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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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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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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的故事》天外游云

不能说的故事
作者:天外游云
出名了
  兵荒马乱的一天。

  周宁在会议室里对照病历一字一字的检查着那张保险公司的英文单据。男性患者,三十四岁,急性心梗,经皮冠状动脉成型术失败,行急诊冠脉搭桥术。术前广泛前壁心梗并发室颤。。。

  老主任定在今天做一台教学观摩手术,总住院选了这个患者,谁知还没开台就出了室颤,虽然经过及时抢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老主任却气坏了,在手术室里咆哮。每个人都有错,副教授,主治,总住院,住院,进修医,麻醉师,洗手护士,体外循环师,还有他们几个小萝卜头。没办法,越是有名望的医生越是爱惜名声。最可怜的是骨科总住院袁宾,不知道为什么路过探了个头就被揪住,骂了个狗血喷头。

  正想着,说曹操曹操到,袁宾笑嘻嘻的推门走了进来。

  坐在周宁旁边写病程的程勉看见他就笑,学着主任的样子说,'你哪个科室的?吃饱了撑的到处瞎逛?这是手术室,不是菜市场!

  哎,你还真是小强啊,刚被人骂了还敢往人家地盘上闯?'

  袁宾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小大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挨骂也是没辙的事。我才不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呢!

  切,还好我不是心外的。靠选择病人保持低死亡率,有什么了不起。'

  程勉赶紧嘘了一声,'吃了豹子胆了?还是你专门跑过来踢馆送死的?'

  袁宾想起正事来了,'还说呢,今天都是为了你们两个小鬼,害我这么倒霉。一会儿跟我上节目去!本来请的是王副主任,他临时出国,特意把差事交代给我。'心谈',这次来的可是个大明星呢,是谁我就先不告诉你们了。不过本大爷乐善好施,恩准你们跟我一起去看热闹。'

  程勉说,'切,难怪穿的人模狗样的。我们不稀罕。我今晚有事。周宁也没空,对不?'

  周宁专心做事没应声,他最后一次核对了所有内容,确定无误,才把所有文件收在一起,准备复印备份后寄走。
袁程两人都等着他表态,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嘀嘀嘀,呼机叫起来,三个人都赶快拿出来看,结果是程勉的,她今天是应急诊手术的实习医。程勉急急忙忙往外走,一边嘱咐周宁说,'不许跟他去,晚上别忘了。'

  '晚上什么事儿啊?非得他不行?你相亲啊?'袁宾不满的说。

  '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程勉做了个鬼脸,唱着歌跑了。

  袁宾正想再劝劝周宁,他自己的呼机竟然也响了。

  '不会吧,今天没排手术。急诊也有人顶我二线了啊?'袁宾给手术室回电话。听了两句就跳了起来,喊了一句,'我马上到。'说完回到周宁身边,找了张病历纸,龙飞凤舞的写了几行,交到周宁手上,严肃的说,'周宁同志,作为仁和医院骨科的预备分子,党组织考验你的时刻到了,组织决定委派你替王副教授去参加节目。

  不去不行啊!开了天窗,我会倒大霉的。一点整,电视台门口报王越强的名字,说上心谈节目,有人会来带你。'人说着就往外走。

  周宁举着那张纸莫名其妙,'我去干嘛啊?'

  袁宾脚步不停,嘴上飞快的说,'想干嘛干嘛!你以为我不想去充大拿啊。这有人从鹰架上摔下来了。几个大头都开年会去了,科里没人,大外主任和我上。那边你顶住!'

  想了想又嘱咐说,'真要有人问到专业问题。你可别太谦虚了!记住啊,你不是一个人!你代表着伟大的仁和医院骨科全体成员!'最后一句是喊出来的。各个病房都有脑袋探出来观望。

  '你个伟大的仁和医院骨科成员跑到我心外来撒什么野啊?'护士长听见声音气急败坏的拎个换药包出来拍人,那袁宾已经溜远了。

  时间紧迫,周宁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怕堵车,他特意选择了地铁,路上碰着人又耽搁了一会儿,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工作人员领着他,趁着镜头对准主播和嘉宾的时候,把他悄悄安置
在中间靠前的位置上。周宁发现女主播瞟了他一眼,好像愣了一下。他这时也隐隐觉得有些糟糕。今天的嘉宾年纪看着大约要四五十岁了,侃侃而谈有点文痞的感觉。而他这个'党代表'穿一身随便的体恤仔裤坐在一群明显是贵宾的人群里,不管年龄还是衣着好像都有点格格不入。

  嘉宾是个有名的歌手和制作人,长于言辞,很能制造气氛。他用调侃的语气给大家讲自己刚出道时候的窘境。'最惨的时候乐队四个人一起分一包即食面。我告诉你们哦,到现在人家问我什么东西最好吃,我都还会跟人家讲,即食面最好吃!而且一定要台湾、1976年、统一牌的鸡汁面、才最好吃!饿了两天才吃一口面,真的太好吃了!吃了面大家都很开心,我们就写了一首歌。'话音一落,现场由弱渐强响起了一阵疏疏朗朗的吉他音,观众都会心的笑了。三十多岁的人了,不会举着荧光棒流泪呼喝偶像的名字,却也会跟着大声的唱自己熟悉的老歌。这首歌周宁也听过,他一边哼着曲调,一边仔细看大屏幕上打出来的歌词。

  这个小□一过,是嘉宾显露不为人知的才艺绝活的时间。这是'心谈'最吸引人气的地方,它的访谈对象来自文学艺术科研各个领域,主持人许心茵却每次都能把握尺度,进行轻松愉快的对答,作到雅俗共赏。最后又有这么个'露一手',既能让来宾从容做秀,又能满足大众的刺探欲。

  乐音退去的时候,许心茵笑着问,'夕右老师,这首歌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了。那么您今天给我们带来的惊喜是什么呢?'

  '看家本事。'夕右很配合的说。

  后面的大屏幕上放出了影像,全场一片惊讶的倒吸气声。周宁一看,明白了,是脊柱正侧位平片。

  夕右的讲解浅显、专业。颈曲,腰曲;颈7,胸12,腰5, 骶,尾;胸骨,肋弓。。。。最后有力的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完全正常的脊柱影像!'全场热烈鼓掌。

  周宁想了想,举起了手。许心茵有点犹豫,夕右却高兴的点了他,'那位朋友。'

  有人把话筒传到周宁手上,他琢磨了一下,好像称呼老师不太合适,就模糊的说,'您说的基本上全对。这是个健康人的影像,不过他的脊柱是有变异的。正常变异。'

  周围鸦雀无声,连一向机变的许心茵都没反应过来。周宁继续说,'这个人有一根多余胸椎。所以刚才您顺着浮肋数下来的腰1其实应该是胸13。再下面一根才是腰1。'

  夕右转身仔细看了看片子,回头仰了仰下巴,玩笑似的说,'这位朋友,你确定么?虽然我自己很少提起,不过我以前是台大医学院影像学系毕业的。'

  周宁愣了愣,忽然轻松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叫周宁,是北京仁和医院的,骨科大夫。'


一个病人
  那一辑心谈在播出的时候干脆的减掉了最后近四分之一的内容,实际时间比平时要短不少,只好中间多插播了一次广告,又放了几段演唱会的截取录影。官方隐约向媒体透露的解释是,民谣教主是个低调的人,只谈和音乐相关的话题。

  可是当天晚上就有手机视频被放到了播客网上。摇晃的镜头,夕右尴尬的脸,背景里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的声音,'我叫周宁,是北京仁和医院的骨科大夫'。几乎紧接着就出现了清晰剪接版,两个人交锋时的正面近镜头,画面上白皙的男孩,从容一笑的瞬间,乌溜溜的黑眼珠闪烁着点点光芒,流露出一丝调皮慧黠。有人把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比做高手竞技时一剑穿心的绝技。赢的干净漂亮。后面立刻就有能人响应,跟了小四格——决战紫禁之巅。Q版的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换上夕右和周宁的头像。

  虽然沸沸扬扬的闹了几天,这件事对夕右影响倒是不大。从七十年代出名起,他在乐坛的地位与其说是偶像,不如说是一个活着的传奇。主流非主流的舆论都有意无意的把这次乌龙事件和刘心武梦窃相提并论,仅供茶余饭后一乐,并没有诋毁的意思。

  可是另一位主角一夜成名,却多少有些苦恼。

  一连几天,无论走到哪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对他笑。周宁面上若无其事,心里难免叫苦。既不是娱乐圈的小星星,也不是九零后的文坛新人,作为医学院食物链最底层的小实习大夫,这种名气对他来说未免太奢侈了。这会儿他跟着大部队去贵宾病房会诊,慢慢辍到队尾。

  贵宾科的患者交纳巨额费用换来一定的特权,免除了配合教学的义务。因为既没人汇报病史也没有权限接触病历,那里的会诊对小大夫来说纯粹是去给上级大夫撑个人场,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自副教授以下十来个人的豪华组队涌进单人病房,有些人探头看了看里面的狭小空间就自觉的留在室外。周宁下意识的跟了进去,找了个不惹人注目的角落站好,这时才注意到站在窗前的病人很高。

  holter的束带露在衣服外面,匣子放在病号服的口袋里,那人沐浴着窗口的强光,只见着一个轮廓,身姿挺拔,倒象军人戎装待发的样子。等眼睛逐渐适应,面容也清晰了起来,周宁暗暗有些吃惊,竟然和昨天那个外企白领一样也是很年轻啊。

  副教授和颜悦色的敦促病人遵医嘱卧床静养,然后仔细的交代了会诊结果,无外就是目前没有发现手术指征,建议继续住院观察,内科保守治疗。病人听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一走出病房门到了电梯间,就有人评论,'这有钱人还真不一样啊!一般来的都特别怕死,这个倒好像无所谓似的。稀罕。不会是没事儿找事儿来的吧?'

  副教授说,'那到不是。这个是120拉过来的。当时急诊心电图明显ST段升高合并左束支传导阻滞,不过都是一过性的。看来运气不错。

  而且这有钱人跟有钱人也不一样。上回来会诊的时候,一公司老总,骨肉瘤心包转移。特镇静的跟我们说,无论如何你们让我再多活半年,半年就够了,让我给我儿子多留一个亿。

  怕死的当然也有,象上回非典时候那个被自己吓死的那样的倒也不太常见。'说着电梯来了,走出来的竟然是袁宾。看见这一大队人,赶紧先招呼。'秦老师,说故事呢?说我也听听。'

  副教授往队伍里扫了一眼,笑着反问,'伟大的仁和医院骨科总住院有何贵干?'

  '您就臊着我吧。' 袁宾扬扬手里的小白条,'会诊。'看看周宁混在人堆里,也不管周围的目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来是已经习惯了。

  周宁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说到头他也没犯什么错,还算给医院挣了脸。要认真挑剔的话,无非是话说大了一点而已。严格意义上讲,他一只在各科室轮转的实习小虾米还不算仁和医院的大夫。
可是这种无伤大雅的举动,既不是招摇撞骗,也没有人命官司,院方根本就没当回事。周宁自己也尽量不当回事。娱乐新闻么,几天热气过去就好了。结果下午陪教授出完门诊,大厅里被人叫住了。一看是许心茵。

  许心茵上上下下的看他,说,'周大夫,你毁了我的节目,打算怎么办啊?'

都是鸿门宴
  周宁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笑,'那什么,本来是该千刀万剐,可是我自己下不去手啊。'

  许心茵一听倒乐了,'你下班了没有?有空一起去吃饭,我借把刀给你放点血。'周宁二话不说,随手把白大衣托给路过的同学跟着就走了。

  秋老虎横行,出了带空调的地方就象进了桑拿房。两人商量好了就近,周宁跟着许心茵尽量捡阴凉地走,从九号院出去,穿东方广场,过王府井去了北京饭店谭家厅。

  '黄闷鱼翅,鹿肉串,素绘,甜点要核桃糊和麻蓉包。' 许心茵熟的菜单都不用看。

  周宁第一次来,坐在那边四下打量,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样。许心茵拿起茶碗喝了一口,'你在看什么?出口?打算抄小路逃跑?'

  周宁一笑,'哪能啊。向毛主席保证。呵呵,反正我离的近,大不了先赊着,回头每天过来刷盘子,拿工钱抵就完了。'

  '刷盘子?那可不是个好差使。原先在国外打工的时候拼了命也要留在大厅里跑堂。一样累,收入差距可不是一点半点。'许心茵看着他,心里暗想,年轻真好,只两片红唇,一双乌睛,几分无忧无虑足以。满满这一厅的人,他在这边看风景,别人却拿他当风景看。

  '你在餐馆打过工啊?'

  '怎么?很奇怪?'

  '那到不是。不过我同学都说在这么多访谈节目,你的最特别。大气,采访对象范围广,视角也多变。多半是因为在国外读过书,所以眼界宽,限制也少。所以好多人都在猜。。'

  '猜我们家很厉害?'

  周宁乐呵呵的点头。

  '你同学说?那你呢?'

  '我?'周宁忽然觉得许心茵语气迫人,'我特土,不怎么看电视。天天傻读书。呵呵,袁宾,就是骨科总住院,也是第一个带我的大夫,他就老说我,周宁啊,你简直就象老北京的春天,土的掉渣,得拿纱巾兜着。'

  许心茵撑不住又乐了,'谁啊?净瞎说把你往沟里带?你一山清水秀的祖国花骨朵都掉渣,那我们怎么办啊?

  其实吧做我们这行的,都是风光在表面。打折了胳膊放袖子里。
我不骗你,你看我这手端盘子都落下病了。隔一阵就要犯一次。这两天痛的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先过来打了一针封闭。'许心茵右手伸出来,果然拇指关节肿的厉害。

  周宁连忙说,'赶紧放下吧。骨科的毛病都得养着。虽然没让你制动,还是得尽量少用 才恢复的快。要不,一会儿吃饭用左手拿勺子好了。'

  许心茵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看着有点象一个我认识的人。而且,我忽然发现丹凤眼的人真适合当大夫,笑起来好像特别温柔似的。虽然这可能只是职业要求,却总是显得比别人真心。'

  周宁琢磨了琢磨,小心翼翼的问,'那什么,不会象我的那人,也得罪您了吧?'

  许心茵大笑,'什么叫 '也'啊?还有你个小骗子。还什么仁和医院骨科大夫,亏你这么理直气壮
。我给王越强打电话,他还挺护着你,说什么潜力股。绕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原来来了个西贝货。那天我就觉着不对,这不就一小孩!'

  周宁搞不清她想干什么,决定不去继续招惹她了,只是心说,什么叫一小孩啊?我好歹二十冒出头,说起来也是奔三的人了。

  许心茵看着周宁不吭声,觉着玩笑开过了,'我随便说说,你别介意啊。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天还真挺牛的。难怪网上现在这么多人挺你。他们叫你西门吹雪,你看见了吗?我和夕右的经纪人接触过了,他也没什么的。其实这人涵养胸襟真的不错,不象现在有些明星。你不知道那外表柔弱斯文的,恨不能人人都想领回家去保护起来。唉,结果助理不小心绊到他,就在我们直播间走廊里就把人家头都打破了。。。'

  不得不承认,八卦真是个好东西,后面气氛轻松了很多。吃完饭,许心茵把帐单截了下来,等服务生走了才开口问,'你们现在每月补贴多少钱啊。'

  周宁老老实实的说,'足色纹银二百五十八两。'

  许心茵摇头,'你们学校真是,物价都翻跟头好几回了,你们还纹丝不动。算了,我总不能看你小半年都吃咸菜吧。要真让你去刷盘子,回头王越强该跟我急了。再说我也怪不落忍的。'

  周宁争不过她。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和msn账号往外走。中间许心茵接了个电话。周宁落后两步,只能隐约听见点声音。

  '恩,我正有事。'

  '不是说过了吗?你看着办吧。。。。。

  留着,用了,扔了,随便你。。。。。。不是给你的吗?不用跟我商量。'

  周宁生怕听见点什么不该听见的,又往后磨蹭了一点。等送许心茵上了出租车,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微微的有点小风。周宁吹了声口哨,这才真觉着轻松了。

  第二天上班,科里人心浮动,好像大家都有点小亢奋。下了手术居然一个早走的都没有。周宁写完了术后纪录正准备撤,被一个进修大夫拉住了,'周大夫,干嘛去?一会儿有饭局。'

  一说又是吃饭,周宁就头大,'我今天还有点事。'

  '有事回头再办。教授都给面子,你不给?再说,不去后悔,'那人放低了声音,'顺风,京城第一快刀。自己不能去当那冤大头,有人请还是不错的。'

  正说着,通风报信的电话来了,说教授门诊结束已然拿车上路。众喽罗赶紧跟上,周宁只好也跟着,就问,'谁是那冤大头啊?'

  '就上回贵宾那主儿。哥们儿真上路,就一会诊,完事儿请全组吃饭。那人叫什么来着。'

  '林长安。'

  哦,周宁默默糊糊的想起点影子。


男色时代
  林长安推门走进包间的时候,看见周宁正坐在小茶几旁边据案大嚼。

  他一进餐厅就遇到老朋友,好说歹说才脱身。

  这边众人一来没见到主人,大部分都围着副教授说些歌功颂德的话打发时间。等着林长安进门的时候,副教的医术俨然已经被升华到到华佗再生,观世音现世的高度。从小就被外公摇头晃脑的灌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然后又高尚的读了小半辈子书从来没出过社会的小医生周宁说不出这种话来,只好和唯一的一个女进修医一起缩在沙发上吃餐前水果。这么贵的地方,美国提子,以色列西红柿,火龙果,猕猴桃,什么都尝尝也没觉得味道比街头小馆强。

  '恩,帅哥!'看着被一众人拥在中心的林长安,进修医赞的啧啧有声。

  '哦'。

  '小周你这个岁数还不懂,青春无敌嘛!就算你穿麻袋片儿上街别人也觉得好看。等慢慢岁数大了就不一样了。那时侯啊考验就来了。所谓三分人样七分打扮,七分人样不用打扮。这人真是个衣裳架子。不象有些人穿上名牌就衬着衣服好看了,难得看到个衣服衬人的。这衣服什么牌子的啊?回头比着给我老公买一件。

  唉。算了,买了估计也是白费,我老公个头比人矮点就算了,没工作几年就变'中厚'了。腰上那游泳圈长的,郁闷,想当年也是我们医学院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来着。'

  周宁听了看着她笑,心说还知道自己有老公啊。

  '别笑啊,时代进步了,看见F4没有?现在是男色时代。尤其是我这样的,老公女儿是我的护身符。标准欧巴桑一只,可以放心大胆毫无顾虑的欣赏帅哥。咦?帅哥过来了。'

  果然林长安迈着大步往这边走,心外总住院跟在旁边说,'林总坚持要和大家认识一下再开席。'然后又转向林长安,'这是xx省第三人民医院的心外科副主任李医生和我们医大的高才生,周宁。'

  周宁看着一只手向自己伸过来,只好把剥提子弄的汁水淋漓的手在体恤上胡乱擦了一下递了过去,被那人简短有力的握了一下。两人匆匆对视了一眼,周宁看到一张清峻的脸,下颌因为傍晚冒出的短短胡茬而显出一点青色。这点青色有魔力似的把人从斯文儒雅变的粗犷豪放。北方男人在外观上好像永远比南方人有优势,高大,魁梧,须发重,男性特征分明。

  因为身份地位最低,周宁被排在离林长安物理距离最远的地方,正好隔着整张圆桌面对面。一直到终席两人也再无交集。

  后来回忆起那个晚上,林长安说,你可真能吃啊!从我进门一直吃到散场,连头都不抬一下。

  周宁说,那天我的任务可不就只有吃。

  林长安说,我费了那么大力气,你有没有从此对我印象深刻?

  周宁想了想说,那到没有,真有印象是因为后来,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马上就叫出来我的名字。

是谁在敲打我窗

  5

  再见面的时候,周宁已经穿上了长袖。他匆匆忙忙从邮局取了包裹,一边往外走,一边迫不及待的就想把那个印着猫头鹰头像的纸盒子打开。结果在门口差点撞上人。那人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叫他周大夫。

  周宁踉跄中抬起头先看到削尖的下颌和腮帮子上的青青胡茬 ,脱口而出,是你啊,林长安。

  不用叫我大夫了,直接叫名字好了。

  周宁。林长安看着他笑。

  去哪里?我送你吧。说着林长安就往自己的车子走了。周宁来不及拒绝,只好跟上,心里觉得这人个性真是强悍,好像天下人跟着他的脚步都是天经地义一般。

  按照周宁的指点,车子很快上了主干道,稍微有点堵,不过总算还是移动的。周宁暗暗松了口气。

  几分钟到了小区门口。周宁道谢下车,又特意绕到车头的另外一边向林长安挥挥手。林长安笑着说,赶紧吧,你不是一直在肚子里抱怨我多事送你回来?只怕还抱怨了很多次吧?

  周宁吓了一跳,连说没有。

  林长安摆了摆手,说,快回去看书吧。下次记得告诉我好不好看。说完利索的调了个头,一溜烟去了。留下周宁杵在那里十分不好意思。

  在那之后就接长不短会遇到。开始只是交谈一两句就各自走开。偶尔下班的时候碰上,也会一起走到红星胡同口买两只肉夹馍一起吃。仿佛就那么变得熟悉了。

  后来有一次林长安的一个朋友得了甲亢,他见了周宁就咨询有没有好一点的大夫推荐一个。周宁仔细想了想,说,看的最好的当然是那个专家了。不过他一个星期才看两个病人。而且特需门诊也控制的数量特别少,排队的时间等不起。你的朋友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找个这方面的主治医或者副教授应该足够了。他想着自己人微言轻,林长安的朋友多半等死也还是会去看特需。结果林长安却马上就请他给一两个名字。周宁想了想,好事做到底,自己跑到内分泌帮忙要了个号。

  没两天他收到一封快递,打开是一只画了猫头鹰头像的信封,内有几张大华影院的礼卷。

  周宁笑了。接触多了他发现林长安这个人其实很不错。他做事果断,说话行动都很迅速,在细节上又十分细致体贴。

  比如只见了一面,吃过一次饭而已,林长安却能记住周宁的名字,这在周宁看来就很难得。因为在医院这样一个地方,大约没有什么人会特别留意小大夫。就比如你去合作单位谈合同,你会记得给你端茶的小妹的名字吗?就是这个道理。

  原先周宁知道有个药厂代表在本院做的特别好,里面有个原因就是她的记性极强,见过的人说过的话绝不会忘。就是见了他们这些小虾米也会主动打招呼,'哟,周大夫,从骨科转到心外来了?上次送你的笔用完了没有,要不要再给你两只。'周宁见她没两次,人家业绩突出升主管了。药厂代表记得小虾米是为了以后攒人缘。林长安自己要什么有什么,记得他又有什么用呢?

  至于被李医生大力夸赞的优点,周宁渐渐也注意到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林长安,他总是衣饰整齐的。衬衫永远合体熨烫妥帖,衣衫鞋袜颜色永远和谐不会冲突。鬓角是修过的,指甲是干净的。这样的人混熟了以后,会拿着一本正经的公式包和周宁一起站在新月楼门口举着羊肉串大嚼,一边听他讲哈里波特,偶尔会插嘴评论一两句。周宁忽然想起来那天的事就问,你也会看哈里波特吗?我一直以为你会觉得这个很幼稚。

  林长安说,的确很幼稚。不过也没必要否认我看过。

  如此,慢慢的林长安成了周宁校外的朋友。有时他忙起来消失一段时间,周宁偶尔也会想到,好像,好久没看见那人了。


心动是一种错误
  怎么不来了呢?

  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的新时代祥林嫂,用筷子把面前的饺子戳的千疮百孔。这个祥林嫂是程勉。

  程勉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可怜巴巴的一小团象只小兔子。妈妈怕她活不下来就起了个单字名勉,翻译过来就是小兔子加油。后来家人朋友都习惯叫她小兔子。

  川妹子程小兔比周宁鸣放的还要早。第一次科里出去吃饭的时候,主治医问大家喝什么酒。外科女生少,他们这一组只有小兔子一个,大家就听她的喝干红。

  周宁酒量不算差,就是上脸极快。他皮肤又白,几乎是一口酒下去就从头到脚都红了,简直就象合身定制了一块红布给蒙上了似的。小兔子就正相反,一杯两杯轻轻松松,四杯五杯也没什么反应。喝到最后连科里有名的酒仙都觉得有点上头,她还灵台清明利索的很。后来小兔子轻描淡写的说,这点红酒算什么。在家的时候,要是我妈不管,我和我爸每人都是至少两瓶泸州老窖的量。自此仁和唯一人,你说谁还敢跟她拼啊?

  小兔子有个心上人是高中时代的学弟。男孩长的有点象年轻时的歌星张宇。小兔子上高三的时候,学弟转学进了同一所高中。精力充沛的男孩子常常在高三楼下的小操场打球,打着打着就打进小师姐眼睛里去了。高考在即,小兔子患得患失,终于写了封信鼓起勇气放在传达室。结果第二天下了早操,小学弟走过来拦住这群嘻嘻哈哈的女生问,你们谁是程勉啊?于是啊,于是啊,接下来就是才子佳人一段佳话。

  后来程勉来了北京,学弟两年后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读电子。两个人候鸟很多年真情不变,烂漫依然。

  周宁听了小兔子的话还以为是小学弟犯了错,结果小兔子说,'万言书'今年没有来。

  万言书是小兔子的秘密爱慕者,每年小兔子生日的时候都会用专门的画筒寄一封情书过来,洋洋万言成一手卷,全黑纸金粉钟王体小楷。站在双层床的上铺展开可以从屋顶直落到地板。哇,什么是浪漫?怎么浪漫都被一个人占完了?

  万言书或许从来就没抱着希望,一直不留姓名,让人无从拒绝。小兔子和小学弟情比金坚,对万言书只是有点歉意,倒也不上心。直到这次。

  '可是,忽然它就不来了。'程勉有气无力的说。

  '也可能是寄耽误了呢。过几天说不定就到了。'周宁安慰她。

  '开始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生日是你做节目的那天。这都一两个月过去了。就算从成都走过来也该到了。'

  '你说我都不知道这人是谁。原来也没感觉怎么着。怎么忽然它不来了,我倒反而放不下了?怎么回事啊。'

  '人家也等不耐烦了呗。都这么些年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说不定他这么做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的同学说。'嘿嘿,小兔子。我觉得你动心了哦。'

  '乱索。我脑壳坏罗?'程勉急着反驳说上了方言。冷不丁头上敲下一把大钢勺,'诶,讲川普儿的罚款。'结果是袁宾。他穿着手术衣,得手了之后也不停留就走了。

  程勉揉揉脑袋,叹气,'你看,心动有时就是一种错误。'

  小兔子在苦恼,大家都在笑。周宁也笑。他觉得苦恼中的小兔子真文艺啊。

  可是没多久出了点状况,他腹诽不已的时候,不自知的也文艺了一回。


润物无声
  小医生的生活往好听里说是简单,往无奈里说是单调。早上七点钟之前进病房看病人,早交班,早查房,手术,开医嘱,下午查房,换药,病程记录。七七八八折腾完,下班吃过晚饭还要自己冲冲电,操心一些零碎的事,比如对照解剖图谱琢磨一下今天的术式,想想个别有合并症的患者有没有好一点的处理方法,明天另外一组有台很酷的手术,自己这边能不能早点结束可以跑去看一眼。

  原来本院有个林大夫说,想做好一个手术匠很容易。就是我们身边一个普通的清洁工人,让她每天跟着观摩学习,再指导一下,保证三年之内能做好一台完美的子宫全切术没有问题。做医生难在操作以外的东西。另外一位著书立说的黄大夫也说,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仅仅会做手术是不够的,他还必须同时是一名出色的内科医生和病理生理学家。谈何容易。

  小医生周宁和别的同学一样,伦理课上的昏昏欲睡。只隐隐约约记了些掌故,听到的时候那种激动的感觉象是在心头划了一道痕,偶尔瞟见一眼便引发鞭笞自省。这么大人了,天天哭着喊着立志要成什么什么家是不太现实的。现实的就是待在这么一个全国每年招收几十口,淘汰近一半的地方,主动的也好,被动的也好,不拼命的人是不存在的。周宁自己觉得他不算天赋好的那一类,只能算是比较用功。

  每天就是这样忙忙碌碌的,出了医院门进家门,出了家门进医院门。除了自己的同学,周宁很少有其他朋友,林长安算是很特别的一个。

  两人慢慢熟悉了,周末的时候偶尔也会一起吃吃饭,喝喝茶。林长安带他去的多数都是些偏门又雅致的地方。象交道口北三条胡同里的一个馆子。外表是个简单的小红门,进去一个小四合院,可是顶多坐一会儿就会发现特别之处。地是旧式的青砖地,桐油勾缝。顶上一盏八宝琉璃灯,正和不偏不倚至中至正之道。包间是用窗棱木门隔开的,和外间声色相闻,小而不逼仄。墙上的字画疏朗有意,随便找一幅看看竟然也都是响当当的名字。不显山不露水的风雅。林长安说这是朋友推荐的一处潭家菜,主人原是北京饭店的主厨。周宁一听就吐舌头,心说,不会吧,难不成今天又要去刷盘子?等看了菜单,虽然不比街头小馆倒也算得平易近人。这才踏下心来享受了一顿美餐。

  林长安带着他猎奇,周宁回请的时候选在了自己地头上。两人就在仁和门口吃本帮菜。那里的墨鱼大烤,程勉和周宁都很喜欢。林长安好像倒更中意后面送的红薯小米粥,喝了一大碗。最后评价,'保持了一贯的水准。

  你们这儿三个地方数的上久经考验屹立不倒。川办,旁边的茶餐厅再加上这一家。都有年头了。'

  周宁有些吃惊,'你还挺熟的。'

  '奇怪么?我啊,'林长安笑了笑,'虽然出去了一段时间,不过怎么也算土生土长的土著,内八旗外五城都很熟。什么时候可以带你到处逛逛。

  一直忘了问了,你是哪里人呢?'

  '四川,雅安。'

  '是么?那每年都回去么?四川交通是不是还不太方便?'

  '的确不方便,'周宁忍着笑,'每次出来进去我都还得在树上跳来跳去的。'

  林长安被他自嘲式的反击逗乐了。周宁小小出了一口气。男孩子总归是好胜,你和一个人在一起,有意无意的试探之下,却发现你所知的,那人无所不知,他所知的你却不尽知晓。就象投了一块石子进一口枯井,没有听到落地的那一声响,心里总是不得安宁。这种感觉叫好奇。年纪长了,才知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过那时侯周宁还很年轻。他对林长安很好奇。

  接下来那个星期五果然是黑色的。周宁从住院楼走出来觉得脚步都飘了。拿出手机一看几个未接来电,有两个标着林长安的名字。还有一条短信混在周宁定的新闻中间。内容简短,准备好的时候给我电话。这时候周宁才想起来,本来今天约好了一起去豪运听崔健的,结果自己忙的昏天黑地居然忘的一干二净,招呼也没打。

  打通了电话,才发现林长安自己竟然也没有去,而且很快就从附近过来接他。

  坐在车上,暖气一开,周宁不由自主的身体就往下滑,眼皮也开始发沉。隐约听见林长安笑他,'还是小大夫呢就这样了?将来成了名当了大医生可怎么办?'

  周宁口齿不清的说,'大医生?大医生现在还在手术台上呢。'

  他闭着眼睛,车子平稳的移动着,车内安逸舒适。过了一会儿,人好像歇过来了,便慢慢伸展了一下。林长安专心开着车,听到动静,微笑着说,'快到家了。'

  '哦。路上是不是很堵?'周宁有点懒懒的。'你知道么?今天可能是我进了外科以后最忙的一天了。上午一台whipple做到三点多。还没结束院内呼机就响了。本来今天该程勉应急诊,她临时有事跟我换。

  真糟糕,我居然忘记通知你了。'周宁很是不安。

  '后来呢?'林长安催促他。

  '后来?急诊来的是xx学院的书记,被人用霰弹枪打了。两枪都打在肚子上。据说是有人请的职业杀手干的。根本也没打算杀人,就是让人活着难受。

  真的,打开肚子里面全是碎片,到现在都还没理清楚。还有内脏损伤的地方。一边清理一边还要修补。受罪大了。刚才我出来的时候手术都还没结束。手术室门口堆满了人。居然就有人送了个花圈来,还写着他的名字。不知道什么人这么恨他。'

  说着话到了,林长安和保安说了几句,把车直接开到了楼下。周宁临下车才发觉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一件不是自己的外套。当时却没反应过来,道了谢便走了。

  楼里的声控灯很灵敏,周宁一层一层上去,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的明亮和偶尔邻居家聚会传出来的喧哗声让他不太适应,心头好像有点空荡似的。

  到了家,灯也懒得开,自觉又没有刚才那么疲倦,也不怎么想睡。站在玄关小小的发了会儿呆,忽然一眼看见小茶几上荧光钟的数字心里一惊,居然已经两点了?!上车的时候也不过才十点左右啊?怎么会这样呢?

  周宁彻底醒了。他在屋里走了几步,觉得暖气烧的太冲,就走去开窗。窗帘只动了一点点却看见楼下站了个人,倚在车上闲闲的吸着烟。周宁不敢动了。有种感觉,好像自己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被那人看个一清二楚似的。可是,他有些怕被他看清楚。

  他在那里安静的看,下面的人只能见一个轮廓,手上一个红点却清晰的一明一灭着。

  忽然一阵嘈杂,楼下人家散场。一群年轻人走了出去,等到那一阵乱过去,车边的人居然也不见了。周宁眨了眨眼睛,拉开窗帘,推了窗,探出去看,真的没有。

  松了口气,可是好像也不是不失落的。

  心里正没找落的时候,门铃响了。周宁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去开门。门口当然是林长安,'你家一直没开灯,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出事?能出什么事?这是我家。这些话堵在嗓子里倒不出来。走廊里的声控灯却倏的灭了。

  站的这么近,林长安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蔓延过来侵袭四周。刚才在车上好像也是这个味道。吸烟?有没有身为心绞痛患者的自觉啊?周宁心里乱糟糟的想着找不到话说,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这才发现进来这么久了居然连大衣也没有脱。周宁,你是怎么回事?周宁忽然有点生自己气。

  林长安看了,若有所悟。他慢慢俯下身来。周宁被困在他和门柱之间,不敢动。耳边一阵温热的呼吸,有人轻轻的笑,'你的脸红了。。。'


一颗幸福的子弹
  住院部地下一层餐厅,周宁被程勉和袁宾包夹在中间,正在被拷问。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某些小同志就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老实说吧,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周宁嘿然一乐。

  '别装傻。'袁宾指着他碗里没动过的馒头说,'看你吃饭,简直就是鸡捉米。不是害相思病难道在减肥?'

  周宁飞快的接了一句,'那是程勉。'

  程勉给他一大白眼。袁宾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切,少跟我逗。 想当初本大爷泡尽天下美女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沙子呢。今天心情好教你俩绝招。快,赶紧招供。'

  周宁一看躲不过去,只好含含糊糊的说,'什么跟什么啊?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袁程二人对视一眼,暗呼有戏。

  程勉扬着手里的勺子,'什么叫没一撇啊?你吧,就是个典型的瓶子。风向星座。敏感,怕受伤害,在感情面前犹豫不决。最好找个双子座的。都是风向星座,比较好沟通。要不射手座的也行,你是风向,她是火向,都算阳性星座。至不济也要找一只瓶子。千万不要去碰那些土向星座的,累死你。

  那女孩什么星座的?让我看看你们配不配?'

  周宁心说我哪儿知道啊。

  那边袁宾不干了,'我说程小兔儿你就把他往沟里带吧。现在这男的拿什么去追求女的?就三样,身材,口才,闲财。

  身材吧,就不说了,上来人一看你什么样,一眼就有数。你呢虽然比不上我,那也算合格,不残废。再说还有专门喜欢小白脸豆芽菜的呢。

  口才你就歇了吧。你要是打算泡一北京妞,你就装装斯文得了。要不一准儿是人把你侃晕了算。这事儿我都得拿着毛巾说。你说为了让你张嘴能把话说利落了,我容易吗我。那是谁啊?当初科里来一长的特象李嘉欣的小护士。多好一机会啊。我让你去泡。说,妞,过来给大爷倒杯茶。你走过去上来就一句,我给大爷倒杯茶。好嘛,王主任悬点没乐背过气去。'程勉想起当时的情形也忍不住直乐。周宁讪讪的有点不好意思。只有袁宾自己不笑,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后来大伙儿还都赖我不对,我这一个冤啊。不扯远了,反正你啊,少开口就对了。

  还有一条,闲财。你一穷学生,就算爹妈有钱那也不是你的不是。

  三条,小同志你就占一条。情形不乐观啊。'

  周宁不响,程勉跳出来打抱不平,'你到底是出主意来了,还是泼凉水来了?'

  '沉住气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什么来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是孙子说的吧。'

  '别捣乱啊!你。

  小兔儿,头转过去,下面内容少儿不宜。'

  '切,掩耳盗铃。'程勉暗骂,不过还是嘟着嘴,竖着耳朵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我觉着吧,刚才小兔子有一条说对了,别犹豫。这谈恋爱,只要感觉对了,该牵手牵手,该接吻接吻,该推倒就得推倒。等做完了什么唧唧歪歪的问题都没了。'

  不会吧!人家小鹿斑比是纯洁初恋好吧,说什么推倒做完算。程勉心头一抖,问'那要是推倒做完也不行呢?'

  袁宾大手一挥,'换个姿势继续做。做到行为止。'

  程勉差点一头栽到饭盒里,连忙去看周宁。周宁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好像有点发愣,半天听见他冒出一句诡异的话来,'要是,推不倒呢?'

  '宁娃娃,你脑壳坏老哦!'
  '小看你了!难道你找了个扔铁饼的?'两个人都哇哇大叫。

  周宁被他们喊醒过来,脸上一红,飞快的抓起馒头塞在袁宾张开的嘴里,噎的他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周宁趁机往外冲,一边大叫,'快跑!他要喷了!'程勉跟着想去抓他问个明白,到底没有他腿长,被他一会儿就甩没影了。

  周宁把没吃完的饭盒随手找个垃圾桶扔了,想了半天没处可去,就从地下通道去了图书馆。

  朋友们找上他的时候,他觉着自己已经从那个莫名其妙的旋涡里面爬了出来。

  那个模糊的夜晚过去之后,有那么两天,时间显得格外的长。周宁对周围也极其敏感,手机铃声,门外的脚步,身边路过的车子和行人都会弄的他心跳急剧加速,就象那时一样。可是学理科的人大约都有个本事,就是慌而不乱。他从烦躁不安中努力定下心来,在自己面前铺开两张空白的纸。左边写上+1,右边-1。他脑子很好使,即便不落笔心里也有数,左边基本不动,右边的单子迅速拉长,不完全统计结果已经严重左右失衡。

  难道不是么?他和林长安认识不久。知之不深。除了名字,他甚至不知道他年纪多少,做什么的,家在哪里,结婚了没有?这些还不是最棘手的,另外还有那么一两条,他自己都没有勇气再深究下去。比如,那天晚上算是怎么回事?比如,他还应该在右边那一栏画上两个弓箭型的符号。对于对方,当然他无从揣测,对于自己竟然也是雾里看花的感觉。害怕再见的那一刻,他却又隐约希望林长安赶快来,痛痛快快的给他一个答案。可是那人却彻底消失了。转眼一个星期过去,全然没有音讯。

  或许这根本就是个无聊的误会。周宁把两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心里也不是不懊恼的。既对自己,也对林长安。他在那里恨恨的想。你,你,你,最好你就再也不要出现。

  这样的心理暗示似乎并不是总是有用,他时不时的会想起本来应该写在左边纸上的那一条,单单就是一个'好'。原来都没有在意的情景会忽然冒出来。

  象有一天,林长安送他回家。快到了,周宁发现考试要用的复习资料没有拿。他并没说什么,可还是被察觉了。于是两人掉头往回走。那个地方,当然不是打个转就能走回头路那么简单,一绕就绕到前门那边。什么时候都那么多人,总是有点堵。林长安却好像从来也不会急躁,他把旁边的灰砖建筑指给周宁看,'看到前门了么?北京原来有九门,九门走九车。这也是其中一个,最早叫正阳门,专门走龙车。就是皇帝出门专用的。'

  '哦?'周宁来了兴趣。'那午门呢?也是一个?专门走犯人?'

  '你是不是想起来推出午门斩首了?午门不是九门之一。走囚车的是宣武门。' 林长安笑了,
'而且,象你我这样的小民搁古时候可轮不到推出午门,最多也就是推到菜市口斩首。

  你家离崇文门不远,那是走酒车的。'

  周宁记得那时坐在旁边的人小心的并道,脸上有个温煦的笑容。

  多想无益,小医生周宁手术刀一挥,蓝光一闪,把记忆拦腰斩断。

  以为波澜平复了的时候,礼拜天的大清早,周宁推开窗给屋子透气,一眼看见那辆久违了的车子安安静静的停在楼下。

  天开始下雪了。


乐游
  周宁看着窗下。

  雪漫不经心的从天上飘下来,随意堆积在车子上,一点点把黑色的车身变的斑驳。

  周宁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不是身经百战的袁宾。如果是袁宾,只会冷冷的一笑,转身回去睡个回笼觉,要是能够的话,最好睡饱了再叫上一班小戏来吹打一番。爱等?那就让你等个够!他也不是性情火爆的程勉。小兔子进入这么个吞不下,吐不出的状况,早已拎着她的胡萝卜打将上去,痛快了再说。这两种解决方式周宁都做不到。

  数理化全优的脑瓜分析了半天,结论是他应该下去。外面这么冷,不管怎样林长安曾经是个病人,对他一直又很不错。而且关键是他来了。周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车子的瞬间是惊喜多于惊讶。他甚至还在想,即便是最坏的情况发生,见面说个清楚总比漫无边际的等待和猜疑好。

  他一出现,林长安就从车子里钻了出来,笑着说,'我等了半个钟头,几乎以为你忘了。'看看周宁的表情,又说,'真的忘了? 该怎么罚?不是说好今年一起去看初雪?'

  周宁立刻想起来果真有这么回事。他曾向林长安抱怨,老北京的景致大多徒有虚名。芦沟晓月,西山晴雪,他和小兔子费了一番周章朝圣一般跑去,满坑满谷都是人。站在那里只觉傻气,都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林长安说,吃饭该闻名而去,喝酒该寻味而去,看景相反就该找没人的地方去。如今五环以内哪里还趁没人有景的地方?后来便有了这个约定,当时只是玩笑一般。

  周宁嘿嘿的乐,自觉先有了三分不是。又看林长安态度坦然,完全觉不出什么异样,原先存的那点责怪也罢,求证之心也罢渐渐的就消散了,只一味觉得就象从前一样也挺好。

  两人上路,林长安专心开车,周宁倒是有些心情雀跃,恍惚回到小时候,忽然老师宣布停课半天,全体出去游山玩水。这比酝酿多时的春游秋游运动会感觉还棒。

  林长安问他为什么笑。周宁想了半天,自己也弄不明白,就说,'也没什么特别的。突然想起来以前的一个朋友。有一年圣诞,他和两个妹妹都很失望。圣诞树下面的包裹很少。拆开都是些平淡无奇的礼物。最小的妹妹说,桑塔今年不如去年好,是因为有很多孩子需要礼物吗?他爸爸没有理睬,只吩咐说,去外面把雪扫了然后开饭。等他们跑出去的时候都惊呆了。门外站着一匹天下最美的小马驹,四蹄雪白,全身其余的地方毛色乌亮,头顶正中有颗天然的星记。马驹上了嚼子和辔头,脖子上围着粉红的丝带。朋友说那是这辈子最好的圣诞礼物。'

  林长安并没听懂这个比喻,只是随口问,'你在国外住过?那你呢?你的圣诞礼物是什么呢?'

