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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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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OI♠《蓝颜如玉2 孤枕难眠》七里红妆

孤枕难眠
作者:七里红妆
第一章

  "哦……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正是花开春好时,本该是寂静的傍晚街头今日却是到处挤满了凑热闹的人。
  喧喧闹闹的吹琐声绕墙过耳,爆竹"辟辟剥剥"地响了一路。
  小孩儿欢欢喜喜地奔跑在街头,拍手唱着明快的歌谣,不时回首看一看那顶自街角转来的大红花轿,咬着耳朵猜测那里头新娘的长相是美若天仙还是歪鼻大嘴,对新郎是温柔体贴还是狮吼河东。
  吵吵嚷嚷的声音都在城央街头响彻。

  若是好奇之人,稍稍在花柳巷中打听一番,便知今日正是扬州头号勾栏"上仙院"家的小公子禄龄的大喜日子。
  众人皆知"上仙院"盛产美女,里头的姑娘个个不乏诗意才情。
  声名远播之下,引得各路文人骚客纷纷争相前往,文泉涌动,以致不少脍炙人口的诗句皆出于此。遂此地深得人们的关注。

  有人说,那"上仙院"一定是地势养人。
  坐落富丽的秦淮运河上游,景致最美不说,河畔杨柳漫漫依依,落花纷纷飞扬,在那儿的人喝的也定是那最甘美的含香淡水。所以里头不但姑娘漂亮,连自那长大的小公子也生得一般地水灵。
  只是他性格爱闹,平日没少干些令他娘操心的事。不是今天拆了李家后院的篱笆就是明天踩了孙家菜地里的葱苗,日日闹得街坊邻居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因此这"上仙院"不同其它的勾栏,其特色是"两多":一是恩客多,二是上门告状的人多。
  时间久了人们就知道,扬州城里每日必不可少的戏码就是"上仙院"的老鸨禄七娘手举鸡毛掸子,一路尘土飞扬地追着他儿子禄龄跑。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扬州城百姓每日必不可少的饭后笑料与谈资。
  说来也是可笑,这"事儿精"禄龄那么地爱闹,却几乎没有人觉得他真的呛心,大约是生得一副娃娃样的脸,喜欢他的人亦是良多,只是大部分都是那些上了年岁的妇女婆婆罢了。

  禄小公子今年十六岁,正是盛开鲜花一朵,大好的青春年华,娶妻的最佳时机。
  听人说他十四岁那年曾被他娘弄丢过一次,寻回来之后母子两人抱头大哭一场。
  第二日他娘便开始到处给他物色合适的媳妇,瞧过了东家的才女伍窈窕,也看过了西家的淑媛陆美丽,最后还是定下了北家的乖女儿柒巧巧。
  禄七娘说了,她看中柒巧巧的理由有三点。
  一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又老实,娶回家可以让她的儿子收收心,帮着管管她那个胡闹的儿子,也好让街坊们多省省心。
  二是因为她乖巧懂事。前头说过了,禄小公子今年十六岁,可却是从小就被"上仙院"那帮子姑娘们惯宠坏了,什么家务事都不会干,连个字也写不好,可怜他娘日日夜夜盼望着他能读书成才,当个风流才子总比做个地匪流氓好。
  至于这第三么,不用说也知道,难得有个这样二八年华的少女久闻她儿子"禄皮猴"的大名却不嫌弃。用禄七娘自己的原话来说:这真是那臭小子八辈子积来的恩德,老天爷开眼了才会赐他一个那么好的媳妇,不感激涕零地娶回家怕是会遭雷劈。

  于是春分时节,黄道吉日,禄七娘开始张罗着给他儿子讨媳妇了。
  小小一个婚礼,邀请的人不多,看热闹的人却很多。
  禄七娘才在那花柳巷附近给她儿子买下了座小房子,离"上仙院"近,住他们夫妻两个又刚刚好。
  可惜禄七娘千算万算还是把那门槛算小了。
  禄龄成亲那天不知为何来了好多人,全都吵吵嚷嚷着要讨禄小公子一杯喜酒喝,那门槛千百个人踏着,没过吉时就破了。

  这禄龄当真是长成了一个翩翩俊逸的少年,今日着了一身大红的喜服,若是挺身站在堂屋一角,那便越发能见卓约的身姿,保管哪个姑娘见了都想嫁。
  街角说书的胡八通来看热闹时见着禄龄这一身打扮,曾摸着下巴评价过他:"禄小鬼呀,嘶——介个介个嘛,若要除去那一张微带婴儿肥的小娃娃脸,大抵便能成为一个风流倜傥掷果盈车的再世潘安了。"
  禄龄听了自是乐得慌。
  只是目下——这位再世潘安正撅着屁股蹲在家门口一脸的苦相,一双眼睛盯着那被踩破的门槛,满满忧愁的表情:"娘……胡八通大叔刚刚同我说了,成亲那天被踩破门槛不是个好兆头。"
  禄七娘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对准他的脑袋一颗栗子就下去了:"给我站起来,这种日子话能随便乱说么?叫你不要去听那胡八通一天到晚地乱弹琴,胡八通胡八通,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禄龄一脸委屈,摸摸脑袋站起来。
  忽地听闻门外一声欢喜的高呼:"新娘到——"
  禄七娘一脸欣喜地自凳子上站起:"到了到了。"
  "什么破嗓子,给走音了,"禄龄垮着脸埋怨,"外面好多人看着,娘你就不能找一个嗓门好听点的媒婆么?"
  "去,快点快点,"七娘一脸欣喜,倒是比他儿子更像要娶媳妇的,伸出一双手帮禄龄理了理衣领,一扳他的肩膀就将他往门外推,"给我整个样子出来,接媳妇去!"
  禄龄急忙点点头,意识间唯觉似有双眼睛带了森冷的寒意盯着他瞧,顾盼四周却不见有人影,于是只当其是幻觉,欢欢喜喜地出了门去。

  *^__^*

  "行庙见礼,奏乐!"
  堂前一双新人,女方红色盖头,娉娉婷婷立于右侧。男方红色喜服,褐色的长发被高高束起,挺直了腰背立于左侧,脸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道贺声不绝于耳,喧喧扰扰地覆盖了喜乐的声响。
  禄龄依旧是极不安生的性子,捉着叩拜礼的间隙"嘻嘻"地一咧嘴,微微低下脸去,一双鲜亮的眼睛透过手中握着的红绸缎,一路偷瞄着向上,自红盖头的下方一点一点地瞧上去……瞧上去……
  "臭小子!"脑袋又遭了狠狠一记大栗子,禄龄连忙捂住脑袋站好。
  "禄宝贝,""上仙院"头牌姑娘阿朝见状立刻举起帕子捂住了嘴,肩膀微微地抖,"这媳妇儿是你的就是你的,跑也跑不掉,又没人和你抢,这么着急做什么。"
  众人一径地笑开了:"是呀,没想到没想到,终于能在有生之年见着禄龄娶亲了,欣慰欣慰。"
  禄龄亦是跟着笑,眉眼儿都连成了一线,瞧来亦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他也没想到会有娶亲的一天。
  只是……为何就没有想到呢?

  走神间,赞礼者曰:"礼毕,送洞房。"
  禄龄只觉得身周忽地一挤,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便被众人嬉闹着推到了他的身上,看客们纷纷吵嚷着:"送洞房哟送洞房!"
  禄龄不知因何忽然慌了神,回身就想往反方向走。
  "哎哎,错了错了,禄宝贝要去哪里?"阿朝捉着他的领子一把将他扯了回来,眨眨眼道,"卧室在那里!"
  "哦!禄龄害羞了……"众人"哈哈"地笑开,齐齐一副明了的样子,越发将他簇拥得紧,一路推搡着往去洞房,禄龄胡乱地扯开不知是谁抓住自己衣裳的手,一时间连干巴巴地笑都不能再挂上嘴角。
  方才还好好的,只是那么一瞬间,好像丢了什么似的。
  禄龄敷衍着朝众人咧嘴一笑,心下仍旧有些混乱,无意回头朝着门外看去。
  外面对着街口的大门仍旧敞开着,上头贴了大红喜庆的双"喜"字。
  被踩得破断的门槛"呼呼"地漏了风,路尽处一片狼藉的爆竹碎屑,这萧条同此方的热闹成了明显的对比。
  地面空空荡荡,细风刮过,见不到有任何被遗忘的东西。

  *^__^*

  热热哄哄地闹完了洞房,一路将客人送了出去,禄七娘止步转头看了过来:"禄龄?"
  "啊?"禄龄恍惚着应声,神情像在走神。
  这一身红衣的少年不知不觉已长得同她一般地高,也许再过不多时,她就需得仰面才能瞧见他的脸了。

  对于宝贝皮儿子,七娘永远省不下心。
  一路十六年,他爹总是闹失踪根本顾不得他,现在也是一样。
  而她这做娘的几乎为他愁白了头发,今日终能如她所愿……以前的事,大约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好好过日子,"七娘叹一口气,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巧巧是个好姑娘,切莫辜负了她。"
  禄龄点点头,从长长的喜服袖子里伸出一双不知因何而微有些凉意的手,将她的手反捂住,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她,嘴边犹有如往常般纯然的笑意:"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待她好。"
  七娘知晓这孩子虽则仍爱胡闹并且玩世不恭,却已经大与往日不同,不然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他还来不及。
  忍不住泪眼盈眶,七娘不想被他看见,点了点头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得飞快。
  其它不愿,只希望他这一次,真的能够好好的。

  怔然看着娘亲疾步离开的身影,禄龄心中隐隐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已经伴了他好些天了,却怎么也找不出其中的源头。
  夜晚有风,杨柳摇曳了身姿,隐隐约约似妖娆的发。
  天边一轮弯月,将禄龄的身影斜斜打落在地上,空气里传来一丝清然的香味,似乎熟悉,又显得陌生。

  于庭院中静立少顷,转念想起今日正是他的大喜日,还有姑娘在闺中等着他,禄龄连忙转过挠了挠头转过身子。
  几时变得这样爱伤春悲秋,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矫情了。
  抬眼瞧那不远处廊檐下大红色的灯笼帷幔亮得刺眼,尽是一派俗气而又喜庆的气息,禄龄兀自笑了笑,背手抬腿往卧室方向走去。

  *^__^*

  "巧巧。"
  禄龄自屋前推门而入,乍地瞧见了在床沿端正坐着的姑娘。
  对方头顶一块大方红盖,虽看不到脸,依然能想像出对方含羞露半齿的扭捏模样。
  此念一起,禄龄站在门口抖了抖身子,禁不住起了一身诡异的鸡皮疙瘩。
  说实话,这姑娘长什么样他是一点也不知道,平日光听娘亲说她有多能干多好看,就差没将其夸到天上去,人都说他禄龄能娶到柒家的巧巧姑娘那真真是几世修来的福。
  禄龄却不以为意,几世的福几世的福,总而言之,他禄龄做了什么事都是几世修来的福。
  边想边着眯起眼睛微微地一笑,既然如此,那倒要看看是否真的是福了。
  随手抽出桌边的一支小竹筷子,禄龄迈步近前,双手撑着膝盖低头对着红盖头下的新娘子亲声道:"巧巧,我可要掀了。"
  那巧巧端正坐在床边,闻声缩了缩身子,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同禄龄一样长长的红衣袖子掩住了下边一双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
  筷子微有些短,禄龄微有些紧张。
  空气中静谧得只能听见两相起伏的呼吸与心跳声,直到手心都出了汗,筷子的顶端才堪堪触到新娘子盖头的金丝边。

  门口忽然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地刺耳,禄龄被吓得手下一颤,筷子"咕噜噜"地掉在地上,随之跌下的还有一方红色的绸盖。
  化了精妆的新娘子"啊!"地一声惊叫,满脸惊恐地挥开盖头自床沿边上跳了起来。
  禄龄忽地闻声转过头去,亦是被眼前所见生生地吓得退后了几步。

第二章

  外头屋门大敞,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歪倒在门槛一旁,方才那一声响正是他破门而入发出的。
  有风不住地从外往内倾灌进来,男子躺在地上不住地喘息,身上的血还在涓涓地往外冒,一路流得满地都是鲜艳的红,对应着顶端红亮的大灯笼,越发显得刺目可怖。
  "谁……是谁。"感觉到自身后穿来的一双手正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臂膀,禄龄壮起胆子咬着牙出声问道。
  原本斜靠在门边奄奄一息的男子闻声竟是猛地抬起了头来。
  身上原本素淡的衣裳与脑后乌黑的长发都被血染得黏稠,那张抬起的脸却是干净得出奇,嫣红薄唇,玉白的肤色,一双若秋水般的眼睛里写满了诧异,震惊,以及些微的难以置信。
  禄龄一时怔愣在原处不能动弹,那双眼睛,那个人,为什么怎么看怎么熟悉,却完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咳咳……噗……"重伤的男子突然捂着前襟猛地俯身吐出一口血来,苍白的手指硬生生地扣进身侧的木质门框里,似是极度痛苦。
  禄龄这才回神,连忙奔过去自他身边蹲下,因心中惊惧,说话微有些断续:"你……你还好吧?"
  方一靠近,那人便猛地抬手抓住了禄龄的衣角,一边低头捂着胸口连连地喘息,几乎不能答他的话。
  指尖的血迹沾染在红色的喜袍上幻成点点的黑印。
  禄龄心下惊慌,想要甩脱却不得,那双手便仿似箍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紧紧不愿松开。
  "来,先进来。"见他如此,禄龄只得重新蹲下身去,观察了一番,最后双手穿过他的腋下一使力将他托起。
  对方的身子明显一僵,这姿势宛若拥抱,风扬起的黑色发丝飘拂在禄龄的鼻尖,有股熟悉的味道。
  只一时竟走了神,禄龄手下一松和怀中的人一起摔回了地上。

  "禄、禄龄!"身后忽然有细小的脚步声靠近,夹杂着牙齿打颤的声音。
  禄龄忙乱间回过头去,声音亦是颤动:"怎、怎么了?"
  本是很好奇新娘子的长相,目下见着了,果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心中却丝毫不觉得新奇了,脑中乱哄哄地想着其它,怀中之人气息越见微弱,奄奄着昏厥了过去。
  只是素昧相识的一个闯入者,禄龄却不知为何分外地想救他。
  "这……是谁,不认得就随便把他领进来,这样好么?"柒巧巧一边说着一边扶墙孤身缩在了墙角,整个身子显得小小的,真是有些害怕。
  禄龄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男子。
  对方已然神智不明,只闭着眼睛安静靠在他的身上,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长睫轻微地颤,打在眼睑处的阴影细细长长地根根分明。
  禄龄想了想。
  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是不会骗人的,不管好人坏人,他说救了就能造出七级的浮屠来,那便必能如愿。
  虽心下亦不清楚那浮屠究竟为何物,造出来是不是能够住人,总之就不会算个坏事,于是禄龄横下心对柒巧巧道:"巧巧,我娘说好男儿当见义勇为,这人不管他是好是坏,现在我们救他一命,他日不定会怎么地感激我们呢,倒不如不要计较那么多。"
  "可、可是他怎么进来的,"柒巧巧仍旧惧怕,"堂屋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在,娘定然也还没歇下,见着伤成这样的人外头必定要乱套了。我瞧着……前两日城外刚贴出了一张飞贼通缉令,他莫不就是那爬梁的飞贼吧?"
  "飞贼?"禄龄一愣, "你怎知一定就是,这官家的通缉令那么多,一个月能贴出两三百张来,找来画师画出的人像又都长得一样,你若是安上谁说不定都觉得像。"
  "可是……"
  "你要说他是贼,我还说他是颜如玉呢。"禄龄不再计较,弯腰又要将其扶起。
  "颜……颜如玉?!"柒巧巧越发显得害怕,牙齿都开始打起了颤,"禄龄你不要吓我,那可是大恶人呀,还是、还是趁着人没醒赶快把他丢出去吧。"
  "跟你开玩笑呢,你看我都不怕,"禄龄挥了挥手,"何况人都说颜如玉早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可我听江湖传言说……"
  禄龄不知为何心下就是不愿与她多谈这个话题,于是跪下来伸手拨了拨那男子额前的乱发,让其露出一整张的脸。
  月白的光华自天外透了进来,衬得那一张脸更显温润。
  "说他是飞贼也就罢了,可是你看看他的样子,哪一点像是颜如玉?"
  柒巧巧噤了声,犹豫着将双手捏在胸前凑近了瞧。
  传闻颜如玉长相极丑,满头满脸的疮疤,几乎惨不忍睹,这人那么好看,应该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若不是颜如玉,柒巧巧也就能稍稍地放下心来,她临过门前曾被爹爹教导过:在家随父,出门从夫。
  现在她已经是禄龄的媳妇了,自得什么都听他的。
  只是再怎么想还是不能完全安心,柒巧巧俯身将拖在地上的喜服尾摆拾了起来,在腿腹处打了个大结,转身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门外:"那……你若真要救他,我这就去给你找药盒子。"
  "嗯,快点。"禄龄嘴上应着,一边低头架起对方的手臂,一路将其往床边拖了过去。

  好容易将这么大一个人安置好,禄龄的额前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抬手擦了擦汗,回头却不见巧巧回来,他又竖耳仔细地听了听,只觉四周安安静静地不闻人声,心中猜测着一定是娘亲领着阿朝把一众做客的人都哄在了外头,只巴望着他能和新娘子好好地洞个房。
  仍未见巧巧归来,禄龄叹了一口气在床沿边上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回头看看犹自闭目躺在床上的男子,那身上还未止住的污浊血渍早已经把原本纯色的棉被弄得一塌糊涂,根本就不能睡人了。
  禄龄耸耸肩自嘲地笑出了声,想着自己真是大晚上吃饱撑着又发神经了,要是给娘看见所谓的"洞房"里现在竟然是这副样子,大约是要被气得昏倒。
  只是那张安然阖眼的脸好似有着魔力,只一眼扫过便教禄龄移不开视线,仿佛该是见过了成千上百遍,却又显得如此地陌生,即使在脑海中再怎么搜索也寻不到有用的信息。

  "咳……"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了呛咳声。
  禄龄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凑过去问:"这位……大侠,你醒了么?"
  "大侠"这个称呼喊出来前禄龄还在心底里琢磨了好久,都是男人,"公子"来"公子"去地显得过于矫情,叫"大哥"就自认矮了人家一截,思来想去还是"大侠"合适一点,既合礼数又显得豪气。
  正为这个有创意的称呼沾沾自喜,那人已缓慢睁开了眼睛,哑着声音道:"你还是那么地有趣。"
  哪里有趣?"还是"?
  禄龄呆了一呆:"莫非你……认得我?"
  此言一出,那双半闭着的眼睛突地大睁开来,迅速而又精准地逮着了禄龄的视线,带着如方才初见时一般地诧异与惊奇:"你……"他胡乱挣扎着欲坐起。
  "喂喂,不要动啊,扯着伤口很难愈合。"禄龄连忙站起来伸手拦住他。
  望着禄龄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那人忽然怔住了,随即抬眼环顾四周。
  红烛,喜字,大红帏帘……满目的红,最后视线停滞在禄龄那一身的红色喜服上。
  "是我在做梦,"他细声自语,继而颤抖着抬手抚上禄龄的衣绦,"还是……你真的成亲了?
  仿佛难以置信,又仿佛有万般的怆然。
  禄龄怔愣着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由得他用那双沾染了血迹的手自衣绦上挪开,又轻缓地摩挲在了自己的脸上。
  对方苍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毫不伪装的悲伤。
  那熟悉的感觉随之如同汹涌的海啸般一波一波地侵袭禄龄的心口,几乎要将他吞噬。

  "你是谁?我……"因心中千转万回而根本不曾防备,禄龄还想说些什么,那双手忽然急速地转移。
  坐于床上的男子神色骤变,禄龄只觉喉间一紧,一只手已经迅即地抬手扣上了禄龄的脖子,继而"咚"地一声狠狠将他推到了床柱边上。
  "唔——"禄龄疼痛难忍,惊慌地挥动着手欲将他推开,挣扎间几次触及对方的伤口,却丝毫不见他有所松劲。
  "慕容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跟我开这种玩笑。"清然的声音,盛怒的脸,对方的话语间近乎咬牙切齿。
  "咳咳,"那扣在喉间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收紧,竟一丝不见手下留情,禄龄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伸出手来无力地掰弄着对方的手指,"我、我不知道谁是慕容简……咳……你快住手……"
  可那声音已然断续着不能成调,呼吸渐渐变得困难,禄龄胡乱挥舞着手却还有心思想些别的。
  可惜人的一生只能活那么一次,不然可以参与评选"禄龄下地狱之死得最乌龙"奖。
  好心救了别人,不但不能造浮屠,还要被活活地掐死,现在可算明白,其实佛祖的话也不可信。

  又是"呯"地一声脆响,屋内的两人同时闻声转过视线,一人是警觉,一人是欣喜。
  只见得屋外一身红装的巧巧惊惶立于满地的狼藉前,眼睛瞪得大大,双手捂着嘴巴,显然已被吓呆。
  "救……救命!"禄龄朝着巧巧虚弱地伸出一只手。
  呼吸变得越发困难,眼中冒出了混乱的金星。
  巧巧不为所动,连个反应也没有。
  难道真的要死?禄龄近乎绝望,黑暗一片一片地挤压。
  再不让他松手就真的要被掐死了,禄龄唯得断断续续地求饶:"你快住手,我是……禄龄……"
  对方闻言一震,突地松开了手。
  "咳咳……"终得以解脱,禄龄踉跄着飞快站了起来,扶着墙连连地往后退。
  "禄龄,"巧巧慌忙过来扶住他,"你没事吧。"
  "没、没事……"禄龄抚着脖子摆了摆手。
  "我去报官。"巧巧转身欲走。
  "别去!"禄龄急忙拉住她,转头看了看犹自坐在床沿盯着自己的手发怔的人,摸了摸脖子,"他大约……是认错了人。"
  禄龄亦不能明白为何要这般自作主张地为他辩护。
  "可是他要杀你啊!"
  巧巧满目的惊诧,仿佛万般地不可思议,只一味地颤动着身子指着那人道:"这种不明身份的人你要把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禄龄一时语塞,再转眼时却完全地愣住了。
  屋内亮亮堂堂,到处是一片刺目的红,而那个原本坐在床中的人,却正如他出现时一般忽然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禄龄几乎不能相信,瞪大了眼睛跌跌撞撞地奔至床边。
  脖子上剧烈的痛感还在,床被间凌乱的痕迹犹有留存,鲜艳的血迹点点滴滴地延伸至屋外,一路隐匿在无尽的黑夜之中。
  "人走了?"巧巧见状地跟上来问。
  "大概吧……"禄龄只觉心中沉坠,不知被何物压挤得难受。
  "我、我现在就去告诉娘。"巧巧说着转身就想出去。
  "不要了!"禄龄下意识地喊住她。
  "为什么不要?"巧巧回头。
  "我是说,"禄龄闪了闪眼神,"她今天已经够忙累的了,莫要再给她添麻烦……"

  夜已至深,除却屋内桌前的灯烛再也不见一丝的光暖。
  接下来的安静里便是恍恍惚惚着,仿佛刚刚才过去的事却已经模糊了情节,禄龄伸手抚上右边曾被那人抚上的脸,缓缓摸着床沿坐了下来。
  那是谁,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分明该是彼此熟悉的,却为何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呢?
  想来想去想得脑中一抽一抽地疼。

  禄龄呆呆地滑坐在地上,恍恍惚惚间有什么东西正搁着屁股。
  禄龄转身站起来伸出手去摸。
  是半块润色的羊脂玉佩。
  半身闭目端坐的观音像,于烛光下隐约可见其眼角一丝杂色的瑕疵,似不经意间落下的泪珠,隐隐透出哀伤之味。

第三章

  往后数日皆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禄龄亦未再碰见什么奇怪的人事。

  那日从"上仙院"帮忙回来,路过家门外的巷子口,听见里头有人正在吵嚷着什么。
  转过去便瞧见一帮小痞子摇摇晃晃地在巷子里堵住了一个姑娘。
  瞧着那群痞子平均年纪约摸二十来岁,穿着皆是怪模怪样,衣带松松垮垮地耷拉着,面料却是极好,大约都是些平日不干正事的富家子弟。
  打头一个尤为嚣张,手握一把扇子,上来就将扇柄挑上了对面姑娘家的下巴,嘴里挑着吐出不干不净的话:"小娘子,要和大爷们耍耍么?"
  话语一落禄龄立刻掐着脖子悄悄一声干呕。
  连用词都这样让人觉得粗俗,说他们是痞子那简直是丢了痞子的脸。

  "诸位公子,请不要挡着路好么……"姑娘家畏畏缩缩地开口。
  禄龄闻声大吃一惊,方才只因是背对着所以并未瞧出这姑娘到底是谁,现下算是清楚了——那声音,不是巧巧的么?
  那些痞子才不管巧巧说了什么,只见她羞羞涩涩的样子,姿态越发嚣张,上前一伸臂膀就将瘦弱的巧巧揽进了怀里,继而展露出极度猥琐的笑容:"大爷们绝不挡小娘子的路,只要小娘子乖乖地和大爷们走……"
  禄龄勃然大怒,做什么不好竟来调戏你们禄爷爷的媳妇,简直就是活腻了。
  如此想着一卷袖子正要冲上去,却听见斜刺里传来一声颇具侠胆的呼喝:"住手!"
  想要英雄救美居然还被人抢了先去。禄龄怒气更盛,转脸仔细一瞧,却发现是隔壁李婆婆家的幼子李益。
  别瞧李婆婆一把年纪满脸皱纹的模样,老来却当真是生了个响当当的俊儿子。
  李家公子不但有一身壮实的肌肉,还有一脸粗黑的胡子,总体模样相当之俊逸潇洒。
  曾听说现在的姑娘家就喜欢这样的长相,这让怎么样瞧都微显稚气的禄龄私下里不知嫉妒过他几次。
  正想着些有的没的,那方救美大戏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巧巧满眼泪花地躲到了李家公子身后,怯怯的模样分外地讨人怜。
  禄龄心下微有些不爽,今日让那李家公子在巧巧面前出了风头实非他所愿,奈何那李家公子动作实在太快,才不一会儿两方竟然动起了手。
  小痞子之所以敢出来做小痞子,没有一点身手做保他们是绝对不会如此嚣张的,这一点禄龄清楚得很。
  所以,当那位瞧来健壮实际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公子被打头那位痞子抬腿狠狠踩在脚下时,禄龄当下内心里竟隐隐觉得有些性灾乐祸。也不知是打了什么样的算盘,只悄悄站在一旁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拍拍衣襟跳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禄龄大声道。
  殴斗中的众人闻声停手转过脸来。
  "不准欺负他们!"禄龄又是一声大喝,叉着腰底气十足。
  众人见着他居然理也不理,回过身继续动手暴打。
  没多久下来,躺在地上的李公子已经落魄成了包子脸。
  倒是巧巧站在一旁颇为不知所措,乍然见着禄龄,立即一脸欣喜地提裙奔了过来:"禄龄!"
  这一声呼终于成功将痞子们的视线转移。
  见那小娘子跟着别人跑了,他们自不乐意,也不管脚下躺着的那个人了,齐齐卷着袖子围了上来。
  "不错啊,小子,这年头莫非都兴当大侠?你是打哪来的?"
  痞子头头一脸涎笑,抬手欲要去摸禄龄的脑袋,被禄龄狠狠一掌拍开。
  痞子头头大怒,即刻一挥手道:"给我打!"

  禄龄大抵没有想到那群痞子动起手来竟然那么干脆利落,犹记得以前听说书的时候,大侠之间的对决展开前总是有很多无关紧要的对话,诸如"有礼有礼承让承让"一类。他当是今日亦会如此,因而本就未做好同他们打架的准备,只用拖延时间的方法以便做好周全的打算带巧巧逃脱。
  目下见着那一个两个三个锤子大的拳头当头就要落下,禄龄显然很是心虚,李家公子那么强壮的人都被挨了打,自己又不会武功能行么?却也一时寻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哈啊——"拳头挥来的呼喝声,虎虎生风。
  "啊哟!"禄龄未有防备,右脸硬接了一拳,嘴角立刻漾出一圈的青紫。
  慌忙捂脸着退后一步,禄龄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你打哪里不好,为什么要打我的脸?!"
  "哟,小娃娃,"带头的那位痞子嚣张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那么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不打这里,难道要我们学着你娘打你的屁股?"
  "啊哈哈……"痞子们笑得猖狂。
  大约是觉得在女孩子面前失了面子,禄龄格外地愤怒,终于二话不说扑了上去。

  打架有分很多种,而痞子们最常用的便是原始斗殴法,拳头特别的厉害。
  巧巧在一边瞧着心下很是焦急,这么多人打禄龄一个,这下定然要吃大亏了,可要怎么办才好?
  谁知再次抬眼去看却发现自己愁得多余,那禄龄身小灵活,却也未见真让他们占了什么便宜。加之手中招法一下一下地使出,竟都是有模有样的真功夫。
  巧巧大吃一惊。
  为何自己不曾知晓,她的相公居然还会武功?况这招式她女儿家从未见过,只用一指便挑下了全场,虽则奇诡,却真真是大快人心。

  待到漫天飞扬的灰尘重新落于地面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虽然脸上嘴角都挂了彩这让禄龄觉得很是郁闷,但总算是将那群痞子们好好教训了一场,成功让他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禄龄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转身:"巧巧,跟我回家去!"
  巧巧很欢喜,凑过来挽着禄龄的胳膊一味地傻笑;禄龄亦很欢喜,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那么厉害的功夫。
  只是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自己竟然能用一根手指头就能将那么多人都放倒?
  这是否足够夸张?
  禄龄低首看了看自己的食指,不见有任何的不同,依旧是深浅不一的两条纹路。于是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上头还留有早上吃的酥饼的香味。
  禄龄疑惑了,慢慢停下了行走脚步。怎么不记得以前有学过这样的功夫?
  "禄龄?"不见身边有人跟上,巧巧回过头来寻找,"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禄龄忙忙收起手,念着应该有什么被他们忘记,走出老远一拍脑袋忽然想起:"巧巧,不对啊,李益大哥还躺在那儿呢!"

  *^__^*

  人都说历难方见真感情,巧巧亦不例外。
  禄龄今日的表现极佳,自当能赢得女孩子家十二万分的好感。

  因而今日入夜时分,巧巧特特烧了好几壶水,又摘了一篮新鲜的花瓣,在柴房里摆好澡盆兑好热汤,折腾了半个多时辰,直到皮肤都快要起皱才从里头出来。

  夜深闻犬吠,外头自有入夜的静谧,邻居们都已睡下。
  巧巧很紧张,抱着着换洗下来的衣裳往卧房走的途中连手都在颤抖。
  她心中知晓女儿家的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不过是两个,一为及笄,二便是成婚洞房日。
  那日成婚夜便不说了,但这几日禄龄不知为何总显疲累,夜夜自外面回来便倒头大睡,半夜又是辗转难眠地似有心事。巧巧是知礼贴心的姑娘,虽心中并不了解他的想法,却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该自己主动去问,若是他愿意说,自有一天会向自己敞开心扉。
  然而今日,她觉得时机已到。
  推门而入时只见禄龄正手捏一支笔埋首在桌边写着什么,巧巧放下手边的东西走了过去:"禄龄,你在干什么?"
  "嗯?"禄龄自烛光下抬起脸,因专注而渗出的小汗珠密密地排在额头上,微微闪出细亮的光。
  "这是……账本?你娘让你算账么?"巧巧凑过去看。
  "其实我不会,还在学,"禄龄对她笑着眨了眨眼,伸出五根手指道,"我以前刚学算术时是用手指来算的,直至遇到略大的数值我就傻眼了,后来阿朝姐姐怎么教我都不肯学,我娘那时气得直骂我是'空脑壳'。"
  "那后来呢,你怎么又会学了?"巧巧掏出绢子,挽袖轻轻地放上禄龄的额角。
  "我娘说得没错,我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永远靠着她,总有一些事情是要自己学着担负的,"禄龄自她手中接过帕子,随意道了声"谢",又吐吐舌头继续道,"青楼里头总归是非多,等我爹哪天回来了,我一定不会再让她在外面抛头露面地辛苦。"
  "那你爹呢,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有人说他两年前曾回来过,"禄龄微有些怔忪,随即又自案前埋下首去继续手间的事情,"可我一点也不知道……或者知道,只是忘了。"
  "忘了?"
  "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俯首传来的声音微有些沉闷,仿似一提及此便会让禄龄阴郁了心情,"可又想不起那都是些什么,很好笑吧?"
  "禄龄,"巧巧无心听他说这些,满脑子都是其它,一时连手心都出了汗,"这么晚了,你不睡么?"
  "你先睡吧,我还要再忙一会儿,"禄龄抬首看了看她,笑着道,"记得盖好被子。"
  巧巧急了:"这些事情不妨明天再做。"
  "为什么?"禄龄觉得奇怪,"当天的事情不是应该当天完成么?"
  "可是……可是……"巧巧气得一跺脚,甩手道,"随便你!"

  *^__^*

  睁眼醒来时太阳未见升起,天地一片地朦胧。
  也不知是如何养成的习惯,禄龄近年来的睡眠总是极浅,不辨情节的梦却是一个接一个地做,每每醒来总是满额的汗水,如此状态在近日尤其的明显,几乎每晚不能安然入睡。
  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禄龄掀被正想起床,手腕忽然被人拽住。
  "禄龄?"迷迷糊糊的声音。
  "啊,巧巧?"禄龄连忙转身趴在床沿,缓下动作轻声问,"你醒了?"
  "天都还没亮呢,你娘那么早就要你去帮忙么?"巧巧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你再睡一会吧,再睡一会儿。"禄龄连忙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安了回去,"我这两天总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晚上定然会吵着你,看你这两天精神也不怎么好,我想……从今夜起还是搬到书房去睡好了。"
  "搬到书房去?"巧巧的声音蓦地清晰起来。
  "是啊,这样不好么?"禄龄笑着伸出双臂往两旁划张开来,"老大一张床,都给你一个人躺。"
  "你……"巧巧倏然坐了起来,灰蒙的光景间分辨不出她此刻含了怎样的表情。
  "我去洗漱。"禄龄别过头站了起来,再不说其它的话,一径出了房门。
  也不知是在逃避些什么。

  春日里总有一股微薄的凉意,特别是清晨。
  曙光屡屡地照落进来,逐渐点暖了整片微含湿意的空间。
  路过长廊时无意抬头望天,禄龄忽地笑了起来。
  有多久没有看过日出了呢?仿佛很久以前就对它有着特殊的感情。
  禄龄驻足凝视,那屋檐砖瓦的尽头天边竟似起了炉灶,半颗橙黄的红日恰是一颗香喷喷的蛋黄,晨雾似炊烟,若加上"呲啦啦"的声音,今日一早会否就有了一餐美味的菜肴?

  "傻瓜。"
  记忆里仿佛真的曾说过那样的话,却有人在身旁轻执了他的手,笑起来的眉眼似一轮弯月,宠溺的声音柔柔轻轻地回荡在耳边:"蛋黄是甜的,龄儿也是甜的,太阳却不甜。"

  谁?是谁?
  禄龄猛地转身回望,长廊边上一片萧萧空茫,不见任何温暖的人事。
  暖阳游游荡荡地终于升起,橙光细细碎碎地洒了禄龄一头一脸,天色逐渐变得明亮。

第四章

  "禄宝贝,你又走神,这是二锅头啊!"阿朝伸手戳了戳禄龄的脑袋,"你怎么回事,想害我在赵大人面前丢面子么。"
  "咦?你不是要二锅头么?"禄龄低头茫然地闭上单只眼睛往手中托盘里的长颈瓷壶里头瞧了瞧。
  "我要的是女儿红,"阿朝气得不轻,"你娘怎么能让你到这里来帮忙,以前只是小迷糊,现在反倒犯了大迷糊了,看你这两天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晚上都在干什么?"
  此言一出引得座上的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坐于上首的长须中年男子一身青紫官服,带头故作潇洒地一摸胡子,揽过阿朝的肩膀笑道:"我可听说禄小公子前些时日刚刚成亲,娶了一位温柔可人的娇妻。年轻人又是新婚,晚上干了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禄龄起先不能明了,想了想才知道他说的是哪门子的事情,一下"噌"地涨红了脸,急急摆了摆手道:"阿朝姐姐,真对不起,我马上就下楼去一壶女儿红上来。"
  阿朝闻言斜眼担忧地瞧了瞧他,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压低了声音道:"好了好了,跟你娘说换一个人上来招呼,瞧你,眼睛边上一圈的黑,赶紧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改明我帮你找个机会去和巧巧说说。"
  "和巧巧说什么?"禄龄又是一脸地糊涂,也不知整屋子的人都在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
  这下真的是笑点十足,那上首的赵大人再也耐不住,"哈哈"大笑得就差没跌下凳子:"阿朝姑娘,你们这禄小公子生得细皮嫩肉,性格又是比小丫头们还要有趣,以前怎么都藏着不让我们瞧见呢?"
  阿朝敷衍地对他笑了笑,转而回头朝禄龄一瞪眼:"还不快走?"
  禄龄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哦哦"地应着转身退出了屋子。
  临出去前刚欲关门,禄龄想了想又忍不住折返回来,在屋外探进一个头来红着脸道:"阿朝姐姐……其实我和巧巧昨夜什么也没有干。"
  整屋子的人还犹自沉浸在方才的欢笑之中,乍然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齐齐"哄"地一声再次笑开了去,嘴边直嚷嚷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之类。
  阿朝见状脸色一变,一时被这禄龄气得忍不住就差没把手中的酒杯朝着门口丢出去:"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还不赶紧给我下楼去!"
  禄龄这才晓得自己又做错了事,嘴上"哦哦"的连声应着退开一步,转身反手引门而关。
  反背着手靠着门边,禄龄终于朝着半空舒了一口气。隔着那扇门依旧还能听见自屋里传出的笑闹声。
  转眼往楼下看,长廊之外便是"上仙院"的大堂,那里人潮最是拥挤,进进出出都是各色各样的客人,娘亲正忙碌着招呼张罗,一派吵吵嚷嚷的景。
  再抬起眼来看外头的天,蔚蓝蔚蓝的,连一丝云也瞧不见,恰有一只风筝摇曳着飘在半空。

  到底怎么了呢,分明置身在这尘埃之中,周遭的一点情一个景却又离自己那样地很远,仿似一整颗心都已经不在原位。

  下楼时欲和娘亲打声招呼便回家睡觉去,恰巧见着她空闲地在桌边坐着,禄龄犹豫了一番走上前去。
  "娘。"
  "嗯?"七娘单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背对着他道,"不是叫你去帮忙,怎么下来了?"
  "我有些不舒服。"禄龄微微低下眼,伸手帮着娘亲锤背。
  "哪里不舒服?"七娘连忙转过身子,抬眼仔细瞧了瞧禄龄的脸,"脸色那么差,这两天没睡好?"
  "娘,我想问你……"禄龄犹豫了一下,搬了把凳子跨腿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想问什么?"七娘笑了笑,继续端茶喝。
  "这几天我总是在想,有些事情……我好像不太记得,就好比十四岁那年……"
  "噗——"禄龄话未说完,七娘猛地自嘴中喷出一口茶来,继而被呛得红了脸。
  "娘你没事吧?"禄龄连忙站起来帮她顺气,"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那种事情……咳咳……以后不要再来问我。"七娘埋头抚着胸口朝禄龄摆了摆手。
  "什么事情?"禄龄停下手。
  "那时你就这么忽然地不见了,我自然也很焦急。还好后来你回来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老提我心里难受,提着我就会想起你爹。那个没良心的,也爱跟我闹失踪,都闹了十六年了还死性不改,这次说什么我也不要再等他了。"七娘说着竟抹起了眼泪,"你说我这一生怎么就那么悲惨……"
  禄龄深知她这一说又会喋喋不休没个完,连忙抬手抚了抚她的背:"娘娘……哎呀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知道体会娘的心就好,"七娘叹了口气站起来,仿佛刚冒出的眼泪立刻又都收了回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摸了摸禄龄的头发,"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睡饱了第二天才有力气么,改明我会找巧巧好好谈谈。"
  怎么又要找巧巧谈?
  禄龄只觉背脊泛出一阵凉意,方才闹出的笑话还在脑海里回荡着,他于是红着脸忙忙地摆手拒绝道:"不、不用了,这不怨巧巧。"
  "不怨巧巧怨谁?"七娘的神色忽然复杂起来,顿了顿掩嘴笑道,"如此……也非是不可,娘只盼着能早日抱上孙子。"
  禄龄哪会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这下真就成了个番茄脸,随便道了个别就忙不迭地就朝门外奔了出去。

  刚出了门,却看见巧巧正站在门口踮脚往这边瞧,见着禄龄立刻笑着奔了过来:"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今天事情多么?"
  "你怎么来了?"禄龄疑惑地抬眼看了看天色,时候尚早,也未及他平日归家的时间。
  "我呆在家里无聊嘛,"巧巧又笑,拉过禄龄的手道,"今天心情怎么样?要不我们一起街上逛逛?我听说东市新开了一家瓷器铺子,我们一起去那挑一套茶具好不好?"
  "巧巧……"禄龄只觉得别扭,转而无声地挣出了被握着的一只手,"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你心情不好么?"巧巧看了看自己的手,微有些失望。
  "没有呀,"禄龄连忙笑了笑,"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小笼包子?"
  "那是你喜欢吃的东西。"巧巧底下头去。
  "哦,那你喜欢吃什么?"禄龄摸了摸脑袋问。
  "……"巧巧预言又止,神色微露了异样, "算了,你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嗯。"禄龄点点头笑了起来,朝她摆了摆手,"那我走了。"
  巧巧眼中弱光一闪,顿了顿又跟上几步唤他:"禄龄!"
  "啊?"禄龄连忙回过头来,"还有事?"
  "没……"
  禄龄仔细瞧了瞧她,没觉出异样来,于是犹豫一番转了回去。
  巧巧正立于原处盯着脚尖怔愣着,晃眼只觉得肩膀微地一沉,再抬起头时脸上已落下了一个软绵绵湿润润的吻。
  当街路口,过堂的风吹得耳边鬓发随风乱舞,擦过脸颊时巧巧已经红起了脸,只觉周遭有异样的眼光传来,却都带了宽慰包容的笑意。
  才回过神来,禄龄已经迅速地背起手笑着退开几步:"一会见。"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疾步地离开。
  独留巧巧一人怔立街旁。

