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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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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作者:Ciel Mu(1~3部)part1

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

文案:未能称帝的亲王将自己的孩子偷换入宫成为太子,而自小仰慕皇叔的少年在终于知晓身世的之后,发现已经深陷罔局挣脱不得。

第一部:殿上谁为唱阳关
一 雪踪

  一 雪踪

  天佑七年的时候,北嵎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皇城的街道屋檐上堆积起不及清扫的厚实落雪,白砂糖似的粘稠细腻。皇帝北辰禹一面在朝堂上听取国师关于瑞雪昌国的预言,一面兀自担心罕见的严寒是否会让百姓赶不上来春的开土。北嵎虽是以好剑著称的尚武之国,民生根本还是不得不顾,皇城外的耕田更是数年之前填沟平坎、辛勤开垦而成,耗费农人的不少血汗。想到此处,北辰禹侧过身去,将本来放于膝头的手搭上了龙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到呼吸凝結而成的白气迤逦而出,渐渐升高越过了头顶。

  然后他便厌倦似的低下頭去。垂琉遮住了王者隐约的表情,群臣只见到如同殿外飞雪一样冷漠的手指,敲击着龙椅扶手上金漆映衬下的椭圆碧玉,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国师明白这是王者不耐的表示,识相的闭了嘴,退到一旁。北辰禹又移动了一下身体,动作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到。他困惑的皱起眉,出声问道:"如今是什么节气了?"

  体察上意的时令官立刻出例,恭声答道:"皇上,刚过了大寒。"

  "大寒。"北辰禹重复一遍时令官的话。王者的声音是平和仁慈的,却稍带着慵懒粘滞,好像流通不畅的水渠,让人提心吊胆:"如此说,这雪下的稍晚了。"

  时令官一愣之下,终于悟出话外之音,立刻接口答道:"皇上,臣连日细察天象,虽天降晚雪,然立春后当会即刻回暖。料想定不至耽误百姓惊蛰开犁,春分起秧。"

  北辰禹满意的稍稍颔首,冠上垂琉相击,发出轻微的声响:"如此,便好。"

  "皇上时刻心念百姓,吾等为臣,竟是不及。"

  北辰禹又是点头,仿佛每日的上朝听政仅由这一单调的动作重复而成。他的嘴角无声上扬,表示领受了时令官的奉承之词,被华冠遮住的眼睛却流露出少许讥讽的笑意。——这本是他的江山,合该因由他最是操劳,岂能由他人尽数分担了去。明君固然不能事必躬亲,固然需使人尽其能,兵粮大权却需牢牢抓在手中,时刻不能松懈。这种掩盖在知人善用背后、身为王者的微妙独占心理,即便最乖巧的臣子亦难以有所体会。

  最大的心事得以解决,北辰禹再次回复原先的正坐姿态,百官们知道这是将要退朝的暗示,纷纷肃立而待。北辰禹的目光扫视而过,突然记起今日初上朝就想要询问的疑惑,方才被国师的长篇大论一扰,险险忘了。

  "三皇弟呢?"他发声问道,微敛起眉头,露出真诚切实的不解神情:"今日怎么不见他上朝?"

  "皇上忘了,胤弟昨日里就告假说,今日若雪,便要去雪地围猎。"回话的是北辰禹的兄长,惠王北辰望。自北辰禹登基之后,朝政便由皇帝一手把持,他同三弟北辰胤虽按北嵎朝历各自掌有禁卫军队,在议事决策上却并没有太多干预的余地。所幸北辰禹继位以来,北嵎风调雨顺,国富民殷,赋税征兵、内交外联皆是井井有条,审慎睿智的王者没有耗费太多的心力,便得以坐享太平天下。北辰望清楚的记得,昨日北辰胤提及早起狩猎的时候,北辰禹还特意提到一直想叫宫人给小太子做件防寒的袄子,却独独寻不到可用于领口的上等毛皮,耽误了许多时日。北辰胤一口应允若是猎到白狐便会送入宫中,然后才向北辰禹辞的行。这件事,皇帝绝不可能今晨一早便忘得一干二净。

  ——敏锐而多疑的王者,不过是想让所有朝臣都注意到天锡王北辰胤因玩乐而不出早朝的事实罢了。

  北辰望想到这里,迅速收藏起推断揣测的心思,像其他朝臣一样回复了方才的肃立姿态,不愿卷入皇帝无伤大雅的小小阴谋。北辰禹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后,"唔"了一声,随后右手阔袖扬起,温和地吐出"退朝"两个字,声音内敛而不失威严。

  倘若三弟当真猎到稀有的白狐,倒正好给凰儿做裘衣,他起身的时候想。

  北辰胤并没有想过真要猎狐。

  自皇子时期起他就养成武者的习惯,狩猎贯来是他的爱好之一。今日天时凑巧,他只是想顺水推舟再误一次早朝,也正好避开二哥朝堂之上每每看他时候,如芒刺在背,闪烁不定的目光。他并非惧怕这样的目光,只是单纯不喜欢被那人俯视的感觉。

  论文韬武略,兵法国论,三兄弟之中皆以他翘楚,这一点,先皇并不是不清楚。然而当年北辰望主动让贤之后,父皇几经考量,仍是将位置传给了北辰禹。宫内长幼有序,北辰胤的母后又并非出生贵族,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从没有觉得意外,也不曾起过怨天尤人之心。更何况他的布局已经层层展开,有朝一日必结硕果,如今所欠缺的,只是耗时长久的隐忍同等待。宫廷中的压抑掩藏他应付起来虽是得心应手,却总比不得纵横山岭间的汪洋恣肆。今晨自出皇城以后,他策马挽弓在林间雪地上且行且驻,全没有寻常狩猎者的戒备紧张,偶然见到几只棕色皮毛的小兽耐不住饥饿出来觅食,他也只是勒住马缰,将手轻搭上弓弦,在空气中拨动出嗡嗡的闷响,然后眼看着小兽们耷拉下尾巴,簌簌的蹿过雪地,遗留下一长串细碎连绵的脚印。

  所以当他为了那只一闪而过的白狐急追了十数里,而后又弃马步行随入山中,终于一箭将那狡诈畜牲射倒,回转身来才发觉身边侍卫尽失,而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的时候,不是不懊恼的。
  俯身拾起犹自蹬腿挣扎的猎物,北辰胤想要苦笑。若论弓箭造诣,北嵎,四族,乃至放眼中原苦境,恐怕亦无人得与他匹肩,只是传言中不曾失手的苍龙弓,对方才急速逃窜的小小狐狸却毫无用武之地。要杀死猎物易如反掌,然而狐皮最暖之处便只在四肢腋下,其下依次是脊,腹,臀等处,猎取之时要分外小心,不能坏了皮毛。猎狐为生的猎户多挖陷阱,极少使用弓箭,若在野外偶然碰着狐狸又寻不到合适的猎杀时机,便宁愿做下标志放过猎物,不敢轻易出手。
所幸北辰胤方才伺机良久的一箭,正从白狐侧面射入,贯穿两眼,将狐狸牢牢钉在地上,只流下小小一滩血迹,皮毛丝毫不得损伤,好歹也算不枉一番辛苦。

  这是只方长成的小狐狸,体形不大,虽然正值取皮成衣的佳时,却不知够不够料。不过要给元凰做个袄领,料想总是不差。北辰胤将狐狸提在手中反复检视一番,确定狐皮无损之后,才将猎物放入随身的皮囊。他在破晓交接时分便已来到城外远处专供皇室狩猎的圉苑,如今雪晴风歇,天业已光明透亮,他极目望去辨明方位,才发觉自己竟已行至离皇城不远处,若抄小路下山,大约可以走回城中。虽说圉苑那边,王府侍卫长弄潮生等人想必正寻他寻的辛苦,十有八九却也知道他是追逐狐狸绕迷了路,待回到王府之后,派人知会他们一声,召回府中便可。北辰胤这么想着,脚下便不逗留,很快绕到了山下,正往皇城方向前行,不意却听到欢天喜地的一声"三皇叔",声音分外熟悉,被夹杂着寒气的微风远远送至耳边,俏皮的打了一个转身,才钻进他的耳鼓。

  北辰胤循声转头望去,见到旁边林立的小树丛里,谨慎的探出一个小小脑袋,被披风上的皮帽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绺细碎的金色刘海,软软搭在额前,另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灵活大眼,正兴奋的盯着北辰胤瞧。孩子被树干遮住的身体后面似乎还有着几双慌乱挥舞的手,正颤巍巍的拉拽着,试图将他重新拖进树丛里躲藏。
他扭动身体,奋力挣开那两双意图控制他的手,金色睫毛下的眼睛仔细将北辰胤上下打量,确定没有认错人之后,大眼中方才微有警觉的戒备神色顿时化成一片阳光下的春暖花开。他笑着仰起脸,快乐的张开双手,努力抬高双腿跨过雪地,大踏步地向北辰胤奔过去,全然不顾身后那几双手的主人们正在心底大呼流年不利。

  虽然说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这里遇到,迎面而来的孩子确是当朝太子北辰元凰没错。北辰胤一面留意着元凰的动作,一面抬头看向方才元凰藏身的树后,平日里最得元凰喜爱的两位宫女知道逃脱不得,讪讪的走出树林,吓得忘了向王爷行礼,径自屏息跪倒。从北辰胤的位置看去,只见到两名少女低垂的头,连同口鼻间因呼吸而起的清氲白汽中形状姣好的耳廓。

  几日连雪,城郊地下早已堆成白莽莽的一片。北辰胤身材修长不曾察觉,现下看到北辰元凰奔来,才发现对于一个不满四岁孩子的身量来说,这雪实在积的过高了。城郊地底不如皇城修缮完全,尚有许多坑洼不平之处,如今都被雪掩盖了看不真切。北辰胤刚要开口提醒元凰小心,小家伙已经一脚踏进坑里,深雪没到膝盖,好像立时变矮了一头。元凰人小力弱一时拔不出腿来,尚来不及叫喊呼救,整个人借着方才前冲之势,结结实实就往雪地上砸去。所幸北辰胤快了一步,抢先将他一把拎起,顺势抱上肩来贴在怀里。元凰被吓得不轻,一时缓不过劲,双手紧紧搂住三叔的脖子,把凉凉的小脸湊上去,眼泪在眼眶里来来回回的转,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哭。

  北辰胤手底加力,让元凰知道自己已经把他牢牢抱住,他又怕元凰着凉,将孩子举到面前替他紧紧帽子,同时低声问他:"元凰怎么会在此处?",倒是绝口不提刚才惊险之事。

  "采玥容萱说,城外的雪比花园里的厚实好看,我让她们带我过来。宫里人不让,我们就偷偷跑出来了。"听到三皇叔询问自己的冒险壮举,北辰元凰立刻忘了委屈,清秀的小脸上显出点洋洋自得来,忙不迭的开口炫耀。北辰胤点点头,看向远处还瑟瑟并跪着的少女,微微眯了眯眼。——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这两名宫女定是经不住元凰的死缠烂打无理取闹,偷偷带了小太子出来看雪景,本想逗得太子开心便立刻回宫,不料却被自己碰个正着。二皇兄也真是不加考量,居然在东宫留有如此不识利害的宫人,还日夜伴在太子左右,即便不出今日这般的意外,长年累月让太子养成随心所欲不识大体的性子,也绝不是件值得庆幸之事。

  北辰胤这么想着,一面却叫跪着的女孩起身,不见一点生气的样子——这两个宫人虽然留不得,却不便今日在元凰面前发作,等到了东宫说明事情原委,自会有管事之人着手处理。他本想告诫元凰日后不可如此鲁莽行事,却见孩子满脸期待的望着他,分明是觉得自己勇气可嘉,要讨他表扬的意思,不由放缓了口气,向着元凰道:"以后可不能这样——若再偷偷出宫,下回三皇叔不在,摔疼了也无人理。"

  元凰乖巧的点头,手却依旧巴着北辰胤的脖子,把下巴驾在他的肩膀上,是不肯再自己下地行走的意思。他不知道已经闯了祸,只觉得今天出宫既看到了传说中美轮美奂的雪景,又凑巧遇到多日不见的三皇叔愿意抱他回宫,一切简直再是完满不过。虽然他险些在雪地里摔个嘴啃泥,但同三皇叔温暖的怀抱相比,那些细小短暂的委屈也便算不得什么。宫里的这些长辈里头,他最亲的就是三皇叔。三皇叔不会像大伯那样老是夸他聪明机灵,也不会像二舅那样成天给塞稀奇玩具,更不会像父皇那样,有空的时候便陪他玩耍用膳;可三皇叔生得好看,这便让元凰喜欢——元凰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依赖北辰胤的原因,同北辰胤生就的俊美并无太大干系——一个四岁的孩子,自然无法分辨出男人看他的眼中,其实偷藏着一种很特别,很特别的温柔。

  雪晴的清晨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冷冽,元凰身上穿着厚厚的披风,抱住北辰胤脖子的一双小手却暴露在空气之中,不一会就冻得发红。孩子沉浸在异地相逢的兴奋之中浑然未觉,北辰胤却多了一份细腻心思,觉察到贴近耳后的短小手指慢慢变凉。他将元凰的手臂轻轻拉离,在孩子表示不满之前,一手搂住孩子的腰,另一只手将两只小手拢在一道,握在掌心。

  元凰呆了一下明白过来,不好意思的腼腆笑着,大人似的说了句"谢谢三皇叔",然后缩起脖子,两只手又有意无意的往北辰胤掌心里蹭了蹭。那一瞬间他开始觉得自己已处于最为结实严密的保护之下,任空旷雪地上的严寒再是肆虐可怖,也不能将他伤害分毫。

  北辰胤叹口气,抱着元凰往皇城走去。立在旁边的两名宫女识趣的跟在后面,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一面惶惑的猜测将要接受的惩罚。他们行了几步,突然听到方才元凰藏身的树丛中传来晰晰簌簌的响动,稍顷竟然钻出一头雄鹿,体型瘦削,支角亦不长大,只有些许分叉。冬日里鹿群通常在黎明前后结伴活动,天亮后便甚少出现。这一头不知是经验不足,还是觅食昏了头,见到他们一行四人也不躲避,只是立在原地呆呆望着,温润的棕色大眼好像两颗光滑的玻璃珠子。元凰扭头见到这般景象,惊喜的叫了一声,回过神来又怕吓走了它,赶紧抽出两手,捂住了嘴巴。北辰胤一手抱着元凰无法拉弓,箭囊亦在背后无法抽取,本能的摸向腰间匕首,本想脱手掷去,却在听到元凰的叫声之后停了动作。一大一小两个人便默默同雄鹿对视着,身后跟着两名同样屏息静气的宫女,提着裙角,迟迟不敢迈步。雪地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闪烁,打在鹿的皮毛上溅起一圈光阴,折射出一圈圈彩虹的颜色,使得那个早晨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直到那头雄鹿反应过来,掉转头去迈着小步轻快的钻回树林,元凰才又回转身来。他笑嘻嘻的抓住北辰胤伸来的大手,像模像样的仿造起皇叔刚才的动作,想将北辰胤的手也合拢在自己的掌心之间。无奈他的手实在太小,纵然两只拼凑起来,也无法将北辰胤的手掌全全覆盖。

  "我同三皇叔,一人一次。"元凰说。

  他的小手已经被北辰胤捂的温热,现在搭在北辰胤的掌心,居然真能传递进一丝脉脉的暖意。北辰胤无奈的笑笑,解开孩子的手,一脸认真跟他商量:"我练过武功,你年纪还小——大人总要让着孩子。"

  元凰听完这句话,板着小脸想了一会儿,点头觉得有理。于是又将手交给北辰胤暖着,心安理得的由三皇叔抱着入城去了。


二 腊酒
  二 腊酒

  甫下朝,北辰禹便被告知了太子失踪的消息。长孙皇后站在他的面前,纤长手指垂在衣侧,偶然拽过衣角轻捏一下,显出符合她身份的大方从容来,端丽的面庞上看不出过分焦虑的痕迹,薄胭淡粉的妆容仍是一丝不苟。她柔声说道,前些日子凰儿便闹着说要去城外看雪,妾身没敢答应。听东宫的太监们说凰儿昨夜又闹了一宿,今日想必是偷偷溜出宫去了。好在有采玥容萱两人随着,耍累了自会回来,皇上不必太担心。

  北辰禹冷哼一声,出口却成了皇后的闺名。"含荷",他唤道,"你这般镇定,竟好像不关心凰儿似的。"

  长孙皇后闻言也不辨驳,浅浅一笑,微垂臻首,愈发透出温婉:"妾身是怕皇上担心。"

  北辰禹随即笑起来:"朕不过说笑一句,皇后怎么当真了。凰儿是你我唯一的骨血,自然亦是你我的心头肉,掌中珠。朕怎会觉得你不关心凰儿。"他见长孙皇后并不接话,话锋一转又道:"皇后随朕去东宫看看吧。朕亦有些时日没见着凰儿了。"

  长孙皇后诺了一声,随在北辰禹身后往东宫方向走去。相较起儿子心血来潮的任性胡为,反倒是长孙皇后的行止更吸引北辰禹的注意力。他自己虽然挑不出皇后的缺点,却也从来不曾了解过这个女人。夫妻十余年,他未曾见过长孙含荷有过任何有损仪态的表情。哪怕当日少年佳偶气血盛旺,如胶似漆的床底之间,她也只是秀眉轻蹙,檀口轻抿,唇角若有若无的呻吟出声,全无半点淫浪之态。

  入宫以来,长孙含荷未有所出,年近三十岁才得子元凰。北辰禹本来还担心她对元凰宠溺太过,不久便发现这完全是自己的多虑。皇后对元凰甚是关切,却从来没有过分的围护。甚至在有些时候,北辰禹会觉得她表现的太像一位皇后,而不是母亲——后宫之主永远是克己自持的,而母亲则或多或少会为儿女放弃原则。对于北辰禹而言,长孙含荷是皇后的绝佳人选,却完美的有些疏离。她太过温婉柔顺,反让王者觉得不愿亲近。这也便是,北辰禹在民间的爱人渡香蝶,虽然美貌雅致皆不及长孙皇后却让王者难以割舍的最大原因。

  皇帝寝殿距离东宫不远,才行了稍许功夫,便能听到自前面宫殿传来的嘈杂,混杂了各种人声呼喝抱怨,却又都捏着嗓子不敢大声喧哗。在北辰禹听来,整个东宫就仿佛充斥了蚊虫般的嗡嗡声,宏大却空虚,填满了宫殿的每个角落,在梁宇间穿梭留恋,挥洒不去。

  这恼人的声音让北辰禹心头冲起一股恶烦,使他有一瞬转身而去的冲动。然而王者温润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只是加紧了步伐向东宫迈进。他听到身后裙摆曳地的细微声响也略微急促起来,知道长孙皇后正跟上自己的脚步。

  甫踏进东宫,北辰禹同早他一步,刚送太子回宫的北辰胤正打了个照面。东宫大小太监宫女正为太子毫发无损的归来感激庆幸,一面竭尽全力责骂两位私自出宫的宫女,一面从北辰胤怀里接过因温暖舒适而昏昏欲睡的北辰元凰,不确定是不是该将太子叫醒。若不是宫门口执事太监诚惶诚恐的请安,大家可能都无法意识到皇帝的驾临。北辰胤见到二哥姗姗而来,立时放下元凰屈膝跪拜,并无半点延误:"臣北辰胤参见吾皇。"

  这边元凰被东宫里霍霍杂杂的一闹,瞌睡早醒了大半。揉揉眼睛见是北辰禹,便也就着北辰胤的膝边跪倒,像模像样的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元凰这般贴在北辰胤身边跪拜,在北辰禹居高临下望去,倒像极了一幅北辰胤父子同拜君王的场面,仿佛不期而至的自己,才是打乱他们一家天伦之乐的罪魁祸首。这番景象同方才东宫恼人的嘈杂声音搅和在一起,让他觉得胸口烦闷热气上涌。他不明白北辰胤为何偏会出现在这里,但觉得眼前景象刺目至极,却也不好发作,就这么过去将元凰拉往一旁。顿了片刻,气息稍平,北辰禹方松懈下表情,用他惯有的安宁声音道:"都平身吧。"

  北辰胤直起身来,不着痕迹的退后了两步,由原来的并肩改为立于元凰身后。长孙皇后向他微一欠身,施礼道:"三皇叔。"

  北辰胤称呼过皇后,便转脸向北辰禹禀报:"臣在城郊狩猎之时正碰上两位宫娥带着太子赏雪。城外人口杂乱,臣恐太子年幼或有疏失,便擅自命二位宫娥伴太子速归,请皇上恕罪。"
  他这一席话,将元凰出宫赏雪一事说的体面大方,仿佛反倒是他为人长辈多此一举,方将元凰送回宫内。言语之间,不但将元凰私自出宫之大错说的轻描淡写,也顺便遮盖过了东宫掌事太监疏于管教之责,更是避而不谈北辰禹在东宫人事上的用人不当——东宫管事失责,北辰禹心知肚明自会处理,他北辰胤身为人臣,绝无当面点出皇帝错失的必要。北辰元凰在旁边听着,也知道三皇叔是在为自己的胡闹开脱,当下仰起脸来要向着身后的北辰胤笑,却被北辰禹一句话打了回去:"凰儿,莫以为有三皇叔为你求情,今日之事便可不咎。你且入内去好好反省,一月之内不得跨出殿门。"

  北辰元凰一张小脸顿时垮下来,却也明白父皇向来一言九鼎,万万不容违背,只得扁扁嘴,不情不愿随着采玥萱容入殿去了。待他的身影消失,长孙皇后才迤然上前,向北辰胤深深一礼道:"东宫侍婢胆大妄为,都是妾身往日管教无方。此番多亏三皇叔了。"

  "臣正巧碰到皇侄,皇后言重了。"

  长孙皇后还要再谢,北辰禹早见到北辰胤脚边横着的白狐,便开口问道:"三弟狩猎可有收获?"

  "托皇上金口,果真觅得一尾丰毛白狐,臣正想交与东宫之人给太子作寒衣。"

  北辰禹哈哈一笑,转向长孙皇后:"你看,你总说凰儿的几件新衣都寻不到中意的领口皮料,如今三弟称了你的心了。"

  "是,"长孙皇后垂下眼睛,轻允一声,又欠了欠身,"有劳三皇叔费心了。"

  "不过小事而已。"元凰已经安全送到,北辰胤不想再无谓客套下去,正欲找个理由告辞,却不妨北辰禹出言相邀:"时近正午,我们兄弟也许久不聚。既然今日凑巧,三弟不若留在宫中陪朕共用午膳吧。"

  "……皇上美意,臣却之不恭。且容臣回府梳洗更衣,再入宫用膳。"

  "咦——你我兄弟之间,何来这许多讲究!——含荷,你自回宫休息去吧。"北辰禹再不容北辰胤多言,长袖一扬,转身负手而行。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天都帝王的君临气势竟在飘洒沉静中显露无遗。北辰胤不敢耽误,即刻随行在后。长孙皇后退到一旁,直望着北辰胤去得远了,方才轻叹一声,命人将地下的白狐拾起,拿到跟前看了又看,从来温和无争的目光隐在阴影下闪闪烁烁,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北辰禹的午膳以一位帝王来说显得格外单调。时值严冬,膳桌上也无时令鲜蔬,珍禽野味,只摆了四五样寻常菜色,又特意因为北辰胤的加入而备了酒。北辰胤卸了弓箭匕首,同王者相对而坐。看似随意而坐的两人再加上面前无甚希奇的菜肴,若无旁边伺候的宫人往来穿梭,
看着正像是一户北嵎寻常富贵人家,全不似深宫内院的排场。

  北辰胤没有饮酒的习惯,这在尚武的北嵎皇族中很是少见。自少年时起,每每贵族们狂饮尽欢,三皇子北辰胤便往往稍呷几口便不着痕迹地以茶代酒。他不饮酒的事实虽然并无刻意隐瞒,皇城中却鲜少有人注意,北辰禹同他一起在宫中长大,自然便是知情者之一。纵是了解北辰胤的习惯,
王者仍是劝了几次酒,北辰胤恭恭敬敬饮了,并没有太多说话。酒水有些淡薄,带着清涩,却是宫中特酿,正符合皇帝怀柔无争的处事原则。

  "这是今冬新酿的渡寒青,三弟以为如何?"

  "渡寒青年年新酿,皇上对此酒倒是情有独钟。"北辰胤道:"臣不懂酒,只以为此名甚妙。"

  "哦?"

  "此酒色清而液稠,更微带冷香,想是取腊梅所酿。酒名中若只得一个寒,纵然点其来历却略显清冷,而今加上渡青二字,便成渡雪迎春之意,便是极妙。"

  北辰胤的话虽是奉承之语,却也出自真心,即便在北辰禹听来,也挑不出什么令人不悦的地方。他亲自替北辰胤满上一杯,笑言道:"三弟好风雅啊——平日天锡府中,想来便是曲水流觞之所了?"

  "哈,方才皇上询问,臣不量力答之。"北辰胤推托道:"怎敢担风雅二字。"

  "哎——"北辰禹双眼微弯,露出揶揄笑意来:"朕前些日子可是听闻巷间传言,说天锡府中来了位彩衣的美貌女子,盘恒半月方才离去啊。"

  北辰胤闻言不见惊色,低头略一思量,坦然答道:"皇上所言之人,当是日前在臣府内做客的采剑竹水琉竹女侠。她曾上中原问侠峰,同诸位高人论道比剑,臣对中原群侠一贯倾慕,正巧竹女侠途经皇城,便留她在府内数日请教。"

  "哦,皇弟同中原武林素有来往么?"一番迂回,终于托出最紧要的问题,北辰禹仍是不经意的语气,抬手将一碟蜜藕推至北辰胤面前,是要他举箸享用的意思。

  "臣只想为皇上招揽人才,无奈虽有心结交却不得法——"北辰胤接口说道,毫无犹豫:"皇上若有意,臣即刻引荐竹女侠入宫觐见。"

  "嗬,此事不可——朕不欲夺人之美啊。"听眼前之人回答滴水不漏,北辰禹目光稍敛,重又回复揶揄语气,将方才一场试探轻轻掩过。"对了,曾听大皇兄说今冬严寒路冻,皇城内常有人躲避车马不及以至死伤。朕只顾担心农人春耕,反将此事疏忽了,三弟可知现下城内如何了?"

  北辰胤放下筷子,以上朝回奏的语气恭声答道:"臣前几日听大皇兄提过,昨日已拨出麾下三百禁卫军供大皇兄临时调度,在城内添加巡视救护,料想当有助益。"

  "如此便好——却不知是如何巡护,昼夜可有差别?"