  '呵呵,比小马还大。'周宁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礼物是一架金色的博德温三角钢琴,和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数小时的苦练。

  他不说,林长安也不肯追问。两个人扯着随意的话题。周宁生活简单,三下两下就绕回医院里的事上去了。

  等他讲完几个有趣的案例,忽然舌头就僵住了,转过头抱歉的说,'总说这个,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啊。'

  林长安说,'怎么会无聊?很希罕。'

  '那是你还听的少。小兔子的男朋友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很开心。后来就嚷嚷受不了啦。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说着说着就跑题,最后总是cpc啊,内科大查房啊什么的。后来袁宾就说他,这就受不了啦?以后天天这样有你受的呢。先锻炼着吧。'

  林长安笑,'那干脆我专业点,弄个录音笔每次都录下来。什么时候整理整理,说不定也够编个医林杂谈之类的还能赚点钱。'

  '好啊。要不我把袁宾介绍给你吧。他对医院里的事特别熟。帮你出书肯定没问题。'

  林长安没接他的话,转回来问,'上次被人打了两枪的那人怎么样了?死了么?'

  '没有。养着呢,天天请中医科会诊。呵呵,不过他们家小阿姨可好玩了。第一天来的时候还哭呢。后来被大家哄着说故事,说的神气活现的。哇,那个职业杀手比好莱坞大片里面的英雄还帅,皮靴皮衣墨镜,手里拎着冲锋枪。我听住院医说,杀手可能是退伍的特种兵。想想也挺可怕的。'

  '的确有可能。现在退伍军人安置的问题各个国家都很头疼。'林长安说着话把车子拐下一条小路,打了应急灯停在路边。周宁这才注意到铺天盖地的都是雪,和出来的时候那种盐花不同,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从不知什么地方疾速落下来。周围一片白茫茫几乎连天地都分不清了。

  '到了?'路程好像比想像的短。

  '早呢。一半都不到。下去活动活动吧。'林长安顿了顿,'今天恐怕比较扫兴,天气要总是这样我们还是回去比较好。明天不是周末。你还要上班。'

  '哦。'这么一说,周宁果然觉得扫兴。等下了车发现雪已经堆了有半膝高,兴致不免又高了起来,欢呼一声抬脚就要冲。林长安拉住他,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他绕在脖子上,然后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周宁得了自由,在没人的小路上撒开了一溜小跑。每一步脚都会陷进松软的雪里,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透汗,上气不接下气。感觉痛快极了,回头一看居然才不过百十米的样子。

  他大口喘着气。四周难得一片旷野,大路上偶尔有车子路过,耳边只有雪落地时细微的声音。不远处车灯一闪一闪的,林长安靠在车上,不知道在看哪里。雪帘稠密,只有这一点距离,可是好象连彼此的视线都感觉不到。周宁忽然很想看看清楚。眼睛努力睁大,却不能适应这样的湿冷,很快就有些酸胀,最后索性把眼前的一切都搅的一团模糊。

  他站了一会儿,开始往回跑。慢慢的就看见林长安脸上温厚的笑容。周宁心口倒比刚才多了一点莫名的失落,他刚才果然没有看着他啊。

  周宁跑过去,挂上大大的笑脸,'刚才想什么坏事呢?一个人偷偷乐。'

  林长安伸手拂掉他头上肩上的雪,'你没听说过么,吾心中上有家国大计,下有黎民百姓, 唯独没有自己。哪来什么坏事啊?'

  周宁皱眉头,不懂。林长安给他解释,说这原是清代某封疆大吏的话,现代官员改改也常用,翻译过来就是人民公仆。这下周宁明白了,说,哦,那不就是睁眼说瞎话的意思么。

  林长安被他弄一窝脖儿,哭笑不得。

  周宁心情倒是好了,回程一直追着林长安问他们本来要去什么地方。结果当然是没问出来,不过倒是听了很多不知道的掌故逸事,也颇为有趣。快进城的时候,两人商量去哪里吃饭。周宁没什么主意,林长安就说,那不如我带你去吃个北京城最好吃的东西吧。周宁憋不住好奇,马上就同意了。

  林长安拨电话让人送些东西去一个地方,周宁听下来都是些极普通的食材,心里不免纳闷。难道要上他家去自己做?车子最后果然停在一条小巷里。见了他们的车,有人立刻从不远处的一辆车上下来,送来一只纸箱。林长安打发了人,一手托着箱子,一手牵着周宁的胳膊,小心避开在街上追逐玩雪的孩子,推开一个院子的门。

  周宁感觉好像进了只有一条路的迷宫。路两边都是私自扩建出来的低矮房屋,偶尔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居然又冒出一棵大树。林长安轻车熟路的来到后院北房。三间两耳的老格局,推开来,一个老太太背对着门,正襟坐在红木镶云石高背文椅上,边上的老式录音机里放着评剧花为媒。听见声音,她放下手里的牌,侧过脸问,'谁啊?刘姐?听见说下雪了,我还让他们给你打电话说别来了呢。怪费事的。'

  林长安放下东西,走近几步,轻声说,'妈,是我。'

  '长安回来了!'老太太脸上绽开了花儿,周宁吓了一大跳。
知不知
  老太太拉着林长安的手,一叠声叫着他的名字,一双浑浊的眼睛眼泪花哨的,努力睁大了在林长安脸上摩挲,手足无措的有点不知道怎么才好。好在北方妇女毕竟脾气硬朗,不多时,就雨过天晴,开始张罗俩人坐下,开点心匣子找吃食,上茶递水,手脚干净利落。

  '长安,今天在这儿吃吧?咱们吃炸酱面。'说着她又皱眉头,'今儿刘姐没来,家里菜码不够,招待你朋友可是太寒碜了。要不你们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林长安赶紧说,'都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是想着您的炸酱面呢。东西我都带来了,您瞅瞅,缺什么我再去添。今天还是您掌勺,我打打下手儿。'

  天色不早,三个人下到外面的厨房。老太太虽然刚才一个劲儿说,'你买东西,我放心。'这会儿却又不停的问。

  '长安,买黄瓜了么?'

  '买了,还顶花带刺儿呢。'

  '恩,恩,闻着味儿了。这黄瓜新鲜。

  长安,买酱了么?'

  '买了,黄酱,甜面酱,都是六必居的。回头您看看味道对不对。'

  '还是你记得清楚。刘姐就喜欢黄酱。老记不住得加点甜面酱。光是黄酱太咸,来点甜面酱,有点甜,有点酒香那才好吃。豆芽买了么?'

  '买了,还是两头掐不?'

  '是,是!'老太太笑眯了眼,手上揉着面,感觉差不多了就两头拉起来,临空抖一抖,啪的一声打在案板上。如此反复。很快那几两面就被抻的纤长匀称,细如发丝。周宁看的目瞪口呆。

  林老太太热情爽快,即便能一眼就看出来她一心铺在儿子身上,周宁也并不感觉受到了冷落,相反听着林长安耐心的回答那些芝麻绿豆的问题,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他也不想干站着,就自告奋勇帮忙切菜。比划了两下,林长安出了一身汗,把刀拿过来说,'行了,行了。重在参与。重在参与。你参与过了,够资格吃饭了。'然后又小声儿跟他说,'这屋子里没暖气,你去把大衣穿上再过来。'

  刀到了林长安手上就会了戏法,肉成了肉丁,个个都方方正正的,比色子小一点点,有肥有瘦。黄瓜,心里美,白菜心,莴笋都是一边起的细丝,芹菜切丁,葱姜青蒜香菇研末。周宁眼巴巴的看着脚下动不了窝,不过听林长安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冷,赶紧蹿回客厅去拿衣服。

  这边老太太听见他去了,就嘘了口气,'你这回来了,我也松口气。'

  '我这眼神一天不如一天了。希安老撺掇我去做手术。我说我老眉咔嚓眼的,又不象你们有公事。能见光,自己能做饭洗衣服,不拖累别人就行了。想让我做手术,让长安回来。我瞅他瞅清楚点儿,挨一刀也值了。

  希安就不吭气。

  后来不知怎么的,非得找个小姑娘陪我这老太婆去什么戴河。我说,我老了,看护城河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什么戴河啊?她不乐意。结果回来一看,这孩子悄没声儿的把我屋子里的煤炉子给拆了。改成土暖气了。气的我好一阵不搭理她。你说我还没落气呢,就倒灶。'

  林长安安慰她,'煤炉子不安全,拉煤也不方便。'

  '那到底不一样。不安全,我这么些年不也过来了?再说这煤气灶怎么都不好使。原先冬天你就喜欢吃我熬的花生粥,还就得那煤炉子慢火闷的好吃。如今都吃不上了。希安就不说了,老早就是什么总儿,还惦着我,知足了。

  就是你。这么些年,老是看见外国寄钱来也不见人。我这一直揪着心。想问问希安,又怕给问悖晦了。反正擦点边,她就装傻不言语,弄的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后来她又给我整房子。那几天眼睛都合不上,我就怕。。。。。。'老太太停下搅动面条的手,拉着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老糊涂了。瞎说。你好好儿的我也放心了。'

  '妈,明天我给您装个电话,回头什么时候您有事没事的,打个电话给我。'

  '别瞎花那个钱!如今打电话也不用跑大老远的上局子里去了。家门口就有话亭。再说,你没事就好,我一大半截入土的人了,能有什么事?

  这边快得了,你把东西弄进去。托盘还在老地方。今天有客人,别让人看见咱们手抠着碗边,怪没礼的。你进去就别出来了,张罗你的朋友。'

  周宁全副武装的站在客厅屋檐下四下张望,看见林长安一手托了托盘出来,赶快走去踮起脚来看个究竟。只见十来个青花素碟里面分门别类放着不同的菜码,红白青绿十分好看。他皱着鼻子深吸了两口气,说,'我明明闻到肉香的。'

  林长安笑了,'我可没偷吃,肉还在锅里呢。你等不及可以到灶边上守着。'周宁吐舌头,跑到厨房,学林长安的样子用托盘把刚出锅的面条和炸酱端出去。那酱炸的正好,隐约露着肉丁,金黄油亮,香味四溢。

  林老太太还是老北京人的客气,一连声说,'太简慢了,招待不周,都拿不出手。'

  周宁尝了尝,赞不绝口,又好奇的问,'伯母您这面条怎么没过水啊?是因为冬天么?'

  '不是。我跟你说。现在外面做的都不地道。这炸酱油大。吃面还就得锅挑。过了生水,那身子骨弱些的禁不住,可就得拉肚子了。'老太太自己吃的少说的多,高高兴兴看两个人狼吞虎咽。'多吃,多吃。不够再下一锅。长安他们小时候就喜欢吃我做的面。不过那时侯家里觉着做的太细致,不让孩子们多吃,也就逢上谁过生日才吃一回。后来有一阵我不在。希安和他哥哥两个偷偷自己做,估计是听谁说的过了水,拉肚子拉了好一阵。长安没吃到面条,想我,跑到我家来。我回来一看家里四门大敞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结果呀,进里屋就看见他自己跟床上躺着呢。饿的睡着了嘴巴还一直扁着。心疼的我哟。赶紧给他下面吃了,怕他回去挨打,又给送回去。那回他爸倒是没打他,就说这孩子将来恐怕家里留不住,得到处跑。可不,那会儿他才五六岁就能穿了半个北京城,后来就国外去了。去了也不回来。'

  '妈,您面都冷了。'林长安神色自若的听着自己的旧事,偶尔插一句,提醒老太太别忘了吃饭。

  老太太恩恩两声还是絮絮叨叨的说,周宁在旁边听着有时候很想乐。林长安从小到大都是名校出身的优等生这不奇怪,居然还有小学就离家出走这回事?跑到火车站才被人送回来?他他他竟然还曾经是打架王?打掉人半条命差点关大牢?

  周宁听着希罕,琢磨着老太太夸大了,又不知不觉给灌了两大碗'原汤化原食'的面汤,舒服的简直不想动。

  说着话不留神就到了九十点钟,外面雪还是慢悠悠的下着,也看不出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到底老人家担心多,虽然舍不得还是催俩人赶紧上路。临走当然是抓着林长安嘱咐了又嘱咐。又拉了周宁,让他没事就过来吃饭,自己来也没关系,别当外人。

  回去的路上,周宁想着这一天只觉新奇不可思议。'你知道么?我原来从来没进过这种四合院。
难怪我们好多同学都说住楼没有平房好,大家都不亲热。我在外边听了一会儿, 真热闹。
头顶上有鸽子哨。你们家唱着戏,有人在看武侠剧,有喊着吃饭的,有打牌的,还有两口子吵架的。老头子骂儿子的。
骂的话都能串起来,真逗。特有电视里演的老北京的感觉'

  林长安笑了,'老北京就给你这感觉。大老爷们没事闲着骂骂媳妇儿,打打孩子。'

  周宁也忍不住笑。'我可没那么说。哎,你妈手艺真棒!哪天等你有空。我也请你到我们食堂吃韩师傅做的担担面。'

  '他做的好吃?'

  '恩,肯定是附近最地道的担担面了。他,我和程勉是四川老乡。有时喉还会偷偷找我和程勉去他那儿打牙祭,吃个爆鸭肠啊,牛油火锅,肥肠粉什么的。前边有两个月他回老家修房子,把我和程勉给馋的,到处找川菜都不过瘾。不过,还是你小时候厉害。为了吃饭能跑那么远找你妈。那什么,你爸不会做饭么?'

  '我爸,我妈都不会做饭。也可能会,不过我没见过。'林长安语气淡淡的,'林妈妈是我小时候的保姆,刚好也姓林。跟她太久了,从小就叫妈,叫习惯了。在外面待着希罕的不希罕的吃了不少,可是真要说惦着吃点什么,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她老人家的炸酱面。我也试着做过,怎么都没她做的好吃。'

  周宁嘿嘿笑了两声,'那你还挺恋家的。我就总觉得别人家的饭好吃。原来我们家邻居婶婶人特好。她家一杀鸡买肉什么的就叫我。你知道我们那边很多山嘛。她家住在小山坳里,我家住在半山坡上。我们那儿人嗓门都大,唱歌也好听,都是喊出来的。每次她就在下边喊,'

  '宁娃娃,喊你外公一道来瓷饭唠。'周宁学了一句,果然很像唱歌。'我每次在门口喊外公一声,就忍不住带着小黑,我家小狗,先冲下去了。外公就要等好久才来。婶婶每次都单给他留一碗菜,再装一小壶酒。他来的时候我都吃饱了,他一边吃一边还喂我一点,或者用筷头占点酒给我。婶婶家的饭真好吃啊。'

  林长安看看他,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街上车子比平时少多了,开的也不若往常嚣张,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就这样爬行般的速度,也好像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这种感觉就象刚才那顿美味的面条,意犹未尽,周宁恋恋不舍,跟林长安约好什么时候再去看雪,这才道别下了车。没走两步,后面有人叫他,'小宁。'他回过头去,司机位的车窗开着。

  林长安看见他快速的回过头来,嘴角弯弯的,黑色的眼珠映着街灯,宝石一样的发着光,眉毛上挑,好像在问,怎么了?什么事?

  '我想告诉你,下两个星期我都不在。'

  '哦。' 林长安的声音听上去好像冬天里的火焰,带着适意的温度,周宁有些困惑的点头,'那又怎样呢?'

  '没怎么样。'林长安微笑了,'你先上去,然后我告诉你。'

  '怎么告诉我?用喊的?'周宁觉得他在玩笑。

  '好啊。我也喊,宁娃娃,我有话说。'林长安催促他,'快去吧,外面冷。'

  周宁笑着,有些期待的飞奔上楼,开了门立刻走到窗前。车窗还是开着没有摇上去,林长安自己难道就不冷么?周宁迷迷糊糊的想。

  手机铃声响了,没有疑问的是他。

  '到了?'

  '恩。'周宁听着他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也放低了声线。'刚才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会有两个星期不在。'

  '然后呢?'

  '如果你有事找我,随时可以打这个电话。什么都可以问的。不要,不用在窗口站半个小时看我。'电话那边的人好像轻轻笑了。

  周宁噌的一下就从窗边蹿开八尺远,脸上一下烧的能着火。这这这人太狡猾了!他使劲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攒足所有的意志力让自己不要挂掉电话,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哦,好,我知道了。'他在心里暗暗叫苦,基督佛祖观世音,哪个路过哪个帮个忙,让这人赶快走了吧。

  '真的知道了?

  最近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是不是该搬回北京来住。'林长安不象周宁那样如同有猫在抓心,他似乎悠闲一如以往。

  '我很犹豫,拿不定主意。'林长安等了一会儿,周宁不敢去问他,为什么,生怕问出个自己承受不了的答案来。

  '要是你不累,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妈这辈子挺苦的。'周宁松了口气,听故事总是好的。

  '她年轻时候很漂亮,又能干,可是摊上两个混蛋弟弟。京城有名的狠角色。我妈年纪老大了,没人敢提亲,阴差阳错的在我们家做了一段时间。后来赶上严打,俩弟弟都给抓住重判,枪毙。那时侯有个老师中年丧妻想娶她。她就辞了我们家准备办喜事。结果我跑过来找她。就是吃面那回。那时侯不懂事,反正就把她这事儿给搅黄了。那以后我妈就死了心了,在我们家做到我上中学住校。我走了她觉着在那边没事做,闲不住,这才搬回自己家去了。

  我妈跟希安说过,她不后悔。半路夫妻,不一定合的来。后来落实政策,院里的房子也都还给她了,就更摸不准人是看中了她还是房子。拖着拖着,妈老了。

  我在国内的时候,逢年过节都陪她,特别是春节。她很知足。

  但是我不行。小时候虽然隐约知道她不是我亲妈,感觉也差不多。对她说,妈跟我过吧。我长大了也能养你。现在当然知道那时太自私了。

  如今也是一样。

  其实,我很想回北京。可是我又很担心和那次一样。

  小宁,'周宁听着他的沉稳的声音,心跳的恨不能从喉咙里蹦出来,自然说不出什么。

  '小宁,你明白我的意思么?这么说不是个好时机。我也会有点不甘心。可是,我不想对你不公平。

  所以,再下个礼拜六我回来,如果你还想去看雪,给我打电话。或者什么时候去吃韩师傅的面也行。

  你说好不好?'

  周宁很想说不好。可是说不出口。他沉默着走回窗前。林长安的车窗是开着的,里面的顶灯亮着,流泻出橘黄的光。就象他这个人,任何时候都给人一种温柔安稳又体贴的感觉。这种温柔体贴分明从开始就错了,他做出来却似乎那么光明正大,顺理成章。周宁心情复杂的看着。电话里只有丝丝拉拉的电流声,天地间皑皑的都是雪。


幽谷
  几天里,周宁整个人迅速的空了,那是一种从里到外的虚无感。

  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下的医嘱张冠李戴,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虽然不是什么大错,患者名字和药品都是对的,只是弄错了相邻的两个床号,这种疏忽并不少见,往往护士核查的时候会过来知会一声,关系好的开个玩笑,关系不好的数落两句就没事了。对他却成了一个警示,越发谨慎自律起来。

  而且他在这个科日子不好过。

  带他的住院医有意无意的给他制造些麻烦。身为一个小医生他能怎么办呢?曾经电视里演过一个美国医学生,高额贷款完成学业以后没有做完实习第一年就退出了,这样的比例在美国还不在少数,那个人说的话倒是很能代表小医生的处境。As
an intern, everybody, senior doctors, nurses, technicians, patients,
everybody can throw crap on
you.(小医生是所有人的出气筒,受气包)。没错,中国的小医生也一样,国情所限敢于退出的人还不多,所以只能被迫做一只张大嘴的垃圾箱把那些crap吞下去。

  周宁不动声色的对付住院医的刁难,爆发的却是程勉。

  礼拜三下午住院医要周宁去老楼把乙肝化验单取回来。周宁看着他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程勉头也不抬的吭声了,'邱大夫,您不是常教育我们,做医生应该踏踏实实的,多干活,多学知识。我觉着挺有道理。不过您都高年住院了,不会还不知道吧?本院乙肝检查只有礼拜二四两天出报告。就算不知道,礼拜一您支使人护工去拿,人在楼道里嚷嚷,全科都听见了。难不成您老又忘了?'住院医支吾了两声逃走。

  晚上周宁和小兔子在食堂一起吃麻辣烫。小兔子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周宁没什么大反应。小兔子忍着,没用红汤浇他。这时候袁宾也拎着饭盒坐了过来。小兔子可算见了亲人了,呱呱呱又数落邱某人n多罪证。

  袁宾一乐,'忍了吧。他爸虽然是咱院副书记,他跟我一样不是医大出身,不是你们这种家生子儿。而且等他考研考进来的时候快到手的媳妇儿又被你们一师兄抢了。就是周宁这种细胳膊细腿儿的小白脸。你说他能不折腾你么?'

  '竟然还有血仇?'小兔子眉毛又竖起来了,'那也不能公报私仇啊!再说冤有头债有主,谁抢了他老婆找谁去。还有你,你最近怎么这么面啊?他让你交班的时候去拿片子你就去啊?你一走他就在教授面前说你,医大的学生架子好大,早上交班都不来。你的脾气呢?气死我了,今天真想用病历夹拍他。'

  '拍完你就该走路了。'袁宾假惺惺的说。

  '谢谢提醒啊!我们家里的已经工作了。在成都养我没问题。哇,我们家那边的串串,绝大多数一角,最贵的一块,你们想想这是什么概念。。。'

  袁宾顺手在她头上拍一下。'瞧你这点出息。唉,周小宁同学。到底是哪位佳人啊,这么能折腾?你还真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啊。'

  周宁慢条斯理的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忽然对着袁宾一笑,'猜!猜中了我包小兔子一个星期的泡芙。猜不中你包。'

  袁宾却当真了一般,凝神想了一阵,神情居然很是严肃,'我觉着你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周宁胃里一阵搅动,脸上却是个不屑的表情,'切。小兔子,下星期你口粮找他了啊。我撤了。'他站起来收拾了桌上的垃圾准备扔掉。临走又回头对程勉说,'听我的,那个盒子你别看。'

  '你刚才听见了干吗不理我。'小兔子噘嘴。

  '这孩子今天吃错药了?你又怎么回事?什么盒子?'袁宾诧异着,程勉却也跟着溜了。

  周宁顶着夜风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北方的冬天昼短夜长,这时已经黑透了。虽然说包给袁宾,周宁还是走到广场去买了泡芙,准备明天带给程勉。热心的小兔子对他总是亲人一般。或许应该说同在异地他乡并肩作战这么多年的两人,本来就已经是融入骨血的亲人了。只是亲人之间有些话也并不能说。

  比如林长安。林长安对他也很好。原来以为是朋友,慢慢的比朋友更亲厚,再往后亲厚中又生出一种热切。他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等知道的时候却又不得不放开了。

  周宁没有出过社会,可是他毕竟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他还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准医生。医生作为职业,可以中性的接受很多东西,纯粹作为一个人,他们和街上随便一个什么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底线。

  离开京大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男孩子,同样的年轻,同样的阳光。带着壮士断腕一般的决绝和孤勇来找他。一起上过课,打过球,周宁却什么都没觉察。那天他只能狠心说不,看着湖水,没有看着男孩的眼睛,不忍心。

  这一次,他竟然说不出来。想想林长安真是体贴啊,给他一个机会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却把自己曝露在灯下。看的见么?我在这里,来不来,你决定。无比的温柔里面是一把闪着蓝光的刀子,周宁你没有选择,必然要给出一个是或者非的答案来。

  他回想着这些日子两人的交往,似乎并不能因为林长安最后的犀利就全部抹去那人一贯的包容和体贴。那么该埋怨的就只有了自己。那个只有月色的夜晚,家门口的暧昧。如果那时能够不要心存侥幸,明明白白的有个说法,或许两个人还能做朋友。世界不是黑白分明的,总有个灰色地带,周宁潜意识希望能安居在那个灰色地带里。

  可是林长安却轻描淡写的就把世界都翻转了,白的或者黑的。有他或者没有。

  切,没有就没有。那个绿眼睛的女人说过什么来着, 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伟大的仁和医院骨科总住院说过什么来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周宁努力振奋精神,可是这种没有什么期待的夜晚,好像脚步都是粘滞的。

  等到了礼拜五的晚上更是糟透了,一夜都是恶梦。自己主刀,患者在台上心跳骤停,护士长懒洋洋的进来说所有电击仪都不见了。正在满头大汗的做着心脏按摩,却又被人在手术室追杀,弄的浑身都是血迹。到处都找不到能帮他的人,只能不停的跑,不知在往哪里跑。周宁喘不上气来,醒了。没有血,没有濒死的患者,没有杀手。只是外面天亮了。

  起床,洗漱干净,屋子里团团的收拾一遍。最后终于狠了狠心走到窗口向下看。空的。'如果你想看雪,或者一起去吃韩师傅的担担面,就打电话给我。'他这边没有如果发生,林长安果然也说话算话没有出现。或许就是这样了。周宁长吐出一口气,暗暗又想,他在什么地方呢?

  手机恰到好处的叫了起来,是设给同学的铃声。这个时候有朋友约了出去随便做点什么也好。周宁拿起电话,
气急败坏的人是小兔子的室友,女孩声音都有了哭腔,'周宁,你在哪儿?赶紧到门诊对面来!程勉正发疯呢!'


秘密
  过了天桥,周宁一眼看见穿着大红羽绒服的程勉在人堆里脸色铁青正和什么人对峙。他连忙喊着让停车,出租车司机却说停在这个地方会扣分,再加钱也不行。后来倒让他往回跑了快一百米。

  程勉看见他,崩了半天的眼泪稀里哗啦的都倒在他胸口。周宁抱着她问怎么了,程勉指了指边上,呜呜的说,'都是她'。

  周宁看了看,老实巴交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束草玫瑰,看着好像还有点眼熟,可能在这一带卖花卖了有时间了。这么个人能干嘛?强买强卖?

  '她怎么你了?'

  '她欺负我。她问我多少钱,我都告诉她了,我问她,她就不说。'程勉声音委屈极了。周宁顺着她的手指一看这才发现他们身边居然有个中号的塑胶桶,里面都是娇艳欲滴的长茎玫瑰,卡罗拉,红衣主教,红柏林,红彩,各式各样的红。

  这是一笔什么糊涂帐哦。周宁暗暗叫苦。平时骄傲又漂亮的小兔子哭的喘不上气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卖花女,看的她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又缩小了一圈。周宁冲她使眼色让她赶紧溜。人越来越多,不少本院大夫周末交完班或者查房刚结束从这边路过。

  '怎么回事儿?'正乱的时候,周宁听见一个天籁一样的声音,袁宾来了。

  到底多吃了几年米,袁宾进来扫了一眼,就指着那一桶冬日里的春色问,'这你们俩的?'

  周宁点头。

  '程小兔,你打算卖多少钱一枝?'

  程勉头靠着周宁胸口,噘着嘴比了一个手指头。

  '一百?'

  围观群众虽然早已预感到钱包会失血,听见这个数字也禁不住眩晕了一下。幸好小兔子轻轻说了一个,'十块。'

  袁宾瞪着眼睛朝众人伸手,'都麻利点,一人二十。还等着大爷自己动手啊?'现如今世道变了,卖的都比买的凶。好在他在医院人面广人缘好,另外大家看着小兔子怪可怜的,一会儿功夫那百十来枝玫瑰居然就卖完了。

  袁宾哄走了看热闹的,一叠不薄的钞票捏在手上翻的哗哗响,'行了,咱也是有钱人了。现在你想干嘛?'

  '喝酒。'小兔子也不含糊,又指着桶说,'这是那边小饭馆阿姨借给我的。'怎么办?跑腿的又是周宁。阿姨笑嘻嘻的说,'你们俩勤工俭学呢吧。下回还来找我啊。'周宁一脑门子汗,道了谢赶紧走了。

  袁宾领路找了个馆子,不远, 看着挺干净还有包间。周宁居然没来过。

  多好的天啊,无风无雪,阳光明媚。有些人却不知享受。一个医学博士领着两个准医学博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包间里,白的喝了喝红的,红的喝了喝啤的,啤的喝了又白的。从上午十一点不到直喝到下午快三点。小兔子牙关紧咬,任凭袁宾怎么耍宝,她愣是不说不笑不哭不闹,专心一意的喝酒,脸色越喝越青白。

  袁宾看着不是个事,只好给周宁使眼色。周宁跑去卫生间清空了人,回来和袁宾一起把程勉架过去,袁宾伸个手指在程勉嘴里搅了搅,小兔子翻江倒海的吐,吐完就出溜坐在洗手池子边上,眼泪总算是流出来了。袁宾和周宁松了口气,一边一个挨着她坐下。

  小兔子要和小学弟分手。

  不知道该怪谁。

  前段时间万言书错过了小兔子的生日。过了很久寄了一只包裹过来。里面是一个上了锁的漂亮檀木盒子。装钥匙的小信封里还有张简单字条,'犹豫很久挣扎很久,还是选择让你知道。这样做是因为真的很爱你。可是这样做了却不配再爱你了。'

  小兔子没有忍住好奇心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里面并不是万言书的表白信物,却是小学弟的日记。上面赫然记载着小学弟'不三不四'的'外遇'。

  小学弟参加工作没有去技术支持部门,转行做了管理。应酬的时候遇到一个陪酒女郎。出来做的女孩子只要你信,个个都有不得已的理由,个个都是浊世青莲出淤泥而不染。小学弟被灌醉了,灯下看那女孩的泪眼,楚楚可怜的,他想'有点象勉勉。'

  '我告诉小怜,不要再去陪酒。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

  世界对她关上了门,我要给她留一扇窗。

  她真的很象勉勉。勉勉比她倔强。只是勉勉忍着不哭的时候,她都不知道她看起来有多可怜。再有两年勉勉就能回成都来了。到时候我要带小怜给她看,告诉她,我挽救了一个很象她的女孩。'

  书生多梦,可惜现实却不是梦,事情的发展离那个纯洁的梦想越来越远。

  '我心血来潮到买了宵夜去夜校接小怜,发现她居然不在。我和她发脾气。她哭,说弟弟要交学费,妈妈生病吃药也需要钱。我给了她七百。'

  '勉勉生日快到了,原来都是在实验室做声控小玩具什么的给她。今年不知道送什么好。勉勉从来不提要求,上学没钱,有时候两个人零用都用完了,担担面只能买一碗分着吃。她也很高兴。

  小怜需要买点衣服。想起来我曾经答应过的话,又给了她三百。'

  '小怜煮了绿豆汤送过来,给我看她在补习班的试卷。数学有八十三分。她眼巴巴的看着我,等我夸奖。勉勉数学参加过奥赛,要是她绝对不会有这种表情。买了一块石英表做奖励,小怜很喜欢。'

  '小怜。。。'

  '小怜。。。'

  '给小怜打电话她没有接。去找她,她哭,说被人欺负了。果然手臂上一块很大的淤青。我忽然感觉很无力,这个人我没有办法再管她。

  小怜扑过来抱我,说,哥,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你不要不管我。我一定是是昏头了。后来,我们。。。'

  程勉面无表情的流着泪,'他说她哭的样子很象我。他说他抱着她的时候就捂着她的眼睛,自己也会哭。'

  小学弟给了小怜一笔钱彻底分手。日记中断了,时间大约是一个月以前。

  沉默了好一会儿,袁宾大叫了一声,'我靠,走,继续喝!'

  小兔子哇的哭出了声,脸上好容易笑了。三个人互相搀扶着从脏兮兮的地上爬起来,洗了洗。外面围了一圈服务生,看见他们就哄的散了,只偷偷用眼角瞄着。他们也混不在意,回包间又闹了一阵。好在有袁宾看着,没怎么过分。

  等周宁和袁程二人告别独自乘车回到家,脚下都飘了。他是喝的最少的,后来也狠了心吐过一回。可是在小区门口从出租上下来,风一吹,好像残余的酒意都冲到了脸上,一阵一阵烧,胃里又是寒的,简直说不出的难受。天气相对于这个季节来说不算冷,外套也够厚,刚洗过似乎还留着太阳味。可是心里总觉什么地方有些不满足。

  走到楼下抬头看,难得除了自己家之外家家户户都亮了灯。平时都不以为意,今天却忽然不想上去独自面对一室清冷。周宁隐约有些后悔,刚才不该拒绝袁宾的建议,应该和他们一起回袁家去的。为什么没去呢?因为袁宾喜欢小兔子吧。或许大家都看出来了,只是没说破。要不他在骨科混了这么多年,带过虾兵蟹将无数,为什么单单对小兔子和周宁这么好呢?只是一个月的交情,管的未免过了。不知道单独在一起,袁宾是不是还能和以往一样满嘴跑火车、飞机、火箭、航母来逗小兔子一笑。可怜的小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气。

  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周宁不情愿的还是朝着家去了。路好像不平整,到处都是绊子。没多远的距离,他却每一步都走的跌跌撞撞的。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过来扶了他一下,扶住就没再松手,甚至还握住他拿钥匙的手,开了楼门,半搂半抱把他往楼上弄。周宁却忽然松弛下来,好象全身力气都消散了。他放任自己靠在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总是让人心安的,有一条带着相同味道的围巾还在自己衣橱里挂着,早上还摸过,那时还想或许再也闻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折腾小兔子,明天再折腾那两只
爱的理由
  再怎么漫长的路也有到头的时候,周宁在自己家门口心思百转。林长安没有发现他的犹豫,伸手拿了他的钥匙直接把门开了,又随手在门边摸索了一下就找到了电灯开关,眨眼间一室辉煌。站的这么近的两个人彼此无可遁形,周宁却还没想好怎么办,后来索性沉默着挣开林长安的手臂,自己走进了卫生间。

  年纪轻的时候便是这样,凡事偏要认个究竟,遇到问题就要找个答案。象周宁,他纠结了半天,不过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对林长安才好。似乎不能立刻把人赶走,留下招待却也不甚合宜,想问的话说不出口,能说出口的话,一时想不起来。所以他只能在自己家溜到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去了。

  也许还需要堆积一点时间,也许只要再多一点点阅历,他就会明白这世上原来大道无为,聪明的人只要静观其变,顺其自然,待到时机成熟也就水到渠成。世易则变法,可以期待,却不能心急。

  林长安看着他匆匆逃走感觉有些可笑。想了想当然还是放心不下,就自作主张去把开着的窗闭紧,窗帘拉好,暖气温度调高,然后便是等。

  卫生间里开始还有哗啦啦的水声,这会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林长安又等了几分钟,随手脱了外套搭在沙发上,走过去敲门。没有人回应。

  '小宁?'再敲门,转动门把手,门居然开了。

  林长安走进去,周宁的衣服乱糟糟的扔在门口的藤条筐里,浴缸拉上了厚帘子,上面是各式游鱼的图案,帘子也是静止不动的,如果不是空间里弥漫着蒸汽,这里就象没有人。林长安快步过去,一把拉开帘子。周宁穿着贴身的背心短裤在水里抱膝坐着,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林长安松了口气,想了想就在浴缸沿上坐下。两个人对视,有点象谈判桌两边的对手,只是因为地点奇怪气氛不觉严肃倒有几分诡异。

  周宁认认真真看了他半天,忽然伸手在水里拍了一下,水花溅到林长安身上,高支高密的白色阴纹衬衫上留下团团水渍。他一笑,也不生气,探过身去把水龙头重新打开,调到比洗澡稍微高一点的温度,让它缓缓的流着。

  周宁看着他笑了,又玩了一会儿水,没心没肺的把胳膊举起来给林长安看,'你看我这里。'

  白皙的皮肤泡着热水变成了粉红色,细长的手臂还保留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枝感和柔韧。林长安没有看到什么特异之处,转回去看他的眼睛。周宁的手收回来,目光却落在自己的膝头。

  '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对不对?小兔子的手臂上有好大一片伤疤。没进手术室之前大家都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穿短袖衣服。小兔子说小时候爸妈都忙,就用一根长绳子一头栓她,一头栓在床腿上。绳子有多长,她就能跑多远。危险的东西都放在安全距离以外。可是有一天绳子没系紧,小兔子松了绑在家里到处跑,翻倒了放在茶几上的暖水瓶,整条手臂全烫伤了。

  她妈回来急的发疯,赶快抱她去医院。还好在那里碰到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这个朋友很有能力,帮了很多忙,可是因为烫伤严重还是留疤了。

  朋友其实是小兔子妈妈的初恋情人,后来就一直很照顾他们。等到没多久小兔子的爸爸生病去世,叔叔就娶了小兔子的妈妈。

  小兔子说她从来也没见父母红过脸,甚至上大学以前她都一直以为父亲是亲生的。'

  周宁不再说话,好像变得心不在焉,手下一动又是水花朵朵。他想着程勉。今天以前,小兔子相信书里的话,世界上真正的爱情只有两种,一种是青梅竹马,一种是一见钟情。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比妈妈还幸运。因为她和她的那个他既是青梅竹马又是一见钟情。上了双保险的感情都飞了,这边也不沾,那边也不靠,天外飞来的又怎么算呢?

  林长安并不介意周宁的孩子气,只是看他被热气蒸成粉色的皮肤似乎都要泡出皱了,暗暗想怎么能把他先哄出来。可是周宁在那里半疯半傻,说正常又不正常,林长安拿不准他到底是喝醉了就这样,还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说。正犹豫着,周宁忽然朝着他扁了扁嘴,有些伤心的样子,'可恶。'

  林长安愣了。

  '你很可恶。'这句话一字一字很清楚。好像真的伤心了,周宁抿紧的嘴唇细细的哆嗦。

  林长安看着他又可怜又可爱,只好先温言哄着,'是,是。我们先出来好不好?'

  '就不!'刚才装可怜的人忽然笑起来,眼珠一转变成了调戏林娘子的高衙内,'要不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被调戏的人笑而不语。高衙内的脸红了又白,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嗫嚅着说,'我,我想出来了。'

  林长安默默的走到门后把挂着的大浴巾和睡衣拿过来,周宁没有伸手接的意思,他就把东西搭在浴帘的杆子上,俯下身去,周宁躲着他的视线,'你自己来,我在外面等你。'

  等了好一会儿,周宁才穿的整整齐齐的出现,经过林长安身边好像犹豫了一下,最后却赌气一样径自朝卧室去了。林长安跟着他,看他往床上一倒,用被子把自己包了个密不透风。

  '小宁。'林长安坐在床边,不管周宁的抵抗把他的头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林长安摸了摸周宁的头发,细软,微微的带着潮气。

  '小宁。'林长安的低沉的声音显得那么坦白又有点无可奈何。周宁听着忽然无比委屈,可是又感觉心脏被什么击穿了。他抑制不住的脸上发烧,身体发抖,眼睛发潮。

  '我,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从来就不认识。

  见面的时候有一大堆人。'周宁撑起身体注视着林长安,目光专注似乎可以把人穿透。'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林长安回视他,周宁在他的眼睛里找到自己,'我看见你的时候,周围很多人,可是你很特别。笑起来很特别。又象天使又象魔鬼。'

  '什么时候?'周宁诧异了。

  '比在医院遇见你早几天。那天你在广场门口撞了个人。其实我也没想到后来能再见面。'

  '你,你,你。'周宁想起来了,忽然有点口吃。他可以专注的看着林长安,这种近乎鲁莽的固执可以增加勇气。可是林长安的注视却让他不能呼吸,不能心跳,只好伸手去捂住了那双带来无尽甜蜜和烦恼的眼睛。

  那天他匆匆忙忙赶着乘地铁去电视台。医院门口一向多事,什么艾滋病患者不满社会歧视到处扎针的,抢劫盗窃团伙猖狂闹事的,还有打大横幅被便衣警察扑倒的。这些周宁都有耳闻从没亲历过,那天却被他遇上了'飞轮党'。

  一群小孩穿的很拉风的滑着辊轴飞来飞去。领头的孩子扭头跟后面同伴吹的时候撞到周宁身上,倒了。小孩抱着右膝盖坐在地上,听见周宁问有没有事,眼珠转了转,'怎么会没事啊?你来急刹一试试。我可是舍己为人,要不你请我吃饭?我大人大量原谅你?'周宁听了声音才发现这个身材空前绝后,头发半长不短的孩子居然是个小姑娘。他仔细看了看知道没什么大碍,装着一本正经的考虑了一下,忽然一笑'行!让我在你左腿上踩一脚就请你吃饭。'小姑娘看他来真的,一骨碌爬起来滑远了。

  原来林长安见过他!那么后来许多事情不必说周宁也明白了。
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敢把手放开,害怕一看到那人的眼睛就会窒息。当时的他只能任由自己被前所未有的喜悦吞噬,
只能看见眼前的人,看见他微微上翘的嘴角。为什么有人说薄唇的人薄情?周宁感受手上林长安的呼吸,觉得这个人带给他的只有温暖而已。

  后来有些时候,周宁挂在林长安身上用尽手段诱供,'说,你那时侯对我是不是一见钟情?就是,就是。'林长安搂着他只是笑笑。他靠着林长安的胸口,珍惜的听着心跳的声音,体会着一种满足。而林长安却好像从来没有求证过周宁对他的感情,他表现出来的笃定让周宁一边开心一边不服气,暗恨他白白浪费了自己准备好的答案,'一见钟情?那时侯你是我的病人好不好?'

  可是,周宁却分明记得那个时刻,那个高大的人,沐浴在晨光里,挺立如松。


在一起
  周宁在和平时一样的时间醒过来,外面天色还是暗的。不一样的是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侧卧着,一手支头,正看着他。周宁不敢细看林长安的表情,他半翻了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心里呻吟,'怎么先醒的不是我啊?'先醒可以钻地缝逃走,可以盯着熟睡的林长安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当然也可以在林长安睁眼的时候居高临下的做出这么个深情款款的样子来。好吧,最后一条可能不行,昨晚勉强说是借酒装疯,到了今早无论如何他是疯不出来了。

  '你怎么不睡?'周宁翁声翁气的问。

  '因为啊,有人打呼噜。'

  '胡说。我从来不。。。'周宁不服气的要理论,抬头正对上林长安含笑的眼睛,自然就没了底气。林长安却不肯让他再躲开,把他拉过来松松的圈在怀里。周宁脸红心跳了一阵,渐渐习惯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味道,相互依偎的感觉似乎很不坏。于是身体不再僵硬,刚醒时隐约有的一点不安也不知不觉消散了。

  正是慵懒惬意的时候,林长安的手机发出一阵细微的震动。他关上手机提示,把周宁揽紧在头顶轻吻一下,有些歉意的说,'我要先走了,一会儿约了人。'

  周宁不说话,伸一只手绕到背后捉着林长安的衣服。

  林长安安抚他,'我尽量早回来。这人只今天路过这边,失约不好。'

  周宁无奈松手,'怎么礼拜天还要工作。'

  '没办法,犹太工作狂人。 说不定你也听说过他,cnn采访过,每天四点起床打两个小时篮球,七点准时进办公室。晚上12点回家,
只休息礼拜六。而且除了礼拜六从来不吃午餐。'

  周宁对那人吃不吃饭没兴趣,爬起来把窗帘拉开一点,嘀嘀咕咕的表示不满,'天都还没亮完。'

  林长安笑,'没亮完?我一定在天黑完之前回来。本来不用这么早,昨天没回家,得先回去洗澡换衣服。'

  '你怎么走?我好像看见你没开车。' 林长安听了停下脚步,转身回来,周宁正疲疲塌塌跟在后面送他,差点收不住撞上去。

  '昨天没开车,怕你看见了不肯见我。'林长安抿嘴一笑,好像有点尴尬。'哦。'周宁低着头,心里醺醺然,咕嘟咕嘟冒泡泡。

  '在家等我,晚一点我来接你。'

  '哦。'忍不住想笑。正美着,林长安凑到他耳边轻轻唤,'小宁,'

  '恩?'

  '你可真会脸红。'

  啊?周宁一把把林长安推出去,咣当砸上门,头上迅速升起一把火,斯文人也有发飚的时候,奶奶的,欺负我们家没有流氓啊?!回头我就找袁宾学两招去!不服归不服,脚却有了自主意识,自觉跑到了窗边。林长安在楼下挥了挥手,周宁还是笑了,只苦忍着不动,切,赶紧走,谁希罕?!