  却是无人能够知晓,在另一方当街路口的拐角,有人微微地侧过身去隐了身形,不经意间露出的修长手指紧捏出泛白的骨节,其上忽有水珠滴落,圆圆点点地在手背上盛开了花。

  *^__^*

  及至傍晚,禄龄捧着一堆东西欢欢喜喜地回到家时却发现出事了。
  一堆人推推搡搡地从巷子里头一路挤到了巷子口,末端的人挤着前面的人,较矮的人又在后面不停地踮脚往前头张望,仿佛都在看什么热闹。
  禄龄吓了一跳,连忙举高手中的东西埋头欲往里面挤,嘴里嚷着"让道让道"却没有人听,歪歪扭扭地本就站不稳,反倒是被挡在前边看热闹的王大妈一屁股顶了回来。
  "天哪!"禄龄后退几步狠狠跌在了地上,东西"哗啦"地散了一地。
  "真是只爱凑热闹的老母鸡。"禄龄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撑手站起来拍了拍弄脏的衣角,继而又蹲了下去拾拣自己掉下的东西,"整日不见得干好事,爱贪小便宜不说,寻着热闹就要往前凑,我看她再不积点德,迟早……"
  "你嘟嘟囔囔地在说谁呢?"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小风筝。
  认出这是自己丢的,禄龄连忙伸手接过,道了声谢继续低头捡东西。
  "都十六岁了,还喜欢这么小孩子的东西?"温柔的声音里带了微微的笑意。
  禄龄闻言停了手,忽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还记得我么?"眼前之人一身月白色的轻装,蹲在身侧歪着脑袋看他,散于耳后的长发一如夜色般地黑,清润透亮的眼睛里皆是温和的笑意,全然不似禄龄在成婚那日所见地那般寂冷。
  "你你你你……"禄龄结结巴巴地伸出一只手指着他,一边惊恐地退后,却是脚下一滑又跌在了地上。
  那人见状笑意更盛,摊开一掌递了过去:"先起来,不要坐在地上。"
  禄龄犹是记得那只手曾经狠狠地扣在自己的喉间,带着冰冷的寒意,就差没将他掐死,这下说什么也不敢靠近,兀自慌乱地又退了几步才站起来。
  那人眼神闪了闪,悻悻收回手去跟着站了起来,眼中依然有笑意,语调却不如前般温和,隐含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生硬:"那天打搅了你的婚事,真是不好意思。"
  "没、没关系。"禄龄只觉得尴尬,抬起沾了脏泥的手在衣角边上搓了搓,却不知还能接什么话。
  两相对望的沉默间,那双若水般的眼睛终是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彷佛期待的东西宣告落空,原本盛开的笑意就快要悬挂不住。
  "啊!"禄龄只觉得一颗心随着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地抽紧,终于下意识地出声。
  "?"对方只见得禄龄忽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半空中做恍然状,却又僵在原处没了下文,一时怔怔地盯着他瞧。
  "你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情?"禄龄打着哈哈没话找话,一边用眼瞥了瞥堵在他家门口的那一帮子人。
  "哦,官府在寻人。"他仿佛一切了然。
  "寻人?"禄龄吓了一跳,"他们在寻谁?"
  "我不知道,"对方一脸淡然,"大约是在寻我吧。"
  "你?!"禄龄越发惊诧,退后了一步道,"你到底是谁?"
  "我……"
  "禄龄!"
  一个微带焦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禄龄闻声转过头去,见巧巧正带了一双泪眼提着裙子奔过来,刚至身前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怎、怎么啦?"禄龄被那冲势击得站着不稳微退了一步,连忙扶着巧巧地肩将她拉开,仔细一看道,"你怎么哭了?"
  "官府带了一帮人来搜我们家,"巧巧哭得梨花带雨,"我站在门口等你好久你都不来。"
  "搜我们家做什么!?"禄龄又是一惊。
  "我不知道,他们先去了李婆婆那里,差点没把她家的水缸给砸了,我就觉得怕,没想到后来真的来了,口口声声说有贼出没……禄龄,你说他们找的会不会是那天闯进我们家的那个人?"
  "嘘嘘……轻点,"禄龄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人家正在旁边……"
  边说着边慌张回头去看,本是好端端站在那儿的人却已经不知所踪。
  又不见了?
  禄龄缓缓松开捂在巧巧嘴上的手,怔然望着眼前那方空旷的巷口,风扬微尘,唯剩一路的荒凉。

第五章

  "你是禄龄?"身后忽然传来生冷的问话。
  禄龄闻声回过头去,却见原本背着身子站在小巷间看热闹的人竟全都调了个方向,顶前方站着几个腰佩刀器的捕快,所有的目光俱是齐齐地朝他看来。
  巧巧惧怕,无声地躲到了禄龄身后。
  "我是禄龄,捕快大哥有事?"禄龄不明所以,见着他们这般架势,只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带头的捕快见他应声,立即挥了挥手:"把他给我带走!"
  话音一落即有人栖身上前一把将巧巧推至旁边,禄龄还来不及反应便已被人快速地反缚住了双手。
  "等一下,你们凭什么抓我!"禄龄连忙挣扎。
  "昨日有人举报这里有贼人出没,我们现在怀疑你们窝藏了钦犯,县太爷有令,要将你带回去问话!"
  "放屁!"禄龄啐了一声,"这街坊那么多人家,你们做什么偏抓我一个?分明就是胡说八道!"
  "窝藏钦犯?冤枉啊大人,"巧巧惊惶失措,"你们方才不是已在家中搜查过,该是清楚才对,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钦犯啊。"
  "要是真藏了人,你们还会乖乖地让他在这里等我们搜?"那带头的捕快个子不及寻常人家少年那般高,圆滚滚的身子,说难听点就是个侏儒,一说话口气却是横得要死,怒冲冲地指着禄龄道,"官府办事,你们胆敢反抗,到了衙门先各赏二十大板!"
  "你个矮冬瓜!"禄龄气极,一边挣扎着跳起来一边冲那侏儒捕快骂道,"我禄龄一不偷二不抢又和你无冤无仇,做什么要跟你走!"
  "大胆!"禄龄一向心直口快,一个"矮冬瓜"极准地戳中了侏儒捕快的伤处,只教他怒火横生就差没一口血喷出来,此番可是被气得额角青筋直跳,狠狠地将手中的长刀往地上一摔,"啪"地一声抬手甩出一个耳刮子。
  "呸!"这一掌将禄龄搅得头晕眼花,嘴角迅速地挂了彩,却依旧倔强地不肯示弱,"你们给我等着,下次巡抚大人来了,我要去告你们滥用私刑!"
  "你以为还会有下次?"侏儒捕快冷笑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禄龄怔了怔。
  "哼!"弯腰拾起方才被自己甩在地上的大刀,侏儒捕快一挥手道,"给我带走!"
  "禄龄!"巧巧疾追上来,却只差了几步不敢靠近,流着眼泪一迭声地唤他的名字。
  "巧巧,记住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我娘!"禄龄挣脱不过,只能回身丢下最后一句嘱咐。
  也不知巧巧是听见了没,再回首只觉后颈一阵巨痛,眼前迅速被黑暗填补,传至耳边的最后一个声音,便是巧巧惊恐的尖叫。

  *^__^*

  禄龄十几年来从未做过这样可怕的梦。
  梦中的时光点点滴滴地流逝,周遭的环境阴暗湿冷颠簸不安,有蚀骨的凉意几乎要穿透身体,他在猛烈的摇晃磕碰中蜷起身子想要睁开眼睛,却无奈一双眼皮似被注入了铅水,如何也使不出半点的力气。
  禄龄心中惊慌,试图出声求救,嘴角却被猛地钳住,一股难闻的味道随之扑鼻而来,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被迫灌进了嘴里,激得舌尖火辣辣地疼。
  挣扎却动不了手脚,眼前有微弱的光影来来去去,却始终无力得见具体的影象。
  禄龄咬牙切齿,只觉得心中已然就快要被恐惧填满。

  再有少许,意识二度迷离,这一回是真的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却不知过了多久,涣散的意识逐渐汇聚。身周似有千千万万的小虫抓咬啃蚀,体内的所有血液仿佛都在流失,禄龄因惧怕而无意识地颤抖起来。
  "龄儿……"
  仿佛一个击中关健的密语,迫得禄龄眼中倏然泪水汹涌,嘴角磕磕碰碰地蕴酿出朦胧的音节。
  他该说什么?该要呼唤谁?
  记忆中消失无踪的身影又该是怎样的一个形状?
  他仿佛隐约能瞄绘出那幅丢失的图景,却又举腕落不下笔,宛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分明该记得大致的轮廓,却飘飘渺渺地如尘灰轻烟,如何也抓捏不住。

  "放了他吧。"有人声传入耳中。
  "可是我们的祭典……"
  "放心,他跑不了,你们师父吩咐了要听我的,你就照我说得做,一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语气略显不耐。
  "……是。"
  随即有"叮叮"两声脆响,有人影栖近身边,被束缚着的手脚随即忽地一松。
  仿佛戏曲中常唱的桥段,禄龄半梦半醒间脑中臆想:坏人来了,松开了绑住他手脚的绳索,然后将他吊起……狠狠一通毒打。
  想着便有一只手触上了他的肩,禄龄条件反射,猛地送了一拳出去。
  来人果真"哼"地一声,正中目标。
  "嗤——哈哈哈……"兴灾乐祸的爆笑,"没想到啊没想到,颜如玉的这位小朋友可真是有趣。"
  颜如玉?
  禄龄一个激灵转醒,倏地坐了起来。
  眼前是阴冷的牢房,昏暗的光线,一个人影背手站在牢外,着一身绀色长衫,眼神犀利如刀,此刻却是看着这边一脸戏谑的表情。
  身侧恰有人捂着肚子跪在一旁,露出一颗光光的脑袋,大约是因禄龄方才出手不知轻重,一时埋首在原处,痛得站也站不起来。
  "怎么回事?"禄龄诧异地退了几许——那竟是一个和尚?
  "县太爷有令,禄龄窝藏钦犯一事证据不足,即刻将其释放。"那牢外站着的人说着,随之将目光调了过来,冰冷的眼睛令人不敢直视,那森冷的感觉似在哪里遇到过。
  禄龄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似乎,在他成亲当日……
  "你可以走了。"那人悠然地背转身去,话语间隐隐有了不耐。
  "你是谁?这是哪里,你们都做了什么,凭什么说我可以走了?"禄龄犹是不能明白,分明是被县衙的捕快捉走的,也不见有人来问话,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竟又被这不明来路的人告知可以走了?
  这不是开玩笑么?
  "我是谁你目下不必知道,以后自会有更多碰得上面的时候。"那人冷冷一笑,转过身来看着禄龄挑了挑眉,眼中隐隐有了杀意,"还是说,你喜欢一辈子呆在这里?"
  禄龄惊惧,聪颖如他,自是明白其话中含义。
  于是也不再多问什么,二话不说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全身上下不知因何虚弱得厉害,连走几步路都似踩着棉花,禄龄咬了咬牙,埋头扶着墙奔出了牢门。
  与那立在门外冷眼顾看之人错身的瞬间,禄龄无意瞥见,其衣袖边角处,用金线绣成的"慕容"二字在阴暗的牢房里幽幽闪出了灼光。
  慕容慕容……慕容简?!
  禄龄惊疑不定,这名字那样的熟悉,仿佛曾在某个人的口中听得明晰。
  而那个人……不正是那日在家门外遇到的那名男子么?
  他们到底是谁,这其间又有什么样瓜葛?
  仿佛落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圈套,禄龄一边奔走一边自额角冒出了涔涔的冷汗。

  "看够了没?"
  立于牢门外的人忽然转了个方向,挑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这出戏有趣吗?如此说来,你应该感谢我捡回了他一条命,我应该还算是个好人吧?"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有人徒然捏紧了手心,自墙角"簌簌"闪出身形,正是一张如玉清颜,耳后乌黑的长发在淡光的折射下微微泛出蓝色的光。

  *^__^*

  一路茫然失神地走着,适逢春暖时节,月色照了沟渠。
  入夜的花柳街头格外地热闹,秦淮水萦萦绕绕荡漾着潋滟的水波,其间的游船画舫歌舞升平,船头鲜红的锦鲤灯盏映出歌妓纤细妖冶的身影,摇橹声远远近近地响,衬出天边一轮明月格外地静谧。
  偶有倚门卖笑的姑娘拉扯住禄龄的袖子,掩嘴露出半张恬然精致的妆脸:"公子要来猜谜否?"
  "猜谜?"禄龄止步,却不是因美人迷眼。
  "对呀,灯谜。"那姑娘笑着举帕一指头顶,只见得花楼额扁旁果真有样式不俗的灯盏悬挂,尾端长长地拖下一张条子,白底黑字,是整洁的正楷,位置偏高,需得仰面才能看清。
  "要不要我给公子念?"姑娘笑眯了眼睛,"妈妈今夜刚刚定下的规矩,若有谁能在半盏茶的时间内猜出这灯谜,便可包下我们春院的头牌姑娘一晚时间。"
  "真的?"禄龄瞪眼,这么有趣的招客方式,要不要帮着娘偷学点来?
  只是为何这纸上的字体瞧来有些眼熟?想着便问出了口:"这谜语是谁想出来的?"
  "奴家不知,是妈妈今晚方差人贴出来的,嗯……公子现下可要听好哟!"那姑娘笑着仰脸,眼睛却一直盯着禄龄瞧,仿似已将那谜语背得透熟,"长亭春色映山重,三人别离泪蹒跚。"
  "长亭……"禄龄皱了皱眉,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猜不出来?"那姑娘笑了笑,伸手腕过禄龄的手臂摇了摇,语气酥酥地似撒娇,"要不奴家给你换另一个?"
  禄龄却不知回神,懵懵地想着些别的。
  "喏……这个必定更难猜,"那姑娘自顾自地说,将脸转向另外一边,荷花灯盏,连理枝叶缠绕,繁美得如同某个曾被丢弃的梦境,"一弯新弓沉江底,四面青山入画中。"
  一语如同魔咒,击得禄龄惶然退后了几步,脑中钝钝地抽疼,脸色亦是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那姑娘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时收了笑容,战战兢兢地迈近一步关切道:"公子……可无碍?"
  "没、没事……"禄龄摆了摆手转身欲走。
  "公子还猜么?"那姑娘犹是追了一步问。
  "我不会猜。"禄龄没有回头,脚下虚软着使不上力。
  "哦……"那姑娘略有些失望,却也不说其它。

  抬手扶上身旁的房柱,禄龄闭眼抚了抚昏晕的额角。
  为何仿佛有大断的空白忘了填补,本该记得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唯觉脑海中某处记忆如同残缺。
  空洞似蚀梦的恶魇一直追剿着他,令他时常魂不守舍。
  禄龄突然忆起那日与娘亲间发生的关于失却的记忆的对话,总觉得不同寻常。
  如此已经不止一次,每每问到相同的问题,娘亲总是回避,从未透露给他有用的讯息。
  他也就无从知晓那记忆的残缺是生来如此还是半路夭折。
  十四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娘亲这般讳莫如深?
  这生命若是真如此般碎裂不全,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禄龄生生地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猜,那该是一个字吧?"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禄龄闻声转过头去,果见那熟悉的素色身影,乌黑的长发,温润的脸廓,瞧着自己看过来,微歪起脑袋笑着冲禄龄打招呼:"咦,这么巧?又在这碰见你。"
  果真是巧。
  禄龄干巴巴地笑了笑,经牢房一事,他越发不能清楚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好还是坏,和那个姓慕容的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太多的困惑纠结,夜夜的梦魇已经让他无法睡得安然,他不想再沾染其它多余的麻烦,于是转过身敷衍着胡乱道:"是啊,好巧,那么——下次见。"
  明摆着要落荒而逃的架势。
  可禄龄随之只觉得手心一暖,生生地被人拖住了去势。

第六章

  "我有那么让你觉得可怕,避也避不及?"彼方传来的话语里微微透出几分失望,清晰的声音竟然近在耳侧。
  "啊?"禄龄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却一眼也不敢正视对方,只在心中嘟囔着这都能被他发现。
  悄悄挣了挣被对方握着的手,却发现如何也松不开,禄龄心中苦叹,抬眼望了望天,又低头望了望地,最后鼓足勇气道:"内个内个……介个介个……"
  "嗯?"仿佛刚才隐含失落的话语并非自他口中吐出,见禄龄又回过身来,对方的脸上即刻重现出笑意,只睁大了眼睛认真地听他说话,"你想说什么?"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禄龄终于憋着一口气问了出来。
  "这个嘛,好像不能告诉你。"对方抱手点了点下巴,水润的眼睛悠悠一转,眼角又弯了起来。
  顿了顿却似想到什么,因着身高的差异而微弯下身子,突地凑近了禄龄的脸,"你很想和我认识么?"
  只觉有微淡的清香扑面,禄龄被眼前突然放大的脸吓得退后了几步,一边却不忘磕磕巴巴地答他:"随、随便认不认识。"
  "这样啊,"对方一时仿似相当地苦恼,自言自语着道,"可是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却不知道我的,好像不太公平。"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禄龄闻言惊诧不已,总觉得自己仿似正像个傻瓜似的被人逗弄着。
  "你家娘子不是一直连名带姓地喊你么?"对方拄手想了想,"禄龄禄龄,真不亲切,不如我叫你龄儿可好?"
  禄龄闻言徒然刹白了脸色。
  "怎么了?"对方亦觉出他的不对,突地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是不是想起什么?"
  "你觉得我该想起什么?"禄龄突然怔怔地反问。
  "……"对方被这一句诘问堵得说不出话。
  "你到底是谁?"禄龄栖近一步,因脑中凌乱,神色连自己都不觉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我倒是真的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有一天跑来问我是谁。"对方突然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这么说……我们真的认识?"
  "不认识,最好从来都没认识过,以前没有,以后更不要有。"冷然的怒意只一瞬便直达了眼底。
  这变故来得快,禄龄被他突然生出的疏离感搅得心底一阵一阵地难受,很快又想说点什么用来弥补,抬目却见眼前的身影已经决然地转身离开,不带有任何犹豫停滞的意向,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里。

  接下来持续漫无目的地游荡亦是忘了时间,直至夜深人静时禄龄才想起巧巧应当还在家中等着他,于是心情繁重地调转了方向匆匆地赶了回去。

  *^__^*

  也不知距那日被县衙的人带走已过去了几天的时间,禄龄只觉得站在那儿连自己的家门都快要不识得。
  夜已深得不见一个人影,整个城镇都入了眠,小巷中有隐约的灯盏摇晃出细弱的光。
  也不知是谁家养了狗儿,感觉特别地敏锐,听闻有动静便吵嚷着吠闹起来,这一声叠一声的响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地明显突兀。
  好不容易摸寻到家门口,却见仍旧有亮光自窗户间透露出来。
  这么晚了,巧巧还没睡么?
  禄龄有些疑惑,低头掏出钥匙要开门,竟发现怎么也打不开。
  "巧巧?"禄龄晃了晃门锁。
  屋内突地传来东西翻倒的声音,却不闻人响。
  "巧巧,你睡了吗?"禄龄抬手扣了扣门。
  "哎哎,来了来了,马上就来。"终于有人应答,接着是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禄龄觉得奇怪,凑过脑袋趴到门边去听,竟闻门内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巧巧。"禄龄蹙了蹙眉,"有谁在里面么?"
  "等、等一下,"巧巧的声音微有些慌乱,"让我加件衣服。"
  "哦。"禄龄应了一声,再趴过去听,屋内没了声音。
  过一会儿门便开了。
  "为什么门锁打不开了?"禄龄也不及她开口一边说着一边当先进了屋内,眼睛不停地往四周打量,却没有发现有任何异样。
  "你这两天一直不在,我怕……所以就找锁匠换了个锁。"巧巧埋首跟在他身后道,"前些天我带了好些东西去县衙打听,那里的看守却怎么也不让我见你,还说什么、说什么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当真是吓得不行……"说着便呜咽起来。
  "哦!"禄龄点了点头,突然盛开笑颜转过身来,仿佛他们此刻才算正式重逢,"那么我现在终于回来了,你开心么?"
  巧巧怔了怔,立刻跟着笑了起来:"嗯,开心!我这两天一直担心着你,连觉都睡不好。"
  "是么?"禄龄点点头继续笑道,"那下次记得要将门钥匙配给我。"
  巧巧突然不说话了,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
  这几日折腾下来,禄龄已然无力再想其它的事情,于是摆了摆手对她道:"这么晚将你吵醒真是不好意思,夜深露重的,你早些回去睡吧,当心着凉。"
  巧巧点头就要离开。
  "对了,"禄龄想起什么,又唤住她。
  "什么?"巧巧停了下来。
  "这事情,你和我娘说了么?"
  "没有,"巧巧摇了摇头,"你让我不要说的,我一直不敢告诉她。"
  禄龄点点头。
  屋内又是安静,巧巧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只觉得他应当没话再说,转眼瞧了瞧书房的方向,动了动嘴,终是转身一低头回了屋里。

  南边的书房不及北边那般温暖,衾枕边上都是冰冷的凉意,加之有很多的事情纠结缠绕着理不出头绪,这又是一个不能好眠的夜。
  禄龄熄灯后苦闷地枕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啊"地一声坐了起来。
  自方才起腰间就一直被什么硬物搁着疼,原本懒得去一看究竟,现在才猛地想起是成亲那日拾来的那半块羊脂玉佩。
  禄龄连忙低头将其掏了出来。
  月色透窗,借着一丝乳白的光举在眼前看,只觉这物什瞧来万分地眼熟。
  分明是那个人遗落的东西,怎么觉得好像就是自己的一样。
  禄龄伸出另一只手,将那玉佩放在掌心里搓了搓,有微微的暖意。
  是因为玉佩都长这个样子,还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所以才觉得熟悉?
  他丢了东西,应该会很着急吧?
  下次还能不能再见?若能,记得一定要将此物归还与他。
  如此自我嘱托着,竟也无需再想其它的事情,禄龄只觉得安心,逐渐入了梦去。

  *^__^*

  连番的晴日过去,一场雨来得措手不及。
  因着连日降雨,"上仙院"里近来都没什么生意,禄龄闲来无事背着手地在"上仙院"里游来荡去,一会晃到厨房看看餐点是否出锅了,一会又退回到大堂的桌子边上趴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叠杯子,就是闲着的时候也一刻不得安生。
  阿朝只觉得他如此在眼前走来走去地实在碍眼,于是在一旁唤住他道:"禄宝贝,你娘说出去买东西,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定是雨下得太大回不来了,你若闲着便带把伞去寻寻她吧。"
  禄龄闻言忙忙应了一声,双手一撑桌子站了起来,去后屋随手捞了把雨伞便奔出了门去。

  雨水落至脚边溅起透明的水花,禄龄举伞一步三跳地在水洼间走着,偶然转眼看雨景。
  秦淮河间的游舫皆因落雨而靠了岸,杨柳湿嗒嗒地垂下枝条,淡雾笼罩淮水,别有一番朦胧的美感。
  这便引得三两附庸风雅的闲人搭棚坐于船中,细细品茶赏烟雨,倒是颇具情趣,只是禄龄生性喜动不喜静,平素也只有瞧一眼便不再赋予多余的兴趣。
  可今日这一眼到是生生扯住了他的视线。
  余光里瞥见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婢女的引领下一前一后地踏进了画舫间。
  走在前边的绀色身影,衣袖间金色的"慕容"两字隐约可辨。
  而紧随其后的那个……禄龄眯眼去看,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在雨雾中凝成淡灰的剪影,轻柔弱水的浓黑长发却依旧亮眼。
  是他?
  他们在干什么?
  禄龄心中好奇心起,暗自犹豫了一番,决定还是收伞悄悄跟了上去。
  "这位公子,"刚至船边便有小厮模样的人将他拦下, "这游船已被慕容公子包下了,你不能进去。"
  禄龄本就不想进去被他们发现,于是转至一边悄声套话:"这位小哥对不起,我真是愚昧了,却不知那慕容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竟不识慕容公子的大名?"那小厮略微吃了一惊,俯首在他耳边道,"慕容公子就是慕容简,慕容家的第二接班人哪!"
  "你是说……他就是慕容简?"虽仍是不知这慕容家到底又是何方神圣,但这熟悉的名字却是让禄龄为之一震。
  "是啊,自上届武林老盟主去世后,这江湖就变成了慕容世家与武当派二足鼎力,慕容家虽为后起之秀,自去年才堪堪在武林大会上崭露头角,但实力却不容小觑啊。"
  "哦——"禄龄恍然大悟。
  原来是个武林世家,这也都怪他最近事情多,没什么兴趣再去外头听说书,果然一不留神就落伍了。
  "那,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又是谁?"禄龄接着问。
  那小厮却在这当口终于觉察出不对,眯起眼睛质问:"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我?"见已引起了怀疑,禄龄急忙一挺腰板装诚实,"我当然是来这里喝茶的啊!"
  "走走走,这里没地方给你喝茶。"说着便伸手将禄龄往外面推。
  "喂,不要推我自己会走。"禄龄被推得倒退了几步,悻悻地一甩手转身离开。
  只这几步便进了雨中,细细密密的水珠打在脸上身上,瞬间便湿了衣裳。
  禄龄犹不甘心,在河岸边转了几圈又绕了回去。
  这下不从正面走,那游船后方正巧有扇窗子,只是船尾离岸太远,跳过去微显困难。
  禄龄想了想,鼓足一口气自岸边微退一步缓冲,继而加速。
  "嘣——"
  船倒是上去了,只是脑门撞上了窗棂,引得船身一阵猛烈摇晃。
  捂着额头刚想呼痛,突闻窗内一声呵斥:"是谁?"
  接着有脚步声响起。
  失策!
  禄龄吓得连忙伸手捂住嘴巴,俯下身子紧缩在窗沿下方。
  这下完了,被发现了的话该怎么说?
  迷路了?在游泳?在钓鱼?
  ……怎么可能?!
  正是脑中一团混乱地想着,头顶忽然传来"吧嗒"一声轻响,门窗"吱呀——"一声打开了,禄龄一收手捏紧了衣角,又往窗底紧贴了几分,只盼着那人眼中一时能多出几个盲点来。

  "是谁?"
  隐约又有人声传来,不过是来自船屋内,反倒是立于头顶的人一声未吭。
  禄龄心中微有些疑惑,等了几分仍旧不见有异,遂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蓦地对上一双幽静若潭水的双眼,隐含了诧异的情绪。
  禄龄心道这下可真的完了,却也找不着其它的办法,唯有抖着嘴角干笑来了一声,小幅度地朝他挥了挥手。冷汗混杂着发间滑下的雨水一拨一拨自鬓边额角往外冒窜,模样相当地狼狈。
  对方竟然没有回应,继而垂眼静静地将半探出的身子收了回去,一双纤长的手引窗而关,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
  禄龄愣了。
  "外面没人?"慕容简的声音。
  "嗯,顽皮小孩丢石头。"淡然的回答。
  "哦。"未有质疑。
  听闻这样的对话,禄龄幽幽地舒了一口气,身子一垮瘫坐在了船板上。
  好险蒙混过去,只是他为什么要帮着自己隐瞒?

第七章

  这边还在不明所以地思索着,船屋内又传来对话的声音。
  "你想知道什么?"慕容简的声音。
  "关于西风教的祭典。"
  祭典?禄龄怔了一下,这个词——似乎那日于牢狱中,听那个被自己揍了一拳秃头说起过。
  如此思索着,禄龄越发好奇,麻着胆子悄悄站起,伸出手在窗纸上戳了个洞,眯起一只眼凑了过去。
  屋内二人,在圆桌边相对而坐。
  "哦——"慕容简故弄玄虚地拉长了语调,一挑眉道,"那你用什么跟我交换?"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和你做交换。"
  "颜如玉,我想你是聪明人,你我相识时间也算不短,我想要什么,你当最清楚不过。"慕容简慢悠悠地举起桌前的一杯清茶缀了一口。
  颜如玉?他他他……是颜如玉?
  颜如玉真的没死?
  禄龄闻声大惊失色,今日一番偷听真不知是捞了多少的收获。
  他猛地忆起成亲那日自己与巧巧之间的对话,他曾说过这个人就是颜如玉。只是当时自己的语气有多少的随意?又带了几分的戏谑?
  当真是一语成谶了。

  这边对话还在继续,禄龄缓了缓身再次起身竖耳去听。
  "我已经说过了,《戕利》那本武功秘笈根本不在我手上。"颜如玉声音淡漠,话语间隐约有了一丝不耐。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慕容简冷笑一声。
  颜如玉没有答话。
  慕容简见状一时恼羞成怒,突地拍桌而起,身形一闪便栖至颜如玉的身侧恨声道:"苏轻扬研制出的毒药江湖间根本无人可解,除非是她自制的解药,你若没见过那本秘笈,这张脸又要如何解释?"越说便越是激动,至最后竟是手影一晃,两指飞速卡上了颜如玉的脖子。
  禄龄的心猛地跟着提了起来。
  "你三番两次地暗算我,就是因为这个?"颜如玉岿然坐于原处不动,眼中逐渐凝起寒意,语调变得傲然冰冷。
  "哪里是暗算呢。"慕容简大笑起来,"不过是想套套你的话,顺便让你见见多年未见的小情人,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颜如玉的耳朵,言辞间带了戏谑:"不想你还真是痴情,上次不过是给你灌下了几杯加了料的浊酒,居然差一点就让你亲着了脸,嗤——"边说着边笑出了声,"可惜只我慕容简没有那个癖好……怎么样,上回在那禄龄的家门口送了你一记剑伤,不知现在好点了没?"
  "啪啪"两声,颜如玉面色不改,反手伸出二指往慕容简心口大穴点去,动作迅如闪电,几乎快得看不见势头。
  慕容简大惊松手,猛地退后两步,引得船身猛烈一阵摇晃。
  如此动静一起,船内"呼啦啦"不知从哪儿闯进一帮人,方一进来便"唰唰"地齐齐亮出刀剑。
  颜如玉见状迅速站立而起,手间"扑"地亮出了一枚蓝色暗器,衬得脸上的神色越发地冷漠。
  空气仿佛停滞,一时剑拔弩张。
  "住手,"慕容简突地缓下表情背身竖起手掌,双眼看着颜如玉似笑非笑地道,"和平洽谈,没理由动武,你们都退下吧。"
  于是那群匆匆闯进来的剑客又纷纷退了下去。
  颜如玉依旧立于原处不动。
  慕容简悠悠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举目观看窗外雨景:"西风教信奉佛祖却主张杀生,三年举办一次祭典,选中的祭礼必要是血液健康的束发少年,并且分五次祭拜,每月一次,每次抽取一份血样,最后一次……"
  颜如玉这才缓缓收了手间的暗器,转身听他说下去。
  慕容简挑挑眉,抬手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杀"的动作,继续对他道,"这事情,你是否觉得有趣?"
  颜如玉微微一愣。
  "颜如玉,我好不容易捉到你的把柄,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可惜?还是有句话说得好啊,'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倒不如你早日觉悟,如此我们之间的对峙才更有意思,不是嘛,哈……"
  仿佛听不得他开这样的玩笑,颜如玉藏在身后的手逐渐紧捏成了拳。
  "哦,对了,好像忘了问你,"慕容简脸上犹有幸灾乐祸的表情,目光却是一转,直直地朝窗子边上望了过来,意味深长地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他没有想起你吧?"
  颜如玉背着身子犹豫地转脸,眼角的余光看似无意地往窗口一扫。
  禄龄不知他们在说谁,见他们俱是将眼光瞥过来,心下微见慌乱。
  难道被发现了?
  "想想也应该没有,"慕容简却是压低了声音继续了方才的话题,一边说着笑得更欢,直至微微弯了腰去,似是听到了什么甚为有趣的笑话,"他若是想起,必定要恨你,到时候你还能用什么理由再接近他呢?"
  他们说什么?
  禄龄听不到,悄悄站起来将脑袋往窗洞里凑。
  他本想听完几句对话就走,可现在反倒像是掘出了一个无底的坑洞,越听越是深入,眼前的景致亦越是昏暗难辨,而自己,仿佛就快要跌进里头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颜如玉不甚耐烦。
  "我不过是想劝慰你,"慕容简继续在他耳边轻声道,"最好不要让他想起你。"
  "为什么?"
  "西风教选中他做为这一届的祭礼,当然需要做些准备。祭礼需忘忧,有情才有忧,他服了'失忧蛊',除非你觉得他已不再对你有情,不然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慕容简说完退了几步,背手"哈哈"大笑道:"颜如玉,你可要记得,今日你又欠了我一份人情。"

  *^__^*

  晨时和巧巧一起坐在桌边用膳时又走了神,被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这两天总见你心不在焉,可有什么心事?"巧巧关切问。
  "没、没有啊。"禄龄用筷子戳了戳碗底,却是无意识地捂嘴打出一个大呵欠,挤出满眼的泪花。
  "哦。可是你最近如此精神不济,是不是病了?"
  "没有啊,怎么可能。"禄龄连忙打哈哈。
  "你娘和阿朝姐姐这几天都来找过我。"巧巧突然埋首道。
  "啊?"禄龄未反应过来,"找你干什么?"
  "她们说是前些时日好些天没见着你,又说你每日的脸色看起来都不好……"巧巧声音渐低。
  "有么?"禄龄抬手抚了抚脸,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一拍桌子道,"你千万莫要听她们胡说,真是的,说我也就算了,好不好还要毁你姑娘家的名节……"
  "禄龄,"巧巧突然抢断他的话,"你忘了么?"
  禄龄犹是不能反应,只怔怔问道:"忘了什么?"
  "我是你妻子,"巧巧直直地盯着他看,握于手间的筷子被捏得紧紧,"我们不久前刚刚成亲。"
  "我……我没忘啊。"
  "你若不喜欢我,可以早些说清楚,也好给你娘和我都有个交代。"
  "我没有不喜欢你,巧巧……"禄龄一时居然辩驳得无力。
  "没有谁家的丈夫会娶了妻后让她独守空枕,"巧巧眼含怨艾,"你要知道,我们成亲的第一晚就被个莫名其妙的事情搅扰,之后你几乎是连看我一眼都显得多余……禄龄,如此下去,你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禄龄被堵得无话。
  那种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要如何才能给予别人?

  安静良久,禄龄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正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听闻外头有孩提嬉笑奔跑的声音,禄龄忽地眼睛一亮,撑手在桌沿上探过身对巧巧道:"巧巧,我们今天一起出去放风筝吧?"
  巧巧手中犹是举着筷子,神色未见稍霁,而是换了另一种奇怪的表情:"放风筝?"
  "对呀,你不是嫌我冷落了你,今日外面天气那么好,又有风,"禄龄笑着抬手指了指身后挂在墙上的那只刚买来的风筝,"你看它多可怜,自从被我带回家就一直贴在墙上再没出去过。"
  "可是……"沉默了一会,巧巧的眼神闪了闪,"我今天不能和你出去。"
  "为什么?"禄龄怔了怔。
  "因为李阿婆昨日拜托我给她儿子缝几件衣服,今天就要送回去了,我怕来不及。"
  "哦,"禄龄皱了皱眉,"可是他们家的事情为什么要来找你?李家公子年纪不小业已娶妻,给他缝衣服自当是她们家媳妇的事情。"
  "那是因为……"巧巧支支吾吾,"那是因为李夫人前两天做饭时烫伤了手,邻里间相互帮忙是应该的呀!"
  "那倒是,"禄龄了然地点了点头,神情微有些失望,"难道要我一个人去么?"
  "禄龄难道就没有朋友?"巧巧随口问道。
  "朋友?"一语点醒梦中人,禄龄猛地一拍脑袋,"对呀,我可以去找多多。"
  说罢风风火火地扯下挂在墙上的那枚风筝,转身飞快地奔出了门口。
  才跨过门槛时忽然又停了下来,愣愣地自言自语:"多多?多多是谁?"

  *^__^*

  扬州城大而繁华,从城南步行去往城北需得花上好几个时辰,禄龄一路走走停停,却只觉得轻车熟路。
  一路三拐,行了好久,最后终于在某个城街拐角处停了下来。
  那路角正远离了集市闹区,地方安静又不显偏僻,弄堂间九曲八弯,再往里走竟还有好多户人家房屋。
  禄龄背着手站在巷子最外边朝里面探了探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已经快过午时,该是过了午饭的时间,偶有出来倒垃圾的妇女三两自此经过,都好奇地转过头来将他打量。
  禄龄逐渐被看得不好意思,只得迈开步子走了进去,还未几步就听见了一声含着童音的埋怨:"呸,都说了不要豆沙陷,又给我这个,难吃死了。"
  "不想吃你就不要吃,老子还不想给你呢,出来讨饭还端什么臭架子。"有人怒气冲冲地一边回身高骂一边从巷子口奔走出来,因不留神而猛地撞上了禄龄的肩,二人皆是一个后仰跌在了地上。
  "你不长眼啊!没看见别人在走路么?今天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碰上的人没一个正常……"对方大约已被激怒,火气颇大,"噌"地一声站起来叉腰指着禄龄劈头就骂。
  禄龄当时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只傻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他伸来一根手指头在自己鼻端不停地戳来戳去,待反应过来刚想顶回嘴去,忽然自他身后传来一声喜悦地高呼:"龄儿!?"
  禄龄闻声回头,却看见一个细小的身影正颠颠地往这边奔了过来,一至近前便猛地抬起屁股朝那兀自喋喋不休的人狠狠往旁边一顶,提高了声音不满道:"给我滚一边去,别欺负我们家龄儿。"
  别瞧那小乞丐个子不高瘦弱得似根骨头,力气却大得惊人,这一顶直把那人顶出老远,踉跄了几步撞在墙角。
  "你!"对方恨得咬牙,伸出来的手指一抖一抖。
  "你什么你?"小乞丐蛮横地跨一步挡在了禄龄身前,叉腰斥道,"还不快走?"
  "下次别再让我碰到你!"只能算是出门踩着了狗屎,对方亦不愿再同小孩儿一般计较,"哼"地一甩袖转身出了巷子。
  "你看我厉害吧?"小乞丐笑着转过身来,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拍了拍胸脯,"像不像江湖大侠?"
  "我觉得更像土匪。"禄龄断言,站起来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尘灰。
  "切,你少来。"小乞丐笑着,乌漆漆的脏手又"啪"地一下侵袭了禄龄的肩膀。
  禄龄看了看自己原本雪白的衣服,上头已蓦然地出现的了一个黑糊糊的掌印。
  幸而他并不在意,只继续朝那小乞丐问道:"那个……方才谢谢你,请问你认识多多吗?"

第八章

  "……"
  小乞丐一下不说话了,像遇到什么特别伤心的事情,呆呆地着看他。
  "怎么啦?"禄龄犹不知情,盯着他的脸默默思索,突然醒悟过来,"莫非你就是多多?!"
  "呜——"小乞丐忽地抬手捂住了眼睛,"龄儿你坏!"
  恰有提篮妇女三两结伴着自身旁经过,诧异的眼光毫不遮掩地朝这边射了过来。
  "喂喂,我没欺负你你哭什么?"禄龄万分为难,直压低了声音将他拉至一边。
  "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呢?"多多依旧捂着眼睛。
  "好了好了,我和你开玩笑的。"禄龄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就知道你开玩笑,"小乞丐闻言欢快地松开手,一张笑眯眯的脸又是晴天,"说吧,这两年你倒是去了哪里?"
  禄龄闻言震惊,这两年?
  如此说来,多多是他在两年前就认识的,这么说他该知道些什么。
  禄龄忽地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仿佛那记忆丢失的谜底就快要被揭开,心下一时激动起来:"多多,我想问你,两年前我在哪里?"
  多多突然又不说话了,斜起眼睛看他。
  禄龄被他瞧得发毛,缓缓缩回了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你老这么看我干嘛?"
  "你果然没变,"多多抚了抚下巴将他上下打量,"和以前一样地神经。"
  "……"禄龄一时无言以对。
  还待再说什么,忽见多多一睁眼睛朝他身后看去,继而一脸喜悦地伸出一只手,一蹦一蹦地往他身后打招呼:"小言哥哥!"
  禄龄随之转头去望,猛然瞧见一人正手捧着一包东西站在巷口。
  四目相对,各立巷子一端的两人齐齐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颜如玉?!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暖的阳光切下屋檐房梁的一角阴影,投在对方的脸上半明半寐。
  这样的景,禄龄只觉得熟悉。

  "喔!"正愣着神,禄龄忽闻多多欢呼了一声自他身侧奔了出去,直至颜如玉身前停下,踮起脚尖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东西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继而露出一脸享受的表情。
  做完这些,他才似方想起什么,拉着颜如玉的袖子朝禄龄这边指了指,嘴边喋喋地说着,却因相隔太远而无法听清具体内容。
  颜如玉一边认真听着,一边笑着点了点头,俯下身摸了摸多多的脑袋,又说了一句什么。
  多多很是受用,心满意足地捂着从颜如玉手中抢来的东西,一颠一颠地又奔了回来:"龄儿,小言哥哥问你饭吃了没?"
  "吃饭?"他问这个做什么?
  禄龄万分不明白,远远瞧了瞧站在那边看着他们的颜如玉,微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多多:"他是你哥哥?"
  多多忽然收起笑容,仰起下巴睨了他一眼:"怎么,我叫他哥哥你不高兴?"
  "没有没有。"禄龄闻言"嘿嘿"一笑,只觉得他这反应着实奇怪,心中暗自嘟囔着:你就是闲来无事想喊玉皇大帝一声哥哥也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多多听闻他这样的话即刻又笑得欢快,一低头大方地将手中的东西凑到了禄龄的鼻子底下:"我就知道龄儿不会那么小气,来来,吃包子。"
  "呃……我不要。"禄龄见状忙忙地摆了摆手,尴尬地退后了一步。
  "为什么不要,小笼包子诶!"多多收回来,一把掀开了纸包,"哇……你看,还是桔皮豆沙馅。"
  当真是香喷喷地甜味扑鼻,多多心满意足,连一双眼睛都变得亮闪闪,几乎感动得要飙出泪来。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吃豆沙陷么?"禄龄望着他手中白白胖胖的小笼包子,无意识地睁了睁眼。
  "我喜欢在豆沙馅里加桔皮。"多多这次不再计较他为什么总是明知故问,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脏手直直地往包子堆里捞。
  禄龄又睁了睁眼,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咕嘟"一声响。
  多多正要将小包子送往嘴边的手突地停了下来,转过眼珠子来看他。
  又是"咕嘟"一声。
  禄龄大窘:"我、我想我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呀?"多多忙忙拉住他,包子也不吃了,扁下嘴道,"你那么长时间都不回来,现在又要走,难道以后都不陪我玩了吗?"
  禄龄越显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回头看看巷口那端。
  颜如玉自方才起便一直倚墙站在那里,一路保持着这样的一个距离,不靠近亦不离开,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对话,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仅是透过眼前的景致,一径望进更远的地方。

  颜如玉在两年前就死了那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而他所犯下的恶行江湖间亦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近年来更是几乎成为了"丑陋罪恶"的代名词。
  只是大约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他自现在竟然还活着,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隐在人群之中。
  虽不知他到底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原先的样貌又是怎样的丑陋,但禄龄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将眼前之人同那个"颜如玉"联系在一起。
  又或者,世上同名重姓的人那么多,此颜如玉非彼颜如玉,他们其实便是两个不同的人?

