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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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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生》krisenfest
墨生
作者:krisenfest
楔子
李径摇摇晃晃走在山路上,头昏脑胀,满口喷着酒气。
他手里提着一盏精心打造的红色宫灯,烛火微明,点出上面一个鲜亮亮的金字"凤",若不是身处这荒山野地,倒颇有几分招摇过市的味道。要知这翠凤阁的宫灯提在手里面,便代表着这人是得了今年头牌的青睐,可以登堂入室为所欲为了。而李大公子砸了近万两的银子好歹是博了这一彩。照理他本是今夜开苞吃干抹净,却不知道为何喝了几缸子酒下肚之后,突发奇想要来招所谓欲擒故纵,得了便宜卖乖的,把个香罗美女的胃口给生吊起来,取其人心的趣味。可谁不知道他李径素来是急色之徒,一众玩辈趁乱起哄,作下赌局,说是看他李径到底能忍这茬多久。于是,李径虽然后悔失言,到底不能为个女人失了面子。果然曲结席终,他眼瞅着哥儿几个各自回房,自己狠心扔了娇艳艳的温香软玉出了大门回家。临终不舍,回头瞧瞧,竟从送别的大美人的眼角瞥到几分湿润。
李径倒不是真的信人家轻易就对自己动了情,他风花雪月惯了,素知婊子无情,不论人鬼,给钱便能上他们的床,可这一刻,香罗是给足他面子,于是那丝淡淡的气恼就散了。他想着也不过再等些时日,须知美酒越酿越醇,何况佳人心思。他即刻愉快起来,趁着酒劲上头骑不得马,索性打发了随侍,讨盏宫灯自个儿往家走。
此时当值七八月的光景,蝉鸣此起彼伏,闹得四下里燥热难安。
且今天又刚巧天空黑洞洞的,连点光也不见。李径七拐八拐的半天摸不回家,憋出些尿意,待得晃到个山间路小解完毕,左顾右盼,想是彻底认不着路了。偶尔有风吹来,李径凭着感觉晃荡,昏昏悠悠的,岂知今夕何夕。他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彷佛踩了棉花,眼前景致逐渐模糊不清。脚下突地一绊,顿时前后不稳,摔了出去。正巧撞上一棵大树模样的物件。
"哎呀——"
李径眼前金星闪烁,这下子,可就真真再无力气移动分毫了。
好在李径素来是个快意之人,既是动不得了,也懒得计较身在何处,想着不如在此呆会儿等到酒醒,反正也不是头一遭了。正当迷迷糊糊就要睡去,忽然耳边几声轻微的响动,逐渐停在他身侧,像是有人靠近。李径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看不分明,只模模糊糊两团白色的影子,一高一矮。李径心想这夜深人静的,莫不是鬼吧——
便听一个脆生生的仿如童子的声音叫嚷起来:
"啊,公子?长老们说的不会就是他吧?!"
第1章
李径正自酒虫入脑神经麻痹经不得咋唬,那尖锐的高音扎进耳朵,便好似千万把锤子同时作力,眼见着就近开了个铜锣铺子,脑浆都快要被震出半斤三两,他难受得恨不能立刻割了自己的双耳吃下肚。偏偏一阵轰鸣还没完,那童子居然又欺身上前,拧着李径的耳阔大声问:"死了没?死了没啊?"顺带狠狠摇了他几下子。这可好,李径彻底晕菜,胃里翻江倒海,什么红的绿的香的臭的"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那童子连忙跳开,捂了鼻子大叫:"哎呀,脏死了!"说罢,转头对着身后的人影道,"公子,莫不是长老他们弄错了吧?!你的命定之人怎可能是这般肮脏龌龊的?"
李径那边厢正吐得欢,险些就给这句话当场噎死在荒郊野外。
想他风流潇洒的李家公子自打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来奉承者有之,恭维者有之,追随者有之,溜须拍马处处光辉,哪里遇过形容他是用"肮脏龌龊"这四个字的,当下正要奋起辩驳,就听到另一人说:"青儿,不要胡说。"声音轻轻柔柔的,低沉婉转,李径顿觉四体通畅五脏帖服,心想果然还是主人家知书达理有见识,既然如此,实在无须和下人一般见识了。可是他不过安生短短一秒钟,而下一秒钟就几乎气得要枉顾身份破口大骂了。
"这垃圾大概不过碰巧路过,我的命定之人一会儿自会出现。你且站开,不要理他就是了。"
什么话?!这说的什么话?!无奈李径四肢瘫软,吐了之后更全身疲倦,实在对那主仆二人的恶评有心无力,只得暗骂几句孤魂野鬼等等,就作罢睡去了。
恍惚间不甚安稳,李径总觉得有人不断的嘀嘀咕咕,彷佛蚊子般远了又近。他伸手随便挥了挥,那声音果淡了,他便真的入了死睡,跟猪似的,鼾声如擂。
所谓日思夜梦,梦的确是好梦。李径此夜如愿抱着香罗享福,眸光脉脉,青丝飘飘,肤质光滑细腻,可正当他宝贝宝贝的凑上嘴,却忽然看到美人变成了一张看不清楚眉目的白脸子,正正反反扇了他几个耳光,怒喝道:"下流!"
李径顿时惊煞过来,他发现自己正四脚朝上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且这柱子还被前后两人吭哧吭哧的挑着往前走。李径有些找不着北,这是哪一出啊。但转念一想,是了,大抵还是做梦。梦里美女能变母夜叉,自然也能把他堂堂李大少变生猪抬。可这姿势,确是太不舒服了。于是,李径在最大的活动范围内,勉强蠕动蠕动,调整调整,继续陷入了昏沉状态。
这一次,彻底清静了,黑乎乎一片无人打扰,唯耳边反反复复是那个熟悉的轻柔声音在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子时三刻,红灯绿柳衣……相见不愁,人自明……"
"……红灯……绿柳……倒霉啊……"
"倒霉啊……"
……
再度醒转,首先映入李径眼帘的是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
彷佛最幽深的碧谭,又或者最澄明的天空,淡淡的,悠然而往,没有丝毫的涟漪。
李径立刻被那眼眸彻底吸了进去。虽然尚头痛的要死,凭禽兽的本能,他也知纵自己阅人无数,看遍扬州城中各色美人晨苏时的清纯美艳风骚各俱,可惜比起现在也是尽如粪土,哪及眼前这一双朝露般清澈的眼睛。
李径思考停滞,身体已经自发行动,他刚想要伸出手去触碰碰触,不料根本无法动弹。他情知不对,这才仔细打量地理构造周边形势,愕然看到自己的双手被缚了吊在屋梁上。
顿有一把怒火把他全身烧了个通透,心想谁家不抬眼的竟不知道他李径的来历居然敢绑自己,还未开口,对面有人已经抢先答了腔:"你别乱动了,没用的。三叔亲自施法绑的你,我都没办法。"
李径闻到声音甚觉耳熟,不过此时此地他无暇细想,怒目瞪过去,居然不争气的呆了呆,虎目化作两枚死鱼眼。
一人端坐屋中,螓首蛾眉,蝤蛴瓠犀。周身白衣胜雪,隐约勾勒形状。可即使雪白绸衣也远不及那人肤色剔透晶莹,堪胜皓玉。满头青丝如缎,一条蓝带随意扎起来,四散垂着碎发,无端生出妩媚。背后窗棂子打入些暗光,映出半壁残辉。明明那样尘埃不染,却有妖冶的感觉,不似凡间俗物。
李径的口水差点淌了一地。若说昨夜香罗出尽扬州花魁的风头,眼前人一出,她只怕连倒夜壶的都不配。李径骨子里面疼惜美人成了习惯,再大的怨气也不会冲其发泄,随便扯出张虚假的笑脸问道:"敢问公子是谁?源何你家三叔要绑我来此?"
美人闲闲端起一杯茶水啜了一口,皱眉道:"哎呀,笨蛋青儿,跟他说我不喝龙井的。苦死了。"说罢,自顾自的捡了些茶叶出来把玩,显见是将旁边某人说的话当放屁。
李径额头青筋小露,他深呼一口气,忍耐的问道:"阁下到底是谁?可认识我城南王世子李径?"
"当然不认识。"话本需要点到为止免得伤人自尊,可有种人打小心直口快百无禁忌,于是美人轻蔑的看了李径一眼,继续说:"我哪儿会认识你这么脏的人?"
李径翻翻白眼背过去。
脏?!居然说他脏!
可惜身处不明,再如何想要生煎活炸了说话人,可屋檐上吊着,气势业已矮了半截。何况,再笨也知道俊杰都是识时务的,他李径自认不是俊杰勉强也能攀上个俊字,再努力深呼几口,李径又温言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抓我呢?"
"谁想捉你啊?!"美人冰山般凝固的脸蛋好歹算是有了些表情,他站起来,直走到李径身前,抬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不提倒罢,提起来我就有气!"
李径被打的不明所以,被人羞辱这一事实历来只有他为之而无被为之,立马气急败坏露了原形,怒道:"你敢打我?!"
美人二话不说,上前接着几个耳光招呼在李径英俊不凡的脸颊上,嘴角一撇:"我为什么不敢打你?!我还要打!再说,我昨晚上就打过了!哼!"
李径彻底打懵了去,不单为眼前人那和外表极不想相称的言行举止,更模模糊糊咂出个阴谋的味道。昨晚上……难道昨晚上被人抬回来不是在做梦……寻仇?!绑票?!劫财乎劫色乎另有所图乎……他嚣张气焰灭了不少,所谓君子不吃眼前亏,李径强压了火气,笑的无比难看:"好,随便打,我说错话了,该打!可是,公子,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当然是我的房间了。笨!"美人嫌恶的瞪了李径一眼,"你说你昨晚上干嘛好死不死的半夜跑到那条路去?!"
李径思维显然跟不上这般莫名其妙的责难,他张口作白痴状:"啊?"
"啊什么啊?!怎么偏偏是个人呢?!就是鼠精兔精什么的也比人强啊!"美人懊恼的回到桌边坐下,嘴里依然抱怨个不停,"那些狗屁长老凭什么就不会出错啊?!凭什么就必须是昨晚出现啊?!凭什么我必须和这笨猪成亲才能行成人礼啊?!……"
"你说什么?!"李径再傻再笨,面前美人所用也俱为人类语言,从字面理解并无太大困难,关键的意思还是理解了。他花容失色,尖声道:"什么成亲?!谁和谁成亲?!"
"你和我啊!"美人袖子一拂点了李径的哑穴,任他在那边垂死挣扎,自己则哀嚎一声趴倒在桌面半天起不来身,"真是倒霉死了!!"
被人无端堵了口舌,李径的愤怒上升到了悲愤的地步。若说他的善意乃是怜香惜玉本色而为,可适才一番近距离接触,他已看清楚了眼前人并非什么娇滴滴的美人,而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确切的说,是个弱冠模样的少年。尽管那脸颊肤如凝雪,那腰身细如折柳,到底喉间还是有些突起——明显同类。
于是,李径最后那点子压抑的风度尽数舍弃殆尽,他怒了。哪知,有人竟事事比他快上一步,先动手绝了他那震山一吼。彷佛洪水决堤欲万马奔腾生生被围了去处,差点就把个扬州第一少爷气出一口血来。
成亲?开什么玩笑?!甭说这世间莺莺燕燕他还未尽数欣赏,就是真要成亲,他王爷家的三代单传能找个男人抱子么?!即便这男人有着不逊于女人的美貌,可到底男人就是男人!须知李径虽然风流成性,唯独偏好美娇娘,对小倌却是兴致缺缺。没什么道理,也许只是天生如此,他看到男人家涂脂抹粉扭捏作态就会平白起层鸡皮疙瘩,何谈喝酒取乐。
所以,每每遇人相邀,他总推说不去,久而久之,大家皆知他不好这一口,便不再勉强了。可是,现在人事苍凉面目全非,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居然有人逼着他成亲!且是一男的!李径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横行无忌的恶少爷,这么快就到了因果报应的一天。
可是,虽说有些慌了手脚,李径并不是十足笨蛋。抬眼看看那边仍然趴着不动弹的人,他心里怨恨归怨恨,亦想明白不能硬取。虚以尾蛇,再侍机逃跑。退一万步,哪怕能够递个消息出去,他爹势必带人来平了这方土地。到时候,哼哼哼,你今天打你爷爷我几个耳刮子,改天双倍,不!三倍讨回来!哼哼哼!
阔少爷思维天真不识人间疾苦的本色此时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正当李径犹自沉浸在想象的快感时,惊觉又是一阵袖风拂面,身上的穴道尽数被解了开。旋即嘴里还多了个大馒头。他张着嘴巴衔着馒头,愕然的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快吃!今晚就要结婚行房,一会儿有人要带你去梳洗。省得到时候没力气。"少年一脸的不耐烦,说完,自己动手开始除衣,转眼就脱了个精光。
千丈桃花万里红翠,双睫盈盈,春风满满。
惊落浮萍月晕晨昏,山鸟啾啾,梦里悠悠。
可叹。可叹。
李径肚子饿的前心贴后背,眼前意外出现的美景还是让他的嘴巴稍微张大了那么一毫米。馒头于是顺理成章的掉了。"噗"的一声轻响。李径肚子非常合作的"咕噜噜"的叫了几声。
简直天衣无缝。
少年本来是背对着李径,听着动静,便转身过来,这下子,李径彻底呆了。
只见那通身上下竟真的没有一丝瑕疵,单从纯男性的角度欣赏,此人的确堪称尤物。李径对这纯男儿的身体生不出欲念,也觉得有些燥热难当。而且,就这么赤裸裸的站在人前,少年似乎全无羞赧的意味,反而瞪完地上的馒头又抬头瞪李径,怒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找个人能吃的东西有多难?!"说罢,长袖轻轻一挥,那馒头便又回到了李径嘴里。
俗话说,欺人总不能太甚。俗话还说,士可杀不可辱。何况,对象是素来城中横着走竖着坐的李少爷。李径二话不说,干净利落的再次把馒头给吐在了地上。
这举动显然惹得少年不悦,两道好看的柳眉皱到了一处:"你干什么?!"
李径已经不愿意再和他多说半句废话,把脸侧到一边,连看也懒得看。
少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跟前,伸手掰了人过来,鼻子对着鼻子,沉声道:"我问你话,你敢不回?!"李径只闭紧了嘴,冷眼瞅着他。虽然经过抽打已经肿的些微变形,却无损于这长久沉默的注视所带来的威慑力量。少年没来由一阵毛毛的,提起手一记耳光飞过去,"说话!!"
"你是什么妖怪?"李径慢慢开了口,却是没头没尾的。
"呃?"少年被他问的一愣,旋即得意的扬了扬眉毛:"自然是狐妖。"
李径"咯咯"笑出声,阴阳怪气:"原来区区狐妖,难怪不识道理。"
少年被那声音中明显透露的蔑视激怒了。他狠钳住李径的下巴,眯着眼睛冷冷言道:"有什么好笑的?!狐妖乃是妖中翘楚,百世为人,姿色天生,身有异香,你这凡人岂能比得?"
"我是笑你无知愚昧至极!"李径嘴角一挑,"若说人比不上妖,为何自古从来是妖化为人形,而非人修妖道?"
"那是……"少年闻言,眼底现出些迷茫,手劲松了。
李径冷笑道:"修仙修道,妖怪始终是差了一大截,已经入了魔的玩意儿,也配和人争抢?!"
"是这样么……"少年皱紧了眉,低头自语,长长的睫毛盖了上去,衬出一圈乌青的暗影,彷佛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原来我竟错了么……这人是比兔精好?……"
"妖魔鬼怪历来秤不离砣,狼狈为奸。你们这般妖孽为祸,害人无数,还指望日后能够得道,简直是痴心妄想!"李径一口恶气出不来,看到少年那模样更是来气,便有滔滔不绝之势,"好比说,这馒头掉了不能吃都不懂,简直粗鄙到了极点!"
"馒头掉了就不能吃了么?"少年终于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李径,"为什么?"
"啊?"李径无语问苍天,试问自己表达了半天的彻骨怨愤,就被这人轻而易举偷换了概念,他怒道,"当然不能吃!这还用的着问?"
少年蹲下身子,久久的注视着地上那个可怜的馒头。久到几乎让李径认为他快要石化时,他突然伸出手,把馒头轻轻的捡了起来,然后掰了一块送入嘴里,细细咀嚼起来。接着,又掰下一块吃下去。
李径自觉阅历无数,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少年。他弄不明白底细,只能再度保持沉默。直到少年把馒头彻底吃光了,又沉思一阵,方才抬头道:"可以吃。"接着,一层严霜罩顶,"你居然敢骗我!看我不打死你!"提手正要行刑,李径大喊:"且慢!"
少年冷冷看着他:"你骗我,就该打!"
李径泛起几丝苦笑:"也对,你们妖怪茹毛饮血毫无羞耻,自不懂礼数规矩,我算是白讲了。"闭了眼睛,只等铁拳招呼。
可是半晌失了动静。李径微微睁眼,见那少年已经端坐在窗边,沐浴着盈盈月光,打起坐来。
李径鸡同鸭讲折腾了半天,成果显见是没有的。他叹口气,已然放弃。肚子空空,身体被吊了许久,简直又累又乏。他想着旦夕祸福自安天命,对了那边美玉样的身体也着实兴不起想法,便准备再睡个片刻好应付一会儿的"成亲",耳边忽地低低传来一句:"我从来不喝生血的……"
李径甚觉莫名其妙,看少年依然背对着自己,瞧不见表情。他以为自己难说已经有了幻觉,懒得追究,径自昏沉沉的睡去了。
第二天,几丝阳光扑棱棱落上李径的眼皮,他昏沉沉的醒来,只见朝西的窗外沉甸甸的金阳余晖,苍霞云浪翻滚,显见快要傍晚了。接着目光起伏,他又瞥到窗边地上蜷缩着一团雪白的影子,像是只猫。不过却比猫身量大些。李径头脑浑浊,也琢磨不清楚。他下意识想要往前一看,手脚无法伸缩自如,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处境。本以为一场噩梦,睡醒也就烟消云散,但这触目陌生的摆设,再加上脸部明显的肿胀感觉……李径确定自己是被绑架了。
若真绑架还好,无非求财有道。可惜,绑架这位偏偏自称狐狸精。
要的还是他李径的终身。
其实说这仙鬼神道,若不是亲身体己,李径素不相信。尽管,这不是他头回领教。
想李径幼年时候,身体不像现在这般铁打的筋骨,是个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苦主。王爷夫妇中年得子原本不易,看着儿子随时都要见仙的样子自然急的吃睡难挨。可是,无论他们请来多少明医太医巫医,无论吃了多少既费银子又费工夫的种种材料匪夷所思的汤药,李径始终保持着麻杆粗细的胳膊,风吹即倒的体格。这么死活拖到七岁生辰那日,一四方游僧竟莫名其妙来到他家院落,硬说李径是千年灵芝脱胎下凡,引来妖孽缠身,如果不加克制,只怕难熬过及笙之年。把城南王爷吓个半死,央告化解的法子半天。那游僧原先不允,说是要损了自己的阳寿。后来,王爷许了他数箱金银珠宝,这才行事。游僧开坛作法,忽悠三天,最后给李径喝了碗不知道烧了什么东西的黑乎乎的水,走之前又塞了个玉佛像给他娘,吩咐说这玉能够避住李径身上的仙气,一定要终身佩戴。王妃一辈子吃斋念佛,就是为了保佑丈夫儿子能够平顺,当然谨遵这话不敢懈怠,立马给李径套了上去。
这件事,李径长了岁数明白过来,明着不敢较真,心里确是认为自己向来精明能干的父亲母亲大人摆明是上当受骗了。但是,他没有证据,只能暗自腹诽。因为,说来也怪,打那之后,李径便真的一天一天强壮起来,并且从未再生任何一次病。所以,李径就是再不愿意,他也必须常年傻不棱腾的戴着那明显玉质粗糙的佛像。人小难免受人摆布,不过,长大了,慢慢学会懂得虚荣二字。李径日日寻欢作乐,时不时就扒个精光和人坦诚相待,哪里能容得这破玉成为自身完美曲线的瑕疵?况且再如何市井小民也会青春叛逆,李径纵然不敢和他爹说理,好歹凭借天赋的头脑,决定迂回作战。李径便在家戴那块玉,出门就摘了去。这样子三两年过去,他也没出什么茬子,自然更加得意,认为父母终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
然而,世间事,也真难说个清楚明白。比如,素来秉持无神论的李径现在就被一自称狐仙且看上去不似欺骗的少年给拐了。拐就拐了吧,竟还说出番惊天言辞出来。男子和男子成亲?!换言之,男子和男子OOXX?!李径光想就觉得腿肚子抽筋了。
腿肚子居然就真的抽筋了。
被人吊了两天,李径从小到大也没有吃过这般苦楚,当然吃不消了。且困扰他的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气恨归气恨,自个儿的肚子一直不争气的叫唤。早知道就吃了那个馒头……尊严和肚皮在非常时期已经失去了相互比较的价值,李径脑子里一直念叨着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概不下八百遍过后,自我洗脑的企图终于得到了实现。
"喂!喂!有没有人啊?!喂!"李径用尽最后的能量大声呼喊,指望把那奇怪的少年招进屋来商谈商谈。结果半天没有响动。李径无语,刚要再次开口,忽然"唧咕"一声从窗边传来。接着,便发生了颠覆李径世界观人生观的一件大事。
他决定此生若有转机,定要信佛了。
只见那物抖了抖毛,慢慢站起来。李径这才看清楚,确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小小白狐。那白狐眨巴眨巴眼睛,接着就在李径三步开外的地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先是四肢慢慢伸长,变作了人样的手脚。身体也随之舒展开,毛皮渐渐隐了去,剩下光滑雪白的肌肤。然后噗的轻响,之前折磨自己的少年已经端端矗立眼前了。
少年伸了个懒腰,闲闲说道:"此处方圆十里从来都没有人。"
李径目瞪口呆,思维神经系统全部中断。他看着少年,刚才想好的措辞尽数遗忘。那少年见他神色痴迷,只当是被自己美色所惑,当下生出几分高兴,不无得意道:"哼,这样就看傻了吗?"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也难怪,我本来就天生丽质,今晚成人之后,自然是无狐可敌了。"说罢,自顾自咯咯笑起来。
李径再吃惊,也被这极度的不要脸给弄回神了。他平复了下心境,冷冷道:"你也配叫天生丽质?!只怕随便逮个什么精啊怪的都比你强吧!"话一出口,李径就看到少年变了颜色,顿时后悔不已。他原本是要好言相劝,至少得些吃的。要说,李径平时也不是呆霸王,基本是靠智慧占领了城中公子哥儿的头把交椅。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李径就是看不得这少年跋扈的样子,且万分的还想要刺激刺激他。
果然,少年怒气冲冲走过来,如李径所料的扇了耳光,然后瞪着他,半天开不了口。李径见他胸口起伏不定,暗想居然气成这样,也不知道如何再开口索要食物,干脆闭了嘴,和少年对瞪。
两人就这么瞪了不知道多久,反正是直到房间里面已经黑的再看不清楚任何物件,这才不得已中止。少年忽然于暗处冷笑的开口道:"哼,反正今夜你是要死的,我就不和你计较许多了。"
李径闻言大惊,失声道:"什么?!"
少年再不搭理他,走回窗边去捡衣服穿上。
事关生死,李径不能放任时间流逝,他继续追问道:"不是说你我要成亲么?怎么这会儿又成了我要死……"李径猛的住了口,他忽然忆起去年元宵和一班子弟混闹,当时不知为何说起鬼怪害人。一友曾道,这世上最害莫过于媚狐,惑人心智,食人精元,方能修炼得道什么的。李径念及此处,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看来,他这贞操,这命运,都是在劫难逃了。
少年见他忽然沉默起来,也觉诧异,凑近了一看,居然看到李径满脸长泪。少年眉头一皱,喝道:"男人大丈夫,你哭什么啊?!"