  狠话说了无数遍,人还是站在那里一直看到林长安拐过弯去不见了。不知怎么的,送别让周宁感觉胸口有些难过。
到底还是这样了。林长安在的时候不会觉察,他一消失,这场突如其来又完全没有办法控制的情感开始让周宁发慌。 很幸福,也很满足,可是也很失落。

  据说女人天生对三类角色有着强烈的扮演欲望,妻子,母亲和媒婆。小兔子也不能免俗。除了国情不许不能当妈妈以外,她早早谈了恋爱,还对周宁可能的对象评头论足。说的多了,周宁自己也会跟着她的描述去想象那么一个人,应该是娇小的,好脾气,长头发,大眼睛,小嘴巴,翘鼻子。凭空的东西,影像总是模糊。经过昨天自己一闹,这个人影忽然具体了。林长安,无论是小兔子还是周宁自己对此都完全不可能有思想准备。周宁忽然明白了林长安的苦心,他在这里看着周宁醒来才走,或许就是避免让周宁一个人面对这种时刻,怕他难免会胡思乱想。

  周宁拍拍自己的脸,努力振奋起来。他甚至有些不能相信自己,可是他却是相信林长安的。

  周宁先把手机找出来看了看,风平浪静,小兔子和袁宾都没有找他。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洗漱一番,简单收拾了一下卧室,就到书房找事做。最近 拖拖拉拉的,效率出奇的低,
手头有不少文字工作进展严重滞后。打开文档文件,顺手登陆msn,名单上的头像都是灰的。周宁把自己设置成忙碌,然后开始工作。这是帮骨科副主任王越强校的一份powerpoint演讲稿。其实周宁一直觉得没多大必要。王越强是医大老毕业生,也在美国进修过一段时间,他的英文在周宁看来完全没有问题。何况用词这种东西每个人习惯不一样,能理解无误,交流通畅就足够了。可是从实习开始,王越强知道他以前在美国生活过以后就交给他不少这样的工作。他有时候不能理解,小兔子用眼睛白他'多做少说,多少人还求不来呢。'也是,周宁通过这些琐碎的工作学了不少东西,当然也知道周围很多同学都很羡慕他,毕竟骨科在男医生里面是很热的选择,难进也是有名的。

  周宁开始认真工作,中间给他包伙的阿姨打电话过来问他要不要和程勉一起去家里吃饭,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周宁一看快中午了。想着和林长安的约定,他拒绝了阿姨这边。站起来伸懒腰,喝水,踱到窗口往下张望。从昨晚吐过了之后就没有再进食,周宁却一点都不觉得饿。或许也是饿的,只是忍着。周宁不承认他在盼着林长安快点来,也绝对不承认他这会儿饿着肚子的等待,是一种任性的献祭般的行为,甚至还下意识的在撒娇。好吧,好吧,我们说错了,周小宁同学现在胸口火热,望眼欲穿,哪里还顾的上民生这种小问题?

  感觉时间不早,周宁保存了文档,照例用碟片做了备份,然后去洗了个澡,又在衣柜里挑挑捡捡配衣服。锁定一白一黑都是他自己平时比较喜欢的,比了一下,想想林长安平时的衣着,还是留了黑色v字领的那件。外套也不能再穿滑雪服式的,周宁把平时很少穿的黑尼大衣从防尘套里面取出来。他一向很怕冷,北京是他住过最冷的地方。虽然过了几年也还是不能完全适应。不象程勉,需要的时候,大冬天也照样能穿露出小腿的裙子。周宁不行,每次出门必然要全套装备带齐。有一次赶着走临时找不到帽子,只好带了一个有点象老式有线耳机的耳套。结果袁宾看见他笑的只差倒地不起,指着他大叫,'大家快来看猫熊!'周宁还在纳闷的问,'什么叫猫熊?'程勉本来对他冬天鼓鼓囊囊的形象已经习惯了,结果也笑的不成。可是遇上了林长安,周宁好像觉得也没那么冷了。

  不过他倒真的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袁宾或者程勉打个电话问问。最后决定还是再等等,程勉想找他自然会打电话,袁宾收拾不了也是一样。正想着忽然叮一声巨响,有人登陆了。

  林长安来的时候周宁给他用遥控开了楼下的门让他自己上来。等到了家门口,也是匆匆过来开了门就象兔子一样蹿走了。这个反应在林长意料之外,他啼笑皆非的跟着去了书房,站到周宁背后。周宁仰头对他一笑,回头继续盯着对话框。

  管杀管埋:还在挖地雷,挖一晚上了也不腻。我妈都给带坏了,也不溜狗。俩人对挖。
  宁:哦。
  管杀管埋:上q来,用小兔的号,咱俩打拖拉机给她长长级,现在都没穿上鞋,也不知道怎么打的。今天给她弄辆车。
  宁:你等会,我没qq。有苹果版的下载么?
  管杀管埋:bs你个土人。
  宁:我找找看。拖拉机是打牌么?我也不会啊?
  管杀管埋:把摄像头开了对着屏幕,我指挥你。牌你总认识吧。
  宁:摄像头是built-in的,没法看屏幕啊。

  管杀管埋沉寂了一小会儿,爆发出一串话来,看的周宁目瞪口呆。

  管杀管埋:KAO!服了你们了。
  管杀管埋:看了你们俩我是明白了。程小兔老是叫板,一张嘴就是,我也是名牌大学的。
  管杀管埋:名牌大学的一个出点事就挖地雷,从昨下午挖到今儿下午。还有个牌都不会打。你上的是不是中国大学啊?打牌那是必修课啊。
  管杀管埋:都说现在中国教育政策不对,孩子教出来都是高分低能。从你们俩来看这话绝对是错了。
  管杀管埋:你们俩IQ那是高啊,不过EQ更得高,IQ 160,EQ 那得250。

  周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EQ是怎么算的?他琢磨着,手犹犹豫豫的搭在键盘上。一双手臂从后面环过来,把他的手拿开,飞快的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很快屏幕上出现了四个字回复。

  宁:你丫滚蛋

  周宁吃了一惊,想看看林长安,人却被那双手臂锁住了,索性也就势往后靠在那人身上,心里倒踏实下来,只好奇的等着那边的反应。想着必然该是反击如滔滔江水,结果居然好久没动静?难道这句话真把他骂安逸了?周宁直纳闷,又等了两分钟,还是什么也没有。他把状态设置成离开,就和林长安出门了。

  下楼的时候,林长安问管杀管埋是谁。

  周宁说是袁宾。他一直用那个名字。据说原来被城管扫荡以前,医院门口有个小摊,烤鸡翅好吃的不得了。袁宾是常客。有一次碰上小混混吃白食还欺负摊主是外地人,打起来了。袁宾也是个好事的,把个小混混打了个骨折又给拉医院去接上。还跟人说,打你是你该打,治你是我没辙。有本事你还来找我,反正我也跑不了。后来好像没什么人报复他,倒是卖鸡翅膀的胆小跑了。后来袁宾的签名就变成了管杀管埋。

  '他其实人还不错。今天估计也是别的事惹急了。'周宁忍不住替袁宾说好话。林长安只是一笑。

  '哎,真奇怪,怎么你说了他一句他就不说话了?'

  楼道里没人,林长安转身牵他的手,'有句老话叫,别拿豆包不当粮食。你有时候该噎他一下。省得他拿你不当粮食。'

  周宁想了一下忽然怒了,'什么?你说我是豆包?!'

  林长安哈哈大笑。


画到神情飘没处
  最新一期的仁和八卦报上说,校花程勉处于非典型性失恋状态。程勉却追在周宁后面问,那个和你进行非典型性恋爱的人是谁?

  小兔子的失恋综合症急性期只持续了那一个周末,卖了花,喝了酒,挖了一夜一天地雷,睡了一个晚上,然后就完了。回来该干嘛干嘛。她本来在医院就很有人气,如今更多了几分注视的目光。她好像也没觉的什么,只是如常而已,弄的在旁边关切的也好、想看看热闹的也好,都弄个自讨没趣很快就散了心了。她这么安静,周宁看着难免有些心疼,小兔子的心事就和她手臂上的那道疤痕一样,总是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不得已的时候露出来,旁人才会知道有多狰狞。

  而程勉自己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家的烦心事,把精力都放到了周宁身上。有一天几个同学坐在一起午饭,小兔子呱呱呱罗列出若干论据。有正向的也有反向的。

  正向的只有一条,没有原因傻笑、叹气、发呆。发生频率极高,不受时间地点限制。

  反向的有若干,主要是没有看见可疑往来对象。工作状态尚属正常,没有迟到早退现象发生。没有每分钟看三次手机察看短信的表现。没有食不下咽,亢奋多语,歇斯底里等极端症状。

  周宁听到后来龇了一下牙。

  小兔子不许他转移话题,盯紧了他,'其实只傻笑那一条就具备充分必要条件了。结论是肯定的。但是因为后面的各种阴性症状,诊断为周宁同学,恋爱,非典型。'

  私下里,小兔子找了周宁又说,'到底是什么人呢?这么神秘。平时也没看你跟谁出去。你不会是网恋吧?那可特不靠谱。'

  周宁赶紧摇头。

  小兔子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为什么不给我看啊?我觉着你找的人应该不差才对。你看咱班那谁,追上长的象张柏芝的小护士,还有那谁更了不得,女朋友号称才女长的象车祸现场,人都恨不得在医院门口贴告示示众,这是好事,你也太低调了。'

  这算低调么?不是他不想说,只是这轻易能说么?怎么说?好在小兔子并不死缠烂打,认定了他脸皮薄,暂时放他一马。周宁蒙混过关,松了口气。

  小兔子给他定性是非典型。周宁没有经验,不知道典型性恋爱的感觉该是什么样。可是就他那点'非典型性'体会来看无疑是轻松愉快的。美中不足是不能时时见面,反过来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每次在一起周宁总觉时间不够,好像还没分开思念就开始了。如此往复,下次再见,就恨不得用什么把时针粘住不动才好。

  跟林长安在一起有个好处,就是不用动脑筋。他这人好像会魔法,似乎什么到了他那里都没什么难度和挑战性。该去哪里,该吃什么,玩什么都安排的新奇有趣。偶尔周宁突发奇想想干点什么,顺口提出来,林长安总能满足他。

  有一次周宁说,和同学去唱K,总是吃的多,唱的少。一来是因为他会的少,二来也实在抢不过那些麦霸。林长安笑,问他想不想现在就去唱个够?礼拜六的晚上,哪里还订的到地方呢?周宁这么想着,嘴上当然说好。结果他们并没有去麦乐迪钱柜这种地方,车头一转,往北去了一家四星商务饭店,人不多,在里面很轻松就开了一个卡拉ok的小包间。周宁立刻把他平时听的耳熟却没机会演练的歌都选了出来,一个一个试,开始难免荒腔走板,林长安还没乐,他倒先乐的东倒西歪了,高呼还好没在众人面前丢脸。等后来稍微有点模样了,好像又唱不动了,就让原声随机放着,自己一边从冰激凌里面挖小核桃一边和林长安说话。

  '你怎么都不唱啊?'

  '我会唱的歌都太老。'

  '我们也有唱老歌的时候,比如纪念12。9什么的。你会的能有多老?长江之歌?我的中国心?祖国颂?龙的传人?'

  '你们去唱k也唱这些?'

  '呵呵,偶尔抽风的时候。有一次男生和女生捣乱就乱点了很多老歌军歌什么的。给程勉她们气的要死,认真打擂台,结果男生还唱输了。你喜欢谁的歌?'

  '我们那时候都喜欢崔健,黑豹,窦唯。特别是崔健。现在这些明星的粉丝也很疯狂,不过好像总感觉不如那时侯的人单纯热血。你知道么,那时侯崔健开演唱会现场都是武警耳朵塞棉花团做隔离带,走廊里也是每三四米就有一个警察站岗。而且出现场的警察都要求是年龄三十以上的免的被煽动。'

  '真的啊?'周宁惊讶的忘了吃东西。

  '恩,我找几首放给你听听。'

  '听他的歌要这样,'林长安选好了歌,把周宁手里的碗拿开,人揽到怀里,围巾松松的系在他头上挡住了眼睛,然后就自然的搂着他没有松手。周宁慌慌张张的舔了舔嘴唇,一股奶油味。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就已经靠上了林长安胸口。耳鼓膜好像直接感受到了那人的心跳,沉稳有力,他怕自己急速的心跳同样会被对方觉察,别扭的动了动想离开远一点。林长安却收紧了手臂,凑在他耳边说,'开始了。'

  安静的背景中出现了一段小号,'这是他自己吹的。我去看他演唱会的时候去晚了,正好赶上这首歌,他眼睛上系着一块红布,身上穿着旧军装,吹着小号。周围的人快疯了,有个人拿着两个易拉罐对敲,刚好敲烂了,喷我一身水。'

  '后来呢?'目不能视让周宁有些不安,虽然和林长安紧紧的挨着,却好像总有些距离感,他努力把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到听力上。

  '后来,我记得他又唱了《一无所有》,下面应该就是,《不是我不明白》
《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南泥湾》,然后歌迷想冲上去,他想走下来。局势失控,几个警察走到台上把他往后台推,他边走边举吉他向歌迷示意,下面歌迷边骂边和警察打架。这种场面现在大约再见不到了。'

  '那你呢?也打架了?'

  '呵呵,

  你听听看,好不好听。'

  林长安不再说话,两个人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视力出现的听力代偿,周宁事后想起只觉那天听到的歌好像带着奇特的撞击力,全都刻进了他的脑子里。而当时的他精力却没有放在那个声音低哑的男人身上,他全神贯注的在乐声中捕捉着林长安轻轻的哼唱。林长安漫不经心的声音莫名的让周宁胸口酸楚,那个时刻他感觉离林长安很近。

  那天晚上回到家,周宁在youtube上找崔健的老歌。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周宁听的心烦意乱。他总是不停的试图去猜想,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林长安什么样?他唱着一无所有的时候什么样?有点不能想像。平时他所见的林长安总是从容的。记得有一次林长安来接他出门,他们约在门口那条路上见面。那天恰好路上车不多,周宁看到了他却装没看见,一直往前走,林长安便放慢了速度,前前后后的跟着。直到后来后面排上了车子,周宁才结束游戏。他坐在副驾驶位上忍着笑,说,'以前和我家小黑出去玩,它哦,一会儿跑在我前面,一会儿跑在我后面。'他说着大笑,林长安也笑,不以为忤。是的,就是他那种年龄的人特有的那种谦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可是好像也会让人感觉有些遥远。所以周宁想不明白,为什么哼着一无所有的林长安会让他觉得贴近了,似乎也心痛了。他点了下一首。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段好像比较应景。周宁笑了,换成'你用一块围巾蒙住了我的双眼,让我什么也没看见',似乎更合适。再下一首。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
  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
  就请你吻我的嘴。

  天,刚才怎么没发现。他们那个时代的情歌已经这么直接了么?周宁点了一下重播。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走,又习惯性的走到窗前看了看,下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那会儿,心里不是不失望的。

  他隐约明白了,这个晚上,什么都很好,只欠缺了一点点。对自己他也不愿承认,似乎,似乎缺少了一个亲吻。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
  就请你吻我的嘴

  难道,你还没有爱上我?


或许一切皆未知
  骨科教学秘书让人给周宁带话要他去一趟,见了面给他一个信封,说是辛苦费,从王副主任的经费里出的,让他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字。出来周宁大概数了数,居然有两千块,他大吃了一惊。这笔钱来的本来就出乎意料,教授找学生干点活是很正常的事,给钱的还真是极少数,何况还很不少。琢磨了半天,他跑去找本人道谢。

  去的时候王越强一边接电话一边正要离开,看见周宁显然很高兴,略说了两句就把那边挂了。他问了周宁没什么特别的事就跟周宁边走边聊。这是王越强让人欣赏的地方,他技术过硬,聪明,手头有不少发明专利,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名声和资历都升到一定地步了以后,他还保持着特别谦逊的态度,对下级医生也从来不耍威风,瞎使唤,相反还能以礼相待。在他这个辈分的外科医生里面,王越强的人望很高,不少人看好他能顺升骨科正主任,甚至在大外坐上头号交椅也是可以期待的。

  王越强告诉了周宁一个好消息,也给了他一点小烦恼。好消息是前一阵周宁参与过的一篇病例报告已经被国外某杂志接收了,定于下个月发表。至于那个烦恼,在旁人看来或许还是好事,所以周宁自己也有些弄不清是不是自寻的。那天,王越强半正式的问他,'周大夫,有没有兴趣在我们科做题。我正有个项目和HSS的一个朋友合作。你来的话,我可以送你到那边去做,科研条件比在本院好。这个不占学校交换名额,你考虑一下。'

  周宁不知道该怎么接王越强的话,好在王越强善解人意,并没有要他立刻表态。

  周宁的顾虑并不是毫无理由的。他上的这个学校,学生从入校到出校几乎每时每刻都身处优胜劣汰的竞争中,现阶段,敏感积极一点的未雨绸缪,开始为争夺热门科研训练的导师做准备。一般都是学生去找心仪的老师'套瓷',做义工,联络感情。热门老师反过来找学生,也不是没有,真是凤毛麟角,开校这么多年估计一个巴掌数的过来。这样的学生要么要么有背景,要么极出色。有背景的一般水都比较深,往往挖不出什么来。出色比的是硬功夫,一不留神就成了人人乐道的传奇。比如前面没几届有个小师兄,据说刚开始实习就从外科'揪'出来一个非妊娠性绒癌。妇产科老主任亲自投了橄榄枝,居然被拒了?!

  周宁自知两类人他都算不上。可是外科大热的骨科二当家对他如此青眼有加,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又不是王越强的临床研究生,不可能天天跟着上手术,所以迄今为止做的都是些琐碎的文字案头工作,已经有红眼的人暗里散布些谣言叫他'二秘',说王越强看中的就是他那口地道的美语,拿他当英文秘书用。周宁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他并不想以后走纯科研路线,当然也就不能冒险一口答应。

  周宁和程勉商量。事关重大,小兔子不敢乱说,让他去找袁宾。袁宾是主任关门弟子,入门晚,辈分高,跟王越强认真说起来算是同门师兄弟。袁宾去了洛杉矶,周宁只好每天到网上蹲点等他。

  从上次林长安帮着在网上'噎'哑巴了袁宾,周宁就再没见过他。好容易看见管杀管埋头像亮了,周宁硬着头皮上去'嗨'了一声。

  管杀管埋丢过来一网址,命令说,过来凑热闹,别帮倒忙。

  周宁跑过去一看是个需要注册发言的论坛,管杀管埋正在那里舌战群儒。这么说是恭维了,其实就是在到处惹事。周宁找了几张楼高的帖子进去逛了逛。

  有一张是说有个女星前男友电脑被黑,两人艳照外泄。跟贴分成两派,一边同情当事人,鄙视贴图者。一边无视贴图者,鄙视当事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她道德败坏,自食其果。管杀管埋跟了张贴。'多大事儿啊。小两口情趣照呗。你情我愿,什么道德不道德的。瞎tm扯淡。最烦一个词儿,德艺双馨。你们够德吗?等你们够雷锋标准了,再来要求人家。人卖艺不卖德。照片看看得了,权当波拿司(bonus)了,还德不德的,就你最德行。'

  有人说,女友喜欢谈卡夫卡,书本华。ml的时候放点什么音乐能既有品位又浪漫。后面的跟贴各式各样,'小夜曲','张国荣','贝多芬'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前进''哥们儿,猛点,shake me all night long
'。管杀管埋说,'来个维瓦尔第《四季》,争取从春做到夏,从秋做到冬。'众人一哄而散。周宁也笑了。

  另外一贴冒了出来,标题是,他不要我了,好想死。呼啦一堆跟贴,劝的劝,骂的骂,还有掰开揉碎分析情况的。周宁直接搜索管杀管埋的帖子,一看又几乎笑死。'妹妹,别哭了。你吧,现在就是一泥坑里的蛤蟆。眼睛只看见一坑泥和坑里另一蛤蟆。等往外一蹦你就绝对不会想死了,这世界上蛤蟆多去了,老少美丑,随便挑。运气好了三条腿的五条腿的也不是找不着。乖,赶紧蹦啊。'

  周宁正乐着,袁宾在msn上说话了。

  管杀管埋:问你个事儿,你说实话。你们家那蛤蟆是谁?

  周宁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网聊还不比见面,他既不想撒谎,又不能象往常一样嘻嘻哈哈蒙混过关。

  管杀管埋:直说了吧。是不是王越强?

  管杀管埋:本来我不该说,不过我在仁和待不了几天了。算是多管闲事,最后管你和程小兔一回。

  周宁被他接二连三扔过来的炸弹弄的晕头转向,先找自己关心的问。

  宁:你要走?去哪儿?

  管杀管埋:废话。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总值班也做过了,出去弄个主治没问题,不用在这边排大队。再说本院没有父子兵的传统,我该滚蛋了。老子早想投奔自由。反修医院是也。

  宁:哪儿?
  宁:你爸也是本院的?

  管杀管埋:靠,别告诉人你是我徒弟。院长是谁你都不知道。别打岔啊。我是为你好。你也别跟我装傻,上回突击考,他是不是救你一命?

  周宁一看说不出话来。

  进科没多久,学校突击检查教学成果,每个实习医抽一个病人,问诊,查体,诊断全套。要求每个科必须正主任牵头考核。小虾米们都紧张坏了。袁宾带着本科的几只虾把重点病人过了一遍,又偷偷告诉他们,骨科一般只考颈椎病腰椎病两大块,要他们自己再好好看看。周宁和程勉互相模拟了几遍,到了几乎闭着眼也能不出任何差错的地步。结果第二天外科教学秘书过来随手一抽,抽了个先天性髋臼发育不良继发股骨头缺血坏死。昨天下午新入院,病历夹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张门诊化验单。翻了翻教科书,豆腐干一块。倒霉的菜鸟医生周宁和病人大眼对小眼。旁边床上的病人是周宁自己管的,正在术后恢复期,在旁边热心的说,'唉,周大夫,我记得昨天夏大夫给她检查的时候,把腿这么一搬,然后又那么一搬。'周宁冷汗都出来了。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周宁看见王越强在门口露了个脸又匆匆走了。一会儿管床的进修医拿了一摞影像片走进来,说,'王教授说了,这个病例太复杂,让我稍微给你讲解一下。'轮到周宁口试,王越强并不在。可是那天他拿下了外科最高分。程勉没有嫉妒,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周宁感激王越强,但是他和程勉一样,相信按照王越强的为人,那天无论是哪个小虾米遭了难他都不会袖手不管。现在袁宾却不这么看。

  管杀管埋:我今天坏人做到底,你自己去看吧。这博主'瓦片'我猜是他前妻。那个跟贴的'怕瓦落地'就是他。

  宁:你怎么知道的。

  管杀管埋:他一电脑小白,装系统都不会,我什么不知道。告你这人电脑里连a片都没有。什么男人不看a片?你那种毛都没齐的小孩不算。再说他一家三口去美国,净身出户一个人回来,小十年了什么动静都没有。不正常。

  管杀管埋:靠,大爷我是被你毁了。他人还是不错的。不过周宁,你肯定不是那种人,别往里栽。没事,当我放屁,你知我知就完了,别往外传。有事,你琢磨琢磨,咱不歧视那什么,可是你想想,爱情什么玩意儿?说到头,牵手,拥抱,亲吻,插入。你行不行?

  管杀管埋:妈的,再说我成老娘们儿了。老子光棍一个,碰上你们又当爹又当妈。撤了。

  管杀管埋说走就走,msn上头像立马就灰了。

  周宁被他说的心情一团乱,随手点了王越强给的博客地址进去看了看。'瓦片'似乎有不少忠心粉丝,怕瓦落地是其中的一个,几乎每贴必跟,说的也是些看上去出自肺腑,很敦厚的话。
完全看不出什么来。其实他对王越强是不是那什么不感兴趣,就算是,周宁也没发觉他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再退一万步说,最多以后小心一点,哪怕不做骨科也不是不行。让他心烦的是袁宾点明了又没说清的那块。

  周宁下意识的用关键词搜索了一下,没想到这方面的网站会有这么多。殴美的站点大多直白,视觉冲击力太大,周宁接受不了,点开就关上了。国内的含蓄一些也有限。没几分钟,周宁从面红耳赤到惨无人色。书生误国还误人,他原来一直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心里有数的。结果理论这东西果然太虚了,现实才真的震撼。里面那些人真的是自然人类么?周宁有些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坐在那里一身一身的出大汗。

  正心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看的见,周宁还是关上了浏览器,想了想又打开空白网页清空了浏览纪录。都弄好了,他才努力平稳了呼吸接通电话。立刻有个关切的声音传出来,'宁宁,我是妈妈。'


星光
  林长安发觉周宁有点闷闷不乐。

  那天似乎和原来没什么不同。他们一起吃了饭,气氛还不错。林长安从丹麦出差回来,送给周宁一只SKAGEN手表做礼物。墨蓝色的表面,加两根银色指针,难得的简单又有朝气。周宁打开看了也很开心的道谢,还开玩笑说要用这一只和林长安腕上的那只换。

  分手以后,林长安开着车离开,总觉有些怪异的地方。

  周宁身上有很多特质是林长安喜欢的,比如他比较简单直接,不刻意讨好,也不藏拙。这点大约和他在国外生活的经历有关。这种简单有时候显得不够灵活,林长安却觉得,在一群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里面能保持着质朴的周宁,憨憨的很可爱。另外周宁也很独立。他有些小医生的职业病,几乎说不了几句话就会绕回到工作上去。可是认识这么久了,林长安从来没有听到周宁抱怨过,比如辛苦啦,人际关系上的难题啦之类的。林长安不相信他完全没有不愉快的经历,可是这孩子要么具有举重若轻的超能力,要么天生就是乐天派,似乎少有愁眉苦脸的时候。

  周宁对他不依赖,但依恋却是掩饰不了的。林长安想着那些小动作,偷偷捉紧自己衣裳的手指,躲在窗帘后面目送自己离去的影子,时时刻刻用光芒说话的眼睛。可是今天这些好像都不见了,周宁似乎不太有生气。为什么?看来太过独立了也不全是好事啊。他再次看了看安静的手机,无可奈何的调转车头重新回到周宁家楼下。

  居然已经熄灯了?

  是自己多虑了么?林长安下了车,靠在车上抬头看,有点想象周宁教他的那样叫一嗓子,'宁娃娃,你睡了没有?'他当然不会那么做,想想那孩子可能和平时一样已经没心没肺的睡着了,林长安轻轻的笑起来。

  站了没两分钟,顶层的楼道灯忽然亮了,慢慢的光明自上而下,一层一层的移动。林长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果然,门开了,周宁光脚穿着一双拖鞋,低头站着,身上的棉布睡衣随着夜风猎猎飘动。

  林长安快步走过去,牵着他的手进楼关上门,周宁看着他的衣摆,扁了扁嘴,'我睡不着。'待要上楼,手里的人却牵不动。回头一看,还是低头扁嘴,嘴角却悄悄的弯了,'我,走不动。'

  林长安挑挑眉毛,二话不说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周宁身上,矮下身,背上立刻贴上来一个人,脖子也被一双手臂紧紧的围住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不紧不慢的上了楼。到了门口,周宁攀紧了他不下来,欠着手开了门。

  林长安抖抖背上的人,'小懒虫,要不要去睡?'

  周宁的头歪在他的肩膀上,'睡不着?'

  笑,'背着就睡着了?'

  '恩。是啊。你有没有见过四川人背小孩的背篓?以前外公出门的时候,我不愿意留在坝子上婶婶家,外公就用背篓背我跟他一起去。回家的时候好晚了,我就记得我在他背上摇啊摇就睡了,醒过来,看看外公手上的火把,天上都是星星,还没到,我就继续睡。等再睁眼的时候就在家里床上了。'

  '你在背篓里是站着还是坐着?'

  '啊?不记得了。干嘛?'

  '去订一个大一点的来背你。'林长安背着周宁在客厅里转圈,绕到窗前哗的把窗帘拉开,'你看,今天有星星。可以睡着。'

  周宁的声音开始兴奋,追着他前面的那句话'真的么?真的订一个来背我?'

  '是啊,反正你也不重。可以一直背到我老的背不动了。'

  '那换我背你。'周宁轻轻的接着说。

  林长安轻笑。有一会儿背上的人没有动静,只有平稳轻浅的呼吸,他小声问,'小宁,要不要去睡一下试试?'

  周宁不说话,却把手臂抱的更紧了一点。

  '我不走,你去躺一会儿。我洗个澡来陪你,等你睡着。好不好?'

  周宁能感觉他额头出汗了,想想也不能太过分,只好不太情愿的点头同意。

  林长安在浴室冲了冲,感觉中间周宁蹑手蹑脚的进来了一次,很快就出去了。等他洗好拉开帘子就发现流理台上多了一套睡衣和洗漱用具。衣服穿上很合适,和周宁的很象,都是蓝白粗格的,只不过自己身上这套蓝色要深些。他拉了拉衣袖,心头一暖。

  客厅里亮着一盏脚灯,晕黄微弱的光线恰好可以照明又不刺眼。周宁的房间里却是全黑的。

  林长安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儿才走到床边。周宁背对着他侧卧着,似乎不知道他来。

  '小宁。'

  没有回应。

  '小宁。'

  '睡着了。你去隔壁客房。'周宁忍不住咯咯笑了。林长安躺到周宁身边,把他翻过来,和自己面对面。一只手臂从脖子下面穿过去让他枕着,嘴凑在耳边说话。

  '小宁。我知道有个按摩方法可以助眠。'

  '呵呵,骗人。按摩哪里?睡穴么?'周宁还是没有睁眼,睫毛颤动,不时扫在林长安的脸上。

  '睡穴,要不要试试看?'林长安说着没有等待回答,把眼前的人圈过来,轻轻的却又毫不犹豫的吻住。

麦穗
  周宁在那一瞬间觉得脑子里绽放了一束烟花。

  忽然间所有的思维意识都被击退。心悸,缺氧,甜蜜,紧张。细细密密的出了薄汗,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他伸出手去,想要推拒可是又绵绵的用不出力气。那人如常的温柔里带着明确的攻击性,似乎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身体,在他身上心里轻易的纵火,快感来势汹汹的燃烧。他无可回避,不知所措,就象忽然搭上云霄车冲到了顶端,对接下来的俯冲既是期待,又深怀恐惧。想喊停!停!停!,身体的感觉却已占了先,只能崩紧如张满的弓,被人引领着在欲海中不断攀高,最终体会到那迷人的极致宛如幻灭般的快乐。

  新奇的感官盛宴让心脏无法负荷,大汗淋漓,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竟然有种无可依靠的孤寒感,只有唇舌相就才感到安全,只有身边那副温暖的身躯可以靠近,可以信赖,可以当作唯一的救赎。周宁带着甜蜜的委屈抱紧了那人。果然倦极了,耍赖似的想着,一切都明天再说吧,于是就熟睡了。

  第二天醒来,从头脑到四肢都僵硬了一阵,不是后悔,却有些许空虚,浅浅罪恶感,还混杂了点点不甘。知道林长安必然已经醒了,他只好伏在那里装睡不动,盘算如何才能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

  如意算盘一向打不响。林长安伸手摸摸他的脸,周宁忽然一横心,飞快的把两只手都巴了上去,一手捂眼,一手捂嘴,'不许看,不许说,不许笑。'

  林长安果然很听话,倒是周宁自己撑不住咯咯笑起来。林长安把他的手拿下来,握了一会儿,放到自己肩上。周宁的手指漫无目的的滑过去,有弹性的三角肌,清晰的锁骨肩峰端,完美的锁骨弧线和锁骨上窝。想碰触的地方很多,可惜脸皮到底不够厚,只能住了手,红着脸,不时用鼻尖蹭蹭那人的胸口,脖子,喉结,下巴。这样的早上真好。

  '小宁,我看背篓不好,我们不如订个背带。'

  '为什么?什么样的?'

  '这样。'林长安用力一带,让周宁整个趴到他身上。

  '什、什么啊?'周宁吓的不敢乱动。

  '我在国外看到有人登山的时候就是这样带小孩子的。

  还有,你昨晚也是。记不记得说什么梦话了?'林长安轻笑。

  周宁只觉自己耳后的皮肤上汗毛根根竖起。说什么了?难道还有更丢脸的事发生?

  '你一直嘟囔着洗澡,洗澡。又抓着我不放,后来我只好。。。'后面的话,又被周宁的手截住了。那时虽然意识模糊,却也不是全无知觉。这会儿害羞当然晚了,也说不出什么硬话,
想咬一口泄愤,到底有点舍不得。想做点肢体动作抗议,又怕身体密合,招惹出不可收拾的状况。最后恼羞成怒,他挣扎着想从林长安身上翻身下去,却被抱紧了动不了。

  '小宁,昨天为什么不高兴了?'声音从胸腔壁透过来,一字一字都很清楚,可是感觉却很新奇,好像转了几道传导通路才进了大脑,周宁费了点时间才明白过来。

  他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的说,'你。'

  '我,对你不好?'

  周宁抱紧了林长安的脖子,忽然有点鼻酸眼涩。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林长安沉默了一会儿,抚摸着他的头发,'小宁,你还这么小。这不比别的,即便以后后悔,也几乎没有回头路可走。'

  周宁胸口冒上一股火来,他把手放到林长安头两侧的枕头上撑起身体,看着林长安的眼睛,'那你后悔么?'

  林长安的表情周宁看不透,只觉弄的自己也悲哀难过起来,不由得心灰意冷。'既然这样,那你,那你,'

  '我怎么可能会后悔?'林长安伸手摸他的脸,周宁扭头躲着。'我只是担心你。就象那个摘麦穗的小孩。我担心我是你看见的第一枝,你就高高兴兴的摘了。或许我并不是最适合你的,也不是最好的那一枝。'

  '那我对你呢?也不适合你?也不是最好的?'周宁赌着气,瞪大了眼睛。

  '你明知道不是的。'林长安凝视他,声音里动了感情。

  周宁又想哭又想笑,'你最可恶了。从来不说清楚。什么摘麦穗?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说句痛快话怎么就那么难呢?'

  '小宁。'

  '是不是最好的,难道不该我自己说了算吗?我知道我喜欢你。'看着林长安震惊的表情,周宁忽然没声了。居然真的把这么丢人的话都说出来了?委屈,他想找个地方遁走,下一秒却被人紧紧抱住,几乎不能呼吸,随之而来的亲吻热切的近乎凶狠。周宁透不过气,心里又委实恼恨,认真挣扎起来。束缚越挣越紧,两人身体越来越密合,体温越来越高。周宁在意识淡去,欲望升腾的时候一阵伤心,模糊的想着,如果林长安就是这样借用身体的优势,等等等那什么了,就干脆把他咬死。

  亲吻停下,拥抱还在。林长安觉察到抵抗消失,抱着他半翻个身,放过了他的狼狈。亲吻绵绵密密的落下来,从眼睛开始,轻如羽毛,既是诱哄又是求恕,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求证怀中人的存在。


玉蕴珠辉
  那些天里的周宁只好用一个词来形容, 玉蕴珠辉。

  他一向不是个性张扬的人,只是本来就样貌出众,此时又加了一层薄醉微醺的神采,一边越发吸引人的目光,一边似乎又让人不能直视了。

  而周宁自己却完全意识不到这些。恋爱中的人,视野是会变小的。初恋的时光又是那么美好。只要想着那个人的样子,心里就为发酵;每次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心跳就会加速,脚步也会加快;会用很多时间,费很多精力去做功课,想找到一些能和他一起做的有趣的事,而事实上真的让人享受的却仅仅就是同地共处这么简单而已。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在一处看的风景,在无人处里牵在一起的手。每每想起都足可以把周宁的心烧化掉。

  那天林长安曾问他,小宁,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周宁的答案是,你。是啊,那时傻傻的真的很不开心。在感情说不清,弄不明的时候,眼睛看什么都是灰暗混沌的。可是现在,周宁清晰的记着林长安说的每一个字,记着亲吻的感觉和拥抱时的温度,面红耳热,却止不住的微笑。既然得到所想要的,他就乐于知足不再苛求完美。林长安不擅说蜜语甜言又怎样呢?他在周宁心里不是已经是个近于完美的影像了么?

  周宁从前没有想到过自己喜欢的人会是个男人。可是当林长安切切实实的闯进了他的心里,他却没有费太大力气去挣扎犹疑。林长安无疑处在一个男人的巅峰状态,他成熟,英俊,事业有成,另外更关键的一条是他恰好也喜欢周宁。周宁不能抑制的迷恋他,热爱他,甚至崇拜他。这样的感情也促使周宁对自己更加苛责起来。男性的本质是强者竞争,他并不是小鸟依人的小女孩,当然也会渴望自己有一天也变的和林长安一样强大,真正能和自己的爱人齐肩并立。

  不知道是不是恋爱让人EQ增高,旁的那些也曾困扰了他的事,忽然都变的容易了起来。比如毕业课题。上次去找王越强的时候,王越强曾简明扼要的讲解过大意。与HSS合作的项目多方合作偏临床,他可以参与数据统计处理,作为毕业论文的一部分也没有问题,更大的好处是那个合作者有条件很好的基础研究实验室,欢迎合适的人手。周宁去了如果运气好就能发篇文章,对双方都有好处。现在在临床教学医院,文章对晋升的重要性没有人不明白。

  周宁当时有些犹豫,现在同样犹豫,原因却变了。那时他怕学不到真东西。现在,他舍不得离开北京一年时间。这一年,他和林长安怎么办呢?反正离做决定的时间还早,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至于袁宾提醒他的事,他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他仔细回想过,王越强对他从来没什么暧昧表示。去看了瓦片的博客,也没发现特别的地方。简单一点考虑,一个gay,有必要常常跑到前妻博客上说三道四么?那前妻又有必要好脸待他么?应该恨不得对方从世上消失才好吧。再说世界上哪里这么巧,爱男人的男人这么多,刚好又都看上他?再退一万步,即便王越强真的喜欢他,文明法制社会,他又是那样的地位,周宁如果拒绝,他又能怎样呢?

  唯一让周宁有些不好办的是小兔子程勉。小兔子是个聪明人。从上次询问未果之后,就不大和周宁纠缠谁是那个人这种问题。甚至除了大家的集体活动以外,她也不再向以前那样常常和周宁粘在一起,理直气壮的占有周宁的私人时间。小兔子很体贴,可是小兔子的体贴也让周宁也很心疼。

  原来大家去唱k的时候程勉有个保留节目,她每次都会唱那首她说'恶俗'的歌,一边唱,一边开着手机让小学弟听。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天上的星星哟也了解我的心
  我心中只有你'

  大家善意的嘲笑小兔子的俗气,却真心祝福这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大声唱出来的幸福。

  可是现在小兔子放弃恶俗了。她唱各式各样的歌,大多都是自己重新配了词翻唱。小兔子很有灵气,翻唱在他们的朋友圈里很快成了风。

  有一天小兔子清唱了这么首歌,只此一次,之前之后周宁都没听她唱过。 他后来查了一下,那是六世□喇嘛写给情人的诗。

  那一夜,
  听了一宿梵唱,
  不为参悟,
  只为寻着你的气息。

  那一月,
  转过所有经轮,
  不为祈福,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在山路,
  不为超度,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翻遍十万大山,
  不为来世,
  只为路中与你相遇。

  那一瞬,
  飞升成仙,
  不为长生,
  只为佑着你的平安!

  小兔子唱了看着周宁笑。周宁却有些想哭。或许好朋友就是这样的,并不需要亲密的毫发无间,只是在欢喜的时候默默祝福,在悲哀的时候递个肩膀就足够了。

  周宁也努力的不让自己显得忽视小兔子。好强的程勉并不需要一个人鞍前马后的伺候,她需要的只是一点关心。周宁仍然记得时常给她买她喜欢的泡芙。他和林长安出去吃饭遇到程勉喜欢的菜色,也会单点一份打包。有时程勉有事找他,周宁从不推辞,把她放在最最优先的位置。

  林长安一直都知道周宁有个朋友,关系很不一般。比如小有洁癖的周宁,他家炊具齐全,周妈妈当初按照高规格给他配了德国双立人全套。但是周宁和林长安说过,因为讨厌油烟和食品垃圾,他自己从来不在家里做饭,冰箱里也只有一些饮料。唯一在他家动火的,只有炊事业余水平的程勉。而且该大厨还管杀不管埋,造完了都是周宁收拾。最惨的一次是俩人弄了个方子烤蛋糕,焦碳了不说,不知放错了什么东西,一股怪味儿好长时间盘旋不去。

  这女孩似乎除了做饭手艺不佳之外,其他都好的无可挑剔。对周宁又特别好。有一天,林长安听周宁用四川话唱了一首歌 ,唱的都是成都小吃。

  跟到苍蝇儿飞,跟到葱花儿追。成都的欺头葩和,大街小巷多得起堆堆。那就要看你眼睛好不好,身体好不好,整不整得下,胀不胀得到

  华兴街的麻辣烫,锅锅儿端了还在香
  多半只有三河场,才买得到正宗绞绞糖
  文殊院旁边甜水面,还只是卖两块五一碗
  马鞍路建工电影院,肥肠粉儿加节子不要钱
  切面挂面拉面,就在西南民族学院,味道巴适得惨
  九眼桥河边大头菜锅魁黑咸

  新华职中公共厕所的对面,加了果酱的蛋烘糕味道好甜
  823后面的冷串串,吃完不敢喊老板儿数签签
  人民商场后面卖的沙锅饭,添饭不要钱真的想起都划算
  商业场后面的巷巷儿里边,卖冰粉的小妹儿数钱时候,笑得很牙尖

  嗯,味道确实巴适。老板儿老板儿,再给我来碗肥肠粉儿,搞快点儿哈。。。

  周宁的四川话不标准,自己一边唱一边笑,还给林长安解释里面的方言。周宁说他有个暑假去成都,程勉和小学弟带他各处去玩,三个人把找得到的地方都去吃遍了。他最喜欢吃的是古月胡的三合泥,歌里没唱到。第一次吃了以后很是惊艳,大夏天的还每天跑去吃,一直吃到离开都没够。直到现在,只要是程勉冬天回家还会给他带一份回来,让他隔水蒸了吃,聊以解馋。

  林长安认真听完无可奈何的笑,忽然低头隔着衣服在周宁肩头轻轻咬了一口。周宁惊叫,'你干嘛?'