  正诧异于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极不安分的多多又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飞快将手中的包子往禄龄怀中一塞,探头转到他身后,脆亮的声音因角度转换而微轻了几分:"哇,这是什么?"
  一边说着,动作极快,"唰"地自他腰间抽出一样东西。
  "这是风筝……"禄龄连忙转身想要抢回,却深知为时已晚。
  小孩儿向来不记事,只小小一样东西就能转移注意力,多多闻言立刻将那风筝搭起骨架,举在头顶来回奔跑了几步,回身笑道:"真是好玩,龄儿现在要去放么?"
  禄龄想了想,道:"如果你能告诉我……"
  "我陪你去吧?"突有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随后一双纤长的手接过了举在多多头顶的风筝。
  禄龄当即僵在了原地。
  "不愿意?"颜如玉偏了偏头。
  "没……没。"禄龄微有些心虚。

  春日的阳光最为融暖,徐徐的和风吹得枝叶摇摆,连带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脚下的绿萍芳草在风中渐次伏倒又重新立起,齐齐整整地从远处自身前,一波一波地似浪而来,带出阵阵的"沙沙"声。
  成群结伴出游的少年白衣翩翩,欢笑声此起彼伏地响在身侧。
  "很好吃啊。"
  树荫下席地而坐,禄龄手捧了多多塞给他的小笼包子,嘴上还堵着一个仍未咽下,却已迫不及待地笑着冲身旁的颜如玉竖起了大拇指。
  颜如玉笑而不答,转过脸去看天,抱膝的双手间捏着一根细小的风筝线,长长地延伸往天边。
  "嗯……谢谢你。"禄龄好不容易嘴上得了空,放下手中的东西坐直了又道。
  "嗯?"颜如玉回过头来,继而恍悟地将身子靠上背后的树干,枕手道,"如果你指的是这个小包子,那就不必了,反正你今天不来,我也是要把它们丢掉的。如果你指的是那日船上的事,那就更不必了。"
  如此认真地道谢,居然得到这样地回答,禄龄只觉得像是被噎着:"为、为什么?"
  "你用脑子想一想,"颜如玉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慕容简不是白痴,他如何会不知道你在外头,这分明就是故意放水给你偷听。"
  "……"禄龄怔愣。
  "又或者换句话说, 那日你可听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颜如玉心中其实无底,如此一问亦不过是想套套他的话,谁知禄龄竟已闭口不言。
  他从小就在一个平凡普通的环境下成长,不但娘亲宠爱,连周围的其它人都将其奉之为宝,根本不曾有人舍得告诉他江湖的灰暗,加之其本性纯然,自然不擅长心计。
  如果说这江湖间的风雨就是一场适者生存的恶斗,那么无辜卷入他只会当先阵亡。
  颜如玉瞧着他的神情只觉有些不忍,遂叹了一口气放眼看天道:"你若执意要谢,那谢也无妨。"
  语气间满满的酸楚与惆怅。
  禄龄却也不再说话,只低下头去用手指拨弄着手间的纸包。
  一时静默,两相无言。
  再少顷,禄龄突然觉得自脸颊边上传来一阵细微的温热感,转过头去只看见颜如玉伸出一根手指笑着在他眼前晃了晃:"吃东西的样子那么丑,像只小花猫。"
  禄龄羞赧得一下红了脸。
  颜如玉却是毫不在意,仿似方才的举动极为寻常,一下又将脸转了回去。
  禄龄只觉得别扭,低头想了想又问他:"喂,你真的是那个颜如玉吗?"
  "为什么这么问?"颜如玉随口应道。
  "觉得不像。"禄龄笑了笑,"人都说颜如玉十恶不赦,我却未见你真有多坏。"
  "哦……"颜如玉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答,"看人不能光凭表面,也许我真坏的时候,你并未瞧见。"
  "那我们赌一赌咯。"禄龄突然来了兴致,倾身朝他伸出一只小指。
  "赌什么?"颜如玉抬眼看了看他的手。
  "我承认我也许真是忘记了很多东西,可能我们以前真的认识……"
  "不认识。"颜如玉竟然飞快地打断他,仿似这样仍旧不够,又再加了一句,"你只认识多多。"
  "哈?"禄龄偏头想了想。
  "我们不认识"这样的话,确实已经在颜如玉的嘴里说过了好几次,可偏偏每一次见面都那样熟稔,仿佛他们从来都是识得的,难道就是因为他以前认识多多么?
  禄龄一拍脑袋,终于恍然大悟,郁结在心中许久的疑问自今日才全然解开,这发现让他高兴得几乎合不拢嘴:"原来如此,我就说嘛,为什么我会觉得你眼熟,因为你是多多的哥哥?"
  颜如玉一怔,脸上不知为何挂出了隐约嘲讽的笑容:"随便你怎么想。"
  "那我们可以好好认识,"禄龄兴致盎然,又朝他伸出了小指,"我赌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
  "为什么?"颜如玉没有动,眼中浮现复杂的神色。
  "感觉哪有为什么。"禄龄笑了起来,晃了晃手又道,"你要不要和我赌?"

  脑海中忽而响起一个脆然含笑的声音,记忆中浮现的那张笑颜与眼前的重叠在一起,仿佛时隔了几世轮回:"小颜说的,我都相信。"
  忽而又有一声沙哑的怒喊,夹杂着连绵不绝的暴风疾雨声,仿佛整颗心都要被撕裂:"颜如玉,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你!"

  心下微微一紧,颜如玉蓦地拍掉他的手,枕手靠上后背的大树:"人不能轻言相信。"
  禄龄被他拍得身子一歪,心下微有些失望,于是又直起身子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现在不过是心血来潮,此一时彼一时,若是有一天后悔了,"颜如玉不看他,"到时候便是哭也来不及。"
  "你怎就知我一定会后悔?"
  颜如玉不答话。
  禄龄亦不愿再计较,于是悻悻地转了话题,把手中的剩下来的包子往他眼皮下晃了晃:"那么这个呢?你方才说要丢掉,这不是你的午膳么?"其实心中更想说的是这么好吃的东西丢了多可惜。
  颜如玉放下手看他,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
  禄龄眨眨眼噤声,自以为又说错了话。
  "如果我说,我一直都在等你,你信不信?"颜如玉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放下手探身凑近过来,逼得禄龄直往后缩了几许。
  轻风轻拂,两相的翩飞发尾交错缠绵,眼见身前的人越靠越近,禄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心跳逐渐加速,快要跃出胸腔。

第九章
  只掌大的脸,下巴两侧微显婴儿般的圆润,永远澄亮透彻的眼睛露出些许的慌乱。
  这张脸已不知在心底描绘了几遍,如今又近在眼前,颜如玉细细看着,几难自持。
  "天!"
  脸颊快要相贴的前一秒,禄龄突然惶惶地开口大呼。
  颜如玉倏然止了住去势。
  "天色,我是说天色不早了……"因为两张脸的距离太近,禄龄大睁双目就快成了斗鸡眼,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我要回家去了。"
  颜如玉闻言微微点头,却不退开。
  禄龄等了一会不见其有反应,尴尬地伸手指了指身侧,"你可以让我站起来吗?"
  却熟料再一秒,眼前的景致已经颠覆。
  后背撞击柔软的草坪,发出"沙"地一声响。
  禄龄蓦地呆住。手肘勾压住了风筝线,引得天边一纸燕雀摇摇摆摆地坠落下来。

  "龄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耳边有缓声细语,似在恳求。
  禄龄全然不能明了发生了什么,一时如同中了魔障,就快要一点点地沉溺。
  再次清醒时,颜如玉已闭上了眼,伴随耳边鸟声脆鸣,长睫轻跃,无声无息地将嘴唇覆了上来。
  有温热的气息拂于脸上,禄龄脑中似被什么东西狠击了一遭,抬手猛地将他推开,随即飞快站了起来。
  颜如玉坐在地上,状似自嘲地轻笑一声,抬手一抹嘴角将脸别了开去。
  仿佛突生变故,只那一瞬便莫名地让旖旎婉转的气氛尽数散开了去,转而连空气都变得僵冷。
  难抑的情绪导致呼吸都不顺畅,禄龄似连续疾奔了千里之远,站在原地"呼呼"地喘着粗气,胸口不断地起伏。
  颜如玉不再有任何回应,仿佛方才的所发生的事情全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禄龄见状皱了皱眉头,不再多说一句话,只一转身便跑开了去。

  *^__^*

  这两日,禄龄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人在他背后对着他指指点点,一转头却又没发现有任何异样。
  起先倒没什么,时间久了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天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终于有好事的人在巷子口拉住了禄龄。
  "喂,禄龄,你等一下。"是那个爱管闲事的王大妈。
  禄龄对她无甚多少好感,好管闲事也便罢了,还整日喜欢拉着人聊天。
  东家长西家短王家的耗子三只眼,仿佛全天下人的家事在她眼里都是一场好戏。
  心道是被她拦下了总没好事,禄龄遂蹙着眉语气敷衍:"王大妈找我所谓何事?"
  "哟!"王大妈拉下了脸,"年轻人这样没礼貌,见着了长辈也不知问一声好。"
  禄龄抬首望了望天,干巴巴朝着她咧开嘴角:"王大妈好,饭吃了么?"
  "吃了吃了。"对方立即展开笑脸,随即又扯过禄龄的手压低了声音对他道,"禄龄啊,我看你也是个好孩子,有些事情明摆着,见一个人你被蒙在鼓里我实在是不忍心,今天我不说,总有一天会有人说的,还不如早些让你知道,万一这事是空穴来风,也好给你提个醒避免一下不是……"
  禄龄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见她一个不注意转了转眼睛偷偷想溜,奈何这王大妈身手敏捷紧缠不放,他转到这边,她也跟到这边,根本无法甩脱。
  禄龄哭笑不得,却也没有再多的耐心听她瞎扯,只得举了举手中提着的一堆东西道:"大妈,你再不说什么事,我可要回家去了,你看巧巧还等着我回家好做饭呢。"
  "啧啧。"王大妈闻言叹息,"亏得你还那么惦记着你媳妇,你再不把她看牢点,她可要跟着别人跑了。"
  "你说什么?"禄龄一怔。
  "看看,平日你总不在家里,街坊邻居可都是有眼睛的,现在谁不知道你媳妇正和李大娘的儿子打得火热,我都看不下去了,这事传出去该给多少人当笑话呀,禄龄,你再不快有点行动就要被人扣上绿帽子了!"
  扣……绿帽子?
  "我能帮你的只有那么多,其它的自己看着办吧。"王大妈犹为可惜地拍了拍禄龄的肩,"男人就该要有男人的样子。"
  说罢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对于此事,说实在的,禄龄并非是未有察觉,只是下意识地在逃避。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以为那样的事情,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能过去,他看不见就只当无事发生,只要巧巧不点破他也不点破,生活照样能过。
  最重要的是能够不违成婚那日娘对他的嘱托。
  娘亲让他好好过日子,他便一直将这句话摆在心上。
  只是今日,禄龄听到"戴绿帽"这个词心里就万分地不舒坦,特别在街坊邻居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只觉得羞耻,连一丝笑意也挤不出了,禄龄转身一埋头疾步奔回了家中。

  回到家里巧巧正在桌边缝衣服,见着禄龄回来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来:"呀,你可回来了。"
  禄龄点点头,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她,状似无意地瞥了瞥她摆在桌上的东西,嘴上试探着:"又在给李益大哥缝衣服?"
  "说什么呢!"巧巧捂嘴笑了笑,伸手拣过那件衣服嗔道,"这可是你的呀,自己的衣服都认不出来么?"
  禄龄凝神仔细一瞧,果真是自己的。
  只是心中仍旧堵得慌,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方才王大妈对他说的话正是一声一声接连不断地在耳边绕。
  "你再不快点就要被扣上绿帽子绿帽子绿帽子……"
  禄龄脑海中诸如此类的声音搅得烦不胜烦,此刻是全然不想再看见巧巧的脸,只得一挥手道:"你坐着吧,今天我去煮饭。"
  巧巧微有些吃惊:"你煮饭?禄龄你居然会煮饭?"

  禄龄犹记得自己成亲前夕,阿朝姐姐曾拉着他说过很多话,其中头一句便是:想要留住姑娘家的心,必先得抓住她的胃。
  对于生火煮饭这些女儿家干的活,其实禄龄不会。然而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上得了厅堂必也下得了厨房。与之相比,他更不愿看见自己媳妇有朝一日真跟着李家的公子跑了,这事情若传出去该有多么地丢人,不该有的事情便不要有,安安生生过日子有什么不好,何以非得平白地给人看笑话?

  慢慢悠悠地生起了炊火,禄龄抬手将锅底刷干净放上了灶台。
  手边一边不见闲着,脑子里却一边乱哄哄地挤满了王大妈写满窥视的表情:"禄龄,男人就该要有男人的样子。"
  不行,总不能就这么忍着,总要做点什么。
  把李家公子揪出来,狠狠地毒打一顿?
  或者,夜半纵火烧了李阿婆的家,让他们无家可归?
  那不成了土匪?
  禄龄想来想去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情,手上忙碌着,刚想把切好的菜往里头丢,随即又收了回去。
  好像……要热锅吧?
  禄龄挠了挠头,转身舀了一勺油浇进锅里。
  "呲啦——"
  居然忘记锅里有水还未倒干净,溅出来的油沫子一下便占着了手,即刻在嫩色的皮肤上现出点点的红印子。
  "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惧的尖叫。
  禄龄一边低头搓了搓被油星溅得疼痛不已的手,一边转身去看,却只见巧巧正捂着嘴巴瞪大了眼睛指着他身后:"烧……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
  禄龄连忙回转身去,果见整个锅里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一时吓得慌了手脚,竟然伸手就要去握那锅柄。
  "当心烫!"巧巧又是一声高呼。
  谁知为时已晚,在一连串声声不息的哀号下,禄龄整双手惨烈牺牲。

  *^__^*

  直至今天才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失恋的人都要出来买醉,对于目下的禄龄来说,简直可以用"深有体会"这样的词来形容。
  就因为这"戴绿帽"的事情,禄龄可以说已经被搞得"伤痕累累"。
  人都说"一醉解千愁",眼下可真真是有很多愁绪需要解。

  夜色已深,独自在外游荡却不肯回去,禄龄在酒馆子里寻了个位置坐下,犹为豪气地一次要来了几斤好酒。
  手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实在是连酒碗都捧不起,只得俯身将嘴巴凑到碗边细细抿了一口。
  酒是烈酒,禄龄不习惯,立刻被呛得一声咳嗽。
  正是此时,却闻得耳边传来一阵肆虐的嘲笑:"啊哈哈哈……哪有人这样子喝酒。"
  禄龄闻声转过头去,却在对面桌见着个同是来买醉的少年,着浅青色长衫,长发半束,眼睛微微眯起,脸色不类寻常地微红,大约已经半醉,此刻正伸出一手来指着禄龄笑:"白痴。"
  "你说谁是白痴?!"禄龄怒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就是说你!"少年亦是拍案而起,"喝个酒扭扭捏捏地连娘们都不如,有本事我们拼酒!"
  二人当即站在桌边怒目相对,视线来去间,那少年忽地抬手拾起桌前的酒坛往前一送道:"来啊!"
  "拼就拼!"明知是激将法,禄龄依旧爽快地抬手一推身前的桌子,"吱呀"一声与对面的桌子拼在了一起。
  "这才像个男人!"少年"哈哈"一笑,一径举起桌上的酒坛子朝禄龄示意了一番,仰脸就往嘴里倒。
  禄龄不甘示弱,用手腕夹起身前的酒坛子,亦是迫不及待地往嘴边送。

  "男人就该要有男人的样子。"

  脑中突然响起王大妈白日里对他说的话,禄龄愣了一下,随即放下坛拍了拍那少年的手臂,又指了指桌前的酒坛子问道:"哎哎,兄弟,你说要如此喝酒才像个男人,那么我媳妇跟人家跑了要怎么办?"
  "啊?"少年并未听清,继续埋头痛喝,"不要叫我兄弟,叫我名字。"
  "呐,名字,"禄龄才不管他叫什么,只抬手比了比继续问道,"我是说,面对这样的情况,怎么样才能……拿出'男人的样子'来?"
  "啊哈哈哈……"大约还从没见过有人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少年一时挣着肚子笑弯了腰,"你真有意思,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禄龄语塞,一时连自己也觉得是问出了个傻问题,摇了摇头抬手举酒又是一通猛喝。
  "当然是要拿出拳头来猛凑那臭小子一顿,"不想对方竟然答了,不过倒是答得没头没尾,"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媳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禄龄大惊:"你不也是男人么?"
  "你就是个窝囊废。"少年伸手朝他胡乱一指,"媳妇都跟人跑了却只知道到这儿来买醉……我也是个窝囊废,也只知道跑到这儿来买醉……"说着说着声音渐小,脑袋一点一点地趴在了桌子上。
  禄龄"呵呵"笑着,抬手轻拍了一下对方的后脑:"你个神经病。"
  几坛子酒下肚已经让禄龄头晕目眩地寻不着南北,再想摸酒坛却走错了位,手心随即一暖被另一只手握住。
  这一动静触及了伤口,禄龄被疼痛激得一颤,连忙飞快地将手缩了回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去?"有人在身侧询问。
  禄龄朦胧抬眼,视线间恍恍惚惚地辨不出人影,只觉得该是个熟悉的人,于是伸手逮着对方的领子道:"我、我不高兴……"凑得近了,还能闻到对方身上一股熟悉的淡香。
  "为何不高兴?"和缓地声音,仿佛曾经听过的温柔。
  禄龄心下感念,只紧紧地拉着他的领口不放,因着醉酒,声音变得有些期期艾艾:"我媳妇、我媳妇背着我在外面偷汉子!"
  对方闻言微微一愣:"那个巧巧?"
  正想问他如何会知道自己媳妇的名字,恍惚的视线忽然对焦,禄龄方才看得仔细,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颜如玉。"
  这方话音还未落下,那方颜如玉却不知因何沉下了脸色。

春色入窗帏,最最情人节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那一年仿佛是最最自出生到现在最冷的一个年月。
  鹅毛般的雪花整片整片地下,一路铺得满地都是雪白,偶有顽皮小儿嬉闹着自路中央颠跑而过,留下一连串的细小脚印,仿佛在平白的纸张里盛开出一朵朵极美的花。
  因昨夜宿醉,晨起时稍晚了几分,最最披上衣衫打开小窗往外面张望了一会儿,一眼便见满地都是昨夜留存的爆竹碎片,相较正月里的热闹,显得有些凄凉。

  洗脸出了房门,最最下楼在堂屋中央的桌边翘腿坐下,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还没喝几口就看见七娘一路怒气冲冲地自后屋出来,看见闲适坐在桌边的最最只越发的着恼,一插腰行至他身前便点着他的鼻子责骂:"你个死懒鬼,给你吃给你住,不干活不接客就只知道睡,你怎么不去死了算了!"
  最最原本并不在意这般的责骂,只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忍不住回嘴道:"骂我做什么,有本事再去找个床上功夫更上手的来伺候你家恩客大爷?"
  "你!"七娘被他堵得仿似噎着,整张脸被涨得通红,只伸出手指来一抖一抖地指着他,一径地喃喃自语,"反了反了……"
  最最不理,兀自又倒了一杯茶刚要喝,突然自屋外莽莽撞撞地冲进一个人来,逮着最最便握着他的手腕往外面拖,一边拖一边高声地回头喊:"娘,最最今天借给我。"
  "臭小子你要干什么?给我回来!"七娘一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待得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只见两人的衣角一晃便消失在了大门口。

  "喂,禄小鬼,你拉我出来干什么,再过一会我们院里可要开门接客了。"一路被拉扯着奔至一个僻静的角落,最最累得直喘粗气,一边说着拄着膝盖底下头去,细嫩的两颊染上一层纤薄的红晕。
  "最最,你今天不要去接那劳什子的客了。"
  怎么都是被娘宠着的孩子,不似最最那般身子弱,相较之下禄龄跑了那么远的路却是连气都不喘,只是大半张的脸都隐在了围巾里,说起话来连声音都变得闷闷的,一张脸红扑扑地被风吹得干涩开裂,他伸手拉了拉最最的袖子继续道:"有我替你挡着,我娘不会将你如何。"
  "可我有什么。"最最抬眸白了他一眼,话语间隐隐含了厌恶。
  "什么意思?"禄龄犹是未觉察出他眼中的情绪,只愣了愣问道。
  "'上仙院'头牌小倌最最,"最最转过身来,单手抱肘耐下心来掐指给禄龄算起账来,"陪喝茶五两银子,陪唱歌弹琴十两银子,陪吃陪喝二十两银子,陪睡一觉五十两银子,我一天有那么多的时间,整好可以把这些事情都干完,加在一起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你轻而易举就让我今天不要接客,那么多银子谁陪给我?"
  禄龄闻言垂下眼去,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地细细算。
  "你不用算了。"最最嗤笑一声,枣色的柔软长发被凉风拂得凌乱,"再怎么算也是算不好的。"
  禄龄不恼,只抬起眼看着他坚定道:"没关系,这些我银子我一定尽数陪给你。"
  "那么好,就算银子的问题解决了,"最最微微俯下身去,凑近禄龄的耳边道,"可是你说你娘那里你能替我挡着,当然没错啊,她是不会骂你,但你能保证她不会骂我么?一个多年没有男人滋润的女人,发起脾气来可不要太凶哦~"尾音特特拉长。
  毕竟再怎么粗枝大叶也是有心的,如此明显的厌恶禄龄亦能觉察得到,可还是底下头去自怀间掏出一包东西,声音却较方才轻了许多:"你放心,不会占用你多长时间,我今日找你来,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还想找我帮忙?"最最不屑,站直了乜眼瞧他,"那些无聊的忙我可不一定会帮你。"
  "喏。"禄龄转身走到一边的石桌上,摊开方才从怀里掏出的包裹,里面竟是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只是想请你帮我写几个字罢了。"
  最最心道果真是无聊的忙,这种事情找谁不好偏偏要来找他,一时站在原地不愿动。
  禄龄立于桌边看了看他,眼神里透出几分忧意,沉下脸道:"今日不写,你可莫要后悔。"
  "你的事情,我后悔什么?"终还是有些不忍,最最犹豫了一下,放开一直抱在胸前的手,走上前去轻慢道,"说吧,要我写什么?"
  禄龄见状连忙转身拾笔蘸饱了墨汁递给他,又抬手将纸张平整地铺开,一字一句地道:"你就写:今夜日暮,淮水桥头见。"
  最最提笔欲依言写下,突然又停了下来,抬眼将他上下打量:"哟,约会姑娘家?"
  禄龄脸色一红,皱了皱眉催促他道:"你只管写。"
  "不对呀,今天是上月灯节,确实是个约会姑娘家的日子。"最最歇笔,抬手一摸下巴对禄龄促狭道,"说吧禄小鬼,你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禄龄急了,继续推着他的手催促:"这不是写给姑娘家的,你快写啊!"
  "不是写给姑娘家的!"最最大吃一惊,转脸看着禄龄咽了口唾沫,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
  "对呀,"禄龄脸色越发的红,仿似自暴自弃,只飞速道,"我和你一个癖好,你待我何?"
  最最"噗——"地一口喷笑出声,转眼见禄龄竟然黑了脸,连忙闭上嘴巴憋着,一边转头继续写字一边耸起了肩膀。
  好容易写玩那几个字,最最就差没憋出内伤来,直起身子稳了稳情绪才转身将那张纸交给他,又遵嘱道:"拿好别丢了。"
  禄龄小心翼翼地接了,仔细叠好装进衣袖里,仿佛对待一个宝。
  最最见他如此又想笑,却还是忍住了:"再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禄龄点点头。
  最最见状不置一言,立刻转身就走。
  "哎……等一等!"身后一传来一阵呼喊。
  "又有什么事啊?"最最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禄龄急匆匆地追上来,自怀中掏出一条丝绢递给他:"差一点给忘了,这是你的吧。"
  最最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立刻变了脸色:"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那是一条白色的丝绢,边角微微泛黄,明显有年月一轮一轮碾过的痕迹,上头用红色丝线清清楚楚地绣着两排字:

  春意入窗阑,灭烛解衣衫。
  嬉笑床帏里,蕙香芳满天。

  那是……那是那一年上元节,他写给柳哥哥的诗啊!
  最最握在手中,眼眶一时变得湿红,连着身子都开始颤抖。
  "是我在后院捡到的,知道是你的,所以才拿来送还给你,你可要藏好,以后再丢了被别人捡到,指不定会被扔到哪里。"禄龄站在一边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最最抬起脸来,一晃便有泪水自眼角滑落。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禄龄转身离开,清润的声音依旧远远地传来,"记得你今天归我,晚上千万莫要去接客。"

  *^__^*

  事实上最最今天一天都再没有心情接客。
  每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都值得用来回忆。
  今天正是他和柳哥哥相识五周年的日子,只是五年过去了,他那个上京赶考的柳哥哥,信誓旦旦说要他等他回来接他的柳哥哥,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秦淮河的夜景总是如此艳丽亮,鲜鲜明明地充满奢靡的气息。
  而今夜的景色却是越发的灼眼,一盏一盏的花灯排满了整条淮河,有灯光倒映在河间,仿佛容纳了属于整个天空的星辰。
  最最倚窗拄肘痴看夜色,目光滞留在那湖间粼粼的月华里。

  一样的河,一样的景致,不一样的是河边携手信步的人。
  犹记那亦是多年前的某个月夜,有人在秦淮河边的青枝绵柳下轻执了他的手,五官在黑夜里不甚明晰,双目却炫亮如满天的辰星,淡然的月色散了一肩一脸。那少年就这样微俯了身在他的脸侧耳语,细声呢喃如歌鸣琴瑟,他说:"最最,我许你一辈子的幸福。"

  想着便又模糊了眼眶,抬手刚想擦泪,忽听见楼下有人放声高呼:"最最——最最——"
  最最连忙低首去瞧,却见禄龄正站在楼底,一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一手不停地朝他挥舞:"快下来啊,带你去看好东西。"
  最最这次没有拒绝,胡乱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倾身对他道:"你等一下!"
  说罢转身匆匆地下楼,出门前犹豫了一下,退回来在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飞快地奔下了楼去。
  一至楼底便被禄龄执起了手,急匆匆拉着他往人群里钻:"快点,就要来不及。"
  "你又要干什么?"最最根本搞不清这男孩子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日日都那么地有活力,仿佛全世界人的劲头都没有他足。
  "跟我来就是了。"禄龄不答,一路拉着他东窜西跑,在人群里七拐八拐。
  近在眼前的花灯比远瞧要好看得多,因着脚步飞快而在眼角倒退。
  最最逐渐体力不支,夜夜的笙歌让他的身子不似原来那般健康,只多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他一边喘气一边对禄龄道:"你行了吧,别折腾我一把老骨头。"
  "谁说你是老骨头?"禄龄继续疾步地奔走。
  "那么好的夜色,那么美的花灯,你难道不想看看么?"最最欲图阻止。
  "有更好看的东西等着你。
  禄龄说着,忽然停了下来,转身朝他露出笑颜:"到了。"
  "到了?"最最疑惑,转而放眼去瞧。

  秦淮小桥,那是花灯未及的地方,不如方才那般人声鼎沸,光线也微有些昏暗,视线所及的桥头,正有一个人负手而立,见着有人到来,即刻转过了身,朝这边露出温柔的笑意。
  那个人一身白衫,长发翩然,潇洒卓约的风姿一如五年以前。
  最最瞬间湿了眼眶。
  "去吧。"禄龄推了推他,"我已经将你白日里写的字送给他,他现在是当今皇帝身边的红人了,好不容易来这巡查民情,想见他一面可真难。"
  最最不说话,只含泪死死盯着桥头。
  "你放心,他还记得你哦!"禄龄继续在他耳边笑,"我们在昨天便约好了要给你惊喜。"
  最最还是不说话。
  "我娘那边,你就放永远的心吧,我和你的柳哥哥已经帮你赎身……"话还未说完便被最最一把拥在了怀里。
  禄龄一愣,随即又笑,眼眶也是红红的,只拍了拍他的背道:"最最,你真矫情,要抱也不该抱我。"
  "因为你软软的抱起来舒服啊!"最最轻笑一声退开,抬手捏了捏禄龄脸,"谢谢你。"
  "不用谢,最重要的是以后要幸福。"禄龄笑得纯真,"快去吧,他还在等你。"
  最最转目看了看桥头,止不住的眼泪又要滑落,却生生被他忍住,低头自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递给禄龄:"这个是给你的,早晚在脸上涂一次,皮肤就不会再干燥开裂了。"
  禄龄点点头接过:"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最最退后一步。
  "再见,"禄龄笑笑,又想起什么似的马上改口,"不对,以后可能不会再见了。"
  "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最最后退一步挥了挥手。
  禄龄点头。
  最最再不犹豫,继而转身飞奔。
  "保重!"禄龄在他身后喊。
  最最一边埋头朝着他的幸福奔跑,一边猛力地点头。
  眼泪一瞬便失控如断线的水珠,最最只默默地在心里念着:你也要保重,禄龄。
  要记得这是属于我们的情人节。
  善良的你,也请千万要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的礼物^ ^
第一一章

  "你怎么不说话?"良久感觉不到有回应,禄龄又抬首去瞧,只能看见眼前之人黑亮刘海下的一双眼睛,眼睫投下的阴影仿若一张密密交织的网,伴着微带伤神的视线一点一点地铺张下来,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噗……"身旁忽然有人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禄龄突然清醒,只觉得有什么自内往外翻涌而来的回忆被中途截断,一时气愤地转过头去。
  "笑你太懦弱呀,懦弱……不是男人的作风。"
  "懦弱?"禄龄闻言"嘻嘻"一笑,伸出一指在他少年眼前摆了摆,继而摇摇晃晃地挣开颜如玉,单手扶着桌子迈了两步过去,忽地抬手一把拎起了那少年的衣领。
  "喂,你要干嘛?"少年面带惊慌地被他提着自凳子上站起。
  "我要……"禄龄说着挑起嘴角,伸出两指飞快地对准对方的鼻梁捏了下去,"看你还敢不敢说我懦弱!"
  少年被他折腾得"哇哇"直叫,一时酒也醒了不少,倒是不甘示弱,亦是伸出手来捏住禄龄的鼻梁跟他对着掐。
  这双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幸而整家酒铺里除了他们几个人便再也没有其它的客人。
  店家老板原本正在厨房忙乎着,听闻屋外响动急急赶了出来,一眼便见着这样混乱的场景,慌忙奔上前来阻止道:"二位莫打,二位莫打,有话好好说!"唯恐这两人斗起气来把他的店都给掀了。
  眼见着连老板都慌张起来了,二人这才算罢了休,齐齐哼地一声甩开了手。
  虽则如此,气氛仍旧紧张。
  老板满头大汗,抬眼却见他们身边竟还站着一个素衣公子,转而将求助的视线往他这边投来。
  颜如玉见状一怔,却没有说话,转身一提衣襟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脸上表情虽则淡漠,仔细一瞧又仿佛带了一丝玩味。
  老板暗道一声感情这些个人全部是个怪脾气,一时心中无底,忍不住又抬手擦了擦额头细汗。
  见他如此为难,禄龄只觉过意不去,遂转了转眼睛悠悠打了一个酒嗝,缓下表情反过来劝慰他道:"老板莫急,我们方才不过是在开玩笑。"
  禄龄说罢抬手搭上少年肩膀,收臂一紧,转过脸来对他笑呵呵地道:"这位兄台,你说是吧?"
  少年看来着实已醉得不轻,前般做了什么事转眼连自己都不太记得,也没听清禄龄到底说了什么,只迷迷糊糊地点头退开一步,一抬手抄起了置于桌边的包袱,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面走。
  "喂,你怎么走了,莫不是怕了我?"禄龄见少年就要离开,笑嘻嘻地追上去唤他,自己亦是满脸的醉意,一不留神脚下绊着什么东西差点跌倒。
  那个与禄龄一般同是在酒铺子里买醉的少年却不回头,只一边走一边挥了挥手大声道:"时间不早,我该回家去了,既然有人在这陪你,我也便不多留了。"
  禄龄还想再说什么,谁知那人却已转瞬消失在了酒铺门口。
  一时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他和颜如玉两个人。
  仿佛所有的喧闹都在转眼间消失了踪迹,四周的嘈杂随着那少年的离开亦是跟着沉寂下来,如此的安静,禄龄只觉不能适应,禁不住转头看了看颜如玉,见他亦是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眼神中有些微的探究与思索意味。
  禄龄瞧着,脑海中蓦然回想起那日他们一起在树下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颜如玉神色温柔,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漾着高山天池里最为清澈的泉水,嘴边倾吐出的话仿似呢喃的耳语,他对他说:"龄儿,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话恰是如同一个被下了轻咒的蛊惑,不远不近不深不浅,其中之意却足以另人觉得匪夷所思。

  如此意念一起,方才变得稍微轻松的心情又重心沉郁起来,禄龄撇了撇嘴一屁股在颜如玉身旁坐了下来。
  刚想抬手去摸那坛刚刚被自己喝到一半的酒,却见眼前手影一晃,酒坛子随之离自己远了几分。
  禄龄转目去看。
  颜如玉不言不语地用手捂盖住犹自冒着清酒醉香的坛子口,眼睛直直盯着他瞧,神色如寻常般平静中透着繁冗的忧虑。
  因着姿态角度的变幻,斜对角昏黄的灯光散散漫漫地打映在地上,留下一片阴影,仿佛经过了恰当的剪贴,除却一把四条腿的长凳,还能瞧见两个相近相偎的身影。
  本就心情郁结,此刻越发是不愿瞧见如他这般的神情,眼前恍恍惚惚看什么都是两重影,禄龄半眯着双眼转过视线怔怔地盯着那地面看了一会儿,却又觉得这样的安静实在忍得人心慌,只得想尽办法同他没话找话:"颜如玉,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睡觉么?"
  "无心睡眠。"颜如玉顿了良久才答。
  "你也会睡不着么?"禄龄一时又找着了兴趣点,转过脸来的神情里透出几分好奇。
  颜如玉淡然别过脸道:"这很奇怪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仿佛一时找到了盟友,不知是酒意真的能令人忘愁还是其它,禄龄有些莫名的高兴,转脸比了比手对他道,"是不是就是那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晚上能睁着眼睛直到天边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好似已将方才的烦恼一径都抛诸在了脑后。
  颜如玉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禄龄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是啊。"
  颜如玉闻言静默一会,继而问道:"你缘何晚上会睡不着?"
  "不知道,有很多很多的烦恼,"禄龄摇摇头,半真半假地道,"偶尔还会想起你,很奇怪吧?"
  也许并非仅是"偶尔",对于颜如玉,禄龄心中有太多的问题,只是他并不愿多提,毕竟彼此仿似陌生,很多事情无法直面着将心比心。
  颜如玉眼神闪烁。
  见他不答,禄龄抬手又要去捞那被他反手扣在掌下的酒坛子,扯了扯却发现气力不敌,遂转过脸来问他道:"你该不会是在记恨我吧?"
  仿佛一语中的,颜如玉越发缄默。
  "果然。"禄龄恍恍惚惚地低下头去,"我想我们以前一定是认得的,我次次见你,你次次都没有给过我好脸色看,必定是恨我不记得你了吧?却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
  "每个人都会有烦恼。"颜如玉一边截下禄龄的话避开方才的话题,一边抬手夺回他手中的酒坛,"就像你以前从来都不喝酒。"
  禄龄半眯的眼睛终于全然张开,嘴边的笑意也更为浓郁了些:"不想你竟然连这都知道,我以前是没喝过酒,那时一直都很没心没肺仿佛永远没有烦恼,现在却不同了。"
  颜如玉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你倒是真有些变了。"
  "变成了什么样?"禄龄笑问。
  "变得……"颜如玉说不上来。
  好似变得更鲜活了,又好比之以前更淡漠了。
  这些虽然瞧来不大明确,颜如玉却是能够清楚地体会到一点,他当真是已不再如以前那般全心全意地去感受体味生活,仿佛常常不在状态,对身边的一切都有些漠不关心了。
  这大约不是一桩好事。
  听说树木每过一年就会在干枝里多长一圈年轮,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不可更改;而人每长一岁,就会在脸上多加一分沧桑,经历得越多就变化越大。
  他只怕这许多年不见,禄龄亦是会和其它历经劫难的人一般转眼脱离了原本的纯然,变得世故麻木。
  而颜如玉现在看看却又不像,他依旧是这般爱玩爱闹,和记忆中那个明快模样如此相似,却仿佛又有了些许的不同。
  促使他会有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两年记忆的丢失,还是更有其它的原因?
  颜如玉无从考究,只一时有些唏嘘惆怅。
  他多么想看着禄龄在自己的眼前一点一点地健康成长起来,每一次的细小变化都能被他真实地感受到。
  他心想这禄龄必要变得懂事坚强,却又不能太过刻板无趣,本性依然能同小时那般地活泼开朗。
  这是他曾经最希望的事情,然而他当真是做得不够好,每每都要若他烦愁若他忧伤,直至最后连整个人都已离他远去。

  禄龄却是不知他所想,一边摇了摇头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如果我们从前只是泛泛的点头之交,我想你大致也不会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颜如玉依旧沉默。
  "不过你放心,我的烦恼向来有很多,孰轻孰重我亦自会掂量得清,"禄龄说着大方地张开五指送到他眼前,给出的答案却分明还透着一分孩子气,"我对巧巧已经够好,不想再为了她夜夜不能安寝。"那伸过来的原本细嫩的手上,此刻已然布满了一颗颗淡红色的血泡。
  颜如玉见状显然一怔,抬手方想触碰,禄龄已飞速地收了回来:"本来是想好好地给她做一顿饭,可惜技术不到家,被油烫去了。"
  颜如玉看着他,不再说话。
  禄龄瞧着这当口趁他不注意忽地伸出手,这一下终于成功夺回了其手间压着的酒坛,他随即得意笑着冲颜如玉眨了眨眼,一仰脸将其举起在嘴边猛灌了一口,又接着抬起衣袖揩了揩嘴角:"我真是没用,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被千万人笑话,巧巧也会越发地嫌弃我……"
  "不要再说这些。"颜如玉仿佛不愿再听,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那你要我说什么?"禄龄抬眼看他,眼中尽是一片的茫然,"或者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颜如玉不知当如何答他,脑海中好几个纷乱的场景尽数重叠在一起,嘈嘈杂杂喧闹的声音,画面中都是一样的脸。

  时光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眼前的那个人也曾拉着他的衣袖,如这般无措地问过他同样的话:"小颜,你说我该怎么办?"
  彼时的情形已然被记忆蒙上了灰白的影印,然而因着刻骨铭心,却教他如何也忘记不得。
  有时也曾想过,为什么失去记忆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若真如此,便无需忍受思念的煎熬。
  一句忘记了就能一了百了。
  越想越是心痛难忍,颜如玉伸手轻轻扳过禄龄的肩膀,仿佛正轻捧着那些易碎的记忆,眼中有万千思绪纷扰,连说出口的话语都未曾经过思考:"如果这一次,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你还会不会听我的?"
  "你说什么?"禄龄不明其意,只见得酒意醺然,昏昏欲醉。
  "你的巧巧现在在哪里?"
  "在……"禄龄一边思索一边低头寻找,仿佛此刻所有的记忆都被他丢在了地上,遍寻不到忽然又抬首问道,"我不知道,你说,巧巧现在会不会正在家里偷汉子?"
  "那么你也去偷。"
  "啊?"
第一二章