  "这……",北辰胤露出为难的神色,沉吟片刻才道:"臣所属之禁卫军只在城郊巡查,皇城内部一贯由大皇兄麾下禁卫军同宫内护卫军协同管理。此次城内人手不够,臣才调派人手协助大皇兄。他如何调派禁卫军,臣实不知详情。皇上当问询大皇兄才是。"他说话的语调很是平缓,却又带了些尴尬歉意,仿佛正因为自己无法圆满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感到少许不安。

  北辰禹笑起来,夹起一片蜜藕,并不着急送入口中:"大皇兄府内卫军统领玉界尺,同三弟不是旧交么?朕记得当初,还是你向大皇兄荐的人。"

  北辰胤点点头:"皇上所言无差。然早先玉界尺同臣府内侍卫统领弄潮生因私事交恶,臣从中调解不成,玉界尺反怨臣护短。自此之后,玉界尺每每望臣而走,不复旧交——此事原是误会一场,臣本欲请皇上为臣说项,然而事情起因乃是他两人之间的私隙,实在不便向皇上开口。"

  其实玉界尺同弄潮生之间所谓的私怨,最开始只不过是玉界尺在皇城中抓捕逃犯之时不慎误抓了弄潮生的长兄,事后又碍于颜面不肯道歉罢了。这样的事情在官宦密集各蓄门客的皇城并不少见,本来大可小事化了,结果却越闹越大,直到了两位侍卫统领刀剑相向的地步,两府上的众位侍卫相见也是横眉怒对。一时间皇城内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乃至北辰胤同北辰望朝堂之上见面都觉得尴尬。他二人屡次调节未果,只得由得两位统领去,所幸弄潮生同玉戒尺皆是识大体之人,不曾闹出事端。——当然,在北辰禹看来,这场闹剧全是出自有心人的一手策划,只用来杜绝北辰胤有心掌控北辰望所属禁卫军的流言罢了。他虽然心知肚明,却苦于抓不到证据,也就自然无从点破。北辰胤就像是王者心脏旁边一根细若纤毫的刺,看得到,拔不去,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发难,刺入心脏。想到这里,北辰禹凝聚起原本散漫温和的目光,悄然投注到对面男人的脸上,想要看透他恭敬表情下的掩伏着的呼啸杀戮。

  北辰胤的外貌多半承袭自他的母后祯妃,年幼时便是他们三兄弟中最为俊逸的一个,也因此颇得先皇的喜爱。同祯妃一般,北辰胤左眼角下生有一粒细小泪痣,在幼时让孩子显得格外惹人疼爱,在少年时候便使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凭添上几分柔和魅惑。
然而随着年岁的推移,北辰胤有增无减的俊美之中逐渐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压迫同威胁,既不像他妩媚温婉的母后,也不似恭良仁厚的先皇。北辰禹太子之时,先皇曾随口向他言道,你三弟除了五官神似祯妃,半点也不像是她的骨肉。待到北辰胤成年之后,皇城名媛中对他倾慕的虽是不少,却鲜有达官显贵敢于开口提亲,想来也是北辰胤看似不易亲近,恐他不懂疼爱妻子的缘故——然而太子元凰却是个例外,自懂事开始就对北辰胤粘的很,似乎一点儿都不怕他。

  想到元凰,北辰禹又记起方才东宫中让人闹心的一幕,才发觉思绪不知不觉间已经飘的远了。对过的北辰胤早已停筷,远处宫外隐约的报时声提醒北辰禹该是回殿处理政务的时间。他收回远游的目光,向北辰胤歉意地笑笑。北辰胤明白这是王者默许自己的离开,起身行礼便要告退,北辰禹却忽然出声关切道:"这几日风寒刺骨,三弟外出狩猎,要小心身体。"

  北辰胤本想回答一句诸如"谢皇上关心"之类的冠冕之词,话到嘴边又咽下,最终低头应了句:"是",退了出去。

  北辰禹命人稍整衣冠,便向太和殿去了。他不知道三弟是否听懂了方才话中的暗示,又或者从不曾将他的旨意放在心上:皇城之中暗流蠢动,天锡王你,时时刻刻都要小心哪。
  王者所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提醒北辰胤小心身体的三个时辰之后,东宫派人慌慌张张来报,说是太子日间外出受了寒,此时竟发起高热来,连皇后都认不得了。


三 龙子
  三 龙子

  北辰禹并没有立刻赶往东宫。

  北辰元凰是他的独子,也便是皇城中除他之外最为尊贵紧要之人,平日里若稍有个头疼脑热都能将一班御医吓出半条命去。如今元凰突发寒热乃至神志昏迷,想必御医间众人早已尽数赶往太子东宫,用尽浑身解数,唯恐施救不及便是人头落地。再加上长孙皇后又亲临看护,这一大票人马定已扰得东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若有未见过这等阵仗的胆小宫人,只怕会真真吓死过去。在这种时候,北辰禹的驾临除了让御医们更为惶恐,让东宫诸人更为胆颤之外,实在没有任何的有利作用。相对而言,他的有意避让反能让御医们体会到王者对他们的全全信任之心,从而更为专注的救护太子。

  深知其中道理的北辰禹,按耐下担忧的心情,开始着手处理皇朝不久后开春大典的相关事宜。在听闻太子高热的约摸一个时辰之后,他接到从东宫传来的消息,说御医们已倾力而为,现下只等太子醒来便可平安脱险。

  太子醒来便可平安脱险,这句话的另一个隐含含义,便是太子能否苏醒全凭天意裁决。北辰禹将手头的文书放下,转脸望向案几上将要燃尽的烛火,双手重重交握,又缓缓分离。因为按上手背时候指尖的过分用力,修剪齐整的甲盖下蔓延出一片惨白。这是北辰禹少年时候养成的习惯,凡是遇到可能导致情绪失控的大事,他总是习惯性的双手交叠,似乎这样就可以将思绪慢慢平复。反复几次之后,王者本来焦灼的心同眼前闪烁的烛火一样渐趋暗淡,仿佛情感都被那一滴滴蜡油烧走了似的。

  他并不是不关心元凰,但是对于北嵎的帝王来说,关心疼爱这一类的感情,只要适度就好,一旦泛滥便要成灾。问明太子情况基本稳定之后,北辰禹像往常一样仔细归好案上文书,起身往东宫去了。

  东宫的灯火较往常昏暗的多,三位太医同数位宫人一道立在外堂,另有两位同皇后一起在太子寝殿侯驾。北辰禹见到长孙皇后侧坐在元凰榻旁,眼角微红,颊上的薄妆已是混杂难辨,好像劣质宣纸上的笔墨,
显然是哭过的痕迹。她见北辰禹入内,赶紧起身想要行礼,却被北辰禹用手势阻止了动作。不知为何这样的长孙含荷比任何时候都更让北辰禹心安,他心中升起许久未有的怜惜,走过去将手搭上皇后的肩头。

  "服过药么?"

  长孙皇后擦去眼角的泪痕,轻声答道:"只喂他咽了几口。吴御医说怕他人小呛到,不能强灌下去。"

  "唔——"北辰禹沉吟道:"那凰儿可醒过?"

  长孙皇后点点头,容颜稍稍褪了些哀愁:"方才醒来一次,吵着要见皇上——后来又睡过去了。"

  "噢。"北辰禹应了一声,也在榻边坐下。元凰怕冷,整个身子都缩在被子里头,只露出小半张脸,想来是难受得紧,眉头拧在一起,全然不像平日里调皮欢快的神情,在昏黄灯光下看不真切。北辰禹伸手摸摸孩子的脸蛋,觉得烫的吓人,心里咯噔一下,缩回的双手又不自觉叠握起来。

  "皇上",长孙皇后望着他祈求道:"皇上今夜留下来陪着凰儿吧。他若是夜里醒来见到皇上,兴许病就会好的。"

  "这……"北辰禹迟疑一下,"这——与祖制不合。况且明后几日还有寰州使节来朝,朕尚未及安排,拖延不得啊。"

  长孙皇后没有接话,沉默片刻才又低声重复一遍:"凰儿方才醒来,说是想见父皇。"

  北辰禹不愿再看皇后的表情,将视线移到立在左侧的御医长吴一针。吴一针会意,立刻跪进道:"皇上放心,臣等定竭尽全力,不敢有片刻疏忽。
太子吉人天象,又有龙气庇佑,此番定能逢凶化吉。"

  北辰禹追问道:"爱卿可有把握?"

  吴一针心中哀叹,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皇上放心,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太子明晨定会醒来。"——反正太子若当真夭折,他也必定陪葬,倒不如先把话说满了,若果真上苍保佑,也好显得他医术高明。

  北辰禹满意的点点头,握过长孙皇后的手轻抚道:"吴爱卿如此说,你便放心吧。明日下朝后,朕再来看凰儿。"

  长孙皇后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没有做出更多的要求。她轻轻说了声:"皇上切莫过分操劳",注视着王者的背影无声息的走出殿堂,随后又将目光投回到幼子身上。

  元凰睡得极不安稳,小小的身体不安分的翻来翻去,好像过年时候灶头上煎着的春卷,偶然呓语几句,也听不懂在说些什么。女婢们一遍一遍的替他盖紧被子,长孙皇后只是倚在榻旁默默看着。临近亥时,元凰又醒了一次,神志倒比先前清明了些,周围的人能认个大概。御医们心里松一口气,又怕是回光返照,谁也不敢先向长孙皇后夸口说太子已经脱离险境。长孙皇后微有些喜色,赶紧柔声哄着元凰起来吃药。

  不料元凰四处打量不见北辰禹的身影,心里害怕起来,不肯吃药不说,还哭着要父皇。长孙皇后怕他哭地太猛接不上气,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哄了又哄:"你父皇一直都在,方才有要事走开了。凰儿起来把药喝完,再躺一会儿,父皇就回来了。"

  元凰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平日里无论如何糊弄不过,现今虽然烧得昏昏沉沉,却也直觉的知道父皇是不会来了。他当下紧抿了嘴,眼中难受的泪水一串串淌下:"那,我要三皇叔。"

  长孙皇后闻言一愣,不知怎样回答,顿了一顿方道:"三皇叔回府去了,不在宫里。"

  元凰不答话,推开长孙皇后的手,身体只往被子里缩去,眼泪流的更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要三皇叔。"

  长孙皇后正要再劝,吴一针却忽然记起了什么,急忙向长孙皇后禀道:"太子这一说,臣方才想起前朝御医长卢平惠卸任之后,三王爷感念他服侍先帝多年,留他在天锡王府领了个闲职。卢平惠虽已年长体衰不堪重用,对伤寒之症倒是多有研习——皇后不如请皇上派人去天锡王府请了卢御医入宫。"

  这一席话无疑给了长孙皇后莫大希望,她赶忙起身应允道:"既如此,你们速差人去王府——随后派人秉明皇上就是,太子这里耽误不起。"

  东宫执事领命,刚要转身离开,又被长孙皇后叫住。皇后略一沉吟,唤过贴身随侍的女官:"秋麽麽,你同他一道去。见到三皇叔就说太子病的厉害,想要见他。"她又思量片刻,最后下决心开了口:"你请三皇叔今夜入宫来看看太子吧——太子病的厉害。"

  秋麽麽诺了一声,随东宫执事出去了。长孙皇后再低头看去,元凰本就病地有气无力,方才一闹更是雪上加霜,此时稍稍安静了些,仰面躺着,张大眼睛瞅着母后。汗水再加上眼泪,孩子的枕巾被濡湿了大半。长孙皇后命人换过枕头,轻轻摸着他的头发道:"你看,母后叫人去请三皇叔了。"

  元凰"嗯"了一声,眨眨眼睛。长孙皇后小心翼翼的托起他的头,让宫女小口小口给他喂药。元凰嫌苦,勉强喝了小半碗,又咳嗽起来,再也不肯张嘴。他再向四周打量,终于想起了什么,问道:"采玥萱容呢?"

  周围宫女们都知道那两名闯祸的少女早已无了生机,被太子一问都屏息不敢回答。长孙皇后将元凰的脑袋放上枕头躺好,替他抹细细净嘴角,柔声告诉他说:"她们带你出去玩,害得你生病,吓得躲到宫外再不敢回来了。"

  元凰也不刨根问底,乖乖躺好了盯着纹龙顶账瞧,忽然小小声说了一句:"母后,我难受。"
  长孙皇后听了心疼,强忍了装出笑容道:"你刚喝了药,再睡一会儿,睡醒就好了。"

  元凰想了想,忽然又哑着声音问道:"母后,我会不会死?"

  长孙皇后一惊,仍旧轻柔的语调中带了怒气:"这是谁教你的,小小年纪便说这样的话。"

  "今日在城外我见着三皇叔想叫他,采玥萱容不让,说万一让三皇叔瞧见,她们就死定了——母后,我难受的厉害,是不是要死了。"

  长孙皇后用湿帕子给他擦汗,触着他的额头还是烫手。她拍拍元凰的脸蛋,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对他说道:"不会,凰儿一定不会死。"

  元凰脸上露出些笑容来,还是一幅不太相信的样子,问道:"母后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那个人的孩子啊。长孙太后轻叹,那个人还要为你颠覆一个王朝的风云,你又怎会轻易的夭亡。她在心里默念着,强忍住就要出口的叹息,向元凰解释道:"因为你是北嵎皇帝的儿子。凰儿是龙子,有龙气庇佑,勾魂的小鬼儿不敢近凰儿的身。"

  元凰听了,这才真正高兴起来:"那父皇也有龙气保护,也不会死。"

  "自然了。"

  "那母后你呢?"

  长孙皇后被元凰的孝心感动,微微笑了:"……母后没有,这是只保佑真龙天子的龙气啊。"

  元凰转了转眼睛,又问道:"那——三皇叔呢?"

  "——三皇叔,也不是天子啊。"

  "……"元凰仿佛不喜欢这个答案,抿紧嘴唇,又不肯说话,长孙皇后也没有言语,御医宫女们更是不敢插嘴。整个房间陷入一种尴尬的安静。最后,长孙皇后用手掌温柔地盖上元凰的眼睛:"再睡一会,醒了就好了。"

  元凰也的确说得累了,听话的闭起眼睛。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他模模糊糊嘟囔道:"等下三皇叔就来了。"

  "嗯,凰儿睡吧。"

  元凰熟睡后不久,卢平惠便急急忙忙赶入了东宫。他替元凰探了探脉,让人用沾湿的棉布给孩子润唇,又增改了原先药方中两味药的用量,三言两语让长孙皇后放宽了心。同时回来的秋麽麽一直站在卢平惠身后,等老御医忙完后才走到长孙皇后身边。长孙皇后方才见秋麽麽独身入殿,便知道她没将北辰胤请来,直到此时才缓缓问她道:"你没见到三皇叔么?"

  "见着胤王爷了。"秋麽麽原是长孙家的侍女,长孙皇后幼时起便一直由她伺候。她识得北辰家皇子们的时候,三兄弟都尚未封王,所以一直"望皇子","禹皇子","胤皇子"的称呼着,直到现在也还改不了口。"胤王爷一听说太子染病,立时便招了卢老先生过来随奴婢们入宫。"

  "你可有向三皇叔提起,太子想要见他。"

  "奴婢说了——胤王爷说,臣下夜入内宫不合礼制,待明日下朝后,他当同望王爷一同来东宫探望太子。"

  "啊……"长孙皇后轻轻一叹:"三皇叔说的极是,是哀家一时慌了手脚,有违礼数。"

  说完这句话,她挥了挥手道:"有卢老御医在此,哀家便宽心了。你们且都去外殿侯着吧,哀家想单独陪陪太子——秋麽麽,你留下。"

  众人听皇后此言,亦是如释重负,仿佛劫后余生,纷纷告退。待人都散尽后,只剩秋麽麽一个静静立在身侧。元凰服药后安稳了许多,胸口的丝被随着呼吸浅浅的起伏着。长孙皇后俯下身去替他又紧了紧被角,抬起头来的时候再也忍耐不住,霎时泪流满面。

  秋麽麽看在眼里,苦于不知如何相劝,只唤了声"娘娘",想上前去扶自家小姐离开床边。
  长孙皇后摇摇头,泪水纵横爬满娇美的面庞,哭地无声无息。她抬眼看着秋麽麽,又低头看一眼元凰,轻声自语道:"凰儿病得这般厉害,想着要见他,他却也不来看看——莫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是清醒过来,若烧坏了脑子,又怎么办好?——他倒真是狠得下这份心!"语调竟是无比凄凉,全无往日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雍容。

  秋麽麽是皇后的心腹,明白她言语所指,压低声音劝道:"娘娘,王爷也是有苦衷——奴婢方才到天锡王府借人,不过片刻就见卢老先生出来,想是早在内院候着了——王爷还是有心。"
  长孙皇后笑得愈发凄然,一面用指尖整理元凰的鬓角:"他有心,哪个见得着呢?便是凰儿日后知晓,也未必领他的情。"

  北辰胤的心,长孙皇后从来不懂,也不敢去猜。她自然不会想到,她留着眼泪抚上元凰鬓角的时候,北辰胤正在天锡府内的演武场练箭。

  天地间的光线因白日的落雪而分外黯淡。北辰胤手里握着的仍是今晨狩猎时候所用的普通弓箭。张臂移步,满弓放弦,三箭先后破空而出。不等箭至靶面,他背手抽箭再搭弓,一时没有拿捏好力道,砰的一声,榆木弓身霍然断裂,方才的三箭也在同时正中靶面一点红心。

  在旁的王府侍卫点松涛见北辰胤没有别的表示,又递上一柄弓,随后不言不语的退到一旁。北辰胤做任何事情都不喜欢旁人打扰,这个习惯点松涛清楚得很。

  北辰胤随手接过弓,向点松涛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点松涛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北辰胤便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箭靶上。冬日深更的风很冷,如利刃般毫无防备的刺入骨髓。他一贯梳理整齐的发辫打散开来,墨蓝色的发丝被风卷着呼啸过耳边,高高飘扬起来,湮没进同样墨蓝的浓重夜色。

  第二日放明的时候,天锡府的女官托着金盆玉碟,来演武场请三王爷梳洗用膳,准备早朝。她跟着北辰胤身后走去内堂,忍不住回头看演武场上遗落满地的箭。

  "王爷居然练了一晚上的箭。"女官替北辰胤梳发的时候惊讶地想。


四 掌心
  四 掌心

  小孩子的病同他们的脾气一样,好似夏日的雷雨,起势凶猛突然令人猝不及防,退时也轻捷迅速让人难以察觉。天近破晓的时候,长孙皇后唤来吴一针同秋麽麽一道守着元凰,自己倚在孩子的床角阖眼休憩了片刻。她仍是悬着一颗心,入睡很浅,恍惚间忽觉得有人轻轻摇晃她的手。长孙皇后只道是黄泉小鬼要拘元凰的魂魄,睁眼乍惊出一身冷汗,低头看时却是元凰醒来,正晃着她的手,见她睁眼便朝她甜甜一笑。长孙皇后伸手贴上元凰的额头,感觉虽仍是高出寻常体温,却已不似昨夜那般滚烫,再看旁边吴一针如释重负的样子,才算是放了心。抬眼透过窗棂望去,天色已然透亮,约摸是辰时将尽,正是下朝的时间。

  元凰的精神比昨夜好了许多,见长孙皇后醒来就要开口。长孙皇后不等他出声便道:"昨晚上三皇叔本来要进宫,吴御医说你睡得沉了不好打搅,这才做了罢。一会儿下朝后,三皇叔就来看你——你父皇也要来。你快起来把药喝了,梳洗好了见你父皇。"

  孩子脱离危险,长孙皇后也不自觉地掩藏起了昨日焦灼苦痛的心情,语调又回复到平日的疏离,平静中藏着严厉。她懂得母凭子贵的道理,却也明了长孙家的权势以及太子生母的身份足以在朝中掀起外戚干政的流言。太子虽然是她宫廷地位的有利保障,却也能成为断送她性命的理由——如汉武帝赐死钩戈夫人这样的故事,她已经听得太多了。正因如此,她纵然在元凰身上寄托了所有的希望与情感,也不敢表露的太过明显。相反的,只有对太子恰到好处的疏离态度,才能杜绝朝臣们对她可能通过太子干涉朝政的担忧。

  年幼的元凰自然不可能明白母后的一片苦心,好在他对母后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母后对他虽无溺爱,却绝对是关心体贴的,生病害怕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都只有母后。他昨日偷偷出宫闯了大祸内心愧疚,此时对长孙皇后的吩咐甚是顺从,从床上坐起让宫女们给他洗脸梳头,又乖乖地喝了药。只有在接过药碗的时候,悄悄瞪了吴一针一眼,算是对他不让三皇叔进宫的报复。吴一针平白背了个黑锅,却也不好说话,只是对太子赔笑着。长孙皇后见元凰能坐起来,彻底宽了心,也去到偏殿让秋麽麽为她整理妆容。

  过不多久东宫殿外便传来三呼万岁,身着朝服的北辰禹踏进殿来,身后跟着惠王北辰望。北辰禹见到长孙皇后一丝不苟的仪容,推测元凰已无大碍。他心中暗喜,随后又生出一股近乎惋惜的情绪——如果长孙含荷时刻都能像昨夜一般毫无顾忌的在他面前表现出她的软弱,那么他们夫妻之间便绝不至走到如今貌合神离的地步。

  元凰本来想下床行礼, 被北辰禹弯腰抱起又放回了床上。元凰见北辰禹脸上带着笑意,没有生气的意思,胆子便大了些,想把母后昨晚告诉他的、龙气护身的故事说给父皇听,转眼见到北辰望立在旁边,又孩子气的觉得这龙气的故事大伯可能不会喜欢,便改变了主意,恭恭敬敬喊了声:"大皇叔"。

  北辰望是北辰禹的兄长,若按民间辈分,元凰当要唤他为伯父。然而北嵎宫中素有规矩,凡天子兄弟不论长幼,诸皇子一律称之为"叔",是要彰显禁宫之中帝王为最尊的意思,是以元凰从小便叫北辰望作"大皇叔"。他早看见三皇叔没来,叫过北辰望后不死心的向他身后张了又张,确定没有北辰胤的身影之后,眼中露出失落的神情,又不敢开口询问父王,大病初愈的小脸上显出些郁郁来。

  北辰禹猜到他的心思,随口提到:"三弟本来要同大哥一起来看你。不过今日恰好寰州使节来朝,他随行的大将号称寰州第一勇士,久闻你三皇叔的弓马功夫高超,有心切磋一番,下了朝便往校场去了。"

  元凰听得似懂非懂,但闻着三皇叔宁愿往校场骑马射箭去也不来看他,便直觉得有些委屈,神色不复方才乍见北辰禹时候的欣喜。北辰禹兄弟只道他是累了,又问了他几句话,见他情态如常便放了心,逗留不多久就离开去准备招待寰州使节的宫宴。

  方才北辰禹提及北辰胤同人切磋功夫的时候,长孙皇后闻言便是眼色微凛,北辰禹不曾察觉,熟知长孙皇后的秋麽麽却看得真切。待到北辰禹离开,长孙皇后安慰上前元凰道:"切磋武艺用不了一天,待午膳过后,三皇叔总会来看你的"。她嘴上虽这么说,神色却不易察觉的冷了几分。秋麽麽看地只在心里叹气——昨夜顾及礼仪不能入宫有尚情可原,今日却是因一场不慎紧要的比武再次食言,便是她也觉得胤王爷此举太是寡情。

  元凰点点头,想了一会儿,略带怯意的向长孙皇后央求道:"母后,等三皇叔来了,你帮我同他说,我以后再也不偷跑出宫了,让采玥容萱回来吧。"
两名宫女曾说过北辰胤会治她们的罪,元凰听了记在心里,便真以为她们是由北辰胤处置了的。长孙皇后听后只是不答话,倒是秋麽麽好心,不想让太子误会,插话道:"太子殿下,东宫的人事不归胤王爷管。要发落采玥容萱,自是皇上做的主。"

  "那,母后替我同父皇说说吧。"

  长孙皇后这才缓缓开口道:"采玥容萱犯了大错,是回不来了。母后从淑宁宫再找两个你喜欢的宫女,给你带到东宫来。"

  "可是,昨日全是凰儿的错,同采玥容萱没关系啊。"

  "凰儿,"长孙皇后柔声唤他,方才带笑面容却肃然起来,"今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话。你是太子,太子同皇上一样,是永远都不会错的。"

  "可是……"

  "如果太子错了,那一定是别人害太子犯了错——所以皇上罚了你,也要罚采玥容萱。"

  元凰愣了半晌,低垂了头不再说话。这是北嵎未来的君王第一次意识到,对他而言,"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种民间盛行的道德准则,根本不存在。不论他是否愿意,他的一举一动永远牵扯着别人的生死荣辱,从而也不得不背负许多无关者的悲欢喜怒。

  元凰静静在床上坐了一个下午,长孙皇后也没有离开。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元凰才见到他盼了许久的北辰胤。

  北辰胤一宿未眠,今晨又被北辰禹亲点,同寰州勇士比赛弓马骑射。若是实力相当的对手倒还好些,偏是空有一身力气的蛮人,若在战场之上便只有一箭穿心的下场。然而使节来访总不能太失礼数,他打起精神同来人真真假假演练一番,总算不辱皇命,使来使对天朝心悦诚服,却也就此浪费了大半个下午。

  眼见斜阳渐沉,北辰胤怕耽误了元凰休息就寝,不及换下比试时所着的轻便武服便往太子东宫去了。长孙皇后迎着夕阳仔细的打量他,期望能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曾经不安担忧的证明,却也知道接踵而来的注定是深深失望。

  同北辰禹从来的温和淡定不同,北辰胤的脸上有时会出现代表人性弱点的表情,比如轻蔑不屑,比如忧虑犹疑,然而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更难揣测他心中真正所想。王者惯于用内敛掩饰一切,北辰胤则懂得用适当的表情消除他人对他内心的猜疑。因此当他出现在东宫的时候,长孙皇后无法读出他虚实莫辨的神情背后,究竟是深深掩藏着对元凰的关怀,还是仅仅例行公事的履行探望太子的约定。

  元凰见是北辰胤来了,高兴地向他招呼。北辰胤向长孙皇后施礼之后,本来停步在元凰榻前约五步的地方,不再上前。元凰没有领悟他的意思,看着他的眼睛里满是快乐期待,是要等他坐到床边去。北辰胤迟疑了片刻,终还是迈开了步子,走过去坐在榻上同元凰对视着,一面问他:"皇侄病可好些了?"

  元凰点点头,望着北辰胤,脸上却忽然露出紧张害怕来,急急问道:"三皇叔,昨日在城外,你没有着凉吧?"——孩子的感受比大人敏锐也直接,即使北辰胤掩饰的毫无破绽,年幼的元凰一样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不同以往的疲惫压抑。再加上联想到北辰胤昨日同自己一样在雪地里呆了一天,孩子便不自觉地担忧起来。

  "没有。"北辰胤微笑起来:"大人不是那么容易便会生病的。"

  元凰仍是不放心,学着长孙皇后的样子伸手去摸北辰胤的额头。他的小手汗津津的,方才刚捧过药碗还带着淡淡的药味,稚嫩的手心本是温暖,却因沾了汗水
而捎带了湿漉漉的凉意。元凰把手掌贴在北辰胤的额上,却辨不出两个人的体温哪个更高一些。他困惑的皱起眉头,将手心移了移位置,继续很认真的判断着。

  长孙皇后见到元凰越轨的举动,拧起了好看的眉毛,轻声斥道:"凰儿,不得无理。"

  元凰还来不及分辨,北辰胤已握住他的手腕,将小手从自己额前拽下来,随后小心的塞回被子里。

  "吾无事。"他一本正经地向元凰保证说。

  得到保证的元凰松了口气,原本心中因三皇叔没有及时来看他而造成的小小埋怨,此时也烟消云散了。

  北辰元凰这场有惊无险的寒热让北辰禹意识到需要尽快给儿子寻找一位合格的老师。一方面,元凰将满四岁,按皇家惯例,正是开始读书习字的时候;另一方面,元凰太过好奇的脑袋里充满了奇思妙想,若是放着不管,迟早会再出现同出宫赏雪类似的事故。

  太子太傅的人选让北辰禹斟酌再三。北嵎号称天都,民殷国富,朝中野下有不少能人异士。然而太子太傅所需要具备的,不仅仅是超凡的学识人品,更要是过人的判断同自持。他既是辅佐太子,便少不了周旋朝野的手段,但也正因为辅佐之人是尚未介入政局的太子,又必须有抽身事外冷眼旁观的能耐。要能身在朝中而心在其外,又或者行于朝中而思于其外,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实非天下有能者皆得担当。北辰禹思前想后,竟也一时找不到万分合适的人选。

  翌日早朝北辰禹就此事询问朝臣意见,果然也无人能说出一个众望所归的名字。就在北辰禹渐渐不耐的时候,惠王北辰望提出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玉阶飞"。

  玉阶飞少时即广有才名,更精通风水堪舆之术,北辰禹在禁中亦曾有所耳闻。然而皇城内卧虎藏龙,又加坊间传说玉阶飞闲游四方踪迹无定,北辰禹便始终不曾用心寻访。直到数年之前,他的四妹北辰泓倾心于玉阶飞,抵死抗拒同西豳族长的联姻,甚至留宿宫外同那人私定终生。北辰禹知晓后派人全城搜查,玉阶飞二人倒也不躲藏,大大方方随禁卫军入了宫,这才同王者见了第一面。

  北嵎帝王一诺万金,答应西豳和亲便绝无反悔的道理。北辰禹本想好言相劝,不料北辰泓一开口便当着众臣的面起了个毒誓,说是此生非玉阶飞不嫁。北辰禹震怒之下却也无可奈何,决意赐死北辰泓,再将尸体送回西豳以显北嵎大国诚信。此谕一出,朝野上下皆为长公主说情,弄得北辰禹进退两难。若不是后来西豳公主看上了铁常奂将军的独子铁峰原,由铁峰原代替北辰泓和亲去了西豳,此事真不知将如何了结。

  北辰禹事后将北辰泓贬为庶民逐出宫去,也算成全了她同玉阶飞。这段波折虽未造成大祸,却让北辰禹始终觉得亏欠铁氏父子许多——铁峰原本有娇妻爱女,却因和亲一事闹的骨肉分离,追究起来,皆是北辰泓任性所致。

  自北辰泓被贬出宫之后,北辰禹就再未关心过她的消息。也因此,王者对玉阶飞的全部印象,仅仅停留在当日大殿上的淡漠一眼。他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着翠衫的少年,五官生的清俊,不卑不亢跪在他面前,眼角似乎还带着笑意。

  时过数年,北辰望再次提起玉阶飞,朝臣们对这个名字却也不曾忘记。北辰禹将目光投向最是出言谨慎的长孙护:"东平侯以为此人如何?"