  '我不想吃三合泥。但是我想吃你。'周宁一听立刻大红了脸。伏在林长安胸口不敢动。

  '你啊,这么贪吃。还是让我吃了比较安全。'

  '小兔子是好朋友,又刚刚失恋了。'周宁小声说,想了想又撑起来,在林长安嘴角飞快的亲了一下做补偿。

  从听了程勉的歌,有几天周宁脑子里的确想着她比较多。再加上他的生活圈子单纯,好像说着说着到处都有程勉的影子。不过他到的确没有幼稚到拿这个来刺激试探林长安的意思。

  周宁抬头迎着林长安凝视的目光。小兔子的歌触到了周宁的心底。那就是他的感觉。似乎从遇到他才知道什么是美好,做什么都是为了他,没了他一切都没了意义。林长安一贯行事缜密又体贴,周宁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他对自己的好。而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这么想着,周宁忍着羞涩把嘴唇贴上那个人的,闭上眼睛的瞬间,心里忽然有了个好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周宁唱的歌叫《成都好吃嘴》,可能大家都知道了。^ ^
意乱情迷
  林长安生日那天接到一个奇怪的邀请。请他晚餐之后,正装,九点钟到周宁家。

  林长安猜不出周宁在搞什么名堂。晚餐之后,那就不可能是生日宴了,这样也好,他见过周宁拿菜刀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个把势。会是什么呢?林长安不知道,他只知道周宁偷偷摸摸准备了好长时间,最近都不怎么肯出去玩,也不怎么粘他。他换好衣服,准时到达。年龄和阅历有时并不是好东西,它减少了你得到惊喜的机会,但是同样的,你非常容易就能让你想取悦的人快乐,只要你肯。

  到了楼下周宁用遥控给他开了门。林长安听着对讲机里周宁的声音,几乎都可以看到他脸上努力抑制着的笑意。顶楼的房门虚掩着,推开,屋子里没有人也没开灯,地上有一条烛光指引的小路。

  小路先指到客厅,小茶几上一盏红烛,一瓶未开的红酒,一个小小的蛋糕,一朵白色的玫瑰浸在一支香槟杯里。还是没有人。林长安开始好奇了。路的尽头止于一扇他没有打开过的门。他毫不犹豫的推开走了进去。

  屋子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周宁穿着白衬衫,黑礼服,打着领结,坐在琴凳上,微微低着头。听见声音,他也没有看过来,只是嘴角弯了弯,把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说,'我有礼物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

  周宁专心的弹着琴。他的手指灵活的跳跃,脸在烛光辉映下柔和的发着光。林长安摒住呼吸看他,眼前的景象美的几乎不真实,让他心头一滞,胸口隐隐做痛。

  一曲既了,周宁坐在那里安静的等了一会儿。周围没有声音。

  '是不是很糟糕啊?伯父早就说过,我作曲没天赋的。这个我也改了很久,主题还是乱糟糟的,也没有明显的□。'

  '要不,我再给你弹个生日歌?'
周宁没等到林长安的反应,有点不安。他疑惑的转头去看。林长安倚在墙上,双手抱在胸前,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周宁被那目光下了蛊,动不得。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在彼此眼中寻找火焰。周宁听见林长安命令说,'过来。'声音有些喑哑,气势却如君王。他走过去,不出意料的被人拥抱住。一个吻落下来,不是在嘴唇上,而是在他的颈项上辗转。舌头大力的吮吸带着偶尔牙齿的轻噬,周宁身上蹭的着了火。这和平时太不一样,心里一慌,他下意识的推拒着想要逃跑。这种行为却被轻易的制止了,林长安抱紧了他一旋,用自己的身体把他压在墙上,紧随着一个令人窒息的亲吻。

  磕磕绊绊的走回卧室,不知怎么就被褪掉了衣服,放在床上。周宁听见林长安在他耳边喃喃的说了句什么,短暂的清醒了一下,他竭力遏制着自己的恐慌,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回答是一阵让人手脚越发绵软的轻笑,齿尖磨蹭他的耳垂,这次周宁听清了,林长安一字一顿,'没机会逃了,小宁。你送我一支曲子,让我、给、你、一、个、□。'他顿时气血翻涌,羞不可仰,手忙脚乱的要往外爬,却哪里还有逃脱的机会。

  以前周宁一直以为林长安是个抑制少欲的人,也或许纯粹是出于体谅周宁的羞涩,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情事都是极温柔小心的,旖旎却不激烈。那晚林长安却象完全换了一个人,他也让周宁发现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原来差别这么大。

  他一手就轻松的把周宁的两只手压制在头顶。他的抚摸不再和煦如春风,粗野的带着些微疼痛力度却轻易就挑起快感。他用舌头和牙齿探秘,发掘着周宁潜在最深处的欲望。在快感堆积即将灭顶的时候,他却又残忍的停下来,用耳语般的声音诱哄,'小宁,说声好听的。'那时周宁身上已然被他燃了火却不能释放,渴切的寻求安慰的亲吻又得不到。

  '什么好听的?'周宁脑子混沌没有答案,只能勉强的问。

  林长安的手却更加恶劣的挑动着,嘴唇凑在周宁唇边若即若离,享受着追逐就是不肯覆上去,他身上的汗滴到周宁胸口,弄的周宁一阵颤栗,越发难过起来。

  '叫我,比如,叫声长安哥哥,亲亲长安哥哥。'

  这怎么可能叫的出来?!周宁被折磨的想哭,咬着嘴唇,委屈的瞪大了泪眼。林长安看了,忽然受不了似的吻上来,周宁得到了想要的亲吻和自由。脑子一片空白。片刻之后感官风暴再次袭来,最后他的确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叫过什么丢脸的话了。

  那是一场必然无法忘记的□。

  周宁只记得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向身体本能坦白,躺在那里一身一身的出汗。他的记忆模糊了细节,却分明的记得林长安覆盖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他有力的拥抱,贴在身边的大腿的强壮和张力。记得他在自己身体里面的温度,记得他的每一次撞击,鲜明的摩擦,停顿,恶狠狠的力道,每一下都可怕的让他心悸。还有最终快感来临时紧紧的缠抱,和那个冗长濡湿的亲吻。周宁真正的精疲力竭,快乐到了极致,恍惚竟然有种世界末日到来般的濒死感。他偎在林长安怀里,身上粘腻都是汗,分不清是他的还是他的。他把手放在林长安的胸口,手下的心跳急速一如自己的。终于倦极了,再也顾不上什么,就这么沉沉睡去。

  是夜无梦,一觉天明。

  周宁醒来的时候天真的亮了。他当时只觉懒懒的并没有在意,何况还有人从后面搂着他,在他脸颊上脖子上细细碎碎的亲吻。周宁颜面发烧,只好继续假寐不想理他。林长安便在他耳边耐心的叫着,'小宁,小宁,小宁。。。'这个声音挠的周宁心里一团乱,昨晚不就是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周宁翻个身,奋力去扒林长安的嘴,'让我好好看看,你明明长牙了,怎么还这么无耻。'

  林长安被他扒的龇牙咧嘴,还能看着他笑。笑的周宁心里发酵,松开手,长长的亲吻,耳鬓厮磨。周宁窝在温柔乡里不想动。直到林长安问他,'小宁,你今天还要不要去上班?'

  周宁的手正一个一个的数他的脊突,犹豫着要不要顺着尾椎继续滑下去,随口便说,'早呢,我的闹钟还没响。'

  '闹钟响过,你没醒,我就把它关了。'

  '什么?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过,不到八点。'

  '完了,完了。怎么不叫我?交班肯定赶不上了,脑外早上不查房的,一会儿就要进手术室了。'周宁急急忙忙要起来换衣服,一动觉得手足酸软,忽然明白过来,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你,不许,许,看。'

  林长安怕他真急,立刻恢复了原来的君子模样,把手背挡在眼睛上。'我不看,你别赶着。我一会儿送你。'

  '小宁,我想,你最好找件高领的衣服穿。'

  '为什么?'周宁手忙脚乱的刚刚套好仔裤背心,听见这话下意识的往身上一看,顿时吃惊不小。'你!'怎么能忍?他忿忿的把手里的衣服丢在床上,扑过去,抓住林长安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个分明的印记,衬衫肯定盖不住。'高领衣服有什么用?要换手术衣的!'那种大开领的衣服,松松垮垮的,象他这种身材,稍微弯弯腰,别说脖子胸口,简直可以一路看到底。

  林长安也觉歉意,由着他咬,眉头都不皱,好言安慰他,'男人么,有点痕迹也没关系。'周宁一听又是咬牙,又是沮丧。的确,林长安脖子上带点痕迹别人或许看着很性感,有味道,可是人和人差别怎么那么大呢。周宁没辙,只好找了一件很久没穿过的高领棉毛衫出来,打算一会儿不脱,就穿在手术衣下面。

  林长安也起来迅速的换了衣服。

  周宁却连说不要他送。'前两天贵宾急诊来了个脑梗的。没多久全院都知道了,那是副院长读书时的老情人。我们科护士长还在那儿说院长好眼光。老情人好看没有用。现任夫人不光学术拿的出手,身体又好,还捐过半个肝给他。'

  别的周宁不想说了。出了这个门去就是现实。现实里,林长安这么'拿的出手'的人却不能拿出去。原来没什么心思的时候,还可以心安理得的和林长安进进出出,现在却不得不小心翼翼起来。顾不上多想,他的时间真的很紧,查点了该带的东西就往外冲。林长安伸手拉他,他顿顿脚,在林长安脸上敷衍了事的亲了一下,胡乱答应了一起吃晚饭就走了。

  结果晚上林长安下了班,等等等,等到很晚都没见到人。打电话也不在服务区。想着周宁头天晚上累坏了,林长安到底放心不下,还是去了医院找他。结果那天黄道非吉,果然生出一堆大是非来。

小风波
  那天鸡飞狗跳的出了一堆乱子,就象一出嘈杂的戏,即将落幕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患者家属把实习医生打了。那个实习医生就是周宁。

  周宁早上去晚了,科里已经没了大夫,穿梭往来的都是护士,忙着执行早上下的医嘱。他的病人排在当天第二台手术,所以并不十分赶,他想着先到护士站看看昨天值班医生纪录的病程。结果就被护士长抓了差。另一组的一个住院医马大哈,刷了手才发现忘记带CT片子。护士长忙的脚不沾地,一眼看见周宁就把片子塞在他怀里,说,'正好,正找不到人呢。你顺手带进去吧。赶紧啊。'周宁知道这时候住院医脑袋上顶了雷,连忙答应了就走了,别的也没来得及理。还好送到的时候教授还没进来,住院医对他千恩万谢。

  事后大家回想起来,那天从开始就很邪乎。妇产科主任受人之托做卵巢癌根治术,开进去没多久,腹腔大出血,患者死在了台上。副主任上一台简单的子宫肌瘤切除,小桥流水,竟然阴沟里翻船,把流水给切断了,呼了泌外值班医生去接输尿管。消息传开,开始大家还在轻松议论他们今天走背字,不久之后就发现自己好像也受了牵连。

  象周宁呆的那间手术室。第一台经蝶垂体瘤切除术居然做了快四个小时,和经典开颅手术时间差不多。主任脸色不太好看。

  第二台,周宁的病人,大脑镰旁脑膜瘤切除术。患者是个家庭妇女,头痛多年都没引起重视,有一天早上实在疼的受不了了,叫救护车拉到医院,拍了片子一看居然瘤子都长到快有鸡蛋大了。打开了发现肿瘤周围血管丰富,钙化也比想像的严重,预计五六个小时的手术做了快十个小时。

  开颅手术视野小,周宁不用洗手上台,开始他还站着强撑了一会儿,后来实在是没体力就找了个脚踏溜墙根儿坐下。算起来为了准备那件大事,最近他都没怎么好好吃上一顿饭。昨天就更不用说了。从下了班就开始忙,一直弄到林长安进门才算让他自己满意。后来又那个那个。直接后果是早上上班迟到,当然就没有早饭,午饭因为第一台手术拖台,第二台直接跟着开。他们几个小虾米换着跑去胡乱吃了点。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饿狠了,看着什么都没胃口。这会儿也是,不觉得饿,单就是虚乏无力。

  主任不发命令,管床的这几个谁也不敢溜,怕以后秋后算账被当成出气筒。气氛沉闷,也没人敢说话,周宁枯坐一会儿开始闭目养神,养着养着就想到些让人面红耳热的事,一时神游物外。也就没注意到,中间有电话找主任,他的住院医接了以后去了有一阵。

  其实那时侯是病房打来的,说他们有个家属闹的厉害。住院医怕撞枪口上主任发火,赶紧颠颠颠跑去处理了。也不知他是安抚还是弹压,总归是没搞定。

  那人本来就是个二愣子,因为打架斗殴关了三年刚出来。原来对人还算客气,这时觉得医生敷衍,一口气吞不下去,就守在手术室门口把着。一直等到快十点,看见脑外的人出来了,他也不管是谁揪住一个在肚子上狠狠就是一拳。

  周宁被他打的立刻就直不起腰来,反射性的吐出一口胃里的酸水,眼前直发黑,耳朵翁鸣,差点没晕过去。只觉得周围乱糟糟的有人尖叫,有人跑来跑去。

  那人还拉着他胸口的衣服,声音巨雷一样在周宁耳边绽开,'别人的妈是人,我妈不是人?这么多天都没醒。你们tmd干什么吃的?今天一天了连看都不来看?是不是因为我们没给红包?妈的,今天老子打死你们!'

  后来不知怎么他被松开了,又是谁弄了辆推病人的平车过来,把他弄上去躺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缓过劲儿来。睁眼第一个看见的竟然是沉着脸的林长安。林长安身边围了其他几个人,正压低了声音交涉着什么。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两个保安站在打人的那人旁边,神色尴尬。

  林长安看见周宁清醒了就不理众人先低头看他,一脸忧色。

  周宁一边觉得安慰,一边又有些不踏实,用嘴型说,'回家。'

  '你感觉怎样?要不要做个检查?你看着脸色很差。'

  周宁一听紧张起来,检查?什么检查?超声?那不是被人看光了。再说又不是纸糊的,难道一下就打坏了。'回家。'他固执的说。

  林长安不再多说,推起车子往电梯走。

  保卫处长跟了两步,说,'要不先把小周放观察室。您等警察同志来了跟他们交代交代情况。'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目击证人也很多。医大学生在医院被打,下面应该学校出面负责。希望学校尽快解决。也给学生一个交代。'林长安并不停顿。

  '孙子,你丫行!大爷的。有种丫等着。爷在大狱里舒坦着呢,出来也不怕再进去!不打死你丫的。'骂骂咧咧的威胁不断传来。

  '你少说两句吧。'保卫处长没好气的说,恨不能也给他几下,又看他已经疼的一脑门子汗,就跟旁边的小干事吩咐,'找一下骨科值班大夫,先给他把胳膊接上。'一回头他怔了怔,派出所民警居然已经到了?这么快?

  领头的值班副所长先打了几句官腔,趁人不注意贴着他耳朵根发牢骚,'局里直接打电话过来催,就这么个杂碎?'保卫处长一听,心里有数了。

  那边周宁却是心里没底。


茫然

  整晚不得安宁。

  周宁回到家就把自己单独关进了浴室。撩开衣服,肚子上碗口大一块新鲜的乌青,十分狰狞。相比之下身上昨天留下的印记就显得很淡了,浅浅的,沙画般的淡紫色。二者相互映衬存在着。周宁看了一阵心烦。

  他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全身浸进去。热水抚慰了身体,可是还是觉得什么姿势都不舒服。胃里丝丝拉拉的疼,青了的地方更是一点都碰不得。身体乏力,脑子里跑马一样的混乱,却既不得要领又停不下来。

  周宁用手指占了一点浴液在身上胡乱抹了抹,心里下意识的觉得要是能把什么就此抹去就好了。结果当然是不可能的。倒是蒸了热气,头开始有点发昏。身体的虚弱,指引着情绪也奔向负极。恍惚觉得有点像得知外公过世的那个夜晚,他在万里之外,躲在黑漆漆的被窝里一边伤心,一边觉得无比孤独。

  想想他本来还在期待着一个和昨天一样甜蜜的夜晚,谁知一切都被一记莫名其妙的拳头打飞了。他只记得自己在被打之后意识回转的那一刹那,首先想到的不是寻求公平或报复,而是一阵惊慌,有没有人检查过?那些痕迹有没有被人看到?

  想起这些不能不感到一种悲哀。原先一直被强大的幸福掩盖着的罪恶感悄悄的冒了头,他能做的,只能是让自己努力去遏制那些可怕的有侵蚀性的想法,'或许这是一个提示,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错误的。'

  他摇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摇出去,强迫自己改去想林长安。想那些美好的事,想今晚一眼看见他时得到的心安。可是同时他也想起他们离开时的情景。周宁并不怀疑林长安必然有着过人的能力,他所做一切也必定是维护自己的。只是林长安说话的那种样子和口气都是他所不熟悉的,显得十分冷漠,有威胁性,还隐约有些居上位者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那种高人一等的决断。似乎警察也被惊动了。显然在周宁不太清醒的那几分钟里发生了很多。虽然他是个滑稽可笑的主角,事情的发展和走向却都不是由着他的意愿来的。或许明天他在医院里又出名了,以他并不希望的方式。

  周宁想着不由得有些意志消沉。门外林长安不时走过来听他的动静,周宁不想让他担心。只好收拾了一下走了出去。

  那个晚上他和林长安几乎没有太多交流。如果可以的话,周宁想躲到一个能独处的地方去,那样才能直白的释放他绷紧的情绪。可是他却不能放任自己这么任性的去把不安转换成以对林长安进行无声责备的形式发泄出来。那未免太不负责任,又孩子气。所以他只是流露了他的疲倦,用摇头拒绝了进食,就睡了。

  一直在浅睡眠里挣扎,还好有个温暖的怀抱,还好有人不时给他擦了额头的汗,还好有只手不离不弃的轻轻覆盖的他的腹部,让他不那么难过。好像是在做梦,有人轻轻的亲吻了他,诱他张开嘴就哺了一些温热的液体过来,胃里短暂的抗议了一下,似乎好受多了。于是意识蒙胧中要了更多。喜欢那个亲吻,在梦里也流连很久。后来不知怎么就不那么躁动了,安稳的一路睡到天亮,直到家里很少用的座机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周宁没来得及去接,答录机开了。是医务处来的。公事公办的说,打人的那个患者家属已经在昨天下午向医务处投诉医生医疗事故,'本着对患者,医院,以及某某某医生(主刀医生)负责的精神',请周宁协助医院了解情况。奇怪的是并没有问到周宁的情况。

  周宁听罢无语。看看天色也知道绝对不早了。该来的还是要来。他准备起床。刚试图起来,一只胳膊伸过来在他胸口轻轻一压,他就倒了,再试,再试,每次都被轻易的镇压。周宁无奈的转过去,本来以为会看见轻松调笑的表情,谁知看到的却是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他从没见林长安显得这么疲倦过。周宁的心大力的跳了一下,想起昨晚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忽然很歉疚,就靠过去在那人青青的下巴上蹭了噌,粗糙的感觉。

  '你还没好。今天别去了。没有人会怪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学校在找我。'

  '先别理他。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这种调查都不可能一两天解决的。和你也没有直接关系。'

  '我,总是要去上班的。这么待着也没意思,还不如去晃晃。'

  '那你就在家晃晃,陪我。'

  '你不上班么?'周宁吃惊的问。

  '一天不去又不会垮掉。话说回来,无论哪里,如果缺一个人不在就垮掉的地方恐怕没法生存。你们医院也一样。'周宁被他堵的没话,正没辙的时候,程勉来电话了。上来就说,'周宁,你先不要来上班。'

  小兔子一张嘴呱拉拉,周宁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大概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可能因为被打的不是高年资医生,消息传播的并不是很快。程勉也将将才知道,她立刻给已经去了友谊医院的袁宾打电话,问怎么办。学校太疲塌,也没看见什么动静。小兔子只好曲线救国,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现在她就把领导指示转述给周宁听。

  大意也就是说,上不上班是个表态。按照袁宾的说法,医务处的人搁战争年代都是汉奸卖国贼。为了保持自己高大全的形象,遇到问题胳膊肘总是先往外拐。象周宁这种情况,既然没什么大伤,多半会先拖着不出头,大事拖小,小事拖无,让保卫处帮忙调解一下就完了。毕竟人事手续什么的很麻烦,那些都是些干吃饭不干活的大爷。至于周宁,袁宾让他把握好度,不能表现的无所谓,没必要焦裕禄一样带病上班,显得自己对自己都不太在乎。也不能太拿乔,让学校没有台阶下。消极抵抗就好。

  '袁宾说,这就象角力,不能太早示弱。还有院保卫处长是退伍军人出身,还算能做点实事的,让你有事可以直接去找他。'小兔子汇报完了。周宁再度无语。怎么简单的事情忽然变的这么复杂。他一只小虾米上不上班竟然变成了一个政治事件。现在他知道林长安为什么不让他去了,他不懂,林长安却是懂的,可是又怕他抵触,所以才不说透。

  '你明白了吧?不来了对吧?'小兔子在那边追问。

  '恩,我知道了。'看来真的不能去上班了,周宁颓然的想,为什么他自己的事却不能按照他自己的办法来呢?难道他就真是个傻瓜?

  那边小兔子却忽然冒出个主意来, '干脆我翘班来陪你。反正也没什么事。'

  '不,不太好吧。要不等下班吧。' 周宁吓一跳。

  '有什么关系?没我难道地球就不转了?等我哦。我回寝室去拿点东西。还有,昨天跟你在一起的是哪位英雄啊?据说轻松就把人胳膊给卸了。保安都崇拜死了。回头说给我听啊。'周宁一时间脑子都转不动了,他回头寻找了一下,刚好传说中的英雄趁他讲电话的功夫去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整洁清爽的在卧室门口出现了,还无声的举了举手里的马克杯,示意周宁去喝牛奶。

  周宁举着电话呆呆的看着他,全没在意那边小兔子早已挂断,耳边只是忙音。


要多久才能认识你 -上
  周宁走到小区门口等小兔子。

  林长安听说小兔子会来,周宁有人陪,就还是赶回去上班了。周宁在屋子里收拾了一下,这才发现几乎没有什么林长安的东西。只要把床上搭着的睡衣和浴室的杯子牙刷什么的小东西收起来,似乎和原先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完全没什么不同。周宁看着那套睡衣,凭空想起一个词,金蝉脱壳,好像林长安逃跑了,只留了一个空壳给他。这种感觉真糟糕。

  走到外面,浪漫之夜用过的东西已经被林长安简单收拾过。垫蜡烛用的碟子摞在厨房流理台的角落,蛋糕和红酒进了冰箱,只有玫瑰杯还在。花儿虽然不若当时娇艳,却盛放依然,没有腐败的味道,应该是有人勤换过水了。

  周宁巡视了一圈,舍不得把这些痕迹抹去。他迅速的拿了主意决定和小兔子到外面闲逛。小兔子本来也坐不住,一拍即合,稍稍一想就说,'我们俩最近这么霉,不如去烧香吧。'于是舍近求远,先地铁后打车去了香山碧云寺。

  冬天的西山,枯草黄,松柏暗,泉凝雾霭,云影如岚。寺院之中人迹渺渺,鼻头一缕烟香,耳畔阵阵梵乐。不必通禅,只是进得此门便隔开了万丈红尘,心里一片安宁。

  小兔子心情好多了,拉着周宁去爬香炉峰,说是看看西山晴雪。结果两人坐上索道一看,正值暖冬,莫说晴雪,残雪都极少。层峦叠嶂郁郁山色中加杂了点点斑块,程勉戏称'癞痢头'。周宁忽然想起林长安说过,西山晴雪,一说不是真正的雪,是某年春天乾隆帝游经此处,恰好万倾杏花开放,遥望一片雪白皑皑如雪,由此成名。后来以讹传讹,成了冬天的景致。

  小兔子听了倒有些怅然,没福分看到万倾杏花,竟然连退而求其次的雪景如今也求不得了。'好多事,其实到了耳朵里就那么一听,也懒得去分辨真的假的。等到认真追究的时候,才发现那些想当然以为真的都禁不得认真。'

  周宁看了她一眼,小兔子鼻尖红红的,也看了过来,'呵呵,别搭理我,我又抽风了。'

  下了缆车往制高点走。一路倒是很合古诗的意境,'鸟飞绝,人踪灭。'两人在悬崖边站了一会儿,连风都没有,周围安静的近乎奢侈。

  小兔子缓缓开了口,'袁宾让我做他女朋友。就是我们一起吃散伙饭庆祝他脱离仁和苦海的那天。'

  '你记不记得中间我接了个很长的电话。是我妈打来的。陈灏去我家看我妈,跟她都说了。我妈就给我打电话。她怕我难受,受不了。其实都过去这么久了。陈灏也在,接过去说了两句。后来他就哭了。

  袁宾出来看我几次。等到送我回学校的时候就跟我说了。'程勉笑了一下,想起袁宾当时一本正经的说,为了挽救失足儿童,他决定忍痛牺牲他这大好青年。

  '那你呢?'周宁看她沉默了,忍不住好奇的追问。

  '我啊,我当时冒傻气,跟他说,我,我不是处女。'程勉脸上飞红,'结果那个流氓马上就跟上来,说,正好我也不是童男。'

  周宁无语的倒塌,几乎没滚下山去,心想不得了,难道马上就上了限制级?

  '后来,后来,'程勉咯咯的笑,'后来我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开房间试试吧。没想到把他吓跑了。'周宁松了一口气。

  小兔子却语气一转。

  '你知道么?我和灏灏在一起这么久,其实我们没做过。现在想想还挺后悔的。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如果做过了,是不是就不会出那件事。

  我妈让我冷静冷静,想好再做决定。她说爱情没有完美的。比如他和我现在的爸爸,当初一个参军,一个下乡。我妈等了爸爸很多年,后来实在是为了回城没办法才嫁给了我亲爸。她说做梦也没想到能再和爸爸在一起。我妈爱我,也感激我亲爸。就这样她还是会遗憾当初没坚持到最后。

  可是我们和我妈他们不一样。

  出了事情,我觉得我好像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他再怎么好,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没办法再相信。'

  '那袁宾呢?我觉得他还挺不错的。'周宁想了想还是为袁宾说了句好话。

  '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啊。'程勉苦笑。'我只是怕我对谁都没感觉了。'

  '好像我和陈灏在一起的时候把能量都耗尽了。现在我不喜欢他了,可是也忘不了。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恋爱是象我们这样的。都有手机可是还是坚持写信,一周三封。你知道邮票语吗?我知道。倒贴是我爱你。两枚邮票角重叠是我想牵你的手。我们约定了时间,每星期只通一次电话。每天都在盼着约好的那天赶快来。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

  他给我做的音箱,现在我们寝室还在用。

  他有一次忽然飞过来陪我过周末,我们在东华门吃担担面,忽然他就停下来看我,我也停下来看他。他在我手心里写一个吻字,我在他手心里写一个亲字。后来就接吻了。

  他家卧室墙上都是我的照片,摆成兔子的形状。上次他妈妈还开玩笑,娶了媳妇忘了娘,坏小子还没娶呢就已经忘了。

  还有好多好多傻事。

  可是这么个人。认识了快七年的人,我忽然发现根本不认识。'

  周宁哑了。小兔子靠过来,把眼泪蹭在周宁外套上。

  那天小兔子发泄过了有点累,回程出租车上一路睡,快到地方才记得要看看周宁的伤,马上就要掀衣服,吓得周宁手忙脚乱的挡,连说,'不能光天化日耍流氓啊。'弄的司机都乐了她才罢手。这一闹居然忘记问一件大事,她一直好奇的那位英雄是谁。错过了这个机会,等小兔子真正有幸和英雄过招那又是将来的事了。

  小兔子睡一路,周宁想一路,最后决定一鼓作气。送过小兔子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给林长安发了短信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一上车,周宁就说,'我有个提议。'林长安听着他的声音里又恢复了生气,寻声看去,见到一个生动的笑容。


要多久才能认识你 -下
  周宁一上车就说,'我有个提议。我们今天不去我家,去你家好不好?'

  林长安听了没有马上说话,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

  '不行么?'周宁有些失望。

  '不是不行。我在想带你去哪边好。可以去我爸妈那儿。出国以前我基本上都住那里。回来以后就很少去了。也可以去现在住的地方,不过那算不上是家,公司租的酒店式公寓。你想去哪一个?'

  周宁没想到还有的可选,愣了一下,当然很想去看看林长安长大的地方,可是毕竟没有勇气跑到林长安父母家去,万一跑出一大家子人围观怎么办?所以他选了后者。

  林长安看他一下子变的轻松又兴奋,失笑,'去了不要太失望啊。什么都没有。'

  '不会!不会!'周宁不会说出早上林长安走时他感觉到的失落,也不想提起当天下午听了小兔子牢骚话之后的感悟。但是他却并不掩饰心满意足的笑容。

  爱情是什么?原来要纠结的问题竟然可以那么多。如果只论全心的眷恋,那么即便他不够一百分,九十九分总是有的。原先周宁并不怎么认真去考虑很多细节。他最初也不是没有挣扎过,后来却屈服了,屈服于对林长安这个人的迷恋。那之后的事对周宁来说变的很简单,喜欢他,跟他在一起。也会有压力,也会有困难,波动过后这种心情不会变。可是今天小兔子却说,喜欢是不够的。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你的爱人就变成了陌生人,你的喜欢只不过是个笑话。如果按照小兔子的说法来衡量,他忽然发现他对林长安好像什么都不太知道。比如他在哪里上班,做什么的,住哪里。甚至除了手机,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找到林长安。反过来林长安对他却不仅什么都门清,还在他家进进出出的,怎么好像不太公平?于是周宁说,我要去你家。结果林长安一点不推托。你让周宁怎么不高兴。

  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居然到了。离他家不远,就在建外大街上。

  林长安开了门退到一边,听周宁问,'哪里都可以看么?'就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周宁走进去,好奇的四下打量。果然有些失望。高级商务套间,厨浴家具齐备,可是再怎么高级,总归还是成套路,没有主人自己的风格,也缺乏家的感觉。

  屋子里很整洁,只有客厅咖啡桌上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卧室床头有几本财经杂志,另外就是浴室镜子旁有瓶须后水用后没有放起来,这才显出一点点人气。

  倒是书房里有样东西吸引了周宁的注意力。长条桌上有幅写完的字,随意的放在那里,光秃秃的落款印鉴都没有。周宁看的出是行草,却全不懂'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
',只觉风骨挺立,俊逸出尘。可惜的是自己修为太浅,甚至上面的字也认不全。只有若干个'一'字最有把握。林长安给他端了杯水走过来,看他入迷,就用签字笔把那几个字写在便签纸上给他看,一手漂亮的行楷。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
  一人独钓一江秋。

  周宁隐约体会到里面蕴涵的清冷孤寂,皱眉不语。他本来喜欢这字,想着不如讨回去,这时倒心里发闷,踌躇起来。

  林长安看他不乐,如何不明白,把他揽过来,'以前写着玩的东西。别想太多。'

  '写着玩,怎么不写点别的。都是一一一一的。'周宁嘀嘀咕咕表示不满。

  '那你写个什么给我看。'

  '我写的哪儿能看啊。'

  '那我们一起写。'林长安说着不等他反对,仍是一手搂着他,一手把刚才准备喝的水倒点在砚台上,勾兑了墨汁研了几下,重新铺了纸。

  '拿好了。'笔沾了墨递在周宁手上,又把自己的手叠了上去。

  周宁被林长安圈在怀里,手一抖,纸上绽开一个小墨点,脸上一红,手更僵了。林长安却并不在意,只是搂紧了他,示意了一下,就着那个墨点落笔。

  开始两人配合生硬,四个楷体大字歪歪扭扭章法全无,如稚童手书一般。还好个个都认的出。

  '欲写情书。'这个好直白啊,周宁有点想笑。他慢慢的放松,让自己顺着林长安的力道,下几个字就好看多了,可是却更加直白,甚至有些可气。

  '我可不认字',难道他现编了来损我?

  '烦个人儿,使不的'!周宁笑了,手又有点抖,林长安只好停下来,在他耳边小声嘘了一下,说,'专心啊。'弄的周宁怪痒的,果然努力专注起来,接下来写的又快又好。

  欲写情书,我可不认字, 烦个人儿,使不的!无奈何画几个圈儿为表记。此封书唯有情知此意。单圈是我,双圈是你。诉不尽的苦,一溜圈儿圈下去。

  写完了,林长安松开握笔的手,改两手环着周宁的腰,等他慢慢看。一会儿就觉得贴着的那张脸渐渐热了起来,越来越热。

  周宁刚刚读明白的时候的确有种猛的喝了一口烧刀子的感觉,酒劲一来,轰的一下,从内到外都燃起来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偏又有人咬了耳朵说,'小宁,今天住这里吧。'

  本来早已说好的事,这时却透着□,比世上所有动听的情话更能催折人心,周宁只觉全身力气都要被抽去了一般。他掷了笔,勉强躲避着从耳边蜿蜒而下意图明显的碎吻,声音轻忽,几不可闻'不是说,什么都没有么?'

  '让人送来。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亲吻稠密起来,脑子越来越糊涂。可是又好像有点什么不太对劲。在身体彻底叛变之前,周宁用尽力气把林长安推开,慌慌张张的说了声'我先去洗澡'就跑了。

  用温度略低的水冲了一下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本意是来探探'敌情'的,好像还什么都没探出来嘛。

  所以等林长安洗好了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周宁盘腿坐在客厅沙发的角落里等他。睡衣是林长安的,自然是大了,扣到最上面还是有一大截雪白的颈子露着,人又陷在一大堆垫子里,看着又小了几分。

  周宁说,我们说会儿话。

  于是说话,有问有答,只是林长安说着便随手把那些垫子扔到一边,壁垒清除,两人亲密无间的靠着,周宁全神关注那些答案,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原先也就是这样的。可见习惯很可怕,真的久了就成了自然。

  周宁那天问了些有的没的,总算对林长安知道了七七八八。比如他从小在北京长大,毕业于华大自控专业。毕业后马上签了一家法国公司,到里昂工作了两年,后来辞职各处游历了一年多,再到美国读MBA,留美工作直至今年夏天。现是某机构驻国内分支的美方经理。

  还有就是些琐碎的家事,比如他父母健在,当然是早已不工作了。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都在部队,姐姐在一家公司。说到这个周宁忽然想起小兔子的话来,就说,'只有你哥在部队么?原来我还猜你是不是当过兵呢。'

  '为什么?'

  '听说你把那个人打伤了。'

  林长安笑了笑,'那是你们这一代孩子太斯文了。我们小时候,特别是在大院儿长大的孩子,都是打架打大的。这种东西,打多了就有经验了。'

  '你也打架?'周宁不能想像,'那你那时候是不是就象电视里演的那样,偷爸爸的将校呢军装,书包里装菜刀,骑着自行车到处闲逛拍婆子?'

  林长安被他逗乐了,'这都谁教给你的啊?'

  '电视里演的啊。'

  '有这事儿,不过说的是我哥他们那些人。到我们那时侯,街上时髦的人穿中山装。军装也还流行,不过不是呢的,半旧的布的,也不穿全套,只穿军裤,裤脚还要挽着,上面穿白的确良衬衫。冬天穿军大衣,北京人叫军大氅。你这么怕冷,应该给你弄一件,现在没人穿了,要说暖和倒比什么都强。拍婆子也过时了,改叫嗅蜜。有话说,板儿绿呛蓝,嗅蜜不难。板儿绿就是军装,呛蓝就是中山装。自行车还是要骑的,不过都是这样蹬,'
林长安两手平放,手腕并拢,手心朝下,做了个交替蹬车的动作。

  '怎么好像鸭子。'周宁纳闷的说。

  '是有点。那会儿的孩子觉得这么骑才神气。还有就是片儿鞋。要大一到两码。底儿也不一样,有白的有红的,好孩子穿白片儿,会玩儿的才穿红片儿。'

  周宁听了沉思不语,琢磨着林长安必然也是板儿绿呛蓝加红片儿,象鸭子一样骑车,说不定还'嗅蜜'。

  '想什么呢?'林长安拨弄他的脸。周宁翻起来,趴到林长安背上,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小声说,'想早生几年去看看。'

  林长安说,'有什么可看。那时侯大家都一样。记得那天给你看崔健么。满大街的小伙子大多那个打扮。想想你要是也理个麻雀头什么样。说不定象个小哪吒。'

  周宁嘟着嘴,心说,切,哪吒就哪吒,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长安把他拉下来抱着,'傻瓜,以前有什么好。你们学校分数奇高,一年十五个进去,只有四五个能合格毕业出来。'

  '那我也要去嗅一个试试。'

  '不行,犯法。'

  '为什么?'

  '有我了,就犯法。'这人无理取闹,只有自己放火,不让别人点灯。周宁正想找个垫子砸他,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个大事来。他抓起林长安的左手看了看,每个手指都是空的,不过既然想到了不问好像就梗在喉咙里,'那你呢,犯不犯法?'

  林长安愣了一下,笑了,'这么重要的问题现在才问?'

  周宁没等到明确回答,有些紧张,眼睛不由自主的睁的老大。

  林长安收起笑容,看着他,慢慢的说,'合法,当然合法。要不要想想以后怎么看紧一点。'

  周宁听了松了口气,以前从来没想过,好像潜意识里面已经先入为主的认定了答案,不过毕竟还是知道了好。周宁忽然不想再继续拷问了。他这个人的确有点糊涂,原先很多事也是糊里糊涂的过来了,结果也不错。今天为了弄个明白,未必明白了多少,却并不觉得十分开心。想想他出生的时候林长安开始上高中,如果说林长安什么过去都没有,似乎不太可能。真要把那些个过去都翻出来,理论上周宁觉得自己应该承受的了,今天他却怀疑了。原来电视上讨论婚外恋和一夜情哪个值得原谅。他和小兔子都觉得一夜情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原谅,婚外恋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既然牵涉到了情字,就没什么可多说的。那么小兔子和陈灏呢?恰好踩到了二者的边缘么?可见理论是脆弱的。

  周宁不想去探究那个过去,想到有个人和林长安一样光彩夺目的存在,他们一起喝酒打架,击节高歌,会写毛笔字,会很多诗歌,穿军大氅,唱崔健。那又怎么样呢?周宁抱紧了林长安的脖子,心情复杂,很想大声说,我的,我的,这是我的!

  自己感动了一会儿,忽然又不爽了,WK,什么叫看紧一点,你怎么就不看我紧一点?真是太过分了!不服,欺身上去打他。嘴上也不闲着'你有没有哪吒头的照片,给我看看。'

  '你是不是就想看看我特傻的时候啊,下次跟我回那边去就给你看。'林长安接了他几下花拳秀腿,瞅个机会轻松把两个胳膊捉住,一个手就扭到身后去了,另一手捧住他的脸,半强迫式的亲吻,一路烫到心里。

每段感情都有竞争者 -1
  周宁奉'太子爷密旨'在家歇了几天。

  第一天有些浮躁,后来就踏实下来了,看书,弹琴,似乎颇为自得,也不要人陪。这种随遇而安让林长安都止不住惊讶,就夸赞他的名字起的好。

  周宁却笑说,起名用的字往往都是生活里没有而希求的。比如贫穷人家的小孩多叫荣华,富贵;想儿子的就把女儿叫招娣,引娣;五行缺水的,用带三点水的字,缺金的用金字边的字。因为他平时中文程度表现的简直不象母语,林长安听了这番话倒忘记追究里面的意思,单是希罕起他的'有文化'来。周宁被夸的嘿嘿笑,并不居功,老实承认这是从网上看来的,只不过恰好用到而已。

  不过这一岔开,周宁也就忘了说,他出生的时候家里的确不甚太平,所以才起了一个'宁'字。也没有说,这些话的出处来自他最近关注的一个博客。

  周宁在知道怕瓦落地是王越强以后,断断续续去了几次瓦片的博客。开始只是随意看看,后来看到些有趣的话题,虽然心痒也不敢上去乱说。

  直到有一天瓦片在博客发贴急问,幼儿忽然发烧到39。5oC怎么办?那天周宁恰好看到,就壮起胆子说,如果没有畏寒寒战,皮肤出血点等情况,可以先在浴缸里放温水,把孩子放进去物理降温,等体温降低后送医院急诊。瓦片照办,第二天非常诚恳的表示了感谢。周宁事后想了想,那几天刚好王越强在国外开会,难怪瓦片会在网上求助。

  那之后他和瓦片慢慢熟悉起来。在不太忙的时候,周宁抽空看了博客上最新完结的一部小说,《向来痴》。

  故事的背景很模糊,似乎是在美东的一个大城市。女孩阿桢独自漂泊到异乡自费留学。为了凑学费,在功课的间隙,辗转在几个地点打工。一次帮人替工耽误了时间,只能在夜间到位于黑人聚居地另一校区图书馆去找资料。不料在偏僻处被人劫持,那人劫财之后意图劫色。危急时刻,阿桢被路过的顾允所救。顾允送阿桢回住处。阿桢在劫后余生的混乱中和顾允发生了一夜情,但她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却另有其人。老实厚道的读书人顾允经过多年奋斗已经有了合法身份和稳定工作,对阿桢一见钟情,执着不舍。甚至在阿桢学成回国以后放弃既有的一切,万里追随。阿桢终于为之感动的时候,忽然在她和顾允相约见面的酒店见到那个人,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道就是那么孤单还是在等着什么人。结局是,阿桢看看那人,再看看毫不知情的顾允,在心里感慨,'求的原来都是永远得不到的'。

  后面的跟贴都在为顾允说话,读者请求瓦片给允桢一个美好的结局。周宁仔细翻了翻,没有看到怕瓦落地的跟贴。他心头一动,给袁宾发短信问,你看《向来痴》了么?

  半天才等来回信:啥?

  阿桢和顾允。

  又是半天:别捣乱!

  袁宾看来正忙的没好气。周宁也不介意。他觉得袁宾原来的推测是错的,王越强并不是瓦片的前夫,应该是她现在的追求者才对。不过想想自己和这里面的两人认真说起来根本不搭界,他也就没跟袁宾再提起,最多也就是跟在怕瓦落地后面帮他造造势而已。

  那天林长安夸他名字起的好,周宁刚刚看完《向来痴》,第一反应就是那句'求的原来都是永远得不到的。'只不过原话有点绕,被他说的走了形。倒是瓦片在一片哭声中给读者解释结局时用的那些有趣的举例,当时他一看就记牢了,重复起来有模有样。

  后来周宁给程勉推荐了这个故事。小兔子对瓦片全不知情。这让周宁给袁宾又加了点分数,他的嘴看来的确不是北京人民广播电台,该紧的时候还是很紧的。

  程勉看完以后感悟很多,当晚就在自己的博客上发了一篇文,叫《每段感情都有竞争者》。她说,'一直以为恋爱就象高原上的水一样,纯净、清澈、简单。现在看来却是错了。爱情里的竞争无所不在,有有形的有无形的。最强大的竞争并不来自在一旁虎视眈眈觊觎着你幸福的小三,而是让你内心不得安稳的任何元素。比如彼此之间的竞争,比如无知盲目的自信,比如慢慢出现的裂痕和不信任,比如不能忘记的过往。'

  周宁看了忽然明白了。虽然只在结局处惊鸿一现,阿桢却始终是爱那个人多一些。
小兔子一看就懂了。另外一个一点就透的人是袁宾。他看了小兔子的博就在MSN上问周宁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周宁预感到会被埋怨,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了。没想到袁宾沉默了一会儿,倒没说什么重话,颇为无奈的样子,'大哥,网上的话怎么能全信啊?歌里唱什么来着,猪头猪脑猪身猪尾巴。你啊,靠自己是没救了,指着找个好的饲养员吧。'

  那天斗嘴的时候'饲养员'恰好加班不在身边。无人助拳,周宁只能看着那串恶毒的话哑然无语。


每段感情都有竞争者 -2
  周宁在家过了几天清闲日子,家外的世界却瞬息万变,颇有些戏剧性变化。肇事者的妈妈在事发当天的深夜醒了。医务处对所谓医疗事故的调查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学校的态度倒积极了些,脑外教秘,大外教秘和学生处分别给周宁打了慰问电话。都是些官样文章,周宁没得到多少安慰,反而还要辛苦应对。多少做了点实事的是保卫处,他们很快把公安机关的处理意见传达给周宁,行拘十五天,罚款1000元。问周宁有没有什么赔偿要求。周宁说没有。

  事实上他唯一的感觉是,这件乌七八糟的事终于结束了,可以上班了,可以不用再想了。

  等林长安回来周宁捡要紧的说了。林长安看他不甚高兴的样子,就斟酌着问他,'如果学校处理的不好,我们自己可以想想办法。'

  周宁听了倒有些吃惊,'什么不好?想什么办法?'