李径正在感叹这么个大好青年的陨落,哪里顾得上应对,自己哭自己的,鼻涕眼泪顿时糊了一脸。
少年见他着实有些凄惶之色,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些不忍,扯过袖子给李径胡乱摸了几把,低声劝道:"没关系的,不疼。我看过的,那些人都没什么痛苦,而且,看起来……"他顿了顿,俊俏的面容上浮起几丝红晕,"好像感觉不错。"
李径风月惯经,自明白些道理,少年口里的那些人显见是房事中被不知不觉吸光了精元。他心里惊恐不安,正待平生第一次低下尊贵的头颅恳求少年行行好放过自己,就见少年突然神情一敛,低声道:"我三叔来了。怕是时辰快到了。"
他垂手退到一边立定,忽又匆匆凑近李径耳侧叮嘱道,"你千万别说混话。不然,舌头只怕没了。"
李径正在狐疑少年那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门边已经轻轻落落走进来一个人。
黑发扬扬洒洒,一身轻薄白衣飘啊飘,当下就吸去了李径的三魂七魄。
来人眉目间的确和少年有几分相似,不过若比少年为清雅水仙尚自含苞待放,这人就只能用富贵牡丹怒合天地来描绘了。举手投足,都自成风雅,更添着一股别样的清香,沁入心脾。
李径不禁想,敢情自己多年潇洒不过乡下见识,今日方才遇到些不得了的颜色。尽管目前造型不佳,也不妨碍李径说几句体现自己风度文采的话来博人好感,刚张开嘴,却不料身旁的少年侧过来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李径满眼金星直冒,半天晃不回神志。等他体味到嘴角咸腥,方才重新想到愤怒。可是,眼睛刚对上少年的,就被那眸子里面透的冰冷给震了震。
"墨生,你何时变得如此粗鲁?"大美人走到椅子边坐下来,蹙眉道。
少年立马再次恭顺的退到一边,垂首道:"生儿不敢。只是这人实难调教。"
"哦?这世上竟还有我们的生儿搞不定的人不成?"大美人吃吃笑起来,明明声如银铃,李径偷眼却瞥到那被唤作墨生的少年浑身开始细微的颤抖,心生奇怪,美人已将纤手一递,懒懒说道,"过来,让三叔看看昔日教你的本事都到哪儿去了。"
墨生僵了僵,到底不敢惹来人不悦,不自在的走过去,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迟疑不定间,他已被顺势带入怀里。墨生一惊,脸颊顿时通红一片,他微微挣扎,口齿有些不清:"三,三叔……有……有外人在……"
"怕什么?迟早要死的人……"大美人凑近墨生的耳朵,伸出粉红的舌尖周往反转,彷佛游蛇一般,钻进钻出,惹来怀中人不停轻颤,"生儿,我的生儿……"纤长的手指探到墨生身穿的薄纱里,揉搓起来。墨生鼻息不稳,却拼命咬住嘴唇,不肯发生一点声音。但那胸口的茱萸早如秋实红果,尖尖的挺立绽放了。
大美人笑道:"看吧……其实生儿不怕的……至少,这里……不怕……"指尖渐渐往下滑,肚脐处兜了三两个圈,突然一把握住了墨生的芽根,换来一声压抑的轻呼。
"不要!"墨生死死按住那几欲捋动的手,低声恳求道:"三叔,不要……不要……"
李径本来已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他从不识男色,自以为女人家的身体才是温香软玉。面对那些脂粉男儿,他是打死觉不出好来的。却不知为何今夜总如青涩小子,居然被墨生那白玉般的身体给引的再转不开眼睛。喉结上上下下,还有处隐秘也被涨的发疼。虽然那边两人打的火热,根本无暇搭理,李径仍然难堪不已。他心头暗恨,这狐狸精未免太过可恶,竟择了这等法子折磨自己。
忽然惊雷一句,李径立刻察觉到伴随那声不要之后,室内明显降至冰点的氛围。他再仔细看看尚且仰躺在人怀里,半裸着身体的墨生,果然又在瑟瑟发抖了。不过,抖归抖,墨生的手还是固执的按在了美人手背上。
美人轻轻眯起眼睛,衬着昏黄月色,沉出一点光。
针尖似的。
嘴角却轻轻扬了起来。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连李径都耐不住出了一身冷汗,终于银铃样的嗓音响了:"……好吧,生儿。今儿个你成亲,三叔就不为难你了。不过,你别指望听了些老东西的话,就真能找到那个所谓的命定之人。所以,今夜你欠三叔的……"美人亲了亲墨生的嘴唇,"明天你要加倍还我。"说罢,顺手给墨生整理了凌乱的衣襟,扶了他起来,自己刚要离去,就听墨生于身后怯生生的说道:"三叔……三叔,你要放开他……放开他……"
大美人转身的一刻,李径几乎认定自己要死在那样锐利的目光下。眼眸幽沉,仿如深潭。明明美丽夺目,可那样的美丽如此惊心动魄的,根本不似凡间众生,倒像是索命的艳鬼了。李径忽然想起刚才墨生对自己说的话,和他那些奇怪的举动,"不然,舌头只怕没了"……难道墨生是想救自己么……李径不由自主的看过去,却听到耳畔一声冷哼,大美人袖子一翻,李径已经应声落地了。
啪叽。
颜面尽失。
等李径揉完疼痛的屁股抬头,除了空荡荡的两扇门板和屋外黑沉的夜晚,再是无人了。
他不知为何呼出口长气。
看过墨生三叔之后,李径忽然暗暗庆幸自己遇到的人是墨生。不过细想想,左右都是要取自己小命的妖怪,谁还不是一样?!李径坐在地面苦笑几声,又楞了一阵。就这么白白送命,确实不甘,但是逃脱无门,且好歹死得风流快活,应该……大概……可能也是不坏的吧。李径郁闷的心情短暂舒解,他慢慢站起身,一边拍着尘土,一边顺嘴问道:"喂,你和你三叔……"话到半截就被堵住了。他看到墨生在椅子上缩作一团,极瘦削的身体,不断发抖。李径隔了丈远冷眼旁观,电光火石的思考自己是不是能够趁机逃脱,"方圆十里没有人……"十里究竟是多少,说实话李径没有具体的概念,想必是很远的。他挣扎挣扎,叹口气,干脆拉了凳子坐在墨生跟前,迟疑的问道:"你,你怎么了?"墨生却不开口,只是把自己团的更紧。李径看他那耗子似的模样有气,一把伸手掰开他的双臂,大声道:"你到底怎么了?!"
李径只觉得自己握着的两条胳膊细瘦僵硬,眼前人冷然寂静的模样,还是没有丝毫反应。李径有些泄气,刚想放开,蓦地意识到自己这样着实可笑,人家明明要吃自己来着……之前还打了那么多次耳光!不提耳光倒罢,一提这茬,李径的脸颊就开始胀痛不已。反正也是要死的,他一不做二不休,抬手狠狠扇了墨生一下。墨生雪白如玉的面颊立马多了个通红的五指印。红的彷佛立刻能够滴出血来。
李径看着后悔,他素来是怜香惜玉的,何况这般难得美人。可是念及墨生的所作所为,他又觉得气愤难平,正准备给个对称,墨生忽然静静的开口道:"你再打,我就打死你。"
李径一惊,忙收回了手,跳起身倒退十步,直接贴到了墙角。他原本没有想过幸免于难,便索性等死。结果时间滴答,再无动静。他斜着偷瞧,只见墨生重新恢复到了团缩的姿势,不动弹了。
李径瞪了贼亮的眼睛观察了一会儿,可到底身体虚弱,经不得久站,他慢慢摸回去正待坐下,"咣当"一声巨响,脚边已经多了只烂成菜渣的青瓷花瓶。李径冷汗泉涌,连声道歉:"啊啊,对不起啊……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手忙脚乱满地拼凑,忽然一双赤裸的莲足踱到面前停了,李径抬头看去,正是墨生清冷冷的面容,于月色中透出青瓷般的光。
拳打脚踢来了。李径无奈的想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在那里出现呢……你一定不是的……不是的……"
墨生一连说了几次"不是的",面色凄惶。
忽然,一滴冰凉的液体就那么直直的落在了李径的脸上。
直到李径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打扮一新,他仍沉浸在刚才那滴泪带来的余韵里不能自拔。竟然哭了……李径设想过无数可能,只除了这一招。
温润的眼泪顺着自己面颊流淌的时候,他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楚,甚至忘记了擦拭。为了自己那一巴掌?还是那个花瓶真的很贵?……李径实在琢磨不透如墨生这样看似冷硬的人物,居然也会流露出那般绝望和无助来。李径张了张嘴,什么东西噎在喉咙十足难受。他站起身,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抹净了墨生白璧般透着清寒的脸孔。
墨生呆呆的回望着他,眼眸深处神思千转,流光舞动。
李径忽地觉得眼前人,也不是起初那么可恶了。
就在他两人愣神当口,门外哗啦啦的潮水般的进来若干丫鬟侍童,端着各色彩盘,也不打招呼,就七手八脚的折腾上了。
大红的喜烛一点,房间明亮起来。
李径被满目满眼的红色给晃的眼花缭乱。至于么……这鬼怪婚事……他百般疑惑。
本来以为对待将死之人,所谓成亲不过走个形式,实在是无须大费周章的。就说墨生那身半拢半斜的薄纱,估计亦是为了行房方便,能够随时直奔主题。可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郑重,不仅床铺被套桌椅等依礼挂满了红彩,连自己身上也被人强行换了喜庆的着物。对着镜子一照,除了脸肿点,气色差点,几乎又是那个风流倜傥的李家大少爷了。
李径不免再度自怨自叹一番青青少年昭华易逝,那边换好衣物的墨生已经极度不耐烦了,扯过红头盖往李径头顶一扣,提了胳膊就走。李径只觉眼前蓦然通红,四下景致变得朦胧。他狐疑的往脸上摸去,立马明白了这是什么。李径双目充血,死命挣开墨生,把头巾往地面一掼,怒骂道:"死狐狸!凭什么要本少爷嫁你!"
墨生冷冷看他发飚,再冷冷看看委顿成团的头巾,只操了手,不言不语斜靠在门边。
李径被那双点漆幽深的眼睛盯的毛骨悚然,后悔自己一块砧板的肉竟还讲气节,真是疯了。可当着众目睽睽,实在拉不下面子去捡回来。正左右为难,身侧一个侍女约是想要解围,弯腰去拾,墨生却曼声道:"你们别管。让他自己捡。"李径脸蛋儿红一阵白一阵,思虑半晌,终究屈服。他恨恨捡了头盖往头上扔,心想:哼!你们这群妖魔鬼怪!本少爷乐得眼不见为净!
李径目不见物,被东带西往任人宰割。四下静悄悄的,李径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尽管氛围不尽相同,这狐狸成亲,和人间的步骤却丝毫不差。
跪下了拜天拜地,只是不拜父母,而是拜族长。
"拜族长尚绮。奉茶。"
尖尖细细的嗓子吼过后,李径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如同银铃的嗓音:"恩,生儿乖。"
那个妖艳的美人三叔居然就是狐族的族长。既然身为族长,自是法力高强,难怪能够对墨生为所欲为了。且照那情形揣测,墨生极有可能是那尚绮的……李径想到尚绮临走前的那道冰冷的视线,手不受控制的抖起来,一杯茶递的摇摇晃晃,洒出来好些。
墨生低低喝道:"你!"
那边厢,尚绮却笑的甜蜜:"可怜这好好的新娘子,怎的连茶都端不稳了?"他轻轻从李径指尖揉过去,又俯下身贴着耳畔道,"这么虚弱,今夜如何喂的饱我的宝贝儿?"
这一声轻柔温婉,如同情人低语夫妻夜话。尽管隔着层布,李径彷佛也能够感到一阵轻风送入了耳朵,他背脊处起了层寒栗,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
好在尚绮心情不错,并不再刻意为难,就势接了茶具淡啜一口,平平言道:"起来吧。今天是墨生的好日子,你们早些回房休息。"这话音一落,不仅李径松了气,且身边一直紧绷着的墨生也明显放松了下来。
接着,又是一顿推攘过去,李径昏昏沉沉坐到大红锦被之中,这才意识到进洞房了。自始至终,这场亲结的安静,不见喧哗,不闻吵闹。鬼怪等物,手脚俱是无声无息,李径除了身下柔丝被套触碰踏实,其他全凭臆断,仿如一场黄梁。他碍于人在屋檐下之英雄气短,不敢造次。可现下到底如何实在心痒难耐。所幸最后,门口"支嘎"一声,算是有了终结。
李径倾听半晌,确定再三,耐不住卷了个小缝,往外窥探。果然,触目之间,除了燃烧的烛火偶尔四跳,房间俱已空空荡荡的了。他大着胆子,再卷高点,就见墙壁上清楚的投着一人清瘦佝偻的影子,双手托腮,静默沉思,魂魄彷佛离了窍。
李径这才彻底放开手脚,他掀了头盖,又扯松了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喜服,外后一倒,再是不愿动弹分毫。几天的困倦潮水一样席卷而来,李径神志渐渐浑浊,眼睛自然闭了起来。
不知恍惚多久,生死如梦境,李径依稀又回到了自己那些歌舞生平笑傲江湖的声色时代。青青河岸,醇酒芬芳。左边搂一个美女,右边搂一个美女,端的都是芙蓉粉面,芊芊玉指,"爷,爷"的娇声俏笑,顾盼流连生姿生色。李径涎着口水凑上去,卷住丁香小舌肆意妄为。他只觉那人口中渡来淡淡桂花酒气,明显生涩的技巧回应着,更勾起了李径久违的兴致。辗转翻搅,用尽手段,美人喉间渐次泄漏出急促的呻吟。李径眯着眼睛,身上已然情欲勃发,他牵了美人的手就往自己那处引。柔滑的手指初初抗拒,待得碰到那早已坚挺之物,居然轻呼了一声:"呀!"立刻把手抽了回去。李径偷笑,如此稚嫩,莫非自己今天遇到个雏儿不成?那得小心不要伤了人家。他于是再次细致缠绵的吻上去,顺着嘴角下颌锁骨胸口一路用心侍侯。美人全身粉红一片,朝霞点缀,青空红日,双手更紧紧的环抱住李径的肩膀,些许颤抖。
李径张口轻轻含住一颗红茱,吞吐摩挲,美人顿时难耐的扭动起身躯来。
忽然,李径迷迷糊糊感觉不对,撑起身体端详片刻,哪里不对呢?……恩……哦!
他怪笑着抬头问道:"敢问美人芳龄几何?"
"……"美人迟疑片刻,咬唇道:"我告诉你可以,你可别吓着。"
"十一?十?"李径抓抓头皮,颇为苦恼,"莫非年方始龀?"他向来不碰雏妓,一来怕伤人性命,二来着实觉得终究是熟透的果实滋味曼妙。可是,现在箭在弦上……
"啊?"美人显然文学造诣不高,看着李径的眼眸因为染了情欲显得雾气蒸腾,含羞带嗔,全无气势,引得李径心神摇曳。
"罢了!"李径猛虎下山蛟龙摆尾,就那平坦的胸口继续肆虐啃咬。可弄了一阵,到底感觉不及他往日那些丰乳肥臀来得畅快淋漓。他喜欢略略丰满的女人这是众人皆知的。眼前这美人实在是太瘦了些。腰肢盈盈倒算了,唯独胸部没肉不说,有些突出的骨头竟不时还硌着李径的鼻梁骨。
李径无限感慨的再度撑起身体,指尖轻轻拂过美人胸前嫣红两点,不满道:"怎么将就着,未免也太小了吧?!"
李径这话普一出口,便瞧见眼前美女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接着一记狠手甩在他脸上。
"啪!"
春风雨露良辰美景霎时飞灰烟灭干净,李径捂颊跌坐床角,这才看清楚眼前人哪里还是所谓酥腰雪肤的美人,不活脱脱正是那个索命的小阎王鬼墨生么?!虽然此刻衣衫不整,满身青紫,可那煞气横生的样子,竟是从未得见的。李径脑袋空白一片,立马吓出淋漓冷汗。他曾听说媚惑之术厉害,丑怪也能变西施。当初一笑置之,现在看来,果然不假。自己竟连基本的男女都分不清楚了。要不是自己骨子里多年养成的喜好难以改变,估计那桩好事做全套,自己该死挺了……这么琢磨出厉害,适方那些情啊爱的全都不见了踪迹,李径只觉手脚麻痹眼皮乱抽,连活蹦乱跳的小弟弟也就势萎靡不振了。
墨生阴寒着脸孔,一眨不眨的盯着李径,怒道:"你刚才说什么鬼话!"
李径被他吼的楞住,刚才?……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好像是……是……李径转眼往墨生胸口瞅去,突然掌不住有些想笑。他勉强压了嘴角,嘟囔道:"本来也是嘛……"
墨生欺身上前,揪了李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李径头皮吃痛,眼泪差点流出来。不想墨生细瘦的样子,力气竟如此之大。李径看这架势估摸武斗是没指望了,文斗也是不通,眼下两人赤裸相对,难免擦枪走火,比如……比如墨生雪白的长腿就那么卡在自己裤裆那里,随着动作不时碰触。李径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从情欲的泥潭中拔地而起,俯瞰青天白日众生芸芸。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他勉强扯出个笑容,狗腿十分:"没什么啊。"
"那废话少说,继续。"墨生往后让开,拽了李径的头发就往床头硬拖。
李径失去平衡,摔了个狗吃大便,额头重重的磕在了雕花栏杆上面。脑海里嗡嗡乱响,好似落入蜂巢,被千百只蜜蜂围攻那般疼痛难当。这下,眼泪真的掉了出来。可他一句"哎呀"还没喊明白,又被墨生炒菜般使蛮力翻过身去,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李径的腰间。
李径顿感一窒,黑暗便铺天盖地涌了上来。
待得全身透寒悠悠醒转,李径发现自己又被绑住了,差别只在于前房梁后床头。至于感到寒冷的则是因为,他已经被彻底的剥了精光。
墨生专心致志的埋在他胯间,玉样薄而透明的手指扣住李径的阳物,正上下揉搓。乌黑柔亮的长发顺着白皙的背脊披散四溢,于肩头漫洒,轻轻滑到李径的腿侧。发稍颤动,如同天下最细致的情人耐心的不断试探,欲迎还拒,欲说还休,生生逼人疯狂。
李径垂首呆呆看着氲染了别样风情的墨生,柔和的轮廓衬着灯纱帐影,朱红清透的亮,黑白辉映的暗,稚气,却偏偏最是撩人。
李径的欲望轻易的抬了头。
尽管并非第一次于别人手心里肿胀,青楼欢场,从无情到有情,原本都是如此轻慢。可是,这一回,却不一样。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李径彷佛能够自那蓬勃的过程中体会到自墨生胸臆深处逐渐加快的心跳。合着自己的。
每一下。每一下。
无法抑制。
失控让李径不由害怕,他往后仰躺,死死闭上眼睛,气息不断吐纳。闭合了五官,不想却更加剧了那处的敏感,周身的血液一瞬全部集中起来,宛如江河向往大海,擅自奔涌而去。李径狠狠甩头,他试图想些什么能够分散精力的事物,结果连心亦失去了方向,只顾沉迷微凉却又炽热的煎熬底端。
李径长叹口气。
干脆放弃了挣扎。
与其临了这么折磨自己,不如死得其所。
他安心体味,自然又是一番有别于前的感触。
这墨生……这墨生……未免也太差劲了吧!!
李径不禁燃起股怒气,他勉强撑起身体,喝道:"喂!"
墨生不管不顾,继续用他尖尖的指甲拨弄着李径的层叠包裹。虽不时揉搓照顾两颗丸球,却着实不得其法,倒让李径无端生出许多锐痛。李径便使劲缩了缩了腿,大声道:"墨生!"
墨生这才昂起头。脸颊微出了些汗,粉红霞彩略略蔓延开,睫毛扑棱,彷佛懵懂顽劣的孩童,自是番天然的美态。就连眉间的一抹不悦,也格外显得可爱。
李径心里一跳,他压了火,尽量婉转:"你的……恩……方法不对……"
墨生莫名的恼怒,狠狠剜了李径一眼,不管不顾的抬腿就把穴口对准李径的分身直直压去。
"啊!!!"
李径一声惨叫,依稀觉得那儿是不是断了,疼的死去活来。而墨生根本未经润滑的密处哪里经得这般折腾,进是进去了一半,到底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他手掌紧紧扣在李径臂膀处,紧得似乎能掐入皮肉。李径神志昏沉,迷糊看到墨生虽然极力忍耐,可是额角已经冒了甚多的汗水,嘴唇也被咬的血迹斑斑。李径无奈,总不能鱼死网破,他便强打了精神道:"把我的手解开。"
墨生此刻如紧弦满弓一般,闻言手里不自觉的松了劲头,身体再耐不住,重重贯了下去。
"啊!"
"啊!!"
两人几乎同时爆发出惨叫。
墨生倒在李径胸口,全身瑟瑟发抖。
这下,彻底没根了。
李径疼的差点咬舌自尽。任圣人也该有几分火气了,他于是破口大骂:"你!你猪啊你!有你这么胡来……的吗……"声音越变越小,只因为眼前的墨生再次倔强的撑住李径的臂膀……那架势,显见是要动的了。
"别……别!"李径惊惶失措,"我的爷!祖宗!老祖宗!求您别折腾了!再折腾,真出人命了!"
墨生瞪着李径,轻声道:"反正……反正也是要出的……没……没关系……"他喘了几口粗气,贝齿狠狠一咬——
"不要!!!"李径大喊一声,急急说道,"你这样不行的,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墨生依言停了动作,问道。
"墨生,欢……欢爱,是无欢不爱的……所以,所以,如果不能得欢,彼此痛苦,还有什么意思呢?"李径耐了性子对着已经交合于一起的男子循循善诱,这情景任谁看也会觉得诡异,可他必须让墨生了解,不然,死,未必就能得个风流鬼的名头。
"欢……爱?"墨生低低咀嚼,须臾脸上又布满了不屑,"都是这么痛的。"
"啊?"李径闻言一愣。"什么?"
墨生不耐烦的皱眉道:"都是这么痛的。这种事怎么可能快乐呢?"说罢,戾气浮了上来,"你别又想骗我!"
李径目瞪口呆,实难想象这墨生从前都是过的什么日子。莫非是天生男子不易承受……可是象姑馆里那些倌儿个个行事后春情饱满……装的?……不是吧……李径脑筋打结,他没试过,也不敢妄断,怕招来墨生的拳打脚踢。可是,眼下肯定是不行的。好死不死,终归一博。
李径陪了笑,软言道:"我怎么敢骗你。是真的。不信,你解了我的手,我……我们……"饶是再不要脸面,亦说不下去了。那边却没有反应。李径硬了头皮只得往下,"何况,我这样,根本……根本吐……吐不了精……精……"汗水业已湿了枕头。
墨生迟疑半晌,虽说还是不信,到底认定李径不敢诓骗自己,且身下胀痛又太厉害,便挥挥手,解开了绳索。
李径揉了揉腕子,深吸口气,和颜悦色道,"墨生,熄了灯吧。"
墨生狐疑看他一眼,手指虚点,蜡烛便俱灭了。
青烟寥寥升起,蜿蜒漫开。
满室淡去了橘红的烛火,银白的月光由窗口盈盈洒落,千枝万木的影子一地摇摆。
间或伴随沙沙的响动。
李径心底暗苦。
要说为何如此要求,当然因为对面是个男人。就算不似寻常男子粗枝大叶,但到底该有的全有了。只那削肩窄胯肤若凝脂,于黑暗中触碰,能让人不自觉的生出遐想。
情势逼人。看不见,且将就了。
李径努力回想曾在记忆中短暂停留的一张张娇滴滴的容颜,和那些曲线玲珑的身段……春宵一刻千金难换……
"恩……"
墨生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李径方才意识到,自己那物该是又变大了。
李径唯恐墨生后悔,惶惶动作,赶快伸手紧紧箍住细瘦的腰肢,逼他俯低了身子。转而手掌撑住脑勺,往下按压。顺带张口轻轻一含,就咬住朱唇不再放开。
李径舌尖辗转,细细描绘墨生优美的唇线,接着顶开牙关,长驱直入。墨生起初呜咽不住,后来只剩了隐约而来的啧啧水声。
淡淡的桂花酒香唇齿依偎萦绕,耳畔好似清泉叮咚。
墨生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了。
李径轻抚他光洁的脊背,指尖碰触,宛如蜻蜓点水,涟漪微薄荡漾。就着那一圈一圈波纹的韵律,手指逐渐下滑,直到秘穴附近,徘徊不去。渐渐靠近两人密合之处,李径忽然感到自己竟沾了一掌粘稠,恍然明白定是刚才墨生的莽撞所致。伤了,还留了这么多的血……如此急切的想要自己的命么……李径失笑,这小狐狸,费尽周折,不惜自伤,硬把一场合欢春情做成噩梦……也罢,就当最后行一回善,让他知道什么才是人生极乐的滋味吧。
黑夜汹涌。情潮肆虐。
彼此的轮廓晦暗不清,唯一有的,是肢体交缠的真实。
墨生只觉口中彷佛灵蛇滑过水面,嬉戏,进退,游曳,从容不迫。鼻端浸淫那人温暖的气息,一波一波击在面上,抚进心里,头脑不知道为什么昏沉起来……难道是迷药……还是什么妖术……要问清楚……问清楚……呜……
夜来风寒,本来冰冷的身体却像被满满的灌注了热量,四肢都活络起来。被强行压入所带来的撕裂般的感觉似乎也不那么甚了。墨生放任自己贴在同样温暖的胸膛,感受炽热自两人碰触的皮肤隐约烧灼的快意。他下意识的抱紧李径,手掌揉进黑暗中铺散的发丛。
青丝缠绕指尖,心口涌上某种不知名的感觉。
背脊酥麻的感觉……那人的手指动向了哪里……不急不徐,轻拈出尘……是那里……总能让人泛起近乎恐惧的疼痛……墨生奈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那种疼痛……那种疼痛……忍不了了……再忍不了了……
生儿,生儿,你知不知道,自你身体流出的鲜血,就和你的人一样美……生儿,好好的疼,只有疼,才能够让你知道自己还活着……生儿,不要相信爱……永远不要相信……
可是眼前这人说什么来着?欢爱……欢……爱……
"放松一点。墨生,放松一点。"耳边轻语,如柔软的丝绒,缠了一层,又是一层。墨生受到蛊惑般,放松了身体。忽然那人用力一翻,自己已被压在了身下。"你!"想要挣扎,手却被固定在头顶。
"这样的姿势,才不会太辛苦……"那人再次细致的吻着,明明只是那样简单的重复,偏偏能够感觉一种羞耻的快乐和幸福。
仅仅被利用而已……为什么……要如此温柔……
"啊!——"
身体向后用力的弯折着,如天鹅引颈长鸣时那般展露难以承受的美丽。
被重新刺穿到了最深最深的地方。
去除了熟悉的疼痛,还有一股陌生的热,慢慢从那丝丝扣合的紧窒扩散到全身。
是什么?
那是什么……
李径察觉身下人似乎有些异样,他按捺住澎湃的欲望,轻轻搂住墨生单薄的肩膀,问道:"怎么了?很疼么……"
"不……不要了……"低低的啜泣,无法克制的脆弱感情,当所有的一切被曝露人前的无可奈何,和着黑夜铺天盖地,"不要了……不要了……"
"没关系的……别怕……别怕……"李径轻轻舔去墨生眼角的咸泪,"墨生,你看着我,好好看着我。我说了,不会让你痛的。你不相信我吗?"
墨生睁开紧闭的双眼,呆呆注视着星光般明亮的眼眸。
这一刻,天地剩下你我。唯一的这个人,这个人和自己血肉相连。
……墨生,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因为人终归会离开你……会很难过……
……三叔,难过是什么……
……你会恨不得死去……
年幼时光,尚为兽形的他喜欢躺在尚绮怀里,仰视那张绝美的面孔隐在阳光的暗处。
即便没有任何表情。可是,三叔的眼睛,已是族中最美丽的象征。
沉沉如同黑色宝石,能够轻易引万物入深渊而甘愿沉溺。
不知道缘由的,他却觉得,那样有着美丽眼睛的三叔,总是如此悲伤。
所以,不知死活吻上去。
伸出爪子搂住三叔,笃定的承诺:"三叔,你不要难过。墨生不走。墨生永远陪着你。"
……然后……三叔他……笑了……
烂漫夺目。色如夏华。
……
长大了,他曾经对那段往事感到好奇。断断续续听些族人的只言片语的,拼凑起来,大约是三叔爱的人背弃他下山娶妻生子,后来三叔一怒之下,杀了那人全家近百口老少,食其肉,饮其血……
……难过的恨不能死去……
他不懂那样的感情。但是,他害怕三叔。
自一夜,三叔进了房间和他燕好,便从此失去了自己。
痛到钻心肺腑。
三叔冷漠的样子,锐利如刺,身体被利刃不断凌迟。
整夜整夜的难堪折磨,鲜血时常浸透了被单。
他死死咬住嘴唇。
习惯了忍耐。也就习惯了疼痛。
寻常狐族数年修炼方能化身为人,媚狐更是难得。寒暑青光从不间断,足足两百年的时光,他才能够褪去皮毛有了模样。本来再添两百年,待得行礼稳固人形,便能离开这盘亘的住所,寻遍四方天空了。
可惜,他先有残缺,并非算对了时辰胡乱找个什么东西行房就能成功。
天时。地利。本已齐备。
于他,却还需要一个人和。
从三叔身边逃开,几乎是他多年来愿意用生命交换的祈求。
曾经绝望过。
后来冒死闯入狐族禁地,企图找到答案。
……子时三刻,红灯绿柳衣……相见不愁,人自明……
……墨生,找到命定的人帮你行礼……就能得偿所愿……
苍老的声音。
于空空山谷中落寞回响。
事到如今,不要去相信任何人么……因为人会走……走?到哪里?……这人明早就会死的,也许是今夜……难过却决计没有的……更何况会死去……可是,自己呢……该怎么办……怎么办……
"墨生,你不相信我吗?"追问着,声音泄漏些许的惶恐。
命定之人。木已成舟。
该不该回头。
百年千年也只剩下这么一个机会。
墨生双臂舒展,攀紧了李径的后背……
合欢。
果然唯相合方能成欢。
这一夜,也许同床异梦各自心怀鬼胎,也许若干年后回想不过换来嘴角轻扬,可是,当淫麋的声音震颤鼓膜,相仿的绝望镀造抚慰,让彼此一再沉溺。无法自拔。
哭泣的悲鸣。高潮的晕眩。
只当最后的一次。
所以,尽心的付出和接受。索求和给予。拥抱和亲吻。
寻春觅芳踪,鸳鸯连理。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苦别离。
午夜回梦处,红豆并蒂。
若忘今生,若忘今生何眷恋。
风月夜。尽相思。
相思亦不见。
第二天,李径悠悠醒转,全身酸疼的要死。他睁眼看到悠悠长空,蓝天白云一览无遗。当下些许怔忡,这狐狸住的地方竟是没顶的么——
突然,一大铲子泥土从天而降,洒了李径满头满脸。他惊跳起来,一边呸呸吐着嘴里的泥巴,一边不忘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谁这么不长眼睛往你大爷这洒土呢?!"等他稍微拾掇齐整,勉强拍出个颜色,这才看到自己原来正站在一个土坑里。长宽合宜,深浅适度,貌似……李径思及昨夜欢梦,冷汗如雨,莫不是自己已然死了现在剩下的不过鬼魂吧……李径慌张埋头看脚。
呼——在的。
那自己该是没死了……
"啊!!!你!!!!"
