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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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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OI♠《蓝颜如玉》七里红妆

蓝颜如玉
作者:七里红妆

惟将终夜长开眼
第一章
  扬州又名"运河城",自隋帝开凿大运河以来,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迢迢运河长及百二十公里,沟通南北,因此扬州又是商家云集之处。
  人流多了,各类人等自认而然地也会多起来。
  扬州繁华。古有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说的正是这天下繁盛分三等,扬州偏生是占去了二等。
  可见其丽。
  人一富就闲,一闲就爱八,所以扬州之地,说书人特别多。

  "颜魔头哈哈一笑,歪眼变得更歪,嘴中哇地喷出一口黑血。且说那风无流风大侠,左肩犹受重伤,却是毫不在意,一记后旋踢将栖身上来的四个小喽啰齐齐放倒,继而是右手一推,长剑方才出鞘。"
  正是街角有人摆桌台说戏。
  此人外号"胡八通",意思是其八卦无敌,万事通晓,道人所知,道人所不知。八卦倒是不怪,重要的是此人口才甚好,能把活的说死死的说活,事事都如亲眼所见。所以其处众家云集,每日门庭若市,人人都爱听他说八卦。
  "胡八通"说到关键之处,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茶碗仰头饮了一口。
  众人皆是听到心痒之处,偏偏其最爱吊人胃口,总挑关键时停下,一时间都是焦躁不已。
  "胡八通"暗自一笑,摸了摸胡子正待开口,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八通大叔,颜如玉其人虽是又丑陋又坏,但干架时从来都是一挑一。且风大侠师出'剑华阁",为人甚是严谨,行义时决不会让自己挂伤,否则必易落于他人下风,为何你道是左肩见血他才将剑出鞘?"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侧目。
  只见人群中央站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带瓜帽少年,圆脸大眼,眸中熠熠闪光,瞧来甚是清秀。
  胡八通微微一愣,脸上有了怒气,一拍桌子道:"禄龄你个臭小子,每日都来我这捣乱,是不是想拆我的台啊?"
  "就是啊,谁家的孩子……"
  "没教养的很……"
  "不想听就别听嘛,插什么话!"
  听众急着知道后事,一时间纷纷附和,巴不得那少年早些离开。
  那叫禄龄的少年全然不以为意,嘴里不知何时刁了根干草,嘻嘻笑着抱着手自以为潇洒地站在原地。
  胡八通拿他无法,接着刚才话题继续。
  "禄龄,禄龄,不好了。"正听得带劲,后方有个扎馒头髻的小女孩硬生生挤了进来,因为焦急而用劲稍大,惹得众人"啧啧"埋怨。
  "小细,又怎么啦!"禄龄整整小帽转过身去,眉头皱成一团,"你们就不能一天少我吗?"
  小细呵呵笑着:"你最行嘛。"

  扬州除了说书,还有一多,那就是青楼。
  还是古人之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若不是颇具特色,又怎会引得诗人才子们人人争相描摹?
  若要论及青楼,最有名的莫过于云仙路的一等曲优楼"上仙院"。
  妓院有分四等,一等为最雅,颇受那些达官显贵、文人雅士的青睐,可谓是上流社会的风月场所。之所以称之为最雅,是因为那里最多的是挂牌单卖艺或是官宦老爷独包的姑娘。寻常人等若想在一等妓院里买乐子,运气的不好话须得排好久的队。

  禄龄和小细在一片怨声中挤出人群,小细很是焦急,拉着禄龄脚步飞快。
  一手被拖着,禄龄腾出一手紧紧压着头顶,"小细你慢点,我帽子都要飞了。"
  "你那破帽哪比得上我家姑娘值钱?"小细白她一眼,"今儿个那年随仁又来纠缠姑娘了。"
  禄龄"哇"地一声:"朝天椒老姑娘真是魅力不减当年呀!"
  小细气得甩掉她的手:"你嘴真毒,亏我家姑娘昨天还帮你补衣服。"
  禄龄嬉皮一笑,转了话题道:"我娘呢?"往事还是不提的好,要知道朝天椒昨天给补的可是内衣裤!

  "上仙院"在扬州城已有多年历史。历经了两朝更替,如今那儿管事的老鸨名曰"禄七娘"。
  禄七娘年轻时候是个美人胚子,恋上原吏部尚书赵三学,为他怀上孩子并一心盼着其为之赎身,结果却是遇上了动乱。官家的事有谁说得清楚,赵三学被人害得屋倒楼散不说,还最终身陷囹圄,朝夕不保。禄七娘赎身无望,可叹她终是个痴情女子,硬是顶着流言生下孩子,一生就是对双胞,其中一个便是禄龄。
  越是历经挫折的女子便越是顽强,之后的禄七娘靠着自己的能力盘下"上仙楼"。而她至此往后的口头禅就是"等三学回来以后……"

  "你最好给我快点,你娘都要焦头烂额了。"小细脚不点地匆匆走在前头,"这事要不处理好,大家都得完蛋。"
  禄龄撇撇嘴,取下帽子夹在肘弯,吼一声:"看我的'燕子飞'!"拔腿冲了上去。
  这不想一冲竟撞到了人,禄龄"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哪个不长眼的,撞到的可是你禄爷爷!"他头也不抬摸着屁股就开骂。
  "'燕子飞'可不是你这样的。"眼前伸来一只手,白白净净五指修长,语中带笑,还夹杂了一阵淡香。
  禄龄随着那手背抬头望去,那人弯着腰低头瞧他,脸背了光看不清楚,却只觉得连投下来的影子都似风一般清和。
  那人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将他摔得疼了,略一俯身扶住了他的手臂,头发断续自肩头滑了下来,擦得禄龄脸上一阵凉。
  "我看看,可是伤着了?"这声音带了丝担忧,却很是柔缓,无端地让人舒心。
  "啊啊!"禄龄连忙借力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抬头张望了一下前方,小细早就走得没影,粗枝大叶地连人丢了都不知道。
  他暗叹一声,急着要追上小细,也不想多计较,便学着从胡八通那听来的江湖话胡乱抱拳道:"无甚大碍,少侠勿需放在心上,此番还有要事在身,你我就此别过!"说完拔腿要走。
  那人闻言一愣,随即"嗤"地笑了起来,竟像在自嘲。
  禄龄疑心听错,退将回来。
  这才将他看清。
  柳眉明眸,唇红齿白,若依依杨花月下浮萍,相较之下连红日都黯然几分。脸上除了温和的笑意却无甚其它表情。
  端的是个小白脸。禄龄这么想着,斜眼问道:"你方才笑什么?"
  那人整整衣衫,深深做了个揖:"在下纪言语,叫我言语便可,'少侠'之名却是担当不起。"
  "原来介意这个,名称代号什么的不重要。"
  禄龄心念一转,打起了主意。
  他咧起嘴大大咧咧一拍他,马上改了称呼:"方才小言说是要送我回去?"说完兀自一愣,只觉得这称呼道来甚是熟悉。
  纪言语眼神闪了闪,也不介意,只笑着点头:"是。"
  "如此……"禄龄仍是笑得嬉皮,咽了咽口水,"本小侠姓禄,单名一个龄字,咱们相识一场算是缘分。"
  纪言语眨了眨眼,睫毛的阴影盖住眼中的表情:"我知道。"
  知道?禄龄怔了一下,是知道我的名字还是知道"相逢总是缘"的道理?
  未及多思,禄龄伸手勾过他的肩膀。纪言语瞧来纤瘦,却比禄龄高出了半头,以致他很搞笑地踮起了脚尖,遥指着远处"上仙院"高高在上闪闪发光的牌子,豪言道:"那便劳烦小言用真正的'燕子飞'送我一程吧。"
  说完犹豫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会吗?"
  从小在勾栏院里摸爬滚打,禄龄勾搭人的技术也算是一流。
  纪言语微微一笑,伸手拉过禄龄,一提步竟真的脚步虚浮若要飞天。
  禄龄跌跌撞撞一路被他像个拖油瓶似的拉着手,"呜呜哇哇"地在后面叫:"啊……好快,哎,等等帽子掉了!"
  纪言语猛地刹住车,禄龄"扑"地撞上了他的背。
  禄龄揉着鼻子不好意思地指指远处掉在地上的宝贝瓜帽:"你等一下,我回去捡。"
  纪言语不答,一伸手不知丢出什么东西,"扑"地一声将他的帽子斜斜弹了上来,禄龄只觉得一阵风刮过,小帽已稳稳落在头顶。
  这是传说中的御风啊!禄龄目瞪口呆,纪言语趁着他愣神之际一把勾过他的腰,展身飞空。
  禄龄只觉得鼻中闻到的香味更加馥郁几分,路边繁华一经后退,抬眼瞧见"上仙楼"大红标牌近在眼前,而脚底皆是仰面观望的人群。
  "喔!真是帅呆了。"禄龄张望着脚下的人群,羡道,"不知小言几岁开始学武,会的东西可真是不少啊!"
  "大约九岁。"纪言语的声音近在耳侧,"关于武学,只能说是略知一二。"
  他这略知一二在禄龄眼中已算是分外神奇了。
  江湖高手除去风无流长得还算有个人样,其他人都是一脸彪悍,本是想着看那小白脸的笑话,却不想他还真是有些本事,禄龄不知为何脸有些红红,却是对那人多了几分好感。
  他禄小侠毕生梦想就是打败邪教魔头颜如玉。这个年纪的小孩,大多崇拜"替天行道,伸张正义"。
  若是能亲手将他除去,那便既可以为民除害又能让百姓安生过好日子。再言江湖中若是人人都能称他一声"禄大侠",这也算是无上光荣之事了,至少走到哪里都可以骗吃骗喝温饱不愁。
  在禄龄心目中,大侠吃东西从不给钱。

  颜如玉。
  这是人人忌怕的名字,他是江湖邪派"蓝颜"的头头。相传他武功高强,自踏入江湖的以来十恶不赦,而且不知为何特别痛恶官府中人,只要是被他看见的且是当官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后来有段时间他几乎已消声灭迹,最近不知为何又活跃起来,接连在江湖杀了好些人。
  虽是叫做颜如玉,传言他却是奇丑无比,不仅鼻眼错位,而且全身长疮,癞痢满头。之所以称之为邪派,主要是因其行踪不定,鲜少在人前出现,且颜如玉最大的爱好就是养些毒虫蛇鼠,修真炼丹,真是连做梦都想成仙。

  勾栏院里都是些没见识的女子,禄龄每次偷学武功都会被告状。七娘知晓便会点着他的额头唾骂:"你有空怎么不学学读书写字?考个功名回来你娘也脸上有光,等你爹回来以后……"
  她也不说让禄龄和赵三学一般当个尚书,只说考个功名回来,只要有个读书人的气质就好。大概也是觉得仕途凶险,辛苦活了这么多年,本分过日子是最好,七娘实在不想没有相公又丢孩子。
  想着想着入了神,禄龄兀自决定既然勾搭了个高手,不如趁机拜个师傅,也好过自己没头没脑地摸索。
  他回头叫道:"小言。"
  却不料一回神人已在上仙院的二层阁楼,那还有纪言语的影子。
  "走了也不打招呼,搞什么神秘。"禄龄瞪着眼睛朝楼外咂了咂嘴,随即抽出一直紧紧夹在肘弯的瓜帽重新戴上。
  一回身就看见七娘杀气腾腾地冲了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耳朵:"臭小子回来都不说一声,害整院人到处找你。你若是有你妹妹一半乖巧,你娘我也就省心了!"
  禄龄疼得呲牙咧嘴,却是梗着脖子硬得很:"女娃哪有男的顶事,有本事你们别找我找禄秀去呀?"
  七娘更是气得鼻孔冒烟,一把将他丢进了更衣间:"少给我啰嗦!"


第二章
  禄小侠在上仙院的作用类似于保镖。
  也许有人会问:怎么回事啊,就他这三脚猫的功夫也配当保镖?
  这一切还得追溯到禄小侠刚接触武艺那会儿。
  那时候胡八通在街角摆摊还赚不了多少钱,每日的固定听众大概只有禄龄一个。
  禄小侠某日听胡八通说了点穴之术,回去就跃跃欲试。
  恰好那天"地头蛇"刘把手前来捣乱,他禄小侠白袍一披,头发一束,还借了朝天椒老姑娘的傅粉往脸上抹了抹,脚踏桌面吼一声"伸张正义,替天行道",愣是把刘把手吓得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一般的小老百姓对大侠都抱有崇敬之情,军兵的收入靠民税,而大侠行侠仗义却是不收钱的,孰亲孰疏自然分得清楚。
  禄小侠这一招上演的是"狗腿子充风无流"。
  虽然伸出去的手未把刘把子点成木头人,但却是阴差阳错地把人家麻穴给点了。这下到好,禄小侠会点不会解,打肿脸充胖子。可教刘把子吃了好一顿苦头。
  自此"上仙院有侠出没"的话也在街坊中传开了。
  七娘哭笑不得,久而久之也随着他去了。
  其实她心中也有计较,七娘以前有个恩客是"百竹门"的掌门华桥东,对她很是痴情,也不介意她已是昨日黄花亦或是拖拉着一对儿女。奈何七娘心向着赵三学,华桥东也不多加强劝,只留下话说要是以后有了麻烦凭此找他便是。
  华桥东年轻时血气旺盛,凭借一身本事创立了"百竹门",但其原配妻子死了之后,他又心灰意冷地退隐了江湖,说来这华桥东也算得上是一个情种。
  虽是如此,毕竟其百竹门原先在江湖上颇有地位,这样一来若是禄龄胡闹过了头,也好有个照应。
  说来也真奇怪,不知是禄小侠天生有当侠的气质还是演技超群,至少是多年来未穿过帮。

  今天禄龄摸在更衣间里,满脑子都是刚才纪言语施展的"燕子飞"招式。忽然决定不冒充风无流了,风无流威名远播,装多了容易穿帮,何况哪有大侠闲着没事老爱逛青楼?
  他一向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脑子一转计上心来。
  "劈里啪啦"一阵折腾,有姑娘刚好打此经过,往里头一瞧,"啊——"地尖叫着跑了出来。
  **
  上仙院大堂。
  楼台暖响,歌舞融融,酒色生香。
  一等青楼从来就不是盖的,要找出些琴棋诗书画的高手是容易的很,许多附庸风雅的公子歌便最爱到这里来听曲,站在大堂二楼眺眼望去,莺莺燕燕红红火火一派热闹。
  不同的是今日所有人的眼光全部转向了舞台背方。
  那边是另一番景象,除了刚刚赶回去劝和的七娘,所有人都已经黑了脸。
  "年公子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咱们打开门做生意,谁都不容易,买卖公平是起码的原则。"说话的人是阿朝,就是禄龄口中的"朝天椒老姑娘",她其实不老,大抵不过二十来岁,正是风情四溢的年纪。
  当下熟女之风盛行,连小她好些岁的少年都对她甚是喜欢。
  年随仁就是一个,他是当今太傅年欢的小儿子,为人嚣张跋扈。他爹坐的是高位,人却比铁公鸡还铁上几分。有其父必有其子,年随仁抠门的毛病也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人说买花时都会大方阔绰,他却偏偏不是,前几次不给小费也便罢了,今天竟然还想赖账。
  "本少爷说没钱就是没钱,你们这些婊子,也不过就是日日在男人身下图个欢畅,有什么底气来和我说理?"他很不屑地抖抖衣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这好好一个读书人为了几两银子话也开始说得难听。
  七娘沉不住气,一把将阿朝拉到身后,冷笑着回敬:"您年大爷有品节,我们做鸡的高攀不起,不好意思今天让您在鸡窝里打了个滚,不过这鸡味若是已经尝了,总得吐点骨头出来,不然噎着,您说不是?"
  这话说的尖刻,听得年随仁脸都白了起来,抖着手指咬牙切齿地指着七娘,二话不说对着身后一阵招手:"存心是找抽的,给我掀了这场子!"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蹿出好几个带刀的汉子,"呀呀"喊着一拥而上。
  不想那年公子出来嫖娼还会带着打手,真真是官家少爷做派,七娘一阵心慌,对着身旁的阿朝道:"你快去跟禄龄说,让他给我乖乖呆在楼上别下来了。"
  阿朝点点头,举手将脸挡住,转身向楼上跑去,耳边是瓷器桌椅"哗啦啦"破碎的声音,受惊的人们纷纷跳起来往门口挤。
  七娘这一路走来真的是不容易,她孤身一人也没什么关系可以靠,单凭一股意志强撑着这一亩三分地,为的就是赵三学哪日出狱了可以按着老地方寻到她。摔场子的事遇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说到底七娘也是习以为常,今日不知为何是中了邪了,说话口气稍稍过冲,但人家牌子大,想着既然说了没什么好后悔的,摔着摔着消了气也就过去了。
  七娘默默退到边上,闭眼不忍再看,怎么都是心血,被砸了总不好受。
  突然斜刺暴出一声怒喝:"都给我住手!"
  这声音洪亮且中气十足,七娘一听就知道是他那爱惹事的儿子,睁眼抬头一看,愣是给吓了一跳。
  他儿子好歹生得人模狗样,几十变成这副嘴脸?
  那人鼻斜眼歪,上身红裳下身绿裤,装束像极了前两日猴子戏班的丑角,让人瞧着便是想笑。
  七娘一皱眉头,提起裙子就往那边冲去,臭小子从不叫娘省心,真是给惯坏了。
  那人此时再喝一声:"颜如玉在此,还不都给我住手。"
  霎时满堂寂静。
  宾客几乎已溜了个精光,剩下的零零星星也趁机冲了出去。只留年随仁那一帮子土匪在满地废墟中举着刀子呆呆抬头望着那个"颜如玉"。
  身处二楼的"颜如玉"一提气,"哈呀"一声竟从楼上稳稳飞了下来。落地时不知是抽筋还是怎的,稍稍有些歪斜,但这不影响整体的华丽——除了那个长相。
  "何方小贼,竟敢恐吓我年大少!"年随仁率先开口,显然是不信颜如玉这么轻易就会出现,卷着袖子吐了口唾沫,"给我废了!"
  七娘见状,心"别别"跳着提到了嗓子眼,刚想上去阻止,这"颜如玉"却是歪眼一笑,闪身躲过某大汗挥过来的刀子,回头对着他的脚丫子狠狠踩了下去,那大汗八尺个子,竟被踩得"哇哇"乱叫。
  旁边几人见势不对一窝蜂杀了上来,"颜如玉"从容不迫,左躲右闪愣是让他们碰不着一根头发毛。
  七娘又急又是疑惑,他儿子的身手几时变得如此灵活。
  时间久了,"颜如玉"渐渐体力不支,额角隐隐现出汗珠,年随仁眼尖瞧见,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悄悄朝他背后摸了过去,这一动作谁也没有瞧见。很快靠至近前,年随仁邪恶一笑,银光一闪,喝一声:"那么想当邪魔头,我让你好好当个够!"
  "啊——"尖叫叠成两声。
  一声是七娘,她看着这形势刷白了脸色几欲昏厥。一声却是那年随仁年大少。
  打斗的几人停手回头看去,只见年随仁瞪大了眼睛,一脸地不敢置信,仅是一瞬之间,嘴角流出鲜血,"扑通"一声向前栽倒。
  "啊?少爷!"众人丢下刀子围了上去,其中一人将他接住,看了一眼又猛地推开。
  年随仁面无血色,已然死亡,喉间一道伤口赫然触目。
  "颜……颜如玉!真的是颜如玉!"他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吓得说话结结巴巴。
  其他人跟着瞧了一眼,皆是露出相同的惊恐表情,有人道一声"快跑!",一溜烟跌跌撞撞地全都跟着跑得精光,连自家少爷的尸体都不记得抬走。
  "怎么回事?""颜如玉"理了理表情,脸也不歪鼻也不斜了,这脸盘分明就是那事儿精禄龄。
  他摸摸脑袋,莫名其妙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刚才不是我干的。"
  七娘闪着泪花奔了过来,一把拉起他的耳朵:"你小子活得腻味了,啊?让你别下来你怎么不听,还、还……"说着扯了扯他的衣服,"穿成这副德性。"
  "哎哟,娘你轻点!"禄龄疼得跳脚,"你看这年少爷死得蹊跷。"
  七娘愣了一下,松开了手:"是有些蹊跷。"
  禄龄摸着下巴蹲了下去,盯着年随仁的脖颈:"方才明明不见有外人,那到底是谁出的手,他又是如何中的招?"
  七娘惊恐道:"莫不是颜如玉真的来了?"
  突然颈间一点亮光吸引了禄龄,他连忙凑近过去,竟是个蓝色星型的小器,沾染了污血却犹自发光。胡八通说过,颜如玉常用星状暗器,名曰"蓝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总之是光泽滑细,终年沁凉如冰,如何折腾都不会褪色。
  难道,杀死年随仁的人,真的是颜如玉?

第三章
  年随仁被杀一事自街坊中传开,年太傅吓得几天不敢出门,七娘也是惴惴不安好几天。送尸体过去给年家的时候都不敢有人去接,上仙院门前一时清冷,好些时日没有惠客。
  然而那颜如玉却再也没有出现。
  那日禄龄又去胡八通那里听说书,却听来了个让他振奋不已的消息,"剑华阁"打算张榜广招能人志士,并聚集江湖中各路好汉正派,一起铲平邪教并捉拿颜如玉,还江湖安定。主持该事的人正是风无流风大侠。
  "八通大叔,不知这风大侠在哪招人?"禄龄举起手在人群里兴奋地吼了一声。
  胡八通端碗牛饮一口水,白他一眼道:"毛头小子也想去凑什么热闹?"
  "不行啊?"禄龄扭扭身子,卖力地挤到人堆前面,双手撑着胡八通的桌子凑过去挑挑眉,"我禄龄也是有志要当大侠的人啊,消灭颜如玉可是咱老百姓共同的愿望。再说了,得了机会不和风无流风大侠切磋几下怎么说得过去?"
  "这话从何说起呀?"胡八通拉响了声音,老神在在地理了理乱糟糟的胡子,"风大侠不是常常到你上仙院'行侠仗义'么,禄龄应当与他很熟才是,怎的这种问题还来问我?"
  禄龄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巴,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警告:"八通大叔怕是老糊涂了,莫非是想让我将你前天爬王员外家门墙的事抖落出去?还是大前天在邵寡妇窗眼里偷窥她洗澡,或者是大大前天……"
  原来八卦大神的八卦途径是这么隐讳难言。
  胡八通越听越是冷汗直冒,连忙摆摆手:"怕了你了怕了你了,你和你娘都是一样的人精。"
  禄龄鼓起嘴:"不许你说我娘!"
  "好好不说就不说。"胡八通擦擦脑门上的汗,清了清嗓子接着大声道,"要说这武林高手云集之地,莫过于洛阳。其处山山相连,峰峦耸翠,颇有雄劲之风,是个习武圣地,而武林第一二大门派少林武当皆是在此处,端得是泰山北斗撑天地。因而此番风大侠也赶往彼地,为的是希望各路顶级高手都能挺身而出,助江湖盛平啊!"
  "说的好!"众人纷纷拍手称快,"邪教与颜魔头快快消失,我们也好安心了。"
  "你说话小声点。"马上有人神神叨叨地接茬,"听说颜如玉前些时日刚在我们这出现。"
  "啊,你说的可是真的?"
  "骗你作甚?"
  "哎呦,晚上回家可要关好窗户了。"
  "嗤——"有人闻言笑了起来。
  禄龄抬首望去,月白衣衫乌发少年,长身玉立,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禄龄眼露惊喜:"小言!"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拍他的肩头,"你那天怎么说走就走,害我好找!"
  纪言语满脸笑意,发间的带子随风微微摇了摇,露在发外的耳朵在阳光下被穿透成嫩嫩的粉红色:"今天不是又见着了么?"
  禄龄脸奇异地一红,思绪飘飞百里外。
  纪言语看上去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眼神却是沉稳深邃的,可以形容他"温和内敛"。这是禄龄方才观察他得出的结论,这种感觉——或是一见如故的生人,或是曾经有过接触的故友,禄龄想不明白,总就是两个字:熟悉。
  想着想着就问出了口:"难道是以前见过?"这话问得出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纪言语一怔,缓了表情刚想说话,禄龄一拍手:"啊,小言想不想一起去抓颜如玉?"全然未把刚才的问话放在心上。
  纪言语顿了一下,随即又摆出笑容:"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禄龄追问。
  他想了想,接着笑:"因为……我对行侠仗义的事没兴趣。"
  "瞎说。"禄龄斜他一眼,仰头望天豪迈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颜如玉作恶多端,小言身怀武艺,当是想着为江湖出一份力才是……况且,"他将脑袋拉回,"我还想让小言教我武功。"
  说完见他依旧是但笑不语,又急急道:"你不愿意?我很聪明的,不信你看!"
  说着一把拉过他的手挤出人群,吸了口气道:"我学会了一招半式,就是落地不是很拿手……"话音未落已是展身轻浮,抬腿飞迈几步,又转了回来,点地时摇了摇才站稳。
  "是不是学得很快?"禄龄抖了抖袖子,得意的样子像在献宝,"要不是我娘不允许我练武,我早就成一代小侠了。"
  纪言语瞧着他点点头,眼中不由透出一分柔软,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温言道:"你娘没有错,江湖很是凶险,这险恶不是你能承受的住的。"
  这感觉奇怪,禄龄不由也摸了摸自己的头。
  转而一想小言居然也会帮着她的唠叨娘说话,略微不满道:"说这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纪言语无奈一笑:"你若是真想学,也是随时都可以的。"
  禄龄奇怪道:"可我想去洛阳,到那里怎么找你?"
  他想了想,低头摸出一块玉佩:"这是我随身之物,凭着这个你便能找得到我。"
  禄龄张大嘴巴接过那面玉佩,很普通的羊脂白玉,还是土到极致的观音大士的样子,如何都看不出它有什么传讯功能。禄龄敲敲拍拍两三遍,看来看去还是没看出什么稀奇,颓着脸把玉佩递了回去:"小言若是不想教,说出来便是,禄龄生平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拘小节,为这点小事还不至于会怨结于你。"
  纪言语哭笑不得,伸手解开玉佩上的绳子,细心往禄龄脖子上挂:"我作甚要骗你,这玉佩是我娘给我的,给你戴着就是为了用作信物,到时你就明白了。"
  这话是在禄龄脖子边上说的,呼出来的气喷得他耳根痒痒,不知为何竟然让他红起了脸,思维也变的颠三倒四:"你娘也和我娘一样凶吗?玉佩是给人定情的,就这么送给我你娘定会骂你。"
  纪言语手上动作一停,"我娘已不在人世。"
  "啊?"禄龄连忙解释,"我、我不是故意要提起……"
  "没关系。"纪言语扣完结扣倒退回来,无所谓地一笑,"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她会才让我戴着这观音大士,很好笑吧,其实有什么用呢,求神不如求自己。"
  "求神不如求己。"
  好像很多年前,某个蒙满尘灰的记忆角落里,也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禄龄思酌一阵,想不出些什么,脸上却是羞愧了几分。怕再说错话又惹他伤怀,想了想挑了个合适的道:"既然如此,小言若是现下有空,便由禄龄请客去喝一杯,也好让禄龄行个拜师礼,以后你就是我的纪师傅了!"
  纪言语闻言笑了开来,下巴尖尖眉眼弯弯霎是好看,引得路从过此边过的两个戴花姑娘捂着小脸频频恻目。
  他在万秒秋波中欢快地答应:"好啊!"
  **
  品香楼。
  乱红铺漫章台路,醉饮情愁品香楼。
  这是挂在品香楼门口的刻字对联,烟花之地总生情事,有情就会有烦恼,这酒楼自会成为那些多情之人的消愁之地。
  这对联既俗又雅,却用得贴切。
  店小儿将禄龄二人引自楼上靠窗的角落。
  禄龄刚到便伸腿勾过一把凳子两脚一张放下屁股,然后看着这边纪言语很是端雅地抖开衣襟慢慢坐下,接着伸手取过两个杯子,认真在两人面前摆好,提起刚上来的热茶细细斟满两杯。
  禄龄哑然看着他一连串下来的动作,立刻觉得自己简直粗鄙得混身都是跳蚤。
  纪言语察觉他的目光,抬起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禄龄打个哈哈,端起茶杯刚想喝,想起自己那"嗞溜溜"的喝茶方式,复又放了回去,"方才小言说自己小时身体不好,那现在呢?"
  "现在……"纪言语低头用指尖滑着杯沿,眼中略带烦忧的淡光转瞬即逝,随即勾起嘴角,"禄龄觉得呢?"
  "呃。"禄龄拍拍脖子,"也是啊,我小的时候也常常生病,现在不照样好好的?那时哪知道那么多呀,三天两头挂着鼻涕,发高烧还想着往外面跑,记得一次……"
  "一次什么?"纪言语的眼睛亮了起来。
  "没什么。"禄龄打住了话头,这事儿他也只模糊记得一点,里面都是他娘的戏份,他老娘一向婆妈又爱管事。老说起自己的娘一来像个奶娃娃,二来又像是在炫耀。他不想再提起让小言难过的事,刚才的无心之失已经让他很是愧疚。
  也不知道为什么,神经粗得像梁柱的禄小侠竟然开始那么在意别人的想法。
  却不料纪言语的脸色还是黯淡下来,禄龄一下手足无措,刚想安慰几句,那边传来一声豪迈大笑,接着是惊人巨嗓:"风师兄果然高明,这样一来,颜如玉便真是成了众矢之地,取下他的首及也是指日可待了!"
  接话的声音轻了几个调:"师弟可莫要小瞧了他,最后结果还难说得很。"
  "啧!"那巨嗓不以为意,"师兄向来自视甚高,今次这般多思,倒像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声音来自纪言语身后坐着的一帮衣装简练的侠客,正对着他们的那个巨嗓依旧滔滔不绝,眼神一直是朝着侧坐的青衣剑客,那剑客年纪大约二十几来岁,浓眉长眼长得也算是标致。
  禄龄歪头仔细瞧了瞧,顿时兴奋地眯起了眼:"哇,听他们说话的内容,莫不正是风无流风大侠,小言,我们过去和他们搭搭讪?"
  "我不去。"纪言语抿了一口茶,将脸转向窗外。
  禄龄一阵尴尬:"小言你不要气我嘛,我这人说话一向不经过大脑,若是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就是了。"
  纪言语哭笑不得:"我没有气你,只是我和他们谈不来的。"
  "为什么?"禄龄偏头朝他们看去:"风大侠名声在外,人品很不错的,况且他看起来也并不刻板……莫非你与他们相识?"
  纪言语一怔,随即面无表情地道:"不,我们从未见过。"
  "那你忸怩什么?"禄龄眼睛不离那一行人,见他们打算要走,忍不住站了起来,"你不去我去。"
  这边风无流与他的大嗓师弟已经站了起来,其余人拿好东西也准备离开,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风大侠留步!"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着粗布衣服的少年亮着眼睛快步迈上来笑嘻嘻地说:"听闻风大侠正在招集好汗对付颜如玉,小弟虽没什么能耐,却也有着一腔热血,"他拘谨地抱了抱拳,"不知小弟有没有这个荣幸?"
  风无流转过身来将他打量一番:"你会什么武功?"
  禄龄愣了愣眼,想起什么随即高兴起来:"我会'燕子飞',还会、还会点穴!"
  "哈哈!小朋友。"大嗓将手中的包裹交给旁边的人,抚着掌走近过来,因刚喝了酒神情微有醉意。他弯身瞧着比他矮了整整一号的禄龄,"你大概还不能明白什么叫做'颜如玉'吧,其人奸诈无比,最爱耍些阴险手段,用毒施计之类更是家常便饭,我看你也是个未经世事的,还是趁早回家去吧!"
  禄龄闻言蹙起了眉毛,那粗重的嗓音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人人都晓得颜如玉不是个正道之人,可我也知他并非这般狡诈,起码如你说的这些手段他生平最是不屑。"禄龄挺直了腰背,依旧是看着风无流,"风大侠与他交手多次,应该最为清楚,江湖之人最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禄龄确实没什么本事,但基本的江湖道义还是懂的。"
  风无流未曾答话,一直盯着禄龄看,直到那大嗓被话激得恼怒作势要上去好好教训他一番,他才猛然伸手:"慢着!"
  "师兄,他出言不逊……"大嗓结着舌头说。
  风无流长眼一挑:"他说得没错,"言罢踱步过去,"你叫禄龄?"
  "是!"禄龄响声应道。
  "你为什么想加入我们?"
  "因为我要除掉颜如玉。"
  风无流长眼挑得更高:"你方才帮着他说了那么多话,不像是与他有仇啊?"
  禄龄严肃地说:"帮他说话并不代表与他无仇,常言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若想除去颜如玉,在下认为,还是得对他有个基本的了解才是。"
  "哈哈哈……"风无流仰天大笑,"好!精神可嘉,勇气可嘉。那么下月十八日,我们洛阳见吧!"
  禄龄喜悦不已,连忙抱拳道:"多谢风大侠赏识!"
  风无流摆摆手,拍了拍大嗓的肩,一路说着莫名的话离开:"不谢不谢,哈哈哈……师弟我们走,哈哈,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
  禄龄摸摸头,不明所以地耸耸肩,回头笑道:"小言……"
  却是傻了眼,窗边座位空空,除了小二刚端上来的两坛子酒,再无其他。
  "怎么又是什么都不说就走……"禄龄喃喃地,伸手摸上颈间的玉佩。


第四章
  还在烦恼着该如何跟娘说去洛阳的事情,没想到却有了送上门来的机会。
  禄龄回到上仙院时七娘正在送"百竹门"的人出门,看见禄龄回来,一把拉住他道:"臭小子,你看吧,我就说你妹妹有福气。"
  "什么意思?"禄龄往东厢房的方向张了张,妹妹禄秀正羞答答地躲在门后面,她和禄龄有八十分的相似,特别一双眼睛简直如同复刻。
  禄秀见他看过来,红着脸跑到七娘身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晴扯起禄龄的袖子:"哥~哥~"
  禄龄好一阵哆嗦,抖着嗓子和她对话:"秀~儿今日红~光满面,所~谓何事?"
  "哥哥真讨厌!"禄秀一甩帕子转过脸去。
  七娘伸手对着禄龄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别欺负你妹妹,以后你可就见不到她了。"
  禄龄抖抖鸡皮疙瘩:"为什么?"

  附近街坊都知道七娘有个皮儿子叫禄龄,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她还有个女儿。
  女孩子家与男娃不同,名节比什么都重要,身处青楼的七娘爱女心切,怕她嫁不出去,从来不将女儿的事说给外人听。还特地去求了华桥东将之收为义女,多年来一直在为她物色好人家。到时候有了中意的人选,便风风光光将她从"百竹门"嫁出去,日后就可以吃穿不愁。
  这是七娘能为女儿想到的最周全的安排方式了。

  今日就是华家带来消息,有人上门提亲来了。
  其人是洛阳县丞之子杨逍,是华桥东去那里办事时顺带托媒婆说上的,虽然其父官职不高,但也算是比一般人家要好上几分,加上洛阳离这儿比较远,也就没人会知道她的出身。
  "这么远啊!"禄龄看看妹妹,皱眉道,"若是秀儿他日在那受了欺负,那要找谁哭去?"
  禄秀不说话,敛着袖子垂手站在七娘身后,她和禄龄完全不同,从小便乖顺听话,让她干什么她便干什么,长得也是楚楚水灵讨人欢喜,若不是投胎到七娘的肚子里,恐怕到了年纪,上门提亲的人能从门口排到淮水边上去。
  七娘对她很是疼惜,便是这么说着就已经红了眼,嘴上却说:"过两日他们便会来百竹门接秀儿过去,这一路迢迢又辛苦,我担心着。所以,到时你这做哥哥的得陪着她一起去。"
  禄龄闻言心中猛然窃喜,洛阳——这不正合了他的意?
  但脸上却越发显出忧伤的表情:"秀儿,你娘不要你,哥哥疼你,哥哥将你送至洛阳便在那多陪你几天,你若是在那受了什么欺负,哥哥一定帮你出气!"
  七娘奇怪他几时变得这么热心。
  这边禄秀闻言却是嘤嘤地哭了起来:"娘,哥哥,秀儿不想嫁了。"
  "这怎么行!"禄龄差点跳起来,余光看见七娘更加狐疑的表情,连忙清了清嗓子说:"呃,我是说,娘既然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人家,你还是要去的,不然秀儿难道想和你娘一样,当个老姑娘么?"
  "臭小子你说什么!"七娘火冒三丈。
  **
  梦入三更。
  晚风浮动,疏影明晃透轩窗。
  禄龄睡到一半觉得口渴,躺在床上咂了咂嘴,蓬着头发爬了起来。
  迷迷糊糊穿上鞋子,虾眯着眼睛抓了抓手臂上被蚊子叮咬小包,摸索到桌子边倒了一杯水,犹是半梦半醒之间的行为,喝完水的禄龄无知无觉地抬头扫了一眼窗外,再扫一眼,终于发现不对,倏然睁大了眼睛。
  对面房顶有人抱腿静静坐在月光里,暖白的光线恍若有声,滴滴答答地落在那人的脸上发上,和着窗边的月桂树,声色摇曳。
  凝着视线走得近些,禄龄惊呼起来:"小言?!"
  说着快速披了件衣服推开门跑了出去。
  寻着身影气喘吁吁地爬至房顶,禄龄沾了一身灰,拍拍衣服在他身边坐下,果真是纪言语。
  "小言,你怎么在这里?赏月吗?"
  对方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似的,既不吃惊也不动身,只迎着清凉的湿风转过头来,"我在等你啊。"
  "等我做甚?"禄龄疑惑地张大嘴,"你每次都是神出鬼没的,上次又是说也不说就走了,我还以为你那么不待见我呢。"
  "怎么会,"纪言语笑起来,打趣道,"若不是你方才梦到我了,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说什么呢!"禄龄板起脸,抬手给他一拳,"谁梦见你了?"
  纪言语揉了揉肩膀,接着笑道:"好了好了,真是开不得玩笑。那说正经的,前两日你不是认了我做师傅?现在想不想学?"
  "想啊!"禄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摩拳擦掌地说,"小言真是及时,虽然这个时间学武是有些奇怪,不过我这两天就要去洛阳了呢。为了能够亲手诛杀颜如玉,完成我的多年夙愿,我好好学习,绝不倒了小言的招牌!"
  纪言语闻言一愣,抬首望了望天上星月,夜色凉如水,静谧如空。
  他似有心绪万千,过了良久才听见他微哑着声音道:"时间甚短,要学其它恐怕也来不及。"
  禄龄急忙摆手:"啊,没事没事,其实我学功夫很快的!"
  他学起功夫来确实快于常人,简单的招式基本上看一遍就会。
  "知道龄儿聪明。"纪言语在瓦片上站了起来,回头对他一笑,"否则我也不会收你做徒弟。"
  被"龄儿"这个称呼给震了一下,回神时纪言语已经在十米开外对着他喊:"你看,这是'燕子飞'的具象等级——踏空,只要掌握了力度和控制好风的节奏,你就能在短时间内日行千里。"
  "好厉害!"禄龄大声叹道。
  纪言语笑着朝他招招手,"你用我刚才的方法,到我这来!"
  "到、到你这去?"禄龄傻了眼,冒头看看脚下,三层楼顶,下边是坚硬的石板平地,"掉下去怎么办?"
  "我接着你。"纪言语做了一个"接"的动作,哄小孩似的说,"你上次就飞得很好,不怕的。"
  禄龄犹豫了一下,提起一口气抬腿迈了出去,果真是飞得稳当,耳边掠过呼呼风声。他勾了勾嘴角,觉得自己真是了得,哪知是得意不能忘形,眼看就快落下,脚尖一歪扑出去:"哎呀!"
  纪言语眼疾手快,一伸手欲将他扶住,却是失去重心一齐倒了下去。
  房顶的泥砖瓦片受重"噼噼啪啪"地滚落在地,接着楼下传来一阵叫骂:"他妈的谁呀,三更半夜什么不好做要去做贼!"
  二人对视一眼,"扑哧"笑出了声。
  禄龄捂着嘴笑道:"每次落地都要摇晃一两下,不知是何原因。"
  说到一半声音轻了下来,因发觉纪言语没有接着笑,只直直盯着他的脸,两人姿势怪异地堆叠在一起。纪言语扑在禄龄的身上,发丝滑落在他的耳侧。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迷茫,轻轻将手伸出来,抚上禄龄的一双映照着天空的眼睛,中心有一点明色:"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这表情寂冷,仿似透过他的眼能够看见过去。

  陈年的记忆如被遗弃的阁楼,满目尘灰。
  灼目的灯光,稚气的孩童。有人带着鼻音笑意盈盈地念:"一弯新弓沉江底, 四面青山入画中。"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恍惚沉醉进去,不知西东。

  禄龄回过神时望见纪言语近在咫尺的脸,月光下的皮肤是明暗交错的乳色,微颤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有水光闪过,他轻声呢喃:"龄儿,以后我来保护你。"
  耳语细化成丝,飘飞如缕。
  禄龄未曾听见,却因着这一滴泪心生莫名的酸痛,禄龄什么也没有做,只轻轻闭上了眼睛。
  **
  次日是被七娘的敲门声吵醒,禄龄艰难地将自己从睡梦中拉出,伸手举过额头挡住窗外射来的明亮阳光。
  怎么回来了?依稀记得昨晚和小言在一起……难道是做梦?
  那边七娘将门拍的"呯呯"作响,"臭小子还不给我起来,你妹妹一早就收拾东西去了你华叔叔那里,洛阳那边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显然已经没有多少耐心,说完也不等回话,直接踹开门冲了进来。
  "娘!"禄龄吓一跳,连忙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实,"你怎么说进来就进来,也不和我说一声。"
  "少废话,你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从鼻孔到屁眼我哪里没看过?"七娘毫不留情地掀开他的被子,斜眼抱起手,"行李都给你装好了,还不快去穿衣服!"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禄龄从床上爬了起来。
  "是啊,也不早些通知,这下仓促的——什么都没准备,连话都来不及叮嘱,我又不能露脸,还好你华叔叔都打点得周全……"七娘说着声音轻了下去,回头见禄龄还未动手,又叉起腰骂道:"怎么还不快点,已经是最晚叫你了。"
  禄龄假惺惺地扁扁嘴,撩过衣服慢吞吞穿上,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娘既然要急着赶我走,那我干脆不要回来好了。"
  "你就装着吧,爱谁谁去,不回来我倒是省了心了!"七娘一把拉他背过身去,从腰间小袋里掏出梳子,一边帮他梳头一边红了眼眶,"女大不中留,男儿又没出息,我这是造得什么孽?"
  "娘?"禄龄从声音里听出了不对劲,微微侧过头来,"你哭了?"
  "别乱动!"七娘不耐烦地将他的头扳了回去,因发绳咬在嘴里说话变得含糊,"你娘我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我哭过?"
  "是是,我娘风光无限扬州第一美女,从来是不哭的。"待她帮他将头发梳好,禄龄转过头来,笑嘻嘻地捧着她的脸道,"美女阿娘,你儿虽没出息,但起码记得娘的好,等我以后赚了钱,就给你买好多好多首饰,让你连老太婆皱纹都美得让小姑娘嫉妒!"
  "去去!"七娘拍开她的手,破涕为笑,"小没正经,我要那些花花绿绿的装饰做什么,等三学回来以后……"
  禄龄最怕她提起这个,急忙插嘴打断:"好好好我知道了,不是说要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说罢一溜烟跑出门去,老远还听见七娘在那喊:"早饭别忘了吃!"


第五章
  匆匆赶往华家的路上,途经长门大街的集市,看见街角人群密集,好多人蹙着眉头指指点点,时不时地摇摇头。
  禄龄一时好奇,拉了拉肩上的包袱带子,凑近过去打听:"出了什么事?"
  "小兄弟你还不知道啊!"一个上年纪头上系着白巾的老者回过头来对他道,"昨晚颜如玉又在这出现了。"
  "是啊。"一人说话三人插嘴,皆是愤愤不平的口气,"年家少爷才刚出事,今个又死了一人,真是作孽呀!"
  "颜如玉简直就不是人,这么狠毒的事情也只有他做得出来了。"一个从人群里圈挤出来的男子苍白着脸,一边说一边欲呕,"我不行了,小孩老人要拦着点,样子太惨烈了。"
  禄龄越发有了兴趣,他一向好管闲事喜欢八卦,二话不说埋头钻进人堆里。
  好容易挤了进去,先闻到一股臭味,捂着鼻子凝神一看却是吓了好一大跳,"怎么会是他?"
  旁边的人闻声转过头来,好奇地瞟了他一眼。
  竟然会是那天在品香楼碰见的大嗓师弟。
  他被人扒得只剩一条亵裤,全身显露诡异的惨白,上面处处布满对比明显的紫青色伤痕,森森可怖,来看像是死前被人鞭笞。皮肉绽开往外翻卷,因着是夏天,很快就发了腐,以致臭气熏天。
  但这些伤并非能够致命。
  他的脖颈处有道血痕,里面隐约闪着冰凉的蓝光,在骄阳下显得刺目,禄龄再靠近几步细细观察,这东西果然和上次出现在年随仁身上的"蓝星"一模一样。
  又是颜如玉。
  "剑华阁"在一年前随着风无流的崛起而开始在江湖名声大噪,成为白道的典范。因其主要针对的是邪魔颜如玉的"蓝颜",多年来便一直致力于根除邪魔势力,为此献身的门下弟子可谓不计其数。此行为向来受人称道,更何况近期颜如玉又开始在江湖作恶,"剑华阁"眨眼之间,地位势头已直逼少林武当,成为江湖第三大派。
  因而可以说,只要和颜如玉沾上了边,这大嗓的死其实就一点也不算奇怪。
  但禄龄对着他观察了一阵,想来想去,还是只当没事发生,默默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阿弥陀佛,大嗓你我见过一面,也算有些交情,只要你半夜别来找我就好了。
  管完闲事的禄龄两手并拢朝天拜了拜,再不理其他,拉着包袱飞快往华家赶去。
  **
  洛阳县丞派来华家迎亲的队伍并不浩大,稀稀拉拉二十几个人,六人抬轿两个丫鬟,还有几人算是镖师,禄龄刚到华家就见华桥东带着一帮人和领头的人站在门口和那些人说着什么。
  华家门前像模像样的挂上了红灯笼,大门上好大一个"喜"字,瞧来也算是热闹。
  禄龄刚停下脚和华桥东打了个招呼便开始"啧啧"打量起那顶轿子,抬着眼皮对他们挑剔道:"你们家少爷那么小气?迎亲用一顶破轿子就想把我们打发?"
  "禄龄!"华桥东出言责怪,"别要眼高于顶,这扬州至洛阳路途遥远,你如何要人家讲究排场?"
  那些人闻言捏了一把汗,纷纷附和道:"是是,到了洛阳,我家老爷少爷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华桥东接着说:"我这还有些人会跟着你们一起,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禄龄,你是当哥哥的,路上该要多留心些妹妹,莫要负了你娘所托。"
  "安啦华叔叔,"禄龄老练地拍拍他,凑近他耳朵小声道,"我爹现在不在,您还有机会,多留心些我娘,她一个人留在上仙院会寂寞的。"
  华桥东被噎得一时没话,老脸都红了起来。
  这边媒婆已将盖着喜帕穿着红裳的禄秀从屋里背了出来,华桥东在一片"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中低头自怀里掏出一包红包塞进禄秀手里,禄龄刚想推拒,华桥东使了个眼色道:"你娘一生辛苦,能给秀儿作嫁妆的东西不多,体面些总归不易受欺负,你就让她拿着吧!"
  禄秀隐在红袖下的手微微收紧,将那厚厚的红包捏得起了皱,帕子后面的声音细弱并带了丝颤抖,她道:"华……不,谢谢爹!"
  华桥东几分动容几分唏嘘,最后只摆摆手道:"你们还是快些上路吧,别耽搁了时辰,一会就到晌午了。"
  这简陋的婚礼,却因着这多出来的一个"爹"而变得温情。
  **
  连日路途奔波却也无话,倒是累惨了禄龄,长这么大没走过那么远的路。还好杨家想的也算周到,沿路的客栈饭馆都打点得妥妥当当。
  那日恰是正午,一行人路经深山,彼时艳阳灼热如火,禄龄脸上的汗珠抹了又冒冒了又抹,皮肤晒得通红。这一路过来要不是那大侠的名号一直在前方闪着光芒,他肯定是早就坐在地上嚷着不走了。
  禄秀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哥哥,你累不累?"
  禄龄第八十八次将袖角抹上额头,刚想答话,媒婆连忙抢着将轿帘放下:"哎呦少夫人快回去,新娘的脸是万万露不得的,坏了规矩可就不吉利了。"
  禄秀却是不一会又把脸露了出来,可怜兮兮地眨眨眼,对着媒婆道:"前面有条小溪,不如我们休息一下吧。"
  "少夫人您每隔一个时辰就说要休息,这眼看就快要到开封了,再磨蹭着晚上就要在外面露宿了,您不如忍着点吧。"那个下巴长痣的媒婆开始有些不耐,匆匆又把她推了回去。
  她一路走来连气都不喘,端的是比男人还要劲猛。
  禄秀在里面委屈道:"可是我哥哥累了。"
  "就是啊媒婆,你看你脚板比我还大,走起来当然会比别人轻松,可怜其他人在太阳下奔波那么久连口水也没得喝。"禄龄发挥毒嘴本事,听得在场除媒婆外的人全都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两个丫鬟回身用帕子捂住了嘴,肩膀一抖一抖的。
  媒婆的脸由红往绿,由绿到白,最后像烧开的水"呜呜"冒出了热汗,她"哼"地一声快步走到溪边一块石头上坐下,不再说话。
  各人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休息下来。
  禄龄到溪边盛了两壶水,回到轿子边递进去,禄秀在里面道:"我不渴。"
  隔了一会又出声道:"哥哥?"
  "嗯?"禄龄仰头喝了口水,"刚才给你你自己不要,现在不给了!"
  "不是……"声音顿了顿,有些闷闷的,"秀儿都听胡叔叔说了,哥哥这次之所以会那么积极地答应陪我去洛阳,是为了颜如玉的事吧?"
  "噗……"禄龄咋然喷出一口水,"咳咳,你听胡八通那老头,咳咳,乱扯……"
  禄秀连忙探出头来帮他顺气,眼中盈出了泪花:"哥哥想做什么秀儿都支持,反正下回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娘……哥哥若是只有如此才能留下来多陪陪秀儿……男儿家做的都是大事,秀儿不怪。"小女孩总是会特别依赖家人,禄龄心中觉得愧疚,刚想劝慰几句,突然听得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猖狂的大笑。
  众人警觉地回过头去,只见一群面目可憎,手持大刀的大汉正一脸恶笑地站在不远处。领头那人胡子拉杂,右眼上方一条刀疤分外狰狞。
  "不好,是山贼!"百竹门的人当先站了起来。
  其他人见状纷纷面如土色:"是……是大马山寇!"竟然有人吓得丢下东西转身欲跑,却是脚下虚软扑倒在地。
  禄龄心道不妙,连忙站起来对禄秀道:"秀儿,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说完便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禄秀见状连忙冲出轿子,原本就未盖好的喜帕软绵绵地落在脚边,她一脸惊惶将禄龄扶住:"哥哥怎么了?"
  那刀疤脸将手中的钢刀抗自肩头,"哈哈"一笑:"错了,不是'山贼',是'淫贼',大家有没有觉得……这溪水味道特别甜?"
  这话一说出口,百竹门的人皆是发觉不对,手脚酸软头晕目眩,连站立都是不稳,一时间皆是大呼"卑鄙"。
  一行人除了禄秀以外多多少少都喝了些水,因着天气炎热赶路疲乏,最少如禄龄也喝下了半壶。
  "卑鄙?"刀疤脸回过头去大笑道:"兄弟们听见没,他们说卑鄙!"
  后面一帮子贼匪闻言跟着嚣张地笑得岔气。
  刀疤脸笑够了,又转过脸来道:"听闻洛阳县丞的龟儿子要讨扬州的媳妇,扬州大爷知道,产美女的地方嘛!量你们都是不懂事的,没听过大爷的名号,大爷不怪。"
  刀疤脸笑得猥琐,眼睛直直瞟向这边的禄秀,摇着身子走了过来,"小媳妇,你知道在溪水里下药多不容易,一过时间就会失效,今天运气真是不错,时间刚刚好。"说着已是来到禄秀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大爷一向爱耍别家的女人,啧啧,这小媳妇长得漂亮,不如就跟着大爷走吧!"
  禄秀常年呆在闺中,哪遇见过这样的事,吓得脸色惨白,只知道往禄龄身后躲。
  禄龄已是头昏脑胀,眼前的刀疤脸恍恍惚惚二重影子,再看看其他人,竟然都已晕厥在地,华桥东派来的人虽是内力深厚,却不知是服下了多少毒量,只剩下与眼皮作斗争的力气。
  情急之下,禄龄当机立断,一用力咬破了舌头,脑中瞬间清明几分,口中喊着:"住手!"间隙两指并拢向刀疤脸的腋下麻穴点去。
  刀疤脸一时未料到会有此一故,却是下意识地侧过身子,禄龄一招落空,反手抓起禄秀的手施展"燕子飞"往反方向跑。
  身后传来刀疤脸的怒喊:"丫的臭小子还没人坏过老子的好事,都给我追!剩下的这些坎了头丢山里喂狼!"
  禄龄闻言大惊,脚步一滞药性回反,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可恶的野贼视人命如草芥,居然能下这么重的毒手。
  想着脚步竟再也无力往前,重重往地上栽去。
  "哥哥!"禄秀差点也跟着跌倒,慌忙稳住身子伸手欲将他拉起。
  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禄龄一咬牙提起一口气将禄秀往前一推:"秀儿快走,他们我拦着。"
  不想这一推竟然莫名其妙将她推出老远,掌心随之隐隐发热。
  他心中觉得奇怪,却也无瑕顾及其他,只对着远处依旧愣在那里的禄秀补上一句:"不想你哥我死在这里就快给我跑!"
  禄秀犹豫了一下,一咬牙拔腿往树林深处跑去。
  "真是兄妹情深呀!"
  那群人很快赶上,刀疤脸在禄龄旁边蹲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娘的!"转头吐了口唾沫,"别追了,丫的扬州水土不知是何宝贝,连男娃儿的皮肤都嫩得掐水,大爷今天玩不成小媳妇,便拿这小媳妇的哥来耍耍!"
  众人一阵邪笑,有人接话道:"头儿几时也对分桃之事有了兴趣?"
  另一人道:"丫刘黄牙整日跟小相公鬼混不知道节制,他娘的那日便直接死在了床板上,当真是'黄金菊下死,做鬼也风流'。瞧这娃生得唇红齿白,那身段哪点比那小相公差了去,味道定是比娘们还要销魂哪!"
  禄龄耳中听着他们满嘴淫秽的话语,气得脸都青了,破口一通大骂:"你祖奶奶的破鞋!看见谁都想爬,统统跟狗没什么两样!"
  "呦呦还生气了,大爷就喜欢有个性的。"刀疤脸擦了擦口水,"你们该干嘛干嘛去,爷我今天要尝鲜。"
  说着开始低头解腰带。
  这群无赖真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禄龄急得背后直冒冷汗,奈何刚才跌倒扭伤了腿,神志也是越来越不清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刀疤脸转眼已褪去了上衣,"嘿嘿"一笑便咧着臭哄哄的嘴向禄龄凑了过来。
  禄龄情急,伸手一掌拍向对方胸膛,刀疤脸受招,"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禄龄见状呆了一下,未曾想自己竟然一夜间有了如此深的内力,难道是昨晚小言传给他的?
  正一分神,刀疤脸挥手甩来一记耳光,禄龄被扇得眼前一黑,半边脸立刻红了起来。
  刀疤脸趁机钳住禄龄的双手,一边开始扒他的衣服,他吐掉口中的血勃然大怒道:"臭小子敢打我,今日爷不玩死你鬼都要来找我!"
  身上的衣服已被强行扯至肩下,刀疤脸一迈腿压了上来。禄龄咬牙不让自己晕过去,一边挣扎一边拉着嗓子骂:"你祖奶奶的,今天若是敢动你爷爷我一根寒毛,明天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语调因精神疲乏而显得无力,刀疤脸扒得正欢,哪会理他的。
  "呲啦"一声衣服被撕破,禄龄的声音开始透露惊慌:"不要过来,叫你不要过来听见没有!"
  没有回应。
  "别过来,妈的不要碰我!"
  一双粗糙的手,一对血红的眼睛,禄龄感到危险的逼近。
  "别,求求你……"
  "不要……我错了大爷……"
  "求求你……求你了!"
  突然闯入的杀客,来势汹汹。
  壁垒轰然坍塌,带起尘漫飞舞,锥心而疼痛。
  禄龄猝然收紧了手指,红色的指印狠狠划过对方的臂膀。
  空山无人,绝望而寂静,唯有蝉鸣此起彼伏,耳边是粗重的呼吸声,禄龄到底还是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从挣扎到无助,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滑自脸颊。
  就这么睡去也好,多么耻辱,他迷迷糊糊地想,只要不经历痛苦。
  意识即将松弛的前一刻,身上的刀疤脸忽然闷哼一声,随即"咚"地一下脑袋栽在他的颈边。
  禄龄连忙强撑起眼皮转头看去,刀疤脸仍旧是刚才的邪恶表情,呼吸却已然凝滞,嘴角喉间溢出血滴,一抹凉蓝闪闪发光。


第六章
  明月夜,花市灯如昼。
  熙攘的人群里,有人在笑。
  "这写的是什么?"一个蟠桃花灯下面,有孩子仰脸说话,不过八岁的样子,鼻子上还挂着亮晶晶的鼻涕。
  "我看看……一弯新弓沉江底, 四面青山入画中。打一字。"另一个瞧来比他大上几分,却也是一脸的稚气,说话带着鼻音,脸色异样地绯红。
  两个人都在生病。
  "那你猜的是什么字?"小一点的孩子一边问一边低头从兜里掏出手帕胡乱擦了擦鼻子。
  重新抬头时身边的人却不见了。
  唯剩喧哗的灯火,幢幢的人群。

  "喂,别走啊?"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却不知碰到了什么刺烈的东西,禄龄"咝——"地一声被疼醒。
  "诶,小心点!"有人握住他的手。
  撑着依旧沉重的眼皮转了转眼珠子,禄龄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黑夜,雨天。
  充斥着泥土味的破旧房屋,顶蓬承受着"劈里啪啦"的雨声,爬满蛛网的窗户被风吹得"呯呯"作响,凌乱的干草扫起来卷自一边。
  唯一有生气的便是旁边这堆"剥剥"响着的篝火,大约刚才睡梦中无意把手伸进了火苗里。
  还有……他将视线拉回。握着自己手的,是另一双白晰的手。
  禄龄惊喜,不由自主地叫出声:"小言?"
  那双手轻微一颤,橙色火光下,手腕上银丝边脚的袖口抖了抖,勾描在上繁复绮丽的绛色牡丹花随之摇摆。
  不是小言,他不会穿那么精致的衣服,禄龄意识到此,"咻"地自干草堆上坐了起来,视线对上那人的脸,生生被吓了一跳。
  晃荡的篝火光亮里,那人一身紫色华服衣衫,发色秀黑如墨,却是歪斜的嘴巴,吊角眉眼,五官全不对位,脸颊至脖颈间全是红色的水泡,涓涓往外溢着脓水——这是怎样丑陋的一张脸。
  那人乍然被瞧着,颇为不自在,后退一步微微偏过头去。
  天外一声轻雷,禄龄想起晕厥前的一幕,猛然瞪大了眼睛,因惊异而显得略微颤抖的声音被隐约埋在雷响中:"你是——颜如玉!"
  那人一怔,转过脸来道:"没错。"
  禄龄警觉,"蹭"地立了起来:"那……山贼是你杀死的?"
  "是又如何。"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救我,我妹妹呢?"禄龄原是想用平和的语气,然而"颜如玉"这三个字又如何能让人平和得下来,话语中竟是不由自主地透露出警惕,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惧怕。
  颜如玉闻言冷笑一声,迈出几步走进了火光里,刺绣云锦的华贵衣赏长拖及地,他单手抱肘,挑高下巴俯视他道:"便是偶尔心血来潮想要发个善心也被认作是别有所图,反倒是跑去同情那下流淫贼,早知如此就不该救你,或是将你和你妹妹一起关在那黑漆漆的牢房里等死不是更好?"
  禄龄一下抓住话中信息,绷紧了神经道:"你把我妹妹怎么了?"
  颜如玉"哼"地一声,脸上的水泡更显丑恶:"自是让她呆在该呆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到底想怎样?"果真是另有所图,禄龄背心冒出汗珠,不由自主地手握成拳。
  "也不想怎么样。"颜如玉悠悠说着,放下手迈前一步,再迈一步。
  禄龄站的位置本就靠近墙壁,他这两步欺近更是将他逼至墙边,二人四目相对间距不过半拳。
  颜如玉脸上白色的脓汁赫然触目,禄龄不知他要做什么,背靠着墙已是不能再退,只得蹙眉别过脸去。
  颜如玉见状对着他厌恶一笑,退回身去:"怎么,怕了,怕就跪下向我求饶,兴许我会考虑无条件放了你妹妹。"
  "呸!"禄龄大不耐烦,一下毫无畏惧地脱口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禄龄岂会向你这丑八怪求饶,你祖奶奶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今日可真是走霉沟里了,我还就不信会有什么事比被男人骑在身上更邪门!"
  颜如玉闻言微愣,继而笑叹:"好,真是爽落,那我也就把话直说了。想要救你妹妹,两条路,"他伸出两指,冷下脸道,"一,替我杀了风无流。"
  "你没毛病吧!"禄龄指着自己的鼻子接话道,"让我去杀风无流?且不论我愿不愿意,光是论实力……"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颜如玉背过身去,"但你可以选择第二条路。"
  "那你说,第二条路是什么?"
  沉默几秒,颜如玉飞速道:"第二条路,跟我走,用你的自由换你妹妹的。"
  禄龄暗骂一声无耻,以前还觉得他人虽坏但起码还不奸诈,现在看来是错了,这颜如玉简直就是表态中的变态。
  脑中飞快旋转:不如先答应帮他去杀风无流,到时见机行事,探出秀儿被关的地方,颜如玉现在人人喊诛,也不定最后是谁杀了谁呢?"
  想着便道:"我选一。"
  "好!"颜如玉满意道,"我耐心有限,只给你三月时间,三个月后若是事未了结,你就等着给你妹妹收尸吧!"
  说罢一衣角一闪,人已无影无踪。
  禄龄诧异不已,连喊着:"话还没说完呢!"追至门口。
  屋外却只有茫茫雨帘串似珍珠,树影在瞑暗中如魑魅魍魉。
  一道闪电惊起雷鸣,风声啸瑟,格外可怖。
  禄龄打了个寒噤,转身跑回篝火边蹲下,环视了一下四周,觉得各个阴暗处都如有未知事物蛰伏欲扑,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想起今日的遭遇,内心更添几分焦躁与无助,不由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在阵阵雷鸣中过了一夜。
  **
  第二日天色方亮,禄龄便收拾了东西继续往洛阳赶去。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带来的包袱昨天混乱间不知落在了哪里,身无分文不说,身上的唯一一件衣服也被刀疤脸撕得破坡烂烂。
  出门时喜喜闹闹喧喧哗哗,不过几天便成了这副模样,被人欺辱了不说,连妹妹也给丢了。可怜禄龄这年纪毕竟还算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有些事情不愿想起却偏偏一直要堵着你。
  他一路偷偷抹着眼泪,找到洛阳时已两天未吃过东西,脸上满是脏泥成了个小花猫。
  禄龄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在洛阳城喧闹的街头转了几圈,最终决定还是先去县丞府上看看,没准颜如玉是骗骗他,或者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妹妹早就被接走了呢?再者那杨家在洛阳也该算是有些势力,求他帮忙想想办法也好。
  带着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一路打听寻到县丞杨府,没想到看门的守卫态度颇为生冷:"我家少爷老爷均不在家!"
  禄龄道:"不在家没事,我可以进去等等,我是你家舅少爷。"
  "县丞府中怎容你这闲杂人等随便进出?"那守卫一闪身堵住禄龄去路。
  "哎你怎么可以对你家未来的舅少爷这么说话,"禄龄伸出手指指自己脏兮兮的鼻子,"我妹妹与你家少爷有亲。"
  "亲?我怎么不知道我家少爷有什么亲事?"守卫语出惊人。
  "喂你这么说话可就不对了。"禄龄心下觉得这守卫的反应奇怪,继而板起脸严肃道,"我爹是扬州'百竹门'掌门,月前分明为我妹妹托媒与你家少爷说定了亲事,你如何要胡言乱语毁我妹妹声誉?"
  "百竹门就了不起啊,你们华家单方面违了婚约,与我们有何干系?"守卫依旧是倨傲不屑的口气,脸上闪现不耐的神色。
  禄龄的心凉了半截:"违婚?"
  那守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之前便约好婚庆时间是在昨日,到了吉时你们连人影都不见,这不是违约是什么?"
  禄龄慌忙解释:"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们途中出了点意外,我妹妹现在……"
  "没啥好解释的,违婚就是违婚,没让你们退聘礼就算作不错了,你还不快走!"守卫耐不住性子听他把话说完,直接挥出棍子赶人。
  这杨家为何要这般转变态度急着推卸责任?
  禄龄想着叉腰道:"你家少爷该不会是看上了别家的姑娘,故意要找理由推脱吧?"
  "便是是你又能耐如何?"守卫一瞪眼道,"你走不走?臭小子一身邋遢站在这忒招晦气。"
  讨嫌的嘴脸令禄龄肝火大盛,倔劲上来一屁股在他们家门前坐下,扯着嗓子吼道:"你家少爷若是今日不给我妹妹一个说法,我还偏就不走了,有本事你打我啊!"
  守卫气得脸都青了,啐了一声"无赖",却也拿他没有办法:"我家少爷不会见你的,你爱坐这坐着好了!"
  禄龄无所谓地翘起腿,反正也是没地方去。
  姑娘家在世上总是比男儿活得辛苦,名誉向来比什么都重要,杨家若是硬要说她妹妹悔婚,那禄秀以后出去不知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禄龄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一边悠哉游哉地歪着身子坐在县丞府门前的阶梯上一边想:我家秀儿多好的一姑娘,你杨逍不要,还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抢呢。我禄小侠盖天的本事,一个颜如玉算得了什么,不出三个月,迟早会把妹妹救出来的,到时候杨臭小子就等着吧,你跪着求我我都不会把妹妹嫁给你!