  长孙护是长孙含荷的二弟,笃信佛教,平日不为机巧之事,也因此得到北辰禹的信任。他沉吟片刻答道:"玉阶飞少有文名,闲来曾批诸子百家,论兵法韬略,手稿流于城内。臣曾偶得读之,其文气势磅礴鞭辟入里,浑不似少年人语。更兼精于堪舆星相之术,坊间传言能通鬼神。在臣看来,实为当世难得之才。"

  北辰禹略一颔首,淡淡道:"既有如此人才,东平侯方才怎么不说?"

  长孙护也不隐瞒,据实答道:"玉阶飞无视纲常礼教,累长公主犯下大错,是有罪之人。臣不敢禀。"

  北辰禹唔了一声,没有接话,北辰望又出例奏道:"皇上,玉阶飞确是难得之才。若能得他辅佐太子,实乃我朝大幸——他感激当年皇上成全之心,必定尽心竭力以侍朝廷。"

  北辰禹垂下眼睑,似睡非睡的表情正是王者沉思的习惯。大皇兄竭力保荐玉阶飞背后所藏的心思,他一清二楚。北辰望是最重皇家血统清正之人,当年北辰泓同平民私通款曲,被贬出宫,是北辰皇室的隐痛,也始终是北辰望心头一块大病。如今玉阶飞若能担任太子太傅,便成了朝中要员。即使北辰泓不能恢复长公主的身份,也毕竟是嫁了门当户对之人,不至辱没身份。

  北辰望此举全是为了皇族清誉,倒也算不上私心。朝中上下对玉阶飞之才似都早有耳闻,若果真能用此人辅佐元凰,也是美食一桩。思及此处,北辰禹又将视线转向北辰胤:"三皇弟当年同玉阶飞曾有私交,你怎么看?"

  "臣以为,东平侯、大皇兄所言极是。"

  北辰禹无声的牵起一个冷笑——他早猜想北辰望举荐玉阶飞之前必同北辰胤商量,如今看来果真如此。自他登基以来,大哥三弟在朝堂上就甚少有意见相左的时候,端的是一派兄友弟恭。而此次举荐玉阶飞,多半也是北辰胤自己的意思,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北辰泓的母后早丧,从小由北辰胤的生母照顾。他们兄妹二人便好比是同母所生。北辰胤为人一贯冷漠,唯独对于北辰泓疼爱有加。当年他决意赐死北辰泓之时,北辰胤是反对最为激烈的一个,居然在早朝时说出愿代为受罚的话来,顿时整个朝堂都炸开了锅。若非如此,他早当真处死了北辰泓。如今有机会让玉阶飞入朝,便有机会让北辰泓再入宫,自是北辰胤乐见其成之事。

  这般倒也好,顺水推舟让玉阶飞入了朝,也可借机让北辰胤欠他一个人情。北辰禹思虑至此,便点头允了惠王的要求:"朕相信诸位爱卿的眼光,即日便拟诏封玉阶飞为太子太傅。"

  "这……玉阶飞恃才傲物,于皇城外一片竹林之中结庐而居,据传非有缘者不得见。皇上下诏,他未必就肯前来。"

  "这也无妨,朕亲往请他出山就是。"北辰禹了然于心的淡笑道:"读书人总是清高。朕若仿先贤三顾而请,不信他当真不出。"


五 翠羽
  五 翠羽

  拟好诏书后不久,北辰禹果然如前所言,只带着两三随从前往皇城之外寻访玉阶飞。他沿途向百姓询问,不费多少功夫就寻到了玉阶飞所居的竹林,倒比想象中省去许多麻烦。

  北辰禹平日政务繁忙,甚少出城,从来也不记得城外居然有这一处幽静所在,虽于闹市接邻却丝毫不显突兀。现在正是春寒料峭时候,竹叶上残留着未融净的积雪,在日光下闪闪烁烁,把整个林子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远远望去如同海外仙山一般。北辰禹站在林外向内探看,也未见有何异常。他当年虽赦免了玉泓二人,却并无保证日后永不追究,玉阶飞居然不闪不避,仍是居于旧所,这让北辰禹不禁暗暗赞赏青年人的勇气。

  从竹林之外看不清其中究竟,北辰禹以目示意,随行之人便展开诏书对着林内朗声宣读:
  "天佑八年正月二十日,奉上谕:朕继位以来,遵先皇遗诏广纳良才,以正视听,欲法古之圣明君天下者。今有至贤玉阶飞隐于山野,德才卓绝,朝野皆闻,
坊间小民亦奔走相传。然朕身居宫禁,累形案牍,久未与闻,实有负先皇之盛德……今封玉阶飞为太子太傅,此后务当善教太子元凰,为国家计,谋四海之升平,享社稷之永固,予有厚望焉……钦此!"

  话音散入竹枝,激荡起若有若无的回音,即刻消弭殆尽。竹林中不见响动,只有微风起处竹影婆娑,中间似又隐隐夹杂箫笛之声。随行诸人面露警戒之色,北辰禹仍是从容自若,向手持诏书之人道:"再念一遍。"

  "天佑八年……"首句尚未念完,便听得林间乍起人声:"贵客临门,玉阶飞不曾远迎,失敬了。"

  声音清越高扬,带着几分狷狂,又好像有十足的率真。话音未落,自林间飞出一条翠带,附着竹梢叶尖如活物般飘然游走,更有三尺探出竹林之外垂落地面,勘勘落在北辰禹脚前。"贵客请吧。"

  北辰禹微微一笑,沿着翠带负手前行,走至林内才发现翠带的位置随着林中地形高低变幻,每每正好在及腰高度,最方便入林之人跟随。穿过竹林的时候,逐渐消融的雪水裹着阳光,一滴滴从竹叶缝隙间漏下。林中青竹亭亭,竹节上竟多有穿孔,风过之时便发幽古之声,非箫非笛,自成乐律。此情此景,正同苏学士"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一句暗合,便是遍赏风流美景的北辰禹,也不由为之叫绝。

  北辰禹数人随着翠带蜿蜒行至竹林深处,视线所及之处先是一幢独耸林中的小筑,随后便望见一个墨绿衣衫的男子气定神闲地立于其中,手持一柄与翠带同色的羽扇。那男子见北辰禹到来也不下跪,只深深一揖道:"吾皇屈驾前来,玉阶飞有礼了。"

  玉阶飞抬起头来的时候,映入北辰禹眼中的容貌同当年金銮大殿上少年迅速重合。如同北辰禹记忆中的一样,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清俊的五官,海蓝色的眸子,唇色浅淡却不显的凉薄。若不是斜挑的长眉透出英气,玉阶飞几乎可用秀美来形容。他明明是个年轻人,眼角眉梢却夹着看尽炎凉的讥诮,同柔和的表情互为映衬,更显出他洞悉世情的通彻来。

  玉阶飞请北辰禹上坐,自己也毫不顾忌的在北辰禹对面坐下。北辰禹本以为玉阶飞既然自视清高,总不会轻易现身,没想到这般容易便见着了,想来并不如北辰望所说得那般心骄气傲。王者深谙笼络人心之道,先按下太子太傅之事不提,张口问道:"数年不见,泓妹还好么?"

  "谢吾皇关心,玉阶飞与她二人相伴世上,再无他求。"还是数年前那种不卑不亢的语调,仿佛世间万事都入了他的眼,却扰不了他的心。

  "朕当年亦是不得已。而今宫内家宴,独少一人,朕与长孙皇后每念及此事,都是黯然。"

  "吾皇当年成全之情,玉阶飞感念在心。"

  "时过境迁,西豳和亲之事已成过眼云烟。长公主毕竟是朕的亲妹,这数年来流落在外,朕深为不忍。久闻玉先生德才兼备,学甚管乐,若能出山为朕辅佐太子元凰,想来泓妹也会为此高兴。"

  玉阶飞闻言但是浅笑,一股闲散气派:"吾皇盛情,玉阶飞久居山野心无大志,恐怕担当不起。"

  "哎——太子得一良师,朝廷得一栋梁,朕更重得一小妹——三全其美之事,玉先生莫再推托。"

  "此乃皇上之三全其美,玉阶飞并无占到半分啊。" 口出如此不逊之语,那人却无半点惶恐之态,只是羽扇轻摇,将上扬的嘴角遮住,露出略弯的眼眸。

  北辰禹也不着恼,语气却比先前强硬了几分:"玉先生若无意出山,又为何现身相见?莫不是要朕三顾茅庐,先生方能知朕惜才之心么?"

  "贵客远来,现身相见乃是待客之礼——玉阶飞无心官场,绝非自抬身价。皇城之内人才济济,玉阶飞朽木之资,只怕辜负吾皇惜才之心。"

  "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材,却于此无人迹之地结庐而居,岂不委屈了。"

  "哈哈,春有桃李,夏有鸣蝉,秋有皎月,冬有梅竹——对玉阶飞而言,神仙居所,亦不过如此了。"

  "朕听闻先生闲时亦喜激浊扬清,评古论今。负此等雄才却空老林泉,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人各有志。闲来一壶薄酒,两三知己,玉阶飞此生足矣。"

  北辰禹还要再言,玉阶飞起身背对王者望着楼外天边:"稍后有东风过境,玉阶飞欲赏林中箫笛之音。贵客若有雅兴,不妨稍坐片刻——不然,就请自便吧。"

  这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更何况他竟然背对帝王,是大不敬之罪。北辰禹的数名随从早已按耐不下满腔怒火,正要出声斥责,北辰禹却同往常一样优雅的站起身来:"既然先生有事,朕改日再来拜访——辅佐太子一事,还请先生三思。"

  "玉阶飞既不入朝,贵客何须折辱身份再访此等粗陋之地——东风正起,玉阶飞不送了。"北辰禹眼见那人羽扇一挥,似讥似笑的神情闪过,再看时已不见踪影。当初引领他们进入的翠带随风微微颤动,似乎是在邀请他们沿途返回的意思。北辰禹也不多话,向林外走去,一路上果然听到风竹响动,同方才进入之时相比,又是不同的曲调。

  首次拜访玉阶飞的受挫在北辰禹的意料之内,玉阶飞并不强硬的措辞让王者断定他只是效法古人,想进一步确定王者的诚意——如果他当真无心仕途,当日避而不见即可,何必欲擒故纵的再三表白立场——身为合格的君王,首先需要具备的就是能闻弦歌而知雅意,观一叶落而知秋,北辰禹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于是,他在等待数日之后,又一次站在了玉阶飞隐居的竹林之外,仍同上次一样,命人将诏书朗声宣读了一遍。

  这次等了许久都不见回答,引领他们入林的翠带仍旧垂在地上,仿佛自上次离开,时间就不曾流动过。北辰禹略一转念,依旧同上回一样沿着翠带步入林中,又到了小筑之前,却寻不见玉阶飞的身影。北辰禹待了数刻,仍是一点动静也无。他身旁一名侍卫忍耐不住,大声呵道:"玉阶飞,皇上驾临,还不速来接驾!"

  待他说完后,北辰禹才淡淡出声阻止:"不得无理。"

  如北辰禹所预期的,就在此时玉阶飞清旷的声音响起,比之上次更多了几分疏狂洒脱,却仍是不见人影。他的声音自竹楼四面笼络而来,起于天地之间,消于五行之中,根本辨不清方位:"一顾是为稀客,二顾是为痴缠,三顾是为无理,四顾往后便是强闯——玉阶飞前次以客礼待之,此次以痴人之礼待之,若阁下再三番五次前来,玉阶飞便只能以匪人之礼待之。"

  "玉阶飞你好大的胆子!"

  "玉阶飞前日已再三言明,实是无意入朝,绝非自抬身价。阁下盛情,玉阶飞无缘领受,请回吧。"

  北辰禹忽的微笑道:"便是朕来探望小妹妹婿,先生也不见么?"

  "若不言朝事,玉阶飞自当温酒虚席以待。"

  北辰禹被他一言断了退路,也实在没有这样的多余功夫同玉阶飞闲话家常以观后效。他知道此次又是无功而返,轻叹一声道:"既如此,朕改日再来向先生请教。"

  "林中机关漫布,又兼有八卦乾坤之阵,阁下千金之体,不宜以身犯险。"言下之意,便是下一次再无翠带引路。

  北辰禹仍是温言说了句:"谢先生提醒",袖袍一甩,卷起的气劲撩过周遭的带孔竹节,竟也丁丁当当的响了一阵。北辰禹就在这一片不成曲调的杂乱声响中,转身迈出林去。

  冬天的月光往往不如夏日明净,而像是被糊上了一层窗纸,显得粗糙昏暗。而北辰禹第二次来访不久后的一天入夜,月光却出奇的好。天空很干净,一轮弦月好似被天女细细抹净了,才挂出来让世人欣赏。玉阶飞独倚在小楼阑干边,用一种很愉悦的心情望着窗外。

  这座小楼叫做萧然蓝阁。玉阶飞不喜欢这些过分雕琢的词语,但是北辰泓取的名,说是同玉阶飞三个字相配,他也便答应了。北辰泓另有自己的居所,不时会来萧然蓝阁探望——并非刻意安排,也决不曾移情别恋,他二人相伴数年,相知早已渗入骨髓。只觉得现在这般自由来去,对两人都是最好。

  当年他在皇城内初识微服出游的北辰胤同北辰泓,并不知道他们是兄妹,还道是一对情侣——他们兄妹皆肖母,北辰泓的母后又是外族人,留给她一头暗红的长发,同她三哥半点也无相似之处。玉阶飞少时游历四方,彼时初到皇城,虽察觉他二人气度不凡,却全没想到是帝胄之贵。

  最初时候,玉阶飞只是同北辰胤相言甚欢,起了结交之意,全不知北辰泓对他一见倾心。北辰兄妹从言谈间听出他最恨攀龙附凤、官场龌磋,便也有意无意隐瞒了真实身份。玉阶飞开始只道北辰泓是北辰胤青梅竹马的恋人,每次相携而来也在情理之中,却也因此卸下了少年男女的拘谨礼束,反同北辰泓相交颇深。直到一段时日之后,北辰胤请他至王府做客,见到了三王妃,一切才真相大白。三王妃是皇城出名的美人儿,一对柳眉生的最是妍丽,小字便唤作眉姬。
玉阶飞只见过一次,直到多年以后还记得真切。

  后来同北辰泓的相恋似乎顺理成章。泓是世间难求的妙女子,聪慧机灵,豪爽大方,身手亦不输男儿,有皇家公主的高贵气势,却全无千金小姐的捏扭姿态。玉阶飞那时正是庾郎年少,最是诗酒年华的日子,遇上了这样一个女子,任谁都不会放手。接到同西豳和亲的诏书后,北辰泓并无半点犹疑,入夜潜出禁宫来到萧然蓝阁,只对他说:"宫人尚未发现,你若要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玉阶飞只是笑笑,拉过椅子让她坐下,两人相对了一宿,翌日被北辰禹所派的禁卫军押送入宫。

  大殿之上,北辰泓公然抗旨,朝野哗然,龙颜震怒,眼看就要人头落地。玉阶飞淡然跪在殿前,看天子无可奈何,看满堂文武惊慌无措,看身边的女子愿与他同生共死,只是觉得快意。
  唯一令他惊讶的是,北辰胤为护北辰泓竟当殿自请以己身待受刑法。他知道北辰胤会为他们求情,却料不到一贯谨慎沉稳的三王爷竟会为兄妹之情朋友之义牺牲至此——其时三王妃已有身孕,于公于私,北辰胤都绝不该说出那样的话来。

  再之后不久,皇城中便传出长孙皇后喜产麟儿,而天锡王妃母子双亡的消息来。北辰泓连夜赶往天锡府,曾问他要不要一同前去吊唁,玉阶飞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虽说北辰胤当日求情多半是为了小妹,三王妃的不幸也同他并无任何干系,玉阶飞
总觉得他欠了北辰胤一个还不清的人情。这么想着,他幽幽吐出一口气,突然注意到萧然蓝阁外回荡着箫笛之中,混杂了轻捷的脚步声。

  能毫无响动闯入萧然蓝阁的人不多,玉阶飞听到脚步便知来人身份。他离了栏杆,拿起方才随意放置一旁的羽扇,悠然向外踱去。

  "不请而入是为盗,你竟不知道么,"玉阶飞来到外堂,见到料想中的人:"三王爷?"

  北辰胤身着寻常服饰,除下了顶戴冠冕,这身装扮更衬出颀长的身材,倒比繁重拖沓的朝服合适他许多。他站在萧然蓝阁之外几尺之遥,显然并没有想掩饰形迹的意思:"我尚在阁之外,待得先生请我入内,便算是客,何来为盗一说。"

  "哈,"玉阶飞轻笑一声,背过身去持扇而立:"萧然蓝阁向不招待外客。"

  "此言差异,我是先生好友,怎是外客。"

  "噢?"玉阶飞回身望他,眼中透出些狡黠来:"何以见得呢?"

  北辰胤淡然一笑,右掌微举,掌心猛然向后一翻,指尖气流荡漾,卷向最近的几株寒竹,手指轻动,催动气流游走竹孔之间演奏出声,竟是同他方才穿越竹林之时一模一样的调子,宫商角羽不差分毫。气流卷的很急,他的手指却只是微微颤动,眼睛更是一直看着玉阶飞,并无看往身后一眼。

  玉阶飞大笑起来,肩膀抖动着,手里扇子仍是摇得不急不缓,顾自转身:"今夜是赏月的好天气,可惜只得清茶一盏,王爷多担待。"

  北辰胤收回掌劲,随着玉阶飞向往里堂走去。两人落座之后,玉阶飞再次将羽扇放下,开门见山问他:"三王爷怎有雅兴来此?"

  "自然是做说客。"

  "在下从不知王爷还会为他人做说客啊。"

  "非是为人,乃是为己。"北辰胤小酌一口面前的茶,静静回答道。

  "哦?"

  "太子太傅之位,非你不能当之。这并非是受皇兄所托,而是北辰胤真心期望之事。"

  玉阶飞的眼睛垂下去,微有些疑惑,他伸手握过扇柄,随后又放开,袖袍漠然拂过桌面。再次抬眼的时候,他的目光回复到白日面对北辰禹时候的清明犀利,面容却沉肃得让人心惊。

  "三王爷你,好深的心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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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故人

  玉阶飞这句话出口冷然,不留半点转圜之机。北辰胤听在耳里,仍是一脸轻松随意,仿佛那只是好友叙旧的寻常言语。他伸出手指缓缓转动面前的茶盏,让茶香随着茶水的晃动飘散开来,悠然道:"爱才之心,人皆有之,有何心机可言。先生此言稍过了。"
  "王爷一句爱才,倒真是大费周章啊。"玉阶飞冷笑一声,将目光从北辰胤脸上移开,落在对面男人修长的手指上:"泓的性格虽然倔强,却是个晓大义识大体,顾惜朝纲的女子。初识数月间她与我相交尚浅,若彼时知晓西豳和亲一事,必然痛下决心再不同我相见,又何来金殿赐死之祸——西豳和亲是国家大事,虽然瞒着泓,三王爷必是一早知晓。王爷不但不出言警戒晓以利害,反是隐而不言替我二人从中牵线,倒好像存心要使和亲不成一般。其后三王爷又因势利导,在天子面前以性命相挟,为我二人免去死罪,好让玉阶飞欠王爷一个天大的恩情。"
  北辰胤笑道:"当年小妹对你一见倾心,我为她撮合,是做兄长的本分,如今却被先生说得如此不堪——况且为朝廷招揽人才,稍用些手段也是人之常情,先生既得一段良缘,当不至怪罪才是。"
  "呵,三王爷说为朝廷招揽人才,只怕未必吧。"玉阶飞身体微倾,向后靠在椅背之上,同北辰胤的距离也便稍远了些,使他能更清楚地看到背着月光的北辰胤,"当日你我相交甚笃,引为知己。倘若你表明身份邀我入朝,玉阶飞未必不会答应。你却绝口不提为官之事,更是有意引导我与泓违抗皇命。此一来让玉阶飞欠你恩情,二来也让玉阶飞得罪天子,数年之内不得为朝廷所用。时至今日,才设计让皇上来寻玉阶飞辅佐太子——你并非想我为天下所用,而只想我为太子入朝——玉阶飞左思右想,都觉得王爷之意不在朝廷,而仅在太子一人而已。"
  "王爷深知玉阶飞的性格,料到我必然不会应允皇上,却还是任由皇上两次屈驾亲临萧然蓝阁,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玉阶飞说到此处,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眸中寒光更甚:"今夜三王爷来访萧然蓝阁,才是让我出山的真正筹码。然而在朝臣乃至皇上眼中,玉阶飞却是为皇上礼贤下士的诚意所折服,不容不出。而从今后朝堂之上,皇上只以为玉阶飞感他知遇之恩,甘效犬马之劳,再不会因我曾同三王爷相厚,而疑虑我是三王爷有意安插在太子身边的眼线!"
  玉阶飞越说越急,声音却越来越低沉,唇边勾起的笑容愈发明显,只有用力握着茶盏的手泄漏出他的心境:"五年光阴,缜密铺设,步步机巧,环环相扣——三王爷,真真是布得好局呀!"
  说到最后一句,他已有些咬牙切齿。玉阶飞小北辰胤几岁,又未曾在官场浸淫,颇有几分书生意气。他自负聪明一世,身陷局中而不自省,倒也罢了。最恨的是当年同北辰胤是真心相交,品茶煮酒笑论古今英雄。弹剑横笛引吭高歌之乐,而今回味起来竟好像全是算计——就连同泓的一段姻缘,也被北辰胤包括其中。
  北辰胤迎上玉阶飞锐利的目光,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端起茶盏,低下头去微呷一口,淡淡笑开来,也不说话,仍是品茗赏月的悠闲态度。静默同月光一样,在两人之间散漫。北辰胤手持茶盏望着玉阶飞,茶雾氤氲而上,玉阶飞逐渐看不清他的表情。过得半晌,北辰胤才缓缓开口道:"你即便不信我,也该相信小妹。"
  "是啊,若非我相信泓,简直要以为这是你们共同策划的美人计。"仿佛受到了周遭静谧的感染,玉阶飞的语调也缓和下来,回复到原先的闲适:"只怕当年皇城街头的偶遇,也是有心人一手策划,却把泓蒙在鼓里。"
  北辰胤将茶盏放回原处,顾自拿过茶壶将水满上,并不回答玉阶飞的话:"——那么,我的请求,先生允还是不允呢?"
  玉阶飞也答非所问:"王爷为何为太子如此操劳?"
  "我有个夭亡的孩儿,与太子同庚。我看着太子长大,对他关切之心,好比父子。"
  "却原来王爷也会作此大不敬之语。"
  "此语出吾之口,入君之耳,何来不敬之说。"
  "那么,"玉阶飞停顿一下,放开了原先握着茶盏的手:"为何是玉阶飞呢?你交游甚广,识得能人异士众多。我不过中人之资,怎就入了王爷的眼。"
  "我自然相信小妹的眼力。"北辰胤轻描淡写答道,知道玉阶飞虽然不会对这个答案满意,却也不会继续追问。他门下的确能人众多,玉阶飞是千金难求的人才,但要说当世无人能出其右,倒也未必尽然。他要玉阶飞辅佐北辰元凰,不仅因为玉阶飞的才能,更因为玉阶飞的重情。
  恃才之人多有傲骨,玉阶飞也不例外,他们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宁愿身死也不愿放弃。然而很少有人能像玉阶飞一样,将感情置于原则之上。玉阶飞是真性情之人,最恨同达官显贵往来,也最恨遭人欺骗,他能同北辰泓相恋,全因为北辰泓当初隐瞒了自己的身份。知道真相后玉阶飞虽是勃然大怒,却终究割舍不下北辰泓,乃至甘愿与她同赴黄泉。方才玉阶飞曾言道当日相交之时,若得北辰胤相邀,未必不肯入朝为官。此语并非虚话,足可见玉阶飞重情义之为人。
  北辰胤决意要玉阶飞督导太子,只因为太子不为人知的真正身世——北辰元凰非是北辰禹之子,而是北辰胤同夫人眉姬所生。当年长孙皇后经年无所出,终有身孕却胎死腹中,北辰胤便串通皇后将亲子换入宫中充作太子。知悉此事之人,除皇后同秋嬷嬷外,尽数被他灭口。唯一曾为长孙皇后探脉的御医弄三平,也怕事逃出北嵎不知所踪。就连他的妻子眉姬,也为保守秘密丧了性命。
  眉姬的死并不在北辰胤计划之中——他虽然深谙防人之道,对可信之人却从不乱加猜疑。然而眉姬却趁他入宫换子时候偷偷自尽,只留下一纸短笺,细细折好掖在耳侧。北辰胤回府见到她的尸体,替她最后一次整理发鬓,那纸书信便轻轻顺着北辰胤微颤的手指滑落下来——临别的话来不及出口,又不好让他人知晓。她生时北辰胤最爱她的眉宇,常常动手将她的长发掖在耳后,好让颦黛尽展。。她是何等兰心慧质的女子,猜到身死之后,北辰胤,也只有北辰胤,会为她再掖一次发,这才将纸笺藏在耳后。
  "王爷信得过妾身,妾身却信不过自己。妾身蒙王爷怜爱数载,万不敢连累王爷大业……他日若有父子相认之时,得吾儿焚香一缕,妾身便当无憾。"短短数行字,柔婉清丽的笔迹好像她纤纤素手。北辰胤读了数遍,一字一句默记在心里,就着烛火烧了,留不下一点痕迹,灼伤了指尖犹不自觉。
  眉姬到最后还是为他着想,服下的是活血化淤之药。外人看来只像是产后血崩而亡,便是仵作验尸也瞧不出端倪。时逢宫中太子诞生大赦天下,三王妃的丧事不好大肆操办。天锡王府正门不敢挂丧,北辰胤便命下人将寝殿改做了灵堂,昔时鸾凤和鸣之所,一夕尽成铺天盖地的素白。按北嵎制矩,亲王逢妻、子之丧可准七日不朝,北辰胤便在眉姬棺旁一言不发守了七夜。第八日清晨,他着起朝服,低低唤了一句"眉姬",也没有别的言语,只令人抬棺出去,无声无息将她葬了,此后再无续弦。他固然是想用无子嗣的事实减低北辰禹对他觊觎皇位的怀疑,也更是因为鹣鲽情深,舍不下记忆里那巧笑倩兮的玲珑女子。
  元凰身世的秘密,北辰胤虽然竭力掩藏,却也难保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若果真有那么一日,他希望元凰身边能有不离不弃的智者,玉阶飞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换作别人,虽能教导扶持元凰,一旦知晓他假龙子的身份,难保不为维护朝纲倒戈相向。只有玉阶飞,一旦对元凰真心爱惜,纵然知晓真相也绝无背离之理。
  北辰胤心心念念要请玉阶飞出山,便是为了给元凰铺好变数中的后路。玉阶飞是绝顶聪明之人,北辰胤知道迟早瞒他不过,方才言语之中有意暗示,料想玉阶飞已是心中有数。不过即便知晓了他的全盘计划,此时他以旧情请之,玉阶飞必然推托不得。想到此处,北辰胤侧脸看一眼过分清明的月色,又淡淡问道:"我所言之事,先生可有决断?"
  玉阶飞注视着对面的男人,沉默片刻,最终闭目轻叹道:"纵然是你一手策划,玉阶飞欠你的情,还是要还。"
  "如此,多谢先生了。"
  "有何可谢。我入朝之后,自会向皇上秉明,此次非是感念皇上惜才,而全是为报三王爷当年之情。"
  "若果真如此,先生便不是我所识得的玉阶飞了。"
  玉阶飞摇扇,但笑不语,忽地容颜一整,肃然道:"你明白我的为人,当知我既然答应辅佐太子,便定会全心为他,决不会因他人之故有负所托——即便对方是你,也是一样。此后你我同僚,是敌是友全看天意。若有朝一日叔侄反目,玉阶飞为太子而谋,亦不会有半分留情。"
  "玉阶飞,你还真是口无遮拦啊。"北辰胤凤目微敛,用一种玩味的眼光打量着玉阶飞,随后举起茶盏,做出敬酒的手势:"请君日后牢记方才所言,北辰胤在此谢过。"
  玉阶飞朗笑数声,举茶相就:"玉阶飞如君所愿。"