一声尖叫直破云霄,李径依稀觉得耳熟。顺着看过去,一名不过八九岁的童子手持铁铲,正坐倒在土坑边上,一对眼睛睁的比铜铃还大,嘴巴更张的快能塞得下鸭蛋。
"你,你怎么没死啊?!"
李径怒火澎湃,这人怎么了,哪有刚见着就咒人死的?且看那架势估摸埋自己的就是他了。李径恶狠狠的质问道:"本少爷怎么就死了?!"
"可,可你不是……"童子结结巴巴,蓦地彷佛想起什么似的,一张小脸刹那放晴,"你没死!你居然没死!"说罢,起身往林子深处跑去。
李径目瞪口呆见人绝尘而去,一个"喂"只来得及空荡荡的掷入密林。他环顾四周,一派荒山野岭的景象,再定睛一看,楞是吓掉了魂魄。原来,周围并不只有他这么个坑,坟茔死气,土包一个接着一个,却又无名无姓,显见确是乱葬岗了。李径连忙从坑里挣扎着爬出来,正要开跑,一阵阴风嗖的刮过,还没等李径咂出味道,身体已经被人撩翻在地。
什么东西猛的骑了上来。
李径掏心掏肺大咳了几声,不用看,他也知道谁到了。
果然,头顶传来声响:"你没死。"平静舒缓的语气微微含着颤动。
李径没好气的回道:"废话。"他伸手拂面理容片刻,方抬头看着跨坐自己胸口的某人,语气怨毒:"有你这种人么?好歹也是一夜夫妻,你铺还没凉,就打算把我埋了是吧?!"
墨生难得低头,嗫嚅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忽然,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李径顿感莫名其妙,本来已经虚弱至极,无奈人家陶醉伤怀他如何敢冒死打扰,当下只得隐忍不发。额间隐约暴了青筋。
半晌雨停。墨生扯过李径的衣服,狠狠擤了把鼻涕,算作尾声。李径苦笑无语,装模作样呻吟两声,企图引人良心发现。墨生慌慌张张压下身子,凑近了问道:"怎么了?你怎么了?!"
李径被压的又是一阵气背。他转眼过去,却看到鼻尖处停留的俊俏面孔,不知何时染了些泥土,一横一竖交错着,端端如只花猫。偏又加了认真,格外有趣。李径忍俊不禁,憋了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柔声提醒道:"没什么。不过是你压的我难受。"
墨生兔子一样跳起身,明明脖子都红的堪比熟透的柿子了,还故作凶恶道:"我才没有!"
几天相处,李径已摸透墨生秉性,他懒得计较,慢腾腾的站起身,只顾拍打周身的泥土草叶。
那边墨生似乎有些不安,手指使劲揉着衣角,几番犹豫,方对着李径大声道:"你……你带我下山!"
李径闻言,一巴掌拍错力度,顿时打的自己疼出了泪花。什么?!他没听错吧?!墨生要自己干什么来着?!带他下山……下山!
墨生看他痴傻,径自走过来扯了衣袖往前走,"我们回去收拾收拾,这就下山……"
李径猛的甩开墨生的手,站在原地沉声道:"下山?去哪儿?"
"自然是去你家了。"墨生回头,满脸不解,"这还用的着问?"
李径被口水呛住,脸颊憋的发紫,"什么?!为什么我要带你去我家?!"
"我们成亲了啊。"墨生理所当然的回答,低首专心绞着手指,"我当然就要去你家了。"
李径暴跳起来:"什么成亲?!本少爷是被迫的!如何能够作数!"
墨生觉出味儿来,沉下脸盯着李径:"你想反悔?!"周身戾气瞬间席卷,似乎连发丝都根根涨满了。
李径赶忙服软,一时激动竟然忘记了对方是自己祖宗,手操生杀大权。他堆了笑迎过去,握住墨生冰冷的手掌,以示诚意:"没有。没有。哪儿能啊。我们可是拜过堂的。"
墨生脸色稍霁,问道:"那你还带不带我回家?"
李径打蛇顺竿,既是上架的鸭子,如何妄想反抗:"当然带了。"他脑海里一顿闹腾,心想就这么带一只狐狸回家拜见父母,只怕会把小命交代了。可是墨生性情不定,说不定一根手指即刻就能灭了自己……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索性回了家,自己的地盘上,请些有名望的道士和尚作法除妖,总要想个办法出来。
他一路琢磨,人被拽着走,顾不得脚下行到哪里。等到回过神,居然遥遥望见了红砖城墙的影子。
眼见即刻就能返家,李径高兴之余,却是着急不已。
无论如何不能让墨生就这样跟着自己回家。
勉强定个主意,他瞥了身边神采飞扬的墨生,估摸着此人心情正好,便鼓足了勇气道:"墨生,暂时不要回我家……"
话音未落,墨生已然变脸,眼睛黑亮夺目,全赋兵气:"你又反悔了?"
李径舌尖打颤汗如洗浆,强装镇定:"哪里?!不过是因为人间与狐族不同。婚姻大事历来讲求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好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墨生不耐烦的打断他,靠了身边一颗开满白花的高树,斜斜睨着李径。
李径陪笑道:"所以,即便我已娶亲,还是不能这样冒冒失失的就把你领回家去的。"
"为什么不可以?"大约行的累了,墨生索性跳上树坐下,垂下两脚一摇一摆的。
李径心里暗骂他作怪,为其生计不能不细加解释,只得抬头继续道:"就是方才所言的父母媒婆啊。这些都是必要的礼节。如若不守,我们这桩婚事是断断不能作数的。"
"我们成亲了就是成亲了,管别人承不承认。"墨生摘了朵花拽在手里,然后一瓣瓣扯着玩。一,二……
李径脖子拧的发酸,不敢丝毫懈怠,简直苦口婆心:"话不能这样讲的。我们李家在城中有头有脸,我成亲如何能够草率,何况也是对你不公……"
"人就是麻烦……那你说怎么办?"六,七,八……
"我在城郊有处别院,你先在那里住下。等我禀明了父母,就带你回府。你看如何?"李径看那打着旋儿的白色花瓣,清风洒落,香气扑鼻。再看墨生那派纯真的样子,心底居然隐隐有些不忍。可是,他是狐狸精,迟早要害自己的……不是一路,又如何可能厮守一生……
墨生没有回应,只呆呆端视手心那连蕊的最后一片花瓣。忽然落到李径身边,提手就是一个耳光扇去。李径往边上灵巧一躲,下意识的捂住双颊吼道:"你不愿意我们再想法子,干嘛打人?!"
墨生气呼呼的举起手中的残花,怒道:"你敢不喜欢我。我当然要打你。"
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径只得保持距离,尽量躲开一点。可是毕竟当头闷棍挨得多了,便鼓足勇气小声问道:"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你了?"这话出口,李径顿觉说错了。还没来得及作些解释,对面墨生已然笑着迎过来:"那么说,你是喜欢我的了?"
眉眼弯弯,脸蛋隐隐带粉,更显出色。
李径暗自叫苦。可箭上弦发,水泼出去了,哪容他反悔。"恩恩啊啊"随便应付过去,好歹解了围。不曾想倒是哄得墨生高兴了,别院一事就此成行。
先到其他去处安顿下来,自然是李径所谓缓兵之计。等到他回了王府,照旧恢复了蛮横少爷的身份,什么星星月亮得不到,何况收服这只区区妖孽?
李径心头畅快,整个人一改晦气容光焕发。虽然恨极墨生,但戏既然上台则要十成方能博个堂彩,他便定下神,好好用心侍侯起来。
一路结伴,纵李径碍着人言也罢心有不甘也罢,找尽了借口,墨生又岂会轻易放过他。
是夜同眠,两人自然少不得要有番翻云覆雨。
话说得证,男人果真禽兽。
只要能够舒解欲望,对象是男是女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且不论男女人畜,眼前这羊脂玉体终归尤物,不愧狐媚一族响当当的名号。李径日夜挣扎,挂着盘子大小的眼袋,总认为这狐狸求欢肯定不怀好心,还不是指望得他那些阳元精髓。一晚上来个几次,照这用法,不知道何时就会亏损殆尽。念及则意走,李径越发觉得腰眼酸疼。
他决定无论怎样也不能就此放任自流,便认真计较起来。
每当滚上床,李径务求做到花样叠出,推陈出新,把个墨生折腾来折腾去,往往自己进入前,已让那未知险恶的笨蛋狐狸精疲力竭,残些只进不出的气儿而已。不过,李径自己也是讨不了好的。如若就此打住当然达到目的,可叹某人正经登徒子,始终本性难移,眼前横陈如此可口美食待宰肥羊,如何忍得住不去咬两口的?
就两口,就咬两口……呜……这嘴唇,这皮肤,这小小红珠……这这这这这……
咬着咬着,两口变四口,四口变八口……终于,吃干净了。
所以,二日天明,李径清醒过来,瞪着身边熟睡的墨生,自己悔恨不已,顺带发誓绝不再犯。
娘的!今天本少爷一定要……
日升月落,朝令夕改。
色字头上一把尖刀。
这道理,后来李径总算是明白了。
既明白了,也就认命了。
这么走了几天,好歹来了别院。院子地处荒僻,原是李径为了个妓女养的私宅,后来被他爹发现一顿好打,人给了银子散去,院子跟着荒废了。
于此已有三年光景。
李径再次踏入,眼见尽是残亘荒蔓,碎石杂草,早失去了前主人尚在时的精致典雅。他不禁感叹万千,事时多变,当初年少伤心,发誓不愿回来,隔了几年,换了人来,仍然还是那个用场。
不过上次是他情窦初开甘愿为之,这一次却十足存了异念的。
大约不待人家发现上门料理,自己就会带人来收拾了。
不过,这样的地方,不知道墨生是否习惯,会不会觉得轻慢了他,又惹来祸害。李径揣揣不安,回头刚想对墨生编派两句,只见那人眼珠子发亮冲进来,一时间左看看,右看看,不断发出惊叹,一副好奇新趣的样子。
李径冷眼看他乡巴佬进城,心底不住冷笑。乐吧,乐吧,可乐不几天了。他嘴角抽搐,险些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蓦地一张放大的脸孔杵到眼皮底下:"你在笑什么?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李径捧着胸口讪笑:"没什么,不过想着到家了。"
墨生旋即笑起来:"恩。这地方好,我很喜欢。不过,我累了,你赶紧收拾屋子去,我们休息吧。"说罢,牵了李径往前走。彷佛想起什么回过头道:"你以后别这么笑。奇怪的很。"
李径心头猛跳,像是揣了几十只野兔,稍不留神就能蹦达三两出来。他赶紧疾步回房,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收拾起房子。好在此处虽然年久尘封,却并不显得破旧。衣柜里竟还找到了床垫被缛等物,不过扑着一大股的霉味儿,大概不经用了。李径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知如何处理。他手足无措,隔了窗户远远看着墨生,后者正站在院里,聚精会神的凝视一朵红花。接着,摘了下来,又一瓣一瓣的扯。
李径腹诽不已,想着这狐狸果然奇怪,每次都见不得好好的花长在那里,偏要扯着玩。
不过要说墨生的确清秀可人,这样看过去,阳光洋洋洒落,给那瘦削窈窕的身子镀上了一层金色。实非凡物可比。
李径有些怔忡,既而想到自己莫名受到诱惑,无语至极。他心里估摸半天,最后肯定这人尚且不会的活计,狐狸定靠不住。收拾先不说,眼下这么冒然住进来,终究还需要添置些东西。
可是,问题在于,他没钱了。
李径皱眉沉思,忽然灵机一动,咦,不如趁这个机会……他欣欣然走出屋子,对着墨生道:"墨生,我要回家拿些银子,一会儿就回来。"说罢,转身往院口走。胳膊忽被一把拽住,"我也要去。"
李径耐下性子好言相劝:"说好了,在我禀明父母之前,是不带你回府的啊。"
"我又没说跟你回府。"墨生一脸不以为然,"我只是要跟你去买东西。"
"可是我现在手头没有银子如何买?"李径恨不能立马掐死眼前人,可惜力有不逮,只能继续怀柔,"你乖。要不,我回府拿了钱再来叫你一起?"虚情假意,诚恳过度。李径觉得这几天自己简直把委曲求全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的精髓统统领悟一遍。
日后为人,境界全然不同了。
"银子?我有啊。"墨生看着李径,笑吟吟的说道,神色颇为自得,"我有很多呢。你要多少?"
李径大奇:"你有银子?在哪儿?"这几天住店吃饭,全靠自己当了随身的一块玉佩换些钱财。不过用到现在,亦所剩无几了。墨生从未提过他带着银子。且两人那般亲密无间,每日的宽衣解带都是例行公事,别说银子,他身上实在连个荷包也没有。
"你等等。"墨生见他不信,有些气恼,三两步蹦到草丛里,随意摘了捧叶片,然后扑啦啦全扔给了李径,"喏!拿着!不够我还有的。"
李径被他唬得目瞪口呆,这傻瓜,莫不以为自己还是在林子里过吧……能用叶子买东西,简直闻所未闻,李径双手一撒,苦笑道:"墨生,你听我说,这是叶子,不是——"
"哐啷""哐啷"几声脆响从脚边传来,吓了李径一跳。他低头看去,方才那些草叶全不见了,地上堆着一堆金子银子,乱晃晃的折人眼睛。李径做梦一样蹲下身子,颤抖着拿起一块掂掂。
冰冷沉重,色泽均匀,分量足称。
他抬头看着墨生,舌头像被打了死结:"你,你,你……"
"我说有就是有。"墨生春风拂面,上前拖起李径的领子直直往门口迈步,"快走!买东西去!我都快等不及了!"
大镇市井不若林中寂静,端的是声色鼎沸喧嚣震耳。
墨生名副其实的一介土包子,既然进城为患,少不得左顾右盼问长叫短的,兴味十足。
李径本已不易跟往,偏偏人流汇集,日头横空,实在难为。
这倾城上下似乎都赶着这么一天出门似的,耍把式的也有,吆喝叫卖的也有,小商小贩铺了整整一街,各色商品更是摆得琳琅满目。墨生自打出生,所见人物皆为行单或者成双,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热闹。加之他虽然身为百年狐妖,心性却好比小孩。以前碍着族中规矩严苛,难免压抑。今天得了敞处,好奇心自然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只苦了千金万金之躯的李公子,素来行事清风淡月贵族作派,要啥都是人赶着往他府里送的,吃的穿的用的没操过什么闲心,何曾如此陪谁消遣过?且墨生见什么逮什么,糖葫芦这种入不得眼的小食他也能捣腾两串。却又图个新鲜,嚼几口就塞给李径拿着,还不许扔了。
过不一会儿,李径满怀满手都是些零碎杂物。待得再绕过个街口,他已是恨不能自己剁了脚好得片刻修整了。
墨生完全不知疲倦,眼睛滴溜溜的四下乱瞄。见李径顿住脚步,就回身拽了他衣角往前凑堆儿。李径抬头看去,好像前面是个耍猴儿的,便再顾不得自家体面,往边上台阶一坐,晃着袖子猛扇,一连得摆手摇头:"你去玩吧,去吧。我就在这儿歇会儿……"墨生觉得有些扫兴,可一叠声的叫好着实唤得他心猿意马,便道:"那好。你在这里等我。可不准走啊。"说吧鼻子哼哼以示威胁,立马钻进了人潮之中。
李径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原本估摸又得一顿唇枪舌剑,自己全身而退的可能甚微,他不过就是趁机歇歇,不想那墨生会轻易饶了自己这回。当下,李径形象全无,四肢一撒就躺直了。他只怨身旁不能立刻现出家中那张紫杉白玉雕的床塌,好舒舒服服清清凉凉的睡个舒坦觉。不过,能得这片刻,李径也知足了。
最近的一段生活,时间虽然不长,倒是彻底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饭是一口一口的吃。路也要一步一步的走。
若自己方寸乱了,还不让人借机得了便宜?
对付那墨生,硬的绝对不行,只能智取。
李径晒着太阳,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至少给家里通个音讯,有了接应,方思后计。本来现在可算是逃跑的绝好时机,可惜单不说墨生的警告,就冲他这酸软无力的双腿,是再挪不动半步了。假若勉强为之,万一中途力有不及,被折返的墨生抓个正着,这往后日子可就真真难过了。
正当左右不是准备放弃的时候,可谓天无绝人之路,又可谓地头蛇到底是地头蛇,这李径在扬州的人面多广啊,乱打个人堆,死十个定有一个是他熟识。于是他就那么一撇头,居然看到了往日相好——逍遥居的头牌的独门香轿。李径亲人重逢,分外感伤,啜着热泪高喝了一声:"流苏!"
那边流苏赶了一夜的场子,正坐了凉轿往回走。她晕晕乎乎的听着耳边炸雷,颇有些石破天惊的味道,调子极其耳熟。她揭了个角往外一看,这才瞅明白是谁,顿时又惊又喜:"冤家!怎么你在这儿?"说罢,慌慌张张呼停了轿子,人还没钻出去迎,外边一个已经横冲直闯了进来,随带还连声疾喊:"快走!快走!快走!"
这轿夫自然瞧清楚了进去的是李大爷,便颇为识趣。流苏被来人撞得七昏八素,不待她应对,轿子摇摇晃晃的继续向前走了。
李径这才捂着胸口,长出一口粗气。他如此怪异的举动惹得流苏万分不解。伸手擦擦李径的汗水,又扶了扶他额角的乱发,奇道:"我说公子是怎么了?这满城上下,谁还能把你吓成这般?"
李径全身脱力,就势靠过去,鼻子嗅着女人甜香,好歹有了些逃出生天的感觉,不禁叹道:"一言难尽。"
"那你这几天死到哪里去了?放着鲜嫩嫩的美人不摘,居然就那么没了影儿。倒把人家一朵鲜花无故搁成了则大笑话。"流苏取出柄精巧的折扇,轻轻给李径打风。
"谁?"李径三日生来梦死,苟活尚且一苦,哪儿还顾得想什么美女。
"翠凤阁的香罗啊。这么快你就忘啦?"流苏芊芊一指点在李径眉心,笑骂道,"你啊,还真不愧这扬州第一薄情薄幸郎的美称。"
李径皱着眉头回忆那香罗的样貌,仅仅大略能够琢磨个轮廓出来。烟花之地一夜酒醉,匆匆见面匆匆来去,再美若天仙,其实他从不上心。何况,比起墨生和他那个妖艳的三叔来,这些脂粉的颜色根本淡的没了踪迹。
李径想到数日荒唐,好比黄梁梦。事关颜面,他不便答腔解释,只熟捻的点开一旁的暗格,即刻现出一套精巧别致的茶具来。虽知泡的定是难得的材料,也顾不上细品,他端起来一通牛饮。但觉五脏六腑都通泰了,这才苦笑着躺回流苏腿上:"我哪有不理她,不过是有苦衷的……"
流苏"噗哧"笑出来:"李大公子还能有什么苦衷?除非,"她随手接过茶盏放好,"除非是混吃了谁家的女儿,对方父母可不依了吧?"
李径听了这话,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耐不住哀哀叹息。
流苏见他那德性,竟似乎是被自己说中了八九分,心里惊奇,也不好多加追问。想不到这冤家亦有此一报……强自隐了笑意,不露声色的转了话题,"公子是要去哪儿?"
"当然是回府。"
李径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说的未免绝情。
想他和流苏之间的过往也算是这城里一段传奇。花舟相迎,佳人有约。流苏是个清倌,自持弹得一手好琵琶,卖艺不卖身。却唯有自己上次一曲萧音得她青睐,做了入幕之宾,一时惹来不少的羡慕妒忌。所以,虽然李径一直拈花惹草不亦乐乎,对这红颜知亦是从不曾有过怠慢。不过最近新鲜上来被香罗迷花了眼,许久没有去逍遥居了。好不容易今日重逢,而且流苏算是救了自己,怎么着亦该去她哪里坐坐才对。可是,眼下这逃命的光景,他敢吗他?!机会稍纵即逝,李径就盼着能早早回府方好。
他想了想,终究小命要紧。便犹豫着开口:"流苏,我……"
见他满脸难色欲言又止的样子,流苏何其聪明,业看出些端倪,忙道:"来日方长。流苏昨夜累紧了,送公子回府之后,就要回逍遥居休息了。"
李径顿时展眉开笑,拉过流苏一口亲在她粉颊上:"还是我的苏儿懂事乖巧。本公子现在的确有事脱不开身。等事情消停了,即刻就去看你。"
流苏抿嘴一笑,斜着眼睥他:"小女子可不敢挡公子的艳福。那香罗可该等急了……"
李径给鼻子登脸的,笑嘻嘻凑过去又寻了人小嘴来吻:"胡说!我和苏儿什么关系,别人怎么可能比得了呢……"
"原来如此。"
若说得见六月飞雪大抵也不必李径此番震惊。冷然的音调彷佛能把暖意春风楞生生的赶回老家去。继而一坨子冰块砸向李径的脑门,直让他当即就差点毙了命。
他这才发觉,轿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颤颤的回头看去,果见墨生一手端碗凉茶模样的东西,一手正掀了布帘狠狠的盯着自己。
那锐利的目光仿若平空结成了冰棱,嗖嗖的射了李径个对顶穿。
李径全身僵硬,七魂已经飞了三魄。他直觉好死赖活的,怎么也该解释几句,可惜话到嘴边似被这狭小空间里充斥的彻骨寒意给冻结了一般,竟说不出半句来。
墨生依旧冷冷看他,两手却在微微发抖,显见是气的不轻。
李径咽了口口水,勉强挂出笑脸,顾左右而言他:"墨,墨生,你怎么找来的……"
"我当然能够找来!我们第一次欢好,我就在你身上种了相思草。寻常人闻不到,我却能够循着那香味知道你去了哪里。"墨生脸色一沉,劈手把瓷碗往地上摔去,"我叫你等我,你为什么不等我?!"
旁边的流苏被眼前情景震的无话可说,扬州出了名的霸王老子何时变了只乖顺猫咪。她悄悄打眼看去,想要仔细瞧清楚来人的样貌。
是个极俊俏的孩子,大约不过十八。
白净的脸颊,此时隐隐泛着粉红。细眉圆眼,秀颜薄唇,挺直的鼻端沁出层汗珠。宽宽的长袍几乎遮了身量,那细瘦的腰身依然透出几分旖旎来。
尽管年纪尚小,业已出落成了个美人胚子。
流苏身为头牌,平素对自己的长相颇为自得,这下却不禁暗叹,摊上这么天仙下凡般的人物,也难怪李径要留连忘返,把香罗也抛诸脑后了。而且,瞧两人的对势,似乎那孩子还占了上风。
这扬州怕是要看西边的太阳了吧。
不过,竟是个少年。
诚然貌美不错,可李大公子讨厌男色是出了名的,送到口边都能硬起心肠扔出门,这什么时候改了口味了?
"你老看我干什么?!"墨生转了头,怒气冲冲的看向流苏。流苏一惊,刚想要开口,却还未等她有所对应,李径不知哪里借了豹子胆,一气挡了她在自己身后,道:"墨生,一切都怪我。你别找她麻烦。"
墨生欺身上前一记锅贴眼见上头,不想李径于旧情人面前难免想要充英雄,侧脸一避,奇迹般的躲了开。墨生一掌挥空,反手又是更凌厉的一掌。急得李径大喊大叫:"墨生!你这又是发哪门子疯?!"
"你和她什么关系?!说!"墨生中途顿了手,咬牙切齿的问道。
"没……没什么关系……"李径额头冷汗直冒,陪笑道,"哪里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旧识罢了。"
"真的?"墨生狐疑的看看李径,又看看躲在他身后的流苏。那么个美人,眼角似情非情,眉梢有意无意,全身皆是一股子香喷喷的味道。刚才又乍然闻得对话,墨生再笨,也知道二人关系匪浅。"你骗我!"
流苏更是惊奇,这演的又是哪出新鲜戏码啊?她推开李径,自问道:"这位小公子,请问你和李公子是……"
"他嫁了我,是我的人了。"墨生答的理所应当,掩不住的得意。
"嫁了你?!李公子,你,你……"流苏得了这么个结果,顿时瞠目结舌。李径成亲了?扬州将军府的李公子成亲了?!上门入赘不说,且对方还是一男的!李家不是三代独子的单传么……
瞧着流苏那惊疑不定的眼神,如果李径还能忍下这口气来,估计也就真的转了大性了。可惜,他那点傲气蠢蠢欲动已久。此时火花一燃,多日来的委曲求全瞬间爆发了出来。李径额头青筋直冒,怒喝道:"流苏,你别听他胡说!"
"胡说?你说我哪里胡说了?"墨生见他否认,脸颊霎时变得透白,声音却越发显得轻柔,"我们成亲难道是假的么?"