  谁知那县丞一家竟然都是属龟的,禄龄从红日当头一直坐到月儿西照,连个人影没见着不说,还饿得头晕眼花。
  几天粒米未进可不是小事,想起身去找点吃的补充体力,兜里又没有钱,再者都等了一天,这么走了岂不算是前功尽弃?
  正垂头犹豫着,突然一个润绿色的东西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禄龄伸手将其托起。
  是纪言语送给他的观音玉佩。
  "这是我随身之物,凭着这个你便能找得到我。"
  犹记得那人当时便是这般温和地对他说着这句话,明明阳光下白玉色的脸,禄龄此刻不禁有些想念。
  他也不知是怎的,就觉得与纪言语像是上辈子就该认识,虽然他常常话言一半便止住不说,像是藏了许多秘密,但禄龄就是无由地相信他是善意且可以亲近的。
  甚至——他想起那个最后见面的夜晚,点点月色虚晃,他眼中满盛如同繁星般的忧伤让人如此感觉疼痛,却又不由心生依恋。
  他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兄弟。"上午那跋扈相见的守卫见禄龄这般落魄地在这干等了一天,也有些看不下去,过来拍拍他的肩,终于说出实话,"你还是快走吧,其实我家少爷昨日已派人去寻过你们,也知道你们是遇见了贼匪——大马山寇在整个行省都是臭名昭著的,咱得罪不起。现在那帮跟你们去的兄弟被他们干掉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至于你妹妹的事,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禄龄因为饥饿而反应慢了半拍,愣了几秒才放下玉佩转过头去:"你的意思是,就因为那帮狗娘养的淫贼,我妹妹你们就不要了?"
  那守卫难得平和地继续对他道:"都跟你说了他们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现在你妹妹被那帮人抢走,你也就只能自认倒霉,有功夫就去庙里烧支香,祈求她平安在那过下半辈子吧!"
  "你祖奶奶的谁跟你说我妹妹被他们抢走了?"禄龄听完他的话,突然莫名其妙地就暴燥起来:"他们那帮狗崽子算个什么东西,顶多就是用下半身走路的畜牲!现在还不是活该躺在棺材板里?你家杨儿子就他妈是个缩头乌龟,等着吧都等着吧,等我把我妹妹救出来……"
  话说到一半却哽在了喉里,脑中又浮现出那日寂静的空山蝉鸣,衣衫破裂的声音,粗重的喘息,无助的哭泣,难耐的疼痛……
  噩梦般不断地如抽丝似地回放。
  这世间的人情这样寒冷,温室宝宝禄龄终于初步体会,只这一回便让他悲伤得一下不能自己。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他不知在这个陌生地方还能找谁帮忙,或许一开始选择的路就是错误的?他是否不该信誓旦旦小瞧了这个江湖?
  "臭小子做梦呢吧你!"守卫的怒了,脑门子上爆出了青筋,这兔崽子好话说了听不进去,居然还口出狂言大骂他们家少爷,简直就是讨打,"我看你他妈的才该躺在棺材里,狗牙的好心劝你居然还出言不逊!"
  话音未落一拳朝着他的脸挥了过去,禄龄无暇躲避被打了个正着,这一拳力道生猛,直接就将他揍得飞趴在地,嘴角瞬间现出血丝。
  禄龄眼中星花闪闪不辨南北,嘴里却依旧不停歇,好似这样骂着心里就会舒坦几分:"你他妈才是做梦,那帮山贼他妈的算个屁,颜如玉老子都不怕我还会怕他?"
  这小子简直就是疯了。
  守卫这样下了定义,转而拾起丢在一旁的长棍,卷起袖子打算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第七章


  咳咳,欣赏完美图,现在开始无幽默严肃问答时间。

  肃容,立正,稍息。

  以下收集几个孩子们普遍想问的问题做一个系统的回答,因为作者NC发作,把番外章节预留到第七章那么靠前的地方,于是为了照顾后来的孩子们,有些涉及剧情的问题回答起来可能有些遮遮掩掩,请原谅,请无视,请让我自PIA~~~~~(囧,既然如此我还搞什么问题?)

  于是提问开始:
  Q1.请问作者,禄龄今年几岁?
  A:呃……对手指……我儿今年14岁。(众怒:才14岁你就虐他?!)
  Q2.那么请问作者,小言今年几岁?
  A:呃……继续对手指……20来岁的样子。(众怒:为什么要加"的样子"这三个字?!)
  Q3.在第五章当中,作者反复强调要大家看的一句话,能给解释一下什么意思吗,并且叙述一下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
  A:无可奉告。 = =。
  Q4.拍板!为什么无可奉告?
  A:亲爱的记者大人,我有权利选择沉默。
  Q5.那么对于有些孩子说的没有H的问题你怎么看。
  A:有啊,怎么没有?
  Q6.在哪里?
  A:第十六章。
  Q7.……
  A:……
  好吧接下去会有的^^
  Q8.……于是继续提问,请问作者,有人嗤鼻这篇文章的武侠性质,你怎么说?
  A:我已经虚心接受并改过自新了,TAT~~~他从此不再是武侠。
  Q9.那么此事跳过,再来一问,作者在文中最花心思去描摹的角色是那只?
  A:我可以说是七娘么,囧,开玩笑的。(众怒:上黄瓜拍死你!)
  Q10.请严肃,这是无幽默时间。
  A:我不觉得这很幽默,= = 好吧其实作者目前最爱的角色就是小言同学,那是作者梦中情人的完美模板,星星眼。
  Q11.请在回答官方问题时不要带上个人喜好色彩。
  A:哦,对不起,那么就认真地说,原本给禄宝贝儿定型的时候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一只,其实小言这个孩子的本性也并不是特别成熟的,不然他就不会有恋母情节,囧。
  Q12.恋母情节?
  A:是的。
  Q13.真的假的?
  A:……
  好吧我是为了满足当妈的恶趣味可以了吧?
  Q14.你不是灰常喜欢自我标榜是后妈么?
  A:……我其实不是特别后妈……
  Q15.闭嘴!于是下一个问题,本文什么时候完结?
  A:快了,真的。
  Q16.有续集么?
  A:好吧虽然没多少人来看,我现在也自说自话HIGH了好几百字了,囧,但是这句话是我想说的重点=》本文会有续集。
  Q17.可以透露一下续集的内容吗?
  A:我可以踏实一点吗?
  = =。 本文还未完结。
  Q18.随便。
  A:我说我说!
  Q19.你几句废话多拖出了2个问答!
  A:TAT~~~~我预备写小许童鞋的故事。
  Q20.耽美?
  A:是的。
  Q21:剧情?
  A:……等本文完结会找机会说的。
  A22:本文几时完结?
  A:快了,不然不会写这种无聊番外。= =
  A23:那么今次提问就先到这里吧。
  A:谢谢。TAT~~~鞠躬~

  雷了吧,叫你别点你偏不听。
  嘿呀吃我一剑!

第八章
  眼见这么粗一根棍子就要朝着自己的腿落下,禄龄突然清醒过来:"妈呀要打死人了!"
  守卫气昏了头,哪里会去理他,一抬手做狠劲挥了下去。
  "啊!"
  膝盖先是酸麻,然后是火辣辣地剧痛,禄领哑了嗓子,捂着腿额角疼出涔涔的冷汗:"骂你家少爷几声龟儿子,你他妈还真打。"
  "你再给我说一句?"守卫怒极,指着他的鼻子,"死鸭子还硬嘴,看我今天不打得你半身残废!"
  说罢再次举起那根粗棍子,这回却没有再落下来。手腕被人死死地扣住。
  禄龄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细缝。
  青色的长衫,温润的脸,夜色下长发如绢。
  他蓦然喜得变了声调:"小言!"
  莫不是刚才对着那玉佩瞧了一阵子,他就真的感应到了?
  纪言语睫毛微微一翕,一伸手指点中那守卫的肘弯,接着"啪啪"从咽喉到腰腹连点两三下,那守卫脸色逐渐苍白,蜷着身子闷声不吭地一径跪在了地上。
  禄龄撑着手退后几寸,见其表情扭曲地扑在自己身前,却连哼都不哼一声,诧异道:"小言把他怎么了?"
  "莫要理他。"纪言语松开手走了过来,"你是傻瓜吗,他打你怎么都不还手,难道我传给你的内力都拿来当食物消化?"
  "我就说嘛!"禄龄地一拍大腿,疼得直抽气,"真的那个热乎乎的感觉就是内力,我这智商,还真是当食物消化了……"说完摸摸脑袋,兀自觉得好笑。
  心情跟着豁然大好起来。
  纪言语蹙着眉不答话,一弯腰将他打横抱起。
  禄龄"哈呀"一声羞红了脸:"这、这使不得,你扶着我我还能走。"
  "都这样了还嘴硬。"他真的看上去有些生气。
  "不、不是……"禄龄支支吾吾,压低声音道,"这是在大街上,咱们俩男人——会给人误会的。"
  纪言语垂眼抿了抿嘴:"你管人家怎么想呢。"
  禄龄干笑一声:"说、说的也是。"
  沉默了一会,紧结的秀眉终于松展,犹是换了自责而小心的复杂表情,"对不起……我本不该丢下你的。"
  禄龄闻言一愣,随即笑道:"你是说约你一起来洛阳的事吗,我道是什么呢,这又不怪你。先前小言便说了不愿来,我怎么好勉强。那现在又为什么到洛阳来了呢?"他想了想,低头捞出脖子上的玉佩,"我方才便觉得神奇,你说凭着这个就能找到你,没想到还真的是对着它瞧上几眼你就出现了。"
  说完一顿,伸手扯了扯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垮下脏兮兮的脸黯然道,"也还好你没跟我一起……"
  纪言语抱着禄龄的手紧了些,他也不问什么,只温言道:"饿了吗,我们先去找个大夫看看,一会去吃东西。"
  "好啊!"说到吃的,禄龄的眼睛立马眯成了一条缝,竖起三根手指道,"你知道吗,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听说洛阳的水席特别好吃!"
  "那个是辣的,空腹吃了对胃不好,该多吃些粥类的清淡食物。"
  "啧啧,小言叽叽歪歪好婆妈!"
  **
  月明船影参差,风晚拂柳,蛙鸣声声。
  万壁平江如乌玉,墨色中心一点悠黄。
  禄龄从未细心仰首望过如此浩瀚的碧穹,繁星迷恍,点点洒落碧玉盘。
  此刻他便是挺着饱涨的肚子躺在乌蓬船板上,耳边是轻晃的水声,周遭是安宁的阒静,眼前是旷然的星空,以手当枕,品空忘忧,若是除去腿上裹着的厚如棉絮的伤布,一切便可完美。
  "如何?"一人在他身边坐下,带动小船摇晃,也带来一阵淡香。
  "美哉!"禄龄维持着姿势,眼睛依旧望着天空,明灭的星点几近伸手可触,"我上次见你也是在看星星,现在才体会到,原来小言那么会享受。"
  纪言语轻笑一声,亦是抬起了头:"你怎知我就是在看星星?"
  "不是看星星难道看空气?"禄龄给他一个"你当我是白痴啊"的眼神。
  他摇摇头道:"星色凉寒月色暖,我看的是明月。"
  "你跟我诌文我不懂,但我知道月亮也是冷的。"禄龄坐了起来,指指当头的那抹明黄,"我小的时候我娘跟我说,月亮上有个貌美如花的仙子,她住的地方就叫'广寒宫',可见其冷啊。"说完装模作样地搓搓手臂打了个哆嗦,玩笑道,"人都说堵月思佳人,小言每次都是一副心事繁沉的模样,不知是心里想着谁呢?"
  "那么你呢,你看着月亮会想起谁?"
  "你不要岔我的话,"禄龄翻出八卦精神,"问题要一个一个地答。"
  纪言语无奈笑道:"真是拿你无法,只是想起小时的一个故人而已。"
  "故人?"禄龄思索着,语气居然泛出些许酸味,"怎样的故人能让你那么想念?"
  纪言语不说话了,他转过脸来,直直的盯着禄龄,眼中闪过忧伤、酸楚还有迷茫的色彩。
  禄龄被他瞧得发毛:"你怎么了?"
  淡然的星光里,连晚风都被揉碎,细细吹着,吹起了月下船前两个人的发。
  纪言语眯起眼睛,眼睑上投下睫毛丝丝的阴影。
  他轻轻地,出人意料地,伸手勾过禄龄的脖子。

  记忆如蒙灰的阁楼,一经尘扫,扬花满目。
  有人轻声地念:"一弯新弓沉江底, 四面青山入画中。"

  禄龄愣在当下,脑中一片空白。
  柔软的吻,轻缓的呼吸,月桂的香。
  远有蝉鸣,星儿偷笑。
  美满的夜,如醉人的歌。
  直至心底突兀地浮起那日山间混乱的景象。
  他猛然转醒,如针扎般蓦地伸手将他推开。
  纪言语失去重心,"啪"地往后跌去,桔灯下,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禄龄急促地呼吸着,额间冒出汗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却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扶住他的手臂:"对、对不起,我……"
  竟然异常地无措与紧张。
  "嗤——"纪言语突然笑了起来,戏谑地抬起脸看着他道,"吓到了吧?"
  "啊?"禄龄再一次呆怔。
  纪言语站起来,转身踏进船蓬,与平素不符的悠悠略带嬉笑的声音自空气中传来:"我就喜欢逗龄儿,这反应真有意思。天色已晚,我们回客栈吧。"
  "哦。"禄龄没有跟着笑,他仍旧是笔直坐着,眼睛愣愣盯着水中央那朵突然被小鱼激起的涟漪,心中一阵莫名的空。
  **
  便是早知纪言语这个人常常神出鬼没,但当第二日禄龄打开他的房门,看见里头空无一人,连被角都叠得四四方方的时候,他还是难过了一下。
  他昨晚就已悄悄在禄龄的枕边留下了充裕的银票。
  禄龄也不是存心想一直跟着吃人家的白饭,但来到洛阳不过几日便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异乡小朋友禄龄如果再不能和谁呆在一起,他应该会很无助。
  如此看来,纪言语其实是一个颇不负责任的人。
  是谁说的"我不应该丢下你",又是谁说的"以后我来保护你",这些都是梦呓吗?
  当然禄龄不会想到这些,他甚至连颜如玉把他妹妹抓走的事情都未曾与他提起。
  便是潜意识里不愿让其觉得自己麻烦无用。
  走了就走了吧,禄龄想,我可以去找风大侠。
  昨日在医馆包扎伤口的时候便听那儿的大夫说,风无流组织的比武诛颜大会将于今日在左城门边的广场上召开。
  这比武意义非凡,优胜者可以直接率领江湖豪杰,带头杀进颜如玉老巢,成为诛杀颜如玉第一人。
  一时间所有身怀武艺或者自认为自己身怀武艺的人全都摩拳擦掌。
  说来也是好笑,面对诱惑,人往往都是看到它令人垂涎的一面,殊不知对比自身与彼方的差距。
  颜如玉何其厉害,若是这般容易便能将他打发,那江湖早就安宁了。

  整理了东西,又向掌柜打听了比武大会的地址,禄龄便离开了客栈。
  彼时还是人迹稀少的清晨,偶尔会有几个扫城的老人拿着扫帚"呲啦呲啦"地兜着地面上的垃圾。禄龄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走神想起昨晚。

  夜色习习,风拂杨柳,湖水粼粼。
  那一个人,月下的脸如同白玉,他伸出手来勾过他的脖子,微闭了眼,睫毛轻轻颤抖。
  两人的唇慢慢靠近。
  湖面如清滑的铜镜,反射出亮眼的月光。

  到底在想什么?
  禄龄蓦然止住脚步,手指"咻"地搭上嘴巴。
  反应过后的脸色"蹭蹭"如点着的纸片,一瞬间红得像猴屁股。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禄龄又羞又恼,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活了这么多年,他断不能承认自己竟然有断袖的倾向。
  转而一想却又觉得不对,上仙院里那么多漂亮姑娘,还有好几个年纪较小的会常常围着他转,他怎么就从来未对她们动过心呢?
  当后来听到纪言语说是开玩笑的时候,为什么心里又会有那样的失落感?
  越想越觉得可怕,索性当个鸵鸟,什么也不想,脚下不停走得飞快。

  经过一条小巷口时,禄龄忽然听到了"啪"地一声闷响。
  他好奇地探过头去,心一下提了起来。
  这巷子不深,一眼便能看到底处二人高度的灰色墙壁。
  此刻狭窄的小巷里,站了两个人。
  背对他的那个人,一身绛红色华服,黑发长如墨,衣襟袖口皆绣着繁丽的仙云花纹,外罩轻纱,修长的手指垂在身侧,指间一枚"蓝星"闪着凉光。
  太阳仍旧未完全升起,树梢有清越的鸟鸣。
  这背影在清晨半醒的淡光下,竟然异常地妖娆和美丽。
  然而,除了世上最丑的颜如玉,这还会是谁。
  禄龄扒在墙壁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缩紧。
  "你让开。"颜如玉悠悠的声音自空巷里响起。
  "留下命再走!"
  禄龄这才发觉,与他对峙着的是个瞧来面容清俊的男子,此刻眉眼皱成一团,脸有恨色,他微躬着身子单手捂着手臂,像是受了伤。瞧他的装束,因是武当派的人。
  颜如玉"哼"地一声:"就凭你现在这样子,还想杀我?"
  "住口!"那男人扶着墙壁站直了身子,举起手中的剑,咬牙道,"颜如玉,你这心狠手辣的魔头,我今日就要杀了你,为我爹娘报仇!"
  "你爹娘,哈!"颜如玉话音未落,闪身逼前一步,未及对方出手,先一步掐住了他的脖子,冷下声音道,"你爹娘那是活该。"
  "你说什么!"那男子被制住脖子,眼睛逼出浓郁的血色,嘴上越发喊得大声,"你这变态,我要杀了你!"
  "不是活该是什么?"颜如玉收紧了手指,露出满是红疮的侧脸,"当年颜家上百口性命,那帮狗贼灭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既然能够做出这种事,就应该想到会有遭报应的一天!"
  "颜家……"男子已经被掐得说不出话来,额角爆出筋脉,听闻此言眼中泛出诧色,"你是颜袭什么人?"
  "我为何要告诉你?"颜如玉眯起眼睛,指尖微动,一道蓝光倏然隐入他的腹部。
  "住手!"禄龄惊得脱口而出。
  已来不及,那男子"扑通"瘫倒在地。
  颜如玉没有回头,似是早就察觉了他的存在,只冷冷道:"有空在这看热闹,不如好好去想想怎么救你妹妹。"
  既然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好躲的。禄龄鼓起一口气,踏进了巷子:"你把他杀了?"
  他不答话,一甩衣袖便消失在巷子里。
  "喂!你等着吧,我妹妹很快就会被我救出来的!"禄龄连追两步,还是徒劳,连人离开的方向都没看清楚。
  他狠狠地对着巷尾的墙壁吐了口唾沫,转身跑回去在那人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还活着?
  那人"咳咳"地咳嗽两声,睁开了眼睛。
  "这位少侠,你没事吧?"禄龄眼中一喜,连忙伸手将他扶坐起来。
  "咳咳……快带我去左门。"他捂着腰腹挣扎着站起,手臂上还有不断往外翻涌的血水。
  "左门?是要去参加比武大会吗,少侠伤得如此严重,还是先去找大夫吧。"禄龄吃力地搀着他,两人因体重有偏差,方迈出一步又欲要跌倒。
  "不行……我必须去找师父,告诉他……颜如玉竟然……又出现了!"
  他固执得厉害,一直要往前走,受了伤力道依然奇大。
  禄龄无法,只得一路扶着他摇摇晃晃往左门而去。


第九章
  正是辰时,左门前的广场上已是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好不热闹。聚集而来的各路英雄好汉可谓多如牛毛,蔚为壮观。
  中央一方高台,上拉横幅,书写:诛颜比武,为民除害。这字幅很是让人抹一把汗。
  禄龄一边搀着那位武当派少侠,一边眼神飞速扫视人群。
  这个人长胡粗眉,手握千金大锤,莫非是闻名江湖的"铜锤"张吉?
  这个人手持巨剑,额角有胎记,莫不是去年唯一打破少林十八铜人阵的南宫平?
  这个人素手红衣,指甲尖长锋利,难道是峨眉派的大弟子房丹衣?
  哇,居然连名医"仙手"蒙奇也来了!
  禄龄忙着一个个地分辨人物,表情如同一个刚进城朴素好学的农民。
  身边的那位少侠正愁找不到人,见他这般张望,开口问道:"小兄弟,可有看见武当派的人?"
  "哦哦,我帮你找找。"禄龄口中应着,眼睛继续搜寻。
  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站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的一个梳长辫少女毫不矜持地惊叫起来:"是风大侠啊!"
  声音尖细刺耳,听得禄龄浑身一颤。
  抬头看去,果见风无流一身劲装,背上背着长剑,很是潇洒地站在台中央。
  "各位英雄,各位乡亲!"风无流精神抖擞地冲台下一抱拳,"今日在下代表'剑华阁'组织这次比武大会,旨在寻找江湖中有志和富有正义感的能人高手,与我们一起诛除江湖祸患。谁愿百姓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谁愿身边亲人无端死于非命?一日邪魔不死,江湖便一日不能安宁,望各路好汉拿出真本事,踊跃参与,奉献自己的一腔热血!"说完又是整装一个抱拳。
  台下爆发出轰鸣的掌声。
  这话虽是台面上说的,简短无任何多余词缀,但风无流的个人魅力着实不能小视,一席话说得人群温度骤然上升好几个点,个个都开始热血沸腾。
  "那么,开始吧!"
  铜锣声一响,风无流利落退场。
  有人抱手看戏,有人跃跃欲试。
  迫不及待率先跳上高台的是昆仑山白须长老千无山的大弟子莫亦。此人初出江湖,秉性甚是骄躁,大概是急着要为自己的师父出气。
  禄龄在扬州时听胡八通提起过,千无山月前曾与颜如玉交手并受了重伤,到现在想必还瘫痪在床。
  这消息还是禄龄用七娘埋在后院的一坛二十年女儿红换来的。
  不论何种比赛,总归是越到后来才越是精彩,而前面的初赛不过就是个筛泥沙的过程,高手或者自诩是高手的人一般都不愿意出现在开头。这个莫亦这般急着要第一个跳上来,明显是自降了昆仑在江湖中的地位,若是那死要面子的白须长老现在在场,肯定得气个半死。
  所幸实力摆在那儿,莫亦一路打下来也算是沉稳顺当,未遇到什么敌手。
  禄龄正看得有些意兴阑珊,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激动的喊声:"师父!"
  一转头,那武当少侠招呼也不打一个,匆匆往人群前方挤。
  他腰腹上的伤口比手臂要严重许多,此刻正一路挤一路往外飚血,场面何其壮烈。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的人见此情景无一不吓得连连闪避。
  这性格,真是认真得有些傻气。
  禄龄见他这般横冲直撞引得众人怨声不断的样子,连忙跟上去为他开路。

  原来武当和少林的人早先就占了擂台前方最好的位置,别人都站在后面伸歪了脖子,他们一个个全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
  难怪方才看来看去连一个武当派的人影都没见着。
  武林大派,武林大派,顾名思义就是好大的派头!
  那少侠一路叫着师父闹哄哄地挤到前面,贵宾席上的人闻声一水儿转过头来。
  武当派掌门张凌生当先站起,脸显诧色:"子迁,你去了哪里,怎生变成这副模样?"
  "师父!"子迁少侠快冲几步,至张凌生面前已是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颜如玉、颜如玉出现了!"
  虽是凑巧,但这场面看起来何其掀斯底里。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有兴奋有嗤鼻,一时炸开了锅。
  还是风无流沉着几分,在一旁站了起来:"各位且稍安勿躁,颜如玉向来行踪不定神出鬼没,出现在何处都不甚奇怪,重要的是我们该团结一心扫除祸患,还百姓安宁。"
  "阿弥陀佛,风施主所言极是。"少林方丈随即跟着站起,"佛语有云,世事万物相生相克,生死轮回皆有其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哉善哉。当务之急,还是先给这位施主察看伤势如何吧。"
  遭了这一故,张凌生估计脸上有些挂不住,忙道:"多谢各位好意,我这徒儿不懂事,心气浮躁且爱大惊小怪,惊扰了各位在下甚是过意不去,还请各位多多包涵,"说完转过头去,"子良子孟,送你师兄回去。"
  那子迁少侠大概也明白自己一时昏头闯了大祸,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由着他两个师弟一人一边架着他便要离开。走前才终于想起还有一个人被他忽略良久。
  他捂着伤口转过头来,对着禄龄道:"这位小侠见义勇为,方才忘了道谢,不知尊姓大名?"
  乍然被叫做"小侠",禄龄受宠若惊,连忙腰板一挺站得笔直:"我叫禄龄,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子迁少侠不必放在心上。"
  "禄龄?"风无流挑起长眉,在武当派一伙人身后探出头来:"可是那日在品香楼遇见的小侠?"
  "正是正是。"没想到连风无流也叫他"小侠"了,禄龄一时找不着北,说话都开始打结,"就、就是我。"
  "不错不错。"风无流赞赏地点点头,"既然来了,就当勿虚此行,一会就看你的表现了。"
  这一番话真是给足了禄龄面子。
  风无流何许人也,在江湖中也算是一言值千金的人物,何况其当下风头正劲,一个不知名的小孩竟受到他这般的器重,一时众人的眼光都变得灼热起来。
  禄龄已经说不出话,像一个被夫子叫上去背书的学生,红着脸低头站在那。
  风无流见他这般拘谨,笑着对他招招手:"不用害怕,过来这边坐吧!"
  武林众侠惊得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了,这小娃到底是何方神圣,风无流居然邀他入贵宾区,不容小觑,不容小觑啊!
  禄龄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地移到风无流身边坐下接受众目洗礼,如处针毡。
  台上继续比得激烈,莫亦一路下来可谓无逢敌手,但长久接连的对拼,任内力再强的高手体力也会消耗,待他渐露疲色之时,却也算是沙粒淘尽了。
  将最后一个无名小卒踢下台去,莫亦后退一步,傲然抱拳道:"在下代表昆仑前来比试,就是为了寻个机会一扫颜魔头锐气,却不料迄今遇见的都是些三流身手,真真是让人失望之极,武林高手们都甘愿做个畏缩的看客吗?"
  这话说得真是有些幼稚,新手常常一出江湖就急着显露自己,因着对规矩的无知,常常会说出一些惹人发笑的话语,所幸在场的江湖老手都已见惯不怪,并不与之计较。
  哪知这莫亦却是当作人人都怕了他了,脸上显出得色。刚想接着开口,一个嫩绿的身影一翻跃身上了擂台:"说话语气不要太过轻狂,这么急着要表现自己,真是让人平白笑掉了大牙。"
  竟是刚才对着风无流泛痴的长辫少女。
  莫亦"哼"地一声,斜眼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我要挑的是高手,请问你是哪路?"
  "我是哪路你管不着,就是看你不爽,预备挫挫你的锐气!"这姑娘非但嗓门大,还很是刁蛮,话音一落便"唰"地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直直指向了莫亦面门,"废话少说,动手吧!"
  莫亦气愤不已,二话不说举起了武器长刀。
  两个充满戾气的江湖新人就这么杠上了。
  这长辫姑娘不知是何来路,本事不小,昆仑山对出师徒弟的把关甚严,大多一出江湖便能跻身中等高手的前列,这回莫亦却只是与她过了三招就被她逼得连连后退,加之体力的缺乏,很快退将至方台角落,半只脚摇摇欲坠。
  长辫子身手极其利落,瞧准了这一时机,一个回身软剑挑向对方膝盖,莫亦大惊,下意识闪躲,身子微斜"呯"地掉下台去。
  昆仑山的招牌最终还是被这心气浮躁的大弟子伐倒了一次,众人皆是一番唏嘘。
  "好厉害!"禄龄忍不住轻叹一声。
  "厉害吗?"风无流闻声转过头来,冲着禄龄挑起他的挑花细眼。
  "很……厉害。"禄龄红了红脸,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
  "禄小侠要不要上去试试?"
  "啊,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风无流伸手提起他的手腕,使了内力将他推上擂台,笑眯眯抱手道:"加油,不要让我失望。"
  "我只是……随便……说说。"禄龄站在骄阳之下,愣愣地思维还停留在刚才,茫茫地扫视台下。
  万千双好奇的眼睛。
  再看看台上,长辫姑娘刚收起方才挑剑的招式,见他上来蓦地一脸兴奋:"啊,你就是刚才和风大侠坐在一起的那个禄龄?"
  嘿呦,不过是大清早善心泛滥救了个武当派的弟子,一串事情下来,托了此福,禄小侠居然一不留神出名了。
  不过禄龄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因着这边长辫子手中软剑一颤,绿色的裙袂在风中轻扬飘飞,她赫然摆出架势,微微歪头笑道:"禄小侠,赐教!"
  脸颊红粉水润,还有两点细小的梨涡,这姑娘笑起来的样子也算是个小美女。
  这边禄龄却又是紧张又是心虚,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本事。
  除了刚刚学会的"燕子飞"和以前阴差阳错摸索出来的点穴功夫,他的肚子里几乎什么也没藏了。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输掉比赛岂不是拂了风大侠的面子?还是说风大侠便是存心要让他出丑?这么可能呢。
  "禄小侠?"长辫子见他仍旧是一片茫然的样子,一抬手道,"禄小侠可是在介意输赢的问题?绿燕虽是一届无名小辈,但我相信不管是在场的哪位江湖好汉,行侠仗义的想法都是如出一辙的,今日不论你我谁输谁赢,都是为江湖安宁出了一份力,你说是不是?"
  这个叫绿燕的姑娘可真真是给足了禄龄面子,连对最后结果的猜测都退了一万步,禄龄一时满头大汗。
  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又有什么理由可以退缩?禄龄猛然想起,原本来洛阳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完成幼年至今都不曾退却的——当江湖大侠的梦想。而此时此刻,最亲妹妹还在那个人的手里,即使今天没有碰见这些事情,难道这个台子,他就不上了吗?
  想到绿秀,禄龄已然心事重重,被外因分了神。
  这边绿燕却已经出手,疾风割破空气,软剑冲势快如闪电!
  禄龄回神时已经有些迟,但还好反应及时,一个抽身闪过攻势。
  绿燕微微一笑,栖身紧逼。
  曾经说过,禄小侠的优点就是学习能力是一等一地好,虽然学来的东西都是七七八八达不到完美,但那本事差几步就是过目复制了。
  他刚才看了那么久莫亦的招数,不学来几分怎么对得起翘首企盼他胜利的大众们?
  禄龄说到底是有些对自己太不自信了。
  这追根究底还是七娘从小对他的教育问题,不给他学功夫也就算了,还常常提着他的耳朵骂他笨蛋,从来就没人会相信他学功夫能学出些名堂来。
  禄小侠虽说现在是没什么名堂,但好歹也是个绩优股,这点想必风无流早就看出来了,不然作甚这般抬举他?
  再说这比试的进程。
  昆仑独创步法"醉乾坤"变化多端,其中之妙便是在闪避对方攻势的过程中寻找时机偷袭,方才莫亦在台上使了不下五次,禄龄有样学样,他本就身形灵活,绿燕剑法快,他闪得更快,只一会儿就避过了她近三十招。
  众人惊叹之余心中也是奇怪,为何这禄小侠只一味地守而不知道攻?
  招招落空却又没有接到攻势,绿燕渐渐有些烦躁,长辫一甩跃了起来,软剑尖峰一转,从上往下直指禄龄的脖子。
  这一招出人意料,禄龄大惊,欲躲又却无处可躲,下意识地探手去挡。
  "啊呀!"众人惊呼一声。
  仅是白驹过隙的间隔,两人迅速弹开,齐齐从擂台不同方向跌了下去。
  绿燕脸上毫无跌下台的沮丧,红着脸"蹭"地站起来,"噔噔噔"跑到禄龄面前,伸手就是一耳刮子:"色狼!"

第十章
  绿燕侠女人看上去虽然柔弱,但手劲却是颇大,一巴掌抽得禄龄晕头转向。他一边用手扯紧了身上的衣服,一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禄龄一向不愿当个软柿子,方一站稳就瞪圆了眼睛:"绿青蛙你说谁是色狼?"
  方才的平和友好样全然不见。
  就让我们把时间往后倒拨一程,回到刚才那个短暂的瞬间。

  绿燕发出的剑近在眼前,禄龄连犹豫的时间都不曾有过一分,直接拍出一掌。他身藏内力,却不能自如地调整运用,下意识间用出来分辨不了轻重。
  绿燕只觉得一股盛气直往她的前胸冲来,脸上刹时失了颜色,为保自身清白,手腕一转收起剑势,伸手硬生生地去承受那一掌,结果心慌意乱下剑也收歪了,顺道挑断了禄龄的衣带,两人就这么受力跌了出去。
  一切真相大白,那只是个意外。

  但两位当事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绿燕将鄙夷之色尽数摆在脸上:"我当是有多大的能耐,没想到竟是草包一个,真本事没有,尽爱使些下三滥的招数。"
  禄龄抓着衣领脸色铁青,连嘴唇都开始泛白,话说得伤人倒是在其次,方才乍然被挑开衣带,让他想起了某些不好的事情,扰得人心一刻不能安宁。
  这女孩瞧来与他妹妹一般年岁,却不知要比禄秀跋扈多少倍,思及此处,他更是觉得自己这个当哥哥的甚是无用,想救妹妹的心也更加急切几分。然而这一跌下台便算作是输了比赛。
  他现在只想伸出指甲,划破眼前这张盛怒满面眼含轻视的小脸。
  场面一时僵持,人人都兴致勃勃地想看禄龄怎么回骂这个刁蛮的丫头,却见那男孩只暗自咬着下唇攥紧了拳头,脸色逐渐阴沉,连带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等人们察觉这孩子的反应有些不太对劲时,风无流已经出来打圆场了。
  他上前将面对面的两人拉开一些,清了清嗓子道:"好了好了,这只是一个比赛,我们当是以和为贵,除去颜如玉是我们江湖豪杰共同的愿望,今次不论输赢,大家都有机会与胜者一道杀尽颜匪,替天行道。"
  众人闻言一阵欢呼。
  "哼。"有人在间隙里不屑地反对,"如果真是这样的,那又为何要摆这样可笑的擂台,看来看去都是些毛头小子在这现眼,当我们都是小孩子扮家家酒么?谁屑与这些小娃娃搭边,颜如玉顶多是个畏畏缩缩的乌龟,我们武当一派挑个指头就能将他灭了。"
  武当派不愧是武林大派,连其下弟子的性格都是千奇百怪。
  "子环,莫要无礼!"张凌生今天已经丢了一次脸,面上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那子环长了一双眯眯眼,生气起来连眼睛都不见了。
  真是个奇怪的现象,不知是什么意念的驱使,颜如玉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了"恶人"、"邪魔"的代名词,不论是与他有仇或是无仇的人,都巴不得他早点死。
  禄龄想起那日破旧的小屋,混乱的梦魇里,那双蓦然紧握住他的手心,传来的温度分明是善意且亲近的。
  但他又为何……
  "风大侠,我真的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杀颜如玉么?"这边绿燕侠女未注意到任何外界事物,只一味盯着风无流猛瞧,整个一朵含苞羞涩的小花。
  风无流一向大度,朝张凌生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回过头来道:"当然可以,"他挑起招牌桃花眼,"求之不得,不知这位女侠师出何门?"
  绿燕收起大嗓门,变得细声细气:"我师父交代过,她的名讳不能随便说的。"
  风无流一愣,随即道:"既然不便启齿,那在下也不好多问,烦请绿姑娘三天后来我'剑华阁',一起商讨诛颜之事吧!"
  绿燕脸一红:"好!"
  说完看了看禄龄,不好意思地对他道:"禄小侠,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你不要与我计较。"
  处于思春状态的女人一向最温柔,禄龄对她变脸的姿态还是有些不能习惯,干巴巴地挑了挑嘴角表示已经听到了她的话。

  "啊——"突然贵宾席间传来一声痛苦的喊叫。
  众人急忙调转视线看去,正是今日事儿最多的武当派。
  看来这个比武大会已经不能成为一个完好的比武大会了,不知今日武当派是带了什么霉头过来,从清早开始整个场子就被他们一派搅得混乱无序。
  那边座位上已经乱成一团,椅子"劈劈啪啪"地翻倒在地,脚步凌乱,有人慌慌张张地喊着:"子环师兄中毒了,快去找大夫!"
  竟然是刚才那个嗤鼻风无流的眯眯眼。
  禄龄刚想跟着群众凑上前去,忽然觉得肩上多了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件灰色的披风。
  风无流正在旁边弯着细眉对他道:"禄小侠,衣服都坏了,暂时先披着这个吧。"
  "呃……"这是什么情况,风无流大侠亲自给自己送温暖啊!禄龄一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风无流接着拍了拍禄龄的肩:"今天表现不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三天后你也会来吧?"
  "一定来一定来!"禄龄将头点得像啄米。
  因为急着要去看武当派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风无流也未多话,点点头便走了。

  武当派这边已经焦头烂额,那位眯眼子环已经陷入昏迷,脸色白得诡异,不对,当是说他整个身子都开始现白。因武当派的服饰皆为褐色的短衫,这一对比反差尤为强烈,这皮肤在光线里甚至能够反射出刺眼的光,一如在夏日里忽降不融的细雪。
  "等等!"风无流一见这情形,上前在他身上一阵摸索,突然变了脸色。
  "风少侠可是发觉了什么?"有人焦急地问。
  风无流脸色凝重地看了张凌生一眼,抬手将眯眼翻了个身。
  众人悚然一惊:"颜如玉!"
  禄龄踮起脚在人群后方探头看去,那子环的臀股部位,赫然嵌着一枚闪闪的"蓝星"。
  "张掌门,不如让我来瞧瞧。"说话的是"仙手"蒙奇,他将衣袖一抖,伸手上前为其把了把脉。
  "如何?"张凌生焦急问道。
  "这……恐怕……"
  "恐怕熬不过今日。"风无流皱眉替他将未完的话说出,"也是前些时日我才知道,我那师弟受颜如玉之害已在扬州死去,死状何其惨烈。"说完顿了顿,"颜如玉最近越来越恶劣嚣张,竟然开始在暗器上下毒,如此诡异的剧毒,实难有解毒之道。"
  "啊!"武当派的人闻言皆是脸上失色,有人脱口惊呼,"子迁师兄!"
  "他……应该没有事。"禄龄鬼使神差地接口。
  直到发觉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过来,才蓦地红了脸,摆摆手解释道:"我只是说,我将子迁少侠带来这里时,他不过是受了伤而已。"
  "不管怎样,张前辈,我看你们还是回去看看子迁少侠的状况吧!"风无流担忧道。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武当派的人忧心忡忡地与各人道了别便带着中毒的眯眼匆匆离开。
  诛颜比武第一场,便在这混乱中落幕。
  **
  回到客栈时禄龄已经精疲力竭,连澡也不想洗,"扑通"一声栽倒在床上。
  忆起这两天的事情,又忍不住有些肚子疼,重新自床上坐了起来。
  禄秀的事情依旧是没有着落。
  看来原先都是小瞧了颜如玉,早该想到他是江湖邪魔,怎么可能会不屑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呢?照这样看来,禄秀在他手上着实危险。
  禄龄想起年幼时,自己吵吵闹闹总是闯祸。因为妹妹好欺负又依赖哥哥,他常常一时兴起就想着捉弄她。
  最过分的一次便是十岁那年硬骗她去后山捉鬼,小孩子好奇心胜过胆量,禄秀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结果却是禄龄在黝黑的深山里神神叨叨地一路扮鬼吓唬她。小姑娘胆子细,一经吓便从山腰口跌了下去,直接摔断了一条腿。
  七娘得知气得将他关进柴火间好几天不许他吃饭,每天又都是禄秀拖着断腿擒着眼泪为他偷来馒头从小窗上递进来。
  犹记得那傻妹妹还将白嫩嫩的小手扒在布满灰尘的窗户上这样对他说:"哥哥,你且不要急,以后我们长大了,离开娘自己开个包子铺,到时候怎么都不怕没吃的了!"
  她从未埋怨过他的不是,这样好的妹妹,丢了去哪里再找一个?
  当初他为什么偏偏只想到自己,而不是劝劝娘不要将妹妹嫁得那么远。为什么就是不肯对娘说,若是禄秀真的没人要,我这哥哥大不了不讨媳妇,以后赚钱养她便是,禄秀说要开包子铺,那就开个全扬州最大的,什么江湖大侠,滚远一点吧。
  看吧,就是连后悔都是迟至现在。
  禄龄想着想这不禁对自己的自私心生了厌恶。
  "禄臭龄,你怎么不去死了算了!"他举手自拍了自己一巴掌,手心一触到脸便让他疼得直想掉眼泪。
  禄龄伸手抓过床头的铜镜对着一瞧,好家伙,鲜红红十个手指印相互交叠,刚才他就是这么一路带着它们过来的?难怪街上甚至楼下掌柜看他的眼神都那么奇怪。
  那绿青蛙的掌力实在厉害,让他在武林众侠面前丢尽了颜面啊!
  禄龄捂着脸哀号一声扑回了床上。
  许久复又想起,如果三个月内风无流他们杀不了颜如玉,那禄秀又会怎么样?
  会死吗?
  思及此处,禄龄徒然打了个寒噤。
  亦或者,那时颜如玉提出来两个条件……自己本该选择第二条才是?
  "龄儿怎的?"一只手出其不意轻轻搭上他的肩。
  "呀!"禄龄吓了一跳,连忙回身自床上弹了起来,整了整断了衣带的衣服:"你、你怎么进来的。"
  纪言语一身白色素衫,衬得脸色异常地潮红,他非常严肃地歪头想了想,慢吞吞地指着窗子说:"好像,你门没关嘛。"
  禄龄大惊,瞅了瞅正门,关得严严实实,再跑到窗边一瞧,二层楼高,下面便是个天井小院。
  "这是窗子啊!"禄龄哭笑不得,"哪有人进人家房里爬窗还把它当做门的?"
  纪言语突然眯起眼睛,伸出一只手抚上禄龄的脸,踉跄跌进一步,带来一股浓郁的酒味:"谁欺负你了?"
  "我自己打的,厉害吧。"禄龄无奈地耸耸肩,掰下他的手,凑过去闻了闻,随即伸手在鼻子前摇了摇,退后几步絮絮地责怪起来,"啧啧,小言怎么喝了那么多酒,这样对身体不好。以前我们那有个大叔每天都要来上仙院,不为寻姑娘,就是贪我娘酿的酒,结果后来听人说,他因为喝得多了直接进了棺材板。你瞧瞧,多可怕,要不我去让楼下小二给你端杯醒酒的茶来?"
  纪言语垂下眼,默声摇了摇头。
  "那要不躺在这睡一觉?"
  继续摇头。
  "你到底怎么了?心情不好么?"
  还是摇头。
  "跟我说呀,早上去了哪……里……"
  最后两个字堵在了喉间。
  纪言语上前了一步,伸手将忽地将他揽进怀里,闷声打断他道:"龄儿真是讨厌。"
  一股香气夹杂着酒味扑鼻而来,禄龄随之呆怔。
  "我就是心情不好。"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发间,纪言语的声音听来分外怨气,"不要和我提起你娘。"
  禄龄黑线三条,心说果然是个小气的家伙,刚认识他不久的时候就因为这事跟他摆出了一副晚娘脸,连忙拍拍他的背道:"好好,我不说了,小言要是觉得寂寞,那禄龄就当你的弟弟吧。"
  他却是将手更加收紧了几分:"我不要。"
  苍天!你见过一个大男人抱着别人撒娇的样子吗?
  禄龄已经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纪言语继续轻声在他耳边道:"你知道吗,今日有人送了我一首诗。"
  "是姑娘家写的么?什么诗?"禄龄耐心问。
  纪言语摇摇头,毛茸茸的头发磨得禄龄一阵痒:"街边娃娃都会念的诗,我念给你听。"
  "好啊."
  他叹了口气,软着声音念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什么意思?我没听过呀。"禄龄偏了偏头,想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一些,奈何一双手固执地将他抱得紧紧。
  "他们都嘲笑我呢,"纪言语嗤笑一声,握住禄龄的肩膀将他推开几分,"你也是吧!他们觉得我必定会后悔,可我偏不。"
  禄龄刚想说话,又被飞快他打断:"人人都巴不得我早点死,但我到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你觉得我很坏吗?可是你看,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想要长长久久地陪着你,陪着你到我真正想要去死的那一刻,你说我好笑不好笑?"
  "小言……"禄龄瞪着眼睛,"你、到底在说什么?"

第十一章
  "你当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红着眼睛偏过头去,"因为你早就把我忘记了。"
  "……"
  纪言语回身走到床边坐下,拍拍身边的空位:"那你过来。"
  禄龄慢吞吞地挪过去:"做什么?"
  "坐啊!"纪言语又拍了拍床铺,见他仍旧未动,一伸手将他拉了下来,"你说你未忘记我,那么你妹妹哪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禄龄一怔。
  "我当然知道。"他晕忽忽地摸了摸额角。
  禄龄黯下脸:"这和忘不忘记你没有必然的联系。"
  "当然有!"他扳过禄龄的肩膀,眼神焦距模糊,真是醉得有些不清醒,却依然严肃道,"龄儿,以后我绝对不会再欺负你,而你心里有话都讲给我听,好么?"
  禄龄呆呆地点点头,反应过来又想问"你什么时候欺负过我",猛然被他推倒在床上。
  "啊啊,你做什么?"
  纪言语右手一搭揽过他的腰,将脸颊往他肩窝里蹭了蹭,喃喃道:"龄儿真乖,我很累,睡觉吧,醒了我们一起去找你妹妹。"
  "禄秀?禄秀她其实被……"
  感觉到肩膀上滑腻腻的触感,禄龄手忙脚乱地喊:"诶诶,小言你别睡别睡,让我这边先起来。"
  对方却是再无答话。
  窗外有脆鸣的鸟儿"吱吱"叫着落在棂边,探头探脑地往里头张了张,"扑扑"地张开翅膀飞离。
  馥郁有花香,鼻尖有酒味,耳边有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禄龄悄悄转过脸来,发了一会怔,细细将眼前熟睡的那人瞧了个透。
  他平素好像总微挤着眉端,似有心事,而那双温润的眼睛看见禄龄却只是一味地笑,就好似对着一幅刚刚自我描摹出的水墨书画。
  如今却是揣着这画沉沉地睡得安稳,下巴很尖脸很小,嘴角依旧是微微弯起,连带着眼边也有了弯曲留下的笑纹。
  他说:"我想长长久久地陪着你,陪着你到我真正想要去死的那一刻。"
  这话多么肉麻。
  禄龄忍不住笑出声来,多像自己以前顽皮时趴在朝天椒老姑娘门口偷听来的甜言蜜语。
  还记得那嫖客是个愣头愣脑的书呆子,说这话前只悄悄低头摊开手心瞄了一眼,便被朝天椒老姑娘发现是作弊,一拍桌子将他扫地出门。
  当时就差没把自己乐翻过去。
  而小言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他也喜欢了我?这不是……很奇怪吗?
  思及此,禄龄猛然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坐起来,哪知刚一动,抱着他的那个人便不安分地挪出搂在他腰间的手,挪了个位置放到他的左臂间,一使力抱得更紧,全身贴在一起,两张脸间已经没有空隙,碎碎念着梦话的嫩红嘴巴直接贴到了禄龄的脸上。
  禄龄焦热了一会脸,终于无法忍受,由下往上"呼"地冒出腾腾热气。
  他被自己吓得丝毫不敢动弹,憋红着脸就快要哭出来:"小言,你不要开我玩笑,快点让我起来啊!!"
  那方呼吸依旧均匀,已然安宁入梦。
  **
  纪言语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睁眼便看见禄龄有些婴儿肥的鼓鼓侧脸,还有一双润湿的眼睛直直盯着窗外,就快要滴出泪来。而自己紧紧将他窝在怀里,好像一个依赖娘亲的黏人小孩。
  纪言语这才想起,方才好似喝醉了。
  禄龄便是承受着这样一个灼热姿势,直睁着眼,看天色逐渐灰暗,月儿与夕阳天各一方,绿色的树叶一点一点地变成桔子似地昏黄。
  纪言语对着禄龄的侧脸愣了愣神,终于明白过来,突然"扑——"地笑了起来。
  禄龄闻声猛然转过头来,含在眼里好久的泪珠终于出其不意地划落下来,颇有些喜极而泣的味道:"呀,你终于醒了,快快快,快起来!"
  纪言语弯起眼睛促狭一笑,依旧搂着他不放:"龄儿先跟我说说,你怎么了?"
  "……"禄龄一阵哑然,脸上逐渐显出怒气,他涨红了脸道,"你放不放?"
  "你……生气了?"纪言语终于松开手。
  禄龄一言不发地推开他,却是更加往床里蜷缩了几分。
  可怜的乖宝宝禄龄,背转过去的小身子一味抖得厉害,看来这次,真的是哭了。
  "不是,我、我……你别哭,别哭呀!"纪言语未料到他真的会掉豆子,一下乱了阵脚,连忙站起来,却是连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你出去。"禄龄将脸埋进锦被间,瞬间褥湿了一片。
  "龄儿,你听我说,这……"
  "我说让你出去!"
  纪言语分外懊悔,不敢多说一句话,怕吓着他,但又舍不得走。
  有些事情生来就不可能圆成一个慌,事实说话的时候向来残忍,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该如何好好地去面对,又该如何让一个未经世事的的孩子去接受这样赤裸裸的坦白?
  更何况这个孩子,曾经遭受过那样的痛。
  "那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情……记得叫我。"纪言语抿了抿嘴,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听见身后房门开关的声音,禄龄无声地抓紧了手下的被褥。
  他觉得羞耻,觉得害怕,方才未有出现的无名恐惧瞬间压迫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烈日蝉鸣的空山。
  粗糙的双手,粗重的呼吸,绝望的心跳。
  这念头如蚀梦的恶貘,一点一点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他捏紧了衣角,将下唇咬得泛白,直想找个小缝钻进去。
  **
  禄龄再次打开房门的时候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他换了身衣服,一脸憔悴地低着头站在门口。
  天色全然暗下来,房内已点起明明的烛火。
  纪言语正坐走廊的窗台上发着呆,见他出来,慌忙跳了下来,垂至腰际的长发一束束地擦过窗栏,眼睛在黑夜中明亮,满满全是担忧。
  "我想……"禄龄犹是低头,声音轻细。
  "什么,你想什么?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纪言语伸出手来,想将他的手牵起。
  禄龄却出人意料地后退两步,将手背在身后。
  纪言语一怔,随即无声地把手缩了回去。
  "小言你知道,我这次来洛阳,是为了帮我娘打理我妹妹的婚事,"禄龄顿了顿,继续道,"谁知路上会遇到山寇……"声音到此停歇,连回忆的叙述都万分艰难。
  "你……无需与我说这些。"纪言语心一沉,他似乎,隐约猜到对方要与他说些什么。
  "那么……"禄龄别过脸去,"我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耽搁了那么多天,我必须要尽快去找我的妹妹,那时认小言做师父,却并未从你那学到什么,我知道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忙,既然如此,禄龄还是不要给你添乱的好。"
  "……"
  "还有,"禄龄想到什么,又马上接下去道,"这些钱……我没有用,还给你罢。"说着递过一张纸,是那日纪言语给他的银票,完完好好,竟连原先的折角都被细细地抹平。
  "你是想……要我离开?"黑暗中明色的眼睛已然熄灭了亮光,纪言语半张脸埋在留海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禄龄深深弯下腰去,埋头传来的声音里多出一丝颤抖:"一直没有叫你一声师父,禄龄愧疚。叨扰了这么多次,现在又要说分别,实在是万分抱歉,但还是……谢谢师父!"
  "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似遗落了珍珠。
  夜色中的走廊漆黑一片,除了从敞开的房门里传来的明灭的烛光。
  无人说话,寂静一片。
  纪言语的脸已经全然在阴暗中隐去,连朦胧的色彩都看不见。
  "既然如此……"
  良久良久,才听见一丝微带沙哑的回答,声音依旧是温和如水,却是多了份疏远的凉意,"你且好自为之。"
  此后便再无声响。
  那双握着银票的手,兀自固执而孤独地停在半空。

  禄龄一直埋首,直至脊背酸痛得无法承受,也不敢再看一眼他离开的背影。
  他知道他走了,禄龄的心里怅然蕴涵了满满的不舍。
  除了七娘,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对他如纪言语那般好。
  明白这些的时候,却已然太迟。
  但他得明白,即便真的是喜欢,也只能好好地将它埋在心底。
  因为,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
  三日后。
  禄龄清早便收拾了东西,退了房,打算如约去"剑华阁"找风无流。
  这几天虽未再往左门去凑热闹,但禄龄也猜测得到,这比武最后的赢家必是风无流无疑。
  风无流年少有为,身怀绝世武艺不说,人虽算不上极顶地聪明,腹中却也有着不少的小算盘。他办这个比武大会,除了为他们此次的诛颜行动大作宣传之外,定下胜者为首的规则,大抵不过是为了服众。
  禄龄近日已想得仔细,不论风无流是否能够成功带着众人剿灭颜如玉,都不及救妹妹的事情来得紧要。
  他本已做好了接受颜如玉第二条件的准备,奈何却怎么也不见他的踪迹。这两天他一直在打听颜如玉的下落,听人说他有好几个巢窝,行踪一向不定。
  但其近日既然在洛阳出现,那便必定是呆在洛阳的窝里了,至于他洛阳的窝到底在哪里,倒是真没有几个人知道。
  没有办法,禄龄盘算着,只能先去找风无流,到时见机行事便是。
  **
  "剑华阁"虽已算得上江湖中当红大派之一,但其居地却很是偏僻。
  深幽老山,云水缭绕。
  遥遥可见见云木,清流偏转。
  山上昨日刚下过雨,走起路来有些湿湿腻腻地滑脚,禄龄一步一步踩得小心。
  走得累了,抬头看看不远处山麓上的灰色宅邸,周围一片雾气弥漫,偶有几只飞过的雪白仙鹤在梁檐上停驻歇脚。
  这边当真是个修身练武的好地方,禄龄感叹着,喘了口气,继续往上爬。

  "诶,这不是禄龄么?"突地一个尖细的声音自脑后传来,听得禄龄忍不住一个哆嗦。
  禄龄干笑着回过头去,举起一只手打招呼:"绿燕侠女,好久不见?"
  "瞧那傻样。"绿燕依旧是一身鲜绿的衣裳,站在后面抱手冲远处的"剑华阁"挑了挑下巴,"这么高的山,还能乖乖地用脚踩着上去的人,大概也就只你一个了吧,禄小侠真是好兴致!"
  禄龄被她说得莫名其妙,但他嘴上向来不饶人,马上顶回去:"不用脚踩,难道像你绿青蛙似地手脚并用跳上去?"
  绿燕一下眼睛眉毛皱成了一团,跺一跺脚道:"你个猪头,小小年纪不仅好色,还痴呆,我绿燕才不屑理你!"
  说罢一提身跳上了身边岿然高立的银杏,借力踏着树梢,一跳一棵树,逐渐飞远。
  禄龄恍然大悟,原来可以这么上山,今天真是长见识了,被骂做"猪头"还真觉得是应该的。
  禄龄挑嘴邪邪一笑,这绿青蛙不过这点轻功本事,还需靠树稍借力,啧啧,真是狗眼啊狗眼。
  想着一拉肩上的包袱带子,脚一点地展身飞了起来。
  禄龄一眨眼就追上了赶在前面的绿燕,擦身而过时,调皮地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啊呀呀,绿青蛙,四条腿,踏着树梢跳上山!"
  "你……"绿燕女侠乍然看见禄龄窜上来,吓了好大一跳。听了他的话后,却是气得连脸都青了,气息一个不稳差点跌下去。
  禄龄得意不已,耳边尽是"忽忽"刮过的风声。
  这御风的感觉如此熟悉,他不禁就想起了几天未见小言。
  那个露水浮沉的夜晚,他对着他伸出手来,眉眼弯弯似天上的明月。
  那温和的声音犹在耳侧,他说:"到我这儿来,我接着你!"

  小言……不知以后还能否再见,或者大概,再也不能见了吧。
  **
  "剑华阁"门口真是热闹非凡。
  阁主司空流溢是个白须飘飘的老头子,纵横江湖已有很多年,现在疾病缠身无法出行,万事都交给了其下弟子打理。今日却衣着整齐地和风无流一干人等一起站在门口迎接访客,一派精神抖擞的模样。
  看来老阁主对此次颜如玉的事也是格外重视。

  刚一落地禄龄就差点跌跤,"哎呀呀"叫着向前趔趄了几步,那边预进门门没进门,寒暄打招呼的人齐刷刷将视线转了过来。
  禄龄连忙站得笔直,不好意思地露出一口白牙,若无其事地冲着他们傻笑一声,马上回过头去张望。
  还好那绿青蛙没跟上来,不然真要丢死人了。
  "原来是禄龄呀!"风无流站在司空流溢身旁将那一幕看得真切,笑着抚掌道,"你这出场可真是有趣。"
  禄龄挑着嘴角干笑一声,摸摸头走上前去,恭敬对着他们道:"阁主前辈好,风大侠好,大家好!"
  "哟!"司空流溢方才正忙着招呼其它人,没有注意到他,此刻才将眼光拉过来,"这孩子灵气啊,你是那门那派的?"
  "呃……"禄龄犹豫一下,马上道,"阁主前辈,禄龄尚不属任何门派,打算以后得了机会就如阁主前辈一般自立一个!"
  "哈哈哈哈……"这话逗得司空流溢仰天一阵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有志气,别在门口站着,快进去吧!"
  "是!"禄龄毕恭毕敬地鞠躬一礼。
  哎,这油嘴滑舌的孩子,一向讨人喜欢。

第十二章
  江湖中人的聚会,就是一张张精致脸皮的对拼。
  什么意思呢。
  好比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阴暗面,但你混迹江湖的时候,就必须把这一面掩盖起来,与人和颜交流,对每个人都慈眉善目,笑脸相迎。
  此为处世之道。

  禄龄脚步踏入剑华阁主堂屋时,见到的都是如下的场面。
  "这不是胡兄,怎么红光满面,近来可好?"
  "好好好,一见林弟,精神倍儿棒啊!"
  "哈哈,真是客气!"
  "哟,刘大侠,好久不见,身子壮了不少,相当有男人味嘛!"
  "李侠,你这些天倒是越发风流倜傥了,迷倒不少姑娘家吧!"
  转目看去,差点没吐出来,这些人,捧人绝对是不打草稿。
  曰刘大侠者,身子着实是健壮,倒三角造型,肌肉满胸膛,还一抖一抖的。但再看他的脸,铜铃似的眼睛,好大一鼻孔,里头黑色粗如松针的鼻毛斜斜刺出鼻外——这真是,好充足的男人味啊!
  曰李侠者,其人更是夸张,身子原本就细的像跟竹竿不说,还偏偏要穿束身的衣服,头又那么大,显得那两条腿……简直是丹顶鹤一只。
  两人继续相互吹捧得欢,禄龄听得胃部直泛酸水,只好转头找个靠近角落的地方老老实实呆着。
  禄龄来得算早,估计人还没有到齐,司空流溢等人仍未进来。
  因为风无流未设人限,此后陆陆续续进来的人逐渐将本就不大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很多人都受不了里头的热气,转移阵地站到外头聊天去了。
  禄龄在人群里搜索来搜索去,居然连一个武当派的人都未见着。
  正疑惑间,突然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禄龄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是一个着天青色长衫,眉目秀挺的英气男子,打了招呼却不说话,只拿着眼睛直直盯着禄龄的脖子好一会儿。
  禄龄循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去,自己脖子上正挂着小言送给他的观音玉佩。上次竟然忘记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还给他,真是糊涂啊。
  懊悔了一番,见那人仍旧是盯着它看,禄龄下意识地伸手将它捂住,出声问道:"这位少侠,有事吗?"
  那人的眼神恍了恍,随即敛起表情,抱了一拳道:"在下姓许,草字止念,敢问这位小侠尊姓大名?"
  禄龄连忙道:"我叫禄龄,少侠可是认得此物?"
  "禄龄?"许止念一愣,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把扇子,他将扇子顶着自己的下巴,又接连将他的名字念了好几遍,突然一拍扇子恍然大悟道,"哦——"
  禄龄心道他难不成是认得我?
  结果那许止念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似的,语气一转,对他笑笑道:"我不认得。"
  "呃……"禄龄一阵尴尬,"禄龄与少侠且是初次相识,当是不认得的,我只是问,"低头掏出那玉佩晃了晃,"方才见少侠一直对着它看,我想……"
  "不认得。"未及他把话说完,许止念就将其打断,"方才在下只是在想其他的事情,一时失了神,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哦哦,"禄龄点点头,被他跳跃的思维绕得表情有些茫然,"无妨无妨。"
  "禄龄,是吧?"对方又唤道。
  "对。"
  许止念点点头,挑指"呲啦"一声将手中的折扇打开,摇了摇问,"这次来'剑华阁',是为了去报仇?"
  "报、报仇?"
  许止念瞥他一眼,继续悠闲地摇着扇子,细风带起他鬓边的几根发丝翩飞:"今天会到这儿来的人,不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吗?"
  "好像……是啊!"禄龄稀里糊涂地回答。
  真正要说起来,禄龄以前与颜如玉其实并没有什么恩怨。其实并不一定就非得要杀了人才能当个大侠,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这些都可以,可不知为何当初却偏偏总要想着去杀他。
  对于现在禄龄来说,报仇之类的话,都过于暴戾了。
  他已经不想再当大侠,只想将妹妹救出来,然后带着她一起平平安安回到娘的身边去。
  这孩子生来虽然顽皮好破坏,却是极度的善良,有什么仇恨皆是隔天就忘。
  那天山中,分明就是颜如玉出手救他于噩梦之中。只要禄秀无碍,那么这恩,他当是始终记得的。
  许止念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啪"地将扇子一收,却是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转身便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
  **
  转眼已是正午,各路武林好汉该到的都到了,司空流溢领着"剑华阁"的人迈入堂屋。
  众人见状纷纷停下了话头,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司空流溢满面红光地走到上位,扫视了一下四周,脸上显出疑惑的表情,转脸看了一眼风无流。
  风无流连忙低下身子,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司空流溢闻言"哼"地一声:"如此便随他们去吧。"
  禄龄知道他们在说武当派的事情。
  方才等待之时听来了不少八卦,说是武当派自那日比武回去后关了好几天的大门。
  眯眼子环被发现中毒之后,听说张凌生是为他找了不少大夫,但最后依然是无解毒之法,白白送走了一条人命。
  张凌生是个极度要面子的人,直觉此事是给他丢了大脸,于是差人上"剑华阁"扬言要自己带人去找颜如玉算账。那武当派来的弟子大约也是有些心浮气躁,语气相当生硬张狂,颇有些责怪风无流办事不利的样子。"剑华阁"的弟子却也不是吃素的,两方一言不合便吵了起来,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隔了一会,司空流溢重新摆出了笑脸,对着厅内乃至由于地方太小而被挤到外头的武林侠客一个握拳:"感谢各位英雄好汗今日屈尊来我'剑华阁',老夫这一生为江湖安宁拼尽了心血,却不料在晚年之时,又逢邪魔之灾。老夫虽已是年迈,但这颜如玉一刻不除,如何能够含笑安生入九泉。各位今日的倾力支持,不仅是为了给江湖一时的平静,也是一还老夫的生平夙愿啊!"
  说着已是激动起来,喉间一喘一喘,咳嗽声接连不断。
  见此情形,在场的人皆是动容不已,纷纷表示一定尽力协助"剑华阁"除去颜如玉这一江湖大患。
  "戚——真是苦情的一幕啊。"身边有人不屑地嗤鼻,音量甚小,却被禄龄听得清楚。
  禄龄转过头去,又见方才的许止念。
  他不知何时背上背了个灰色的包袱,站在那儿悠然摇着扇子,满脸附和的严肃表情,哪有刚才声音里不屑的模样。
  察觉到禄龄的目光,许止念转过脸来,弯嘴眯眼对他摆出一张过于夸张古怪的笑脸:"禄小朋友,看我作甚?"
  禄龄一阵鸡皮疙瘩突起,干笑一声转回脸来。

  "各位请看……"司空流溢差人呈上了一张羊皮绘纸,铺陈于桌面。
  禄龄连忙踮起脚尖凑过去看。
  司空流溢肃然摸了摸胡子,在绘纸上用手指画了一圈道:"这便是颜如玉洛阳的栖身之处'蓝颜宫',其地名曰'夕渚山',此山地势高耸,山脚四面有广阔树林,林中树木森森实难辨路。"
  这图真可谓是细致无比,从"剑华阁"到"蓝颜宫"的路线被红色墨迹清清楚楚地描出,连沿途较为醒目的标记都被画了出来,禄龄认认真真地把它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司空流溢顿了顿,又道:"过了那林便能见一湖,过了那湖便可上山,"司空流溢一番思酌,"只是近日阴雨连绵,山间必然湿汽浓重,颜如玉又好养些蛇虫毒物,此时正是它们出没的好时机啊!"
  提及此,又是一番沉默。
  "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啊!"厅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
  众人寻声转过头去,确见绿燕这小丫头一脸笑嘻嘻地站在太阳下面,露着梨涡道,"我们那边的山上也都是这些东西,只要抹点雄黄在身上,再佩戴个雄黄香囊,既可辟邪驱瘟,又能放毒虫叮咬,多好!"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小腰,果然有一包粉色绣花的小香囊悬挂在那里。
  众人恍然大悟,司空流溢抚掌对着绿燕道:"这位女小侠真是聪明伶俐,不知你那居处是在何方?"
  绿燕晃了晃脑袋:"司空前辈过奖,小女自小在蛮荒之地长大,不足挂齿。"
  "呃——"问个问题被拒答,司空流溢举手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如此,各位英雄便暂且在我'剑华阁'留宿一晚,我这便差人去准备雄黄等物,等明日雾水散去几分便出发吧,各位到时切记要小心为上,颜如玉其人实在不容小觑,他的手下个个武艺高强,再者,难说途中除了蛇虫毒物这些障碍,还有没有什么机关暗器之类阻挠。"
  此言一出,无人有议,各路好汉纷纷举拳同意。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司空流溢推说身体不适回了房。
  接着来了一帮"剑华阁"的小弟子,说是要领着大家去客房。
  "这么多人,客房够塞吗?"禄龄嘟囔一句,抬眼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那个许止念不只何时已经不见。
  他思索了一番,看见那边绿燕正背着手,一蹦一跳跟着众人往客房那边去。连忙拔腿追了上去:"绿青蛙,你等一下!"
  绿燕身形一顿,握拳抖着身子转过头来,小脸扭成了一团:"你个猪头色狼,我正要找你你就送上门来了!"
  "嘿嘿!"禄龄憨笑一声,冲她拘了一礼道:"绿姐姐莫气,禄龄知错了!绿姐姐聪明漂亮又大度,禄龄心下崇拜不已,这不来给你赔罪吗?"
  "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绿燕毫不买账,"唰"地一下自腰间抽出软剑,一挑手举了起来,"谁是谁非自有事实说话,我要和你决斗!"
  看来这姑娘真的是被他气昏了头,禄龄吓了一跳,连忙摆摆手道:"绿姐姐剑下留人,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少废话,看招!"剑尖一冲直指眼睛,势头劲猛毫不留情。
  "啊——绿姐姐!"禄龄连忙闪避,"我这次真的是有事找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油嘴滑舌的家伙,我才不会信你。"绿燕咬紧了牙关道,"有多少本事就给我摆出来,还不快还手?"
  "好好好我认输可以吗。"禄龄躲得心惊胆战,就怕她再来那么出其不意的一下。
  "剑华阁"堂屋门前本就是点大的地方,花花草草种了一堆,禄龄左躲右闪自顾不暇。

  "哗啦"一声,终于闯祸。
  正是摆在门口最显眼处的洛阳牡丹,被禄龄闪躲间一脚踢翻,花盆跌了个粉碎,他也是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碎片上,刹时疼得"嗷嗷"大叫。
  "好痛啊——绿姐姐——"禄龄呲牙咧嘴,眼里闪出小泪花。
  "喂你不是吧?"绿燕终于将剑收起,犹疑着慢慢凑过去,"快站起来啊!"
  "出血了,你看!"禄龄嘟着嘴将自己的手心递出去,"我说了不想和你打架你偏不听。"
  大眼睛里金光闪闪,这泫然欲泣的表情瞧来甚是可怜。
  绿燕拿眼一瞧,还真是伤着了,原本白嫩的手掌上间或插着几片陶瓷的碎片,旁边正"答答"往外冒着鲜红的血滴。
  "那……那怎么办啊,要不我去给你找点药包扎一下?"绿燕冷着眼道。
  "去哪里找药?"禄龄伸手揉了揉眼。
  "啊呀手那么脏你别擦眼睛。"终于被他打败,绿燕低头摸出一块手帕,一提裙子蹲了下来,顺带翘起兰花小指,"手拿来我帮你挑碎片。"
  禄龄乖乖伸出手。
  禄龄皱了皱眉,用大拇指和食指夹起禄龄的手掌,往太阳下推了推。
  "呃……这是绿燕姐姐疗伤的绝招吗?"禄龄脑后一滴汗,抬起另外一只手学着她翘了翘小指。
  "你懂什么!"绿燕一翻白眼,狠狠自他手心抽出一块大瓷片,"这叫男女授受不亲!"
  "……"

  "绿姐姐。"隔了一会,禄龄开口唤道,"你看你今天都把我弄伤了。"
  "那又怎么样,是你活该。"绿燕一边继续忙活,一边嘴不饶人,"谁叫你那么讨打。"
  "所以你要送我礼物赔罪。"禄龄兀自接着道。
  这边已经快速地清理完伤口,并用手帕系了个可爱的小蝴蝶结,绿燕甩下他的手站了起来:"你小子打了什么算盘?"
  "没什么。"禄龄"嘿嘿"笑着露出牙齿,摊出裹着手帕的手,"把你的香囊送给我吧。"
  "你要这做什么?"绿燕疑惑地看了看腰间的粉色小包。
  "我喜欢得紧。"
  "啊?"绿燕一愣,突然红起了脸,"这是我随身之物……"
  "不然我还是去告诉风大侠吧,绿姐姐原来是个小气的泼妇!"禄龄作势转身要走。
  "喂你个臭小子!"绿燕拿他没办法,一边叫住他一边掏出香囊,"给你给你了!"
  "早说嘛我就不用那么费力了。"
  禄龄喜滋滋地退了回来,双手接过,立正一鞠躬:"谢谢绿青蛙!"
  说完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你这个……"绿燕气得鼻子冒烟,可哪还能看见禄龄的影子。

第十三章
  禄龄终究是一个人去了夕渚山。
  年轻就是无惧无畏,他只一味地想着要怎么去救妹妹,甚至不怎么考虑路途的凶险。
  这琉璃似的性格,以后在这江湖上不知还要吃多少的苦头。

  循着记忆中的地图寻到夕渚山脚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又是一日夕照时。
  天色透暮紫,一片残阳隐山脊。
  那山脚下果真是茂密森森繁广浩大的树林。
  枝叶旁生荒若无人烟,加之天色的黯淡,几乎是看不到一条被人开辟出的小路来。
  禄龄在林间走得辛苦,拨开眼前的斜枝,又有一条接着弹出来,脚下是高及膝盖的野草,踩一步就会挤出绿色的汁水,一路"吱呀吱呀"地叫唤。
  越往深处去,越是见不到光线,本就不浓的暮色全被密密的树蓬遮蔽,抬头仅见微弱的稀光,远处隐隐可见一山高耸入云。
  然而这样恶劣的环境,要如何准确地于其间寻到出路?
  禄龄停下脚步开始犯愁,整个身子几乎已被困在一簇簇的枝蔓间,行一步都显得艰难。
  正踟蹰间,忽然听见一阵"簌簌"的声响传来。
  禄龄寻声转过头去,左手边不到三尺之处,一棵桫椤树枝叶摇晃得厉害,在一片静谧中尤为明显。
  神经猛然被拉紧,再次凝神细看过去,突见一个人影飞速掠过树梢,瞬间便已远去。
  禄龄犹豫了一番,一提步施展"燕子飞"跟了上去。
  谁知那人真是快得惊人,只是眨眼间便已不见。
  轻功靠的是内力,内力越是深厚,脚下的本事就越大,禄龄对于方才加深的内力,还不能运用自如,速度自然是及不上高手,但从那人瞬时消失的本事来看,武功当是不在风无流之下。
  会是谁呢?
  不做多思,只能先随着那人的去向尝试着往前行了。

  只一会功夫,太阳便已西落,即便是离了树荫也开始看不见明亮的光线。
  直至头顶星斗满天,禄龄终于欣喜地发现,原本郁郁葱葱的密林渐渐稀疏,随之可见一滩鹅卵石汀的湖水,盈盈碧波荡漾,掩映天边一弯细月,湖的那方,正是那座在林间看见的山峰,这天水相映,瞧来美不胜收。
  禄龄呆呆地站在湖边看了一会,将双手拢在嘴边,冲着湖对面一声高喊:"颜如玉——"
  对面有山,这一声叫唤被山壁弹回,断断续续回荡在空旷的鹅卵石滩上,除此再无其它动静。
  禄龄站在回声过后的阒静里想了想,脱下鞋子,一抬脚踏进了水里。
  耳边是"哗啦啦"的淌水声,湖面渐渐抬高,从膝盖到腰腹,最后终于深至脖子,禄龄一踮脚游了起来。
  从此岸至彼岸的距离其实较远,方才未经思索在万般寂静中叫出的一声"颜如玉"让他心有余悸,总觉得如此过于莽撞。
  怀着"别别"的心跳,禄龄这下一路游得小心,将至岸边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响。
  禄龄被这一声吓得心都快要跳出嘴来,连忙顿住不动,一憋气将脑袋塞进了水里,唯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却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复又一阵"哗啦"的轻响,不远处的湖面下,一个人浮出了水面。
  湖面洒下粼粼的月光一如珍珠落盘,声动溅起涟漪荡漾,惊扰点点绿色的小光翩飞,细看过去才知是蛰伏在芦苇丛中的萤火虫。
  那打破寂静的人一头乌色湿润的长发,在明光下显出奇异的暗蓝,透明的的水珠顺着发端滚落水间,和着湖面细碎的银光,构成了一副绝美的夜色泼墨画。
  荧光漫舞间,那人已自水间站了起来,背着身子竟是未着片褛,湿发如瀑布及膝,掩住纤长的身形,唯露臂上脚裸的肌肤,那肤色白皙得几近透明。
  月如白玉上柳梢,青山漠漠,星点烁烁,迷醉了人眼。
  这真是……一湖春光乍现啊!