  '赔偿么?今天保卫处在电话里问过要不要。我说不要。他们反复问了几次,说学校可以出面。

  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感觉很不舒服。他打人当然不对。可是我们这边其实也不是一点错挑不出来。比如那天早上的确没人去看过他妈妈。住院医肯定应该去。我也是。而且我本来可以去的,就算进了手术室,第一台不是我的病人,我也可以先出来再进去。就是懒了那么一下。'

  周宁看着既困惑又沮丧,林长安安抚他,'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你已经很努力了。再说打人是一码事,追究责任是另一码事,就算你们有责任,打人也是不对的。一码归一码,应该分清楚。何况你们并没有实际的过失,不能把你们工作的不完美转换成对他的同情,抹了他应该承担的惩罚。'

  周宁仔细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就叹了口气,'你知道么?我这两天就在想,当医生学本事好像还不是最累的,掌握分寸才是最累的。

  就象这个病人,手术应该没有问题,术后水肿也不明显,各项检查指征都算稳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术后快一个星期了一直不醒。当然手术都有危险性,尤其是开颅手术,事先也会给病人和家属都交代清楚。可是现在不象以前了,原来老师总跟我们说,你们要加倍努力,因为很多病人把仁和当作最后的希望,寄托了他们所有的信任。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来,可是那种信任已经没有了。这个病人没有醒,她儿子第一感觉就是因为没有送红包,所以我们没有尽力。

  尽力也要讲尺度。我和小兔子刚进病房的时候一天到晚泡在里面,所有病人每天都要去看好几遍。有一次有个家属笑呵呵的跑过来塞了个信封在小兔子的白大衣口袋里,打开一看居然是五百块钱,给她气的要命。袁宾笑的要死,说我们俩是跑堂的,人家给小费呢。从那以后我们就开始知道要和病人拉开距离了。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那些来骗药骗诊断书的。我跟着教授出门诊碰到好多回。教授都是火眼金睛,反正我是一个也看不出来。

  还有更头疼的就是知情同意。比如诊断该不该让晚期癌症患者知道,究竟由谁来决定。前一阵我们有个师姐。她有个病人坚决要求知道病情。在他提出来之前,家属打过招呼要对本人保密。师姐让患者在病历上签字同意后果自负就跟他说了。没想到当天半夜那个人就从病房窗户翻出去跳楼自杀了。好在家属明事理,没怎么追究。不过那个师姐后来心里压力太大,只好辞职回家当全职太太了。

  我外公也是医生,是个中医。我记得我小时候看中医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多都是不信西医,又是慢性病的老人家。外公很敬业,只要有人来喊,不管天气怎样,路有多远,总是会去。乡里的人对他也很尊重。逢年过节会有很多人记得给他送酒送肉什么的。到我这儿怎么都变了,医生和病人互相都防备着,斗智斗勇,有时候还要斗体力。'
  周宁难得一次长篇大论的发言,林长安一直安静的听着,听到最后的那句差点笑了。'是不是忽然厌学了?抱怨这么多。'

  周宁摇头,不是厌学,也不是想抱怨,只不过被袁宾一说,和最近的事又搅和在一起,他难免对自己产生了点怀疑。

  '你啊,想太多了。你们这一行就是经验学科,慢慢来一定行的。有句话叫'林长安在他手心里写字,'博观约取,厚积薄发。医生年轻有为很难,看病也好,看人也好,慢慢就有经验了。'

  '什么时候才能有经验啊。'什么时候才能不被袁宾看作'猪'呢?什么时候才能象林长安一样,气定神闲的就把问题都解决了呢?周宁暗暗叹气,回握了林长安的手,把那几个字又划回去,在脑子里记牢了。

  林长安看着他细细的手指在自己的手掌上滑行,'这个看你跟谁比了。你总想跟教授比当然不行。可是和其他地方同年资医生比起来,你见过的疑难病例肯定要多多了。'

  '但是,他们对付病人和其他事情的的本事可能比我强。'

  '这个么,'林长安沉吟了一下,周宁看着他,感觉下句话多半和袁宾说的差不多,什么你没救了之类的。林长安说的,却跟他想的完全不同,'我觉得这个不用强求。你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啊?真的?'周宁诧异,他这两天想的做的几乎都被林长安和袁宾全盘否定了。

  林长安笑,'鱼有鱼路,虾有虾道。你不一定要和别人一样。自在就好。'

  周宁靠过去贴上林长安的胸口,隐藏着自己的表情。或许原来他就是一只自在的小虾,可是现在他想变成鱼了,而且很迫切的想变成一条鱼,和林长安一样的鱼。'那你以前有没有做过虾?'

  '当然有。不是和你说过么,我从学校毕业了以后还有段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辞了工作游逛。欧洲我本来就很熟,用联票到处走,待了大约四五个月,后来又去了澳洲。在那里待的时间更长一点。人很少。骑一辆摩托,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有时候高速路上一个人都碰不到。每天睡到自然醒。现在简直不可思议。

  你看,你已经比我强了。早早就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且做的还很好。'

  原来林长安也有过犹豫茫然的时候。周宁忍不住想知道更多。他心里一直还有个疑问,没有提到过,'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就是,你是喜欢那什么。'

  林长安点了点他的鼻尖,'你说这个。'

  周宁点头,有些紧张,'你不想说就算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在法国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去美国出差。到格林威治村闲逛。有个人过来拦住我,要我做他的'hubby'。我说你没看清么,我是个男的,你也是男的。

  他说'相信我,你也是,迟早你会知道的。象我挣扎很久,三十岁了才承认自己是gay,可是我女儿十六岁就知道自己是lesbian了。''

  '就这样?'周宁吃惊极了。

  '开始被触动会去想的确就是这样。后来当然,'林长安顿了顿,用手指绕着周宁额前的一缕头发,脸上表情有点尴尬, '小宁。'

  周宁立刻就明白了,就如他以前所想的那样,林长安总归是有些过去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反而轻松下来,过去了就过去了,想多了只有弄的自己心头绞痛还不能改变什么,就象家里那些事,知道的人总会用同情的眼光看他,他自己不那么去想,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就过来了。外公说什么来着,广厦千间(音gan),卧榻三尺,良田万倾,一日三餐。只要从今往后都是我的。知足吧。

  周宁想着乐了,拽着林长安的胳膊往上爬了爬,又扒住他的脖子让他看自己,'那我呢?'周宁抿嘴,努力不显得很得意,'我是不是那个terminator?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林长安搂紧了他,笑。真没想到能在病房里再见到他,穿着白大衣缩在角落里的天使,看着自己一点不掩饰惊讶的表情。周宁显然也想到了那一天,林长安描述过他们第一次见面,可是周宁全没有印象,只有病房里初遇的那一刻,因为在心里反复回味过反倒越来越清晰。安静的伏在林长安怀里,周宁用耳朵感受着心跳,强壮的跳动原来是这样美丽而让人感动的。


每段感情都有竞争者 -3
  年关到了,周宁忙着要大考,工作倒轻松了不少。这也是外科的一个特点,只要是可以择期做的手术,患者一般都会避开年节这样的日子,毕竟我们还是讲究合家团圆的,不管是中节还是洋节。那一阵林长安公司里出了点内乱,忙碌的反常,因为常常要和美国总部沟通,为了不半夜三更吵了周宁,他就自己住在公寓那边。两人各忙各的见面一下少了很多。

  不过不管怎样圣诞还是要一起过。吃饭没什么特别的,交换礼物的时候倒是各自都惊喜了一下。只他们两个人,没有准备圣诞树,为了营造点气氛,只开了茶几上的一盏小灯。林长安坐在沙发的角落,周宁缩在他脚边的地上。

  周宁准备的礼物很简单,就是一条围巾,和前些时候雪天林长安给他系在脖子上的那条很象,换了另外一个牌子。这件礼物虽然贵,却不希罕,让林长安希罕的是,周宁居然煨了一锅枸杞猪肝汤,尝一尝味道还很不坏。

  周宁得到的礼物就很多,大大小小的包裹堆成一座小山。他兴冲冲的,开心的象个大孩子,每拆开一个就拿给林长安看,虽然本来就都是林长安买的。慢慢的包装纸摊开一地,里面藏着的秘密暴露出来,一只网球拍,运动式的手表,球衣,成套的护腕,护踝,球袜,帽子。。。两人都喜欢打网球,早说好什么时候比试一下,看来忙归忙,林长安倒没有忘记。

  林长安从上次在邮局碰到就知道他喜欢拆包裹,所以才特意要人把这些零碎的东西都分开包装。这时眼见着他渐渐被埋在一堆花纸和礼物里面却还是很想笑,他凑过去在周宁耳边亲了一下,'猜你现在看起来象什么?'

  周宁半歪了头,警惕的看他。

  '象个正在抓周的小孩。'

  有这么大的小孩么?周宁扔了手里的东西骑到他身上去攻击,林长安从容的往后倒,双手枕在头下,任杀任剐。周宁一时倒拿他没办法,俯下去,用手指在他脖子上划,'那我就抓这个最大个儿的。不过这礼物怎么回事?怎么没系好缎带?'

  林长安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那你,不如拆开看看里面好不好。'

  周宁听了脸上开始烧,这么大胆的姿势,当然不会没有感觉,可是真的自己主动,似乎又做不到,于是扒着那人的肩膀,亲他的嘴角,撒娇一样轻轻的蹭他,希望他能和以前一样把两人带着一起燃烧起来。有人却坏了心要温水煮青蛙,手悄悄的从衣服下摆潜进去,只在腰线上上上下下的划,稍微动一动,有个地方便贴的更紧密了。年轻的身体禁不得撩拨很快有了变化,周宁的力气慢慢消失,只能用鼻尖讨好的在林长安的下巴上斯磨。林长安搂紧他,亲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听他忍耐着轻笑,看他的皮肤渐渐变成漂亮的粉色,感觉他身上温度升高,手指滑过的地方皮肤就会紧张,背上细细密密薄薄的汗。

  正亲密着,杀风景的手机铃声响了。两人谁都不想搭理,忽然周宁却清醒过来,手忙脚乱的接了退进琴房里。怀里少了个小火炉,林长安一下竟然觉得有点冷,暗暗猜测会是谁的电话这么重要。

  不太长时间以后周宁出来了,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我妈。' 脸上表情有点奇怪,'说她最近总是做一个梦,梦见参加高考,看着卷子都不会做。'

  周宁再打不起精神来,心里忽然隐约有点难过,'我去给你买围巾,给我妈买了一块披肩快递给她。其实不该买米色的,她皮肤那么白,买粉色的应该很衬。'

  '怎么,她不喜欢?'

  '不是,她根本没提到。'周宁漫不经心的玩着林长安腕上的手表,'其实,我知道她很高兴。我忽然发现,我好像是第一次给她买圣诞礼物。我妈说不定吓到了,呵呵,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妈,她现在还在雅安?'

  '她在上海,我出生以后不久她就走了。小时候我妈常给我寄衣服寄玩具。婶婶总是夸我大方,我妈给我的玩具我会愿意分给他们家的三妹玩。婶婶一家人都很好,去赶场都是她家大哥背我,二哥背三妹一起去。婶婶还会'打玩意儿',就是业余唱川剧的,逢到红白喜事就会有人来请。路远只能背一个孩子,她有时带妹妹去,有时带我去。我用玩具讨好妹妹,盼着能多跟婶婶出门去凑热闹,还有好吃的。其实还挺好玩的。'

  林长安听着一点不觉好玩,心头恻然。'那你爸呢?'

  '我爸啊',周宁想了想,'我没怎么见过。'

  '你爸。。。'林长安不说话了,沉默着表示同情。

  周宁刚才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看了林长安的表情才发现自己的话有歧义,连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爸好好的。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我爸是最后那批知青,下乡认识了我妈。他和我妈结婚我爸他们家很不高兴。后来我爸出国了,说以后回来接我妈。我妈当时已经有了我,跟我爸赌气就没告诉他。再后来反正弄来弄去就是现在这样了,他们分开很多年,没在一起,也没离婚。'

  周宁起来到cd架子上找了一张碟放了出来。开头是疏疏落落的几声鸟鸣,山泉低低的吟唱,远处有公鸡在打鸣,让人想起山村的清晨,湿湿的蒙着轻雾,草上都是露珠。'这是我爸写的一部音乐剧,后面有一章叫午夜听书,我妈的名字就叫李明书。'

  周宁伸展了腿坐在地上,倚着沙发听音乐。他从小就是个性格很随和的孩子,从来不强求什么。父母不在身边,他就跟着外公。后来外公身体不好了,奶奶家要他,妈妈也没意见,十一二岁的他就飘洋过海跟着从没见过面的奶奶和大伯一家人生活。到了那里也是一样,奶奶要他喝牛奶就喝牛奶,要他学琴就学琴,要他家里家外都讲英文他就讲英文。唯独任性过一次,有一年圣诞,周宁的爸爸带着同居女友回来过节,也是第一次来看自己的儿子。任凭伯母怎么劝说,奶奶怎么发脾气,周宁都沉默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抵死不出来。不欢而散,爸爸饭都没吃就走了,后来也再没来过。就那么一次,周宁那些年的委屈悉数爆发了。这个从没见过面的不负责任的男人提醒了他,他从小生活的环境是多么不健全。

  可是生活里到底有没有对错呢?周宁有时想不明白。从父亲的音乐里他能听出来他对过去的怀念和真挚的感情。可是毕竟他没有实现他的承诺,没有和自己的妻子团圆。初到异乡有家庭的阻力和现实的困难,后来帮助他改善环境的那个人又成了他的红颜知己,同居伴侣。母亲那边似乎要可怜的多,
吃了很多苦,就是为了赌一口气,为了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如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很成功了,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和长大成人的儿子说谢谢。每次来北京也和客人一样,通电话,见面,吃饭,然后他回家,她去宾馆。今天好容易说了几句体己话,却是个让人惆怅的梦,原来横亘心头的那根刺,钝了也好,深埋了也好,始终还是会痛的。

  他们家就这么复杂。爸爸身边有个阿姨,妈妈身边也有过不同的男人。他们都知道过去的感情回不去了,这许多年却默契的没有离婚。谁也不能和儿子亲近,只能在物质上尽力补偿。该怪谁?谁把他们的爱情夺走了?谁把这个家庭拆碎了?周宁坐在那里,心情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电话搅的有点灰。

  林长安从沙发上梭下来,也坐到地上,挨着周宁。周宁恋着他的体温,贴过去让他抱着。还是这样好,烦人的事无论怎么想永远无解。

  沉默了一会儿,周宁问,'汤喝了没有?'

  林长安拿起他的手看了看,还是白白净净的,没起泡也没划破,'喝了,很好喝。你煮的?'

  周宁嘿嘿笑,'怎么可能?我妈帮我找了个阿姨,就在后面那条街上住。周末我跟她吃饭。我问阿姨熬夜吃点什么好,阿姨帮我煮的。

  你看我手干嘛?心疼么?'

  '是很心疼啊。'林长安送一根手指到嘴里咬,'刚才我还心疼那口小锅来着。。。怕以后不能用了。。。'

  战争又来了。

每段感情都有竞争者 -4

  新年那天周宁和林长安一起陪林妈妈过。

  老的小的休息,林长安一个人在厨房忙碌。周宁和林妈妈在一起,一点也不拘束,正好老太太最喜欢的话题也是他最好奇的。那就是林长安以前什么样?

  母亲眼里的儿子当然总是最好的,尤其是在'外人'面前,说的总都是些'英雄事迹'。有些是她特别引以为傲的,就会翻来覆去说了又说。除了上次周宁已经听过的,这次又添了些新篇,也有些老故事增加了细节。周宁把这些信息自动重新编辑,渐渐在脑子里描绘出一个他没见过的林长安来。

  他出生在部队大院中的小院,后来又搬到另外一处小院,父母在那里居住至今。他从小就有很多朋友,是个孩子头,常常有十几二十个人在他家窜上跳下一起玩。他本来也不会做饭的,上高中第一次来和林妈妈过春节才开始尝试,保险起见还从外面请了个钟点工来帮忙收拾准备材料。结果来了个勤工俭学的孩子,什么也不会,后来还是林妈妈自己动的手。他被父亲看好寄予厚望,却没有上军校,毕业后又直接出了国。

  那之后的生活林妈妈也不知道了。林长安自己描述的那一点却让老小都不满足。两人一样心思都恨不能跟去看看。犹豫了一会儿,老太太迟疑的问周宁,'小周,听说你是仁和的大夫。跟你打听个事儿。'

  林妈妈想去做手术,她终于还是想把儿子看清楚一点,虽然在眼睛上动刀让她想起来就怕的要死。周宁安慰她,告诉她白内障手术进展至今已经很成熟,危险性很低,不如先去检查一下。恰好林长安这时进来,又劝说了几句就把事情定下了。说好了都由他去安排。老太太拿他当主心骨,自然也就没了异议。

  那个新年周宁过的很开心。拜访过林妈妈之后,他们又趁着连休的周末去郊外住了两天。古长城脚下的小镇。周宁没有想到出京城不远还能找到人烟稀疏,民风如此淳朴的地方。

  租了个农家院,饭菜都很粗糙,不过鸡是自己养的,蔬菜是大棚里现摘的,简单的加工正好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口感。周宁喜欢那里,喜欢早早来临的夜晚,七八点钟,外面就没了行人,烧着老式土暖气的房间里,他偎在林长安身边,两人随意的说话。也喜欢空气清新的早晨,在废弃无人的古长城上,看看周围延绵的山,枯萎的树,沟壑里的残雪,不感凄凉,反觉自由。没有人,所以自由。可以在太阳下面一直牵着手,可以在破败的敌楼上安静的拥抱,可以在心怀感动的时候,突兀而自然的交换一个亲吻,然后看着两人呵出来的白气在冬日的阳光里交汇一处,冉冉而去。

  也有些时侯,周宁自己跑远了,回头一看看到林长安一个人站在原地远眺的背影,衣服被风吹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羽化而去。周宁心口抽紧,忍受不了那种孤寂的感觉,必定要立刻就跑回去,跳到他身上手脚并用的缠紧才能放心。

  问他在想什么,林长安说这是以前他们几个朋友一起骑车游玩,在北京到过最远的地方。后来回程的时候有好几辆车坏半道了,只好去拦过路的长途车,派个最小看着最可怜的去跟卖票阿姨说,'我们没钱了,能把我们拉回北京么?'上了车,大家七倒八歪的睡,醒来已经到了东直门长途车站。那时侯热心淳朴的好人很多。

  周宁向往的听着,稍稍有点遗憾,刚才他果然没有想着自己啊,难怪有种会被一个人留下的感觉。这么想着,报复似的抓一把雪塞进林长安的领口,跑,追逐,笑,亲吻。。。

  完美假日由一个饭局画上休止符。林长安发小弄的。周宁不喜欢饭局,但是希罕那些发小,所以他也跟着去了。

  饭店包间里已经等了六七个和林长安差不多年纪的人,里面倒有四个都叫什么军,不少已经有了发福迹象。坐在周宁旁边的叫马小军,和林长安显然很熟,最活跃,也是发起人。

  中年叔叔的聚会,从小就认识,也就没人拿着劲儿,全说的都是些这伙人的事,从前的,现在的,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涉及中国人民解放军高层人事调动,这部分周宁听着和出租车上司机大叔说的差不多,都有随意指点江山的劲头。不过指代不同,他们不说某某某,而说谁谁的爸爸,因为山西帮牵连前一阵刚倒了台,谁谁的爸爸老部下领导的键锐营出现枪杀大案,于是止步中将,含恨退休。谁谁谁自己被老头子送到苏联进修,回来后官路通畅。这些对周宁来说没什么吸引力,反正不管谁谁还是谁谁谁,他一个也不认识。

  另外一类和过去的光辉岁月有关,什么现在的合作伙伴曾经是某年某月某日和某院大规模群架中被自己用板砖hai了的人啊;什么昔日和新疆帮干架,被他们砸了的新疆饭庄现在味道大不如前啊;什么老婆儿子坐移民监,儿子揍了幼儿园出言不逊的小黑孩,大有乃父乃祖遗风啊之类的。这些八卦周宁听着倒有趣多了。

  马小军怕他插不上话无聊,让服务生开席。有人就说,武宏还没来,要不要打电话催。

  马小军说,'爱来不来。最看不上的就是丫这种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从他老子传出来要入常,见丫一面比见哈雷慧星都困难。'

  说着好像较真了,'要不怎么说文官最虚伪,两面三刀的个个儿都。我还就把话放这儿,今儿个大伙儿陪安哥喝酒,除了在国外的,死了的,都来了。丫要是不来,咱以后就当不认识这一人。

  不就入个常么?比家底儿也轮不上他啊。小人得志了都。也不想想当初丫挑事儿,跟十三军副司令的儿子打架,要不是安哥带了人去,那天丫就挂了。还等今天?'

  周宁看见林长安微微皱了眉,倒是没说什么,忽然想起林妈妈以前说他把人打个半死的事。正想着,外面有人大声反驳说,'那TM是我吗?那TM是李笑君。他什么脾气?炮仗还得点呢,丫根本就自燃。'

  说着走进来一个人,恍惚看着和林长安风格倒有些象,至少身材保养得宜,人看着很精神。周宁没来得及细看就被马小军拉着说话。马小军说,'小周,别搭理他们,没劲。哥给你讲个笑话。

  原来吧,馒头花卷是一家子,关系铁瓷。拉面看了很羡慕,哭着喊着要跟他们一块儿玩儿。后来拉面非说自己有个外国亲戚,改个名叫加洲什么面,看见馒头花卷就瞎得瑟。馒头看不惯揪了一群人去打他。刚好方便面路过,馒头冲过去一顿胖揍,说,以为烫个钢丝头,爷就不认识丫的了!'

  他的声音并不小,武宏头上烫了点小卷听了只能装没听见。周宁看着直想乐,又觉得不好,眼睛不时瞟去看一眼,忍的辛苦。回过头来马小军却正看了他有点发愣。

  后来差不多的人都醉了,除了周宁,林长安和武宏。马小军看出来周宁不太能喝,替林长安拦着不让大家灌他,自己喝了不少,喝完了就是话多,一个接一个给周宁讲笑话。林长安对敬过来的酒都来者不拒,可怕的是,大家都倒了他还没倒。武宏没怎么喝,一直坐在林长安旁边和他说话。

  '安哥,其实军子说那事儿的确是得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带着你爸的警卫员那个叫魏什么来着从8341叫了人来,我和笑君真惨了。我也没今天。后来事情闹大也亏了你才压下来,姓魏的还被处分了。他一身好功夫,又跟你家那么久,挺可惜的。不知道后来去哪儿了。'

  '魏红军。处分以后转业了。我大哥调兰州军区的时候把他弄到下面一个基地。他老家在那边,现在挺好的。每隔一阵还来看看我爸。'

  '老魏啊?'旁边马小军大着舌头接了下去,'那人真不错。那什么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去安哥家玩。也不知道从哪儿找了几把五四。我TM刚朝着安哥脑袋上一瞄,他就扑过来把安哥护在自己下边,结果脑袋撞桌子上,一大血窟窿。其实那枪里根本没子弹。

  还有上回,要不是安哥,你丫武宏和李笑君都TM得死。可要不是老魏在,估计那SB什么公子也得被安哥打死了。所以我说,你丫今天要不来就是白眼狼。是不是,啊?你说,是不是,笑君?'说完,他就出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周宁吓了一跳,赶紧去扶。武宏笑着说,没事儿,他们都喜欢躺地上。周宁四下一看还真是。不过这马小军刚才一直很照顾他,看他这么躺着有点不忍心。马小军自己倒还舒坦,嘴里碎碎的都是话,'你丫。。也有今天。怎么。。不。。TM耍狠了?kao,打不动了?。。。总是我们TMD给你收拾。。'如此之类不知所云。

  晚上各回各家。基本上都早有觉悟不可能竖着回去,到了点就有人来接。周宁如果通诗词大约会说,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他不会,当然说不出,不过虽然没喝多少,却同样感觉尽兴,还有点小兴奋。跑进林长安的圈子,他觉得很有趣。这些人不管在外面是不是呼风唤雨,关在一起都展现的是真性情。一言不合还会拍桌指名对骂。可是痛快鲁直的马小军也好,心机深沉的武宏也好,看的出,对林长安都很服气,感情也很深。

  难得的是林长安居然一如他平时所见的那样,不多话,也不冷场,不象马小军那样激昂夸张,也绝对不是冷漠无情。看着他一杯一杯的喝酒,眉头都不皱一下,周宁也忘记了原来这人还是个病人来着,他听着他们的述说,跟着他们一起为那段激情四溢的光阴心动。

  归程,周宁斜靠在车门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林长安。刚刚从郊区开车回来,又喝了酒,他竟然不显得十分疲倦。

  路过的路灯一盏一盏,橘黄的光不时从林长安的脸上划过。周宁看着很想去亲他。

  '唉,你爸爸是不是叫林彪?'

  '胡说。'失笑。

  沉默。

  又一盏灯被抛到身后,'唉,'有点不怀好意,'刚才我看见你的眼角有皱纹了。'

  林长安的眉毛扬了起来,好像在说那又怎样?

  '我觉得,'周宁的声音温软,好像是他喝了很多酒,'那些皱纹挺好看的。'

  林长安转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伸了一手交握一处。


不可预知的未来

  胸闷,压抑,周宁在黑暗里挣扎,喘息,猛的睁开眼睛,周围漆黑一片宁静无声,是在家里,他安心了一点。这才发现是自己的手压在胸口上引起了噩梦。身上有点冷,好像刚刚出了很多汗。伸手摸了摸,背后没有人。怎么搞的?他一下有点睡不着,起来光着脚走出去。客厅和洗手间都是黑的,眼睛适应了一下仔细找,透过厨房的玻璃隔断似乎看到一个小红点。拉开门,一阵小风吹来先打了个冷战,果然是林长安开了一扇小窗正在吸烟。看见他赶紧就熄了,顺手关了窗,拉着周宁退回温暖的内室。

  '怎么不睡了?'

  '做了个噩梦。好像我不能喝白酒,每次喝完都睡不好。'有人抱着身上很快就舒服了,周宁开始声讨,'唉,你,从开头见你就好像没遵过医嘱。不会贵宾的医生这么不负责任吧。'

  林长安不置可否,周宁嘟了嘴,'我奶奶原来也吸烟很厉害,大家都劝不住,后来快八十了肺癌,开刀切了小半个肺才戒了。'

  '你奶奶吸烟的?那爷爷呢。'

  '爷爷不知道。应该是不吸的。他也是医生来着。'

  '你们家一家子医生和音乐家。'

  '也不是,还有军人。'

  '谁?'林长安有些诧异。

  '我奶奶,孙立人你知道么?'

  '中国远征军38军,打通中缅公路的功臣。怒江战役是中日历次战役中中方战损率最低的一次。'

  周宁赞赏的点点头,'我奶奶参加过怒江战役。她原来是浙江大学第一批女子学员。抗战开始就自动退学了,到重庆中美合作所受训。抗战后期十万青年赴印参战组建第二中国印度远征军的时候被派遣去的。当时她是情报中尉,战争结束已经是中校了。最后退役的时候是上校。可惜大部分照片文革的时候都被毁掉了。只留了一张中尉的,一张中校的,那还是大伯跟奶奶的哥哥去台湾的时候带走的。她年轻时很漂亮,穿着制服很特别。'

  周宁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奶奶在他印象里是个很厉害的人。对他又特别挑剔。刚到美国的时候,周宁看到她就会害怕。后来伯父找了老照片给他看。跟他说了很多故事,又说奶奶其实还是很喜欢他的,因为在儿孙辈里面周宁长的最象她,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她对周宁才会要求苛刻。周宁仔细看过,别的很难讲,但是眼睛的确很象。他的父母都是传统的杏眼,大大的圆圆的,周宁自己却是狭长清亮的凤眼,隔代遗传。

  想着想着周宁忽然醒过来,在林长安身上拍了一下,'下次不上当了。每次说你的事,说着说着就跑题到我家去了。'

  林长安面对指责只能笑,'好,说我说我,你想说什么?'

  '你老打岔。我都忘了。'周宁很是不满,在心里速速搜索,倒是想起个事儿来,'对了,今天他们说的那个李笑君,我是不是长的很象他啊?'

  '谁说的?'

  '没谁,'周宁摸了摸鼻子,暗暗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好像有些莫名其妙,'就是,那谁马小军喝醉了,好像叫我笑君来着。'

  '那军子多半是在恭维你,'林长安笑了笑,'笑君可是我们那时候有名的美男子。'

  周宁本能的很想反问,怎么你们那时的美男子难道不该是你么?可是这种问题他却说不出口,只好翻到林长安身上去捣乱,'怎么叫恭维我?难道我很难看?

  那什么,你觉得我和他象吗?'

  林长安听了仔细看他,他这么严肃看的周宁有些心里发毛。'可能乍一看有些象。我看的多了,倒不觉得。'

  周宁放下心来,胳膊撑着有点累,就趴下来俯在林长安的胸口,'你的朋友都挺好玩的,马小军笑死我了,好多笑话。'

  '军子是不错,以后有什么事你也可以直接去找他。差不多的事他都能帮上忙。对了王越强你认识么?军子说在你们医院骨科做到副主任了。等我出差回来说不定等什么时候约他出来见见。'

  周宁一下子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好说,'那多奇怪。而且我能有什么事啊,没事找他们干嘛。'

  '没事当然没关系,万一有事你也好知道去找谁。'

  周宁不知道这句话林长安是不是就只是随意说说,没有深的意思。他听了却有一种诀别的感觉,不能不感到难过。有段时间林长安工作非常忙,几乎一直在外面飞来飞去,周宁觉得他辛苦。林长安却开玩笑说,不行啊,要赚钱啊。以前只够一个人养老,现在总要赚到让两个人都能随心所欲的钱才行。周宁还没有为钱发过愁,只记到甜蜜的那一部分。今天猛的联想到却忽然寒彻心肺。他隐约窥视到原来视而不见的事实,或许有一天林长安就会从他身边不见了。这就是他们的区别,林长安不会故意忽视那个'或许',会在那之前实实在在的为他安排好一切;而周宁在爱上的那一刹那就得了病了,患得患失的病,自己是个医生却并不能和那人一样从容的去看待生老病死。

  被不知何时会来的或许弄的烦闷不已,这种奇怪的理由又不想说,周宁彻底失眠了,他到琴房弹了一夜琴,林长安席地而坐,陪了一夜。


真相 -1
  年后没几天,林长安出了长差。

  他们公司北京总部的前中方经理和财务总监有了私情,暗中挪用公司资金,两人联手挤走了原来的美方经理,谁知来了个硬角色。林长安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又是从总部高层空降来的,似乎上上下下都拿他当自己人。孤立不成,架空不了,蒙骗不住。两人只好取下下策,准备1月赴新加坡参加全球年会的时候一起外逃。一直天衣无缝的完美计划,偶然的一封email被经理英文秘书发现了蛛丝马迹,就此揭开了盖子。现在尘埃落定,林长安回美述职,然后直接去新加坡开会,之后又有些零碎杂事。

  无论怎么忙,每天林长安还是会和周宁通一会儿话。大多在周宁下班以后,他上班之前。有时周宁弹一小段琴给他听。有时就只说些琐碎的。

  周宁轮转进了产科。小兔子去了妇科门诊。都是体力活。小兔子和教授一个上午看了三十二个病人。没吃上午饭,一点钟不到已经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周宁第一天值夜班和住院医在产房接了七个小宝宝。也是回去睡了一整天才歇回来。

  周宁和林长安说,在产科学会了怎么节省体力。不止要教产妇把有限的体力用在刀刃上,连医生也是。电视里演的那些软语温言的产科医生在这里是不现实的,产房里一圈儿截石位躺着的妇人,都疼的哭爹喊娘的。医生挨个巡视,检查宫开指数,对开全了的大喊,'使!使!使!'有个产妇疼极了,口不择言骂大夫没人性,'还让我用力。这(疼)是人受的吗?没生过孩子瞎指挥。'周宁当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住院医也不理会,照旧指挥她腹部用力。直到忙完了,大小平安,周宁他们抓空休息的时候,住院医才轻描淡写的说,'我怀孕的时候还顺手读了个在职呢。可惜生的时候产程太长了,我儿子胎心减弱,疼也疼过了,末了还挨了一刀。不过女的呢,进了产房都是英雄,没必要非得争谁更英雄。'周宁觉得很有道理,和病人没什么可争执的。交过班回到家倒在床上,在眼皮胶合之前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了些什么倒不记得了。

  林长安那边不常说起他的工作状况。周宁也不想细问,暗暗却有些盼着他索性辞掉,另找一份闲职。就象林长安自己早些时候说过的那样,没有人会在这行一直给人打工,毕竟太消耗了。可是他说到的却是'一切都还算顺利。''新加坡会后可能还要到香港和巡游亚太地区的大老板再碰头'之类的。听上去不象要走人,倒象要升迁的前兆。不管怎样,每天短则几分钟长则半小时的通话却是周宁安慰心灵的良药,不能见面,不能触摸,至少还能听听声音,知道彼此牵挂。

  那些天,周宁仍然时不时去看看瓦片的博客。突然间,怕瓦落地和瓦片翻脸了。

  起因是瓦片在博客上登了一张女儿'小瓦'的照片。在周宁看来并没有什么。小瓦前一阵身体不好,很多网友都很关心,瓦片就在和大家约定的时间用一个特殊的类似flash的小软件把一张母女合照波了大约三十分钟。随后就撤了。周宁当时也看到了,瓦片和他想像中的相似,眉目清丽,神情婉约,烟雨江南走出来的灵秀女子。

  谁都没想到一向呵护瓦片的怕瓦落地忽然爆发了。他指责瓦片考虑不周,在这样人肉引擎发达的时代,个人信息很容易被人发掘随后泄露,孩子如果受到攻击,完全没有自保能力。有网友帮助解释了几句,说瓦片用的那个软件是不能通过保存的方式来留下照片的。后面也有人反驳,虽然不能保存,截图的话还是可以的。怕瓦落地却并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他话风一转,颇为无奈的说,你怎么就是听不得劝呢?这么倔,为什么该忘的就不能忘了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讨论到底是什么没有忘。留言板眨眼就翻了若干页,很多主题贴冒出来讨论他们的关系。也有不少人追问,《向来痴》是不是你的真实经历?最近的那个《从此醉》是不是你的自传?怕瓦落地是谁?是他吗?后浪推前浪,留言盖留言。瓦片却保持着惯有的速度波文,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于是越发引爆各种铺天盖地的猜测滚滚而来。

  周宁忙了两天没来就有些摸不清状况,转回帖文区补课。没想到一看就有些放不下了。《从此醉》讲了'我'的故事。'我'是知青之后,到北方上大学认识了'他'。

  我出生的时候两个女人哭。我妈,因为我是她的头胎,又特别顽固的不肯顺利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奶奶,因为我爸不听她的劝告在乡下和一个女知青结了婚还生了孩子。她不知有什么办法能把一个家而不是一个人整个搬回H城来。

  我离开H城的时候还是两个女人在哭。我妈和小娟。我妈难过我舍她而去,小娟没有考上我们共同向往的北方名校,只能看着我独自离家千里。而我,我却故意转头不看她们的眼泪,只自私的高兴着和这个城市的别离。

  寒假我留在学校帮教授抄一份抄也抄不完的书稿,拿一点微薄的报酬。春节后的一天,我骑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找勇哥。

  '勇哥,'我叫他,他憨憨的笑,递给我一个大大的口袋。里面都是家乡小吃。他没有看我,我明白了,家里没有钱带过来。

  '不好意思啊,都被我们吃了。大勇,你真是带给你妹妹的啊?'坐在靠窗下铺的一个男孩和我打招呼,另一个男孩靠在他肩上看书,也点了点头。

  陆恒和萧远。

  走的时候陆恒和我同路,他在我对门的那个学校。我们都骑一辆二八加重锰钢永久,穿一件军大衣。

  两个月后我去勇哥那里,头发长长了一点,不再中分,别了一只小发卡。衣服也不那么臃肿。勇哥看着我笑。

  七八个人挤在男生宿舍里,看冠军杯,喝陆恒买来的啤酒。

  暮春,一起去爬雾灵山。晨曦中忽然发现一条蛇盘踞在路旁的大树上,陆恒牵着我的手走过去。我的冷汗湿了他的手心。

  初夏,五四纪念,被系里抽壮丁演话剧。两个革命青年反抗封建包办婚姻的故事。剧本真看不出是文科生写的。郁闷,车坏了,坐公车去勇哥那里。顺手把剧本丢在桌上,跟他们女生一起混去洗澡。回来发现有人在剧本上写了批注。

  表哥表妹青梅竹马,家人不许,欲将表妹另配。表妹哭哭啼啼示委屈。

  批注:一夜回到解放前。

  表哥表妹在一起追忆儿时幸福时光,看不见未来。后来互相埋怨对方父母不开明。
  男:都是你妈逼的。
  女:你妈逼的。
  男:。。
  女:。。
  重复若干次

  批注:写的出来是SB,演的出来真NB

  很不幸,我就是那个NB表妹。拿到个写的乱七八糟的剧本我也很憋气,看着这批注忽然就很想发火。可是往后翻了翻,在最后几页纸的背面发现了一个潦草急就的小故事。标题叫《等你》。

  他是她家的佣人,每天送她上学,两人从小相伴,亲密无隙。
  抗战开始,他决定投军。行前,他在她窗外伫立一夜。她在屋内等待一夜。
  两年后她和大学同学一起去了苏区。
  他们失散了。
  解放了,内战。他随军退守台湾。她回了家乡。
  他娶了。她嫁了。 绿叶成荫子满枝。
  很多很多年后。她病骨支离。他万里寻来。
  终于握了她的手,说,那一夜我一直在等你出来就带你走。
  她说,那一夜我一直在等你敲我的门就跟你走。
  他说,我等了很久才等到能再回来的那一天。
  她说,他们早就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却总觉我还能等。

  回去坐陆恒的车,上了白颐路才发现周围都是我们这样二人一骑的。区别只是我不是坐在前梁上。也没有迎风飘舞的宽大群摆。

  彻夜不眠把《等待》改成了短剧,拿到剧社轻易的得到大多数通过替换下那个SB剧本。

  悄悄问了勇哥那是萧远的字。

  连载停在这里,下一章显示锁定修改,题目叫'真相'。周宁点了很多次都是灰的,点不进去。从点击量来看,已经有不少人和他一样不屈不挠的试过了。

  周宁好奇瓦片究竟是谁?这里面谁又是《向来痴》里的那个他呢?他问过林长安,你认识王老师的太太吗?林长安追问了一句才知道他在问王越强,就说,不认识。我出国的时候他还没结婚。周宁没了线索,只好跟其他读者一起等着两天后的再次更新。

真相 -2
  虽然林长安不在,林妈妈还是按计划住进仁和,做了白内障手术。担心老太太独居不便,把门诊手术放进了病房,等过了术后恢复期再走。希安安排了个得力的人来看护。

  周宁去了两次想看看,屋里都有人,有一回他听出来是王越强。不知道该跟王越强说些什么,周宁偷偷溜走了。第三次去在门口撞上马小军。马小军看见他就顺出几句话来:哟呵!远处来个穿白大褂的,开始以为是做饭的,后来以为是喂猪的,走进了看才知道是当大夫的。

  周宁一乐,虽然认识不久,马小军让他感觉很亲切。

  马小军说,小周,你也来看咱妈啊?

  周宁知道北京人喜欢用'咱'这个字,不过这时他却不好意思接下去。只打了招呼嘱咐马小军进去不要说笑话,大笑,情绪激动都可能增加眼压对恢复不利。

  马小军进了门果然很收敛。林妈妈听出他的声音来,问是不是军子?怎么这么老实了?声音小的猫似的。

  马小军一下子憋不住就说,林妈,是我。我声儿不小,人大夫不让说话呢。咱不光声不小,饭量也没变,还那么能吃。个头还大了,现在是躺下一滩,站着一堵,坐下一坨。

  周宁一听赶紧把他拉走了。马小军管不住嘴懊恼不已,出来嘿然一笑,说,'小周,你定科了么?走,跟我吃大户去。让你们骨科王主任请客。'

  周宁心说我算哪根葱啊?跟你去吃这种大户?马小军可能也觉不妥,就改口说,'算了,还是咱哥俩去吧。他现在一大忙人。'

  周宁闲着没事就跟他两人去了隔壁的海鲜城。马小军那张嘴,真是要飞机有飞机,要火箭有火箭,要个UFO也是随口就能给你开来。逗的周宁嘴都合不上。

  马小军看他高兴就说,'小周,说了你别介意啊。你长的还真有点象我们以前一哥们。那天猛一看吓我一跳。'

  周宁的心咕咚一下,'李笑君?'

  '可不。不过你这脾气可比他好太多了。笑君跟我们那时侯简直就是个武神。要说他也是学医的呢,看着特斯文打起人那不是一般的狠,跟不要命似的。也不知怎的别人好像也特爱招他。反正我们那会儿人天天净跟在他后头给他擦屁股了。'

  '那他那天怎没来呢?'

  '死了。'马小军的声音少了点生气,多了点唏嘘感慨,'笑君死了好多年了。哟,快十年了。丫这么一人,居然悄摸出溜的在旧金山车祸死了。眨眼就没了。'

  周宁心头压上了一小块阴云。马小军转换了话题,'小周,你跟安哥是不是他上回他生病的时候认识的?他怎么样?没事儿吧?'

  周宁自己对林长安的身体也很担心,却不能明确的表达出来吓唬自己又吓唬别人。就详细的给马小军解释了一下不稳定心绞痛是怎么回事。

  '你说这不稳定也不比稳定的就好?还能变成稳定的?'马小军听了觉得奇了怪了,'他们家老爷子都九十多了。上次我听希安姐说起来还抖擞着呢。他妈他哥也没人有这毛病啊。再说他跟国外那些年该是比我们这些土鳖都注意多了。你看我现在什么体型,他什么体型。我也天天跑步锻炼什么的,架不住饭局太多。安哥看着倒象比我们小好几岁似的。怎么就不稳定了呢?'

  这种问题周宁也没有答案。和马小军吃过饭,心情不象开始那么轻松。周宁心里隐隐不安,林长安的健康状况,还有那个没见过面也不会再见的人。

  晚上和林长安通电话,周宁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林长安已经到了新加坡,两人没有时差。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出席什么活动,林长安声音压的很低。周宁听见他笑了一下,耳语一样的问,'是不是想我了?'