李径明知墨生已经动了真怒,这当口他也刹不住嘴了,索性闹个彻底:"成亲是不假。可我又不是自愿的。"
"唰——"
一声脆响,布帘子已被墨生整幅扯了下来。
接着,二话也没有,李径和流苏只觉得一阵飞沙走石,待得回神,头顶清空浩瀚。原来轿子被硬生生的给拆成了碎片。流苏和李径失了依靠,于地面跌作一团。他们放眼四下,小巷深处偶有人烟,而那几个抬轿的脚夫业已口吐白沫横七竖八的倒下了。
须知这些人名为脚夫其实身兼护院,是很有些武艺的。居然这么无声无息的就被打个半死,流苏吓得花容失色,本抹了胭脂的脸颊亦褪干净颜色显得煞白。这不知道是谁家的祖宗,长相斯文,心性却生的如此莽撞,偏偏还有些硬功夫作护,竟比城中的前霸王还不讲道理。
流苏推了推身侧的李径,下意识的想要求个庇护。哪知硬梆梆的没有声息,彷佛空剩一具躯体,流苏再三行作无所反应,不由转目看去,骇了一跳:这人!原来……这人是真傻了……连眼珠子都定了……
她知道再指望不上李径帮忙,正为难,撇眼看到对面墨生,两手擒了根轿梁就要劈过来敲人脑袋,她吓的猛退几步,高喊道:"棍下留人!我有话说!"
墨生果然住了手,两只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流苏,就那么个上山打虎下海捉龙的架式,满脸不耐烦:"有什么快说!"
流苏好歹是见识些风浪的人物,烟花混杂之地呆了十年,龙潭虎穴的不是没经历过。如今先不问这少年和李径是何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以致于能这般青红不计杀将过来。但若自己放任不管,势必也会牵连。流苏暗自揣度,字斟句酌过后,才强笑道:"小公子,幸许李公子确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不过应该罪不致死吧。如你这般不知轻重的打下去,他的命只怕就此交代了。"
墨生原本也是急怒攻心,听得流苏那么一说,心里也有了些计较,手慢慢往下放了些,却还是嘴硬:"他活该!"
"是是是,他活该!"流苏知道情势有所缓和,便继续顺着墨生说道,"可是,俗话说的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什么事情是圆是方终究明白才是道理,小公子也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他吧?"阿弥陀佛,李公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可别怪我啊……
"这倒是。"墨生听进了道理,便放下了棍子,旋即又怒道:"那你到底和他什么关系?!"
流苏笑道:"能有什么关系。流苏一介娼妓,李公子仅仅就是流苏的一个恩客而已。"
"娼妓?恩客?"墨生歪着头想了想,"那是什么关系?李径不说你们是旧识么?"
流苏先是一愣,再掌不住大笑起来,且势不可挡的样子,捂着嘴唇花枝乱颤。
墨生被她笑得耳根生热,怒目而视道:"你敢取笑我?!"
流苏赶紧止了笑,一边撑了胸口顺气,一边叹道:"这李径到底什么福气?!竟平白捡了宝贝!"她上前径自牵了墨生道,"小公子,你家住在哪里?流苏送你回去。"
墨生生性单纯,未及人世哪知道眼前这女子所言所思是何,只觉得她一会儿惊一会儿笑的,着实捉摸不透。可是从柔软的手掌传来的温暖却是真实的,且那落落大方的样子,大抵不是什么坏人吧。
墨生对上流苏那双荡漾着笑意的桃花眼半晌,方缓言道:"我们住在城郊那里。"
"是西郊的别院?"流苏一脸诧异。她久伴身边,自然知道情由。李公子不是曾经发誓不再踏入那里半步的么……"李公子也住在那里?"
墨生点点头:"恩,就是那里。我们一起住。"
"……我知道了。"流苏点头转身,正准备扇醒一个晕倒的脚夫去雇车,胳膊却被墨生一把抓住,言辞认真的问道:"我们住那里有什么奇怪么?"
流苏心里一惊,莫非这孩子真不知道缘由,贸然开口反而不好……或许李径选择那里仅仅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毕竟往事尘烟,也过去许久了……
她笑着拍了拍墨生的手,道:"没什么。不过那里很久没人住了,好像平时也乏人打理,所以流苏初初听到才微觉诧异。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的确是破败不堪,到处都积了灰尘。我们此番就是出来买能用的东西的。哎呀!"墨生脸色忽然变了,他左右开弓,在自己身上到处摸索,不一会儿,更跑去翻李径的随身衣物。"不见了!"
流苏见他慌张,忙问:"墨公子,可是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么?"
"不是的!我们买的那些东西全没了!"墨生紫胀着面皮,气哼哼的瞪着李径,"都怪你!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着东西?!"说罢,提手又要赏个耳光。所幸流苏眼明手快赶紧拦住,"小公子,别!东西丢了再买不就好了么?何必动手呢?"
"可的确是他的错啊。做错了事情就该挨打的。"墨生奇怪的看着流苏,彷佛她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一样。却是再没用力。
"话是这么说……"
流苏心想眼前这少年十足还是个心智未熟的孩子,所作皆是率性而为,人情世故似乎全然不懂。可怜那李径,不知道之前吃了他多少苦头了……流苏叹口气,自顾走到一个脚夫身边,轻轻踢醒了,唤他去另外雇辆马车来。趁这当口,也不管李径仍然傻坐于地面,她携了墨生的手坐在路旁的台阶上,问道:"流苏冒昧,敢问公子名讳是?"
"墨生。"
"墨公子,你,"流苏存心想要试探墨生,继续问道,"你喜欢李公子么?"
"恩,当然喜欢。而且我们是不能分开的。"墨生不甚在意的答完,就随手扯了身边的一片草叶,闲闲凉凉的,吹了起来。
细长的叶片发出略略尖锐的乐声。粗糙的载物,混沌的旋律,组合在一起,却意外的奏出一支流苏平生所闻最好听的曲子。
悠扬婉转,起伏跌宕,直如一只飞鸟翱翔天际时候,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或是一尾徜徉碧海的游鱼,沉绕涛浪盈色,浮起金鳞耀目。恬静,快意。
流苏静静的端详着身侧团坐的墨生,阳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睫毛颤动间跳跃的晕,划出柔和的曲线。清风微微拂动束衣的腰带,一点一点荡漾的痕迹,又很快的消散了。
发丝轻抚,玉面生姿。
散发着某种让人不能抗拒的蛊惑。
时间流逝,转眼已近末声。尾梢蓦地一个极刺耳的声音,像是一柄利剑,刺破了胸膛。接着,就那么嘎然而止。
极短的一曲,没有开头,没有结束。
只残下余韵悠长的淡淡惆怅。
流苏有片刻的失神,不自禁的问道:"墨公子,这首曲子有名字么?"
"有啊。"墨生专注的看着手心的叶片,"叫做不忘。"
"不忘,不忘……"流苏细细咀嚼,只觉得此字此曲,再贴切不过。简单明白,道尽甘苦。唇齿回味间,也似乎真的有人随之起伏在不断不断的责怪着谁。天涯海角,万里寻觅,数十年辗转反侧,为求这一个不忘。而那结尾处好似悲鸣的破音……最终还是心碎了吗……
"墨公子,恕流苏寡闻。请问这曲子,是墨公子所作么?"
墨生将叶片儿端端正正放在旁边,"不是。是我三叔教我的。可惜我没他吹的好。"
"未经风雨,自不能识其精髓。不过,寸断人肠,又何必执著太深……墨公子,你已经吹的很好了。"流苏笑笑,忽然想到自己刚才想说的确是被墨生打断了。不明原因,打第一眼开始,她从心里就喜欢了这个孩子,未免以后辛苦,有些话还是必定要讲的。流苏小心思量片刻,重拾话题道,"墨公子,若你真心喜欢李公子,就不应该老是打他的。"
"为什么?"墨生用手撑了下巴,不解的望着流苏。
流苏看着他那派天真的样子,清秀的眉目不藏一丝阴影,便柔声劝道:"因为如果你打他,就会伤了他的心。"
"一个人身体伤了再是不碍事的,因为有药可治。但如果伤了心,你如何能够指望他用一颗受伤的心再去爱别人呢?"
"墨公子,你一定希望李公子能够爱你吧?"
墨生一脸笃定:"他爱我的。他不敢不爱我。"
流苏失笑道:"墨公子,爱是由心而生的,和敢不敢没有关系。你这样打他,他只会表面上屈从于你,而你永远也无法得到他的真心。"
"是么?"墨生皱着眉头反问,"有那么难么?"
"当然。"流苏抬手扶了扶耳鬓的碎发,"黄金万贯易得,真心一个难求。墨公子,你圈住他,捆住他,只能暂时缚绑肉体。一旦有了机会,他还是会离开你的。但你若得了他真心相待,就再没有人可以把你们分开了。"
"真心?真心……"墨生伸出手掌,贴着自己左边胸口,"可是我三叔曾经说过,人,都是没有心的。没有心,又哪里来的真心呢?"
流苏顿时有些哑口无言。目光渐渐移向不远处渐渐恢复生气的李径,心思百转。
是啊,枉她历遍人世冷暖,也寻不到一颗真心。李径那是什么人,自己比谁都清楚。万般风流千金身价,扬州城里的名门闺秀尚且无法轻易靠近,如何容得下一个男子结亲相伴?现下,明知那方火海刀山,难道放任这个单纯的如同白绸一样的孩子去遭遇那一番生不如死的痛么?……
"不过,"墨生见流苏不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是相信有的。"
流苏愕然看他。
墨生笑起来,彷佛万卷繁花齐放,"我相信人是有真心的。"
……
大约傍晚日落的时候,流苏帮着墨生他们料理好别院的起居用度,另当街雇了个婆子去帮忙收拾做饭什么的,这才回了逍遥居。虽然惹来老鸨不快,幸好说出李径的名头,方过了关。后来,她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回房休息了。可这声浪喧嚣之地,入夜欢歌酒浓,哪里能够得到片刻的安静?且今天遇到了那么多的稀奇事,流苏自是久久难以成眠。
窗外月光透进房间,铺撒了一地银白,粼粼微波起舞翩飞。
流苏的脑海里总浮着白日遇见的叫做墨生的少年的笑容。
满地霞光直棱棱的笼罩着,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灼烧了双眼。
半生经营,风月软红,流苏当然明白那样的笑容意味着什么。多少愁苦喜乐,不由自主的感情,都源自如此满心满怀包容万千的笑颜。
而往往短暂快乐,伴随而至的是无尽的恨,无尽的悔,还有无尽的思念。
其实,寄望没有因果的感情,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哀。何况,当局者迷了心窍,不知死活的扑上去,又有几个轻重拿捏收放自若,不至引火自焚的呢?
爱有多深,痛有多深。
一生累累的伤痕,唯至死方休。
不过,凡俗世间,寻寻觅觅。
却独独对这样的道理,没有痛过终究不能彻底懂得。
所以……墨公子,只愿你能得他一时真心也罢,那么即便日后离散,亦不至于两手空空了。
窗外鸡鸣三遍,房间已经微微投进些清光。
李径翻身不遂,惊噩连绵,兼被身上莫名重物压的憋气。他迷迷糊糊的醒转,头疼的厉害,勉强睁眼看去,只见墨生正盘根老树般窝在自己怀里,头发散了一身。
脸侧向光,颊边添粉。
李径一介凡人,恋恋一出活色生香的海棠春睡图。墨生那本就俊俏的面容,纯真如孩童,不似醒来时候动不动就给人招呼过来的凶狠蛮横,少了暴虐,显得脱俗的美丽。他细薄的肩胛处敞了点风,露出几寸雪白胜雪的肤色,更有一团不相衬的青紫格外刺目。尽管明知此间独处旁边无人,李径却莫名有些心虚。他伸手把两人身上被褥往上扯了扯,硬把那颜色盖了去。手指难免不经意的点到那片温润柔滑,触电生情,脑袋里一副一副的,全是春宫香艳的光景。
男人兽欲早觉,刚一念想,下面就有了反应。
李径尴尬为之,恐被墨生察觉出来,又不敢轻举妄动。他脸蛋发烧,耳朵似要着了火,连忙分散注意,挑些不遂愿的回忆。要说此方近日可谓成堆。李径即刻想起昨天及其昨天以前,所作所行皆不从己,被迫当了男妓不提,还要讨好对方看人脸色。况且意志薄弱无时无刻不成其弱点,自然懊恼不已。于是再不顾忌墨生如何沉睡,一气发狠就坐起了身。
"咚"一响,源于某人的头自软垫摔到了床板。早晨犹自好梦中,平白搅局,墨生素来颇为严重的起床气即刻发作。他火气当即上涌,脚丫子往李径胸口狠命一踹——
李径一介书生打小娇惯的柔软白嫩,何曾受得起这般不知轻重的蛮力,哎呀尚卡在牙缝里,人业已直直飞了出去。
接着,重重落了地。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好一阵金星乱冒。
好容易缓过来,李径坐在地板上,全身真无一处不痛。他抬头瞪那始作俑者,人家早翻身睡死过去。
清晨地板的寒气一阵一阵窜上李径的背脊,他浑身几近赤裸,刺骨寒意似也抵不过心头惨淡。愣愣盯着墨生隔了纱帐的背影好久。薄纱起伏,风摇不定。眼前足以招人绮思的画面,李径却渐生出明晰的恨意。
他想跑。跑出去找人回来收拾了这孽畜。可是他知道行不通。
别看墨生粗枝大叶的作派,有些事情却格外仔细。就像这间屋子的门,就是被他临睡前给施了法术封好了。非其醒来,或者首肯,否则李径是万万出不去的。李径狠狠咬牙,拳头紧握。墨生对自己的种种恶劣之事,已然放大了数倍不止。他想着此生若然如此没有自由的继续,倒不比死了干净。
李径心思辗转,迫切的要自混沌理出头绪。回家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了。墨生毕竟是只狐狸所化,妖性徒生喜怒无常,趁早了结了关系,方是上策。再耗下去,事情会演变成何种局面,他并无把握。吸食精气什么的,说不定,小命真要交代了。
李径站起身,捡了衣服穿戴整齐,静静坐在桌几旁,等着墨生起身。
大概日上三竿,那边纱帐内先是一小声呻吟,然后一条雪白的手臂探出帐子,掀起一个角,对着门轻念:"开!"一阵风柔柔吹拂,李径知是法术已解。
墨生半边脸蛋露出形状歪到床沿,道:"李径,我饿了。"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撒娇的意味颇浓,显见还不是很清醒。李径僵着脸孔,好容易调出个笑来,凑过去柔声道:"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墨生斜斜瞅他一眼:"怎么,又想趁机逃跑不成?"
李径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倒是未曾现出丝毫端倪,他依然秉着柔柔的腔调:"我哪敢……你若不信,那你赶紧起来收拾好,随我一起去就是了。"
墨生皱着眉头想了想,又撮了缕李径的头发衔在嘴里轻咬,"我……我还不想起来。"
李径知他赖床,每日都要混说半天方起,他故作为难道:"那怎么办呢?你不是饿了么?又不准我出去……"李径勉强忍耐,墨生揪的他发根生疼,自己腿也蹲的发麻。偏偏脸上还要堆笑。
墨生端视李径一会儿,后者浑身发毛,正打算放弃,好歹狐狸开了金口:"那你去吧……我要吃包子。"接着,闭上眼睛又道,"其实,谅你也不敢怎么样。"
李径暗喜,把墨生的头轻轻扶回枕头处,并给他拢好了被子,柔情切切的样子,"那你再睡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他一步三回首,故意放慢了脚步,免得引人怀疑。刚行到门口,眼见着青天白日近在跟前,身后突然一喝:"李径你回来!"若非明知不可强求,李径立马想撒欢了往外跑。可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得缩回了腿,踱回床边:"怎么了?又想去了不成?那我等你。"
"你……"墨生隔了层纱就那么瞧着李径。清亮的眼眸涌动些莫名的波光。半晌。他拿被子拢了头,闷声道:"没事了。你去吧。我……我只是还想喝粥。"
"好。我去买你最喜欢的碧叶粥。"李径眉眼弯弯,悬着的心算是再次落了地。他转头离去,拉门,扣锁,一气呵成。身后旧门吱嘎回响,在清晨的寂静中,突兀且生硬。
墨生听到声响,翻身向内,忽然沉沉的叹了口气。
李径出门不敢立刻奔跑,脚步亦刻意放低。
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渐渐加快了步履。浑身的青布衣服被打了透湿,额头因为适方紧张的缘故渗出了层汗。他心跳一拍快似一拍,急急的走了大约一两里路,估摸身后那别院的房子是再也不见了,这才飞奔起来。
李径腿脚如箭,惊了的兔子也不比他快。两边的景物速速往身后疾退,依稀从城外荒凉慢慢开始变得繁华。穿过热闹的市集,他遥遥看见自家大院门口的两只石头狮子。素来不觉得那两尊死物亲切,此时如同看见救星,李径不觉脚下更跑得畅快淋漓。
最后三两步,他扑的一声就趴在那铜铸的大门环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一阵乱敲。门里初时全无动静,李径心里着急,干脆扯了嗓子猛喊开,竟仍没个人来应。他暗暗起火,心想着这门房几个小子忒不讲究规矩了,主人家门外吆喝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气儿装死,看爷待会儿不好好收拾你们。
可到底紧绷的弦松了,李径觉察到自己四肢酸软不已。昨天折腾今天折腾的,没一刻消停,他早就不行了。便顺着滑到门边坐下,猛喘粗气。
不想大门却被人猛开了。李径不防往后摔去,后脑勺立磕住了青石板门砖。李径眼前一黑,好半天恍过神来,大怒道:"是谁这么不长眼睛的?!竟不认得你们爷爷我是谁么?"
"杂家当何人大驾。原来是李公子啊。失敬失敬。可巧正要去找您呢。"
尖细的声音彷佛老鼠磨牙,或彷佛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样,李径听得十足难受,就着仰躺的姿势抬头一看,顿时呆了:这,这,这……这不男不女的是谁啊?!
来人见李径目瞪口呆,旋即挽个兰花指拈住自己的帽穗晃了晃,捂嘴轻笑道:"公子好记性,不过几年的光景,竟忘了杂家了么?"说完,还自怨自怜的叹了口轻气。做作之极。李径听他语气熟捻,彷佛真是旧识。慌忙端正了身子,仔细一看,恍然大悟:此人居然是善喜。
善喜。
舌尖方圆吐露,遥远不曾念起的名字。
此番重逢,渊源存久了,外人不足道之,乃是甘苦自明。
李径看着善喜,依稀熟悉的眉眼,淡淡生了细纹。
他嘴里咋不出个味道。
想起多年往事,耳边似乎还有那声轻轻的呼喊,李径……
对这人,李径无话可辨,的确是他亏欠。
既是欠的,自然有朝要还。
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斗转生变。
……
当年李径尚幼,因为姨母入主中宫,曾经随母亲在宫里陪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和皇子伴读,而伺侯自己的人便是眼前的善喜。
善喜自小被卖为奴,可他生的细皮白肉,加之去势的缘故,虽年方十一二,却颇有些女孩长相。本朝历来男风不禁,因此这样的小太监惹些是非不足为怪。李径本来懒得张罗此等闲事,可总于他身边发生,每次哭哭闹闹,未免不厌其烦,他便随手帮了善喜几次。善喜或出于感激,或出于依赖的心态,从此一直跟随李径身后。
初始李径不觉异样,何况善喜乖巧伶俐,他使得上手,倒真喜欢了这个懂事的孩子,任其寸步不离。后来被几个伴读的孩子看出端倪,肆意嘲笑捉弄。李径弱冠不及,年小面浅,哪知道是非善恶,一心以为被太监喜欢,是件极羞耻的事情,竭力想要撇清,只苦于无技可施。数次话到嘴边,看着善喜为他忙前忙后的,哪放得出什么狠话。善喜的心意,他不是不懂。不过一念及同为男子,又厌恶起来。日子一拖,不知谁无聊说了句,只要你骗得他脱了裤子任我们戏耍一回,便信你当真和他无事……李径头脑发热,就一口应承了。
赶鸭子上架。好汉梁山。进退无由。
换后悔二字之外,还能如何挽回。
更着实丢不起这面子。
李径生就一张蜜糖样的嘴巴,凭空尚能哄个乾坤挪移,对付个雏儿自是不在话下。他果然精心策划,甜言蜜语的过不得半月,已经哄得善喜服贴。中秋月圆,李径终于使出手段让善喜甘愿就范。
鱼入网中。紧绳收网。
那一天,月圆花好。甜酒香四溢。借着漫天亮白月色,善喜脱掉亵裤一脸羞涩等待心上人垂怜,怯生生的可爱。李径不忍,待要开口告诉,却是再来不及了。
埋伏周围的数人尽数跃出,兽一般扑过去。
尖声哭嚎,破衫裂帛,伴随响亮的耳光。
善喜渐渐不再乱动。
一任他人所为。
李径怎么可能喜欢你呢?你这阉货……
鱼入网中。紧绳收网。
挣扎亦然徒劳而已。
李径清楚记得善喜始终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被泪浸的模糊。他努力看着自己,努力想要答案的眼睛,宛如清晨凝露,哀婉欲碎。李径转身离开。背后回荡一声轻唤,李径……
再后来,善喜沦为几人的玩物。他们总是趁着来寻李径之机,把善喜弄进房中妄为。
除李径从不肯碰他。问起,他就推说对男人没有兴致。
他怎能说,自己心里隐隐难受。
他又怎能说,自己看到善喜的,不是玉体横陈,不是烟视媚行,单单剩了一滴一滴干涸的眼泪。
善喜……
善喜蜕了张皮,短短数月过去,不复从前。他开始学会巧言媚人的伎俩。一颦一笑变得妖艳,举止行为如同一个真正的太监,嗓音尖细,刺入魂魄。
生存的把戏,再没有人比他通透。
越来越多的人为他神魂颠倒。
可李径却不止一次看到他于月色正当的夜晚独立寒霄。
单薄衣襟随风起舞。
遍地月光明晃晃的,枝桠摇摆。
独身影巍然不动。
……
李径离开,正值春暖花红。善喜没来送行。不过行到宫墙外,李径回头,立刻瞧见墙头,一人逆光而立的窈窕轮廓。阳光耀眼,其实面目并不清晰。可李径知道,那是善喜。
充满了恨。
充满了恨的善喜。
眸子淬了毒药,一根一根的刺过来,痛了李径的心。
很多次,他都很想说声对不起。可是,事到临头,颜面当家,他堂堂世子怎可向一奴才低头认错?所以,最后,他只是选择了打马离去。
本以为今生再不相见,却陡然出现在自己家门里。李径蓦地想起他离开那天,善喜那于风中高台独立的身影……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
看来,终究是到了算帐的时候了。
善喜径自走回院中,即刻有人抬了软椅过来。他慢慢坐下,旁边又早有人沏茶打扇。
派头端了够本。
李径起身,有些狼狈的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这些年断断续续从爹那里知道宫里变故,不碍争权夺利的面孔,然一个名字某日蓦地从爹口中蹦了出来,他惊讶,那是善喜。
原来自李径出宫后,善喜改为侍奉九皇子。九皇子虽然母亲尊贵,可惜上面有得势的亲哥哥,到底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加之本身不好争执,算是根本无伤大局的人物。不过,也真的应了那句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话,前面几个皇子尔虞我诈多年争斗不休,却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有皇子狗急了跳墙,想要夺位。自然惹来龙颜大怒,继而纷纷落了马,时至今日,旧岁辞去,那九皇子白捡了朝中无人,竟能登基为帝。善喜跟了当今太岁,鸡犬升天,被提拔为内务总管,打理各项事宜。
李径曾经听闻圣上个性极软弱,事事由着善喜拿捏,甚至连朝廷决断,善喜说的话也能顶过千人万言。于是,善喜公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头可谓无两。甚至去年被软禁府中的三皇子暴毙一件,也有人说是善喜派人所为。李径模糊记得三皇子便是当日欺负善喜的其中一人,他知道善喜早晚找人报复,可自己山高皇帝远的,大概也犯不着周章吧。李径个性素来大而化之,有所预感,倒并不十分在意朝廷内的纷争。他爹几代元老,早已来这远离是非的地方做个闲官,李径自己无心政治,个人安享太平便罢了。至于善喜,尽管不曾忘记,仅仅因为他良心稍微不安。
经年不提的往昔,李径暗自认定他和善喜之间再无可能重逢,所以渐渐的连那薄薄的一片人影亦忘记了。
如今一见,真如隔世。
面前此人眼神狠戾,笑里藏刀。多年宫闱倾轧,早不复当初那个软软弱弱的纯真模样。且善喜连三皇子也不放过,岂不恨自己入骨么?
李径额头冒汗,见那边的善喜凉凉品茶,似并不打算开口。他也就只能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半晌无言,余下四周知了噪耳声声。
忽然善喜脸色一沉,把茶杯往地面死命掼去,喝道:"李径,你可知罪?"
李径心里扑腾,不知应付,只得愣愣回问:"善……善喜公公,请问李某何罪?"
善喜斜眼一挑,脸上挂起一抹淡笑。树荫摇曳间,点点光斑动荡,给清秀的面目添上了几分阴柔诡异。他缓缓从怀中扯了丝巾拭了拭嘴角,道:"李公子,几日未归,难怪你不知情。也罢,看在咱们以前的情分,杂家不烦这多一次,你赶紧跪下接旨吧。"
接旨?好端端的接哪门子旨?
李径心下狐疑,终归圣意难为,他纵有千般困惑,也只得先跪下了。善喜从旁侍立的人手中接过了明黄色的圣旨,慢慢走到李径身前,清了清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城南王李显枉顾圣眷,勾结外匪,意图谋乱,幸得圣明探知,据以实证,着削爵为庶民。本应株连大罪,今念及李显于上皇先帝有功,且年迈体弱,特恩许全族发配极边为奴,即日启程,不得有误。钦此。"善喜收了圣旨,举在半空,双眼盯着僵跪不动的李径,轻笑道:"世子,哦,不……如今你不再是世子身份了。李径,你全家上下数口已于昨日启程。杂家正是想着寻你呢。可巧就碰上了,也省了些周折。你还不快快叩谢皇上隆恩,重罪之下,尚饶得你家大逆不死?"
李径此时只觉得耳畔鸿蒙,遥遥不知身在何处。
怎么会这样?他离家不过短短几日,怎地突起风云骤变。父王纵然以前位高权重,可是自远配此地为官,与世无争已久,究竟为何惹此大祸?……李径愣愣看向眼前人。善喜……善喜……三皇子,那些传闻……对!此事定是善喜挑唆!