  北辰胤离开之后,玉阶飞仍旧回到小阁之上方才赏月所在,抬头开始却发现斗转星移,月亮已渐渐西沉。方才他没有提起,此番既然答允入朝,同泓大约是要分开数载了——北辰泓长公主的身份,在宫中多有牵制。若是继续同玉阶飞往来密切,牵扯不清,只会给玉阶飞徒增灾变。更何况玉阶飞同北辰泓的关系若太引人注目,定会将众人的视线牵扯到同北辰泓一贯相亲的北辰胤身上。北辰泓最是关心三哥,决不会让这种对北辰胤不利的事情发生。这其间种种纠葛,北辰胤必然也想到了,却同玉阶飞一样怀着对北辰泓的歉疚,没有说破。
  而北辰胤关照元凰太子的真正理由,方才言语之中似乎已有暗示。这究竟是真相所在,还是三王爷又一次布局埋下的伏笔,即使是玉阶飞也无法分辨。若真相果真如此,那他是不是应该感激那个男人今夜对自己的信任,又或者,这不过是男人顺便笼络人心的又一个小手段而已。当年的相交相惜,玉阶飞也心知并非全是做假,只是这其中,又有几分王爷的真意呢……
  玉阶飞摇着扇子的手停下来,靠在栏杆上闭目假寐。依稀间忆起与泓携手归隐后不久,北辰泓自作主张地替他给萧然蓝阁起名,又将他的名字与萧然二字同嵌入诗句,想要写成一首绝句。北辰皇朝一向重武轻文,少有和诗填词的雅好。北辰泓苦思不得,玉阶飞只在一旁含笑看着。正巧北辰胤到来,随口替小妹凑了两句,反被北辰泓借当年苏轼责秦观之语,取笑了一番。
  "沙汀宿羽和霜白,溪桥细柳染螺黛。轻步玉阶飞夜色,不胜萧然掩月来。"后两句是北辰泓所做,前两句便是当日北辰胤戏言而出。化用古句,由景及人,却也倒同后句承接的浑然得当。北辰泓一听之下,拍手大笑道:"不意别后,三哥却学柳七作词!"言语既出,方悟出句中似有深意,立时掩去了笑容——其时三王妃已丧,寒汀宿雁,残柳螺黛,正是暗设离愁之词。北辰胤却只含笑辩白道,少时读词,勉强记得数句罢了,对泓的调侃似是浑不介意。
  因了泓的缘故,这首草成的绝句一直是玉阶飞心头最好。他省去了前头两句,只留下泓所作的"轻步玉阶飞夜色,不胜萧然掩月来",闲来时常轻声吟哦。
  三王爷心中,毕竟还是有情的吧。玉阶飞这么想着,在天色将亮的时候恍恍惚惚睡去了。日里正巧北辰泓来访,见他睡在房外,取过一件薄氅替他披上,坐在一旁静静等他醒来。
  玉阶飞想到了同泓的分隔数载,却料不到听到消息的北辰泓,竟开口定下了十八年之约。北辰泓是个爱憎分明的女子,当年为了玉阶飞负了北嵎,虽不言悔,却一直是她内心愧疚之事。如今玉阶飞决意入朝侍君,北辰泓深知其中关系利害,又因为太子年幼,狠心定下十八年后重见,相携退隐之约,是要他一心教导太子之意。十八年的时间,对一个女子而言何等漫长,北辰泓心甘情愿,玉阶飞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
  在北辰泓看来,只要二人心中留有念想莫失莫忘,十八年转瞬即逝。而聪明如玉阶飞,自然知道十八年的时间太长,其间更有多少风云变幻,只怕到时世事难料,由不得人。想到这些的玉阶飞怕泓担心,仍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记得离别时北辰泓含笑抚过他的脸颊,轻声道了一句珍重,眼波带着自矜,款款流转,宛如当日初见,少年轻狂。
  不久之后,皇城百姓们都知道了皇上三顾竹林,终于说动高人玉阶飞出世辅政的事情。玉阶飞受皇上隆恩,官拜太子太傅,特准不出早朝,为太子东宫教习。一时之间,皇城百姓尽皆传颂,文武百官衷心感佩,便是寰州、合巍、西豳、南沂这周边四族,也听说了北嵎帝王北辰禹仿效当年汉昭烈帝三顾之举,请出不世高人辅佐太子的故事,传为美谈。
  然而这一段民间的佳话,对事件的直接受益者北辰元凰来说,显然并不如传闻中的美妙。病愈之后,元凰以往无忧无虑的生活一去不返,天天早起晨读,在玉太傅的督导下认字描红,一笔一画慢慢累积起北嵎帝王的基业。他是个懂事守礼的孩子,父皇专程请了玉太傅来为他讲习,他自然感念父皇的苦心,然而毕竟是小孩心性,突然多了一人管教总是有些不情不愿。
  玉太傅生得仙风道骨,自有一股超拔气质,同宫内其他人迥然不同。他对元凰也从不大声呵斥,甚至有时放任他一人在房里抄写读书,而自去屋外享四时美景。元凰有几次瞄准了他背对自己,刚想把读了一半的书往后偷翻几页,就会听到玉阶飞清朗的声音悠悠提醒:"此书乃是宫中善本,十八十九页页角都已残了。你翻得那么快,小心撕烂了书,明日无法向皇上交待。"
  元凰一听立刻住了手,小脸偷偷红了。反复几次之后,玉阶飞并不曾罚他,元凰却再也不敢偷工减料。偶尔他也想小小报复一下全知的师长,在练字的时候小声嘟囔道:"太傅的字,不如我父皇写得好看。我何必要向太傅学。"
  玉阶飞听到了,"哦"了一声,长眉微挑,再没有别的表示。元凰首战告捷,又乘胜追击道:"也不如我三皇叔写得好看。"
  "你小小年纪,也懂得辨别字的好坏?"
  "自然。"元凰不由得意起来。他三岁诞辰过后,有一次去天锡王府玩,正碰上北辰胤练笔,踮着脚尖趴在桌上欣赏了许久,怎会不懂字的好坏——当然,元凰早已忘了他当时踮地太久脚尖发酸,整个人便滑下桌去,还扯到宣纸一角,带着案上的笔架狼豪一股脑儿往下落。若不是北辰胤手快,下一刻便是砚台结结实实要往小家伙脑袋上砸。
  玉阶飞听了他的回答,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来:"那你会写名字么?"
  "当然会。"元凰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来:"我都能读书了,怎么不会写字?"他说完抓过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北辰元凰四个大字,同他整整齐齐垂在耳边的两串珠子相映成趣,"我还会写许多别的字。"
  玉阶飞仔细看看他方才所写,摇摇头道:"你的字,不如我写得好。"
  元凰不服气:"那是当然,我习字半载,太傅学了好久了。"
  玉阶飞轻摇羽扇,笑道:"太子写得不如我好,自然向我学。待到胜过我了,再向皇上、三王爷学去。"
  元凰听他这么说,偏过头去略一思索,居然不再顶嘴,乖乖地低头练字去了。玉阶飞看着小小的身影伏在案头,心中暗笑,只觉得这天生桀骜的劲头,技不如人时候又大方承认坦然受教的性格,倒是同一位故人年少时候出奇地相像。


七惊蛰

  玉阶飞初入东宫讲习之时,北辰禹常常借故前来探望太子。玉阶飞明白这是谨慎的王者对自己仍然抱有疑虑。他也不点破,在一旁静默站着,任由北辰禹不着痕迹考问元凰的学业。直至数月之后,北辰禹才完全放了心,不但取消了原先隔三差五的来访,反比太傅未来之前更少涉足太子东宫。
  而本来就甚少借故探望元凰的北辰胤,在玉阶飞官拜太傅当日礼节性的前来恭贺之后,更是一次都没再出现过。
  元凰原先还惊喜父皇比以往更频繁的探望,以为是一场大病之后父皇对自己更心疼了几分,随后便失望地发现父皇的关怀并未能持续多久;而他一直记挂的三皇叔,更是连影子都见不着。元凰开始担心是不是前日三皇叔来探病的时候,自己举止逾矩,惹三皇叔生气——然而当时三皇叔脸上,明明并未有丝毫不悦的表情,若非有母后提醒,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规矩。
  元凰想不透其中究竟,去问玉阶飞,被玉阶飞以皇上同王爷不愿打扰他读书的理由搪塞回去——玉阶飞所说固然是真,却是只言其一,未言其二。待人处事的道理日后都要慢慢教给元凰,现在却嫌太早了些。孩子天真单纯的小脑袋,尚不需要明白北辰禹不访东宫是为了收拢人心表达对玉阶飞的倚重信任,而北辰胤不探太子则是为了彻底将他曾同玉阶飞相交深厚这一事实,从皇帝乃至天下人的记忆之中抹杀。
  元凰因此加倍发奋地读书,希望父皇在看到他的进展之后,能体会他一意向学的心思。更何况,玉阶飞曾答允过他,若每日作完功课都有闲余时间,就请皇上早日派人教授他武艺——皇子读书历来最是庞杂,除了民间启蒙所常用的《三字经》,近人所著之《笠翁对韵》外,另有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十五经史,诗词礼乐,样样荒废不得。北嵎号称尚武轻文,并非言指皇族轻视文治,而是指北嵎宫中对刀剑骑射的要求更严于一般皇家。是以民间小儿七八岁方入学堂,而北嵎的皇子们往往四五岁就开始晨读夜修。至于武功修炼,则通常要等到七岁过后身材略为成形才能进行。
  幼儿读书皆从背文开始。北辰元凰难得一见的早慧,虽不说过目不忘,一篇文章读罢三四遍也便能朗朗背诵。玉阶飞爱惜他聪敏,反倒不舍得压给他太多课业,只让他自己慢慢体会文章深意,恐怕讲授太多磨去了生就的灵气。元凰既有闲暇时间,便想要玉太傅去同父皇说情,好早日教他武功心法——在这一点上,元凰早有自己的小算盘:先要父皇同意请人教授他拳脚兵器,再进一步要求想学箭法,最后顺理成章地让三皇叔入宫教他,叔侄二人便能时常相见。现下玉阶飞既然答应了去向皇上说项,元凰自然更是加倍努力。
  ——当月余未曾见到的父皇出现在东宫,并说要带他外出的时候,元凰不是不惊讶的;然而孩子天性好动,甫然听说能够出宫,也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先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北辰禹身边只带了两三位随从,又换了便服,不像是要出去处理国事的样子。若说是皇族家眷偶然为之赏花踏青,又不见长孙皇后随行。玉阶飞看此情形,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面上只做无事般的,淡淡嘱咐元凰回来后要将功课写完。
  北辰禹在民间有相好女子的事,在皇城内并不算是完全的秘密。百姓们捕风捉影,朝臣们亦在暗处交口接耳,谁也不知道究竟有几分真假。长孙皇后虽然多有耳闻,也只隐而不发,一心一意顾好六宫之主的身份。北辰元凰更是从未听说过父皇的这些风流韵事,也想不到父皇今日竟是要带他去见自己民间的情人渡香蝶。
  渡香蝶是位西洋画师,因为兄嫂早丧,独自抚养侄儿渡江修,在皇城外不远居住,平日以教画为生。她容貌不及长孙皇后,更不懂宫中的繁文缛节,却是个善解人意的可心女子。北辰禹对她是真心喜爱,几次都想将她接入宫去册封名分,只是一来渡香蝶情愿陪侄儿同住,二来北辰禹碍于长孙皇后行止端淑从无差池,总觉得不好向她开口,便一直未能如愿。
  北辰禹带元凰前去,表面只说是探望旧友,暗地里却希望元凰能同渡家人结下缘分。元凰是他的独子,自小缺乏伙伴,北辰望膝下虽有两子同元凰年岁相当,对元凰却一贯恭敬有礼,从来玩不尽兴。如今渡香蝶的侄儿江修与元凰同年,既得北辰禹信任又是宫外之人,正好给元凰做个玩伴。
  除此之外,北辰禹又有另一层心思:他早年同渡香蝶曾育有一子,年较元凰稍长,因怕人加害而早早送离了皇城。此事只有他的心腹铁常焕将军知晓。北辰禹只望元凰从小能多同渡香蝶亲近,如此待他年纪稍长,时机成熟之际,或许愿意说服母后,让父皇接渡香蝶母子入宫团聚。
  此时天气回暖,群鸦戏水,疏柳吐绿,皇城内外一派欣欣向荣,同元凰上次出宫时候景物迥异。路上行人多已换下冬装,只着一件厚布单衣。东宫的宫人们因为有过前车之鉴,不敢大意,特意给元凰加披了一件今冬新制的软袄,又替他整整齐齐打理了头发,用滴翠琉璃冠束着,在耳侧垂下两簌鹅黄流苏,越发显得清秀可爱。元凰到了渡香蝶的居所,见到一头红发又不怕生的渡江修,三言两语就打成一片,你追我赶地在院子里闹腾起来,使北辰禹要他认识渡香蝶的计划成了泡影。北辰禹倒也不气恼,屏退了侍卫同渡香蝶在屋内细细叙话,任外头两个孩子疯耍。
  直到午膳时候,元凰同渡江修气喘吁吁地坐到桌边,嘴里仍是说个不停。皇宫中有许多规矩,就算是放双筷子,都有十多种禁忌,渡江修只觉得新奇,央着元凰讲与他听,元凰便同他细细道来,一不能摆得长短不一,二不能食指对人,三不能将筷子插在碗里,四不能只用单箸……渡江蝶在一旁含笑看着,一面将手中的筷子递给北辰禹,北辰禹接过来也不放在桌上,只握在手里,听着孩子们讲话。
  元凰说着说着觉出热来,便脱下软袄仔细迭好放在一边。渡江修见袄领上镶着一圈白毛,被元凰一抖,迎在日头里似乎透明的一般,柔光摇曳,煞是好看,便问元凰讨来玩耍。元凰很是大方,不仅把软袄塞到他手里,还让他用手摸摸那圈白毛。那正是当日北辰胤猎来的白狐,皮毛看着厚实,罩在手掌下却好像丝绸一般软滑顺手,又同人体温相近,不似丝绸那般粘冷。渡江修觉得稀奇,小手在上头又搓又摸,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质地。元凰看着得意,喜滋滋地告诉他说:"这是雪里长得白狐皮,我三皇叔送我的。"
  渡江修眨眨眼睛:"三皇叔?——啊,我知了,是天锡王爷么?"
  元凰来了兴致:"嗯,你也见过我三皇叔?"
  渡江修很诚实地摇头:"没有,不过听周围农户们讲过。他们说今年天冻,土硬不易开耕,多亏天锡王爷派了禁卫军帮忙才能按时下种。听说,连王府的侍卫队都跟着农人一块儿下田了——他们都说,天锡王爷是大好人呢。"
  元凰还没来得及接话,敏锐察觉到爱人情绪变化的渡香蝶已经开口阻止侄儿继续说下去:"修儿,你一个小孩子家,在客人面前议论天锡王爷,像什么话——蝶姨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渡江修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仍是拿着元凰的软袄玩个不停。北辰禹趁两个孩子分神的时候轻轻拍拍渡香蝶的手,让她不用多心,思绪却不可自制地从身旁的女子上抽离,飞回到乾清宫的盘云龙柱上。
  北辰胤调遣禁卫军协助农耕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甚至于朝堂之上,还是他给北辰胤下的旨意——土冻难开,春耕不济,事实摆在眼前,非要朝廷插手不可。百姓农田多在城郊数里之外,北辰胤所辖禁卫军分管京畿庶务,于情于理都当由他协办。更何况,北辰禹曾暗地里派人探查,得知北辰胤率军助民时,处处强调此乃皇上仁德之举,自己只是奉命行事,便是想扣他个私揽功劳的帽子也无把柄——偏生百姓口中念的心中想的,不是当今圣上,还是他天锡王北辰胤。
  开耕一事,北辰胤行事并无一丝不妥之处,只是让他借此广得民心为百姓所拥戴,却不是北辰禹所希望看到的。藩王分掌禁卫军是北嵎历代传统,轻易变更不得,当初在分封之时,他特意令北辰胤掌管城外禁军,而将皇城内的兵权交给无心帝位的大哥北辰望,就是想要最大可能地限制北辰胤对皇城百姓的影响力,而若是北辰胤为了拉拢民心有任何逾越的举动,便可趁机将他治罪。本以为这是一举两得之计,然而北辰胤总有办法堂而皇之地树立威望,令百姓对他交口称赞——类似于"天锡王爷真是好人啊"的感叹,此番北辰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
  有好几次北辰禹听说了民间的风评,觉得北辰胤气焰太过嚣张,下决心即便是千百年后落人诟病,也要想法除掉这个对皇位威胁过大的三弟。只是北辰胤好像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分寸拿捏丝毫不差,每每在他狂躁担忧的时候便偃旗息鼓,停下所有动作,让北辰禹顿失了怒气的目标。即便身为皇帝,要加罪亲王也需三思而行,更何况北辰胤毕竟是他一同长大的亲手足,几番反复下来,王者终是迟迟不曾下手。
  想到这里的北辰禹低低叹了一声,用手揉揉眉心。午膳之后,渡江修带着北辰元凰去看他的书房卧室,屋内又只剩下渡香蝶同他两人。渡香蝶知道他还在为方才江修的失口胡言烦心,也不好打扰,索性取出画板对着窗外的风景细细描绘。北辰禹抬头时候,正好看到渡香蝶绘的是一幅天清云淡下的农舍炊烟,明明是寻常物事,配上那样的背景却变得遥不可及。北辰禹苦笑一下,盯着完成大半的画作同渡香蝶轻盈的背影,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地交迭起来。
  他知道当年父皇传位给自己,北辰胤必是不甘心的。三弟生就不屈于人下的性格,更何况他本是三人之中最有能力的一个。自登基以来,北辰禹无时不刻不在提防身边的明枪暗箭,而最令他寝食难安之人,不是屡犯边境的四族首领,而正是日日上朝时同他仅仅数步之遥的北辰胤。——这是潜伏在身边的致命危险,虽有察觉,却苦于无法根除,让他如何安享太平江山!
  他本想放北辰胤外任,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要把他困留在皇城,方便监视。按理来说,北辰胤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眉姬逝后又无再娶没有子嗣,断无篡位的机会同理由。然而居上位者的敏锐直觉让他深信北辰胤是在谋划着什么,却无论如何看不出端倪。这种近在眼前,伸手出去却触摸不到的恐慌,是王者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不曾体验过的,也是极少数他无法成功控制的感情之一。这样的感觉常常令北辰禹无比恼怒。对他而言,似乎每一天都是同北辰胤新的交锋。每每在他成功说服自己太过多虑的时候,这种捉摸不定却逐渐迫近的恐惧感便会趁着处理政务的空闲时刻浮现出来,猛然点醒他是不是又在无意识间着了算计。
  北辰禹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画已经完全画好。屋外日头也已西沉,元凰他们玩得累了,回来坐在一旁椅子上小声嘀咕着。渡香蝶同往常一样在旁边侧耳静听,淡薄的影子投在油彩未干的图画上。北辰禹这么看着,感觉好像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如果,没有他方才的那一番思绪的话。
  渡香蝶处本来是他唯一可以放下俗务,偷得半日清闲的地方,如今却也是不能了。即便是今日带着元凰出来,宫人们不过是随意给他挑了件软袄,居然还是避不开北辰胤这个名字。哪怕渡江修今日不提,明日,后日,大后日……他下次来访的时候,迟早总会听到关于天锡王爷的议论。这种令人难耐无以逃避的感受,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北辰禹看一眼将死的夕阳,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了。
  总归,是要有个尽头的。而这个尽头对他而言,必然不能是结束,而只能是新的开始。
  王者向来温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凌厉,渡香蝶没有错过。她被王者的悲哀感染,难受地低下头去,听到北辰禹用他特有的温和的声音说,凰儿,我们回宫吧。

  元凰自从结识了渡江修,俨然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在北辰禹的默许下,三番五次找他进宫来玩。他们之间以名字直接相称,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渡江修才在渡香蝶的叮嘱下改叫元凰为太子。
  玉阶飞也乐意看到元凰能找到年岁相当的朋友,原以为他就此有了消磨空闲时间的方法,不料元凰对向北辰胤学箭之事仍是念念不忘,自己寻到机会同北辰禹说了。他不敢和盘托出,一番话说地拐弯抹角前后不搭,连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都搬出来引经据典,直听的玉阶飞在旁忍俊不禁。北辰禹听罢沉吟片刻,笑笑对他说道:"待我们从西佛国回来,朕就让三弟去东宫教你。"
  元凰没料到父皇会如此轻易地答应,霎时眉开眼笑:"那我就等父皇同三皇叔同西佛国回来。"
  西佛国是隶属北嵎的自治藩国,有数位高僧执掌,内设有鎏法天宫,供奉活佛转世的梵刹迦兰为尊。西佛国受北嵎庇荫,也替北嵎守护关乎国体的龙气。北嵎君王虽多有能征好战之辈,却大多尊奉佛教,定期前往鎏法天宫参拜,际会转世活佛。北辰禹也不例外。此次既逢三十年一次的大佛事,北嵎皇族也是重视非常。不仅北辰禹照例前往,北辰望同北辰胤也一并奉旨随行。
  佛子梵刹迦兰是为悉昙多三世,佛法高深地位尊崇,最受国民景仰。西佛国向来有不成文的规定,凡世俗者欲入国境参拜佛子,需要解下随身兵刃,由西佛国武僧护送前往鎏法天宫,便是北嵎的皇族也不免例。北辰禹兄弟三人便俱去了兵器,交由随身侍卫保管,让他们在西佛国边界等候。
  北辰胤不信佛,对例行的参拜也并不热衷,先前只在为皇子时候跟随先皇来过一次,此后再未踏足鎏法天宫。今次若非是北辰禹的坚持,他也必然会设法推托。他并非轻视佛子的修为,也感念佛家普度世人消散罪业的教义,只是对于为君者而言,所需要的并非救世之慈悲,而是治世之手腕。这两者虽只得一字之差,涵义却相距甚远:前者为万民谋身后之解脱,后者为百姓谋生前之安康。
  北辰禹见过佛子,又在西佛国住了一宿。翌日一早,他以国是繁忙不能久留,便同两位王爷一起告罪而出,同样是由天宫的高僧们沿途护送回北嵎边境。途中北辰禹忽然想起答应元凰之事,向身后北辰胤道:"凰儿说,想向你学箭。朕以为是桩美事,但看三弟意下如何。"
  北辰胤沉默片刻,答道:"习弓多靠臂力。太子尚且年幼,急于修习怕是会伤了骨骼。待太子再年长些,臣自当倾囊以授。"
  北辰禹笑道:"我听他的口气,不过是想见你。小孩子懂什么箭术好坏,你多同他讲讲其中道理也便罢了,不见得非要教他拉弓上弦。"
  北辰胤听出二哥话中的不悦,仍是平静的表情,答了声:"臣明白。"
  北辰禹满意地点点头:"朕允了凰儿的——今日回皇城之后,你便去东宫教他吧。"
  "是。"
  三人这么说着闲话,转眼已到两国交界之处。皇城侍卫们一夜露宿,此时已整装肃然以待。出了西佛国界,三人为表敬意都未接手兵器,直等西佛国的僧人去得远了,才伸手要从侍卫手上拿过各自的剑。
  不料剑未入掌,只听一串轻响,数枚人头滚落,三柄神兵锵然坠地。周围林中竟倏然闪出数个黑衣蒙面人,长剑直挑北辰禹:"今日杀了狗皇帝!"
  幸存的侍卫们高呼护驾,乱成一团首尾难顾。北辰胤不及拿剑,低喝一声:"快退。"身旁北辰望同北辰禹急退而去,北辰胤望一眼横于脚边的铁家剑,神色霎时凝冷。