  光脚踩上了岸,那人弯下腰拣起一件长袍,抬手裹在了身上,颈下的长发被埋在衣领后。他微微一侧脸,颊上赫然露出鲜明突兀的红色痘疮。
  禄龄猛然怔住,好久才将思维转换过来——他是颜如玉?!
  "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声哀叹自暗处传来,接着走来一个手持折扇的男子,俊逸的脸上尽是戏谑的笑意,"不过是离开一会,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画面。"
  竟然是白天在"剑华阁"遇见的许止念。
  难道方才看见的人影就是他?
  禄龄又吃一惊,他来做什么?
  颜如玉并未理会他的话,兀自低头系好了衣带,一弯身拾起了放在一边的木盆,一遭震动,里头传来"叮叮咚咚"的瓷器碰撞声。
  许止念讨了个没趣,撇撇嘴收起折扇:"我帮你拿着吧!"
  "不用。"颜如玉一侧身挡住他直伸过来的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明日一早我便会差人送你回去。"
  "不要。"许止念两指一动,"啪"地重新打开扇子,摇了摇道,"我一路跋山涉水寻到这里,才不过几个时辰你就要赶我走,也不知体谅我的心情,亏我……哎喂喂……走那么快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颜如玉停下脚步,回身对他道:"我和已经同你说过,这里现在很危险,你不能呆在这儿。"
  "过来让我看看。"许止念自动跳过他的话,将扇子收起插在腰间,凝神观察起他的脸,"已经好很多了,方才来时你真是吓死我了。你那个'梨花雪'我研究过了,这种东西一次不能乱用,虽说加量效果会延时,但那只能解决表面问题,你毒根在内,两方药性相冲,毒发时必定会比前次更加严重,这样乱来,全身的皮肤乃至心肺都迟早会被蚀去。"
  顿了一下,又笑眯眯凑近过去,不知何时手里变出一个纸包:"来时忘了一味药,还好及时返回去买来了。还是我带来的药有用吧,这可是我多年遍求名医得来的宝贝,内用外敷效果最好了。虽说脸上还有些许红痘未退,身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我保证这下撑个十天半月的都没问题。"说完马上后退几步,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道,"先说好,我没有偷看你哦!"
  "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颜如玉垂眼转过身去。
  "为何没有意义?"许止念敛起表情,"你以前那么好看,难道现在就想当一辈子丑八怪吗?"
  颜如玉身形一顿,继续迈开脚步:"这与你无关,你无需为我浪费这许多光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公子!"许止念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颜家对许家有这么多年的恩情,我并不认为为你做这些事是浪费光阴。况且,'剑华阁'的人马上就要领着一众武林人士杀过来了,你呆在这里,分明就是送死。"
  "对,我就是想死。"颜如玉抿了抿嘴。
  "公子……"许止念怔了一下。
  "你欠我的,早就还清了。"颜如玉接着对他道,"我已经说得清楚,你现在已经不是颜家的书童,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为什么。"许止念一收手指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你躲着我那么多年,现在又狠心要急着推开我,我对你不好吗?"
  "止念,"颜如玉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脸上红色的痘疮在月色下竟也不似以往那般可怖,反而温润犹如春月里细花盛开,"你若还当我是你的公子,就听我的话,不要再管我了,再者,颜家已是这步田地,我又是这般模样,没有理由再让你为我虚耗年月。"
  许止念低下头,玉色的牙齿紧咬着下唇,良久,终于颤抖着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那么如果我说……我喜欢你,这个理由足不足够?"
  "你在……胡说什么?"颜如玉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胡说。"许止念执拗地说着,松手放开了他的衣袖,却是马上换手勾上了颜如玉的脖子,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留,凑过去吻上了他的唇。
  颜如玉愣了,睫毛微微地扇动,肩上停下一只调皮的萤火虫。
  禄龄也愣了。
  阴云遮蔽了明月,湖边的景一路黯淡下来,唯见点点绿光跳跃,蛙声虫鸣稀疏。
  一片压抑的静默。
  阴云驱散,月色重现,乳白的光在前后明暗的反差对比下竟有些刺眼。
  "扑"地一声,颜如玉猛然伸手将身前之人推开,随即后退了几步。
  两人皆是沉沉地喘着粗气。
  许止念挑嘴一笑,伸手抹了抹湿润的嘴唇,眼中浮现一丝自嘲:"我就知道。"
  说罢一弓手指,一颗石子飞速弹出,直往禄龄这边飞来:"你会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吧!"
  这一变故来的太快,禄龄一时来反应不及,"哗啦"一声冒出水面。
  石子不偏不倚擦着他的耳朵而过,乍受惊吓,禄龄脚下一滑,勾到了纠缠的水草,又"扑通"一声跌回了水下。
  禄龄张嘴欲要呼救,源源不断的水便直往他的口鼻里挤。
  入水的前一秒,禄龄隐约听到了一声惊呼,却不及分辨,只是扑腾了几下,他便直直沉了下去。
  耳边充斥着"隆隆"的水流声,那一刻的时光如同静止。
  记忆的门锁悄然开启,扬起尘灰满目。
  **
  上元灯节。
  那时的禄龄,不过九岁。
  因沾了节日的光,那晚的上仙院也是格外热闹。
  莺歌燕舞,人声鼎沸。
  七娘已出去招呼客人,禄龄发烧在床。
  他睁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抬手抓下了额头上早已被体温捂热的毛巾,扯起嗓子对着房门喊:"娘——"
  无人应答。
  等了一会儿,禄龄自床上坐了起来,两颊上还挂着病中特有的红晕,眼睛却是滴溜溜地清明。
  "吱呀——"房门被打开,探出一颗扎着娃娃髻的小脑袋。
  "秀儿!"看清来人,禄龄脸上一喜,对她招了招手,"快过来。"
  "哥哥好些了没有?"禄秀一扭身用小腰推开了房门,手中竟端着一晚热腾腾的元宵。
  她迈步进来,脚尖往后一蹬又把门关上:"娘现在很忙,我看厨房做好了元宵,就给你要了一碗,你快趁热吃了吧。"
  "吃这个做什么。"禄龄跳下床,快速穿好了鞋子,"过来过来。"
  说着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放到桌子上,将她拉至一边:"听说今晚有灯市,街上还舞龙舞狮呢,你想不想去看?"
  "娘不是说过晚上不能出去的吗?"禄秀讶然道。
  "哎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呀?"禄龄挥挥手,"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敢。"禄秀低头扭了扭衣角。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了算了,你帮我挡着点,我走了。"禄龄回身抓起放在一边的小瓜帽,"娘来了,你就说我上茅房去了。"
  "哥哥,你不是还病着。"禄秀试图阻止。
  "我这样像吗?"禄龄转眼已经站在门口,回身白了她一眼,抬手关上了房门。

  街上果真是热闹非凡。
  火树银花,灯火阑珊,人潮拥挤,光与影堆叠成交错的线条。
  一盏盏的花灯如同熟透的果实,颗颗挂在头顶,禄龄个头太小,不得不将脸仰得老高,甚至顾不得脚面上因人流过多而频繁被人踏下的鞋印。

  "哎呦!"
  眼不看路的结果就是,不小心撞上了人。
  禄龄抬眼看去。
  被撞到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年纪看上去比他略大几分,眼睛大大皮肤白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耳朵旁边散出几根较短的黄色软发,看上去毛茸茸地分外可爱,脸色红扑扑像个苹果。
  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长得像女娃娃似的男孩子,他揉了揉发疼的肩膀,一叉腰恶人先告状:"你怎么没长眼睛啊?"
  "明明是你自己走路看天啊!"小公子朝他一瞪眼,声音里透出浓浓的鼻音。
  "我禄小侠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没长眼睛就是没长,不用再绞辫子了,"说着挥挥手,"快道歉!"
  "嗤——哈哈!"小公子突然爆出一阵笑声,直乐得弯下腰去,一边笑一边伸手指着他,"绞辫子……哈哈哈……"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真是没有威信,一番话居然引人发笑。禄龄一阵郁闷,鼻涕都流了出来。
  "你真有意思,既然如此……"小公子擦了擦笑出来的泪花,脸上犹是忍俊不禁的表情,"那我们来个比赛,谁输了谁就是没张眼睛的那个,如何?"
  "比就比,谁怕谁啊!"禄龄吸了吸鼻子,挑高下巴道。
  **
  身子仍在下坠,禄龄的眼前已是一片白茫,脑海中不断播放着年幼时的记忆,好似跌进纠缠的梦境。
  然而梦至一半却戛然而止,眼前随之浮现的是一个人的脸。
  那人玄月似的弯着眼睛,笑着对他伸出手说:"到我这儿来,我想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小言,是我太想念你,还是你真的来找我了?
  禄龄睁开眼,远远对着前方的幻象张开手心,内心升起莫名的悲怆。
  快要……死了吗?
  是不是人都是在将死之时,才能如剖心般看清事实背后的真相?
  那一刻,禄龄突然很想对他说:如果还有明天,如果你还愿意,我……也许……

第十四章
  "啊,眼皮子动了。"有人在耳边轻呼一声。
  顿了一下那声音复又响起,"哎回来,人醒了你怎么又要走——真是奇怪。"
  禄龄试图睁眼,奈何那刺目光线穿透眼间的缝隙,直直照了进来。
  禄龄一阵晕眩,又将眼紧紧闭了回去。
  "喂,小子,装什么,都知道你醒了。"那人又不耐烦地道。
  这回终于是艰难地张开眼睛。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许止念因凑的太近而显得颇大的脸盘:"这才像话嘛,"他直起身子,用手中的折扇一指身后的桌子,"药放在那里,快起来去喝了。"
  禄龄撑手坐了起来,脑袋仍是沉重地有些只抬不起来,放眼环视了一下周围。

  房间很大,金色梁柱,地板光可照人,颇有些富丽堂皇。摆设却大气不失精致,轻纱床幔,镶花窗棂,弹墨椅袱。
  禄龄突然瞪眼,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
  他抬头看向许止念:"这里是难道就是'蓝颜宫'?颜如玉在哪里?我妹妹在哪里?"
  "啧啧,什么跟什么啊。"许止念"啪"地撑开扇子,往旁边一坐,"一连问那么多问题,说话口气又那么冲,要我怎么回答你?"
  禄龄看着他悠闲摇扇的模样,猛然想起溺水前看到的一幕,不知为何竟在这种地方有了八卦的兴致,眯起眼不怕死地问道:"许少侠和颜如玉到底是什么关系?"
  "就你看到的关系,"许止念乜了他一眼,也不反感,抬眼看着天施施然地回答,语气好似在谈论天气。
  说完又补充道:"可能……还要再深一层。"
  "我看到的?再深一层?"禄龄斟酌一番,恍然大悟,一脸暧昧地挑起了嘴角,"哦——"
  许止念突然收起扇子转过脸来,奇怪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扇柄指了指禄龄,又指了指窗外。突然也做出恍然大悟状,一拍手道:"哦——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禄龄莫名其妙:"你明白什么了?"
  "你明白什么我就明白什么。"他说完这句绕口的话,将扇子插在脑后的衣领上,站了起来拍拍衣襟道,"既然问题那么复杂,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禄小弟且好自为之吧。"
  "等等,你还没说,颜如玉现在在哪里?"禄龄连忙欲叫住他,他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间空荡,禄龄坐在床上发了会呆,一掀被子跳下了地。
  刚想迈步,房门"吧嗒"一声被打开,随即埋头出现在门后的人,是颜如玉。
  禄龄未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一时愣在了原地。
  颜如玉依旧是一脸红色的疮疤,但确实是比以前要好上很多,至少不似禄龄第一次见他那般脸上涓涓地往外冒着脓血。
  他的肤色本就透白,如此瞧来竟也是清爽而整洁的。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高高地束起,未用任何发饰,反而衬得一张脸格外地小。
  这让禄龄忽然觉得他有些熟悉。
  亦或者说,这个人一直一来都在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只因其先前每一次的出现都携带了强烈的气场,以致让他对自己的感觉忽略良多。
  若真是如此,又会是因什么而熟悉呢?

  颜如玉一走进来,抬头刚想说话,眼睛先瞟到了禄龄的脚,突然蹙起了眉。
  禄龄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光溜溜一双脚丫子,直接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啪啪"两声,颜如玉拍了拍手,有人推门而入,是两个侍女打扮的姑娘,一人手中端着托盘,两人一进门二话不说直接朝着禄龄走来。
  "二位姐姐,你们要干嘛?"禄龄还未看清她们要做什么,便被其中一人推坐在床上。
  那姑娘一俯身放下托盘蹲了下来,上面竟有一双鞋子。
  脚丫被那姑娘用手抬起,禄龄突然涨红了脸,曲腿往里缩了缩:"哎哎,姐姐是要给我穿鞋子?啊哈哈……我自己来就好了。"
  仍旧是无人理会,那姑娘脸上无甚其他表情,只顾忙着自己,三两下帮他穿好了鞋子。
  禄龄正是尴尬不已,另一个却是已经从桌子上端来了那快要凉透的药碗,拿起调羹舀了一勺,预备送到他的嘴边,禄龄吓了一跳,连忙蹦到一边,干笑一声连连摆手道:"我不喝我不喝……姐姐们服务真是周到啊!"
  "算了,他大约是怕这药有毒。"颜如玉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可以退下。
  "我没这个意思……"禄龄忙道,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干嘛这么急着要解释,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可是你自己说的。"
  颜如玉一抖衣襟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脸倨傲地道:"让你办的事情你还没有办完,寻到这里来做什么?"
  照理说应该是害怕的,但禄龄此刻一看见他,脑子里便占满了那月光下的鹅软石滩上,他与许止念亲吻的景象。
  这画面如此之美。
  晚风轻拂,烟锁湖畔,点点荧光间柔情似水。
  禄龄将之在脑海里中了邪似地不断回想,内心竟莫名地开始有些空空落落的酸胀。

  颜如玉等了一会不见他答话,疑惑地转眼看去,却见禄龄怔怔站在一旁,一脸失神的模样。
  一时间无人说话,颜如玉仿似陷入了沉思,气氛安静地有些怪异。
  "公子!"许止念突然推门而入,乍见这一室的寂静,愣了一下,随即对颜如玉笑道,"你猜怎么着,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刚才已经叫人去买断了洛阳城方圆百里内所有的驱虫药物,我看'剑华阁'那帮蠢人这几天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颜如玉抬眼向窗外看去,这天果真是开始下雨,方才竟未曾听见。
  "哗啦啦"一片雨声,水珠"噼噼啪啪"地敲打着屋檐或者树木枝叶,很是热闹。
  许止念又撑开了他的招牌扇子,得意地摇了摇道:"真是天助我也,看来我还有好些时间可以劝你改变主意。"
  颜如玉看了看禄龄,一甩袖子站了起来:"既然事情还未解决,我明日天一亮便找人送你下山,继续你该完成的任务,"他顿了一下,又道,"当然你还有其它选择,比方说——趁此机会杀了我。"
  "你疯了?"许止念闻言瞪大了眼睛。
  颜如玉瞥他一眼,也不答话,转身便要离开。
  "请等一下。"禄龄迈前一步叫住他,犹豫着道,"我可以……见见我的妹妹吗?"
  颜如玉身形一顿,断然回绝道:"你没有权利和我再谈条件。"说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
  "妹妹?这又是什么状况?"许止念摸了摸脑袋,随即紧跟着颜如玉离开了。
  禄龄见状连忙急追几步到门口,却被守在外面的人伸手拦住。
  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的声音被卡在喉间。
  虽然早就想得清楚,甚至在内心里做好了所有最坏的打算。
  但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如此轻易地去和别人交换自由,何况,禄秀的安危仍是未知。
  **
  "就比这个吧!"小公子拉着一脸傲气的禄龄来到一盏荷花灯下,指着灯面上端雅的一行楷书道,"灯谜,谁先猜出来谁赢。"
  禄龄瞅了瞅头顶那盏挂得高高的粉色荷花灯,内心有些发虚,他根本就不识字,何来猜谜一说?
  然而他是怎么也不愿认输的,吸了吸鼻子,一挺腰板道:"我比你矮,看不见上面的字。"
  这话说得字正腔圆理直气壮。
  "那我念给你听。"小公子很是认真,仰脸用鼻音一字字念道,"大姐用针不用线,二姐用线不用针……猜两个动物。"
  "两个动物?"禄龄转了转眼珠子,咧嘴笑了起来,看那小公子还在冥思苦想,他摇了摇脑袋,得意道,"不就是蜜蜂和蜘蛛么?"
  "啊?对呀!"小公子恍然大悟。
  "现在承认自己笨了吧?"禄龄乐得直抖身子,那样子分外嚣张,还朝他吐了吐舌头,"小猪头,大笨蛋!"
  乐完了,一转身就往前走:"本小侠还有事要忙,小猪头后会有期啊!"
  "等一下!"衣角被拽住,"只猜一个不准,我们再来。"
  这小公子看着娇贵,大概从小到大还没被人打击过,此刻正满脸通红,腮帮子赌气似地股了起来,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禄龄正自我陶醉着,见他如此固执,爽快道:"那好吧,今天本小侠高兴,就陪你玩玩。"
  这回小公子谨慎又小心,一路仰着脖子看了好久就是不说话。
  禄龄不耐道:"不可以作弊,看见哪个是哪个。"
  "这个!"小公子眼睛一亮,终于停下脚步,伸出手指着前方的一盏龙灯,这灯瞧来新奇,比其他的都略大上几分,站在旁边拄着手思索的人甚多,看来是个难题。
  小公子看着那灯面,仔仔细细地念道:"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①"
  这声音清脆明朗,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谜面是诗句,禄龄完全听不明白,皱起眉头道:"那到底是猜什么呀?"
  "它没有说啊。"小公子一边答一边思索,"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禄龄心下毫无头绪,眼见他一味地入神,就似快要有了答案,心急地耍起了赖皮:"没说怎么猜,这个不好这个不好,我们换一个去啊。"
  "别吵!"小公子犹自想得认真。
  "不要不要,啊啊,哇哇,啦啦,快点走啊快点走,换一个呀换一个……"耍无赖的本事禄龄称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
  "我知道了!"小公子一拍手,弯起眼睛道,"是蝉!"
  "你如何知道就是'蝉'?"
  "流响出疏桐,说的就是那声音出自树上,那蝉自是呆在越高的树上,发出的声音才传得越远啊!"小公子耐心地解释。
  "那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比如鸟啊什么的,为什么你偏生是要说蝉呢?我不管我不管啊啊啊……这个不算。"禄龄试图蒙混过关。
  "你真是无理取闹,我懒得理你!"小公子终于报了一仇,才懒得管他承不承认,"哼"地一抱手别过头去。
  禄龄一叹气:"哎好吧好吧,这个就算你赢了,咱们平手,我们接着再比,这次题目要我挑!"
  月色姣好,一轮橙黄当空照,星点如雨。
  宝雕马车香满路,蛾儿雪柳黄金缕。
  **
  再次从流光溢彩的梦境中醒来时,天色只略微透亮。
  禄龄伸手锤了锤脑袋,不知为何最近总会做这样的梦,一如蒙满灰尘的阁楼突然被人打扫,逐渐显出原本清晰的模样。
  那个和他一起猜谜的孩子,到底是谁?

  "呯!"地一声,窗外响起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天还未完全亮起,原本这样的清晨当是安静无比的,这一声响听来格外刺耳,好似平地一声惊雷。
  禄龄起床走到门口,整了整衣服推开门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从昨夜的倾盆转为现在的绵延。
  房门外竟然无人看守,门口是长长的走廊,禄龄迈步出去,趴在扶栏上看了看,瞧见楼下亭台水榭,中央凉亭里隐隐歪倒着一个身影。
  因着亭檐的遮挡,只能看见对方穿着白靴的腿。
  旁边是打翻一地的碎坛子。
  看看四下无人,禄龄转身跑了下了楼。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个打碎坛子的人,正是颜如玉。
  他斜斜地卧在亭中的石桌上,一只手长长地伸出去枕着自己的脑袋,背对着禄龄沉沉睡着,因着清晨天冷,他微微蜷起了身子。
  想必是喝醉了酒。
  禄龄想了想,轻声迈步过去,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
  好似对禄龄的动作有些不满,颜如玉转了个脸将那只挂在外面的手缩回来,转而抵在自己的颊上。
  这下是面对着面瞧得清楚,颜如玉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紧锁着,脸上犹是疮伤明显,却也能隐约看出其间酒醉的红晕。
  禄龄见他仍是未醒,吸了口气,去伸手又去推他:"喂,醒醒,不要在这睡,会着凉的。"
  "唔唔……"他其实睡得不深,终于有了反应,一边迷迷糊糊应着,一边努了努嘴睁开了眼睛,那睫毛上不知何时沾了水珠,眼眶里竟有一圈的红。

第十五章
  颜如玉眨了眨眼坐直了身子,看见禄龄,脸上浮现瞬间的迷茫,他恍惚地朝伸出手来,喃喃说着:"龄儿?"
  禄龄愣住,声音较平时变了个调:"你叫我什么?"
  颜如玉猛然一怔,好似清明了几分,单手抚了抚额。继而转了话题,语气也变得生冷:"你来这干什么,有事吗?"
  禄龄理了理思路,指着地上的酒坛道:"我不过是看你独自醉倒在此,过来提醒一下,早晨有露,加之下雨天气又凉,当心风寒。"
  颜如玉脸上稍显不自然,"哼"了一声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说罢双手撑着桌面欲要站起。
  颜如玉看来是喝了不少,根本没有酒醒,方微微立起,身子便趔趔趄趄地向前跌去。
  禄龄下意识地迈前一步将他扶住。
  "走开!"颜如玉一把拂开他的手,摇晃几下站住,眼圈蓦然变得更红,"你都不要我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禄龄被他推至一边,对他的话感到莫名,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在说我?"
  "我都准备好了要放弃一切,你却又要出现,是来捣乱的么?对,我倒是想起,这便是你一贯的风格,"颜如玉吸了吸鼻子,转身向外面走去,"反正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是留不住你的。你赢了,我没有勇气再和你比。"
  "等一下!"禄龄连忙跟上去。
  颜如玉已一步踏进雨里,成串的小雨不停下着,瞬间濡湿了整片衣衫。他跌跌撞撞身子极是不稳,正想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臂膀被另一只手扶住。
  颜如玉顺着那只手看去。
  禄龄亦是与他一起站在雨中,背后是被雾气拢成灰色的青山,山人相叠,悠远而绵绵。他的发上挂满了细小的珠水,颗颗饱满晶莹,一如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正映照着自己的脸,清晰而心惊,红疮满目。
  颜如玉别过头去:"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语气厌恶而生冷,听得禄龄一阵无措,他慌忙将扶在他臂上的手收了回去,断断续续地道:"我想……我是说,你还记得你给我的第二个条件吗?"
  颜如玉猛然将脸转了回来:"你说什么?"
  "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禄龄低着头道,"如果你是想让我报答你一救之恩,我现在尽我的能力去做,只求你能放了我妹妹。"
  "你找来这里,就是为此?"颜如玉嘲讽一笑,"怕不是自愿,又为何要勉强?"
  "这种事没有人会觉得甘愿,我有家人,有朋友,也许还有想要长久相伴的人,这些人我都想好好得保护。"禄龄突然激动起来,他抬起脸,眼前因雨水的阻扰而变得一片朦胧,压抑在心中几天的郁恼脱口而出:"不管你与风无流有什么恩怨,我妹妹总是无辜的。我又没有那盖天的武功,也不似你那般残酷无人性,做不了那种事情。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去剥夺别人的自由,这些人都生生地有血有肉,你大抵能也明白失去的痛苦……如果自私便是你的本性,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想要……长久相伴的人?"颜如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愣愣地将他的话重复在嘴边,一直泛红的眼角终于落下泪来,"你觉得我很自私么?"
  禄龄未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怔了一下道:"是。"
  "又丑又自私?"颜如玉又问。
  "……我没有这个意思……"
  "所以,"颜如玉兀自打断,"连你也觉得我很讨厌?"
  "……"
  雨水惆怅,像是长久不能停歇的哭泣。
  颜如玉突然脸色苍白,伸手捂在胸前,微微弯下腰去。
  "你怎么了?"禄龄上前扶住他。
  "不要你管,找你喜欢的人去。"他竟是别扭地可以,又将禄龄推了开去。
  然而这次却没什么气力,脸白得几乎毫无色彩,衬得上面红色的痘疮愈发明显,嘴上一排牙齿已将下唇咬出了血印,看来真的很是痛苦。
  禄龄想起昨晚在湖边听来的对话,连忙道:"你且等着,我去把那许止念叫来。"
  说完方转身要走,手却被他拉住,颜如玉苍白着脸,额角布满了水珠,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你可是毒发?我帮你去找人啊!"禄龄回头劝道。
  颜如玉闭了闭眼,蹙眉一收手却将他抓得更紧:"谢谢你的关心,"说罢伸手猛地将他一推,气力用上了九分,禄龄闷哼一声撞上了背后凉亭的柱子,颜如玉栖身上前,将他圈在了两臂之见,附在他耳边道,"不过我不需要。"
  冲力带起颜如玉的发梢,夹杂着雨珠冰凉地划过禄龄的手臂。
  感到心底一阵酥麻,禄龄慌张地伸手欲要推他,奈何完全没有作用。
  "既然已经被你讨厌,那不妨就让这感觉再加几分。"颜如玉的咬牙说着,夹带着酒味,还有一股熟悉的淡然清香,鼻尖擦过他的脸颊,引起细滑的触感。
  禄龄无从分辨这个熟悉,他已恐惧得快要哭出来,然而这感觉亦是被哽在喉间,他不知该如何述说。
  "怎么,怕了?你不是说要和我交换自由吗?"颜如玉说着,修长的手指穿过衣裳的下摆,摸上的禄龄后背。
  禄龄一言不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戚——小朋友,这样就会害怕,如何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呢?"颜如玉言语间仍有醉意,他张嘴含住了禄龄的耳垂,手指继续上滑,另一只手指轻拂,将他肩上的头发拨到身后。
  耳语变成亲吻,从颊边延伸至嘴角,最后两个额头抵在一起。颜如玉一收手,揽紧了禄龄的腰,两人紧紧相贴,没有空隙,温热却又生冷。
  呼吸声变得急促,颜如玉闭眼覆上禄龄的嘴唇,舌尖一转轻易将之挑开。
  那股香味随之变得更加馥郁,终能分辨那是梨花的味道,夹杂着甘醇的酒味。
  禄龄眼前一片空白,然而这亲吻瞧来霸道,忘情之处却悄然变得温柔而又旖旎,直直引他跌入回忆。
  仿佛打开了的画卷,梦境花开,栩栩如生。
  **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禄龄擦了擦额头的汗,感叹一声。
  "十五就是月圆夜啊,不是诗曰: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小公子苍白着脸,单手捂着胸口,一手搭在禄龄的肩上。
  二人走得艰难。
  "知道你满腹黑墨,"禄龄指了指街角的一棵梧桐树,"到那里歇歇吧,累死我了。"
  小公子点点头,和他一起挪到树下,脚下一瘫软直接坐了下来。
  "方才真是把我吓死了,"禄龄满头的汗水,"扑通"一身倒在他的身边,掏出手帕擦了擦鼻涕,埋怨道,"一回头人就趴在地上了,我当你不打招呼就走了呢。"
  "嘿嘿,今天没比出来,明天我们继续。"小公子不以为意地道。
  "得了吧,你比不过我的,一个病秧子,身体不好就不要出来嘛!还要我拖你,那么重,这手肯定几天都拿不起筷子了。我说,你家到底在哪里?"
  "你干嘛叫我病秧子,你自己不也是病着的吗?"小公子虚弱间不忘白他一眼。
  "我比你健康多了,有本事别叫我拖着,自己走回去!"禄龄一挥手,满脸愤慨。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小公子用手将自己撑直了些许问道。
  "我叫禄龄,你类?"
  "我?"小公子一怔,没有接着回答,不一会竟然失了神去。
  "喂喂,不要婆婆妈妈像个姑娘家嘛,"禄龄用手背敲了敲他的肩,"依照江湖规矩,两方一旦互相交换了姓名,那就是兄弟了,看我多给你面子。"
  "那我告诉你,你以后不要忘记我,们是朋友咯?"小公子伸出了小指。
  "好吧好吧!"禄龄将自己的小指勾了上去,不耐地摇了摇,"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姓颜,叫颜如玉,不过你还是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不如就唤我小颜,如何?"
  禄龄刚想问"为什么不能直接叫你的名字",街的那头远远传来了一阵怒斥:"禄龄,你这皮猴子,又背着我溜出来!"
  禄龄一个哆嗦,心道一声"完蛋了",连忙从地上窜了起来:"哎呀,我娘来追杀我了,我得快跑,"正要开溜,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不行你这样子,我不能丢下你!"
  说罢一俯身抬起小公子的手臂欲往自己脖子上架,小公子忙推开他道:"我无妨,坐一会就好了,你有事就快走吧!"
  "你真的没事?"禄龄停下手。
  小公子忽然笑了起来:"你不放心的话,我倒是想起,以前我生病的时候,我娘都会亲我一下,她说这样会好得更快些。"
  禄龄愣了一下,疑惑道:"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两天我娘每天睡前都要亲我的额头。"
  小公子闻言笑得更盛:"是吧?"
  禄龄当机立断,抬头瞅了瞅正一脸怒气往这奔来的七娘,一闭眼凑了过去,"吧嗒"一声,湿漉漉带着口水的吻落在对方的脸上。
  月色婵娟,灯火辉煌。
  **
  画卷一经铺展,过去与未来终得以连成一线。

  "本小侠姓禄,单名一个龄字,咱们相识一场算是缘分。"
  "我知道。"
  "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因为从小身体不好。"
  "星色凉寒月色暖,我看的是明月。"
  "对不起……我本不该丢下你的。"
  "他们都嘲笑我呢……人人都巴不得我死。"

  原来这被尘灰掩埋着的宝物,竟不只是一点点。

  "唔,小颜……"嘴间被堵住,禄龄说不出话,他使力推搡着他,含糊吐出的词语让颜如玉一震。
  "你是小颜?"禄龄终于将他推开几分,神思却仍旧停留在未知处,"我居然……已把你忘记。"
  "你……"一阵剧痛袭来,颜如玉来不及说话,捂着胸口徒然退后一步。
  禄龄怔怔道:"言语——颜如玉,原来你就是这样在我面前将样子变来变去,累是不累?"
  "禄龄……"颜如玉声音虚弱。
  "你到底为什么要骗我呢?就因为后来我没有去找你,还是因为后来的后来我不再记得你了?"禄龄眼中积攒了泪水不知看着何方,自言自语似地说着,"然后你想报复,让我发现自己居然有悖伦理地喜欢上你,最后狠狠地捅我一刀?"
  "禄龄……不要再说……"几乎快要听不见。
  "对啊,你本就是一个冷血的人么,杀人不眨眼睛。那么,就算我妹妹现在已经不在,我是不是也无需吃惊,"禄龄将视线拉回,看着他的眼睛,在齿间狠狠地挤出锥心的话语,"你很厉害啊,颜如玉。"
  颜如玉浑身颤抖,脸色越发苍白,连嘴唇都已看不出血色。
  "公子?!"那边传来一声惊呼。
  颜如玉随之双眼一闭,生生栽倒在雨里。
  惊起水花四溅,宛若池面盛开了忧伤的莲花。

第十六章
  冬季仍未过去,吹来的风里还有一丝凉意,脸颊上却背道而驰似地冒出了温热的暖意。
  "好恶心啊,黏糊糊的都是口水。"小公子皱一皱眉,伸手在脸上使劲抹了抹。
  "明天此时,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禄龄笑嘻嘻地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圆月,学着勾栏院里的风流公子念了首诗。
  "这……这说的是情人约会的啊!"真是汗颜。
  "管他的,不行我要走了!"禄龄退后两步,胡乱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跑出老远,声音回荡在凉风吹拂的街头,"小颜,记得方才没猜出的字谜,我明天一定能给你答案。"
  "那我明天在这等你啊!"
  **
  天色已暮,雨势渐弱。
  寂静无声的夜里,一声脆响传来。
  "啪!"
  一个耳光狠狠地扇了过去,看着颇为凶猛,实际也未下多少气力。但禄龄神思飘忽未做防备,仍旧是被打得摔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哗啦啦"翻倒一堆茶壶杯碗。
  "你个扫把星,我才不是什么善良的人,要是我家公子有什么闪失,你就等着找人给你处理后事吧!"
  正在一边忙活的婢女全部被这声响吓了一跳,纷纷收起手上的活退了出去。
  "……"禄龄趴在桌子上眼神空茫不知看着何方,指甲狠狠掐进手心。
  他持续这个停滞的状态已经良久,就连承受了刚才那一巴掌都不曾有任何的反应。
  "一整天都没醒,眼看这雨都快要停了,我带给他的药居然都没有服,现在喂进去又吐一半出来。"许止念已经出离了愤怒,双手叉在腰上暴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还说什么想死——全部都是太贱,分明就是欠打!"
  "喂,臭小子!"许止念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指着禄龄道,"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怨些什么,若是他对我能像对你那样的一半好,我就……要不是公子会心疼,真想再打你一次。"
  "……"
  "你不要这副表情,看得我心烦!"许止念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撑开折扇"呼呼"地摇着,"这样不行,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杀过来,还是趁早离开这里为上。"
  "……"
  "啧,哎呀,都是死气沉沉的。"许止念站了起来,伸手将禄龄扶起,"烦死了,好了好了我道歉,刚才下手狠了点。你快去收拾东西,我们先逃命吧,我一个人要拖两个油瓶子,"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不承认打你有错。"
  "那我妹妹呢?把先她还给我,"禄龄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他一开口声音已经沙哑,"我只要带她走,绝不再给你添麻烦,我……想回家。"
  "对了,你好像一直在念叨着你妹妹啊?"许止念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公子把你妹妹抢走了?啊,不可能吧——"
  许止念看了看禄龄,又看了看安然睡在床上的颜如玉,突然眼角抽搐:"公子难道还会饥不择食,强抢民女?"
  "你莫要胡说!"禄龄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许止念的衣领,咬牙道,"快把我妹妹还给我!"
  "你冷静一点!"许止念甩开他的手,愤恨道,"像你这种无理取闹的人还真是少见,我公子才不会是那种人,他要是藏了你妹妹,肯定早就拿出来还给你了,再说这里你也看到了,虽是被外人捧得神神秘秘,其实不过就是个点大栖身的地方,真要藏着个人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发现。你若是真想走我也不会留你,我巴不得你马上离开,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眼前最好了,省得公子每天都为你难过。"
  "那我妹妹在哪里?"禄龄瞪眼退后两步。
  "我怎知你妹妹在哪里?"
  "那他骗我作甚?"
  "骗你?我了解了,这误会太多就是麻烦,"许止念叹一口气,缓缓道,"便是告诉你也无妨。"
  "公子小时便一直体弱多病,他爹爹本是当朝丞相,奈何性格暴躁,为人尖刻且说话嚣张不知收敛,连累公子从小就被人嫌恶欺负。
  颜家树大招风,最后被人陷害,公子被人暗中下毒不说,最后全家都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此前夫人预感到有事将要发生,求我连夜将公子带离颜府。
  这事我也是我离开颜府后才得知,那时我已经和公子走散,他不知丢下我去了哪里。
  那时公子也不过十岁,但他懂事得早,从小就聪明,性格又是温和隐忍的,被人欺负时从不多说一句话。
  我年纪小时一直都很崇拜和依赖他,他走的时候我不知有多少伤心,以为他就这么嫌弃我这书童呢。
  再后来我便被好心人家收留了,但此后一直都未放弃寻他……
  直到三年后的元月,已经是很晚将近丑时了,我也是凑巧溜出去逛逛,没想就碰见他独自站在树下,像在等人的样子。乍然见到他我自然很是开心,一迭声地问他许多问题,他却不答我,脸上满是伤心的表情。"
  许止念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他那时就是在等你,你倒是去了哪里?"
  "我……"禄龄不知又在想些什么,怔怔地出了神去,"我接连高烧不退,我娘将我关在家里呢!"
  许止念又笑:"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他还说你第二天必会回去找他,你去了吗?"
  禄龄依旧是出神的模样:"我去了,去了好几次,他一直没再出现,我也便把他忘记了。"
  "小孩子就是不记事,你把他忘记,他却是一直将你摆在心里最高的地方。"许止念指着心口顿了顿,依旧是笑,"他去报仇了,原先他一直在为要不要报仇犹豫良久……说来都是你的错,你让他想家了呢。"
  "想家?"
  "他嫉妒你啊,"许止念斜着眼将禄龄上下打量一番,"你这娃娃,身上肯定有奶香,他老和我说看到你就想起自己的娘。"
  "……"
  "他那会必是不想再见你了,公子那么要强,要强的人最自卑了。双手沾染的是血腥,连最美好的样貌都被别人狠心剥夺……他从来都是这样地在跟自己过不去,甚至连我都不想再见。"
  禄龄不语,转目望向床上的那个身影,他静静地躺在那儿,黑发铺陈在枕边,脸上的红疮不知何时已逐渐褪去,此刻的肤色白得透明,睫毛的阴影覆在眼睑上,瞧来确实温润而和缓。
  这张脸如此熟悉,他曾经对着他一直笑,如春风和煦;也曾抱着他哭,在内心压抑无助的时候。
  他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不知该如何欺骗。
  最后唯有选择逃避。
  禄龄挪步过去,站在床边,愣愣地看着那个熟睡的人:"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之间本就不该有怨恨?"
  "噗——"许止念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真是天真啊,现在这个年月,哪里说得清谁仇谁恨,真正苦大仇深的两个人说不定每天都称兄道弟……诶我不能教你这些,带坏小孩子。"
  "咳咳……"这边话音未落,那边一声轻咳传来。
  禄龄突然睁大了眼睛转过头去,语中带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颤抖:"小颜,你醒了?"
  颜如玉微微睁开眼睛,脸上一阵迷茫:"龄……"
  "小颜,你醒了?"禄龄又问了一遍。
  这孩子,方才一直挂着那样无措的表情,必然也是因为正吊着一颗心呢,特别是听见许止念说他想死的时候。
  想到"死"字,禄龄一俯身"扑"地趴到了床边,脑中装了太多的东西,此刻正如一团乱麻纠结着他,他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平日伶牙俐齿的模样全然不见,再开口居然又是那几个字:"你醒了呀?"
  颜如玉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是恍然展颜笑了起来,他轻轻伸手抚上禄龄的发:"难道现在连做梦都会梦见你这个傻瓜?"
  许止念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这空旷的话语回荡在房内,听来格外细软。
  "你、你在说什么?"禄龄愣道,"小颜,你倒是醒了没有?"
  "我没醒。"颜如玉笑意更深一些,眼睛一如既往地弯了起来,"我娘方才对我说,要让你往我脸上亲一下我才会醒。"
  "……"禄龄冒出冷汗一滴,"这做的是什么梦?"
  "想你的梦呀!"颜如玉眼睛看向床幔顶端,"你亲是不亲,不亲我还是不醒了吧。"
  禄龄犹豫了一会,终于一低头将嘴凑了过去。
  位置却不在脸上。
  两唇相触时,颜如玉忽然怔住。
  "我原谅你了。"禄龄退开几分,看着对方的眼睛用地头霸王的语气问道,"你呢,要不要好好想想有什么需要原谅我的?"
  颜如玉愣愣伸出手来,冰凉的手心触到禄龄温热的脸,他猛地一缩。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没醒吧?"禄龄突然反应过来。
  颜如玉忽而又笑了起来,将手搭上禄龄的后脑勺,轻轻一使力,"我真的没醒。"
  禄龄一不提防跌了下去,手下一滑压到颜如玉的头发,疼得他蹙起了眉,但他确是不管,眉眼更加弯了一些。
  他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禄龄还未回神,只觉得眼前一花,天地一番旋转,两人竟然换了个位置。
  颜如玉看着他笑道:"我犹是记得,龄儿曾说自己喜欢我呢。"
  "有吗,我……不记得了。"禄龄涨红了脸,眼神飘向一边。
  "你不记得无妨,我已经刻在脑子里了。"颜如玉话语似水,低头吻上禄龄的唇,这一吻绵长而缱绻,不知包含了多少浓浓的情意,辗转又是扑鼻的香。
  两心重叠,今夕何夕?

  那吻逐渐深入,唇齿纠缠间,湿润了周遭的空气,连呼吸的空气都成困境。
  窗外已然放晴,屋檐树梢悬挂良久的水珠不情不愿地一滴滴跌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晶莹。
  禄龄直觉心跳加快,脸上身上如同点燃了火苗,焦灼而炽热。
  脊背都要开始发麻。
  桌上的蜡烛"啪"地跳出火星,满屋的透亮。
  心跳快要破膛而出,却有什么黑色的虚幻阴影逐渐蒙住了双眼,禄龄倏然伸出手去,抓紧了对方的衣角,连同身子一起颤抖起来。
  "怎么了?"颜如玉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攥紧的指节已经泛白。
  察觉到他似有异样,颜如玉慌忙想要退开,却被禄龄拉得更紧:"不要走……"说着已有泪光盈入眼眶,声线极是不稳,"我很害怕……"
  "怕什么?"
  "我看见他了……"禄龄眼睛不知瞧着何处,说话开始语无伦次,"那个人是死在我身上的,我每隔几日便会做这样的梦,好似他已化作厉鬼要死死地跟着我不放,小颜——他要作甚,他要、他要缠着我一辈子么?"
  颜如玉一愣,猛然想起那日烈日下的空山,罪恶的脸,猥亵的笑声,每每忆起都忍不住要切齿。
  "你快帮我把他赶走吧。"禄龄带着哭腔,像是怕他要走,又伸出了另外一只手。
  颜如玉压下恨意,抿了抿嘴,将他紧握在衣角上的手掰开,温言劝道:"龄儿乖……"
  说着一手不经意地摸上了禄龄下身的灼热所在。
  "嗯咳……"禄龄浑身一颤,惊得连连往后退缩,脸上满是恐惧,"你、不要过来。"
  "龄儿不怕,你还记得那次,我们最后未猜出的字谜吗?"颜如玉一边轻缓地问他,一边伸手解开了禄龄腰上的衣带。
  "……好似……记得。"禄龄强压着不安分的意念答道。
  "那你念给我听。"颜如玉对着他微微一笑,声音如蛊。
  修长的手指伸进裤腰,已然触上让他一直觉得羞耻的地方。
  "我……不要,不要动,求求你!"
  "龄儿,那个谜面我已经忘记了,若你不说,我们谁赢谁负?"颜如玉手下仍旧未停,执意要引他跌入记忆。
  "一弯、一弯新弓沉江底……"禄龄使力拉扯着思绪,说到一半却猛然止住了话语,脸上泛出迷蒙的潮红。
  "然后呢?"
  微凉的手指似绵长的纨丝,缠缠绕绕地编织出细密的网。
  "四面……嗯……"吐出的字终究是变成柔软的呻吟,禄龄闭紧了眼,泪水顺着脸颊滑入发间。
  "四面山色入画中。"颜如玉笑道,"我猜是相思的'思'字,你要不要认输?"
  隐忍许久的温热喷薄而出,禄龄终于哭出了声:"小颜……"
  "好了好了。"颜如玉俯身将其抱起,轻拍着他的背道,"你看看,他还在不在?"
  "你做什么要先我一步将谜底说出来。"禄龄的声音闷在他的肩上,"呼呼"地带着抽泣,"我第二天就已经知道了。"还是跑去问了好几个上仙院里附庸风雅的嫖客。
  "那也不能怪我呀,谁叫你反应这么慢。"颜如玉话间依旧带着笑意。
  "今年元月已经过去,我明年还要和你接着比。"禄龄红着眼眶,一伸手圈紧了他的脖子。

  (本卷完)


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十七章
  连日来的降雨似是消了老天爷的火,忽而放晴后的天气已开始转凉。
  彼时正是夜晚,清风拂过街角,摇起小旗翩飞,隐约可见上面写有"喜福"二字。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店面较为偏僻。因着晚间的街上格外清静,叶落飘零,越发衬出小客栈的萧条。
  事实上,这里已经接连几日没有什么生意。独自坐在厅堂台前的掌柜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眼睛逐渐眯了起来,最后脑袋一点一点,已然入眠。
  正至半酣,突然觉得鼻孔微微发痒,他不以为意,蠕了蠕鼻端,咂咂嘴继续打瞌睡。
  然而这感觉却一直不紧不慢地缠着他,逐渐变得强烈。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之精神抖擞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目就看见咫尺内一双清亮的大眼,正眨巴眨巴地盯着他。
  年已及艾的掌柜被生生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退后了几分。
  "嘿嘿……掌柜的你这样不对哦!"方看清那眼睛的主人是一个束发少年,脸上犹是稚气未脱,一脸顽皮地笑着,手上还握了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他回头指了指外头道,"这个时候若是偷懒,谁来招呼客人?"
  "是是,近日清冷,倒真是一时恍了神去,客人几位,可是要住宿?"掌柜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慌忙地应了一声,低头拿出抽屉里的算盘问道。
  "三位,住宿。"另一个声音响起。
  掌柜抬眼一瞧,那少年身后还站着两个公子。一人着天青色长衫,手持一柄折扇,本该是潇洒俊逸的,奈何背上两个鼓鼓的包袱愣是破了美感。另一人发如清谭之水及肩,润玉般的脸上尽是温和的笑意,虽是衣着朴素,但往这粗糙的小店里一站,却依然亮眼得让人不能忽视。
  看着他们像是有钱人,掌柜立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转出柜台弯腰一摊手:"好好,三位公子楼上先请,一会便差人烧了热水送上去。"

  看来,这三人终是于那日晌午离开了夕渚山。

  众人刚要随着上楼,许止念忽地停下脚步,一收折扇道:"不忙不忙。"
  说着转过头去:"掌柜的,你这儿可还有什么吃的?"
  "你怎么又饿?"颜如玉皱眉。
  "小颜我也饿——"禄龄连忙指控,"许大哥刚才在路上还抢了我的包子吃,害我晚上肚子都没填饱,他好大的胃!"
  "喂你个臭小子胡说什么,那东西又不是你掏钱买的,我吃了又怎么了?"许止念冲他一瞪眼。
  "你你你真的是你!"禄龄气结。

  这一路出来时走得匆忙,各自都未想到要带食物,结果许止念中途跑去买了包子。
  他是存了心要欺负禄龄,这包子一买只买五个。
  自家公子当然是要多些的,先给他两个;自己当然也是少不了的,留下两个。最后唯剩禄龄可怜兮兮地拿着一个小包子满脸怨念。
  颜如玉自是不舍得让他饿了肚子,就把自己的一个让给了他。
  结果许止念不服,趁着颜如玉不注意,扇子一撑,"哗啦"一下送出去,一面挡住罪恶的黑手,一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抢走了禄龄手上的包子。
  禄龄当时正张开嘴高兴地要将包子往里送,一闭上嘴巴却咬了个空。还未反应过来,这边已经偷偷将之迅速吞下了肚。
  禄龄那会还以为是遇着了鬼,连哼都不敢哼一声,现在想想才明白过来是被坑了!
  不过已经迟了,许止念得意地摇了摇扇子道:"你个呆瓜,现在才明白过来,啧啧,我掏钱买的这白白胖胖的包子,要真让你给吃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言外之意就是,我不能让你变得更白痴啊!
  禄龄气得"哇哇"乱叫,手指伸出去一抖一抖:"绿毛公鸡,你给我等着吧!"
  "你叫我什么?"
  "绿毛公鸡!是叫你绿毛公鸡好还是白毛狐狸好,我要好好考虑一下,"禄龄认真摸了摸下巴,"啊呀,又狡猾又小气的人,绰号还真是有些难起……"
  "臭小子,你给我受死吧!"这回轮到许止念气歪了鼻子,他一挥扇子直接往禄龄脑袋上扫去。
  "啪嗒"一声,扇柄未在禄龄脑壳上落下,倒是狠狠敲上了一只手。
  "哎呀!"许止念吓了一跳,"公子作甚?"说着欲要上前去察看。
  颜如玉甩了甩手背到身后:"止念你年纪也是不小了,怎的现在总像个孩子似的,平白给人看笑话么?"
  许止念立刻不吭声了,转头将包袱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扔,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呃哈哈……"那掌柜心道这三人可真有意思,一边仰头对着屋后喊,"老婆子,有客到了,快去泡几杯茶来。"
  说罢又转头对他们道:"几位稍候,我这会就去吩咐厨房准备些吃的。"

  喷香的小菜一会就端上了桌。
  想着他们吃饭还需一会时间,掌柜偷了个懒,又到回柜台前打起了瞌睡。

  颜如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肿的右手,犹豫了一下,将之往桌上的筷子筒伸去。
  半途突然被另一只小点的手握住。
  "天哪!"禄龄惊呼一声,"绿毛公鸡你下手真是不留情面,看都发紫了!"
  "不会吧,我看看!"许止念连忙探过头来。
  颜如玉一缩手道:"没什么大碍,涂点药就好了。"
  "怎么会没大碍,"禄龄又将他的手拉了回来,另一只手指着许止念道,"这么肿,你想怎么拿筷子?何况我们下午的包子都让他给独吞了。"
  颜如玉忽然弯了起眼睛:"既然如此,这饭龄儿要不要喂我吃?"
  "好啊!"禄龄想了想,爽快地应了,马上拣起筷子往桌上蹬了蹬,"小颜想吃什么?"
  "嗯哼!"许止念单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脸上满是欲要痛哭的表情,心里不停地捉摸着不知道用"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句话形容自己是否贴切。

  "老板,泡一壶好茶,来两坛好酒,加上几样好菜,过会给我们准备几个上好的房间,快点!"一声急躁的高喝打破小店的宁静。
  门外随之进来五六个大汉,个个背上架着大刀,一来就"哐当哐当"地将他们甩在桌上,随后陆续坐了下来。
  "哦哟,马上来马上来,几位客官稍候。"掌柜连忙站了起来,绕出柜台匆匆叫来了他老婆子招呼客人,自己亦是里里外外地忙乎开来。
  这小店本无生意,为了省些工钱,连个跑堂的都没有招,一直都是这夫妻两一人兼了多职,今天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莫不是走了财运?

  "他妈的,白忙乎了好几天,真是没意思!"其中一个大汉一抬腿将脚翘上了凳子,吐了口唾沫道,"幸好今早武当派的傻逼当先往夕渚山去了,否则我们还要白跑一趟。"
  "就是,那风无流不知是怎么搞的,人嘛蠢得要死,光是挤破头算计着要去剿颜如玉的窝,就没想到人家也会长脚。"
  "结果居然还想留我们跟着他瞎折腾,老子才不干,当我们都是蠢蛋啊,上了一次当还会着他第二次?颜如玉他妈的算老几?还不是个只会想着溜的缩头乌龟?"
  "说的是啊,咱们哥几个也不是吃素的,这种人咱自己下点功夫都能灭了,作甚要跟着那帮蠢货!"
  禄龄闻声转过头去想要看个明白,桌下原本覆在红肿指上的手立刻被反握住,颜如玉温言笑道:"龄儿莫要东张西望,一会这菜要塞到我鼻子里去了。"
  "噢噢!"禄龄连忙收回视线。
  那边几人继续毫无收敛地大声高谈:"大哥,前段时间有传言说,'回风教'的歪嘴弟子柳时青前日在扬州寻春的时候,无意间在某间妓院屋后的泥坑里挖出了个宝贝。"
  "啊,柳歪那小子?他挖出了什么宝贝?"
  那人压低了声音,贼溜溜地附到对方耳边,嘀嘀咕咕耳语一番。那人听着听着竟流出了口水,猛地一拍桌面道:"他妈的还真是好东西,难怪最近找他打牌都没影,柳歪现在人呢?"
  "溜了!若换做是我,得了那种东西也早该溜了,哪还会站着等别人去抢?"
  "也是,此人向来贪生怕死,这事一旦被传出去,怕是有他好受的了。"
  "要找他还不容易?那话又说回来,这小子怎的玩个姑娘玩着玩着栽到泥坑里去了?"
  "啊哈哈哈……谁知道,情场失意了吧!"众人仰头一阵大笑。

  "诶——这柳时青的事情我到是有听说。"许止念用筷子戳了戳碗底,自言自语道。
  "怎么回事?"颜如玉问道。
  许止念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你终于肯理我了。"
  颜如玉一愣:"我几时不理你了?"
  许止念瞥了瞥桌下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刚想说话,乍然看见禄龄正在一旁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你干嘛?"
  禄龄抬眼想了想:"扬州每家妓院旁边的泥坑我都有挖过,为什么我就从没掘出过什么宝贝?"
  "你去挖人家妓院的泥坑做什么?"许止念奇道。
  "嘿嘿……"禄龄神秘地一笑,"我娘叫我去挖的。"
  这下连颜如玉也好奇起来:"你娘怎么会让你去挖泥坑?"
  "你不知道,"一提这事禄龄就来劲了,"啪"地将筷子摔在了桌上,"现在妓院的老鸨可狡猾了,自己偷偷摸摸地研究些害人的春药,然后下在客人喝的茶水里,啧啧,为了赚钱,手段卑劣得我都不屑说,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啊……"
  "你说了半天好像和挖坑没什么关系啊!"许止念打断。
  "呃……我娘不会研究这种东西嘛……这个行情总要了解……她们那些妇女又不会藏东西,这些一般都是埋在泥坑里的。"禄龄摸了摸脑袋。
  "……"
  "我突然有些明白那柳时青为什么要去挖坑了!"许止念一拍扇子,"这小子平时无所事事,最大爱好不过是贪赌贪色,现在可是走了狗运,一挖就挖到了本武功秘笈。"
  "什么武功秘笈?"禄龄瞪大了眼睛。
  "不知,听说是江湖上失传多年的什么绝世武功,反正这种东西我没兴趣,练成了就天下无敌,练不成就走火入魔,这两个结果对我来说哪个有意思?"
  "你不要自有人会抢着要吧?"
  "所以说那柳时青若执意想留着那本秘笈,最后就只有两条路选,要么赶紧去练功,成为一代绝世高手,不然就等着被人追杀吧。"
  "这武功秘笈……莫不是叫《戕利》?"颜如玉问道。
  "好像就是这名字啊!"许止念心不在焉,"总之这东西邪门,一般人是练不好的。"
  "小、小颜……"禄龄抽搐着嘴角一把抓住了颜如玉的衣袖,"那'戕利'两个字,写起来是不是像'找到'这样的?"
  "嗯——"颜如玉想了想,伸出左手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描出来,"就是这么写的。"字迹甚是清秀整洁。
  禄龄却是无心欣赏,"啊"地仰天一锤胸口:"那居然是本绝世武功秘笈!"
  许止念大吃一惊:"难道你见过?"
  "何止见过,"禄龄几乎要泪流满面,"那本书就是我亲手埋在我家后院里的,我一直以为它没什么用场,没想到现在居然被人挖走了……"
  "你如何会有这本书?"许止念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个蛋。
  "我不知道……"禄龄悔得肠子都快青了,"那是我爹留下的东西,上面都是图画,我娘以为是小人书,就送给我看了,我那会正怨着我爹呢,把他的东西全埋在后院里了。"
  "你怨你爹作甚?"许止念越听越是好奇,一迭声的追问道,"还在奇怪……原来你们家居然是开妓院的,那么你爹到底是谁啊?"
  颜如玉连忙用眼神示意他们说话小声些,随即站起来道:"突然有些累了,我们还是上楼歇息吧!"
  禄龄警觉地回头瞧了瞧那帮方才一直在高声谈话的大汉,他们虽依旧是神色如常地吃着东西,却莫名其妙地都不再说话。
  禄龄心下一紧,还未多想,已经被颜如玉牵着手拉上楼去了。

第十八章
  小客栈的楼梯间有股陈旧的霉味,大约是连日来的雨使之受了潮,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
  颜如玉从方才开始便没有说话,好像一直在想些什么。
  直至走完最后一级楼梯突然停了下来,转而对许止念道:"止念,你且先回房去,我有事同龄儿说。"
  许止念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拒绝,只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禄龄亦是埋头在想着心事。
  虽不能说他涉足江湖有多么地深,但他一直都不笨,从刚才那帮人的言谈神情间也能察觉得到,因着事情的蹊跷,此间不免暗藏了危机。
  这武功秘笈本就属个烫手山芋,人人都想吃它,但拿到手上也永远都是个麻烦。
  江湖人士为名为利或者纯粹是因着一个爱好,拼了命地去争夺,为这种事情而流下的血液,铺洒成一条江都不成问题。
  心里沉沉地有了块疙瘩,让他觉得甚是不安。
  好似正有一朵凛冽的漩涡缓缓酝酿于海底。

  楼道不曾点灯,周遭一片阴沉的灰。
  待得许止念推开房门进去,颜如玉才将禄龄拉至有光的窗边。
  他想了想,严肃问道:"龄儿,你老实同我说,那本武功秘笈,你可有看过?"
  禄龄一愣,脸上略带了疑惑:"当然看过了,小颜问这作甚?"
  "那你还记得内容吗?"
  "我……大概只记得一点。"
  禄龄这孩子,也许你能说他记性不是很好,但他在某些方面的能力确实是不容小觑的。比方说对于学习和技巧的掌握,几乎已经能够达到现学现用的境界。
  但也仅限于此。
  那本书他确实是看过,当时并不了解这是什么东西,大约是只看过一两遍。
  因着这无心,他无法很好地将之忆起。
  颜如玉垂下眼睫,脸上竟有失望的表情。
  禄龄心下奇怪,开口问道:"小颜难不成也想学那个东西?许大哥刚才不是说过——这种很容易走火入魔的功夫还是少学为妙。"
  颜如玉忽而笑了起来:"我知道,"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龄儿今天累不累?现在时候不早了,睡觉去吧?"
  "哦,好!"禄龄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几步又停了下来,犹豫着唤他:"小颜!"
  "什么?"颜如玉转过头来。
  "我是说……你如果真的想……我可以……"
  "傻瓜!"颜如玉截下他的话,"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再说了,那武功真的很邪门,你若是贸然回忆,说不定也会有危险……哎我真是昏了头了才会问你这种问题,总之这事不要再提起了,快去睡吧。"
  "哦。"禄龄应了一声便不再提及。
  **
  独自站在原地发了一会愣,禄龄才想起应该要去睡觉。
  行至房前正欲推门,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这叫声凄厉而刺耳,声至一半却猛然停住,像是快马收缰般戛然而止。
  禄龄毛骨悚然,和一旁闻声跑出房门的许止念对视一眼,转身往楼梯口奔去。
  许止念率先一撑扶手直接跳下楼去,方一落地,还未站稳身子先瞪大了眼睛。
  转角处视线有碍,根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禄龄急着下楼,跑到一半听见许止念略带吃惊的声音:"你把他们杀了?"
  随着方位的降低,视线豁然开朗,禄龄终得以看清全貌。
  灯盏摇晃,带起光线明灭,一片阒然寂静。
  这小店本就不大,现在更显拥挤——带刀大汉或是客栈老板夫妇,所有人都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横横陈陈无任何生气。
  而颜如玉,就站在他们中间。
  距禄龄最近的是那客栈掌柜,他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向外突起,肤色诡异地泛白,在光线下灼目刺眼,颈间闪闪一抹凉蓝。
  本就预感到了会出事,却不料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这变故来得迅疾而怪异,方才还是好好的,笑着和他说着话的人,转眼却已变成冢间骨。
  善如禄龄,只短短几月时间,见了那么多的生死,他已然无法再接受。心中一沉,终于恍悟,有些东西被自己刻意忽略,却还是森然存在着的。
  颜如玉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刚想说话,禄龄却已脱口而出:"你……把他们都杀了?"
  居然是和许止念一样的话。这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是难过的质问,带着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有没有的恐惧。
  颜如玉张了张嘴,眼神一黯,失望地转过脸去,固执地不肯说话。
  禄龄等不到他的回答,越发觉得内心空落而伤神,像是要催促他似的,慌忙地又补充了一句:"小颜,他们不过是不小心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并非一定会伤害我们,你若是与人无仇怨,就不该接着杀人啊。"
  "哎呀,你是白痴啊!"许止念想起什么,怒得差点一掌拍上了禄龄的头,"公子刚才不是和你在一起,怎么可能这么快把他们都杀了。"
  禄龄一伸手,指向身前掌柜颈间的蓝色,虽是对着他说话,眼睛却是看着对面的颜如玉:"那么这个,你又要如何解释,何况方才事发之时,他……没有在我视线范围内……"说到这里已不忍再继续下去,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多事,这话必然会让小颜与自己心生了罅隙。
  这是他怎么都不愿面对的。
  自己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他呢?
  许止念"啧"地一声拧起了眉,刚想回他的话,颜如玉开口道:"止念,快去拿了东西,我们先离开这儿。"
  却是如何都不肯给一句解释。
  **
  出了客栈。
  而后便是一路的沉默,各自怀了各自的心事。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扬州?"许止念走在前面,一回身看到后面黑脸的两人,终于也拉下了脸,"嘿,不要这样,都说句话啊!"
  "……"
  "我受不了了,"许止念挠挠头发,"公子,不如和他交流一下嘛,小孩子而已……不用那么认真吧?"
  "……"
  "喂,小呆瓜!"这个讲不通,他于是又换了个人苦口婆心,"我告诉你,别的不说,你方才看见那些人的死状了么,这样子看来该是中毒而死的,我家公子从来不使毒,你可不能平白冤枉了人家!"
  "既然如此,我刚才问你你为何不说话?"禄龄终于忍受不住这压抑的气氛,抬头对走在旁边的颜如玉道,"小颜,解释给我听啊,我会相信。"只要是你说的。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颜如玉仰头看天,眼中晶亮亮地映照着黑夜,"我确实双手沾满了血腥……正如你说的那样——一直是个冷血的人,杀人不眨眼。"
  这句气话,他居然就一直这么死死地记得,禄龄有些慌乱:"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跟谁亲近些就会轻易地去相信谁,龄儿会不会太天真了。"颜如玉转过脸,一字一句地问他,"那么此刻的我在你眼中,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禄龄被他这句话震得无言以对。

  原本平滑的表面,终究还是划出了粗糙的裂痕。

  "哥哥?!"正僵持间,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禄龄猛地一惊,循声转过头去。
  大眼睛的小姑娘,穿着黄色的长裙子,和禄龄八九分的相似——这不是禄秀是谁?
  禄龄脸上一喜,匆匆跑了过去,一至近前就曲手往禄秀的脑门上弹去:"一个姑娘家,连续好几天乱跑去了哪里,害我都担心死了!"
  "哥哥!"禄秀擒着泪猛地将他抱住,"你呢?后来有没有事,我那天一直在山下等你啊……"
  "我……没事了没事了,秀儿不哭啊!现在可好了,找到了你,我们明天就回家去吧?"禄龄拍拍她的背,哄小孩子似的。"
  禄秀抬手抹了抹眼泪,离开禄龄的怀抱:"我现在不想回去。"
  "为什么?"禄龄吃了一惊,终于发现不对,"你怎么半夜一个人在街上晃悠?"
  "不是……"禄秀抬眼看了看他身后,"哥哥,这是……"
  禄龄随之回过头去,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头来对禄秀笑了笑道:"是我的朋友。"
  "嗤——朋友?"许止念随即一开折扇,冷笑一声,"谁跟你是朋友,我们可是一个都没承认过哦!"
  禄龄看了看颜如玉,他那双淡如秋水的眼睛已不知望向何方,脸上一片寂冷看不出其它的表情。禄龄心中一紧,略微低下头去,牙齿咬住了嘴唇。
  "呃……"禄秀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继而对禄龄笑道,"这样的话,哥哥不如先跟着我来吧,我……有事要告诉你。"说着莫名地红起了脸。
  禄龄狐疑,这才发觉她的手上竟还拿着一包东西,刚想问那是什么,一个略带焦急的身影远远往这边奔来:"秀儿,怎的去了那么久,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禄龄一怔,这声音听来分外熟悉,像是……
  待得他走近了凝神一看,真是那个人。
  对方率先愕然先开口,语气里满是吃惊:"这位……可是那日的……禄小侠?"
  "子迁少侠好久不见。"禄龄干笑着朝他一握拳,心下一番计较,大约已猜到了妹妹和他的关系。
  果不其然,禄秀很快一脸忧心地搀上了他的手臂:"昨天还站不稳呢,怎么现在就出来了,我不是告诉你我去买药了吗?"
  "我不是担心你么,女孩子家这么晚了独自出来……"
  "咳咳!"禄龄干咳一声。这武当派的直肠子怎么就和禄秀搭上了呢?
  "哦,"子迁连忙客客气气地道,"失礼了,秀儿怎么不介绍一下,禄小侠身后这二位是……"
  待他问起,禄龄才猛然想起那天在小巷里,他与颜如玉对峙的情形。
  内心一阵焦躁,不知子迁还认不认得出来,必须快点把禄秀带走才行。
  不想还未等他说话颜如玉便冷冷地道:"不过都是平素相逢,没什么好介绍的,我们现下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再此多留,止念,走吧!"说罢欲要转身离开。
  "秀儿!"见他们要走,禄龄急得提高了音量,"快跟我回家去,你这样华叔叔和娘知道的话会担心的。"
  "哥哥,我不能跟你回去。"禄秀竟是埋下头去,将那子迁的手慢慢牵了起来。
  "不行!"禄龄徒然板起了脸,"你必须跟我回去。"
  只那么一会顿滞的功夫,背后的两人已经走出老远。
  "禄呆瓜,"许止念见颜如玉只一经地往前走,停也不停一下,忍不住回身叫冲禄龄喊,"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秀儿你到是走不走?"禄龄越发焦急,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快要掉下来了。
  "哥哥,"禄秀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能走,我已经和子迁大哥……成亲了。"
  "你说什么?"禄龄大骇。
  禄秀放软了声音哀求:"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样自作主张确实很不合礼数,我和你失散的这么多天,是子迁大哥收留了我。要不是他,我不定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他与我有救命之恩啊!本是想让他带着我去寻你,奈何他被颜如玉所伤,至今都未痊愈——哥哥,你先等等我,等过段时间他的伤好了,我们一起回扬州去和娘说,好吗?"
  禄龄退后两步,侧头往身后看去。
  而那身后的人,在分秒流逝的时间里,正背对着他,一步步渐行渐远,连头也不曾回过。
  小颜,为什么?
  难道只因为我的一句话……你便不愿等我了吗?