李径猛然跳将起来,他双眼充血,扯出善喜的衣领大吼:"善喜!你为什么要这样?!当日就算是我过错,要杀要打都随你!何苦如此狠毒,累我家人?……"顷刻便有三两个孔武有力的军官上前扯住李径架开。善喜表情麻木,弹了弹衣襟,转身离去。李径死命挣扎,不依不饶的喊道:"善喜!你好歹记得昔日我并不是全然负你,你放过我父母,放过他们!……"
可是,善喜并没有回头。甚至未有一丝停顿。
酱紫绣金的后摆随着步履微微掀扬。
李径腹部挨了两下狠拳,一阵昏厥。他绝望的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淡出视线,嘴里苦涩难当,渐渐瘫软在地,嗫嗫道:"善喜……你放了他们……放了他们吧……"
……
火把明灭,时起时伏,点燃四方死一般笼罩的黑暗。
李径勉强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烧灼的疼痛。他适才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名目不清,彷佛是因为他冒犯了善喜之故。李径自然无从抱怨,他打小身处官场,逢迎见广,这点是非还是明白的。素来为人下位者,总是会狗仗人势,想尽办法换得主子几分开心。所以……也许善喜并不知情。可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善喜大约才是恨他到死的吧……
回想前程种种,昨日真如梦境一般。于善喜。于他皆是。
轻烟浮萍,际会因缘,草草收场。
其实不过今天,他并不真正了解当日那个高墙矗立的身影所代表的全部意义。幸许短暂的愧疚过去,少年心性,又何尝真能懂得人心叵折?来到扬州,他每日纵情声色,狐朋狗友,早已别有人生。从未想过自己辜负的那个小太监是怎样渡过这十年漫长的时光,才换得重新站在面前。且手握重权,居高临下,轻松碎了他的生活。
风波过去,李径明白了当初造的孽多深多重。
若非真的被伤透了心,不会真让一个人的恨到这样决绝的地步。
始料未及的是,一句不能出口的抱歉,竟给全家招至大祸。
李径叹口气。事已至此,势必亦无法回头。他现在就盼着尽早出发,从军边关也罢,能和父母亲平安见面就好。否则,多留一日,慢说这皮肉之苦,不知还会横生出什么枝节。
李径身体疼得紧,本和墨生相处时日就无法安息,这下子坦然放弃,反有些困意。刚准备打盹儿,牢门却响了。李径睁开眼睛,只见一团漆黑间,依稀站着一个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李径前朝遇狐成亲,稀奇古怪的事情几日经过不少,好歹算是长了志气。他死盯着那影子半晌,鼓气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来人许久不语,只是沉默的站在门边。时间流逝,李径感觉一阵阵寒意从背脊窜上来。他握紧了拳头,咽口口水,方颤声问道:"你……你究竟……"
"呵呵,呵呵……"突如其来的诡异笑声让李径头皮发麻,额头虚汗直冒。他脑筋空白一片,心想不会这么倒霉,先狐后鬼,外带削爵为民……未待应对,对方居然先开口道:"你放心。我是人。"那人慢慢踱步上前,狱门外投进来的些微火光落在他一张青白到再无血色的清秀脸孔,再是李径熟悉不过的,"可拜世子所赐,我早也已经成了鬼。"
言犹惊雷,李径心底一痛,酸酸楚楚的,交集百感。多少言语哽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情此景,他应该恨善喜心狠手辣毁他家业,可是往事颠簸周折,确是自己有愧。他明明可为人避免的灾难,举手易挡的屈辱,因为年少无知,就那么听之任之了……
"善喜……"李径哑着声音言道,"善喜,我,我求求你,你……"
"李径,当年你背身离去,凭人糟践我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善喜沉沉叹气,语调平缓,"当年我苦苦求你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回头一顾?"
"多少年来我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不为其他,每每回想你那夜离开我那决绝的样子,已经足够了……"善喜轻轻坐在李径身侧,伸手细细抚触他的眉头鬓角,眼神空洞茫然,"当时家贫入宫为奴,因为遇到了你,我还暗自庆幸过,再苦,再累,好歹还有你……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鼻梁,这样的嘴唇,我渴求多时,却自知卑贱从未奢望太多……所以,当你对我说,你喜欢我,你可知我有多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李径一任他所为,但觉那冰冷指尖顺着他脸颊的轮廓慢慢游走,心思悠远。
二八年华,芳龄垂青。记忆回复里,他如是这般牵着这双冰冷的手,花前月下,数星沐日。
几分真,几分假。
他是否曾经真的因怜生过爱,他的痛是否也正因为自己动过情愁?
人世流年蹉跎,谁又能够分辨的清楚?
"李径,那一天,本该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一天……我全心全意的等待……等你……你却亲手毁了一切。李径!是你毁了我!"善喜的声音忽然拔高了许多,尖利刺耳。李径一惊,转目相视,善喜的面目骤然变得狰狞,他的手掌猛地用力合拢,尖甲深深的掐进了李径的脖子,"李径,你毁了我一生,居然还能于此过得逍遥自在!你凭什么!
"李径!我要你死!要你死!"
李径呼吸急促,拼命拉扯着善喜的手臂,想要掰开他。可是,善喜彷佛疯了一般,死死掐住李径。他双眼迷乱,现出疯狂的神色,恨恨的说,"李径,十年了,十年来我做梦都想着和你重逢的一天!你呢?你有想过我么?有么?!"
李径听善喜嘶吼,眼前次第模糊。他看着眼前逐渐遥远的善喜,心一横,还了他吧……索性还了他,消了他的恨,也许还能够让父母安享晚年……
"啪——"
随着一记重物落地的闷响,李径突然觉得胸口轻松了,大股气息涌进来,他支起身,撕心裂肺大咳数声,才顾着抬头细看,就见善喜被摔晕在墙角,火褶子明晃晃的光芒点亮的,却正是墨生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
李径怎样都无法预料他的人生会如此荒唐。
本来回家欲找人除妖,结果不止身陷囹圄,竟至为妖所救。因此,当他被倒提着跃过箭雨枪林,高墙铁壁,尽管周围血肉横陈,铿锵不断,彷佛还置身梦中。满身的血液一古脑儿的冲到头顶。李径往身侧的墨生瞄去,见一身白衣尽染血迹,清俊中略微带点妖媚的脸孔被月晕衬托,比往常多了狠戾的色彩。
他的心里暗暗打了一个突。
李径并不清楚墨生是否已然知道他此行回家的用意,但墨生能轻易找到自己所在,那些小心思小伎俩应该也是瞒不住了吧。况且若非墨生及时出现,他恐早入了鬼门关。感谢谈不上,李径却十足确信墨生不会真要了自己的命。
……好歹自称是自己的……自己的相公……请人作法什么的,大不了抵死不认账……
反正虎穴狼窝的,还能差到如何?他现在人在爪下,又那么飞檐走壁一遭,挣脱势必不可能,即便真的挣脱了重新落入善喜手中,不用说,也死定了。
不如一博。
李径方才被一顿变故打蒙了头顾不得思考,厘清头绪之后想想,他父亲城南王三朝侍主多年经营,人脉什么的到底尚存,如果不是事出突然,理应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家九代单传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只要留得性命,相信父王不至于坐以待毙。倒不如权且宽心,到时随机应变。说不定寻个时机见了父母,再策后着。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他们能不能突出重围。
四周明晃晃的刀剑相击,弄得本已虚弱得李径头昏目眩。而墨生待他,彷佛只是一件随身货物,跌来撞去,毫不顾忌。
李径几乎要吐了。身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楚是汗水,或者血水。
有道是,人生悲苦,世间均等。不过人家几十年慢慢折腾,到了这里,但似暴雷骤雨,水淹金山。想以前,扬州世子李径何其风光的人物,最是不知道愁滋味的主儿,咋一番命运颠簸,任人鱼肉也并非不可能了。
正云深不知何处,遥遥忽然听到一人声嘶力竭的尖利声音:"放箭!"
李径勉强穿过人群望去,正对上一双充血的眼眸。
善喜被人搀扶着斜靠在房梁立柱旁。
纷乱张扬的发丝下,苍白的面孔扭曲作一团,十足可怖。尖细的食指直直指向这边,不断大喊:"给我放箭!给我杀了他!!杀!!"
李径吓得七魂不见了三魄。放箭?!狭小之处,乱箭丛生,饶是墨生再怎么厉害,他们二人始终血肉之躯,哪里还有生路可寻?!
果然,电光火石间,数十支的长箭破空直来。几乎就在李径紧紧闭上双眼,今夜第二度认命等死的霎那,他忽然觉得自己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似乎入了九天。耳畔忽忽风声乍起,然后就是温润黏稠的液体洒了满脸满身,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至。
李径稍微张开眼,朗朗清空无限靠近,再低头一看,自己双脚悬浮,下面云蒸雾绕,诸物不清,竟真的是到了半空中。
他颤巍巍的伸手往脸上抹去。
一掌刺目鲜红。
"啊——"伴随一声惨呼,李径彻底不争气的晕了过去。
……
犹记淡眉关风月,尽望残红浓绿荫。
前事犹思间,空落寞,人不见。
寒山唏嘘渐远。
……
好像是睡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等李径悠悠醒转,还颇有些浑噩。他头痛欲裂,彷佛夜饮烈酒的清晨,连思绪都无法把握。久久盯着头顶红缎的绣帐,李径半晌不能回神。他这是在什么地方?怎地这花色依稀眼熟?……不过既然不是牢房也不像是死了,自己和墨生该是逃出升天了吧。李径试着翻了个身,结果刚一动,疼痛倒是其次,即刻引起哗啦啦的好一阵响动,把他着实吓了一跳。
"你醒了?"
耳边冷冷问句,李径一惊,仿佛醍醐灌顶,全身汗毛倒竖。
"恩,恩……"
"醒了就醒了,恩什么恩?!"语气虽然严厉,声音却不大,似乎还夹杂些气若游丝的味道。李径听来狐疑,他勉强抬起身,掀开帐角往外一看——
"你!你怎么了?!"李径失声大叫道,"好……好多血!"
"不要吵!"墨生一脸不耐的摆摆手,"只是轻伤罢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他手心握着一把折断的羽箭。箭尖横生着几根长长的倒刺,挂着块白嫩嫩的肉。鲜血源源不绝的顺着箭杆往下滴落。
墨生毫不在意的把断箭扔在桌上,旋即拿起一大块白布摁住受伤的腹部,忿忿言道,"倒是你!重的跟猪一样!还给我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李径死死看着快被浸成赤红的布单,及墨生那张没有丝毫血色的脸,闭嘴归闭嘴,他还是奈不住暗自腹诽道,轻伤?!这样叫轻伤?!
虽说自己不学无术,可自幼跟父亲出入军营,这种羽箭李径唯独认得。
穿云箭。
本是种极阴险狠毒的兵器。此物从不上毒,乃是因为已经无需上毒就可获人性命。箭尖一入人体,尽没骨肉方休。日后想要取出,从军多年的大夫下手,亦难免需要剜掉周边大片腐肉。据说,很多人就是因为受不住取箭时的剧痛而死。可是墨生就那么拔出来,还说没事,不管真的假的,莫不是早和眼前这人有肌肤之亲,谁混闹墨生是铁打的筋骨,怕李径也信了。
但经过短暂相处,李径太了解墨生的脾性。他这人铁口无忌,逮什么说什么。既然叫自己别吵,若冒然开口,肯定是要遭罪的。再者,墨生死活与自己本无相干,他方才仅仅一时情急罢了。毕竟墨生虽勉强算是救命恩人,可一介妖孽逼婚在前,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其所为简直比杀人灭口还要让李径难堪难过。
迟早是要被灭了的。要此刻伤重不愈,倒还省事。
于是,李径默默的靠坐在床边,仔细检查自己身体可有何伤处。还好,除了几处淤青,并无大碍。
他长长吁了口气。
看来,自己昏迷前那一阵血雾,应该全是出自墨生身上的了。
……中了穿云箭……
李径放松心情,这才顾着斜眼瞥了瞥房间的布置,总算明白现下自己就在当日和墨生成亲的那间房里。想那时兼程赶路数日才到扬州,想不到这墨生好大力气,竟能负伤把自己带回此处。据他所言,自己昏睡了两日,那这两日,都没顾得上取箭么?两天了,伤口大约已然结痂,如此硬拔出来……鲜血那般汩汩不止……
"你怎地如此笨拙?!"看到某人随随便便拿布堵着伤口了事,李径实在忍不住呵斥道。
"什么?!"墨生闻言大怒,"你说我笨?!"说罢就要起身,一个吃痛,又坐回去。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嘴角缓缓溢流出血痕,更顺着额角滴下一串豆大的汗珠。
显是痛到极点。
"怎么不笨?!"李径忽然有些不忍心。他干脆翻身下床,想要亲自给那个笨蛋包扎,可脚底一绊,居然直直的从床上摔了下来。"哎呀!"
李径全身一气颠簸,不禁觉得莫非昏迷许久以至头昏脑胀不成?……他挣扎着起身,又再次跌倒在地。他定睛往脚踝一看,顿时七窍生烟:
原来自己的右脚被锁了一副银质的镣铐。拇指粗细的链子死死的铐在了床头的雕花栏杆。
李径气的脸色三变,青筋暴突:"你!你居然敢栓住我!你到底当我什么?!"
可这话如同空谷回音,根本无人应答。李径见墨生不语,气恨不已。他一手使劲拉扯着链子,一边怒喝道:"等你爷爷我弄断了再找你算帐!"
"没用的。"墨生抬起头轻轻瞟了李径一眼,"这是天山寒冰铁熔合精钢锤炼而成,乃狐族之宝。武功至高者尚未必挣断,凭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奈何。"
闻言,某人愈加愤怒,"那你放开我啊!我干什么了你这样!"
墨生静静的看着李径,看到他浑身毛孔皆开始冒出寒意,方正色道:"这里是狐乡,凡人不得随便进出。这次带你回来,是瞒着……瞒着尚绮的……"他忽然捂住腹部,整个人深深的蜷曲下去。接着是好一阵大咳。李径虽然满肚子的疑问,看墨生那样子,此刻亦只能保持沉默。
屋外残红投射,映了一地规整的窗棂。
墨生细瘦的背脊便隐在那一道一道的影子里,剧烈的难以平复的颤抖着。而他努力抑制的咳嗽喘息的声音更是回荡于这方小小的空间,让李径的五脏六腑也跟着绞痛起来。
半晌。
墨生勉强停住,抹了一把嘴角,素白的手背即刻染了殷红,"所……所以不能让人知道你在这里。我受了伤,需要休养生息,不能时时看着你。咳咳……"李径见他眉头紧蹙紧,死死的克制自己,一张原本惨白的脸涨的通红,刚想要劝两句你要咳便咳嘛忍着还不是累自己辛苦,墨生却已顺了口气,继续说道,"好在这里地处偏僻,离尚绮所在较远,平时也鲜少人走动……咳咳……总之,被发现了,你难免一死。"
"你与我说,我不乱跑便是。何苦费这手段?"李径试图说服墨生,尽管话一出口,他也知道有了前车之鉴,唯真是傻子才会相信。况且自己原本的计划就是要跑路的。
迟早的事。
果然,墨生斜斜看他,不含喜怒。李径紫青了面皮。可他仍然不死心,摆个十二万分饱含诚意的笑脸,"难道我会不怕死么?你放开我,我发誓不会走出这个房间半步。"墨生不再答腔,他慢慢起身,慢慢向李径走来。李径心头一喜,莫不是自己口才了得,已经哄的他听信不成?却见墨生走到床边,合衣一躺,侧身闭目,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此一会儿功夫,迟暮晚照不见,房里蓦地变黑了。于李径不多的经验,所谓狐乡彷佛夜夜繁星漫天,皓月当空。今天不知为何,诸般光亮隐没,剩下疏疏落落的几点。就着昏暗的星光,墨生的睡颜倍加光洁平滑,青瓷一样,宛如稚龄的孩童,却只那眉心一点微微的皱痕,泄漏了端倪。
明明最该是无忧无虑,因为怀抱满腹愁怨,连睡时亦不能安枕了。
让人……不禁有些心疼。
李径久久端视着这凡间无双的美丽容貌,虽明知是妖是孽,也不能控制的想要一看再看。
曾经一腔的怨恨此刻均变得混沌不堪。前几天,他还在抱怨墨生的出现,可没有墨生,哪里还能逃出生天。若非墨生赶来劫狱,自己早已死在万千长弓之下。或者,更早的,被善喜亲送给了阎王。世人皆云妖魔无心,鬼怪无情,墨生为什么还要抵死相救,甚至不惜身受重伤,日行万里护自己平安?是认准了他李径这条命不要?当真这样简单,又何苦搭上自己?毕竟肉体凡胎,并非什么举世难寻……
一时脑中千回百转的厉害,李径始终找不出道理。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墨生身上,左看右看,唯眉头的皱褶着实碍眼。
李径不知为何想要去抚平,便伸出手,乍一碰到皮肤,倒惹来李径一惊:怎么这么冷?!他连忙站起身,再仔细查看,墨生一张脸微泛出青色,干裂发紫的嘴唇残着结了痂的血迹。
整个人丧失了生气。
李径顿感惊慌失措,莫不是死了吧……
他颤颤的探向墨生的鼻息,发现尽管微弱不匀时断时续,却的确是有的。
李径长出口气。
他并未多作犹豫,便重新爬上床,把那冰凉的躯体极尽轻柔的抱在了怀里。
躺着归躺着,换来却半宿无眠。
李径想到父母想到善喜想到自己这么一逃外面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就是一场兵荒马乱。他从小既无宏图大愿,又无扬名想念,世间种种险恶对他扬州第一公子而言,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什么真切的体会。直到遇见墨生,他都能轻易坐拥城里最美艳的姑娘,品尝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所以说,世事无常。
临入睡的时候,李径把怀抱的人儿紧了紧,模模糊糊的念着,怎么说他也救了自己一命……
日上三竿,叽喳鸟鸣,闹得李径不得已醒过来,这才感觉被墨生头枕的右臂连着半边身体全麻痹了。他瞅瞅缩在胸前的墨生,青丝如瀑,盖住半个清秀的脸孔。颜色似乎比昨夜好许多,脸颊添粉,眉头平展了,仍然苍白的嘴角微微向上,依稀美梦。一双沾惹了残血的手蜷曲着扯住衣襟……指尖透些珠玉般的光泽。纤长的双腿团起来,紧紧贴向自己。
风送花香,暖帐轻摇,如浪卷岸沙层层叠叠。
李径喉咙隐约发干。
他曾经无数次唾弃自己赁没出息,不管吃过多少闷亏,却每每遭遇墨生难得的温顺,就受不了诱惑。"与真心真意无关,只因为狐妖专擅此道罢了。"饶是这般安慰自己,李径难免心虚。
无法把握的欲望的触角,总是莫明其妙的伸出来,缠绕住全身。
比如现在。
他很想吻住墨生微张的薄唇,抚摸,揉捏,或者要得更多。
这种感觉强烈得无法抗拒。
无法抗拒,索性享受。
公子哥儿最大的特点即随性而为,外忧内患,国仇家恨,再多的事情加起来,亦比不过美人当前。李径是个地道的公子哥儿。于是,李公子放弃了挣扎,轻缓动作,埋头朝目标亲上去。
唇舌交缠,津液芬芳,渗透了淡淡的血腥味道。
李径只觉口中朱唇温和细腻,简直迷人心醉。
心海一片宁静。
思绪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无止无尽的缠绵。
……
碧浪滔滔水茫茫,清风点点树摇摇。
思君君不来,思君君不顾。
便负这满目红烛泪,露水结珠。
……
李径从未如此温柔的吻过一个人。
诚恳细致。无限绮思。
柔软的触感徘徊心间,他当即领悟到了,何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
仅仅是一个吻。
就足以使自己全心全意。
不知过了多久,李径才慢慢睁开眼睛,正见墨生一对墨玉样漆黑透亮的眸子滴溜溜的瞪着他。如同临头一盆水浇下来,李径猛地从昏沉中惊醒,愣在当场。
他在干什么?!他竟忘了眼前人是何等可恶,囚禁自己于深山荒野间!可是,刚刚那种美妙感觉……李径狠狠的甩了甩头,一定是这些天遭遇变故,自己实在太累了,才会有此鲁莽的举动。
李径琢磨着是否需要打个哈哈唬弄过去,墨生却先开了口,满面春情:"李径,我喜欢你这样亲我。"他舔舔唇瓣,好像只偷腥的猫,径自伸了爪子过来扒住李径的脸颊,笑道,"以后你都要这么亲我。"
目送南北,东风无力气。
月如新钩,灯花偶断梦。
叹世间,诸事来去,皆成空。
"唉——"
李径趴在窗口呆呆的看一长串蚂蚁搬自己方才捏碎的一小摊馒头渣子。
四下寂静无声,鸟叫轻巧擦过天空,应景一般,格外衬出寂寥。
墨生早早外出练功疗伤。用他的话说,他们这一族的重伤,必须去什么冰洞修炼方可痊愈。
李径穷极无聊,既不能出门,更谈不上见个谁说几句,唯有掰着指头计算自己在狐乡过的时日。但是约莫过了一年的光景,仔细想,才大半个月。
好在墨生虽然锁了他,自那日莫名开心过后,不再强迫自己燕好。每天从外面回来,除了带些人类能吃的食物,索个吻就睡了。
李径心里有种源自解脱的高兴,于是尽心竭力满足他这个小小要求。
是夜,两人相拥而眠,一晚勉强过去。
不过人到底不是猪,吃喝拉撒足矣。李径灯红酒绿热闹惯了,哪里经得这般清静?纵有墨生拿给他解闷的杂书,也就是随手翻翻,一会儿功夫,呵欠连天,就丢弃在了一旁。
其他闲暇,全部用来发呆。
大约余生如此,李径看着脚边结实的锁链,不免心生如此绝望。
不知父母是否平安抵达?善喜未杀他泄恨,是否还会为难他们?
要说李径现在唯一牵挂,只剩下这个。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算是孝子。不过,直觉着依城南王往昔的势力应该暂时无事。
至于墨生,李径弄不懂,也不想懂。
或者说,他是实在懒得去弄懂。
自古人妖有别,墨生行事诡异,时时妖气十足,时时又表现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李径数次梦中醒来,一双黑亮的明眸静静盯着自己。
起初惊魂,久了,习以为常。
回望过去,那样清俊的眉目,含烟拢雾,薄薄轻愁,李径会觉得心底某处酸楚难忍。下意识的搂进怀中,一下一下抚摸着满头青丝,嘴里糊弄几句"睡吧,乖……"
哄他入眠,渐渐成了必然的步骤。
只当报恩,只当寂寞,只当抱只小猫小狗。
才不是……
……才不是动了情。
……
平平静静又过去几天,李径差不多快要和蚂蚁打成一片了。
一日午时刚过,墨生突然提前回来。李径有些淡淡的欣喜,却见他脸色苍白,身体不住哆嗦。
墨生急急拿把奇形怪状的钥匙给李径解了链子,还不等他有所反应,一气硬塞至床下。末了,还刻意叮嘱道: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千万不要出声!切记!!"
李径后脑撞到木板,一阵龇牙咧嘴。还未缓过气,一大坨卷着的金属链子"砰"的也给扔了进来,砸了他的脚踝。
"哎呀!"
"叫你别出声!"
李径咬紧牙关,使劲揉着伤处,暗暗把墨生骂了个遍。他早就习惯这些疯癫癫喜怒无常的举动,却不知为何今日轻易就开了锁,可开完了又把自己弄到脏兮兮的床底。该不是什么厉害的整治吧,正在疑心,忽然听到门边支嘎响动,李径转头循声望去,墨生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三叔……"
"恩,生儿乖,起来吧。"
一声熟悉的轻笑柔柔入耳,李径如逢雷击。
难怪墨生叫自己不要出声了,尚绮……他来干什么?
刚想到这一层,来人彷佛洞穿李径心思,"生儿,三叔好想你……还以为你出了这地方,便再也不识得回来了呢。"
"生儿不敢……"
"来,生儿,让三叔好好看看。可有想三叔?"
"……三叔……"墨生背影依然不断发抖,音调满含哀求。
"恩?怎地还不过来?"
"生儿……生儿身体不适……生儿……"
"呵呵,我的傻孩子,三叔会不知道你受了伤?不然,又岂会白白忍这些日子?"尚绮扯了墨生坐在自己腿上,轻轻摩挲他苍白的嘴唇,"况且,你以为平素他们拿给你的那些贵重的伤药,若非我同意,谁敢去妄动?"
墨生转开脸,嗫嗫道:"可是三叔,生儿还没……"
"生儿,你的身子三叔自然知道。燕陵洞里半月了,什么伤能不好?"尚绮笑起来,吻上墨生的唇,手指探进他的衣摆。
墨生一惊,挣扎着摆脱尚绮的怀抱,重新跪下:"三叔,生儿不敢打扰三叔雅兴,可是……"他低头,用尽气力道,"可是能不能去三叔的房间?生儿……生儿不喜欢这里……"
尚绮似笑非笑:"怎么了?这房子是你自己选的,以前可没听你说过不喜欢。"
"求你了……三叔……"
"好了,生儿,难道你想要违抗我么?"尚绮不耐烦的一把抱起墨生,往床榻这边走了过来。"……三叔一会儿就让你忘了身在何处……"
李径本已吓得背脊贴在墙壁,此刻还是徒劳的往里缩了缩。
一面之缘,很难忘怀美人临走前眼底沉的一点宛如利刃般锋利的光芒。
尚绮和墨生不单是叔侄关系这一点,李径从那一次就知道了,当时对这逆伦唾弃之余,微微受到媚惑。不过这回,隐约渗透些怪怪的滋味。
"生儿可是没有心的?怎么忘了昔日三叔对你的好?"
"生儿,你走的这一月,三叔好想你……"
"生儿,还是你最好,他们都比不上你……"
耳边不断涌进爱语,尚绮暗哑的声音饱含情欲。墨生偶尔压抑的闷哼两下,始终保持着沉默。
猛地一声裂帛。
李径心头狂跳,不自禁的握紧了拳头。
紧接而来的事情,再是熟悉不过。
床榻淫糜的摇摆,破碎的衣袍亵裤铺了一地。李径认得那是墨生今日所穿的蓝绸素襟长褂。
"李径,你说蓝的好看,还是那件青的?"
"随便。"
"快说!"