八兄弟

  生于帝王之家,这固然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却也是几世未偿的罪孽。皇族生来让大多数人羡慕尊崇,却也让另一些人蔑视仇恨——行刺之类的事情,凡是达官显贵,或多或少总难免会碰到几次。北嵎皇族不论男女皆自幼习武,北辰胤更是其中高手,再加上有众多侍卫在侧,这数个持剑的蒙面人,他本不会放在眼里。
  然而方才兵器掉落之时,他惊鸿一瞥间,竟发觉三把宝剑通体皆散着幽暗青芒,再看原来捧剑的兵士都是掌心发黑伏地不起,便知兵器上已被人喂了毒,触碰不得。北辰望同北辰禹显然也已发现这一点,急退之后空手而立,并不上前来拾兵刃。数名刺客武功招式虽然威力不大,但出剑精准狠辣,再加身手迅捷异常,每一出手必在要害,取人性命点到即止。随行护驾的宫中侍卫远非其敌手,北辰三兄弟又无剑在握,一时情势竟是岌岌可危。
  北辰胤眼见众侍卫只是白白送死,却阻不了刺客分毫,当下沉声命道:"你们都退后去保护皇上。"话音未落,人已掠至最前。众人得三王爷一句话,全当捡了条性命,纷纷回护到北辰禹四周。
  为首的蒙面人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身形一拧,剑起毫无花哨,暗蕴风雷之势直刺北辰胤。北辰胤并不闪避,待那人剑到跟前,左手忽扬,暗紫色的袖袍迎风一带,看似不费吹灰之力,转瞬将那人的剑卷入其中,随后又向身前轻轻一扯。黑衣人也不慌张,借着前冲势头不止,本欲趁机在近处用掌偷袭,却忽地眼露惊恐之色,右手顿松想要弃剑而走。
  他尚不及后退,就只听得耳边劈劈啪啪数声,有些像是过年时候小孩玩闹放的摔炮——只不过,这次是他自身臂骨沿肩而下的碎裂之声。他目中痛苦的神色尚未来得及完全显现,身体已如轻飘飘的纸鸢,捎带着支离破碎的头骨,被远远地震落在地。
  北辰胤的袖袍中本暗藏有极强的气劲,同那名刺客自身所运的内力相互冲撞,便是铜皮铁骨也难抵挡。第一名刺客被震开的时候,剩下两名正想从他左右掠过要攻向北辰禹。北辰胤早见到刺客所持的剑柄上亦有暗蓝反光,想必也淬上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能用手去拿。他袖中尚卷着长剑,足尖轻点,借着方才刺客的前冲之势瞬时退后丈余,堪堪正挡在另两名刺客之前。那两人惊怒之下,知晓来人厉害不敢硬闯,在空中生生顿住身形,作势要谋退路,却在北辰胤甫一落地稍有松懈之时,蓦然扭转身板,双剑齐齐斩落——人在半空之中无处着力,这两人却能如此自如地一退一进,轻功之高可见一斑。
  居高临下的攻击能将对手的一切尽收眼底,本是占尽优势,若非如此,两名刺客也不会选在这千钧一发的时机赌命一搏。然而他们却忘了,自上而下的俯冲固然极具威力,却是将全身力量凝聚于剑尖一点,顾不得周身其他空门所在。
  北辰胤此招虽是诱敌,却也极其冒险。这样的攻击,胜负全在速度上决断,要比哪一方先击中对方的要害,无人占得了便宜。两名刺客只见到北辰胤修长凤眸中寒光乍现,却从更深更隐秘的地方浮出笑意来。没等他们读懂这难解的眼神,前一刻还在同伴手中的剑飞离了男子华贵的袖袍,以一道优美精巧的弧度滑行过天际,带着漫不经心的闲逸,宛若秋日晴空下排云而上的一行白鹤。
  下一刻,两人只觉得咽喉间微微一凉,好像男子眼中尚未退去的冰冷笑意,无声宣告了死亡的降临。
  割断头颅的身体以一种不堪的姿势重重坠落在沙地上,犹自不甘心地微微抽搐。北辰胤指尖运气割断了那一片染上剧毒的袖袍,凤目微敛,扫过地上的一片狼藉,这才轻轻吐出一句:"仅是如此而已么?"
  身后劫后余生的侍卫们呆呆看着,一时不及反应。倒是深知北辰胤武功的北辰禹两兄弟,并未有丝毫惊讶。北辰禹看着三三两两匍匐堆积着的侍卫尸体,轻轻叹息一声,吩咐道:"此皆是朕之罪孽——万不可让他们暴尸荒野,带回皇城收殓厚葬吧。"
  侍卫们喏了一声,分散开去搬运同伴的尸首,又有数名小心翼翼用布包了三北辰兄弟的三把剑,准备带回皇城处理。北辰胤上前察看刺客的尸体,想要找出可以辨别身份的依据,然而那三人皆是相貌平平,装束也是最普通的短打马甲,推断不出是何处人士;他们交手时候使用的是江湖上最盛行的招式,亦看不出门派师承;除了轻功卓绝之外,并无一点特别之处,看来倒像是训练有数的杀手。北辰胤察看中途,忽地想起什么,叫过身旁侍卫低声问道:"方才从林中一道出来的,是几个人?"
  当时数道黑影一晃而过,连北辰胤都记不真切,侍卫又哪里看得清楚,只得结结巴巴答道:"小人没看清——方才要刺杀皇上,同王爷交手的,不是这三个么?"
  正在此时一旁有人喜道:"皇上,这边有动静,看来是还有未死的兄弟。"
  北辰禹登基以来,以仁德著称,素来爱民如子。他听得侍卫那么一说,便举步过去弯腰察看。北辰胤心念一动,急喝道:"皇上小心!",便向着北辰禹疾掠过去。本来在北辰禹身后戒备的北辰望听见这句,猛然悟出话中含义,身形一动也飞奔而去。
  不等二人欺到左近,本来匍匐微颤着的几具尸身被一股宏大的气劲掀起,不知何时潜伏在下的黑衣人鱼跃而起,举掌直袭北辰禹。北辰禹亦是身怀武艺,听到北辰胤那句话时已暗自戒备。他本以为这一票杀手轻功虽妙,内力却低,近身攻击讨不到便宜,却不料此番敌手劲力居然如此雄厚,绝不是他能与之比肩之辈,若与其对掌必死无疑。他正在惊疑不定,北辰胤快得北辰望一步抢到他身后,仓促间只来得及伸手将他拉离,交给一旁刚刚找到活口的那个侍卫:"护……。"
  北辰胤一个"驾"字尚未出口,黑衣人掌劲已逼至胸前。无奈之下,他硬生生同来人对了一掌,轰然巨响冲天而起,周遭草木尽折,众人但觉脚下大地亦摇晃不定,顿有天崩地裂之感。一掌过后,黑衣人惨呼一声翻跌出去,北辰胤也是面色惨白,踉跄后退数步——黑衣人是倾尽全力,他却要顾及身后北辰禹,不敢出招,只得硬接下对方一掌之后,再暗吐柔劲将对方逼退。所幸一击得手,自己却也受创不轻。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北辰禹被北辰胤及时救下,众人扶额称幸的同时也暗叹刺客布局之巧妙——原来先前三人只做混淆视听之用,更造成刺客内力不济的假像,而假扮方才尸体之人才是真正的杀招。
  北辰禹顺着北辰胤的手势退去,北辰望刚好在后接应。他正松一口气,忽觉耳际骤起吟啸之声,似是兵戈出鞘,眼前一时银光大盛——却是引他来看尸体的侍卫借方才之机紧扣住他手腕脉门令他不能运功自救,另一手自袖中翻出一柄短剑,朝他胸口猛刺下来。
  这一变猝不及防,众人万料不到侍卫之中竟有内奸,眼看皇帝便要血溅当场。北辰胤退在一旁不及站稳,见此巨变,却也是一时气竭无力出招。情急之下,他但呼了一声"二哥",拽过北辰禹被制的手腕,上前一步,挡在北辰禹身前。
  那刺客恼怒之下手上愈发加力,短剑立时穿胸而入,不偏不倚在心尖处,正是要人毙命当场的刺杀手法。北辰胤自凝着一口气,在短剑刺入的同时亦一掌拍出。他这一掌已不剩多大力道,不能取刺客性命,却也将人打得口溢朱红跌后了数丈。那刺客一击不中,又身负重伤,眼见大势已去,便自地下爬起跌跌撞撞逃入树林中去了。
  方才刺客跌后之际,仍不忘顺势将北辰胤胸前短剑拔出。他用力甚猛,鲜血霎时迸涌而出,附着那柄已是通身血红的短剑,在半空中铺洒成一帘猩红血雨,漫天飘下。北辰胤双膝一软跌倒在地,北辰禹眼前便只剩下这场凉薄杀戮的余韵,在王者永远温厚的瞳仁里倒映出诡异的暗红。
  北辰禹记得很清楚,当北辰胤挡在他面前的时候,口中呼的是"二哥",而并非是"皇上"——终究,是放不下兄弟一场么?他忽觉得被北辰胤握过的手腕上泛起一层凉意,悄悄负过手去,不着痕迹地将手指掩进阔袖之中。
  北辰望见此情景,惊呼一声"胤弟",抢步上前去扶北辰胤。侍卫们这才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职,赶忙去顺着刺客逃跑的方向追去。才跑得没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王者温凉中犹带恼怒的声音:"莫去管刺客,先救三弟要紧。"

  那一日里,北辰元凰早早地做完了功课,吃过午膳便在东宫里等着三皇叔来教他练箭。他想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故意在案前坐着,却又耐不过心焦,站起来跑到宫门口去张望。如此反复几次,玉阶飞在旁看得好笑,逗他道:"你有闲工夫,不日把今日读的《礼记》再读一遍,时间也过得快些。"
  元凰"咦"了一声,并不拿书来读,反摇头晃脑回答道:"礼记有云,'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老师一味让我读书而不知间歇,反倒是违背了圣人的真意啊。"
  "哈,那圣人还说,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又怎么讲。"
  "这……"元凰词穷起来:"这——圣人,也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择二者之优而从,便可。"
  "世人皆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你择优而从,怎是反倒弃《论语》而从《礼记》。"
  元凰语塞,跑去桌边拿起《论语》翻了又翻,最后终于找到一句能用来反驳的话,笑嘻嘻地指著书道:"《论语》也说,'君子和而不同'嘛。做君子,自然是要有些与他人不同的地方。"
  "可是,玉阶飞只见太子之'不同',未尝见太子之'和'啊。"
  "……",元凰于是再去翻书,希望能把太傅驳倒——他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恰是玉阶飞无比高明的教学方式。而他想把太傅驳倒的希望,也从来都没有能够达成。
  就这般闹了一下午,待到日头缓缓地爬下宫殿梁角的时候,元凰真正开始着急起来。他担心三皇叔是不是忘了,或者像上回他生病时一样,被旁的事情耽搁了,天黑以后,就练不成箭,那便又要等到下次。
  陪他一同等待的玉阶飞,也不禁被他的焦急所感染,却是因了更深远的原因:北辰禹金口玉言,凡是答应过的事情必然达成,绝没有让元凰白等一场的道理。按北辰禹的行程推算,他早该从西佛国回到皇城,现在却没有听到一点消息。如此看来,若当真有事耽搁,只怕也是在西佛国那边。这么一想,便不由让人有些生疑了。
  玉阶飞还来不及细想下去,便听到殿外有人一路提着嗓子大呼着奔入东宫,气喘吁吁,步伐不稳,半点宫中的仪态也无。他认出那是太和殿的管事太监,专门侍奉北辰禹下朝后议政或者小憩,地位颇高,不会轻易跑出太和殿来,更无论这般奔行无状。那管事太监口里一迭声叫着"玉太傅,玉太傅……",一路跑得太急,停在他跟前呛得说不上话来。
  玉阶飞剑眉微蹙,沉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太监一面喘气,一面向守在旁边的元凰看去。元凰懂得其中含义,乖巧地转到内殿去了。太子的身影才消失,管事太监立刻断断续续道:"皇……皇上在西佛国,边,边境遇刺……三王爷,受,受了伤……刚,刚救回来,皇上……请,请玉太傅过去。"
  玉阶飞奇道:"三王爷受了伤,当找御医去看。招玉阶飞又是为何?"口中虽是这样说着,脚下却不怠慢,当下站起来同管事太监往殿外走去。管事太监休息了片刻,缓过劲来,话语也顺溜了许多。他知道皇上极其看重玉阶飞,如今见他不情不愿的样子,压低声音讨好道:"御医们早全看过了,都说救不了啦——皇上知道玉太傅能驱鬼神,这才派奴才来请玉太傅去试试——也是没法子了,三王爷又是皇上的亲手足——要不,哪里敢劳动玉太傅大驾。"
  玉阶飞每听一句,脸色便沉一分,手上的翠羽扇子也摇得更快。不等管事太监说到一半,他便纵身往太和殿去了。他一跃之下,翠带当风而展,身形甚是好看,只看的管事太监愣在那里,半晌抱怨了一句,才急急跟了上去。
  玉阶飞到时,北辰禹立在殿外等候,周围御医们战战兢兢站了一圈,独独不见御医长吴一针,想必是在殿内。长孙皇后也立在北辰禹旁边,低垂着眼睛一言不发,手指却紧紧攥着衣角,不断悄悄抬头注意王者的表情。
  玉阶飞见到北辰禹正要行礼,被北辰禹用手势阻止了。王者没有多话,只向殿内偏一偏头,示意让玉阶飞进去。玉阶飞自御医们身旁经过,隐约听到都是"皇上节哀"之类的安慰话语。北辰禹只是冷冷听着,不做任何表示。
  玉阶飞入内后,北辰禹仍是默不作声在殿外立着。习惯的温和表情变化为冷漠,同样让人无法捉摸王者的心思。天色渐渐沉下,远远地北辰禹望见一个小人影飞快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三随从,待到近处一看,居然是太子元凰。
  元凰跑来见到北辰禹,扑上前去一把抓住父皇的衣袍,身子不听话地抖。他还没开口,北辰禹便冷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元凰一愣,抬头看着北辰禹,原本红润的嘴唇颤抖地透出惨白,眼睛里也有泪水要溢出:"我要见三皇叔。"
  北辰禹看一眼旁边瑟缩的太和殿管事太监,知道是他去请玉阶飞的时候不小心,还是让元凰偷听了去。他并不出言责怪,只淡淡对元凰道:"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添乱的地方。"
  元凰根本没听出父皇语气中不同寻常的冰冷,仍是拽着他的衣袍道:"我要见三皇叔。"他心里害怕,见父皇执意不理,忍不住哭出来:"我要……"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直静默的北辰禹突然一把揪住元凰衣领将他提离了地面,一挥手竟将孩子往外摔了出去:"朕说了这里不是你添乱的地方!"。
  他用力不大,元凰却是个没练过武功的孩子,落地站不稳,一下子坐倒在地上。这一扔吓得长孙皇后花容失色,惊叫一声"凰儿",赶忙跑过去将元凰抱起来搂在怀里。北辰禹对元凰向来在心底疼爱,虽然不是十分亲近,却从来也没有动过粗,更何况是在当着这许多奴才的面,而旁边的宫人御医们,又何曾见过王者这般动怒,吓得黑压压跪了一地,哀声告道:"皇上息怒。"
  长孙皇后抱着元凰,看他止不住地流眼泪,知道一定摔得不轻,然而现在龙颜大怒,却不是她疼爱孩子的时候。她一面厉声对宫人们道:"还不快把太子送回东宫去?"一面又手忙脚乱的去擦元凰脸上的泪:"凰儿千万哭不得,哭不得……三皇叔在里头,凰儿千万哭不得啊。"
  皇上亲王们病重未死之时宫人们便在殿外流泪,称为出活丧,被认为是咒主子快死的意思,在宫里最是忌讳。元凰不懂其中规矩,长孙皇后此时也不便同他解释,只怕点破之后北辰禹再次发怒。她扶起元凰要交给宫人们带走,元凰却用力挣开了她,用手狠命地去抹眼睛。他抹了好几下,把眼角都搓出细小的血道道来,才一拐一拐走回到北辰禹面前,抬头央求道:"父皇,我不哭,你让我见见三皇叔。"——声音明明带着哭腔,泪水才擦干就又在眼眶里打转,却就是坚持着不落下来。
  北辰禹举目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们,再低头见到一脸坚决的元凰,最终叹了口气:"你进去吧。"。
  他随后向御医们扔下一句:"有事来报。"在夕阳将沉未沉的时候,缓缓离开了太和殿。


九破晓

  北辰元凰得了父皇允诺,由管事太监领着入了太和殿。太和殿是北嵎皇帝下朝后处理公文的地方,在偏殿另有接见大臣之所。内殿中设有卧房,规格较寝宫为小,是皇帝日间休憩之处,除北辰禹同当差宫人之外罕有他人,便是元凰也从未来过。管事太监迈着碎步走得很急,元凰腿短,方才又崴了脚,歪歪扭扭、连跑带跳地跟在后头。他环顾四周,但见回廊殿宇皆是一色简洁恢弘,人在其中分不清东西南北。元凰生怕跟丢了,心里发急,步点不自觉地加快,再也顾不得脚疼。
  只消得片刻,管事太监便引元凰到了北辰胤所在的房间,立在门边不再向前。元凰见房门紧闭,跨前一步伸手要推。小手搁在门上正要用力,他却忽觉得害怕,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上来。他记着答应过父皇的话,赶紧抬手遮住眼睛,唯恐一旁的管事太监看到要赶他出去。他猛吸两下鼻子,想要把眼眶中的泪水压回去,偏有两三粒来不及收回的泪珠挤过紧闭的指缝,断断续续渗出来,逐渐蜿蜒爬满了元凰的手背。
  元凰将眼睛闭上一会儿,拼命告诫自己,待到确定眼中盛着泪水不会再掉下的时候,他才缓缓地把盖着眼睛的手放下。正在这时他听到门后响起轻捷的脚步声,认得这是玉阶飞,他紧张地屏住呼吸,却说不出究竟是在期盼些什么。他只是朦胧地觉得,自己希望太傅快些出来,却又很怕他太快出来,只恨不能从人的脚步之中听出心情。这时候玉阶飞推门而出,元凰站直了身体望着老师,却不敢朝房里头张望。他想要开口询问,忽然记起自己手背上还带着晶亮的泪痕,赶紧悄悄地把手背在衣服下摆擦了又擦。
  玉阶飞见到元凰等在门口,倒也不十分惊讶。他本以为元凰会在外头哭哭啼啼,却不料见到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六岁的孩子就像要上战场去同人生死决斗,泪水仿佛凝固在眼中似的,给漂亮的瞳仁蒙上了一层透明外壳,竟显得有些狰狞;挺直的身体像一杆枪,却又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玉阶飞直到很多年以后都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竟可以让一个孩子生生压抑下眼泪,转而用那种不合时宜的决绝表情来传达自己的害怕担忧。事后回想起来,以一个孩子来说,这种情感深沉得未免可怕,而自我约束的方式又残酷得让人心痛。
  而在当时的太和殿内,已经疲惫不堪的玉阶飞只是本能地安慰元凰道:"没事了,你放心吧。"
  元凰点点头,嗯了一声,脸上稍有一刻的松懈。他随后问道:"我可以进去看三皇叔么?"
  "进去吧。"
  元凰举手推门,又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着玉阶飞。玉阶飞向他点点头,并不马上离开,而是站在房门外,直到元凰转身入内,才举步向外走去。他注意到元凰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不知是何时伤到了脚。
  元凰走到北辰胤床边,轻轻唤了两声"三皇叔",见北辰胤昏睡着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掀起,去摸北辰胤的手心。北辰胤常年习武,靠近手指的掌缘覆着一层粗糙的薄茧,掌心却依然是温暖柔软的。元凰用指腹摩擦几下,感受到北辰胤的体温,大大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也轻松起来。他转头问立在一旁的吴一针:"三皇叔什么时候会醒?"
  吴一针两个时辰前被急召入宫,先听说是行刺,心便漏跳了一拍;再一见北辰胤的伤势,心口更是凉了大半——那一刀正扎在胸口要害处,伤深见骨;血止不住,汩汩地染了满身。这样的伤,换在常人早已命绝多时,饶是三王爷内力深厚支撑至今,也是万万救不回了。
  他本想据实以告,但北辰禹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甩袖走出了房间,只留下众名御医面面相觑。他们你推我搡,一个接一个去见等在外头的北辰禹,反反复复说一句皇上节哀。北辰禹静静听着,话语中的暗示只做不知,也不说是否要加罪众御医。吴一针身为御医长,北辰禹不发话,他只得在房内死守。方法是都用尽了,好不容易将血止住,三王爷的呼吸却是越来越弱。吴一针急得冷汗直流,可是束手无策——当日太子伤寒,他侥幸逃过一劫;如今又碰上三王爷,项上人头大约无论如何留不住了。
  所幸来了玉太傅。民间传说此人术通阴阳两界,任驱鬼神,吴一针只盼着他有些古怪法子。不料玉阶飞在北辰胤榻边方坐下,一言未发先往左手腕上划了深深一道,惊得吴一针大叫起来,赶上前来要为他包扎。玉阶飞挥手示意吴一针退后,右手自伤口处拉出一道浅红色血链,左手捏成法决,闭目默诵,手腕伤口处光晕萦绕,飘在两手之间的红链时深时浅。待他口诀念完,脸色苍白了几分,手上的伤已寻不到踪迹。
  吴一针在旁看着,但觉术法神乎其神,床上躺着北辰胤却并不见起色。他见玉阶飞起身,赶忙上前询问究竟,玉阶飞只轻描淡写说他用法锁住了北辰胤的生魂,魂不离体便赴不得黄泉。吴一针不明所以,只是追问三王爷何时会醒,玉阶飞抛下一句:"无需担心",人已绕过他身边行到了门前。
  御医长阻拦不及,暗自叫苦不迭。如此一来,三王爷若当真好了,便是玉阶飞的功劳;若事有不幸,便全全是他看护之责。好在玉阶飞离开后,北辰胤的呼吸平稳许多。他一面企求苍天保佑,一面在旁寸步不离守着,丝毫不敢大意。就在这时他看到太子推门进来,不由在心中大呼天亡我也。
  太子同三王爷素来亲厚,吴一针是早已知晓的。上回太子生病,吴一针平白担了个不让三王爷入宫探望的罪名,其后几天每逢喝药小家伙都不给他好脸色看。此番三王爷性命危殆,元凰见了若是在殿内哭闹起来,拉不得,拦不得,也训不得,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然而元凰入得殿来行止中规中矩,脚步轻放,声音低压,态度也很是镇定。他平静开口,并不废话,直接问吴一针北辰胤何时会醒,倒有几分北辰禹的天子风范,全然不像是个孩子。
  吴一针被太子提问,自然不敢说不知道,支支吾吾了半晌,只好将玉阶飞的一番话原原本本翻给了元凰。吴一针行医数十年,下药施针全仗眼前所见,不轻言怪力乱神,也很少相信巫毒医蛊。他把这番锁住生魂的话说给元凰听,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元凰听在耳里,倒是觉得理所当然,满意地点点头,翻身爬上北辰胤的床沿。他本想整个人坐到床上去,可脚腕还是火辣辣地疼,只好两手支着坐在床沿上,双脚临空荡下来。
  坐稳妥之后,元凰转头去看四周,确定视野没有阻碍,才放软了紧绷的肩膀。吴一针不明所以,又怕他坐在床上不小心触了北辰胤的伤口,开口问道:"太子殿下这是干什么?"
  元凰一脸认真地说道:"我守着三皇叔,勾魂的小鬼来了,我把他们赶跑。"
  北嵎自古信奉龙脉庇佑,除此之外宫中向无神鬼之说。吴一针不知道元凰从来里听来的这种无稽道理,只道是被玉阶飞教坏了。他哭笑不得,也不能直接反驳,只好回道:"玉太傅不是已经锁了王爷的魂么,小鬼钩不走——再者说,小鬼儿来了,太子殿下也见不着啊。"
  元凰也不多加解释,只向吴一针道:"我在这里守着,他们便不敢过来了。"一字一句甚是坚决。
  吴一针眼看劝不动太子,只好不动声色立在旁边提防着,想万一孩子突然说见了小鬼发作起来,好马上把他抱开。原来只一个北辰胤,已让他把心提到嗓子眼,现在又多一个莫名其妙死守着的元凰,他不好叫人换班;也不敢此时去多要人手,只得提心吊胆看着床上的一大一小两个人,怀疑自己是不是撑得过这个晚上。
  太和殿是皇宫的第二重殿宇,地处中心,入夜后却分外寂静。暮色渐满,宫中四处都亮起了灯火,远远地映在窗台朱户,看不清外头的景象。卧房里头因为怕扰了伤者,不敢点大灯,只有两三烛光幽幽地闪烁,看得人有些惶然。分明尚是秋初时节,空气中通常都还带着稍许燥热,此时温度却被周遭大片的黑影吸食抽离,只余下沁人心脾的凉意。这种凉爽本应使人惬意,如今钻入每个毛孔啃咬吞噬,倒像是要把人禁锢在寒热不接的空间里。屋外隐约送来秋虫的鸣叫,断断续续,和着远处宫外的捣衣声,带着几分死气。
  北辰元凰整一夜都大睁着眼睛,想要看进不透光的黑暗里去。吴一针始终在旁边守着,也不敢闭眼。元凰屏息凝神,留意房内每一点细微的响动。有好几次,他听到风掀起帐帘又落下,听到蜡油滴落在银盘上懒懒化开,听到未扣紧的窗棂轻微的吱呀,听到檀木椅在干燥天气里批批朴朴的龟裂,听到门外不知何人窸窣的脚步声,在门缝下映出一片短暂的光影,刀片一样切入房中的黑暗。
  他分辨不出所有声响,每每以为是黄泉的司命正在靠近,瞪大了眼睛望向声音来源,却什么都见不到。吴一针就在近旁,身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好像同床榻被隔成了两个世界。元凰本能地瑟缩上床,想往三皇叔身后躲,刚要挪动身体,又忆起自己的责任,便硬是坐回原位,身体因为恐惧轻轻颤动。
  实在害怕得紧了,他就再次掀开被子一角,摸索着去探北辰胤的手。他把小手塞进三皇叔的掌心里,温暖一点一滴传递过来,心中的惶恐也在不知不觉间溜走。外头传来打更的喊声,元凰默数着时辰,期盼值夜的宫人们能把小鬼吓跑。
  这般撑了一夜,直到晨星渐隐天色放白。元凰往常最恨早起晨读,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远处报晓的鸡啼。吴一针在夜晚看不真切,只道太子是靠在床柱上睡熟了,天亮之后见到元凰仍是圆睁着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才晓得太子竟是一夜未眠。元凰先前哭过,再加一晚上没阖眼,原本明净灵活的大眼睛模模糊糊地布了血丝,看起来甚是骇人。
  北辰胤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元凰虽然放松了警戒,仍是端端正正坐着。捱到了中午时分,吴一针生怕三王爷没醒,太子又弄出事端来,想拉着太子去睡。元凰死活不肯,一手掰着床栏,无声地同吴一针挣扎抗拒。吴一针无奈之下,哄他道:"小鬼儿怕光,早都躲起来了。太子先回去东宫,今儿晚上再来守着王爷吧。"
  元凰将信将疑,上下打量了吴一针半晌,最终还是不放心:"我等到三皇叔醒来。"他顿了一顿,忽然玩味出吴一针方才话中的含义,问他道:"你刚才说今晚上——到了今晚上三皇叔还不会醒么?"意识到这一点,元凰昨夜里稍放宽的心又揪起来,质问道:"昨夜我问你三皇叔什么时候会醒,你明明说很快就会。"
  "这……玉太傅说了,很快就会,很快就会。"
  元凰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嘴,是不相信的意思。他坐的太久身子发麻,微微挪动位置,一不小心受伤的左脚踢到床沿,这才又觉出疼来。吴一针见太子神色不对,赶紧上前查看。元凰怕被送回东宫,往里缩了缩,嘴里只说着"不疼",一面忍着不让脸色显出异常来。他嘴上虽是装的硬气,心里却终究觉得委屈,想着以前只是撒撒娇,三皇叔便从城外一路抱着自己走回宫来,如今脚疼得厉害,他却连睁眼看看都不肯。
  这么念着,他又扭头去看躺着的北辰胤,忽得一愣,眼中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慢慢转变为安心的狂喜。吴一针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元凰甩脱了靴子,手脚并用爬上床去,靠到北辰胤枕边,急切地叫他三皇叔。