第十九章
  后来那几天,禄龄跟着子迁和禄秀去了武当山。
  但他自上了武当山之后,见人一直都是沉着一张脸,谁说都不愿搭理。
  有人玩笑说子迁的媳妇带了个黑脸关公回来,预备横扫武当派。

  谁都不把小孩子的心情当真。
  禄龄却真是藏了很多的心事。
  武林中人干的常常都是玩命的事情,特别如武当这样的大派,在江湖上随便抓一个都是敌。何况那子迁区区一个武当弟子,性格又是这样直愣,他根本没有能力给禄秀幸福——甚至连安定的生活也很难说。
  禄秀本是个温顺听话的女孩子,在家中从来都是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连和七娘顶嘴的事都不曾发生过,更罔论和人家私定终身。现在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了,只和那子迁相处了几天,居然就告诉他,他们成亲了!
  这事连禄龄都无法接受,更何况是他们娘呢,若是真的给七娘知晓,真不知该是个什么后果。

  而禄秀却是整日跟着子迁跑。
  忙忙碌碌地帮他洗衣烧饭煮药,端茶送水,俨然一个娴熟好妻子。
  禄龄好几次想找她好好谈一谈,却都被她以忙为借口推脱了。
  这姑娘,大抵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哥哥交代吧,毕竟从小脸皮就薄。
  不过,这脸皮再薄,也还是干了不要脸皮的事情了。
  难不成该说那是爱情的力量?
  于是禄龄干脆每天都坐在子迁所在的别院门口,等着她什么时候有空了,好和他认真说几句话。

  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当派负责打扫的小弟子每天一看见禄龄就咧开嘴:"禄兄,又来找我们嫂子啊?她下山去买蜂蜜了,说是要给子迁师兄做桂花糕呢,诶我们今天聊什么?"
  那小弟子几个月前才刚来武当派拜师学艺,武当拜师的门槛一向很高,刚来的两年时间什么也不能学,光是负责打扫。他来时也不认识几个人,扫地是个哑巴活,难得有个人能陪他说话,管他是黑脸白脸,只要会说话,一概往上面贴。
  日日都搞得禄龄郁闷至极。
  **
  桂花香满,秋风不知不觉地在晚夏的帘幕中钻了空隙,天色开始浮现通透的白。
  这天好容易那扫地的小弟子不在,禄龄独自做在一颗黄灿灿的花树下,挑着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
  武当派除了扫地的来来去去都是忙人,路过他旁边也没人顾得上他,他这个模样倒是让他显得分外的孤单。
  这个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小颜。
  怎么就这样丢下自己了呢?禄龄将手上过长的树枝截成两半,又在地上添了一笔。
  便是早知他性格敏感脾气怪异,却没想到竟是那么不好相处,随口说几句而已,居然连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那他接下来会去哪里,如何才能再找到他,见到他又该说什么,或是直接向他道歉会比较好一点?
  越想越是入神,连身边几时站了个人都未发现。
  "跟谁道歉?"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生生吓了禄龄一跳。
  他慌忙伸出手往地上抹了抹,直至上面的东西全看不见。
  方才转过头来,一见来人甚是惊诧:"风、风大侠?"
  "禄龄可真有意思,一边画画还一边自言自语,画些什么呢?"眼前之人正是轻装飘逸的风无流,此刻正睁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倒真是有些痴呆了,连脑子里想了些什么都会脱口而出。
  禄龄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不过是忘了些东西,想要重新记起来,画画有助回忆……"转而疑惑问道,"风大侠怎么会到这儿来?"
  武当派不是和剑华阁结怨了吗?
  "我怎么不能来这里?我是来求人帮忙的。"他挺直了身子笑笑道。
  说是求人帮忙,但这闲适的模样就好似在谈论天气。
  风无流自上次组织杀颜如玉之事未成之后,不知在江湖中落下了多少话柄,皆是说他是个外表看似光鲜,实则腹内草莽的无用之人。
  这话若换做是说其它人,恐怕他们早就羞愧地找地洞遁逃了。他倒是好,独自一人悠哉游哉地上武当山示好,一点受流言的影响的模样都没有。
  这真是需要超凡的承受能力。

  正想着,风无流突然将一只手轻轻伸向了禄龄的耳边,禄龄一惊,下意识地侧头闪避。
  那只手滞了滞,转而缩回来摊开了掌心,赫然一朵细小嫩黄的桂花静静躺在上面。
  大概是刚才在树下发呆时不小心沾在了发上。禄龄尴尬地冲他笑笑:"以后还是少发些呆比较好。"
  风无流一耸肩,拍去了手上的小花,玩笑道:"你呢,后来在剑华阁就一直没见着你,莫不是寻到这儿来了?"
  "不是不是!"禄龄连忙摆手解释,"我是来找我妹妹的,前两天才刚到。"
  "前两天?"风无流突然蹙起了眉,"那么先前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
  居然是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语气甚是古怪,好似在提审。
  禄龄心下疑惑,却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风大侠不是有事?"
  "哦对!"风无流恍然大悟,"刚刚去和张前辈聊了一下,说是要去扬州,让我来找子迁少侠,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扬州?风无流要去扬州做什么?
  "好像在屋里。"禄龄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僻静别院。

  越想越觉得奇怪,待风无流走后,禄龄转身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在子迁的房前转了一圈,挑了个下面有石块的窗子,双脚往上一踏,用上从胡八通那学来的偷听本事,手指放舌头上舔了舔,往前一伸,"噗嗤"捅破了稀薄的窗纸。
  屋内光线充足,正适合偷看。
  子迁正伏在桌上写字,看见风无流进来,很是吃惊,随即好一番寒暄,端了茶请他在桌边坐下,问了来意。
  风无流毫不拖沓地直奔主题:"子迁兄近日可有听说'回风教'柳时青之事?"
  子迁想了想:"可是有关一本武功秘笈?"
  "正是,此秘笈名曰《戕利》,其首创始祖名曰苏轻扬。"
  "苏轻扬?她不是多年年前闻名江湖的预言大师吗?"子迁诧异。

  苏轻扬?好熟的名字。
  禄龄在脑子里一番搜索——好像是十几年前活跃在江湖上的风云人物。
  听闻她的话里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只要是受她预言的人事,不管受多少的人为阻挠,依然会在日后如同被下了咒般一字不差地上演。
  此事一经传出,苏轻扬的名字便如同火烧燎原一般在短时间内一传千里,不断地有满心欲念的人上门求她赐自己三言两语,以满足自己的欲望——类似于得道成仙升官发财之类的愿望数不胜数。
  苏轻扬不胜其烦,一气之下隐退了江湖,之后再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有传言说她自隐退江湖之后,一直在研制千奇百怪的药物。"风无流继续道。
  "药?"
  "是。仙药毒药或是治病的药物,无所不包。"
  "这和武功秘笈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因为她将自己预言的本事凝成精髓溶入了那套武功里,只要有人练成,大抵我们这些人都能轻易地死在其弹指之间了。不过这武功习来容易走火入魔,连她自己都未正真练成,最后是被人盗走了。"
  风无流摸了摸下巴道:"这秘笈要是落到有心之人手上,必是不得了了,有消息说柳时青现在还在扬州,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去找到他。"
  "既然师父吩咐了,我本也就是要去扬州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那我们便即日动身吧。"子迁站起身抱拳一礼,接着道,"不管江湖上说了些什么,子迁只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风大侠温和谦逊,当得起'大侠'这个名号,子迁虽不能代表什么,但还是要跟你道个歉。"
  "子迁少侠言重,在下担当不起。"风无流连忙回礼,说完又道,"其实……在下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风大侠不妨直说。"
  风无流未开口说话,而是抬眼往窗这边扫了扫。
  禄龄怕被发现,心下一惊,一崴脚从石块上跌了下去。
  "扑"地一声闷响,屁股坐在地上,还好死不死磕到了小石子。为了不发出声音,禄龄生生地把嘴里的痛呼咽了回去。
  静静呆了一会,却没有任何动静。
  再趴回去时,他们已结束了话题,又开始新一轮的寒暄。
  错过了一段机密对话。
  禄龄懊悔地摸着脑袋走出了别院,坐在桂树下重新发起了呆。
  这风无流真是奇怪,剑华阁不是专门对付颜如玉的吗,为什么突然也对其它的事情有了兴趣?说是怕有心之人将那武功秘笈夺走,难道就是指小颜?他上次不是问我记不记得书中的内容,那他到底要这本秘笈做什么?
  那本《戕利》居然是个那么厉害的东西,它最后却是落在了自己爹的手上。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当年,他就是因为这个而引来了灭门之灾?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蹦到脑子里,将他绞成了一团乱麻,禄龄大吸一口气,一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
  决定不管怎么样,先回扬州再说。
  **
  青山白云里,闲者自怡悦。
  风拂树梢叶飘零,又是天凉一个秋。
  在洛阳纠缠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回家。
  第二日一早他们便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了。
  张凌生没有再嘱咐其他人跟着子迁一起去。
  这老狐狸也是个狡猾的。不管做什么事情,必要时还是多多少少地要与其他帮派间留个空隙。
  若是论起江湖地位,剑华阁迄今绝对可以与他武当派拼个前后。诸如此类,怎可亲近?

  因为怕禄秀一个女孩子家走那么远的路会吃不消,子迁很体贴地给她雇了一辆马车,于是一行四人,两人骑马两人坐车,很快上了路。
  骑马的速度总归比步行快上许多,才出发不多时便很快出了洛阳城。
  车轮一路"咕噜噜"地转着前行。
  禄龄终于开始发觉,禄秀实是和自己疏远了。

  昨夜被子迁喊去和他们商讨去扬州之事时,禄秀也在。
  她与子迁之前好像谈了些什么,总就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一直低着头闷闷沉沉地似有心事,叫她总是隔好久才应一声,应了也不回话,继续埋首发愣。
  问了子迁,说是她身体有些不适,过两天就好。
  在禄龄印象中,禄秀一直是个单纯的姑娘。若非出了什么大事,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她从小安静乖巧,那记忆里的模样就是个本分无忧的女孩儿家。
  现在才发觉,因着这安静乖巧,活了那么多年,禄龄从未真正地关心了解过她。
  何况禄秀的心思他是越来越不能理解。
  禄龄一时有些伤感,他根本就是个无用的哥哥,碰到这样的问题,居然连个主意都拿不出来。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看了看依旧是凝神看着车窗外闷声不吭的禄秀,禄龄想了很久,终于吸一口气开口唤道:"秀儿。"
  没有应答。
  "秀儿!"
  "……"
  "禄秀!"
  "啊啊?哥哥何事?"
  禄龄用手指点了点下巴,小心问道:"最近总见你心神不宁的样子,问你子迁大哥,他说你身体不适,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和他……有孩子了?"
  "!"禄秀终于不再走神,满脸惊诧地看了看他,脸红了起来,"哥哥在胡说什么?我们都还没和娘说……子迁大哥才不是这样的人。"
  "这样最好,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两天到底在想些什么?"禄龄挪了挪身子,坐直了道,"好比说……你总该有个打算,很多事情哥哥不了解,却也知道你这样做不好。虽说你华叔叔给你找的那门亲事已经不能作数,但女孩子家本就该听父母的话。你这么自作主张,我不知道娘会……"
  "不要和我提起娘!"禄秀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话语间竟隐含了一丝鄙夷。
  禄龄愣愣地瞪大了眼睛:"秀儿……"
  "我……"大约是觉得方才反应过激,禄秀连忙说道,"我是说,这些事情无需哥哥操心,我和子迁大哥会好好和娘说的。
  顿了顿又轻声补充:"哥哥还是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吧。"
  这话禄龄没有听清,刚想问再一句,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前面的,快停车!"
  这声音尖细得有些刺耳,禄龄听着熟悉,连忙从车里探出头去,见着来人,"咦"了一声:"绿青蛙?"
  绿燕正在后面策马追赶,乍见禄龄,脸上一愣,转而又将视线越过他,对着前面喊:"风无流,你给我站住!"
  禄龄大吃一惊,绿燕原本对风无流很是崇敬,称呼用的都是"风大侠",但现在这样子瞧来,怎么反倒像是来追杀他的?

第二十章
  行在前面的子迁和风无流闻声转过头来,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皆是一脸的莫名。
  两人对视一眼,勒马停了下来。
  "风无流,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绿燕很快赶了上来,一收缰绳,朝风无流摊出了一只手。
  "绿姑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在下并不记得有拿过你任何东西。"风无流道。
  "你少装了,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绿燕瞎了眼才会遭你的骗,今日你若是不把东西交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样子看上去像一个被负心汉抛弃却依然要纠缠不休的痴情少女。
  子迁脸上不禁挂起了看戏的表情:"绿姑娘,女孩子家还是矜持些好吧?"
  "呸!"绿燕一吐唾沫,"没你们武当派什么事,一边去。"
  说着又对风无流道:"风无流,快把东西交出来,本姑娘没有多少耐心!"
  "绿姑娘。"风无流皱眉道,"在下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少来,你个败类,迟早有一天会作茧自缚。"绿燕一脸愤怒,"这装蒜的模样我看着就觉得恶心!"
  "绿姑娘,若是不能说个明白,此番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耽搁。"风无流不愿与她纠缠,板起脸一抱拳,对子迁使了个眼色,预备调马离开。
  "想走?没那么容易!"绿燕急了,抽出腰间的软剑往他们面前一挡,"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把东西拿回来!"
  "等一下。"
  禄龄见状,挑开车帘跳了下来,看了看绿燕,问道:"绿姐姐,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臭小子少管闲事,"绿燕看也不看他,"我劝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否则以后有你吃亏的地方。"
  "绿姑娘,你再这样出口伤人,别怪风某无礼了!"风无流脸上显出了怒气。
  "少废话!今天我就是准备和你拼命的。"绿燕说罢一掌拍向马背,借力跳了起来,软剑在阳光下发出逼人的戾气,直直向风无流刺去。
  风无流偏头一闪,也自马上跳了起来,连连后退避开她的攻势。
  绿燕不依不饶步步紧逼,风无流看准时机,一伸手,掌心夹住了她手中的剑。
  绿燕一抬手想将之抽出来,奈何却是纹丝不动,她涨红了脸,两指并拢往他的肩上穴道点去。
  风无流侧身躲开,两手将剑一放,伸腿往她腘部扫去。
  绿燕受招仰后跪倒在地,软剑脱手甩在了一边。她继续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又"咯啦"一声,重重摔了回去,风无流趁机抽剑架上他的脖子。
  前后不过是眨眼的时间,便已输了。
  "你这根本就不叫功夫,还是回去学好了再来找我的麻烦吧?"方才的打斗根本未费风无流分毫气力,他拍了拍衣袖将剑插回鞘,回身对子迁道,"莫要管她了,我们走。"
  说着翻身上了马。
  子迁在一旁问道:"风大侠,她到底是问你要什么?"
  "不过就是个难缠小姑娘,谁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禄龄却依旧站在原地看着绿燕没有动。
  低垂的脑袋已将她的脸隐去,只能看见被咬得泛白的嘴唇,绿燕单手捏拳往地上狠狠一锤,身前干燥的地面"突突"地出现了两颗湿润的水珠,很快晕成小圈扩散开来。
  "哥哥?"见禄龄还未动身,禄秀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禄小侠,你莫不是想管这姑娘的闲事?"子迁在一旁玩笑道。
  "你们就打算把她丢在这里?"禄龄问道。
  "她自己一会会回去的吧,你到底走不走?"子迁催促,"人家可是来找麻烦的。"
  禄龄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车子摇晃两下继续前行,驶得远了,禄龄犹是觉得不忍心,将头探出窗外,还能看见她独自低头坐在地上。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绝对不会是找麻烦那么简单。
  绿燕虽然先前一直喜欢着风大侠没错,但她方才的样子,分明就是有问题。
  正看着,眼前突然一道寒光闪过,迅疾如电!
  禄龄乍见觉得熟悉,来不及反应,那边绿燕已经无声歪倒在了地上。
  "停车!"
  禄龄喝了一声,未及刹住便跳下马车,脚下一个踉跄,堪堪站稳便飞速往来路奔去。
  待至近前,禄龄"扑通"跪了下去,一把扶起倒在地上的绿燕。
  果然,颈间一枚闪闪的"蓝星"。
  禄龄心中一跳,连手都要颤抖起来。
  "咳咳……"绿燕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满是痛苦的表情,"禄、禄龄?"
  "绿姐姐!"禄龄伸手摸上她颈间的蓝色,"是、是颜如玉?"
  "不要碰……"绿燕一伸手拉住了他,"有……毒。"
  "颜如玉要杀你?他为什么要杀你?"禄龄收回手去,急急问道。
  "未必是他……禄龄你听我说,"绿燕喘着粗气,说话断续不能衔接,"是我太糊涂了……不该相信风无流的……求你……去问他把东西要回来,那……那是颜如玉的东西。"
  "是风无流?他利用你?"
  "他不是好人……"
  禄龄诧异,刚想问他拿走了颜如玉的什么东西,一把剑突然架上了他的脖子。
  "什么悄悄话不能告诉我?"风无流冷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风无流……若是执迷……你不会有好结果的……"绿燕抽了一口凉气,话言一半被卡在喉间。
  "我很好奇啊,"风无流轻笑一声,"灌了你这么多酒,连东西都交出来了,居然还不肯告诉我你师傅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声音小了下去。
  "绿姐姐!绿姐姐!"禄龄连忙用力摇了摇她,却是再没有回应。
  "喂,话没说完就要死?"风无流略显焦急,一不留神抖了抖剑尖。
  "哥哥!"有人惊呼一声。
  禄龄闻声想要回头,脖间一阵冰凉将他挡住,随即溢出触目的红色。
  "哥哥!"禄秀的声音里带了恐慌。
  "秀儿!"子迁呵斥,"昨天不是已经和你说好了?"
  禄秀立刻噤声。
  "说过什么?"禄龄忘记了脖子上的尖锐,猛然睁大眼转过头去。
  风无流来不及收剑,只是瞬间那里便开始血流如注。
  "……"禄秀眼神闪了闪,咬牙偏过头去,竟是不再看他。
  "秀儿?"禄龄怔怔地放缓声音唤她,"你瞒着我什么?"
  颈间的血越流越多,快要抵至要害,他却丝毫未曾察觉。
  "臭小子,你也想死吗?"风无流见状,连忙收剑一脚踹上他的肩膀。
  劲儿颇大,地上满是粗糙的沙砾,禄龄一晃身子,手臂腿脚与它们摩擦着一路滑出好远。
  "啊——"禄秀惊惧不已,伸手拉住了子迁的手臂,"子迁大哥,这样不行,快住手,再怎么样他都是我哥哥啊!"
  "你有这么肮脏不知廉耻的哥哥,应该感到羞愧才对。"风无流抬腿往禄龄身上狠狠一踢,随即鞋底踏上了他脸,"居然有脸和颜如玉这种人私通,我说的没错吧——禄小侠?"
  禄龄一怔,风无流为什么会知道他认得颜如玉?
  "呸,"脸被踩得变了形,磕着地上的泥沙连说话不能利索,禄龄直觉全身都火辣辣地疼,像受了烈焰的炙烤,"什么肮脏不知廉耻,说的是你自己吧?"
  "风大侠,你没有证据,一直以来听的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啊!"
  禄秀一甩开手要冲出去,被子迁一把拉了回来:"秀儿,颜如玉不是好东西,你忘了我和你说的,我爹娘都是被他杀死的!"
  "可我爹娘不是!"禄秀慌张回首道。
  "你要证据么?也可以啊,"风无流将腿收了回去,弯腰附在禄龄耳边笑道,"证据就在他脖子上挂着呢!"
  禄龄闻言一惊,伸手欲要护住胸前东西,有人却比他更快。
  风无流曲指勾住他颈后的绳结,一使力扯了下来。
  红线崩直,刮过那道皲裂的剑伤,又是一阵难抑的疼痛。
  "不过是让我偶然瞧见——这东西原来是在颜如玉身上的吧?"风无流回身略一松手,一枚羊脂白玉在阳光下摇摇荡荡地发出润色的光芒。
  "还给我!"禄龄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伸手便要抢夺。
  风无流五指一并往他后脑劈来,禄龄偏头一闪,抬起手肘向他腹部撞去。
  这一招快疾,并夹带了劲风。
  风无流毫无防备,只来得及后退几米。
  击中胸腔,风无流捂嘴一声咳嗽。
  "快把东西还给我!"禄龄摇摇晃晃地冲过去。
  "有点本事么……这模样真像狗急跳墙,"风无流一挑眉地将手中的东西举得老高,仗着身高的优势玩味似地看着禄龄在他身前一跳一跳,"这么急着要抢,难不成是定情信物?"
  "你真是卑鄙!"禄龄忍不住啐出一口唾沫。
  "啪!"风无流伸手擦了擦沾了唾沫的脸颊,重重一个巴掌将他抽翻在地。
  "现在禄秀可明白了,这种人,当大义灭亲才是。"风无流附身抓住禄龄的领子,重又将他从地上提起,"这事禄小侠同不同意?"
  "你去死!"禄龄怒骂。
  "大义灭亲?不、不!"禄秀慌忙摇头,眼泪跌进衣领里,"子迁大哥,是张前辈吩咐你们这么做的吗,他、他定然不会允许。"
  "秀儿,你不是说以后都听我的?我们不会害你。"子迁在一旁劝道。
  "可、可你们分明只说要用他引出颜如玉,他不是方才出现了,他、他在哪里?"禄秀迷茫的声音听来分外天真。
  "秀儿,你哥哥不会有事,来,不要看就没事了,跟我来。"子迁将她捂进怀里,半拉半抱地推进了马车。

  这真让人绝望,禄秀居然会相信这样愚蠢的男子。
  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禄龄闭上眼睛,他居然……被一直惦念着的妹妹给设计了。
  以前那个笑着说要和他一起开包子铺的妹妹,终究还是不见了么?

  "对啊,颜如玉在哪里?"待他们离去,风无流提着禄龄邪邪一笑,"他该不会是把你抛弃了吧?"
  "快把东西还给我!"
  "你说这个?"风无流提着绳子他眼前晃晃,随后张开了五指。
  "啪嗒!"润白色的观音跌落在地,生生碎成两半。
  "不要!"
  禄龄瞬间红了眼眶,挣开他的手扑倒在地,伸手欲要去捡,一双鞋狠狠踩上了他的手。
  "风无流你这个变态!"禄龄咬牙忍住疼痛,"你就等着死吧!"
  "谁死得早还不一定呢。"
  "那么还是要恭喜你,如意算盘要落空了。"禄龄睁眼看着他,声音已然变得沙哑,"颜如玉已经走了。"
  "走了?去扬州了吧?"风无流一甩手将他推开,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真巧昨晚被我在路上遇见,顺便就把他叫回来咯!"
  "你?!"
  "要不是那可爱的绿姑娘扰了我们,大概还可以多走几步路去迎接他……诶,你颜如玉哥哥好像身体不太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害我差点错手杀了他……啧啧,到现在都心有余悸啊,"风无流摇摇头,弯下腰凑近,"禄小侠,那我们要不要赌一赌——他到底会不会来?"
  "你把他怎么了?"禄龄倏然惊道。
  "你作甚这种表情看着我?"风无流挑嘴,"谁知他自己是怎的,我待人向来是客客气气的。"
  "你几时客气过?"禄龄几欲作呕,"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你杀的吧,为了自己的利益。然后嫁祸给颜如玉,让别人都觉得你是个义士侠客,贬低他,以成就你现在的江湖地位。可惜狗永远改不了吃屎……"
  "啪!"风无流又是一掌掴来,用了七分内力,直打得禄龄侧过脸去,一张嘴喷出一地血水。
  "你不过就是嘴贱嘛,让你说个够啊。"
  说罢又是一脚踹向他的肚子,禄龄闷哼一声蜷起身子,再也无力动弹。
  风无流满意地回头吹了个哨子,他那匹褐色马儿随即颠颠地跑了过来。
  他挑嘴一笑,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抽出一条雪亮白绫:"让你不留神知道这些秘密倒算我的不是了。看来你颜如玉哥哥今日不管来是不来,最后还得让它送你上黄泉啊!"
  "你丫有病,那武当派的人才不是傻子。"禄龄撑着手冲着不远处拔高了声音,"那日的子环就是你弄死的吧……"
  风无流俯身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抬手点住他的哑穴,将剩下的半句话掐在嘴边。
  "唔唔……"禄龄瞪眼。
  "让你说话你偏生爱说不中听的,真是个不讨喜的孩子。"风无流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白绫缠上禄龄的脖子,并打上个活结。
  "唔唔!"
  "风大侠!"这边子迁跳下马车,一路奔了过来:"我将她催了眠,时辰不多……"
  "唔唔……"
  "对,时辰不多。"风无流将那白绫使劲一扯,"我没多少耐心,还是给他半柱香时间吧,等会我们可要走了。"
  这"半柱香"三字被他重音强调。
  "唔唔咳……"禄龄满心慌乱,脖子上的剑伤又被挤破,"滴滴答答"地落得浑身血渍,痛苦地憋青了脸。
  "半柱香?你要把他……"子迁诧异。
  "放心,不会的。"风无流无所谓道,手下无形地又加了份力。
  "唔唔!"苦痛的感觉快要将他吞噬,禄龄曲着身子躺倒在地上,翻眼睛四处搜寻,最后视线定格在一处。

  无力的手颤抖着伸向不远处孤独躺在地上的润色碎片,终于一使力将他捏在手心。
  无穷无尽的窒息与疲惫在意识松懈的那一刻若潮水般袭来。
  好像又让他回到那日夜晚星点下的湖泊。
  身体在水中不断地下坠,就快至底。
  水面一阵摇晃,有人跳入水里,荡漾涟漪,惊起无数空心的泡泡,犹似梦境。
  禄龄抬起沉重的眼皮,对着来人弯起嘴角。

  ——小颜,我方才又和人打赌呢,我赌你必会来寻我。
  但我把你用来找我的东西弄碎了。
  你说那是你娘留给你的,那你知道后会不会难过?
  ——我好像一直很多事,都要等你来收拾烂摊子,你会不会嫌我烦?
  ——你该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不过是说你几句而已。
  像小孩子似的,我又没有怪你。
  ——我还想给你准备礼物,预备送去讨好你呢。

  ——小颜,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满满都是欺骗。
第二一章
  "等等。"有人轻道。
  颈间的白绫突然微微一颤,结扣随之松了开来。
  怎么了?禄龄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鼻尖随之凉凉地落下细小的一点黄,在风中微微地抖动,好似有催促人醒的力量。
  禄龄于迷蒙间睁开眼,视线凝聚在鼻尖处。
  还以为是只扑翅的蝴蝶,却原来是片飘落的银杏叶。
  阴云乌沉沉地翻滚着挤压自天端。天色即刻变得阴霾,风越刮越大,道旁泛黄的银杏被吹得"沙沙"直响。
  随后一片两片,越来越多的叶子被吹落,金黄金黄地不停填补着周遭的空隙。
  "要下雨了?"子迁蹙眉伸手接住一片飘至眼前的叶子,嗤鼻道,"颜如玉个缩头乌龟,等得我花菜都凉了。"
  "哪会!"风无流迅速将白绫一端系在腰间,一边挑眉笑道,"哈哈,花菜还热着呢!"
  "什么意思?"子迁话未问出口,手中扇状的叶子似有了活力,突然跃起调转了方向,直直往他面门刺来。
  子迁悚然一惊,下意识抬手去挡,叶片尖利,"嗤啦"划过他的手心,立刻溅出一道血光。
  还未完全有所反应,一叶又来,"啪"地刺进了他的昏穴。
  子迁摇晃了一下,歪倒在地。
  "颜如玉,都老朋友了,来就来呗!还装腔作势,不像你的风格嘛!"风无流捏紧手上的白绫,伸腿将子迁踢至一边,不屑笑道。

  天色越发晦暗,阴云争先恐后地靠近,只是瞬间便如同黑夜。
  骤然暗下的天空让眼睛无法适应,短短时间里几乎看不到十米外的景色。
  仿佛一叶引千变。
  飘零至半途的叶片好似被注入了灵气,一经在半空中"唰唰"直立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齐指向风无流!
  风无流警觉,施展轻功往后急退,指尖凭空画了一个圈。
  "唔……"禄龄只觉得喉间一紧,白绫彼端连着风无流的腰身,一退崩起,直直跟着他拖了出去。一路摩擦着沙砾,刺烈的疼痛和着晕眩一起压迫而来。
  那指尖画出的一圈防御力颇强,叶片受力反弹,纷纷跌落在他的身侧。
  风无流扯起系在腰间的白绫挑嘴一笑:"颜如玉,你还是不肯出来么?"

  乌云浓厚,远方的天空隐隐响起了雷鸣声。
  四周空茫,风扫沙尘。
  雷声刚落,叶声又起。
  这次是从风无流的身后突袭,扇状小叶成片成片连成镂空的网,排山倒海地紧紧逼来。
  风无流耳廓一动,急速回身一掌劈下。
  凌光一闪,叶网随之炸开,残破成轻逸的零碎。
  "尽来些虚的……势均力敌者难寻,还以为和你交手最有意思。"风无流环顾四周,声音扩散在空旷里,"没想到今日这般畏缩。那么——只好先到这里了。"
  说罢一掌拍向地面,借力跳上一旁早已蠢蠢不安的马背。
  "唔唔。"禄龄整个身子跟着他一起被拉扯,血液纷纷上涌,方才缓解的窒息感又不断挤进的脑子。
  风无流双腿一夹,胯下的马儿嘶叫一声,撒腿几欲奔跑。
  好似争分夺秒,一道蓝光抢在马儿抬腿之前飞速掠来,直逼风无流要害。
  这速度快到只能看见转瞬即逝的光芒,在满天乌云的阴郁里竟然分外地刺眼。
  风无流连忙闪避,还是不及,蓝光堪堪擦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血痕,"叮叮当当"滚落在地上。
  马儿受惊,又是一声嘶鸣,仰天抬起了前腿。
  间隙一道人影闪过,抬腿一招中的,将坐在马背上的人踢落在地。
  风无流一翻身调节落地的冲势。
  未及他站起,一只手已伸向他腰间系着的白绫,风无流挥手拍下一掌退后,对方跟着逼近,继续朝着那条白色不依不饶。
  说来迟缓,却不过眨眼功夫,两人动作极快,"劈里啪啦"地像在抢夺时间。
  "颜如玉你终于来了嘛。"风无流手下不停,嘴上也是不停,"方才可是一直缩在乌龟壳里?"
  颜如玉紧抿着唇不曾开口说话,点点红疮赫然显在脸上,底下的脸色苍白如纸。

  "唔……"禄龄在阵阵晕眩中睁开眼,极力撑起脑袋抬头看去,碰巧对上对方的眼睛。
  小颜……又毒发了?
  竟是两分怔忪。

  风无流趁此偷得空隙。伸手一扯,脚尖踢中禄龄的腰腹,顺势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唔!"禄龄慌张伸手抓住脖子上的束缚。
  颜如玉急忙企图抢断,风无流挥手一挡,那白绫"呲啦"一声从中间撕破,一人一边被扯开。
  禄龄脚下一软跪倒在地,脸色憋得青紫,抚着喉间直想呕吐。
  "快放手。"颜如玉急道。
  "放手做什么,我们可以接着折腾嘛。"风无流笑道。
  "你……"颜如玉突然顿住,捂着胸口痛苦地弯下腰去。
  "咦?成病秧子了嘛!几时的事情?"
  "……"颜如玉企图直起身子,然而阵痛一经袭来便无力抵制。
  风无流见状"哈哈"一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哟!"
  说罢将手中的一端白绫甩起。
  那条白色倏然翻起波浪,如一条吞人的小蛇,欲要缠上颜如玉的脖子!
  颜如玉勉强闪避,心知再拖下去不是个头,一咬牙甩出一枚暗器。
  谁知对方几乎与他同步,脱手也是一枚蓝色。
  两颗蓝星迅速在空中碰撞而过,发出清脆的"叮"响。
  禄龄倏然睁大了眼睛——就是那个东西,风无流那个有毒!
  "唔!"
  想要出声却发现根本不能说话,禄龄来不及思考,连自己都不知是哪来的气力,撑起身子向那枚蓝色扑去。
  "龄儿!"颜如玉大惊,情急之下一拉手中的被扯成半条的白绫。
  禄龄直觉脖子一紧,被动退后两步,那枚"蓝星"好巧不巧直直穿过白绫,"呲"地一声将其与风无流连接一方截断。
  禄龄失力,一歪脚跌入颜如玉怀里。

  "啊!"风无流呼痛。
  两枚暗器相撞,那只是微小的偏差。
  一枚刺入风无流的肩臂,一枚捎带着劲风擦过颜如玉的耳侧,未及分毫。
  大幸!
  颜如玉松一口气,迅速低头解开禄龄脖子上的束缚。
  里面淋淋的伤痕随之跳入眼中,淤结的青紫,还有不断淌血的剑伤,触目惊心。脸上身上都是凌乱的污泥血渍,那一双眼睛却是鲜亮亮地看着他。
  还未来得及说话,颜如玉心口一痛,蓦然跪倒在地。
  "唔!"禄龄慌忙伸手想将他扶起。
  颜如玉咬了咬牙,站起却又跌下。
  这蚀骨的痛觉一直干扰着他,并且近来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不断敦促他想起一些纠缠纷乱的往事。
  **
  丑八怪。红疮怪物。这是他一直以来听过最多的词汇。
  敏感如斯,只要一走到有光有人的地方,他就必须迅速筑好坚实壁垒。
  就是这怪异的毒,自小便一直纠缠着他,让他无法享有若常人那般幸福的童年。
  不能难过不能忧伤,不能显示自己的脆弱,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轻自己。
  一个人若是一直如此,必然会让性格变得阴郁古怪。
  然而他没有。
  因着有一个人,曾在不经意间带给他一种叫做美好的东西。
  这美好绒软如蜜汁。像旧时的那个冬天,娘亲在烛光下连夜为她赶织厚厚的围巾。
  窗外飘飞着白色的雪花,照亮一方黑夜,也映出那张朦胧透着温暖笑容的脸。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呢?
  没有用心去记得,为什么忍不住就会想起来,想起她的笑,想起她曾经对自己说的话。
  她说:"小玉乖巧聪颖,是娘最大的骄傲。"
  那时她背后的天是湛蓝的,云似棉,花似糖,都是儿时最喜爱的景。
  亦或者是在他中毒之后,常常会痛苦不堪地在床上翻滚。
  娘亲慌慌张张地到处去为他请大夫,走街串巷找可用的药材,亲自煮好了端到床边,默默流着眼泪喂他喝下。
  她哭着的时候连说话声都是含糊的,唯有自己能够听得清晰,好像那是独属于他的声音:"小玉不要怕,不管怎样娘都会陪着你!"
  不管怎样都会陪着你。
  这话每每忆起,连做梦都会勾起嘴角。
  然而好梦不长,幸福一夜缺失了脚,跑不到他在的地方。
  这如何能让人不恨。
  然而仇恨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它太过丑陋,一经沾染便会玷污美好。
  若非因此,他又怎么会一次次地与自己作对。怎么会别扭地抛下这个不断带给他美好与温暖的人。
  这孩子那么纯真,他多么想把他好好地保护起来,免受任何的伤害。
  然而他做的不够,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居然没有能力做到最好。
  **
  脸上突然滴下一滴水珠,随后落得更多,"吧嗒吧嗒"击打着脸颊。
  禄龄抬头看去。那天空终于开始下雨,雨水"劈劈啪啪"接二连三,一点一点连成一片。
  一声雷响。
  像是倾倒了沙袋,雨势变得凶猛,由远及近地推翻过来,夹带了阵阵的泥土气息,树梢被风吹得直摇晃,瞬间便湿了衣襟。
  风无流捂着臂膀在雨中直起身子,"唰"地自腰间抽出佩剑,笔直往前一指,声音响亮回荡在雨里:"颜如玉,我还没有输。今日一决,势必要让你死得难看。"
  禄龄回过头去,灰色的水雾迷蒙了视线,隐约只能看见一个提剑的人影。
  只觉得急迫不容等待,禄龄用手背抹了抹额前被雨水打湿的乱发,转过身去。

  颜如玉只觉得被扶着的手臂一空,俯身撑在了地上。
  身前原本被遮挡的光线突然亮了几分,他吃力地抬起头,却只能看见禄龄挺直的脊背。
  雨水不住地落在脸上,颜如玉一缩手指,痛苦地抓紧地上被泥水沾湿的零碎叶片,想说话却挤不出一丝气力,只能在嘴边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心急如焚。
  "禄龄?挺能耐的嘛,说你们有奸情你还不承认,哈哈,想当出头鸟了?"
  禄龄径直往前迈出一步。
  风无流不屑一笑:"就你那三脚猫……"却是连半句话都未说完便突然举剑,狡诈地跃起偷袭。
  颜如玉骤然一惊,迅速伸手摸向袖口,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才想起从昨日毒发开始便一直被风无流纠缠,混乱之间竟是毫无节制地将暗器用完了。
  居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剑尖刺破雨帘,带着疾风远远朝禄龄逼来。
  然而禄龄反应够快,一踮脚向后掠起,同时伸腿踢了过去。
  这一踢偏去了风无流的攻势,剑尖转了个方向扫起一片水花。
  风无流未料他竟是有着一手,愣了一下调整姿势:"小子哪来的本事?"
  禄龄绷起脸,抬手快速伸出一指对准他的空门指去,这小小一指竟夹带了内息,风无流感知不对,欲用剑面隔开,却还是被巨大的冲力震慑胸腔,"噗——"地吐出一口血。
  颜如玉倏然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武功?
  雨依旧不停地下着,地面上绽开朵朵透明的花。
  禄龄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原本明亮的眼眸黯然失去光芒,他"咻"地又一伸指。下落的雨水在半空"扑扑"地指尖被戳穿,速度太快几乎看不到实体,这回目标直冲对方的太阳穴,中了便是一招毙命!
  自己已是这番,他决不能让禄龄沾上血腥,颜如玉心急欲碎,拈起地上沾满湿泥的银杏叶,一提气丢了出去。
  "啪"叶片打中手腕,禄龄全身一震,指尖在离对方太阳穴三寸处停滞。
  风无流瞪着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颜如玉终于勉力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奔了过去,伸手"啪啪"两下解开禄龄的哑穴:"龄儿,不要跟他打了,快走!"
  "……"禄龄尚不能回神,怔怔看了看风无流,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见其未有动静,颜如玉蹙眉一把拉过他的手,转身施展轻功。
  "啊!"禄龄被动地一倾身,眨眨眼颠颠地跟在他后头离开。
  他们没有回头。也就未看清,那一直滞愣在原地的风无流,一股黑血赫然顺着额角发间滑落。
  **
  "小颜,等、等一下!"行得远了,禄龄才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喊道,"秀儿……秀儿还在他们那里。"
  颜如玉猛然收脚,禄龄来不及反应,一不留神撞上他的背:"哎呦!"
  抬手捂住额头,扯到脖子上的伤又是一番疼痛,禄龄呲了呲牙,刚想说话,突然觉得肩上一紧,猛地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对不起……"雨声"哗哗"地将耳边轻软的声音削去一半。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不该丢下你?"
  "诶,你如何知道?"
  禄龄在他怀里无声地笑了起来:"你看,我就说,你总不会丢下我。"
  雨水点点滴滴,交织成串珠似的帘幕,濡湿两人相拥的身影。
  ——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你已经成为了我的希望。

第二二章
  逐渐雨疏风轻,天边一轮彩虹,弯似镰刀。
  "了不得。"颜如玉拍拍禄龄的背,笑道,"我都被龄儿看透了。"
  "哈!"禄龄仰起脸看他,"小颜要是真能让我看透那就好了!"
  颜如玉闻言"噗"地笑了起来,身子随之一抖一抖:"是、是么?"
  禄龄一怔,才知道自己话有歧义,定然是让他误会了,忙忙开口补救,却是还要保着面子,眼神飘来飘去,语调里不知带了何处的乡音,听来分外搞笑:"啊啊,我说的不是内意思呗,你不要搞错了呗!"
  颜如玉笑意更盛,秋水般的眼睛直弯成了一条缝。他学着他的语气问道:"那龄儿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呗?"
  雨已经完全小了下去,周遭没有遮挡的声响,耳边听来的话语清晰地像是被水刷洗过。
  "我说的是……"禄龄想了想,突然兴奋起来,还伸手比了比样子,"我都不知道你会这样子用树叶,一排竖起来,'哗'地推过去,像唱戏似的,很气势。"
  说完又立刻补上一句:"鼻泥天下的气势!"
  "是睥睨天下!"
  "都一样啦。"禄龄撇撇嘴。
  "为什么是唱戏?"颜如玉从连缀马屁中拣出一句不好听的。
  "唱戏怎么了?"禄龄调皮地冲他眨眨眼,逗趣唱道,"咿咿呀呀,看你个秃脚大仙……"
  "哎好了好了。"颜如玉捂住他的嘴,"那个且是用来唬人的,若非毒发……"说到一半忽然怔住,急急扳着禄龄的肩膀问道,"龄儿,你方才使的那门功夫,是谁教你的?"
  "什么功夫?"禄龄一脸莫名。
  "就是……刚才和风无流比试时候使的。"
  禄龄依旧是不明所以:"刚才不是小颜把我拉走了么?"
  "是啊,走之前。"
  "之前?哪里来的之前,我们又没交手。"说罢自嘲一笑,"不然我哪还有命站在这里。"
  "……"颜如玉惊得说不出话。
  "啊,秀儿!"禄龄猛然一拍手,"快回去,我怕她有危险!"
  说罢急急跑了几步,不觉身后有所动静,禄龄住脚转过头来,却见颜如玉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你可是犹豫?"禄龄无知无觉,只当他是在介意,"秀儿好像从知道我们认识起就不待见我。我以为她还是个小孩子,她从小就没什么主见——不过娘若是知道她已经开始有自己的想法,应该也会欣慰吧。"
  "以后我会和她说的,"禄龄又道,"武当派的那个子迁性格实在是不好,像个懵头呆子,秀儿就是被他给骗了。"
  "你不也是个小孩子?"颜如玉表情软了下来,抬手走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身子有没有好点,"禄龄想了想,关切道,"还是不要和风无流正面交锋,要不然你等着,我可以偷偷地……"
  "走吧。"颜如玉打断他,背手快步往来路走去。
  "喂等等我!"禄龄连忙跟上。
  **
  天意初晴,有阳光普射,打在方才被雨水淋得透湿的衣服上,一片暖融。
  回到原来的地方,见到的情景却令人诧异。
  "人、人呢?"禄龄四下张望,唯见道旁银杏被零落残枝,四下空旷无声,哪还有人影踪迹。
  "不对,我一叶刺入了武当派那人的昏穴,算算时间,他当是早就醒了。"
  "难道风无流又和他们一起走了?"
  "风无流必是为了要去扬州找那本武功秘笈,既然他和找来武当派的人联手,暂时不会对他如何,若那子迁待你妹妹不薄,也当无碍……"颜如玉想了想,"我们只有先回扬州再作打算。"
  "只好如此。"禄龄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回去了都不知该如何跟娘交代。"
  "这不是你的错。"颜如玉叹一口气,"没有人会长久坚持一个模样,总是会变的。"
  "嗯……"禄龄点点头,又问,"小颜有没有好点?"
  "什么?"
  "身子啊,刚才一直很痛苦,"禄龄蹙眉,"这到底是中的什么毒?"
  "哦——"颜如玉恍然拉长了声音,又突然收住,"没有。"
  "啊?"
  "你亲我一下就好了。"他略微弯腰侧过脸来。
  "咦?"禄龄又开始飘眼神,"许大哥哪里去了,他不是一直把你的药带在身上?"
  说到这个,颜如玉一愣,竟是没了玩笑的表情。
  "啊,你们吵架?"禄龄观察着他,"于是他就不管你了?"
  "不是……"
  "说什么为你寻药,要治好你,现在由着你毒发,那该多痛苦?"禄龄忿忿,"一定把他找回来!"
  "你不懂。"颜如玉笑道,"是我让他走的,他因有自己的生活,或者欢愉或者艰辛……都不该与我有关。"
  "那我的生活呢,是不是与你有关?"禄龄不是很明白。
  "那是必然的。"颜如玉板起脸调转话题,"还不快来亲我?"
  禄龄转了转眼珠子:"小颜是几时出生的?"
  "你问这做什么?"
  "正月初七。"禄龄兀自说道,"我的是正月初七,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吧?"
  "十一月晦。"
  "差几月,就快到了啊!"禄龄笑眯眯地伸手抚上他的脸。
  颜如玉怔然。
  禄龄一踮脚,仰脸凑了过来。
  轻风拂银杏,飘落在禄龄的肩膀上。他的发有些偏褐,被那一点嫩色的黄衬出了温和的色彩。
  好似意识到了什么,颜如玉忽然退后一步。
  原本放在他脸上的手随之放空,两相间被空气隔开,禄龄疑惑地睁大眼睛。
  "我居然忘记了。"颜如玉对他笑笑,转过身去,"还是找地方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尽快回扬州吧。"
  "小颜。"
  禄龄跟着迈前一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我不会嫌弃它们。"
  见他不语,禄龄又道:"我家那儿的后院,夏天会开一种花,那花平常只有在宫里才能见到,她叫'碗莲'。花如其名,娇小玲珑却风姿卓绝,就像——它们一样。"
  禄龄说着,重又踮起脚尖,凑上他那脸颊边红色的小点,那竟是真像极了一朵婉约待放的莲花。底下是润色的肌肤,细滑间突兀的触感,磕着柔软的嘴,感觉有些粗糙。
  禄龄闭眼笑了起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什么都不介意,只要是你。"
  倏然觉得有温热的暖流自心底溢出,直直抵达眼眶,颜如玉覆下长长的睫毛,忍不住回身搂住禄龄的腰,一言不发地将脸埋进他的发间。
  那种感觉,除了感动会还有什么呢?
  "所以,以后不要生我的气,"禄龄伸手回抱住他,"我会难过。"
  那片嫩黄的银杏终是顺着禄龄的肩"咕噜噜"地滑落。
  秋风又起,空气里满是雨后草叶的芬芳,苍山点缀,霓虹隐约,一片的美。
  **
  树前一叶又落。
  那黄色飘至眼前时,怀中的人忽然一震,拥抱着的体温骤然冰凉。
  颜如玉察觉有异,一凝神,迅速松开放在禄龄腰间的手。
  "嘻!"禄龄挑嘴一笑,一收手死死将他搂紧,"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喜欢我么?"
  颜如玉一怔,试探着开口:"龄儿?"
  "嘻!"禄龄又是一笑,语气两分冷然三分嘲夷,"还是说你本也就是骗我的。"
  这说出来的话实在不似寻常,尖刻且有股呛人的凉意,因着相拥的角度,肯本无法探知他此刻的表情,颜如玉搭上他搂着自己脖子的手,想将其扳开,一边连声问道:"龄儿你到底怎的?"
  奈何其气力颇大,竟是如铁锁桎梏,越收越紧牢牢不放,使力的手指间夹了一束他的头发,渐渐被扯得生疼。
  "你不是说要当我师傅的么,还算不算数?"禄龄又在他耳边问道。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你先放开。"颜如玉焦急地推了推他。
  "我什么都不会,学起来很慢,不如你直接踱给我。"禄龄终于将手松开几分,却依旧是挂着他的脖子,退后了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把我什么都教会要花好几年,踱给我只要一盏茶时间,很快。"
  这才得以将他看清,原本深色的瞳仁已然黯淡无光,笑意到不了眼底,半张脸附着着阴气。
  颜如玉心下一凉,真真是不对劲。
  "你不愿意?"禄龄麻木地歪脸看了看天,"是啊,踱给我你就废了功夫……可你留着那些做什么?"
  说罢一收手,指尖快速戳向颈间残留着的剑伤:"继续杀人?"
  伤口碎裂,"吧嗒"一声,有血落于地面。
  直指咽喉的指尖隐隐泛出微小的白光,颜如玉想起方才他使在风无流身上的招式,这不知是哪门子的邪恶功夫,力量全数系于指上,居然锐不可当。
  眼下他正拿着这可怕的食指对着自己,怎能不让人悚然。颜如玉小心翼翼拉上其对着自己脖颈的食指:"你先把手放下。"
  "你给不给?"禄龄重重拍掉他伸过来的手,这边指尖往伤口里戳得更深。
  血滴开始如注,脸上却丝毫无痛苦的表情,状态若鬼魅上身,像是被人下了迷乱神智的恶降。
  这模样几近自残,禄龄冷漠的脸上已然颜色全无,衣衫上"滴滴答答"地沾满斑驳而触目的血渍。
  再这样下去会失血。颜如玉无措至极,他势必不会伤害他,更不忍看着他伤害自己,于是想也不想地脱口:"我给你,你快放手!"
  "嘻!"禄龄僵硬地挑了挑嘴,"如此甚好。"
  说罢终于收了手,催促道:"那便快点吧,我等不及。"
  颜如玉犹豫了一下,伸指点上禄龄胸前的穴道,暗暗探测他的内息。
  一探才知凶险,禄龄内里血脉扩张,气息紊乱地在体内各处横冲直撞。手指一触上穴口便有一束气息顺着喷出,与颜如玉的的内息惶然相斥,"噗"地击中他的心脏。
  方才缓解的剧痛纷至沓来,颜如玉惊惧地想要收手。
  "不要退缩,就这样……"禄龄迈前一步一把将他拉住,"小颜,你可知,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颜如玉怔住,这语调与表情都是寂冷的,但那句话却是如蛊般深深触动了他,疼痛难忍,却又夹杂着喜忧难言的情感。

  犹是那般稚气不经世事的年月,庭前有梅暗香。
  头顶是纷飞的雪花,仰脸就能看见那自天而降的点点白色,好似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如此扑面而来。
  有人弯腰搓了搓他被冻得通红的脸,复将刚刚编好的围脖挂在他的颈上,慈爱笑道:"天寒,切莫着了凉,你可知,娘亲最心疼的人就是你。"

  只一恍神,禄龄已将他点在穴道的手抓得紧紧。
  颜如玉只觉得体内不断有热涌往手指上冲,眼前阵阵眩晕。
  "不要怕……"禄龄单手复又圈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语焉不详地继续蛊惑,"一会就好。"
  两边对冲的气息不断相撞,好像身体里的什么都要顺着指尖流失,颜如玉脸色逐渐苍白,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热流涓涓冲涌,他不经咬紧了牙关,剧痛纠缠着他,就快要站不住脚。

  忽然有一把扇子狠狠自禄龄脑后扫来,还未靠近便被其周身巨大的气场震得扇骨破裂,"啪"地中途截断。
  那一声奇响,在耳边轰然炸开,禄龄身子随之一震,脸上的冰冷缓缓褪去,倏然翻眼昏倒在地。
  被紧握的手终于松开,颜如玉脚下一软跟着跪了下去。
  "真是疯了!"一双白色的鞋出现在眼前,"要不是发现药忘了给你回来找寻,你今天大概就是死在他的手上了。"
  颜如玉循着那双鞋抬起头:"止念?"
  许止念看到他的脸,身子猛地一颤。
  那脸上原本殷红的疮疤赫然开始泛出白色的脓水,很快便在脸上结成了点点圆珠。鲜明的颜色对比,触目惊心。
  这毒症居然越发变得严重。强压住心底翻滚的酸胀感,许止念不动声色地附身扶住颜如玉的手臂:"先起来。"
  "谢谢。"颜如玉晃了晃,靠着他勉力地站起。
  "我已经把这药凝成丹粒,虽不是解药,但按时吞服还是能够缓解毒性,"许止念忍住不去看他,回头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两个瓷瓶递给他,尽量将语气压得生疏,"这是涂的这是吞的,记得分清。"
  说完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我马上就会走的。"
  颜如玉闻言一愣,吃力地伸手接过:"谢谢。"
  手指划过手心,竟是蚀骨的冰凉,许止念蓦地红了眼眶,咬着牙将嘴边的话挤出:"两句了。"
  "什么?"
  "你到底是在干什么,给他踱功?你命不要了?"想起方才见到的,许止念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指着倒在地上的禄龄,伸出那把被折断的扇子戳了戳颜如玉的肩,嗓门大得几近崩溃,"我以为他虽不懂事起码乖巧,却不想竟然是这样一个泼皮!你一身功夫要是不要我管不了,但起码得选个时机!就你这样?就你现在这样……"
  "龄儿他……出了点意外,我还不……"
  "我管他什么意外,"许止念打断他的话,还是控制不住泪水汹涌地自眼角滑落,"你说要我走,好吧我听你的,被你赶了那么多次也该够了,死乞白赖终归不是我的作风……但你年纪也不小了,请你好好地照顾自己,起码给我一个能够放心离开的理由。"
  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啪"地将扇子甩在地上,强制稳了稳心绪,平声道:"实在是想不到你居然还会对着我说'谢谢'——请问你到底是想伤我几次?"