"……蓝的,你穿蓝的比较好看。"
当日逛街敷衍说的一句话,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至此,这件衣服墨生便常常穿。
……
伴随越来越响亮的抽插声,墨生终于奈不住呻吟起来。比起欢愉,彷佛承载了几多无法忍耐的痛苦。李径想起他紧滞的穴口,总是很难进入,需要极度耐心的润滑才能勉强行房。
"李径……疼……"
"……李径……好疼……"
每一次,看到那隐忍的脸颊被疼痛扭曲,会伸手拭去额头密布的汗水。
绯色落霞,也许仅仅兴起。
李径自负最大的优点便是从不轻贱他人,即使面对青楼歌妓,或者贩夫走卒。
可是,墨生……和他们,有些地方不一样。
让他性事临头,想要加倍怜惜。
"李径,进来吧,已经可以了……"
怀绕自己腰间的腿纤长有力,肤质细腻,均匀的包裹住线条美好的肌理。
扩张到极致,脆弱容纳坚硬的瞬间,纷繁滴落的眼泪……
咸涩甚而苦楚……
"……三叔……别……生儿求你……"
低低的啜泣似乎纠缠的魔咒,李径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以为还复一方请宁,偏偏恼人的声响还是一紧一松的逼过来。
"生儿,难道你忘了三叔说的话?人,都是没有真心的,无论你怎么对他好,他也不会记得。日后,还会怪你狐媚勾引了他……生儿,只有待在三叔身边,才无人伤得了你……"
"……不……三……不……"
空气中漂浮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檀气味。
混着鲜血的腥气。
那是男子交合特有的气味。
李径不知嗅过多少次,可惜平素这股诱人激动的甘甜,这下分外觉得恶心。
他恨不得自己能长三头六臂,堵住了五官,然后不看,不听,不闻,不想。
……一只狐狸……死活与他何干……
忽然,凄厉的尖叫响彻了夜空。
恰如幼兽哀哀悲鸣。
李径的心蓦地被谁狠命一揪,不知何时开始,天地间竟已模糊一片。
李径静静的平睡床下,侧头凝望身边相差毫厘的淡雅月晕。
月晕中缩成一堆的碎衣。
似乎某人委顿的身影,小小的,瘦瘦的,含冤受屈。
李径轻展手指,指尖融进月光。
竟有种被灼伤的疼痛。
几个时辰了吗……亦沧桑逾万年……这段时间那样漫长,比他生平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甚至二十几年所有的岁月相加还要漫长。
彷佛受了一场酷刑。
咫尺流溢的春色暖意,化作彻骨的冰寒,分分秒秒的煎熬着他。
李径分不清自己复杂的心情,是烦躁,愤怒,无奈,还是……他神思空茫,模糊的影像游离周围,唯一残存的意识只反复呐喊:要快一点!快一点的离开这个房间,离开狐乡,离开这所有的一切。
再不能留了。
否则山穷水尽,他会失了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尚绮明明早已远去,李径仍然没有办法移动分毫。
一板之隔,轻微的抽泣声起初尚且断断续续,不知过去多久,剩下无边的寂静和黑暗,如浪涛翻滚,一波一波袭涌而来。
李径摊开手,上面满布着被指甲掐出的点点血痕。
冷汗湿了一掌。
浸了伤口,好似万千蚂蚁叮咬。
手臂渐渐无力,掌心挡住世界,冰凉潮湿的感觉印在眼皮上。
泪水干涸过后,皮肤泛出撕彻的刺痛。
……自己哭过了么……为什么要哭……
李径终于动了动僵硬的四肢,缓缓爬了出来。
突然手底触到软软的物什,借光打量,是一团蓝色的破布。
他屏息停住,退开,然后绕过它站起身。
李径背对着床,久久聆听着身后传来的绵长均匀的呼吸,心里一片空荡。
"……李,李径……"
轻轻的呼唤,让李径全身一震。
"……李径,你过来……过来好吗?我……"
李径忽然很害怕回头,脑海里短暂澄明,浮现出那人紧缩的细眉,苍白的面容嵌了一双漆黑透亮的眸子……雨打枯荷,江行孤舟,真真映作山水也成哀……
"李径……"
两腿不觉往外快走。
"咚——"一声闷响,李径心跳若狂。他顿在门口,手死死扣住门栏,惶然回首,见墨生正凭借床帐的依托挣扎的站起。
长发散乱,光洁的身体遍布青紫,更有粘稠的白浊鲜红沿着他玉一样的腿根往下流淌。
他就那样凝视着李径,一滴一滴的眼泪滑过青瓷般的脸颊,落在地上。
李径倒退了几步,双目刺痛的厉害,一转身,他用尽全力狂奔起来。
"李径!李径!你!你不要走!我求求你……"
猛然拔高发出的音调,断弦般哀鸣不已,搅乱了一夜的宁静。
鸟雀惊飞,鬼影嶙峋,荒山无路。
李径一气往前猛冲。
他的心乱作一团,墨生哀婉欲绝的声音还依稀回荡,他于是发疯似的往前奔跑。
要摆脱那些枷锁!一定要摆脱!
……
子夜微凉若水,天边一轮惨淡的弦月,紧跟着一人匆忙的脚步,明白如同视线,痴缠不休。
李径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远,还要跑多远。他不停不歇,不管不顾,耳畔呼呼风响。远远送来尖利的呼唤,紧紧相逼。
眼前景致怎生就糊涂了,仿佛深陷迷局,自以为乾坤掌握,却早困入死角。
蓦地脚底一绊,李径摔倒在地。
软软的草甸虽然承载了重量,李径却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痛直捣心窝,狠狠蹂躏最柔软的角落。他趴伏着,喘息着,不能控制的颤抖,双手痉挛般蜷曲在一起。
他想不通。
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介意……同情么?因为时间磨灭掉仇恨,让彼此习惯了温暖?或者这就是所谓劫数,惑人心智,巧取豪夺之后,又心甘情愿?
肆意闯进,傲慢的爱了别人,却也卑微的,想要为人所爱。
不!
他不爱他!
他怎么可能会爱他!
他怎么可能会爱他……
李径握拳,狠狠捶击着地面。
他神志不清,竟一直未察觉有谁矗立自己身旁许久。
白衣翩飞,发丝飞扬。月华笼罩,整个人沐浴一层淡淡的薄晕。
似嫡仙星夜下凡,不染烟火尘埃。
人间情爱仇恨本应与他无关,偏偏那清丽的面容此刻充满了深深的憎恶。
李径胡乱发泄一阵,刚要翻身仰躺,忽然脑后一痛,顿时失去了知觉。
沉进黑暗的刹那,有一抹寒冷的天光自苍穹陨落……
午时春宵苦,夜来相思行。
碧草难忘忧,芳龄何染泥。
……
李径再度睁开眼,便看到一碧晴空。
身下润湿,该是被绿间露水所沾。
他头晕目眩,又闭目养了会儿神,才坐起来。
这般清新明媚的早晨,好像之前那些皆是幻影。
他未曾遇见墨生,未曾经历家变,未曾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束缚住。他不过是一场酒醉,朋友三四,纵情作乐。温柔乡里呆的找不着南北,实在困不住,随便宿于荒郊野外。
第二天醒来,他依然是他自己,万事照常。
可惜,郁结于胸的酸楚再再提醒着他,那些,怎么可能皆是幻影?
最后一面,那人眼中溢满的疯狂的绝望,浩瀚深海,几乎就要淹没了自己……
尽管过程模糊,但他终于如愿以偿,逃出了狐乡。
却没有预想的兴高采烈。
明明日思夜想,如今自由唾手可得,好像反而忘记了迎接。
有幸如此,是再不会相见了吧?
以前就觉得,人妖怎可能同路一生,偏偏被那人执念追逐。凡俗讲究礼义廉耻,讲究脉脉含情不语,勿论大家闺秀,就是他游历花丛多年,又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
李径,你必须喜欢我。
笑话!扬州上下谁人不晓,李家公子风流倜傥,群星逐月,无人胆敢自诩能及。夕露垂青已是难得,何论专宠。要他喜欢,凭什么?你墨生究竟凭什么?!
李径,你嫁了我,就必须和我在一起。
疯傻连篇,不可救药!两个男人,说什么嫁娶?且是嫁你……
李径,你敢不喜欢我……
喜欢,喜欢,喜欢。
是咒,是魔。
莫明其妙咒了他,魔了他。
原来道听途说切忌尽信,媚狐修炼要的并非精元,而是迷惑人心。
墨生不知不觉就挖走了他的心。
留他身离险境,心还挂在万丈悬崖,昭昭示众。
隐约闻得何人猖狂大笑,李径,可看你没了心,今后怎么活……
笑声惹来李径惶惶不安。
是啊,这无心人,今后应该怎么活……
"你居然真在这里。"
李径呆然循声望去,一人于远处逆光而立,眉目不清,身形细瘦。
阳光过份强烈,李径不由眯眼辨认。
这情景何等熟悉。
数年前,城墙送别。数年后,音貌无改。
独独手里多了一柄寒刃。
"李径,你果然厉害。我派人找你一月有余,竟毫无踪迹。哪知你父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稍微喘息,便能勾党承柬,顺借东风,要致我于死地。他们志得意满,以为诛杀了朝廷祸害,从此太平,却殊不料我早已活够了。"来人声调微颤,全然掩不住内心急切,"其实上苍待我终算不薄,最后一程,能够得你李径结伴,黄泉路上想必也不孤单了。"
李径直直看向来人,彷佛听不见也听不懂,他端视许久,蓦然轻笑一声:"善喜,你来了。"
笑容舒展快意,给他英俊的容貌更添一笔神采。
唯独眼神空空洞洞的,不知落在哪里。
善喜没有料想李径会是这般反应,他愣了一下,旋即怒道:""你笑什么?!以为来的单单是我,就杀不了你么?!"
李径却再不看他,恍恍惚惚就往前走。
善喜踏草急追,三步并作两步,森冷的剑尖霎时抵住他背脊,尖声喝道:"站住!上次你得幸逃脱,如今荒山野岭,你以为还能有第二次的运气?!"
李径充耳不闻,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命悬一线,他继续向前迈步,脚底踉跄,几次摔倒。
善喜见其行径怪异,抢一步绕到身前,剑刃随之架上他脖颈:"李径!我叫你站住!"
李径这才立定,眼睛盯着远方某处,整个人呆呆的,好像只剩躯壳。
善喜持剑的手微微发抖,他咬牙将刃往前推进寸余,顿时见了彩:"你,你当真不怕死?"
"死?"李径嗫嚅道,"死?"
"对,你马上就要死了,而且是被我亲自了结的!"善喜声色俱厉,他明明想要就势送剑入喉,却如同中了邪。看着李径脖子上的鲜血,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李径大约感到些疼痛,他惊醒一般,猛地抓住善喜的手臂,"善喜,你说,人没了心,是不是就已经死了?"
"什么?"善喜本以为他要反抗,刚想用劲,没头没脑被问了一句,倒有些手足无措,满脸质疑,"李径,你在耍什么花招?"
李径连忙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要问你,人没了心,是不是就算是死了?"
说者有意,听者暗合。善喜被这话问的触及旧伤,心头大痛,他身子晃了晃,凄然道:"人没了心当然会死……我原以为你不懂,你这辈子也不可能会懂……"
"原来真是这样。"李径目光又散了去,他慢慢松开善喜,"原来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李径!"
善喜估摸李径素来狡黠,死到临头竟佯装痴傻。念及自己一生为眼前人所毁,还受他摆布,一时怒极,劈剑就要砍下,忽闻李径轻叹道:"对不起。"
剑去如虹,及至发丝方寸,就这么滞住了。
"世人皆以为世上万事最悲不过求不到,却不知求不到又何敌不能求?善喜,昔日年少未知情伤,如今知晓,果然痛彻心扉。"李径自顾闭上眼睛,"这一句抱歉,我欠你多时。下手吧。只当我还你。"
善喜久久看他。眉梢眼角不改初会时俊朗无双,只是那时外表笑意盈盈实则无心无情,现在无端凭添一股哀愁。似曾相识。
是了,自己无数次在镜前池边看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生生逼人疯狂。
善喜忽然笑起来,笑的开心备至,甚至淌些眼泪。彷佛天下再无如此可笑之事。
瑟瑟风起中,艳阳漫天,映着两人相视而立的身影。一方巍然,一方大笑。
相请偶遇,大化蹉跎。
奈何心伤难堪,所以,唯求一死。
……
善喜伸出一只手,手指缓缓擦过剑锋。从指尖流出的鲜血顺着剑刃滑向李径伤处。善喜凝神看着那些鲜血和李径的浑在一起,轻声道:"李径,我恨了你十年,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可是,若有来生,我……我还是……"
纵有百转柔肠,竟再是无法说出半句。他抬手往前一刺——
李径自知死期来临,心下反而一片安静,却惊觉身侧突起一股大力将自己推倒,既而热腾腾的一股腥气扑面袭来。他情知不妙,慌忙睁眼,果是一人挡在面前,细瘦身形,凛厉气势却足敌万军。
"墨生!"李径一跃上前,抱住那人摇摇欲坠的身体,只见胸口血流泉涌,白衣遍布血迹,宛如梅开初雪,透出狠厉的鲜明。"墨生!怎么是你?!"
墨生躺在李径怀里,双臂轻轻攀上李径颈项,痴痴问道:"李径,你为什么要走?我叫了你好久,声音都哑了,你为什么不应我?"
李径一手撑住墨生,一手堵在他伤处,急道:"你不要说话,你流了好多血……"
"李径,我的胸口好痛……"墨生微微蹙眉,眼里含了泪,"昨夜你离开我,我的胸口就一直好痛……"
李径紧紧抱住墨生,嘴里不住安慰:"你没事的,你会没事的……"鲜血汩汩,明明温热,却浇得李径全身上下如同冰冻,转瞬又好像置身火海。
那么多的血,一直一直流出来。
"你总是骗我。"墨生靠紧李径,目光始终胶着着李径,"你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你是不是嫌我脏?"一口鲜血蓦地喷出来,墨生阖上眼睛,不住重重喘息,"可是,没关系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今后再也管不了你了……"
李径匆忙掩住他的口,眼泪簌簌往下滴落,"生儿,我李径对天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骗你了。你管我,你管我一辈子好不好……"
"你果然已经心有所属。"
相隔不到十步的距离,善喜摇晃着站起来,以剑支地,一脸凄绝。他嘴角挂着血痕,衬得脸色煞白。却是在笑,"李径,这样才好……这样才好……"他忽然反手一剑往颈抹去,李径待要喝止已然不及。
热浆溅了周身。善喜向后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李径分明能够看到他脸上依稀残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样才好。这样方能让你生不如死。
让你尝尽我十载苦楚。
从此人间欣喜繁华再不与你李径相干。
李径悚然一惊,身体不由控制的颤抖,他用尽力气抱住墨生,"不会的,墨生你不会死的……你不是妖么?上次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痊愈,这一次也不会有事的……"
"谁说妖不会死?"
李径泪眼婆娑,抬头望去,似有一人,衣裾飘摇,踏尘随风。
"世间万物皆难逃一死,媚狐肉身凡体,纵然较寻常命理稍长,除非修炼得道,也是必死的。生儿这个傻瓜,拖了病连夜追来,如今又被刺中要害,神仙来了,也莫奈何。"声音清冽,如泉落玉池,敲金击石,偏偏吐露得却是最残酷的事实。
"你骗我!"李径疯了般吼道,"他会没事的……"
"不待须臾,他势必无力再维持人形……"
话音未落,李径手里便是一轻。
他颤颤垂首,墨生真的已经化作了一只白狐,于自己怀中抽搐。衣物四散了一地。
李径被这景像狠狠刺痛,心底冰凉,泪落更频。他只能捧着白狐唤墨生名字,可是毫无回应。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连爬带走来到尚绮跟前跪下:"你不是族长吗?!我求你救救他!你一定有办法救他!"
尚绮一张素白的脸庞沐浴新阳,明艳不可方物。他冷冷看着涕泪纵横的男人,"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生儿这样子,便是神仙也莫奈何了。"说罢,尚绮躬下身,轻轻抚摸着白狐柔顺的皮毛,"媚狐若不死在狐乡,定然灰飞烟灭。你顾着他好,就趁还没断气,把他交给我吧。"
"不,我不相信……"闻言惊雷,李径不禁向后跌坐,哀凄自语,"他只是受了些伤,假以时日……"
尚绮面露不耐,扬袖扇了李径一记耳光,森然道:"李公子当初既选择走了,何必多做留恋?生儿早已为你肝肠寸断。现在要死,你且放过他。也好让他死得其所。"
"我放过他……你要我放过他……"李径埋头看着紧闭双目的白狐,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笑容,"我自然是要放手的。"
"墨生,当初我不要你,你追着我,锁着我,喊打喊骂,如今我要你了,你偏偏却又不要我了……既然这样,"李径咬紧了牙,舒臂一送,"那我们就一拍两散!"
双手重逾千斤,李径心痛难当,彷佛被人平白撕作两半。
这一刻离别果然一拍两散,无法相见。
想起那人一颦一笑,一喜一怒,笑颦无常,喜怒更迭。
从见面伊始,他就被耍得团团转。追来逐去。
来了来了。去了去了。
陡然变迁,真真情何以堪。
口里漫布铁锈的味道。
喉间哽塞,一腔激荡蜂拥弹到舌尖,突突冻结。
神伤处。断肠处。
处处不逢生,都成了死路。
李径素不知自己如此爱哭,以往见人抹泪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厌恶扫了当时雅兴。
寻欢作乐,温柔沉醉,哪里得验真情假意。
可惜凡人皆知五味甘苦,他就算堂堂男子,一番遭遇竟似乎流尽毕生的眼泪。
……李公子,人面桃花,却生得铁石心肠……
……李径,你若知我心伤心痛半分,当初又如何那样对我……
好像多年前,他也曾认真对待过一个女人,还买了房子要和她一生。后来因缘离散,他那样痛过,发誓不忘,几朝岁月,竟连样貌也模糊了。
闲暇忆起,要说下的功夫又能有几多。
他本是倜傥风流的李家世子。年少多金,家世显赫。不免坐红拥柳,妻妾成群。
他以为情爱不碍如斯。相守一时,缘尽则止。
未曾想自己会动了心。
继而难料,心倒是动了,又被弃如敝帚。
墨生,如今是你不要我。
所以我放开手,权作护你一次周全。
……墨生……
忽一阵刺痛传来,李径木木抬眼,居然手心捧着的小狐,不知何时醒转,正张大嘴巴颤颤咬住了自己的拇指不放。
黑色透亮的瞳眸润润盈盈,噙满了泪水。
指尖渗出一点血迹。
李径按捺不住狂喜,手脚筛沙:"你!你醒了!你醒了!"他从未这般开心,一蹦而起,紧抱住墨生飞转了几圈,"你醒了!"
天高地远,宽广无限。
繁花怒放,刹那芳华。
白狐咬罢,力竭躺倒,只一双眸子滴溜溜盯着李径。
李径心头一酸,亲亲他额头:"你别生气,我方才说笑来着,我答应过你,我们是生生世世再不分开的。"
白狐用脸颊蹭蹭李径伤处,呜呜叫两声。
终是闭上了眼睛。
李径轻探他鼻息,好像是再度陷入了昏迷,忙转头对尚绮道,"他醒了就没事了对不对?"
却见尚绮面色阴沉,盯着墨生半晌,忽然裂开嘴角:"好,想不到你竟这么喜欢他,临死也不愿意离开他,好,好得很……"他明明笑颜如花,李径却平空生出恐惧,下意识的把墨生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试探性的又问:
"他……没事了对吧?"
尚绮收了笑,冷哼道,"他不过是回光返照,我说他死,他必挨不过今日!"
李径全身血液一下子凝作一团,不禁怒道:"你怎么这么狠心?!他不是……他不是和你……"忆起昨日墨生房中耳闻经过,李径面红耳热,可是彷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落水之人岂有选择的余地。当下,唯有尚绮或有办法救他。
李径吸了口气,"若不是因为你……你若对他好些,他也不致如此虚弱,你怎么忍心……"
"那又如何?"尚绮吟吟浅笑,发丝被风吹得遮了半边容貌,更显妖异,"我从来没有迫过生儿。"他再次伸出手,沉声道,"快把他交给我吧。"
李径情知绝望,他端详怀里昏睡的白狐片刻,轻轻落了一吻于那毛绒绒的头顶,脸贴紧了,柔声道,"既是没救,倒也罢了……这最后一日,若然他不愿和我分开,那我定要和他在一起。"
"你当真不愿将生儿交给我带回狐乡么?"尚绮逼近一步,居高临下。
他周身散发着彻骨寒气,脸色白的透明。
几乎能够窥见青紫的血管。
"对!"李径急急站起来,往后连退,如逢大敌,"他都已经……"努力屏住泪水,"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将他交给你的。"
出乎李径意外,尚绮并未动作,而是凝神一会儿,神思讳莫高深。
须知李径纵然偷生,此时诸事了了,横竖一死,也胜过一遍遍心碎。他凛然欲走,背后忽而悠悠一句,"也不是全无生机……"
李径僵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回头,"你!你说什么?!"
"我说,也不是全无生机。"日头灼烈,尚绮整个人好似要融化在那片灿烂无尽的光海里,"端看你如何选择了。"
李径再顾不得惧怕,上前几步,惊喜道:"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
"不,方法不在你。"尚绮转身,背对着李径,"是看你要选择他的生命,还是他的记忆了。"
"什么意思?"
"媚狐体内都有一颗内丹,靠它,方能化作人形,变换法术,甚而拥有人的喜怒哀乐。那本是其修炼的元神所在。"尚绮的声音飘飘乎乎,如九天之外靡靡梵音,"这丹伴随媚狐多年,吸取了天地灵气,无异于救命仙药。现在只需要将之毁了,日积月累沉淀的灵气会周行全身,生儿便可保住性命。"
"可是,没了内丹,他从此只能是一只普通的白狐,再不能成人。"
"他会忘了你,也会忘了过往的一切。"
尚绮骤然回首,眼中射出骇人精光,"一只畜牲,狐乡尚且不容,你还愿意伴他一生么?!"
李径楞了一下,随即舒心笑道,"怎么可能不愿意?我已经说过了,能救他,再是如何,我也愿意。"他怜惜的摩挲着白狐,"纵然是一只畜牲,他也是墨生。"
他是墨生。
不管成了什么,他也是墨生。
天下间唯一仅有的墨生。
尚绮闻言,脸色变了变,便恢复了平静,彷佛和刹那之前的狰狞可怖判若两人,"那你将他给我,我来帮他提取内丹。"
李径料想他应该不致出尔反尔,尽管犹豫,还是把墨生递了过去。
尚绮久久看着手中蜷缩的墨生,凝固一般。然后他俯下头,在墨生耳边轻轻一叹:"……看来果真注定……无论轮回几次,重来几次,你仍是一再辜负于我啊……燕陵……"
手掌猛然反扣,墨生的身体即刻悬在空中,被一团柔和的蓝光紧紧裹住。
该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白狐顿时尖锐的鸣叫,不断挣扎。
李径心痛如绞,可不知道尚绮所谓取丹需经何事,近不得远不得,只能袖手旁观。
全身早被冷汗湿透。
时间流逝,蓝光益发变得强烈,渐渐已经望不到那抹小小的身影。
里面传出的叫声初初凄厉,后来却越来越微弱。
不知是否错觉,李径依稀觉得白狐那对灵动的眼眸一直对望着自己这边。
千言万语,目落成伤。
……不要……李径,我不要忘了你……我情愿死……我情愿死……
李径握紧了拳头。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不,墨生……不……我不能眼看着你死……我绝对不能看你死……
忘了我也罢。只要你还活着。
我就会永远在你身边。
暗尘吹香,醉眼不逢人。
几处破晓蝉啼声。
燕北归巢,艳红春满园。
千愁不解繁花意。
空想念。
白日秋高,逍遥居的庭院不似夜来喧嚣,正是清清静静的时候。
转过三两个弯,曲巷通幽,朝凰阁里的数棵红枫,轻轻叶落,洒了满堂赤绯。
李径躺在靠窗的软椅,用齿牙细密的骨梳给睡在腿上的小小白狐梳理毛皮。
小狐微微蜷缩着身体,脸颊全藏在爪子下面。
尾巴时不时的摇动几回。
李径就那么一遍一遍的梳着被毛,不厌其烦。眼里盛满了宠爱。
"你这样子,旁的见了还能不奇怪?哪里是对一只狐狸,分明是情人……"忽而一人悠悠叹道,"李大公子陡然这么转了性子,扬州城的痴情女子可要哭死了……"
李径拿起一旁的软毡,放轻动作给白狐盖上,抬头笑道,"你明知我来这里就是图个清净自在,又何必总是调侃于我?"
流苏站起身,随手从玲珑紫砂壶里倒了一杯香茗,莲步轻移,"喏,你要的雨前龙井,"看李径接过举到嘴边认真吹凉,方又叹气道,"你人刁钻也罢了,真不知养这狐狸怎的也如此刁钻,竟非此茶不喝……"
"好了,我知道为难你,"李径吹了一阵,又拿起身侧的银箸,将里面的残茶一片一片挑出来,"可是他喝惯了林中清泉,平日就不太喜欢喝一般的井水,我想尽办法才找到这一种他勉强要喝的……"眉头打了皱,"怎么买糕点的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你可是嘱咐清楚了?"
流苏抿嘴一笑,"这城南城北的,好歹要一个时辰吧?我知道你疼它的紧,也不用心急,我保证一会儿你的宝贝墨生醒了,一定吃得到,"她斜斜靠上窗棂,衣襟发丝微扬,侧脸映了晶莹水色,"只不知你一番苦心对他,他能否体会得到……"
李径揉揉小狐露在外面的耳朵,笑若云淡风轻:"苏,我何曾在乎。"
前尘仿似俱赋一场恶梦。
今日能平安相守,他真的万分满足。
明明不能求。明明求不得。
他求了得了,还要如何。
上天已待他李径不薄。
其实那日究竟经历了什么,李径并不太清楚。等他清醒,取丹毁丹似乎进行完毕。
他呆呆看着匍匐地上对自己龇牙咧嘴的白狐,便是明白从此天地间再没有能哭会笑的墨生,而是多了一只真正的狐狸。
野性难驯,不复记忆。
李径心头闷痛,尚绮何时离开的,他根本无暇顾及。他只是那么紧那么紧的抱住白狐,一任尖利的爪牙把自己撕咬的鲜血淋淋。
……你可曾后悔了……
……流苏,我是真的爱了他,何况他今日之苦皆因我而起……
……你不懂得,若失去他,我也不能独活……
毕竟他还在。
还好好活在自己身侧。那样,亦是足够了。
……
动身回家之前,李径亲手安葬了善喜。他伫立坟茔端视良久,削块木牌刻上两字,喜儿。这本是当年他服侍他时,他唤他的名字。喜儿。
面红回应,转首成笑。
却不想,情窦初开,仓猝破碎。
喜儿,我李径负你的,今朝无救,来夕我还想要和另一个人前缘继续……你要的,我势必给不了你……只愿你入土为安,来世能找个知你疼你的人,赋你一生快乐……
……
一路上,李径虽舍不得拴住小狐,可又没办法控制它乱跑,着实费了脑筋。所幸往家行了一段,正碰上大帮人马四处找他。皆如善喜所说,狐乡静谧,世间已是天变。
自己的父亲果然联合了旧部,一举翻案。
他的身份依然还是尊贵的城南王世子。
不日功夫,李径顺顺当当的回了老宅。
重聚天伦,自然少不了与父母唏嘘一番。问及遭遇,李径用自己早就想好的托辞搪塞过去,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关在牢里时被人敲晕了带走,于山中胡乱呆了几日寻路逃了出来,吓的太厉害,什么都不记得了。众人见他月余消瘦了不少,当吃过很多苦,也就不再追问个中细节,只吩咐他静养身体,不许人随便打扰。
李径乐得逍遥。他细细打理事关白狐的一切,绝不假手于人。每日同吃同睡,同起同休。更一改自己的喜好,除非必要,几乎哪儿也愿不去。
慢慢和白狐相处得益,隔三茬五的,或会带去野外一游,或去别院小住。
惹得阖府上下啧啧称奇。
城南王夫妇初始以为什么妖魔迷了心神,暗暗找了道士作法避邪,结论是普通狐狸一只。于此,才宽了心,大约林子里顺便捡来的,有人迷狗迷猫迷鸟迷蟋蟀,他家孩子迷的不过变成了狐狸,总好过迷上烟花青楼那些狐狸精。且由得他,新鲜过了,就好了。
闭关足足两月,酒肉朋友几次三番闹上门来要为李径接风洗尘,他总推说身体不适,无奈热情难拒,勉强去了一次。酒至半酣,始终挂念小狐,中途称病离席。刚一跨进家门,就见小狐如往常般一跳一跳蹦到跟前,却在扑入怀中的刹那滞住,生生往后倒退几步,目露凶光,对着自己狂吠不止。李径目瞪口呆不知所谓何事,他往前走几步,满面堆笑,小狐仍然节节后退,最后干脆一溜窜到床底下,怎么唤都不肯出来。甚至李径拿来它最爱的零食也是无用。
李径无言以对,蹲坐茫然。幸而旁边的侍女提醒一句,少爷,莫不是你衣服上的脂粉香气,小狐不喜欢?李径方才恍然大悟,慌忙入浴洗净。果然,还没坐稳,小狐业已跳上了自己的大腿,轻咬住自己的拇指,四脚一盘,睡了下去。
李径于是对着星空傻乐,墨生啊墨生,纵然不能共通心意,你果然还是对我有情。
他便再不去那些花红柳绿的地方。
生活变得简简单单。李径除了吃喝拉撒,发现小狐的日常喜好成了他崭新且永不厌倦的游戏。
比如,小狐喜欢他梳理被毛。喜欢延寿斋的蜜饯糕。喜欢雨前的龙井。喜欢衔着自己的手指睡觉。可是小狐讨厌洗澡。讨厌水果蔬菜。讨厌酒糟。讨厌自己身上沾染任何别人的味道。
李径戒了酒,小心翼翼的不要犯了小狐的忌讳。同时,他也学会利用某种香喷喷的甜点来引诱小狐洗澡或者吃些蔬菜瓜果。他常常看它嬉戏玩耍,感到眼眶炽热,他不自禁的一再的设想,如果今天自己面前的是墨生,该会有怎样幸福的感觉。
……
"苏,你知道么?唯有你这里,它不讨厌。或许,它喜欢薄荷?"