  周宁鼻子一下就酸了,在心里一万遍的说,是的,我想你,很想很想。有人在旁边招呼,林长安只好匆匆的说,小宁,过两天我就回来,有礼物带给你。

  周宁挂了电话发了一会儿呆,刚才差点忍不住就想喊,我不要礼物。只想看见你,只想抱一会儿。你知不知道看不见你,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周宁隐约有些恐惧,他不知道那是本能反应,只是惊讶自己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既好奇又莫名其妙的有些微的敌意。而这些他是不会对林长安说的出口的。


真相 -3
  '真相'终于解锁了。周宁赶快点开来看。

  暑假我还是没有回家。同寝的同学介绍我到燕莎卖一款进口的学生包。另外还在相熟的教授那里兼了一份差。有一天接到陆恒的电话,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正在中部某省学农的勇哥和萧远。我忙不迭的答应了。

  第二天清早,他在楼下等我,开一辆挂甲A牌照的车。天气干热,车内却很舒适。我除却微笑忘记别的还能做什么。

  风尘仆仆进了村,刚开了车门,围上来一群孩子,每人先鞠个躬然后轮番说,
  '少生孩子多养猪。'
  '少生孩子多种树。'
  '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上吊就给绳儿,喝药就给瓶儿。'
  '只许一个,不许两个,消灭三个。坚决贯彻计划生育。'

  我红了脸。看见勇哥排开孩子走过来,他笑,'都是萧远那坏小子教的。今天全县组织中小学生宣传计划生育。孩子到处乱刷标语。萧远就把他们弄到一块儿,让看见年轻的一对儿一对儿的就上去念叨一遍。'

  我们没见到萧远,勇哥说他脚扭了,床上躺着呢。陆恒听了急急的先去了。

  勇哥陪我慢慢走。宿舍门开着。陆恒坐在床头,萧远靠在他身上,抬头说了句什么,眼神象撒娇一样,陆恒很自然的在他颊上轻吻了一下。

  原来七月的天气可以这么冷。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一脸的泪。不知道勇哥在我身边陪了多久。

  勇哥抱了抱我,说,他们关系很好,就那样儿。

  我说,勇哥你知道三毛么?你知道荷西什么时候死的么?六月。荷西溺水死了,死不瞑目。等到三毛去看他,他的眼睛里就留出带血的眼泪了。三毛给他擦干。走出来的时候,六月的马德里天空开始下起雪了。

  勇哥你能明白么。六月真的是可以下雪的。

  就象咱们H城,九月天多热啊,可是也能冷的象结了冰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么?离家头天的晚上,我睡不着,出去找水喝。看见我妈黑地里坐着呢,手里拿着我的入学通知。我知道她手在发抖,我也知道她在哭。我知道她想撕了让我走不了。最后没下去手。那天晚上真冷啊。冷的就象我们离开奶奶家的那个晚上。也是六月天。我妈带着我和弟弟净身出户。

  什么男人能象我爸那样,诗书世家出身。可是在奶奶家一句话都不敢说。自己混的不如意就能去诬告陷害自己的老婆,害的老婆工作都丢了。喝酒,打人,打我妈,我,我弟弟。弟弟被他打坏了,从有一天开始再也不说话了。我妈这才下了决心离婚。

  我知道她怕我走了不回去。怕将来没人照顾弟弟。我懂,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靠在勇哥身上象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周宁看的心头郁结。和他一样郁结的读者很多。他一页一页的翻看留言版,希望找到怕瓦落地的只字片语。可是怕瓦落地好像真的下了决心决裂,从那次争执之后就杳无踪迹了。每当有新id来对瓦片的文或人置疑挑战的时候,就会有老人冲上去回护,周宁仔细看过,无论新旧都不太像他的马甲。也有很高的群众呼声请怕瓦落地不要潜水,出来护法,尽皆无果而终。

  王老师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周宁想不通。难道那个穿着粉色piglet的小姑娘是他女儿么?瓦片那边则是用沉默表达着一种固执。这两人怎么回事?还有这个故事,周宁有种感觉,它极有可能是真的。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个出乎意料的人。

  周宁急急忙忙出了门,从傍晚开始下起鹅毛大雪,天地四顾皆白,行人步履蹒跚。车十分不好拦。路上也很难走,好在不远。周宁进了广场里的星巴克,有个人失神的坐在角落里,捧着一杯咖啡,一脸憔悴,是陈灏。

  '嗨。'打过招呼,周宁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身去买点饮料,又不好放下陈灏走开。陈灏看着自己的咖啡,周宁也只好看着他的咖啡。这一看才发现纸杯被大力握着变了形。

  '周宁,勉勉身边是不是有别人了?'陈灏这么开了口。

  '什么?'周宁差点叫出声。他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马上想到了袁宾。可是最近没有听说他们走到一起了啊。

  '你不用瞒我。我都看见了。勉勉和一个男的挺亲密的。

  勉勉说要分手,我没办法同意,也说服不了她。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去找阿姨,求她让勉勉再考虑一下。叔叔气的要拿皮带抽我,被阿姨拦住了。他真抽我我也甘心。我真的舍不得勉勉。我打报告请调北京分公司,都办好了才来给她一个惊喜。我,我还给她做了礼物,现在都用不上了。我想再努力一次,可是她不给我机会。'陈灏擦了擦眼睛,把一个包装精致的包裹递给周宁,'我想不出还能找谁。你能帮我把它给勉勉吗?'

  '要不你还是亲自给她吧。'周宁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伸手,'说不定都是误会。见面谈谈比较好。你说呢。'

  '没用了。'陈灏哭出了声,'我知道的。都没用了。'

  陈灏冒着大雪走了。周宁留不住,手上拿了那个包裹感觉沉甸甸的好像压在胸口上,没别的辙,只能赶紧给小兔子打电话,上来先问,'袁宾还跟你在一块儿么?'

  小兔子声音轻松愉快,'没有啊,走了。大伙儿一起去吃火锅,叫你,你不是说没空么?

  告诉你啊,今天笑死了。

  吃完火锅出来,雪不是下大了么。我不知怎么了特别想吃雪糕,就是糯米团子的那种。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吃了嘴上都是白白的糯米粉,这家伙居然嫌弃我,不肯跟我一路走。

  我气死了,上去抓着他的胳膊哭的好可怜的,爸爸你别不要我啊!

  哈哈!一条街都在看他。你说是不是活该。谁让他欺负我!'程勉在电话那头大笑。

  周宁心里叹气,原来就这么点事儿。不得不坏了她的兴致,'我到你寝室楼下等你,你下来一趟。'

  小兔子接过那个包裹,抿紧了嘴唇当着周宁的面拆开,里面是拉着手的两只绒布玩偶,一只兔子,一只小狗。小狗讨好的看着小兔子,爪子上有个感应器,轻轻一捏就会说,'对不起,勉勉。我爱你,勉勉'是陈灏的声音。

  程勉的脸刷的就白了,连嘴唇都没了颜色,'他人呢。'

  '打车去机场了'。

  程勉二话不说出门上大街上拦车。周宁跟了出去,他没有说,刚才他苦劝陈灏多等一天,即便去了机场,这样的天气也很难等到航班。陈灏却擦干了眼泪执意要走。他说,下雪,下冰,下刀子,爬着也要离开北京。周宁看的出,今夜这个城市让他伤心绝望了。

  路上,小兔子两手哆嗦着抓紧了布偶,车厢里不时传出来那个声音,'对不起,勉勉。我爱你,勉勉。'

  '对不起,勉勉。我爱你,勉勉。'

  '对不起。。。我爱你。。。'

  '对不起。。。'

  '我爱你。。。'

  '周宁,你说我该怎么办?'一滴滴的水珠落下来,把小兔子和小狗的绒毛都打湿了。周宁无语的伸手搂住程勉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的胸口。

  窗外夜色沉沉,皑皑的都是雪。


真相 -4
  林妈妈出院,马小军主动请缨,就手拉上了周宁。周宁跟他倒很投缘,加上又是林长安的事,立刻就答应了。不过他也奇怪,林妈妈进来不是希安一手操办的么?

  马小军不以为然的说,那不一样。他哥他姐跟他不是一妈,他姐操起心来跟他妈也差不多。他妈从小管的少,这个妈才象妈。

  周宁被他绕晕了,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难怪林长安说起来和家人好像都不太亲近,唯独对林妈妈感情特殊。

  老太太到了自己的窝觉得怎么都舒坦,张罗要留两人吃饭。马小军哪里敢让她劳动,一手都包揽全了,活儿还挺利索,老太太啧啧称赞,说你们几个也邪行,家里都有现成保姆,自己还能弄成这样。

  马小军说,没辙,我这都是媳妇儿怀孕的时候给培训的。你要不做成她指定的那样,人真比党员还有气节,愣能抗住一整天一口不吃。谁家保姆能那贴心啊,心疼媳妇还不得靠自己。现在绝对不是吹的,就一拍黄瓜,咱至少能整出五种以上的花样来。现在老婆带着儿子住温哥华,守着五千家中餐馆,天天打电话回来还谗自家的饭好吃。

  他们在那边做饭聊家常,周宁插不上手也跟不上话。林妈妈怕他在小厨房呆着冷,就让他上客厅坐着,看看电视,想要看书也行,隔壁小房间里有。'都是长安以前看的,你回头记得给他放回去就成。'

  周宁一下来了精神。

  西耳房的确不大。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小书柜,收拾的一尘不染。家具都是原木色的,单人床上铺着绿色军帆布,显得干净又整洁。周宁走到书架前看了看,可能只是偶尔住的地方,书并不多,大多数是军事类的,还有就是几本史书和字帖。有一本大32开的包了书皮横放着,周宁随手抽出来一看,中华书局1959年版1975年7印《史记》第三册,竖排繁体,上来好些字都不认识。吐了吐舌头,放回去。

  转头,旁边的书桌上有个笔架,悬着大小毛笔若干,另有一个青花笔洗倒是很漂亮。周宁走过去看,这才发现桌面的玻璃板下压了几张照片。有黑白的,黑白上色的,彩色的。都细心的用塑胶膜封着。周宁凑近了,和不同时期的林长安对视。

  有一张合影,几个笑的灿烂的男孩子站在花坛前面,穿着背心短裤,身上都是汗。小一号,瘦一圈的马小军在最右边,手里拿了个篮球。林长安站在中间正半侧了脸和旁边的人说笑。

  这就是传说中的'哪扎'头了吧?也,不怎么,傻,么。好像,还挺,精神,的,哦。

  切,让你不回来,让你不回来,你那点小秘密都被我看到了。周宁来劲了,用手指去戳那个人高挺的鼻子,后来就忍不住一下下轻轻的描着那张脸的轮廓。

  冷不丁马小军探了个头喊他去吃饭,周宁吓了一跳。往外走了两步又返回去,急急的用手机把那张照片翻拍下来,这才去了。

  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先把照片导出到电脑上,放大,又把林长安剪出来,单存一个文件,仔细看了个够。一边看一边就笑了。给林长安打电话的时候也在笑,那边追问也不说原因。好像有点傻啊,周宁暗想。

  洗了澡出来,上网刷了刷,瓦片还没更新。小兔子挂在msn上,也在等。见了周宁就有气无力的说了两句。袁宾的头像一直是灰的。

  从袁宾一下联想到王越强。周宁又把合照调出来,似乎没有长的象的。只有跟林长安说话的那人看着特别。肯定不是王越强,比王越强好看,也耐看,微笑着的眼睛溢彩流光,看着看着让人有点错不开眼。似乎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周宁忽然心里一惊。念头一动把那个人也单独剪切保存下来,犹豫了一下发给小兔子,装着不在意的问,你看,这人象不象我?

  好久没反应。

  周宁等的心急打了若干次问号过去。

  半天小兔子才回:象么?谁说的?照片你哪儿来的?

  周宁没有回答,松了口气。

  这时恰好瓦片更新了,小兔子似乎转移了的注意力,至少她没再追问。周宁也定下心来看。

  别离与最初 -- 最终章

  转眼许多年过去。

  在我可以俯瞰哈得逊河的办公室里,一个年轻的女记者问我,您是母校近年来最出色的校友之一,而且还这么年轻。请问您成功道路上的里程碑是什么呢?有没有值得纪念的历史性时刻?

  里程碑?历史性时刻?年轻的孩子们喜欢用这些夸张的词汇。对于现在的我,生活早已归于平静,曾经那些激动的,甜蜜的,疯狂的,伤痛的一切早已被岁月湮灭。而我也并不想和她说起。

  我告诉她的比过去采访披露的多一点点,比如我选择进入这个行业是为了我爱过的人。这是他未能实现的梦想。

  他呢?

  因为意外已经故去了。

  他是谁?

  我微笑着看向窗外没有回答。

  女记者兴奋着走了。一个前人不知的小秘密加上悲情的结局,可以成就一篇好文章。

  我点上一支烟,在烟雾中看着外面的流水。一只只轮渡不停的穿梭往来,把数不清的年轻人从新泽西接过江。不多久之后,他们从地铁站钻出来,步履匆匆的从我脚下的街道走过。我忽然发现,很多东西本来以为已经彻底遗忘了,其实却和昨天一样清晰。

  是的,仿佛就在昨天,连心头的悸动都还那么鲜明。河边柳下,有个男孩从背后抱住我说,我们结婚吧。

  好吧,我们结婚。于是结婚,未几先后出国。我在芝城,他在麦城,相距两个半小时,两个人继续读书。

  那天傍晚接到他的电话,声音快活充满生气,'知道谁来了么?你一定想不到的。别做饭了。我们来接你外面吃。'

  我立刻知道了是谁。坐不住,在屋里团团的走。

  等待漫长的让人发疯。可是我再没等到他回来。

  警察说,您先生是个高贵的人。当时下着大雨,对面的大卡车失控撞过来,他在那个时刻向右打满方向盘。这么严重的车祸,他的朋友在副手席上只受了轻伤。他的状况却非常糟糕。所幸的是,一切发生的很快,他应该没受什么痛苦就去了。

  什么是痛苦?我不知道。

  他的骨灰家人从国内赶来接走了。

  我也没有去看那个躺在医院里的人。几年前,他忽然凭空消失,不知去向。他找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抱着我,对我说,我们结婚吧。几年后他来了,而他又去了。

  我一个人搬到北边这个城市,每天工作十六小时以上。从没有私密性的小隔断一步步杀到这个半空中的独立办公室,看的见风景的房间。

  第一次419的对象是个法国人。曾经的同事,竞争对手。爬到一定位子的时候,生活是残酷的,二选一,我们两个只有一个可以晋升留下。我是个漂亮的单身女人。他喜欢我,他选择退出,离开。公司晚会之后,他送我,目光灼灼,他说,'你似乎欠我一个美丽的夜晚。'我们去了他家。东西都打包运走了,房间空旷,在只铺了床单的地板上做爱很辛苦,也很痛。快。

  他吃惊的看着我,你流血了?你不是离过婚么?

  我裹着床单吸烟,对着他无所谓的笑。

  他留在这个城市,另一个看的见风景的房间。每天清晨我的秘书送一束鲜花和字条进来,花日日常新,字条总是相同,嫁给我好么?

  好么?我在沙发上小寐,一个小小的孩子扑进我怀里,软软的声音喊我妈妈,那应该是我和他的孩子。我醒了,辞职。

  小院还是那样破败,窗上的雕花木棱看不出是不是更朽坏了一点。推门,吱呀一声,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一动不动坐在窗前的男孩扭头看了一眼,口齿清晰的说,'阿桢,你回来了。'我的弟弟从来只肯叫我的名字。

  全文完。

  周宁没看懂,只看出一身冷汗。


求证 -1
  周宁机械的点击着潮水一样出现的各式回帖。打开匆匆看一眼就关上,几乎什么都没记住。直到好几个小时过去,他才醒悟到这种行为完全没有意义,丝毫不能缓解心头莫名的恐慌。

  这时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只是在等有个'知情人'跳出来,用坚定的口吻全盘否认这个故事,那样他或许会心安一点。可是并没有英雄出现。

  瓦片连载小说,从未用过别的网络作家惯用的官样词汇,'故事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她在博客波文,最初门庭冷落的时候也好,如今人声鼎沸的状况也罢,态度一直显得超然甚至冷漠,绝少回帖,除了小瓦生病的那次之外几乎绝口不谈自己的私事。这种低调反而更加引人遐想,《从此醉》打上完结字样之后,几乎没过多久,大部分人的兴趣都从文章本身转到了故事的真实性和人物原型身上。她是不是'阿桢',自然而然成了读者的热门话题。

  网路上从来不缺高人。很快就有人推测,以几个人的背景来看,萧远和勇哥专业学校不详,陆恒很可能是华大的,阿桢是对门京大的。阿桢后来从事的应该是金融证券或者至少是商务类工作。做到文中显示的位子大致年龄会是多少。同时也列出了几位比较符合的候选者名单。都很出色,管理百亿基金的投资经理,麦肯锡合伙人,知名集团CFO,国内大型网站创始人和经营者。个别几个曾经高调出现过,有照片可考,显然不是。其他几位似乎都和瓦片一样神秘低调。不能选中也不能排除,一番忙碌,仍旧没有答案。

  周宁关闭了电脑,疲倦。他盼着这个故事假,大家却在求'真'。他也不得不被影响,改而去想王越强究竟是不是陆恒?希望他是,害怕他不是。

  在床上辗转反侧,拇指在手机快捷键上犹豫。最后还是按了下去,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林长安的声音似乎还是清醒的,'小宁?'

  周宁不由自主的嘟着嘴,有些想哭,心里的烦乱却多少被消散去。

  林长安听不到回答,声音更柔和了些,'怎么了?今天又值班了?'

  '没有,可是我睡不着。'周宁的眼泪终于流出来,滑到枕头上,无声的消失了。他觉得很委屈,而且好像还委屈的很有道理。他想林长安最好就在旁边,能让他抱着脖子依偎一会儿。可是不行。

  '那,我陪你一会儿。'

  两边都没再说话,周宁在电话里只能听到电流的嘶响,和轻微的翻动纸张的声音。他闭了眼睛听着,感觉意识蒙胧起来。过去有些周末他们懒得出门,林长安拿了文件或者一本书在沙发上翻看,他就躺在沙发上枕着林长安的腿,窗外天色阴霾正酝酿着大雪,屋里却越发显得温暖舒适。周宁喜欢听林长安翻书的声音。喜欢这种没什么杂想欲念只是单纯互相依靠的感觉。他渐渐的睡着了,记得睡前挣扎着提了很多无理要求,'回来你要背我。'

  '不要挂电话好不好?'

  不记得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只是早上起来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周宁嘴角弯了起来。晚上再打电话装傻什么也不说,林长安也体贴的没有追问。

  再一天收到指名签收的包裹,打开有张便签,和一个包的精致的小盒子。便签上是林长安的字:等到生日那天再拆开,忍不忍得住呢?

  句尾那个大大的问号在周宁眼中放大成一张忍笑的脸。切。明知故问,怎么可能忍的住?可恶。你怎不忍到生日那天再送来?

  打开里面是一条定制的项链。坠子形状特别,镶着碎钻。

  周宁把项链放在桌上仔细看。他没有戴首饰的习惯。从进了病房以后,因为需要频繁洗手的缘故连手表也不带了。林长安前些时候送的那块也被他小心的收着,偶尔出门的时候才用。在家他兴致起来会把林长安除下的手表拿来带着玩,摇晃,看大了一圈的表链在细细的手腕上咣当。林长安也问过他,喜欢再买一块好了。他坚决否定,男人的手表和女人的皮包一样,镇的住会增加分数,镇不住就成了笑话。周宁没兴趣变成笑话。他只是单纯喜欢带那块表,感觉好像握着林长安的手。多孩子气,打死也不说。

  周宁手指无意识的描着坠子的形状,忽然心头一动,用笔写了写。果然是个花式的A和N嵌在一起。

  他想了半天才沉下气,发了一条短信,没有说谢,只有四个字:我很喜欢

  林长安回来一个简单的,恩

  我生日的时候你要回来

  一定

  那天晚上没有用电话催眠,周宁也睡的很好。

  第二天,他出了门又匆匆忙忙折回家去,总觉锁几道门都好像不保险,还是把项链戴着走了。

  瓦片销声匿迹了,周宁的心情也不再起伏。有些事他却还是想弄个明白,最简单的可以问问王越强。可是他却更想直接去问林长安。等见了面,过了生日,再好好问。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现成有个解惑的人自己送上门来。


求证 -2
  那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大嘴是马小军。

  马小军头一回显得蔫呼呼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颓'了。原因呢,是大吃大喝的老革命遇到'糖尿病'这个新问题。马小军说两年前体检就有脂肪肝,没怎么当回事。这次居然血糖也高了。不知道谁给老婆打了小报告,老婆在视频里面哭的梨花带雨的。这不只好奔仁和让深入敌后的内线同志给找了个专家看看。看完了他找周宁来了,让周宁陪他吃饭,全素。

  周宁琢磨着那个'内线同志'应该是王越强吧。马小军说不是。'那人恁学究儿气。我不念书都好些年了,等闲不爱弄一老师老在耳朵边上叨叨叨。'

  原来周宁一直以为他喝多了话多,这次才明白原来不能喝的时候话更多。从王越强说开去,全是红色革命家史,正好是周宁想听的。

  '要说他原先也不这样。那也曾经是一热血青年来着。'

  '你别乐,不信是吧。王越强跟笑君是大学同学。李笑君同学多去了,怎么就他王越强跟我们黏糊一块儿成哥们儿了呢。这人吧,就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说白了就是臭味儿相投。当初一上大学,我们跟新疆帮打架,你们王老师那是冲在前头。话说回来那帮孙子真该打,怎么挑的头忘了,不过打的真tm爽!一群兄弟抄着棍子一路打到他们老窝,把魏公村民族学院那边的新疆饭庄都给砸了。一下老实了都。好些年没这么痛快过了。这滋味儿你们这岁数的孩子估计都体会不到了。'

  '砸完了就完了?'周宁好奇的打断了他的感慨。

  '可不完了!新疆民院儿那些小破孩全是tmd小混混。警察叔叔都恨的咬牙切齿的,可是人也精着呢,小错儿不断大错儿不犯。政府出面那是民族矛盾。我们打一架就是小纠纷。再说别管出多大事儿,还有个儿高的兜着呢。'

  '你个儿高?'周宁笑。

  '逗你哥玩儿呢吧?'马小军举着筷子用眼珠子把菜扫描了无数遍没找到一个对胃口的,看来非要老虎改吃青菜萝卜真是一种罪过啊。马小军终于把筷子又放下了,'要说呢我们那伙儿人里头高个儿的真不少。不过最服人的还是安哥。

  本事大不说,没事儿不挑,有事儿不躲。再一个从来不拿他爸说事儿。唯独有两回,好像都是为了笑君。

  一回是跟新疆帮那事儿,你们学校不是有行政处分就要没学位么,安哥找人把笑君和强子都给摘出去了。另一回是笑君跟十三军副司令儿子打架,CAO,差点被人打死。'

  '好像上次听你们说过,当时还有那个武宏。'

  马小军冷笑了一声,'切,你知道丫为什么后来不敢来聚会么?丫就怕哥哥我提那茬。

  当初我和安哥几个是发小,军区大院一块堆儿长大的。笑君是安哥的高中同学。还有武宏。丫就是嘴甜,天天跟屁虫似的跟在安哥和笑君后面。没事儿殷勤着呢,有事儿就不是他了。

  那天就他跟着笑君,不知怎么打起来的。笑君是个打起来不要命的主儿。可是架不住对方人多,拉偏架,丫武宏倒先跑了,找了个电话打给安哥。幸亏那天安哥在家离的不远,一听就急了,立马带人过去。笑君一看见他就不行了,后来才知道是内出血。安哥也怒了。他跟我们这种脑袋一热顺手一根棍子一块板砖就上的不一样。他们家那个魏红军参军前是个孤儿,跟个云游和尚正经学过武术的。估计都传给安哥了。原先安哥很少动手,我们只当他们家管的严。结果那天开眼了,要不是魏红军看着不对劲上去拦了一把,那人就得死。

  事情闹挺大的,到处都说警卫团的人把军区司令儿子给打残了。后来不得已只能把魏红军牺牲了。人搁古代就是一几代忠仆。丫武宏算什么?狗屁朋友?

  安哥和笑君没说什么。反正我是看不上丫的。Kao,要死也得死一块儿。没他那么办事儿的。后来我找了几个人把丫修理了一顿。丫冤么?冤个P!有冤怎不喊啊?后来安哥出国大家就散了,丫慢慢就不来我们这边了,咱就一个原则,丫来一回骂一回!'

  '那个,李笑君是不是脾气特不好啊?'

  '说不上。我跟他没跟安哥那么熟。不过同样都是后来的,大家伙儿还都挺待见他。关键是痛快。

  另外要说他性子急也不全是。当年跟在他和安哥后头的小女生儿成群结队的,我看丫对人也不错。还算挺耐心的。

  他那人跟别人不太一样。反正我是从来不懂丫脑袋里头装的是什么。有一年,好像就是打完那一架出院没多久,丫忽然要出家当和尚,拦都拦不住。自己剃了个秃瓢就奔五台山了。'

  周宁猛的一听吓了一跳,'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没成了。要不怎么出国了呢。'马小军沉默了一小会儿。当年的事是个谜。任凭他们说破了嘴皮,李笑君执意要去。最后还是林长安和他送笑君上的火车。过了一个月两人去看,迎过来的人双手合什,一席白色僧袍,飘逸出尘。脸上一片平和,看不出一点俗世牵挂。马小军记得自己转过头去,抹了一脸眼泪。后来笑君做满三个月安居回来,莫名其妙生了场病,出了国,没两年送了命。什么是命,这tm就是命。

  周宁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也跟着不说话。马小军闪了会儿神,自己醒过来,拿了茶杯在那儿嘀咕,'md,真想喝一杯。'他看向周宁,眼神简直说的上讨好,'小周,要不咱哥俩分一瓶,那什么,啤的?'

  周宁看他可怜,正心里斗争,那边马小军却全当他默许,找服务生过来要了酒。杯子斟满,咕嘟冒泡。

  周宁喝了一口,从嘴巴一路凉到肚腹。犹豫了一下,他鼓足勇气问,'你说李笑君在国外去世的?那你们怎么知道的?'

  '过了好一阵听那边的熟人说的。不过后来安哥说起过,当时他正好也在旧金山。笑君跟安哥最磁,他的后事要是安哥办的也算瞑目了。'

  周宁觉得那口啤酒的冷意正从胸口向全身蔓延,嗓子也很不舒服,他又喝了两大口酒压了压,继续问,'上次不是有人说,他结婚了,那他太太现在呢?'

  '结婚?谁?笑君?谁说的?怎么可能?不是说美国的小医生最忙么?他忙的要死,又还没熬出头,谁嫁他?

  倒是安哥出国前结过一个,没多久离了。他前妻绝对牛逼。长青藤牛校博士,做过美国大企业高管。现在是华视之花。许心茵你知道吧?去年还是什么时候还选了十佳主持人来着。'

  '什么?!'周宁耳朵里一阵翁鸣。

  '没想到吧?许心茵是王越强发小。当初我还当他俩要成呢,结果人嫁给安哥,居然还离了!前一阵林妈还偷偷跟我打听安哥现在怎样?我瞅着他们说不定还有戏,都还单着呢。而且安哥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倒是许心茵有一天给我打电话问是不是他回来了,说在什么地方看见个人很象。你看看,这什么意思?要不是这个电话我还不能顺藤摸瓜找到他呢。

  诶?小周,你怎么了?'

  对面周宁脸色苍白,他忍不住涌上来的酒意,来不及去洗手间,一张口就吐了。很不舒服,出冷汗,能听见服务生从不同方向跑过来收拾。马小军站在身后给他顺背,一边道歉,'你不能喝早说啊,一杯啤酒就倒了,你看看,这事儿闹的。'

  周宁很想朝他笑,问他,现在你还觉得我象李笑君吗?估计不象了吧。谁会像我这样呢?

  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吐完了胃里所有东西,他开始干呕,只有一个感觉,好像不仅是胆汁,连心肺都要呕出来了一般。


求证 -3
  那天晚上周宁第一次想到或许他应该离开林长安。

  当时他把自己浸泡在一缸热的发烫的水里,就是这样身体仍然感觉到冷,寒意由内而外侵袭四肢百骸。胃里隐隐作痛,他不能不想到曾经那个美好的夜晚,他也是这样在水里泡着,边上坐了个人,他傻乎乎的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啊?那个人笑而不语。于是他晕晕的看了那个笑容,以为这就是'是'了。是么?是不是?为什么?没有答案,还是那个答案太过可怕?

  那天小兔子失去了陈灏,那个晚上他得到了林长安。他得到了么?周宁的胃搅成一团。原先他觉得小兔子可怜,如今他却发觉原来更加可悲的人是自己。陈灏毫无疑问的错了,小兔子可以打他,骂他,甩了他,原谅他,条条大路随便选。可是林长安呢?他错了么?哪里错了,错在他太出色,还是错在他曾经有个太出色的爱人?错在他的爱人爱他爱到可以牺牲性命?看!看!前情永远没有错,错的永远是后来的。故去的人不会错,错都是活人犯的。周宁你大错特错,错就错在不该好奇,不该去探寻那个'曾经'。

  '曾经'果然精彩,可是它却沉重的超过了自己所能负荷的限度。多么可笑,原来在所有人眼里,周宁你就是那个'长的象笑君的人'。合理了,忽然间那些不能解释的问题都想通了,为什么王越强对他青眼相看,为什么林长安对他一见钟情,为什么许心茵对他有莫名的敌意,为什么马小军对他亲如故友。

  越是想通了越不敢多想。想什么?想林长安你心里究竟如何待我?这个还用想么?周宁苦笑一下,那个李笑君,会写故事的李笑君,打架拼命的李笑君,让所有人喜欢的李笑君,出了家的李笑君,为林长安可以去死的李笑君。周宁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暗暗对他有些敌意,可是仍然止不住心生仰慕。何况是林长安?和笑君走过青春岁月的林长安,笑君用自己的生命保下来的林长安。

  还用问么?还用比么?你拿什么去比?

  周宁不由得心灰意冷。就是这样了,如果林长安仍然爱着笑君,他何以自处?笑君的影子?可是如果林长安把笑君忘了,那么只怕连周宁自己都会忍不住对他失望。当然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在浴室里泡的皱巴巴的,周宁勉强把自己捞出来。手机里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林长安的。周宁从戴了那条链子开始把他的名字在手机里从男女莫辨的中文单字'安'改成了英文字母'an'。这时看着一阵心酸。他不由的想这些不可能是假的吧,这些好,这些温柔,不可能都是假的吧。可是你好,你温柔的时候想的又是谁呢?真的,曾经你给我的一切我都愿意相信,如今我却不敢再相信了。

  周宁现在没法和林长安直接说话,怕自己会失控,发狂,歇斯底里。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怕输的太难看,还是潜意识里还保留着一点希望。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象,都是假的?他深吸两口气,哆哆嗦嗦的发了个模糊的短信过去,'很累'

  很快就有回复,'那好好睡'

  看,这就是林长安,他永远是冬日里保暖的轻裘,让你那么舒适又没有负担。不能忽视,不忍忽视。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周宁发了会儿呆,强打精神拨了两通电话。一通给在北美的伯父,请他帮忙找认识的医学院教授要两份推荐信。伯父很惦记他,问了几句他的情况立刻答应了。另外一通他犹豫了一会儿,打给了袁宾。他告诉袁宾,需要开几份正式的成绩单,最好保密。

  袁宾立刻警惕的问,做什么用。

  周宁需要人帮忙,没法瞒他,'我想申请美国的intern,他们有些学校招FMG'。(foreign medical graduate)

  袁宾奇怪的问,'你们级今年的交换学生不是最近正在甄试么?你成绩又不差。再说英文面试难道你还拼不过别人?干嘛还费那事?'

  '我没报名。'周宁简单的回答。

  '啊?啊!'周宁感激袁宾没有继续追问,袁宾也不再废话'那这样,你先挂了,过几分钟我给你打回来。'

  很快电话来了,'你准备五份英文简历,每位评委一份。三分钟左右的自我介绍,后天上午十点半老楼三楼会议室参加第二轮面试。'

  周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边袁宾说,'争气啊,小同学,我可刚把教育处主任从热被窝里揪出来说你是我弟。保证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人才。他老人家被我弄晕了才给了个名额。'

  '诶,哥哥下了急诊手术,正烦着呢,你要想谢我,出来陪我喝两杯。'周宁一听难免苦笑,怎么今天大家都烦,都要喝两杯?他答应了。

  不一会儿袁宾开车过来,带上他,熟门熟路找了个通宵小店。说是喝两杯却只要了点清粥小菜。周宁看什么都没胃口,喝了点大麦茶,一股微糊的焦香,很暖和。

  袁宾说,'怎么着,你先诉苦还是我先来。'

  周宁有些意外的看着他,这种外星人居然也会诉苦?

  袁宾大约是会读心术的,立刻给了他个白眼,'还是你先吧。我看你苦大仇深的。其实吧,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受点挫折么?吵架了?分手了?闹矛盾了?准备撤了?你和程小兔我看也就那点出息!'

  周宁想了想,鼻子眼睛都有点开始发酸,用力忍着,袁宾继续猜,'哟,好像还挺严重。不会也是个小三门事件吧?我告诉你,跟程勉不好说,免得她觉得我别有居心,这劈腿的真不能要。保不齐以后就习惯成自然。你们俩脑子都不好使,只好难为我给你们把把关。'

  第三者,周宁咀嚼着这个词,嘴里有点苦。没有第三者,可是迷恋是不是也会习惯成自然?

  '袁宾,你有没有过初恋?现在还记得她么?'

  '干嘛呢这是?替别人审我?'

  '小兔子用得着别人替她审你么?'

  '说的也是。

  初恋,当然有啊。警告你,下一个问题你可别问我还是不是处啊!我这都快三张的人了,有没有初恋,简直侮辱人么,这不是。难道我看着象那种'剩人' ?'

  '你怎么了?遇到个强大的初恋,旧情难忘?

  我给你讲一故事,你听完了琢磨琢磨你们家那个还能不能要。

  从前有个书生,和未婚妻约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结婚。到那一天,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书生这哪儿受得了啊,一病不起,眼看就不灵了。
  正好来一和尚,听说以后决定点化一下他。他摸出一面镜子叫书生看。书生看到茫茫大海,一女的被人杀了□地躺在海滩上.
路过一人,看一眼,摇摇摇头,走了....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走了...
再路过一人,过去,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了.............
正奇怪呢,画面切换。书生看到自己的未婚妻,洞房花烛夜被她丈夫掀起盖头........
  书生跟你似的傻啊,不明白,和尚就说:看到女尸没有?那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给过她一件儿衣服。她这辈子和你谈恋爱,只是还你一个衣服情。不过最后还得跟那个上辈子把她埋了的人过,也就是他现在的丈夫。

  所以说缘分这东西,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就不是你的。不论先来后到。初恋怎么了,不就给了件儿衣服吗?只要你是把丫最后活埋了的那个。这就成了。'

  '要是,给衣服的那个特别好特别厉害呢?'

  '这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过简单说呢,要不就忍忍,只要你喜欢。忍不了,那就放弃呗。我不是早教育你来着,天下蛤蟆多了,别就守着那一只。'

  周宁听了,似是而非。

  袁宾看着他叹了口气,'我跟你这么说吧。

  比如我和程小兔。我以前也喜欢过别人,当时喜欢的不行,以后估计也不会忘。但是这和我跟程小兔之间的事儿没关系。不影响我喜欢程勉。换个角度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没有她,我可能也不会象现在这样,知道怎么疼人,怎么对人好,怎么让人高兴,怎么给大家留点余地。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程勉也是一样,这得分清楚。'

  周宁好像明白了点,'可是,我好像跟那个人有点象。'

  袁宾一头栽倒,'你这么傻,还有人跟你象?不可能吧,你这绝对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啊!'

  周宁被他逗乐了。

  那边袁宾正色说,'这不是开玩笑啊。我觉着你这事儿开始不是一天两天了。孪生兄弟还能分出甲乙呢。真有人能跟你象的分不出来?牵出来让我瞻仰一下,我还就不信了。

  再说你怎么发现的?他跟老情人见面被你发现了。还是他傻不拉叽的自己跟你说了?多半是你从哪儿踅摸点蛛丝马迹,自己找郁闷呢吧。

  你们啊,自己坦白点儿,痛快点儿,想明白了拿个主意。就象小兔子,前一阵我看还好,那谁一来就又犹豫了。这我可没辙,现在就凉着她,她要是绕不出来,我也认了。'

  '啊?你知道陈灏来过啊?'

  '废话,仁和方圆一公里之内,路过一只耗子我都知道公母。'

  '其实,'周宁不知道这算不算多嘴,'他们没什么了。'那天在机场,周宁没守在小兔子旁边。等了好久小兔子才来找他,眼睛肿着,没多说,陈灏也没跟回来。

  '那是,要有什么我还忍个什么劲儿。'

  周宁仔细想,觉得袁宾说的和自己的事毕竟还是很有出入。有一点倒是对的,或许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去问林长安。可是怎么问呢?你和李笑君是怎么回事?想来想去,暗暗叹气,问题结症所在果然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啊。和李笑君站在天平的两边,孰轻孰重,简直是一眼分明。可是不问好像又憋闷的不行。只怕永远都会在心里猜疑,你眼睛里看见的究竟是我,还是他。

  袁宾没打搅他冥想,在对面呼噜呼噜的喝粥。

  周宁回过神来就说,'谢谢你啊。帮我弄那个申请的事。'

  '小事儿一桩。能不能成还得看你。

  那什么,虽然遇到点事儿就想撤是不对的,不解决问题。我呢,还是要警告你,不成可不行啊!要不谁替我看着程小兔去!'

  这回轮到周宁栽倒了。


求证 -4
  在十一选三的甄试中,程勉和周宁最早胜出。

  程勉是所有候选人里最没有疑问会入选的一个。她是个典型的'三好'女生,相貌好,功课好,气质好。临场发挥也没有问题,自我介绍结束以后,她微笑着站在那里,就象一朵娴静的娇花,赏心悦目。

  周宁有同样讨喜的外表,简单说就是男人看了想打一下,少女看了想亲一口的那种。难得这样一个男孩表现的既不自恋也不骄矜,反而有股耐人寻味的平淡冲和劲儿。再看看简历,哟,在美国青少年钢琴比赛中得过奖的。老话说什么来着,外来和尚会念经,这能不增加好感么。

  说起来周宁也有他的劣势,主要是成绩不象程勉那么出色。特别是在京大期间,他在语言适应中吃了很大亏,数理化还好,偏偏是要单独计算的诸如革命史之类的政治科目一塌糊涂。平均下来,勉强挂在中上水平。不过回到临床以后就大大好转了,各科成绩都维持全优。

  别的评委还在犹豫的时候,教育主任把他的名字跟昨晚袁大少的电话对上了号,忽然又想起来这孩子不就是半年前在电视访谈里给医院'争脸'的那个么?于是就笑了,问他,'你们到了那边可以自由选择三个科室轮转,是不是要考虑一下骨科啊?'这就算当场拍了板。

  面试结束后周宁回到病房,立刻被得知消息的住院医推到门口赶了出去,'去,去,去,找几个朋友,该疯疯,该闹闹,好好狂欢庆祝一下。今天正好事情不多,给你放假。'

  周宁到护士站一查,果然是难得的空窗期,如此倒不好拒绝上级医生的好意。可是大白天的怎么狂欢呢?第三名倒是给他和程勉打过电话提议去K歌。两人各有各的烦心事,不约而同的给推了。那人只好纠集了另外一批人自己去high。

  周宁出了病房,不想回家自己待着,还是努力振奋想找点事做。于是就从手提电脑里翻了袁宾第一作者,他出来修改校对。争取在走之前完成也是好的。可惜效率很低,熟悉的英文字母都变成了会游水的蝌蚪,看的他眼前直发花。

  这两天他睡的很少,也很浅。出了这样的事,不可能不想。通宵达旦。明白了又混乱,混乱了又明白。

  从打印好了简历,周宁心里就隐约有点歉意。偷偷摸摸打算溜走,似乎不太对得起林长安。转念一想又不服气。林长安做过的乱七八糟事情岂不是更多。偷偷结过婚,说不定还有个小孩?关键是还有一段过去,还有那么个人。

  周宁糊涂了。

  之前他很伤心,从没这么伤心过。今天他自己有种做错事的罪恶感,不由自主的又开始帮林长安翻案。

  于是就想,伤心到底有没有理由。要说所有那些事都发生在他和林长安相遇之前。他结过婚,离了。李笑君,死了。或许周宁应该责怪他,以前你为什么不都说说清楚?但是换位思考一下,他们并不是相亲认识的大龄男女,如果林长安跟他老老实实一笔一笔交代,似乎又有些可笑。何况他自己也早有觉悟,对林长安的过去不追究。

  再说,没准儿李笑君和林长安就象袁宾说的那样,在一起过,可是没有缘分。这个缘分最后被他得到了,遇见又能得到,他是不是才是幸运的那一个呢?退一万步,笑君死了快十年了,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再回来和他抢。

  那他究竟应该怎么办才是对的?胸襟宽广一点,索性不要问?这个他自问做不到。问,怎么问呢?真难啊。以前周宁不太理解,父母童话般开始又尴尬维持着的婚姻为什么不干脆点了断。如今他也遇到了棘手的问题,这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有个清楚明白的解决方式。越是珍视的,越是不知如何是好。

  所有试探都来自魔鬼撒旦,他叹了口气,把笔记本合上,锁进储物柜,决定去病案室把具体数据再核对一下,这种机械劳动不用动脑子,也不必担心出错。

  他手上有王越强签名的条子,调阅权限很高。写好清单正要递过去,忽然动了个念头,把林长安的名字也加了混在中间。他在那里已经混成了半熟脸,对方毫不起疑的按图索骥找齐了摞成一尺多高,顺手帮他送到阅览室。

  周宁先拿了林长安的来看。优秀住院医写的病历,可以用来做模范样板,书写工整,条理清晰。周宁先找到七月十六日的纪录,'心外科秦副教授会诊指示,无手术指征,建议继续住院观察,内科保守治疗。'一笑。

  从头仔细看读完,他发现如果不是开头的主诉症状和急诊心电图,这就是一份健康成人的检查报告。林长安身体状况很好。他不放心,又翻回最初的急诊病历。七月十二日,'无诱因左胸疼痛一小时入院'。急诊心电图周宁只能看出ST段升高合并左束支传导阻滞,和报告是一致的。后来的二十四小时心电监控则基本正常。其他所有检查没有再看的必要,一目了然全是阴性的。周宁松了一口气。

  合上病历,在脑子里从头过了一遍,似乎找不到什么疑虑之处。忽然倒想起些有的没的来,'原来他是七月十二住进来的啊。我们见面是七月十六,他出院是七月十九。请科里吃饭是七月二十三,再见好像是九月。时间过的真快,现在都一月底快二月了。唉,说起来七月不仅碰到了他,还碰到了他前妻,当时倒不知道。好像比见他还早。是什么时候来着。'周宁忽然一激灵。他觉得自己不该再想下去了,可是又忍不住。

  他起身去找了一台公用计算机,在谷歌搜索栏里打上,夕右,心谈。第一条是新浪娱乐,夕右作客心谈(视频)。点进去,时间是去年七月十八日。还好还好,周宁擦了擦额头的汗。

  随手点下页,翻页再翻,很多播客网的视频。Tag上标注的上传时间有早有晚。终于找到了最早的手机版,上传时间是七月十二日晚十点零三分。

  周宁茫然的看了一会儿,有些奇怪自己的心情居然还很平静。

  '我看见你的时候,比在医院遇见你早几天。那天你在广场门口撞了个人。

  周围很多人,可是你很特别。笑起来很特别。又象天使又象魔鬼。'

  周宁关了电脑回到桌子前面,打开别的病历和打印出的文章初稿一一校对。工作很简单,很快就完成了。

  从档案室出来时间还很早,头上青天白日,周围车水马龙,他却站在一片繁华之中不知所往。


失踪
  林长安赶到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午夜。等天亮起来就是周宁的生日了。

  周宁听见他轻手轻脚的开了门,不一会儿感觉床边移过来一团来自室外的寒气,脸上被同样有点凉的嘴唇轻吻了一下,寒气随即又无声的离开了。他知道林长安怕吵了他脱了鞋,听见水声,知道他去了洗澡。

  周宁躺不住,起身寻声而去。平时周宁只要有空,总爱在水里泡几分钟,放松放松。林长安则更喜欢淋浴,快捷方便。

  卫生间的门没有锁紧,周宁轻轻的推开,透过独立浴室的玻璃墙可以看到林长安背对着他,正半仰了头刮胡子。喷头里的水冲到他身上,化作串串碎玉四下飞溅。

  周宁睁大了眼睛,心口隐隐作痛。他生性腼腆,眼前这具身体虽然在黑夜里无数次的用手指探询过,却从来没有在光亮处仔细看过。果然一如想像中的美好。

  年轻的他初涉情事,说起来他对□显然比林长安要热衷,只是个性使然,他从来不会去追求那些奇技淫巧,也不偏爱激烈的方式。最喜欢的是面对面的拥抱,绵长的亲吻,永无休止的抚摸。

  爱人的身体永远让他好奇,他曾经不厌其烦的在林长安身上寻找各个解剖结构,明显的骨性标志,肌肉附着点。他甚至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似乎摸到了前锯肌的边缘,又羡又妒,于是就愤愤不平的在林长安肩上咬了一口,弹牙。

  跟林长安在一起,他好像改变了不少。周宁不知道那是不是天性流露,比如他在□的时候会咬人。等到激情平息下来,心情才是复杂,当然会害羞,暗暗的却也忍不住沾沾自喜,牙印啊,独一无二的标记。

  可是也有时,分明到了要命的时刻,林长安却制住他的手脚,又用手捂了他的嘴,让他的快乐无处宣泄。他覆在他的身上,凝视他,身体纠缠,目光也纠缠,不能呼喊,不能喘息,不能逃避,只能依了本能抱紧他,攀附他,依赖他,跟随他。快感在身体里堆积,冲撞,眼泪早就止不住,最后的时刻,竟然灵魂也被击穿,真正的魂飞魄散。

  怎么极乐的事,如今想起却会痛不可当。周宁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走过去。

  林长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身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见他就露出一个耀眼的笑容,'吵醒你了?'