  于是放上碗莲的图片XD


第二三章
  第一次见他那么失控,颜如玉欲要安慰,却在心中颠来倒四地怎么也掂量不出合适的话语,只得一味地沉默。
  "妈的,爷的风流形象都没了!"许止念发泄完毕,暗啐一声,仰头眨了眨眼睛,又用袖口抹了抹脸。抬眼见颜如玉还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又拔高了音:"还不快吃药?!"
  颜如玉额角犹是挂着虚汗,闻言马上低头拔出瓷瓶的活塞,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
  "两颗两颗!"许止念一旁提醒。
  于是又从瓶子里溜出一颗在手心,随之送进嘴里。
  看着他真的吞下去了,许止念弯腰拾起地上那把被折腾得破烂不堪的扇子,一转身用扇柄敲了敲后背,迈步甩出一句话:"我说走就走绝不含糊,公子后会有期。"
  颜如玉愣了一下,终于"嗤——"地笑了起来,回身背对着他蹲下,将晕厥在地的禄龄扶坐起,抬眼对着空气道:"你从小就是不愿听我对你说谢谢,但我却是每次都忍不住要说,倒真是我见外了,"说罢叹了口气,一使力将怀中的人抱起,"止念,我想说,在这个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许止念快步行走的身形顿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走了回来:"突然想到我也是要去扬州的,公子不介意与我结伴同行吧?"
  **
  禄龄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食人的猛兽一直追着他,他不敢回头,撒开腿拼命地奔跑,最后却是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脚下一颠扑倒在地。感觉危机的逼近,他迅速转过身,却见那猛兽忽然幻化成了七娘的模样,阴着脸骂他:"秀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都是你之过,你最好不要来见我了。"
  禄龄心下惊慌,刚想站起,又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哥哥居然会和颜如玉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真是让人觉得恶心。"
  禄龄连连摇头,急忙想要解释。
  四下却已无人,唯剩一片模糊的黑暗。
  他起身茫然四顾,想要迈步却不知该往何方,突然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无法看清的脸,透着寒意的冷笑。那人抬起手一松指,一枚羊脂玉佩摇摇荡荡地出现在半空:"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那玉佩只看一眼便觉得熟悉,禄龄点点头,小心地伸出手来:"给我。"
  "为什么要给你?"那声音恍然一笑,笑声中透着邪意,捏着绳子的五指缓缓张开。
  "不、别摔它!"禄龄心中一紧,慌乱地要去抢夺。
  然而已是不及,最后两根手指张开,只是白光一闪,玉佩便开始下坠。
  "不要!"禄龄急得大喊一声,突然睁开眼睛。
  满身的虚汗。

  是黑夜,有细微的明光透来,抬头是灰色的床帏,因着光线的阴暗,看不出四下其它的摆设,只知是在一间屋子里。
  身上黏黏呼呼地难受,禄龄转了个视线,一扭脖子便有撕裂地疼痛传来,他"咝——"地抽一口气,刚想坐起。
  "别动!"一声轻斥。
  禄龄一愣,这声音很是熟悉。
  "前两天用了药刚刚有所好转,怎么突然又严重起来了?"
  "是我在给他探内息时,感觉到有一股奇异的乱流,竟能将我压下去的毒素一击而出。"
  这是……许止念和小颜?
  禄龄凝神往声音的来处看去,才见那方有一块灰色的帘布,光线就是自那后面透出。
  他吃力地自床上坐起,敲了敲沉重的脑袋。
  居然完全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说什么?这里是哪里?
  "怎会如此?你这毒已经蚀入心肺,若是在受外力干扰,我怕……"那声音又响,"他不会人格分裂了吧?"
  禄龄又是一愣,蚀入心肺?
  "莫要胡说,他向来健康得很……喂你干什么?"颜如玉突然惊呼。
  "疮伤溃烂,脓血一干就会把衣服和皮肉沾在一起,你想到时候撕皮么?"
  "算了我自己来就好。"
  "跟你说了别动,这里你够得着?"
  禄龄越听越是不能明白。他伸手掀开盖在肚子上的薄被,抬脚下了地,轻悄将身子往帘布那边挪了过去。
  刚拂起布帘一角,明亮的光线便直冲眼睛,禄龄眯了眯眼,待能够适应,方才放眼看去。
  帘后光景只有简陋的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个药瓶,一盏烛灯,灯芯长长伸出在外,间或"啪"地跳出火光。
  桌边坐着两个人,皆是背对着他。
  颜如玉衣衫半褪,露出了大半的肩膀,他微微侧过头来。许止念伸指从桌上的瓷瓶里挖出一点膏药,悉心地往他背上涂抹,大约是光线不那么明亮,两人凑得很近。
  "公子,"许止念似想到什么,忽然停下手,"他会不会真的图谋不轨?"
  "说了不要乱猜测了,龄儿他不会做那种事情……"
  禄龄闻言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他们……在说我?
  "你怎知,你又不了解他!"许止念打断他。
  "他那样直白的性格一看就能了解!"
  "那么你要如何解释那种行为?他当时那模样实在是可怕得紧,如果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那就更是不妙。"
  可怕?到底发生了什么?
  禄龄又退一步,脚下不留神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呜呜"地叫了起来。
  帘外两人循声转头。
  "是龄儿醒了?"颜如玉连忙站起,将散乱的衣服扶正,"我去看看。"
  禄龄闻言,转身飞奔回床上,快速地将被子拉来盖好,随即紧紧闭上了眼睛。
  "等一下!"许止念将他拦住,语气中带了充足的戒备,"不要过去。"
  禄龄心下蓦地一惊,他们到底怎么了,语气里满是疏离。他只是睡了一觉,为什么醒来就碰上这样的事情,是他让小颜毒发了?他做了什么?怎么就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
  忆起方才做的那个噩梦,禄龄只觉得阵阵凉意浮上心头。
  脚步声响起,轻微小心像是怕惊到什么。
  有空洞的恐惧袭来,禄龄慌张地将手伸进衣襟里摸了摸,直到手指触到两块润滑的玉石,一收手将它们紧紧捏在手心,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许止念束起布帘,光线随之透进,禄龄忍不住动了动眼皮。
  许止念快速出手,"啪啪"两声将他的穴道点住,拍了拍手道:"对于一个人是不是在装睡,本大爷向来最是清楚,臭小子给我睁眼,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以便确认你是安全的。"
  禄龄却是越发闭紧了眼。
  "嘿呀还真会跟我装,你睁不睁眼?"
  "……"
  "再不醒我点你痒穴了?"
  "……"
  "他还睡着呢,你就不要扰他了。"颜如玉走过来道。
  "谁信,他刚刚明明动了眼珠子,"许止念说着,伸手拍了拍禄龄的肚子,"喂,臭小子,你再不醒我就要使绝招了。"
  "……"愣是不应。
  许止念想了想,换了个口气:"我的绝招就是偷亲我家公子哦!"
  "你真是无聊。难道许少侠不知道做梦也是会动眼珠子的吗?"颜如玉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团毛茸茸的白色,一伸手将它塞进许止念怀中,"把它抱走,再去准备一桶热水端来,还有几块纱布……不知现在这个时候药铺还有没有金创药卖。"
  那团白色在许止念怀中滚了滚,"呜呜"叫唤着露出一点黑色的小鼻子。
  许止念呆呆看了它一眼:"这是什么东西?"
  "是这主人家养的狗,叫'小馒头',你若觉得无趣,就和它玩去吧!"颜如玉说着,一俯身将床上的禄龄扶起。
  "开什么玩笑,"许止念撇撇嘴,"要爷我跟这种娘娘腔的东西玩耍……啊,你想支开我?"
  颜如玉毫不避讳地点点头:"龄儿身上到处是伤,衣服又这样破烂,当然是给他洗澡上药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方才淋了雨,身子若是抽了水那就不好了。"
  "洗……洗澡?"许止念大呼一声。
  "怎么?"
  "不行,我不同意,"许止念嚷嚷着,"他自己不会洗啊,要你那么积极作甚,我都从没服侍人洗过澡呢!"
  他怀里的小白团也随之跟着"嗷嗷"叫起来。不知是抱着他的人过于激动掐到它还是怎的,总之这一时,原本安静的屋里突然变得聒噪起来。
  "嘘嘘——"颜如玉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推了出去,压低声音道,"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也不怕吵到人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夜贼呢!"
  "总之我就是不愿,"许止念忽地将那只小雪团塞回颜如玉怀里,卷了卷袖子道,"你要不让我给他洗。"
  "不行。"颜如玉一口拒绝。
  "为什么不行,我可是男的!"
  "难道你公子我就不是男的吗?"
  许止念瞪眼咂了咂嘴:"那万一他又使妖术怎么办?"
  "什么'妖术',话说得那么难听,"颜如玉终于没了耐心,"你还不快去!"
  "哦,"许止念终于悻悻应了一声,磨磨蹭蹭走了几步又哀怨地回头,"公子——"
  "什么?"
  颜如玉正好走到床边,一眼就看到了禄龄交叠放在胸前的手,指节弯曲成拳,因着过于用力而泛出淡淡的青白色。
  "啊,方才忘了问,"许止念绞尽脑汁,硬是找出了一个拖延时间的话题,"那柳时青现在还在扬州?"
  "嗯。"
  颜如玉犹豫了一下,伸手搭上了禄龄那只紧捏的拳头。
  许止念退了回来:"你确定那苏轻扬不是在骗你?"
  "她为什么要骗我,我这一身的毒就是她当年亲手下的。"颜如玉淡然说着,语气像在转述别人的事情。臂弯随之一松,那只白色的小雪球自他怀中跳了下来,"呜呜"叫着凑到禄龄的身旁,伸出红嫩嫩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许止念惊诧:"你如何得知?"
  "那毒若不是她制的,她又何必要创那么一门相克的功夫出来。再者——不知那日你是否看见,她的脖子上也有红疮。"
  "啊,"许止念一愣,"我没有看见,她闪得很快。"
  颜如玉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这天下间能制出这样诡异之毒的人,大概只有苏轻扬了。制毒之人必有以身试毒的癖好,想必那《戕利》即是她创来解毒的,但她不知为何没有将那功夫尽数练成——我猜是练到半途被人抢走了。"
  说罢手下一用劲,想要将禄龄的手扳开,奈何他那只拳头竟是牢牢地紧握不放。
  "制毒者未必就是下毒者,公子不能一言妄断。"
  "那苏轻扬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那么多年,某天却突然跑来告诉我,其实那本《戕利》就是解毒之物,你当她是心血来潮大管闲事?"
  "那她当年为什么要对你下毒?若是如此说来,好像她与颜家并无恩怨。"
  颜如玉想了想:"这点我暂且不知。"
  "用武功解毒,亏她想得出来,"许止念摸了摸下巴,"万一那柳时青真的练功去了怎么办,他必然不会轻易让那武功秘笈落入他人手中,这东西若是让他练上了,我们想抢那本秘笈便有些棘手。"
  颜如玉默然,伸指在禄龄指关节处一点,终于强制将他的手松了开。
  "叮当!"两块润色的白玉随即自禄龄手心滑落,翻滚着跌至床沿。
  "什么东西?"许止念眼疾手快,先颜如玉一步将它们拾起,凝神仔细一瞧,抽了一口气,"天啊,这是那时夫人特地为你上佛山求来的玉佩,你居然送给他了!真是——送了也是白送。"
  说罢手掌一摊送到颜如玉的眼前:"你看,他把它搞碎了。"
  颜如玉一怔,伸手将其接过。
  "别人送的东西就不是东西,可以随便乱丢么?"许止念愤道,"这小孩毛毛糙糙不知道爱惜东西,送给他宝贝他居然当破烂,我真是越来越讨厌他了!"
  禄龄一直在旁认真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闻及此处眼皮又是一颤,心中沉沉地有些钝痛。很想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却怎么也鼓不起出声的勇气。
  "原来真的醒了。"颜如玉看了他一眼,随即站了起来,语气变得淡漠,"既然醒了就起来吧,止念,给他解穴。"
  说罢起身往外走去,边走边丢话出来:"方才让你给他准备的东西不要忘记了,他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做。"
  "哎喂……"许止念想出声叫住他,颜如玉却是一闪身便消失在了门外。
  他悻悻回头,伸手将禄龄的穴道解开,叹了口气道,"快起来吧,你那伤口不尽快处理会发炎。"
  禄龄却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躺在床上,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
  "呜呜!"那只白色的小馒头突然欢喜地叫着再次凑近他的脸,伸出舌头在禄龄的眼角用力舔了舔,复而低下头去咂了咂嘴,用毛茸茸的后脑在他细滑的脸上蹭了蹭,随即眯起眼蜷曲着身子满足地在边上趴了下来。


第二四章
  独自洗完澡的时候,外面隐约有更声响起,一共五下。
  自己的包袱被丢在了子迁的马车上,禄龄只得穿了许止念借给他的衣服,有些大,袖口裤脚都往上翻了好几卷。
  摇摇晃晃地一路将洗澡水拖到外面倒掉,然后直起腰看了看周围。
  这分明是个宁静的山脚小村庄,大约是在回扬州的半途中寻来寄宿的。一共不过几户人家,因着时间尚早,都还在睡着,门窗皆是紧闭。
  站在一片静谧中张望了一下,没看到什么人影,禄龄讷讷地回了原来的屋子。
  走到桌边坐下,伸手撩过放在上面的金创药,倒了一点在手心,然后手停在半空发起了怔。
  "呜呜……"一团圆滚滚的白色摇着短短的小尾巴蹭到禄龄的脚边,随后扭了扭抬起头,露出一双琉璃色的瞳仁,还有一点乌黑的小鼻子。
  "小馒头?"禄龄低头看了看它。
  "呜呜!"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小白团高兴得一跃而起,两爪扒上禄龄的脚裸,尾巴摇得欢畅极了。
  "你叫小馒头……"禄龄抬起手,胡乱地将手上的将药粉抹在脖子上的伤口处,疼得抽了抽嘴角,随后再不管它,弯腰把小馒头提到眼前,凝视它良久。
  突然笑眯眯冲它露出牙齿:"你好!小馒头,我叫小包子。"
  颇有些自娱自乐还乐在其中的意味。
  小馒头盯着他眨了眨水灵的眼睛,随即吸吸鼻子,张大嘴打了个呵欠。
  "呀你个卷毛大头,居然对我露出那么不屑的表情,以为我好欺负呀?"
  小馒头弹了弹悬在空中的小短腿,依旧是一副爱理不理地扭过头去。
  "谁稀罕啊,不喜欢我就算了,"禄龄悻悻然将它送回地上,闷闷地将脑袋趴上桌子,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数,"风无流是个大坏蛋,禄秀是个小傻瓜,我娘是个老巫婆,许止念是个多疑鬼,小颜……"数到一半将手收了回去,最后在嘴边吐出的名字被生生哽在了齿缝间,怎么也舍不得说出任何一个贬义的词汇,绕来绕去,终是一转脸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呜呜……"小馒头却在这时精神奕奕自地上坐了起来,直直竖起了耳朵。
  "禄龄……"沉闷的声音自深埋的两臂间传来,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禄龄是个蠢货。"

  "喔喔喔!"窗外响起嘹远的鸡鸣。
  远方天边亮出一点明红,随即一颗红点拨开晨雾,在群山上晕开整片的玫瑰色。
  花妍胜火,秋满山原,一时间好像沉睡着的一切都尽数苏醒,美不胜收。
  "这是日出啊!"禄龄看得呆怔,喃喃自桌边站起。
  "呜呜!"小馒头跟着站立,晃着尾巴吐了吐舌头,眼睛鲜亮起来。
  禄龄看了看它,忽而又弯起了嘴角:"长这么大都没看过日出诶,不如咱也去瞧瞧?"
  说着俯身提着它的脖子将它抱起,迈开步子往门外走去。

  方才出去,迎面就看见了从朝霞里行来的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许止念手里捧着东西,他低头从里面捞出一包油纸包,咧着嘴递给身后颜如玉,语气颇是感慨:"你闻闻,好香的味道,我们多久没吃过鸡蛋饼了?最后一次吃是六岁呀!"
  "八岁。"颜如玉提醒,"你那时一连吞了九个。"
  "哈,是吗?"许止念拍拍头,"说是只要买三个,那个大妈就一次送了我们六个,真是客气。"
  说罢回身停下,弯腰作了个揖:"公子好记性。"
  "别像小孩子似的。"颜如玉笑弯了眼睛,刚想接着说话,眼角却瞥到了正抱着小狗站在门口痴痴看着他们的禄龄,随即怔住。
  禄龄的眼神闪了闪,绕过颜如玉的视线,将整个人往门边移了几寸,转脸不去看他们,只将视线拉向远处山间的地平线。那边正有半颗小圆冉冉地萌芽,随后一点一点露出绯红的色彩。
  看见他那个笑容,禄龄总觉得心中不知是堵了什么,分外地憋屈难受。

  那朝色柔和,点亮了禄龄半张脸庞,还有氤氲着水光的瞳。
  颜如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
  **
  一见那红日跃山涧的景,耳边突然有稚嫩带着鼻音的话语响起。
  "长亭春色映山重,三人别离泪蹒跚。②"
  一语勾思,连带昏黄的画卷一起铺展,映出回忆里模糊的笑靥。
  "那到底是什么?"
  "你不是标榜自己很厉害,猜谜大王?哈!自、己、想。"
  "难不成你已经有答案了么?"一双明亮的眼睛瞧了过来,竟是有着期盼的情感,画面的色彩犹是如昨日那般清晰。
  "哼哼!"依旧是少年模样的颜如玉得意的挺直腰板。
  "不要婆婆妈妈地,说嘛!"
  "我说了你得认输。"
  "你先说了再和我谈条件。"
  眼前这比自己矮一截的小毛孩,口气里耍赖的意味十分明显,他却还是耐不住性子将藏在嘴里的答案吐了出来:"是日出。"
  "日出?"说到这个词,不知是为了逃避还是真的想表达什么,小毛孩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听说很漂亮的嘛,好想什么时候去看看。"
  "你早上爬起来早些不就好了。"
  "我能爬得起来我早就去看了。"小毛孩白他一眼,一背手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仿似睡懒觉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
  **
  红日完全跃上半空的时候,天色已完全地透亮。表情因着那份回忆而不觉变得柔软,颜如玉踱步过去,对着依旧呆呆站在那的禄龄道:"我们去买了早饭,你饿不饿?"
  "不饿。""我们"这两个字又是让他心中一刺,禄龄下意识地答得很快。
  "不吃早饭会肚子疼。"
  禄龄别过脸去,将手中的小馒头抱得更紧一些,不再答他的话,到底是怕说多了惹来不必要厌恶,还是正堵着那么一口莫名其妙的怨气,连禄龄自己也说不清楚。
  心中犹是有些介意他摔坏了玉佩的事情,如今却听不到一句解释的话语,颜如玉也有些厌倦,回过头去不再理会他:"那么一会饿了记得告诉我。止念,那主人家若是起了,就把这些鸡蛋饼送去给他们,我们准备一下可以动身了。"
  "我不想走。"不知哪里来的蛮气,禄龄突然又说了一句。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到底是该懂事的人了,为什么还要无缘无故地跟人家赌这么一口气,这不是平白地更惹人不喜么?
  "为什么不想走?"颜如玉强忍下心中的不耐。
  "我都知道了!"禄龄说着,嘴角撇了起来,眼中蓄出泪水,说话的语气有些恶狠狠,"莫名其妙害得你毒发,你们必定在心里嫌着我呢。明知在一起不会欢喜,我也不愿老给你们添麻烦,何况小颜有那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带着我这样的人不是累赘么?要是我又绊着你们怎么办……我就是不想和你们一起走了。"
  说罢用手背抹了抹脸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又强调一句:"我不走了。"
  颜如玉怔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许止念。
  许止念见状,露出一脸被噎着的表情,将头偏向一边,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
  正于此时,屋里走出一个捧着水盆的老妪,瞧来年逾花甲,微微弓着脊背,眉目却是有一副未语带笑的味道。看见他们,随即露出笑容道:"哟,几位公子可是要走了?"
  "是,就走了。"许止念连忙探头回答。
  "是么。"那老妪放下水盆应了一声,转眼瞧了瞧站在一旁的颜如玉,逐渐生出不解的表情,"好生奇怪……"
  "如何奇怪?"许止念也随她看了过去。
  晨光似锦,暖阳如丝。
  在早晨微含了露水的淡雾里,颜如玉束发冠玉,眉若远黛,没了那些恼人的红疮,现下肤色润白胜雪,淡如珠华,很是清逸脱俗。
  见都看着自己,颜如玉脸上微带几分了不明所以的疑惑。
  "昨天好像不是这样的……"老妪喃喃道。
  许止念方才看得入了神去,听到她的话,才突然恍然大悟:"哦~"
  于是急忙转移了话题,笑着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出:"大娘,这是我们刚买的早餐,昨夜叨唠了您一宿,真是不好意思,你且收下吧!"
  "哎,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又不是不会烧饭,"老妪推道,"我们这来来往往的旅人多了去了,大抵不过是给人行个方便,早就习惯了,无人反而寂寞。"
  上了年纪的人向来爱管闲事,这位也不例外。
  这边话未说完,突然看到禄龄抱着自家的小狗独自站在一边,眼睛红红颇有些受了委屈的模样,老妪心中也有怜惜,于是笑着对他道:"咦,这位小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伤心事?长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啊,这可不好。"
  禄龄没有答话,弯腰将那只白色的小狗送回地上。
  谁知那小馒头却是不依,好似一会就与他有了感情,摇着尾巴又往他的脚边贴来。
  "你若喜欢我家的小馒头,就给你好了。"老妪又笑了起来,比了比手势道,"隔壁老王家的母狗前些日子刚生了一窝,个个都是这么小个,每晚都'呜呜'地叫唤,吵得人不得安生,他正愁没地方送呢。"
  于是禄龄一言不发又将小馒头抱了起来。
  并非真的愿意拿别人的东西,只是内心隐约泛起的寂寞感让他有些心慌,总觉得该抓住点什么才好。
  "呵呵,那么这些早餐你们不要了么?"老妪又道,"既然不要,还是给我吧,丢了多可惜。"说罢还摊开了一只手。
  许止念脑后冒汗,干笑了一声,将手中东西的递了过去。
  颜如玉看着那老妪乐呵呵地将冒着香味的蛋饼接过,突然心中一阵烦躁,看了禄龄一眼,随即背过身去道:"既然如此,止念,我们可以动身了。"
  "我看你们刚去备了马呀,可是有急事?"老妪犹是唠叨着,朝他们挥了挥手,重新端起水盆往屋里走:"那便不要耽搁了,快些走吧!"
  禄龄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
  许止念去拉了马来,将理好的包袱背在身上,回头看了看那边依旧抱着小狗站在门口的禄龄,压低声音对着颜如玉道:"公子,那个那个……你打算怎么办啊?"
  颜如玉沉着脸,禁不住提高了声音似是就想让他听见:"随他去,他爱走不走。"
  禄龄闻言怔了怔,眼眶又红了起来。
  许止念看着颜如玉一翻身上了马,一抖缰绳就是要走的模样,又看了禄龄一眼,噤声不再说话,也跟着他骑上了另一匹马。

  犹豫了一番,颜如玉咬牙一夹马腹。
  也不知道在和谁过不去,心中酸痛得厉害,总之就是想要一走了之,去没有烦扰的地方多好。什么都不用想,唯剩宁静。

  禄龄突然收紧了环着的手臂——他居然真的要走了!
  马蹄起步扬起尘灰,呛得怀中的小馒头一阵阵地打喷嚏。
  马上的那个白色身影,看起来阴郁而急躁。眼见着他马上就要远去,止也止不住的眼泪终于如溪流泛滥般夺眶而出,禄龄忍不住跟着疾跑几步,奈何怎及得上四条腿的速度,一会就拉出好长一段距离。
  眼前被水朦胧着看不清路,禄龄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抬起手背擦拭脸颊,脚下逐渐越跑越快,耳边都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有什么字句隔在喉间蠢蠢欲动,心底有翻涌的潮水催促着他,让他几欲失声痛哭。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不该丢下你?"
  突然有稚嫩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颜如玉手下一滞,收绳缓下了速度。
  "你看,我就说,你总不会丢下我。"
  那温暖湿润微带笑意的讨好声犹在耳侧回荡,带起沉钝的痛感一丝丝涨满了整个身体。

  到底还是要丢下他么?还是说——自己从来都是说话不算数的。
  颜如玉终于回过头去。
  风扬发稍,挡了住一半的视线,却依旧能看见远处,那个小小的抱着白团的身影,一边哭着一边奔跑,嘴上张合,一遍遍地做出相同的口型。
  仔细分辨就能看出,那因心中郁结而艰难无法发声的音符,正是清清晰晰的"小颜"二字。

  大标签=》欢记小馒头XD~~~
第二五章
  禄龄跑着跑着忽然停住了脚步,抹着眼泪的手放了下来,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湿润润的脸上露出怔忪的表情。
  风轻日淡,有候鸟扑着翅膀鸣叫着从头顶飞过,嘤嘤成韵。
  那方颜如玉跳下马来,风扬他的长发,一丝丝打在脸上生疼,颜如玉伸手将其拂开,两人距离已是不远,却面对着面各自没有说话。
  "我、我想……"禄龄喃喃着,竟是低下头去几乎不敢看他,断断续续连自己都不知说了什么。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走?"颜如玉暗暗捏紧了腕上的袖口,声音里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禄龄依旧是吐来吐去这么一个"我"字,头埋得越发地低,就差贴到胸口。
  "你刚才在干什么?"颜如玉窝了一把小火,心中却是霍然清明起来。
  他本就是舍不得他的,否则为什么刚才渐行渐远时心里会觉得无比难过,否则为什么回头看到他那般梨花带雨哭泣的脸,又会心如刀绞万般自责。
  他自此才刚刚明白,竟会和自己最在意的人闹这样的别扭——颜如玉,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
  禄龄还在嚅嚅嗫嗫:"话说出口了怎么收回……"
  "笨蛋!"颜如玉终于无法忍受,迈开步子朝他走来,一边走一边咬紧了牙,"那本来就是收不回来的。"
  "啊?"禄龄抬起头来,茫然看着眼前的人越走越近。
  "你娘难道没有教过你,作为一个男子汉,说话必得算话,那才是言而有信。"
  "……"禄龄的眼里瞬间失了颜色,他不自觉退后一步,又将脸埋了下去,"哦。"
  "龄儿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颜如玉继续说着,终于在他面前停住了脚。
  禄龄心灰意冷,完全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兀自低着头失神:"对不起。"
  却是有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
  禄龄疑惑地重又抬起头。
  只一走神便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和龄儿一样,都不配当一个男子汉。"颜如玉略带了一丝无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禄龄一愣,眼中复又浮出泪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偷偷开始填充心中那片空旷的地方。
  "丢了龄儿那么多次,龄儿却一次都没有责怪过我,你说,我该如何向你赎罪?"颜如玉收紧了臂弯,几乎要将他嵌进身体里。
  "呜呜"禄龄怀中的小馒头被挤得直翻白眼,不停地叫唤着试图扭动身子。
  "我怎么会怪你,"缓和了一下突然转折心绪,禄龄哑着声音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怕那句话的语气不够坚执,禄龄又补充:"永远都不会。"
  有轻柔的笑声自耳边响起:"如此甚好。"
  听闻那笑声,禄龄忽觉心中的大石已落:"那么我们算是和好了?"
  突然"呜呜"的两声叫唤将他的话打断,禄龄不好意思地在他怀中腾出一只手来,拎着小馒头的脖子将它提起:"它要被憋坏了。"
  颜如玉笑了起来:"你知道么,我刚看见它时就想过——以后我要给龄儿搭一个房子,这样我们每天都可以坐在门口一起看日出,然后养一只小狗,待我们老得认不得路了,就让它带我们回家。"
  禄龄"嗤——"地笑了起来:"真的吗?"
  颜如玉未答话,只将他自怀中松开,摊开手心道:"你把手给我。"
  禄龄一伸手覆了上去,两相触及便是一片醉人的温暖。

  许止念在这间隙牵马而来,开口唤道:"公子。"
  "嗯?"颜如玉回过头去。
  "我先走了。"许止念垂下眼。
  "去哪里啊?"禄龄急忙问道,"扬州的话……可以一起走么?"
  "不去扬州了,"许止念笑了起来,"我看不下去了。"
  "什么?"
  "我看不下去了,"许止念重复一遍,"饶是承受能力再好,你们这么折腾我也觉得心累。"许止念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脸颊上原本锐利的线条却一经被折弯在暗暗绷紧的下颚处。
  "……"颜如玉怔怔将他看牢。
  "你看我作甚?"许止念看了看他,动了动手指想开扇,却发现手中自昨日起便已空无一物,于是咂了咂嘴,瞪眼对他道,"现在倒是舍不得,那你早干嘛去了?"
  许止念说完"哈哈"一笑,潇洒地一跃身上了马背,打马调了个头:"如此……"
  "止念!"颜如玉突然出声。
  "怎样?"
  "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件事情……"
  "我自有打算,"许止念一抱拳,也不容他多说话,干净利落地挥绳就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公子后会有期。"
  马儿前蹄跃起,"吁——"地长嘶一声,撒腿朝着阳光暖融的方向奔跑起来。
  行得偏远了,才听见他清亮带笑的声音悠悠在四周山体的撞击下回荡而来:"公子可一定要记得自己曾说过的那句话!"

  "小颜和许大哥说过什么话?"看着许止念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外,禄龄开口问道。
  "我跟他说……"颜如玉搂着禄龄的腰将他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坐了上来,一伸手将他圈在自己的怀里,"在这个世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是么?"禄龄咧开嘴笑了起来,突然转了话题道,"我觉得好像吃了蜜似的。"
  "嗯?"
  "刚才吞下一个苦瓜,现在又得来一罐蜜糖,小颜好像调味剂。"
  颜如玉被他丰富的想象力逗得乐了开来,眼角直弯成了新月状。
  "那么你要不要听我解释?"禄龄又道。
  "解释什么?"
  "你给我的玉佩……"
  "不用解释了,"颜如玉低头摸出那块被摔成两半的羊脂玉递给他,"现在正好,我们可以一人藏一个。"
  禄龄伸手接过来,小心地将它藏进怀里,犹豫了一下道:"等小颜成亲了,我就把它交给你娘子,让她好好保管起来。"
  "成亲?"颜如玉被他那句颇为婆妈的话搞得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要成亲?"
  "对啊,等你成了亲,你就会又多一个亲人。"禄龄不觉有异。
  "你舍得?"
  "啊?"
  "可我喜欢和龄儿在一起,我说的要给你盖房子的话都是真的,"颜如玉凑过去蹭住他的脸,"我不成亲,你也不许。"
  "那不是很奇怪么?"禄龄用手指挑了挑小馒头脑门上一对动来动去的耳朵,"都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娘以后定然会给我找个姑娘家结亲的。"
  "不行,"颜如玉板脸,"我不同意。"
  禄龄转过脸来,眼睛犹是残留着刚才哭过的红肿,却是挂着一副无奈的表情:"小颜……"
  颜如玉蹙起眉,一甩缰绳策马奔起:"你若是再说,我们晚上便'成亲',龄儿是我的,谁也抢不走,到时候没有姑娘会愿意嫁给你。"
  禄龄瞪大眼看了看身后,视线里唯见颜如玉挺直的鼻梁,上端隐有几颗小汗冒出,揣测着他大约又是生气了,于是噤声不再说话。
  颠簸的马儿踏在细石堆砌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两旁枝叶重生的梧桐或者银杏都在飞速地后退,一排排地扫过眼角,偶尔擦过脸颊手臂,带起轻微的刺痛感。好似在御风飞翔。
  禄龄第一次坐在马上奔驰,内心里却未有任何的恐惧与新奇,皆因了身后坐着的那个人——他在他生命里出现的次数着实不多,然而他的每一个颦眉笑靥都如有仙力般搅扰着他,或让他心安,或让他感伤。
  那样浓烈的情感,竟是抵消了所有。
  有温热的呼吸吹在耳边,一阵阵地如和风轻拂。禄龄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脑子开始里不受控制似的一遍遍地回味他的那句话:我们晚上就成亲晚上就成亲……成亲?
  "呲啦",火苗儿蹿了上来,将他整张脸燃成了大个染缸,禄龄想也不想将这个词语甩了出去:"成亲?!"
  "咦?"颜如玉闻声弯起嘴角,脸上逐渐露出一个盛亮的笑容:"龄儿同意了?"
  刚才那话分明用的是反问语气,却硬是被颜如玉扭成了陈述。
  禄龄脸上越发红得不像样子,他明白这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立刻羞赧不已,不住地用手指搓揉着小馒头的脑袋,弄得它一直"呜呜"地叫唤。
  颜如玉笑得更是开心:"你不回答,我便真的当你同意了。"
  禄龄依旧紧闭着嘴巴没有说话,手指一捏紧,那白胖胖的小家伙终于忍受不了,抖了抖毛在禄龄的怀里翻了个身做成了挺尸状。
  "……"
  "嗤——哈哈……"颜如玉笑得好不得意。
  **
  月露清华,琼色散枝影。
  天气一分透凉,有风漏进窗子,拂动桌上红烛,橙光摇曳着明灭。
  中央一桶腾腾冒着白雾的热水。
  流光散了轻尘,屋内一片醉人的氤氲。
  颜如玉把衣裳的袖子高高卷到肘部,手伸进水桶探了探温度,弯腰时长发顺着肩膀滑了下来,挡住了半张沉静的脸。
  禄龄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把那只小狗紧紧抱在怀里,表情透几分紧张。
  "哗哗"地搅了搅清水,颜如玉甩了甩湿漉漉的手,喟叹一声直起身子:"刚好!"说罢转过头来。
  乍然看见禄龄那个模样,颜如玉忍住笑意,话里略带了责怪道:"不要再抱着那只狗了,小娃娃似的。"
  禄龄没有动,还是呆呆地保持原样。
  "龄儿过来,"颜如玉朝他招招手,"昨日说的话后来没有作数,我今天要给你补回。"
  "什、什么话?"禄龄拘谨得不像样子,听闻他的话反倒是退后了一步。
  "啊,莫要慌张,"颜如玉敛了表情道,"你还记得早上的事呢,我是同你开玩笑的。"
  禄龄一怔,应了一声:"哦。"
  随即俯身将小馒头往地上送,一张脸垂得低低。
  "我昨天说要给你洗澡,你忘记了?"颜如玉走过来,牵起他的手将他拉至水桶边,指了指桶中的热水,"方才一探,水温当是刚刚好的,你要不要再试一试?"
  禄龄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
  "这样啊,"颜如玉抱手将身子闲闲地靠在水桶边上,冲着里面努了努嘴,"那好,你去吧。"
  禄龄点点头,站在原处神游了一会,刚想脱衣服,发现颜如玉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
  "小颜不出去?"
  "出去做什么?"颜如玉奇怪问道。
  禄龄好一通尴尬:"你不出去我不好洗。"
  "怎么不好洗?"颜如玉依旧不动,脸上犹是认真的表情,"现在更深露重,吹的是冷风,屋内那么暖和,往外面一站不就要着凉了么?"
  "是、是啊。"禄龄竟是将他的话当了真,犹豫一下,终于伸手去解衣带。
  褪得只剩里衣时又停了下来,眼角余光瞄了颜如玉一眼,发现他正直直地看着自己,禄龄脸一红别过头去:"你转过身去。"
  "我为什么要转过身去?"颜如玉一脸严肃地催促道,"龄儿你再不快洗水就要凉了,一会又要劳我再给你备水么?"
  禄龄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慢吞吞地将手搭上自己的衣领子,还未完全脱完,突然被颜如玉打横抱起,"哗啦"一下整个人丢进了水桶里,禄龄还穿着衣服,这下浑身透湿,用手抹了抹被水迷蒙的脸刚想说话,又是"哗啦"一声,另一个人也挤了进来。
  桶里的水被涨满,"哗哗"溢出桶沿,禄龄又抹了把脸,惊呼一声:"小颜作甚?"
  颜如玉"噗嗤"地笑出声来,脸上发上的水珠被烛光反射成明亮的小点,一边笑一边伸手帮他将未解完的里衣结扣解开:"龄儿真是好骗,我都快要忍不住破功了。"
  "哈?"禄龄怔然,身上的衣服被挑开,皮肤完全接触在温热的水里,一阵舒适的暖意。
  "你若不懂,我便教你,"颜如玉将他泡在水里的手捏住,引着他触上自己的衣结,眼睛弯成一条细缝,凑近他的耳边,声音轻若喁喁私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话音一落,衣结已开,水雾迷蒙了禄龄双眼,只能看到近在眼前的那个人,玉白色的臂膀,乌黑的长发,还有一双秋水翦眸。
  颜如玉俯身过来,双手撑在禄龄的身侧,唇瓣上带有一丝甜腻的水汽,吻上他的脖颈。
  那里犹有长剑缎绫留下的瘀伤,一碰到就是一阵钝钝的疼痛。
  比清水更温暖的便是彼此的体温,颜如玉带笑的声音从他颈间移至嘴角:"我说过再不失信于你。"
  言毕便是两唇相覆,禄龄心中动荡,情不自禁地伸手拥住对方的肩背。
  恍如时光就此停格,水声轻响。
  漫漫长夜,于此纠缠。
  周身忽地一凉,禄龄只觉得天地一翻旋转,随之跌入柔软的棉被间。
  烛火融融摇晃着跳跃,颜如玉鲜亮的眼睛近在咫尺,虽是背光,依然能从那深色的瞳仁中印出醉意朦胧的自己,禄龄喃喃问道:"不失什么信?"
  "成亲。"颜如玉言简意赅,单手扣上他的手指,"龄儿可有得选?"
  "选什么?"已是一丝不挂地卧于被间,两个身体光洁的触感让禄龄连话都说不清晰。
  颜如玉一手犹是紧扣着他的指间,另一只手却是顺着他的小腹而下,轻轻握上那处隐秘的地方,依旧是简单的话语:"洞房花烛。"
  禄龄一阵轻颤,脑海中被遗忘多时的画面一闪而过,他忍不住往后缩了几分:"不、不行。"
  颜如玉忽的笑了起来,一收手将他的手指捏紧:"莫怕,我不会伤害你,"
  说罢翻身躺了下来,揽着他的腰将他提起:"那么你来。"
  禄龄愣了一下,看着他那双盈盈带笑的眼睛,随即一俯身扑倒在他的颈间,眼中泛出泪水:"我不要。"
  "为什么?"
  "那会很疼很疼,就好像快要死去,"有泪濡湿了颜如玉的发,禄龄闷闷地声音响在耳侧,"为什么非得如此呢,我也不要伤害你。"
第二六章
  "那怎么办呢?"颜如玉拥住了他,手心轻拍他的脊背,柔声问道,"龄儿是不是不愿与我成亲?"
  "没有。"
  "那就是你在介意,你觉得这样可耻,宁愿听你娘的话去娶媳妇。"颜如玉笃定道。
  "没有。"禄龄急了,声音里含着哭腔,也透出一丝霸道,"我没有介意,那并不可耻,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颜如玉苦笑一声,将他拥得更紧:"你是存心要让我难过么,说是要与我在一起,却又不愿和我相连,"说罢顿了一下,拉着他的手将引到自己的胸口,"你能感觉到么,它现在很疼。"
  那里隐隐传来"别别"的心跳声,手心一经覆上就能清晰的感知。这频率与自己的那般相似,好像一不留神,两方就会融为一体。
  禄龄静默体味了一下,复而焦急着问道:"明明是和我一样的呀,才刚刚见你服下了药,怎么又疼了呢?"
  "对呀,"颜如玉反问,"为什么又疼了呢?"
  "小颜,"禄龄突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牢了他的眼睛,"怎么办,听见你这么说,我突然也觉得很疼。"
  颜如玉微微一滞,忽而笑了起来,"这就叫做'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说罢抬手扣住他的后颈,轻轻一使力便吻在了一起。
  初如蜻蜓点水引出涟漪,苞蕊盛开之时,舌尖如同一支良好的画笔,一点点绘出重峦叠翠,最后径直闯入深幽的山谷,一跃入便是万劫不复。
  两方的呼吸都开始急促,颜如玉轻巧的手指如同引火的折子,一路牵引着线条,从禄龄肋骨开始描摹,一丝空隙都不愿放过,细密铺排却又长驱直入。
  禄龄浑身颤抖,离开他的唇,声音似一杯清冽的醇酒:"我懂得了,我都懂。"
  禄龄睁大眼看着他,那一双明亮如生的眼睛直把眼前之人束缚在视线里:"复结同心语,生死不相离。③"
  这话若似震撼人心的咒语,听得颜如玉倏然怔住,心中若被鼓槌敲击。只一失神,禄龄的唇便贴了上来,纠缠了一会开始下移。
  从下巴到锁骨,一路辗转,留下湿润的唾液,最后停滞在他的心口的小花上。
  隔着胸腔的跳跃声越发地激烈,简直就似要冲破而出,颜如玉的脸上泛出醉人的粉色,他迷糊着唤他:"龄……龄儿。"
  "这样亲吻着是不是就会不疼一点。"禄龄含糊说着,摸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手,将之重新扣紧。
  "嗯。"颜如玉含糊应着,脸色逐渐绯红,"但是……"
  禄龄继续往下,从胸口到小腹,缠缠绵绵一路不曾停滞。
  "龄儿……"颜如玉一惊,慌忙想要阻止,却已来之不及,禄龄终是一展舌头,轻触了那柔软细腻的地方。
  "嗯……"一声出其不意的呻吟,颜如玉红着脸伸手扶住他的肩后退一分,"龄儿莫要……"
  "你等我那么久,我却在那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忆起过你,"禄龄抬起脸看他,眼如夏夜的星辰,熠熠闪着光芒,"这是我能够为你做的,并且能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的最好报答。"说罢不容他拒绝,一张嘴便含出那处。
  微带褐色的头发落下,刮过腹间细腻的肌肤,引得颜如玉一阵轻颤,发声似轻吟:"我……我从未要求你报答,龄儿快停下……唔嗯……"
  断断续续语不能成句,颜如玉羞赧不已,手指胡乱摸索着,最后却是被另外一只手挡住,那手相较小了一寸,手心却永远温热。这指节一经相扣,便是心手相连。
  红烛流泪,明灭了一室的温情。
  "……龄儿别这样……我……嗯……"数次尝试吐出话语,却实在连接不起,就要潜溺在这般看似汹涌实则轻漾的潮水里。身上的热度逐步上升,颜如玉眼眶一阵涩涩的酸痛,终于偏过头去,将泛红的脸深深埋进被褥里,好似周围的什么都不忍再看。
  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残存的一点理智让颜如玉飞速地抽出手来,扶住禄龄的肩膀,欲要将他拉开,浑身却是一阵酥麻无力,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才不至于将那声最后的低哼吐出。
  禄龄终于起身,抬手擦了擦嘴角刚想说话,却一转身咳嗽起来,"咳咳咳"连续好几声。
  颜如玉将唇嘴咬得发白,沉默着去抚他的背。
  待缓过气来,禄龄笑着转头问道:"刚才,小颜有没有觉得我们就是连在了一起?"
  "没有。"颜如玉快速回答,的脸上依旧挂着红晕,却是一脸难过的表情,下唇隐约能看到一排血印。
  "你不开心么?"禄龄伸手抚上他的脸,依旧是笑,"我很开心,你说,从今天起,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分开?"
  一滴泪水滑落,跌碎在他的手心,如同雨后盛开的花朵,颜如玉一伸手将他狠狠搂住:"我不许你这么做,以后都不可以。"
  "小颜好别扭,"禄龄在他肩窝里笑,"方才分明不是这个态度,现在却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许,那要怎么办?"
  "反正就是不许。"颜如玉强词夺理,"你得听我的,我说了算。"
  "好嘛我以后都听你的,"禄龄哄着他,"你不要把我骗昏头就好了。"
  "真的吗?"声音里蓦然破除忧伤,夹带了一分喜意。
  "嗯?"
  "那我要你进来,到我身体里来。"真的是别扭过头了,颜如玉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反倒是语气甚是急促。
  "我要睡觉了。"禄龄闻言一头栽倒。
  "这么早怎么能睡,你给我起来!"颜如玉急忙拉他。
  禄龄一闪身钻进了被窝里:"我好累我好累,我真的要睡觉了。"
  "你要是现在就睡,我就不给你被子盖。"颜如玉威胁。
  没有回应。
  颜如玉蹙眉,一伸手欲将被角提起,另一端却被牢牢拽住。
  颜如玉使力,禄龄也使力,两相对峙,变得不可开交起来。
  正趴在地上欲要入眠的小馒头被这响动吵醒,"呜呜"叫着从地上站起,抬起前爪揉了揉眼睛,好奇看着在床上闹腾的两人。
  "小颜……"禄龄突然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声音因着手中用劲而变得有些咬牙切齿,"我突然发现——你居然比我还赖皮。"
  颜如玉板脸:"你确定要和我对着来?"
  "……"禄龄眼神闪闪躲躲。
  颜如玉一咬牙,两指一并将被褥夹住,不知是用了什么力量,轻轻一拉就将其从禄龄手中扯了过来,被褥被扯破,露出里面的棉絮,飘飘忽忽散出白色的小毛。
  "哎呀!"禄龄惊呼着坐起,"你倒是作甚,坏了人家的东西得陪不说,晚上还要不要睡了?"
  "不睡了,"既然被他说成了赖皮,颜如玉决定干脆将耍赖进行到底,一俯身又将他扑倒,手指飞速摸向他一直直立未曾躺下的地方,冲他眨眨眼,"等你这里一起睡。"
  禄龄的脸迅速红了起来,将手边破碎的被子拉起,挡住自己的脸,声音闷在后面:"不要啦小颜,不要闹了。"
  颜如玉收回手去想了想,翻身在他身边躺下,同他一起将脸埋进被子里,"那你同我说。"
  "嗯?"
  "那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什么话?"被子里的空气并不新鲜,眼前看不见一丝光线,只有对方的眼睛亮如星辰。
  "复结同心语,生死不相离,"颜如玉又凑近一些,嘴巴快要贴到禄龄的脸,声音柔软带了几丝诱惑,"这话不像你会说的。"
  黑暗中看不清表情,禄龄的脸却是着实红得不像样子,他本就未曾熄火,现在更是不适地往后扭了扭身子,言辞断续而模糊:"我、我偷听来的。"
  "偷听?"
  "是、是啊。"一退便有一进,禄龄快被逼至床角,加之脑中一片凌乱,快要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家常有专人不定时地来教姑娘房中秘术……讲得都是一套一套的……"
  颜如玉眨了眨眼,突然在他耳边"噗嗤"笑了起来,一伸手揽住他的腰:"原来龄儿那么小不正经。"
  "没有……就是好奇嘛……姑娘家……"禄龄说到一半顿了顿,声音越发含糊,"姑娘家……"
  "姑娘家什么?"
  "对姑娘家我好像从来都不感兴趣。"禄龄呆呆说着,转脸望过去,黑暗里有两颗星星忽闪忽闪。
  "睡觉吧。"颜如玉突然吐了一口气,在他的肩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明天就可以到扬州了。"
  "哦。"禄龄应了一声,沉默下来。

  不多时便觉得不适,禄龄伸手将捂在头上的被子拉开,呼了几口清凉的空气,随之而入的却全是颜如玉身上的淡香味,禄龄难耐地侧了侧身子,刚好对上他的脸。
  橙黄的光线微弱,颜如玉好似已经入眠,睡得万分沉稳,覆在眼睑上睫毛却又轻微地颤动着。禄龄终于开口轻声唤道:"小颜,你睡了吗?"
  "睡了。"颜如玉闭着眼睛答。
  禄龄抿了抿嘴,稍稍安分下来,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愿再去扰他。
  只是又不一会儿便还想再动,受不了刚一侧身,颜如玉就睁开了眼睛,略带斥责地对他道:"龄儿,怎生睡觉也不好好的,真是不安生。"
  禄龄忍不住往他身上蹭了蹭,委屈道:"小颜,我睡不着,你帮帮我。"
  "怎么了?"
  "……"禄龄脸红起来。
  颜如玉忽而笑起,与他再是贴近几分:"我怎么帮你,你刚才这么动来动去,我也睡不着了。"
  感受到对方的异状,禄龄面红耳赤,噤声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龄儿,你老实告诉我,"颜如玉撑着手半卧起来,对着他问道,"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禄龄转过身子,怔怔地看着他:"我想。"
  "那么……"颜如玉握住他紧抓着被褥的手,"你还在畏惧什么,近在咫尺却又非得让它遥不可及,我不想再经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禄龄的眼睛闪了闪,终于下决心似的将他的手反握住。
  颜如玉弯起嘴角,眼中泛出水润的喜色,抬手一挥,那边桌子上一直明亮的烛光"噗"地一声熄灭,屋内瞬间暗了下来,借着透进来的月色,还能看清彼此光洁的身影。
  颜如玉慢慢俯下身来,黑暗中蓦然加快的心跳让禄龄的呼吸变得粗重。
  "不要怕,有我在。"颜如玉在他耳边厮磨着,一张嘴将那耳垂含住。
  耳根细软而敏感,引得禄龄一阵战栗,他本就已经不能自制,这会更是春色无边,轻哼一声将对方的脖颈环住,与他紧紧相贴。
  轻细的发丝纠结擦过身体,滚烫却又清凉。
  感觉腰线被轻轻地揉抚着,恍惚缠绵不休,四周温度骤然升高,禄龄原本干洁的身上涌出层层的细汗。
  吻了吻他的脸颊,颜如玉退后一分,解开他环着自己的手,缓声问道:"龄儿可以了吗?"
  禄龄却是蓦然将臂膀收紧,重新将他拉回身边:"你不要动,我来。"
  颜如玉一怔,方想说话,禄龄已经张开了腿,睁大雪亮的眼睛玩笑对他道:"这样,我就可以要求小颜明天抱着我走。"
  "龄儿……"颜如玉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拘泥着不动。
  禄龄侧过脸来,柔软的嘴擦过他细滑的脸颊,最后对上他的唇,停在那方含糊着道:"看得到日出的房子,家,小狗……这些都会有的吧?"
  "嗯?"
  "小颜说的,我都信,"禄龄忽而笑了起来,"你亲亲我吧,我不疼的。"
  心中蓦地变得暖融,颜如玉点点头,凑得再近些,吮吸着,舔舐着。最后终于隔着细汗,轻缓而小心地,和下面一起缱绻地探入。
  "唔……"禄龄搭在他脖子上的手倏地收起,额角背后冒出更多的汗水,湿湿黏黏地与对方的溶合。
  颜如玉忽然僵硬了身子,在即将到达前停住。
  禄龄连忙将紧握的手松开几分,用牙齿咬了咬他的舌尖,示意可以继续。
  又是欢喜又是心疼,颜如玉终是不再犹豫,径直闯入。从长满荆棘的繁花从中浮浮沉沉地飘摇,最后抵至云雾缭绕的绵延天空,一路洒下晶莹的水花。
  夜凉似清水,温情似暖阳。破碎的棉絮被惊起纷飞,扬扬散散地回荡在半空。
  "唔……小颜……"禄龄喘息着,眼眶瞬间被疼痛带来的泪水湿润,却依然是认认真真地,一遍一遍地感受从正面撞击而来的潮涌。嘴里难以自禁地吐出从心底那方遥遥传来的话语,"复结……同心语……"

  生死不相离。

第二七章
  一眠过去便是红日东斜。
  翻倒的烛台,破碎凌乱的被褥,随意丢弃在一旁的衣衫,还有被水沾湿的地板,都被在窗外探头探脑的阳光点亮。
  而禄龄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身旁颜如玉沉睡的脸。
  暖光轻抚他脸上细密的茸毛,连同耳廓脸颊上都泛了通透的粉。洁净的皮肤,秀挺的鼻梁,长睫,如远山般的弯眉,还有……还有那两片不止一次亲吻过他的嘴唇。
  不过是方从梦中醒来,竟又会想起这等事情,禄龄羞红了脸将头埋低,却又发现他们其实正以一个无比亲密的姿势贴近在一起。
  颜如玉搂着他的腰,他枕着对方的手肘。那玉白色的臂,宽阔的肩,都是一番温馨的模样。
  "从此以后,我算不算是你在世上的第二个亲人?"禄龄轻声说着,顽皮偷笑起来,挑了一束他的长发在手中把玩,一边翘起嘴巴怪声怪气地唤他,"小颜颜,大懒虫,日上三竿喽!"
  颜如玉未闻,呼吸与胸口起伏依旧是均匀而平稳。
  禄龄皱眉,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头发,声音略微提高一个调,拉长了同方才相似的腔调:"小颜颜,日头晒屁股喽!"
  颜如玉闭着眼"噗嗤"笑了出来,突然将手伸向禄龄的胳肢窝。
  禄龄出其不意被偷袭个正着,松开手中的头发"咯咯"笑了起来:"小颜真狡猾,醒了还要装睡。"
  颜如玉手下不停,非逼得他不能喘气:"刚才是谁叫我'大懒虫'?"
  动作不及他快,禄龄上气不接下气,泪花都笑了出来:"不要闹了……快……快起来啦……时辰不早了……"
  颜如玉突然停住,倏地自床上坐起,挠了挠头顶的乱发:"哎我忘记了!"说罢一伸手撩过床头的包袱,将里面的衣服抖出来,"你等着,我去备水。"
  禄龄疑惑地跟着坐起:"这客栈里无人送水么?"
  颜如玉趴过来捏了捏禄龄的脸,笑眯眯道:"我就喜欢服侍龄儿,"复又叹了口气,"本来这样的时间是该和你一起去游山玩水的。但是——"说着转了语气黯下脸来,"为了龄儿,我想早些摆脱那麻烦的毒症,不然也不知道下一次毒发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死去。"
  "小颜……"禄龄怔怔然拉过他的手道,"就差一点了,其实我们可以不必去找那个柳时青。"
  "为什么?差了什么?"颜如玉狐疑。
  "没、没什么……"禄龄急忙掩饰,"不要提那些事情,怪伤心的。"
  "好啊!"颜如玉又笑起来,抽出手来一边穿衣一边道,"你等我回来,一会给你洗屁屁。"
  "洗……洗什么?"禄龄反应过来,蓦然红起脸,"作甚要你洗?不正经!"
  "你错了,"颜如玉摇了摇头,用上念经似的口吻道,"殊不知——你的——小屁股,早就被我里里外外——瞧了个透,至于是什么时候——自己想!"
  "啊哈?"禄龄傻眼。
  "嗯哼!"对话间已经快速穿戴齐整,颜如玉将束上头去的发带一拉,下床开门,得意洋洋地迈步走出房间。

  由此可见,只要是和禄龄接触过一段时间的人,不论是谁都会变得赖皮。
  禄龄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离去,怔忪了一会,探手从床边的被铺下摸出一本薄书。
  那书没有封皮,第一面上无它,唯有一颗硕大无比的圆点,细看才知是不小心沾上的黑色墨汁,书本旁侧露出零零碎碎大小颜色皆是参差不齐的书页,一看便知是自制的。整本粗粗用棉线装订,将其打开就能看见内里一页页皆是触目惊心的鬼画符。
  禄龄将它握在手上胡乱翻了翻,挠挠头,叹一口气,懊恼地扑倒在被褥间:"最迟明天,一定要全部想起来!"
  **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山间清澈可见低端的溪水被周旁火热的枫叶染成了丹红,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绵延连接两岸,又如盾般横亘阻挡了奔腾而来的水流,一经跃起青烟澹澹。
  迷蒙水雾间似有双奇异的手,将那丹青二色相间溶合在一起,构成一把通明的轻锁,牢牢绊住过路人的脚裸。

  "哇,这里好漂亮!"
  "要不要休息?"颜如玉回头问了一声。
  "这话应该是我问,"禄龄一挣身子,自他背上跳了下来,"早就说了我没事,你却硬是要背着我步行,这样又慢又累,几时才能到扬州?"
  说罢将背上的包袱取下,捞出装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小馒头,将送它放到地上。那小白狗脚尖一触及地面就跟撒欢似的,尾巴摇得连自己都快要被甩出去。
  颜如玉笑着蹲下来,伸出手指逗了逗它:"我就是不想那么快到扬州,不然龄儿不就要被你娘亲拉回家去了?"
  说完等了一会,却未听到有什么回应,颜如玉疑惑转头望去,只看见禄龄正面对着一棵小树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于是开口问道:"龄儿在作甚?"
  "啊,没什么。"禄龄回过神来,转身走到他身边蹲下,"小颜,我想问问你,你有丢过什么东西么?"
  "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知道么?就是那天和风无流他们一起走的时候,中途碰上了绿燕姐姐。她一路嚷着风无流把她的东西抢走了,拼了命地要把它要回来。结果……"禄龄顿了顿,接着道,"她跟我说那个东西是你的。"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啊,"颜如玉越发狐疑。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禄龄诧异,"那分明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颜如玉蹙了蹙眉:"你说的那个'绿燕姐姐'是谁?"
  "她……是我在洛阳认识的。"
  "师出何门?"
  禄龄愣了一下,摇摇头:"不知。"
  "……"颜如玉思酌道,"难道又是她……"
  "……"
  "小颜。"静默一会,禄龄有些烦躁地打断他的思考,"到了扬州,你打算去哪里找柳时青?"
  颜如玉看了看他:"目前能想到的……大概……赌坊吧。"
  "赌坊?"
  "柳时青这人生性好赌,一般人有了赌瘾都很难戒掉。所以我猜,不管他出了什么事,赌坊必然不会少去。"
  "是么,扬州好多赌坊,光是我们那儿周围就排了好几家。"
  "所以要一个个地去找啊!"颜如玉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些地方小孩子不能去,所以这事你就莫要操心了。"
  "小孩子?"禄龄对这个词看似非常不满,忽地站了起来,拔高声音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是小孩子!"
  "龄儿?"对他这过于偏激的反应万分讶异,颜如玉倏然睁大了眼睛。
  "不要用这种表情看我,我无用帮不上你,你大可去把许止念找回来,他比我强多了不是吗?"
  "你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么?"颜如玉跟着站起,迈近一步欲去牵他的手,却被禄龄狠狠甩开。
  "你有什么事情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不要我管你,什么事情都要听你的,那么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禄龄挑高眼看他,神情无比冷漠,"不要再用那种假惺惺的语气同我说话,看着就觉得恶心!"
  "你到底怎么了,"颜如玉愣了一下,仿似想起了什么,迅速朝他伸出手来,"龄儿莫动,快让我看看……"
  "不要碰我!"禄龄迅速退后一步拍开他的手,嘴上不住责骂着,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毫不犹豫地挥了个耳光过去,"离我远点!"
  "啪"地一声脆响,颜如玉正面迎上那一巴掌,嫩白的皮肤瞬间红肿起来,上面赫然留下五根鲜明似血的指印。
  禄龄突然回神,冷漠的表情随之褪去,随即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好似才刚刚明白发生了什么,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莫名的惊慌:"对、对不起……"他一边说着一边后退,双手胡乱挥舞着,眼神飘忽不定,"小颜,我、我不舒服……你等等我……"话未说完已转头往身后的林子里跑去。
  "……"颜如玉抿着嘴没有答话,恍若什么也没有听见,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某处。
  那方金黄落叶铺就的地面上,一只毛发凌乱的小狗躺倒在其间,四肢还在不断地抽搐,眼珠向外突起,嘴角涓涓涌出的血水将原本雪白的毛发染得通红。
  **
  不知奔跑了多远,直至眼前再次出现清澈的流水挡住了去路。
  禄龄一屈腿在溪边跪下,撑着双手"呼呼"喘了几口粗气。随后弯腰掬了一捧水,"哗啦"泼到脸上。水花溅起,很快濡湿了衣领,好似觉得那样并不足够,他又再次俯下身去,连续将刚才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才终于停滞下来。
  到底怎么了?他抬起自己的手,动了动指节。好像就是从指尖开始,常常会有涌动的气流冒出,它们不停地在身体里飞速蹿逃着,千方百计地要找一个出口,而这些涌流所引来的,全是一些未名的烦躁情绪,它们仿若极难受到本能的控制,以至于连神智都变得时而清晰时而迷糊。就好像——自己方才不知为何,竟然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把手朝着眼前的人挥了过去。
  水声淙淙,禄龄朝着水面看去,那里分明地映出了自己挂满水珠的脸。
  禄龄脑中一片混乱,却还是有点滴的记忆在拥挤的缝隙里艰难流泻出来。

  "总之那东西邪门,一般人是练不好的。"
  "他不会是人格分裂了吧?"
  "那你该如何解释那种行为,他那个模样实在是可怕得紧。"
  ……

  那《戕利》既然可解颜如玉身上之毒,那么必然会与他身上的气场发生反应,过于激烈的接触能够更盛地引发毒素的扩散,这也并不奇怪。
  如此看来,上回许止念口口声声所说他害小颜毒发这事件并不有假。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记得这件事了,或者说,当时他的脑中根本就没有一个清晰的意识,就如同方才挥巴掌的表现一样。
  禄龄一边想着,额角不断冒出了细汗——其实这种感觉很早就有了,原本以为那东西光是想想,又不去练习,应当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就因为抱了这样的想法,才会自欺欺人地万般想将不适感忽略过去,却不料会引出这样难以收拾的后果。
  禄龄想着想着,终是无措地抬起手肘擦了擦满是水珠的脸,最后却是颤抖着停在眼前再也没有放下来。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最近一直在极力回忆的那本武功秘笈,让他走火入魔了。

  "他在这边,我看见了!"正慌乱间,林间突然传来一声呵斥,随即便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急急惶惶往这边压来。
  禄龄闻声回过头去,一眼瞧见了一帮握剑的武当派弟子,尽数脸色凝重地往自己这边奔跑而来。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他们已经冲至近前,"唰"地有一把剑架上了禄龄的脖子。
  那打头之人粗眉牛眼外加一把络腮胡,禄龄一看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大约是与他在武当山有过几面之缘的,如今却是一脸敌意地挑剑对着他,就差没有劈落下来。这架势显然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来的。
  "咦,这不是武当派的子生大哥,你们这是要干嘛?"终于想起对方的名字,禄龄疑惑着开口问道。
  "颜如玉现在在哪里?"那当先在前叫做连生的武当弟子显然未存了与他套关系的心思,劈头就丢出这么一句话。
  禄龄闻言一惊,只一会便收了诧色,定了定神道:"我和他又不熟,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
  "笑死我了,本以为你会和你妹妹那般都是年幼无知的孩子,却原来竟是将你小瞧了,"连生嗤鼻,"现在江湖上有谁不知你是颜如玉养的娈童。"
  "娈、娈童?"禄龄大惊失色,"你胡说什么?"
  "少废话,快些将颜如玉的下落说出来,我便考虑饶你不死,"子生眯了眯眼,继续道,"你若是还要摆出这样装模作样的姿态,就别怪我不客气。"
  禄龄抬眼瞄了瞄那人的身后,在心里粗粗估计了一下人数,竟然不少于二十个,这般规模已算是颇大,而且个个皆是脸色凝重一脸警觉,看来是出大事了。
  他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将声音压得很低,使之听起来沉稳几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给我装蒜!"子生一收架在他脖子上剑,肃脸问道,"那么我现在问你,你本是与我们子迁师弟一道往扬州去了的,为何现下独自一人在留此处?"
  "他……"禄龄怔然,"他中途先走了。"
  "我呸!"子生终于怒了,挥剑斥道,"你个满嘴鬼话的狗崽子,分明是和着颜如玉一起将他杀了,还把生生的人头送回武当山来。"
  "你说什么?"禄龄大骇,"他死了?那……那我妹妹呢?"
  话未问完,一把剑已经直直朝着他的面门劈来:"本想着瞧你年幼,预备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你却还要嘴硬装样,年纪小小就这般恶毒失人性,这等妖孽绝不可留,给我受死吧!"
  禄龄急忙闪身,堪堪躲过那凌厉一剑,抓住空隙迅速栖身近前,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了子生的衣袖:"子生大哥,你先告诉我,我妹妹怎么样了?"
  "你!"未想他竟会有如此之快的身手,子生怒不可遏,回头吼道,"都在那看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上!"
  众武当弟子早就对他恨得牙痒,闻言"铿铿"拔出剑来,竟是完全不顾江湖间一对一的既定规则,齐齐往禄龄身侧包围而来。
  "不是我!"禄龄惊惶,突然松开子生的衣袖大喊一声,"我知道,是风无流!那一定是风无流做的!"
  那子生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为荒唐的话,竟是怒极反笑,手握成拳额角青筋暴突,眼中的血丝已然清晰可见,再也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剑尖一挑便朝他刺来。
  禄龄见状慌忙后退躲闪,然而攻击的人数实在太多,且招招都是致命,他根本闪避不及,终是一飞身跃上了身边的一棵大树。在树枝上摇晃两下站稳,禄龄只得一分空隙来擦拭脸上因激烈动作而流出的汗水,混乱间眼峰回转,突然瞥见那林间远处的来路上,竟隐约有颜如玉焦急寻来的身影。
  只一停歇这边便已经有人追上,剑光闪烁直往眼前劈来。时间飞度急如星火,禄龄心中凛冽,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只想着绝不能让小颜发现了这里,于是又一展身自树上跃下,撒开腿飞速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第二八章
  清朗的晴空突然开始刮风,掀起落叶在地上翻卷,"哗哗"仿似雨声。
  禄龄不停奔跑着,身后是不断逼近的呼喝声,还有剑刃碰撞的脆响。
  第一次被人追逐着夺命狂奔,禄龄的心跳已经提至喉间,眼前的景物晃荡着好像摇摇欲坠,嗓子里冒出腥甜的血味,眼前的道路逐渐变得狭窄,最后终于化作险峻的峭壁冲天立于眼前。
  再无路可走。
  禄龄止步回身,双手撑着膝盖急促喘了几口气,最后勉强直起身来。
  "禄龄!"那帮武当派的人没料到他这般会跑,也是一时不能缓息,依旧是立于前方的子生呼着气止步,断断续续对他道,"再跑也是没用的,你若是不说出颜如玉现在何处,今日便是必死无疑。"
  "笑话,你方才不就说了要杀我么,都是一命呜呼的事情,说不说还不都一样?"禄龄不屑地轻哼一声,"小命丢给你们也罢,只是你们这般糊涂,容得真正丧绝人性的人逍遥法外,迟早有一天会作茧自缚。"
  "糊涂?哈哈……"子生大笑,"谁最丧绝人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这小毛孩满嘴鬼话,实在让人瞧着厌恶,既然你抵死不说颜如玉的下落,我倒是不明白为何还要与你在这多话……"
  说罢一挥手,身后迅速有人拔剑往禄龄身前刺来,利剑破空,直指他的要害。
  禄龄一侧身跃出几尺,忽然伸指往其手腕上一点,那人尖利痛呼一声,长剑脱手斜飞而出,"叮"地一声插入前方的峭壁岩石,随即发出阵阵鸣响。
  只不过是被轻点了手腕,那武当弟子剑柄一离手,静脉处便有血喷出,血花飞溅出来,在半空划出一道诡谲的弧线,他捂着伤处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上,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什么邪门功夫?"子生大惊。
  禄龄不理,一转身又欲冲破包围脱逃,奈何不能。这回是几人连番着逼近过来,剑尖挑开空气,带着"嗡嗡"的响声从四处发起。
  禄龄闪避的功夫一向了得,想也不想一低头蹲了下来,对准眼前一人的小腿"啪啪"连点两下,随即回身,手指直伸另一人的腰部。
  若是有人细心,便能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开始变得无神而寂冷,额前泛出阴郁的青色,与之前的模样判若两人,如此一连放倒好几个,动作迅即且捎带了劲猛的疾风,内息强大到几尺之外的人都能明显感受得到。
  不过是一盏茶未到的时间,已有五人不停哀号着在地上痛苦地打起了滚,被手指点过的伤处鲜血淋漓,很快将地上的碎石染成了红黑色。
  众人又惊又怒,这小孩好生了得,平时见他脚步沉稳落地有声,不像是常常练武功之人,却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些个稀奇古怪的功夫,招式诡异至极,绕是见多了奇门毒功的子生都对此不甚稀奇。
  只一停顿,眼前这满脸阴气的少年似是转了性子,突然开始反守为攻。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随即引出一道强息,直逼不断提剑冲至身前的武当弟子,断续又有几人见血倒下。禄龄略一闪身,目标直指离自己最近一人,食指冲向对方喉间。
  这一招便能直接将其毙命。
  还未触及,那武当弟子便惊惧地脱口一声大喊:"啊——"
  要杀人了?
  禄龄浑身一震,脑中突然清明,急急收起冲势,在距离那方喉间半寸处停住。
  "呃……"那人忽而瞪了大眼睛,喉间有血溢出,两眼一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死了?禄龄愣住,慌忙俯身欲去查探,然而他却是不知,危急时刻做出这样的动作,其实就是将自己白白暴露给别人。
  子生眼光凌厉,心中又有些焦急,以为他是想将自家师弟赶尽杀绝,上前一抬脚就往禄龄腰部揣去。
  禄龄未做防备,闷哼一声被踢至一旁,还来不及反应,一把剑已经劈面刺来。他心中一惊,只来得几躲开半身,那柄剑便已"唰"地一声地刺进了他的左手臂。
  唯恐禄龄又出奇招,子生剑势不减,往前一推刺穿手臂,最后直接将其钉在了地上。
  "啊!"那剑尖刮擦骨骼的声音清晰可辨,在禄龄的耳中听来奇响。只是"咯咯"几声,沉钝的巨痛感便如汹涌的潮水般纷至沓来,实在教人无法忍受。禄龄疼得背后直冒出汗来,只一会儿眼泪便不受控制,断线般地涌出了眼眶。
  "师、师兄……"有人趁这空隙往躺倒在地的武当弟子旁处蹲下,伸手给他探了探鼻息,复而脸色变得凝重,"他死了。"
  "见鬼!"子生闻言,握着剑柄狠狠踢了禄龄一脚,"狗崽子,还不快说出颜如玉的下落,还我师弟命来。"
  "死了?"禄龄脸色苍白,闻言却是转过头去,虚弱着声音道,"不可能……分明……"
  "师兄!"那人又诧异道,"这……这伤口,和风无流的尸身上的一模一样。"
  "风无流?风无流……也死了?"
  禄龄惊慌失措,想起那段未被存入脑中的记忆,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手臂上的疼痛让他脑中不能清醒,却又深深地感觉到好似整个世界都被颠覆。
  那天他到底做了些什么,难道——他竟然真的杀了人了!
  "他妈的!"子生恨得咬牙切齿,"这么明显的事情,你个妖童,嘴里到底还有几句真话。"
  "我……我不知道……"禄龄胡乱摇着头,眼泪落进耳侧的发间,牙齿因着疼痛在嘴里"咯咯"地摩擦,脑中还在不住地揣测,"难道子迁和秀儿,秀儿不会也……"
  "这装逼的模样我看着就觉得恶心,"子生不耐道,"也不知是谁教的功夫,总之和颜如玉一般祸害!"
  "那个叫《戕利》。"一个大笑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这小鬼头真有出息,学起功夫来比大爷我快上了百倍。"
  "什么人?"众武当弟子循声望去。
  "无名小卒。"来人悠然说道,一双半眯的斗鸡眼,嘴巴斜斜向上歪着,手上还拈了一根枯黄的稻草。
  "柳时青!"子生脱口呼出对方的名字。
  那人闻声一愣,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将手中的干草往身后一抛,握拳道:"幸甚幸甚!不想武当派的侠士竟然也会认得柳某这等无名小辈。"
  "你来做什么?"子生对他这轻慢的模样感到颇为不耐。自那本武功秘笈落入他的手中之后,柳时青之名也随之传开,江湖间对他的传言多得数不胜数。子生大致也是对他有几分了解,好赌,好色,贪杯……武当派向来是江湖正派,行事作风都须得带份正气,自然是容不得这样的人在眼里,对话间亦是用了不屑的口气。
  柳时青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晃晃脑袋在一旁找了块大石坐下,悠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用那张歪嘴吹起口哨来。
  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武当弟子面面相觑,当下还未解决手头上的事情,被他这么一搅,完全成了浑水。有人在一旁这么盯着,别说现在做的是师父交代下来的正事,就是随便做哪样事情都会颇不自在。一时间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禄龄白惨着脸色躺在地上,神智因着失血而变得有些松散,他在这空隙间奋力抬眼瞧了瞧那悠闲坐在一旁的柳时青,心中亦是不甚明了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柳时青坐了一会,不见他们有任何动静,奇怪地转过脸来,两颗斗鸡眼滴溜溜一转对准子生:"咦,都这么看着我作甚,你们不是忙着吗?继续继续啊!"说罢又抬头朝天看去,接着吹起口哨。
  子生怔然,随即脸上涌出怒色,睁大铜眼朝他一瞪:"柳时青,我等此刻并非针对了你,你莫要在这坏了我等的事。"
  "坏事?"柳时青将高仰的头拉回,两颗眼珠子对着鼻梁也不知道究竟在看谁,"你们忙你们的,我看我的风景,这怎的能叫做坏事?"
  "你!"子生气结,终是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最后一挥手对身后的武当弟子道,"撤离!"
  话音一落,各人纷纷插剑回鞘,顺带将一旁倒地不起的几个弟子架起。
  子生愤然啐一口唾沫,双手一握剑柄,明着是骂他剑下的禄龄,却也话中有话:"小小年纪就知道和邪魔头鬼混,功夫不学好偏生要贪图这些旁门左道,还不都是作死。"
  说着作势欲要将剑拨出,这边却又嚷嚷开了:"喂喂,人家练的什么功夫与你有何干系,能够学来都是本事,谁告诉过你那就是个旁门左道?"
  "我说我的,与你又有何干,"子生恼了,双手捏成铁锤一般粗的拳头:"你这样万般阻挠,难不成是与他一伙的?"
  "哎呀罪过罪过。"柳时青闻言吓了一跳,忙忙从大石上跃下,脚步不稳一个踉跄,甚是慌张地解释道,"如我等泛泛之辈,岂敢与颜如玉结成一伙,实在是冤孽。各位侠士切莫猜忌,柳某担当不起啊!"
  这柳时青当真是性格古怪,行事也是不明所以乱七八糟,一会这个说法,一会那个姿态,子生不愿再与他纠缠,只当他神经错乱,终是二话不说"唰"地将钉在禄龄臂上的剑拔出。

  锥心的痛感袭来,禄龄浑身一阵战栗,却是连呼痛的力气也无,只弓着身子将臂膀捂住,脸上已然毫无血色,他在万般难忍的剧痛间抬眼瞧了瞧来时的路。
  那方有火红的枫树直立道旁,空空旷旷地被风卷起遍地的金黄落叶,一如翩跹飞舞的蝴蝶。
  唯见得景,却不见那景中期盼出现的人。

  "啊哟哟,"柳时青突然大呼小叫地伸手捂住双眼道,"真是手下不留情面,武当派乃是江湖正派,怎的对一个孩子这般残忍?"
  "他杀我师弟二人,此仇何能不报?"子生怒道。
  "说的可是你那子迁师弟?"柳时青张大嘴巴,露出一脸吃惊的表情。
  "哼!"子生收剑,弯腰抓着禄龄的衣裳后领将他提起,"你还是老实藏好你那本宝贝秘笈,我子生虽对此无甚兴趣,但这些江湖隐患武当派却必是要除的,下次再见了你,莫要怪我不客气。"
  "冤枉啊!"柳时青仰天长啸一声,一边伸手狠狠捶打胸口,"六月降飞雪,鲜血溅白绫!"
  这一呼声突兀,方才准备离开的武当弟子全部退将回来,直直睁眼好奇地盯着他看。
  柳时青在各人的目光下两颗眼珠子一对,正脸歪着嘴巴对子生道:"这位侠士,在你看来,我柳某和这小娃,哪个更像凶手?"
  "你说什么?!"
  "哎,你还真是糊涂。你那愣头师弟抢了我的东西,我给他个教训,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柳时青歪嘴说着,满脸是不以为意的表情,"我这人向来厚道,总不能白白让人家尸骨难全不得安宁——于是送了个人头回去,武当少侠们不会介意吧?"
  "你!"子生大骇,连忙拔剑欲要上前。
  眼前突然有白色人影闪过,还未看清对方身形,先有一只手搭上柳时青的肩。
  柳时青猛然一怔,随即扭身脱离掌控。
  对方紧追不舍,又是一伸手抓住他的前襟。
  那白影速度迅即如电,常人绝不可及,人影飞掠,一时连此人的性别都不能用眼力分辨。两人皆是不发一言,眼前唯剩蓝白两影拂来掠去。
  然而柳时青终是不敌,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被"他"逼得节节败退。
  "东西我已经拿到手了,你想让我走火入魔,可惜失算!"柳时青"哈哈"一笑,这边子生正在愣神,手中抓着的人突然出其不意地被劈手夺走。
  "看这小娃儿可怜,本大爷问你们讨走了,此番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多留,各位侠士接着忙去吧。"柳时青急急说着,一抬手推了那白影一掌,随即若似亡命奔逃,提着被疼痛纠缠得快要奄奄一息的禄龄飞身跃上那数丈峭壁,速度快得惊人,一会那声音便已是自老远的地方传出,"诸位后会有期!"
  这一变故太快,众人皆来不及作反应,子生只觉得身上一沉,那道白影便狠狠地撞上他的胸口,将他一个仰身撞翻在地。
  子生痛骂一声挣扎一番自地上坐起,身边人影却已不见,连带柳时青与禄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子生烦躁不已,咬牙握拳狠狠一锤地面,却见眼前不远处的枫叶小道上又来一名男子。
  那人一身素色的衣裳,长得很是一副温润如玉模样,只是脚步急促,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四下张望着,满脸是焦急的表情。
  看见一众武当弟子,他突然怔住停了下来。
  子生显然不识眼前之人,兀自"呸"地一声自地上爬起:"他妈的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到手的鸭子不是熟鸭,居然还让它给飞了!"
  站在对面那人却是闻言脸色一凝,"咻"地闪身栖至近前,一伸手便将他的衣襟抓在手心:"你刚才说什么?"
  "你干什么!"乍然被抓住衣领,子生勃然大怒,举拳欲往他脸上揍去,眼前却蓦然有道蓝光一闪。
  待得看清,子生大喊一声,"是颜如玉,是颜如玉!你们都傻愣着做什么?!"
  众武当弟子闻声皆是大吃一惊,纷纷低头拔出剑来。
  颜如玉见状,随即翻手将子生转了个身,两指夹着暗器对准他的颈项,傲然冲他们抬起下巴:"你们谁要过来?"