  夜已见深,空气里不闻一丝嘈杂的声响。
  意识再次半重拾的时候,禄龄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朦胧间隐约觉得有柔软的被褥枕垫在脑后,熟悉的味道传至鼻端,仿佛很久以前曾夜夜触碰的温柔。
  有细细痒痒的湿热感自耳边缓缓移至鼻尖,禄龄只觉不适,微一转脸欲要避开。
  谁知那种感觉却似有着黏性,避到哪里跟到哪里,一路蜿蜿蜒蜒地延伸到了脖颈里。
  避无可避之下,禄龄索性不去挣扎,只任凭那感觉肆虐侵袭。
  谁知它停在脖子间却固执地不再移动,继而有一双手臂自身下环伸进来,圈着禄龄的腰间一寸寸地箍紧,仿佛一个极度缺乏安稳的姿态。
  有暖意在周遭凉薄的空气里缓慢扩散,逐渐将全身都密密包围。
  这是几年孤独难眠的夜晚里都不曾拥抱的温暖,禄龄只觉胸口起了细微的酸痛感,随即偏转过脸恍惚伸出手去回应,欲图与其抱得更紧。
  指尖迷蒙的触碰里,仿佛纠结在了对方微带凉意的细发间,竟是如何也拉扯不开。
  这应当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小胡闹,手指的纠缠仿佛引出了对方一阵痛意,腰间的环抱忽地松开,随即有一只手捉住了禄龄那双在细发间捣乱的手。
  这一松手便让凉意钻了空子,禄龄不舍,挣开手往里凑了凑,亲昵的贴近里带来一阵细腻的香味。
  那味道让人沉溺,逐渐引开了禄龄的注意,微微抬起脸去嗅,却只觉得嘴唇被轻轻的蚀咬住。
  禄龄微有拒意,伸出舌尖去舔,舔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仿佛是对这一路调皮举动的惩罚,对方显然不再停滞,一启牙齿咬住禄龄的舌尖,继而狠狠地吻了进去。
  唇齿纠缠间,嘴边有湿润的唾液满溢出来,一路滑过脸颊。
  从方才的缓慢突变成现在的紧凑,身侧却犹有轻微的凉意,只因贪恋温暖,意识间满满都是纷乱的叫嚣,吵闹着想要一个拥抱。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禄龄只觉双目晕眩,被醉意填满的脑海间尽是沉坠的疼痛感,全然不辨那感觉究竟是梦还是真实。辗转调整姿势,却自齿间泄出了一丝悠然的轻吟。
  本以为还会再继续,谁知那唇齿间的摩擦却突地停止,那湿热的感觉开始继续下移,隔着禄龄薄薄的衣衫,竟然准确地捕捉到他胸前的敏感点。
  禄龄轻哼一声,下意识蜷起了身子,因着心下排斥,复又抬手地将对方推开几许。
  这一激终于唤起身周所有粗钝的感觉,禄龄转了转眼珠缓缓睁眼,谁知侵袭而来的却依旧是一片不辨事物的黑暗。
  是因为夜间没有点灯。
  无光的环境本就不能带出更多的安全感,仿佛一场春日的大梦刚刚清醒,再也找不回睡梦中温柔的暖意,唯剩下脸颊边的一片冰凉。
  禄龄抬手擦了擦脸,却觉得手背滑抚过的地方还有另外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这一发现终于令他清醒,禄龄伸手去摸,只觉触到一片凉凉的衣襟,还有暖热的体温。
  禄龄心中一惊,猛地往边上退了退,下意识地轻声唤:"巧巧?"
  对方不答,仿佛一下着了恼,跟着迫近几分,速度极快,突地伸手扣着禄龄的后脑将他拉近几分。
  禄龄一慌,连忙格手去推,却未料到对方用力之深,根本无法抵挡,继而失力一头栽进了对方的怀里。
  耳边传来轻缓的呼吸声,还有软唇细细痒痒地摩挲在颈间。
  禄龄一时崩紧了身子,几乎要失控颤抖起来。
  黑暗中的感觉犹为敏锐,不一会儿便觉有一只手灵巧地摸索上来,自禄龄的小腹穿过,停留在腰间少许,突地抽手解开了上头原本整齐系着的衣带。
  一阵凉意钻空袭来,禄龄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他一抓衣襟猛地抽出身来,却在不留神间碰到了一只分明属于男子的手。五指纤长,有微微突起的经脉。
  "你是谁?"只一瞬便完全清醒,在体内滞留不去的醉意随之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慌乱。
  这一问仿佛引发了对方沉淀已久的怒意,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缓慢清冷的声音:"这是第几遍?"
  这声音……是颜如玉?
  禄龄越发吃惊,收起手更紧地捏牢了松开的衣襟。
  "是否每次见面,你都要问我一遍类似的问题?"对方又问。
  经他一提醒方才想起好似真的如此,禄龄只得道:"对不起,下次一定不会,可是现在……我想回家去。"
  颜如玉的声音间隐有一丝难以辨识颤抖:"如果换做是你刚才口中唤着的人,这一切是否能够继续得下去?"
  "你在说什么,"醉酒后的脑袋传来钝重的抽疼,禄龄摇了摇头退后几许道,"我听不懂。"
  唯觉心中一酸,颜如玉突地伸手拽住禄龄的手腕,一把将他重新推倒在枕被间,仿佛燥郁失控:"不要再装了,其实你什么都懂。"
  "你要干什么?"禄龄心下越慌,胡乱地挥手挣扎,额角脸侧逼挤出细小的汗珠,一时连牙齿都打起了颤,磕磕绊绊地道,"我会念着巧巧,只因她是我的妻子……可你不同,你不同啊!"
  "有何不同?"颜如玉终于被激怒,说出的话里几乎带了绝望的情感,再不怜惜地一挥手撕扯开禄龄的衣衫。
  春日薄衫本就脆弱,何曾经得起这般折腾。
  "你到底要干什么?"禄龄一时衣不蔽体,又挣扎着往后退,黑暗中只能看见对方一双含着淡淡光亮的眼睛,心中满是恐惧与焦虑。
  "很多事情何需一遍又一遍地明知故问。"颜如玉着力拉着禄龄的手肘将他重新拖至近前,继而扳着他的肩膀将他重新压进了枕被里。
  "我没有……"禄龄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发现根本不能,一时慌乱地道,"如果你说的是我不记得你那件事,那么我很抱歉,只要你能帮我想起,我下次保证不会再问你类似的问题……不,任何问题我都不会再问你。"
  "……"
  "……"
  有清凉的衣衫跌落在禄龄的脸侧,下一刻胸前便触上了一个□而滚烫的肌肤,两相摩挲,带起全身的血液,一波一波尽数冲至头顶,仿佛整个人都被泡在了沸水里,几乎要翻腾起来。
  "一次,再一次就好。"耳边响起温言软语,却是一个压低了姿态的请求。
  禄龄一时怔然:"你说什么……唔……"
  翻天覆地的吻,热烈而又沉重,仿佛赌下了整个世界。
  能够使力的地方却被对方捉着动弹不得,禄龄心中一紧,油然升起一阵恐惧感。
  眼前还是一片复一片的漆黑,却已被争先恐后奔涌而来的泪水挤的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多余的东西。

  相触的体温开始逐渐地发烫,颜如玉小心翼翼地呼吸,纤长的手指一路抚触着禄龄裸露在外的皮肤,从小腹滑到腿间。
  禄龄明显倒吸了一口气,伸手抚着他的臂膀死命地推却,整片手心却是诡异地灼热。
  颜如玉垂眼亲吻他脸,从下颚到胸口,最后轻缓地舔舐那颗细小柔软的小红点。下方的指尖来来回回地抚触,直至禄龄终于无法忍受,倒抽了一口气,紧捉在他臂间的手失力松了开来,牙关紧咬着打颤。
  达到嘴边的痛呼却被又一个吻深深地赌了回去,禄龄满心地慌乱,抬手猛地重新捉住颜如玉的手臂。
  夜色中满含泪光的眼睛明亮得似被点起了一盏灯,牢牢地拽住颜如玉的目光。
  感知对方无措地朝他摇了摇头,颜如玉颤抖着抬起手来。
  原本适应了夜色的视线再度一黯,禄龄唯觉有只微带了凉意的手忽地掩住了自己的眼睛。
  黑暗带着恐惧再度如潮汐般袭来,逼得原本隐在眼中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拥挤出来,细薄的眼皮下一双眼瞳正不停地转动在颜如玉的手心里,带出一片又一片的湿意。
  混乱间闭塞的感官突然变得敏感,一时响彻在耳边的皆是禄龄因落泪而显得犹为响亮的吸鼻声。
  颜如玉终于还是不再执着,一松紧绷的神经,垂首埋进了禄龄的肩窝里。
  额角铺开了一层薄汗,终于能够顺畅地吐嘴边的声音,禄龄只觉得羞耻,一声呜咽终于哭了出来。
  未经他把话说完,禄龄一收手狠狠地将指甲掐进了颜如玉的手臂里。
  颜如玉猛地吃痛,亦是一口咬出了禄龄的肩膀。
  仿佛两个孩子在怄气,禄龄的指甲越掐越紧,颜如玉的牙齿亦是越要越深。
  剧烈的痛感让思绪变得清晰,禄龄突然觉得脑海中有隐约的记忆袭来,那是多少年前的欢声软语,仿佛每一次的笑意间都充满温柔。

  有人在耳边轻唤:"龄儿……龄儿……"
  分明很多的影像碎片,却依然断断续续地不能拼凑成段,脑海中堵塞良久的好像该是一个词,又好像是一首轻缓的曲调。
  该要如何回应,该要如何想起,禄龄不知。

  大睁着眼睛牢牢地盯着头顶的一整片隐隐约约的黑暗,禄龄还是敌不过自心底翻涌上来的疲累,睡意一阵阵地袭来,一时让他几乎要忘记身在何方,眼皮一搭一搭地缓缓翕合。
  最后终还是在不觉间松开了紧掐在颜如玉臂间的手。

  *^__^*

  "一杯不够,再来一杯!"眼前一张灿若星辰的脸已然摇摇晃晃地成了两三重影,却仍旧有散发着酒香的杯盏不停地送至唇边,欲推拒却无法摆脱,只能一口复一口地往嘴里吞咽。
  "告诉我,此刻在你眼中的那个人,是谁?"充满蛊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一双炫亮的眼睛几乎挡去了大半的视线。
  更远外的地方是一片连绵的绿水青山,云雾缭绕处有花香醉人,鸟语转鸣。
  被风拂扬的发丝一拨一拨地击拍着酒意晕染的脸颊,颜如玉低首一笑,转而伸手抚上眼前之人的前额,语气间是少有的怆然:"龄儿,吴越山地势峻险悬崖高耸,常年积雪又多猛兽,况他们说的话根本不可信,总之那种地方你去不得。"
  含笑的眉目突然变得生冷锐利,眼前的人脸一径地转换。
  时而是禄龄抬手摔物的决然:"这里去不得那里去不得,胆小鬼,你若不愿,我自己去!"
  时而又便做慕容简奸诈的诡笑:"原来你一直惦念的人便是那西风教选中的祭神礼禄龄。"
  一语击碎了眼前所有的幻像,最终散成七零八落的人脸碎片,各色各样的人,各色各样的眼睛,仿佛山石坍落般尽数往身上压挤。
  再一挣扎便睁开了眼。

  原来那只是个梦。
  颜如玉抚额舒了一口气,刚想掀被坐起,手边忽然触到什么东西,软软热热地带着温度。
  有沉稳安然的呼吸声传至耳边,夹在臂间的棉被还能感知轻微起伏的波动。
  颜如玉猛然一怔,突地转过了脸去。
  时是清晨,有淡淡的朝霞透窗入屋,周遭一派的静谧。
  禄龄闭目侧躺在他的身旁,呼吸吐纳间还能听见微小轻巧的鼾声。
  那是一张恬然纯净的睡颜,无喜亦无忧,只有生命最本初的安宁。
  这是多少次在梦中也找寻不见的场景,此刻却是如此真实地摆在了眼前。
  颜如玉怔然伸出手去,缓缓抚上他那张细滑圆润的脸。
  体温夹带着呼吸的节奏,越发地贴近在手心里,引着颜如玉恍惚想起了昨日夜里所发生的事。
  一经勾起的回忆里还有禄龄那满含惧怕的抽泣声,一阵响过一阵地萦绕在脑海,那样地悲伤,与此刻的安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颜如玉只觉酸楚,伸出长长的臂膀将他轻轻揽在了怀里。

第一三章
  禄龄全然不曾觉察,呼吸仍旧平稳,仿佛还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角微微地向上扬起。
  颜如玉突然想起昨夜禄龄醉酒后曾对他说起的话。

  "是不是就是那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晚上能睁着眼睛直到天边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分明该是辛酸的话语,在他嘴间说出来却是带着轻快的笑意,一如他原本乖巧明朗的性格,而那清脆的声音亦是鲜活地犹在耳侧。
  颜如玉禁不住收手将他拥得更紧。
  为何会如此,好不容易能够在一起,却要又落到这样孤枕难眠的境地,就连如同现在这样的拥抱都已成为奢侈。
  "巧巧……"忽有耳语呢喃着响起,唤的却不是他的名字。
  颜如玉一怔,蓦地僵起了身子。
  禄龄全然不知他的想法,咂了咂嘴又道:"你尝尝,三桥洞的小笼包子不香……"
  "还不如颜如玉上次送给我的好吃……"
  "颜如玉……颜如玉是谁呀?"
  "他……他为什么说要和我重新开始?"
  这断断续续的看似自问自答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梦话倒真是天底下最直白的话语,平日里吱吱喳喳地也便罢了,却是连睡觉都还会有那么多的话。
  颜如玉再也没了心情,讪笑一声松开了手。经历了昨夜一事,现在还曾见他睡得这般香甜,只怕待再次醒来,必要反目将自己视为仇敌了。

  颜如玉无心思索以后,亦是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于是转身掀被而起准备离开。只是低头刚想穿鞋,半路却又停了下来。
  若是真要说起,那么最后一次看见禄龄会心地笑,又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慕容简那张微含了戏谑的脸,还有那日他在秦淮河畔的船里,曾对他说过的话。

  "我不过是想劝慰你……最好不要让他记起你。"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颜如玉怔了一怔。
  继而回头看了看犹自还在床上熟睡着的禄龄,手心忽地攥紧。
  猛地站起来胡乱在身上加了件衣服,颜如玉一抿唇转身飞速奔出了屋外。

  *^__^*

  清早的小巷里还有晨露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淡雾笼罩住了整片的视线,只能看见近在几尺之外三三两两提剑自身边经过,去往矮山上练功的中老年人。
  颜如玉在一片清凉的雾气中疾步奔走,于巷尾处拐了个弯停了下来。
  眼前不远的地方有一方凌乱的垃圾堆,细雾漫漫,覆盖了大半的光影,隐约可辩那破烂的碎布与砖瓦菜叶间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颜如玉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步一步地轻轻挪了过去。
  距离越近便越是紧张,那小身影在眼前慢慢变得清晰,颜如玉忽地倒抽一口气别过了头去。

  那是远近闻名的赖皮小乞丐多多。
  他的性格相较其它的乞丐有些怪异。
  吃软不吃硬,别人对他好,若不好到点子上,他也可能不会领情。因而这样的孩子,向来并不怎么讨街坊邻居的喜。
  然而在颜如玉看来,他却和禄龄一样顽皮得让人想要亲近。
  多多从小无父无母无家,连可以依靠的亲人也没有一个,禄龄认识他后却是万分地愿意帮助他,虽然嘴上总说多多黏人,有什么好东西还是会惦记着要分给他一点。
  还记得他曾脸含羞涩地笑着对颜如玉说过:"小颜,你莫要告诉别人,多多其实是和我最谈得来的朋友了。"

  而现在,他那个最谈得来的朋友多多,紧闭着双眼,蜷着腿脚躺在铺陈满地的黑红色血泊里。
  颜如玉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不适感,凑近一步蹲下身去仔细察看。
  常年不能温饱的身子骨本就薄如纸片,此刻浑身上下更是到处布满了深可见骨的刀伤,粗细长短地纵横交错,简直惨不忍睹。而他的身边还横着一把带血的长刀,那刀柄尾处悬挂了一枚样式怪异的紫色绳结。
  显然正是凶器。
  颜如玉伸手将其拾起,认真辨识了一番,心下多少已是猜出这是谁干的了。
  那是西风教专用的刀剑标志,慕容简那日没有骗他,他们为了一个荒唐的人肉祭礼,果真是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照目下的情况推测,多多与禄龄之间刚刚在前两天发生过一段对话,言辞间有很多的提示与漏洞,字字句句都很有可能危险地提醒禄龄忆起一些他们之间的回忆。
  如此说来,只要是任何能够助禄龄回忆起颜如玉的事物,只怕一律都要被他们赶尽杀绝。
  因着这一发现,颜如玉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他与禄龄之间的回忆虽未贯穿生命里的所有时光,但对于颜如玉来说,却有那么多那么多,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有曾经的欢声笑语,也许他人并不会那么仔细也没有那么多的闲情去探究完全,然而若要让颜如玉自己认真地掐指算起,当真算是良多。
  如此想着,颜如玉只觉得头痛无比。
  已经发生了那件事情,让他们从此仿佛形同陌路。现在又……长此下去,颜如玉真的不敢想象那种彻底失去的痛苦。

  蹲在原处默默沉思良久,颜如玉撑着酸痛的膝盖刚想起身,耳边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警觉地回过头去,猛地看见了禄龄一张写满震惊的脸。
  颜如玉心下一惊,方才太过投入,居然连他什么时候来了都不知道。
  这下要如何与他解释才好。
  颜如玉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站起来往边上迈了一步,迅速用身子挡住了那具躺在血泊中的多多。
  "不用挡了。"禄龄颤抖着,因了惧怕,一时连声音都有些走调,"我都已经看见。"
  颜如玉站着没动。
  "你让我看看。"禄龄冷声道。
  颜如玉仍旧没有走开,只伸出手来欲去扶他的肩:"你……"
  谁知禄龄却是忽地一侧身,继而"啪——"地一声用力地拍开了他的手,两指随即笔直伸出,飞速朝着他喉间致命处点去。
  这变故来得突然而猛烈,颜如玉未有防备,腾在半空的手背即刻中招,反应过来他想偷袭,急忙闪身往边上退开。
  视线以及开拓,禄龄飞速转目往边上一看,脸上刹时一变,转而不依不饶地朝着颜如玉栖近过来,出手的每一招都咄咄逼人。
  颜如玉一边蹙眉抽身疾退,心下亦是跟着一沉:"你该不会以为他是我……"
  "你在这儿少假惺惺的了,"禄龄打断他,"不是你还会有谁?"
  颜如玉想要解释,禄龄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继续招招进攻。他便唯有步步后防,却如何也不愿出手反击。
  见他这般,禄龄心中越发地气恼,大约又是想起了昨夜的事情,手下更是不留情面,抽手一抬双指,挑出一个机会便欲将颜如玉往绝处上逼。
  "龄儿……"颜如玉急道。
  "不要叫我的'龄儿'!"禄龄恨声道,"我娘都不曾这样唤我,却是每次听都引得我头疼。"
  颜如玉随即闭了口,终于在下个侧身闪躲的空隙里猛地伸臂夹住禄龄朝他伸来的手指,转身一推一送,禄龄瞬时失力,被他引得一个前扑。
  颜如玉连忙抬手飞速拉住他的手肘,将他整个人拉了回来。
  禄龄愤懑,便是深知自己本就斗不过他,即便是对方已经让了自己将近八分的功力,心中还是觉得憋屈。

  他还清楚地记得昨夜里醉酒后所发生的荒唐事情。
  他们那样地纠缠在床被里,过程是如此地难以启齿。他禄龄虽不是姑娘家,没有什么清白名节的说法,并且亦是知道昨天夜里,除却那一番激烈的亲吻,再也没有其它的事情发生。
  只是……只是这样的事情终究是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禄龄越想越觉得难以忍受,转身还想再出招,却是颜如玉一把扯住了手腕:"你够了没有,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说话?!"
  禄龄这才罢了手,甩开手轻嗤一声别过脸去:"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要我怎么和你好好说话?"
  颜如玉眉心紧蹙,他知其口中所说的事情共有两件,昨夜的事情已然无从解释,但是方才的事情却是必须要让他弄明白的,如若不然,只怕要引起更多的误会。
  可真要解释起来的话,又该用什么样的理由?
  这么多的羁绊与顾虑,只怕是连一句合理的解释都成为了难题。
  颜如玉心中微有绝望,眼中闪过一丝凉意。

  莫非一直是自己太过贪心,原来从两年前为着一时的愤意而任性地放开对方的手的那一刻开始,他和禄龄就已经越走越远。
  还以为每一次的争吵都还会再有和好的机会,是他一直低估了世事弄人的威力。

  如是想着,颜如玉叹了一口气,抬眼去看头顶迷雾间的青砖黛瓦,极力止住自心底汹涌而来的酸意:"你走吧,不管我到底怎样的一个人,如若有心,你只需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害你。"
  听闻此言,禄龄蓦地怔住。
  他到底是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该认真听一听对方所说的话?
  这样的颜如玉,在禄龄看来就仿佛似一个拥有双面性格的人,时而温和亲切,时而又疏离冷漠。
  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脑中随之引出阵阵的抽疼,禄龄一咬牙道:"你那些都是空话,我不想听。"
  "随便你。"颜如玉脸上强装和缓的神色终于挂持不住清冷下来,原本若水的翦眸里已然瞧不出一丝的柔情,只有唯恐受伤的防备与疏远,"你若再不回去的话当心自家的媳妇跟着别人跑了,到时不要到处去问别人怎么办。否则……丢的还是你自己的脸。"
  说完回转过身,朝着那方的垃圾堆迈开步子,白色的鞋子踏上暗红肮脏混合了馊水的血泊,溅起点点的水花,迅速将鞋边也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深红。
  颜如玉快步行至近前,俯身欲将混身是伤躺在地上的多多抱起。
  指尖刚触到他的手臂却突地又收了回来,颜如玉倏然瞪大了眼睛。
  低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颜如玉几乎不敢置信,又再一次飞快地伸指往多多的颈间细细探了探脉搏,脸上立刻露出了意外欣喜的神色。
  他居然没死!
  本该即刻将这个发现告诉禄龄,然而对方却是仍旧独自立在那里,自顾自地盯着地面出了神去。
  那些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大抵也不会再去关心多多的死活。颜如玉这般想着,神情淡漠地别过头去。
  他已全然没有心情再去用热脸贴禄龄的冷屁股。
  颜如玉眼神一黯,俯身小心地将多多自地上打横抱起,不管不顾其身上脏乱的血迹,认真的神色宛如正在拾拣着曾被遗落在地的过往。
  禄龄听闻声响,抬起埋在臂间的脸愣愣地瞧看过来。
  而那方的颜如玉所给他的,唯有一张紧绷冷漠的侧脸,垂散在肩背上的黑发柔软得一如被春光打亮的粼粼湖水,却透着清冷的凉意。
  转身抱着多多离开,然后渐行渐远,颜如玉至终都没有再多看禄龄一眼。

  *^__^*

  晨雾逐渐散去,阳光终于打散了阴郁,灰暗的天空随之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
  而禄龄的心却没有跟着明快一分,反倒越发地情绪低落,站立在原地木木地看颜如玉的身影在拐角处转弯消失不见。
  垂眼转身想要立刻归家去,视线里却蓦地出线了一双黑色的鞋子。
  禄龄吓了一跳,慌忙地抬起脸来。
  还未看清来人的长相,忽觉喉间一紧,手腕跟着被人往身后一翻,禄龄痛呼一声,来不及挣扎便被生生地制住。
  "人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浑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禄龄微侧过脸去看,余光里瞥见对方脑门上一片光溜溜的头顶。
  和尚?

第一四章

  禄龄悚然一惊,忽地想起前些时日在家门口,他被官府里的人以"窝藏钦犯"的罪名带走。那时他被人一掌劈昏了去,醒来后正是看见了一颗圆溜溜的光头。
  虽不明晰到底是谁家的和尚,为何要出现在这里,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绝对不可能会是好人。
  禄龄如此想着,忽然听见身后微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呼喊:"喂,你快来看,那血迹上面多了一排脚印。"
  "他妈的一定是被颜如玉给带走了,"身后之人啐了一口唾沫道,"那个丑八怪,本就是个大祸患,让我们宰了说不定还能立个江湖大功,偏生方丈就爱听那慕容简的屁话。什么颜如玉杀不得……慕容简慕容简,他算个什么东西!"
  "现在知道急了?"稍远的声音里带出嘲讽的语气,"刚才让你看清楚人是不是真死了,你做什么火烧火燎地就要急着走?"
  身后之人亦是话有不满:"你敢说你刚才不急?一路就在我耳边喊着颜如玉就快来了颜如玉就快来了,怕么要怕骂么又要骂,他妈的就跟个娘们似的,在老子眼前晃老子都觉得碍眼!"一边骂着一边无意识的收紧了扣在禄龄脖子上的手。
  窒息感随之传来,禄龄几乎难以忍受,苍白着脸在喉间发出一阵"咕咕"的轻响,心中却是万般震惊:多多的事……居然是他们干的?
  身后的那个人似有觉察,突地转过脸来。
  二人面对面瞧了个正着。
  "他妈的,这小子怎么这么眼熟?"那人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在禄龄的脸上来回地逡巡。
  禄龄心下慌乱,却不知其缘何会觉得自己眼熟,只在他手间不易觉察地微微别过了脸,以防会被认出什么。
  "你大爷的!"那人终于一声高呼,言辞间带了出人意料的喜悦,"这不是我们的祭礼?"
  祭礼?
  "哈哈哈……独眼你快来看,"那人随即高声大笑起来,"这真是歪打正着,居然让老子在这里碰见了他。"
  那个被称作独眼的人闻言自几尺之外匆匆地赶了过来。
  禄龄方才看清这两个人同是着了一身灰色紧衫,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光头。
  独眼凑近了,抬手端起禄龄的下巴仔细地瞧了瞧。那双眼睛倒是的确不似寻常,一只眼眸犀利有神,另一只却是黯然无光,连眼珠子的颜色都是灰暗而又死板,就像是装了一只假的上去一样。
  这当真是个独眼。
  禄龄一边想着,耐不住下巴被这样的桎梏着,忍不住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瞪什么瞪!"独眼见状啐了他一声,转而松开手直起腰来摸了摸鼻子思索道,"好像……真的有点像,方才还以为只是个路人……不想当真有那么巧的事情。"
  "我就说吧,他会出现在这里,肯定跟颜如玉脱不了关系,"掐着禄龄的光头一边说着,仿似觉得不爽,一边又破口大骂了一句,"他妈的又是颜如玉。"
  那独眼侧过脸来,用单只眼睛瞥了瞥禄龄,继而问道:"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需要问怎么办么,自然是将这小子带走,说不定还能以此邀功!"那个用手掐着禄龄脖子的光头一边说着一边朝禄龄呲了呲牙,脸上随之露出狡猾的笑意。
  那边喉咙被掐着,这边手腕又被捏得生疼,禄龄梗着脖子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才忍住想要张嘴咬人的冲动。
  "不行啊,"独眼即刻反对,"方丈不是才吩咐过非祭典时期我们都不许碰他?"
  那人闻言万般不满地训斥道:"你个蠢货,不许碰他个屁!那句话是慕容简说的。"
  "此为方丈之意,说是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听候慕容简的差遣,他的话你敢不听?"
  "听个狗屎!"那人满嘴的脏话,听着像是就快要和独眼争吵起来。
  都言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两个和尚的作风却是全然地反其道而行。
  禄龄实在听不下这样粗俗的对话,禁不住蹙起了眉头。心下却开始认真思索起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
  那些字里行间所隐含的意义,都明摆着与禄龄本身有着密切的关系。

  将时间往前推送几分,再将记忆里有关的线索调度出来。
  禄龄想起那日在游船里偷听来的颜如玉与慕容简的对话。
  祭典……祭礼……西风教……

  "西风教信奉佛祖却主张杀生,三年举办一次祭典,选中的祭礼必要是血液健康的束发少年,并且分五次祭拜,每月一次,每次抽取一份血样,最后一次……"

  那是慕容简的原话。
  而这两个人方才又说了什么?
  好像是说……自己就是他们教的祭礼?
  ……
  开什么玩笑?!
  难怪那日被带去县衙时总觉得奇怪,仿佛在那期间里连血液都快被抽光了。
  莫非那时就是被他们送去了祭典?
  禄龄因着这一发现而瞬间冰凉了手脚。
  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此刻想来却是后怕得浑身都要颤抖起来。
  说什么祭典,分明就是残忍的屠戮与嗜血,分明就是不置他人的死活,将人一步步地往死亡的路上推。
  而他们此番所选中的对象,正好不偏不倚就是他禄龄。
  一想到这一点,禄龄几乎无法再维持冷静,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要快点离开这里,绝对不能让他们将我带走"。
  如此意念一起,禄龄抬眼瞄了他们一眼,见那两人犹在讨论着到底该不该将他带走的问题,于是瞅准空挡,飞快抬起脚跟往身后那光头的鞋面上狠狠地踩了下去。
  这一踩几乎用了禄龄全身的气力,那光头不留神受招,一下"啊——"地痛呼出声,掐在禄龄脖子上的手随即松了开来。
  禄龄见状一喜,方想抽身逃脱,哪知情急之下竟是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双手被对方的牢牢地箍着。
  这下当真是顾此失彼。
  禄龄非但无法安然脱身,还成功地将对方激怒。
  "你大爷的居然敢踩我!"那光头大喊一声,当先抬手飞快地往禄龄的肚子里狠狠送出一拳,"活得腻味了!"
  禄龄闷哼一声背着手弯下腰去。
  "喂,你别动手,"独眼连忙阻止,"这是祭礼,□对我们很重要啊!"
  "他丫的敢打老子,"光头狠啐一声,抬脚又往禄龄的小腿肚上又是猛地一踹,"让老子教训一下会死啊?"
  禄龄咬了咬牙未吭出声。
  几次试了试想要直起身子,却发现腹间仍旧是疼。
  "快别打了,这可是颜如玉家门口,被他发现就不好了!"独眼伸手将其拦住,"要么把他带走,要么将他留下来我们走。"
  "一口一个颜如玉,到底有什么好怕的,真他妈的见鬼。"那人虽这么说着,却也是悻悻地罢了手。
  "要不还是留他下来吧,既然方丈都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独眼一边说着,仿似又想起什么,突然伸手拦住他的道:"不对。"
  "哪里不对?"
  "我们方才刚说了那么多的事情都被他听了去,万一让他想起什么就不好了……"
  禄龄闻言一怔,猛地抬起头来。
  "如此说来,还是要将他带回……"光头说着,和那独眼齐齐地都将视线转投向了禄龄。

  从一开始便一直觉得忘记了好多的东西,照他们这般的说法,他的那些记不起的回忆果真是被弄丢了,而这些……原来都是一个的阴谋。
  心中油然升起不详的预感,禄龄顿时自背心渗出无数冷汗。
  那些想不起的关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缘何他们会这般千方百计地想要让他忘记?禄龄猜想不透,却是深知如何也不能将那些本就为数不多的记忆再弄丢一次。
  不管那些到底是不是属于他和颜如玉之间的……

  如此牵挂着,胸口不知从哪涌来一股气力,禄龄反身又朝那箍着自己手腕的光头伸出了腿去。
  这下他转变了攻击方式,躬身就是一个横踢,直取对方的膝盖,速度比方才快了百倍。
  随着"嘣"地一声骨骼脆响,对方毫无防备,一声痛呼屈下了腿。
  只是这回有了上次的教训,那光头箍在禄龄腕间的手反倒收得更紧,长而肮脏的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
  禄龄忍着手腕上的剧痛,顺势又朝光头扫出一个旋踢。
  正是这当口,那立于一旁的独眼见情形不妙,冲着禄龄一举拳栖身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直觉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包裹着拳头飞速送至鼻端,禄龄眨了眨眼迅速侧脸往边上一闪。
  以为能够躲过,谁知还是算偏了角度,那独眼拳头间突出的指节仿似分外地坚利,加之动作极快,划过禄龄脸颊时竟然引出了一道清晰的血痕。
  对于这小小的伤口,禄龄却并不在意,这种关头几乎是在争分夺秒。
  他便是无端地不想让自己的记忆再次被他们夺走了去,而那样的意念出人意料地强大到让他几乎无所畏惧。

  只是眨眼的时间里便已经躲过独眼挥来的三四个拳头,因着双手被箍着实在是行动不便,禄龄一直处在只守不攻的境地里,眼前的拳头"劈劈啪啪"地不断挥来,就差没让他眼花缭乱。
  几乎是于此同时,身后的光头终于缓过了神,大喝一声竖起一掌朝禄龄的后脑劈来。
  这样短距离的近身袭击,禄龄几乎占不到任何的便宜,加之又是两面夹击,这一次的攻势实在是无力抵挡。
  无望之下,禄龄只能用出两败俱伤的方法,做好硬接那一招的准备。脚下亦是同时加力,劈腿往那身后光头的膝盖再踢一脚。
  这回当是一踢即中。
  只听见一声痛哼,那光头手上的攻势骤减,禄龄心中大喜,手掌随之轻轻地一翻,伸出一指朝他手间的静脉上点了出去。
  "呃……"光头仿佛遭了当头一棒,当空劈出的手掌在居禄龄后颈一公分处蓦地停住,箍着腕口的手也松了开来,随之一个后仰倒在了地上。
  禄龄心中全然无法明了自己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的功夫,竟然可是使得如此老道与熟练。
  惊异的同时,却还是躲不过这边独眼挥来的拳头,禄龄下一刻只觉得右脸突地一疼,整个人便跟着狠狠地摔了出去,随即重重地跌在地上,擦着地面划出几尺远。
  侧脸贴在地面,闻到的都是灰尘与垃圾混合的呛鼻气味,禄龄很想再爬起来,却是浑身酸痛得仿佛就快要散架,只剩趴在地上喘息的力气。
  身后的独眼见状立刻疾步奔了过来,俯身捉着他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提起,继而回身对那光头高声道:"喂,你还好吧?这小子受伤了,我们快点不要留在这里,先把他带走再说。"
  无人回答。
  禄龄眯着眼任凭那独眼提着自己的手臂,虚软着腿维持着一个半站不站的古怪姿势僵持在那里。
  有大颗的汗珠自额角滑过脸侧,随之从下巴滴落,"啪嗒"一声跌在地上。

  早上的阳光大盛,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明亮的光线拨雾映照而来。
  禄龄只觉得无力,他本就没有如此大的本事与信心能够保证自己可以顺利地从他们的手中逃脱出去,并且也真的已经尽力了。
  如若再不行的话,那也只能怨怪天意。
  好比现在。

  其实若要换位来思考一番,禄龄跟本就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固执。
  细细地将脑海中的东西翻看一遍,仿佛那些能够被他记得的东西,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零碎场景。
  比方常常与娘亲斗嘴,比方闲来无事时去逗逗邻居家的鹦鹉,或者在天晴的时候和巧巧一起在暖阳下的院子里比赛跳方格子……
  这般地寻常,寻常到可能连白送出去都没有人会愿意收下。
  而这些东西如果真的一定要让他忘记,那就随他去也好,反正现在又死不了,就让他们再取走一次记忆又能怎么样。
  如此想着,禄龄睁了睁眼睛,微微地从嘴里叹出一口气来。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留住,那就放弃好了。
  只是心中仍旧还有不舍,仿佛一想到将要失去某些记忆,心就会难受得好像正被一只手反复地拧捏着。
  那么到底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如此坚持,那个留存在心底里最舍不得的东西又是什么?


第一五章

  禄龄突然想起以前听胡八通说书时,曾一板一眼地告诉过他这样一句流传江湖的老话:"人在江湖飘,无人不挨刀。"
  禄龄当时还问过他:"既然如此,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幸挨了刀,那该怎么办?"
  胡八通当时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待到禄龄岁及束发的时候才告诉了他答案。
  他说:"禄龄,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有一天你挨刀了,只有一个办法最好解决,那就是逃跑。"
  这个答案实在是出人意料,禄龄无法理解,于是继续不耻下问:"那么要是跑不了呢?"
  "如果你实在是跑不了,那就呼救。"
  "如果没有人来救我呢?"
  胡八通意味深长地看了禄龄一眼,缓缓对他道:"在这个江湖里,兴的就是弱肉强食这句话。你只需记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杀之。"
  这是禄龄在他仅有的记忆里所听过的最为很绝的一句话。
  他一直将它牢牢地记得并且深以为意。
  现在回想起来,除非是独孤求败的武林高手,否则遇到危险的时候,确实是需要用这样的方法不假。
  只是他当时忘记了继续去问胡八通,若是最后一个方法也行不通,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现在没有力气逃跑,周围也不会有人会来救他。
  软肉强食,而他现在已然变成了别人砧板上的一只待宰的羔羊。

  正如此绝望地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传来独眼的一声惊呼:"喂,石子!你怎么了?"
  原来那个光头叫石子。
  禄龄迷糊间随着独眼的声音转脸去看,只见那石子正在他身前不远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这才想起他在受了禄龄的那一击之后好像便再无了响动。
  此番见他如此躺在地上吭也不吭一声,独眼只觉得蹊跷,抬手拖着禄龄疾步往那边走了过去。
  禄龄亦是一下有了精神,他忆起方才,自己不过是用手指轻轻点了那光头的静脉,那只是下意识间的出手,他几乎没有留心自己到底是用了多少的力道下去,又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何况……那种诡异的功夫连禄龄自己都不了解。
  那独眼嘴边喊着那石子的名字,拖着禄龄几步跨至那他的身边,俯下身去将其侧躺的身子往边上轻轻一推。
  下一秒见到的景象却让两个人都大吃一惊,禄龄当先苍白着脸色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
  那石子笔挺挺地躺在地上,连七窍都生出血来,脸上毫无生气,恍若已经死去。
  禄龄慌忙挣出一只手来将食指伸至他的鼻端仔细一探,继而又飞快地缩了回来。
  "死、死了?"禄龄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几乎吓得浑身发抖。
  "你……"独眼惊诧。却是不信,抬手将禄龄推开一步,亲自上前伸指一探。
  鼻端果真没了气息。
  趔趄地后退了一步,独眼转身一指躺在地上毫无知觉的石子,仿佛极度不能接受:"你干了什么,为何他会突然死去?"
  "我、我不知道……"禄龄自己也很惶恐,全然无法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知一味地摇头后退。
  "不行,你跟我走!"独眼的脸色青白,劈手扯住禄龄的衣袖道,"跟我回去找方丈解释。"
  "我不去,我和你们不熟!"禄龄闻言立即甩手。
  衣袖滑软,这一甩便让那独眼脱了手去。
  "别想跑!"独眼见状展开手指还想再抓,却一下落了空。
  禄龄心下仍旧慌乱,深知这正是逃跑的绝佳机会。此时若还不走,只怕就要等着大祸临头了。
  如此想着,他决然再退一步,转头便拔足狂奔。
  耳边有呼啸的风疾吹,似尖利的刀锋划擦过脸颊。
  脑海中凌凌乱乱地纠结着无数的惊叹,意识却再也没有比此刻更清醒过。
  他杀了人。
  他杀人了。
  他杀了人了!
  因着心中惧怕,禄龄一时腿软不能支撑这全身颠簸的重量,身后还有致命的敌人紧追不舍,弄得他几乎快要崩溃。
  眼前的路面仿佛被抽拉着似的一味地倒退,禄龄埋头无心顾看前路,突地只觉双目一黯,竟是不知在何时猛地撞上了一个人。
  迎面地撞击冲力巨大,仅此一下就差没把他的鼻梁撞破。禄龄万分惊恐,此刻的神经又正是高度紧张,如此刺激下几乎要失口惊叫。
  还未待张开嘴,突有一只手伸来捂住了他的嘴巴。
  禄龄瞪眼抬头去看,竟是颜如玉。
  禄龄越发惊惶,飞速地抬起一掌"啪"地拍开了他的手。
  颜如玉诧异地缩手睁大了眼睛。
  禄龄心急如焚,竖起全身的戒备欲要绕过他继续逃命。
  这样或那样的混乱念头已然填满了禄龄的脑海,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与机会再让他冷静地思考。
  反正已经杀了人了,这危急关头,不管是谁挡了他都不愿再对其客气。
  却谁知只留了这一秒的停顿,身后的独眼已经追了上来,挑指一抓禄龄衣领,随即往后狠狠一扯。
  禄龄"啊"地一声后仰,下意识地伸出手来。
  颜如玉倒是配合默契,即刻一把将他的手拉住。
  "颜如玉?"视线开阔出来,独眼被眼前所见惊了一下,手下却不愿放松,使力将禄龄的衣领再往后一扯。
  颜如玉亦是不甘示弱地加重了力气。
  禄龄被这般两头扯着,就似一条崩紧的弓弦,嘴边"呼呼"地喘着气,他转头用眼角瞥了瞥脑后扯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额角因心绪不定而落下一滴冷汗。
  一时两方僵持。
  仿佛平滑面板上的一颗圆珠,中间唯有细柱支撑,稍一倾斜就要自上跌落。
  第二颗冷汗自禄龄的额角滑落时,颜如玉忽地缩手一拉,伸臂揽过禄龄的腰,回转一圈将其扯自身侧,继而抬腿狠狠地往独眼的手肘上踢去。
  独眼猛然被那一扯引着前倾,未及防备被他踢中了去,手心一脱松了开来。
  禄龄却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力道带着扑进了颜如玉的怀里。
  颜如玉不做停顿,单手拥他的身子后退几步,手腕一晃自袖间亮出一样东西。
  禄龄见状大惊。
  颜如玉挥手对准那不远处的独眼就要将手中的东西丢出去,半途突然被人拦住:"不要杀他!"
  声音里满是震颤。
  只这一顿便让那独眼有了缓神的空隙,抓着这个时间就要栖身上来。
  颜如玉挣了挣就是摆脱不了禄龄牢牢搭在他臂上的手,一时心急如焚:"你不要命了?!快放手!"
  禄龄不听,兀自抓得紧紧。
  颜如玉一皱眉,当即松开揽在他腰间的另一只手。
  只闻一阵破空的吟啸,随即有穿透血肉的"噗嗤"声在身后响起。禄龄震惊地转过头去,平行视线里只来得及捕捉那独眼倒地前翻出的白目。
  简直是疯了。
  简直是疯了!
  禄龄怔怔地转过身,记忆中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他几乎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恍惚地蹒跚几步在那独眼身前跪了下来。
  "我杀了他,你杀了他……"
  除了反复强调着这一句主谓不明的话语,禄龄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颜如玉看不下他这样的神情,迈前提着他的手臂想拉他站起:"快点起来,不要再留在这里。"
  禄龄不觉间又忆起了胡八通曾对他说过的话,想着便失了神去,以至于连自己接下说了什么话都不太清楚。
  颜如玉闻言,握着他手臂的指尖忽地一紧,继而恨声道:"你不杀他,以后他就会来杀你,这一点你难道到现在都还搞不明白么?"
  禄龄这才回过神来,转头仰脸看他。
  "我知晓你不愿意,而我亦不希望你有一天会像我这样。"颜如玉别过视线看向他处,神色惆怅。
  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必定是说了什么不该的话,好比"我不愿像你这般"之类。
  禄龄的心绪微有些复杂,继而垂眼,心中想起对方曾对他说过"我不会害你"这样的话,忍不住问他:"颜如玉,你为何要帮我?"
  颜如玉一怔,未有接话。
  "你一定知道,"禄龄却是问着问着逐渐地激动起来,一扯他的衣襟求证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你一定是知道的,我们以前是认识的对吧?他们极力想让我忘记的人事必定和你有关,对吧?"
  颜如玉被他拉扯得摇晃,看着他的神色却是无以名状的阴郁。
  "你倒是说啊!"禄龄又再问一句。
  颜如玉顿了良久,方才缓缓开口答他:"是。"
  "果然。"禄龄退了一步。
  "但是……"颜如玉顿了顿,仿佛说出下面的话来是万般地艰难,"那些事情可能于你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因而你无需着力要将它们忆起……"
  "没有什么记忆是全然无关紧要的,"禄龄忍不住截断了他,说出口的话竟是与方才在危机关头里欲图放弃的意念全然背道而驰,"那是我的生活,你无权如此妄下论断。"
  颜如玉闻言一怔,仿似心中有所感念,转过眼低头不再说话。
  禄龄亦有心事,二人这一时竟就这样双双地呆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良久,颜如玉忽然自嘴边舒出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那些事情确是与我有关。"
  禄龄抬眼。
  颜如玉又道:"既是因我而起,自要由我来解决。"
  禄龄仔细想了想,驳道:"不可能,除却了你,这必定也与我有关。"
  "……"
  "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非要我忘记,难道是有关于你我之间的事?"
  "……"颜如玉无言以对。
  "莫非……"禄龄想了想,突然奇道,"我们本是同伙?"
  "没有的事。"颜如玉只能这样回答,却全然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他只怕若要告诉了禄龄实话,指不定就会引出那些关于他的回忆,慕容简曾说过的话还犹在耳侧,到时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颜如玉亦是不敢去想,只觉得能够瞒住一日便是一日。
  如此思索着,他于是了种方式对禄龄道:"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有很多的事情你不能知道,既然我们目下有着共同的敌人需要对付,何不能让我们结为同盟,一起去解决那些棘手的事情?"
  "和你?"禄龄闻言皱眉。
  "当然,你大可以选择不相信我,"颜如玉别过头道,"这也没有关系,毕竟……我们本就非亲非故。"
  禄龄闻言强自缓了缓神,沉默着仔细思考了一番,复又问他道:"那么,颜如玉,你得先告诉我,你可不可以让我相信?"
  颜如玉怔然。
  "你只需给我一句话。"禄龄抬眼看他。
  颜如玉闻言反问他道:"你是否愿意相信我?"
  "我不知道。"禄龄实话实说,虽然已经知方才的那件事正是一个误会。
  "好。"颜如玉停滞良久才答了话,一时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我给你承诺。"
  "既然如此,"禄龄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朝他竖起手掌道:"那么,我既然选择了相信你,就只能孤注一掷。"
  颜如玉眼神闪烁,却也没有犹豫,亦是朝着他伸出了手去:"你不要后悔。"
  禄龄顿了一顿,补上一句:"但你要记得,我们仅仅只是同盟关系。"
  颜如玉闻言一愣,继而点点头。
  两掌相触,继而逐渐握紧。
  一只手微凉,五指纤长,骨骼分明。一只手温热,掌心柔软而饱满。


第一六章

  独自回到家中时早已过了晌午,只不过是因为心情郁闷而出去发泄了一回,谁知竟然会发生这样多的事情,禄龄现在几乎已经疲累不堪。
  因着心中挤压了太多的惶惑,周身仿佛早已被寒意蚀骨,分明衣着厚实暖热,却还是经不住要浑身发颤。
  原来方才与颜如玉对话间的从容竟然都只是伪装,此刻仅是站在家门外低头开锁,禄龄整只手已经抖得几乎快要握不住钥匙。
  忍不住抬手看了看自己的食指,禄龄已经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他真的是生平第一次杀了人。
  原本只安安静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小生活,谁也未曾得罪过,更莫说那江湖间的恩怨杀戮,却不知为何会让他撞上这样的事情,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般血腥在自己周围接二连三地发生。
  并且还有一条无法控制的命运轨道,正承载着他不可避免地往死亡的路上行驶。

  禄龄独自立家门外,通风的道口,有往来的风从衣领袖口间直直地灌输进来,激起全身上下无数的凉意。
  他低头紧紧捏着门把锁,心中的各种意念正千回百转地在脑海中盘旋。
  难道就要这样坐以待毙任凭他去?
  难道就只能呆呆地等着他们一步步地将自己推上那个亡命的深谷?
  不,绝对不能!
  他还不想死,还有好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禄龄踌躇间忽然想起,方才因为心事重重而走得太过恍惚,好像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好好地问过颜如玉。
  比如多多,他现在怎么样了,又为什么会受伤,出了这样的事是否亦是与自己有关。
  如果当真有关,那么照此下去,这事必然也会危及到更多他身边的人。
  好比巧巧,还有他的娘亲……
  这样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办才好,是否尽快逃离这里才是上策?
  而他决定相信颜如玉,又是不是一个对的选择?