"是么?最近倒的确是用甘草配上紫棠轩的薄荷调了些香料。"流苏看着李径,淡笑道,"你是不是又要讨去?"
李径呵呵笑起来,"果然知我者流苏啊。"
正说着,怀里突然生些动静,原来小狐拱着身子钻出了被子。它舔舔嘴巴,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软软靠在李径胸前,小声呜咽。李径连忙拿起茶盏送到嘴边,让它饮些解渴。
流苏"扑哧"掌不住,险险喷出口茶,"你……你……你……"纤指一点。摇头。叹气。
妻奴。
尚不过如此吧。
岁聿其莫,转眼到了十一月入冬。
扬州地处江南,本是暖冬,今年却格外的冷。
浅江缓流,万物清枯。
小狐十分畏寒,成天窝在暖炉附近睡觉,不怎么进食。
渐渐瘦了。
圆鼓鼓的肚皮凹下去,毛色也失去了光彩。
李径看得心急,变着花样哄它吃东西,收效却不明显。有时候逼得狠了,小狐还会连抓带咬,根本不准他靠近。
李径常常满手布伤,挫败的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
一日,派去外地的随侍好不容易带回了这个时节扬州已不会有的蜜饯,李径很是高兴。他知道小狐一直爱吃,平时用这个便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迫不及待回到房间,即刻把蜜饯仔细摆在盘子里,端到小狐旁边。
"宝贝儿,乖,吃东西了。"
小狐正睡的迷糊,李径轻轻抱它起来,亲亲额头,拿起一颗桂花口味的在它鼻子前面晃晃。
小狐半睁了眼睛,嗅了嗅,即转开了脸。
李径换种口味继续引诱。小狐又再次转开。
再换。再转。
僵持了半个时辰,最后,小狐索性把头一埋,团起身子,显见是彻底不愿再搭理李径。
李径呆呆的举着蜜饯,脑袋里先是空白,接着一股怒火油然冲上来。他用力掰开小狐的前爪,把蜜饯往嘴里硬塞。无端被人惊扰,小狐张口就咬去。
手背霎时钻心一痛。
李径看着流血不止的伤口,额头突突直跳。想到自己诸般苦心,这可恶的狐狸居然毫不领情。他气恼已极。猛然站起来,小狐就势跌到了地上。
这一下,是彻底醒了。
小狐一个翻身趴伏起来,它瞪着李径,全身白毛倒竖,眼底露出凶狠。
李径凶神恶煞的回瞪它,一人一狐顿时气氛紧张。李径好久才从牙缝挤出一句:"不吃?不吃饿死你!"说罢,扔掉手中蜜饯,摔门而出。
出门之后,胸中怨气仍然无处发泄,李径扬鞭骑马,一口气奔到了郊外。
他使命的抽打,那马大约吃痛,终忍不住长嘶一声,把他震了下来。
李径红了眼睛,拽紧马嚼,扬起鞭子就要挥落,顿在半空,不住喘着粗气。
好半天。
他颓然的松开了手。
只是一头畜牲而已。如何体谅人心。
……
李径久久站在荒凉野原,茫然四顾。
远处群山叠峦,纵横青黄,一派萧索的残景。
他以为相伴只是一句承诺,却不知承诺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背负无人回应的感情,却不懂得咫尺尚有天涯。
他以为他付出了,或许……或许……
能有转机。
可是,他的墨生再不喜欢他。
再不记得他。
饶是他多么用心对待,它现在仅仅是一只毫无灵性的狐狸。
不仅现在,它永远只会是一只狐狸。
不懂得爱,也不懂得被爱。
这是事实,因为时间逐渐清晰。
很多次,他不能克制的想从那双漆黑的透亮的眸子里寻找墨生丝毫的痕迹。
他试图让自己相信,他的墨生不过隐藏在那具皮囊之下。
他明明看到自己就映在它的眼里。
他抱住它。明明那么温暖。
期待和希望。
他伸出双手,冷风过隙。
换回的,总是满心满腹的寂寞。
一只畜牲,狐乡尚且不容,你还愿意伴他一生么?!
尚绮当日所言,渐如雷鸣过顶。
李径发现自己似乎错的离谱……无论如何保留生命的形式,无论他如何欺骗自己,他的墨生,其实已经……
死了。
……
是夜。李径去了逍遥居。他坐在朝凰阁里,要了几十坛最烈的女儿红,大喝特喝。
软纱拂窗,点点星光投进屋内。
遥遥听见大堂内的觥筹交错,欢歌笑语。
"流苏,弹给我听。"
流苏起身落座,稍稍试音,随即扶了一曲。
不忘。
连枝共理,莫失莫忘。
曲若情人私语,恋眷绕梁。一尘起,一尘落。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少年,明艳端丽,世间罕有,偏生纯净如同露珠。
他笑着对自己说,我相信人是有真心的。
冉冉朝阳一般,唤起久违的感动。
如今乾坤改变,真心得了真心,只叹捉弄,有情混作无意。
磨了别人。折了自己。
流苏指尖轻压,乐声断了。
她走到李径面前坐下,给他斟了一杯酒,单手支颐,"墨生呢?"
"什……什么墨生?这……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墨生!"李径醉眼迷离,舌头直打结,"苏,你……你怎么不弹了?我喜欢这曲子……"
"你们怎么了?"
"我……我们?"
"你和墨生。"
李径挥手把酒壶一摔,煞气十足:"我说过了!没有墨生!再没有墨生了!"
流苏冷眼看他,径直拉开门,斜倚在门口:"李公子,你还是回去吧。恕流苏还有其他客人,不能远送。"
李径有些不敢置信:"苏,你赶我走?!"
流苏垂下头,轻声道,"是。公子请回。"
……
李径牵了马,极缓的行在路上。空寂的街头,马蹄声合着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的回响。
每一下彷佛击在心间。
……李家公子,素负薄信之名,可因为那孩子,流苏不当你恩客,当你是朋友……
……李径,你说过什么,你难道忘了……
你苦。他难道不更苦吗。
李径慢慢蹲下,掩面而泣。泪水滚烫,灼伤了冰凉的手掌。
"……墨生……墨生……墨生……墨生……"
你可听到我的声音。
……
李径独自一人去了别院。那里的亭台楼阁,桌椅床枕,他一处一处细致的打扫。
他无谓的忙碌。
心思浮在三米之外,落不回身体。
正值深秋,园里满开着金黄龙爪。这花也是由着小狐喜欢种下的。
小狐喜欢鲜明的颜色,他们不时暂住,满庭空荡荡的,他便想尽心思移些花草过来。
明浪起伏,花丛尽情散发芬芳。
李径早晚都会摘下一朵,一瓣瓣的扯开。
……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
李径,你不喜欢我,我当然要打你。
念及此处,哑然失笑。
墨生那个笨蛋,哪有用这种办法测人心意的……
喜欢。
不喜欢。
喜欢。
脚边遍布金色的花瓣。
纷纭如碎片。
什么碎了?再拼不回去。
那么说,你是喜欢我的了。
李径看着剩下的一瓣。
喜欢。果然是喜欢。
他嘴角轻扬,奈不住苦涩。
墨生,苍天若当真有眼,你该知我想你几欲疯狂。
"李公子。"
李径缓缓侧过身,一人施施然走近,竟是流苏。"你怎么来了?"
她娉婷身姿,面容却份外清冷,"李径,你家墨生要死了。"
什么?!李径脑袋一片混沌,她,她说什么?!
望着李径的面孔由麻木转为惊愕,流苏静静言道:"李家仆从四处找不到公子,便寻到我居处。公子十日不回,墨生十日不曾进食。它要死了。"她眼中盛载鄙夷之色,"我以为公子和别人不同,却不料几个月就打回原型……"
话未及耳,李径不顾一切往院外跑去。
墨生!
李径疾风驭马,直直冲进李府内园,脚刚落地,便往卧房奔去。
他踢门而入,正见几个贴身的丫鬟侍从,背对自己,通通趴在地上,往床底张望。李径不明究理,皱眉问道:"你们在干嘛?生儿呢?"
几人闻得动静,齐刷刷的转身跪好。其中一名唤作小翠的丫头往前一步,满脸又是灰又是汗,一叠声的哭道,"少爷!你可回来了!"
李径心一沉,扣住她手臂,喝道:"生儿呢?!生儿是不是怎么了?"
小翠被他狰狞模样吓到,结结巴巴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李径长出口气,尽量放缓语调:"你说,狐狸呢?"
"它……它在床底。十天了。"翠儿抹把眼泪,"自从少爷出门,它就钻进去了……怎么都不出来,放在这里的东西也不吃……我们不敢用强,又找不到少爷,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李径听得心紧,连忙走到床边,身子一弯,借着昏暗的光线,果然瞥见一小团黑影蜷在角落。
"生儿……"李径柔声唤它,"生儿乖,是哥哥来了,快点出来……"
黑影悚然一惊,更往后缩了缩。
李径伸出手,"生儿,是我啊……乖,快点出来……"
彷佛凭空惊醒般,黑影一下子就窜了出来,冲入李径的怀里。李径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低首往胸前一看,小狐已把头埋进自己的衣襟,四只爪子紧紧勾住,身体抖动的厉害。
白毛变成了灰毛。还挂着好些污浊的残絮。
李径抱着它嶙峋瘦骨,早骂了自己几万遍。他一时气昏头,竟忘了小狐于此四下无亲,唯有自己能够依靠。可他一味想着自己伤心,竟置它于不顾。十天受饿,不知怎生难熬的滋味。李径心中悔恨,当下轻轻抚顺小狐乱乱的皮毛,轻语念叨,"乖,生儿乖,哥哥回来了……别怕,哥哥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凶你了……"
好容易安抚下来,李径立马差人拿些各色食物,本以为又是一番功夫,岂料小狐乖乖的吃下肚。甚至包括最讨厌的水果。就连接下来的洗澡,也几乎没有任何抵抗。
只不肯离开李径半步。
李径干脆一同坐进浴桶。
他轻柔的用皂角给小狐洗净污滞。感到它柔软的四肢搭在自己胸口,丝毫没有用力。哪像平时一样,总是伸出尖尖的爪子来。李径大为吃惊,转念一想,定是那日自己太凶,又无缘无故走了几天,伤了小狐的心。
毕竟日日相处,小狐早将自己视为父母。
它以为自己不要它了。
所以,才会不吃不喝。自己回来,才会这么寸步不离。
李径感到些许安慰。
自己的付出并非全无结果。
出自本能也罢,依赖也罢,他的小狐,好歹认得他了。
一切痛苦顿时烟消云散。
心情大好。
入夜睡觉,李径先把小狐放上床,点了蜡烛准备看下书。小狐哧溜一声钻进被窝,半天探个头,又哧溜一声钻出来,立在床沿看着李径。如是往返再三。
最后偏偏倒倒的。眼睛困到睁不开。
却还强打精神。
李径初初没有留意,察觉之后不觉暗笑。
他吹熄了灯,宽衣上床。
小狐这才安生了。
在李径臂弯处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躺下。两只眼睛咋巴咋巴。李径会意,侧身将手给它。小狐衔住姆指,咬一咬,心满意足睡去。
不一会儿,低低发出鼾声。
李径几日未眠,亦困到不撑,把小狐搂了搂,即刻入了梦乡。
哪知梦中却不甚安稳。
一日李径外出归家,到处不见墨生。他心里着急,跑出去寻。不知何时,陷入一片迷雾。
摸索浑走片刻,面前突然出现一座石桥。
桥那头依稀一人,身段熟悉。
烟霭障目,李径欲要辨清,往前再走几步,就见一只小狐从他脚边飞快跑过。
到了桥中间,慢慢蜕出人型。
竟是墨生。
李径欣喜非常,卯足力气大声喊他名字。可墨生好像全然没有听见,直端端往对岸走去。
李径边喊边急急追过去,行到一半,眼看触及,脚底蓦然一空。万丈悬崖,失了支点,他拼死挣扎,不住往下掉落。
"墨生——"
李径一下子坐起来,冷汗如瀑。他慌张四望,但见纱帐轻丝,自己仍然好好在床上。
腊烛燃尽后,青烟一缕,袅袅上升。
原来只是噩梦一场。
李径慢慢平复了心跳,擦擦汗,正准备躺下去。却有什么轻轻靠近过来,舔了舔自己的手臂。他转头看去,见是小狐一脸困倦的盯着他。李径莫名感到安心,揉揉它的耳朵。
小狐重新衔住李径的手指,很快睡着了。
李径却久久难以成眠。
方才所梦那么真实。欣喜绝望,方寸毫厘,刹那变迁。
对岸那人……是尚绮吧……
他轻轻抚摸小狐。鼻端溢满它身上的幽幽甜香。
几乎快天明的时候,迷迷糊糊合了眼。
……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门,说是老夫人有请。李径尽量放轻动作起身换衣,又怕小狐醒来之后惊慌,便叫小翠好生看着,小狐一醒,赶紧通报。
甫一开门,李径意外看见屋外满目雪白,银妆素裹。
他很是吃惊,扬州的雪,是从来没有见过。
隐隐泛起焦躁,李径想着母亲不知所谓何事,不过还是快去快回方好。
他加紧脚步,穿过回廊,来到母亲房中。一跨进去,就吓了一跳。只见满墙挂着众多女子的画像。母亲屏退众人,一脸慈笑的拉他坐在身边,"径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差不多该娶亲了。这些都是我们为你物色的人选,个个系出名门,贤良淑德,品貌皆备。你挑个喜欢的,择日进门吧。"
"可是……"李径完全没料到是这回事,他随眼瞧瞧画像,暗自腹诽,这等俗物,给他的墨生提鞋都不配,还好意思自居品貌皆备,"母亲,何必着急……"
"径儿,难道你有意中人了么?"
李径一个"有"字涌到嘴边,生生吞下去。莫说墨生现在是只狐狸,就算他还是人形,自己又怎么可以对母亲说一个男人就是自己属意的人。
母亲见李径沉默不语,只当他有什么隐衷,继续劝道,"我们只有你这一个独子,你早日定下来,也好给我们抱个孙子,"她轻轻捋着李径的额发,"你以后再遇着喜欢,娶回来就是。"
"径儿,前次遭遇,我与你父亲再经不起折腾……难道你忍心让我们空等么?"
李径望着慈母鬓间白发,千头万绪汹涌,堵得一时他无法呼吸。
其实一直明白,终究不能两全。
他今生势必娶亲,他们李家的香火势必要人延续。他纵然有心爱墨生一生一世,可高堂健在,他总不可能一直独身。且退一步想,即便日后有了妻子儿子,他仍然能够守着它护着它。
"那……但凭母亲作主。"
李径心思恍惚的走出来,站在雪地里,一任纷扬雪花掩住全身。
脑中空空的。
前程未卜,铺天盖地而来。
……他终是背叛了墨生……
忽闻背后扬声唤他,少爷,小狐醒了,正四处寻你。
李径匆匆往回走,进了房门,小狐猛扑到他怀中,探出舌尖舔个不休。
李径心头一痛,紧紧搂住它,轻声道:"生儿,我要成亲了。"
"少爷,这是陈府的贺礼。上好白玉玲珑一双,青花双凤纹折沿盘一只……"
"少爷,老夫人差您去看看酒宴的清单。"
"少爷,新房已筹备完毕,只差订的一对龙凤腊未到……"
"少爷……"
"好了。你们不必再报了。有什么事情掂量着办吧。"
李径皱紧了眉,不胜其扰。自从订下腊月成亲,府里每日就和打仗似的,东一来事,西一来事。他记得上次成亲好像就没有这么麻烦,半天功夫一切就很妥帖。不过应该是因为狐乡不及人间规矩,未曾讲究六礼之类的习俗,爽爽快快便能直奔主题。
但这次不一样。
他娶的是当朝户部侍郎的千金,他父亲的旧识。两家权贵联姻,自然诸事升级,加倍繁琐。
李径待得回房,累的连脚趾也不愿意动。唯一的安慰,剩下小狐乖巧的挨在身边。上次他生气离家后,小狐逮着机会就凑过来粘着。
李径轻柔的抚摸它,不禁隐隐难过。可惜,木已成舟,米已成炊。
西楼望断天涯,山海盟约。
他未及脱口。
能给的,只自己一颗心。
有时候,李径会觉得自己很卑鄙。身体既然选择背弃,仍然自欺欺人想着总算为爱人保留了一块心田。放任自己沉溺回忆,白日发呆,夜晚也不得清宁。
很多次,他梦到墨生。墨生的笑,墨生的泪,墨生站在遥遥远方对自己轻扬手袖。
总是不能靠近的。隔了烟霞山水,慢慢模糊。
惊梦,变作常事。
李径醒来就很难入睡,他习惯坐在窗边的软塌,凝望窗外长月寒星。
一任冬日的冷风浸透肌肤。
让他不曾削减的痛,可以缓一点,再缓一点的周游全身。
寂静的空气中,会传来小狐微弱绵长的呼吸。
它睡觉不很老实,喜欢踢被子。
李径不时审视,看见了便起身过去,为它掖好被角。
几度反复,再重新上床睡觉。
如斯,一夜一夜,一夜一夜,悠悠而逝。
……
正月初五。破五。大吉。宜嫁娶。忌远行。
自清晨开始,城南王府即陷入一片混乱忙碌之中。府里搬来扬州之后第一次操办喜事,明明以为业已诸事停当,偏生此时生出许多事端,一家人忙的焦头烂额,生怕出点差错,误了吉时。
独有李径一脸平静,手中抱着熟睡的小狐站在屋子正中,随人摆弄。他时时陪伴小狐,到哪儿也不分开,习以为常了,当然舍不得离开半步。今夜却势必不能回去,不觉份外留恋,连到新房着装准备,也把小狐带在身边。
早前李径执意将常用的书斋改作新居,倒把自己的卧房保留了下来。
怕小狐换个地方睡不习惯。
李径一脸理所当然,父母亲就依了他。
昨天夜里,李径搂着小狐坐了一夜。他看它躺在怀中熟睡的样子,肚皮起起伏伏,四个爪子牢牢攀住自己。一阵眼酸,再是也流不出半点眼泪。
往事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犹记得初次见面那个霸道张狂的孩子,他们的初夜,没有甜言蜜语你侬我侬,反而拳脚相加大打出手。令人啼笑皆非。
后来是怎样渐生情愫,直到现在,李径也不太明白。
大抵命运交缠,即便暂时擦肩而过,到底逃不过终究熟捻。唯叹加诸他们身上的命运未免太过莫明其妙,相近相远,错过了又错过。
他幡然醒悟,想要真心陪伴,却只是落落空谷,再无回音。
李径于是骑在马上也犹在梦中,四下锦绣繁华锣鼓喧天,满城的百姓都围拢了看热闹,他的神思一发游离九天之外。
手心紧紧握把木梳,梳齿嵌入手掌,却浑是不觉痛的。
临出门,身侧有人来报,说是逍遥居的流苏姑娘专程送来贺礼,指明要公子点收。因为念着二人关系匪浅,小厮不敢怠慢,屁颠屁颠把东西呈到眼前。
李径魂里梦里打开那个红匣子,触目一呆,彷佛陷进冰窟,一气凉到心尖。
一把普通的木雕梳子。
梳背刻了只栩栩如生的狐狸。
自那日他们闹翻,李径纵然有心道歉,无奈流苏再不肯相见。几次未果,李径也就作罢,想说等她气消了再来拜访。接着婚事忙乱,这事暂且搁在脑后,算算数月有余。
想不到,她竟会送来贺礼。
……我以为你和别人不同,却不料几个月就打回原型……
李径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白头携老,白发齐眉。
一君不容二侍,一心何堪两对,你答应墨生什么,是否真忘了干净。
李径将梳子轻轻贴在胸口。
……苏……我……
浑浑噩噩被人牵了去骑马,李径差点摔下来。后面的迎亲拜堂更不知所以。拿根筷子挑帘照影,美娇娘低垂脸颊,淡扫蛾眉。一张如花的脸孔。
李径木然看着,耳畔欢歌笑语乍到,不知为何想起墨生那时新房独坐的背影。
一抹纤瘦,孤灯斜倚。
由怜生爱,或许,那个时候开始,他已经隐隐动心。
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木梳。
一笔一画刻入心间。
墨生。墨生。生儿……
终于熬到宴客,李径周游反转人际,一杯杯不住牛饮,旁边好心来劝,他只是笑。
没关系。难得的日子,一醉方休。
酒渐入酣,父辈们离了席,剩下一帮酒友闹场,不知哪个唤来些丝竹班子取乐。李径脑子不甚清楚,突然一曲极熟悉的调子入耳,朦胧看去。流苏一袭红衣,珠环玉绕,巧笑生姿,端一副艳丽无双的脸孔。正坐在前堂抚琴。
"束薪缠绵,三星结好,只叹这人事蹉跎把君忘。
百尺高楼,天涯望断,一雨春梦醒犹自婵娟薄寒。
心心念念旧日情种,哪晓得蓦然惊魂,已是万重山……"
并蒂连枝。比翼齐飞。
但愿姻缘散尽,依然三生三世不相忘。
曲子很是悠扬,词却如利剑穿心,一字一句重逾千斤。
李径痛不可当,踉跄几步,握着酒杯的手斜斜一倾,洒出好些。
忽而有人高喝,"流苏,大喜的日子,怎地不换首喜气的来,当真旧情人结亲这么不甘愿么?"这一起头,惹来众人调侃。流苏顾盼流连,掩口一笑,"公子既知,何必点破?"轻睇李径一眼,嗔道,"谁叫李郎薄幸呢。"顷刻转过脸去,唱的却已换作一首眼儿媚。
李径听得额头冷汗直冒。
薄幸薄情。
枉自己说什么委曲求全,说什么忠孝在先,不碍借口。墨生为了自己,岂非是连命都舍了么?可自己口口声声论爱谈情,真的为他所作曲指寥寥。如若真爱他胜于一切,这一点俗世牵挂,富贵浮云,又为何非要选择妥协呢?