第二九章
  扬州。
  财发赌坊。
  这是扬州最大的一家赌坊,因着摊铺开在街市中心,所以每天人流量甚多。贪赌之人向来游手好闲,有时在那一呆便是一天。空手进去,满怀黄金出来者有之;饱囊入内,赤膊出来者亦有之。
  其实赌博也是一门技术活,它并不一定是全凭运气,有时也要看你手上的本事和脑袋的灵光度,而这赌坊,绝对是人间百态,生活百味的最好诠释地。
  **
  正是晌午。
  财发赌坊内光线昏暗,人声鼎沸气流不通,空气很是沉闷。
  而整个赌坊里,尽数中央一张骰宝台边上人群最为密集。
  若是凑得近了便可看见,人堆最里面的桌前,有一个人正在拄肘思考。
  那人瞧来将入不惑之年,长相却是别有一番风流韵味,特别一双眼睛甚是清明。
  已是过去良久,此人手中的一锭碎银依旧是在桌面上偌大的"大小"二字上徘徊犹豫着,就是放不下去。
  这样的行为不多时便引出了颇大的怨声:"老三你到底还要不要赌,不赌赶紧回家去,婆婆妈妈跟个娘儿们似的,谁有那么多精力等你啊!"
  "快了快了!"那个叫老三的男人连忙摆了摆手,再次犹豫一番,一咬牙将银子往"大"处按了下去,嘴里念念叨叨,"最后一把最后一把,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再输可就真的要口袋空空了。"
  那掷骰子的庄家不耐白了他一眼,一举手中的骰筒,"哐当哐当"放在耳边摇了起来,一边摇一边吆喝,"来啊来啊,马上要开,谁还想下注的赶紧!"
  老三立马梗直脖子瞪着那个摇晃不已的骰筒,就似要用眼神把它戳穿了去。
  那庄家作势一滞,"啪"地一声将骰筒按回桌面。
  几十双眼睛开始一齐发光。
  眼神光波聚集,连那骰筒的盅盖也变得闪闪发光起来。
  "还有没有人要买的?"庄家大喊一声。
  "哎呀快开吧!"众人纷纷吆喝起来,一时间粗声细声此起彼伏。
  "小!小!开小!"
  "大大!给个豹子!"
  在千呼万唤中,骰盅终于不负众望地缓缓掀开。
  老三盯着那方,嘴里依旧是念念有词,眼珠字都快要突出眼眶。等那骰盅完全打开,他突然猛地一拍大腿:"他妈的!又输!"
  人堆"哄"地炸开了锅,有人欢喜有人悲戚,还有人忙着伸手揽钱。
  老三狠啐一口,甩手从人群里退了出来,还未抽身,有人突然抓住他的衣袖,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三哥,今日怎地那么早就要回去?"
  那人瞧来和老三一般年岁,一脸忸怩动作像个娘们,下巴精光看不见一丝胡渣,其人全名张奇仙,人称"太监奇"。
  在财发赌家混的没一个不知道他是个断袖,原本看上了这儿附近的地痞伍青山,结果人家根本不好这一口,直接找人将他打得残废。最后剩下一条小命被正好路过的老三救了下来,加之老三这人虽没有龙阳之癖,却也并不排斥断袖分桃这一说法。结果那张奇仙便愣是赖上他了,跟个鼻涕似地甩也甩不掉。

  "输光了当然要回去,留在这等着脱裤子么?"老三一挥手将他甩开,"走走走,别在我这碍眼,老子今天烦着呢!"
  "怎的?"张奇仙眨了眨眼睛,可怜兮兮地又把手伸了出去,这回抓得更紧,"我最近天天都在这等你,好些日子不见你来了,你倒是去了哪儿呀?"
  "要你管,哎呀你倒是放手!"老三握拳威胁,"再不放别怪我揍你!"
  "三哥。"张仙奇一脸委屈,"你以前不都是输光了也不肯走的么,若是没钱了,我先借给你,你不想还也行。"
  "走走走!"老三不耐烦道,"真是黏人,我这还有事呢!"说罢再不理会他,拍了拍衣袖大步走开。

  好容易将张仙奇甩开,途中路过一家包子铺,老三犹豫一番停下脚步。
  那香喷喷的包子看来是刚刚出笼,径直自铺子里往外冒着热气,瞧来分外地诱人。碰巧又正是饥饿难耐之时,口袋空空如也,怎么办呢?
  老三一咽口水,转了转眼珠子,往两旁张望几眼,趁着人多,迅速伸出手去抓了一个喘在怀里。
  无人发现。
  老三咂咂嘴,刚想离开,却似又想起什么,转身退回,再次小心扫了扫两旁,伸手又抓了一个,这才满意地抽身而退。
  结果未迈出几步,一只手猛地搭上了他的肩。
  老三一惊,心道不好,被抓包了。
  于是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
  禄龄醒来的时候,又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破旧简陋的屋子,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屋内似是几月不曾打扫,桌上都蒙了灰尘,换洗下来的衣服随意丢弃,总之分外地凌乱,就是连盖在身上的棉被都有一股馊臭的味道。

  禄龄刚想起身,手臂一动拉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将之送到眼前一看,竟是已经不知被谁上药包扎好了。
  正思索着,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是门闩移动的声音。
  "小颜?"禄龄犹豫着轻喊。
  "谁是小颜?"门外踱进一人,一张歪嘴两颗斗鸡眼,他像是刚做完剧烈的运动,"呼呼哈哈"地双手撑在桌上猛喘了几口气。
  "柳时青?"禄龄诧异地脱口,随即坐直了身子。
  "是大爷我。"柳时青翻眼应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胖胖的包子,举到鼻端闻了闻,突然皱起眉头,两眼一对,转头将他抛给禄龄,"喏,沾了些汗味,但我只有这个,你爱吃不吃。"
  禄龄连忙伸手接过,将那包子握在手中捏了捏:"你为什么要救我?"
  "救你就救你呗还要问个为什么,磨磨唧唧跟个女娃娃似的,"柳时青不满地挥挥手,又从怀里摸出个包子,张开歪嘴塞了进去,转身一屁股坐在一旁板凳上,"大爷我今天真是倒霉,竟然碰到老熟人了!"
  这个人行事稀奇古怪,可并不忍人厌恶,至少依着禄龄现在的感觉而论,他应当是善意的,于是竟也有份闲心听他说话:"什么老熟人,这里是扬州么?"
  "老熟人就是烧着了屁股躲也躲不及的母夜叉!"柳时青含糊答着,三两口将手中的包子吞下,拍拍手站起来,"这里自是扬州,不过你既然伤还未好,我便大发慈悲收留你几天。"
  禄龄一时无语,这人分明是在自说自话,也不论别人答不答应,还一经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好像人家在求他似的。从他与武当派那帮人接触的表现即可断定,这柳时青赖皮的功夫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连禄龄都自叹不如。
  柳时青丝毫未察觉他在想些什么,嘴上不停咀嚼着,伸手自一边的桌上捞过一本书册翻了翻,露出一脸古怪的表情:"臭小子,这东西是你画的?"说罢忍也忍不住,两眼对上鼻梁"哈哈"拍腿大笑起来。
  禄龄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自己的那本鬼画符么,急忙从床上跳了下来:"哎快还给我!"
  "你说还给你就还给你啊,嘿大爷我偏不,"柳时青将它举高几分,一边翻看一边感叹,"瞧瞧瞧瞧,啧啧,你娘难道没教过你怎么拿笔怎么写字么?"
  "小爷我从小自学成才,孔孟即是我师,四书五经倒着背,翻破书籍无数。"禄龄一边胡诌,一边伸手去抢。
  "哈!你个小鬼头,有意思有意思,那你背个诗来我听听?"柳时青一收手将那小册子背到身后,笑道,"你若背得好了,我便将那本真正的秘笈送你。"
  "此话当真?那可是你说的,"禄龄眼前一亮,想了想,随口蹦出一首,"此物真希奇,双峰隔小溪。 洞中泉滴滴,户外草萋萋。有水鱼难养,无林鸟可栖。④"
  柳时青闻言一愣,随即抚掌大笑,一时弯了腰去,连眼角都挤出泪来,"哈哈哈……妙妙妙,实在是妙,这是谁教你的?"
  "且莫论谁教我的,快把东西还给我!"禄龄不满。
  "等等,我还要问你问题。"柳时青挥挥手,将那册子揣进怀里,拉他至床边坐下,盘腿摆出促膝长谈的姿势,"小鬼头,你讨了媳妇了没?"竟似对他喜欢得紧。
  "没有。"
  "怎么还没有啊?"柳时青颇似个好管闲事的媒婆,"要不要我帮你找一个好的?"
  "多事!"禄龄白了他一眼,嗤道,"我跟你很熟?"
  "怎么能说我多事?"柳时青毫不在意,"你妹妹的亲事可就是我一手操办的。"
  "我妹妹?"禄龄怔了怔,复而焦急起来,迭声问道,"你见过秀儿了,她现下无事?人在何处?"
  "城北王员外家里。"
  "啊?"禄龄傻了眼,"你……"
  "不错吧,"柳时青得意洋洋道,"王员外家的大公子温和知礼,待女儿家又甚是体贴,简直是千万少女的梦中情人啊!"
  "你难道逼婚?我秀儿已经出嫁两次未成,子迁……"说到子迁,他突然警觉瞪大了眼睛,"是你把他杀了!"
  "什么逼婚,我的话她敢不听?"柳时青翻了翻眼,"不过是给她找个相对来说更好的归宿。那子迁又不是个好人,你可知《戕利》一书除了实打实的招式,还需得口诀配备,否则缺了哪样练习都必得走火入魔,那万恶的风无流自苏轻扬手中抢了口诀,最后却不知为何落到子迁手上。他不知一二就急着练习,自控能力又甚是不好,要不是我赶得及时,你妹妹怕是要在他手上一命呜呼了!"
  "那你就要把他杀了?你分明也是贪了那门口诀吧,这不过是个遮羞的理由罢了,"禄龄口气不善,"你到底是谁,为何要管我们兄妹的闲事?
  "哎,真没意思。"柳时青叹一口气,整了整衣服跳下床去,"随你怎么说吧,想和你好好聊个天都不能,你且乖乖呆在这里,我出门去了。"
  "你别走!"禄龄连忙跟着去追,谁知他却是闪得飞快,身影一晃便出了门去,随即"吧嗒"一声将他锁在了屋里。
  "喂喂!"禄龄一时气结,抬腿愤怒地踹了踹那扇破门,"什么东西!小小一扇门就想把我给锁了?"


第三十章
  回首看了看周围,除却朝南开一扇窗户,屋顶一口破洞,再无其它可以通气的地方。
  禄龄飞速冲至窗边,卷起衣袖"呸呸"地往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一摆架势准备将它整个拆卸掉。
  正待动手,他突然"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我的东西!"
  这柳时青真是狡猾,看准了那本册子就是禄龄的宝贝,干脆直接把它带走。
  好不容易点滴回忆起来的,如何舍得将之落入他人之手,怎么着也要在十一月底前把他交给小颜。禄龄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只得悻悻地转身在桌边坐下。如此一来,起码在将之讨回来以前是走不了了。
  发了一会怔,他突然想起什么,"咻"地又自凳子上重新跃起。
  那柳时青备齐了《戕利》这门秘笈,又是口诀又是实体招式,不能全部带在身上,总会有一样留在家里吧?
  禄龄一边用手指点着下巴,一边在屋子里焦灼地踱了几圈,最后一拍手。
  干脆把它们全找出来偷走!
  说干就干绝不含糊,禄龄于是立刻翻箱倒柜起来。

  说来也真是奇怪,这柳时青与他素昧平生,却分明好像对他和秀儿的事情都万分关心,而且还是叽叽歪歪地直接操手人家终身大事去了。
  还说什么……我的话她敢不听?
  他到底是谁呀!

  一味地翻找让禄龄不多时便累得满头是汗,却愣是找不着他想要的东西,禄龄有些烦闷,也不知那柳时青何时会回来,总之是不愿再与他这样的怪人相处。
  正想着,心底又有一股气流突突撞击着窜向指尖,禄龄焦郁难耐,无处发泄之时,一抬脚踢向了旁边的不明物体。那东西受招地倒地,"框框"响动着翻滚,半途颠出一个白色的卷轴,随即撞到床角,这才停了下来。
  禄龄万分惊异,视线在那卷轴上停留了一会,然后径直越过,望向那个方才被他踢倒在床边的物体,那不是——夜壶么?
  禄龄抽了抽嘴角,挪步过去,俯身将那卷轴拾起,小心地解开绳扣,还未看清内容,一股尿骚味即刻扑鼻而来。
  禄龄"哇"地一声转过脸去,随即伸手扇了扇鼻子。真真是对那个柳时青极度无语,东西藏在夜壶里也便罢了,居然那夜壶还不洗干净!
  他定了定神,憋着一口气定睛往那卷轴上看去。
  大约一尺长两尺宽,上面疏朗四排黑字,一排约莫七字,加在一起一共就是二十八个。
  盯着它研究良久,禄龄能够基本了解的却也只有这么多。
  他不识字,即便真是那口诀摆在了眼前他也未必能够识得。犹豫一番,禄龄还是强自耐下心来仔细辨识,终究是从中挑出了三两个熟悉的:"什么什么水,什么云什么花……"
  应该不是这个吧,禄龄挠挠头,花云水什么的,应当与武功秘笈没什么关系。
  可就算是没什么关系,那柳时青又为何要将它藏在这么变态的地方?难不成是个人嗜好?
  思及此处,禄龄打了个哆嗦,一边感叹着那真是个空前绝后的嗜好,一边将那满溢骚臭的卷轴重新卷起,抓在手上掂了掂,咬牙忍臭揣进了怀里。
  管它什么东西,先偷来再说。

  这么磨蹭着已是过去了一个时辰,禄龄想来想去,还是找了块破布,把这屋子里有字的,看起来比较像武功秘笈的东西全部打包,然后往背上一甩,死死系了个结扣,随即准备撬窗离开。
  谁知手心方一触及窗棂,门外就传来一阵响动,接着是门闩拉动的声音。
  禄龄心道不好,赶紧抬腿就往窗子上爬,还没完全将脚迈上去,门就被打开了。
  柳时青几乎是撞着进门的,一来眼睛也不看先开口大呼:"快快快,给找我一条裤子!"喊完了才发现不对,对着眼睛往周围一通扫视,歪嘴勃然大怒起来,"臭小子怎么回事,想把我家拆了啊?!"
  这屋子里本就乱得不像样,被禄龄这么一搞,更像是被洗劫了似的,再加上看见趴在窗边翘着屁股准备夺窗而去的那个罪魁祸首,柳时青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两颗斗鸡眼就快要对进鼻子里边去,一叉腰对着禄龄斥道:"你,给我下来!"
  禄龄原本就已被吓愣在原地,闻言回头看去,脸色突然红转白再转回红色,最后终于捂着肚子爆笑起来:"啊哈哈哈……"手指伸出去一个劲地抖动,"你你你……出去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穿了一条裤衩回来?"
  柳时青此刻除了一条白色的短裤,身上便再无其它遮蔽的衣物。脚上却是穿了一双灰色的布鞋,还套着袜子,这副模样已经甚是搞笑,加之又是那样一副叉腰的造型,直把禄龄笑得快要从窗台上滚落下来。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大爷我今天本就不该再去赌,这下输得忒惨,就差把老命给丢了。"柳时青脸色更加难看,也懒得与他计较,弯腰在满地的破烂间挑挑拣拣,终于找出一条可穿的裤子,抖了抖将它套上。随即直起身子定睛往床边一瞧,蓦地一拍大腿:"哎呦我的宝贝夜壶!"
  柳时青一边叫嚷着一边冲过去将那个被禄龄踢歪在地的夜壶扶起,探头往里瞧了瞧,空空如也。
  柳时青气结,一转身就往禄龄这边杀来:"小贼,哪里跑!"
  禄龄见状急忙回身往窗子上窜,一边扒着窗棂一边大喊:"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干。"
  "你少给我啰嗦。"柳时青动作飞快,一眨眼功夫就靠近过来,伸手扯住禄龄的耳朵便往后面拉,"快把东西交出来。"
  禄龄本就一只手受了伤,被他这么一扯,整个身子直往后仰,嘴里"哎呀呀"地喊疼,却是不肯说其它话。
  柳时青眼珠子一瞪,手上又加重了力道:"再不拿来我要抢了!"
  "我就不给你!"禄龄咬牙切齿道,"除非你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
  柳时青"哈哈"一笑:"还能有什么,自是那武功秘笈的口诀,你且还我,我便跟你说件事情。"
  没想到那花啊云啊的东西居然真的是武功口诀。禄龄不听他的,二话不说转身自窗子上跃下,随即伸手就往柳时青腋下穴道上点去:"既然是武功秘笈,那谁还会还给你。"
  "跟我玩偷袭?"柳时青连忙闪避,"啪"地将他的手打掉,继而弯腰来了个干净利落的扫堂腿。
  "啊!"这动作快如闪电,禄龄连招数都未曾看清,一晃眼便被他绊倒在地。
  柳时青趁机飞扑过去,迅速抢走了他背上的包袱,一边从里面抽出卷轴一边得意洋洋道:"小子跟我斗还嫩了点,怎么着大爷我吃的米饭也比你拉的屎多。"
  禄龄起身摸了摸疼痛的膝盖,气冲冲道:"你这分明是欺负残疾人,要是我的手好了,保准溜得飞快。"
  柳时青"哼哼"两声,将那卷轴重新收起,继而转了话题:"你难道不想知道大爷我今日输给了谁?"
  "干我何事?"禄龄仔细留心了他藏匿卷轴的地方,嘴上心不在焉地答着,"小爷一向对赌博之事不感兴趣。"
  "可这人你必然是有兴趣的。"柳时青笑着转身走到凳子上坐下,伸腿踢了踢脚边堆积成山的杂物,脸上有了些许不明其意的暧昧,"那便是——颜如玉。"
  禄龄闻言面色一紧,刚想问他现在何处,复又觉得不对,警觉问道:"你怎知他就是颜如玉?"
  "笑话,本大爷何许人也?他一来二话不说便想要大爷的宝贝密笈。我才不给,宁可输给他裤子。他妈的挑得几时不好,偏生爱在大爷走背运的时候。"
  柳时青说着一吐唾沫,又道:"这小子有趣,知道大爷好赌,竟也不明着来抢……不过,当下整个江湖都在流传他变脸的事情,你知道的吧?啧啧,那模样,白白嫩嫩,扎人堆里显眼得很,武当和剑华两派下了决心要除他,画像都绘出来了。这世道其它不快,就是流言传得最快。他若是再不找处地方藏身,保守估计,不出两天——天下打乱哪!"
  禄龄焦急,刚想开口,柳时青一伸手臂,阻止道:"不忙说话。"
  他言毕抬起屁股,拖着臀下的凳子"咯吱咯吱"往前挪了几许,继而一拍大腿挺身坐好,肃了表情道:"你先告诉我,你和颜如玉是什么关系?"
  若是除却两颗斗鸡眼和那一张歪嘴,这架势便是端正而严肃的。
  没有窥探与好奇,没有警惕和防备,那更像是一种质询。
  "什么什么关系?"禄龄一时呐呐,只觉得这般表情直让人惶惑不已——就像是一个严慈的父亲正在教育不慎失足的孩子。
  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们彼此分明不曾相熟,至多也不过是与他在清醒的状态下相处了不到一天的辰光。
  "我猜,"柳时青不知他的想法,只按自己的意念推测禄龄当下的神情,"一定是你过于顽皮,无意踩了他的尾巴,颜如玉性格这般怪异,他必然要难为于你……"
  少见他这般正经也便罢了,不想他竟还会给出这样偏于幼稚的解释,禄龄觉得好笑:"何以见得他性格怪异?"
  柳时青闻言一愣,随即回复往日的粗蛮,拍手怒道:"这还不怪,大爷我赌龄十年余,他妈的区区两三岁的黄口小儿,眨眼功夫就把大爷的衣裤输个精光,这不算怪要怎样才算是怪?"柳时青越说越是气愤,直恨得咬牙切齿:"大爷我早先还遇见过他,满脸红疮却极爱打扮,就怕是别人不知他有多丑……"
  "你胡说!"
  这话说得过分,禄龄听不过去,不一会儿垂在身侧的双手便紧紧攥成了拳头,连同那只受伤的手臂都微微颤抖起来,却是因着嘴茁而找不出最为有力的辨驳话语,以致言辞断续不能成句:"他只是……他只是……那本就非他所愿,他原本应当拥有幸福无忧的生活和人人羡艳的家庭。本来都是好好的,一下子全都没有了,你又不能明白这种失去的痛苦,凭什么这样说别人……"
  越说越是凌乱,最后竟是满心的忧伤与难过。他就是急切地想要传达那种想法——他的小颜,是天底下最为优秀和美好的,尽管那其间也许会因着个人的想法而掺杂了夸大的成分,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想要让那些世人了解,江湖上充斥着的流言蜚语都是失实的。
  他听不得别人说一句他的不他的不是,只因那份出于心底的崇敬与喜欢,就像……他的天一样。
  柳时青有些诧异,狐疑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我不过是说他几句,你为何要这样激动?"
  此言一出,禄龄才觉察自己方才是有些偏急了,却也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这样的行为,一时眼神闪烁不感正视对方。
  "嗯?"柳时青迫切逼问,一双斗鸡眼出其不意地正视过来,"还是说,你们……"
  "你?"禄龄吃惊地伸出手指,"眼睛怎么好了?"
  柳时青闻言一愣,连忙重新整起眼珠子,却已来不及。
  "啊!"禄龄拔高声音,"我知道了,你是装的!"
  "谁说我是装的?"柳时青对眼怒视。
  "得了吧,快说,你是谁?"
  "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还会是谁?"柳时青抵赖。
  "你若不说……"禄龄一扭身往那藏密笈的地方冲去,眼疾手快就要去抢。
  那是个破旧小木箱子,柳时青大约也是未存了防备的心思,只是粗粗找了个地方放置,此刻见禄龄这样的动作,他脸色一变,飞身扑了过来。
  两只手同时搭上箱子。
  柳时青嘴也不歪了,眼也不对了,冲着禄龄大声斥责道:"快给我放手!"
  "哦——原来你真的是装的,"禄龄不听,继续与他对峙,"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留我在这里,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情?"
  柳时青"哼"地一声:"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见他这般执拗,禄龄于是玩心大起,仰头"哈哈"一笑,嬉皮道:"那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柳大叔真是独俱慧眼,不错,颜如玉却是性格多变难以捉摸……不过,你可知其中的原因?"
  "为什么?"柳时青被他突然冒出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
  "因为……"禄龄晃了晃脑袋神秘一笑,"他是个女的。"
  柳时青"呸"地一声,嘴里骂骂咧咧道:"活了这么多年才第一次听说,大爷怎的也是个读书人,要下次再让我听见你撒慌……"话未说完一屈手指往禄龄脑门上弹来。
  不想他竟然说出招就出招。
  禄龄急忙闪避,却还是正中额头。他"啊哟"一声捂头蹲下身去:"我作甚骗你,你可知颜如玉从小天姿聪颖,他娘觉得他这般做个女孩可惜,才将她当男娃儿养。女儿家性格本就多变,他在江湖上摸爬那么多年,又要忍受这样异类的苦,脾气不坏那才叫不正常!"禄龄好一通天花乱坠,说最后竟是连自己都开始佩服起自己扯皮的本事。
  柳时青眯眼:"你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禄龄顿了顿,重新站了起来,"他是我媳妇。"
  "你说什么?"柳时青下巴落地。
第三一章
  依旧是人声鼎沸的比肩继踵的财发赌坊,今时却与往日有着略微的不同。
  原本厅堂中心人气最高的骰宝台旁只零星散落几人,相较整体的喧闹,这方显得很是萧条。
  反倒是厅堂角落的一张小桌上围满了人。

  "老三,你昨天是光着身子回去的,今天预备光屁股吗?"人群中有人一声高呼,接着爆出齐整的笑声。
  "别闹!"老三双手撑着桌沿,神情严肃立于桌前,眼睛死死盯着对面,毫不在意众人的调笑,"昨日夜入三更,观音大士托梦给我,说我今日必定会赢个够本。"

  这老三正是那不歪嘴不对眼的柳时青。
  真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扮做那副丑样。
  禄龄站在人群末端扶了扶头顶的帽子,踮起脚尖往前方探了探,暗啐一声柳时青那个变态,复又贼头贼脑地缩了回去,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手上的伤仍未复原,早上因此花了很多时间才从那扇小窗上子里爬出来,可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那便愿观音大士保佑你能够顺利将这些东西领回家去。"一个温文含笑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
  禄龄一阵恍然,连忙伸手扳开身前的人群,弯腰便往里钻,一路引出连串的咂嘴埋怨声,他皆是不顾,直至与柳时青相隔两人之距才停住了脚。

  颜如玉一身素衣,镇定自若地立于方桌彼端,在柳时青利韧般的眼神注视下淡淡一笑,抬手甩来一个包袱。
  "扑通"一声,那包袱上原本系着的结扣因着抛掷的震动而散开,清晰露出里面沾了污渍的脏衣服。
  "哈哈。"众人似是捡到了天大的热闹,笑得欢悦无比,"老三,你今日可要加油啊,切不可再败给这后生小辈,不然可是连脸皮都要输掉了。"

  "说吧。"老三在众人的调笑中面色不改,两手往胸前一圈,泰然冲着对面问道,"今天玩什么花样?"
  "最简单的。"颜如玉微微一笑,伸出三根手指,"掷骰子,以点数定胜负,三局两胜。"
  "好!"柳时青嘴上干脆应着,一双眼睛通亮有光,带着审度的表情将之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随后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挑嘴偷笑起来。
  颜如玉被他怪异的眼神瞧得心底发毛,微蹙了眉心继续说道:"这次赌大的,速战速决,我要的东西你当清楚。"
  老三"哈哈"一笑,爽落道:"赌就赌。不过,这骰子若是自己投,难免会有作弊的嫌疑,所以……"说着转头自身后迅速扯出一个人来,"骰筒可由他人操手。"
  "哎哟!"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禄龄出其不意地被拉进众人的目光之下,一时未反应过来,只得干笑一声,伸手扶了扶头顶的小帽子,将隐在帽檐下的半张脸露出来,朝四周动了动手指算是打招呼。
  视线转换间对上了一双略显诧异的眼睛。
  禄龄心下欢喜,若连日的阴雨终得以见到晴天,情不自禁地给了对方一个灿烂的笑脸。
  在看见颜如玉同样宽心的笑容时,禄龄又似想起什么,敛了表情心虚地别过脸去。
  ——怎么看都不像个女孩子,昨天的玩笑是不是开的有点过?

  柳时青却是不管禄龄当下的脑子里藏了多少弯弯,拣起那旁置于桌上的骰筒,飞速往禄龄怀里一塞,挑嘴对颜如玉笑道:"可以开始了吧。"
  颜如玉点头:"随意。"
  "之前先说好,我也不是白和你赌。今日若是你输了,我只有一个条件,"柳时青话到这里停了一下,抬眼扫了扫禄龄,脸上的表情一分得意两分高深莫测,"你最想见的人,以后不得再见。"
  禄龄猛然抬起头来,惊异地看了看柳时青,又看了看颜如玉,刚想说话,那方却是传来一声轻笑,声音如三月春风和煦:"好。"
  这话虽是说给柳时青听的,眼睛却是瞧着禄龄,那眉梢眼角皆是含了温热的暖意,好象笃定了他就是不会输的。
  众人闻言摸不着头脑,柳时青笑得越发得意。
  禄龄蓦然变得心情低落,避开对方的视线将脸埋了下来,手指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袖子里摸去,翻滚的思绪瞬间将整个空间填满。
  他那么肯定,是因为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觉得即使以后再也不见也是不重要的;亦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他最想见的人。
  "禄龄"两个字,比不过一本抵命的武功密笈。

  "小子,还在磨蹭什么?"柳时青见他怔然没有反应,伸手推搡着他催促道,"快动手!"
  "我来?"
  "废话!"
  禄龄眼神闪了闪,重又将头顶的帽檐拉下几分,奄奄地举手摇起了骰筒。
  众人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瞪大眼睛将视线牢牢锁住那个晃荡的骰盅。
  "你猜大猜小?"柳时青抱手斜靠着桌沿问道。
  颜如玉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淡然一笑:"今日艳阳高照,我猜是大。"
  柳时青"噗"地笑出来,仰天翻了翻眼睛,嗤道:"有意思有意思,大爷头一回听说这赌博会与天气有关。"
  颜如玉但笑不语。
  "哐当"一声骰筒落桌。
  众人小声议论,眼睛直盯住那缓缓开启的盅盖。
  "四六六为十六,是大。"禄龄清亮的声音响起。
  柳时青黑了黑脸,一挥手道:"下一局。"

  骰子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
  方才得意的模样已然不见,柳时青板起脸,额前因着眉心的褶皱而拢了起一座小山,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音节:"小。"
  颜如玉点点头:"今日集市,人群稠密,我依旧猜大。"
  议论声较方才响了几分,摇筒声又起。
  落于桌面时,禄龄的声音多了丝颤抖:"一二四为七,是小。"
  柳时青探身瞧了一眼那筒中排成一排的三颗小子,"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是个平局,大爷今日运气果真不赖。"
  "不到最后怎知结果?"颜如玉依旧是镇静的表情。
  "啧啧,你还真是狂妄。"柳时青瞥了瞥那边埋头不语的禄龄,弯起嘴角道,"看谁能够笑到最后。"
  "下一局。"
  禄龄抿了抿嘴,有气无力地举起盅筒。这回摇筒的声音不似前般爽落,拖拖拉拉好久就是不放它下来。
  时间过去,众人逐渐不耐,有人轻声埋怨:"这位小弟快些好不好啊,真是!"
  禄龄抬首看了看周围,轻轻将骰筒置于桌前。
  "开吧开吧。"柳时青催促着,笑得格外欢娱,俯身凑到禄龄耳边,"小小年纪就学着骗人可是不好,你若是真想要媳妇,我改明给你找个最好的便是。"

  耳边尤是连绵不绝的催促声,柳时青略显风凉的话语让禄龄心下烦躁,"啪"地推开盅盖,转身瞪了他一眼:"多事!"
  说完看也不看其它,埋头挤出了人群。
  是怕他输了,或是已经被那句毫不犹豫的应答伤透了心。怎么都好,总之那个结果,他不想看见。
  终归还是小孩子,骨子里透着任性,心里燥郁难过,想要离开便头也不回。
  瘦小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门口。
  颜如玉见着心中一番焦急,犹豫再三,咬了咬牙,抬手一扫桌上的骰筒,亦是跟着挤出了人群。
  骰筒翻倒,里面的小骰子渐次跳跃着自筒内滚出,"嗒嗒"落在了地上。

  众人发出疑惑的叹声,一场赌局竟是这般由此中断。
  柳时青望着桌上的一片狼籍,脸色一沉,刚想出声将他唤住,斜刺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三哥!三哥!"
  柳时青甚是不耐地转脸望去,人群中钻出一人。言行扭怩透分女气,脸颊光洁看不见一丝胡渣,他方才站稳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怯怯递了过来:"三哥,听闻你昨日连衣裤都给输光了,我这里还有些钱,是刚兑来的,你先拿去用吧。"

  "哇,老三这算是财神当头还是红鸾星动?"
  "废话,当然是两者皆有。"

  周围本都是看热闹的人,经他这么一搅,原本静下来的人群立时炸开了锅,到处响起"哦哦"的起哄声。
  柳时青一下铁青了脸,对着张仙奇怒道:"大爷今日不需要银子,给我滚远点。"
  张仙奇闻言一怔,吞吞吐吐着依旧要把钱往他怀里送:"你、你不用也先拿着吧,以后总用得到的。"
  柳时青急着要走,偏生他就是缠着不放,恼火起来推了他一把。
  张仙奇"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撞着桌角"咚"地一声,额头立刻冒出血来。
  柳时青未料到自己下手这般过狠,只得弯腰过去扶他,正纠缠着,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附带着人声嘈杂,颇有些来势汹汹的样子。
  赌徒们闻声皆是停下手来。
  "是、是武当派和剑华阁的人。"张仙奇往门口瞧了一眼,单手摁着额头摇摇晃晃地自地上站起,小心观察着柳时青脸上的表情,"听说是在找颜如玉。"
  柳时青突然飞速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一闪身往门外冲去。
  "三哥?"见他离开,张仙奇连忙追了上去。
  ***
  正如颜如玉所说的那样,今日天气确是晴好。
  出了人群密集的商街,便可见一弯绿水萦石桥,河边有妇女举着棒子锤打衣物被褥。
  "啪啪"的响声搅扰了河中锦鲤,一尾尾红色惊惶四散开来,好似一人正甩开如火水袖翩然起舞。
  待它们重新聚集时,有什么东西"扑通"落于水中,溅起一漾涟漪,再次将它们打散。

  禄龄抱腿在那岸边坐下,倾身往河中看去,那清如铜镜的水面上清晰倒映出他微带忧意的脸。
  许久不曾仔细照过镜子,几日下来,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看似削瘦不少,下巴被磨出了略显尖细钢毅的弧度。这是否意味,着再过不久,他便可无须被人称作小孩子,也能够当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如般柱擎起一方青天。
  正胡思乱想着,随手拣起脚边的石子,刚准备丢出去,突然有一双温软的手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总算没再把你丢了。"
  禄龄身子一怔,原本举着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龄儿怎么,生气了么?"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眼前忽而一亮,手掌已经移开,继而有人在身前蹲下。秀眉乌发,一双眼睛弯弯含了笑意,他伸手刮了刮禄龄的鼻子:"嘴巴上都可以挂茶壶了,谁欺负你,说来我听听?"
  禄龄没有答话,只睁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
  "我知道,一定是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不假思索地随口答应别人,最想见的人以后可以再也不见,所以龄儿不高兴了。我猜得对不对?"
  颜如玉握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笑道:"那么你定然是忘了,除了对着龄儿,那个家伙向来都是说话不算数的。我最想见的人是你,又怎会舍得再也不见。"
  禄龄沉默着与他对视良久,忽然闷声扑进他的怀里。
  "哎!"颜如玉连忙伸手接住,伏着他一同站起。
  "还是不开心?"话未问完,颜如玉直觉腰间一紧,被一双手死死地圈住。
  "小颜。"禄龄终于开口,声音闷闷隐在对方颈间。
  "恩。"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恩?"
  "我不想再听见那些话。"禄龄皱眉。
  "什么话?"颜如玉不明所以,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推开几分,却不留神触到他臂上的伤,禄龄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你怎么了,又受伤了?"颜如玉慌忙想要察看,被禄龄一手格开。
  "就是那些有关于你的,形形色色难听的话语,"禄龄认真凝视他的眼眸,"从此以后,我一句都不想再听到。"
第三二章
  "你说的是…"颜如玉遂明白过来,脸上不禁显出自嘲的表情,"可是吓到你了?那些话听多了便会习惯。"
  "习惯?"
  "恩——"颜如玉想了想,语带轻松地问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
  "我听到过最夸张的,有人……"
  "我不要习惯!"禄龄烦躁地打断他的话,心中自有一股恼火如何也压制不下去。那不同于以往在不知口诀的情状下回忆《戕利》而引发的气息紊乱感,而是真真正正因着内心堵满了各色酸楚的思绪,还有连禄龄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担忧。
  一如柳时青所说的那般,大敌当前,路途还有凶险。
  这凶险正如同一只蜇伏欲扑野兽,可能危如猛虎,充满险情;亦可能只是一只细牙小猫,并不足为惧,那样当然最好,可惜这可能性却是极小。
  禄龄低头自衣袖里掏出一包东西。
  那是一个灰色粗布的包裹,展开才见里面有一只不大的卷轴,他将之递过来道:"这是《戕利》的口诀,我昨日好不容易才从柳时青那偷来,他大概还未发现,你且拿着。"说罢将之塞进颜如玉的手里,言辞间眉头紧锁。
  "你……"颜如玉默然接过,思绪还留在刚才,完全不知该如何说话。
  "我生气了!"禄龄别过头去,"不管你曾经做了什么,哪怕是像今天那样一口答应了人家以后再不见我,这些我都不想怨你。但是,你若要再说什么'听多了便会习惯'之类的话,我真的……"他吸了一口气,回转头来,"小颜,那一点都不像你。"
  "好。"颜如玉点点头,伸手抚上禄龄扭成一团的眉心,"我不说了,你也莫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龄儿以前可是常常笑着的。"
  禄龄这才略略送开了眉结。
  这一话题已经完结,心里却依旧是赌得慌,禄龄转而又拖起声音埋怨:"我高兴不起来了,总觉得心里闷闷的很是烦躁。"说完顿了顿,挑了个轻松的话头问道:"小颜,我们的房子几时会有?"
  "恩?"颜如玉似是怀了其它的心事,反应慢了半拍,"你说什么?"
  "……"禄龄终是没了说话的心情,呆呆立在那儿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埋头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册子。
  破旧且大小不一的纸张,若是打开了,还能见着里面斑斑点点的歪扭图画。
  禄龄遮遮掩掩地将之卷成了一个小卷,才小心地递给他。
  "这又是什么?"
  "我仔细观察过,柳时青今日前来赴赌,身上其实并未带任何的东西,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把那本密笈给你,这个——"禄龄干涩一笑,"原本是想当作礼物送给你。却要怪我过于天真了,我这人本就不够聪明,又没读过书,因而为了这个东西不知闯了多少祸。后来碰见柳时青几番都想把它丢了,毕竟拼凑出来的破烂终比不上真的,但那本书我在他家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想想还是……"
  "你真的……"颜如玉诧异地瞪大眼睛欲要接来,那册子的另一端却是被禄龄牢牢抓在手里。
  他凝了表情认真嘱咐道:"零星掏来的记忆并不一定就会完全正确,你务必要三思而后行。"言罢感觉再没什么好交待的,才终于放了手。不一会儿想到什么又急急补充:"还有……不要笑我。"
  "我怎么会笑话你,"颜如玉一手将之攥紧,忽而展颜笑了起来,表情轻悦灿烂,眼中闪闪烁烁有几分欣慰:"龄儿长大了嘛。"
  "恩,我也希望真的是。"禄龄终于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他彼时并不知晓,这世上唯一与"后悔"有关的词语,就是"来之不及"。
  从方才到现在,仅是因着内心的担忧,让他忘记了要去珍惜他们之间每一个难得相处的短暂时光。

  "我想好了。"颜如玉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抚平气息靠近一步,伸出一只手轻捧住禄龄的脸,俯身凑了过来,让彼此的鼻尖相抵:"现在可能会觉得辛苦,但是莫急,因为我们一直心念着的事物,以后必定都会尽数得到。"
  "恩,我相信你。"禄龄叹一口气,仰脸触上他的嘴唇。
  那一吻仅仅只是发自内心的承诺与安抚,若似蜻蜓点水,淡漠青烟。
  颜如玉睫毛微颤,捧在他脸上的手逐渐下移,直至触及对方紧捏着他衣角的指尖,将之轻握在手心。
  弱风扶发,轻舞飞扬。
  河中锦鲤跃然而起,挑开清水点滴,晶莹似珠。阳光被翩翻的落叶切割成比例不均的碎块。远方隐有钟声鸣响,点缀了一方轻柔。
  他们专注而旁若无人,亲吻得极是认真。
  这一番景自主凝成了一卷声色俱佳的淡雅画幅。
  偶有信步闲游的路人驻足,皆是一边皱眉,却又一边不由自主地瞧得入迷。
  竟是在矛盾之中,却又极度唯美。

  "禄龄?!"一个尖锐微带犹疑的惊颤女声突然在后方乍响,如一石投湖,生生打破了梦境。
  禄龄如遭针刺,一个激灵立刻回过头去,在看清来人的瞬时,脸上血色全无。
  "禄龄……"方才出声的妇女单手扶着一盆衣服夹在腰间,头发散乱着立于河边,满是憔悴的模样,此刻正张大了眼睛一脸地震惊瞪着这边,嘴巴张翕了半晌还是吐出一个问句:"真的是禄龄?"
  "娘。"禄龄脸色苍白,良久才沙哑着声音喊出一个音节。
  七娘抽出一口凉气,疾步往这边走来:"你怎么不回家去,在这里做什么?"说罢抬目看了颜如玉一眼。
  "娘,"禄龄小声道,"我就会回家去了……"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七娘徒然拔高了声音。
  "我……"禄龄被这声调吓得混身一颤,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你……我以前可是这样教你的?"七娘深吸一口气,抬手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声音里透了几分震颤,"是不是你娘没有脸皮,你就理所当然跟着不要脸了?!"话到最后越来越无法控制情绪,声音尖锐到刺耳。
  禄龄头皮一阵发麻,沉坠的涨痛感自指尖一经漫延至心底,听不得这般斥责的话语,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顶了嘴:"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不要脸?"
  "你没有错?"七娘震怒,伸手往外虚空一指,大声斥道,"我以前可是这样教你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说你什么,那话难听的我都说不出口。你娘我还不信,一直盼着你回家来解释给我听,你倒是好,终于给我扬名了,你高不高兴,啊?"
  禄龄知晓她说的就是那些江湖间有关他与颜如玉的传闻,诸如武当派的人说的娈童一类。
  人言当真可谓,禄龄有心辩驳,却又无法将那些话说出口来,一时连嘴里都泛出了苦味。
  七娘又偷偷往禄龄身后扫了一通,余光瞥见眼前二人依旧相牵的两只手,瞬间丢失一半的魂魄,也不敢去问清那到底是何人,劈手拉过禄龄:"你跟我回家去。"
  禄龄惊慌失措,不进反退,一挥手将她甩开:"我不走!"
  "你!"七娘难以置信,气不过一抬手狠狠往他脸上刮去。
  "啪!"那一声格外响亮,几乎要把禄龄抽翻过去。
  "我让你好好读书你不听,逮着机会就到外面去鬼混,倒是嫌我是个做鸡的,没资格管教你是不是?!"七娘已然口不择言,一边骂着一边流下泪来。
  禄龄咬紧了牙关再不说话。
  方才一直沉默着的颜如玉于此时突然开口:"禄……龄。"鲜少使用的称呼让话语显得生涩,他顿了顿,继续又道,"听你娘的话,跟她回家去吧!"
  禄龄猛地抬头,疑心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颜如玉一怔,才觉刚才那语气太过疏离,缓了缓表情又道:"龄儿,你且先和你娘回家去,好不好?"
  脸上犹是疼得焦灼,现下更是连心都寒了。
  禄龄未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木木地又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我过段时间就会回来寻你。"
  颜如玉连说着这番话时都有些心不在焉,隔了好一会儿才又急急补充:"龄儿,你当相信,我这是为了你好。"
  不过是眨眼功夫,竟是变化得那样迅疾,禄龄心寒不已,只觉得甚是可笑:"原来小颜也会编出这样撇脚的理由来。"他冷下了声音,"每次都是这样,你要我怎么信你?"
  "……"颜如玉一时竟然接不上话——曾经说过的那些不会再丢下他的话,好象又要食言了。
  一直不曾被娘亲这样凶狠地训斥,现在又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禄龄开始觉得疲惫,只一失神便脱口而出:"好啊,那么你干脆就不要再回来了。"
  颜如玉闻言怔然一滞,痛心地抿紧了嘴唇。
  如此地沉默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禄龄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唯有摇晃着转身离去。
  脚步偶有犹豫,却等不到挽留的迹象,终于还是越走越快,直到最后飞奔起来。

  日头已经西落,禄龄的身影单薄而萧索,间或可见那一只手不断地在身旁抬起又放下,似是在擦拭脸上落下的泪水。
  只因着背对的角度,颜如玉已然无从分辨。
  心有多痛,就有多舍不得,那些也只有自己才知道。本就想好了要做这样的决定,却还是因为太过在意,连一句最后分别的话语都不能好好地同他说。
  唯有安慰自己,他一定不久就会明白并且释然。
  何况刚才那一句"听多了就会习惯"的话,不过是用来掩饰的借口。
  从小便是最在意别人的看法,又怎会习惯他人以讹传讹的讽刺?
  然而他心头堵塞着的思绪,禄龄竟是懂得的。
  他的龄儿,居然已是这样的了解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连颜如玉自己都不能分清该是辛酸还是欣慰。

  "可以出来了吧。"待得禄龄与他的娘亲一并行得远了,颜如玉才回转身来悠然发话,"偷听可有意思?"
  "不错。"柳时青笑着自一旁走出,抚掌道,"很识相,虽然先前也有仔细调查过你,不过今天却是真正地颠覆了我对'颜如玉'这三个字的看法。"
  "那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颜如玉无力一笑,"因为'识相'而让别人刮目相看,还真是新鲜。"
  柳时青耸了耸肩:"随便你怎么想,至少你很明白自己根本无法给予禄龄幸福。"
  这话实在是不愿意听,颜如玉忍不住冷笑出声:"你怎知我给不了?起码不会像你,抛儿弃子独自在外面潇洒十几年的事情我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柳时青闻言突然色变:"你知道什么?"
  "该知道的当然都知道。"颜如玉接着道,"包括你十多年前还是个吏部尚书的时候,为了保命而骗得苏轻扬的爱慕,让她心甘情愿为你制毒,然后将其下在我饭碗里的光荣事迹。"
  柳时青的脸色刹时青白。
  "还有你不知道的,不知道赵三学赵大人想不想听?"颜如玉笑着道,"苏轻扬近来一直在寻你吧,不过我倒是佩服,赵大人竟也算得上是个情种,苏轻扬何等的本事,当时便是知你早已与青楼女子禄七娘有誓,心中根本无她,才会生了怨恨,研习出《戕利》这样一式两份的武功,送了其中一份给你,算是丢个圈套给你钻。谁知你仍旧是免不了那牢狱之灾,还没开始练便坐牢房去了。这走火入魔之事自然也就没有发生。后来你成功逃狱,却不敢再以原来的身份示人,于是伪装了容貌游荡在风月场所。"
  颜如玉说着,转而将视线投向河中欢快游骋的红鲤:"你当时做那样的事情的时候,可有想过它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我便不说其他,苏轻扬一世痛苦,禄七娘也一直在等着你回去……"
  "都这样了还要装个善人么?那真真是天大的笑话,还以为你明晓事理,却也不过如此。"柳时青大笑一声,"颜如玉,若是某天有人拿刀子架着禄龄的脖子逼你去杀人,你大概便能知其中之味了,更何况,你莫要告诉我你这许多年来行的报仇之事就是天经地义的。"
  "……"颜如玉诧异抬眸。
  "怪只怪你那个当丞相的爹招惹了太多的人,我本无心要与你颜家结怨,奈何世事不遂人意,人家要是轻易就握了你的把柄,拿着你最在意的人来威胁你,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使么?"柳时青冷哼一声,"与你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听着这番尖刻的话语,颜如玉怆然后退一步,只觉得心中万分的悲凉,却是已无话可说。
  天色已暮,河边桥头突然惊现武当派与剑华阁弟子提剑的身影,兵韧相碰的脆响在一片的宁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柳时青张望了一眼,终于回转过头,指了指那方对颜如玉道:"不论其它如何,我还是祝愿你能完整地处理好当下的麻烦。"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颜如玉一闪身将他拦住:"把东西留下再走。"
  "什么东西?"柳时青挑眉。
  "你知道的。"
  "你既然没有赢我,那东西好像不是你的吧?"柳时青得意一笑,凑过去轻声道,"其实那本密笈——已经被我弄丢了。"说罢退将回来,回头朝身后一招手,"喂,你们可是在找颜如玉?过来吧,他在这里!"
  "你!"颜如玉气结,只一抬眼便看见那群提剑弟子已踏桥而过,径直往这边冲来。
  柳时青哈哈一笑,一转身飞速地离开了。

  "三哥!"过了拐角,张仙奇竟是在此时才气喘吁吁地迎上来,一站稳便喘着粗气问道:"你在这做什么呢,几时回去呀?"
  "怎么老是阴魂不散,少缠着大爷了,我正烦着呢?"柳时青正郁闷着,泄愤似地随手推了他一把,又是将他狠狠推倒在地。
  张仙奇趴在地上,眼中噙了泪水,鼓足一口气仰脸看着他道:"三哥,我不过是喜欢你,有什么错呢?"
  柳时青闻言一愣,脑中蓦地闪过禄龄苦痛涨红的脸:"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不要脸?"
  不过是一直用心地喜欢着自己喜欢的人,这又有什么错呢?

第三三章
  正月。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今年冬天格外地冷。饶是春季将来的时节,天空依旧飘飞着漫天的雪花。
  禄龄又感冒了,他平时健康不生什么大病,只是每逢年前年后总会小感那么一次,好似必须例行的公事,连阿朝都笑着打趣他:"禄宝贝儿那是有福,逢着年末便会自动去一次晦气,比求神拜佛还要有效。"
  回来那日七娘本是想逮着机会好好地训斥禄龄一番,结果杂七杂八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前脚一进门后脚就忙得人仰马翻,根本没时间顾上别的事。
  加之最让她意外又惊喜的是,他一直心念着的赵三学终于让她给盼回来了,这说来实是不容易。早些时候在街上曾碰见个相似的人,虽说不是很确定,但算算时间,他也该是出来的时候了。
  不过让她犯愁的是,禄龄好象对这个爹分外的不喜,见着的时候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两个人每天见面都是大眼瞪小眼,仇人似的。
  后来得了空,才发现自从来家以后,禄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种感觉最近犹为明显。
  前两日那说八卦的胡八通将台子摆到最近的一条巷子口,本是以为禄龄那皮猴子终于可以找到事情乐一乐,却不想他那天出去之后,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回来找了赵三学说话,两人关在房里一顿好吵,出来之后便茶饭不思,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副恹恹的模样,整天整天地呆在房里发呆,无论是谁来喊他都不搭理。
  七娘却也再没有心思去责骂禄龄,念着毕竟还是个孩子,对从没见过的爹无好感也是正常的,有什么事情过两天必然就会淡忘,只要安安生生地呆在家里便是好的。其他的事情,等过两天他病好了来再好好地找他谈一谈。
  只不过他这次病得很是严重,一直昏睡了好几天。
  七娘连日脚不点地地照顾她,推掉了好多事情,终于还是累得不成样子。
  眼看上元灯节这样的大日子又要到来,姑娘们纠缠了好久也未曾给她们几天休假的时间,最后索性咬牙一挥手,关门停业。
  上仙院头一次在这样热闹的节日里关闭了大门,姑娘们欢喜不已,说是要趁此机会,庆祝七娘终于盼得良人归,特特约好要于上元那天在后院子里摆个流水酒席。
  手巧的姑娘便早早地自己动手做起了花灯,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打算是全部聚在那里,美其名曰赏梅赏灯赏月儿。

  转眼便是十五,今日刚刚身体有了好转,禄龄便耐不住性子要下床溜达去。
  七娘还有它事要忙,前两天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也须得休息,现在见他身子好些便也由得他去,算是给自己放个小假,只叮嘱了不可忘记了吃药。

  拖着两条怎么也止不住的鼻涕,禄龄踱步来到后院。
  正是下午未时,因着一场雪刚刚过去,天放了晴,细小暖融的阳光偷偷泄出,映在满地白色的积雪上,光亮亮地刺眼。
  后院里好几个姑娘在忙碌张罗着。
  这边阿朝正拿着一张红纸站在凳子上,摇摇晃晃地踮脚往一棵梅树上挂,眼角瞟到禄龄,"哎呀呀"地叫唤起来:"禄宝贝儿你怎么下床了,快来帮我扶着凳子。"
  禄龄闻声不情不愿地挪过去:"朝天椒,你这是瞎忙乎些什么,人家都是在干正事,你偏生要爬那么高折腾人。"
  "你懂什么。"阿朝白他一眼,继续一使力将手中拈着的红纸挂上树丫,"这是祈福用的,挂得越高便越是灵验,禄宝贝要不要试试?"
  那树枝上盛开了一簇粉色的梅花,上面犹是堆了好大一团的雪,被阿朝一触,"噗噗"地直往下掉,刚好全落在禄龄被冻得红扑扑的脸上。
  一阵冰凉的触感,那雪遇热融化开来,轻轻柔柔,好似正有两片嘴唇温软地亲吻自己的脸颊。禄龄吸吸鼻子,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哎哟,你个鼻涕虫!"阿朝笑着自凳子上跳下来,掏出手绢帮他擦了擦鼻子,"小狗打喷嚏,天气要放晴咯!"
  禄龄却是没有似往常那般因为这句话而气得跳脚,只睁大了眼睛直直盯着那张在树梢上飘来荡去的红纸:"那真的有用么?"
  "那个?"阿朝顺着他的视线向上望去,复又笑着转脸刮了刮他的鼻子,"心诚则灵呀。"
  **
  上仙院里忙碌了一天,最后因着下雪,终是没有如约定好的那般摆出声势浩大的流水席,唯有红泥火炉,醅上热呼呼的小酒,姑娘们齐齐地一排坐于屋檐下,温馨又热闹。
  禄龄独自晃着脚坐在一盏红橙的花灯下仰脸看了看天,那细细点点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好似要直直逼压着脸庞,连世界都被拢成白茫茫的一片。
  "禄宝贝怎么今日格外安静,"有人笑着在不远处打趣,"是不是七娘没给买礼物正伤心呢?"
  "去,这死小子,我几时亏待过他,他如今怕是什么都不缺才发愁呢。"七娘笑着回道。
  禄龄双手往两旁一撑跳下地来,双脚踩在厚雪堆积的地面上,发出"咯吱"的响声,他转脸朝那旁还在继续唠嗑着琐事的姑娘们笑了笑,复又抬头看去。
  那不远处的梅树上,花开繁簇如粉蝶,一页红纸在梢上迎风飘摇。
  那是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请教了好多人,最后自己一笔一划认真写下来的希望。

  ——希望重来一遍,希望再见到你,希望那一个希望,不会一直等待期盼着却又始终杳杳。
  是不是人都一样,当我终于感受了等待的辛苦时,才真正了解了你当时的心情。
  独立的黄昏,风寒的雪天,不论是在哪里,都习惯用眼睛四处找寻,以期能看见在某个被忽略的角落里,会有你展颜微笑的身影。

  怔忪良久,禄龄一转身在满庭惊异的目光中拔腿奔出了院落大门。
  **
  雪下得很大,节日的长街却依旧热闹纷呈。
  精致的灯盏排成长长一行,一目望去,街道两旁尽是橙黄一片,明亮的灯光连同白色的雪花一起填充着眼膜,满满当当一片的温暖色彩。
  禄龄拖着鼻涕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圈,终于在某处驻足停下,嘴间呼出一口温热的雾气,伸手抓了抓身边一个人的衣袖,指着头顶问道:"大叔,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时一盏嫩粉色的莲灯,上有墨黑色隶书飘逸,内里橘色的蜡烛灯芯隐约可见。
  被询问的中年男子一摸长须,笑着对他答道:"逝去匆匆如流水,回眸笑看都成空。"
  "那猜的是什么呢?"
  "且看你自己了,"那人倒是颇为耐心,字句分析着,"什么东西向流水般走得飞快,等你转头去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因着这一句话而失神,禄龄忽觉鼻子酸胀。
  终是缓缓蹲了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了呢,分明还记得那一个人,曾在明月下的拥挤人潮里,陪自己猜灯谜嬉闹;也曾许诺要给他造一座房子,日日相伴看清朗日出;还曾笑着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他在他最为尴尬的成长年岁里,义无反顾地出现,然后手把手地耐心教会他如何承受苦痛,如何去面对人世的冷暖。
  这点滴,最终是化作了一汪思忆的泉水,眼见千山万水都较之失色。
  那些生生鲜活在记忆里的画面,难道都是夜来一场梦么?
  他终于无法克制心中压抑的空落,在这人潮拥挤的大街上,在周遭欢悦的喧闹声里失声痛哭起来。

  "傻瓜……"不知过去多久,蓦然有双温暖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脊背,"那个谜底……有那么好让你哭的么?"
  禄龄浑身震颤,这声音……这声音……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前因着泪水而变得一片迷蒙,却依旧能在含糊的景物里清晰分辨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乌黑长发,秋水清瞳,温和笑靥。
  禄龄怔然说不出话来。
  对方轻俯下身来将他扶起,继而低头掏出手帕,笑着抬手为一边他擦拭,一边摊开另一只手在他脑袋上比划着:"龄儿长高了不少,却还是小孩子脾性,在大街上这般哭泣,不是要白白给人看了笑话?"
  禄龄一言不发,脸上的涕泪刚刚被擦去,又如水柱般直往外涌。他扁一扁嘴,手指摸到对方的衣袖,一收手抓得紧紧,继而迈前一步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哎呀,不要把鼻涕蹭过来……"
  "你去哪里了!"禄龄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果真是直接就把鼻涕擦在了他的衣领上,"明明说了很快会回来的。"
  "你不是让我不要再回来了?"颜如玉在他耳边笑出声来。
  "我……"禄龄语结,只得又道,"那些江湖正派前些时日一直都在寻你,可是人都说颜如玉为了和柳时青抢一本绝世武功密笈,十有八九已经被练成绝世武功的柳时青杀了。"
  "然后呢?"
  "然后我去问他,他不告诉我,还说自己终于成了个江湖英雄。"
  "那你就信了?"颜如玉笑得欢畅。
  "我才不信。"禄龄急急说着, "只是那个老家伙,实在太惹人厌了。"
  "龄儿不能这样说自己的爹。"颜如玉正色道,"百善孝为先,侍奉父母,尊爱有理,这才是为儿女的本分。"
  难得听他用这般语重心长的口气对自己说话,禄龄有些怔愣:"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爹?"
  "我什么都知道,包括那个谜语的谜底。"颜如玉趁机眨了眨眼,抬手指向头顶那盏花灯,飞快脱口道,"就是时光。"
  禄龄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哼"地一声不屑地扭过头去,"幼稚死了,老是抢在别人前头。"
  "那是你太慢了,小呆瓜。"颜如玉笑弯了腰,一伸手将又他搂进怀里。
  那空气是清寒的,吸在鼻子里都有轻微的刺痛感,而此刻的心中却是截然的满满暖意:"我不管时光是否匆匆如流水,只道失去你,连生命都成为乌有。"
  禄龄终于笑了起来,抬手紧紧回抱住他,呵气成白雾,温暖了一整个飘雪的冬天。

  (完)