  一时理不清头绪,禄龄转手"吧嗒"一声打开了门锁,继而垂头迈步进入屋内,心里还是凌凌乱乱地想着其它。
  站在玄关住呆怔良久才回过神来,转眼看了看周围。
  家中一片安静,巧巧不知是去了哪里,连摆在桌子上的碗筷也没有收拾。
  禄龄叹了一口气,卷起袖子甩了甩自己因紧张而变得麻木僵硬的手臂,行至桌前刚要准备整理那些残乱的杯盘,却忽然听见后院里传来一声瓦罐破碎的声响。
  禄龄吓了一跳,紧绷了一天的神经还未曾松懈下来,目下又受了这样的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飞快放下手中刚拾起的东西转身奔至通往后屋的门边,探出头去询问:"是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
  禄龄只觉怪异,忽然想起什么,转眼往那桌上看去。
  一口饭碗,旁边却横了两双筷子。
  背心又有冷汗一层一层地不断往外冒,禄龄小心咽了一口唾沫,攥紧了拳头跨一步迈进门里,一边走一边继续抬高了声音唤:"巧巧,是你在里边么?"
  仍旧是无人应答。
  却是"啪嗒"一下,瓦罐声又响。
  禄龄一皱眉头,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迈出后屋,方在回廊处拐了个弯,刺眼的阳光便随着转身的角度一径射进眼中,禄龄一时被照得看不清楚,唯得抬起手来在挡在额前。
  只这一空隙,他便忽然地听见了的自院中传来的奇怪声响。
  那是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仿佛是还双重,"呼呼喝喝"此起彼伏地交叠在一起。
  禄龄闻声震惊,继而缓缓地放下了挡在额前的手。

  院里有花草藤蔓长得旺盛,嫩绿色的葡萄架几乎占去了大半的空间,以至于一眼无法窥见整个后院的全景。
  禄龄眯起眼睛在阳光里又迈了一步。
  这回才算能够得以看见,在那爬满绿叶小花的葡萄架后,仿佛隐隐约约有两个交缠晃动的身影。
  那幅度忽而快忽而慢,却是一下更激烈过一下,最后逐渐逐渐地加快了速度。
  已经能够断定方才的那阵阵喘息便是自此而来,禄龄走得近了,更有"沙沙"的枝叶摇晃声夹带着一两声仿佛极力隐忍的呻吟,接二连三地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这是巧巧的声音……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禄龄一时震惊不已,方才满心的恐惧已然被愤怒代替并且填满,整个胸腔里仿似"呲啦"一声被点着了火苗,随即越窜越高,最终连同整张脸都被烧得通红。
  他们……他们居然就这样在他家中明目张胆地行那苟且之事……甚至连他已经回家了都未曾发现。
  这是多么羞耻!

  "李益哥哥……"
  正想着,忽有一声娇柔的声音自葡萄架后响起,带了一丝妖媚的春意。
  "巧……巧……"不清不醒的回应。
  "我……啊……我好怕……"
  "巧巧……你是我的……"
  "嗯啊……"
  这声音简直是不堪入耳。
  禄龄终于听不下去,死命咬了咬牙,继而抬腿狠狠地往那葡萄架上猛地一踹,提高了声音大声地呵斥道:"给我停下来!"
  "啊——"地一声尖叫打破了满院的春色,紧接着是一阵"劈劈啪啪"的巨大响动。
  因着禄龄方才过于用力,这一时整个葡萄架竟然都被他踹得崩塌下来。
  草叶,木架,还有藤蔓上盛开的朵朵纯色的小花,眼下却全都混乱地压挤在了一起。而在那散开的栅栏条子里,有两个衣衫不整的人影正慌慌张张地自里头爬出来。
  巧巧当先,脑后的发髻散乱开来,衣衫罗裙都有撕破的痕迹,领口斜歪下来连肩膀都遮掩不住。她方一抬首便见着沉着脸面色通红的禄龄,生生地吓了一跳,继而慌张地低头拾起滑自肩下的衣领挂好,理了理头发从地上爬起。
  紧随其后的人正是隔壁李婆婆的儿子李益,他亦是同巧巧一般地衣衫不整,并且连裤子都来不及系好,露出了半个屁股在外头,趴在地上的模样分外地狼狈。
  "奸夫□!"禄龄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咬牙切齿地恨声道。
  巧巧闻言即刻飞快地抬眼看了禄龄一眼,咬了咬唇又转身低下头去,伸手帮着那还未从葡萄架下爬出的李益摇摇晃晃地扶站起来。
  见着他们两仍旧是这般亲密的模样,禄龄怒气更盛,一时连整片头皮都麻了起来。
  "禄龄……"巧巧抿了抿嘴刚想说话,转眼却见一只拳头夹带着风声飞速地自脸颊边上擦过,不偏不倚地往那李益脸上招呼了过去。
  李益未有防备,不留神受了这一拳,一下便被打得猛地侧过了脸去,嘴角即刻见了彩。
  李益仿佛不敢置信,抬手捂着脸愤怒地转过头来:"臭小子,你居然敢打我!"
  禄龄一时气红了眼,抬手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大声道:"你爷爷我不但敢打你,还敢杀了你!"
  "有种你就动手啊!"李益只一下便被激怒,挥臂挣开禄龄抓在他衣领间的手,一提仍未系好的裤子猛扑了上来。
  禄龄不甘示弱,亦是卷袖上前,毫不犹豫地和他扭打在一起。
  巧巧见状大惊,慌忙摆着手插身进来想要阻止:"禄龄,你们不要打不要打啊!"
  可那二人皆是正在气头上,谁还会听得进去,拳来脚往打得好不激烈。
  巧巧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吓得连眼泪都挤了出来,却是全然地不知所措,只能一边哭一边喊:"禄龄……李大哥……求求你们快住手!"
  只是这一架毕竟实力有些悬殊了,禄龄手脚灵活又有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身武功,那李益不过一会便招架不住被他一个后翻摔趴在地。
  拍了拍手站直了抬腿一脚蹬上李益的屁股,禄龄低下头狠狠地对他道:"混蛋,居然跑到你爷爷家里来偷人,胆子倒是不小!"
  李益整个身子伏在地上,方才那一趴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嘴里满含了沙子,却仍旧嘴不饶人,仿佛极度瞧不起禄龄,"呸"地一声抬首往旁边吐了口唾沫道:"就你这种兔相公的媳妇,老子有何不敢偷的!"
  "你!"禄龄闻言大怒,脚底下了重力又狠狠地从他后腰上踏了下去:"你骂谁是兔相公?!"
  "怎么,还不愿听?"李益极力忍下到达嘴边的一声痛哼,继而冷笑道,"我骂的就是你,瞧你年纪不大却如此不举,不是兔相公就是无能……"
  "李大哥!"巧巧大声打断他,抬手捂住了整张的脸,眼泪自指缝间"噗噗"地滑落,"你、你不要再说了……"
  禄龄气得全身都在发抖,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转过头来看着巧巧颤声道:"你就因为这样?"
  巧巧站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闻声伸手扯住他的胳膊道:"禄龄,我们算了……"
  "你难道就这么地欲求不满?"禄龄抬手一指李益迭声质问, "我哪里待你不好,我哪里待你不好?"
  巧巧垂首死命地摇了摇头,还待解释,却听那李益当即截下话头,被禄龄踩在脚底仍旧嚣张不已,说出口的话句句不堪入耳:"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叫'温饱思□'么?"
  禄龄当即飞快转过头来,大骂一声"你无耻!"便又挥拳锤了下去。
  这下再也不愿留情,禄龄一次一次地下手用了全身的劲力,一时打得李益脸色青紫直翻白眼,就差快要吐出血。
  巧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却是拉他不住,只能在嘴上不停地喊:"禄龄,快住手啊,要出人命了!"
  禄龄已经打红了眼,全然不顾及其它。挥起拳头还想再挥下去,却是在这当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的一声惊呼:"禄宝贝,你在干什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几人闻声皆将视线调转了过去。
  方才发声的人正是阿朝,她一手提个了蓝子,扶着墙站在后院门口,满目皆是诧异的神色。
  禄龄黑着脸只看了她一眼,又被翻涌上来的怒意冲昏了头脑,转头又要接着痛打。
  阿朝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提裙奔上来,一把拉住禄龄的手道:"快给我住手,禄宝贝,你从哪里学的这样坏,怎么能在这儿跟别人打架?"
  幸而阿朝的话禄龄还是愿听,一甩手站起来,抬手指着巧巧沉声道:"你去问她!你去问她,都干了些什么!"
  "巧巧,怎么回事?"阿朝急忙转过身去。
  这样的话又如何能够说得出口,巧巧面对着阿朝连眼睛都抬不起来,只低着头不停地嘤嘤哭泣。
  "咳咳,我倒是忘记了,"那李益已被禄龄打得浑身是伤,此番堪堪找回了神智,一揩嘴角撑着手艰难地自地上坐起,阴恻恻地看着禄龄道,"你们这一家子可都是靠卖身吃饭的,这合欢之美连你娘都清楚懂得,为何却还会养出像你这样无用的儿来。"
  禄龄闻言气得眼中一下逼出了无数血丝,飞速俯身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你给我再说一遍?!"
  阿朝见状大惊失色,转脸仔细一看巧巧,却见她满脸畏惧地立在一边,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身上薄薄的衣衫有被撕裂的痕迹,脖子间两三点嫣红更是鲜明得扎眼。
  阿朝当即便已明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亦是沉下了脸来。
  这边禄龄已经被激得头昏脑涨地就快要神智不清,手下亦是没有控制力道,掐着李益脖子的手紧得连指节都泛出了惨白色。
  那李益在他手下几乎无法喘息,一边干呕着一边翻起了眼皮,再不多时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阿朝心中亦是震惊地思酌着这件事情,无意转眼看到这样的情形,连忙上前架住禄龄的胳膊道:"要掐死了啊!要把他掐死了啊!禄龄,快松手!"
  一听这个"死"字,禄龄猛地浑身一怔,这才松开了手。
  阿朝急忙趁机将他拉至一边,又过去伸指在那李益鼻下一探,确定无事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咳咳……"躺在地上的那人只一会便又苏醒了过来,此番已是觉得不妙,挣扎了几下艰难地自地上爬起,继而狠狠地看了禄龄一眼,指着他哑声道,"你小子给我等着!"
  说完便扶着脖子踉踉跄跄地奔出了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淫 欲两个字被口掉了~!
第一七章
  禄龄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身影,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松懈。
  情绪之门开了闸口,禄龄的泪水一脱控便至眼角滑落下来,却又飞快地被他抬手抹去。
  阿朝神色复杂转头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回蹙眉身对着低头缩在一边的巧巧道:"巧巧,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对禄宝贝有哪里不满?"
  巧巧急急摇头,嘴里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
  阿朝冷下声音道:"你是个女儿家,理当知道做了这种事情,不留神被传出去会有什么结果。"
  巧巧闻言猛地一颤,腿脚失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声恳求道:"阿朝姐姐,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求你……不要去告诉别人。"
  这模样当真是瞧来凄惨,阿朝不忍卒看,转而别过脸朝禄龄望去。
  禄龄在一旁看着,他本就心软,亦是深知这妇道人家与人私通款曲,被发现公开了是要被浸猪笼的。方才的气愤只因觉得颜面被丢尽了去,却又如何想过要真的为难巧巧,于是犹豫了一番松口对阿朝道:"阿朝姐姐,家丑不可外扬,还是算了吧……"
  巧巧闻言抬头看他,不知心中想着什么,嘴角弯垂下来,满脸的哭相。
  阿朝沉吟。
  禄龄瞥了巧巧一眼,又迈前一步,捏攥成拳的手间仍旧存有发抖的迹象,嘴上却道:"我方才也只是气不过那人这般地骂我……还有我娘……"
  "莫要再说了,此事我自有主张。"阿朝只觉得脑中一团乱,目下除了巧巧的事情,反倒还有另外一件更让她惦记,遂组织了一下语言问禄龄道,"禄宝贝,我问你,自成婚那日到现在,你可有和巧巧圆房了?"
  禄龄怔然。
  阿朝当是因为方才听了那李益说的话,还当真是以为禄龄不举,此番见他这般沉默,越等越觉得惶恐,急忙转身拉起犹自跪在地上的巧巧道:"你先起来。"
  巧巧抽抽搭搭地点了点头,由她将自己扶着站起。
  阿朝低头帮她拂去膝盖上的脏泥,继而缓声问道:"巧巧,姐姐方才问禄宝贝的话,你可能回答我?"
  巧巧闻言抬眼看了看禄龄,继而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阿朝脸色一黯,转身亦是朝禄龄看去。
  禄龄随即别了头去。
  阿朝于是又转头继续问巧巧:"为什么?"
  巧巧还是摇头,幅度比方才大了一分。
  "禄宝贝,你告诉我。"阿朝问。
  "这哪有为什么,我不喜欢。"禄龄敷衍道。
  "为什么不喜欢?"阿朝还要再问,禄龄却不愿再听,耐不住蹙了蹙眉,转身就往屋里走。
  "禄宝贝。"阿朝出声欲将唤住他。
  禄龄继续走。
  "你给我站住!"阿朝的语气终于变得严厉,"我当初是如何教你的,和别人打架我还没说你,现在长辈话还没说完,你怎么能不打招呼声就要走?"
  "打架?"禄龄诧异地转身,脸上的神色尽是不满,仿似一个正值叛逆的孩子,"阿朝姐姐,你居然还要怪我在这打架?"
  阿朝心中烦忧,一下便提高了声音,抬手一指屋外道:"且不论你缘何打架,可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样的情况,我若不及时的阻止你,你很可能就会把他掐死!"
  禄龄心下一恼,情绪一时未控制好自嘴边泄出一声轻嗤:"真是笑话,媳妇在家偷夫,我不过是教训了他一下,居然还会被无端按上罪名。"
  "你说什么?!"阿朝瞪着眼睛后退了一步,全然想不到他会如此顶撞自己。

  她是亲眼看着禄龄长大的,自是十分熟悉他的性格。
  她深知禄龄平日虽然顽皮却也乖巧,小事胡闹大事却十分知理,因而打小便十分地喜欢他。
  平素禄七娘在外繁忙且事多,不得空闲的时候常常会将照看禄龄的事情托付给阿朝。
  阿朝亦是尽职尽责,待他万般体己。因着年纪相对接近,相较其娘亲,自是阿朝更懂得禄龄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平素只要他提出来的要求不过分,她都会一一地给予满足;偶尔的小玩小闹也是纵容,可以说几乎待他如亲生弟弟。
  因着如此,只要她说的话禄龄一般都会听,简直比她亲娘的话都还管用,就连禄七娘觉得无处奈何他的时候也会来找阿朝帮忙劝说。
  因此禄龄与她之间感情可以说胜似亲人。
  而现在,其它不说,唯独最让阿朝介意的一件事便是,从小到大,禄龄几乎从未顶过她的嘴。
  阿朝想着只觉心凉,都说女大不中留男大爬上头,她着实不愿看见这样的情形,于是转头推了推巧巧道:"巧巧,你先回屋去换件衣服梳洗一下,我有些事想要好好地和禄龄谈谈。"
  "有什么话好谈的,我不认为自己有错。"禄龄即刻道。
  方才杀人的阴影还在,现在回家又遇上这样的事情,他此时正是心绪纠缠如一团乱麻,几乎一刻也不愿再在这里呆下去,更罔论耐下性子来听阿朝教训他些有的没的。
  那番做人的道理禄龄又怎会不懂,从懂事起听到现在,他几乎已经烂熟于心。
  只是他现在已经违背原则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事已成定局,又如何能够让他继续冷静地面对这样类似的理论教育。
  道理不是食物,不可能一口吞下肚子就能完全化作自己的,更不可能将空口白话当成盾牌来阻止错事的发生。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找个地方躲起来,想一想自己未来的路到底要怎么走。
  前路那般迷茫,他却苦于无处述说,现在还要来面对这样恼人的事情,如何不叫他崩溃。

  "禄龄,你当真是翅膀硬了。"阿朝却是不知内情,一下便拉下了脸来。
  禄龄轻笑一声,亦是硬起了姿态:"他已有家室,不看好自己的媳妇,却跑来同巧巧做出那样丢人的事情。被我发现了还将话说得那么难听,还骂我娘……阿朝姐姐,你知不知道现在几乎街坊邻里都知道我禄龄的媳妇是棵墙头红杏,这口气我怎么忍得下去?"
  阿朝一滞,又开口道:"即便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应该先来跟你娘或者我打声招呼,而不是自作主张地出手伤人。"
  "自作主张……"禄龄"哈"地一声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阿朝姐姐,我已经十六岁,业已成家,这般年纪已经无需事事都由你们来插手管教,我该有自己的想法。"
  "你的想法就是用拳头解决问题?"
  "……"禄龄别过头去,手指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
  "说你一句还真的不行了,"阿朝言辞间已有了怒气,"禄龄,我与你娘辛苦将你养大,付出了多少的汗水与时光,难道这般的努力只你一句'我已长大'便要被全然否决么掉么?你可知即使年长也不能忘本,否则是为不孝!"
  禄龄闻言,终于连笑也挤不出来:"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了。"
  "你!"阿朝大怒。
  "我知道你等会必要说我还有一个不孝,"禄龄的眼眶忍不住再次红了起来,继续道,"娶妻不念生子,好大一个罪名。"
  阿朝闻言一怔。
  禄龄吸了一口气回身:"我这不孝的孩儿,留着只怕会让你们越加地失望。"说着终于朝着后院的大门迈开了步子,"这个家真是喜乐荒唐,阿朝姐姐,真对不起,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禄龄!"阿朝见状失色,急忙要上前拉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
  禄龄已经飞快地拔开栓锁摔门而去。

  *^__^*

  独自一人在路上行走,空荡的街角无人。
  这是禄龄第一次离家出走,在这前有猛虎后有追兵的急迫困境里。
  绝望的心绪无以言表,当真已是无所归处。
  失神间一手抬起指尖划擦着墙壁,禄龄低头慢慢走着,连几时磨破了指甲都不知道,待到一阵钻心的痛传至感官处,他才猛地抽回了手。
  转过身去靠墙望天。
  蓝色的衬底,飘飞白云如绵甜的软糖。
  若说这个世间还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大约就是这个天空了。
  即便下雨,即便刮风,也总还会有晴好的时候,阴转多云,多云转晴,也不过就是几天的时间。
  如果人生也是如此,就像是一柄拂尘,轻轻一揽烦忧,便能甩去所有的晦气,那该有多么的好。
  可是现在,从前已成过去,未来惶惶不安。
  当真是无法让人忍受。
  叹一口气低下头去,禄龄伸手捞出本就挂在腰间的钱袋,放在掌心里掂了掂。
  轻飘飘地恍若无物。
  他于是又急急将袋口扒拉出来,倒过来朝着地上抖了抖,随即"叮叮当当"地自里面跌出两三个铜板,零零星星地滚落在地上,大小不一。
  禄龄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连弯腰拾捡都不再愿意。
  那么一点钱,只怕连一个星期都撑不过去。
  出来得太过匆忙,居然也不曾记得带些钱出来。
  禄龄有些懊恼。
  可是转念又一想,方才跑出来时他也是正在气头上。一时冲动而为之,哪还会分心去想要不要带钱的问题。
  如此一来,更觉无奈。
  禄龄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都说有钱是个烦恼,今日看来当真不假。"
  正发着愣,突有一个微含戏谑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禄龄急忙转眼去看,却被吓了一跳,竟是那个慕容简。
  对方此时正轻摇着手中一柄折扇悠然在站在一侧,见禄龄瞧看过来,"啪"地一收扇子,弯腰屈指拾拣起落在地上的一枚铜板,继而递到他的眼底:"满地都是孔方,禄小弟非但不去捡起,还站在一边不住地唉声叹气,当真是要羡煞我等。"
  禄龄飞快地抬手接过那枚铜板,退后一步又瞥了他一眼,神情间满是警惕。
  "你这么看着我作甚?"慕容简笑了笑收回手去,又一次掰开了折扇在身前轻晃,"在下不过是碰巧自此经过,偶然看见禄小弟独自一人在这发愁,遂过来瞧看瞧看聊表关心。"
  "我不认识你。"禄龄不愿与他多话,一转身想走。
  "这话可真伤感情,"慕容简"啧啧"一叹,"你我不是刚刚在秦淮水边的画舫上见过一面,你怎的转眼就忘记了,如此记性,难怪颜如玉会那么伤心。"
  禄龄蓦然止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慕容简见他停了下来,转而笑了开去,摆摆扇柄道:"在下今日晨时在集市上遛鸟,竟然无意间听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消息,不知道禄小弟有没有兴趣了解?"
  禄龄维持原状没有说话。
  慕容简于是悠悠道来:"我听说,城北今天早上死了两个和尚。"
  禄龄悚然一惊。
  "这当然不是最有趣的,"慕容简又道,"关键在于,其中一人虽然死因不明,但另外一个人……却是清清楚楚地毙命在了颜如玉的暗器下。"
  禄龄诧异地转身看他。
  "哈?有兴趣了?"慕容简收扇一笑,"可惜我的话已经讲完,预知后事如何,禄小弟大可以去县衙门口的布告栏上一看究竟。"
  说罢一个转身潇洒地离去,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记住千万别太声张,否则万一被人瞧出什么,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俺想了很久,还是从昨晚开始决定动手修文,情节没什么大改,所以各位无需回头看。
要是真说有什么变化,请看本文页面上多出来的标签。
默……
总之,还是很感谢大家来围观俺家龄儿和小颜,捂脸~
今天就先到这里,大家抱……俺爱乃们。
第一八章
  都说做贼心虚,听了慕容简的话,禄龄当真心下有些紧张。
  一路匆匆地赶往县衙门口,禄龄只觉得道旁路边到处都有人在对着他窃窃私语,就连路边小猫儿投看过来的眼神都让他觉得怪异。
  真是有些神经过敏了。

  疾步来到衙门边上的布告区,果真见那里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观看的人不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脸上皆是露出惧怕的神情。
  禄龄站在人群外围踮脚往里头看。
  只见告示墙上贴着一张白纸,顶头黑色的"通缉"两个字偌大无比,接着便是一个人头画像,只是因着角度问题,只能看见上边的发髻一角。
  "我的天哪,颜如玉居然还活着。"有人发出一声惊叹。
  一言起,后头便纷纷有人跟着附议:"这不奇怪,我以前就听说他并没有死。"
  "啊,可不是说他当年与那柳时青为抢一本武功秘笈,已经被杀了么?"
  有人质疑便有人反驳:"笑话,颜如玉如果能那么轻易就被打死那还叫做颜如玉么?"
  "所以说柳时青才是被杀的那一个?"
  "有可能,而且我听说柳时青其实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哎哟,是谁在踩我?"
  禄龄正因偷听而入了神去,此时觉得脚底心软软的,才知是自己不小心踩到了人,连忙低头致歉:"真是对不住,这边实在太挤,你继续,你继续……"说着摆了摆手,一埋头想再往里面挤,眼角却突地跳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衫少年,半束的长发,正孤身立在人群间低头沉思着。
  "这位兄台好生眼熟。"禄龄忍不住上前同他搭话,还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少年闻声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来定睛仔细一看,方才舒了一口气,继而抬手一指禄龄,脸上又换出一脸欣喜的表情:"啊,是你!"
  禄龄点了点头,却还是未曾想起到底是在哪儿见过他,就等着对方说出下一句话来。
  "唔——"那少年继续指着他抖了抖手,抬眼望天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道:"你你你……是不是媳妇跟人跑了的那个?"
  禄龄终于也跟着想起,一拍手笑了起来:"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名字!"竟是那日在酒楼碰见的醉酒少年。
  "果真是你!"对方见状立即笑了起来,抬手握拳一锤禄龄的肩膀道,"小子几天不见越发憔悴!"
  禄龄"嘿嘿"干笑一声,这话似褒似贬,听起来真是犹为别扭。

  因着那一次拼酒之缘,彼此大约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两人说着竟也有些熟络起来:"对了,你方才为何要叫我名字?"
  禄龄疑惑道:"你那天不是让我叫你名字么?"
  对方这才反应过来,旋即摆了摆手:"啊啊,此为乌龙,纯属乌龙。"
  禄龄呼了一声"啊呀",紧跟着他笑起来,神色微窘,抬手挠了挠头道:"原来如此,真不好意思,那你到底叫什么?"
  "叫我阿月吧,"对方显然并不在意,只继续问他道:"诶,你也来看热闹么?"
  禄龄闻言干笑一声:"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阿月说着,又摇摇头转了态度信誓旦旦地道,"再者,如此江湖大事,'看热闹'这三个字根本不足以表明我们的立场。"
  "说的是说的是。"
  禄龄一边唯唯诺诺地应着,心下却是急着要去看那告示,又如何愿意再与他交谈下去,转身还想往里头挤,谁知那人却是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拉住:"喂,回来。你是想进去看告示么,不要挤了,进不去的。"
  禄龄转头道:"无妨,我就看一眼。"
  "不好看了,颜如玉啊,还不就是长得那样。"阿月说着,神情变得有些寂寥。
  禄龄闻言一怔:"你说他丑?"
  "你难道不觉得他丑么?"阿月看了看他问道。
  禄龄偏头认真想了想:"我并不觉得他有多丑啊……只不过……"
  "真的么?"阿月打断他的话,突然变得有些激动,抬起五指在自己的眼角边上扯了扯,做出一个极丑的鬼脸,又继续说道,"就是这个样子的,你真的不觉得他丑?"
  "这个样子……"禄龄不明其意,一边说着一边奇怪地瞧看着他,"这个样子自然是极丑的。"
  阿月一时垮下了脸:"我就知道。"
  禄龄见状越发地不解:"你怎么了?难道这颜如玉长得好不好看跟你有关系?"
  阿月闻言忙忙摆了摆手,像是急于要撇清什么似地道:"没关系,绝对没有关系。"
  "哦……"禄龄应了一声,复又想起什么,接着拉着他指了指人群里头的布告栏问道,"阿月,你有没有见到里面的画像?"
  "见到了。"阿月点了点头,神思有些恍惚。
  "是这个样子的?"禄龄学着方才阿月做鬼脸的样子拉了拉自己的眼角。
  "不是这样子还会有什么样子?"阿月悻悻地道。
  禄龄惊诧。
  "不要说这个了,"阿月仿似不愿提及这个话题,转而摆出些许兴奋的神情问他道,"说说你和你媳妇吧,你和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媳妇?"
  禄龄呆了呆,却不知当如何答他才好,一下又忆起了方才与阿朝吵架的场景,心情随之变得郁闷,垂头沉下了脸。
  "若是事情还未解决,那么今天继续跟我拼酒去吧!"阿月见他如此,抛却了方才的沉闷,语气越加显得欢快。
  真不知道他家的媳妇和别人跑了这阿月有什么好高兴的。
  禄龄全然搞不懂他的想法,正在心中想着如何拒绝,忽觉臂间一紧,竟是有人伸手穿过人群将他往后轻扯。
  禄龄吓了一跳,急忙甩手警惕的转过头去,在人群中飞速一瞥。
  那个拉他的人正是颜如玉。
  他此刻正站在隔禄龄有两三人远的地方,着一身白色轻装,浓黑长发在头顶绾起束了个髻,露出一整张温润且弧度柔和的脸,也不见其有做什么掩人耳目的装扮,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伫立在那里,仿似一个顺道过来看热闹的路人。
  禄龄见状忽地面露喜色,方才的阴郁也是莫名地一扫而空,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对方飞快地伸指在嘴边一竖,示意他莫要声张。
  禄龄即刻意识到什么,继而朝他点了点头,又转头看了看周围,果见没有什么人起疑心,心下终于相信了阿月所说的话。
  如此看来,莫非那张告示上贴的画像是假的?
  可是不对。
  禄龄忽然想起那日在画舫间偷听来的慕容简与颜如玉间的对话。
  他们好像是在说……颜如玉是因为当年中了当年预言大师苏轻扬缩研制的奇毒,所以会才导致容貌变丑,而现在却是因为一本武功秘笈而解了毒?
  禄龄想着只觉得不可思议,而然事实却是如此地戏剧发生了,现在瞧来这些百姓们也是丝毫不知内情,大家都还以为颜如玉就是个丑八怪。
  这样的心理暗示,当真不失为一种掩饰的好方法,比易容都还要管用。
  可是却又不对。
  他记得自己有一次被县衙的人以窝藏钦犯的罪名带走,然后晕了过去,醒来时却在牢狱里看见了慕容简。
  如此说来,那慕容简必定和官府中人相当的熟络,他亦是深知颜如玉的长相,为何现在官府的人要出告示拘捕颜如玉,他却全然地闭口不说?
  难道是因为不想让别人捉到颜如玉么?
  他到底和颜如玉有没有仇?
  禄龄一时想不明白,正兀自纠结着,无意间抬眼见那方颜如玉早已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正在街对面朝他比着手势。
  伸着食指一指禄龄又一指自己,最后伸出中指并排着往前点了点。
  禄龄看得明白,知晓他是让自己跟他出来,于是又对他点了点头,悄悄地转身埋头便要往外面退。
  那个阿月还在站一旁,见着禄龄从方才开始突然变得有些鬼鬼祟祟,一下点头一下又摇头,转而又像是在跟谁打了个招呼,现在一言不发地居然又要走了,于是好奇心起,急急伸手拦住他问道:"喂,你怎么又要走了?"
  禄龄闻声转头,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道:"阿月,真对不起,我现在还有事,拼酒的事情只能等下次再说了,反正我家媳妇自从爬出墙头后到现在也没见回来,如此,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
  这话说得真是别扭而风趣,阿月忍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我还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你可真有意思。"
  忆起颜如玉也曾说过自己有意思,禄龄不知这些话到底是好是坏,于是一径只当他在是夸奖自己,咧开嘴对他拱了拱手道:"那么我们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阿月亦是犹为豪爽地回了一礼。
  禄龄眯眼笑笑,转身退出了人群。

  颜如玉一眼见着禄龄出来,弯起嘴角远远冲他招了招手。
  禄龄转头看了看周围,见路上没有马车过道,急忙朝他奔了过去。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刚一至近前,颜如玉便开口问他。
  "就是那天在酒楼里碰见拼酒的那个少年,你还记得么?"禄龄笑笑。
  颜如玉"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叫阿月。"禄龄又道。
  颜如玉闻言旋即蹙了蹙眉:"阿月?"
  禄龄见他这般反应,奇怪地抬首问道:"是啊,哪里不对?"
  颜如玉思酌一番,摇了摇头:"暂时想不到怪在哪里,只觉得这名字熟悉。"
  禄龄想了想亦是不明白,于是笑了笑别过脸去四下张望。
  "龄儿……"颜如玉无意唤他,话一出口又蓦地止住。
  禄龄见他这般别扭,于是摆了摆手道:"这称呼你若觉得顺口那就用吧,我不介意。"
  颜如玉展眉一笑:"既然如此,为了公平起见,你之于我也该有个唤得顺口的称呼吧?"
  "啊?"禄龄神色一怔,低头仔细想了想,"直呼姓名不是挺好的,或者你觉得我唤你什么会比较顺口……颜颜?小如?玉儿?"
  说着说着都觉得肉麻,禄龄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晃着肩膀抖了抖身子:"得了吧,我还是叫你颜如玉好了。"
  "小颜。"颜如玉眼神一缓,开口慢慢对他道,"你以前都是这么叫我的。"
  禄龄猛地一愣,低下头去兀自思索:"小颜,小颜……"
  颜如玉见状偏头瞧了瞧他,微一蹙眉:"怎么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小颜。"禄龄又唤了一声,却没有抬头。
  "嗯?"颜如玉的神色变得有些焦急,"怎么样?"
  "小颜?"禄龄终于仰起脸来,神情间却是满含了诧异,"这么亲切呀?"
  颜如玉未料到他竟会这样说,一时呆怔了去。
  禄龄见他如此,急忙笑笑宽慰道:"龄儿龄儿……小时不懂事,果真有意思。真对不起,你千万莫要将之放在心上,也不过就是一个称呼,我以前就是这么粗枝大叶没心没肺的,没准还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下次一定不会再这样。"
  颜如玉的脸色忽而变得苍白。
  禄龄犹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了,见着如此两相无话,总觉得沉默得有些过分,于是环顾了一下四周。
  忽见着不远处有一方茶铺,忙忙抬手一指那处笑对他道:"站在这里说话极是不便,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去那里坐下来谈好不好?"
  颜如玉不做回应,只是神色越加显得清冷。
  禄龄不愿见他这般,倾身一把拉过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自觉摒去了方才独自一人对天哀叹的消沉模样,反过来安慰他道:"啊呀,做什么摆出这样的表情来,你看我离家出走了都没像你这般愁眉苦脸。"
  颜如玉闻言一愣,随即低头去看。
  两只交握着的手,仿佛正在彼此间搭起了一个用以沟通的桥梁,连同体温都在其中缓缓地相互传递着。
  "走吧。"见他还在发怔,禄龄手臂轻扯,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转身往那茶铺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给大家讲个笑话。
最近心情比较郁闷,于是给俺一个自诩幽默大师却很称砣的某友发短信。
我:世界黑暗了。
友:怎么了?开灯呀!
我:靠,你终于幽默了一回!
第一九章

  方一入座禄龄便急吼吼地唤来小二要了一壶茶,要完了才想起自己仿似已经身无分文,于是一时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转过来对颜如玉道:"小颜,对不起,我好像……没有钱。"
  颜如玉挑了挑嘴角:"没关系,本就无需你来掏钱。"
  禄龄越发显得不好意思,一拍桌子豪爽道:"你真是客气了,下次换我请你。"
  颜如玉不置可否,眼睛看着他处,仿似犹有心事。
  不愿冷场,禄龄于是又道:"小颜,你方才让我过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颜如玉这才勉强扯回了神思,点点头又摇摇头,时隔良久才道:"没有,我不过是担心你。"
  "担心什么?"禄龄一愣。
  颜如玉叹一口气:"西风教的那两个和尚才死不久就被官府得知了消息,马上就动手贴了通缉令出来,我只怕此事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禄龄仔细想了想:"你看见贴在告示墙上的那幅画像了么?"
  "看见了。"颜如玉答。
  禄龄说着又想起了方才阿月对自己做出来的那个鬼脸,于是又学着他的样子扯了扯眼角,嬉皮笑脸地对他道:"听说……是这个样子的?"
  颜如玉怔了怔,继而展颜一笑:"是。"
  "那……"禄龄见状突然来了兴趣,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凑近过去小声问道,"你以前莫非就是这个样子的么?"
  颜如玉笑而不答。
  "看不出来。"禄龄摇了摇头,"啧啧"叹道,"实在看不出来。"
  颜如玉转开话题道:"我想,这必定是慕容简的诡计,而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可能有两个原因。"
  "什么原因?"禄龄忙问。
  "其一便是为了告知天下,我颜如玉还活着。"
  "那么其二呢?"
  "必是用作警告。"颜如玉笃定。
  "警告?"
  "他揶揄那本传世武功秘笈已经良久,屡次想从我这套话却又无果,到现在只怕耐心就快要消耗殆尽了。"颜如玉道。
  "武功秘笈……你说的是那本《戕利》么?"禄龄恍悟。
  "正是。"
  禄龄想了想,犹豫着问道:"难道……它现在不在你手里?"
  颜如玉闻言神色微变,顿了顿才回答:"不在。"
  禄龄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遂又问:"不在你这又会在哪里?江湖人都说那本秘笈最后是被你和柳时青抢走了,莫非它现在正在柳时青的手上?"
  颜如玉的表情变得越加复杂:"这些事情我暂且不能告诉你,总之那本秘笈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禄龄微有些吃惊,"怎么会?"
  颜如玉只道:"就是因为它找不到了,事情才会变得越来越麻烦,慕容简一心想找到那本秘笈,甚至不惜同西风教的人勾结,想要以此来威胁我。"
  "既然他能够这样威胁你……"禄龄思索,"那你和西风教的人到底有什么瓜葛?"
  "于我本人来说,应当没有瓜葛。"颜如玉直言。
  "没有瓜葛?"禄龄诧异,"不可能啊,没有瓜葛那慕容简怎么还能威胁得动你?分明那西风教要我忘记的事情便是与你有关的,莫非是你抓住了他们什么把柄?"
  颜如玉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仿似犹为无奈,却不愿与他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龄儿,你方才说你离家出走了?"
  "啊?"突然跳出这么一个问句,禄龄一时未有反应。
  颜如玉于是又温言对他道:"可否将其中的原因告知于我?"
  禄龄默然,伸出一根手指轻点桌面,也不知该怎么同他说。正想着,身侧忽然传来小二的声音:"客官,您要的茶!"
  禄龄闻声眉头一展,侧身往边上一让,转头急急对那小二伸出手道:"我来我来!"
  那小二巴望不得,于是连连点着头将那茶壶递给了他,只遵嘱了一句"小心烫"便转身去忙自己的了。
  勤快地接过茶壶在一边摆好,禄龄又倾身抬手捞过倒扣在桌子中央的两个茶杯,一个摆在颜如玉身前,一个却是直接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捏着茶壶把手微微一提。
  见有清淡滚烫的茶水自里头倾泻出来,禄龄满足地笑了笑,又抬首对颜如玉解释道:"我口渴。"
  颜如玉闻言神色即刻变得舒缓,隐隐还有一分温柔:"无妨,但是现在还是烫的,等凉一凉吧。"
  禄龄点点头,举杯眯起眼睛轻轻抿了一口,咂咂嘴又笑了起来:"真香!可惜我是俗人,如此好茶也只会牛饮,你一会定会在心底嘲笑我了。"
  颜如玉也忍不住露出笑意:"不会,以前的你也是这般,如此俗气,却也率真。"
  禄龄面带自嘲地摇了摇头:"那是因为小时不懂事,率真不过就是鲁莽的另一种表达。"
  "那么现在的你呢?"颜如玉收起了笑意。
  "什么?"对方突然跳出如此一个没头没尾的短句,禄龄不明其意。
  "现在的你,难道就已经足够懂事了么?"
  禄龄怔愣。
  "你看。"颜如玉伸出手来,用柔软的指腹缓缓抚上禄龄的眼睑,语带玩笑地道,"每回见你总是那样的憔悴,眼圈黑得几乎都要寻不着眼睛了。"
  这指尖透出了几分凉意,激得禄龄微微往后缩了缩。
  "有些事若是不明白告诉你,我想你也永远不会明了,"颜如玉顿了顿收回手去,上扬的嘴角边上透露出几分酸楚,"因而即使年岁再长,在我眼中,你仍旧还是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
  禄龄眼神一闪。
  颜如玉又道:"坚忍,果敢,理智,或者锐不可当……这样的词语谁都会说,然而你应该清楚,事实若本残缺,那么就算再怎么费尽力气用语言去堆砌,也不能够改变其下的本质。你可知有些时候,伪装也是另一种自私。"
  一番话说得当真是精准无比,就连禄龄自己都未曾发现过这一点。
  以为足够坚强,却不过是另一种自怨自艾的沉溺。
  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禄龄胸口一阵紧缩,眼中隐隐逼出泪来。
  这颜如玉,为何会对他这般地了解,仿佛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着一股拨云见日的魔力,携带着些微的温暖在禄龄的心中一径地长驱直入,每每都几乎快要将他用尽全力筑起的防线冲破开来。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禄龄颤声垂下头去,"何况那件事情本就不是我的错。"
  颜如玉倾身缓下神色,将双手交叠置于桌前:"如此,你总得先告诉我事情的始末,我来帮你分析。"
  禄龄犹豫。
  颜如玉见状于是又道:"先解小事,后成大事。此为前辈古人们的处事之道,却是不论用在谁的身上都相当的合适。我已经认真地思考过,今时摆在眼前的问题有那么多,却总归是要一一解决的。"
  他说着,又顿了顿,神情微微变得严肃:"龄儿,我想你应当不希望自已在意的身边人,好比你娘,你阿朝姐姐,还有……巧巧,他们都遭遇像多多那样的灾祸……"
  心知这绝对不会是危言耸听,禄龄被这话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蓦地抬起头来看他。
  "江湖如此险恶,那慕容简目的明确,在我这儿屡次尝试却得不到任何的好处,以后只会变得越来越坏,甚至无所不用其极……"颜如玉深吸了一口气捏紧手指道,"龄儿,情势紧迫,我们若再不为此做些什么,只怕就会来不及。"
  禄龄一时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慌乱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问颜如玉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他们会去陷害我的家人么?"
  "极有可能。"颜如玉字字坚定,"凡能助你回想起两年前那些记忆的相关者,都有可能面临危难。"
  "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禄龄神情恍惚地跌坐回凳子上,"竟会如此可怕。"
  颜如玉眼中一分黯淡。

  那些曾经看来最为美好幸福的年月,如今却已成为万千灾难的导火索。
  恨相逢,恨思忆。又是那样地悔不当初。
  若是那时的自己不是那样地爱自说自话又爱钻牛角尖,也许就能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

  在心中反复提点自己念多了后悔也是无益,颜如玉强压下心绪继续对禄龄道:"所以如果龄儿真的聪慧明理,就不该再让挂念你的人为你忧心,理当知道一意孤行是最不懂事的选择,唯有沟通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此话似是而非,仿佛是说着现在,又像是在通过当下诉从前。
  禄龄耳边听着,总觉心中有个紧纠成团的结扣被一丝一丝地抽紧,越紧越乱。万般挣扎,他终于还是咬咬牙点点头对颜如玉道,"好,我答应你明天就会回家。"
  颜如玉终于宽慰一笑,抬手拾起桌前的茶杯道:"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才算是个懂事的男子汉。"
  禄龄摇摇头又道:"可是我刚刚才和阿朝姐姐因着巧巧的事而吵了一架,今日实在没有心情回去。"
  颜如玉刚刚伸手将那茶杯举至嘴边,闻言忽地又停了下来:"是因为巧巧?"
  "她……禄龄仿似极难启齿,紧皱眉头别过了头,"竟然就这样在家中和别的男人……"
  颜如玉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沉默下来。
  "而我,"禄龄吸了吸鼻子又转过头来,张开两只手送到颜如玉的眼前,一字字说得万般艰难,"差一点就要用这双手把那个男人掐死。"
  颜如玉微微一怔。
  "我想我是疯了。"禄龄埋首,声音沉闷。
  正说着,忽觉掌心一阵温暖,禄龄急忙抬眼去看。
  却只见颜如玉早已摊出自己的掌心慢慢覆上了他的手,神情包容而温暖。
  禄龄愣了。
  颜如玉静默良久,忽而展颜笑了起来,眉眼随之弯成一轮新月:"毕竟只是差点……何况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就算什么事情也还有我在。总是挂着这般沉闷的表情又怎会有动力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禄龄呆呆瞧着,只觉似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击了一下,脸上蓦地泛出了红晕,眼神一晃便转向了别处。
  心跳如擂鼓。
  "怎么?"颜如玉立时偏过头去追捕他的目光。
  禄龄一时脸上更红,再也不敢转眼去瞧他。
  仿佛已经全然了解他心中所想,颜如玉脸上的笑意越发鲜明:"我好久都不曾见龄儿开心地笑了,既然前路未卜,那么就开心一日是一日,今日你若是真的不愿回家去,那便跟着我去寻找快乐可好?"
  "你说得可是真的,"禄龄闻言,一时竟也忘记了方才的反常,瞪大眼睛转过头来,"要去哪里找快乐?"
  颜如玉转眼想了想,突然问道:"有了。"
  禄龄心中大悦:"有了?怎样?"
  颜如玉却未正面回答,只笑问他道:"龄儿现在饿不饿?"
  禄龄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仰头认真地感受了一下,转而偷瞄了颜如玉一眼:"好像……"
  颜如玉而笑不言。
  琢磨良久终于感知出一心半点的真实情况,禄龄很是诚实,还真是问他什么便答什么:"我现在不是很饿。"
  颜如玉"噗嗤"一声抬起手掌一摁他的额头道:"你这个小傻瓜,走吧。"说罢一使力拉着他的手将他从凳子上扯了起来。
  "诶诶,小颜你慢点,"禄龄被他带得一个前倾,手忙脚乱地绕过挡在身前的桌子,急急跟在颜如玉喊道,"要带我去哪里呀?"