  北辰胤逐渐清醒的时候,脑中一片混沌。这种无法掌控自身的感觉在他而言无比陌生,唯有伤处撕扯的疼痛让他确定尚在人世。耳边焦急的呼唤声音听不真切,待他张开眼睛,就看到元凰近在咫尺的脸。他虽然认得这是元凰,因担忧而憔悴的神色却让孩子看上去成熟了好几岁。如果不是又听见元凰唤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稚嫩,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昏迷数载。
  元凰见北辰胤醒来,看到他眼中在一瞬的惊讶之后流露出熟悉的温柔爱护,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元凰原先忐忑不安的心彻底放下来,又喊了一声三皇叔,冲北辰胤甜甜笑着。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眼泪居然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北辰胤尚不及被元凰的笑容所感动,就被他紧接而来的眼泪弄得措手不及。元凰好似憋了很久,一开始便哭得凄惨,好看的五官紧皱成一团,一边哽咽地叫着"三皇叔",一边惊慌地用手去抹眼睛,好像这哭泣全不由他自己控制。他滚烫的眼泪纷纷滴落在北辰胤脸上,又顺势滑进他衣领里。眼泪贴在北辰胤的颈边,由温热逐渐化为冰凉,好似要一直渗到他胸前的伤口中去似的。
  北辰胤想要出声安抚,嘴角却同时尝到元凰眼泪的咸涩滋味,溢满了整个口腔。他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声音淹没在元凰的哭声里。元凰猛然发现眼泪弄湿了三皇叔,失措地赶紧去擦北辰胤的脸。就这样一手抹着自己的眼睛,一手胡乱地想擦干三皇叔的脸,一面还止不住地抽泣,直弄得两个人的脸上都是稀里胡涂一片。吴一针就在左近,早差人去禀告皇上三王爷醒了。北辰胤受伤不能动,刚清醒也许也没有气力开口,看不出是否有想让他把太子拉开的意思。他此时在旁看着这叔侄二人,不能决断应当如何行事。
  元凰哭到后来声音渐弱,只是断断续续地吸气,口里除了喊三皇叔,也没有别的话。吴一针看他安静下来,才让宫人们拿了沾水帕子,将二人脸上沾着的泪痕都洗净了。北辰胤本想要说些安慰,抬眼见到元凰生怕他消失似的望着他,开口只得一句:"凰儿莫哭",一时竟想不出别的话语。
  元凰听到他的声音,应了一声,破涕为笑,红通通的眼睛本就肿着,现在高兴地弯起来,当真成了一条细缝。他轻声问北辰胤伤口疼不疼,在北辰胤思考该如何撒谎孩子才会相信的时候,元凰突然想到很重要的事情,对着北辰胤一脸严肃保证道:"三皇叔你别怕,有我保护你。"
  "啊?"
  "母后说,我是龙子,有北嵎龙气护身,勾魂的小鬼儿不敢近我的身。我在三皇叔身边,小鬼儿就不敢来。"
  吴一针听在耳里,恍然大悟,原是如此元凰才赖坐在床边上不肯离开。北辰胤听完,看着元凰认真的表情,对他笑了笑:"谢谢。"
  元凰得到表扬,笑得越发甜了,却也逐渐觉出乏来。他不问过北辰胤,就兀自钻进被子,在北辰胤身边躺下。他怕触痛了三皇叔的伤口,不敢靠得太近,又怕小鬼要来,也不敢离得太远,在被窝里挪来挪去,总是寻不着合适的位置。直到北辰胤轻轻说了句"睡吧",元凰才安分下来闭上眼睛,临睡前又发现了新鲜事,不忘嘟囔几句。
  "三皇叔的头发不是黑色的。"——是一种很深很深的蓝,好像夜晚的天空,他一直都没有发觉。
  "我随我的母后。"
  "我的头发黑黑黄黄的,就不像三皇叔。"
  "哈,你是皇上同皇后的孩子,头发怎么会像三皇叔。"
  "嗯……可是这样很好看……"元凰说着说着声音模糊起来,慢慢睡着了。北辰胤也阖上眼睛,思绪却没有片刻停顿。他听到吴一针对宫人再三吩咐,蹑手蹑脚推门出去了。
  他替北辰禹挡那一剑,是当时情势所逼,确是赌上了性命。倘若果真死了,合该天命如此,无所遗憾。只是方才见到元凰哭得那般凄惨,心中竟是破天荒有些后悔。他若就此死了,便可下去同眉姬团聚,却留得孩儿一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叫人如何舍得;还不若就此收藏了野心,被北辰禹治个护驾不周的罪名,至多同小妹一样贬为庶民逐出宫去,远远地看着元凰登基称帝。纵使父子永不相认,那也没有什么紧要。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闪过一瞬,北辰胤不禁暗暗嘲笑起自己何时也变得如此天真——纵然他有心收手,北辰禹也未必容得下他。即便真能舍去权势留下性命,他若不在宫中,有朝一日元凰身份败露,又有谁来护爱子周全?是成是败,既已踏上不归路,他便定要陪着元凰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凤凰展翼,震翮高飞的那一日。


十流局

  黄昏时分,长孙皇后终于遣了秋嬷嬷来太和殿,说是要接太子回东宫。按理说,此事当吩咐东宫宫人去办,长孙皇后念着元凰昨日摔得不轻,放心不下,才特地叫秋嬷嬷前来。秋嬷嬷入得房内,见北辰胤醒着,躬身唤过胤王爷,又连声念叨多亏老天有眼,只是不去叫醒元凰。
  元凰担惊受怕了一夜,此时正睡得香甜。本来吴一针还想把他抱开,见他的睡姿极为规矩,身体微蜷向北辰胤这边躺着,也不翻来覆去,手脚都很少挪动,再加怕惊醒了太子又闹起来,也便由着他去。秋嬷嬷心软,有意让他在北辰胤身边多躺一会儿,在一旁顾自念叨王爷的伤势,只作忘了要接太子回宫之事。
  北辰胤静静听着秋嬷嬷絮叨,偶然简短回答几句。秋嬷嬷也不介意,专拣些无关紧要的事讲。待得不一会儿,便听见屋外传来酉时的钟鸣声,在太和殿内几番回响。钟声隐去之后,秋嬷嬷正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只听北辰胤淡淡开口道:"嬷嬷该送太子回东宫了。不然,平白让皇后着急。"
  秋嬷嬷闻言一愣,笑道:"不妨事,娘娘知晓的。太子睡得正香,奴婢再等等就是。"
  "将太子送回东宫去睡吧。"北辰胤重复一遍。也许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声音较之平日更带了几分喑哑,吐字也稍慢些,反给这句话添上几分命令的语气。
  秋嬷嬷心下不解,不能点破,她仔细看看元凰的姿势,又笑道:"太子捏着王爷的头发呢——奴婢可不敢惊了太子。"
  元凰临睡前顺手抓着北辰胤的几缕头发把玩,入睡后便牢牢攥在手心里。北辰胤经秋嬷嬷一说,转过脸去方才发觉。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牵起,看在秋嬷嬷眼里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她多年前就识得北辰胤,不是没有见过他笑——胤王爷虽然为人冷淡,却也并非成天板着脸,尤其是在元凰这里,更是常常笑着相对。然而她却不从曾见到过北辰胤这样毫无防备自然流露的笑容——在她的记忆里,哪怕是少年时代的胤皇子,每一个笑容都是符合时宜遵循礼仪的,仿佛经过精密的计算,让人辨不出藏在底下的心情。
  那一瞬间秋嬷嬷以为自己花了眼。她微微愣神的时候,北辰胤已经艰难的抬起手,用细小谨慎的动作将头发从元凰的手心里抽离出来,转过头再次向秋嬷嬷重复:"将太子抱回东宫去睡——皇上即刻要来,太子在此多有不便。"
  秋嬷嬷一惊:"胤王爷怎知道皇上要来?"
  "酉时理政毕,戌时便要用膳,自然是此时来。"
  "……奴婢理会得"。秋嬷嬷低应一句,忍住了没有叹气,走到床边把元凰抱起来,怕他着凉,扯过一条毯子替他裹上。元凰呢喃了几声,小手张开好想要抓些什么,仍是没有醒。六岁的孩子不比幼婴,秋嬷嬷又是个女子,手短力小,虽有宫人上前帮忙,抱元凰起来的时候仍无法将孩子举高,孩子双脚擦到床沿,睡梦里许觉得疼了,哼哼唧唧起来。秋嬷嬷赶紧把他靠到肩上拍着。北辰胤看在眼里,问她道:"太子的脚是何时伤的?"
  秋嬷嬷苦笑道:"奴婢当日不在,也不知究竟。那日王爷受了伤昏在床上,太子缠着皇上硬要进来看……不小心,便扭了脚。"
  北辰胤听罢叹道:"那便都是本王的罪过。"
  这句话把一旁的宫人们惊得不轻,赶紧七嘴八舌道:"全是奴婢们照看不周,王爷此话是要折煞奴婢们。"
  秋嬷嬷也不敢多说,只应承道:"奴婢带太子回了东宫,就传御医来看。"
  北辰胤回了句"无大碍便好",眼光自元凰身上挪开。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宫人们如蒙大赦般的,暗自松一口气。——三王爷的目光即使在不那么冰冷的时候,也总是澹离通彻的,让人不自觉间反省害怕。秋嬷嬷见北辰胤移开目光,也屈膝一礼,抱着元凰退了出去。
  元凰离开没多久,屋外便传来宫内太监特有的细琐匆忙的步点,随后便是门外宫人慌不迭下跪接驾的声音。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和殿管事太监恭恭敬敬立在门旁,北辰禹身着龙袍,气宇轩昂,从容而入。
  皇帝入得内来,并不开口,只是示意宫人搬过檀木椅,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坐下。初秋的天气里,傍晚褪去了炎热,此起彼伏晚蝉的鸣叫渐渐衰落下去,归于死寂。北辰禹身着厚重的朝服也不嫌累赘,并没有靠到床边,摆出关怀病人的姿态;也没有远离在房间另一头,对满身刺鼻药味的伤者避之不及;而只是坐在椅上,静静看着北辰胤。服侍在侧的宫人们猜不透王者的打算,按照宫中礼仪上前把北辰胤扶坐起来。
  北辰胤这般的伤势,照理实在是不应勉强他起身。宫人们迫于规矩,又了解皇上的为人,本以为北辰禹会像往常探视其他大臣们一样,准许北辰胤躺在榻上答话。不料北辰禹默然注视着他们扶起北辰胤,并没有出言阻止。他背光而坐,端正威严的容貌隐没在阴影之中,让人无法觉察他眼下因彻夜未眠而生出的幽深青影,甚至看不清他将眼神投往何处。
  即使在逐渐昏黄的光线里,王者仍然可以辨出对面男子的脸色很是苍白,面容也失却了惯有的威慑,只有眼睛依然清明锐利。北辰胤称呼过皇上,北辰禹点点头,身形岿然不动地坐在不远处,像一幅剪纸凸现在光影里,令北辰胤看不真切。
  他耐心等待王者开口,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屋外的光线沙漏一样愈见稀少。屋内只听得见宫人们竭力压低的呼吸声,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北辰禹最终以一种单调刻板的声音说:"你们都退下吧。"
  房门在宫人们身后被小心阖上。木板闭合的时候将震动传递到空气,空中细小的尘埃受到波动,在即将消融的阳光里快乐地上下翻飞。屋内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北辰禹看到北辰胤向后靠上床栏,略带倦意地闭起眼睛。
  他忽然开口道:"朕记得幼时一起读书,不论什么,你总是看上一遍就能记住。吟诗作赋,政论国策,也是你答得最快。你比朕都年幼许多,却生得那么聪明,弄得朕同大哥好生妒忌。"
  北辰胤重又睁开眼睛,以一个臣子的礼仪倾听皇上的谈话,却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北辰禹也不需要等他回答,顾自继续说下去:"后来,朕也记不得从何时起,你突然就很少作答了。太傅问你,你常常说记不起书里内容。有时候朕背错了字,太傅问你们错在哪里,你也低下头去——三弟啊,从小我们便玩在一起,你当朕看不出么?朕作答的时候,每次你的眼光移向窗外去,朕就知道自己答错了。"
  北辰胤闻言但是一哂,仿佛北辰禹讲述的是别人的家长里短。往日共读嬉戏的光阴,似乎当真已如烟云散尽,在心中不留下一点痕迹:"少年无知时候的荒唐事,皇上还记得那么清楚——臣却都记不住了。"
  北辰禹没有理会他的话,沉默下来,好像独自陷入了往昔的回忆深处。片刻之后,他才又忽然冒出一句:"自那时起,你我兄弟之间,有多久没有说过真心话了?"
  他好像是喃喃自语,却又正对着北辰胤。他本以为北辰胤会照常回答"臣对皇上从无隐瞒"之类的话,不想北辰胤垂下眼睑,片刻之后又抬眼望他,目光中竟是默认的意思。如此坦白的眼神让北辰禹微微吃惊,随后幡然领悟。——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彼此试探较量了十数年,对对方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更深,又还有什么值得隐藏。
  北辰禹又待得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那批刺客,是朕安排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仍然在檀木椅上坐着纹丝不动,比刚才更像是一尊雕像,"朕只是想试你忠心,没想到将你伤成这样。"
  他一直仔细注视着北辰胤,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情绪的波动,映入眼帘的却是毫无掩饰的平静同了然。这样的北辰胤是北辰禹所不熟悉的,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北辰胤没有用惊讶愤慨来掩饰真正情绪,还是恼怒北辰胤这种理所当然看穿所有安排的态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去看着窗外,顿了片刻,又不耐烦似的回转身,居高临下望着北辰胤:"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北辰胤沉默片刻:"有。"
  北辰禹扬起嘴角,温文的笑容里带着难以觉察的倨傲:"但说无妨。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你!……"北辰禹一愣之下,迅速跨步上前俯下身去,揪住北辰胤的衣服将他强拉近自己面前,死死固定住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好像是一种威胁:"你再说一次。"
  "臣谢皇上……"北辰胤话未说完就连声咳嗽,痛苦的拧起眉头。北辰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用力,已几乎要将北辰胤拎离了床榻。他深吸一口气,放松了手劲,却仍是攥着衣角,逼北辰胤面向自己:"这就是你要说的?"
  "是。得
  北辰禹手腕放轻了拉着人的力道,捏着衣物的拳头却握得更紧。混沌不明的黄昏里,他直直看进北辰胤的眼睛。这双眼睛同他记忆中的一样,藏着林木深处的荫翳,好像风暴中心一样静谧无澜。望住北辰胤的眼睛,北辰禹一字一句,几近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真得以为,朕不敢杀你。"
  北辰胤被他制住,剧烈的疼痛蔓延过整个胸膛,径直流淌到四肢百骸,冷汗从额角渗出,已经惨白的俊美脸庞上,却仍旧寻觅不到痛苦的痕迹:"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怎会有皇上不敢杀的人。皇上若要臣死,臣绝无偷生之理。"
  北辰胤这句话说得清清楚楚,声音却无一点分量,轻飘飘散进北辰禹的耳鼓。北辰禹这才注意到他脸色的异常,放开了手,任他靠回床背上。
  北辰胤缓缓吐纳,将妨碍思考的疼痛压抑下去,见到北辰禹仍是盯着自己,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这亦是王者从不示人的真实心情,今日在他面前一览无遗。北辰禹低下头,双手习惯性地想要交握,忽然记起北辰胤就在面前,不知为何将已经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外头传来戌时的铮铮钟鸣,到了皇上用晚膳的时辰。
  北辰禹被报时的钟声震醒,抬起头的时候,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三弟,你走吧。"他用很疲惫的声音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年:"待你伤愈之后,就去边关接替神武侯,替朕守住北辰家的江山。"
  北辰胤似乎并不惊讶,反而好像往日朝堂上议事一般,接口道:"按北嵎规制,边关将领五年一换,神武侯自皇上登基起便戍边在外,至今已有七年——确是派人替换的时候了。"
  "五年一换?"北辰禹重复一遍,立起身来,将朝服上的新起皱褶细细抹平。他站直了身体,负手在后,又转过身来同方才一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北辰胤,"五年一换,今后再也没有了。"
  门上传来小心翼翼的叩击声,管事太监在屋外细声提醒皇上用膳。北辰禹淡淡一笑,用他惯用的,温和安宁的声音,对北辰胤说道:"胤弟,待朕身死之日,便是你回朝之时。"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房间,没有听清身后的北辰胤是否仍旧如同在朝堂上一般,低低回答了"臣遵旨"。
  待得北辰禹的脚步远离,宫人们便进来将灯烛点旺。北辰胤玩味着北辰禹方才失态时的语气,目中透出冷洌。王者无非是气恼他不把心情坦然相告,而王者自己,又何尝说了实话。西佛国边境,早在见到兵器上被人喂毒的时候,他便猜到了这场刺杀背后的隐情。捧剑的侍卫们手掌墨黑,可见剑上所涂乃是剧毒。如此烈性的毒药,发作时间必然很短,却正好候到侍卫们将剑拿出交在他们手上的片刻,才取人性命。这其间的时候精准把握,除非是对他们的行程了若指掌,否则绝不可能做到。
  北辰禹出行一贯谨慎,事先只制定大致行程,每日启程同休息的具体时间皆是由他临时决定,他人并无事先知晓的可能。皇宫侍卫们要在西佛国边境彻夜等候,便是不知北辰禹一行第二日会何时折返。若是那群刺客沿途跟踪,以北辰胤的武功,连同西佛国护送的诸武僧,不可能毫无觉察。要说刺客们守候在边境林中,见他们到达便出手下毒,却又不可能估计到北辰禹不是按照惯例先取兵器,反而等西佛国众僧离去之后才索要配剑。
  如此想来,只可能是北辰禹事先安排的刺客,才对时间拿捏分毫不差。北辰胤本也以为如北辰禹方才所言,这只是王者要试他忠心的手段。直到那名假扮侍卫的刺客出手,他才猛然意识到这并非是一场拙劣试探,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杀局。
  北辰禹,是真真正正地想要他的命。
  他若不帮北辰禹挡那一剑,北辰禹定会出手自救。如此他当日虽能逃过一劫,然而王者既已动了杀心,他身在朝中,周围遍布北辰禹的眼线,又还能拖延多久?待北辰禹失了耐性,随便罗织些莫须有的罪名,他纵然早有准备处处小心,未必便能为自己开脱。而今唯一的办法,便是赌上性命,让王者收回决绝的杀意。
  九死一生,他毕竟还是赌赢了。——明明下了决断要他性命,却在最后关头因为他那一句"二哥"动摇了心,当断不断,妇人之仁,北辰禹到底做不成称霸天下的王者。自此之后,他离了皇城,也便脱开了北辰禹的监视,天高海阔,纵马平川,正可为元凰暗铺下最周全的后路。
  好一句"替朕守住北辰家的江山"——北辰家的江山,却未必要握在他北辰禹的手中。

  天佑九年十一月,北嵎皇帝感念神武侯多年戍边,体谅他旧疾缠身,特特下诏命他还朝休养,由能征惯战的天锡王北辰胤暂替神武侯之职,以待神武侯身体复健。因为是暂时调任,皇帝恐怕人事更迭引起边疆将士惶恐,决定边关兵力在名义上仍全全由神武侯掌握。皇城中原属北辰胤的禁卫军大部分暂归到惠王北辰望麾下,另拨有小队兵力随同北辰胤一道前往边关,供其调遣,以应不时之需;战事若起,则需回朝请调神武侯兵符。边关四族近年来无甚动作,神武侯同天锡王的对调又只是权宜之计,北辰禹此举合情合理,朝中大臣无一异议。
  北辰胤离开皇城之前,曾拜访萧然蓝阁,找到平日住在宫内的玉阶飞,向他致谢。此时距他受伤已有月余,玉阶飞将表情掩在翠羽扇后,无谓地说,不过是个小法术而已,吴御医言过其实了。
  北辰胤一语点破:"黄泉勾魂,任谁也留不住。难得吴御医竟会相信你真能锁住生魂。"
  "咦,三王爷怎不知小鬼也是肯作交易的。"玉阶飞羽扇轻晃:"你流多少血,我都还了他,自然能将生魂拉回来——我的血味道还好些。"
  "这般救人的法子,也是逆天——逆天,恐要折寿。"
  "是三王爷命不该绝,这点阳寿,玉阶飞也还折得起。再者说,若是泓在身旁,也定会要我救你。"玉阶飞看着北辰胤的沉吟神情,笑起来,"怎么,难道你还怪我救你不成?"
  "不是。我欠你一命,不知何时能还上。"
  "哈哈,玉阶飞同泓也曾欠你两条命,三王爷何时变得如此计较。"玉阶飞说完这句话,北辰胤不置可否地笑笑,玉阶飞的神色却忽然微沉了下来。
  "我真是不懂你,"他说。"有时候明明觉得你很谨慎,凡事都思量得深远,环环相扣,谋定而后动——可有时候,又偏偏赌得那么大。"
  即使说着这么认真的话,玉阶飞的神情仍然是随意散漫的。北辰胤收敛起笑容,知道玉阶飞已经看穿了那场所谓的暗杀,也明了皇城内的暗流汹涌:"赌命或是引颈就戮,你会选哪一样?"
  "我?"玉阶飞换上认真的表情思考起来:"——我当然是同王爷一样,选择远走高飞。"
  这场对话的数日之后,北辰禹在皇城外为北辰胤饯行。元凰知道三皇叔要走,虽然心下百般不愿,却也没有办法。在他的要求连同玉阶飞的求情下,元凰跟随父皇来到城外,要送北辰胤远行。
  那是元凰第一次,见到戎装打扮的北辰胤。
  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天他从小敬爱仰慕的男子寂寂伫立在城外风沙中的样子。他看着父皇递上琉璃盏,水色酒杯里明晃晃地倒映出天空,北辰胤接过一饮而尽。墨蓝色的发辫齐整垂在身后,负于肩上的苍龙弓折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灵动光彩,仿佛下一秒就要冲霄而起盘云直上。挺拔的身姿,沉肃的容颜,衣袍下摆无声翻卷,当他将同往常一样柔和内敛目光投向元凰的时候,元凰竟然一时紧张得无法呼吸。北辰胤立在他眼前,好像拦住了迎面呼啸奔腾而来的岁月,仿佛从此再不会有日升星落。亘古的时间里只剩下元凰同背负苍龙的男子,纵是千军万马亦不能撼动分毫。


十一 暖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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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太子