《蓝颜如玉》作者:七里红妆

 番外一

  这日晌午阳光皎好,七娘搬来三床被铺,差了禄龄去院子里把它们晒一晒。

  犹是寒冷的季节,远处高低不一的砖瓦房屋背景将空气都涂成了寂凉的灰。
  抱了被褥到院子里,禄龄转身搬来一把凳子。
  他今天着了一身大红色的棉夹袄,虽说色彩带了些暗调,但在周遭的色彩对比下仍旧很是显眼。
  这是七娘年前给他缝好作新衣穿的,禄龄却嫌颜色太过扎眼,此前就把它压在箱底,一次都没有抖出来过。
  于是七娘便总念叨着"那件棉袄呢,怎么不穿呀"之类的话。
  开始禄龄还会抗议,说那颜色那么艳穿出去不像话。
  后来发现他其实与娘亲根本就无法沟通,自己觉得好看的东西,她会说邋里邋遢地像流氓;某些东西实在土得不像样子,她反倒觉得好看又大方。
  一代一条沟,大抵就是如此了。
  然而毕竟是娘亲辛苦缝出来的东西,禄龄也知道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极是希望自己能穿出来给她看看,哪怕一眼,总比弃之不顾的好。
  今日城北何知州要在其府中做寿,大摆宴席请了好些官员,听说还有一个京城来的王爷。
  那何知州特地差人打听了他的喜好,才知那个王爷平日无甚其它消遣,最爱的就是寻访花柳巷听听小曲儿。于是何知州差人包下上仙院里好几个才艺超群的姑娘上他府中唱曲助兴。
  这么大的事七娘总会跟去敦促着,以防出了什么事不好交待。禄龄因此盘算着反正她一早就要走的,等她一走马上回去把衣服换掉就好了。
  他方才也不过和娘亲打了一个照面,七娘看上去很赶时间,只拉着嘱咐他趁着天气好快把被子拿到外面去晒一晒,觉得闷了就去找小细聊天绝对不可以跑出去云云。末了才像刚注意到似地将禄龄上下一通打量:"不错不错,很合身。"
  短短几句评价,连配套的表情都没有,完全看不出是否真的欢喜。
  禄龄觉得有些失望,早知道娘会是这样的表情,就不该穿出来的,还好没什么人看见,等会回去就把它换掉。
  他想着,把凳子搬到搭好的竹竿下,站上去用手比了比高度,觉得多余,复又跳了下来,把那凳子挪至一旁,捧起一床被子直接掂脚搭了上去。
  一床搭好又换个位置再搭另一床。
  正忙乎着,院子那头突然奔来一人,一边跑着一边大呼小叫:"禄龄,禄龄!有人看见禄龄没啦?"
  冬日的棉被厚重,一捧起来便遮住了禄龄半个身子,只余了两只眼睛在外头。他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小细,每次找他都是用喊的,别有特点。禄龄翻翻眼,将怀里的被子举得高些,挡住脑袋一步步地悄悄往旁边挪。
  "哈,你在这里嘛!"
  结果还是被发现。
  不知是这办法太过拙劣还是小细足够眼尖,禄龄心里叫苦不迭,只得停下步子躲在被子后对她道:"小细你又要干嘛,我现在很忙。"
  "你娘叫我看着你嘛。"小细笑嘻嘻地,说完觉得不对,遂往旁边迈了一步,探头疑惑又道,"不对呀禄龄,老这么挡着脸你看得到路么?"
  谁知她刚往左迈出一步,禄龄也跟着往左,她往右,禄龄也往右。
  小细不高兴了,一转身调了个位置,迅速伸手将禄龄手中的被子抢了过来。
  "呀!"小细傻眼。
  禄龄顿时红起脸来,想起早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肥肥灿灿,像个熟透了的大石榴,不由恼羞成怒,瞪圆眼睛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红灯笼么?"
  "哈哈哈……"小细弯腰大笑起来,"你怎的说自己是个红灯笼呢……哈哈……"
  禄龄越发羞赧不已,干脆一甩手往外走去:"我懒得理你。"
  "哎你被子不晒了?"小细连忙拉住他。
  "你既然这么爱抱着它,那就给你个服侍它晒太阳的机会。"禄龄头也不回,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谁让你嘲笑我。"
  "哎呀我哪有嘲笑你。"小细笑着,用了女孩子特有的口气道,"禄龄这样子很可爱嘛。"
  "毛病。"禄龄极是不满被人说成"可爱",一张脸完全板了起来。
  "好了我不说你,你快晒被子,晒完了带你去看热闹。"小细不以为意,将被子塞回他的手里,一边说着脸上竟是有了些羞涩的表情。隔了一会儿,像是刚才那般说辞无法很好地诠释内心的想法,她又夸张将手比成一个圈,补充道,"是好大的热闹。"
  "什么热闹,居然有一口锅那么大?"禄龄奇怪看了她的手势一眼,转身将手中的被子往竹竿子上搭,然而这次不似前般顺利,因为挂着挂着空位便挤到了竹竿边缘,那边有个搭架,架子顶尖从旁斜出,禄龄甩被子时因为分心而未曾掌控好力度,被角就勾在了那方,他使力踮脚,却是怎么扯也扯不下来。
  "你讲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小细犹自在一旁说着,前端没有留心,后来传到禄龄耳中的正是这么几句:"就刚刚才来的,瞧着面生,当是头一次来这里,不然怎会带来那么可爱的一只狗……"
  "狗?"禄龄停下手来。
  "对啊,那只狗很是可爱,大家觉得新鲜,而且喜欢得紧,一下子都围了上去,罗罗姐姐还闹了笑话,说要给它喂条鱼,结果那公子说他的狗只吃红豆饼,"小细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脸颊上浮出两片粉红,声音连轻了好几个调,"……真是……太好看了。"
  "什么太好看了?狗?"禄龄仍旧辛苦地和被子搏斗,听得有一搭没一搭。
  "不是!"小细扭怩挤出两个字,还很矫情地跺了跺脚。
  "不是你个头啊,瞧着小细那样就是思春了。"禄龄在额头上摸出一把汗来,"还不快过来帮帮我,累死人了!"
  话音未落,右耳后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那手指修长,拈着被角只轻轻一挑便将被子扯了下来。
  禄龄刚想道谢,才想起小细当是站在他左边的,而且小细比他矮上好几公分,扯个被角哪有那么轻松。于是略带疑惑地转过头去,一见来人,蓦然露出意外的表情。
  颜如玉正站在暖阳里笑意融融地看着他:"晒被子可不是你这样的,看,都扭成一团了。"
  说罢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竹竿,上面的被子果真是挂得七扭八歪。
  他今日着了一身白色的衾袄,袖口边子上有略深的红色花纹,倒是和禄龄身上的一团红色有些般配。
  禄龄想问你怎么会来的,脚边突然有痒痒的触感传来,连忙低头一看,猛然被吓了一跳。
  好大一只狗。有膝盖那么高,全身是雪白的,只不过头顶有一蔟黄色的杂毛,眼睛大大如豆子,乌黑乌黑地反光,看上去尤其有神。
  禄龄弯下腰去试着摸了摸,发现那狗竟然一点都不怕生,手一触到脊背就欢快地摆起尾巴来。他禁不住喜行于色,一下子"呵呵"笑了起来:"好特别的狗,哪里来的呀?"
  "捡来的。"颜如玉伸手往远处比了比,"还是在垃圾堆里,那时见它快要死了……"
  "快要死了?"
  "是要饿死了。"颜如玉蹲了下来,继续笑道,"结果把它带回去才发现喂它吃什么都不肯张嘴。"
  "为什么?"禄龄也蹲了下来。
  "起先以为它是因为病了才食不下咽,后来才知竟然只是因为我给的东西不对胃口。"颜如玉专注说着,并抬手摸了摸那只狗的脑袋,那狗似通人性,一转身子就往他怀里蹭,一人一狗很是和谐。
  "哦,"禄龄眼巴巴看着这番动作,脸上的神情逐渐变的松垮,说话也有气无力起来,"我晓得了,只吃红豆饼的小狗。"
  他突然觉得有些寂寞了,小颜的那些有关于狗的零星记忆里,不论是多少,本该有他参与的一份。他们本就当一起去拾拣这只脾气有些古怪的小狗。
  他仍旧很清楚地记得小颜同他说过的,关于一座房子一只狗的诺言。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看日出,等老得不认得路的时候,让小狗带我们回家。

  那些话明明犹在昨日,现在想起来却变得那么遥远。
  他不能出去不能想念,必须安静呆在家里做娘亲眼中的好孩子,穿她为自己量身做好的衣服,吃她认为最健康的饭菜,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说不定哪一天,他还得乖乖接受她为自己挑来的女孩,跟无关的人无趣地生活一辈子。
  而现在这样的自己,连小颜的一个专注眼神都讨要不到。
  好像不过短短几天,对方的世界里就多了一分自己不了解的喜怒哀乐。一天多一点。他很怕这样下去,不知哪一天,对方的心中被那些无关的喜怒填充,而后再也容不下其它东西,连带他的那一份也像垃圾一样被挤兑出去。
  禄龄想到这里感觉很是难过,不过是一只小狗,居然也能就着它吃起醋来。
  他于是尽量地睁大了不知何时变得酸胀眼睛,极力压下心中的酸楚,尝试着表达出心中的一些东西:"小颜,你有什么办法……"
  "啊!禄龄……你们认识?"才刚刚开口,突然有人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禄龄一惊,慌忙站起身来,这才想起竟是完全忘记了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嘴上马上比思维更快地否决道:"不,不认识。"
  小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禄龄将眼神扫向别处,甩甩手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继续捣弄起方才未晒好的被子,耳朵却是直直地竖了起来。
  "公子。"果然,小细微带涩意的声音不一会儿便自身后传来,"这里是后院,一般不待客的。"
  "嗯好,给姑娘添麻烦了,在下可绝对不是故意的。"颜如玉说这话时依旧笑意满满,"这小狗不听话,大约是感觉到这里有它喜欢的人,一心要往这边跑,在下怎么拉都拉不住。"
  "啊,无妨无妨。"小细的声音带了羞怯,傻乎乎地接道,"这的狗儿这样可爱,莫要扫了它的兴,公子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吧。"
  "姑娘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
  "小细。"禄龄忍受不住,略带几分不耐地唤她,"你今天就那么闲么?"
  "你吃辣椒了?说话口气收敛一点行不行?"小细性格爽直,听见这话立刻换了表情,也不管有其他人在场,不满地转过脸来埋怨,"最近老是凶我,动不动就拉着一张脸,越来越不讨人喜欢,难怪你娘每天都要到我姑娘那儿说愁。"
  禄龄浑身一僵,拽弄被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指尖收紧泛出了苍白的色彩,微微颤抖的手心将那柔软的棉被捏出了小片的褶皱。

  良久没有人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颜如玉安然有礼的声音响起:"哦,原来是小细姑娘。"
  "哎,是我,公子何以识得?"小细连忙回答。
  "在下方才在前厅看见有人在找一个名叫小细的姑娘呢。"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
  "有好一会了。"
  "啊真的呀,"小细焦急起来,忙忙道,"那么公子随意,小细这就去看看。"
  "是,在下这就要走了。"颜如玉弯腰拘了一礼。
  "不用不用,"小细连忙回礼,"上仙院今日空闲,公子无须那么急着离开。"本来还想拍拍胸脯说想找什么姑娘直接告诉我就好,后来思酌一番还是作罢,只挥了挥手便转身跑了。

  待她远去,颜如玉迈前一步,偏头看了看禄龄,因为是背对着的,仍是瞧不到他脸上的表情:"龄儿?"
  "她走了。"颜如玉又说了一句。
  禄龄没有接话。
  "你难道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颜如玉放缓了声音。
  禄龄还是沉默,原本紧绷的手指却松开了几分。
  颜如玉长叹一声,再迈一步,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晒被子不是像你这样的。"
  "你看,被子挂上去的时候要将它铺展开来,随后再用手一点点地抚平,边边角角都要拉直,若是这被子在柜子里储得久了,还要记得多拍一拍……"他就这样一边说,一边执着禄龄的手,循着顺序做下一连串的动作。
  阳光明晃,空气间有尘埃漂浮的细沫,棉被已被晒出了细微的暖意,抚在上面很是松软,耳边听到的喁喁私语皆是最寻常的话,禄龄却是越发觉得难过,只牢牢盯着颜如玉手腕处的暗红色花纹,兀自咬紧了嘴唇。
  "天气好时被子应该多晒一晒,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收回来,夜里潮凉,晚收的话那一天就算是白晒了,"摆弄好了被子,颜如玉将两双握住的手收在禄龄的腹间,下巴磕上他的肩膀,接着问道,"龄儿这两日晚上睡得好不好,都做些什么梦呢?"
  相拥的体温就可以抵御寒冷。自心底感知到的温度很快曼延至全身,直至最后,连背上都冒起了小汗。
  然而越温暖越酸痛,禄龄迎着阳光的眼睛逐渐变得模糊,他想要开口,问一问刚才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他想问,小颜,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或者只要让我默默地跟着你,站在一边,看看没有我的那几天里,你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快乐,会不会孤单。
  至少让我每日不停转动的思想里,有你真真实实的一份。
  然而他始终不敢说话,因为深知一开口,眼泪就会失控掉落下来。

  番外一续

  院中青梅暗香,远远传自鼻端,有安宁人心的味道。
  落花人伫立。如此静默良久,禄龄才稳下心绪转过身来:"小颜。"嚅嚅嗫嗫只唤出一个称呼。
  "嗯?你要说什么,我听。"颜如玉应了一声,微偏了头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翦翦若秋水,有风将他的长发拂乱,因为距离相近而一丝丝地击扣彼此的脸颊。
  想了许久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禄龄心中恼意又起,索性迈近一步,抬手将颜如玉鬓边凌乱的发丝拨至耳后,踮脚环住他的脖颈,随即吻上了他的嘴角。
  这动作稍带了几分焦灼与霸道,好似一只急于与人亲近的小猫儿。
  颜如玉未及反应,一时怔愣在那里。
  等不到对方的回音,禄龄越显焦急,一张嘴用牙咬住了他的嘴唇。
  颜如玉终于回神,蹙眉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
  冷风又起,刮擦在皮肤上生疼。禄龄的双颊因着冬日的干燥而摸起来粗糙不已,原本圆润的下颌此刻竟是瘦得像被削去了一块,而那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下方,分明有一对浅淡的黑眼圈。
  颜如玉越发纠紧了眉头,握着禄龄的肩膀将他推开几分。
  禄龄不明所以地受了一惊,也不知他怎么了,急忙扯住他的衣袖慌慌张张地道:"小颜,对、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要走了?"
  "……"颜如玉只觉得心痛难抑,原本这两日便很是惦记着他,一直想着要早些过来看看,后来在路边拣到小狗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龄儿一定会喜欢",所以才会这般耐着性子将那只小狗养得健康活跃了才牵来见他。不过是期望他能够好好的,幸福一点,快乐一点,那么哪怕是他们暂时不能够在一起也无所谓。谁知他竟是连如何照料好自己都学不会。
  "我不走。"颜如玉耐下性子缓声道,"除非龄儿来赶我,不然我便一直呆在这里陪你。"
  "真的吗?"禄龄终于舒展了表情,"那小颜等我一下,就一下,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很快就会回来。"他急急说着,好像慢了一拍对方就会走似的。
  "龄儿要去哪里?"
  "我去换身衣服,"禄龄对他笑笑,讨好地说,"我娘今天不回来了,小颜一会儿带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为什么要换衣服?"颜如玉拉住了他的手。
  "你看。"禄龄埋头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我娘给我的这身衣服,穿起来多奇怪。"
  "怎么会?"颜如玉伸手将他扯近回来,抬起手腕对上他的衣领,温言道,"龄儿的肤色很适合这件衣服,而且……不是与我的也有些相似么?"
  "适合?真的?"禄龄惊讶地低头看了看。
  "当然是真的。"颜如玉点点头放下手来,"龄儿莫要对自己的娘亲有偏见,她始终是疼惜你的。"
  提到"娘亲"二字,禄龄的眼神又变得黯淡起来:"我没有对她有偏见。"
  "那你为何总要惹她烦忧?"颜如玉轻声问道。
  "……"
  "她对你不好么?"颜如玉又问。
  "……"禄龄却是不再说话,只一经地沉默起来。
  过了许久,颜如玉才觉察自己本不该这样责问他,刚想说点别的,却发现禄龄竟已不知何时偷偷地落起泪来。
  颜如玉慌了手脚,急忙用手心帮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好了我不说了,怎么哭鼻子了呢,在家里真的那么不开心么?"
  禄龄摇摇头:"没有?"
  "那龄儿最近过的好不好?"
  "好的呀,"禄龄吸吸鼻子,"光是昨天中午就吃了两碗饭,晚上又早早地入眠,早晨亦会早起练练功夫啊什么的……"
  "有什么话不可以和我讲的?"颜如玉终于肃起了脸,"骗骗我也会很开心?"
  "……"禄龄又沉默下来。
  颜如玉抿了抿嘴,将他拉进怀里:"龄儿总归是在遇见我之后,连笑容都变少了。总是那么愁眉不展的,又不愿将心里的想法告诉我,那要我如何放得下心呢?"
  已是到了晌午的辰光,空气里飘来饭菜的香气,隐约可辩是哪家在炖煮着鲜美的鸡汤。
  有一瞬的恍惚,过了好一会,禄龄才终于细声道:"我知道小颜一直很想念自己的娘亲的。"
  颜如玉愣住。
  "可能会想念她做的衣服,烧的饭菜,说过的话。甚至还可能会后悔,后悔年少时没能再听话一点,她说什么就去做什么,哪怕那些事情是自己完全不愿意做的,也只是为了要让她开心,"禄龄抬起脸向他看去,"所以我想,小颜定是很希望我能够做得更好一些,不要等到后来失去了才会想起要在回忆里找寻,是么?"
  "虽然觉得相处起来辛苦,但我也不想看着我娘难过,这些都不成难题,"禄龄顿了顿,又道,"可她不愿让我和你在一起……而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
  颜如玉全然说不出话来。
  "想你的小狗,想你的房子,想着有一天我们能够真的在一起了,那该有多好。"
  "特别是在睡觉的时候,每次上眼睛我都会假装你就在身边,或者絮絮地对我说一些琐碎的话语,或者什么也不说,仅是这样偎在一起。然而我每每伸出手来,触到的都是一片的冰凉。"
  "我总要点醒着自己必需得听她的话,不然她会难过,小颜也会失望。有时候我真的会想,我们要是能一直呆在洛阳再也不回来了多好啊,哪怕周围都是凶险,有你在我总不怕的。可是过去毕竟是过去,我们还是回来了,你在屋外我在屋内,你进不来我出不去……这些话,我又能说给谁听呢?"
  颜如玉一字一句地听着,有股未名的酸痛感自心底一直传递到指尖,到最后无可抑制地将他越搂越紧。
  禄龄被他这般箍着,耳边能听见彼此一致略快的心跳声,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颜如玉在他耳边断续着问。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禄龄越发显得难过,耷拉着眼皮反手搭上对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欲要将其扳开,"说了那么多,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时间不早了,突然想起我娘今晨出门的时候特地摆脱了念过书的姐姐来教我认字,既然如此,那么我……"
  声音就此打住,剩余的话都被堵在了唇齿间。
  禄龄倏然睁大了眼睛,回过神时只看见颜如玉秀挺的鼻梁和不足小半寸距离外的长长眼睫。他轻闭了眼睛,眉头紧紧锁起,一路不断地深吻下去,直至后来彼此的整张嘴巴都变得生疼生疼。
  禄龄的眼眶又酸涩起来,他本未想过要把心里的这些话说给小颜听。他一直是相信着他的,相信有一天,所有阻碍在前路的困难都会在小颜的手中迎韧而解,而他自己只需跟在他的身后,等着时间过去,等着他一直念想着的幸福被齐整的端至眼前。
  然而他们相处的时间至始至终都是那么短暂,禄龄终是发觉自己无法这般忍受等待的苦,就连此刻一般相拥亲吻的姿态与心情,他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每天都不知道要念想几次。
  思及此处,禄龄的脸不由自主地泛成了粉色,心中润出暖热的暗涌。
  天色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晦暗,刚才还是暖阳晴透的天,这会儿竟吹起了寒风,乌云沉沉地积压,似乎即刻就会下起雪来。
  禄龄被风吹得打了个寒噤,他于是伸出手来贴近颜如玉的脸,他的手心柔软而温热,还有早晨用过甜点后残余下来的奶香。
  颜如玉被这温度激得一颤,缓缓睁开了一直轻闭着的眼睛。
  "小颜,你看到了吗,又要下雪了呢。"禄龄侧了侧脸,与他分开少许,摊开另一只手掌对着空气,轻声道,"近来的天气一直都是这么时好时坏,就和我的心情一样。"
  颜如玉不置一言地望着他。
  "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禄龄扯开嘴角笑了笑,继续盯着摊开的掌心道,"而且就在刚才,我又有了欢欣的感觉。因为我已然能够察觉到,我还站在你那里。"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向了颜如玉的心口。
  话音刚落,天空开始降雪,点点细小而凉冷的雪花散落下来,将背景拢成班驳的浅灰浅白。
  颜如玉眼中浮现出浓郁的情感,他将蓦然手臂收紧,转了个身迈前一步,将禄龄轻轻推倒在身前不远的小圆石桌上。
  禄龄吓了一跳,挣扎着欲要站起,却又被他牢牢按了回去。
  "不要动。"颜如玉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禄龄虽不能明白,但也犹自安静下来,睁着眼睛看向颜如玉以及他身后青灰色的天。
  从禄龄的那一个角度看去,颜如玉的脸与发被光线照得通透,天际那头而来的亮白晶莹的雪花便似穿过他轻跃在自己的脸上,铺天盖地,连同整个世界都一起被掩埋。
  雪花纷扬着落,"沙沙"地掉在禄龄的脸上耳侧,偶有调皮的一两颗直直跌进眼睛里面,逗得他不住地眨眼。
  颜如玉俯下身来,轻轻吻住了禄龄的眼睛,舌尖轻转,一圈一圈的舔拭着它的轮廓。
  不过一会儿,禄龄不适地在桌面上挪了挪,继而单手拽住了颜如玉垂落下来的一束头发:"小颜,你好了没有,这样躺着很不舒服……"
  颜如玉不应,湿润的舌辗转着从眼角移至他的耳边,经过的地方留下一片的灼热。
  禄龄轻抽一口气,拉着声音唤道:"小颜——"
  "恩?"颜如玉含糊应了一声,一边却张嘴抿住了他的耳垂。
  禄龄忍不住颤抖起来,憋红了脸急急地伸手要去推他:"真的不要闹了小颜,你瞧那个雪和天,躺在这里看着就好像要被埋掉一样,我会怕啊!"
  "那就让它埋好了,我们埋在一起。"颜如玉嘟哝一句,索性埋首将他的嘴巴堵住。
  被忽视良久的小狗儿突然"呜呜"地叫唤起来,一边摇着尾巴讨好地往他们脚边蹭。
  然而这个时候已然无人再去理会它,那狗儿唤了一会觉得无趣,只得悻悻转过身去另寻乐趣。
  整个庭院除去雪落的"沙沙"声,只剩下两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从相识至今,摈却醉酒后胡乱说话的模样,禄龄从未再见过小颜这般霸道。
  在他印象中的小颜总是温和,即使是生气也不曾有过暴躁的情绪,就算偶尔会有些孩子气,心情好的时候喜欢与他嬉嬉闹闹,但总归是沉稳而坚忍的。
  禄龄迷迷糊糊想着,又伸出手来扯了扯他的衣领,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竹架,示意刚才晒出去的被子还挂在那里没有收起来。
  "不要管它们了。"颜如玉终于蹙眉将他松开几分。
  "不行,"禄龄忙忙摆摆手道,"我晚上还要睡的呀。"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我走了?"颜如玉眨眨眼无奈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禄龄怔然。
  颜如玉将手穿过他的腰际,将脸埋进他的肩窝里,闷声道:"我是说——龄儿,我们走吧,离开这里,什么也不要管了,只我们两个人。小狗现在已经有了,而那个.房子还是空空旷旷的,一直等着你回家呢。"
  一直等着你回家。
  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禄龄愣愣地看着眼前依旧不停飘落的雪花,不知该做何反应。
  颜如玉见他没有回应,直起身子牵着他的手将他拉起,复又重问了一遍:"都是我的错,我本不该让你这样等着,如果你觉得在这里不开心的话,就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禄龄无意识地点了点头,隔了好一会儿,忽然撇下了嘴角:"明明是这样子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什么?"颜如玉不明。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非要等到现在才说,"禄龄埋首扑进他的怀里,"都快要来不及了,我们现在就回家去吧。"
  ——相互执手,两个人与一只狗,回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番外二

  早晨醒来得微晚了些,睁开眼已见着阳光明明。
  禄龄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转了会眼珠子,便听见一个含笑的声音自屋子的另一头传来:"龄儿莫要再躺着了,再睡下去不觉得腻味么?"
  禄龄偏转过头去,却见颜如玉正伏案提笔认真地写着什么,于是半撑起身子,对着他揉了揉眼睛道:"小颜,我昨晚做了个梦。"
  "嗯?"颜如玉仍是兀自埋头写着,嘴里应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
  禄龄嚅嚅嗫嗫了几次,终是什么也未说出口。
  颜如玉等了一会儿不闻他有话说,才抬头放下笔来,却见着他一付失神的样子,双眼直直盯着地面发起了呆。
  "快起来洗洗脸罢,到现在也未用早膳,一会肚子会不舒服。方才我去南街铺子上买了两个包子,冷了可就不好吃了,龄儿不是最喜欢吃那里的包子了么。"
  禄龄仍是怔着不动,窗外有私孰里的朗朗读书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掩去了一室的寂静。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禄龄徒然手紧了手指。
  颜如玉觉察不对,放下手中的笔闪身而来。
  禄龄木然抬头看了看他,挥手劈来一掌!
  便多少料到了他会有此一招,颜如玉闪避及时,钻了个空子"辟里啪啦"点去他的周身大穴。
  禄龄无法动弹,狠狠瞪了他一眼,牙齿在嘴间咬得"咯咯"作响。
  颜如玉一提衣襟在床边坐了下来,扳着他的肩膀要他转过身去,两指往背心穴道中输出一股真气,一边出声问他:"龄儿快告诉我,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他昨晚做的必不是什么好梦。
  《戕利》的口诀实是一首名为《离思》的情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大约是苏轻扬一番经历后有感而随手拈来用作口诀的。却不知是禄龄年岁小还是脑子欠缺些许的敏感度,不论是教他读背多少遍他都参悟不透,反倒是学会了如何压制心中浮躁的情绪。
  那门功夫在他体内浮沉的紊乱气息本就很难控制。他原在家中时那个名叫小细的姑娘道是他脾气变得古怪,颜如玉觉得非是如此,他显然已是在很努力地调解自己燥动的心绪,加之外来的烦忧甚多,他没有失控已是奇迹。
  禄龄没有时间顾及说话,只感觉有股气流正在往胸腔里翻涌,额头一阵阵地泛热,内心烦乱得想要撞墙,然而毕竟动弹不得,只得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颜如玉连忙阻止:"龄儿快张嘴,这样咬着嘴巴会破的。"
  禄龄又瞪了他一眼,心中更加地烦躁几分,索性一闭嘴将牙咬住了舌头。
  颜如玉大惊失色,急忙送开抵在他背上的手去扳他的嘴巴。
  禄龄瞧准时机对着他纤长的手指一口咬了下去。
  鲜血淋漓。
  "我梦见——我娘在家门口的道旁哭泣着唤我,要我赶紧回家去。"禄龄恶狠狠地说着,喘着粗气瞪他,那尖刻的眼神如视仇敌。
  那一刻他眼中的恨意浓烈,连真假都分辨不清。
  十指连心,痛得颜如玉脸色刹白。
  本以为一走便可了之,但这想法终究是太过于天真了。便如同贴了一张治标不治本的狗皮膏药,掀开表层依旧是溃烂的内里。
  私孰里的读书声还在,一阵复一阵地回荡在寂静的屋里。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协老。"
  颜如玉单手捂着伤口,默默地听着,内心突然疲乏不已。他颓然躺倒下来,有风吹起桌上的纸张,"唰唰"地翻卷着掉落地面,如飘零的蝴蝶。
  "纪公子,纪公子在家否?"屋外突然有人敲门,一连两三声,清脆而急促。
  颜如玉立刻自床上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回头看了身旁依旧对他怒目而视的禄龄一眼,犹豫了一下,终于起身预备去开门。
  "是谁来了,你要去哪里?"禄龄语气生冷地开口唤住他。
  "隔壁王大娘来敲门,龄儿那日勾衣服破了不是她帮你补的,你忘记了么?乖乖在这等我一下,她兴许是有事找我。"颜如玉耐心对禄龄解释了一遍,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捂着手去往门口。
  他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继而探出头去:"王大娘有事?"
  "纪公子早……哟,你弟弟还在睡觉?"站在门外的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妇女,她一边说话一边偏头欲图从门缝里往屋子里瞧。
  颜如玉用的是原来的化名纪言语。
  王大娘是个寡妇,身边并无儿女,丈夫二十年前外出参军战死沙场。
  因着孤身一人寂寞,平素对周边的邻居诸多照顾,颜如玉刚搬来时还是她帮着收拾东西。
  禄龄前些时日一时兴起,跑到私孰的窗口边上踮着脚偷听那先生讲课,结果不留神被树枝勾破了衣服。
  他垮着脸回来的路上被王大娘瞧见了,便很热心地拉了他回去找针线帮他缝了。
  颜如玉出门寻禄龄时见着他正手捧一堆水果站在王大娘家门口笑眯眯地同她道别。后来回去时便问他们都说了什么,禄龄分外调皮,乐呵呵地答他:"她问我是谁,家住何处。我便告诉她我是你弟弟,谁知她一听脸上便笑成了朵花,还硬要塞这许多东西给我,想是小颜很讨她欢喜嘛。"
  说罢还"啧啧"摇了摇头:"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颜如玉啊颜如玉。"还特特加重了"颜如玉"这三个字。
  气得颜如玉许久不愿搭理他。
  "是,他今晨起来身体略有不适,现下还在床上睡着呢。"颜如玉一边回答王大娘的话,一边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去挡她的视线。
  "怎会身体不适,可是夜里着了凉?"
  她换个角度还想再看,颜如玉忙转了话题道:"王大娘今晨来访,所谓何事?"
  她终于似被点醒,恍然道:"是了,我便是想来问问——这个,纪公子可已娶妻?"
  颜如玉愣了一下:"岂今仍未。"
  "如此甚好。"王大娘笑着抚掌,欢欢喜喜地自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帕道,"前日纪公子在东头蔚姑娘家门口丢了张纸笺,被她拣到,蔚姑娘怜那字迹隽永,便将其绣在了帕子上托我带给你。"
  颜如玉听了她的话依旧怔怔,那递来的丝绢也不伸手去接。
  "这其中之意我想纪公子已经明了。不是老身要诓你,蔚家闺女虽是出身普通了些,却也是念过不少书的,为人又知礼,琴棋书画亦是略懂一二,各方面条件你都是不错的。"王大娘笑着边说边将那丝绢又往前送了送。
  颜如玉踟蹰一番,终是接了过来,并将之置于手中铺展,里头赫然两行熟悉的字迹,正是他随手抄写的那首《离思》。
  "其它倒是在次,重要的是人家姑娘对你有意,女孩子家不经等,还请纪公子好好考虑一番吧。"
  颜如玉听着,回首往屋里看了一眼。
  禄龄仍旧是全身僵硬地坐在原处,脸上的戾气褪去不少,正睁着眼睛木然地往这边瞧着。
  "王大娘的意思后生明了,只是此时毕竟太过突然,还需容后生一番考虑。"
  "知晓知晓。"对方听了这话觉得像是有戏,立刻笑逐颜开道,"你且好生思虑,以便尽快答复与我,莫要耽误了姑娘家的辰光。"
  颜如玉道了声好。
  王大娘点点头正待离开,忽然眼角瞥到什么,惊呼起来:"哟,你这手是怎的?"
  "无妨。"颜如玉低头看了看,将手背至身后,笑了笑道,"是我家那狗儿不听话,早上给它喂吃的时候不小心被它咬了一口,过会擦点药便是。"
  王大娘脸露疑惑,还想再说什么,忽听得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小颜!小颜!"
  颜如玉连忙回过头去:"就快好了,龄儿稍等。"
  说完又转过脸来问道:"王大娘可还有其它事?"
  "无事了,方听见令弟正在唤你,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我也不多叨扰了,纪公子如若需要帮助,大可过来找我。"
  颜如玉连声道谢。
  王大娘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颜如玉终于送了一口气,低头将手中的那方丝绢收进衣袖里,抬手关上了门。
  "方才你们在说什么?"禄龄冷着声音问他。
  "没什么。"颜如玉从桌边的柜子里抽出一瓶金创药,打开瓶盖往伤口上洒了一点细粉,立时疼得倒抽一口气。
  "我都听见了,她要给你说亲事呢。"禄龄接着道。
  "……是。"
  "那你怎么说的?"禄龄又问,连带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说改日再给她答复。"
  "你为何不索性回绝了她?"
  颜如玉不想与他在这样的话题多做纠缠,三两下将手用布条包扎好,展开笑颜对他道:"龄儿如果仍旧烦躁,不如我们出去逛逛,听听那边的先生讲课可好?"
  "我在问你话。"
  "龄儿莫要无理取闹了,我原本就没说要答应她,只是她平日对我们诸多照顾,怎好那样拂了她的面子?加之我又担心着你,不方便与她多说……"
  "谁信你,那你还收了她的帕子做什么?"禄龄烦躁将他的话打断。
  颜如玉这才察觉此时与他多说也是无益,终是闭口不言。
  "怎么不说了?"禄龄心中的小火已然漫成了大火,"你若要如此,我原本真该回家去的。"
  "你想家了?"颜如玉怔然
  "当然想,此话问得多余。"禄龄白了他一眼,答得飞快。
  颜如玉无声地在桌边坐下,低头思酌了一会儿,继而站了起来,拾起零星散落在桌面上的纸张道:"陆家印章铺昨日来问我要几个字刻章,我现在给他送去。"
  "小颜,等一下,别走!"禄龄连忙出声要留住他,然而他已是一步迈出了门口。
  禄龄怆然垂下了眼,屋内又安静下来,那私塾里接连不断的读书声照旧透窗而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禄龄静静听着,觉得烦躁的心情已是被满目的伤愁取代,只是睡意重返,眼皮渐渐沉重,他于是坐在那儿,慢慢地又入了梦。

  番外二续

  禄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端正地躺在了床上。穴道已解,身上盖了层厚实的棉被,上面犹是留有淡然熟悉的清香,让他一闻便能想起那个近来日日与他抵足而眠的人。
  一床棉被,一人睡是寂冷,二人睡便能足够温暖。
  他想起他们晚来无事的时候会早早地入寝,点亮一盏灯烛,相拥靠在床头。
  有时颜如玉会手捧一本书籍,认真而耐心地教他读书认字。禄龄记性好,小聪明多,奈何总学不会理解,一段文章拿给他看,他可能很快就会一字不差地将其完全背诵下来,但若要问起其中之意,他决计是支支吾吾好久也答不上来一句。这便需要颜如玉耗费很多的气力讲解给他听。
  讲得累了或者无心看书的时候,他们便会聊天。
  都聊了些什么呢?禄龄躺在床上仔细回忆了一番。
  他本就活泼多话,从小又爱听胡八通乱弹,一和人瞎扯起来便会特别开心,杂七杂八什么都说,跟个话痨子没什么两样。何况小颜耐心又愿意包容他,每次都是笑眯眯地听他声情并贸地说完,然后亲亲他问:"龄儿一字不停地说那么久,累是不累?"
  禄龄自是不累的,他只会越说越兴奋,两只眼睛一亮一亮地在夜里如猫一般精神矍铄。
  之后颜如玉便会带着零星的睡意靠近过来,脸上仍是笑眯眯地表情,手指却开始极不安分,一径抚过他的脸,他的脖子,他腰间的衣带,轻轻一扯,宽松的单衣便自肩上滑落。
  禄龄亦不愿示弱,他必要突地抬手拔去他绾在发间的簪子,而后"嘻嘻"笑着看他满头青丝散落开来,与自己的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竟然一醒来就会想起这样的事情,禄龄感觉有些脸红。
  然而他再反复思索一番,蓦然发现重点并不在于此。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其中竟也是存在了问题的。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说着小颜听着,而这样的位置从来就没有颠倒过?
  是因为小颜本就心中无事,还是因为那些事根本就无法向他诉说?
  难道在他眼中的禄龄,一直是年幼且少不更事的,尚不能分担他心中的悲欢喜乐么?
  越想就越深入,越深入就越不是滋味。
  一眠而起,他已不大记得此前发生的事情,只知早晨醒来时因着一个梦而突然有些想家了。他本不愿将这话说于小颜听,因为他觉得家里远不如在小颜身边温暖,只要他们能在一起,他愿意忍受离家的愁苦。
  然而这话刚被埋至心底就有一股混沌的气流反窜上来,压都压不住,连意识都被蒙蔽。待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便看见小颜甩门而去的身影。
  是他让他生气难过了么?
  他想来想去,觉得必然是又范了老毛病。这要怪却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好,为什么别人都能轻轻松松理解的诗句,自己偏生就是笨得要死,不知是要小颜给他解释了多少遍,他依旧是全然不明所以。
  思及此处,禄龄翻身坐了起来,四下一番搜寻,便看见了孤身倚在窗边的颜如玉。
  他正单手拄着下巴,目光停留在窗外,神情有些许的寂寥与烦忧。
  禄龄略微诧异,掀开被子下了床去,蹑手蹑脚地轻声迈至他身后,拍了拍他的左肩。
  颜如玉神情微动,颤了颤睫毛,放下拄在下巴上的手转过脸来,却没有看见人影。
  "今天天气很好哦?"禄龄笑嘻嘻的声音从右耳边上响了起来。
  颜如玉闻声转了个角度看了禄龄一眼,敷衍似地吐出一个音节:"嗯。"
  禄龄又摆出笑脸对他道:"那……小颜昨天不是说要去溪边洗衣服的么?"
  "哦。"颜如玉不冷不热地又应了一声,转身绕过他往外走去。
  禄龄连忙跟了上去:"我昨天看见那里溪边的小茎上结了赤红色的小豆子,想来那就是红豆了,不是唯唯最喜欢吃的东西么,我瞧着我娘以前都是把它们摘下来熬粥,或者磨成粉做糕点,香喷喷的,"说罢还皱着鼻子咂了咂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听他又提起了自己的娘亲,颜如玉脸色越发变得阴沉,这次竟是一个音节也不愿丢出来了,蹙着眉加快了脚步。
  "小颜?"禄龄不明所以,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颜如玉察觉,逐渐走得更快了些。
  "小颜!"禄龄亦步亦趋,却跟不上他的速度,于是急急地跑了起来。
  颜如玉似是未曾听见他的呼唤,只兀自到后屋拣了昨日换下来的衣服,还有皂角等琐碎的物品,一径全部塞进木盆里。
  眼看他拿了东西就要迈出门去,有一只手倏然将他拽住。
  "小颜……"禄龄小心翼翼,"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早晨起来的时候又做了什么坏事?"
  颜如玉顿了一下,生生冷冷地对他道:"龄儿好好呆在家中吧,柜子里还有半盒红豆饼,记得去取来喂给唯唯吃,不然一会它饿了又要去挠桌角。"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禄龄愣愣地靠在门边,看着他的身影在小道上渐渐走远。
  唯唯就是颜如玉捡来的那只狗,这名字是禄龄给它起的,在那以前颜如玉都直接唤作它"小狗"。
  禄龄仍是记得颜如玉刚将他带来这里的时候,一脸严肃地指着正饿得双眼发花不停挠墙的唯唯对他道:"龄儿,狗小侠隐姓埋名这许多年,小生以为,该是送它一个名字的时候了。"
  这说法有趣无比,禄龄听了当场笑得直不起腰来。
  从来都是少见小颜这般地贫嘴,想到这里,禄龄又再一次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心里又是酸又是甜,百味陈杂。
  放眼看去,门前的小道上已经没了颜如玉的身影。
  禄龄倚在门边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对着眼前的那片条空旷小巷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回屋子里,去取了颜如玉说的那半盒红豆饼,打算走到后院去寻唯唯。
  入春时节,后院里的迎春花开了满墙,刚一走近便有黄黄绿绿的一片争先恐后地往眼睛里面挤。禄龄被晃得眯着眼睛眨了眨眼,那墙角下有一方小菜地,里头刚种下的萝卜花菜正在抽芽,于泥土间摇曳着,细嫩若婴儿的小脑袋。
  禄龄刚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在菜地边伸着脖子准备捣乱的唯唯,于是挥舞着手大喝了一声:"唯唯别动!"
  这小狗必定是又饿了,它饿的时候总喜欢挠东西,墙角桌脚凳脚无所不挠。颜如玉怕它添乱,那日去药铺买了一小瓶清凉油在桌床凳柜的脚上都仔仔细细地涂了一遍,结果弄得它饥饿时想找个安生的角落都不容易,走到哪里都会不停地打喷嚏。
  而此刻它正朝着那在风中微微颤动的小苗儿伸出罪恶的黑爪,本就做贼心虚,被禄龄那么一喊,几乎要吓破了胆子,从地上一跃而起夹着尾巴就往外逃窜。
  禄龄未料到它会有这样的反应,连忙拔腿去追,一边追着一边喊:"唯唯不要跑,快回来!"
  那狗儿以为小主人这般是要追着打它,哪还会停,"吱溜"一声不知钻进哪个墙角里,连个影子也找不着了。
  禄龄完全傻了眼。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未见它回来,于是低头看了看那盒仍旧握在手中的红豆饼,心里不知所措乱得慌。
  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带上钥匙锁了门,决定出去寻它。
  在街头巷尾转了好几圈,结果还是没有看到唯唯的影子,禄龄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到了可以吃饭的辰光,他想小颜可能快要回来了,犹豫一番还是觉得先回去比较好。小狗都识路,说不定它在外面找不到红豆饼吃就会回来了呢?
  况且,他觉得有必要先找小颜好好谈谈,有些事情明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又何必要将其牢牢放在心上。
  禄龄一边懊恼地想着一边往回走着,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色的圆物,直挺挺地往面门上砸来,他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东西便"抨"地一声撞上了他的鼻子。
  禄龄吃痛,"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鼻前瞬时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用手一摸,满是红艳艳的血迹。
  他抬眼环顾四周,却未看见一个人影,只有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只走了型的蹴鞠。
  忽然觉得今天真是有些倒霉。
  禄龄委屈地咬了咬唇,低头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堵住鼻子,两步奔过去,鼓足了气一抬腿将那蹴鞠踢出老远,随即"哗啦"一声卡在了一棵树上。
  "喂你干什么!?"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
  禄龄捂着鼻子转过身来。
  一群着灰白色青纱长衫的少年满脸怒气地捋着袖子冲了过来,看着年纪也不过比他大了一两岁。
  禄龄认得他们,那些都是在私塾先生门下听课的学生,现下大约是下课了,一群人一道涌了出来。
  "我怎么了?"见着那么多人气势汹汹的模样,禄龄有些畏惧,捂着鼻子退后了一步。
  "有贤,卡这么高我捞不下来啊!"远处那棵挂着蹴鞠的树下有人插着腰朝这边喊。
  禄龄恍然大悟,又一步迈了回来,拉着鼻腔不满道:"原来是你们干的,为何要在路上玩耍,可知是伤着人了!"
  "伤着谁了,我怎么就没看见?"哪知那打头的人一脸傲慢地睨了他一眼,"我只知你方才踢了我们的球一脚,现下让它挂在树上取不下来了,既然如此,怎么把它弄上去的,你得负责再去把它弄下来。"完全不把禄龄放在眼里。
  "有贤,你倒是杵在那作甚,给我句话啊!"那边的人等不到回音,又喊了过来。
  "等会儿!"那个打头的应了一声,又转过来对禄龄道,"听见没小鬼,还不快去。"
  "你喊谁是小鬼?"禄龄气得涨红了脸,怒道,"我凭什么要去给你捡,分明是你们不对在先,还要这般睁眼充瞎子,都是读书人,怎生这般没素质!"
  "哟哟哟还生气了。"那人轻嗤一声抱肘走近几步,挑了挑眉傲慢道,"再没素质也比不上你,前几日趴在我们课堂窗口边上偷听的人是你吧?"
  禄龄语噎。
  "偷窃者,贼也。不喊你小鬼,叫你小贼可好?"说罢还颇为无礼地拿手指戳了戳禄龄的脑袋。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禄龄勃然大怒,甩掉捂在鼻前的帕子扑了上去。
  他眼疾手快,当先一拳挥中对方的鼻子。
  那人吃痛,完全不甘示弱,抬起双手将禄龄推翻在地。
  众人纷纷叫嚣着挤了上来,场面立时一团混乱。
  禄龄躺在地上,双手护住头顶,觉得身上的拳脚似雨点般反反复复地落,有谁的脚丫子踢中了他的屁股,又有谁的拳头击中了他的腰腹,到最后连意识都变得不清晰,只嘴里不停地喊:"你们都给我等着,你爷爷我总有一天要找你们算账,到那时十倍讨回来都不止!"
  混乱间无人会去理会他说了什么,直到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先生来了!"
  "胡闹!胡闹!"
  此言废墟,那白须垂鬓的私塾先生真的举着戒尺一步三颠地从远处冲了过来。
  众人"啊"了一声,纷纷作鸟兽散。
  "畜生,都给我回来。"先生垂足大喊,一伸手捞住了一个人的衣角。
  禄龄维持原样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觉得那些拳脚真的远去了,才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白须先生怒气腾腾,一手抓着不幸被捞回来的学生的衣角,一手指着刚爬起来的禄龄怒斥。
  "先生明察,他就是那个在我们窗下窃听的小子。"那个学生连忙恶人先告状。
  禄龄鼻青脸肿满身是伤,他抬手抚了抚昏昏沉沉的额头,站稳指着他道:"先生也有眼睛,分明是你们动手打人!"
  "打的就是你这窃听贼!"他应得飞快。
  "岂有此理。"先生吹胡子。
  "就是,岂有此理!"禄龄睁了睁被打得红肿的眼睛,依旧昏昏沉沉地附和。
  "小小年纪不好好地交束修拜师学艺,却学人家梁上君子窃听,岂有此理!"
  "你说什么!?"禄龄大惊。
  "你是谁家的孩子?"先生又质问道。
  "就是,谁家的孩子,你娘没好好教过你么?"
  禄龄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先生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话,抬手指着他还在流血的鼻子怒道:"长者问话岂有不答之理,真真是没有礼数!"
  禄龄打心底觉得不耻,没有礼数总比没有三观好,赌了满肚子的火气终于化成一个"呸"字。
  "你!"先生握戒尺的手抖了起来,"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等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不知礼数的后生,给我把你娘找来!"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谁还会搭理他,禄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摇摇晃晃地转身欲走。
  "你给我回来!"先生不依不饶,居然还要留住他训斥,不停地在他身后大喊大叫。
  街坊邻里闻声而出。
  "他忤逆我们先生!"仍旧被那老头子抓着衣领的学生指着走在前方的禄龄道。
  时人都兴尊师重道,忤逆先生是大不敬,街坊闻言唏嘘一阵,指着禄龄纷纷议论起来。
  听在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禄龄几乎要崩溃,直想将两只耳朵严严实实地堵起来。
  "怎么怎么,出什么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哟,这不是龄儿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是王大娘,她不知禄龄姓什么,以为就是颜如玉的亲弟弟,颜如玉喊他"龄儿",她也便跟着喊了。
  禄龄朦朦胧胧,就听见了"龄儿"两个字,转头往四下搜寻,忍了许久的眼眶终于撑不住红了起来。

  番外二再续

  "哟,出了什么事,怎生伤成了这样?"王大娘从人群中挤自近前,方看清禄龄的脸便诧异地惊呼起来。
  禄龄闻声退后一步,脸上不知为何带了些许失望的表情,脸廓上的弧度仍旧倔强,下颚紧绷,然而眼角蕴藏着的一汪清泪却透露了他的心情。
  王大娘转眼看了看周围,压底声音询问禄龄:"瞧这情形,可是那先生的学生欺负了你?"
  "王大娘,我先生可没有欺负他,他前些日子都趴在我们课堂窗子边上偷听,我们不过是帮着先生训导他而已。"
  王大娘为人乐善好施,方圆十几里内的人都识得她,那学生家中贫困,平素没少受过她的帮助,仗着两人相熟,说话也分外的理直气壮。
  "当真么,龄儿?"王大娘听闻这番说辞皱了皱眉,又转而轻声地问板着脸站在一边的禄龄。
  禄龄什么也不肯说,又往后退了一步别过脸去,他的侧脸耳根皆是触目惊心的瘀伤,紫红色的,东一块西一块,鼻子间流出来的血还没有止住,嘴角终是一点一点委屈地向下耷拉,这模样分外地惹人怜惜。
  刚才都没有想哭,却在听见"龄儿"两个字后眼泪忍不住快要决堤。
  "我且不管其它,你去寻他娘来说话。"先生吹了吹插嘴胡子道。
  毕竟有些识得,禄龄又很是讨他欢喜,王大娘点头哈腰地想替他道歉:"真对不住,这孩子就住在我家隔壁,同他哥哥一起,也没见过他的娘亲……这样吧先生,您看他伤得那么重,今天就算了吧,且先让我带他回去,改明让他哥哥领着他来向您赔礼。"
  听闻此话,禄龄脸上的怒气越来越盛,双手紧握成拳,牙关咬得"格格"直响,失控的情绪让他心底那股怒火腾腾燃烧起来。
  虽然经历了许多,他已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敢闯敢闹的少年,然而他本性如此,心中向善,即使深知这世间有许多的无情与冷漠,他仍旧是喜欢用善意去包容这个世界。但那些罪恶一直如一把绮长的利刃般恣意飞舞,尖刀刺豆腐,伤亡必定惨重。
  禄龄不懂这些,他只知晓,这个世界再一次让他失望。
  "凭什么算了,你不就是见钱眼开么,自己教不好学生还要把帐赖在我的头上,臭老头子,我家小颜才不会愿意向你道歉!"他一捋袖子欲要朝着那年迈的糊涂先生扑上去,速度快得让王大娘几乎阻拦不住,趔趔趄趄被他的冲力带出好几许。
  "竖子无礼!"糊涂先生见状有些害怕,连忙拉着他的学生退后几步。
  禄龄怒气不减,双手被王大娘架着仍旧胡乱挥舞着拳头:"给我滚蛋!"
  "孽障,孽障……孺子不可教也!"那糊涂先生惊惧不已,怒斥了三两句便慌慌张张扯着他的学生跑了。
  "脑子有病!"禄龄仍旧不觉舒坦,想起方才就该对这帮人凶一点,哪有一声不吭任人欺负的道理。
  "算了算了,先生再怎么着也要尊重,我想他说的话必有他的道理,倒是把龄儿伤成这样还不依不饶,委实有些过分。"王大娘忙出声阻止。
  "他有什么道理可言?!"禄龄忿忿地飞速抬手抹了抹眼角。
  "哎,好了龄儿,我掺你回家去吧,这副样子……真是……"王大娘说着要伸出手来,然而禄龄浑身都是伤口,一碰到就令他疼得龇牙咧嘴。
  王大娘无措地搓了搓手,思酌一番道:"这样吧,我刚刚来时看见你哥哥正在湖边浣洗衣物,彼处离这儿也不是很远,我带你去找他可好?"
  禄龄犹豫了一番,点了点头,见王大娘又要伸手来扶他,一咬牙道:"我自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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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澹烟霭,清水漫河堤,狭小的景色,宽阔的视野。
  河边的天色湛蓝姣好,白云细碎遍布青空,天人的距离被这如幕布般的天无限拉长,一份醉人旷然的美意。
  颜如玉正弯腰立于河滩边,将拧干的衣物尽数盛入桶中,直起身子甩了甩湿润的手,随即舒了一口气,提桶转过身来。
  他的额头上布了几颗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通透明亮,衣袂雪白,在风中微微翩飞,仿似不曾沾染凡尘。
  禄龄正想着他们刚刚闹了别扭,自己此时这副模样去寻他是否妥帖,王大娘突然在他身后一把将他拉住:"龄儿,等会儿。"
  禄龄疑惑回过头去,却见王大娘正一欣喜地望着颜如玉所在的方向,脸上竟有兴奋的窥探表情。
  禄龄重新调转过头,恍然明白过来。
  那河面碧波荡漾,粼粼波光恰如金辉。
  一女子携篮而来,身形窈窕体态婀娜,比上仙院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好看。她不紧不慢地直步向颜如玉走去,怯弱的眼神偷偷瞥看着,欲语还羞。
  眼见两人越走越近,禄龄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刚耐不住想迈步出去,王大娘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这便是那蔚家的闺女啊,他人多言不如亲身一遇,你瞧瞧,男才女貌多么般配。"
  禄龄怔住。
  "那姑娘心里念着你哥哥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女孩子家文气,那种话哪说的出口,托了我这老婆子做媒人……哎,幸好幸好,今日来的巧,瞧不瞧得对眼,另加这两个孩子的终身幸福都权看今日了。"
  那湖边鲜亮的男女终于相遇,对视,错肩。
  女子因背对的角度而无法辨识表情,然而颜如玉却是清清晰晰地对她露出了一个点头与微笑。
  蔚家女子微微偏过头去,袖子轻晃,从里面跌出一样物事。
  禄龄的心徒然提了起来。
  那方颜如玉脚步一滞,弯腰将那东西捡了起来。
  禄龄这才看清那是一块淡青色的丝绢,绢面缠绕在颜如玉白皙修长的指上,嫩黄色线绣的字迹赫然跃入眼中。
  正是他熟读不下百遍的《离思》。旁边隐约还有几行小字,却因着距离太远而辨识不清了。
  颜如玉回身唤住她,蔚家女子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颜如玉递出丝绢,蔚家女子诧然接过,细看一番紧捏于手心,红着脸连连道谢。
  颜如玉摇摇头转身欲走,又被蔚家女子叫住。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自然,却又是那般地做作,如一出唱过百遍的爱情首场戏码,看得禄龄心中翻捣得厉害。
  那方二人不知因了什么,已经双双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蔚家女子巧笑倩兮,低头又从身上掏出了那面丝绢,指着上面的两行小字,涨红了脸细声吟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越到后面声音越轻,直至最后脑袋埋进了胸前,再也不敢抬起来。
  颜如玉说了句什么,蔚家女子抬起头来,亮着眼睛答了一句。
  颜如玉闻言忽然笑了,右手轻握,抵在鼻尖上轻笑起来,肩膀微动,引得脑后的发带也随之颤乱。
  真是许久不见小颜这般笑过了,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似眉梢永远含了一层忧,怎么拂都拂不去。禄龄想,难怪他近来见着自己都不愿亲近。
  原来他禄龄能带给他的,就只有无止无尽的烦恼而已。
  河边的二人还在满含笑意地对着话,王大娘看得欣慰,逐步逐步地越过了禄龄,一脸喜滋滋地道:"不错不错,真是一朵解语花,看你哥哥笑得多开心呀,龄儿很快就有嫂子了。"
  禄龄听不见,伤感似水漫延,闭塞了视线,他终于退后两步,回身奔跑离开,不顾浑身的伤痛,头也不回。
  **
  独自在街头逛到天暮,想找个大夫看伤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带银两。
  禄龄沮丧着脸在香喷喷的包子铺前转了好几圈,盘算着反正无事可做,倒不如先去找那帮糊涂先生的弟子再干一架,这次他肯定不会再这么傻,近身肉搏讨不到好处,何况那股由《戕利》引来的真气正随着他情绪的波动在体内不停地窜动着,他急需发泄与雪耻。
  至于回去……回去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连唯唯都被他弄丢了,他不如也和它一起丢掉,那不是更好么?
  禄龄自暴自弃地想着,转身欲往回走,突然听得街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的儿子,你去把他找回来!"
  禄龄瞪大了眼睛。
  "孩子大了,做事自有主张,你也别老管着他。"
  "不管他?都跟你似的?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连个音信也没有,他几时死在路边你都不知道!"
  那个说话的正是他的娘亲与赵三学爹爹。
  娘亲许久不见已是这般憔悴,全然没了往日干爽利落的模样。
  犹记得许久以前,他被她在浣衣的小桥边发现,那时的他正和颜如玉在一起,他未有留心观察,现在想起来,他的娘亲一直都是这般为他操碎了心。
  "你去找,你去给我找,找不到你也不用出现在我的眼前了!"七娘抬手猛推了推身前的赵三学,令他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真是无理取闹,"赵三学愤然,"反正你也不愿同我一起住,就为了那个死脑筋的臭小子,哼,他都不高兴认我,我热脸贴冷屁股做什么,既然你要这么说,不出现在你面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你还算是个爹么?"
  禄龄默然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一点一点地沉痛起来。
  不仅是小颜,还有娘亲,甚至是赵三学爹爹,只因他的任性,给几方都平添了那么多的麻烦。他们的烦忧皆是因他而起,他不是那如水般的解语女子,无法用简单的三言两语便能令他们笑逐颜开。他觉得愧疚了。
  他本不愿如此,所以此刻静下心来,他唯能想到一个折中的做法——回家去,他不要再让任何一个人觉得忧心。
  已经过去了许久的时间,禄龄还在独自思考,这边七娘已经和赵三学结束了对话,情绪平静许多,预备转身离去。
  赵三学笑得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抬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七娘的肩,眼神无意识地——只是无意识地往禄龄这边瞥了一眼。
  禄龄悚然一惊,心中藏虚,反身快步往来路退去,寻了一处地方躲藏,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敢探出头来。然而那处街角却已没有了他们的影子。
  禄龄慢吞吞地走出来,又在包子铺前转了几圈。想来想去,觉得即便如此,他还是很舍不得小颜,不管他现在对自己存了怎样的想法,他仍旧不想就这么离开他。
  **
  天色已经逐渐变得晦暗,僻静的小街上空空幽幽,除却道路两旁高挂的灯盏,再也感受不到其它的暖意。
  禄龄低头依着墙角默默向前走着,只觉得折腾了这么一天,心都快要被掏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天,一轮凉冷的明月当空高挂,透了一丝清光散在头顶。
  这不禁让他想起那个车水马龙的月圆之夜,也是这般亮堂的月光,却因为心情的不同而生出了不同的温差。彼时的他当是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的,明明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为什么又会横生出那么多忍人厌烦的旁枝呢?甚至,那斜刺逸出的虬枝竟是莫名其妙地越长越远。
  禄龄越想越是烦躁,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身体里一股乱流腾腾往上窜动,脑中"嗡嗡"直响。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禄龄扶墙弓下身子,强自压抑那股情绪,因为耗心力过度而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气。他想起他与小颜的家就在前方不远处,他不想再多生事端,只想再好好同他说几句话,问一问他是否已经厌弃了那个笨拙无能,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烦忧的自己。
  夜色渐深,风声历历在耳,街道边的灯盏被吹得忽明忽暗,靠近禄龄身边的两三盏突然跳跃了几下,"噗嗤"熄灭。
  视线顿时模糊。
  禄龄在寒风中打了个寒噤勉力支起身子,忽觉身后有一道黑影飞速晃过,他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番外二连续

  禄龄猛然转过身去,却只看见眼前的一片灰暗以及远处隐约的灯盏。
  四下无人,静谧得连喘息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越是静便越易引人暇思,禄龄站在原处侧耳聆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全身寒毛倒竖,脑海中不断翻腾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诸如长舌鬼猛兽一类,越想越觉得害怕,最后终是颤着牙关回身疾奔。
  橙黄色的灯光随风明灭,拉动着脚下的影子时长时短地摇晃,隐约有夜出一类的鸟兽拉长着鸣叫声传入耳中,夜月树影,格外可怖。
  耳边充斥着自己口鼻间传出的气流摩擦声,"呼哧呼哧"刮擦着白日时受伤的鼻梁处,尖锐刺痛。细细听去,竟不只自己一方的脚步声。
  禄龄惊惧不已,背脊间不住有冷汗冒出,奔跑了一阵,却愈是不敢停下步子,只因身后脚踏地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无需细听,那分明不是属于自己所发出的步声。
  自己的脚因为疲乏且混身浴伤已然显得沉重若铅,而那步子分明要轻快许多。
  明灯探头顶,随着身形的移动而忽明忽暗,远近摇晃着后退,恍了禄龄在夜色中本就不甚明晰的视线。
  眼见目前路面后退,身子因疾奔而前倾得厉害,就快要跌倒,突然有一物自后颈狠狠扫了过来!
  禄龄一路因奔跑而逮不着机会回头细看,此刻除了感知到那东西扑面的速度却是全然不知那究竟是个何物。他猛地刹住脚步,随即俯下身去躲避。一股疾风呼啸着自他头顶越了过去,堪堪擦过他脑后的发沿,惊起几丝细发飞舞。
  "谁?"禄龄迈前一步转过身,声音因惧怕而显得极是不稳。
  "还会有谁,自是你的亲爷爷。"
  这才算是看清,正前方不远有一人双手插腰立于灯下,恰是将手中一根手臂粗细的棍子架在脑后,满目得意的神情。
  这不是白日里那先生的弟子里最为嚣张的那一个么?好象是叫"有贤",禄龄当时出手的第一拳揍的就是他的鼻子。
  原来是个人。
  禄龄这一下放心许多,额前颈后的冷汗也收了回去,只是神经仍旧紧紧地绷着。他们本不是友,此次一出现便装神弄鬼还携带家伙,意图明确,想必就是因了今天一事未曾解气,又找他算帐来了。
  "这么晚了,小弟为何仍旧一人在外游荡?"那人假声假意地问道。
  禄龄呼着粗气退后一步。
  他已经很是疲累,方才一番奔跑,加之强行控制体内真气的流势,这些都耗去了他不少的气力。若要此次再打起来, 他必定力不从心。
  "是呀,莫不是你太过泼赖,连爹娘都不想要你了吧?"
  又有一伙人声自阴暗中传来,禄龄举目看去,顿时连头皮都麻了起来。
  又是那一帮的人,为数不下八个,各自手里都拿着与有贤手中一般粗细的棍子,朝着他缓缓聚拢而来。
  "真是什么样的师父养什么样的弟子,行事作派都是一个王八德性。"身后就是墙壁,禄龄逐步被逼得退无可退,在渐渐缩小的包围圈子里暗自狠啐了一声。
  "你在嘟囔什么?"突然有人闻声在近距离伸手狠推了他一把,禄龄脚下一绊"砰"地一声后背撞上了墙壁。
  "你干什么?"禄龄怒斥一声。
  "干什么你自是心里清楚得很,我们先生可是能让你随意污辱的,兄弟们都瞧不得你那副嚣张样,今晚不过是想再给你点教训。"有贤得意洋洋地用棍子点了点自己的后颈。
  "呸!"禄龄万分不屑地别过脸去。
  "怎么?不服?还是说你怕了?"
  "鬼才怕你。"
  有贤闻言"哈哈"笑道:"今日倒是有一个赎罪的机会可以给你。"
  他说罢抬手往身后挥了挥,示意他们都散开几分,自己退后两步,一掀衣摆扎出一个马步,随即抬手一指□,笑得分外猥琐:"钻过去。"
  "哦,天哪,有贤哥哥我好害怕,你说什么我不明白?"有人在他身后装着腔调附和,引来一片大笑。
  禄龄刹时脸色铁青。
  "没听清楚?那我再说一遍。"有贤见他不动,又提高了声音重复道,"你、给我在这下面钻过去,我便饶了你。"
  又是一通大笑。
  禄龄终于忍无可忍,一捏拳头挥了过去。
  那有贤早有防备,迅速偏头闪避,身后之人配合默契,齐齐舞棍冲了上来。
  又是这一套,禄龄这回才不着他的道,一提气自地面跳起,脚底踏上身后的强壁,借力跃出乱棍之中。
  众人皆未料到他会有此一招,愣了一下回过身来。
  禄龄二话不说,在他们反应过来前夺路奔跑。
  "他跑了,给我追!"
  禄龄身怀轻功,自是跑得比一般人要快,那帮人再蛮横也算个书生,哪里追得上他。眼见就要让他落跑,有贤灵机一动滞下脚步,低头将手中的粗棍死命一掷,那棍子便在空中翻滚着飞了出去。
  棍子一路"呼呼"有声,划破黑夜湿冷的空气,速度快若闪电,待禄龄反应过来时已经偏迟,他一个闪身欲躲,奈何身子只来得及转过半分,那手臂粗细的棍子便击中了他的侧肩。禄龄"哼"地一声强跪在地。
  他本就受了好多的伤,经了那番折腾体力亦是很吃不消,这一跪便是等那帮人追上也没有再爬起来。
  听闻脚步声纷乱地逼近,还有不依不饶的咒骂声,禄龄终于忍无可忍,腹中运气,那流动的热量一股子地汇集于手心,直至指尖热腾腾地灼烧起来,终于自地上一跃而起。
  这一起已然不再是原先的禄龄,他神色阴狠面无血气,连灯光映照下的眼睛都不再明亮。
  众人心中一凛,皆不知是出了何事,脚步纷纷停滞。
  一时剑拔弩张。
  "做什么都站着不动,一个小鬼而已,莫非是怕了?"有人突然喊出一声。
  众人闻言神色微动,却仍在踟蹰。
  "有贤,你在搞什么,不是你提议要整他的么?"那人又道。
  "哼!"有贤应了一声,不愿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一提棍迈步向禄龄走去。
  禄龄仍旧面无表情,由他一步步地走近。眼中几乎没有焦聚,神色诡异得紧。
  有贤行至近前,看着禄龄的脸犹豫一番,终于冷笑一声提起了棍子。还未落下,忽觉手腕一阵剧痛,棍子脱手落于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有贤还未辨明出了什么事,两根滚烫的手指出其不意地对上了他小腹下方的致命处。
  "你、你想干什么?"有贤大惊失色,连忙伸手欲要将其护住。
  "你不是要我钻过去?"禄龄面无表情,两指往前一推。
  "啊!"一阵疼痛袭来,有贤恐惧不已,忘记了退后闪避。
  "你想不想娶媳妇?"禄龄突然冷声问。
  "什、什么?"冷汗涔涔地落,衣衫已然湿了大片,有贤完全猜不透眼前的少年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他方才分明是鲜活而怯弱的,此刻竟是满目寒意一脸冷然。
  "这个没了,你就不能娶媳妇了吧?"禄龄凉嗖嗖的话语在寂静的夜里分外空明,他的声音本就有丝轻脆的稚气,此刻听来竟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众人满脸惧意站在原处,大气也不敢出。
  从刚才那一次交手即看出了对方竟然还怀有几□手,因此有贤丝毫不敢轻举妄动,此刻被惊惧填满的他突然发现,那小肚下触着他的宝贝的手指正源源不断地往外输出热气,浓浓郁郁如三月天里和煦的风,撩拨着他的感观。
  禄龄月光下冰冷的脸被夜色打上了层次分明的侧影,颊边微微鼓起显出婴儿般的肥润,他的肤质本就是细腻若孩提的,眼眸大若骄阳,鲜活的时候似会说话。要不是随处可见的淤伤布了整张脸,当是分外若人疼爱。
  有贤就这么盯着禄龄脸上的青青紫紫略微出了神,肚子下方灼热的气息却是一层层地上涌,一番盛过一番,温和婉腻,待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扭身,纤巧的指尖擦过敏锐处,引得它站立而起。
  有贤立时脸色涨得通红,他本就是一个纨绔子弟,品行不端,平日不思进取,整天瞒着家里流连惯了风月场所,自是对那种事知之甚多,然而面对另一同性出现这样的状况却是头一次。
  禄龄自是不知他的想法,或者说,他本就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甚清楚,只有潜意识还在试图控制他已经脱控的情绪,两人僵持了良久不曾动弹。
  二人的角度背对着那帮提棍的人群,他们此刻并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一时有些焦灼。
  立在那方的有贤早已干渴难耐,呼吸沉沉有声,却不知禄龄下一步会做些什么,只得颤巍着道:"小弟,今日之事是我们不对,有什么恩怨我们到此勾消可好?"
  他这一句话说得诚恳,身后众人只当他是被吓着了,原本此事就是他领得头,他们亦是没有异议,纷纷对望了一眼表示神会。
  禄龄不答,仍是板着一张脸,比起他刚走火入魔那会儿,目下显然是少了好几分戾气和攻击性,原本一出手就免不了会伤人,之所以到现在仍为有事发生,已然是有了本身的自控能力。
  他此刻实是在调息,摸索了那么久竟然终于让他摸出了压制情绪的方法,然而却来得那么不是时候,体内乱窜的气息逼得他如同被点了穴般无法动弹,只要一动就会让气息走位,那是不可估量的危险,何况他不愿放弃这一机会,他不想下一次再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惹得小颜不开心。
  "这样吧,我们本是不打不相识,今晚我请客,我们一起去喝一杯,今后就做个朋友,如此可好?"他一边说一边握住了禄龄点在他宝贝处的手。
  不能避免的物理反应令他正是满脑子的龌龊思想,此刻那一触唯觉得这手纤小且温热,直让他想起那夜,他在青楼里第一次阔绰出手买下了那个未□的姑娘第一晚。那故娘的手触起来也是这般的滑软,直引得他浑身颤抖不已。
  禄龄脸上木木冷冷,还是没有反应。
  有贤心中窃喜,转头对着他的同伴道:"你们都先走吧。"
  "那你呢,你没事吧?"有人关切地问了一声。
  "没事没事,你们走吧!"有贤催促道。
  众人终于将信将疑地收起棍子散了。
  "小弟,把你的手借我一用可好?"待得人一走光,有贤迫不及待地捂紧了禄龄暖热的手,一双眼睛精光闪闪,脸上满是迷醉的红晕,他往前一步凑得近了些,凉夜中吐出的热气都喷在禄龄的脸上。
  禄龄表情微动,额角有不易察觉的细汗冒出。
  有贤见他一直没有反应,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再迈一步将禄龄推至墙边,邪笑着引过他的手指直穿进了裤腰里。
  指端被动地触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禄龄额前的冷汗更盛,大颗沿着脸侧滑落下来。他暗自想着己大可以一招将这恶心的家伙了结掉,却不知是生着哪颗不该有的良心任他胡作非为。
  有贤舒出一口气来,随着手上的动作眼中迷离似隔了一层浓雾,那表情恶心至极,加上手中被动而荒唐的动作,看得禄龄直想反胃作呕。
  他浑浑噩噩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居然将那张吐着热气的嘴巴朝着禄龄凑了过来。
  禄龄终于无法忍受,脑中嗡嗡作响,穿在他裤腰里的手突然捏紧。
  "啊!"有贤痛呼。
  禄龄迅速伸出两指,运了气便往他宝贝处径直点去,眼见就要将其了结,突然有一个声音自暗夜中响起,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的震惊:"龄儿,你在做什么?"