束薪缠绵,三星结好,只叹这人事蹉跎把君忘。
如醍醐灌顶,月来浑噩刹那澄明。
李径站起身,对着台前流苏一鞠躬,高声道:"苏,李径知错了。"嘻嘻一笑,举起桌上一壶满酒,一饮而尽,擦擦嘴,对满堂亲友笑道,"今晚一过,李径成家立事,再不比从前。这长夜漫漫,美酒佳肴,万望各位尽兴而归,李径可是要先走一步了。"
好似应和一般,流苏的曲风一变,轻舟小调,动听别致,原是十八相送。
李径转出来,亲手阖门,里面遥遥喧嚣,竟似另一个全然无关的世界。
他看着头顶明月浩荡,心底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拿出袖中木梳细细摩娑。
就着月色,那小狐栩栩如生,彷佛随时一跃而生。
李径轻柔一吻。
生儿,李径好生糊涂,险要犯下大错。
幸好得苏提点方能醒觉。
从今以后,我李径发誓,定会陪你白发齐眉,白头偕老。
逃婚这事说来简单,可惜逃避的对象是自己势力强大的父母以及当朝的权臣,李径深感头大如斗。银票不敢用,等于白纸。家里的金元宝银元宝也不敢用,等于砖头。更不提揣的那一堆价值不菲的玉器珠宝。背了一段路,李径想明白了,趁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这些劳什子统统扔到江里,才减轻了负担。于是剩下几吊铜板,不知能撑到何年何月。另有他早年佩戴的一只小小玉佛,因为小狐喜欢,他便留下来,用红绳系好,给它戴在脖子上。
李径带着小狐往山区小路行进,哪儿偏往哪儿走。一则估摸自己的财力只够在穷乡僻壤购置房舍田产渡日,二则为了躲避撒网寻他的人,三则小狐喜好山林草莽自在的生活。
事实证明李径虽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到底还是有头脑的。不计疲累拮据,他们未曾遇到真正的麻烦。尽管一路风餐露宿,所幸墨生相陪,李径再苦亦觉甘甜。
逃难的过程算是非常顺利。不足一月,他们就来到了一个闭塞的山村。村里民风淳朴,常年没见外人,对李径自然十分热情,不仅房不要钱,还分了些地给他耕种。接着,李径跟随村人去镇上添置了些家用,生活勉强安定了下来。
乡间日子不比王子风光,一呼百应,凡事有人操心,此处衣食住行皆要自己亲力亲为。
李径开始学习打猎,种地等等活计,小狐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东走西走。尽管起头困难频多,李径为了养家糊口,倒是学的很快。等到手脚生出厚茧,皮肤褪了层颜色,便不再如初辛苦。何况,粗茶淡饭也无所谓,他素不讲究这些。只管计较他的生儿每日能有一两的瘦肉足矣。
若有万一,能哄进一颗蔬菜,那李径就真是开心了。
闲暇光景,李径会抱小狐去林间或者野外游玩,一人一狐追来逐往,乐此不疲。
当然,长久相处,不是没有争执的时候。比如小狐热衷捉鱼,一看见水塘水池水坑水洼就会蹦进去,经常弄到一身污泥。现下正值隆冬,毛毛未及弄干的结果,往往是伤风。眼见小狐生病,李径自是心疼的不得了。抓药熬药的,捣鼓几日方能痊愈。过不得半天,又是湿淋淋的回来了。李径下狠心要禁止小狐入水抓鱼。可虽然小狐事事依顺,在这个问题上却是特别固执。所以每到引发矛盾,小狐总是随便找棵李径绝不可能爬上去的树顶蹲着。任李径在树下千呼万唤。
然后,再论恼怒的程度,决定抗议期限。
李径无奈,他如何舍得他的宝贝挨饿受冻?渐渐妥协了,只是更加注意小狐的动向,除却屋里一直生盆炭火以外,如果它湿了毛回家,就赶紧想办法擦干。直到三月开春,野地开满红红黄黄的小花,小狐的爱好变为扑蝴蝶之后,方省了心。
一日晨起,李径如常带小狐到他们常去的草地玩耍。念及小狐贪玩,他特意备了些熟食,打算一会儿饿了和小狐分享。李径坐于一旁,痴痴呆呆看小狐蹦跳着扑蝶,口水差点淌了一地。他心里不免暗自得意,咱家的墨生实在是可爱的紧啊。这么呆了一天,不觉已是黄昏。小狐跑累了,就靠着李径休息。李径把肉撕成小块喂它,喂不得几口,小狐就睡死了。
李径脱下自己的罩衣给它盖好。衬着夕阳残晕满目金黄,只觉山风轻柔过耳,流霞若醉,蝶乱蜂飞,份外快意舒适。他将小狐移入怀里,也慢慢闭眼睡去。
楚天望远,东君解愁。
春伏春起无踪迹。
分明喜恨,相伴合离。
且把柔乡暂避。
……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李径醒了来,睁眼看见一空的繁星浩荡。
该回去了。
他垂首瞧瞧怀中小狐,仍然缩成一团酣睡。洁白的绒毛随风微动,挂着些零碎的草叶。李径不忍吵它,轻手轻脚将小狐身上的杂物拈净,又轻轻站起来,抱起它准备往家走,不料头一抬,一下子惊在原地。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人。衣裾翩翩,清雅淡然。虽然面目不甚清楚,可举头星野的璀璨彷佛也远不及他眼眸明亮。永是那幅身姿挺拔,风华绝代的样子。却是李径此生最不想要看到的人。
狐族的族长,尚绮。
李径抢先喝道,"你来干什么?!我们和你已经没有瓜葛了!"音调打颤,颇有些外强中干。
"看来,你果真信守诺言,将生儿照顾的很好。"尚绮极慢的走过来,"我也未曾想到,你竟真的愿意为他舍弃一切。"整个人笼着一层薄薄的星辉,似妖似仙。
李径全身绷紧,赶快往后退了几下,防备的看着他。
"你不用怕我,我不是来抢生儿的。"尚绮不再靠近,立定了说道,"我来,只为帮你。"
"帮我?"李径一脸不可置信。"我不需要你的帮忙。我们现在过的很好。"
尚绮凝视着他怀中的小狐,"我能帮生儿恢复人形。"
"什么?!"李径闻言往前急走两步,又退两步,疑道,"你上次不是说……"
"生儿的内丹的确已毁,不过他的内丹本来就不是真的。"尚绮目光变得轻忽,叹了一声,"因为他并非天生的媚狐。"
李径听得满头雾水,"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做出来的?"
"的确是做出来的。"尚绮点点头,眼神益发迷离,"且是我逆天而行做出来的。"
"媚狐百岁之时需行所谓成人礼,也就是找个凡人相好,若行房不死就是遇对了人,即刻吃了他,才算礼成。当年我下山伊始,遇到那人摔下山崖,救了他。后来,我们鱼水交好,我便知道他不是我要找的人。照理他明是要死的,不知为何我鬼迷心窍,竟分了半颗内丹给他活命。自己落得元气大损。"
"我带他上山,住在狐乡附近,以便能随时去冰洞疗伤,还让他也能入这狐族圣地随我修炼。那时候,每天都和做梦一样,我将冰洞取名燕陵,只因他对我誓言永远不弃。"
尚绮说到此处,嘴角扬起一抹嘲讽,"不弃?哼,那时年少未经,哪里知道人心善变。两年相伴,他借故回乡探亲,说是半月便回来,我听信了他。结果等了又等,三年他都没有回来。"
尚绮缓缓言来,李径虽不解他用意,业已听出端倪。
始乱终弃么。
果然,尚绮笑了笑,道:"始乱终弃。"
"我下山寻他大半年,四处打探,费尽辛苦,竟原来物是人非。他早已经娶妻生子。"
"我那样恳求他,跪在他面前,他却说什么人妖殊途,根本不可能与我一生,还劝我趁早死了这心。若这样也罢了,他更使人降我,将我打成重伤。"尚绮声如梦呓,悠悠叹息,"我一怒之下现出原形,杀了他全家九十四口。食其肉。饮其血。"
"可就是这样,仍然无法削解我丝毫的恨。"
一个恨字遥遥及耳,明明语调和缓,却有股莫名的寒意泛上李径心头。想说这些陈年旧事与他何干,未及开口,蓦地眼一花,某人已近在面前。
"因为我有恨,"尚绮伸出手,把玩小狐项上暖玉,柔声道,"所以,才会有了生儿。"
李径倒退数步,胸口怦然直跳。手心背后全湿了汗。但他心下明白,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尚绮的,因此势必不可以自乱阵脚。他稳定心神,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尚绮并不答话,略略仰起的脸颊星辉洒将,琼楼独立,玉怜香轻。
"其实也许并非全然是恨……应该还是我始终不能甘心吧。"
尚绮神情冷漠,似在叙说一段和自己无关的往事,"于是,我便想要他重生,再活一遍。"
"这一遍,我要他爱我。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月过中天,冷风扶枝,偶有鸟啼。
却只是廖廖数声,听得人心凉不已。
"燕陵洞内足足五百年,我终将他的骨血重新炼作一颗内丹,捉了只普通狐狸喂下去,待它生产,便将狐崽抱回狐乡养大。"
"再过百年,它化作人形之后,果然像足墨燕陵……眉眼鼻口,每一笔,每一线……连说话的声音……"尚绮闭上眼睛,"我便为他取名墨生。"
墨生。重生。
墨家燕陵,骨血重塑,百年复生。
李径闻言大怒,他抑制不住满腔怒火,大声质问道:"因为你恨人抛弃,因为你得不到,所以,你才那样折磨生儿,让他活着受苦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尚绮看了看李径,复深深凝望着小狐,"但这样对他……实非我本意。"
"我想好好疼他,好好爱他。可看到那一张脸,往事历历在目,我就无法不恨。"尚绮叹了口气,"何况,我渐渐发现,生儿再好,再顺着我,他始终不是我要的那个人。"
"生儿……始终是我养大的。"尚绮似在思忆什么,停顿片刻,方继续道,"生儿非自然之物,违背循环,天地生异,狐族那帮老不死的隐约察觉了我的秘密。他们无法坐实,想借墨生行礼之机窥探真相。因为行礼过后,媚狐无须变回原形就能修炼。生儿,本来就是只普通的小狐,当然是办不到的。而他们绝无可能容忍生儿的存在。"
"我自是不能让此事发生。"
"却不料那群老东西使了个机会将我支开,等我第二日赶回狐乡,生儿已经听信那些屁话,绑了你成亲行礼。"
李径想到二人认识经过,怎样傻气也是甘之如饴,他心底柔情万千,摸摸小狐头顶,暗想,我与生儿可是注定的姻缘,凭你怎么断得了。
尚绮脸色一凛,"你以为我断不了?!"
李径大骇,原来尚绮真的能够知道自己心里想些什么。可他自认有理,嘴硬道:"你说你断得了,怎么我们现在还是在一起呢?"
"当然是我故意所为。"尚绮冷冷应道,"你们成亲当晚,你不过暂且没气昏过去,他就巴巴守了你一夜。隔日我差人拖你去埋了,他还哭着不让。我即刻便知道他动了凡心。"
"可须知真心付出,未必换得回真心相对。"尚绮挑眉冷笑,"生儿自幼长于狐乡,天真纯粹,不识人间尔虞我诈。况他性子直率,丝毫不懂掩饰,一半天生,一半也是我着意养成。"
"……为什么?"李径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尚绮沟通,此狐心机叵测,说出来的话,越解释他越是迷糊。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太刚易断,太柔则废。"尚绮轻笑,"他这样子,无论爱上谁,都是绝路。若爱上的还是你这扬州第一的花花公子,怎难逃伤心欲死。"
"上辈子,我尝的,这辈子,他若尝了,我也算是报了仇。"
李径一张俊脸涨的通红,说话结结巴巴,"我,我哪有花心?!"
尚绮并不睬他:"李公子,你果然不负我所望,真的想尽办法逃离他。你们回到狐乡自以为机密,可我身为族长,如何可能不知?那天,我故意在你眼前折辱他,助你离开,还告诉了个痴儿你的下落,本就是要杀你的。"
李径闻言大惊:"是你叫善喜来的?!"
尚绮看他一眼,深叹道,"我只没想到生儿竟然那么傻,跟着你到处跑,任你欺哄不算,到头来,竟还为了你,三番两次不要自己性命。"
李径念及往昔过错,心头大痛,却无法辩驳,呐呐道,"我后来就懂了……若不是因为你从中作梗,我们早已经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尚绮突然大笑起来,"不过证明你们能够共患难,这本就不难。可你如何能确定可与他同安乐?"
"李径,非经生死,你会爱他?!"
"你敢说你现在心里不是感激同情大于真心实爱么?!"
李径张口结舌,呆在原地。
尚绮往前逼近一步,双目直直盯着李径,"夕往诸般,我的确对生儿不好。如今,你既能为他舍弃一切到这个地步,我就权且相信你们对彼此的确存有真心。所以,我打算给你们一个机会。"
李径愣愣看他。
机会?什么机会?
"我将墨生抱走,助他恢复人形。十年之后,你在这里来等他。若他还能记得你,就会来与你相见。"尚绮双眸粹了寒星点点,冷若霜剑,"你可愿意?"
李径一时清醒过来,他防备的看着尚绮,"你究竟有何目的?莫不是为了拆散我们吧?"
"哼!"尚绮鼻子一嗤,曼声道,"李径,你好好想想,我真要抢生儿又有何难?直接动手即可,何须多费口舌。"
"可是……"
"好了!"尚绮不耐的皱了皱眉,"我已经说过了,我这么做只是为了生儿,想要补偿他。且看你也算是真心。"
"若他……若他……"若他十年后忘了我呢?
李径紧紧抱着墨生,千万句话语彷佛都紧紧黏着喉间,嘴唇张合,却是默然无声。
"若他忘了你,自然是代表你们缘分已尽。"尚绮笑若流云,"其实你们本来就是一段孽缘,李径,你何苦执迷?"
李径充耳不闻,全副心思凝结一般。他只是抱紧小狐,好像一松手,手中生命就会不见了似的。
"不过,你若愿意他永远是只狐狸,我也不勉强。"尚绮转身过去,脉脉春寒,风动衣摆,"我就等你一柱香的时间。"
李径低头,久久看着怀里的宝贝。它睡颜正憨,轻轻衔住自己的拇指,一副痴迷模样。嘴角还有些水滞。时不时的摇两下尾巴。浑然不知自己以外的世界。
十年。李径,我权当给你和他一个机会。
十年,简单两字,绝望并逐希望而生。
十年之后,会是怎生光景,是否真好过今时今日相守相依?
生儿,纵然你不懂回应,我又是否应该知足,和你如此终老一生?
李径将脸颊贴在小狐额头,感受那一点温暖,逐渐传遍自己周身。
眼睛胀痛,却奈不住神思渐渐清明。
生儿,纵然欢乐伴随,可我想你顾盼流连,喜笑愁悲。我想你疏影同窗,娇纵蛮横,扯着我脸迫我喜欢。我想你那么多那么多的爱我,给我满满一颗心。
十年,长短岁月,世间又有几多十年。我用这十年和上天作赌。赌我们命定有缘,赌你不会忘了我。即便日后我输了,好歹我知你已然恢复那般美貌,遇上谁,爱上谁,我都不在乎。我曾带给你的那些苦,那些痛,如今通通还给我。
罚我历遍相思,痛彻肺腑,让我永永远远只能思念你。
但如果。只是如果。
十年之期过去,你仍然记得我,仍然爱我,那就请回到我的身边。
银河迢递,尚有鹊桥相逢。
阴阳永隔,还能入穴成蝶。
李径附在小狐耳边,轻轻道:"生儿,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不管十年二十年,我李径,此生只等你墨生一人。"
九年零三百六十二天。
"公子,这是您要的蓝布成衣,我们连夜调货赶工……没问题的,千人的用度也是足够了……"
……
九年零三百六十三天。
"少爷!小心!前面有棵树!"
"楼梯!少爷!楼梯!"
……
九年零三百六十四天。
"公子!公子!院子已经扫过了……"
"少爷,这桌椅是晨起才擦的……"
"哎呀!不好了!!!少爷把灶给燃了!!!"
……
九年零三百六十五天。
"你真不去了?!"
"不去!"
"真的?"
"说不去就不去!"
美人娇叹,"你到底在怕什么?十年都熬过来了……每天都去,每天都去,跟魔了似的。眼看到日子了,你居然说不去了?!"
本来趴伏在桌上的醉汉霎时横眉倒竖,满口含糊:"要……要你管!"半天又涎着皮笑起来,"苏,苏……给我弹……弹……"
美人不顾形象的翻翻白眼,"弹什么?!"话是这样,人业已走到琴边,准备抚那首万年不变的曲调。
不料醉汉忽然跳起来,扑三倒四猛冲向屋角的铜镜,伸手摸着自己的面颊仔细看了半天,"苏,我是不是老了?"说罢,苦着脸自言自语道,"苏,你都老了,我还能不老么?"
美人终于暴怒,"李径!你给我滚回去睡觉!"
……
十年当天。
高岗独台。月落日升。
依然春寒陡峭,依然满地散漫开放野花。
红的。黄的。彩蝶翩飞。
雨雪过去,新阳朝叶,春秋无改。
十岁轻风年年抚面扬尘,统统不敌今年寒了又暖,暖了又寒。
李径将方圆几里细细密密摆好煮香的肉脯,自己端坐正中,衣冠摆弄许久。停当了,不敢睁开眼睛等待,只屏息凝神,于心头反复默念:"生儿乖,生儿快来……你哥给你带好吃的来了……生儿乖,生儿快来……十年了哟……生儿,十年了……"
生儿,十年了……十年了。
你真的……会回来吗。
日落,月升。
星星点点的亮光透着凉薄,冷冷旁观人世变迁。
偶有寂寥鸟声传来。一切似乎当年模样。
他把小狐交给那人,一直站在身后看那人抱它离开。
手心彷佛还残留熟悉的体温,暖意切切。
身体却透彻挥不去的寒冷。
他奇怪自己竟没有哭泣。
只是死盯着他们消失于视线之外。
既而,他坐在这里。整整三天。
不能动。
不是不愿,仅仅不能。
直到有人寻来,他由谁拖着走,那么多的人影嘈杂,那么多的事物纷乱,并不真实的声音,他似乎闻得怒骂哭喊,还有一阵熟悉的旋律……心早落在什么地方,再寻不回来,且当一梦。
待得被一巴掌打醒,渐渐看清楚面前人,梨花带雨,却故作凶狠的模样:"李径,你等他,就好好给我等!不死不活的过,算什么?!"李径捂着脸半晌,方苦笑,"苏,你下手也悠着点嘛……"流苏泪中含笑,咬牙狠狠道,"看你还敢不敢装死!"饿虎一般扑过来,湿了他的肩膀。
李径抱着她,叹气。何必唤醒我。苏。十年,你要我如何等,如何熬。
原来皆不是梦。
李径断断续续从人嘴里得知经过。据说自己被寻回的时候,呆呆傻傻,什么都不知道。父母最初震怒,后来不由心惊,只盼他病好,其他再是不计较了。这倒十足好处。起码不会再有源源不绝的相亲,连上次拜了堂的女子,因为不好拖累人家,李径又抵死不从,于是,随便找个理由悔了婚。对方虽然暗下记恨,可是论家世到底对这王爷夫妇无计可施,何况谣传公子已傻,他们如何舍得自己女儿深陷火坑?沸沸扬扬一阵,便罢了。
李径更加随心所欲,再无人管束。着实换回一段清静日子。
不过,纵然他恢复神智,行为举止并未因此正常多少。
李径做的第一件事即仔细的搜查了自己的房间。几经反复,在床底找到五六根绒绒的白毛。他用珠玉匣子好生保管起来,吃饭睡觉从不离身。就差每日三柱清香。
而做的第二件事是他于自己前院亲手挖了个大坑,将里面畜满水。隔段时间就丢数条鱼下去。过不得几天,又尽数捞起来,不杀不吃,就望着呵呵傻笑。
当然最为怪异的莫过李径开始废寝忘食的学习爬树,学会之后,全扬州稍俱姿色的大树都被他爬了个遍。他常常久呆树上,痴痴看向远处,如同没了魂魄。就是不知道的人见了,也不禁觉得,扬州第一公子,大约是在等着什么人吧。
接着大概一年过去,李径整月整月不在家住,总是回来几天,又失了踪迹。王爷派人跟着,发现他不过跑到最初被人发现的山坡枯坐,一坐就是大半天。除此之外,李径会去逍遥居找他们的头牌流苏,一去也是大半天。
王爷夫妇想,就是妓女,他喜欢,便娶回来也好。未料话刚出口,自己儿子就笑得眼泪横飞。
父亲,母亲,孩儿是有心上人。可他不是流苏。
是谁?你说。说了我们给你作主。
……十年……
李径轻念,十年。朗然开怀,眼角泪珠彷佛仅仅刚才的残余。他笑着说,等十年,孩儿便让您二老见未来媳妇。
流苏曾问李径,为什么不将墨生容貌画下,以便随时得见,以解相思。
需要么?心底暗笑。
一笔一线都刻在心里了,何须俗世叨扰。
十年……长啊……
……不长……苏,真的不长……你看,已经五年了不是……
相思成毒。
他的解晚在岁月尽处。
所以,只能任凭这毒蚀心彻骨,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让自己不要发疯。
李径,我认识你十几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真的傻。
苏,我不是傻,我只是在等他。
李径,你想过没有,若他真的……
……我也会等他。
话是逞了强,心里反而日渐难安。甚至害怕那一天真的来临。
他等生儿。人却没有来。
其实尚绮骗了他,使计拆散了他和生儿,属他笨蛋才会相信那人的"好心"。
李径逼自己不要胡乱猜测,但是念头一起,就如脱缰的野马,拦也拦不住。
生儿。你听到我唤你么。
我在此处等你。我捉鱼。我查验每棵树。我以为或许会见你来。
你却一次也未回来看我。
这是否便代表,你已经不再是我的生儿。是否不用十年时间,我已然失去了你。
……
李径抬头望着远方初起的红艳日头,如昨天般耀目。
不管他如何不情不愿,太阳仍会东升西落。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秒。
十年零一日。
李径忽然仰天长笑。
空洞的笑声溶了血泪,嘲人,嘲己。
李径,原来你是真的傻。
天地万物荡作一股淘天巨浪,蜂涌而来。
李径脚下踉跄,对着苍茫疯狂大喊。
"墨生!生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给我出来!你出来啊……"
"你出来啊……我求你……我求求你……"
眼泪再掌不住泉涌。
心底慢慢明白。
生儿,他不会回来了。
李径失魂落魄行在路上,明明春光乍好,但觉寒冷浸透,到处陌生。彷佛这天大地大间,竟再无一是自己的归宿。
他迷迷糊糊一直往前走。撞到谁了,谁撞到自己了,骂声不绝,他不问不答,全不在乎。就算倒下去了,爬起来又继续走。这么过得半日,晚霞染遍天际。李径骤然惊察,自己正站在城郊别院的门口。
大红俗烂的新灯笼晃晃悠悠,一对石狮子被擦的镫亮,光可鉴人。
李径笑了笑。推门而入。
里边的庭院清洁整齐,花草修剪得宜。看得出仔细。
可李径知道,无论自己之前费多少功夫,到底还是白花了心思。
他慢慢走过小径,温柔的抚摸径边种种物什。这里的每一木,每一石,因多年勤加打扫,于自己,已经格外熟悉。
想想,离第一次他带墨生前来,屈指近有十二三年。
当初居心叵测一番心思,恨不能马上摆脱跟着自己的狐妖,谁知道,时过境迁,现在他想要人跟着,转身回头,再没了身影。
很多次,夜深人静,他都难以入眠。闭上眼睛,细细捕捉屋外任何一丁点儿的响动。可等他闻声飞奔出去,不是被风骗了,就是被树欺了。还有一两次,他跟着一窜而过的野猫追了半宿。
不是没人私下说李径疯了傻了,毕竟他平时除了忙乎墨生的事儿,偶尔见见流苏,已不大和以前的朋友来往。
但李径心底清楚,自己情愿疯了傻了,也好过这样一次一次跌进失望的深谷,疼到锥心刺骨。
偏偏自甘堕落。无药可救。
李径踏入卧房,房内红帐轻纱,随风轻轻摆动。
他走过去,坐下来。
手指描摹着枕套被褥上的繁复花纹。
龙凤呈祥,鸳鸯戏水,连理并枝,皆是成双结对。
李径,我喜欢你。
那人薄红的脸颊,肤白胜雪,好似一株不胜怜惜的娇蕊,盛开在万涛红海之中。
他缠抱住自己,那么紧,他的泪,总是一再的打湿枕上青丝。
问他疼不疼,他会咬住牙关,轻轻摇头。
生儿,你是不是很疼。因为我的关系,让你懂得了什么才是疼。
……李径,你为什么要走……我叫了你好久,声音都哑了,你为什么不应我……
……李径,我的胸口好痛……昨夜你离开我,我的胸口就一直好痛……
生儿,对不起。
若再重遇你一次,我定然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可是……事到如今,为时已晚了吧。
李径站起身,走到窗边,屋外霞光嫣然。不由想起第一回,他对着一地零乱手足无措,也是从这边看过去,看到生儿沐浴金辉,十足认真的扯着一朵红花的花瓣。
苏,你说扯花瓣有什么意义。
这你都不知道?喏,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李径,你还当真不喜欢我呢。
李径时下瞠目结舌,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典故,难怪有一次莫明其妙挨了耳光。惊愕过后却是不以为然。不愧是狐狸,能笨到这份上……我会喜欢他?!简直痴心妄想……
李径从窗口一跃而出,快步跑到一株红花跟前,劈手摘下,深深呼口气。
"能见……不能见……能见……不能见……"
花瓣渐渐少了,李径益发觉得自己心被高悬半空,他双手颤抖,再无力继续。于是,闭眼蹲在地上,过了一会儿,迅速的就地挖了个坑,将残花扔进去,旋即埋了,用脚跺实,方长出口气。
李径望着脚边散落的花瓣嗤笑道,"哼,老子才不信!"
"你不信什么?"
彷佛晴天被雷击中,李径表情动作齐齐僵住。我是不是真疯了?
忽然耳朵被死命倒拧起来,"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
李径依然愣住不动,任人拉扯。
半晌。眼泪忽然顺着眼角一颗一颗滴下来。
来人顿时慌了手脚,一边不住给他拭泪,一边小声嘀咕,"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啊……我没用很大力啊……我不过是气你让我等了这么久……跟你说话你也不答应……"
李径彷佛这时恍然醒觉,他用尽全身的气力抱住面前的人。
熟悉的淡香扑鼻,青丝微微扫过脸颊。
李径方有了实感。
"生儿,生儿……你可是回来了……我好想你……"
不料这梦一般的时刻,瞬息便被打断。李径呆呆坐在地上,揉着胸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不可置信道,"你……你干嘛推我?"
墨生皱着眉头,明显嫌恶道,"你好脏。"
……当然不认识……我哪儿会认识你这么脏的人……
往事重演,落下李径哭笑不得,一股无名火起,他跳起来怒道,"我哪有脏?!还有,什么叫我让你等那么久?!明明是你让我等了一天一夜!"
"你胡说!我才等了你一天一夜!"墨生脸气的通红,上前就要一巴掌呼过去,却被李径猛地拽住一扯,拉入怀里,啃了个天昏地暗。
"唔唔……李……滚……唔……"
墨生用劲挣扎,哪知某人此时竟然力大无穷,硬是固定了他在怀里动弹不得,张口欲骂,又给堵了嘴,舌头进,舌头出,恣意霸道。到后来,搅乱一池春水,四肢发软挂人家胸口,自然更是没有办法反抗。等他感到凉嗖嗖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扒光了衣服,一身赤裸躺在铺上,两腿架分两侧,某兽类正提枪走马准备进攻。
墨生被他狠戾的神色吓变了脸,眼里泪水打转,"李,李径……你……你要干什么?"
李径张开血盆大口扑去……轻咬住墨生的嘴唇,吻得悱恻缠绵。
墨生心底软软的,刚想伸手抱他,某人忽然抬头,阴深一笑,"生儿,可、想、死、我、了。"
话到此处,半句亦是嫌多。
当然,尽管李径急赤白脸,也顾忌着心上人久未房事,所以待一切妥贴,才真正开始动作。他手脚不停,嘴里还乱七八糟一通喊,"生儿,宝贝儿,冤家,小兔崽子……"
墨生一口咬在李径下巴,怒道,"我……我是……狐……"
李径闻言顿感小腹抽筋,他强忍住笑意,赶紧凑上去安抚情人,"好好好,小狐崽子,小狐崽子成了吧……"
……
屋外鸡叫。好歹事毕。
终于轮到间隙说话。
"我三叔,他死了……"墨生偎在李径怀里,轻声道,"他把他的丹给了我……又用尽真元助我……"
李径埋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刚醒来的时候,记不得你的事情……三叔一件一件将给我听……我慢慢记得你了,他才……其实我知道,他不恨我的……我也……"
"恩……"
"李径,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好不好?"
"好,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
"你说你在哪儿等我来着?!"
"我们分开的山坡啊!"
"你猪啊!那时候我是只狐狸,我怎么知道是哪个山坡?!"
"……"
"没见过这么笨的!害我等那么久!你这个……喂!李径!你要干什么?!你……你……我……不……唔……"
……
风潇潇,雨飘飘,静听三更夜夜鼓,枉求相守靡靡梦,枕边人不来。何处香消十年苦,情浓岁载发髻白。碧天落春红,雁归巢,西林醉。终有这,花艳复记往昔好,雨清还书重逢泪。
问一声,答一声。你在?我在。
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身边。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09/12 at 下午12:14: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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