  北辰禹听到元凰所说,顿住脚步回转身来,低下头去。此时众人在皇帝的示意下,已三三两两的走向内厅用膳,行至中途蓦地发觉北辰禹没有跟上,回头又看到他正同太子说着什么。谁也不愿上前打扰,又不敢先入殿去,于是乎一大群皇宫贵族们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殿外,巴巴地注视着北辰禹父子。
  楚华容牵着父亲的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踮起小脚,使劲向园中张望。楚王孙头次进宫,怕惹出事非,拉着女儿的袖子往下扯,示意她收回无礼的视线。北辰伯英才得了皇上点头默赞,心中颇有些得意,此时看到北辰禹停下脚步同元凰对话,直觉得元凰是不是想到了更好的答案,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着急,也偷偷盯着院中的两人瞧。北辰仲远跟着大哥,也想探头看个究竟。北辰望将两手分别搭上两个孩子的肩膀,兄弟俩知道这是父上无声的警告,只好偏头去看大殿梁上的花雕蟠龙。
  元凰这一天过得无聊,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本来也要随着人流去用膳。不想父皇却突然停顿下来,低头望着他。元凰猜想是方才的嘟囔被父皇听见了,他本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到玉阶飞的嘱托才紧张起来。他好像做错了事一般,赶紧低下头去,不时地抬眼观察北辰禹的脸色。
  没有了冕冠前头垂琉的阻挡,北辰禹的脸在元凰面前分外清晰。元凰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父皇不戴冕冠的样子,此时偷眼看着微微垂首的男人,觉得亲切贴心,却又无端有些陌生。那是一张略嫌瘦长的脸,眉色浅淡,一直延伸到鬓角泛白的头发里。秀长的眼睛里透出威严,却被修直的睫毛遮盖去了大半。高挺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淡漠的阴影,模糊了苍白的肤色,给本来过于冷硬的线条增添上几分柔和。这张脸同往常一样,看不出生气或是赞许的神色。他口气温和地询问元凰道:"凰儿方才说什么?"
  元凰记着玉阶飞的话,不敢实说,只嗫诺道:"没有什么,儿臣是说,伯英答得很对。"他头一次在父皇面前撒谎,心中很是不安,右手不断扯着衣角,眼睛只瞥向旁边,不敢对上北辰禹的目光。
  北辰禹笑笑,语调仍是很温和:"朕都听到了——你方才说什么?"
  元凰面色一赧,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答道:"儿臣说,虢国虽然不曾背信,一样也为晋国所灭。"他生怕被责骂,声音比方才又低了几分,怯怯地望着北辰禹。
  "噢"北辰禹听在耳里,反而放缓了脸色,又柔声问元凰:"那依你看,这灭虢取虞的典故作何解呢?"
  元凰见北辰禹神色缓和,心中也渐渐平静。他觉得父皇毕竟还是原来的父皇,虽然这段日子国事繁忙没时间照看他,对他的心思总是不会变的。父皇既然以往常常称赞他集思奇巧,见解独到,如今也便不会因为他与众不同的看法而降罪。玉太傅的嘱咐,未免有点小题大做。想到这里,元凰大胆起来,抬头看着北辰禹,稍稍提高了声音,认真地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儿臣以为,灭虢取虞并非关乎信义,而是关乎择盟。虞公之失不在背盟,而在未曾听取宫之齐的进言,看破晋国狼子野心。虢国可盟而绝之,晋国不可盟而友之,方致国破家亡。"
  这番话虽是元凰即席的想法,听来却颇像笔头作文,全不似他平日说话的口吻。那些拗口的文言句式,元凰尚不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他自忖多时没同父皇长久交谈,此时难得有了机会,有心想要表现一下这些日子来所学见长,方才仿着曾读过的政论文章起了腹稿,文绉绉地遣词用句起来。
  令元凰失望的是,北辰禹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这一番特意准备的精彩说辞所吸引,而只是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也不予置评,继续问道:"那又当如何择盟?"
  这个问题便是放在科举殿试也不为过,又怎是元凰一个龆齿之龄的孩子能够回答。纵然他众览群书,博闻强记,真正理解懂得的,总是少数。元凰回答不出,又不愿在父皇面前难堪,思索了一会儿,记起曾读过的几本书,便含糊答道:"或合纵,或连横。"他停下来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不一而足,但看时事。"
  纵横一说始于战国末时,其门徒但为策辩之士,审时度势,朝秦暮楚,为利驱之,无节操可言。《吕氏春秋》谓之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
  北辰禹听得元凰提到纵横,心中甚是不悦,又追问他道:"何谓纵横?"元凰并未觉察到北辰禹语气中的嫌恶,只道父皇是趁机考察他功课,赶紧答道:"纵横为《汉书》'九流'之一。韩非有云,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纵横家奉战国时鬼谷子为师,后有苏秦主合众,张仪主连横,皆有著作传世。"
  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回答,按理来说仅仅是陈述事实,并未提到元凰自己的想法。北辰禹因为元凰鼓吹纵横在先,现下又回答得如此流利,料想他心中竟是奉纵横家为尊,当下神色更冷,追问道:"《汉书》所言之九流,又是哪些?"
  元凰此时方觉出不对来,却又不明白是为了什么。父皇问话不能不答,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儒、道、阴阳、法、名、墨、杂、农、纵横。"方才说到兴奋时高扬起的声音又悄悄哑了下去。
  北辰禹待他说完,才冷哼道:"哈,你既知儒道为首,纵横为末。为何九流之中,却奉最末!"说罢竟然拂袖而去。元凰一惊之下不及细想,本能地伸手去拉北辰禹的衣袖。北辰禹见他探过胳膊,将袖子刻意往旁边一甩,让元凰抓了个空。元凰在原地愣神了一会儿,见北辰禹渐行渐远,没有要停下等他的意思,知道父皇是真得勃然大怒。他害怕起来,赶紧小跑着追在后面。
  北辰禹的背影已不如元凰记忆里的伟岸高大,元凰跑到他身边的时候,听见王者轻轻地压抑地咳嗽。他抬眼见到父皇的肩膀微有些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显出病态的白皙,瘦削得只剩下粗大的骨节。华袖掩盖下,手腕上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刺眼如蜿蜒的毒蛇。元凰仿佛被什么戳中了心扉,眼睛无可抑制地湿润起来,他抓过父皇的手,轻轻摇晃着,哀声讨道:"父皇,儿臣知错了。你莫生气。"
  北辰禹低头看去,见元凰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眼眸里已经有泪水在滚动。虽是恼怒万分,他心下终是不忍,停下脚步柔声向他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元凰急忙道:"儒道为首,纵横为末。儿臣当遵儒道。"他不知道自己答对了没有,怕再惹父皇生气,又紧接道:"灭虢取虞的典故,方才伯英答得才对,儿臣说错了。"
  北辰禹叹了口气,深深望他一眼,抬手抚上他的脑袋,向他露出一个让人心安的笑容:"凰儿知道就好,没事了——我们用晚膳去吧。"
  元凰乖巧地点头,收了眼泪,拉住父皇的手一同向内殿走去。站在殿前的人们原先看到王者甩袖离去还在猜测纷纷,如今又看北辰禹亲亲热热地拉着元凰,料想是孩子一时不察惹恼了王者,无甚紧要大事,也都没往心里去。见他父子二人走过,也便随在后面入了殿去。
  同宫中其他宴会不同,春试后的宫宴因为有了孩子们的参与而分外热闹活跃。今年的盛宴如往年一样,华贵豪美却不显奢靡。楚华容虽是生于大富之家,却未见过如宫中这般大气的阵仗,一时竟被震住,乖乖挨着楚王孙坐下,不敢随意言语,不比方进宫时了无顾忌。北辰伯英一向行止端正,此时也没失了皇家气度,还不时轻声地叮嘱身边不安分的弟弟北辰仲远,俨然一派王侯风范。
  元凰这一顿饭却吃得心神不宁。他在北辰禹下首不远处正襟危坐,不断想父皇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父皇方才摸他的脑袋,分明是原谅他的意思,但他却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还是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恼怒,只在心里悔不迭没有听玉太傅的话。他一有空隙便偷偷看向父皇,有时候会正遇到北辰禹沉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这是属于北嵎君王的目光,同往常饱含慈爱的眼神不尽相同。元凰不敢同这样目光对视,只好转开眼睛去,心口噗噗地跳个不停。
  就这般坐了一个晚上,终于等到宫宴结束众人散去,元凰向父皇请过晚安,随人回了东宫。他离开的时候,北辰禹又一次拍拍他的头,还曲起手指,用指背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元凰捉摸不出这种久违的亲昵中包含的意味,又担心问了一句:"父皇,你不生儿臣的气了吧?"
  北辰禹摇头微笑道:"朕不生气了。"
  元凰得了这句话,行过礼转身走了。小人儿的身后,两边宫灯晃动着,拖出长长的不完整的影子,有小半打在旁边的廊柱上,摇曳着显得有些阴森诡异。北辰禹用心注视着,直到元凰的背影完全隐没在黑暗中,才转身迈入屋里。
  回到东宫以后,元凰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同玉阶飞说了。他说完之后,又不放心地询问玉阶飞:"老师,你说父皇是不是真得不生气了?"
  玉阶飞一笑,神色平和地安慰他道:"君无戏言。皇上说不生气了,当然就是真得不生气。"
  元凰点点头,"那我去睡了,老师也早些休息吧。"
  "嗯"。玉阶飞答应一声,让宫人们送元凰就寝。待元凰离开以后,他将羽扇放落在书案上,随手从架上取下元凰平日读的那本《韩非子》,就着烛火,用指尖一页一页缓缓翻着。他的神色仍是平和安宁的,目光却逐渐凝重,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合上了书本,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春试之后,北辰禹仍是很少到东宫看望元凰,同前段日子里的疏远相比,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元凰渐渐觉得父皇的确是不再生气了,一切原都是自己多想。玉阶飞在元凰的要求下,又把儒家学说给他细细讲了一遍。元凰本来对孔孟之道颇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却无比认真的将一字一句默记下来,只等着父皇再次考察。玉阶飞在北辰禹偶然来访的日子里,捕捉到王者看着元凰的眼中有着比以往更深更困扰的思虑。以他的身份,无法插手皇上的决定,只能测度可能发生的变量,思索着如何为元凰谋划。
  长孙皇后早注意到了北辰禹对元凰的疏离,她以为这大半是因为皇上身体的缘故,没有更多的精力去顾及元凰。她并不知道春试上发生的那个小插曲,却敏感察觉到春试之后,北辰禹并没有像往年那样对元凰学识的飞速进步表现出惊喜赞赏。出于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她曾旁敲侧击,北辰禹却总是一语带过。而自去年冬天开始,北辰禹身染微恙,日复一日的服药,虽然没有大碍,却也一直都没有起色。由于这一原因,北辰禹在长孙皇后处留宿的日子,也比以往更为减少了。
  长孙皇后担忧北辰禹的身体,却苦于没机会见他。她同北辰禹自一开始就不是如胶似漆的夫妻,待得元凰出生,更兼年岁渐长韶华流逝,北辰禹对她更是只余敬重礼让,倒像是客人多过妻子。当长孙皇后在春试过后数月的一个秋初黄昏意外迎来久违王者的时候,心中充盈的不是重获恩宠的喜悦,而竟是隐隐的不安。
  北辰禹遣退下人,入了淑宁宫寝殿,却没有要同长孙皇后温存的意思。他在八仙桌上坐下,长孙皇后上前替他斟满茶水。北辰禹并不喝,而是将茶盏捧在左手,右手揭开盏盖,一下下在茶盏沿上轻刮着。长孙皇后低眉敛眼立在一旁。北辰禹突然发话说:"坐下吧。"
  长孙皇后于是在王者身侧坐下。哪怕在无人的时候,她也遵着礼数,不敢离北辰禹太近。她身上常年不散的清新檀香味飘溢出来,令北辰禹回忆起少年夫妻相伴的时光。
  茶水放得久了,失了温度。长孙皇后探起身子,想为北辰禹新沏一碗,在半空中被北辰禹握住了手腕。这种经年未有的亲热举动令长孙皇后稍有些无措。她的耳根泛出淡淡的红色,却忽然记起自己早已过了少女娇羞憨直的年纪,尴尬地垂下眼睛去。
  北辰禹握着皇后的手腕,却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待了片刻,又将皇后的手放回桌上,好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含荷,朕想让伯英进宫来,同凰儿一同受玉阶飞的教导,你看如何?"
  长孙皇后立刻领悟出话中的含义,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身子猛然一震,搭在案上的手因为收回太急,"嘭"的一声敲击到案几边缘。她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也没有觉出疼痛,抬起眼睛注视着平静的王者,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嘴唇轻轻颤抖着,几乎无法清晰的说话:"凰儿是皇上立的太子,让惠王世子入宫为太子伴读,同祖制不合。"
  北辰禹回避开她灼热的视线,低声道:"太子尚未正式册封。在太子确立前,诸皇子一道读书,也是本朝惯例。"
  长孙皇后一怔,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北嵎皇子们大多在十五岁上下封王,因为元凰年纪尚小,北辰禹的确尚未正式册立他为太子。只不过元凰是北辰禹的独子,太子之位再无他人可任,所以不论是宫内朝上或是民间,都早已默认了元凰的太子身份,哪怕平日称呼,也都是"太子","太子"的叫着,就连北辰禹自己,在宫人面前也一贯以太子二字指称元凰。
  长孙皇后在最开始时候也曾为太子身份未能正式确立而稍有担忧,后来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便逐渐将此事淡忘。如今北辰禹再次提及,再配上前头要接伯英入宫受教的话,暗示再是明显不过。长孙皇后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得让她透不过气来,她紧咬着下唇,颤声道:"凰儿犯了什么错,皇上竟要,竟要……"
  "朕并没有说要废去元凰太子之位。"长孙皇后惶恐着不愿出口的词语,北辰禹替她说了出来:"朕是怜惜伯英这孩子宅心仁厚,想接他入宫同凰儿一同受教,特来询问你的意思。"
  "皇上决定的事,妾身,妾身怎敢……"长孙皇后断断续续地吐出只言词组,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她脑中一片空白,仿佛魂魄都被抽离了身体,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里,尖锐的刺痛让她不至晕厥。顿了半晌,她方才回魂似的,鼓起勇气说道:"可是,凰儿是皇上所出。伯英——毕竟是惠王之子。"
  北辰禹沉声道:"朕的皇位,是大哥让贤而来。朕若当真将皇位传回惠王一脉,也是理所应当。"
  长孙皇后再也忍耐不住,她战栗地扶上北辰禹的手,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尖利嗓音,绝望地再次询问:"我的凰儿,到底犯了什么错?"
  北辰禹任她抓着自己,镇定地回答:"朕只是想让伯英同凰儿一同读书,未曾说这就要将伯英立为太子——含荷,朕就是怕你多心,才特地询问你的意思。"
  长孙皇后在王者的镇定中读出了不容置疑的坚决。她又愣了片刻,默默将手臂抽回来,颓然道:"皇上决定的事,妾身自然赞同……皇上同惠王说过了么?"
  "朕尚未向大哥提起。"北辰禹见皇后脸色一片死灰,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俯过身,安慰地拍拍皇后的手背,"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朕会再仔细思量的。你早些休息吧。"
  长孙皇后机械地行了礼,目送北辰禹起身离开,心头冰凉一片。她呆呆坐在桌旁,指甲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出深深浅浅的刻痕,甚至秋嬷嬷进来了也不曾察觉。秋嬷嬷轻唤了她数声,长孙皇后这才醒转过来,一把攥过秋嬷嬷的手,嘶声道:"秋嬷嬷,皇上要,皇上他要……"
  秋嬷嬷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轻轻顺着长孙皇后的背,待她慢慢平静下来:"奴婢在外头,都听见了。"
  长孙皇后惨然道:"嬷嬷,你让本宫怎么办。"
  "娘娘先别着急。"秋嬷嬷压低声音,凑近皇后的耳朵说道:"方才,奴婢已将消息报到天锡王府去了。"
  长孙皇后乍听之下,惊得神色剧变,抓着秋嬷嬷的手也骤然收紧。秋嬷嬷被皇后的神情吓到,赶忙解释道:"胤王爷临行前嘱咐过,若太子有事,就报到弄潮生那里——娘娘放心吧。胤王爷会有法子的。"
  长孙皇后不说话,只颤着嘴唇死死盯着秋嬷嬷。秋嬷嬷慌起来,想娘娘莫不是中了邪。就在这时候长孙皇后终于移开目光,一直紧绷的身体也无力地松弛下来。
  "秋嬷嬷,你闯下大祸了。"她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


十三 饮鸩

  其后数月在长孙皇后的惴惴不安中度过。那日以后北辰禹再未对她提起改立太子之事,而她害怕却也期盼着的天锡王北辰胤那边,似乎也没有任何动静。秋嬷嬷心里只顾着自家小姐,知道娘娘半生荣华全系在太子一人身上,觉得只要能保住太子,做什么都是好的。虽是这般想着,她倒也知晓北辰胤的手段,就怕是最终反害了娘娘,心中倒也有些后悔当日急急忙忙禀报了天锡王府。
  北辰禹自同长孙皇后一席谈话之后,反复斟酌,还是觉得改立太子势在必行。他行事谨慎,只先向惠王北辰望提了,并未让伯英在场。北辰望一听之下连连推拒,北辰禹只道他怕自己是假意试探,再三出言承诺安抚。北辰望连说犬子不才;又说只余兄弟两个相伴,不舍送离身边,种种理由一味不愿,倒好像是真心不想让儿子去蹚这滩浑水。北辰禹无奈之下,只得将此事暂且压后,却也更钦佩大哥的容人之量,越发坚定了要扶植伯英的想法。
  北辰禹驾临惠王府的时候,虽未向两个孩子说明来意,却特地去书房探望了侄儿伯英,随意询问了些家长里短。事后北辰望并未把事实真相告诉儿子们。十岁的伯英却从皇上对他不同以往的关切询问中觉出细微的变化,好像在午后感受到沉闷的空气同低飞的蜻蜓,却又无法确定暴雨是否即将来临。北辰望告诉他这是皇上对他春试的表现满意,因而前来惠王府探望褒奖。北辰伯英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他像每一个生于皇家的敏感孩子一样,开始朦胧期盼着幸运女神的眷顾,却又说不明白自己是想讨要些什么。
  北辰望注意到长子的细微变化,默默希望此次春试带来的影响会在日后岁月的游走中消磨殆尽。不符合身份的向往,在平民家庭也许不过是孩子成长过程中又一次梦想的幻灭,在皇亲国戚却轻易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北辰望当年主动让贤,并非是因为完全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而是深深明白他那怀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两个弟弟,都绝非甘心为臣之人。不论是北辰禹或是北辰胤,都不是北辰望能够招架掌控的对象。与其整日如芒刺在背,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倒不若将龙袍拱手让人,做出一付万事为公,逍然事外的姿态。不论最后的胜利者是何人,北嵎未来的帝王永远不会将矛头对准无心帝位的大哥。
  北辰望一生小心,也最重皇室血缘清正。若他的长子北辰伯英真能被立为储君接掌北嵎,做父亲的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只是宫闱幕后盘根错节,纠缠难解。册立储君一事变量甚多,他万不能因为一时贪念浅见,反将爱子推入死地。北辰禹欲立伯英之心固然不假,然而元凰毕竟是他的亲身骨肉,又是众人心中早已确立的太子,真要改立伯英,尚需长久时日安抚朝中百官;再兼北辰禹旧疾难除,近日愈见消瘦,一旦皇上疾患转恶不能亲政,彼时已入宫的伯英必会成为俎上鱼肉众矢之的。更有甚者,元凰背后尚有长孙氏族人,太傅玉阶飞等等,都将是北辰禹改立太子一事上,不容忽视的阻力。
  即便是同此事并无利害牵扯,本应处于中立北辰胤,虽一贯与北辰望相善,却对元凰很是疼爱。倘若双龙夺嫡,北辰胤只怕还是会站在元凰那一边——北辰胤虽被北辰禹明升实贬地遣去边关,北辰望绝不相信三弟会就此臣服罢手。北辰胤暗布在皇城之中的势力不知深浅尚不去说;若朝中有变,正给了他还京的好契机。届时王储的废立或许会成为北辰胤同北辰禹光明正大对立的借口,趁势收拢人心分党立派,接踵而至的料想会是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角逐。单是可能为了伯英而同北辰胤交恶这一点,便足以令北辰望忧心忡忡;更何况在那种情况下腹背受敌的北辰禹,是否真能抛开血肉亲情全心推举伯英,也还是未定之数。
  北辰望对自己的孩子了解颇深,他知道伯英虽然从来隐而不言,实则心气甚高。他比弟弟仲远更有宏愿,性子却不如仲远随和,胸怀也不比仲远宽广。伯英对比他年幼却得到诸多关注的元凰一贯颇有微词。他一朝入宫,若捕风捉影听到些消息,最终又不能就此被扶为太子,必然愈发同元凰结怨,以他的性格经年难解。而北辰望最害怕看到的,莫过于伯英与元凰如北辰禹北辰胤一般,一辈子为了皇位争夺猜忌,形同陌路。
  北辰望无法对北辰禹明言他所有担忧,只望北辰禹能体谅他的苦衷,放下接伯英入宫的心思。另一方面,意识到大哥不曾出口理由的北辰禹,亦明白一旦下了决心,改立太子之事便刻不容缓。且不说元凰背后的牵扯太过错综复杂,恐怕夜长梦多;便是元凰本人,现下还只是个孩子,便有如此犀利细致的心思,独辟蹊径的见解,再过几年,待他意识到自己太子身份的尊贵重要,便决不会束手待毙坐等父皇另立王储。
  想到这里,北辰禹拿着奏折的手不由得颤抖一下,喉头涌上一股咸甜的涩味。他亲眼看着元凰从嗷嗷待哺的婴儿一点一点长大。孩子生的可爱俊秀,性子虽然倔强,在他面前却从来都是那么乖巧贴心。元凰刚会走路的时候,每次他前去东宫,小家伙就一颠一颠跟在后头,奶声奶气地仰着头叫父皇。近来他面上虽对元凰多有疏远,孩子为了吸引他注意力而加倍努力背书,他却是一点不错都瞧在眼里。那日春试,明明是他无故发难,后来还是元凰轻声轻气地连声讨饶,生怕父皇就此不理他。
  他将北辰胤贬去边关,事前也不曾顾及元凰的感受。直到当日城外送别,元凰拉着北辰胤的手哀哀地不愿松开,北辰胤俯下身去拍他的头,摸他的脸蛋,哄人的话都说尽了,孩子就是不买账,只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北辰胤笑笑说很快,元凰跟他拉钩保证,才依依不舍撒了手。后来元凰看着北辰胤在马上的背影愈行愈远,不住地挥手,北辰胤却一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元凰不死心,想要出声呼喊又怕父皇责骂,小手举在空中不肯放下。他个子小望不远,很快就不见了三皇叔的身影,赶紧费力地踮起脚尖来,强忍着哭声把喉咙都憋哑了,弄得随侍的宫人们也低头抹起泪来。北辰禹这才想起元凰同北辰胤是极亲近的,北辰胤此番一去那么远,元凰心里定是不好受。
  上天赐给他这样一个孩子,他身系社稷安危,不及好好疼爱呵护,也便罢了。他却从来不曾料到,在他有生之年,竟有一日会用这种猜忌防备的心理去揣摩元凰的想法。虽说皇宫之内尔虞我诈,纵是兄弟亦不能坦诚相待;他却从不知父子之间血肉相连,也竟会沦落至此。所幸北辰伯英仁慈宽厚,又有他在一旁照看,料想事后定不会与元凰为难。饶是如此,为了北辰家的千年江山稳固,便要这般亏欠委屈元凰,北辰禹心中又怎能无一点犹豫迟疑。他一直以为元凰这般天资,合该生在帝王之家,凌驾万人之上;如今却不由觉得,将元凰禁在深宫内院,诸多束缚加身,着实是折坠了。
  北辰禹在不自觉间,指尖太过用力,将随手拿起的奏折捏得不成形状。他心烦意乱起来,将奏折扔回案上,曲起手指,无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要换立太子,是他百般思量,终于下定决心的事。作为领掌天下的王者,他深深明白一旦做了决断,就万不能因为情绪的起伏而更改——刺杀北辰胤的失败,便是由他一时心软,留下的难以收拾的残局。
  北辰禹思及此处,命人研墨备纸,当下便要起草宣北辰伯英进宫伴读的诏书。此诏一下,便是在无形中宣布了伯英同元凰同有被立为太子的权力,甚至是暗示了皇上有改立太子的意图。朝中必然沸腾,长孙氏族也会有所行动,而只要北辰禹平息了这一波骚动,便自有见风使舵之人会投向伯英,逐渐将角逐的优势移往伯英这一边。
  正在他提笔将落未落的当口,外头忽然传报,说是三王爷从边关猎获了一只黑颈皓羽的天鹅,甚为奇特,引为吉兆,特派人加急送入皇城呈现皇上。北辰禹愣了一下,猜不透北辰胤是做怎样的打算。遇获奇珍献上朝廷的事情屡见不鲜,双穗的小麦,雪白的虎皮,乌黑的猎豹,北辰禹都见过两三次。上回民间进贡上来一只能做人言的鹦鹉,他顺手送了长孙皇后的二弟、整天不理朝政只喜欢稀奇事物的长孙佑达。向朝廷献宝虽不是新鲜事,北辰禹却不相信身在边关的北辰胤会有这份闲情雅致。
  他放下手中的笔,命人将特使传入。左右呈上宽阔的锦盒,北辰禹打开一看,其间果然是一只硕大的天鹅,通体洁白,只有颈项乌黑,好像是被上好的绸缎包裹而成。天鹅以一种极其安详的姿态横卧在盒中,修长的羽翼被人小心的铺开,片尘不染,支棱毕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只有眼睛被挖去,替换成了打磨仔细的黑晶石。猎兽射目,这是最典型的北辰胤的箭法,天下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饶是北辰禹见识广博,也从不知道北嵎境内生有如此奇特雅致的鸟儿。他反复打量着盒中的天鹅,闭目眨眼之间,仿佛禽鸟振翅欲飞。北辰禹看着刻意被人铺展开来的健硕双翅,开始领会出北辰胤此举的含义。他的嘴角浮现起一个温和微笑,用左右无法明辨的声音低念道:"'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三弟,在边关困得太久,想要振翼高飞是么?"
  他顿了一顿,盯住静卧着的鸟儿,长大得同身体不成比例的双翼似乎格外扎眼。猛然间,他忆起汉高祖曾作之《鸿鹄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上安所施!"
  汉高祖刘邦晚年,欲立戚夫人之子如意。当时太子刘盈为吕后所生,以厚德为人称道。一日宴会之上,刘邦见到刘盈身后肃立四位白首老者,正是他久欲招拢而不得的"商山四皓"。刘邦遂知太子羽翼已丰,再无法随心废立,即席而作《鸿鹄歌》,言鸿鹄高举,虽备弓箭,射之不得。戚夫人闻之,黯然涕下。
  刘邦所作之《鸿鹄歌》,当不是北辰胤原本的意思,却一语点醒了将决未决的北辰禹。"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上安所施!"——若不及时裁断,待得元凰长成,悔之晚矣。
  北辰禹关上盒盖,示意左右将锦盒撤下,抚掌长笑:"三弟啊,不想今日,你竟助我。"
  他话音未落,外头又有人禀报,原来逸云侯长孙佑达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听说北辰胤从边关捎回一只奇异的天鹅,好奇心起,特意赶来宫中以求一观。北辰禹听罢大笑道:"告诉逸云侯,他晚来一步——三弟送来的天鹅,被朕用作午膳,如今已尸骨无存了。"

  虽是铁下心肠,东宫易主一事仍须北辰禹从长计议,非是仓促能成。他一面私下屡劝北辰望改变心意,一面在下朝之后,同朝臣议政之时,有意无意提及对北辰伯英的赏识。皇城中人历来最擅闻弦歌而知雅意,在朝中奉职者更是其间佼佼。在大多数人未及体味天子举动真意的时候,少数敏锐的大臣们已嗅出秋初皇城空气中埋伏着的异动同变量,开始以各种隐晦的方式向惠王府投送青眼。北辰望将种种献媚示好限制在自己的书房,决意不让伯英知晓。
  即使是身居东宫的元凰也从宫人们躲躲闪闪又忍不住投向他身上的目光中,比往常更隐秘频繁的交头接耳中,以及长孙皇后驾临东宫时候的蹙眉轻叹中,觉出了些许异样。他隐约听说了朝中正在上演的种种,却不知这一连串的事件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疑惑着,略带委屈地询问玉阶飞,为何只因他在春试上的一次无心之失,父皇便将以往属于他的所有赞美都给了伯英。他觉得自己如果早知道父皇的喜好,一定也可以做到同伯英一样出色。
  玉阶飞无事一般地继续教元凰读书作文,在长孙皇后到来的时候每每退往偏殿。长孙氏族虽在朝占中有一席之地,却并不掌有实权。长孙护潜心研佛,长孙佑达心无大志,长孙皇后一届女流之身深居简出,更无立场左右北辰禹的决定。北辰胤尚远在边关,她唯有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玉阶飞。然而皇后言语中求援的反复暗示,玉阶飞只做不知,远远站着,仿佛在观赏戏台上的生离死别。长孙皇后从玉阶飞平静的态度中获得了某种安慰,她不知道玉阶飞是否真能未卜先知,只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已经看清楚了结局,正耐心等待那个时刻的降临。
  北辰禹没有多余精力去关心深宫里皇后丁香百结的心思。他在不动声色间铺陈起伯英进宫后的周全安排,准备在数日后颁布宣伯英进宫的诏书。在某个他已不记得时日的寻常夜晚,他同每一日一样,伏案理政直至深夜,直起腰来的时候发现手边的茶早已凉透。
  北辰禹端起茶碗轻抿一口,略带惊讶的发现茶中洋溢着过重的苦味,不知是哪个不上心的宫人随手放入了过多茶叶。方才水烫之时尚不察觉,如今茶冷之后,他只咽下一口,浓厚的苦涩便在口腔内徘徊不去。北辰禹骤起了眉,想要唤过宫人新沏一壶,突又想到自己理政时候总是习惯将宫人尽数遣开。他待得片刻,最终自己动手取来案侧一直用小火温着暖壶,倒出里头的热水冲淡了浓茶。大约是由于口中残留的味觉,他又喝了数口,总觉得今日的茶比往日要苦上一些。
  才得一刻工夫,北辰禹将茶碗放下,发觉不知为何茶盏竟已变得寒凉,好似冬日大寒光景。这种诡异的凉意顺着他的手指爬上来,好像感染上了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朱笔,让一贯温润的木制笔杆也变得冰冷。舌尖的苦味留恋不散,逐渐渗入喉间,不停歇地向五脏六腑蔓延。
  有那么一瞬间,苦涩似乎成了北辰禹唯一能够体会到的感觉。这种难以言表的苦涩并非疼痛,而是更为细微缓慢,从而无孔不入,令他的肺腑都纠结起来。北辰禹连唤数声"来人",却不见有人上来伺候。宫内灯烛正盛,火影憧憧,他却觉出冷来。喉头涌上一阵腥甜,无可抑制地低头咳嗽起来。他弯下腰,习惯性地抬手遮掩。殷红的血色在已经麻木的青白色的手上扩散开去,聚拢在手心里盈盈一漾,仿佛无间里凝视着的独眼,感觉不到鲜血的温热。他本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结果却只是觉得心头骤然凉了下去。
  "来人",王者再次吩咐出声,想要靠着案几站起来,抬头却发觉眼前巍峨的大殿在烛火里摇摇欲坠。光与影混沌在一起,辨别不清,晚蝉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寂静的殿里回荡起不祥的死气。昏黄的灯火里,恍惚间拉出一道颀长的人影,渐行渐近,直到他面前十步站定。从容的影子在灯火投照下没有一丝摇曳,宛若神仙踏浪而至。
  "怎么,是你。"眼前的容颜再熟悉不过,却决计不应出现在皇城之内,王者略带困惑的出声询问,方才没有拭尽的血丝随着嘴角的开合溢出来,坠在案上,濡湿了齐整的公文。
  眼前之人似应非应地回答了王者:"是臣。"这亦是北辰禹熟悉的声音,在并不刻意压低的时候也带着山中深潭般的安定同自持。
  北辰禹无法相信似的睁大眼睛,身上的寒意比方才更盛,浑浊的思绪却在痛苦的刺激下渐渐明晰起来。他开口想要再次询问些什么,却最终汇成了一个没有声响的凄然微笑,"茶里加了牵机。"
  牵机是致人死命的毒药,滚水而化,冷水而凝,温水方散药力。此药虽然无法可救,却并非立刻取人性命,而是让中毒者昏迷数日后身亡,不易招致怀疑,也因此成为政治暗杀中的上上之选。药名"牵机",便是秉承自当年宋太祖赐死南唐后主的毒酒。牵机虽然药效奇特,药力发作的时刻却极难把握,再加其略带苦味容易觉察,很少有人敢于使用。便是北辰禹,也是只闻其名,未曾亲眼见过。
  这般怪异的毒药,配合上他常年养成的饮茶习惯,却简直好像成了为他量身定做一般。茶被端上来的时候已经下了药,正好用水的热度将毒剂完全溶化。北辰禹政务繁忙,往往将茶碗搁置一旁便忘了时间,想要饮用的时候,茶到口中才发觉已经凉透。凉茶本就偏苦,牵机溶在其中不会引起注意,他只以为是下人将茶沏得浓了。若他就此勉强饮用,毒药混在冷水中无法起效,便可逃过一劫。只是北辰禹贵为九五之尊,虽没有锦衣玉食的奢华习惯,衣食住行却悉有定制,半点马虎不得,哪怕亲自动手提壶倒水,也万不肯委屈饮用浓苦的冷茶。待他将壶中清水冲入茶盏,盏中冷热适中的水温才让牵机完全发作出来。此时茶水已经冲淡,入口虽尚有苦涩,北辰禹也已失了警觉,全当作是方才浓茶残留下的口感。
  这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鸩杀,没有兵变,没有盗符,没有逼宫,一切华丽喧哗的外表都被剥落,只剩下最终同样冰冷的结局。北辰禹闲时曾想过千百种自己死于非命的可能,全没料到会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轻巧。只不过这一碗再平常不过的茶水,却溶了多少分毫不差的算计谋划。
  北辰禹怔了半晌,麻木的感觉延伸到了肩胛。"果然是你。"他的微笑空虚地掩映在烛光里,缓缓黯淡下去,又一次开口说话。面前的人脸已不甚清晰,他徒劳地动了动手指,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激那个人对药量恰到好处的把握,让此时的自己还能出声。
  "皇上说过的,"北辰胤立在空旷的殿上望向他的君王,北辰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平静得好像在叙述明天的天气:"待臣回朝之日,便是皇上身死之时。"