  没有,你没有吵醒我。只是我想你了,想的睡不着。站的这么近,我还是想你,想的全身骨骼都在痛。周宁有种失血的无力感,忽然拉开玻璃门走了进去,水迎面扑过来,把闭眼的瞬间流下的眼泪一并带走了。

  林长安吃了一惊,顺手把刮胡刀丢到置物架上,把他抱住。

  '小宁?'周宁不肯看他,只是回手抱紧了他,紧的好像想把两个人的身体融成一个。

  林长安倒有些放心了。周宁安静懂事,很少抱怨。但是恰恰他也敏感细致。林长安能感觉到最近周宁似乎不太开心。或许这次在外面迁延太久,太冷落他了。

  把埋在自己胸口的那张脸轻轻抬起来,小心的两个手捧着,拇指把不断冲下来的水流推开。果然瘦了很多,下颌尖尖的可以裁纸,可怜,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怎么搞的,好像在哭一样?'嘀咕了一句,一边心疼一边受了诱惑,凑过去捕捉了那两片颤抖着的嘴唇。

  湿透了的睡衣被丢弃在地上,两个人从浴室一路纠缠到床上。

  凌晨,周宁枕着林长安的手臂,沉沉睡去前,他很想问,'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也会想我么?'可是终究累极了,那个问题只在他自己心头刺痛了一下,凝成一颗小小的泪珠,从眼角泌出来。

  林长安一直看着他,心里忽然就起了疑,只是看他倦极熟睡,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在再把他折腾起来问,只好等明天,心想以周宁的个性,天大的事,只要说通了就好了。何况明天还是周宁的生日。林长安虽然人在外面也早早的做好了安排。或许不能和周宁费尽心思带来的惊喜相比,但是必然也会是愉快的一天。

  第二天早上,果然如林长安所想的一般,雨过天晴。周宁从还没睁眼就开始粘在他身上,一刻都不许他离开,下床不行,喝水不行,连去洗手间都不行。林长安被他霸道的撒娇弄的啼笑皆非。最后还是周宁自己的闹钟响了,才十分不舍的放了手。虽然是周末,未来的大医生一贯高标准要求自己,每个礼拜六早上都会去病房看一圈。今天是不是应该例外?林长安看得出他的犹豫,可是最后还是决定要去。

  林长安就提议开车送他,自己在广场等到他结束,碰头以后再照计划行事。周宁想了想同意了。

  在一条行人少的街上停下,周宁推了车门,忽然又转回来,飞快的探身在林长安脸上亲了一下,才逃跑似的走了。林长安愣了愣,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追过去把他抓住。等回过神来毕竟还是没有去,只自嘲的一笑,一把年纪了竟然还这么不理智,等下搞不好腼腆的小东西又要急。

  在咖啡店里拿了PDA出来看今天的行程,猛的想到出来的匆忙,准备好的礼物忘记从行李里面拿出来。这个念头让林长安心里一惊,终于发觉事情大大的不对头了。他立刻用手机拨了周宁的电话号码,语音提示用户关机。过两分钟再拨,结果是一样的。

  林长安站起来,边走边打电话,从医院总机转到产科病房,接电话的说'今天没看到周大夫,等等,',旁边有人唧唧咕咕说了点什么,那人喂了两声,又说,'周大夫好像学校派出国了。请了长假。'

  林长安道了谢,往车库去拿车,路上又拨了一通电话给在安全部门工作的朋友。抱着万一的希望,他回了趟家。周宁当然不在。

  林长安检视一番,发现周宁什么都没带走,家里一点也不象主人要出远门的样子。琴没有套上;看了一半的书放在床头;笔记本切掉了电源却没有合上,好像随时还会再用;衣柜也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朋友很快回话说,今起三天之内,从首都机场出发的国内国际航班纪录里都没有他要找的人,问他还要不要试一下其他途径。林长安拒绝了。必要的话,他可以动用很多人地毯式搜索一样去找。可是,他知道那种冰冷的手段必然会让那个内心柔软的孩子更加伤心。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林长安想不明白,究竟什么原因会让一直柔和温顺的周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出走。他站在屋子中央,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小宁。'没有人笑着从藏身之处扑出来蒙他的眼睛。回应他的,只有隐约的回声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几位'一字师'的提醒,已经改了。^&^
寻找 -1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一下,这一章里很多对话是四川方言。不习惯的同学们看(括号)里的普通话版吧。不过我的四川话太久没讲了,估计也很椒盐就是了。 ^&^
  周宁走后第四天下午,林长安到了川西有名的茶乡。果然不负'西蜀漏天'之美誉,从他清早进入雅安外围就开始下雨,整日不停,而且始终不急不缓,细如牛毛,空气又湿又冷,隐约有种缠绵附骨的感觉。

  四川的交通比他想像中的好许多,当然更不必象周宁玩笑的那样,'进进出出都还要在树上跳来跳去的'。他从上海飞成都,从成都军区借了车和一个熟悉地形的老司机开车过来,一路还算通畅,直到进了村才开始需要步行。

  和其他地方的农村一样,他问路的每一家几乎都是只有留守老人和孩子在。在别人的指点下,他找到一处小院,与众不同的是,这家门外有个大大的天然形成的石坝,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用来晒谷物。现在正是农闲的时间,只有几个小孩在上面跳房子做游戏。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看见他就跑过来,张嘴一口好听的川音,'你族撒子哩?早哪一过?'(你是做什么的,找谁?)

  林长安弯下腰,'我来找周宁,你知道他在哪儿么?'

  小女孩听着他的普通话,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撇下他向屋里跑去,边跑边大叫,'婆,婆!有过找宁锅锅哩'。(奶奶,有人来找宁哥哥。)

  立刻一阵婴儿的哭声传出来,又有人嗔怪的说,'哎呀,先人些,小声索嘛,弟弟刚碎昨。哪个来找宁娃娃?你先把弟弟背到起,我且看一哈。'(小祖宗,小声说话,弟弟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谁来找周宁。你背着弟弟,我去看看。)

  说着走出来个中年妇人。和大多川中妇女一样,她身量不高,微微有些发福,眉目之间风韵尤存,身上的衣服普通而廉价,却拾掇的很干净。林长安想,这就是周宁小时候照顾他的坝子上的婶婶了。她看了一眼林长安的衣着打扮,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早宁宁索?四他爸爸那头哩亲戚哈?宁娃娃昨天给他外公放了火炮儿,晚桑走了的麻。你不晓得索?咋个他没给你讲诶?'(你找宁宁啊?你是他爸爸那边的亲戚吧?宁宁昨天给他外公上过坟,晚上就走了啊。你不知道?怎么他没跟你说么?)

  林长安听明白了以后,有点失望。他四下看了看,暮色慢慢拢了上来,和枯黄干燥的北京冬季不一样,这里漫山遍野都还是郁郁的绿,此时一切都浸在清雾般细雨里,偶尔远处有犬吠和人声,除了他脚上的泥泞和心里的失落,宁静的山村很象世外桃源。

  略略想了一下,他说,'宁宁家在哪里?我第一次来,方不方便让我去看一下。'

  '要得三!今天晚了。你走也多不好走哩,我带你且看一哈,晚上你就族在肋点儿。宁宁的铺盖我都还没搜。你等一哈哈儿,我跟我们妮索哈子。'(可以啊。今天天晚了。你不好走。我带你去看看。晚上你就在这边住下吧。宁宁用过的被褥我还没收拾。你等等,我去跟孙女说一声。)她劈里啪啦的说完,也不等林长安拒绝,自顾自的转回屋,一会儿就牵着刚才看见的那个女孩子走出来。女孩伸了一个手指在嘴里含着,眼珠不时骨碌碌的转过来打量着林长安,她身上背了个小竹篓,里面有个小小孩。

  '看到弟弟哈。等你公回来,索晚上有客。'(照看好弟弟,看见爷爷就告诉他晚上要招待客人。)

  周宁的婶婶是个热心人,她带着林长安往半山上走,一路都在说。她先自己介绍了一下,姓刘叫刘蓉,大家都叫她蓉嬢嬢。

  '宁娃娃小哩俟侯乖惨!他妈妈年轻哩俟侯,长的仙女儿一样。宁宁逗象他妈妈。飞乖。一逗都笑眯了。(宁宁小时候很可爱。他妈妈以前漂亮的象仙女。宁宁就象他妈妈,很可爱。一逗就笑眯眯的。)

  他妈妈老汉儿都不在的嘛,他外公哎老了撒,跟不到他到处跑,逗养个狗崽崽跟到起。我且他家门口,一喊,宁娃娃,他和狗儿两个都跑起来咯,一个抱到左腿,一个抱到右腿,爬上起,缩下来。笑眯眯哩。乖惨了喃!(他父母都不在家,外公老了,不能跟他到处跑,给他养了一条狗看着他。我每次去他家门口,喊,宁娃娃,他和小狗就一起跑出来了。一个抱着左腿,一个抱着右腿,往上爬。爬上去又溜下来。笑嘻嘻的。特别可爱。)

  没的妈妈的娃娃造孽三。他妈多早,几个月大逗给他隔奶了。他外公四医森迈,带不来娃娃,弄来造凉了,整个糇班儿。哎哟,满岁哩俟侯,我带到他和我们三妹儿且城头遭相,他脑壳zua起,眼睛飞大,小细jing
hang。看到起只造孽。现在都好了,长楞高,又长得乖。我们妮妮多喜欢他勒。不喊粟粟,喊锅锅。小俟侯哪里想的到嘛,读素棱个得行,还跑到外国且了。他外公就四怕他活不层,不敢给他汤哟磁多咯,每天跑多远起给他打怎。(没有妈妈的孩子很可怜。他妈妈很早,在他几个月大的时候就给他断奶了。他外公虽然自己是医生,但不会带孩子,宁宁着凉以后转成百日咳一直不好。他一岁的时候,我带他和我自己的三女儿去城里照相。他的脖子特别细,脑袋耷拉着,眼睛特别大。看着好可怜的。现在就好了。个子长高了,人也长的好看。我们家小孙女最喜欢他,不叫他叔叔,叫哥哥。小时候可不敢想他今天会这样。读书又好,还到国外跑过。那时侯他外公就怕他活不下来,也不敢给他多喝汤药,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带他去打针。)

  后来他外公不得行了,他妈妈要送他且美国,宁宁跟他外公多好哩。躲到后头擦山上,早了一天才早到起。哭的飞括怜。(后来他外公身体不好了。他妈妈要送他去美国。宁宁舍不得外公。跑到后面茶山上躲起来,找了一天才找到。哭的很可怜啊。)'

  '到了喃。诶?搞撒子?咋个没锁门那?妮妮早桑拿热岁瓶搞忘咯麦?'(到了。怎么回事?没锁门。是孙女早上来取暖水瓶的时候忘记了吧。)院门虚掩着,走进去,院子,屋里都并没有人。

  蓉嬢嬢进去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就问林长安是跟她回去还是在这里呆一会儿四处转转。林长安说想四处看看,她就说'那等哈让妮来喊你磁饭哈。'(那等会儿让孙女来叫你吃饭。)

  等热心的蓉嬢嬢走了,林长安在屋子里走了走。刚才蓉嬢嬢还说,周宁外公过世后,他妈妈把老家和蓉嬢嬢的房子都翻新过,起了全砖房。在当时还算很少见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念旧的缘故,屋里的家具看起来都有年头了。

  林长安从堂屋转到旁边开着门的卧室。东西很少,一目了然。桌子椅子都光秃秃的,估计是因为常年没有人住,和堂屋一样所有零碎东西都收起来了。床是老式的,还挂着布幔。这时有半边垂着,让人看不清里面。他走过去,把布幔撩起来,用边上的铜钩挂好。被子和周宁平时的习惯一样没有叠,甚至没有铺好,不知道是不是当时走的匆忙。

  林长安伸手摸了一下,粗布的被面有点潮。想着周宁前两天还在这里睡过,现在却不知道又去了哪里,心里顿时有种空空荡荡的疲倦涌了上来。连日奔波都抵不过此刻的感觉,或许真的找不到了?他下意识的捉紧了被子,却忽然愣了一下,伸进去摸,被子里还是暖和的。

  匆匆走到门口,他想了想绕到屋后,果然院子还有个后门,半敞着。外面是一片竹林,从院门口延伸出去的一条小路直往纵深里去。

  天色晚了,渐渐看不清东西。林长安走了一会儿,脚下的路分成两条岔道,他不得不做个选择,左还是右?

  '他在后头茶山上躲了一整天。'想起这句话,林长安仔细回忆了一下来时的路,他们是从右边来的,沿路都没见茶园,所以多半是在左边。

  走着走着终于快到竹林的边缘。离出口不远依稀看见有个凉亭。林长安走过去。雨似乎更细更稠了,已经分不出到底是雨还是雾。走到近前,他才看见亭子里有个人抱膝坐着,脸伏在手臂上。林长安渐渐可以看清那人粟色的头发和身上衣服。心头一紧,眼睛有点热。周围太安静,他也不敢出声,生怕稍有不慎,就会把眼前这个竹林中的精灵吓跑了。

  小精灵听见脚步声,终于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珠在暮色中晶亮的闪着光,好像天上的星子。林长安看见他的眼睛慢慢染上了雾气,神情复杂起来,似乎既有走散了的孩子看见亲人时的委屈,又有面对陌生人的戒备。

  '小宁!'林长安轻轻的喊。

  周宁望着他,却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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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zfj106朋友的意见对方言对话做了部分修改。非常感谢!^&^


寻找 -2
  林长安快步走过去,把周宁抱在怀里。外套,潮的,头发,湿的,小脸,冰的。他赶快解开大衣的扣子,把那个人尽量的用自己的体温包裹起来。

  怀里的人,既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只是象一只在夜雨中瑟缩的小动物,浑身都在细微的颤抖,弄的人的心都忍不住跟着抖动,难过。

  过了一会儿,周宁挣扎着轻轻推他,小声说,'疼。'

  '哪里?'林长安放了手,矮下身,捧了他的脸仔细看。

  '耳朵。'

  '耳朵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暗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生冻疮了。'周宁忍不住用手抓了一下,冷了又热最难过,又疼又痒。

  '你的帽子呢?' 林长安用手指沿着耳廓给他轻轻的揉搓活血,记得那天出门的时候分明还是全副武装齐备的。

  '可能掉在长途车上了。'手的动作顿住了。周宁回避着他的目光,站了起来,悄悄拉开了一点彼此的距离,'没关系的。从小就这样,习惯了。等进了城再去买一个就好了。'

  '真的没关系?'林长安并不让他走开,仍旧拉回来锁在怀里'什么都没关系,为什么偷偷跑出来?傻孩子,怎么不找个暖和点的地方等着。'周宁的手抵在林长安的胸口,想要推开,却又留恋着这点温度。一时伤心泛滥,手不自知的握成了拳。他想,'我要不傻,你怎么能找的到?'

  所有离家出走的孩子潜意识里都希望有人追来把他带回去,最怕家人不来,或者找不到。所以周宁选了回老家。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让他感觉安全,而且他觉得如果林长安想找他一定会想到来这里。

  一切都计划好了,唯独不能按计划行事的就是自己的心。那天几乎从车上下来他就后悔了,强忍着不要回头。为了让分开的时间显得不那么长,他甚至选择了摇晃的火车,没有坐飞机。每分钟都在盼着林长安立刻出现,没见到又觉得应该马上离开,免得更加失望。等到昨天,他在拉锯中到了忍耐的极限,于是给外公扫墓之后就和蓉嬢嬢告了别。出了村,到底舍不得,又潜回家去。不想吃东西,什么都不想做。他已经不太适应这种湿冷又没有暖气的环境,只好整天躲在被子里取暖。傍晚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听到有人来,他猜是蓉嬢嬢来收拾东西,不知见面该怎么说,只好匆匆忙忙逃了出来。

  好像除了已经去世的外公,从来没有什么人真心一意的想要他。父母不想,奶奶不想,只是抹不开血缘。可是林长安不一样。至少周宁曾经以为不一样。如果他错了呢?小时候无论他怎么哭,怎么求,妈妈来看过他之后,该走还是会走。后来他就学会了不哭不求,干脆躲在外公身后。如今换了一个人,情况却没有变。周宁深吸一口气,把两个人的距离推开一点,抬起头,迎上林长安的目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林长安会吻过来,这种感觉让他从脊背到脖子都僵住了不能动,可是毕竟没有。他不知道他那种希望和孤绝交织的神色让林长安对自己的言辞更加审慎。'小宁,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都可以问我要。'

  周宁有点失望,又有点好奇,'什么都可以?'

  '是啊。'林长安的声音有些无奈,'你知道么,就象以前有个人,他喜欢上一座山,山不能来到他的身边,他就自己跑到山那边去。我不是也一路来了雅安么?'

  周宁想了想,心里生出一束喜悦的小火苗,只怕空欢喜一场,连忙强自抑制住。转念间又有些烦恼,这人从来不直着说话,什么叫喜欢一座山,我难道就是一座山?'你来雅安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我让程勉在帮你。'

  '程勉啊?'

  '怎么了?'

  '她让我到北美一百四十多家医学院,一家一家慢慢找。'

  '什么?那你怎么找来的?'周宁惊讶极了,立刻盯着林长安的脸仔细看,刚才太紧张了,没留心,这时忽然觉得才短短几天没见,似乎就瘦了。还没来得及怎么看清楚,就被人猛的抓进怀里,狠狠的抱紧,几乎窒息。疾速而有力的心跳直接击打着周宁的耳鼓膜。过了一会儿,林长安在他发顶用力亲了一下,声音起伏,'小宁,是我不好。有些事,早点告诉你就好了。'

  周宁被他的胳膊勒的身上有些痛,心里倒生出暖意。迟疑着,他终于慢慢伸出手去回抱林长安,其实听到心跳的瞬间,他已经知道,无论林长安接下来说的是什么,他都愿意相信,或者原谅。

  虽然有朝思暮想的人抱着,山里的夜晚还是凉的。周宁带着林长安回家。弥散的都是雾,再熟悉也只能摸索着走,磕磕绊绊。长长的一段路,周宁追着林长安问他是怎么来的。说起来,商场上的谈判高手和程小兔打了一次交道,却并没有赢。最后取得胜利,全是因为有贵人相助。故事林长安只知道一半,后一半是周宁事后无意中发现的。

寻找 -3
  周宁不见了,林长安第一反应的确是他回了四川老家。这是他提过最多的地方。后来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上海也有可能,毕竟四川早已没有近亲,而周宁的母亲现居上海。麻烦的是这两个地方的具体地址林长安手头都没有。他只知道程勉的手机号码,还是上次出事了以后,他从周宁那里要来以防万一的。

  考虑了一番,林长安先给王越强打了个电话。让他通过学生科帮忙找一下周宁的学籍登记卡,看看里面有没有原籍地址。

  虽然是周末,王越强找了个原来求他给亲戚做过手术的工作人员,当天下午就搞定了。结果周宁原籍只简单写了四川雅安,并不具体。倒是联系人那一栏有他妈妈的手机电话和上海住址。

  王越强和林长安所想的一样,办了事并没有多的话。两人最后聊了几句,各自简洁的说了说近况。林长安又听到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周宁和许心茵居然打过交道。

  '本来是我答应上心茵的节目帮她镇场子。后来临时有个外地的讲座排不开。科里当时开了天窗,阴差阳错他就去了。闹的挺大的,网上也有。那以后好像还有点来往。'

  林长安用'周宁,仁和'到网上搜索,果然找到了录象。里面的人自信的一笑,神采飞扬。原来小东西还有这么厉害的时候?居然还挺能藏,这么风光的事,自己也不拿来吹嘘一下。林长安把录象下到硬盘上保存起来。

  线索断了。他不得已耍了个小花招,在路上找了个年轻女孩,装成周宁的同学打电话问周妈妈周宁去了哪里。'我们今天想给他过生日,一起去唱歌。结果他手机打不通。周宁是不是到阿姨您那里去了呢?'

  周妈妈说,'没有啊。宁宁说他过生日和一个朋友去什么地方玩,是有几天手机可能没信号的。'看来周宁不仅不会去上海,而且出走也早有预谋,连妈妈都已经事先安抚好了。林长安道了谢,打算按说好的给女孩一点钱,女孩子却看着他红了脸,摆摆手走了。

  本来不想惊动周宁的朋友,如今为了赶时间,林长安只好去找了程勉。程勉也在交换学生的名单上,没理由周宁先走她不走。以她和周宁的关系,周宁不可能凭空失踪,什么都不告诉她。

  程勉接到电话,很痛快的答应出来见面。

  两人都在互相打量,只是程勉不象林长安那么含蓄,几乎是从头到脚给他照了个x光。听见林长安问到周宁,小兔子程勉眼珠一转,给了个让人吐血的答案,'知道也不告诉你。'

  林长安心里诧异,他和这个小姑娘以前绝对没见过面,当然就不可能得罪过。程勉根本不理会他在想什么,自顾自的接着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周宁呢现在肯定不在北京。过几天也肯定要去美国。你要是能等,不如过一阵去美国找他。还有啊,他跟我们不一样,没有身份问题和语言障碍。所以说不定他根本就不会去我们交换的那家。这也没关系,全美一共也不过一百四十多家医学院而已,你可以一家一家慢慢找。总有找到的时候。'

  林长安不动声色,程勉越发真诚而严肃,'要不你去试试周妈妈那儿。不过我不能保证她一定知道。周宁啊,'程勉有些心疼,'未必什么都跟他妈说哦。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做实验,他天天都无精打采的,顶着两个黑眼圈。我还以为他也是个游戏迷呢。问了好几次他才说,他从来没住过校,也从来没跟这么多人在一个屋子里住过,楼道里又总是特吵。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我不知道他刚从国外回来,就觉着谁以前守着家门口还住校啊,总该能适应吧。结果过了两三个礼拜,他眼看着要神经衰弱了。我跟他怎么说也是老乡,就偷偷给周妈妈打电话。他妈马上从上海飞来,给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后来又干脆给他在本校这边买了一套。以后,结婚、生孩子都没问题了。

  反正啊,那个笨蛋,自己是什么也不会说的。生气也不说,受气,也,不说。'

  '小宁,跟你说什么了?'

  程勉愣了一下,翻了个白眼,'不是说过了么?这个家伙受气也不会说。是我自己猜的。'

  程勉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张打印的图片,推过去,'这个人你认识么?'

  林长安的眉头蹙成一个川字。

  '你认识对吧。我没见过他,可是我也认识。你知道我叫什么?'

  林长安点点头。

  '我姓程,是跟继父姓的。继父名字叫程文勇,他有个前妻,还有个儿子。那个儿子在他们离婚以后改跟母姓从成都来北京了。有一天周宁拿给我看,问我他跟这个人长的象不象。'程勉苦笑,'后来他要死不活的非得要走。我就知道来找我的那个人必然就是跟他交往的那个坏蛋。

  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解释。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解释也没用。我看我那个没血缘的哥哥结果也不太好。所以这个忙,我是肯定不会帮你的。'

  林长安无奈,当晚飞上海。

  小兔子夜不成眠。

  第二天中午,袁宾被小兔子电召过来当'三陪',陪吃,陪喝,陪聊。

  郁闷的小兔子抱了个全家筒毫无形象的大吃大嚼。

  '诶,你说如果有人托你办事儿,你觉着那事儿不对,你是办还是不办?'

  '周宁又出什么妖蛾子了?'

  '你怎么知道?'

  '废话!就你们俩我还不知道?能有什么要紧事啊?炸伊拉克?抓本拉登?说出来也得有人信那!'

  程勉听了不爽,一赌气就不说了,专心吃鸡腿。

  '那什么,我错了,您接着说。'

  程勉顺台阶下,'他哦,他不是回老家扫墓去了吗。走的时候说,要是他走了有人来找,就告诉那人他在哪儿。可是,那人我不喜欢。'其实喜欢不喜欢说不上,一直在等个风韵尤存的有夫之妇,来了个帅哥倒真是意外。

  袁宾直翻白眼,'小同志啊,指着我说什么好。都什么年代了,还一个跑一个追的。如今三流电视都不带这样的了。

  还有你,你不喜欢? 你还真是三流电视看多中毒了。你是他救主还是他妈啊?肯定没跟人讲是吧。那周宁不是白跑了?还老家,要我说最多也就跑跑海淀、密云、门头沟到头了,至少还能快点回来,谁让他托你这么一不特靠谱的呢?'

  程勉不服气,'你不知道净瞎说。他找的那人不行。'

  '谁啊?怎么不行?又不是给你找。'

  '不告诉你。'程勉心说,要真是给我找的,别管行不行也不算奇怪。再怎么说周宁找了个'男朋友',这事不小,她决定还是不跟袁宾说了。

  那边袁宾也不在乎,'不告诉就不告诉,你可千万忍住啊,千万别说。说了回头我难受。'

  '你怎么这么唐僧啊?!'程勉瞪他,心里斗争半天,实在不能不担心周宁着急,只好拿出手机拨通了,闭着眼睛,蹦豆子一样报了个地址就挂了。完了立刻开始后悔。

  她想,周宁必然是喜欢那个人的,不然不会这么难过的时候还惦着等那人去找他。可是周宁,唉,小兔子一肚子烦恼,周宁,虽然有时候冒点傻气,那也个子、相貌、家世、前途样样出众,难得脾气还好。想当初在学校汇报演出的时候,他在台上弹琴,一双手迷倒多少女孩子。进了临床,明里暗里喜欢他的小护士也是成群结队的。这家伙不开窍,怕耽误功课一个都没要。程勉一直觉得不要也好,等他慢慢成了白银,黄金,钻石王老五自然挑的到更好的。结果这家伙终于解风情了却找了个男的。多好的遗传基因,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程勉越想越不爽,把鸡腿扔到一边,拍案而起,'我决定了,我要回四川找他。把他抢回来!'

  '干嘛?'袁宾一把把她拉回凳子上坐着,顺手在额头上摸了一下,'没发烧啊,说什么胡话。'

  '谁说胡话啦?!'程勉忽然眼圈发红,'我跟周宁怎么也算半个青梅竹马呢。当初这个笨蛋话都说不清楚,什么西边从太阳出来。还不都是我教的。教会了,我可不想他跟个。。。那还不如留给我自己呢。'

  袁宾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捉住她的衣领把人拽过来,也不等她反应,一手圈了肩膀,一手托了后脑就给了个吻。货真价实,激情迸射。周围的好事者开始鼓掌吹口哨。

  等他松了手,程小兔已经傻了,袁宾用拇指把她嘴角的面包渣抹掉,无比温柔的说,'程勉,跟我在一起吧。'

  程勉的脸白了红,红了白,做了个前所未有的窝囊选择,逃跑了。袁宾迈了大长腿,在旁边不紧不慢的跟着。

  程勉甩不掉他,板了脸,站定了说,'别跟着我。我不要你,我要去找周宁。'

  袁宾笑嘻嘻的,'周宁有我好吗?我个子比他高,职务比他强,挣的比他多。又比他成熟可靠。。。'程勉不耐烦的立刻要走,袁宾拉住她,也不再嬉皮笑脸,'关键是,程勉,我真的喜欢你。'

  心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她不知该怎么办,低了头不说话。袁宾用不会弄疼她的力道坚持的握着她的手。程勉脑子里全乱了,勉强挣开,抛下一句话就跑了,'等我从那边回来再说吧。'

  跑着跑着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袁宾一直在后面不远处跟着,看着她。程勉心想,这个流氓居然长的还蛮好看啊。这张嘴除了挖苦讽刺,居然也会甜言蜜语啊;这家伙不玩世不恭的时候,居然也能深情款款的啊。袁宾注视的目光忽然变的难以承受,程勉终于心慌的跑远了。

  那边林长安不知道小兔子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在上海找到了周宁家的小别墅,已经打听到这家儿子没有回来。等得了小兔子的情报,上海却下起百年不遇的大雪,当天飞机航班全部取消,公路也不通。耽误了一天,到成都的时候是第三天晚上。终于来到雅安就是第四天了。还好没有错过。

  过程如此复杂,林长安只捡紧要的说,轻轻松松的样子。周宁算下来却知道他这几天在外面四处奔波,极为不易,心里当然不可能不感动。

  很久以后,风波早定,周宁也问起过,'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了的?'

  林长安说,'你走了十分钟,一刻钟。'

  '这么快?!'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林长安笑,给了个简单解释。周宁歪着头看他,看不出玄虚,将信将疑。

  看起来很神奇,其实很简单。林长安早就觉察周宁有点不对劲,何况还有他回家当晚的奇怪表现,比如空前绝后,仅此一回的'美男计'。当时林长安觉得那是因为离开太久,周宁想他了的缘故。可是第二天就更明显了。

  那天是周宁的生日。周宁却表现的没什么兴趣。

  林长安只要出差,无论地域远近时间长短都会给周宁买礼物。周宁拿到总是很开心。原来林长安以为他就是象个孩子,童心未泯。后来才发觉,无论礼物贵贱,周宁都很喜欢。他在意的无非就是那番心意而已。在意别人有心的惦记。和林长安熟了,他也不再掩饰,每次就守在行李旁边眼巴巴的等着他的惊喜。

  可是那天,出差纪念品也好,生日礼物也罢,林长安忘了,他居然也不念着。和他商量出游计划也很敷衍,一心只顾着要去查房。林长安开始还不太明白,等发现礼物没带,立刻就醒悟过来了。最初只是不放心,倒也没想到周宁会出走,而且还走了很远。

  还好,总算找回来了。
流年 -1
  夜晚的山村寂静无声。

  两杯淡茶,一盏清灯。周宁和林长安围桌而坐。

  周宁握紧了手里的玻璃杯,南方的冬天,室内室外没有差别,滚水冲的茶,只一会儿摸着就不烫手了,只是舒适的热。他透过茶的氤氲雾气,不时偷偷看看林长安。

  不久前,他牵着他的手下山。忽然山下有个女声唱歌一样的喊,'层头来哩老思,你到哪点儿且老?'(城里来的客人,你在哪儿?)长长的尾音,又混了回声,林长安看着他,似乎没全听懂。

  周宁停下脚步,也喊着回答,' 嬢嬢,我跟到他哩。等一哈哈儿逗转来咯。'(婶婶,我和他在一起。马上就回来了。)

  '宁宁麦?幺儿你个娃娃咋个还在屋头哦?等哈儿哈,让你粟粟来接!黑区区哩,莫丢走落了。'(是宁宁啊?宝贝儿你不是走了么?天太黑了,等我让叔叔来接你们,别走丢了。)

  '粟粟莫簇来了嘛。还有滴滴儿就到梯坎儿了三。'(不要让叔叔来了,我们还有一点点路就到梯子(大路的意思)路了。)

  '那要得嘛。等你两过转来瓷饭了哈。'(好吧。等你们回来就开饭。)

  喊完了回头看到林长安在旁边凝神听着,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婶婶在找你,怕你走丢了。'林长安一笑,'猜到了,你说的第一句和普通话差不多,音调低一点。'

  周宁想了想第一句话是什么也一笑,握住的手又用力了一点,心说,我不跟到你,你逗走落咯。如此不知何故心情好了许多。回去蓉嬢嬢倒没有追究去而复返的事,见了他就如同一般的慈母一样嘴里碎碎的责怪,只顾督着他把头发擦干,衣服脱下来放在灶膛边烤着,又拿叔叔的旧衣服给他临时换了穿。四个大人一个孩子一个小婴儿一起吃饭,辣,香。有说有笑,有劝有让,其乐融融。家的感觉,真好。

  林长安喝了两口雅安茶,并不揭穿周宁的小动作,知道他心里还是紧张。就象刚才,天很晚了,可是周宁就是赖在蓉嬢嬢家不动,他心思又不在那里,倒反而是林长安找了些家常话和老两口聊了一阵。最后蓉嬢嬢担心他们要早起赶车,反复催了他们去休息,这才回了家。两个老人都跟了过来,拿了两个暖瓶的热水,先灌了个葡萄糖瓶子当暖水袋放进周宁的被窝,又帮着把周宁外公的床铺了给林长安用。临了给沏好了茶,自家茶园产的,一直说来的时间不巧,等下了明前的再拣好的给林长安寄些过去。

  等他们走了,周宁就说不出话来了,坐在那里捧着杯子,指节发白。林长安伸出手去把周宁的握住。他的手比冷却的茶杯更暖和,周宁渐渐的安了心。

  林长安看着周宁,他不知道周宁从哪里弄来那张笑君的照片,也不知道周宁对往事究竟清楚了多少,只是这么些人,当初有关的无关的,这些年天涯海角的分着,居然都被他碰到了。或许这就是天意弄人,最无辜的反而受了伤。的确,和笑君认识的人,猛的看到这张脸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可是王越强,马小军,不管哪一个,只要接触过了,就不会再有错觉。何况是他呢?

  周宁在林长安的沉默中抬起头来,犹豫,'你很累了吧?休息好么?别的,我们可以以后再说。'

  林长安一笑,轻轻拉他,让他过来挨着自己坐到同一张条凳上,'我不累。

  小宁,事情说来话长,过去也很久了。我从头跟你说,你不喜欢,不明白都可以告诉我。好不好?'周宁点了点头。他努力放松着自己。林长安却可以感觉到握着的那只手不可遏制的颤抖,那种感觉象什么呢,象幼时捉住捧在手心里的麻雀。那只麻雀被大家用麻绳栓在幼儿园的床脚,过了两天就蔫蔫的没了生气,后来被笑君偷偷放走了。

  笑君。林长安忽然很想吸一支烟,摸了摸,口袋里是空的,这才想起来从这次出差开始戒,似乎已经见了成效。又想喝口茶,面前的茶杯却已经凉透了,里面的茶叶完全舒展开来,肆意的绽放出一抹碧绿,可惜却在水中央,看的见,摸不到。就象有些故事,清晰又模糊,无论在怎样的夜晚,都并不适合回忆。

  林长安说,我和笑君从小就认识,还有军子。见面的第一天,军子就打破了他的头。

  林长安的父母是老夫少妻配,他出生在大院里的将军楼。虽然父亲要求严格,老来得子难免对他还是要比前面几个年长的孩子宽和的多。比如那个年代院里别的小孩都在上全托,他就有专门的保姆带,每天都要从幼儿园接回家,偶尔一天半天不去也是常有的。不过这些并不影响他在园里占据'大王'地位。

  这一天,他刚进了娱乐室,'二王'马小军就跑过来和他报告'来了一个小侉子,说话可好玩了'。所谓侉子在北京话里并没有贬义,泛指带南方口音的人。林长安好奇的跟着他在院里到处找,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当时已经有几个孩子围在那里,正在想办法逗那个孩子说话。被逗的闭紧了嘴巴,警惕的看着他们,一声不吭。

  看了一会儿,林长安觉得没意思,'这家伙不会是个哑巴吧?'说着转身准备走。马小军觉得没让他听见小侉子说话有点跌份儿,就从地上捡起个石子丢过去,'嘿,叫哥。'

  他下手没个轻重,小孩下意识的躲了躲,没躲过去,石子打在眼角,竟然流血了。围观的立刻散了一半,有爱打小报告的开始大喊着跑,'老师,老师,马小军把新来的小朋友头打破了!'反倒是那个小孩镇静的可怕,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不服输的瞪着。

  林长安也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的往前挪了一点,小声说,'你,流血了。'

  那孩子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满不在乎的在头上摸了一把,满脸血花,把个粉装玉琢的小脸登时变成修罗一样。有胆小的立马给吓哭了。林长安看着血珠子顺着他的脸滴下来,壮起胆子走过去,用自己的手把那个血口子捂上。小孩拼死不让,两个人身量差不多,扭在一起在地上滚了又滚,一头一身的土。最后林长安占了上风,一个脏手拍上去,血都和了泥。

  那天,林长安挨了批评。那以后,那个小孩左眼角留了道不深的疤。

  那个小孩就是李笑君,当时他跟着父亲姓程,叫程加。

  程加在两三个礼拜以后开始说话,一张嘴已经是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所谓不打不相识,几个孩子关系迅速好了起来。程加在'大王''二王'的扶持下当上了班里的'三王'。让'二王'马小军不服气的是,'三王'只管'大王'叫哥,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春风一吹,年龄和个子都跟着长,转年林长安和马小军进了小学,程加年龄小半岁被一刀切关在门外,继续留在幼儿园。不久他父亲主动要求从中央直属机关下基层部队,调成都军区昆明军分区,程加也得跟了走。走前几个孩子舍不得分开,策划了一次集体离家出走。事到临头陆续打了退堂鼓,最后只剩林长安和程加。轰轰烈烈的开始,凄凄惨惨结束。由于叛徒马小军等人的出卖,两人的'长征'起于部队大院止于火车站,还没找到售票厅在哪儿就被蹲守在那里的大人各自接回家去。从此一别经年。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程加的父亲说走就走。没人想到应该让小朋友们告个别,或许想到了也是一笑,小孩子哪里来的离愁?的确,大院里的孩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程加走后不久,林长安一家迁入平安里一处单独小院,转了一次学。他本身喜欢朋友,家里也不拘束,旧雨新知不断,常常是十几二十个孩子在家里疯玩。上初中的时候他起头,大大小小闯了些祸,老爷子一生气,假期都给他丢回老家关着读书。千里迢迢的到底不能完全放心,派了身边得力的老人儿魏红军陪着。从那时侯起,魏红军开始教他练武。等进了高中,林长安对一般男孩子热衷的打架斗狠已经完全没了兴趣。他的兴趣开始转向军事和文学。

  在林长安上高二的时候同年级来了个转校生,一来就写了篇'名文'把大家给震了。开头是这样的,'我讨厌海军和空军,喜欢陆军,因为我们一家子都是陆军。'这种人究竟是怎么通过的入学考试啊?居然能转进他们这种学校?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流言纷飞,大家成群结队的跑去参观新来的'陆军草包'什么样。回来以后风向好像又有些变了,男女同学看法开始明显分化。林长安上早操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明白了,原来这个'草包'是绣花的,绣的还很精致。绣花草包的大号叫李笑君。


流年 -2
  几次擦肩而过,林长安并没有认出李笑君就是儿时的玩伴,甚至也没留下太深的印象。直到没多久以后,快到春节了,他打算和林妈妈一起过,就置办了些东西,从家政公司请了人来准备。开了门来的居然是学校有名的'草包'。人家要勤工俭学,林长安当然不能闭门谢客,只好把李笑君让进来,指了厨房给他看,告诉说都要收拾些什么。

  过了十来分钟,心里到底好奇这人干活怎么样,林长安放下书,摸到厨房门口偷看。李笑君背对着门,站在水池子前,正用手拎着鱼尾巴,举高了细看。鱼还是鲜活的,不停的甩着尾巴挣扎。林长安心想,这人不会是猫变的吧?一会儿把整条鱼塞进嘴里,单揪住尾巴就扯出一根完整的鱼骨来。事情的发展当然跟他臆想的完全不同。鱼的努力终于了见效,从李笑君手里溜脱,在地上劈里啪啦的蹦。李笑君手忙脚乱的捉,一眼看见林长安还大叫起来,'你别动!我来,我来!'他两手在地上扑啊扑的,等终于捉住了,就举起来,冲林长安得意的笑。

  林长安却皱了眉,指他的手,说,'你的手流血了。'李笑君低头看了看,果然,手指被鱼鳍扎破了。他满不在乎的说了句'没事儿',随后换了个有些讨好的笑容问,'那什么,你知道这鱼怎么杀么?'

  林长安无语,给水池子放上水把鱼养起来,让李笑君洗干净了手把他带到里屋找创可帖。李笑君自己包着伤口,眼角那个疤痕忽然唤醒了林长安的记忆,他脱口而出叫了李笑君的小名,'你是小加?'