第二十章

  适逢晌午,东市大街上随处可见提篮出来买菜的妇女。
  颜如玉拉着禄龄在菜市上一路走走停停,听闻道旁有摆小摊的贩子在不停吆喝着"白菜青菜山黄菜"一类,禄龄只觉得好笑,一时走在后头慢下了步子,抬手捂着嘴巴就差没乐弯下腰去:"我还在想小颜方才作甚要问我饿不饿呢,原来是准备带我买菜来了。"
  颜如玉此时正转了个身在一方兜售蔬菜的摊子边上停了下来,听闻禄龄这句话立时回头瞥看了他一眼:"这有何不妥?"
  禄龄连忙立正站好摆了摆手,脸上却仍旧似笑非笑:"没有不妥,绝对没有。"
  颜如玉叹息:"上回看见你时,你不是对我说自己烧菜被烫着了手么,身为男子若是连烧菜都不会,你就不怕被人听见了笑话?"
  "啊?"禄龄这才想起倒似真有这么一回事,撇嘴挠了挠头,"那也只是偶尔为之,我想以后再也不会了。"
  "为何不会?"
  "因为没有意义,"禄龄悻悻低下头道,"你看我对巧巧那么好,她也未必会领情。"
  颜如玉一怔,别过头去一提衣摆在菜摊子前蹲了下来,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对她真有这么好?"
  "那当然了。"禄龄亦是跟着提了提裤脚在他身边蹲下,
"自从她嫁过来之后,我在街上看见什么好东西都会想着要给她买一份,在家中也从不让她干过重的活,每天都会陪她说话。"
  颜如玉眼神一黯:"那不是很好么?"
  禄龄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身前一片嫩绿菜叶上的水珠子,眼见那浑圆如细珠的水滴在他指尖破裂开来,方才小声道:"如此说来确实没什么不好,只是我自己心中知晓,即使再怎么努力和她亲近……彼此间仍旧会觉得生疏。"
  颜如玉转头:"缘何?"
  禄龄垂眼:"不知道。"
  颜如玉顿了顿,突然问道:"那么龄儿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你喜欢她么?"
  禄龄愣道:"巧巧秀外惠中,未出阁前就已在扬州城声名远播,如我禄龄这般的男儿能娶得此妻只怕是三生有幸,我娘当时就喜欢得紧,也是亲自来问了我的意见才最后决定这门亲事……"
  禄龄说着说着声音逐渐轻低下来,咬紧了牙关道:"谁晓得事实却远不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若是早知巧巧会是这样不知检点的一个女孩子,我当初又怎会答应……"
  "龄儿,"颜如玉方才一直缄默着,听到这里忽地转过脸来问道,"你在心中当真已经清楚'喜欢'是一种什么样感觉了么?"
  "应该清楚吧,不然你说会是什么感觉?"禄龄问着,手间无意识地在身旁菜篮子里翻来拣去,最后眼尖地挑出了的一片黄绿色带有蛀虫的菜叶。
  "就比方,我们彼此间有着那么近的距离……"颜如玉截过他在旁捣乱的一只手,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倾身朝他凑近过来,"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禄龄一时呆愣,僵直着身子看眼前一张润玉般的脸慢慢向着自己越凑越近。

  还以为颜如玉会再说些什么,谁知却早已闭口不言,禄龄眼见着两相间的距离还在不住缩短,从一寸到半寸,直至最后就快要两额相贴,暗自在喉间咽下了一口唾沫。
  脸红,心跳,话不能言,手脚僵硬,连喘息都变得艰难。
  是这种感觉么?

  禄龄整个神智都在漂移,眼前一双静如秋水的眼睛瞧来是如此的熟悉与亲昵,神情温和而有淡淡的暖意。如此让人迷醉,又是如此熟悉。其间不住翻腾的情感恰如一只无形的手,拉扯他进入无端的记忆暗涌之中。
  禄龄沉溺着,心底里仿佛正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催促着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你就能想起一切。"
  那当真是一种无限的诱惑。

  禄龄还在犹豫挣扎,颜如玉却已缓缓垂睫,将温柔的视线定格在禄龄的嘴唇间,隐约泛红的脸微侧,一分一分地向着禄龄接近。
  只觉得天地一派晕眩,禄龄心中终于无法自控,亦是禁不住慢慢地闭了眼去。
  一松懈便再也刹不住车,两方的距离一时近得就快要看不见。
  就在即将沦陷的前一秒,禄龄的耳边突然传来菜摊小贩一声极力压抑的咳嗽声:"客人若是不准备买菜,就请往边上让一让吧,莫要挡住我的生意。"
  不轻不响,却足以搅乱所有的梦境。

  天哪,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在干什么?怎可以如此地旁若无人?
  脑中几念飞闪,禄龄倏然转醒,脸上一片通红。他飞速抬起手中犹自握着的菜叶,从他与颜如玉彼此脸颊间空留的缝隙猛地挡在眼前。
  那油绿的菜梗生生一阵摇摆,"哗啦"一声绽出水滴,凉凉地溅在双方的脸上。
  颜如玉急忙眨了眨眼退后几许:"这是什么东西?"
  "唔……"禄龄来不及回话,只觉得有几滴水珠子顽皮地钻进了自己的眼睛里,于是胡乱抬手揉了揉,方才结结巴巴地指指立在一旁朝他们投来怪异眼神的小贩道,"是青菜叶,小颜,我想说我们要不就买这个吧,不然人家会嫌我们挡了他的生意。"言辞间仍旧有几分慌乱。
  颜如玉定睛一瞧,忽而"噗"地一声笑了起来:"你确定这是青菜叶?"
  "这不就是青菜么?"禄龄转眼仔细去看。
  颜如玉悠悠摇头:"吃喝睡本就乃人生三大要事,一个男儿家若仅仅只是空有壮硕的身板和渺杳的志向,那根本不足以成为英雄。真正的好汉,不仅在战场上要爱恨分明轰轰烈烈,生活中很多的细节也都需要细细品味,粗糙而不细腻,从小事里体味人生的意义。"
  他说着抬手捡起身前菜篮里的一片菜叶朝禄龄晃了晃道:"就好比很多功成名就的大人物也许连这区区一个木耳菜都未必识得。"
  禄龄一时听得入了神去,伸手接过颜如玉手中的那棵小菜认真一看,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方才的别扭顿时一扫而空:"原来、原来这叫木耳菜,我还以为……"
  颜如玉一笑着点了点头:"你还可以叫它落葵。"
  禄龄见他如此,忍不住又要笑,此番已是连肩膀都抖了起来:"小颜既然这么厉害,那就把那些什么荇菜芥菜波菜都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颜如玉抬手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记:"你若是连这些都不认识,那真是罔活了十六年。"
  禄龄当即伸手捂着额头埋怨:"好疼啊!"一边说着一边却还是耐不住想笑。
  "疼你还这样乐得慌。"颜如玉又是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鼻尖,这才拍拍衣襟站了起来,转身迈开步子道,"再说下去就真要挡了人家的生意了,我们且还是换个地方吧!"
  "等一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禄龄急忙站起来追上去,奔至颜如玉身前背手一转身朝他顽皮地眨了眨眼,又笑问道,"呐,小颜你说,菜市场里有白菜青菜紫菜……都是五颜六色的,那么这黄花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颜如玉闻言一愣。
  "啊哈哈!"禄龄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去,"黄花菜黄花菜……是不是、是不是长得就和黄脸婆一个样?哈哈……"
  颜如玉本不愿与他胡闹,听了此番说辞却是一个忍不住也笑出声来,曲起指节轻抵着鼻尖无奈道:"你真是幼稚……"
  "哦呀!"禄龄笑得越发明快,"那你倒是先说说看呀?"
  颜如玉偏头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敛起笑意严肃道:"黄花菜么——它应该长得比较像黄花闺女吧。"
  "噗哈哈……黄花闺女……"禄龄一不留神笑得打跌,"小颜你太有意思了!"

  *^__^*

  待得二人吵吵闹闹磨磨蹭蹭地买完了东西从东市出来,日头已经倾斜,早就过了午膳时间。
  禄龄摸了摸自己自方才开始就一直不停"咕咕"叫着的肚子,又低头看了看提在手上的一大把各色菜食,只觉得有些好笑。遂转头去看颜如玉,却发现他竟是比自己还要夸张,左边一把韭菜右边一只猪肘子,全然颠覆了他风云江湖的魔头形象,反倒是更像个跟着相公出来买菜的小媳妇,于是忍俊不禁地对他玩笑道:"小颜,你看你那么贤惠,若要是个女儿家,我禄龄一定欢欢喜喜地把你讨回家了。"
  颜如玉闻言心中一动,却是极度不满他这一说法,于是板起脸道:"你这是什么话,要说也是换我将你娶回家去才对。"
  "可是你看我一点也不贤惠,"禄龄摇头晃脑,"胡八通大叔就和你不一样,他曾经和我说过,男人——就应当浑身充满汗臭味!"
  颜如玉笑着打趣他:"那分明就是歪理邪说,哪天你若也是浑身充满了汗臭味,我才不愿将你讨回家去。"
  "那最好,换我讨你。"
  "不行!"颜如玉断然拒绝。
  "小媳妇你害羞什么,跟着浑身汗臭的大爷走有何不好?"
  "……"颜如玉再不搭理他。
  禄龄哈哈笑着,心下又觉得老绕着这个话题说多了无趣,于是又挑了个话头对颜如玉道:"小颜,不如我们现在就把这些菜生吃了吧?"
  颜如玉头也不回:"你请自便,恕我不能奉陪。"
  禄龄哀叹一声:"瞧瞧,不过是开了你几句玩笑就摆出一张包公脸给我看,小心眼了吧?"
  颜如玉斜目乜了他一眼,仍旧对他爱理不理。
  禄龄只得又道:"可是你看,若要等到我们将这些东西都提到你家去,然后生火烧水,及至一桌热腾腾的菜出了锅,我也就可以饿到瞑目了。"
  颜如玉闻言无奈地转过脸来,将手中那一把比禄龄那里还多上两倍的菜品递至他的眼前:"我先前还问过你饿是不饿,你答得这般吞吞吐吐,现在连东西都买好了又吵嚷着要早点用膳,那你到底想要拿这些东西怎么办?"
  "这自是好办,那么多的菜晚饭时还可以用,至于目下么……五角巷那边新开了一家酒楼,我听说那里的招牌菜'珍珠小丸子'特别好吃。"禄龄言至此处便狡猾地闭上了嘴巴。
  "哦。"颜如玉闻言点点头,却不去接他的话茬:"这很好啊。"
  "然后呢?"禄龄又期待地冲他眨了眨眼。
  颜如玉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心念一转欲将去拉他的手,却发现自己实在提了太多的东西,于是只能弯起眉眼对他道:"然后我们回家吧。"
  此言一出,禄龄忽地一愣。

  我们回家吧。
  这样普通的一句话,为何此时听来却是如此地熟悉,仿佛在很多年以前也曾有人如这般轻缓地对他说过。

  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禄龄只觉得胸腔里忽地荡起了些微的涟漪,一如那些喜爱玩闹的年岁里,独自一人于傍晚光着双脚在归家的路途上迎风飞奔。
  那时的自己,即便再怎么贪恋外面的景色,心中亦是能够真真实实地感觉归家的快乐。
  禄龄这一下当真是完完全全地动了情,抿了抿嘴笑着对颜如玉点点头。
  颜如玉笑得越发温柔,眼中随之一点点地漾出蜜意来。

  两人不多时便一前一后地走在了归家的路上,禄龄落在后头,不一会便极不安分地扭身踩上了道旁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一边走着一边摇摇晃晃地张开双手保持平衡。
  凌乱的小石子被脚底踩得"扑扑"地往外蹦跳,禄龄不留心脚下一歪"啊呀"一声往旁边趔趄出几步。
  颜如玉闻声转过头来,折返行至他身边一下板起了脸:"怎的连路也不知道好好地走。"
  禄龄抬眸傻乎乎地笑对他道:"小颜,我今日有个大发现,你想听么?"
  "什么大发现?"颜如玉心不在焉地应道。
  "我发现你真的是一点也不像个坏人,"禄龄笑着继续道,"今天和你在一起,实在是很开心。"
  颜如玉闻言一怔,却未有像禄龄那般跟着欢悦地笑,只一晃眼神转脸看向别处:"若是往后的你也能够一直像今天这样地开心,那我也就……"
  "你说什么?"
  这话说得着实太轻,禄龄刚想凑近过去听个明白,转眼却猛然瞥见自不远处的弄堂里闪出一道诡异的黑影。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修完,看见很多人都删收藏走鸟。T T
我一定会尽快恢复更新,不然会来不及交字数。
第二一章

  那影子移动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已栖近身前。
  禄龄见状惊慌地脱口道:"小心身后!"
  颜如玉闻声迅速转过身去,眼前紧接着晃过一个刀影,在明灼的阳光的反射下泛出一股白亮的光芒,刺得眼睛生出一股痛意,颜如玉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急急往后连退了三步。

  方才成功闪开开,颜如玉又猛地想起原本立在自己对面的禄龄仿似还独留在原处,颜如玉立时心道一声不妙。
  即刻止步转身,颜如玉猛一抬眼,果见那把方才还正朝着自己脑门劈落下来的长刀已然来不及收回攻势,因着速度过快,一径带着呼啸的风声划开周遭的空气朝着禄龄的眉心划下。
  刚才只顾着担忧他人,待禄龄自己反应过来想要躲闪时却已经来之不及,眼见那刀光明亮得就似要将肉眼灼伤了去,禄龄被吓得几乎不敢动弹,一时又想不出其它的办法,唯有下意识地闭紧眼睛退后了一步。

  那偷袭之人大约不曾料到颜如玉竟会有此一故,见着他忽然在自己身前闪开,神色随之跟着一变,转手竟然想收回长刀落势。
  此类反应一出,颜如玉立刻心下有了计较,飞速转脸朝那人瞥看了一眼,唯见他手中的那把长刀还停留在半空中,尾一枚紫色的结扣犹为醒目。
  而那握刀之人身着一件灰色紧衫,胸前用墨色丝线绣了一个"西"字,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一条诡异的红色长疤自额角延伸至鬓侧,瞧来满目凶狠的模样。
  果真是西风教的人。
  颜如玉来不及细看,心下却又觉得此人万分地眼熟,仿似在哪儿见过一般,只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又如何能理得出什么头绪。
  眼见方才那偷袭之人手中所握长刀的去势已定,即便是其自已意欲要收回也无法完全阻止。
  长刀夹带着破空的尖锐响声就要自禄龄的头顶上落下,两方的人都是心急如焚。
  幸而颜如玉反应稍快,当即飞快将手中提着的一把韭菜"扑拉"一声尽数朝着来人甩了出去。
  对方单手举刀,乍然瞧见眼前似有一片绿油油的东西夹带着青草的香味扑面而来,一时不能做出反击,只得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
  颜如玉瞅准这一空隙,急忙伸手将禄龄往边上一扯。
  禄龄被拉得趔趄几步,回过神来恰恰已暂时脱了险,随之感激地看了颜如玉一眼。

  那光头见状亦是跟着隐舒一口气,却犹是不罢休,一提手中长刀又生生地朝着颜如玉砍了过来。
  这下身边没了顾忌,颜如玉一旋身躲得飞快,转眼边避出了几丈之远。
  那光头不依不饶,脚下轻功亦是了得,不一会便又追了上去。
  颜如玉手中空空无有它物,念及现在是非常时期,只怕再用暗器会引来更多的麻烦,一时又找不到可以做防的武器,只得连连退闪。
  这样你来我往的拉锯着显然不是个方法,转眼双方便已过了好几十招,那光头见如此进攻却次次都不能伤得颜如玉分毫,一时急红了眼睛,手下更无章法,只一味地提刀朝他胡乱挥舞。
  方才本已经耗去了不少体力,此番面对这般无序地攻势,颜如玉也有些吃不消。

  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颜如玉思酌着,一边脚步不停,一边转眼往四下搜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供用作武器的物什。
  正犯着愁,他忽觉眼前有一道黑影闪过,接着便在耳边听见了禄龄的声音:"小颜,接着!"
  颜如玉未有犹豫,急忙下意识地抬臂伸指一握。
  那方挥来的长刀刚巧在这个时候落至眼前,颜如玉看也不看便飞快地横起方才接过来的东西以作抵挡。
  随着"噗嗤"一声轻响,那手中不知道什么东西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只一下被长刀砍得四分五裂。
  颜如玉被那刀气震得生生往后退了好几步,却只觉得眼前有点点骨头碎屑跟着纷纷掉落下来,鼻端亦是隐约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
  禄龄丢给他的东西,竟是是他们方才在东市买来的那只猪肘子?
  颜如玉因着这一发现而蓦地一怔,再回神时只觉身旁忽地闪过了一道疾风。
  那人竟是禄龄,他毫不停顿地疾速栖近颜如玉的身旁,抬腿往那光头脸上猛地扫了一记。
  这一记竟是下了十二万分的狠劲,直接将其踢得往边上狠狠摔了出去。

  如此雷厉风行地一番动作倒是出乎了颜如玉的意料,还不待他做出什么反应,禄龄已经急急地回头一拉他的手腕道:"我们快走。"
  颜如玉随即明了,转身欲待同他一道离开,走之前却是不放心,无意识地回眸看了一眼身后。
  这一瞧却见那人又飞快地自地上爬站起来,仿似已经恼羞成怒,嘴间"呀呀"地不停呼喝着,那长刀亦是跟着胡乱挥舞,也不见有任何选择犹豫,竟是疯了一般地朝着他们砍杀过来。
  而禄龄碰巧站在颜如玉的身侧,长刀不长眼睛,不偏不倚居然又是朝着他横劈过来。
  颜如玉大惊,心道这人莫非是疯了?
  然而这回当真是无了回防的时机,颜如玉无力选择,只是白驹过隙的时间,他想也未想便便徒手伸出臂膀以肉去挡。

  刀光掠浮影,禄龄再次转头时听闻耳边突地传来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颜如玉单手抚臂往后踉跄了一步,脸色苍白如纸,犹有鲜红的血液从紧扣臂膀的指缝里不断地往外涌出,简直触目惊心。
  禄龄见着此景,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急急上前一步将颜如玉站立不稳的身子牢牢扶住,继而颤声唤道:"小颜!"
  "我没事。"颜如玉却仿似并不在意,一边低声答着,转头扯开嘴角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容。

  禄龄见他被划了一刀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稍稍放下心来,抬眼却见方才那个握刀偷袭的人犹是不甘心,捏紧手中的刀柄欲图重新栖身上前。
  禄龄连忙转身抬腿一扫他的腕口,出手便是一招即中,那光头再次袭击不成,反倒是握在手中的长刀脱手飞了出去。
  对方见状脸色蓦地一青,脸上的长疤越发显得狰狞,转过身去想要将其拾起。
  禄龄瞧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只觉得万般滑稽,立时自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你这光头如此本事,竟是连我都还不如,端得是无用,真不知道你是来这做什么的。"
  那人闻言脸色越发不好,却也不见答话,转目朝着四周张望。
  禄龄趁此时机转头紧了紧扶着颜如玉臂膀的手道:"小颜,我们快走!"
  谁知颜如玉却没有动,反而举目凝视着他的身后紧紧皱起了眉头。
  禄龄见他这般神情,只觉这其中必是有异,心中一紧,跟着回头看去。

  果然,那彼方长长的街道尽头,竟又有一帮同是身着灰色紧衫的人接二连三地提刀施展着轻功点地而来,头顶上齐齐一片滑滑的油光在晌午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地晃眼。

  怎会突然来了这么多的人?!
  禄龄一时失色。
  其实想也知道,禄龄自己本身是他们的祭品,理当是杀不得的,那么他们这些光头此行的目的便可显而易见——必然都是准备来杀颜如玉的。
  只是……怎么会这样?
  不是还有慕容简么?难道他……

  禄龄揣测不通,转头朝着颜如玉看去,希望能从他那儿找到一些答案。
  颜如玉在一旁蹙眉深思着,却不见有什么回应。
  禄龄一时心急如焚,虽然颜如玉方才嘴上说着无事,却是眼见着他臂间被刀锋划破的伤口仿似开了闸子一般,有鲜艳的血液源源不绝地自里头往外流窜,只一转眼便淌了一地,而那身上的整片雪白的衣衫亦是被染得红透。
  禄龄慌张不已,只觉得不能再等,扶着颜如玉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直直盯着那帮不断往此方而来的一众光头急道:"小颜,我们还是快走吧。"
  颜如玉闻声抬首去看,估算了一下时间,心知照他这般的伤势,便是想走也已经来不及,于是咬牙将禄龄从身边推了开去:"他们不会杀你,你先走!"
  禄龄见状一怔,此般情形又如何会将颜如玉独自丢下不管,于是急急重又搀过他的手臂对他道:"我不,我自是要和你一起走。"
  颜如玉即刻接话,神情万分焦急:"你若是现在不走,那就等着他们一会把你带回去当祭礼。这两样,你想选哪个?"
  禄龄一时愣住。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我们中计了!"

  话音一落,方才那个被禄龄踢飞了武器的光头忽地变了副神情,提腿用脚尖掂起落在地上的那把长刀,抬手轻盈一握,继而飞身往后速退,与身后那帮自远处接连赶来的光头一众汇合。
  只是这样地磨蹭间,那帮子人已经动作迅即地举着兵器在禄龄和颜如玉四周环成了一个圈,随即将他们团团包围在内。

  "哈哈,颜如玉,你还真有些聪明,可惜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太晚了!"

  对方说着,堪堪站稳便抬指掐住脸颊两侧,竟是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脸皮撕扯开来。
  被鲜红色刀疤横跨整张脸的皮肤被缓缓地掀开,随之露出另外一张全然不同的脸。
  肤色柔白,眼睛细长,尾处上挑,纤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却是漠然地看不见一丝的表情。
  配上那一颗光头,其长相当真可以说是形容不出的魅惑与精致,就仿似……就仿似……

  禄龄紧盯着那张不见任何情绪波动的脸,费尽心思地在脑海中搜寻了许许多多的形容,最后却是跳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词来:妖鬼画皮。
  没错,妖鬼画皮。
  从未见过有谁的一张脸会精致得一点也不真实,甚至较之方才贴上脸皮时更加地死板而无生气,就好像他已经撕开了一张脸皮,下面却还牢牢地贴着另外一张一样。

  这情形当真是万分诡异与别扭,禄龄惊诧着只能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来:"这人、这人居然还贴了一张脸!"
  颜如玉未回他的话,双眼看着对方真正的面相在他眼前缓缓地露出,随即一脸了然地道:"原来是你,岐真。"
  "当然是我。"那人自嘴边发出一声轻笑,脸上的表情却仍旧毫无起伏,"怎么说也是老朋友了,到现在才把我认出来还真是有些说不过去,颜如玉,你说你该不该罚?"
  不料他们竟然认得,禄龄转眼看了看颜如玉,只能瞧见他因失血而面色苍白的侧脸。
  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瓜葛,禄龄默不做声又转回了脸来。

  不想方才伤了颜如玉的那一刀真的是他们所使的诡计。
  他必定是为了先将颜如玉弄伤,以更方便现在顺利地将他擒下。
  难怪那个叫岐真的人一开始出现时看起来忽而精明忽而笨拙,这些反复的模样原来都是装出来的,这帮子人当真是狡猾无比。

  禄龄正想着,忽然听见对面又传来了一阵笑声:"没想到啊没想到。禄龄,你可真是可爱,居然到现在还会愿意和这颜如玉处作一堆,这当真是让知情人在一旁看着笑话。"
  禄龄不知他为何要这么说,怔了怔刚想发话,颜如玉却是已抢在他前边开了口,面带不屑:"少废话,你竟然又来这套,这种挑拨离间的戏码演得多了就不怕落入俗套么?"
  岐真立即接口,眼神中透出几分戏谑,意有所指地道:"可是有人偏偏不会这么认为,你说是吧?"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朝禄龄转向了过来。
  禄龄听得一头雾水,却是深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禁不住往颜如玉身边挨了挨,极力冷起表情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差点忘了你已经被我们弄丢了记忆,"岐真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下巴道,"那我是否应该暂时先牺牲一下,稍微给你几个提醒?"

第二二章

  禄龄不知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到底有何意图。
  人总是会对那些曾经拥有却已经失去的东西格外地惦记。那些东西不仅仅包括了有形状的物什,还有很多用手抓捏不住的虚幻事物,比如情感与记忆。
  有些事情,越是显得神秘便越容易引起人的兴趣。
  因而重拾记忆,这对禄龄来说当真是一个不小的诱惑。他自是万分希望能够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一些丢失的内容。
  比方他不曾记得的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事,那西风教千方百计要使他忘记的东西又是些什么,颜如玉和以前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哪怕只是一星半点。
  现在的禄龄,对于那些听起来仿似颇为跌宕起伏的过去已经培养出了太多的好奇。面对着这些未知,就好像有千百只小虫子在他的心间抓挠啃咬着,极是让人心痒难耐。

  "禄龄怎么不说话,你难道不想听么?"岐真见他只垂头思索着并未说话,又半笑不笑地开口道。
  禄龄觉得奇怪,他们不是一直想尽办法要让他忘记过去么,为什么现在又要提醒他想起?

  那岐真也不等他作答,僵着脸怪异一笑,紧接着问他道:"禄龄,你可知道你爹现在身在何处?"
  "我爹?"禄龄闻言一愣,这和他爹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还未及做出任何的反应,禄龄忽然听见身旁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一转身却见颜如玉一边闷咳着一边扶着伤口捂嘴弯下了腰去,模样极是痛苦。
  "小颜,你怎么了?"禄龄急忙抬起手来助他顺气。
  "没、没事……"颜如玉摇了摇头,转而换一只手撑住禄龄的肩膀。
  他的全身竟是异常地无力虚软,这一撑几乎要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禄龄的身上。
  禄龄未做好准备,只觉得身上忽然一沉,整个人晃了晃差一点站不住脚。
  自方才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些时间,颜如玉现在的脚边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因着失血过多,加之当头暖热的阳光直射下来,衬得他脸颊与嘴唇都是苍白得可怕。
  岐真在一旁看着,忽而抿嘴仰起了脸,无端的闷笑声自他的嘴中传出:"瞧你们两人的模样,可真是别致而有趣。"
  岐真说着看了颜如玉一眼,眼中隐约闪过一丝笑意,复而朝禄龄招了招手又道:"禄龄,你过来。"
  "你要干什么?!"禄龄蹙了蹙眉没有动。
  "莫要随意无视我的话,"岐真僵着脸缓缓道,"你可知能够被我教选中作为祭天之礼,那是多么无尚的荣耀。"
  禄龄闻言白了他一眼,作势干呕一声道:"那真是谢谢你了,这种事你要真觉得光荣,大可以自己去做,何必还要来坑害别人。"
  "我且对你留有尊重,"岐真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若是现在乖乖地跟着我们走,我便可保你暂时无事,否则就别怪我逼你。"
  禄龄还想再回嘴,突听颜如玉在一旁虚声唤住他道:"龄儿,莫要和他多话,再同他说下去只怕更是纠缠不休。"
  这声音低小微弱,听来几乎没有任何的底气,禄龄直觉得他当真是有些不对劲,遂转过脸来将其仔细的端详了一番。
  只见颜如玉半眯着眼睛靠在他的身上,额角满是虚汗,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几乎就快要倒下,而那方臂间伤口上的血竟还在不住往外冒着,仿佛止也止不住。
  脑中一时回想起他方才还对着自己一脸轻松地说着无事,可是现在看来哪里像是一点没事的样子,分明就伤得很重,禄龄立时变了脸色:"你怎么……"
  颜如玉闭眼没有回应。
  禄龄一时担忧得整个人都慌了起来,正想抽手将他扶得更稳一些,谁知只一松劲便脱了力,他只觉得肩膀被压迫着猛地往下一垂,一个趔趄差点使两个人一起双双倒下。
  禄龄连忙迈出一步稳住身子,勉力伸手将颜如玉搀扶住,嘴边焦急地唤道:"小颜?小颜!"
  颜如玉闻声靠着他的肩膀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还清醒着,只是这一转眼的时间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禄龄他这般,一股怒意立即直直地自心底往上窜了出来,一回头朝那岐真恨声问道:"你这臭光头,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那岐真闷声在远处笑道:"小事,不过是在那把刀上下了点药而已,你这么担忧做什么?"
  "真是卑鄙!"禄龄狠狠地朝声旁吐了一口唾沫,心下越发觉得气愤,"你们这些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还不收手,都等着死后下地狱吧!"
  那一众教徒闻言竟是突然间全变了脸色,"唰唰"几声齐齐地抽刀出鞘,明晃晃的刀口直直对准了禄龄。
  禄龄见状心中一惊:"你们要干什么?!"
  岐真却犹是面无表情,淡然一竖手掌示意那帮教徒莫要轻举妄动,接着对他道:"禄龄,我今次只当你小孩子不懂事,下次可莫要乱说话。"
  禄龄终于明白过来,"戚"了一声道:"还道是我乱说话,你们这些人,会那么害怕下地狱,还不是因为做多了亏心事。"
  "说到亏心事……"岐真接话,嘴角不易觉察地弯了弯,"你身边这位只怕也没少做吧?这天底下又有谁从没做过一两件亏心事。我们景仰佛祖心怀众生,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助其洗清世间罪孽。"
  "无耻!"禄龄飞快啐道,"什么歪理邪说。"
  岐真不再和他计较:"好好,这里你最大,自是随便你怎么说,"说完朝身后抬手一挥,"废话已经说得够多,该忘记的东西还是要趁早忘记,办正事吧。"
  "你要干什么?"禄龄不由自主地搀着颜如玉退后了一步。
  话音一落,便见着那方有几个人得令自人堆中走了出来,迈过几步端正往岐真身前一站,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岐真面无表情地朝着眼前的几个人点了点头,随之伸手自衣袖间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他们:"动作利索些,小心莫要伤了他。"
  禄龄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详的感觉,眼见着他们转身便要朝着自己这边走来,他忽然觉得臂间一紧,身侧颜如玉仿似忽然又有了些许的精神,抬手紧紧捉着他的手臂道:"龄儿,快,不要再管我了,你先走!"
  禄龄正焦急着,听见这样的话却只觉得莫名地气恼,忍不住转头对他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居然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当自己是谁?"
  颜如玉闻言眼睛微睁。
  "你难道忘记我们那天约好的事了吗?"禄龄反问道,"我不管你到底是在逞什么英雄……可别忘记,我们曾说好了,彼此间只是同盟关系……各取所需就已经足够,我亦不需要你待我如此。"
  颜如玉听着,随即捂住伤口忍下一声传达嘴边的闷咳:"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声音很低。
  禄龄一愣,只觉得他这话意喻不明,接着还想再问个清楚,眼角瞥见那方三两人已经转身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禄龄来不及思索,即刻起卷袖子对颜如玉道:"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你方才那句话我没听明白,一会千万别忘了解释给我听。"
  他说着往颜如玉身前一挡。

  "禄龄,在外面玩得够了。乖乖把这药服下,忘记你所见到的跟我们回去吧。"岐真远远在一旁抱手看着。
  禄龄"呸"了一声:"鬼才听你的!"
  "怎么又反悔了?这可是当初你自己答应过我的。"
  岐真言辞间透出一分狡猾,见那几人已经来到禄龄身前,眼中细光一闪,一抬下巴示意他们可以动手。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禄龄反应极快,一边还在和他说着,一边却是毫不犹豫地抢占时机抢先出了手。
  那几人亦是早有防备,旋身往旁侧四散开来,即刻在禄龄身前围成一个半圈。
  禄龄用眼一扫,一共四人。
  他想起自己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正式地跟人挑过架,更别说闲杂孤身去斗四个,难免觉得有些心虚。
  然而时间已是不容许他再做动摇,那几人步子一迈,竟是开始轮番地在他身周旋转移动,脚步齐整划一乱中有序,直晃得禄龄眼花缭乱,一时只能绷着身子僵立在原处。
  颜如玉一眼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这是一个五行阵法,虽然摆阵的只有四个人,五行缺了一个水,然而以此对付禄龄却是绰绰有余。
  他于是在禄龄身后低声道:"龄儿,这是五行阵,对付他们千万莫要用轻功,尽量避免入得他们圈子中心去,否则将很难脱身。"声音比方才沉稳了几分,仿佛已经好了很多。
  只是他不说倒好,一说却让禄龄更加地紧张,"五行阵"一词听上去就颇有架势,他对这些个什么阵法从来是一窍不通,想着脸上忍不住露出些许畏惧的表情。
  "别怕,我会在后面教你。"颜如玉又道,"其实这个阵法破起来很简单。"
  禄龄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凝神专注面对身前四人。

  那四个人影接二连三地在禄龄身前旋转晃动,瞧得他几乎应接不暇。
  转眼过去了略有一盏茶的时间,心中牢记颜如玉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禄龄一进一退间成功避过了十几招的攻击。
  他心中深知自己根本没有多少的本事,有的仅是空怀一身不知从哪儿来的奇怪武功,想必因着不熟悉,使起来也是七零八落地不能到达极处。因而起先还好,只是那阵法越到后来越是纷乱,禄龄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加之眼前四人出手的速度快得几乎不见踪影,他不多时便觉得吃力。
  正在这时,突然自那四人阵中窜出了一个人影。
  "时机来了。"颜如玉见状随即跟着禄龄往后倒退的动作往旁边侧开一步道,"待他靠得再近些,趁机抓其肘关节三寸处,绕到身后袭击。"
  禄龄依言照做,双手一扯对方手肘,紧挨其身,脚尖点地转至对方身后,伸出食指刚想朝这那人的腰处点去,却听见颜如玉急急地阻止道:"不要用这根手指,中指三分力度,推出去点到即止。"
  禄龄闻言迅速换指,接着便不做犹豫,飞速触中对方腰下。
  那人受招,随即"啊"地痛呼一声跌倒在地,蜷曲着腿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禄龄心中微喜,一招得手,其后便准备继续用这样的方法。
  却不知方才得手是幸,再来一次便让对方有了经验的做防备,以致禄龄接下去的攻击次次落空。

  禄龄逐渐体力不支,突然脚步一落被一人抓住了衣角。
  禄龄惊出一身冷汗,还想伸指再点,却是不管触到对方身上如处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禄龄心下万般焦急,一边挣扎一边飞快转头问颜如玉道:"小颜,我这一指功怎么不行了?"
  颜如玉亦是担忧不已,原本苍白的脸上急得微微泛出了些许红色,他忍不住道:"必是心气弱了,那武功的口诀你还记得么?"
  "什么口诀?"禄龄劈手断开那人抓住自己衣角的手,一边后退一边分心继续问他。
  颜如玉刚想回答,蓦然想起了什么,转眸看了远处的岐真一眼,见他正默不作声地紧紧盯着这边瞧,立刻闭上了嘴巴。
  禄龄等不到他回话,心中越发急躁,手下更加毫无章法起来,眼见就要落了下风,却听那边远处的岐真忽然悠悠开口道:"二步三招,空脚支地。"
  还在围攻禄龄的三人闻声随即跟着他口中的话伸出一指转了招法。
  "四点五尺,浮云游走,"岐真继续道,"六长七短,飞燕展翅。"
  禄龄一边躲闪着,额角随之冒出阵阵冷汗。
  他们目下经岐真指点所使出来的招数,居然和自己用的一模一样,并且照对禄龄使出来的手法见招拆招,次次都有躲避之法。
  这到底是什么功夫?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补完。
= =。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安静得我都觉得好荒凉……
哪里不好真的可以提呀~55555
第二三章

  颜如玉凝神思索一番,突然瞪眼向那岐真看了过去。
  岐真见他瞧来,狭长的眼中隐隐透出一丝狞笑:"怎么,很奇怪么?颜如玉……这正是你最熟悉的《戕利》啊!"

  《戕利》是几年前江湖预言大师苏轻扬研制出来的一门绝世武功。
  这绝世武功之所以会被称作绝世武功,除却这门武术本身所包含的玄妙深意,还跟那创作之人本身有着极大的关系。
  相传苏轻扬身怀一门预言绝技,即只要是自她口中说出来的事情,将来便必会发生,风雨无阻,十分灵验。
  这样的本事世间少有,对于一些见识浅薄的人来说更是闻所未闻。因而苏轻扬当年初出江湖时,可谓是在一夜间名声鹊起。
  人性本贪婪,自苏轻扬名扬天下的那一刻起,登门寻访她的人亦是跟着络绎不绝起来,人人都是想尽办法要求她为自己预言,内容大抵都是称霸武林独步天下一类。
  苏轻扬是个遗世独立之人,自是看不过这样浮躁的人事,一气之下便甩手隐居了深山。

  而颜如玉就是在当年意外中了她所研制出的一种奇毒。
  此毒无色无味,却有着巨大的伤害力。
  服者会被药性慢慢地侵蚀心肺,而那毒性除却在腹内扎根生长,还会一点一点地由内往外曼延至皮肤表面,导致中毒者全身上下泛脓长疮,如此内外交错的折磨,有不会在短时间内毙命,当真是苦不堪言。
  颜如玉本以为再也找不到可解毒之物,当时几乎快要绝望,却在后来意外地发现原来那解药根本不像寻常那般是一味药剂或是其它什么可食性物品,正是那本苏轻扬本人创下的绝世武功——《戕利》。
  世间一物克一物,有制毒法必有解毒招,此言当真不假。
  至于那本武功秘笈,因为出自苏轻扬之手,想要争抢它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但最后终是落在了那柳时青的手上。
  柳时青……
  颜如玉想着禁不住锁起了眉头。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岐真分明已掌握了这门武功里的不少招法与走不方式。莫非……他已经从柳时青手中抢来了那本秘笈?
  如果那岐真当真练成了那门武功,只怕想要与之对抗就会变得更加地艰难。

  只是……一般人都以为那武功只有单本秘笈,却不知道它其实一共分成两部,一部为招数拆解图说,另一部却仅是一句口诀。
  不管是谁修习这样上等的武功,光有秘笈不知口诀,都很容易走火入魔。
  而那口诀早已在颜如玉解毒之后被他亲手销毁,这世间知道口诀的人,应当为数甚少。
  想来依照柳时青那样的性格,应当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岐真。

  颜如玉心中思绪飞转,禄龄那边还在继续着你来我往的打斗。
  时已过去良久,禄龄使尽了自己可以用的所有方法与招数,现在只能勉力地撤退抵挡,反应与动作也是明显地慢了下来,有数颗细汗自他脸侧滑落,禄龄逐渐开始大口地喘粗气。

  颜如玉只觉得再这么耗下去决计不是个办法,时间已经刻不容缓,他于是一咬牙忍痛飞速松开捂着伤口的手,指尖无声地穿进了衣袖。
  岐真眼尖,一眼发现了这边的异状,急脱口道:"小心暗器!"
  这话音一落,天的那方竟是忽然间风云突变,晴空中乍响一声闷雷。
  原本明亮的天空逐渐被滚滚而来的阴云覆盖,天色随之暗了下来。
  禄龄正侧步躲开了敌方的又一次出手,刚想转身再退,蓦然觉得眼前似有数道蓝光闪过,耳边随之传来几声穿透□的"噗嗤"声。
  这速度又快又准,那三个西风教的光头即刻中招应声倒地,连一丝挣扎都不曾有过。
  禄龄见状立时瞪大了眼睛。
  颜如玉却不给他有任何回神的时间,伸手将禄龄拉自身侧并快速地抬眼往四周一扫。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轰隆"一声震得人心肺直往外跳。
  阴云越聚越多,仅是转瞬之间,原本的晴天白日已如同入暮一般变得晦暗。
  天将落雨。
  在场的众人都还未来得及适应这样的变化,甚至三三两两地有些人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
  颜如玉揪准这个漏洞,拉着禄龄飞快地往包围圈外突破。
  就在快要和他们错身的刹那,在场几十人终于反应过来,全数整刀欲要冲将上来。
  颜如玉连忙拉着禄龄一展轻功点地疾奔。
  怎奈何焦急之间竟是忘记了自己身已负伤,颜如玉这一拉一扯间伤口被迫撕扯着扩张,手臂上的剧痛传来,痛得他脚下虚浮,往前一扑差点跌倒在地。

  本来距离就不差太远,颜如玉这一顿便让那一众光头自后面追了上来。
  赶在前面的一个光头一栖至近前抬手挥刀就欲朝着颜如玉砍下。
  颜如玉一摸袖间,还剩下一枚暗器,于是不做任何犹豫,飞速并指夹起,正要丢出去,半路突然被一只手更快地截下。
  "你们别过来!"禄龄在颜如玉身边大声地道,一伸手将那枚自颜如玉手中抢夺而来的暗器抵在了自己的喉间。
  因着方才的动作过于急躁,暗器物小,禄龄徒手强取来时被其上尖利的刺口划破了指尖的皮肤,转眼便有一颗颗圆润饱满的血珠子自他的手指上渗出,滑过腕口接二连三地滴落在地。
  天空中跟着亮出了一道闪电,眼前的视线被白光点亮了又暗下,雷声"轰隆隆"地响。
  "你们别过来!"禄龄又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借着此刻的天时,衬得他的整个气势都显得咄咄逼人,
  众人竟都有些被震慑到,一时面面相觑。
  见无人再有所动作,禄龄只手握着那枚暗器死死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扶着颜如玉开始后退。
  "都给我让开!"人群后头传来一声捎带怒意的呵斥声。
  那一众教徒闻声立即躬身从中央退散出一条路来,岐真背手自后行出,一边走一边道:"禄龄,你可知晓,违抗我们的教旨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说着自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抖了抖摊开竖起往前一送:"我这可还有你当年亲笔签下的契约。"
  禄龄闻言一怔,随之凝神往那张纸上看去。

  天色随着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暗沉,仔细辨识却依旧能够看出那纸上所写的内容。
  正文大约就是"我禄龄今日与西风教订下契约,绝不反悔"云云。说的正是那祭礼的事情。
  只是这些都仅在其次,这张纸上真正引起了禄龄注意的,却是那落款处大大的"禄龄"两个字。
  凭着这两个字,禄龄只看一眼就能认出那定是出自自己的手笔。
  因为他的字一向是游龙走凤派,写起来七倒八歪,丑得几乎不能见人。
  以前阿朝教他写字时就曾点评过,说其正是"坐姿歪,握笔歪,写出来的字更是歪歪扭扭得不像话"。
  因而这天底下应当很少有人能够将他的字学得像。
  如此想着,禄龄一时有些傻了眼。
  怎么会这样?