  番外二继续

  那嗓音维持了一贯的清越,此刻听来却如乍响的雷霆。
  禄龄浑身一震,脑中随之一片混乱,如被点了火般猛地抽手将身前之人推开。
  这一推下意识地用了十分的狠劲,一经将仍旧迷茫着的有贤推出几米远。禄龄耳中同时"嗡"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正待冲喉而出,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骤然在春意朦胧中被惊醒,有贤茫然不明所以,衣襟凌乱裤带松懈却全然不知,犹自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嘴上还喃喃自语:"出……出什么事了?"
  还未及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探上了他的脖颈致命处。
  眼前随之出现一张素清的脸,那脸上盛满了浓烈的恨意,连带脸色都是青白。
  颜如玉牙关紧咬,扣在对方喉间的手因无法自控而剧烈颤抖着。
  他忆起今晨回家的时候,遍寻整个屋子也没有禄龄的影子。只不过是离开一个早上的辰光,回来却不见了人影。
  这段时日他多少会嫌禄龄不黯世事不够省心,然而真正将他弄丢的时候却又那般地慌恐。
  整整一日,颜如玉满心空落地在大街小巷里搜寻,不知询问了多少路人,也不知因心神不济而撞翻了多少街边物事,还以为他的龄儿终是要离开他了。
  竟是此刻才知,他们相依相偎早已成了习惯。
  然而此刻……此刻的他又是在做些什么?
  思及此处,颜如玉只觉得手下一空。
  那有闲一句话不说,趁着他失神的当口提着裤子没命地跑了。
  禄龄双手俯撑在地,嘴里"呼嗤嗤"地喘着气,瞪大了眼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被灯光映照的脸上阴暗分明,那明晰的眼中有诧异有委屈,还有难抑的激愤。
  那些情绪颜如玉一一地读了,却仍旧不能从中读出他们之间的距离,究竟是近还是远。
  然而他不愿开口去探询,沉默良久,他抖了抖衣服直立而起,犹豫了一番,转身竟要离开。
  禄龄蓦然怔住,慌慌张张地朝着他的衣绦远远伸出手来,触手皆是空气,连自己他也不清楚能够抓住什么,感觉连心神都要碎掉。最后一阵呜咽,禄龄再也忍受不住,埋头"噗"地吐出一口压抑良久的血来。
  颜如玉闻声脚步一滞,急忙回过身来,却见禄龄独自伏倒在地上,双手紧抠着地面,浑身抖得厉害。浓郁的夜色里,身前的地面有一小滩触目的血迹。
  颜如玉刹时变了脸色,几步迈过去,俯身欲将他扶起。
  手方触及却让禄龄受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颜如玉这才觉察有些不对劲,光影中看去,他的脸上挂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痕,红红紫紫,衬得脸色苍白如纸。
  颜如玉连忙拉过他的手,两指一探脉象,竟然若有似无几近停息。
  "龄儿?"颜如玉慌了手脚,将他扶进怀中急急问道,"你怎么了,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小颜……"禄龄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了颜如玉的衣襟,零零碎碎的泪水溽湿了他的双眼,语句已然无法成缀,"你、你……不理我了?
  颜如玉只觉得他体温忽冷忽热,胸口剧烈起伏着,连喘气都变得艰难,分明是被自身强行打破了体内真气的规律,以致于让它们尽数冲穴而出,若是稍不留神或再晚一步让他发现,那真真是性命堪忧。颜如玉因这一发现而心惊不已,来不及思索其它,一使力将他抱了起来,颤着声音对他道:"龄儿放松,暂时不要压着呼吸,我们有话回去再说。"
  大约是真的没有了说话的力气,禄龄乖觉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将脸埋进他的胸前。
  不消一会前襟便被他的泪水湿了一片,颜如玉脚下飞快地走着,恍惚心酸不已。犹记得许久以前自己曾对他说过的话,或是"以后我来保护你"或是"我要长久地陪着你",林林总总那么多,最后食言的总还是他自己。偏生禄龄一直那么义无反顾地相信着他,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那样纯真的性子,眼下竟已被他视做了累赘,颜如玉当下对自己万分鄙薄。
  "谢天谢地,可把你们都盼回来了。"
  转眼已行至家门前,却见王大娘正裹了一件厚厚的外套,单手提了一盏灯笼满目焦急地站在门口。
  颜如玉没有心思同她好好打招呼,只点了点头便要往屋里走,王大娘却是看着他怀中已然昏睡过去的禄龄惊呼起来:"龄儿这是怎的,又着人欺负了?"
  颜如玉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字眼,住了脚步急声问道:"什么叫'又被人欺负了'?"
  王大娘倏然露出惊异的表情:"你竟不知?那他今日可不是带着伤独自在外游荡到现在?"
  颜如玉亦是吃了一惊。
  "早上出门的时候正遇见他与那学堂里的师生争吵,那帮人端得是不像话,把龄儿弄得浑身是伤,我看不下去帮他解了围。本想带着他去河边找你呢,结果到了那里一转身他就不见了,这遍寻无果,回来又找不着你,我还当你们已经去看大夫了呢。"
  颜如玉心下一沉,如被凉水泼了一面。
  他隐约猜到些什么,却又不尽然。只匆匆腾出手来推开了家门,回身对王大娘道:"有劳王大娘记挂,龄儿现已无事,大约是有些累了。今时不早了,在下改日再登门酬谢。"
  颜如玉素来不善领人恩惠,又怕说多了徒若麻烦,三两句应和着,只盼她早些离开。
  果不其然,王大娘闻言舒了口气,见他满脸疲意,面色也不是很好,也就不再多加叨唠,只粗粗嘱咐了些其它话便走了。
  颜如玉把禄龄抱进了了屋内,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他置于绵软的床铺上,又拿快速摸到火折子燃起了灯烛。随后褪去外衫,回身跪在床边,轻轻拍了拍禄龄的脸,唤他:"龄儿?"
  禄龄不应,已然是入了深眠。
  颜如玉又拉过他的手覆在掌心里,只觉得忽而热如灼铁忽而凉如寒冰,脉搏比方才还要弱上几分,他内心愈发焦急起来,抬手掐住他的人中,提高了声音唤道:"龄儿,起来,不要再睡了。"
  这次终于有了反应,禄龄手指微微一缩,勉强睁开了眼睛。
  颜如玉心中一喜,连忙把他扶起来道:"快坐起来,我助你调息。"
  禄龄点了点头,任他把自己转了个身背对坐好。感觉有一双手推上了自己的背后,禄龄深喘了口气,偏过头弱声问道:"小颜……你不会……嫌弃我吧?"
  颜如玉手下一滞,对准穴道将自身内息送入他的体内。心中确是百转千回如尖刀翻搅。
  仔细说来,这本都是因他而起。若非为了解他身上之毒,禄龄也不会至此。他深知从一开始,禄龄便一心只想着怎么帮他,怎么对他好,小心翼翼又无怨无悔,甚至受了伤害也不甚在意。
  而反思自己,居然一直是那般斤斤计较着得失,拥有了一分还想再要九分,实在太过自私。
  颜如玉兀自想着心事,一时竟忘记了答话。
  禄龄等待良久等不到回应,眼中的光芒益发黯淡,闭了嘴不再说话,唯有一双手紧紧抓着被褥,紧得连指节都泛了青白。
  不知过了多久。禄龄逐渐觉得体内浑乱的气息已趋于平稳,身体也不再忽冷忽热,呼吸顺畅自然,已然无事。
  他微微偏了头去,见颜如玉已顺势收回了手,额头上有饱满剔透的汗珠渗出,一颗颗沾湿了额前的乱发。他见他看过来,抬眸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拉过他的手探了探脉息,舒了口气遂又问道:"龄儿可还有不适?"
  禄龄连忙摇了摇头。
  "饿不饿?还是累了想睡觉?"
  这话一问出口,禄龄才惊觉已一天未吃东西,他回过身来刚想说话,一眼看见颜如玉满脸疲惫的神情,小心又把话收了回去,就势躺倒下来,拉了被子盖好,只露两只眼睛在外头。
  颜如玉见他这般模样不禁失笑,伸手将被角撵至他的下巴处,又忍不住俯下身来亲了亲他光洁的额头:"小脏猫,方才我竟是忘记了,你浑身是伤,不处理一下怎么行,一会再睡好不好?"
  禄龄乖顺地点了点头。
  颜如玉起身取来药盒,又回到床边坐下,方将盖子打开就被一只手飞快夺了过来。
  "我自己来就好。"禄龄盘腿坐在床上,身上还挂着被子,脸上的青青紫紫的伤一直斑斑驳驳漫延至衣领里,颜如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低头自那雕花木盒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打开盖子闻了一下,皱皱眉头又放回去,再抽出另外一瓶,闻闻又放回去,如此循环。
  目下的禄龄格外乖巧,乖巧得让颜如玉有些不知所措,他心中亦是明了他是在用另一种方试讨好他,然而颜如玉此时却宁愿他任性一点,甚至责骂他也无妨,这样方能让彼此都好受一些。
  "还是我帮你吧,"颜如玉从盒子里掏出那瓶摆在角落的创伤药递给他,"背上的伤看不见也够不着,自己动手总归不便。"
  禄龄连忙抬手接过,犹豫了一下,终是对他说:"那等我要给背部上药时你再帮我吧。"
  颜如玉无可奈何,点点头起身出了房门,迈步出去的那一刻才恍然觉得,他的龄儿其实一直少有任性的时候。
  禄龄捏着药瓶坐在原处看颜如玉两步离开,默然垂下了眼睛。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禄龄突觉得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抬眼望去,却见颜如玉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进得屋来。仔细将其置于桌上,颜如玉笑着朝他招了招手:"料想你今日也没吃东西,龄儿不是想吃红豆粥么,我今日特地去河边采了好些红豆来,要不要过来尝尝?"
  禄龄闻声脸露欣喜,下床汲了鞋子快步奔了过来。
  颜如玉搬了把凳子让他坐,自己也在一边坐下,顺手递了个勺子给他,禄龄伸手接过,两只手指相触的时候,他们竟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这一笑融去了不少凉意,颜如玉看着禄龄埋头舀了一勺粥就要送进嘴里,连忙道:"小心烫!"
  禄龄于是住了口,转而对着勺子吹了吹,认真抿了一下,觉得不烫了才尽数送进嘴里。
  "唔……"禄龄细细品了,只觉得香甜异常,于是又舀了一勺,这次却是没有吹便迫不及待地送进了嘴里。
  "好吃么?那红豆长在草堆子里,起先还找不着呢,要不是……"颜如玉蓦然收住了话头。
  "恩?"禄龄疑惑地看了看他,突然想起白日在湖边看到的情景,敛下眼不再出声。
  颜如玉自觉失言,想要解释一番却觉得不妥,只得转了话题道:"今天一日都没有看见唯唯,却不知是去了哪里。"
  只是那样随口一说,不想竟看见禄龄将头埋得更底,肩膀一抖一抖,似要哭起来了。
  颜如玉吃了一惊,急忙凑了过去:"怎么了,烫着了么?"
  禄龄嘴里还有一口粥含着,紧闭着嘴巴眼泪先滑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颜如玉追问。
  禄龄抬头看了他一眼,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一倾身扑进他怀里:"小颜不要怪我,是唯唯它自己跑掉的,我怎么追都追不上。"

  番外二还是续

  沉默了一会,颜如玉抬手抚了抚禄龄的肩,笑道:"龄儿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相识的那年灯节,在小巷里看到的那只狗儿么?"
  禄龄抬起眼,对着桌上摇晃的灯烛思酌了少许,随即点点头,忍了忍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又觉得难为,抬手揉了揉满是泪水的双眼,挺身在凳子上端正坐好,微弯了嘴角缓声道:"记自然是记得的,它当时正蹲在墙角边上小解呢,小颜眼尖见着了,正儿八经地同我斥责它不懂礼数,我让你不要这般与小狗计较……"
  "你可不是这样说的。"颜如玉将他的话头截过,眨了眨眼学着禄龄的语调道,"真是什么样的人爱计较什么样的事,回头别告诉人家我认得你,免得白给人看笑话。"
  气氛一下变得和缓。禄龄闻言嘴角弯得更盛,笑对他道:"当真的么,我那时竟有这么嚣张。"
  颜如玉点了点头道:"龄儿一直活泼率性,最近唯见你垮着脸的时日多,险些要让我忘记了那样的你……这也都怨我不好,若是……"
  "说这些做什么呢,怨来怨去总觉得生分。"禄龄重新将身前碗中的勺子拾在手里,"我晓得小颜的意思,狗儿会嗅味识路,只要唯唯还能小解,它必会回来的。"
  "你这是什么话。"颜如玉忍俊不禁。
  禄龄又咧着嘴笑了一阵,低头在小碗里盛了一勺红豆粥,一只手在勺底接着,小心送至他嘴边:"喏,方才见你碗里的一动也未动,尝尝么?香甜得很。"
  颜如玉笑了笑,张嘴将那勺粥含进嘴里,细细一品才咽下去。随知却是皱了皱眉:"一不留神糖放太多了,有些甜腻。"
  "是么?"禄龄连忙又尝了一口,"嘻嘻"笑着道,"我觉得只要是小颜做的都好吃。"
  颜如玉一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睡前吃多了甜的会牙疼,以后不许。"
  禄龄没有接茬,低下头一口一口吃着碗中剩下的甜粥,光线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静默了一会才听到他埋头断续传来的呢喃:"以后么……"
  颜如玉心中微凉,隐约觉得他从方才起就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于是微抬了手凑近过去,正想说些什么,蓦然对上一双急促欲言的眼睛,两人同时怔住。
  因为距离的相近,周围透了凉意的空气被彼方呼出来又被此方吸走,光线明暗透进,除此之外那狭隘的空间里再也容不下其它的东西。
  禄龄偏着头呆呆望着近在眼前的那一张脸,从鬓边延伸至下巴的轮廓都被烛光覆出柔和的阴影,线条流畅自然,婉如细雨天被烟雾拢起的连绵青山,再往上便是一双静若秋水的眼睛。视线可及的地方仅有那么多,却好像看一辈子都无法看够。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至眼睛都开始酸痛,禄龄才晃了晃视线猛然反应过来,想起方才的眼神必定过于直白,连忙红着脸退后几许,手中忙忙乱乱地收拾起桌子上的碗勺借以转移注意力。
  颜如玉眨了眨眼直起身子,看着他粗粗糙糙地将那只小勺子碰翻了又拾起,随即又撞倒了旁边的瓷碗,那手指上犹有三两处红肿的伤口,色彩鲜明摇摇晃晃闪了眼睛。
  嘴里嚅嗫着吐出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词句,直至禄龄突然滞了手上的动作回过脸来:"你说什么?"
  "我说……"颜如玉终于找回自己的意识,"对不起。"
  禄龄心中震颤,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胸口难受,他攥紧了拳头道:"你……都不问我么?"
  "问你什么?"
  "问我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晚不回家,却让你看见那样的事情……"
  "所以我才要说对不起。"颜如玉耐心道,"不管什么事情,那些都过去了,龄儿,我们以后好好的,不要再闹别扭了。"
  禄龄闻言微微颤了颤身子,竟然沉默下来。
  "听说沿着运河以南的小镇上有海棠花开了满满当当,等过两天我们一起去赏花。你说好不好?"
  "……好。"
  颜如玉隐约感觉到什么,遂又道:"或者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可千万记得要同我商量。"
  禄龄转头向他看看去,眼中恍惚有几分踟躇。
  "恩?"
  "好。"
  仍旧是没有多余的话,又沉默了一阵,禄龄低头小声道,"小颜,我想睡觉。"
  "睡吧!"颜如玉温言,"一觉醒来唯唯就会回来了。"
  禄龄点了点头,乖乖汲着鞋子挪至床边,回头看了看他,转身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躺在那儿却不入眠,在被角边上露出两只眼睛往这边瞧。
  颜如玉偏了偏头问他:"怎么了?觉得冷么?"
  禄龄连忙摇了摇头,翻了个身将脸朝向里边。
  窗外明月当空,淡金色的月华透窗而来,轻风拂着发丝轻柔跃于肩上,颜如玉抬手搓了搓微凉的手臂,又呆坐了一会儿,这才俯身吹熄了蜡烛。
  在黑暗中摸索到床边准备躺下时,突然有一双手伸过来紧搂住了他的腰。
  颜如玉一怔,连忙侧了个姿势扶起那双手臂轻声问:"龄儿还没有睡?"
  未得到有声的回应,却被对方伸手拉着倒在了床头,接着整个人都蜷进了他的怀里。
  腰身被紧紧搂住,感觉有呼吸轻吐在颈窝里,痒痒麻麻地让人心痒难耐。
  "小颜……"禄龄喃喃自语,音调中尽是朦胧的睡意,居然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颜如玉不想吵到他,在黑暗里维持这个状态良久,却总觉得不怎么舒适,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刚想转换一个姿势,突地有什么湿润的感觉轻点在脸颊上,温温热热轻轻柔柔,仿似一场隔绝了尘嚣的梦境。
  意识到那是一个亲吻,他突地弯起了嘴角。
  思绪飘然回到十三岁那一年,那时的他也不过比现在的禄龄小一岁,他骗他说只要亲一下就病就会好起来,禄龄深信不疑,并且在他脸上留下类似的一个亲吻。而那一个吻,好像真的让他觉得连天地都变得通透。
  有时也会想,他到底喜欢他什么呢?乖巧、善良、永远对世界充满了期待与信任,还有那一分最初吸引他的温暖……这样的理由足不足够?是否足以让他们毫无戒蒂相亲相爱地携手共度每一个逆袭而来的困难呢?
  然而不管答案是什么,既然已经选择,再去质疑它的对错又有何意义?
  "小无赖,竟然装睡!"颜如玉伸手欲去掰那只缠在腰间的手臂,奈何却被他扣得牢牢。
  "我没有说我睡着了啊。"禄龄的声音透了几分无辜,分明是清醒着的。
  "快松手,不然莫要怪我欺负你。"直觉那只手在腰间越收越紧,连呼吸都显得困难,颜如玉转手去挠他的胳肢窝。
  "哎呀!"禄龄一个激灵松开了手,"咯咯"笑道,"痒死了。"
  原本掩月的阴云忽而四散开来,金粉点点漫进窗台,点亮了眼前半明半寐的视线。
  颜如玉转脸望去,见禄龄正侧卧在身边,一双眼睛亮得透彻,发丝散乱在肩,显得整个脑袋都是毛线绒的。于是伸了手去,替他理好耳侧额前的乱发,然后凑近吻了下去。
  一靠近彼此便被阴影拢照,颜如玉的吻微偏了位置,落在对方的嘴角,禄龄轻转过脸承接而上。他撑了手臂将颜如玉推倒在衾枕上,一翻身占了上风,手指穿过他肩上的里衣领口,在凌乱的衣衫里一点点地轻抚而下。
  少见他这般主动,颜如玉微灼了脸刚想说话,就有湿润的舌钻入口齿之间,那温热馨暖的舔舐令他脑中轰然炸开了锅,只能任凭那只手在衣襟里胡做非为。
  逐渐粗重的呼吸令神志变得有些模糊,但心中仍旧有沉坠的疙瘩附着着,直至因被半褪了衣衫而裸露在外的肩膀感知到轻微的凉意,颜如玉急忙抬手将禄龄恣意游淌在自己胸前的手捏在手心里,另一方轻抚他脑后的发,待他松开紧密交缠的唇舌,才喘了粗气问出纠于脑海许久的疑问:"龄儿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仍旧存了什么心事?"
  禄龄闻言身子一缩,垂眼摇了摇头,另一只并未被缚住的手固执地往颜如玉腰侧的带子上解。
  颜如玉越发显得不安,伸手要去阻止,却听见禄龄一声痛苦的轻哼。这才想起他此时浑身都有伤口,方才定是不留神让自己触到了,一时心慌不已,连动都不敢再动。
  衣衫已经凌乱纠结难辨,禄龄手忙脚乱地褪去自己身上的单衣,
  被窝里的凉风一阵阵鼓着,透出颜如玉身上传来的馨香,引得他心跳快如擂鼓,手指重新一路往下,轻握对方身下微微僵起的物事,颜如玉轻喘连连,暗淡月光映出的脸色红得滴血。
  直至手心湿滑粘腻,禄龄撑着双手抬起身子,对准方位刚想往下坐,突然又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腰。
  "或者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千万要记得和我商量。"
  耳边突兀地回荡起这样的话语,禄龄蓦然怔住,抬首对上一双同样大睁的眼睛,那眼中春意轻漾如映月的湖水,却有担忧有疑虑,直直要看进他的心里。
  连一点心事都隐瞒不过,禄龄有些懊恼,咬牙伸出一只手掩住了那双眼睛。
  原本就不明晰的视线此刻已然一片黑暗。有轻密如雨的亲吻落在耳边脸侧,肌肤相触的温度一点点变得灼热。颜如玉在满目的黑暗里心焦难忍,一抬手还想再动,只觉得肩口一麻,被点了穴道。
  连假装欢喜的讨好都不会,禄龄你真是傻透了。颜如玉心中酸痛,扇动的长睫刮过对方的手心,引得覆在眼前的那只手轻轻缩了缩。
  雨点更为细密,从嘴角到耳根,丝丝入扣,黑暗中敏锐的触觉让颜如玉寒毛都竖了起来。
  手指继续缓缓地从胸前划过,一路引得他喘息不止,肌肤相亲的温度提醒着他两方都是未着寸缕,灼灼的身体磨擦过腹部,引来一阵晕眩。颜如玉倒吸了口气,断续唤他:"龄儿……"
  禄龄不应,手上的动作生涩而急迫,却因无法得到回应而有些难抑。
  禄龄终于耐不住将脸凑到他耳边,微带了哭腔道,"小颜,你抱抱我,好不好?"
  颜如玉在他手心里眨了眨眼:"好,那你把手放开。"
  禄龄缓缓松了手,解开他的穴道。
  颜如玉抿了抿嘴,什么话也没有说,搂住他的腰背,不管他是否浑身伤痛,双臂一收紧密似要将其扣进身体里。即使是这样的距离仍旧觉得遥远,想要问的话却再也问不出口,颜如玉听着他在低声耳边抽泣着,于是轻柔地含住他的耳垂,一步一滞地辗转,并且轻声告诉他:"我不会不理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禄龄怔然一滞,才明白那是他对他问题的回答。
  内心瞬间绵恬酸楚,他本存了要走的心思,小心翼翼不让他看穿,抱了绝然的心态向对方索取最后的温暖,却不想何事都隐瞒不住他的小颜。他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挽留。
  无需坦白的言语交流,彼此间的想法却明晰如透,禄龄百感交集,一时埋首在他的肩上,泪如雨下。
  伸手抚了抚禄龄埋在自己肩窝的脸,颜如玉一翻身倒转过来,轻拭去他的泪痕,触手只觉那双眼睛肿得不成样子。
  "十五岁了。"颜如玉轻叹一声。
  "恩?"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总还哭哭啼啼的,白白给人看笑话。"
  禄龄闻言怔愣,却在那当口腰腹被抬起,有什么东西出其不意径直闯入了体内。
  他随即失声轻呼,声音还未发出就被堵在嘴边。

  卡在烟囱里的"生蛋"老人

  冬至那日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
  晶莹剔透的积雪覆满屋檐树稍,连路面上也砌了薄薄的一层。
  早晨起来就发现这样的惊喜,禄龄喜出望外,痴痴地趴在窗口瞧了好一阵子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着屋里喊:"小颜快看,下雪了呀!"
  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回应,禄龄心中疑惑,正想转身进屋去寻,眼角突然瞥见一个细小的身影正一步三滑地在积雪的路面上奔跑而来,一边跑还一边唤他:"龄儿!龄儿!"
  禄龄心道不妙,一低头将身子隐在了窗子下方。
  *^__^*
  人都说:"帮助哪个乞丐都可以,就是不能帮小多,这孩子人小鬼大,典型一个白眼狼。"
  在禄龄还没听过这一说法的时候,曾有一次经过东边路口的垃圾堆。
  那时的天已经开始刮冷风,适逢气温骤降,疾风一阵一阵劲猛如刀,割得脸生疼。
  禄龄独自一人在街头埋首走得艰难,勉强在强风中睁开眼时,余光便看见一团灰色的东西在垃圾堆旁蠕动着,并且一个劲地瑟瑟发抖。
  禄龄忍不住停了脚步仔细去瞧,才发现那是个人,年纪不大约摸十来岁,身上仅裹了一件单衣,脏旧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那独自蜷缩在角落的模样分外地可怜。
  禄龄一时心软,在寒风中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掏来掏去只掏出一盒刚给唯唯买的红豆饼,于是毫不犹豫地拿来递给了他。
  小乞丐一见着便亮了眼睛,如狼似虎地打开盖子抓了一把就往嘴巴里送。
  禄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饿鬼投胎似地三两下把那一盒红豆饼吃了个精光。
  小乞丐吃完咂咂嘴,抬起手背一揩嘴角的碎屑,随后打了个饱嗝道:"味道还好,就是太甜了,以后换家店铺买,如果还是这个味,下次给我我就不吃了。"
  禄龄一下傻了眼。
  小乞丐懒洋洋地在垃圾堆里抬起眼,语气轻慢道:"杵在那干什么?还想给我去买一盒饼?"
  禄龄连忙摇摇头:"我那个本是买来准备喂狗吃的,你还要么?"
  小乞丐闻声一咕噜从地上跃起,掐着喉咙猛力往外干咳:"你……你……"
  禄龄耸耸肩转身离开:"不要就算了,外头风大,我得回家去了。"
  就这么的,从那之后,那小乞丐就莫名其妙地缠上了禄龄。
  只要他一脚踏出门口,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根小尾巴跟在后头,一路絮絮叨叨地黏着禄龄不放:"喂,我叫小多,你叫什么?"
  "喂,你今天吃什么,有没有肉包子?如果是豆沙陷的我不爱,除非里面加了桔皮。"
  "喂,天气那么冷,你买棉袄了么?再不给我买一件我就快冻死了。"
  "喂……"
  早知道这小孩无耻到这个地步,当时打死他也不会送红豆饼给他吃。
  禄龄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在他死缠着自己不放的某日下午,神神秘秘地拉着他到小角落里对他道:"你听说了么,朱县令家柴房的烟囱里头藏了个神仙。"
  小多不信,投来的目光像在睨斜一个弱智。
  "我说的是真的,那个神仙就是灶神爷,他本是要来给朱县令送福的,结果他长得太胖,掉进烟囱里就卡在那出不来了。"
  小多投来的眼神越发怪异。
  禄龄依旧神情淡定不紧不慢地鬼扯:"灶神爷昨晚托梦给我,说是让我千万要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是此事成了,我想要什么他都给。"
  小多一言不发地抬起脏手摸了摸禄龄的额头。
  "我昨天依言去了朱县令家后院的围墙边转了一圈,发现那边有个小洞,钻进去左拐就是柴房,我揪了个没人的时辰进去,在烟囱底下朝上面喊'灶神爷灶神爷,我来救你了',接着就有一个声音回答我说'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就说:'我想要一顶毛绒绒的小帽子。'"禄龄越发说得神乎其神,绘声绘色就差没手舞足蹈,"然后你猜怎么着?"
  小多不易察觉地瞪了瞪眼睛。
  "我的头顶上'咻'地一下出现了一顶帽子。"禄龄笑嘻嘻地抬手一指戴在自己头顶的白色羊毛暖帽,"喏,就是它。"
  "新的?"小多伸手去摸。
  "不要动!"禄龄慌慌张张地拍掉他的脏手,"当然是新的。"那可是小颜几天前刚送给他的礼物。
  小多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柴房里来了人,我就溜了。"
  "那你怎么不喊人去救他?"
  "灶神爷的神迹怎可随意泄露?何况冒冒然地去喊人,会被他们当成贼的。"
  "挺有趣的故事,你怎么编出来的?"小多双手抱胸露出嘲讽的笑容。
  禄龄一脸严肃地拍了拍小多的肩:"我至今仍旧很是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向他多讨点东西,目下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拯救灶神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小多"嘁"了一声转身就走:"傻子才信你。"
  那之后么,小多真就成了他自己口中所谓的傻瓜。半夜三更摸进朱县令家不说,还没进柴房就被捉住当成贼毒打了一顿。
  禄龄得知此事大笑了一通,后来想想又觉得愧疚,带了一包桔皮豆沙小包子去垃圾堆边看他。
  本以为历经此事之后,那小多再也不愿搭理他了,这倒落得个清闲。谁知那孩子完全不计前嫌,反倒是待他比原来更加热络,还学着王大娘和颜如玉"龄儿龄儿"地一个劲地唤他。
  禄龄郁闷了,把这事情同颜如玉一说。颜如玉笑着刮了刮禄龄的鼻子:"你是说那个小多么?他倒是和你一样的皮。"
  *^__^*
  "龄儿,我都看见你了,躲什么躲?"小多不多时便奔至了近前,用脏手"怦怦怦"地拍打着窗棂,"快给我开门!"
  禄龄又将半撅着的屁股埋低了几分。
  "再不开门我踹窗进去了。"
  你敢踹我就踢断你的腿。禄龄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一边就是不露脸。
  谁知那一直在外头大吵大闹的小多突然安静下来,语带惊喜地唤出一声:"啊,纪哥哥,你来啦?"
  禄龄闻之愣了一愣,偷偷用手指扶着窗子冒出半个头去瞧。
  "恩,是小多,怎么独自站在外头,要不要进来坐坐?"雪仍自下的纷扬,颜如玉正执了一把青伞自外头缓步而来,微偏了头朝小多笑笑,两颊因天寒而被冻得微红,手中还抱了一个热腾腾的油纸包。
  禄龄连忙跳将起来,方一打开门便有寒风扑面,冻得他一阵哆嗦。
  "不了不了,我是来找龄儿玩的,"小多仿佛特别爱讨颜如玉的喜,一下变的拘礼起来,然而眼神还是下意识地飘向了他手中的油纸包。
  倏然有两道精光在他眼中点燃,小多格外纯真地眨了眨眼,伸出一根黝黑的手指:"那是什么?"
  "糯米团子,刚刚买的,你想不想吃?"颜如玉微微弯下腰,笑着将手中的纸包往他身前递,伞面随着动作的辐度而倾斜,"簌簌"落下了小片积雪。
  禄龄站在门口"阿啾"一声打了个大喷嚏,撒开腿奔了过来,一把抢过颜如玉手中的糯米团子紧紧抱在怀里,狠狠瞪了一眼小多道:"这是我们家买来过冬至用的,怎么能给你呢?"
  小多倒是一反常态地不着恼,见着禄龄出来了,一把扯过他的衣袖就要往外拉:"龄儿快跟我走,世界大奇妙了。"
  "好了你等一下。"禄龄虽不乐意,这般被他逮了个正着却也无法,只得撇了撇嘴悻悻转过头对颜如玉道:"那我去去就回。"
  颜如玉笑着点点头,随即将手中握着的伞递送给他:"带上这个。"
  "不要不要,太啰嗦了。"禄龄摆了摆手转身欲走,颜如玉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等等。"
  说罢急急回屋内取了一件夹层的襟袄裹在禄龄身上,又附上一顶帽子,最后替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叮嘱道:"这外头的衣裳即使出汗了也不许脱下来。"
  禄龄"嘻嘻"一笑算是应了。
  颜如玉微弯了嘴角,忍不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小多瞬时呆滞在一旁。
  禄龄这才反应过来,红了脸低着头转身就把小多往外面推:"看什么看,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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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刚才亲眼目睹的那临别一吻很值得推敲,但目下还有更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等着他去探究清楚,小多也就暂且将那件事情抛在了脑后,一路拉着禄龄来到朱县令家后院的墙外。
  若是按照年岁来说,禄龄相较算个长者,小多于礼当称他一声"哥哥"。奈何两人见面的第一天小多便颇为犀利地在心中断定了高下,他觉得龄儿这个孩子的心理年龄铁定不大,至多也就比他多那么一两个月,他觉得该是与其志趣相投一拍即合的,更何况他行乞这么多时间,头一次碰见有人对他伸了第一次手还肯再伸第二次,于是也不管是不是一厢情愿,单方面地就把禄龄列为"可信赖之友人"的名单之中。
  当然禄龄自不会这么想,他只以为那小多一天到晚缠着他不放就只为了问他要吃的或者若了麻烦要他帮忙担着,比如现在。
  "你拉我来这里干什么?"禄龄一见这地方甚是熟悉,立刻明白过来,调转了头就要离开。
  "喂!等一下,你不想救灶神爷了?"小多连忙伸手把他拉住。
  "噗哈哈……"禄龄突然爆笑出声,眼角还挤出了两三颗泪花,弯着腰直揉肚子,"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当真吧?"
  "你在说什么,快点走啊,不然就要误大事了。"小多皱了皱眉头,言辞神态认真得有些诡异,二话不说把禄龄往墙角一方破碎的小洞里推。
  "你不要闹了,"禄龄竟是抵不住他的力气,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被动地让他推着往小洞里挤,"好嘛我承认那是骗你的,你下次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这钻的可是……啊哟天哪……"
  "狗洞"两个字还未吐出牙缝便被一声痛呼代换,禄龄两眼一花,下一秒已经置身朱县令家后院的草地上,接着是手臂一紧,被小多生生从地面上拉扯起来。
  "你疯了,上次教训没吃够么?再被抓住可是要坐牢的!"禄龄压低了声音四下张望一番,突见不远处三两个婢女笑闹着往这边而来,连忙拉了小多躲进一旁的杂草丛中。
  "我昨天已经来这里察探过,"等人声过去,小多蹲在草堆里轻声对禄龄道,"因为最近烟囱一直被灶神爷堵着,朱县令家的柴房已经两天未开火了,这个时辰又碰巧无人看守,我们正好……"
  "等、等等……"禄龄伸手一阻,"你说朱县令家两天未开火了?"
  "是啊!"小多汲了汲被寒风冻出来的鼻涕。
  "为什么?"
  "被灶神爷堵了呀。"
  禄龄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
  "灶神爷昨天还同我说,说今天是什么什么'生蛋节',他要坐着小车子去千家万户的烟筒子里'生蛋'。"
  难不成这灶神爷还是个老母鸡?
  禄龄已经完全乱了思绪,头昏眼花地开始清理脑中储存的信息:灶神爷没有卡在烟囱里,那是他编出来骗小多的,今天是冬至日要吃糯米团子,朱县令家两天未开火是因为灶神爷被卡在烟囱里了,……
  !
  禄龄"倏"地自草堆里站起:"小多,你说今天是什么节?"
  "'生蛋节'啊!"
  是了!禄龄一拍脑袋,突然想起前不久和小颜一起去城北郊外游玩时,曾碰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奇怪男子,自称是从遥远的地方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什么"鸡肚教"的,要寻船回去过"生蛋节"。
  虽然实在很想不通这和灶神爷有什么关系,但禄龄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拉了小多的手道:"我们还是去瞧瞧。"
  朱县令家的柴房果真见不到一丝近日开火的痕迹,禄龄自怀里掏出一根发簪子三两下开了柴房的门锁,拉着小多蹑手蹑脚地迈了进去。
  柴房里头光线昏暗寂无人声,禄龄还想细细察看一番,突听见身后的小多轻呼了一声:"灶神爷!"便一路朝那烟筒子的方向飞奔而去。
  禄龄急忙三两步跟上,学着小多弯了腰撅着屁股抬头往烟筒子里头瞧。
  两个脑袋碰在一起微显得拥挤,禄龄一仰面就觉得有黑色的粉灰"扑扑"落在脸上,还有三两颗掉进眼睛里引来一阵刺刺地疼。
  禄龄低头揉了揉眼睛,还未将视路拓开,便听见头顶传来一个沙哑尖细的声音:"说了我不是灶神,要叫我'生蛋爷爷'。"
  禄龄诧异地抬起头来,习惯了黑暗的眼帘里突然映入一团绒绒的黑红色。
  "看见了么,灶神爷!"小多老神在在地拍拍禄龄的肩,"你我各抓一边,合力把他拉下来。"
  禄龄结结巴巴:"真、真是灶神爷?"
  "是'生蛋爷爷',说了多少次……OK灶神爷就灶神爷,你们快点不要拖拉了,先救我下去吧。"
  禄龄"哦哦"应着,偷偷回头问小多:"OK是什么意思?"
  小多一头雾水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复又仰脸问道,"灶神爷,把你救下来之后,我们是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只要你们睡前在床头挂一只袜子,第二天醒来就会看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了。""灶神爷"语气甚是不耐,大约是真的心中焦急。
  二人心想万万不可误了神仙的要事,生生将"臭袜子里怎么装礼物"的疑问咽进了肚子里,连忙伸出手去一把扯住"灶神爷"身上一根白色的东西,齐念"一二三"一使力将他从烟筒子里拽了下来。
  "嗷嗷!"一阵尖利的惨叫声鼓得两人的耳膜嗡嗡作疼,接着是"扑通"一声巨响,尘漫飞舞。
  禄龄连忙捂住口鼻,一边伸手使劲扇开身前的尘灰,睁开一只眼偷偷地往外瞧,蓦然被看到得景象惊得张大了嘴巴。
  只见得一个圆滚滚红彤彤的白胡子小老头挣扎着从柴灰堆里爬了起来,伸出短肥的手指宝贝地抚了抚自己下巴上的白胡子,顺便捞起落在身侧的小麻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朝禄龄挥了挥手:"谢谢你们,善良得孩子,愿主保佑你们。"说罢便迅即地消失得没影。
  "灶神爷呢?灶神爷呢?"小多这会儿才在满天的尘灰中茫然睁开眼睛,举目却只看见四下一片空空如也。
  "走了。"禄龄怔忡着答话,神情变得有些痴痴呆呆。
  再后来么,禄龄真就在那晚于床头挂上了一只雪白的棉袜子,颜如玉问他做什么,他神神叨叨地回答:"生蛋爷爷今天晚上要来生蛋。"
  至于他和小多第二天到底有没有收到"生蛋"礼物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那些离奇的话离奇的事在他们口中说出去也没有多少人会真正相信,毕竟都是最充满童真的孩子。

  番外二平安夜续

  暗郁逼仄的空间阴气袭人,嶙峋岩石在无光的环境下如魑魅魍魉蓄势待扑,远处隐隐传来水滴的声响,回荡撞击在幽密的空间里,这一条路细窄蜿蜒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脚底若踩虚空,伸手不见五指,唯得水声传来的地方隐有微光闪烁,颜如玉抬手揉了揉历久步行而沉痛的肩膀,举目摸索着往透亮方向行去。
  不知已过去多久,眼前逐渐清明,前路也变得开阔,再拐一弯便有刺目的光线扑面而来,习惯于黑暗的双眼不堪重负,瞬间被猛烈的强光灼出了眼泪。
  及至眼睛适应了光线,颜如玉方才开始打量四周。
  彼时天风憭栗,洞穴外野草枯黄,唯见光秃秃的山石还有满地荒叶。然而这一条路眼见似熟非熟,隐约记得曾经来过,却全然想不起此为何处。
  突有琴音袅袅传来,若即若离若远若近,恍惚如一出戏剧的结尾,悲戚却有如释重负之感,使人凭空模糊了记忆。生命匆匆,亦不过此。
  驻足聆听良久,却猛然想起似有什么东西被丢在了来路,遍寻身上的口袋而不得,颜如玉微带惊慌地回身望去,那空寂幽暗的后路仿佛一只凶狠猛兽,只等着他主动入口。
  踌躇间沉沉的压抑感挤迫着胸口几乎快要窒息,他猛一挣扎,突然于睡梦中惊醒。
  窗外天已大亮。
  而那不过是一个梦。
  轻喘了几口气,颜如玉习惯性地回头往身侧看去,方才回暖的手指瞬间又变得冰凉。
  那微带褶皱的被铺昭示了曾经有人睡过的痕迹,然而衾枕已冷,本该寐眼熟睡在那的人早就不知所踪。
  默然坐在原处发了会儿怔,颜如玉抬眼朝窗外看去。
  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开始落起了雨,水珠击打着窗户"辟啪"有声,天色如淡墨泼洒,沉郁灰暗如同方才那个噩梦。
  好似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掀被而起,抓了件衣裳匆匆奔至外屋,慌乱中连鞋子也忘记去穿,直到看见门后那原本放伞的地方已经成空,方才舒了口气。
  也不知道舒的是哪门子的气。
  大约是早料到他是要走的,所以才能够那样极力地维持冷静。找了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来安慰自己,颜如玉苦笑一声,回身在不远处的书桌边坐下,驻肘伸出手指,木讷讷地拨弄着笔架子上粗细不一的笔,任之发出清脆如"叮咚"的响声。然而此声毕竟无法消融心中郁结,更多不能明了的情绪趁机争先恐后地挤进心口,教他忍不住想起方才醒来前所做的那个梦。
  竟是不知为何将梦中的场景比照了现实,却越比越觉得相似,来处晦暗荒弥,前路亦是一样的萧瑟寂冷。
  窗外雨声依旧,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轻微的敲门声,颜如玉心中一跳,手腕突地松了下巴,另一只手指于慌乱间挥开了去,"啪嗒"一声打翻了桌沿的笔架,带动零碎的物品尽数掉落在地面上,一时间在寂静的屋里听来响声震天。他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越过满地的笔砚用具匆忙前去开门。
  然而在看清来人之后,因欣喜而不觉间扬起的嘴角也突兀地收了回去。
  "纪公子。"王大娘手执黑伞,见屋门已开,低头自架在肘上的篮子里掏出一个瓷罐,"这是早上刚煎好的草药,昨日龄儿伤得不轻,想是喝下去能好得更快些,你若不介意,就且先拿着吧。"
  说完却猛然觉察到站在门口的人有些不对劲,遂抬了头去瞧,略微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印象中的纪家公子平日总是丰神如玉一丝不苟,衣饰亦是整齐洁净。
  只是今日--晨起时未及洗漱,粗粗裹了一件外衣,头发凌乱不曾梳理,连带脸上也蒙了一层淡淡的倦意。
  "这是怎的?"王大娘举目朝屋里望了望,只见零碎事物散了一地,脸带担忧地问道,"可是昨夜没睡好?龄儿他怎么样了?"
  颜如玉仿佛这才觉察失礼,刚想说话,眼光一扫却看见她身后还站了个人,竟是那日在河边碰见的蔚姑娘。
  她见他看了过来,立刻羞怯地底下头去绞动着衣角。
  颜如玉微欠了身道:"真是多谢了王大娘的关心,只是龄儿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蓬屋未扫亦不便迎客,所以……这一趟真是劳烦您了。"
  王大娘疑惑:"伤还没好又出去了?一个人么?"
  "……是。"
  虽心觉奇怪,但依着平日观察,想是那纪家公子也是稳重之人,定然是心中有数的,也就不好多问什么,只得"哦"了一声,微带尴尬地回头往身后看去,那蔚家姑娘立在她身后,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却紧咬了薄唇不发一言。
  王大娘转身牵了她的手,对着她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只好改日再来了。"
  那姑娘羞赧地点了点头,迈着小步跟在王大娘身后往外走,方才如何也不肯抬头多看一眼,此时却是一步三回头,好生一副舍不得的模样。
  颜如玉想了想,出声道:"蔚姑娘留步。"
  蔚家女神色一喜,连忙拉了拉王大娘的衣角。
  王大娘亦是巴望不得,笑着推了推她的手道:"既然你们还有话说,那么老婆子我就先回去了。"
  待王大娘离开,颜如玉对她点了点头:"姑娘稍等。"
  说完转身回屋整理了一番,才将她让进了去。
  蔚家姑娘瞧来知理却不拘谨,一进屋便拿眼角四处瞄看,突见书桌边上摆了一叠宣纸。
  她好奇心起,趁颜如玉不注意多看了几眼,却被小吃了一惊,那摆在最上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歪歪扭扭均出自同一人之手,内容几难辩认,看得仔细了才辨认出来,那写的皆是同样的字句。
  直至颜如玉请她在桌边坐下,她才回过神来,微带了羞意道:"一时忘了礼数,还请公子见量。"
  "无妨。"颜如玉为她斟了一杯茶,亦是在一旁坐了下来,脑中却随之浮现了禄龄埋首伏案于灯下,不厌其烦地执笔认真抄写诗句的模样,那么努力,甚至怎么劝说都不肯放弃。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谁又能说可以完全地领会此间的含义,时光一去,最终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
  "那些字看上去不像是出自纪公子之手。"蔚姑娘羞涩笑道,"奴家前两日有幸照得令弟一面,初见只觉十分亲善,不想亦是这般用功好学呢。"
  颜如玉点点头,脸上终于有了隐约的笑意。
  "我想,这样的弟弟应当很好相处,王大娘说……"
  蔚姑娘断续讲着一些藏了些语意未明的话,直把颜如玉听得额角酸痛,最后只得无奈将其打断:"我想我与姑娘之间许是有些误会。"
  "误、误会?"
  "还记得我那日同你说的么,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江水无竭,河岸宽广,你我各在水一方,是泅渡不过去的。"
  "王大娘素来甚是热心,蔚姑娘的心意在下亦是明了。所以,有些事还是早些说清,免得耽误了姑娘。"颜如玉字字句句说得清晰直接。
  "可是、可是……为什么……"
  "纪某心中早已经有了想要长久相守相伴的人。"
  蔚家姑娘终于无话,神情立时黯淡下来,眼中含泪泫然欲泣。
  过了一会却又不死心,咬了咬牙再问:"那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仔细一想才明白她问的是谁,颜如玉将脸转向窗外,一颗通透晶莹的雨滴适时从叶梢落下,掉在窗棂上绽开一朵如珠的水花。
  "他……有时机灵有时傻气,调皮捣蛋却又乖巧,对谁都满怀善意,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会信。这样真挚,仿佛你站在他面前便会有满身的污点……"
  "这性格真是少见,"蔚姑娘愣了一番,埋头失落道,"像个男孩子。"
  颜如玉神色难辨地一笑,并道:"这都要怪我,本该早些说明白的,反倒让姑娘误解。"
  雨越下越大,最后几若倾盆,雨打屋檐"哗哗"有声,这样的天气总不好让姑娘家独自回去,然而那蔚姑娘执意要走,颜如玉也不便多留。只是那家中唯一的一把伞已被禄龄带走,一时很难找出第二把来,想想蔚家也不算太远,只好两人并作一把,方便将她平安送回家去。
  直至到了蔚家门口,颜如玉与蔚姑娘道了别转身欲走,却又被她唤住,伸手将那把粉白色的花伞递了过来:"还得谢谢纪公子送我回来,这伞虽说有些女气,可总比淋湿了好。"
  因为那伞面太小,颜如玉与她并伞时早已被淋湿了半个身子,发稍上犹自挂着水珠,他回头望了望天际,那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却也不想再计较这一时半会儿的回程,省得借了又要再还。他于是摇了摇头,转身将手挡在额前,二话不说冲进了雨里。
  还未走得多远,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个头不高,埋头环胸在雨中走着,步履微斜,重要的是那一身月色长衫的装束--分明是昨晚碰上的那个纠缠禄龄的学生。
  颜如玉猛然滞住了脚步。
  对方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缓缓自伞下抬起脸来,双方视线相触,他突然变了脸色。
  颜如玉瞬间攥紧了手指,还未有任何动作,对方已经迅速弃伞掉头,拔腿开始狂奔。
  脚底溅起水花,泥水打湿了裤角,他却一直不敢回头,逐渐越跑越快,眼见就要在小巷口拐弯,突然被什么锐利东西击中了肩膀,剧烈的痛感使得他脚下一松摔倒在地。
  颜如玉弯腰拾起被丢弃在身前不远处的伞,修长的手指握住伞柄,微微一动便被举至了头顶。
  雨水立刻顺着伞沿滴滴滑落,抬眸将视线穿越雨帘,远处那个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脸惊恐,污水沾了满身却全然不觉,双手撑着地面一步步地后退。
  这样倒胃的人颜如玉实在不想多见,然而压抑了一番却仍旧无法制住心底翻涌而来的燥意,于是他甩手又丢出一颗小石子,随即撑伞转过身去。
  这次不再着意瞄准,随它击中何处,直至听到了一声清晰的惨呼,他才迈步离去。
  恍惚着回了家,只觉得头晕目眩,咽喉干涩得难受,因为落雨的灰蒙天色,房间里亦是光线晦暗难以视物,然而颜如玉什么也不想干,昏昏沉沉地摸到书桌前趴了下来,仿佛连睁开眼皮的气力都已消耗殆尽。
  朦胧间听到一阵轻脆的声响,似轻物坠地的声音,然而意识逐渐模糊,再也没有办法让自己起身去一看究竟。
  晨起时的梦境再次侵袭,仿佛毛球般一黏上便难以甩脱。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放晴,雨声已经逝去,只隐约能够听见屋檐上水珠落地的"滴答"声。
  颜如玉勉强睁开眼睛,虚弱抬手去探额前的温度,却突然摸到一样东西,举到眼前一看,竟是一块湿润的巾布。
  他顿时清醒过来,猛地坐起才发现自己方才是躺在床上的。
  正惊讶间,忽地听见一阵门栓拉动的"咯啦"声,接着一个人踮着脚尖迈了进来,还没看清脸,对方却"诶诶?"地轻喊了两声又把步子收了回去。
  "王大娘,这药我好像忘记放糖了……"
  "笨,良药苦口,放糖会坏了药性,还不快送进去,你这一来二去的都快凉了。"
  "哦!"
  又是"咯啦"地一声,禄龄双手捂着一碗冒了热气的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嫩白色的夹衫,襟口和衣摆各绣了一串淡色的紫藤花,袖子有些偏长,所以捧着药碗的手一直缩在里面。竟是未见穿过的新衣。
  禄龄一路走得认真,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药碗不曾抬眼,直至挪到床边才将视线扫了过来。
  方一见着便欣然露出笑脸:"咦,小颜你醒了?"
  颜如玉点点头,试了试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在喉间冒出几声难抑的咳嗽。
  禄龄连忙放下药碗凑近过来,伸出手轻抚他的背:"下雨天出门去,淋湿了也不知道擦干,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觉,现在可着凉了吧?"语气间颇有些责怪的意味。
  颜如玉眉心锁了起来。
  禄龄浑然不觉,低头捧了药碗,举起勺子轻吹了几口送到他嘴边:"这药我刚才尝了尝,觉得有点苦。"
  颜如玉偏脸躲开。
  禄龄愣道:"怎么啦?"
  颜如玉抬手捂着嘴又开始咳嗽,脸颊因急喘而变的通红,眼睫始终垂着不曾看他,神情亦看不出是气恼还是难受。
  "要不我还是去加点糖吧,苦不苦不都是药嘛。"禄龄急急嘀咕了一声,端起碗转过身去,突地被拽住了衣角。
  "去哪里了?"颜如玉的声音已变得沙哑。
  "煎药啊!"禄龄顾左右而言他。
  颜如玉静默下来,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禄龄。
  禄龄闪闪躲躲,只觉得身上快要被他的眼神灼出一个洞来。
  素闻生病的人脾气都不怎么好,然而此刻在颜如玉的脸上实在是看不出到底怀了怎样的情绪。
  等待了一番却没有听见他说出其它该说的话,禄龄抿了抿嘴转身,经过桌边时伸手捡起一样东西,随后推门而出。
  合上门的瞬间,他低头摊开手心,属于颜如玉的那半块羊脂玉已经碎成两片,雨后的阳光穿透树杈照耀而来,在掌间折射出刺目的光。

  番外二终续

  第二日醒来又未曾看见禄龄,甚至一直到将近入暮也不见他的踪影。
  颜如玉已经没了心情去追究他到底去了哪里,独自漫步来到后院。
  细雨霏霏,庭闲花落,仅一夜便积了满地的残香。
  直至看到院中长势旺盛的杂草,适才发现原来花圃已是多日不曾修剪。
  站在零花堆积的阶前怔望了一会,颜如玉转身往屋内取了剪刀,回到花圃前蹲了下来。
  近来的天气总不是那么地晴好,色调是沉郁的灰,傍晚犹甚。空气中可感知的亦唯有丝丝扣扣的萧瑟意味。
  颜如玉偏头轻咳几声,举起剪刀细细地将圃间杂草修剪,有时需得倾身弯腰,风就会穿过宽大的衣袖灌透进来,夹杂点滴的雨丝,凉意扫过,连手臂都会泛起鸡皮疙瘩。因淋雨而感的风寒本就未愈,加之身上着衣不多,一直昏昏沉沉的脑袋愈发疼了起来。
  然而此时此事却全然无法让他停止手上的动作,不但长势过旺的枝叶要仔细地修剪,就连一根无关紧要的细草都要被他连根除去方才罢休。
  偶有成对的燕子穿越将暝的暮色掠过头顶,在连绵的细雨间忽上忽下如嬉戏的孩提,一路前往栖身的屋檐。
  颜如玉住手抬眸瞥看,只那么一眼便失了神去。
  这会是飞往谁家堂前的双飞燕子?无忧无虑却又不离不弃,生生惹人羡慕。
  正自忧思,突然想起似乎还有药在灶台上煎着,连忙起身奔去,路上不小心踢翻了摆在柴房门侧的瓷坛,
  随即发出"砰"地一声脆响。
  颜如玉滞下脚步顿了一会,没有回头,径直往里走去,却发现煨在小炉上的药罐里已然连一滴水分都看不见,唯有一丝青烟"滋滋"地往外冒窜,泛出焦热的气味。
  "啊呀好痛!""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颜如玉转过身去,只看见禄龄提了满手的东西,吃力地抬起一只脚探头看了看鞋底,又是一阵惊呼:"天哪,踩到碎片了!"
  颜如玉犹豫了一番,刚要迈步而来,禄龄却又抬起脸急急朝他身后呶嘴:"快点先把药罐子端下去端下去,再烧就要暴掉了!"
  颜如玉于是又回过身去,刚伸出手又听见一声惊叫:"小心烫!"
  可是迟了一步,快速收回来时指腹已被烫得通红,颜如玉蹙眉抬手捏住耳朵。
  "怎么这样心不在焉的,再下去房子都要被拆掉了。"禄龄一蹦一蹦地走过来,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一边,又用布包着药罐将其从炉子上取了下来。
  做完这些,他转身抬手探了探颜如玉的额头,只觉得依旧有少许的热度未退,遂问道:"今天的药没服?"
  颜如玉用眼神扫了扫他身后,示意本该服下的药已经被烧完。
  禄龄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摸了摸他被雨沾湿的衣袖,立刻皱起眉头不再说话,转身一步一拐地走到屋外门槛上坐了下来。
  不过多久,颜如玉也在他身边坐下。
  禄龄别过头去,尽量不让眼睛有余光能扫视到他。细雨斜打入檐,偶有几许冷意扑面而来,逐渐冰凉了着了单鞋的双脚。
  两人皆是默然,无声地打着不知所谓的冷战。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天色暗得快要不能视物,禄龄只觉得耳边听到的咳喘声一点一点由轻到重,频率亦是越来越快,直至后来终于忍受不住,"噌"地站了起来:"快回屋里去!"
  颜如玉对他所说的话恍若未闻,暮色下的身影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剪影,却因为距离不远,仍旧能看见他双肘交叠在膝盖上,微仰着沉默的脸盯着远处高低参差的灰墙黛瓦。
  禄龄急红了脸,"啪"地一声抬腿将脚边的一片瓷坛碎片踢出老远。
  颜如玉微微眨了眨眼睛,仍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毕竟不像对方那样耐得住性子,情绪一经发泄便控制不住,禄龄一边"呼嗤呼嗤"地喘着气,一边眼眶跟着红了起来,最后终于一甩手转身离开了。
  直至那脚步声渐渐远去,颜如玉才似回过神来,忽地站起身匆匆追了上去。
  也不知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两个人竟然会像孩子似地赌气。禄龄回到屋里坐了下来,歪头趴在桌子上,委屈的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溽湿了整片衣袖。
  "我不想跟你吵架。"不知过了多久,禄龄突然小声说着,将脸埋进手肘间,"我已经跟我爹爹约好了,只要我能每隔三天去看他们一次,他会去说服我娘的。"
  一只带了凉意的手犹豫着搭上了他的肩。
  "你看……"禄龄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低头从怀里掏出昨日从地上拾到的玉石碎片,"你说你过不过分,就这么把它摔在地上了,上回你见它在我手上被弄碎掉的时候还生了我的气呢。"
  颜如玉伸手将那些的碎片接了过来,一双若水般的眼睛终于现出温和的色彩,他俯身替禄龄擦去未干的泪痕,舒臂将其揽进怀中。
  "我知道你在介意我这两天都没有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不瞒你说,那天在街上看见我娘,我真的很想跟她回家去。"
  颜如玉突然收紧了手,禄龄的声音隐没在他的衣领间:"你总是欺负我,而我每天的心情都会因你而忽好忽坏,有时难过起来多想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要见到你。"
  颜如玉闻声一僵。
  "可是我终究无法舍得,所以也只是偷偷去看了看她。但还是被我爹看见了,"禄龄伸手比了比,表情微有不屑,"在家门外的拐角,那时正是青楼刚开张的时段,整条街都是脂粉的香气,那糟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要装潇洒,摆个江湖大侠的造型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要给谁看,人家小姑娘才不兴搭理他,真是傻气十足……"
  听闻禄龄的形容,颜如玉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知晓赵三学必然不如禄龄娘亲那般有着古板的思想,并且常常言行不一,用一句并不贴切却又足以达意的话形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却是到今天才真正发现他的可爱之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别人再好也还是比不过小颜,"禄龄自他怀中抬起脸,"你在我心里已经生根发芽了,现在就算那结出的果尽是些歪瓜劣枣,也不能改变什么。"
  颜如玉突然推开他,脸上微显不满地看过来,却不说话。
  "你又怎么了?"
  颜如玉拖了把凳子在他边上坐下,随后扭过头去。
  禄龄"嗤"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小气鬼,那么介意'歪瓜劣枣'这个词呀!"
  颜如玉仍旧不动,却是眨了眨眼睛,突然微弯起了嘴角。
  禄龄起身绕到他面前:"不对呀,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嗓子哑了?"
  "咳咳……"颜如玉笑了笑,起身抬手穿过他的臂间取了一支笔,就着铺开的纸写起字来。
  这个姿势不似寻常,禄龄直接被他圈在了怀里,只觉得有轻微的呼吸吹进颈间,忍不住笑出声来,缩缩脖子道:"……昨天特地去药铺给你抓了药呢,却是要与我赌气,也不知道是跟我过不去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颜如玉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因着以前总嚷着"小颜真婆妈"之类的话,禄龄知道他定然也会说"什么时候变得和我一样婆妈了",遂"嘿嘿"笑了一下:"彼此彼此。"
  不多时,颜如玉扳着禄龄的肩膀让他转了个身,指了指着铺在桌子上的字。
  刚才那首诗,你用得很好。
  禄龄一下瞪大了眼睛。
  颜如玉笑眯眯地看着他。
  禄龄欢呼一声:"真的么?"
  颜如玉笑弯了眼睛,拉着他的手将他扯近回来,在他脸上轻轻一啄。
  禄龄立时安静下来,脸上红得如被火烧。
  颜如玉笑得更欢,转而拉着他坐了下来,将那些玉佩的碎片轻轻摆在桌子上,随后掏出一个小瓶子。
  "要干什么?"禄龄疑惑问道。
  颜如玉自笔架上取出一只个细头尖的笔,打开瓶子的小盖,往里蘸了一蘸。
  "这个是什么东西?"禄龄好奇心起,伸手就要去摸,被颜如玉一掌拍开。
  禄龄呼了一声"痛",却是乖乖地将手收了回去,仔细拿眼去瞧,却见他将那只笔往玉佩碎裂的边缘扫了扫,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要把它们黏起来?"
  颜如玉点点头,继续专注手上的动作。
  禄龄"嗤——"地一声笑起来:"哈,这个怎么可能,我们上次黏在墙上的对联,不是连什么时候被风吹走了都不知道吗?"
  颜如玉看了他一眼,伸手拣起桌上的一块碎片,对着手中的另一块轻轻黏了上去。
  禄龄虽然嘴上嘲笑着,却也忍不住凑过身去,紧紧盯着他手上的碎片。
  两方相合,颜如玉小心地松了手。
  未被捏住的一半碎片竟然真的牢牢地黏在另一半上没有掉下来。
  禄龄惊奇地道:"咦?"
  颜如玉弯起嘴角,将那黏好的玉佩递到他的眼前。
  禄龄大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两个相合的碎片轻轻摇了摇,"扑"地在他手心里断裂开来。
  "啊?"禄龄傻眼。
  颜如玉终于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这才发现是被骗了,禄龄气急败坏,又是一脸通红:"小颜干嘛又捉弄我,我还真以为会合在一起呢!"
  颜如玉突然敛起笑容,摇了摇头将他揽进怀里,沙哑的声音听来粗糙却分外温柔:"会在一起的,一定。"
  夜已入深,维持了许久的雨天却是终于放晴。
  ——且就相信我们会如你说的那样,会在一起的。
  一定。

  唯唯回来了

  大清早颜如玉就起来了,那时禄龄还在睡觉,迷迷糊糊抬手揉了揉眼睛问他:"小颜要去哪里?"
  颜如玉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说:"龄儿接着睡,天还没亮呢。"
  禄龄点点头,眼睛半睁不睁地,闭上就要睡去了,忽地又张开。
  朦朦胧胧看着颜如玉穿好了衣服理好了头发,忍不住伸出脚丫子去探了探被窝外头的温度,声音伊伊呜呜埋在被窝里:"这么早,又这么冷,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呢?"
  颜如玉伸出冰凉的手捏了捏禄龄的脸,笑道:"早睡早起身体好。"
  禄龄被那凉意惹得一个激灵,却是完全地清醒了,笑嘻嘻地捞过摆在床尾的新袜子套在脚上,一边套一边道:"那我也醒了。"
  颜如玉愣了一愣,抬手拿起叠在一边的外套抖开裹在他身上:"你醒了做什么?"
  "小颜不是说早睡早起身体好?你是要去练剑么,我好久都没有练功夫了,一起去一起去。"禄龄转眼穿好了鞋子,脚尖蹬了蹬地面,还颇为兴奋地蹦跳了几下,眼睛亮亮的,俨然精神抖擞的模样。
  颜如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禄龄看着他,歪了歪脑袋。
  叹了口气,颜如玉无奈地摆摆手:"先去洗脸。"
  禄龄点点头,早起的感觉特别好,像是碰到了什么新鲜事,笑嘻嘻地跟在颜如玉后面亦步亦趋地来到柴房边,淡色熹微的晨光打在他的脸上,曲折而温情,他睁大了眼忙忙伸手指向天边:"小颜,你看,太阳才刚刚升起来。"
  颜如玉"恩"了一声,很快烧了一壶热水,倒进杯子里,又抓了几颗盐粒在手心。
  禄龄学着他的样子,也倒了一杯热水,抓了几颗盐粒,却是偷了懒,胡乱往牙齿上抹了抹,灌了口热水进去,一仰脖子"咕咕"地在嘴里滚了滚,"扑"地一口吐出去老远,在地上划出一条笔直的弧线。
  "呵呵"地盯着地上的水渍傻笑一番,禄龄刚想转身离开,却看见颜如玉正板着一张脸在旁边瞧着他。
  禄龄连忙吐了吐舌头。
  "牙齿不刷干净,老了很快就会掉光。"颜如玉严肃道。
  禄龄转转眼睛,假装没听见。
  "到时我就不要你了,没牙小老头。"颜如玉单手捂着杯子,一本正经的表情里透出一丝笑意。
  禄龄连忙窜进屋里,重新抓了把盐粒出来,乖乖在颜如玉身边站定。
  一轮红日当空跃起,洒下满天的辉光,禄龄仰脸,同方才一样将漱口的水"咕咕"地放在嘴里滚,眼睛无聊地四周扫视,却怔怔地停在了一处。
  那方围墙边的角落里不知何时破了个小洞,一只头顶黄色杂毛圆滚滚肥嘟嘟的狗儿正拼命地往院子里头钻。
  禄龄"咕嘟"一声将嘴里含着的水咽了下去,张大嘴巴伸出手指:"唯……唯……"
  颜如玉顺着他的手转头看去,展眉露出了笑脸:"快去帮帮它啊,卡在那里了。"
  禄龄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撒腿奔至院子小角落边上。
  唯唯在小洞外看见他,仰起脑袋"呜呜"叫了起来。
  "让你跑出去,下次怎么叫我都不会放你进来了。"禄龄弯下腰,伸手扯住唯唯的两只前爪。
  小狗儿继续"呜呜"地叫,身子一送一送地像在摇尾巴。
  禄龄使了使力,扯不进来。
  "明显外面的伙食比家里的要好很多,居然给唯唯胖成了这副模样。"禄龄丢开它的前爪,拍了拍手对随后走来的颜如玉道,"这小没良心的,让它卡在这里,我们别理。"
  唯唯"呜呜"地叫得更响,眼里闪出了泪花。
  "它昨晚就已经卡在这里了。"颜如玉语出惊人,脸上却是淡然的表情,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包红豆饼,蹲下身来摸了摸唯唯的脑袋。
  "啊?"禄龄傻了眼,"怎么不早说呢?"
  "我发现它卡在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颜如玉抬头看了看禄龄,"不是没想过要把它从洞里扯出来,但已经那么晚,吵着别人怎么办?"
  禄龄一边听着一边蹲了下来,单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心疼地摸了摸唯唯的脑袋,一片湿润润的露珠:"于是小颜就忍心让它在这里捱了一夜的冻?"
  "这个小没良心的,让它卡在这里,理他做什么?"颜如玉笑着复述了一遍禄龄方才的话,一边喂唯唯吃了个红豆饼,一边卷起了衣裳的袖子,"龄儿,去帮我找块布来。"
  "你布要干什么?"禄龄虽然嘴上这么问着,脚下却一刻不停地奔回了屋里寻了块小破布出来。
  颜如玉伸手接过,往唯唯头上一套,自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尖刀。
  禄龄大惊失色:"小颜!"
  "嘘——"颜如玉调头伸指在嘴边竖了竖示意他噤声,又一言不发的转过头去。
  小尖刀对准了唯唯的脑袋,禄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天可怜见的……"
  颜如玉终于受不了回头瞥了禄龄一眼,手一用劲剁了下去。
  "呜——"唯唯一声叫唤。
  "啊——"禄龄一声惊呼。
  "哗啦啦——"院子墙角塌了一片。
  "汪汪……"唯唯摇着尾巴扑进颜如玉的怀里。
  一片人狗欢悦和乐融融的场面。
  "什么嘛,不早说……"禄龄撇了撇嘴,吃醋了,"没良心的狗儿,背着我跑了不说,回家也不知道和我抱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