  李笑君笑了,'哥。'他叫的毫无隔阂,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分开过这些年。然后他就高举了负伤的手指,理直气壮的说,'哥,那鱼你收拾吧。'

  '我和我妈不跟他过了。'问到为什么回了北京,李笑君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似乎和'我小学跳过一级'一样,再平常不过。而那个年月离婚在北方还是件很丢人的事,林长安也就没再追问,把他带去见别的朋友的时候,只说这是李笑君。大大咧咧的马小军等人压根儿就没往别的方向想。这就成了林长安和李笑君之间的第一个秘密。另一个秘密是林长安自己猜到后来才证实了的,那就是李笑君身体和别人不一样,他没有疼痛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保守着共同的秘密,李笑君和林长安关系一直比别人要亲厚的多。但是对于他的到来,显得最高兴的却是对往事并无觉察的马小军。

  马小军考不上林长安的学校,高中上了海淀圆明园边上那家传统子弟校。对于他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一步天堂。这么说吧,那学校学生一多半的来源是周围八个不同的部队机关或研究所,也就是大院子弟。邻近又分布着其他几个大学的附属中学。你想想,这要是挑事儿,这里面得存在着多少种排列组合的可能啊。事实也是如此,今天是这个院儿伙着那个院儿打了另一个院儿的孩子,明天这三家又纠集在一起挑了人大附的。

  那马小军为什么喜欢李笑君呢?说起来不外就是痛快,机灵,会说,能打。只要是约架找帮手,李笑君一准答应,答应了准来。这就比好些人强,比如,李笑君的跟屁虫武宏,答应管答应,到时候就'怂'了。另外比如打的时候寻找合适战机、地形、趁手的武器,撤退的时候掩护战友,牵制敌人。战前鼓舞士气,战后稳定军心。打的时候冲在前面,不留余地,弱势的时候也硬拼到底,绝不求饶。有些人天生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他在人群中闪光。在马小军看来,李笑君就是这种人。

  或许李笑君太过光亮了,马小军后来渐渐和他拉开了距离。象马小军这样的孩子,虽然在青春期荷尔蒙过剩的时候喜欢沾惹是非,却并不真的想出什么大事。比如打架,街上因为摩擦打起来的散架不算,单说约架,真正享受的并不是真刀真枪的动手,而是之前废寝忘食的策划,临行忐忑不安的心情,战前口水横飞的舌战,和解后勾肩搭背的亲热,还有再见一笑泯恩仇的义气。

  李笑君就不同,他似乎全心投入,十分享受那个过程。没多久他就在海淀,甚至北京高中生圈子里打出了名声。和他打过架的人心里都有些害怕,不一定是打不过,只是他身上那种无所畏惧,满不在乎的气势实在迫人。很多人都有印象,笑君身上见了血,还稳稳的拿着棍子或板砖,脸上带着个平和的微笑慢慢向敌人逼近。往往对方就吓跑了,毕竟他们打架不过是为了消耗过剩精力,不是要拼命。

  只有林长安心里或多或少知道笑君心里在想什么,也只有林长安能拦的住他。到后来,朋友圈里约定俗成的养成了习惯,一个是不能让李笑君独个出门,他的朋友多,敌人也多。另一个就是发现不对,赶紧找安哥。安哥抗的住事,也压的住事。

  林长安眼中的李笑君和别人不尽相同。在他以前的印象里,小加是个倔强不服输的小孩。现在的笑君依然还是,只不过叛逆期硬在外表装上了钢刺,性格显得鲜明张扬,骨子里他却还是敏感善良率真坦诚的,偶尔还会搞点恶作剧。比如长于文字的他上来写的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纯粹只为示威抓眼球来的。另外或许是因为家庭生活的不幸,笑君对女孩子格外温和体贴。有一次碰到他拒绝过的一个女孩周末拎了个大包回家,笑君就过去帮着搭把手,一路送到车站。中间遇到老师笑话他们,'这么沉啊?还要两个人。'笑君猛点头,一脸诚恳,'真的,沉着呢。不两个人不行。'就是这样,他拒绝过很多人,却没有谁真正受到过伤害。

  一转眼,热热闹闹的高中生活结束了。'喜欢陆军'的李笑君上了医学院。林长安去了华大自控。马小军最后半年洗心革面,吃住都跟着林长安,头悬梁锥刺股,终于吊车尾进了华大最面的一个系。

  李笑君在京大上基础课的时候又是出尽了风头。一个是让马小军一直津津乐道的剿灭新疆帮战役。那是大学刚开学不久,几次小冲突之后,李笑君出面牵头联络了若干部队大院的干部子弟,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的打击了当时在北城作恶多时的新疆小混混。那一次林长安也去了,一来这次不比平常,对方有民族优待政策可以随身携带武器;二来,参战的人太多,难免良莠不齐,暗箭伤人不能不防。李笑君的同学王越强不是本地人,不在他们邀请范围之内,事有凑巧赶上了,热血上头一起冲了上去,后来也成了好朋友。

  另一个是食堂沙饭事件。有一阵京大米饭里沙子多的硌牙。学生么,能忍就忍了。李笑君不能忍,食堂入口人来人往,他把米饭倒在桌上,白衬衫脱下来,用两个大号竹扫把撑开,黑黑的大字写上,'别处米饭两角钱一两,内有少量沙子。京大沙子一两三角钱,内有少量米饭。'一石激起千层浪,竞相效仿者众,米饭倒的到处都是。

  那时的校园气氛和今天不同,不那么高压,要单纯的多。校长闻讯而来,向大家保证短期之内必有改善。一头白发的老人再没有别的话,拿了勺子,坐在那里一口一口的吃李笑君的剩饭。周围鸦雀无声,笑君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过去,把衬衫揉了揉扔垃圾筒,坐下和老校长一起分着把饭吃光了。

  这才是林长安眼中的李笑君,众人单见了笑君的风光犀利,羡慕他肆意任性无拘无束。林长安却看得到笑君的那些激烈的行为之下隐藏的矛盾挣扎,还有宽容,还有纯真。

  在那次沙饭事件之后,李笑君收敛了很多。或许是长大了,厌倦了打打杀杀的。他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好好做起了学问。直到打了最后一架,那次之后很多事都改变了。


流年 -3
  最后一架就是马小军说过的,和十三军副司令儿子冲突的那一回。当时林长安并不在场,事后知道全部真相的也只有他,武宏和笑君而已。

  林长安说,'其实这么多年,那是唯一一次笑君不得不打的一架。'

  起因是因为李笑君的家事。

  婚姻是个极为复杂难懂的命题。就象托尔斯泰那句名言说的,幸福的尽皆相似,不幸的各有不同。李笑君父母的婚姻在他高二那一年突然死亡。因为和父亲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肢体冲突,母亲把他送回北京跟着自己的父母住。

  虽然每一段婚姻都有自己的问题,很难界定一定就是谁对谁错,以约定俗成的社会道德规范来看,李笑君的父亲却是应该被指责的。他抛弃的不仅仅是他的发妻亲子,同时也抛弃了帮助他仕途通达的恩人。李笑君的外祖父是共和国真正的将军,尽管运动中受了冲击退的早,身份资历却是不低。当初李笑君的父亲从几千四川新兵训练中脱颖而出,被选为仪仗队的预备人员送进北京,后来因为个子高不成低不就没能入选,编入北京卫戍区警卫一师。他高中毕业参军是当时少见的文化兵,自己又确实努力,得到当时卫戍区领导也就是笑君外祖父的赏识,娶了李笑君的母亲。应该说后来他的迅速升迁和当时的时机,他自身的能力以及岳父的人脉都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可是忽然他就象有些人说的那样'中邪'了。干脆利落的离了婚,娶了个带'拖油瓶'的小寡妇。他当时已经做到了集团军的参谋长,这种官阶有了离婚丑闻前途基本没什么盼头,差不多就是自毁。很快他被平调回成都军区闲置起来。

  这样的人本该千夫所指,可是事实偏偏不是这样。李父后娶的那个妻子不仅和前妻一样漂亮,而且贤惠异常,两人把日子过的有声有色,是军区大院有名的恩爱夫妻。加上对名利看的淡,那些仍然在红尘中挣扎的众人看着他们牵手而行,天气舒适的时候就一个拉琴一个唱,来一段川剧十八相送,渐渐的厌恶排斥倒被羡慕眼热代替了。

  相对的李笑君的母亲在那之后不久生了一场内分泌方面的病,整个人浮肿变形的厉害,让人几乎认不出来。开始大家都以为这是离婚之后抑郁暴饮暴食所致,后来才发现是病。人啊,禁不得比,一边红火一边萧条。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情弱者,渐渐的就有那些奇怪的流言。

  李笑君不可能忍。

  打起来的时候,他这边只有武宏,对方却有驻京办事处的陪同人员。开始事情也不算出格,只是李笑君心里恨的厉害,下手就狠,他身体状况特殊,别人也看不出来,单只看着他的气势吓人就拉了偏架。武宏发现情形不妙立刻找了林长安。

  林长安赶到的时候,笑君被几个人围着。一眼看见林长安,他只叫了一声'哥'就倒下了。

  在急诊室,情况极其凶险。他们一群朋友看着取血护士不停的进进出出,一个个都变的脸色惨白。没有人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为生离死别做好了准备。连林长安都抑制不了内心的恐惧,'这次,笑君恐怕是要不行了。'这也是后来马小军一直不能谅解武宏的原因。别的也就算了,这人在生死关头背弃情义还怎么能要?

  林长安和李笑君反倒都不这么看。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武宏的父亲当年还不象现在这么红火。他从低层政府小职员慢慢做起,刚刚从县里爬到市一级,还属于拼命干活电视里也见不到影子的阶段。人在官场一步都错不得。所以他对武宏也管教极其严格。武宏没有林长安他们这样的背景,从小谨慎惯了,怎么可能狂放的起来。再说,单看这么些年,他也受了不少委屈,笑君当年不想提的事,他作为知情人至今守口如瓶。林长安就觉得凭此一条,武宏便很有可取之处。

  无论如何,当年仗着年轻,李笑君逃过一劫。在那以后笑君就有些变了。

  在马小军等人的眼里,笑君变的消沉。整天关在学校看书,写一些奇怪看不懂的文章。医学院的教学楼马小军还有印象,五六十年代的俄式建筑,当时还算高大气派,到他们那个年代已经渐渐破败了。马小军也在七楼自习室看过书,夏天的时候就象蒸笼一样,汗从脖子胸口一路流到肚脐,钻进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冬天暖气又不足,满屋子人还要穿大衣挤着坐,空气污浊弄的人昏昏欲睡。可是李笑君就坐的住,而且神游物外,自得其乐。

  当时的林长安试图按照一贯的办法去理解支持笑君,他觉得笑君的消沉是一个成长中的男孩对人生的自省。或许显得有些出格,比如把马小军吓坏了的出家事件,但是却并不一定是坏事。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刻都会遇到这样的境况,别人不能体会也不可能真的帮的上忙。就比如林长安自己,人人都羡慕他的出身,又有多少人知道,在他还不大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住在疗养院的时间多于在家。他大哥的小孩比他年纪小不了多少。他高中班主任是二哥的高中同学。很多时候家里只有林妈妈还说的上话。常常也只有他和家里养的那只军犬玩。记得最常玩的一个游戏是指挥军犬从很远的地方助跑,然后跳到院里的一张石桌上蹲下。有一次下雪,狗远远一跃,脚下出溜居然从桌上滑了下来。这让训练有素的军犬大大的伤了自尊心,十分委屈的看着林长安等他的命令再来一次。再一次助跑的时候就放慢了步伐,最后稳稳的蹲下,完美漂亮。一人一狗,玩的不知疲倦。

  这些记忆林长安不曾和别人分享过,以后想必也不会说起。只不过他的内心的确也曾经非常寂寞过,虽然总算走出来了,过程也说不上怎么痛苦。这些经历却让他很能体谅那些在不同境遇中挣扎的人。比如笑君。

  可是事后林长安想起来,也是从那次之后,笑君和他似乎就渐行渐远了。笑君的苦闷也好,快乐也好,对谁都不再展现出来。包括林长安。原先林长安觉得那是成长的一部分,现在他反而不知该怎么去定义了。

  在林长安临毕业的那年春天,李笑君又大病了一场。当时林长安正在一个地点偏远的单位实习,接到武宏几经辗转打来的电话,说笑君在病房里晕倒,检查了才发现是阑尾炎发作已经穿孔了。术后一天,人还没有醒,也没脱险。林长安一听就急了。他呆的地方是国家建设三线时的重点,交通相当不便。没办法,林长安在料峭春寒中徒步跑了将近三个小时跑到到最近的驻军基地,用军线给他爸爸的机要秘书打了电话。后来当地驻军派人开车把他送到省军区,搭乘夜里送文件的飞机回了北京。

  那个夜晚在林长安的记忆里是格外难熬的。他甚至还清晰的记得安静的病房里,点滴在输液管轻轻滴落的声音。可是事实上因为体力透支,林长安在下半夜睡着了。醒来时笑君声音虚弱正在和人说笑,来人是清早就来探望的王越强和许心茵。当时笑君自嘲的说,'真没治了。我现在就一肚子烂下水。'

  后面的事林长安也有些模糊。他没能等到笑君完全康复就回了实习单位。等到他实习结束笑君却已经走了。在那之后,在那之后。。。林长安锁紧了眉头。

  周宁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听着,这时却不忍心再听下去,在那之后林长安找到了李笑君,于是生离死别。周宁说,'好了,不用再说了。后面的我都知道了。'

  '是么?'林长安的声音有些苦涩。

  '恩。在旧金山,你们,一起出了车祸。你受了伤,他,去世了。你是不是找了很久,才找到。。。'

  林长安诧异的打断了他的话,'你听谁说的?笑君车祸的时候我的确是在旧金山,但是我们还没有见面。'


流年 -4
  林长安说,病房一别是我和笑君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到美国出差去旧金山看他,他就在那时出车祸亡故了。

  毕业那年的五月混乱异常。

  林长安风尘仆仆实习归来发现李笑君已经出了国。问马小军等人,这干人四年学制,比他早一年毕业,此时都是工作岗位上的菜鸟,忙碌的很,从笑君出院就再没见过,竟然都不知道。武宏倒是知道,表情却有些尴尬,他去笑君外祖父家打听过,坐了个冷板凳。

  林长安还没来得及采取什么行动,一向对他不怎么约束的母亲找了他。母子俩难得的长谈了一次,林长安这才知道,笑君这次走是笑君家里的意思,而且两家人似乎闹的不太愉快。

  李笑君的外祖父和林长安的父亲早期资历相当,稍微低一点。两人起家分属原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和四野,彼此交道不深。后来笑君的外祖父早早的就退了,和文革早期靠边站中期又恢复工作的林爸爸当然不能再相提并论。

  笑君这些年过的磕磕碰碰的,家里早就起了心送他走,终于在他这次阑尾炎病愈之后办成了。其间似乎对林长安颇有些微词,通过两家都认识的人渗透到了林爸林妈这边,弄的两人心头不喜。

  林长安和李笑君来往这么多,时不时的动静还不小,父母对他这个朋友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特别是李笑君领导对新疆帮一役之后,林长安找人做了点手脚,帮他和王越强减轻了责任,免于行政处罚。事情不小,办公室和林爸爸报了备。林爸爸戎马一生,手下年轻人哪有一天不生事的,何况这还算是大快人心的好事?林爸爸一笑了之,觉得李笑君有勇有谋印象还不错。后来笑君和人打架受了重伤,把林长安也牵连了进去。林爸爸不得不出面解决。再加上别的小小大大的事,林长安处理的还算妥帖,林家父母嘴上也没说什么。

  这次李笑君生病,虽然说不清和以前受的伤有没有关系,李家人言里言外的意思笑君最后弄成这样,和林长安在一边说是鼓动也好纵容也好撑腰也好,总之逃不了干系。这种说法自然让林家二老不舒服,也连带出原先存下的一点不满。林妈妈委婉着说,'如今你们也大了,你眼看着就要工作,笑君也出了国深造。自然是该先紧着立业成家。别的先放一放也好。'

  林长安听了倒不以为意,觉得笑君家里对他的苛责无非就是一种无奈的迁怒,可以理解,也算人之常情,就象马小军在笑君病危的时候把恐惧和怒气都发泄到武宏头上一样。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笑君,为什么他会这样无声无息的就彻底消失了。

  实习单位,家里的收发室,学校宿舍,院系办公室,所有朋友,这些可能的渠道林长安都仔细询问过,笑君没有留下哪怕只字片语给他。为什么?林长安担心的同时隐约有些怒气,他终于违背了父母的意思找去了干休所的将军楼。

  工作人员把他引到书房,老将军正在写毛笔字,听到他来,头也没抬。林长安立定在那里看着,金钩银划两行大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林长安无功而返。看来这就是老人们的意思,让他们都暂且放下,直到有一天再见,'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可是即便是惜别,又何必决绝如此?难道大家真的都认为这些年他大错特错,害了笑君?难道,这也是笑君的意思,先放一放?林长安想不透也有些不愿再想。这次不比小时候,如果不是笑君自己愿意,以他的性情,绝不可能任人左右。

  '十年曾一别,征路此相逢。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林长安闷闷不乐,也写了幅字,写完了无人可送,卷好收了起来。他和笑君上次匆匆一别就是十年,这次不知道又要多久。林长安收束心思开始为自己的事做准备,他和一家对口的法国公司签了约,对方要的急,他正好也想早些走,就开始办理提前毕业,行程定在两周以后。

  这时来了个不速之客。

  许心茵瘦的脱了形,手里攥着张化验单几乎能捏出水来,嘴唇哆嗦着,'安哥,怎么办?我哪里都找不到他。'林长安无奈再闯将军楼,居然连门都没能进,接待的人一脸歉意,说是因为笑君母亲身体不好,老首长陪着外出疗养去了,地点不便透露给外人。

  林长安在出国前夕娶了许心茵。

  周宁没有说什么,可是目光分明表示着不解。林长安淡淡一笑,没有太多解释。那时的情形,局中的局外的,或许根本就没人能完全弄明白。大家都受了冲击,做了迅速、可能也是鲁莽甚至潦草的决定。

  当时的林长安纵然对笑君再怎么不满,却仍不可能忍心看着他的小孩流离失所甚至没有机会得见天日。也许,在他潜意识里,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是一种报复,报复笑君的决然离去,好,既然你欠我的,我就索性让你欠的更多。彼时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连林长安自己也无法再追溯清楚。

  事实就是,简单的登记,然后他出国,几个月后希安寄来许心茵办理离婚的委托书,上面已经签了字。

  '那,那个孩子呢?'周宁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后来托人去她家打听过,没有听说小孩的事。也许,也许是出了意外。'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林长安看的出周宁心里在猜的那个答案。不过依周宁的个性大抵是不喜言人之恶的,所以也就不会说出来。林长安自己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疑虑,只是推敲过后总觉不大可能。如果是别人,或许难说,那人却是笑君。他能一走许多年,忽然冒充家政公司的人出现在林长安面前,也能在大病初愈之后一声不吭的走开。对他什么是'不可能'?不能打的人,他打过;不能说的话,他说过;不能做的事,他做过。这次或许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自己也没想到后果,就走了?

  至于许心茵,林长安不觉得她有说谎的必要。许心茵比他们低一届,是跟着王越强进的他们的圈子,有时会一起玩。林长安之前和她算不上熟悉,笑君和她倒看着很有共同语言。比如最后一年,笑君安分以后写过一出话剧,在学校纪念12。9活动中演出。讲的是抗战时期一对表兄妹先后投身革命,却因为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而错失了彼此感情的故事。小儿女情怀加上大时代背景,笑君把握的恰到好处。他自己做了导演,却看不上医学院的那些书呆女生,女主角特邀许心茵出演。许心茵也很有灵气,帮着改动了些台词和场景设计,把男女主角的心里活动展现的更加细腻。他们成功的理所当然。那之后笑君和心茵就走的很近。笑君生病心茵和王越强守了一天,林长安从外地赶回来换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两人就又来了。这也算是有心。

  另外他们筹办婚礼,心茵家里到最后也没有人来。林长安这才听她说了一点家里的事。离异的父母,自闭的弟弟。同样有才华而惺惺相惜,同样身世凄凉而同病相怜?林长安当时不忍细问究竟,后来却又没有必要了。

  许心茵大四临毕业,已经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她提过想和林长安一起去法国。林长安担心初到异国,一切都是未定之数,对于许心茵的身体没有好处,就提出来让她先住在平安里家里,吃饭什么的有保姆照顾。而且他的父母并不常住那里,不存在相处的压力。许心茵却不愿意,林家就给他们在心茵学校附近另置新居。当时通讯还不象现在这样发达,他们只是偶尔通通电话。几个月后,林长安在法国工作生活渐渐稳定,开始考虑过一段时间等心茵生产后,把母子都接过来。他甚至还专门到百货公司去看过一次小婴儿用的小床小被褥小衣服之类的。想着不多久就会有个象笑君的小家伙出现,心情倒很有几分期待。许心茵却忽然寄了离婚协议过来,自己失踪了。希安让人到学校打听了一下,只听说她从研究生院退了学。事后林长安又托别人到心茵家里看了看,没找到人,也没有坏消息。

  世界总是很小的,过了些时候,有人在旧金山见到了李笑君。有人见到许心茵也在美国。林长安无心细问。

  又过了些时候。

  林长安到美国出差,去了几个地方。遇到些事,遇到些人。临走的时候忽然觉得机会难得,为什么不能去拜访一下故人呢?

  可是,谁都不曾料到他和笑君之间竟然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子不语 -1
  是的,就在林长安到达旧金山的那天,李笑君车祸去世了。

  在那之前他们还通了电话。

  李笑君听到林长安的声音惊喜异常,
  '哥?
  你在三蕃?
  太好了!
  到渔人码头等我。我下班马上来找你。'

  林长安按照笑君的吩咐找到了一家小店,坐在看得见街景的窗边。他忍不住的微笑,刚才笑君的声音大的让他不得不把听筒拿开一点。

  '哥,你一定要看着我来。我的车改装过的,traffic
time一百码之内可以换四条lane。前一阵开到洛杉矶去,警察都拼不过我。反正啊,等会儿你一眼看见就能认出来!'笑君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

  林长安注视着窗外,目不转睛。

  旧金山的地势,丘陵起伏。他在'伏地'微微仰视不远处的制高点。一辆又一辆的叮当车。出现,又去了。

  下雨了。雨大了。天黑了。黑透了。晚了。很晚了。笑君没有来。

  林长安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医院。接电话的人问他是谁,是不是李笑君的紧急情况联系人某某某。最后那个人对他说,笑君在离开医院不远的高速公路上出了意外。抢。救。无。效。

  林长安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的手又伸进口袋里想找一支烟出来,再次落了空,于是止不住细微的颤抖起来。这种感觉就象多年前的雨夜,浑身都湿透了,内心完全冰冷,好像漂浮在冰海里。

  一只手轻轻捂上了他的眼睛,一张脸同时贴了上来,在他的脸颊上轻蹭,年轻柔嫩的肌肤,微凉,濡湿。林长安的手臂绕过去,揽住周宁的肩膀。

  笑君的人生,笑君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嘎然而止。去者得享安息,生者却茫然无措。后面发生的一切似乎弥散而无形,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也象一幕幕电影的断章残片,周宁不想再追问,他也没什么特别可说的。

  很多东西他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偶尔在脑海里有几桢锐化的影像。

  车子在大雨中前进,路灯照亮了被暂时拖到路边已经完全毁掉的明黄色的Mustang跑车。

  警察说过的话,'这个地段设计的很不合理。入口和紧接着的两个出口距离太近。
  他可能是下错了出口,想拐回主道。后面的车子已经看见他打了方向盘。
  可是你们知道这个城市的交通,一辆车子下了交流道,后面立刻有无数车子补上来。按当时的车速和流量,他如果当时拐回来就是一场连环车祸。
  他应该是立刻就意识到了,所以往回打把。
  雨太大了,车速又太快,车子撞到了旁边的水泥挡板。
  他作出了高贵的选择。
  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

  笑君乱而不脏的单身公寓。空空如野的冷藏室,满满都是速食品的冷冻室。粗粗分成干净和脏的两大堆衣服,帖在冰箱门上干洗店的收据。只写了几个医院科室电话的联络簿。成堆成堆的医学刊物。

  礼堂进进出出穿黑衣的人们。

  脸上带着掌印被劝出追思礼拜的中年男人,完全没了风度掩面痛哭的身影。

  反复几次路过金门大桥,没有太阳都是烟气和雾霭,来去都象漂浮在云端。

  这一切即便到了事情过去这许多年的今天,对林长安还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笑君故去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林长安没有流过眼泪。

  在笑君父母抵达之前,他和笑君的一个远亲一起料理了一些杂事。当时还没有手机,电脑也不普及。无法从笑君的联络簿上找到任何私人交往或朋友圈的线索。为了不让笑君的母亲受更多刺激,笑君的外祖父在电话里决定纪念仪式限定只有笑君的同事参加。林长安可以理解。他把车停在门外,坐在里面看着人来人往。笑君的人缘走到哪里都还是那么好。

  然后他回法国。辞职,四处游历。再次赴美读书。工作。

  有一年,他开车路过死亡谷。租用的车子在半途坏了。事先没有充分准备,水和食物都不多。没有路过的人,没有手机信号,没有报警设备。那大约是林长安一生中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他尽量避免暴晒,节省体力。等到傍晚时分才带着剩下的水粮徒步求救。

  周围是死一样的沉寂,一望无际的沙丘和干枯的河谷,深蓝的天空流星闪烁。不知怎的,林长安在那个时刻想起了笑君。

  很多年前,他们一群朋友骑车去遍了北京周边的地方。每次到达目的地,许多人就走不动了。只有他和笑君体力最好。他们会先去探探路,为第二天大部队活动做准备。

  荒处,天地间,视野里只有同伴的影子。笑君手里提着大而笨重,当时却很时髦的四喇叭收录机,里面大多数时候放着崔健或者黑豹的音乐。有时他们走远了,电池消耗光了,两人就会肆无忌惮的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大声高唱。

  人潮人海中 有你有我
  相遇相识相互琢磨

  不必过份多说 自已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作些什么

  不必在乎许多 更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必在乎许多 更不必难过
  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那个夜晚,在无人的旷野,漫天洒落的都是星光。林长安忽然意识到那个曾经风一样的存在的少年真的不在了。那个不曾握手,却总是并肩而行的人。

  路上只他一个。

  他想到很多很多。
  笑君那些年是怎么过的。
  笑君不会感到疼痛,那么最后的时刻他有没有很难过。
  笑君那么热爱文字,为什么最后什么都没留下。
  是你再也无话可说,还是,你说的太多,我都不曾明白。

  林长安不知疲倦的走着。终于在凌晨遇到了一辆巡逻车。巡警递给他一盒面巾纸,半转了身,笨拙的安慰着,'先生你还是很幸运的。我在这里工作的时间里,遇到至少三起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您处理的好,顶着太阳出来,最后都因为脱水死去了。没办法,资金缺乏,人手不够。。。'


子不语 -2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大结局 :)  'Dump him! Marry me!'

  在旧金山某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里,人们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孩念念有词的追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

  男孩带着个有些困扰的表情,尴尬的加快了脚步。

  刚下手术的两个医生对视了一眼。

  'You heard that? What did she say?'

  'Come on. These Chinese people. You never know. I met a gorgeous
Chinese girl in San Diego. You know what? Her name is He. He is a she.
Can you imagine that?'

  'Really?!
  Whatever.
  One more coffee?' 两队人马分道扬镳。

  被程勉追着到处跑的人当然就是周宁。他们为期三个月的短期交换到今天结束。三个礼拜后回本校参加大考。程勉暂时不想回国,延期了10天。周宁早早约好和林长安会齐,利用这段空窗期开车沿海岸旅行,这时正忙着各处办理交割手续。程勉想着一会儿他就真的要跟了那个男人走,心有不甘,不屈不挠的做着最后的努力。

  其实,程小兔现在对林长安的印象还不坏。应该说好感在增加。她和周宁在这三个月里赁屋'同居'。早已用尽手段把那些事从周宁嘴里问了个清楚。听到的和脑海里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叠,过后只有唏嘘。

  程勉小时候隐约知道爸爸有时会去看一位阿姨,回来后总是不太开心。父母背着偷偷说到些什么,妈妈提到'大姐他们'怎样怎样,有时还会哭。有一次妈妈似乎还特意到重庆三军大附属医院去看过在那边住院的'大姐'。她上中学的时候,继父接了个电话几乎一夜白头。他早两年已经内退了,着急的到处托人办手续,很快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沉郁了很久。就在那时程勉陪他出门爬山散心,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一向身姿挺拔的父亲忽然间竟然流露出了老态。

  至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程勉的感觉很混乱,惋惜是必然的。只是她自己身在其中,无法论断自己父母的不是。尤其是她的母亲。原来母亲时常不乐也是有原因的。程勉不能忘记父亲到美国奔丧时,母亲以为她睡着了,躲在房里夜夜啼哭。

  逝者已去,而未来还很长。程勉转而关注起周宁的事来。前车之鉴似乎并不都是美好,在这个社会上发出非主流的异声,生存并不容易。两个男人在一起,不能结婚,不能生小孩,不能同行在阳光下,不能得到认可和祝福。程勉不是针对林长安,相反,林长安没有和周宁提到笑君和她之间的复杂关系,让她很感激。毕竟这段家事绝对谈不上光彩。只是她每每想到周宁将要去面对那样一种注定无法光明的未来就不能不感到心寒齿冷。周宁单纯的可以,程勉担心他是不是现在烧昏了头。等到日后激情退色,他又该怎么办?

  程勉自觉没那个本事去和林长安直接抗衡。只好以周宁为目标,指着在他彻底陷进去之前,把他拉出来。但是周宁从四川回来和她一起出国,又恢复了原来的本性,除了那点不得不交代的旧事,关于自己,关于现在,关于未来只字不提。他沉静如故,看上去还是一泓清水,只是变深了,深不见底。程勉不免郁闷,感觉自己变成了皇帝身边一筹莫展的小太监。

  还好时不时有个袁宾在msn上侯着,给她讲讲笑话解解闷儿。

  这天袁宾告诉他们俩一个大消息,王越强结婚了。

  袁宾说,我把你们俩的份儿也出了,包了好大一红包。

  周宁心说,那我不是出了双份?王越强结婚想来不会不请林长安去的。

  程勉也奇怪,'王老师结婚关我什么事儿啊?'

  袁宾笑嘻嘻的,'你着什么急啊?到时候咱又不是拿不回来。'

  程勉一听就恨恨的鼓起腮帮子,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好缩到摄像头外面生闷气。周宁琢磨了一下才明白,稀罕的看着她。程勉对付不了袁宾,自然是不怕周宁的,瞪圆了眼珠跟周宁比大小。

  周宁只好转头问袁宾,王老师的新娘是谁。

  袁宾说,'说是发小儿。前头嫁过一个,家庭暴力,弄的几乎要跳楼才离成婚。后来就投奔那谁,许心茵,你知道吧。敢情这都是打小一堆儿的。

  本来说那女的特腼腆。王越强就在科里散糖说不办了。护士长不干,说那怎么能够啊。给我打电话让我闹他去。结果办事儿那天正主儿就呆了一小会儿。不是盖的,正经一带'拖油瓶'的仙女儿。稍微一逗就脸红,稀有物种。后来倒是许心茵从头陪到尾,都弄不清他是跟谁结婚呢。按许美女的说法,王越强够面的,追了n久才拿下。'

  程勉一听立刻头也不回的走了。

  袁宾诧异,'小兔儿怎么了,这是?八一下王越强怎么她了?'

  周宁心说王越强没怎么她,是那个拖油瓶怎么她了。不过周宁也学乖了,以前总是被袁宾欺负,这会儿乐得装聋作哑,等着程小兔去慢慢降伏收拾他。

  后来林长安也跟周宁说到这事,王越强结婚单请了他们几个朋友小酌。就他自己,新娘和孩子都没来。林长安笑说,他是你的老师,只好给了个大红包。周宁心想,既然这样,许心茵应该是没和他见面了。

  林长安的确没见到许心茵。不过他交给王越强一个红包,王越强却同时递还了个轻飘飘的信封给他。'心茵托我还给你的。'

  林长安一怔,微微皱了眉。

  王越强看他沉思不语,心头感慨。

  前不久他和小娟刚刚办好手续,把小娟母女接到自己那里。一天晚上,许心茵约他单独见面,安静的旋转餐厅,玻璃窗外是万家灯火,俗世红尘。许心茵当着他的面签了这张支票,封好,请他交给'他'。那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或许她还有些话想请他一并转告,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心茵走了,辞职南下,加盟一家颇有实力的广告公司。把林长安这些年帮她养家的钱还回来,这是不是表明心茵终于决定远离那个执念了,即使还不能完全放弃?

  王越强忍不住想,如果真能回到从前,从前那个暮春的清晨。一切从头来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王越强暗暗摇了摇头。时间飞逝,那个心怀同样执念的少年早已变了黄土。而面前这个人却毫不知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几乎完全没有变化。当年也只有他,站在笑君身边却不会被笑君的光芒掩盖。任何时候,只要有他,就能让所有的人感觉心安。

  有人过来敬酒,打断了王越强的冥想。林长安把信封装进西装内袋,事后锁进办公桌的抽屉没有拆开。那晚,新郎很快就被马小军等人灌的大醉,再没机会和林长安说些什么。

  林长安没有向周宁细说这件事,转而谈起一些轻松的话题。周宁也积极配合,不想追问。从那个山村之夜以后,疑问似乎都解开了,他们之间却并没有立刻恢复从前的亲密。

  周宁知道现在问题不在林长安,而在自己身上。

  林长安无疑是坦诚的。那天他甚至和周宁说到过他们最初相遇的情形。

  那一刻,林长安想起的是李笑君。

  这种分析,对林长安自己也是痛苦而艰难的。在那之前,他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过笑君了。不是想不起,而是刻意不去想。人生就是这样,有时为了简简单单的活下去,便不得不逼着自己淡忘一些东西。然而这种忘记却并不容易。

  随着年纪增加,见识渐长,事业蒸蒸日上,林长安心里有个角落越来越沉重。有时他甚至会怀疑当年长辈们对他的指责是对的。笑君就是有了他的庇护,才会那样任性张扬,几乎就象一朵怒放的花,肆意挥霍了生命,以至英年早逝。否则,以笑君的满腹才华,留到今日,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景况。

  周宁和李笑君无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在那个瞬间,他们的确很相似。战斗中的笑君总是微笑,象浴血的天使。恶作剧的笑君时常狞笑,象稚童带了鬼面。

  周宁思考过后,弯下腰,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林长安在恍惚中以为回到了从前,虽然只有刹那而已。他不知道那一刻是什么刺痛了他的心。人心太复杂了,说不清的何止是痛?或许唯一明白的就是,他再不会有机会去问问那人,当年种种究竟如何?就是这样,虽然不再多想,有些东西放不下,终究放不下,在你不能预料的时刻,冒出来,刺一下,痛不可当。

  如果不是再次见面,这次邂逅对周宁和林长安根本毫无意义。而再见的时候,林长安清清楚楚的知道面前这个人不是笑君。

  和周宁曾经戏言的不一样,林长安对他的确没有一见钟情。

  见到一个和笑君很象的人,他是有些好奇,所以才安排了一次饭局。进了门就被一群不相干的人包围的密不透风,那个孩子却心安理得的躲在角落大吃水果。等他走过去招呼,只在T恤上胡乱的擦了手就递过来。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看也没看他一眼。林长安啼笑皆非。他们在圆桌上对面而坐,林长安看的很清楚,周宁和笑君并不十分象。

  当时林长安还没有正式调到国内,只算临时监管。跑美国的时间比留在这边的多的多。再次遇到就是他按季度到邮局去给许心茵家寄钱。周宁取了个包裹,匆匆忙忙的拆,要不是他就得摔个大跟头。

  后来有时是无心遇到,有时林长安惦着这个有趣的大男孩,也会到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去等。慢慢的再有些约定。两个人的相处轻松愉快。直到有一天晚上,林长安忽然发现,周宁也许是喜欢他的。那之后林长安出了趟差,想了很多,终于做了个决定。

  '小宁,你要知道,笑君的确是特殊的。对所有曾经认识他的人都是。但是,'林长安把周宁的手拉过来,用自己的两手合住,握在中间,'我现在,却是只有你一个。'

  周宁不可能不感动。也不是不相信。

  只是过去他以为林长安就是完美一词的代言人。他傻傻的,拼命的在后面努力追赶。可是忽然的,他发现完美还有另外一种演绎,叫'李笑君'。

  这个长的和他有些象的李笑君弄的他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好。

  林长安再三的问,周宁才吞吞吐吐的说,'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他一起出现。你多半不会和我在一起的。'说着,不由自主的眼圈就红了,只能掩饰的靠上了林长安的肩膀。

  林长安叹了口气,把他的脸捉出来。'小宁,不要去想这种没有可能的问题。笑君去世的时候我二十五岁,你才多大?遇到你,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或者你想问的是,如果回去二十五岁,我会不会去找笑君?'周宁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林长安注视着他的眼睛,凝神想了想,'我不知道。那时我们都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而现在,用我这样的年龄和阅历再回头去判断十多年前的我,我觉得这样想很不公平。再说,'林长安的声音低沉酸涩,却仍然字字清晰,'毕竟是没有那个如果了。'

  林长安的苦心周宁何尝不懂。他用力点了点头,可是心里却觉得林长安并不能真正体会他的感觉。这恰恰不是因为林长安不体贴,不谦逊。只是他们之间差别委实太大了。只有周宁自己知道,抑制不住的那种感觉叫,自惭形秽。


子不语 -3

  周宁换了便装,办完了手续。小兔子午餐时间结束,也不能再跟。该嘱咐的话早已说过一万遍。当时没见效,再多一遍估计也不可能见效。小兔子扁着嘴走了。她跑到拐角躲了起来,等周宁转了身,才回到能看到周宁背影的地方目送他离去。

  程勉心情很有些复杂。她和周宁嚷嚷的那些话,虽然是开玩笑,却也有几分真心。想想她和周宁这几年,就象两个满是童心的孩子,一直牵着手走在青青校园里,和外面的世界隔绝。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就是天长地久,爱人朋友事业无一不完满。可是忽然有一天天旋地转,一切都改变了。

  那时是周宁默默的在一边陪着她。

  程勉有时会想,如果和周宁在一起,也许也挺好的。不是爱情,却也是温暖的,不会再受伤。就这么一辈子,做一对让人羡慕的名医。可是周宁终于还是向前迈了一步。程勉看着他,受了伤,可是还是带着伤痕,和那个人一起走了出去。

  或许那就是周宁的幸福。那么自己的幸福又在哪里呢?无论如何陈灏已经是翻过的一页。万言书,程勉大约猜到是谁,毕竟能拿到陈灏日记的亲厚朋友只有那么几个。后来也有迹可寻。只是他们从来谈不上开始,如今当然也没有开始的可能。

  那还有谁呢?

  一张脸悄悄在眼前浮现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深情,'程勉,跟我在一起吧。'切,这个专门捣乱的流氓,怎么哪儿都有你?程勉啐了一声,却终于忍不住又笑了。

  周宁回骨科和他的带教住院医告别。

  米娅是个从纽约上州来的女孩。金发碧眼,身材惹火。美人在医院也很容易受歧视,大部分患者最初都以为她是护士,根本不能相信她是个第三年的骨科住院医师。人不可貌相,周宁后来才知道这个美人还是个才女,哈佛的医学博士,麻省的统计博士。毅力也过人,在东部上学的时候每年参加波士顿马拉松。米娅曾想鼓动身材单薄的周宁开始跑马拉松,被程勉坚决制止,'你想四十来岁就换关节么?'米娅和一般的美国人一样,并不喜欢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看周宁不甚感兴趣,只耸了耸肩,不以为意。米娅教了周宁不少东西,周宁十分感激。

  他走进休息室的时候,米娅正在为一篇文章进行统计计算。这篇文章周宁看过,记得好像已经大修过两三次了。

  米娅看的出他在想什么,笑,'正在搞个小把戏。看能不能把显著性弄的好看点。'

  周宁有些吃惊,'这也可以么?没有问题?'近两年美国经济不景气,政府大幅度削减研究经费,僧多粥少,为了拿到钱,学术界造假风气日盛。越来越多的杂志刊登出应该避免的'数据修饰'细则。

  米娅说,'当然没问题。统计说到头就是个数字游戏。只要你遵守规则就行了。而且啊,'她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其实这里也有些bullshit,根本没法解释。'

  周宁不明白。

  '比如说吧。前两年我在咱们医院的统计部门和他们玩游戏。分别用三种算法计算近三十年意外死亡的人群中,病案号的统计分布。道理上来说应该是单双号各占百分之五十才对。也就是无论单号双号发生意外死亡的几率应该是一样的。可是结果出人意料哦。单号意外身亡的可能性明显高于双号。差异显著。'

  虽然她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周宁还是有些不能相信。米娅看过前一阵有周宁署名的文章,知道他医学统计学的不错,问他要不要自己看看原文档。周宁看了看挂钟,时间还有富裕,就在电脑前坐了下来。他的密码已经注销了,米娅用自己的名字帮他进入系统。

  三十年的病例量实在不小,文件的滚动条不停的翻滚。等完全load好了,周宁翻到算法部分仔细看了看,自己单开了个空白文件进行简单论证。神奇,竟然是真的。他默想了一下,林长安在仁和的病案号好像是双号。自己的是什么来着,几乎从来没用过,根本不记得了。果然bullshit。没道理可讲。他关闭了部分窗口,只剩了原数据,随手翻了翻,心血管病,中风,自杀和交通意外占了很大比例。

  因为是内部参考资料,病患的名字都没有隐去。忽然有个名字让他心头警铃大作。他把那一行数据拉到屏幕正中间,

  xxxxx9 X-J Li male 24 Asian

  死亡原因是交通意外引起的颅脑损伤。

  偷偷看了看米娅,她正全神贯注弄着自己的计算。周宁手心里都是冷汗。他犹豫了一下,进入病历数据库。输入xxxxx9。

  米娅走过来的时候,周宁已经发了一阵呆。米娅看了看开着的视窗,是尸检报告中的一系列血液检查结果。

  '你也注意到了这个人是么?发现了吧,是本院的医生。很可惜呢。你们中国人是不是工作都很拼命?名单上还有一个和这个名字差不多,年纪也大不了多少,硅谷某公司CFO,驾车途中突发心梗死了。就前两年的事。'

  '怎么会这样?我是说他。。'周宁脸色苍白,指了指屏幕。

  '不奇怪。'米娅习惯性的耸肩,'我们这一行工作这么辛苦。很多医生都有睡眠障碍。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当然看上去是比较严重了。他自己是麻醉医师,用的都是处方药。拿到也很容易。单纯说用药还算合理,也没有太过量。'

  可是那些药物都有副作用啊。周宁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看到了么,是交通意外。'米娅关上了所有程序。

  '你,认识他?'

  '恩,恩。完全没有过交集。那时我还在读书呢。不过他很有名。现在很多麻科的老人和手术室的洗手护士还记得他。

  脑子和手都难得,天生就该干这行。可惜了,说是去约会的路上出了意外。'

  '什么?!'

  '悲剧吧。据说这人是个工作狂。几乎吃住都在医院,每周工作量超八十小时那是肯定的,几乎什么时候都随叫随到。

  手术室护士长说,那天罕见的下大雨。他们刚收了个车祸意外的患者。患者临上台癔病发作,吐着舌头缩不回去了,非说自己是外星人。腹腔出血呢,大家都急了。

  当时就是这个医生,他本来都交过班正准备走。听说了就又回到患者那里跟他说,你很幸运,你知道么?因为你这个病啊,只有我会看。我要是治不好你,你这辈子就完全没希望了。后来他就在麻醉车的小抽屉里翻了一阵。用手握了一个小针头,在患者头顶扎了一下。那人舌头马上就缩回去了。

  然后他就走了。据说他从来没这么早下过班。大家看他很高兴,问他是不是去约会。他就笑着跑了。结果没多久救护车送回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很多人去了追思礼拜,那个神秘的女朋友居然没出现。这事现在医院里还有人在说呢。医生这破职业。真没辙。。。'

  周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米娅道的别。他还要回家去取简单的行李,然后到机场跟林长安会合。这个城市对林长安有太多不好的回忆,周宁不愿他进城来。

  独自走在起起伏伏的路上,周宁觉得肩上装着杂物的包越来越沉,压在心口,让人透不过气。原来他长期以来的预感并没有错。'我们从来不曾谈到过。'如果谈到了呢?一切是不是该有所不同。

  过了五个路口,开始爬坡,翻过这个坡他和程勉的公寓就到了。

  意外又不意外的,慢慢视野里出现了那个人。悠闲的靠在一辆银灰色带着三叉星徽标志的越野车上。一眼看见他就迎了上来。手伸过来搭上周宁的肩膀,停顿了一下,却并没有拉近了拥抱住,只是拉下他的包,自己提着。

  周宁魂不守舍的看着林长安脸上的笑容,心想加州的阳光怎么这么刺眼呢,竟然晃的他什么也看不清。

  林长安牵了他的一只手,握住就不笑了,放开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小宁?不舒服么?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在空调房间待太久了。'

  '是么?'林长安有些担心,'是不是最近因为要走,工作太拼了?'

  周宁努力振作,'怎么会,我们上去吧。'他拉了林长安的手往楼上走。

  '怎么不会?你知道么,马克土温说过一句话,我经历过最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你的手比冬天还冷。。。'

  周宁忽然在无人的楼道里收住脚步,转头看着他。

  两人面对面的牵着手,贴的很近,稍微靠一靠,就可以唇齿相依。周宁睁大了眼睛,脑子里瞬间百转千回,该,怎么办?

  很想抱紧了他撒娇。很想咬住他衣襟上的一缕纤维,把紧张无措的情绪都消磨掉。想跳起来大喊大叫,把一切理智都抛开。或许应该去做个手术,去掉这之前的所有记忆。告诉他,你守着我好不好,你来找我,我纵然没了记忆,也仍然会记得你。或许应该更任性一点,求他,我们走吧,车子,行李,名字,一切都不要了。到一个没有人的荒岛,连身上的衣服也烧了,
只有你,只有我,从现在,到未来。

  忽然楼上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就有急促的脚步声。

  周宁打了个激灵,好像刚刚从一个恍惚的梦中惊醒。林长安却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手稳稳的捉着他的,眼睛定定的,温和的看着。他们对视着,经月经年,从亘古洪荒到永永远远。周宁在他的眼睛里找到自己,想着他曾经说过的话,'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都可以问我要。'

  'I want to escape.'周宁缓缓的说。

  林长安笑了,俯过身来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忽然拉着他飞奔下楼。银灰色的车子子弹一样开了出去。

  不久以后,一架小型飞机从城市南部腾空而起,在市区上空漂亮的打了个回旋。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西班牙式的建筑,车子川流不息小如甲虫。医院,周宁的公寓楼,繁忙的高速路,人来人往的渔人码头。

  周宁默默的看着,在心里完成一个祭奠。

  那里,他停留过;那里,他离开了;那里,他等待过;那里,他迷失了。

  晴空万里无云,夕阳的光扑面而来。周宁指了指窗外,林长安会意,他们追逐着夕阳而去。飞机越过金门桥,渐渐的人烟繁华都被抛在身后。可见的只有前面的光明,滚滚不息的浪,和岸边苍郁的森林。阳光刺眼,周宁的眼睛慢慢湿润,不知什么时候,他和林长安的手交握在一起,给了他无尽的力量。周宁没有回头去看那个被抛下城市,只是鼓起勇气,对那个必定会跟随一生的影子说,你那么好,或许我什么都不如你。可是,我对他的爱和你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也永不放弃。

  他转过头去,模糊的视线里,林长安熟练的操纵着飞机,用耳脉和地面保持联系。感受到身边的目光,林长安看过来,脸上是个温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