  岐真与此时又自嘴边"哼"出了一声,僵着脸劝他道:"禄龄,看清楚了就跟着我们走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朝着禄龄迈近了几步。
  禄龄警觉地回过神来,立时扶着颜如玉往后退了一步:"我才不管那什么契约不契约的,反正我且不曾记得何时答应过你。"
  岐真僵着脸自嘴边吐出一阵笑声,又往前逼近一步:"我想你娘以前也应该教过你,做人要说话算话。"
  禄龄沉下脸将手中的暗器往咽喉处送了送:"你若再上来一步,信不信我立刻自尽!"
  "好好。"岐真见状急忙缓下脚步,摊开手掌朝下按了按,示意他莫要慌张,"我不过去了,你先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禄龄毫不理会他的话,绷了绷脸又道:"叫你手下的人退开,让我们走!"
  岐真不语。

  从未见过禄龄唱这样的白脸,颜如玉心中着实有些诧异,于此时禁不住转眸看了他一眼。
  禄龄心下其实紧张,眼角余光瞥见颜如玉朝自己看来,还以为他等不及了,遂紧了紧搀着他的一只手,又对着岐真高声道:"你听见没有!"
  岐真眼中利光一闪,静默了一番终于出声道:"放他们走!"
  众人闻言随即四下散开,给他们让出了一条去路。
  禄龄回头朝后看了一眼,即刻拉着颜如玉预备撤退。
  "龄儿,"颜如玉却在这当口突然止步唤他,语调有些紊乱,"你让他们把那瓶药留给我。"
  禄龄心知他必定又快不行了,于是急急地道:"那种东西拿来有什么用,他们手里又不是只有这一瓶,我看还是算了吧,再拖下去只怕又要走不了了。"
  颜如玉闻言却是固执地僵在原处不愿走。
  "你怎么……"禄龄心中微恼,一转脸却见他抿嘴立在身旁不言不语,脸色越加地变得苍白起来。
  禄龄一时居然拿他无法,只得蹙了蹙眉转脸又朝那岐真喊道:"喂,光头!"
  "怎么,"岐真闻声负手扯了扯嘴角应道,"可是又回心转意不想走了?那正好……"
  "少废话!"禄龄打断他的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道,"快让你手下的人把那瓶药给我丢过来。"
  岐真闻言即刻凝起了神色:"禄龄,我会放你走不代表我就怕了你,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我自然也不会怕你。"禄龄冷笑一声,一边说着一边收手将指间捏着的那枚暗器又往里推了推。
  这下竟是来真的,暗器尖角触及皮肤,立刻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丝血痕来。
  颜如玉正在一旁看着,被他的举动生生吓了一跳:"龄儿……"
  "把药给他。"岐真最终还是妥协。
  他身后掌药的手下得令立即将手中的药瓶朝着禄龄远远抛掷过来。
  禄龄一伸手稳稳地将其接住,转而飞快对颜如玉道:"好了,可以走了。"
  颜如玉闻言点了点头,却是已无力回话,只能由他搀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天光又是一通骤亮,疾速晃过的一道闪电几乎要将头顶的天一劈为二。
  暗色的天际间响过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过后,终于开始有雨点落下。
  起先只是两三颗,而后越聚越是多,直至最后密密麻麻地交集在一起,尽数化做了一整片团团的白雾。

  借着雨势的遮挡,禄龄与颜如玉终于成功脱离了西风教的包围。
  因着受伤,颜如玉走得有些步履蹒跚,却还是咬牙忍痛,一路跌跌撞撞地被禄龄拖拽着不停地往前疾奔。

  不知拐了多少个小巷,也不知是行了多远的路,禄龄一边跑还不停地回头顾看,以确保再没有人追上来。

  一至安全地带,颜如玉终于精神不支,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小颜!"禄龄拉他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被他带着一起跌倒。
  身子撞击地面上积攥的水洼,"扑"地一声有水溅到脸上,与天上新落下的雨水混合在一起,直让禄龄觉得狼狈不堪。
  慌慌张张地在颜如玉身边跪坐起来,继而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禄龄颤着声音开口唤道:"小颜?小颜!"
  没有回应。
  两个人都已浑身透湿。
  颜如玉脑后乌黑的长发散开在潮湿的地面上,湿湿搭搭地不见一丝暖意。
  禄龄只觉得无助,跪在他的身边转目往四下张望了一番。
  因着天降大雨,整条街上空渺无人烟。
  漫漫的水烟仿佛一卷水晶珠帘,令眼前这长街突然变得有些欲遮还休。
  除却连绵的雨声,整个世界都是一片地安静。
  这个时候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忙的人。
  禄龄转头咬了咬唇,抬起袖子擦了擦眼前挡住视线的雨水,继而撑手自地上爬起,又弯腰拉着颜如玉跟着自己一起站起来,扶着他转了个身,一弓身使其趴在自己的背上。
  雨天路滑,禄龄站在原地极力稳了稳身子,拖着颜如玉的腰侧使劲往上一送,踉跄了几下才算成功将他背起。
  仔细在心里回忆了一番,幸而自己还记得去回颜如玉家的路,禄龄终于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腿一步三晃地背着颜如玉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乃们不说话,不出来,也没兴趣看文,俺也鸡血不起来了~~~5555555~被抛弃……

第二四章
  一路将颜如玉背到家门口,禄龄早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
  一转身弯下腰将颜如玉从背上滑放下来,禄龄单手扶着他倚靠在墙边,空出另一只手草草垂了垂自己酸痛的脊背,正欲门而入,这才猛地想起开门还需钥匙。
  回头看了看身边闭目熟睡的颜如玉,禄龄想也不想便将手往他的怀里伸了过去。
  里里外外地仔细摸了摸,钥匙倒是没找着,却是从他的衣服夹层里搜出了另一样东西来。
  禄龄将其掏出来放在眼前一瞧。
  竟是两片玉佩的碎片。
  借着阴暗的天色,还能分辨出那玉佩成色纯然,通体润滑。
  看样子该是被随身携带了很长一段时间。

  禄龄将那碎片攥在手里蹙眉细细瞧着,突然间忆起,在他成亲的那天夜里仿佛也捡到了这样差不多的半块玉佩。
  禄龄低下头在自己怀里掏了掏,果真还放在身上。
  他于是将其摸出来放在掌心,与手间的另外两枚仔细的拼接在一起。
  严私密合,一点不差。
  其中一块碎片的顶处原本有一个圆圆的绕绳小圈,只因为从中分成了两半,小圈无法串绳,只能用一条红丝线半牢不牢地捆扎在上头。

  手心里一枚被勉强拼凑完整的小小观音像,视线对过去的后头正是颜如玉一张偏头昏睡的脸。
  额前长长的留海早已被雨水打湿,一束束散乱地贴在颊边,将那一双紧闭着的眼睛掩去了一半。
  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禄龄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替颜如玉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
  留海一经拨开,覆着在眼睛上的浓密长睫随之显露出来,衬得那一张脸干净柔和得就似来自画中。
  即便是在这样无知无觉的情况下,颜如玉还是一副皱眉不展的模样,脸上缠绕着的淡淡忧意仿似那冬日窗台上厚积的冰雪,连同整个人都略显一分清寒。
  禄龄在一旁瞧着,只觉他该是藏了许多的心事。
  如此想着,他禁不住手指微翻,张开掌心往上一贴,整只手顺势抚上了颜如玉的脸。

  屋檐外头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劈劈啪啪"地击拍着头顶的房梁。
  颗颗的水珠子在身后滚落下来,打在禄龄脚边的地上溅出朵朵清亮的晶花。
  直至感觉整片的裤脚都已经开始黏黏湿湿地贴着腿肚子,凉凉地引出骨关节上一阵阵的酸痛,禄龄才算回过了神。
  一边诧异着自己方才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蠢事,禄龄一边飞快地缩回了手,低头将手中的玉佩碎片用那根红绳子尽数缠绕在一起,仔细塞进了颜如玉的怀中,又继续转手在他的袖口里翻了翻,这才算是寻着了钥匙。

  开了门一路将颜如玉扶进屋子,禄龄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卧室。
  跌跌撞撞地行至床边,禄龄一不留神手腕一松,带着身边的人一起"扑通"一声摔到了床上。
  今日这一天的折腾让禄龄感觉极累,真想就这么躺下来一睡不起。
  在颜如玉身侧才刚刚喘了口气,心下却又惦记着这样的姿势会不会压到他的伤口,禄龄连忙打起精神自床上弹跳起来。
  这一下独自立在床边,却不知道接下去应该做些什么,正不知所措间,禄龄忽然听见屋子外头传来"吧嗒"一声轻响。
  他连忙警觉地转过头去,却蓦地瞧见自屋子外头露出了一颗裹着纱布的小脑袋,其下一双眼睛露出怯怯的神情,正双手趴在门边往这边瞧着。
  两相视线一经相遇,对方立刻将脑袋再往外探出一点,脸上忽现欣喜:"啊,这不是龄儿?!"
  "多多?"禄龄亦是意外。
  前两天才见他伤得那样重,后来也没有时间去问颜如玉他现在的情况,没想到现在一见着竟已经是活蹦乱跳的了。
  "是我,"多多见到禄龄很是开心,伸臂展开双手三两步跳过门槛,头顶着纱布飞快地朝他奔了过来,"龄儿,你怎么回来了?"
  也不给禄龄回话的时间,他一至近前又连声地道:"那天和你碰面后就没再看见你,我还在担心着你是不是也被坏人抓去了,现在可算让我放心了,这下来了还要走么?"
  禄龄也不知该如何应声,只得偏头看了躺在床上的颜如玉一眼,刚想说话,却见那多多循着他的视线探过头往床边一瞧,随即吓得差点哭起来:"这不是小颜哥哥么?他怎么了?!"
  "他……"
  还未及禄龄开口,这边多多已经一探身往床边扑了过去,伸出双手焦急地推了推颜如玉,见他没有反应,眼中跟着闪了泪花:"是谁?是谁把他弄成这样的?"
  方才还没这样慌张,此刻见着多多如此的反应,禄龄一时也跟着不知所措起来。
  立在原处想了想,禄龄伸手搭上多多的肩膀唤他:"多多,你且在这儿看着他,我现在就去外面找大夫。"
  多多没理,兀自跪在床边哭,鼻涕眼泪一下子趟得满脸都是,肩膀也抖得厉害:"怎、怎么出去还好好的,回来就带了一身的血……上次还有坏人要来杀我……到底、到底是谁……"
  听着这样的哭泣声,禄龄只觉得心里万般难受,也不再和他说些其它的,一转身在屋里找了把雨伞便出了门去。

  *^__^*

  外头下了这么大的雨,加之路滑,禄龄走街穿巷地寻了好多地方都没有请到愿意在这个时候出诊的大夫。
  绕了好几条路,最后好不容易才带着一个年迈且行动缓慢的大夫到了颜如玉家中。

  距离出去到现在回来,时已经快过去半个时辰,此刻的天色亦是变得越发地黑。

  禄龄心中惦念着颜如玉的情况,一路引着大夫匆匆往屋里走,还未靠近卧室便听见里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不要哭了,你看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么?"
  "可是我、可是我上次差点半条小命就没了,要不是小颜哥哥你救了我……"

  禄龄禁不住放慢了脚步。
  因着出去的时候心急,门未曾记得关好,此刻从半掩着缝隙里还能隐约地看见里面的动静。

  颜如玉侧倚在床头,伤处的疼痛让他的面色愈显苍白,脸上却是满含了温柔的笑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它了,我想再过几天,你又会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多多。"
  "小颜哥哥,我很害怕……"多多还在抽泣。
  "不要怕不要怕,"颜如玉伸出一只手撵着衣袖去给站在身边的多多擦眼泪,语气像在哄小孩子,"有我在这里呢。"
  "小颜哥哥……"多多抬起脸看他,眼睛里的泪水才刚被颜如玉擦去,现在又开始不停地"簌簌"往外掉,"你可千万不要赶我走……"
  "我几时说要赶你走?"颜如玉眨了眨眼睛吓唬他,"再哭就又成了个小脏猫了,到时我可真要把你送回垃圾堆里去。"
  多多闻言吓得连忙将眼泪收了回去,扁扁嘴一倾身直接扑进了颜如玉的怀里:"我不哭了,我真的不哭了。"
  颜如玉未曾料到他会有此动作,神情一怔。
  多多埋脸在他衣领间闷声道:"小颜哥哥,我现在都不敢一个人呆着,你下次若要出去,好歹先和我说一下吧。"
  颜如玉闻言缓了缓神色,犹豫了一番,终是抬手抚上了他的后脑勺,一边温言劝慰道:"好,我下若是出门,定要知会你一声。"

  禄龄在外头将这一幕瞧得清楚,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别扭。

  就这么立在原处也不记得要进去,直到大夫在禄龄的身后催促:"小兄弟,方才不是说急诊么,怎么现在又不走了?"
  禄龄方才回过身来,忙忙迈前一步,伸手将那扇虚掩的门推了开来。
  心下却是唯恐屋里的人听不见响动,禄龄特特加大了手劲。
  谁知一不小心过了头,屋门撞击墙壁,发出"嘣"地一声响。
  禄龄想挽救已经来不及,屋内二人闻声皆是将视线朝着这边投转了过来。

  禄龄也没说什么,一回身引着大夫进了屋里,又帮他搬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继而便垂着手退到了一旁。
  即便是方才外出打了伞,禄龄还是被淋湿了不少,加之本来衣裳就未干,这一下静立在哪儿,衣袖间的附着水珠子一颗颗地沿着手背直往地上落。
  一阵凉风吹来,禄龄忍不住偏头捂嘴打了个喷嚏。
  颜如玉倚在床边无意地瞥了他一眼。

  "这位小弟,可否往边上让一让,容老夫为病人诊脉。"大夫在一旁拍了拍多多的肩。
  "哦,好好。"这才发现自己碍着了路,多多连忙起身往边侧推了开去,

  大夫开始替颜如玉诊脉:"脉象见虚,当是精神疲乏之故,这位公子方才可有服食什么容易引起嗜睡的药物?"
  颜如玉闻言怔了怔,继而若有所思地点头:"如此说来,应当是了。"
  大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又探过身去察看颜如玉臂上的伤势:"果然,药在伤处,还好伤口不深,未及骨髓,公子一会记得好好睡一觉,回头只需静养几月就好。"
  "这么说就是没事?"多多一直站边上,听到这里面上一喜。
  "无甚大碍。"那大夫倒是和蔼,起身去往书桌那边时随手摸了摸多多的脑袋,"待我开些消炎止痛的药方,你们可记得要按时给病人煎服。"
  禄龄亦是舒了口气,刚想几步跟上去,却被多多抢在了前头。
  只见他老到地在笔架上拣了一支毛笔蘸饱了墨水递给大夫,又在桌前齐整地铺开一张纸,一转身趴在边上仰头问道:"大夫爷爷,我听说有一种药材叫'三七',可用于活血化瘀,消肿止痛,你的方子里有这味药么?"
  大夫提笔在书桌边上坐下,一边提笔笑着道:"有有有,你这小儿真是乖巧博识,该是病人的弟弟吧。"
  "对的对的,"多多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高兴的事,一时笑弯了眼睛,随即抬手一指禄龄道,"还有他也是。"
  禄龄当下只觉得心中莫名地憋得慌,一绷脸转头看向了别处。
  不多时又闻颜如玉虚声在后头道:"多多,你不如一会等大夫开完了药方子,就拜他为师跟着他走,让他教你一些医术。这样的话,以后我和龄儿都不怕生病找不到大夫。"
  禄龄闻言一怔,回过头却见多多亦是在一旁朝他看了过来,脸上还挂着笑意,却有几分悻悻然:"我才不去。"
  "为什么不去?"大夫在一旁偏头写字,随口问了一句。
  多多一收拄在桌子边上的手,转身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我就是不去。"
  大夫笑着摇了摇头:"小儿不可不思进取,总归以后还是要学一些看家的本领。"
  多多这一下变得有些气呼呼的,提高声音接连地道:"我就不去就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禄龄至此终于在一旁开了口:"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你'小颜哥哥'又没勉强你。"
  多多神情一呆。
  禄龄唯觉不够,耐不住又补充了一句:"你如此在这里闹来闹去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这语气明显不善,多多听着不一会便阴下了脸,嘴角一撇似要哭起来。
  颜如玉见他这般,出声劝慰道:"龄儿,你……"
  "我又没说错什么,"禄龄见颜如玉一开口就欲说自己,心中愈发来气,也不等他把话说完,又道,"你才刚受了伤,大夫本来不就说要让你好好睡一觉。"
  多多于此刻却是一言不发,闭紧了嘴巴一挪身跳下了凳子,转身便奔出了门外。

  屋内剩下的人一时都不再说话。

  大夫开完了方子,起身将纸张递给禄龄道:"拿着这个去抓药,下次病人若还有什么不适,再来医馆找我吧。"
  颜如玉见大夫要走,忙在后面道:"大夫,再给他开一些板蓝之类预防风寒的药吧,他方才淋了雨,好像着凉了。"
  大夫闻言一笑,又坐回去开了一张方子,这才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禄龄送他出门,临行前禁不住转过头去看颜如玉,却是正巧对上了他的眼睛。
  颜如玉拿眼细细地看他,面上微带了探究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俺昨天感冒吊点滴去了,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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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忙着补考,现在默默地回来勤快填坑。
眼泪闪闪地跪倒……俺素个不守信用的怀银,大家有鸡蛋都拿来丢俺吧。
第二五章
  禄龄眼神一闪,别过头对他道:"你且在这好好休息,我现在出去给你抓药,然后就可以回家去了。"
  "回家?"颜如玉怔了怔,"你要一个人去?"
  禄龄点了点头:"我担心着家中会有事出,所以要回去看一看。"
  颜如玉仔细想了想,抬手一掀被子就欲起来:"我和你一起走。"
  "你干什么?"禄龄见状一惊,连忙奔过去将他往床上按,"不是让你躺着休息么?"
  颜如玉脸上透出了焦急的神情,挣开他的手又要起身:"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回家去。你以为方才我们就这样跑了,那些西风教的人会就此罢休么?"
  禄龄却是一使力又把他按了回去:"那你也要先休息,我只去一会儿,过两天就会回来找你。"
  "不行。"颜如玉断然道,"要么我跟你去,要么你不要走。"
  "你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禄龄奇道,"原先不是你要我早点回家去的么?"
  "原先是原先,现在这个时候已经不一样了,"颜如玉蹙眉一番思索,旋即抬首道,"不行,我还是不睡了,这便跟着去你家里看看。"
  "你……"
  禄龄瞪了瞪眼,搜肠刮肚却找不到理由回绝。

  两个人僵持少顷,终还是禄龄先妥了协:"好吧,你别急,先休息着,等你醒来了我们再一起去。"
  听他这么一说,颜如玉犹豫了一下才又放心地躺了回去。
  他本就疲累,此刻身子一触及柔软的棉被,紧绷的神经轻易便松了下来,脑中亦有源源不断的睡意侵袭而至。
  禄龄紧接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要想其它的了,睡吧睡吧。"
  颜如玉虽已撑持不住,却犹不放心,于是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轻声嘱咐道:"那我只睡一会儿,你抓完药回来记得马上把我叫醒。"
  想着只睡这么一会儿功夫和不睡又有什么区别,禄龄却还是点点头没有反对。
  他还待再说什么,转眼却见颜如玉已然入了眠,凌乱的长发陷在衾枕里,侧着脸呼吸一起一伏地均匀。
  见其如此,禄龄心中不觉一暖。
  嘴边现出些许笑意,他点了点脚尖背起手转了个身往外走。

  这反反复复的各种心情,连禄龄自己也觉得着实是源来无由。

  送走大夫抓了药,雨早已经停下。
  禄龄踟蹰了好久,最终没有听颜如玉的话。
  因着心中惦记,又着实不想扰了颜如玉休养,他等不及还是独自一人回了家去。

  *^__^*

  才一进家门禄龄便觉得不对。
  房门半掩,里头静悄悄地不闻人响。
  禄龄趴在门外仔细听了听,方才小心地推门而入,开口唤了一声:"巧巧?"
  没有人应,随之跃入禄龄眼帘的却是满屋的狼藉。

  禄龄大惊,迅速迈几步进得屋子中央,站在那儿举目看了看四周。
  桌椅倾倒,原本叠得整齐衣饰凌乱地露在柜子外头,零零碎碎的杂物散了一地。

  心中油然升起不详的预感,禄龄旋身踢开脚下的东西朝里屋奔了进去。

  "巧巧?!阿朝姐姐!"
  禄龄一边跑一边喊。
  里屋和外头一样地混乱,被褥散乱,烛台落地,各种东西杂七杂八地像是被遭了劫。
  巧巧和阿朝也已经不见。

  事实证明禄龄的担忧并非多余。
  家中已是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那西风教当真如颜如玉所说的那样未曾善罢甘休。
  不,应该说他们本就没有罢休过。
  他们必定是至此换了一种方式来逼迫禄龄就范。
  想到这一点,他即刻出了一身的冷汗,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个圈,忽然想起什么,拍手一声惊呼:"娘?!"

  也不再多做停滞,禄龄转身飞快地奔出了家门。

  此刻的秦淮河正是客流涌动的时候,岸边的各家酒楼曲院都开了张,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还未到"上仙院"门口,禄龄挑了距离较近的一棵树,将身子隐在干枝后探头往外瞧。
  "上仙院"里一派风平浪静,仿佛还是如往常般热闹的模样。
  禄龄甚至一眼便能从敞开的大门里看见自己的娘亲在大厅里头来去地忙碌着。
  幸而无事。
  禄龄松一口气迈步出去。

  纷乱的黑色脑袋在眼前来来去去地晃动,禄龄正想穿过人群往前走,眼角忽然瞥见一派的黑色头发中现出几颗光光的头顶。
  禄龄警觉起来,一回身又转回了树后。

  那些个光头站在"上仙院"门口四下张望了一番,齐齐从袖子里掏出一顶帽子往头上一戴,相互使了个眼色就抬腿往里走去。

  瞧着模样,果真是他们不假。
  莫非他们从家里带走了巧巧,现在又要来这儿对他其它的家人下手?
  禄龄心下一沉。
  道是千万不能让他们伤了自己娘亲一根毫毛,否则就跟他们拼命。
  禄龄想着一卷袖子刚正欲上前,却发现身前不远的一颗树后趴了一个人,也是如自己这般鬼头鬼脑地凑身往"上仙院"这边瞧。
  只觉得此人从背影看上去仿似万分地眼熟,禄龄于是退回来细细地看了一眼,脸上微显意外:"这不是阿月么?"
  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阿月浑身一震,随即转过头来,看见禄龄,神色亦是诧异:"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禄龄道。
  "我……"对方仿佛心中有事,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肯开口,一边却是不停地拿眼往"上仙院"的门口瞟。
  禄龄眯眼打量了他一番:"你怎么在我家门前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什么?"
  "你家?"阿月惊奇,抬手指了指"上仙院"的大门,"这是你家?"
  "不是我家难道还会是你家?"转眼瞧见那帮子光头早已进了屋里,禄龄心急火燎,也不再和他多言,转身刚想走,却又阿月从身后被扯住了衣袖。
  "等一下,"阿月道,"你……是不是叫禄龄?"
  禄龄想起好像还从未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心中越发觉得不对,蹙眉转过头猜测道:"莫非……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哪个他们?"阿月一怔。
  "你要急死我么,就是那群光头。"禄龄比了比自己的脑袋,
  "光头?"阿月脸色一变,复又急急道,"我、我没有,我是来找我哥哥的。"
  "你哥哥?你哥哥是谁?"
  阿月垂首不答。
  见他这样神情,禄龄越发怀疑,"啪"地一声飞快地伸出手去,一反身扣住了他手腕上的静脉:"快说!"
  只这一下便疼得阿月在一旁"哇哇"地直叫唤:"好我说我说,他叫慕容简。"
  "慕容简?"禄龄失色。
  "你想必也听说过他吧?"阿月背着身子别过头来。
  "他是你哥哥?"禄龄道,"你别骗我!"
  阿月这下更是焦急:"我是说真的,他是我二哥,我在家中排行为幺,全名慕容月,不信你搜搜我兜里,还有一个可以证明身份的小刻章呢。"
  禄龄依言伸手在他的斜挎在腰侧的随身小包里仔细一搜,果真有个木质小章,翻过来就见底下工工整整地攥刻着"慕容月长乐"几个字。
  "这下你该信了吧,"慕容月适时道,"慕容家向来是名门望族,在江湖间声明显赫,从来不干坏事的,所以我也绝对不会是坏人。"
  "从来不干坏事?"禄龄脸色一沉,这下手上掐得更紧,"是慕容家的人,我这下就更不能放过你。"
  "为什么?"阿月吓了一跳,"你不要开玩笑了,我哥哥就在你们'上仙院'里头,他现在有危险。"
  禄龄更加气愤,一压慕容月的手臂道:"是你有危险还是我们有危险?"
  "禄龄,"慕容月的脸上随即换了一副哀求的表情,"求求你放开我,前两天我在街上听见有传闻说我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和'西风教'结下了仇怨,他们现在正准备要杀他!我晓得你是'西风教'的祭礼,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呢。"
  "谁跟你在同一条船上?"禄龄心下只觉好笑,"莫不是他们要狗咬狗?"
  "你说什么?!谁是狗?"慕容月随即跳起了来,"你不要在这儿乱说话,小心我打你!"
  "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禄龄也火了,一松手狠狠将他往前一推,"依我看,像你这副不谙世事的乖乖样,想是你哥哥在外面干了什么事你都还不知道吧?"
  慕容月被他推得生生往前踉跄了一步才站稳,却不似前般地恼怒,只怔怔地转过头来看他:"他干什么了?"
  "简直一个变态!"禄龄侧脸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为了一本什么武功秘笈挤破了头,和那帮'西风教'的人一副德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武功秘笈?"慕容月一惊,上前一步紧紧地抓住了禄龄的衣领连声问道,"你说清楚,什么武功秘笈?是不是叫《戕利》?"
  "废话!"禄龄反扣住他的捏着自己衣领的手,愤恨道,"你少给我在这动手动脚的,快跟着我走,要是我娘他们在里头有个什么闪失,我要你来陪命!"
  慕容月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一下便垂下脑袋不再说话,紧纠着眉头似是心事重重。
  禄龄一路扯着慕容月往"上仙院"那方行去,他一边走一边威胁他道:"反正你在我手上,就带你看看你哥哥到底在干些什么,到时候万一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就是我的人质。"

  快到门口时慕容月忽然停了下来:"等一下。"
  禄龄回头:"怎么,反悔了?"
  "你就要这么进去么?"慕容月上下看了看他的衣装道,"就不怕那帮子光头发现了你要把你抓走?"
  禄龄亦是低头将自己一番打量:"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这样?"慕容月比了比自己的脸。
  禄龄随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要我们化个妆再进去?"
  慕容月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低头掏出两团毛绒绒的东西递给他:"我早已备好,这是假胡子,贴上去别人保管认不出来。"
  "哈!你可真有意思,"禄龄好奇地伸手接过其中一团胡子,抖出来放在下巴上比了比,"你确定这个东西有用么?"
  慕容月笑笑,面上微显自豪:"当然,我在家中时常被我师父和我爹娘管着出不得门,每次都只能偷溜出来,结果总是会被人发现。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就用这个。"
  慕容月说着伸指一笔自己的嘴巴:"我已经试过好几次了,屡试不爽!"
  "放屁!"禄龄面现鄙夷,"看不出来才有鬼了呢。"
  "你嘴巴真臭!"慕容月脸色又变得难看,一把夺回他手中的东西,狡辩道,"我上次就是带着这个上了街,碰到我二哥时还冲他打了个招呼,他都没认出来。"
  禄龄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劈手将那把胡子从他手中抢了回来,飞快地伸出手去往他鼻子下面死死一黏。
  慕容月被这番动作逼着后退了几步,站稳了跟着作势抬了抬下巴:"怎么样,这回不像本人了吧?"
  "不像……"禄龄拄手将他一番打量,转而嗤道,"才怪!"
  "你!"慕容月气得不行,"不要算了,这是我的宝贝,我才不稀罕借给你。"
  说罢一转身作势要走。
  "你要去哪里,给我回来!"禄龄一把拉住他的衣领,接着又道,"换妆之术我最在行,总之你不得离开我半步,跟我来。"

  *^__^*

  不过半柱香时间,"上仙院"门口便出现了两个陌生的少年恩客。
  其中一人素衣白衫,墨黑长发垂腰,双睛大亮有神,手中潇潇洒洒地摇了把扇子。
  另一人灰布粗衣,头顶两个书童小髻,畏畏缩缩地跟在白衣少年身后。

  "客官几位?"站在"上仙院"外头招呼的姑娘见来了客人,立刻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白衣少年却没有回话,"啪"地一开折扇,就势往脸前一挡,默不作声地从旁伸出两指。
  "两个。"粗衣小童忙在他身后帮着解释。
  "那……"小丫头又问,"公子是要听曲的还是寻姑娘作陪?"
  白衣少年收起中指,独留食指在原位,朝天摇了摇。
  "随意。"粗衣小童立刻会意。
  "这……"小丫头死脑筋,到现在还从未见过如此寡言的客人,一时有些懵然,"这位公子,您总归是要挑一样满意的,说是'随意'……这可太不好办啊。"
  白衣少年终于耐不住,偏头从折扇后头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狠狠朝她瞪了瞪。
  小丫头吓了好大一跳,睁大眼睛伸指冲着白衣少年一点一点:"你、你……"
  粗衣小童见势不对,连忙在他身后探身道:"随意就随意,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白衣少年随即点了点头,又是"啪"地一收折扇,伸手一拉粗衣小童埋头迅速往里面走。
  "等、等一下……"小丫头还想唤住他,转身却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虽然俺已经习惯了,可是沙发总该要有个人坐吧。
囧……
第二六章
  一进到里厅,慕容月马上拉着禄龄寻着一个人较少的角落,凑到他的耳边问道:"禄龄,门口那个小姑娘,方才是不是认出你了?"
  "不可能,"禄龄矢口否认,一撑折扇在自己嘴边遮了遮,小声答道,"就凭我这本事,我敢断定,一换了妆几乎没有人能认得出来。"
  "那你拿着把扇子做什么?"慕容月反驳,"既然都那么自信了还挡什么挡?你不就是给你我两人都换了身衣服换了个发型么?我怎么看都觉得没什么多大的变化。"
  "你胡说,"禄龄收起折扇一敲他的脑袋,"那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挡挡才有安全感。"
  "况我还给你描了两条粗眉毛,还在我自己的头发上涂了黑,脸上涂了白……"
  说到这个慕容月更来气,抬起手用指尖一刮自己的眉头:"凭什么?!你说你这妆换得彻底也便罢了,可是我本来那么好看的细眉,被你描得又粗又直,尾端垂下去跟个小老公公似的……"
  "这么英俊的眉毛你居然说跟老公公似的?"禄龄大怒。
  慕容月毫不理会,继续指手画脚地挑剔他的毛病:"你看你,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把自己的头发弄得这样黏乎乎的,嘴上粘胭脂,脸上还掉白屑……你晚上就这么出去,绝对可以吓倒一拨人。"
  "你……你简直就生了一双斗鸡眼!"禄龄这下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拿着一双手在自己的身前抖了抖,比划道,"我这样不是很好看么?"
  慕容月亦是不甚好颜,眼中闪过的尽是一团团名曰"后悔"的情绪:"如果你认为这个样子也数得上'好看',我真的有些怀疑你的品味。"
  听了他这一番话,禄龄的表情似被噎着。
  慕容月又失望地叹了口气:"哎,我方才真不该信你,还不如自己贴胡子……"
  禄龄终于无话。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又如何能够直言告诉对方,自己这么做可能真的有些偏激了。
  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那么下意识地就学起了某个人的样子。

  新月柳眉,澄清而犹有温存的眼睛,柔软而顺直的黑色长发。

  近来在禄龄的脑海里,接二连三浮现的都是这一个人的模样。
  此刻已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想像,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模样,好似才刚从记忆里走出来,现在又已重回了记忆中去。
  那么熟悉,还有几分的留恋。

  忆起才不多久前,颜如玉还带着自己去找寻了欢乐。
  他好像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已足够了解,就连做些什么事情能让自己开心都拿捏得当。

  禄龄还记得至今为止,已经不止一个人曾对自己说过:禄龄,你不能轻言相信。

  现在的禄龄,已然再也想不起那些所谓的过去。
  从前的那些恩恩怨怨,都已经浮浮绕绕地在脑海中成为了雾里之花。
  因而谁又能够百分百地向他保证,那些过去里的事情就真会如此刻眼前所见到的那般,孰恶孰善,分分明明?
  亦或者,他其实从来都不曾清楚,那些善恶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如他在孩提时眼中所看到的那般单纯,打人的不一定是坏人,被打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人。
  而自己之于颜如玉,是否也应该维持一段距离才算妥当?
  若是……万一……哪一天……

  还在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禄龄忽闻头顶传来一声门窗撞破的乍响。
  心中猛地一揪,禄龄和慕容月对视一眼,飞速抬头朝上看去。
  视线还未及拓开,二人先被一整片从天而降的木屑迷了眼,随之有一道黑影冲破二楼的围栏直接从上面摔了下来。
  伴随着□撞地的隆响,整个大厅尘灰拂扬。
  所有的一切都沸腾起来。
  姑娘们的尖叫声,客人们逃窜撞倒桌椅的"砰砰"声,脚步踏地的凌乱声响。
  到处乱作一团。
  立在角落里的二人脸色见状俱是变得青白,禄龄口中大呼一声"遭了",刚想回头去和慕容月说话,却见眼角有道黑影突地从旁一闪而过。
  慕容月早已当先一步从他旁侧往外面奔了出去。
  "阿月,你干什么去?!"禄龄惊慌,伸手想拽住他的衣服,却是指尖一滑脱了手。
  慕容月目不斜视,固执地在逆行的人流里奋力穿梭。

  大厅中央正躺着那个方才从楼上跌下来的人,对方显然已经受了重伤,在地上不住地打滚抽搐。
  慕容月三两步来到他的身边,一蹲身将他的脸朝上翻了过来,在看清其人的长相后发出了一声惊呼:"多浅?"

  他们竟然认得?
  禄龄微微一惊,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迈开步子也跟了上去。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满脸是血,黏黏稠稠地已经覆盖了大半的视线,加之慕容月早被换了一身与寻常时候不同的装束,那人一时未认他出来,只半眯着眼睛死死盯着他瞧。
  "多浅,是我,我是阿月。"慕容月扶着他急急地表明身份。
  "小少爷?"对方闻声意外,瞪了瞪眼睛抬起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扶上慕容月的肘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先别问这个,"慕容月未答他的话,只满心焦虑地问他,"我二哥呢,他现在在哪里?"
  "二少爷……他……"那人仿似正顾忌着什么,一边闪烁其辞一边拿眼斜看楼上。
  慕容月立刻循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去。

  二楼走廊上人影晃动,还有远远传来的拳脚打斗声和兵器交接声。

  慕容月即刻明白过来,仰头看着那方沉声问道:"他是不是就在那里?"
  "他……他……"
  一颗汗珠自慕容月的额角滑落,沾上领间的灰色粗布,一圈圈地晕染开来,他咬了咬唇催促道:"什么'他他他'的,到底怎么了?"
  多浅显然伤得很重,倚在慕容月的怀中全凭着一口气说话,此刻时断时续的回答实在听得人心焦:"他……为了……武功秘笈,在楼上……打起来了。"
  慕容月闻言脸色一变,恨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去跟人抢那种没用的东西,我真是……"
  说罢一卷袖子就要丢下怀中之人往楼上冲。
  "小少爷,"多浅迅即伸手将他拉住,声音虽还虚弱语气却是万般坚决,"你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我……"
  慕容月话还没说完,转头又闻楼上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这下接连着三四个人一起从房廊边侧摔了下来。
  几个人在地上痛苦地滚动了一番便没了动静。
  慕容月一眼便认出那些都是自家的人,这一下再也站不住脚,一摆袖子狠狠甩脱了多浅紧捏着自己的手:"他分明前几天才和我说好不去外面惹祸的,现在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多浅被他甩得整个身子连带着往后一仰,很快却又撑着地面坐起,重新伸手拉住了慕容月的裤腿:"事出有因……小少爷你当谅解……"
  毕竟是跟了慕容简多年的手下,慕容月见其如此心中微有不忍,吞下一口气转过头来将其扶起。
  见着楼上打斗更加激烈,受伤的人越来越多,却犹是未见着慕容简的身影,慕容月想来想去气不过全身都抖了一来,对着多浅抬手遥遥一指楼上道:"你们都是傻子么?为什么要跟着他一起发疯,慕容家的声名怎由得你们这样败坏?!他除却为了那本秘笈,还能有什么其它原因?他到底还要多少人为了他的一己私利而丧命?"
  慕容月说着声音渐低,敛紧手指低下头去,眼眶里竟然隐隐现出了一圈的红:"什么'不惹尘埃,独为月清'……说得永远比唱得好听……那种破烂武功秘笈,对他来说难道就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不惹尘埃,独为月清"?
  禄龄闻言一皱眉。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总觉得不该是一个哥哥送给弟弟的话。

  "当然……重要,"多浅捂着胸口,躺在地上微微仰起了头,看着慕容月吃力道,"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啊……"
  慕容月浑身一震。
  "他实在不愿看着你再受那样的苦……"多浅正说着,听闻楼上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
  底下三人连忙转首向上望去。

  只见得二楼的某间厢房内,有一人背着身子缓缓从门里往外退了出来。
  那人浑身浴血,衣袍上亦有多处被刀剑划破的痕迹,唯有衣袖处金色的"慕容"二字,在光线的映照下显得清晰无比。

  地上的两个人见着此状俱是脸色大变,慕容月脱口呼了一声:"二哥?!"

  慕容简似是正被人钳制着,视线与脑袋皆不敢移动分毫,一步一步往后退得分外小心。
  随着角度的变幻,自屋里逐渐现出另一只掐着慕容简咽喉致命处的手。
  那只手骨骼分明,指节处泛青,肤色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

  "二哥!"慕容月耐不住又喊了一声,这一回的语调里明显多了一分惊慌。
  "阿月?!"慕容简才似刚听到,在那只手的钳制下怔了怔,艰难地偏过头来往下看,发现如此视线还是不可及,于是不确定地提高声音问,"阿月,是不是你?"
  "是我!"慕容月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听见他这一声唤,泪水不由自主地溢满了整个眼眶,仰头颤抖着大声朝他喊道,"二哥,你到底在干什么?!"
  确定是慕容月不假,慕容简的脸上随即闪过一丝慌乱,他急急偏头道:"阿月,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慕容简还待回话,却被另一个声音截过了话头:"慕容简,你亲爱的弟弟问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却要那么急着赶他走?"

  这声音沉闷而怪异,禄龄一听便知是谁。
  岐真果然已经和慕容简斗起来了。

  "哈哈,慕容简,在你即将离世之前,何不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昭示一下你伟大的弟兄之爱?哈哈……"
  岐真一边说着,一边掐着慕容简的脖子自屋里完全退了出来。
  随之见到的景象另楼下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房屋顶头的天窗有细碎的阳光从此透进,淡橙色的光线将二楼的房廊打得充足亮堂。
  那个只手掐着慕容简颈部的人,一身灰色长衫,衣襟前端一个墨色"西"字。
  这装扮,分明还是禄龄之前所见到的模样,但此刻对方那张脸上的相貌,却只能用"可怕"两个字来形容。

  那是一张长满红疮的脸,溃烂处起皮发紫,中间有黄黄白白的脓水不断地从脓疮里冒出来,上面的皮肤简直没有一处完好。

  禄龄看着禁不住一阵反胃。
  这真的是岐真么?
  未免与原先见到的模样太不相像。
  怎么会这样?
  仿似在脸上生生地被人掀去了一张皮。

  想到这里,禄龄猛然忆起自己曾听胡八通说起过一种江湖间隐秘流传的植皮之术。
  做法大约就是将选中活人的脸整张地扒下来,然后涂上药水缝合在另一人的脸上,如此一来,那个贴上面皮人便能即刻拥有其选中之人的长相,而且无论美丑,分毫不差。
  只是一方法有个致命的缺点:脸皮缝上去若是一步走错,很有可能会使得整个面部神经都瘫痪掉。

  禄龄想起他之前遇到岐真时,对方曾在他和颜如玉的面前撕下一张过脸皮。
  而他在那之后用于示人的脸,更是不见喜怒毫无生气,甚至刻板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

  如此说来,他难道就是用了那种植皮之术?
  只是为什么现在他的脸会变成这样?
  还是说——其实他的脸本来就如此丑陋,所以才会想到要去换一张皮?
  那么,他现在的这副模样又该如何解释?
  坏掉了?被腐蚀了?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会有这样大的破坏力?

  禄龄忽又想起,自己在给慕容月换衣裳的时候,仿似也在他的脖子上看到了一两颗与之类似的红色疮点,只是没有像岐真那样严重,也不明显,所以当时他并未过多地留意。
  现在回想起来,这其中必有联系。
  首先,为什么他们都会长这样的疮?
  其次,慕容简和岐真两个人都要争抢那本武功秘笈,而多浅方才又说,慕容简会这么做都是为了慕容月。
  最后,那本秘笈原本该是在颜如玉的手上,而江湖盛传,颜如玉原本长相甚丑,亦是一副满脸疮疤的模样。
  这些都是他们的共同点,若是将线索串联在一起……
  这一刻,几乎有一个早已隐待在禄龄脑间答案就要破壳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给群众们熊抱。
明天周五,口素俺也要拖着一身病体去春游了,默……
于是大家等我后天或大后天回来贴结局吧(!仔细看哟,是结局!)。
= =。
话说各位要不要来猜一猜结局到底是啥样的?
反正我一直在洒狗血,所以也请你们不要大意地踩上来吧……OTZ
第二七章
  "怎么会这样……"
  见到岐真脸上那副骇人的模样,慕容月跌撞着退后了几步,面上诧异的神情溢于言表:"难道说……"
  "没错。"多浅扶着伤口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终于给出答案,"那本名叫《戕利》的武功秘笈……就是小少爷你身上红疮之毒的唯一解药……"
  慕容月有些怔愣,回过头来看向多浅,语气喃喃地似在自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种毒素极易侵蚀心肺,单凭外用药物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若是毒根不能及时解开,你很有可能会死的……"多浅继续垂首,"自你两年前意外中毒,二少爷就一直在民间四处地奔走,为你寻找解毒之法……"

  果然是这个原因。
  禄龄在一旁听着,面上显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慕容简和岐真,他们总归是依着各自的利益而相互合作——或者是因着武功秘笈,或者是为了那个在外人听来极不靠谱的祭礼。
  然而他们本就不属一路,这样粗糙的合作方式显然不能长久维持。
  慕容简千方百计欲从颜如玉的手上讨要那本秘笈而不得,岐真却早在不知何时已练起了那秘笈上的武功。
  慕容简得知此事自是按捺不住要来找岐真算账。
  然后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转念一想,这慕容简对于慕容月的感情,必定不止是亲情那样简单。
  否则他又怎么可能会如现在这般,为了慕容月连命都可以不顾。

  只是……两年前,又是两年前。
  这一下仿佛所有的疑问都堆在了"两年前"这个时间里。
  就好似一个正在行进着的悬念迭起的故事,至关键的一处却被上了锁,所有的谜团都只待有一把钥匙能够解开。
  可偏生对于这两年前的记忆,禄龄保留着的只有一片的空白。

  禄龄一时想不明白,碰上现在这样纠缠不清状况,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早知如此,还不如和颜如玉一起过来。
  可是,就算他真的来了,到底又能帮到自己什么?亦或者——他会愿意帮助自己么?
  他和颜如玉……他们之间的相处,不过也只是因为有着一个共的利益,而并非其它……
  然而……是这样的吗?
  真的只是这样吗?
  如此繁杂地思来想去却又无果,禄龄只觉得脑中有什么地方正在隐隐作痛,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酸胀的额角。

  "二哥!二哥!"耳边忽然传来慕容月的声音,带着一分神慌。
  禄龄转头去看,这边慕容月已迈开腿朝着楼梯边上奔了几步,抬首冲上面喊:"二哥,那个毒我不想解,你快跟我回家去罢!"
  当真是在家中被宠惯了的小公子,这话说出来连禄龄听着都觉得有些幼稚,禁不住皱了皱眉。
  果不其然,上头紧接着传来了岐真的笑声:"回家?哈……你以为到了这一步,你们还能走得了么?"
  "二哥!"慕容月不理会他的话,张开双手放在嘴边,眼中涌出的泪水沾湿了脸颊,对着慕容简喊出的话一声一声地带着哭腔,"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了。"
  "阿月?"慕容简被掐得连反应都慢了半拍,及至此刻才刚刚听到他的话,背抵着栏杆艰难偏头。
  "二哥,我想回家……"慕容月抽泣着,声音渐低。
  慕容简整个脖子被岐真掐着,说话着实艰难,连声音都变得断续暗哑,语气却是几分疼惜几分严厉,隐隐还能听出其中一份酸痛与忧心,"别哭……不许哭!做个男子汉,在别人面前哭哭啼啼地像个什么样子。"
  他在此刻不说一句有关于当下情况的话,也不曾劝慰慕容月不要担心之类,却会是这样地一个反应。这倒有些出乎禄龄的意料。

  这令他不知缘何地又想起了颜如玉。
  想起他亦是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都能够寻到由头对着自己叨念一番这样或那样的道理,语气万般地严肃正经,眼中透露的却尽是包容与温和。
  仿似他们本就已经被摆在了某个不同于他人的位置上。
  禄龄越想越觉得脑子沉重,心中恍恍惚惚又有几分清透,仿似有什么东西被阴霾掩盖了很久,恰缝此时就要退散开来。

  "啪"地一声,岐真于此时突然在上头空手打了个响指。
  不过是方才那短短一刻地失神,大厅两侧已经不知从何处冒出好些西风教的人,并且为数多寡,他们动作极快,得了令三两下便将四周的门窗"砰砰"地关了个严实。

  禄龄见状急忙转头四顾,突然想起自己来了那么久,却还未见着娘亲以及其它姐姐们的人影。
  她们都去了哪里?

  "你们要干什么!"慕容月当先慌了起来,大声喝道,"快把我二哥放了!"
  岐真站在楼上居高对着下面的慕容月道:"就到此为止吧,我过会还有它事,恐怕没有多少功夫陪你们耗下去。"
  岐真说罢转头斜目看了看慕容简,咧嘴一收。
  两根长指毫无预兆地猛然刺进了对方的咽喉里。
  这动作当真狠毒,慕容简躲避不得,禁不住发出一声沙哑的痛呼,颈间立时被他掐得鲜血直溢。
  慕容简挣扎,手下飞快地出拳,往岐真的腹部狠狠送了出去。

  毕竟受制于人,慕容简的进退与出手都远没有岐真那般自如,动作也显几分无力。
  岐真只一轻轻晃身便躲了过去,这一下他更是手不留情,一咬牙往里掐得更深。
  慕容简急忙扒住对方的双手,禁不住干呕,眼睛被掐得直往上翻,嘴间一条舌头更是地往外伸了出来。

  "快住手!"慕容月惊慌失措,转头扶着楼梯正想往上冲,视线无意扫到站在一旁的禄龄,脚步顿了一下。
  隐约猜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禄龄一闪身忙要往边上退开,眼前却忽地闪过一道亮光。
  下一秒便有一把短刀飞快地划破空气朝他的脖子上扫了过来。
  刀口冰凉透着寒气,划过禄龄颈边,"扑扑"地接连削断了他肩上好几根头发。
  眼见那刀尖马上就要伤及皮肤,禄龄慌忙侧腰后仰。
  慕容月见机伸手一扣他的肩膀,稳住刀柄朝着上面一声大喊:"都不要动,不然我杀了他!"
  禄龄抿了抿嘴,偏脸瞄了慕容月一眼。
  他想起先前自己和颜如玉就是用这类似的方法逃开了岐真控制,现在慕容月又要如此,却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得逞。
  只是这般反复地轮流挑战岐真的底线,不多时必会将其激怒。
  "禄龄,对不起。"慕容月见他瞧来,小声在他耳边道。
  禄龄没有答话,心中甚为烦忧,抬眼将那立在楼上的岐真死死盯住。
  岐真这一下并未将禄龄认出,只语气不屑地道:"你这唱得是哪一出?"
  "你先看清楚这是谁!"慕容月一边说着一边把禄龄往前推了推。
  岐真闻言微微将身子靠着栏杆往前倾了倾,在看清楚后眼瞳徒然缩了起来:"是你?"
  "把我二哥放了!"慕容月又强调。
  岐真眼色一沉:"我劝你最好不要和我来这套。"
  "我说、把我二哥放了!"慕容月紧了紧手中的短刀,字字句句说得清晰。
  "阿月……"慕容简在一旁出声,音调沙哑而又零碎,已然就快要说不出话来,"不要做傻事……"
  "不要动!"岐真见他说话,抬腿狠踢了他一脚。
  "不要动他!"慕容月已经被激得失了理智,紧跟着大喊一声,刀尖更近地抵住了禄龄的脖子。
  禄龄微一侧首避开慕容月送至近前的冰凉刀尖,这才发现慕容月那只扣着自己肩膀的手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烦躁。
  这状态真不对劲。
  禄龄皱了皱眉,心中暗念着慕容月真是个傻瓜,却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他。

  如此僵持着站了许久,两方一时都未有动静,禄龄维持着这状态已经有好些时候,唯觉脚腕酸痛不已,想着偷偷地换个姿势。
  谁知禄龄刚一动脚,却是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带动整个人都晃了晃。
  这下当真是牵一发而动了全身,此时两方都正崩在箭弦上,禄龄这一动彻底地点燃了火线。
  岐真眼神一凝,飞速收紧手指,尖尖的指甲"呲啦"一声划过慕容简的咽喉动脉,一抬手便将他从楼梯上推了下来。
  这几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连给众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眼见着慕容简就这样一翻三撞地从二楼梯子上翻滚落,跌在地上时双目紧闭,连丝呻吟都不曾发出。
  慕容月脸色徒白,手下一抖就要握不住刀柄。
  他刚想甩开禄龄冲上去,几个西风教的弟子即刻瞧准时机自两旁窜出,有人快速抬腿扫向慕容月握刀的手。
  慕容月被踢得整个身子往边上一侧,短刀脱手飞出去,钉在墙上发出"当"地一声响。
  慕容月已无暇再顾其它,脸色发青双目无神,脚下跌跌撞撞着就要往慕容简所在的方向冲去。
  "阿月,不要过去!"禄龄见势不妙大喊了一声,迈前一步想要拉住他,却是有人动作更快。
  西风教弟子兵分两路,一方逐慕容月而去,一方朝着禄龄栖来。
  禄龄侧身闪开几步,眼见这边慕容月不管不顾只以为地往前冲,情势相当危急。
  那几个西风教的弟子转瞬便追了上去,挥手就要朝着慕容月的后颈劈下,禄龄当即灵机一动,回身一指楼顶天窗,大声道:"快看,有仙女!"
  慕容月背后的两个弟子脚步一顿,下意识地仰脸朝天看去。
  禄龄趁机猛冲上前低身扫出一腿。
  两个弟子不留神受招跌倒。
  然而有人上当,还有人却没有。
  不过须臾时间,禄龄还未曾来得及起身,突觉脖子一紧,竟是被人单手捉着的衣领将他提起。
  禄龄急忙扭身弯腰欲要挣开,谁知对方却是将他抓得牢牢,根本摆脱不得。
  禄龄四转无用,正自焦急,眼前蓦然闪过一道人影。
  对方动作极快,闪身时带过一阵疾风,随即"啪"地一声截断那只抓住禄龄衣领的手,继而直接将禄龄拥在怀中旋身迅速往后撤离数尺。
  闻到鼻端飘来的熟悉味道,禄龄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忙忙抬起埋在对方衣襟前的脸。
  视线所及处竟是颜如玉紧绷的下颚以及被牙齿咬住的下唇。
  禄龄心下微动,回首一探身后情状,速速低声问他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似是一路行得匆匆,颜如玉的呼吸极是不稳,却是缄默着未答他的话。
  禄龄敏感地觉察到他周身正似有一股未名情绪正在积聚,就连拥着自己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猜测他没准正是介意着自己来之前未有及时将他唤醒,却也来不及追究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禄龄一转眼又见身后有人追逐上来,转身正想迎敌,却是被颜如玉伸手拉扯着快速拖到了身后。
  禄龄一阵莫名,转而见他快速自指尖亮出了一枚蓝色暗器,顿时明白他这一举动不过想护着自己,心中暖意顿起。
  那几个西风教的弟子见此情形反倒不再近前,齐齐退了几步抬头朝楼上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几天没来,突然惊悚地发现蓝颜被包月。
然后又惊悚地发现网上的盗版找不到第三卷(谁能告诉我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想看还没有看~默……
第二八章
  岐真眯眼对着颜如玉轻笑一声:"原来你已经到了,不错,人终于齐了,我们不如就在今日一次来个了断,你看如何?"
  禄龄闻言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捏住了身前颜如玉的衣袖。
  颜如玉感知,随即从袖中伸出手来反扣住他的五指。
  禄龄心念大动,禁不住低头往下看去。
  那手中传来的温度如此真实,却又那般熟悉。
  仿佛一指捅破了小片的窗纸,脑中积蓄的云雾继续退散,断续零落的片段纷乱涌来。

  "那我们比比看咯,看谁的手更大。"俏皮的声音。
  "这有什么好比的,你无不无聊。"满含笑意的回答。
  "手拿来……"
  "……"
  见对方不答,这一下声音变得微有不耐:"给我拿过来!做个男人还扭扭捏捏的……"

  "掌底对准,然后掌心、指根……"
  随着轻似呢喃的念叨声响起,禄龄的眼前隐约现出一对竖直相贴的手掌,画面因着记忆的回返而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妥合相贴的五指,一方微矮出另一方寸许。
  "真是的,斩了斩了,要那么长的手指做什么。"那声音立刻显出不满。
  "龄儿真坏,难道就兴你短手短腿,不许我长手长脚么?"另一方的语调仍旧温柔,却隐含了一分戏谑。
  "啊呀,你还真来劲了……看拳!"
  "好了好了……"对方笑意更盛,语气却转了严肃,抬手张开五指送过来,"你看,正因如此,我才能更轻易地护你于手心。"

  那是什么?
  禄龄抚额晃了晃脑袋。
  这些记忆——难道都是属于他的么?

  这边慕容月已摇摆着三两步奔到慕容简的身边将他自地上扶起,捉着他的肩膀晃了晃,惊慌喊道:"二哥!你没事吧?"
  慕容简被他唤得迷糊地缓过了一口气,半睁开眼睛。
  "二哥?!"见他醒来,慕容月欣喜,脸上神情却犹有挥之不去的无措与绝望。
  慕容简已是伤得那样重,咽喉间的伤口一张一翕地不断往外涌血,只一瞬便趟了慕容月一身,仿似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慕容月不敢想他现在这样的情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时恨得切齿,眼中被泪水盈挤得就快看不清慕容简的脸。他最后嚅嗫了许久,却是只在嘴边吐出这样一句话来:"二哥,你怎么那么傻……"
  慕容简一怔,思起方才正是自己说的让他不要做傻事,现在倒是反过来被他这样责怪,禁不住苦笑:"不……我们……都很傻……"
  慕容月听出他这话中竟是隐有了几分自暴自弃的味道,一时更加慌了起来,低首自腰间掏出一方绢怕轻轻掩住他脖子伤得伤口,捏紧他的肩膀连声哽咽道:"你不要这样说……"
  "不……我是真的很傻……"慕容简无力说着,伸手抚上弟弟的脸,"你可知你这两年来一直受这般病痛的折磨,我也不曾好受过……每每见你在夜里疼得辗转难眠,却又怕搅扰了别人而忍住不说……那时我在窗外看着你,心中多想能够替你承担这一切……"
  "你……"慕容月猛然一怔。
  "想不到吧……"慕容简挑嘴虚弱一笑,拇指微动,轻轻揉了揉他的脸颊,语气间满是宠溺,"阿月的每一个失眠夜晚,都有二哥在外头伴着呢……"
  慕容月闻言心中百味交加,又是惊又是惶,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讶异,禁不住鼻翼一动,颤着肩膀紧捏住慕容简的衣襟,任凭着涕泪肆意在眼中流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极力压抑着快要自嘴边跃出的哭声。
  慕容简轻轻拭去他的眼泪,低声继续对他道:"你从小就是家中的宝,我这个最疼爱你二哥更是舍不得见你那样受苦……因而我日日都在想,我到底为你做些什么,才能弥补曾经所犯下的错误……"
  "不!"慕容月呜咽着摇头将他抱紧,"那并不是你的错。"
  慕容简闻言在他颈间失声笑了笑:"我知道阿月最是善良,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错事你都不曾怨怪一句……"
  "我没有,这本就不是你的错……"慕容月急声辩解。
  慕容简随即一紧眉头道:"可是我……经吴越山一事之后,从头至尾都一直在自责……"

  吴越山?
  这名词实在熟悉。
  禄龄还待细思,突听得一阵脚步落地的轻响,竟是岐真背手自楼上踱步下来。
  禄龄转目往边上看了一眼。
  楼梯转角就是慕容家兄弟二人,他们正自悲伤,对岐真的靠近毫无所觉。
  禄龄发现不对,正想上前,却被颜如玉紧手扯住。
  "不要去。"颜如玉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不行。"禄龄瞪了他一眼,一使劲想要抽出手来。
  "不要过去,"颜如玉紧蹙着眉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禄龄试了试实在摆脱不得,又焦急地向着那边回过头去:"可我不能见死不救。"
  颜如玉死死拉着他沉声道:"你现在能救的,就只有你自己。"
  "你!"禄龄不料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愤怒,转眼又见那边岐真一挑嘴,一边邪笑着朝禄龄望了过来。
  禄龄揪着心拼命地甩手,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颜如玉的桎梏。
  岐真朝着慕容月的头顶伸出一只手,几根长指在空气间的绽开,曲成一个狰狞的弧度。
  "阿月!"眼见来不及阻止,禄龄心急如焚地大喊了一声。
  倚在慕容月怀中奄奄一息的慕容简闻声忽然瞪大了眼睛,一见其弟身后欲图不轨的岐真,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奋力挣扎着调了个角度,一侧身跃起将慕容月护在了身下。
  禄龄胸口一窒,还未看得仔细,忽觉视线一黯,正是有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噗——"
  尖长的指甲刺穿了背脊,慕容简闷哼一声在慕容月的颈间垂下了脑袋。

  "二哥——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响起,却又在半路被生生地阻断,仿似快刀横截,周遭的所以声响都在一瞬间变得哑然。

  "阿月?"
  禄龄在颜如玉手间颤抖着轻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眼前是一片死寂的黑。
  那只触在眼睑上的手亦是有着一股酸怅的凉意。
  心中猜测到发生了什么,禄龄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狠命地扳开了颜如玉捂在他眼前的手。

  视觉一经重拾,满地鲜红的血色便争相涌入眼中。
  一片阴冷的死亡气息。
  而慕容家两兄弟,就这么相互依偎着躺倒在那摊红色之中。

  思及那片血泊中央躺着的其中一人,就在方才还一脸鲜活地和自己说着话,现在却是丝毫没了声响,禄龄只觉眼前一阵眩晕。
  再也没了理智,禄龄耐不住咬牙厉声喊了一句:"你个变态不得好死!"说罢猛地拜脱了颜如玉的手就要冲上去。
  还未迈出几步,禄龄突听见对面岐真冷然地抬起下巴笑对他道:"禄龄莫急,稍等一下,我先让你见几个人可好?"
  禄龄一怔,随即想起自己不见了的家人,一下子整个人都崩了起来:"你把我娘怎么样了?"
  "很聪明嘛,"岐真笑了笑,转了个头朝着身后吩咐了一声,"把人带出来。"

  话音一落,便见几个西风教弟子推着一帮姑娘从内屋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

  那几个姑娘家正被一条长绳绑在一起,此刻显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惶惶惑惑地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打头一个最为年长,却是禄龄再熟悉不过的人。
  禄龄瞧得清楚,禁不住脱口失声唤道:"娘!"
  禄七娘闻声诧异地抬起头来:"禄龄?"
  岐真于此时转头笑看向禄龄,脸上鲜红的疮疤诡异而又丑恶,他附和着道:"禄龄,你看,你娘在叫你呢,你要不要过来?"
  知他如此举动必定意图不轨,禄龄立在原处咬了咬唇,没有动。
  禄七娘见次情形,满脸的惊惧与忧心,在一旁颤着声音道:"禄龄,你……"
  她才方一出声,岐真迅速地抽出一只手,一把扯住了她的发髻,迫得她整个人往后仰了仰。
  "住手!"禄龄惊吓不已。
  "那你过来。"岐真轻笑一声,手间越发用劲。
  禄七娘咬牙吐出一声痛呼。
  "不要动我娘!"禄龄急急唤着,终于青白着脸迈开步子。
  "龄儿,回来!"颜如玉忙欲将他拉住。
  "你放手!"三番两次被他如此阻着,禄龄只觉得一顾燥意直往上涌,这一下终是难以维持冷静,想也不想一折身对准颜如玉的手腕狠狠击了两下。
  颜如玉吃痛,松手往后退跌了几步,再一抬首见禄龄就要冲过去,颜如玉情急之下咬牙展身使出轻功,比禄龄速度更快地点脚来到前方,一摸袖中物什便飞速甩了出去。
  这一下当真是出其不意。
  除了岐真轻易地闪身躲避了过去,那几个押解人质的西风教弟子竟是全数中了招,立在原地摇摆了几下,纷纷自口中吐出鲜血。
  还未等他们尽数倒下,颜如玉又迅即往前迈了几步,转身使出招数向着边上岐真攻去。
  禄龄未曾反应颜如玉竟会出此一招,当下只立在原处呆了一呆,再回过神时却见他们已经来来去去地过了好几十招。
  禄龄上回已和岐真交过手,虽然他当时存了演戏之心,却也能从中看出他必定不是一个好招惹的角色。
  颜如玉亦不落后,此番两人动作俱是快得几乎瞧看不见影子,禄龄在一旁看得眼花,心中却全然不知该怎么办,手心里禁不住跟着冒出了好几层冷汗。


第二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拆了一章,看过的跳。  正是此时,边上突然传来一阵微带着恐惧的呼喊:"禄龄!"
  禄龄这才想起这边还有重要的人在等着他,他忙忙转过身,朝着禄七娘那边奔了过去。

  方墙边的角落,那一众姑娘此刻已全被吓得挤做了一团,禄龄三两下将她们松了绑,扶起禄七娘眼睛顺势往四周一扫,却全然不见巧巧和阿朝的影子,遂出声询问:"娘,阿朝姐姐呢?"
  禄七娘微微一愣,随之别过脸去,扶着禄龄臂膀的整只手都在打颤:"她……"
  "她怎么了?"禄龄促声询问。
  禄七娘回转过脸来,满眼是泪。
  禄龄当下明白过来,心中一沉,往后踉跄了一步:"不会,不可能……我前般还刚刚被她训了话……"
  他心中甚是清楚,不管她对自己说了多么重的话,总归都是为了自己好。阿朝姐姐还是疼爱他的那个阿朝姐姐。
  可是现在她却——这要他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
  禄龄震惊得全然回不过神来。
  禄七娘却在此时蓦地收紧了捏着禄龄肘弯的一双手:"禄龄,你来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禄龄心中亦是慌乱,一下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禄七娘哽咽:"你爹爹当时就跟我说,只要你能幸福就足矣,其它的都无所谓……我早该、早该听他的话,大约就不会如今日这般横生出那样多的灾祸,你爹爹那时也许也就不会丧命……"她恍惚地说着,脚下一软几乎站不住脚。
  "什么?"禄龄如遭晴天霹雳,一伸手将她扶牢,颤声问道,"你说什么,我爹……"
  禄七娘眼神无焦,喃喃自语:"是啊,你竟会不知这件事情,到底是你本就不曾记得,还是我瞒了你甚久……我居然连这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禄龄见她如此,当真是无措起来,只是那份对于真相的求知欲望却是越发变得强烈:"娘,求求你快告诉我罢,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禄七娘潸然泪下:"那时你爹爹和我说你和别的男子在一起,我也隐隐猜到,却始终不能相信。我想你只是一时兴起,总会好起来的。"
  禄龄听得浑身一震。
  什么叫和别的男子在一起?
  多重的记忆纷纷杂杂地交叠,禄龄只觉得脑中鸣钟大响,隐隐有一个答案就要浮出水面,他一转头朝着身后看去。

  那边险象环生,岐真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长刀,光影一晃飞速在颜如玉的肩侧劈下一刀。
  颜如玉堪堪避过。

  禄龄还来不及顾及,耳边又听见禄七娘的无力的声音:"你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禄龄晃了晃身子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禄七娘继续道:"当时我见他对你那样宽容,我也就没有横加劝阻,只想着你大约只是一时新奇走偏了路,过段时间总会回到原途。只是我那时万分惦记你,便让你爹每隔一段时间去找你,哪怕只是陪你说说话……谁知有一天,他回来却说是出了事。"

  禄龄此时脑中已是一团混乱,却还是勉力拉回心神准备听她说下去。
  毕竟那些……都是他这两年一直心念着想要找回的丢失记忆。

  *^__^*

  几乎鲜少有人知道,禄龄的爹就是那个江湖间臭名远扬的痞子柳时青。
  有传闻说他曾为了抢一本绝世武功秘笈而死在颜如玉的手里。
  也有传闻说其实是颜如玉死在了他的手上。
  然而消息总归只是消息,知道的人越多,往往就越会偏离真实的轨道。
  因而真相常常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而慕容家就是知晓那件事情真相的少数人。

  那时的慕容家才刚刚在江湖崛起,走的又是正派之路,他们想要在短时间内稳固江湖地位,必要有所作为。
  这颜如玉没死的消息对慕容家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为了在江湖中立威,慕容家当家慕容山立即派遣其二子慕容简带领一众手下去民间展开地毯式搜寻,并传了命令下来:小心行事,不许惊扰他人;一但发现颜如玉的踪迹,必不留情;见到颜如玉,杀之,取其首级,以便公诸于世。

  天地就这么点大,若是真的想找一个人,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亦是不难。

  慕容简找到颜如玉也没有费去多少的时间,只是武功不敌,接连三次都让颜如玉逃脱。
  慕容山得知这一消息气愤不已。

  而那个时候恰逢西风教五年一次的祭典,他们每在此时便需要在民间大肆寻找附和条件的少年,用来做他们祭祀佛祖的礼物,并且为此可以不折手段。
  而他们这次选中的人,正是禄龄。

  柳时青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件事情。
  而此时颜如玉正为慕容家的事焦头烂额,柳时青思来想去,决定担下这件事情。

  前路几多艰辛,柳时青也曾想了很多办法,他甚至想过要让颜如玉带着禄龄离开。
  谁知禄七娘得知此事却死活不同意。
  她不知其中内情,柳时青也不能让她知情。
  柳时青唯有另寻它法。

  禄七娘说得没错,柳时青当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他在那这危急关头,突然想起自己手中还有一瓶苏轻扬留下的毒药。而颜如玉便曾受过此毒的折磨,苦不堪言。
  万般主意都已想尽,柳时青无奈之下决定兵行险招。

  谁曾料想,这世间便是计中有计,巧合之中还有巧合。

  柳时青深夜潜入慕容家,在慕容简的茶碗中下毒,谁知那茶碗中的毒却被慕容简的弟弟慕容月误服,柳时青更是险险被人发现。
  他于是只得转而先去对付西风教。
  这次算是成功让岐真服下了毒药。
  然而柳时青自己却也被岐真逮了个正着。
  岐真当真是对其恨之入骨,却也理智,他要将禄龄骗来,正巧可以用柳时青作为筹码。
  岐真找到禄龄,对他说:"你只要跟着我们回去,只需抽个血样,事成之后就可以放你和你爹平安离开。"
  禄龄不信,岐真便带着他去看柳时青。
  那时柳时青正在他们手中,已经数日未曾进食,瘦得不成人样。
  只那一眼便足够让禄龄乱了方寸,他当即应允了岐真。他没有其它的办法。

  临走之前,禄龄将此事告诉了颜如玉。
  颜如玉犹不知出了什么事,却是深知其中凶险,于是出言劝阻。
  禄龄素来听他的话,只是岐真却毫不容许他有任何动摇之意。
  一计不成,岐真再施一计。
  他将柳时青杀害,并将此事嫁祸给颜如玉。
  禄龄得知后大受刺激,负气跟着岐真而去。

  *^__^*

  后来的事,即使不用禄七娘说,禄龄也能猜测得到。
  一切的真相就是这样,事实也足够明了。
  岐真果真是平安地将禄龄放了回来,只是后来的他,已经什么都不再记得。
  如此也就无从知晓,后来的那么多日月里,颜如玉到底在做什么,是否一直都在遍处地找寻着他。

  只是禄龄还是没有全然地想起禄七娘口中说的那些所谓的往事,加之脑中一下填充了太多的东西,一时令他混乱得几乎快要理不清思绪。

  脑中正一片混沌着,禄龄忽然听见一声惊惧的呼声:"啊——"
  禄龄忙忙调过视线,乍然瞧见那岐真竟在不知何时举着手中的长刀飞快向着自己刺来。
  怎么回事?
  他居然要杀自己?
  禄龄心中大跳,想也不想便侧身往边上一闪开。
  才刚迈出几步,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娘亲还立在原地。
  禄龄急忙一回身往来处折返。
  岐真见状挑嘴一笑,手间的刀速变得更快。
  这神态……着实不似寻常。
  禄龄脑中忽然电光一闪,蓦地想起慕容简的死前的那番挣扎。
  禄龄大惊失色,那是……那是一个诡计!
  此刻的刀尖距离自己的胸口已经不到一人半的距离,禄龄飞快地转头往边上看去。
  果不其然,一个身影已经急速地旋身自刀尖与禄龄身前的那片空隙里插了进来。
  这万般危急的关头,禄龄来不及诉说其它,只能下意识地脱口大喊一声:"小颜!"
  话音还未落却被一股大力往旁侧推了出去。
  禄龄脚下一崴重重跌倒在地,他没有时间感知疼痛,在地上滚了一圈又爬站起来。
  "小颜!"禄龄又喊一声。
  电光火石间,那长长的刀尖丝毫不见停滞,只一瞬间直直地没入了颜如玉的体内。
  禄龄见此情形,眼眶骤然红了起来,当下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要被撕裂开来。
  岐真握着刀柄邪邪一笑,脸上的脓疮在白日的光线里闪出决绝的光。
  颜如玉转眸看向禄龄,深色的眼瞳里有微光细闪。
  这其中的情感,禄龄只读懂了一半,他此刻的脑中满是一阵阵地轰鸣,只能颤抖着失声唤他:"小颜?"
  颜如玉完全说不出话来,浑身都在痉挛,一张嘴便有血水自口中涌出,染得身上衣襟通红,衬着耳后如墨的发色,凄绝而惨烈。
  岐真继续冷笑一声,看了颜如玉身后呆站着的禄七娘一眼,再一使力,长刀毫不留情地穿破颜如玉的身体,带着他整个人直直往后冲去。
  "不要啊!"禄龄厉声大喊,由于太过大力,甚至引出了满喉的血腥味。
  只听"噗嗤"一声响,紧接着便是禄七娘的一声惨痛惊呼。

  灭顶的黑暗重重向着禄龄压迫而来,如同沉闷的午后突然遍天乌云。
  再也支撑不住这样的打击,禄龄终是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完结章
  花香绵绵,柳絮纷飞。
  又是一个十五月圆夜。

  繁华的扬州街市。
  小食摊铺热烟滚滚,吆喝叫卖声不断。
  馄饨清茶麦芽糖,四处飘香。

  运河边长长的走道上悬挂着一路花花绿绿的花灯,盏盏通晰明亮,在头顶泄出迷人的光亮。
  禄龄低着头在河岸的石子路上悠然数着步子,时不时地抬首看看美景。
  微光粼粼的湖面传来摇橹声声,旁侧便是喧哗吵嚷人潮拥挤的闹市街头。
  这景里有物有人。
  或是锦衣华服的翩翩少年,或是素衣罗裙的美貌女子,各人有各人的欢喜与忙碌,鲜明曼妙的身影在明灯橙光下来来回回地穿梭,面上皆是喟足的笑容。
  仿佛这月色下每一颗心,都被周遭的时光与喧嚣填得满满。

  禄龄在这样万千的流光中转眸微微挑了挑嘴角,探着身往更远处张望了一番。

  偏巧前方一段道路较为宽敞的地方,正不知缘何闹哄哄地聚了一帮子的人,围作一堆纷纷探着头往里面张望。
  禄龄遥遥地瞧着好奇,于是稍稍加快了步子,预备前去跟着凑个热闹。

  走得近了,禄龄隐约地听见那方人群密集处正有一把清亮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来买灯莲花小灯哟!"

  禄龄在人群末端寻了个空闲的位置偏头往里边瞧了瞧。

  那里头站了一个粗衣少女,双手各提着四五盏做工精致的小小花灯,皆是粉色的莲花形状,中央有小烛光明明灭灭,清晰地照映出各盏花灯外围的或两或三排墨色小字。

  正看着,禄龄又听闻那少女道:"快来买莲花小灯,若是谁能猜出这任意莲灯上的字谜,便可免费相送哟!"
  听得"字谜"二字,禄龄心中一喜。
  猜测那些灯上写着小字必定就是谜面了,禄龄一番思索,只觉得这里的猜谜比之上元节时街上那些官家们挂出来灯谜的有意思得多。
  耐不住一颗蠢蠢欲动的玩心,他终是侧了身子小心地往里头挤了进去。

  那个立于人群中央的姑娘,忽然抬眼瞧见一这个模样清秀的少年正兴冲冲地穿越了人群三两下来到顶前方,一停下步子便直直地盯着她手间的莲灯瞧,一双晶光闪闪的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见其如此热切,小姑娘立时心生好感,欢欢喜喜地转身露出笑容,对着那少年一递手间的莲花小灯,展齿脆声道:"这位小哥,要买个灯么?"

  禄龄对她还以一笑,嘴上未说买也未说不买,只是偏过头来细细地往她手中的莲灯上瞧。
  小姑娘立明其意,连忙又将手中的灯盏递得近了些,笑着对禄龄道:"这位小哥原来是想直接问我讨要礼物呢,如此一来,且看小哥你聪不聪颖了,猜对了便可以拿一个走。"
  禄龄的视线在那几盏灯间逡巡了一番,最后落在了角落的一只上。
  "今时今生……"
  另一半被其它重叠的灯盏挡了去。
  禄龄伸出手,将那莲灯偏过去的一面拨过来。
  "今时今生思倾田。"小姑娘见状忙忙帮着他念了出来。

  围观人等闻声亦是纷纷猜测起来。

  "'今时今生思倾田'……什么意思?说不通啊?"
  "是有点奇怪。"
  "那么认真做什么,这不过是个字谜的谜面,而且谜底一猜就猜出来了。"
  "那你倒是说说,谜底是什么?"
  "嘘——人家在猜呢,别打扰他。"
  "……"

  禄龄在纷杂的讨论声中回首一看,竟见围观众人都拿眼睛盯着他瞧。
  禄龄一时有些羞赧起来,面色微红。
  这是什么字谜?
  他其实一点也猜不来。
  奈何方才初见这卖字谜的地方着实觉得新奇,禄龄一下未留心便挤到了这人群最前头。
  这下禄龄猜也不是不猜也不是。猜错了怕给人笑话,猜不出来更是要扫了面子。
  眼见背后群众目光灼灼,一道一道皆往自己身上扫,禄龄窘迫不已。
  却于此时,脑海中忽有含笑清润的声音响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断续的画面与记忆,纷纷扰扰地涌进视野里。

  *^__^*

  "字谜其实很好猜,一般都有规律。"
  有人提笔,在桌前砚台上取饱了墨汁,移肘纸前,三两下写出了一行字。
  "就比如说这句'长亭春色映山重,三人别离泪蹒跚。'"
  "这个我知晓,谜底不正是'日出'么?"禄龄在桌旁笑着抢话。
  有纤白的手指即刻伸来,轻轻刮了刮禄龄的鼻子:"光知道不成,还要会猜。"
  说着转首提笔在纸上一点。
  "就拿这句话来说,去掉复赘词语'长亭'与'泪蹒跚',剩下的就是'春色山重','三人别离'。"
  对方说着顿了顿,转脸朝禄龄看来:"看出什么来了没?"
  禄龄双眼盯着纸面看了一番,摇头。
  对方并不气恼,继续耐心指点道:"你看,'春'字上头有三人,别离后……是不是就只剩一个'日'字了?"
  "咦?"禄龄蓦地瞪眼,凑进去仔细一瞧,"果真是这样。"
  对方笑了笑,又在那"山重"二字上画了个圈,引导着问:"接下来你应该能猜到,两座山重叠在一起,会是什么字?"
  禄龄伸指在桌子上一来一去地划了划,眼前一亮,心领神会地抬首看了看身前之人。

  迷蒙的光线随着这默契被打散开来,那方坐于桌前的人,面目逐渐清晰。
  面容,笑意,发色,还有那一双柔情蜜意的眼睛。

  *^__^*

  "是思念的'念'字吧?"禄龄突然出声道。
  小姑娘笑道:"正是,猜对了!"
  "真的?"禄龄大喜,急忙对着小姑娘一伸手,乐道,"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是是,"姑娘笑着应了一声,将那只莲灯取出递到禄龄手里,又道,"小哥下次若是还有兴趣,大可以再来。"
  禄龄笑着点点头:"一定。"

  出了人群,禄龄抬头看了看天色,想着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于是提着莲灯转了步子在路口拐弯。

  随着路途的变幻,禄龄渐渐远离了闹市,独自一人回到家中。
  站在外头掏出钥匙开了门锁,就着手中莲灯的微光摸索到桌前点起了灯。
  顺手将那朵莲花置于一旁,禄龄在满屋的光亮中回身往四周看了看。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唯有清冷的空气。
  方才刚刚积蓄起来的欢乐瞬间消失了踪影,禄龄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悬在嘴边的笑容掉下来。

  去后屋空地的水井打了一盆水,禄龄就着双手捧起来直接往脸上泼去。
  凉意瞬间遍及了全身。
  同样微凉的双手一捂上脸颊便不愿意再取下来,仿似唯有如此,才能让空寂的心充实几分。

  那些曾被丢失的记忆,近来一直在禄龄的脑海中陆陆续续地回返,一天一点,仿佛每日不间断的一个故事。
  迄今为止,能够想起的事大约都已被他想起。
  只是那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埋首在掌间在夜色中静静蹲了一会,禄龄转身立起,行至卧室,站在床边掀开被子便钻了进去。

  外头的天色早已黑透,隐约有犬吠远远传来,还有夜行鸟的空悠鸣叫。
  晚间街市的热闹仿佛犹在耳侧,嗡嗡的如同催眠。
  禄龄渐渐闭了眼。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呼喊,那撕心裂肺的声响,一阵一阵自记忆中荡来。
  原本朦胧的画面开始逐步变得清晰。

  *^__^*

  "小颜!"禄龄大喊一声。
  颜如玉循声转头,原本雪白的衣襟上满是鲜血。
  禄龄骤然握紧双拳,颤着身子迈前几步。
  "龄儿,不要过来。"颜如玉急唤一声阻止,手握长刀往前一送,刀尖直直没入身前另一人的体内。
  一身闷哼传来,颜如玉随即一翻手腕,"唰"地一声抽出了刀柄。
  对方紧接着翻眼歪了脑袋,无发光滑的头顶在血色的衬托下变得了无生气。
  那是死去的岐真。
  而此时的颜如玉,抿嘴绷紧了脸,全身上下除却衣裳间零星的血迹,完好得不见一丝伤口。

  *^__^*

  怎么回事?
  禄龄猛然惊坐而起。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么?

  正惊惶间,屋外忽然响起"咔嚓"一声轻响。
  有人脚踏清色月光缓步入得屋内。
  屋内光线黯淡,唯有桌前一盏莲灯的微弱,淡色的清晖衬着那个颀长的身影,不觉迷了禄龄的眼。
  "怎么了?怎么还不睡?"对方突然出声询问着,疾走几步往床边而来,行至桌前时顿了一顿,顺手提起了上头的那盏莲花小灯举至眼前。
  "小颜?"禄龄试问,声音因为紧张而变了调。
  "嗯?"屋里即刻便响起了一声回应,只是仿佛对方现下的注意力并不在此,转而又一字一句地轻念,"今时今生思倾田?"
  颜如玉一字一句地念着,回过头忽然笑出了声,光亮下的面庞有股柔和的味道:"龄儿今天去猜谜了?"
  禄龄没有答话,抬手掀被起身,也不顾穿鞋,三两步飞速奔至对方身前,大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半明媚的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轻笑,颜如玉温暖的双臂随之圈上的禄龄的后背:"龄儿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禄龄埋首在对方颈间,心口剧烈地跳动。
  见他如此,颜如玉觉察不对,急急后一步抬手抚上禄龄的肩膀,语带忧心地问:"怎么了,为何抖得这样厉害?是不是这次又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了?"
  禄龄闻言,一埋头重新钻进他的怀中。
  "小颜,我总觉得自己最近很奇怪,记得记不得的,真实的虚伪的,总是分辨不清。"
  "没关系,不论如何,我们都还有很长的时光让你将忘记的回忆完整,不管过程怎样,总归最后的结局都是好的。"颜如玉抱着他轻声劝慰。
  "不,"禄龄闻声摇头,伸出一只手轻触上身前之人温热的脸颊,"我刚才梦见梦里还有梦……亦是到现在都还分不清,此刻的你会不会还是个梦。"
  "不是。"颜如玉很快坚定而和缓地答,"这绝对不是梦。"
  感知周身被真实的体温包围得透彻,禄龄小心吐出一口气,眼中有热意翻涌。
  颜如玉却是在这时取下了禄龄抚在他脸上的一只手,语气微微变得严肃:"龄儿睡前可曾漱口?"
  "什么?"
  禄龄还未来得及反应,忽有一双唇和着嘴角戏谑的笑意一起覆了上来:"下次不要忘记。"

  桌前莲灯微光细闪,摇晃两下"扑"地熄灭。

  月上树梢,夜色尚好。
  共枕也难眠。

  (完)
作者有话要说:怕群众们看不懂,我煞风景地出来解释一下。
换一句话概括就是:上一章的结尾几段纯属禄龄臆想。
就酱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