十四 更阑

  北辰胤的声音落下之后,仿佛早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似的,北辰禹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他双手撑着案几,再一次想要靠自己的力气站起身来。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止不住发颤,连带着他无依靠的身体也在灯影下微微晃动。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没有失却北嵎君王的风度,用尽全力稳住身躯,不愿意因为这如酒醉一般的摇晃而让自己失了仪态。
  北辰禹的手掌方才染了血,现在拄在案上,一大片血迹便随着手掌的推移转动在桌上模糊开来。掌心被鲜血同冷汗濡湿,用不上力,因而不断从案几边缘滑落。从北辰胤的角度看来,就好像是另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拼命要将北辰禹的手拉下桌去。北辰禹同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僵持着,不肯轻易服输。北辰胤在一旁专心地看,良久也没有别的动作。
  又过得一会儿,烛火照常燃烧着,发出呲呲的声响。北辰禹从来不知道火也有声音,他五感似乎正纷纷退化,唯余听觉变得更为敏锐。慢慢地,大殿里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吐纳。殿前北辰禹的呼吸急促短暂,另一头北辰胤的呼吸轻捷绵长。两道呼吸渐渐错落交织在一起,宛如纠结难解的两条烛芯,在北辰禹耳鼓处回荡缠绕,分不清彼此。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北辰胤莫名其妙地开口说道:"两年不见,二哥竟是清减了不少。"
  北辰禹苦笑,仍是倚着案几站立:"朕本已不久于世,你必是知晓的——此番又是何必。"
  他似乎听见北辰胤轻笑了一下,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想象。接下来,北辰胤用一种几乎是轻快的语调说:"你料不到?"
  "朕料不到。"北辰禹承认道。他开口的时候,一股更深更汹涌的寒意涌上来,几乎让他牙关战栗。烛火熊熊的大殿里仿佛一下子失却了温度,每一次呼吸入口的都好像凛冽寒风。
  他知道自己输了,却还是想要明白输在了哪里——当年决定将北辰胤遣去边关,他自然考虑过放虎归山的可能。北辰胤虽然领命戍边,却只得两小队禁卫军士随身,抵达边关之后,亲军将士又被当地驻将以种种理由调离身边。边关重地,虽然不比皇城处处暗桩眼线,却也有不少北辰禹的亲信,随时留意北辰胤的举动。北辰禹原来所担心的,是北辰胤在边关收拢人心拥兵自重,或是联络江湖人士暗中发展绿林势力,甚至在时机成熟后起兵叛乱。他安插在边关的部署虽然无法对北辰胤贴身监视,却对军中动向了若指掌,绝不给北辰胤私自调军遣将的机会。北辰禹本以为这样一来,便可完全牵制住北辰胤的动作,却不料他竟然单身一人自边关潜回皇城,还冒这么大的风险,在茶中下入极易被觉察的牵机毒药。
  北辰禹不是没有想过,以北辰胤的手段武功,若要寻一替身在边关拖延数日,孤身入宫行刺,那简直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易——只是他一直认为以北辰胤的冷静同智慧,决不会冒险行此只为一时泄愤、却无任何后续好处的蠢事——纵然北辰胤能杀了他,其后也会有元凰继位;即便再退一步,北辰胤又对元凰下了杀手,亦还有伯英仲远两兄弟是太子顺位。千算万算,要想用暗杀这种方法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得到皇位,在北辰胤而言绝对是无法达成的期望。他若想要掌有天下,除了大大方方的兵变,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然而如今的北辰胤,偏偏就做了这一件北辰禹以为他绝对不屑为之的"蠢事"。北辰禹努力克制住身上同丝茧一样重重包裹起来的寒意,用仅剩的理智思考:"朕料不到——杀了朕,尚有元凰;杀了元凰,尚有伯英——既不是为了皇位……"王者呢喃着,呓语般的猜测他从来也看不透的,北辰胤的心:"你,竟恨朕至此?"
  北辰胤没想过要回答北辰禹的问题,他本来以为自己只会站在这个男人面前,静静看他倒下。当北辰禹这样问他的时候,王者昔日挺拔的身体尚未完全站直,仍是伛偻着半扶着案几,他抬起头来看着北辰胤,鬓角的雪丝在烛光反射下格外明显。这样的神情让北辰胤想起曾经那么疼爱欣赏他,却为了北嵎安定而不愿把皇位传给他的先皇。先皇驾崩那年,他正得十六岁年纪。先皇把他唤入寝宫,勉力支起身来,曾经充满慈爱无奈的眼睛变得昏黄混浊,却还是不错神地注视着他。他在床沿来来回回地摸索着,怎么也碰不到孩子的手,最后还是北辰胤伸手过去,握住了父皇。先皇还当他是小孩子一般,紧紧拉住他,絮絮嘱咐道:"朕知道,朕是委屈了你……新皇登基后,你们便是君臣,明白么?——以往做兄弟的时候,任性胡闹,哥哥们会让着你。做了君臣,便万万不能了……胤儿,你可明白?"
  其实北辰胤自小懂得谦恭忍让,莫说任性胡闹,便是公然同哥哥们意见相左的时候都很少有。他听先皇这般说着,并不辩解,只是点点头,认真应了一声。先皇听见他答应,松了一口气,握着他的手放缓了力道,身子慢慢滑回榻上。少年乖巧地靠在床边,没有惧怕离开的意思。先皇的眼睛半张半合,再无法将视线凝聚在幼子日渐清俊的脸庞上。他确定自己还握有孩子的手,轻轻地再次开口:"朕不放心把天下交给你,你怪朕吗……"
  "不怪。"少年北辰胤迅速坚定地回答,"长幼有序,儿臣从不怪父皇。"
  北辰胤不知道父皇是否还能听见他的回答,他见父皇无力地垂下眼睛,胸口的起伏逐渐平息,他明白父皇大限已到,一声不吭地跪在榻前任他攥着自己的手。那只曾蹭过他脸蛋的粗糙大手徒劳地曲了曲,想要把孩子的手握得再紧一点,最终失却了温度僵硬成一个苍凉尴尬的弧形。在御医们奔走相告慌乱成一片的喊声中,北辰胤清晰地听到父皇最后其若游丝的词句吞吐:"……不放心将天下交给你……如今却叫朕……如何放心舍下你……"
  少年时候的场景同眼前的大殿迅速重合,北辰胤看着面前勉强支撑的兄长,想起先皇也曾在同一架桌案上审阅奏折。他的心猛地没有防备的柔软下来,将目光从北辰禹身上移走。
  北辰禹对元凰的喜欢疼爱,并不比自己来得少,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当北辰禹痛下决心要扶伯英为太子的时候,也许正是怀着当年先皇对自己那种无以排解的矛盾同痛心。他当日将元凰换入宫去,只想到自己的孩子他日定能长成为替北嵎开疆扩土的圣明君主,却没料到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元凰身为北辰禹的独子,如今竟也落入同他当年相似的难堪境地。
  他此番要维护元凰的帝位,却也害了孩子自幼失祜。日后元凰若是得知真相,竟会是谢他多些,还是怨他多些。北辰胤想起两年前元凰在城外送他时候拼命挥手的样子,他硬下心肠不肯回头,分明听到背后的风里夹带着吹来元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想到这里,北辰胤有一瞬间失了神,心便一点一点得疼痛起来。
  北辰禹见北辰胤忽然移开目光去,神情变得柔和,却一直没有回答方才的问题。他疑惑不解,整顿下呼吸,正要再次开口,北辰胤也在这个时候决定告知王者想要知道的真相。他收敛起心神,用如常的语调淡淡回应道:"伯英继位,不正是皇上想要的么?"
  北辰禹一怔,换立太子之事虽然尚未在皇城公布,朝内私下已传得沸沸扬扬,他并不惊讶北辰胤得知此事,却不明白北辰胤为何突然对此事如此在意。他从北辰胤声音的暗示中明了这才是他决意行刺的真正理由,想要理清这其中的关键。他隐隐约约间似乎抓着这了盘根错节的源头,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手指缝间挣脱溜走。他的头剧疼起来,不知道是药力的发作,还是本能地想要拒绝即将被揭穿的丑陋事实。
  "你是为了元凰。"北辰禹几乎费尽全力才强迫自己艰难地开口,却不仅仅因为身上愈发肆虐的寒冷麻木。出口的已不是一个问句,而是带有绝望无奈的陈述。
  "是。"
  似乎没有想到北辰胤会如此简单直率地承认,北辰禹又怔了片刻,好像一时记不起想要说的话。他已经完全地站立起来,身体却比方才摇晃得更为厉害。他抬眼看着北辰胤,像厌恶又像恐惧什么似的将目光跳跃开去,盯住北辰胤身后的空凉闪烁不定:"……难道凰儿竟是……竟是……你……"
  药力发散得很快,他已经无法将一句话完整地说完。他顿住了声音,不可置信地望着北辰胤,随后悲凉地缓缓摇了摇头。鲜血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无可抑制地涌出来,不是一滴一滴,而是成片的渲染绽放在北辰禹明黄色的袖袍。衣袍上金丝勾勒的数条飞龙被暗红色遮住了双眼,这一次北辰禹再没有力气抬手去擦。
  "含荷……"他双唇微启,叫出被自己冷落多年的女人的名字:"你……竟负我……"他的声音低下去,双肩因为用力克制而颤抖,仿佛只要这样轻声说话就可以将心中的愤懑抹杀。寂寞孤单的春庭,百无聊赖的少妇……长在皇家,深宫内的秽乱龌龊他亦时有耳闻,却绝料不到最是严谨自持的长孙含荷,居然行此大逆悖德之事。
  北辰胤长眉微蹙,立刻打断了他:"皇上想错了——元凰是我同眉姬之子。当日太子夭折,皇后不敢禀明皇上,遂于我订下李代桃僵之计。"他停顿了片刻,目光转为森冷深贽,又略带叹息悲悯地看着得知真相后,惊讶却又如释重负的王者:"结发十数载,皇上竟能将枕边人想得如此不堪——天下虽大,又哪里还有皇上可信之人。"
  北辰禹神色一黯,却并没有反驳北辰胤的话。他喑哑地咳嗽起来,一面踉跄地想绕过案几走到北辰胤面前,他用一种北辰胤不能理解的,干涩中带着自嘲的语调最后询问:"如此说,那头黑颈天鹅……果是《鸿鹄歌》么?"
  废立太子一事,北辰禹最先只同长孙皇后说过,皇后要护着元凰,自然会将消息报给北辰胤知道。他当日千里迢迢奉上双翮并举的黑颈天鹅,并非是求北辰禹给他一展雄才的机会,而是念在兄弟之情,给北辰禹送来了最后的警告,要北辰禹放弃废去元凰的打算.
  北辰胤听北辰禹如此一说,神色稍缓,眼中露出微微不解的神情,低下头去轻声叹道:"皇上既知是《鸿鹄歌》,为何却不罢手。"
  北辰禹听在耳里,忽地笑出声来。因为毒药的关系,他的笑声嘶哑难听,中间间杂着丝丝的抽气声,回荡在幽森大殿里显得尤为刺耳,全没有往日的温和沉稳。他一直笑到没有力气,弯下腰去,眼角溢出泪水。
  这究竟该说是他同北辰胤心有灵犀,还是说他二人注定一生背道而驰。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北辰胤;而最了解北辰胤的人,除他之外也再没有第二个。自他被立为太子到登基至今,竟有一大半时间,全花在揣测北辰胤的心思之上。他常常也猜不到三弟的打算,就好比他故意让玉戒尺同弄潮生交恶,好比他在西佛国边境唤自己的那一声"二哥",好比他深夜入宫在茶里下毒,好比他一早就将自己的孩子换入宫中。最后这一曲《鸿鹄歌》,他终是悟中了,看破了,却偏偏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锦盒中那粉雕玉砌般的鸿鹄,是北辰胤煞费苦心的隐晦暗示,亦是他二人不能同处世上的最后宣判。
  北辰胤略为诧异地望着止不住大笑的北辰禹,直到他浑身脱力地依靠在案前。北辰胤沉默片刻,最终走向前去,将北辰禹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撑起北辰禹的身体。
  北辰禹偏过头去,北辰胤的脸就近在咫尺,鼻息俯仰相闻。他现在终于能看清楚北辰胤的表情——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平静漠然,往常冷峻的眼神此时被细致的睫毛层层遮掩,在大殿颓然的烛火里看不真切。北辰禹不经意间忆起先皇曾说过三弟的眼睛最像他的母后祯妃,北辰胤小时候还曾因对男孩而言过分浓密的睫毛而被两个兄长打趣。
  "让臣送皇上最后一程吧。"北辰胤低声说,目光投向前方。
  "啊……好。"王者允诺道,完全倚靠在另一个人身上。

  前往皇帝寝宫的路不长,以往逢着天气好的时候,北辰禹喜欢屏退宫人,独自漫步回宫。如今一路上也没有别的人迹,想来是被北辰胤事先打点的周全。幽深的走道两侧只剩长明不熄的宫灯,在夜风轻拂下碰击着发出声响,搅碎夜的沉寂。恢弘的廊柱静默立在周遭,投下虚无巨大的阴影,看不到柱角上精心雕刻着的祥云缭绕,龙飞凤舞。
  夜色并不浓重,北辰胤抬头望去,但见银河斜挂,北斗暗沉,清尘收露,冰壶低转,只剩到弯然一勾,撒落满地玲珑,衬出天色甚是浅淡。北方玄武三宿,室、壁、危分悬空中,交相辉映着如霜冷月,愈发将黑暗冲得稀薄。危宿三星本主天府,此时忽明忽暗,星光颠沛涣散,正是天下易手,主星陨落的大凶之兆。
  北辰胤扶持着北辰禹往寝宫踱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长短不一的身影在宫灯下分离又重聚,逐渐稀散幻化入夜色中去,终究掩映在一起分辨不清。北辰禹靠在他的肩上,呼吸低得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由亦步亦趋地勉力跟随,到后来踉跄蹒跚,直至最后完全在地面拖沓。
  北辰胤踽踽前行,步伐缓慢稳重却绝不停滞。北辰禹听不见另一个人脚步落地的声音,仿佛那人的每一步都是踏在云中,整个宫殿里只回响着自己凝滞不成章法的步点。
  渐渐地,北辰胤感觉不到肩上负有太多的重量,好像倚在身上的只是一具无实体的空洞影像。似乎北辰禹早已抽身离去,在天地之间只剩得他一个人。方才扶起北辰禹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皇兄竟已憔悴折损到这般地步,简直可以说是瘦骨嶙峋,只因身体常年掩在宽大的龙袍中,才让人无以觉察。北辰禹的衣袍上带有淡淡的熏香,同过往的茶香混合在一起,又夹杂着鲜血的腥甜,在入夜微寒的空气里飘散开来。熏笼,茶香,血腥,这是北嵎皇宫里积压了千年的特有气味,附着在每一任君王身上,回旋徘徊无法消散。
  "前年冬日,朕命人赶制寒衣送往边关,可有及时送到?"大约是一直倚靠在北辰胤肩上的缘故,北辰禹渐渐重聚了些力气,呼吸也由凝重变得略微轻巧。他突然毫无缘由地开口问了这么一句,声音甚为虚弱,因为就在耳际,北辰胤才没有错过。
  他不确定北辰禹是否真的想要一个回答,却还是低声应道:"边关将士,全赖那批寒衣拾回性命。"
  "呵……"北辰禹发出一声好像是笑声的慨叹,又继续念道:"边关数年,你只怕也是消瘦了——只是朕,看不清。"他说完这句话,抬眼看去,寝宫已近在咫尺,眼前的景物却开始涣散褪色。他费力地转过脸来,却再也看不见北辰胤的表情,只剩下手臂上架着的温度,提醒他身边之人尚未离开。
  那一瞬间北辰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说,都已经记不起来。殿外的风本来冰寒刺骨,如今也渐渐感受不到。眼前的光影暗淡下去,又忽而晃眼起来,交织成倦客的京华冠盖,长亭畔的隋堤柳阴,寒食时节城内满园的溶溶梨花。耳畔一派死寂,又隐隐间传来不知谁人拨弄的凄恻管弦,身体好像已经飘忽出去,再也不属于自己。
  皇帝寝宫的石阶长久浸润在秋夜里,裹住了寒气。北辰胤顿住脚步,北辰禹的手臂在这个时候完全失了力道,滑过他的后颈,从他的肩侧坠下。王者的身体也随着这个动作倒落下去,北辰胤伸手拉住他,将他缓缓放低。
  月光悬在正空垂落下来,北辰禹对着北辰胤,没有焦距的瞳仁里清楚映出他的影子。北辰禹的眉眼随了先皇,纵然此时失了神采,也依旧是秀长丰润的。北辰胤俯下身去将北辰禹放落在殿前台阶上,看到他最后张口说了些什么,似乎是一声未及出口的"三弟……"。
  北辰胤直起身子,北辰禹恬静地仰卧在他的足畔,散落的黑发枕在身下,中间夹杂了点点银丝,在月色里升腾起安宁的姿态。北辰胤注视着王者轻阖的双眼,躬身一拜,正是全无疏忽的臣者礼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皇城的夜风眷恋地牵着他的衣角,仿佛还有未竟之语,别情无极。远处城内传来更鼓敲击,已是四更天了。

十五 将离

  皇城中有关皇上不久于人世的流言,自北辰禹昏倒在寝宫台阶上的那个夜晚开始,终于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这一消息迅速取代了有关太子废立的猜测,成为街头巷尾间人们窃窃私语的话题。稚嫩的太子,正值盛年的皇后,手握重兵的神武侯,经年戍边未归的天锡王;掩藏在四海升平之下种种变数,都随着北嵎君王的卧床不起而浮出水面,变得清晰可见面目狰狞。而似乎要证实人们的担心似的,皇帝自那一夜昏迷之后就再未醒来,任凭御医们施尽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同民间的议论纷纷相反,朝臣们对于这一变故闭口不谈。他们照常理政,仍旧在每日清晨整齐地候立在朝殿之上等待不会现身的天子。彼时皇帝昏睡不醒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朝臣们暗自揣测着即将发生的皇权更迭,相互之间以目示意;又竭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由于太子的年幼,长孙氏族在此时被放在了最遭人怀疑的尴尬位置。长孙皇后居于深宫,整日陪伴在北辰禹榻侧,对朝中诸事不置一辞。深得北辰禹信任的东平侯长孙护与其他朝臣一起日日眉头深锁着上朝侯旨,同他长姊一样用沉默表明自己完全无害的立场。就连最无所事事的长孙佑达,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微妙紧要。他没有把握在一触即发的情势之中安然自保,干脆称病不朝,躲在府中不肯出门。
  北辰禹虽然疾患缠身数年,却都是些细微的身体不适,从来也没有过致命的发作。他毫无预兆的昏迷如同海面上吹过的风,先在最中心掀起些许不引人注意的波澜,而后一呼百应,霍霍杂杂、层层迭迭地向岸边涌去,待得拍到滩上已成滔天之势。服侍皇后的秋嬷嬷在皇后所居之淑宁宫同皇帝寝殿养心殿之间不断往返,微垂着头快步穿梭过宫人们的交头接耳。她在隐约间觉出皇帝的不幸同自己当日的多言息息相关,却又不敢猜测事实始末,更不敢再同天锡王府有任何往来,生怕一旦所料不差,便要担上弑君的罪名。她惴惴不安地关注着养心殿内众御医的表情神态,生怕他们觉察出些什么。
  她数次趁在左右无人时刻想向长孙皇后吐露心中的惊惧,却每每被皇后安详中透着严厉的眼神阻止。在这种时候,秋嬷嬷再一次真正意识到,面前端庄秀美的妇人早已不是当年手托粉腮,对着窗外柳棉出神絮语的娇痴少女,而是身系一族安危,胸中经纬不输男子的帝王之母。长孙皇后并没有像普通女子那样,在丈夫徒遭不测之时惊慌失措哀然求助,而是用平静得近乎无情的态度开始着手皇帝驾崩后太子元凰的安顿,对宫内种种骇人听闻的猜测传言置若罔闻。她对北辰禹的心情似乎已经完全麻木,转而将自己的所有生命渴望寄托在即将接受万众瞩目的太子身上。
  在北辰胤不在皇城的情况下,北辰望不得以按照北嵎惯例担负起皇族的责任,代替北辰禹主持日常朝中事务。所幸皇后的无声无息避免了宫内的骚乱,而驻守边关的北辰胤更能让翘首盼望北嵎变故的周边四族收敛起不切实际的野心。
  更让北辰望庆幸的是,长子伯英终于避过了这一场无中生有的夺嫡风波,尽管这是也许以皇帝死亡作为代价。他又微有些担心元凰或是玉阶飞曾听到过一些风声,会将伯英当作为敌人,在往后的日子里采取对伯英不利的手段。
  他曾想过设法接近玉阶飞表明自己的态度,又觉得这种举动反会欲盖弥彰。数日里考虑再三,北辰望最终还是放宽了心——玉阶飞既有智者之名,当然不会允许太子不必要地树敌。不论北辰元凰将来所要针对的何方势力,对皇位始终抱持相让态度的惠王一脉都将是他理所当然的援力,而并非图谋的对象。
  相较于大人们心思的纷杂多样,父皇重病的事实对北辰元凰的影响显得格外单纯。他永远记得八岁那一年的黄昏,他正在温习《孟子》,惦念着父皇已经十几日不曾来看他。书房的门被急匆匆推开,庭院里的风忽地涌进来,冻得他缩了一下脖子。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母后移步进来,冷着一张憔悴的脸,眼光高高地飘过他的头顶,投向玉太傅,似乎在无言地传递着消息。他读不到母后的目光,焦急起来,转头看着玉阶飞。
  玉阶飞并没有像母后身边的侍女那样逃避开自己问询的目光,却也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元凰记得那个清俊雅致的男子放下他从不离身的翠羽扇,低下头来迎上自己的眼睛。玉阶飞的目光里没有元凰最常见到的赞赏或是责备,而是敛去了一切情绪,温柔得像殿外莲池里的碧波。元凰被周围侍女们的惊惶所感染,又被那样的目光安抚下升腾而起的惧怕。他困惑地低下头去,玉太傅的目光就滴落在他身上,绵绵暖暖的,包含着天崩地裂也不能动摇的坚韧。这种目光哪怕是在日后久远的回忆中,也多次给予元凰面对一切的勇气。他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静默不语的长孙皇后,听见母后用玻璃一样通透冷硬的声音说,凰儿,你父皇病倒了。
  很久以后元凰才知道,长孙皇后前来太子东宫的时刻,距离北辰禹昏倒在养心殿前已有整整一日。——皇后需要赶在流言扩散之前确保威胁太子地位的隐患都已被全部消除,而作为这一事件的直接受益者,同时亦是北嵎未来的统治者北辰元凰,却连即刻知道父亲生病的权利都没有。他迟得一日,赶到父亲的榻边频频呼唤,而北辰禹好像已经死去,连最轻微的操作表示都不愿意赐给元凰。
  元凰愣在北辰禹的寝殿里,吓傻了似的不能行动。他呆呆地望着父皇,发现他露在锦衾外的手布满了青白的斑痕。元凰想起春试时候这双大手曾那么慈爱地抚摸过自己的头,不死心地抓起来不停摇晃,直到受惊的御医们围上前来把他驾开。他胡乱蹬着腿,挣扎着想要扑回去,心里害怕却忘了张嘴哭泣。
  元凰稍稍有些武功根基,力气比一般孩子要大些,抓着他的御医一不留神让他挣脱开去。那人正要再去拉他,却发现元凰并没有要跑回北辰禹那里的意思,而是立在原地傻傻望着,嘴巴半开着没有声音。御医们以为太子受惊过度,又没有多余工夫照顾他,只得把他架出养心殿去交给玉阶飞。
  玉阶飞帮元凰将方才挣乱的刘海拨弄整齐,又将手轻轻搭上元凰的肩头。元凰顺从地转过身来,跟随玉阶飞的脚步一起向东宫走去。"我本来想问老师能不能救父皇。"他小声说:"可是后来我又想,如果老师有办法,早就会做了。"
  玉阶飞停下轻摇羽扇的手,不知当怎样答复元凰。他想起元凰六岁那年北辰胤遇刺,孩子不眠不休靠在榻边,一心一意要等三皇叔醒来。两年多的时间弹指而过,如今元凰自然已经明白那个龙脉护身的保证,只是母后当时随口编来哄骗孩子的故事。这是元凰的生命里,第一次无所遮掩地直面丧失至亲的威胁,他却再不能像当初那样怀着一颗单纯执着的心,坚定地相信自己能保护三皇叔脱离险境。
  在御医诊断宣判后,元凰同宫里的所有人一样,慢慢接受君王即将驾崩的事实。他眼睁睁地等待着父皇的大限之日姗姗而来,除了同母后一起拜祝神明之外无能为力。令长孙皇后吃惊的是,元凰居然没有中断功课,每日探望父皇过后仍是按时到书房去听玉阶飞讲习。只不过他变得比平日寡言,大多数时候,都在摊开书本之后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偶然抬起头去望着皇城外的方向,不知道想要看到哪里去。
  北辰禹清醒在一个秋日反常燥热的午后。他不知道这是牵机的特殊药性,亦或是北辰胤特意给他留下的机会——说是机会,倒不若说是北辰胤不露声色的嘲讽——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王者纵然有机会揭穿一切阴谋,袒露另立太子的意图,也只会被当作回光返照前,失了神志的胡言乱语。即便有人相信他的话,欲对北辰胤或是元凰采取行动,也只会在王者身后掀开无法收拾的混战,并不能对在朝中广有人脉的北辰胤父子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
  御医长吴一针见到北辰禹醒来,从王者的眼神中读出了灵台清明。他并无喜色,也没有上前去将王者扶起。北辰禹轻叹了一声,露出御医长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神色,同吴一针心照不宣地相对望着,默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吴一针服侍北辰禹多年,被王者的从容镇定所震慑,心头酸楚难受得不得不低下头去忍住眼泪。
  北辰禹睁眼望着头顶缠在雕花床柱上的重重帷帐,心想北辰胤竟给他留下了怎样的残局。他须用这剩余的时间安排好后事,却不知应该向谁托付。长孙含荷是无论如何信不得了;玉阶飞又似乎同北辰胤曾有旧交;北辰望虽无觊觎帝位的野心,却难保不因伯英一事而对自己心怀不满;长孙护笃信佛教当可信赖,却无奈势力单薄难当大任;神武侯忠君体国绝无二心,是掌管兵马的最上人选,但他生性刚直守礼又行事谨慎,无法亲身出面牵制亲王身份的北辰胤;铁常焕将军本是心腹之臣,却因为当年北辰泓的任性,不得不忍痛送独子远赴西豳和亲,心内难免怨愤,也不能将兵权全全交付。
  北辰禹闭起眼睛,想起北辰胤那日曾说过,"天下虽大,又哪里还有皇上可信之人";上位者早先植下的寂寞,居然如此深远绵长,好像那一剂苦涩的牵机,在他发觉以前已经渗透七经八脉。他想北辰胤既然明白这种噬骨焚心的孤寂,却又如何舍得把爱子换入宫中。
  正在这个时候元凰听说父皇醒来,不顾一切地冲入寝宫。他欣喜又担忧地奔到北辰禹榻前,一眼看见父皇灰败的脸色,脸上急切的神色霎时黯淡下来。他坐在父皇榻上,想躺到北辰禹身边去汲取一点温暖慰藉。
  北辰禹的神色阴晴不定,他伸手眷恋地抚摸着孩子光滑的脸蛋,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北辰胤的骨肉,却也是他八年来最为骄傲自豪的孩子,他不愿留给元凰北嵎的江山,但也从没有想过要伤害这个孩子。他不知道当恨还是当爱,手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元凰觉出疼来,开始还忍着不说,渐渐地实在支持不住,轻轻地喊出声,撇开脸去,委屈的眼中不自觉地溢出泪来。
  北辰禹意识到失态,他苦笑着再次抬手。元凰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的依偎过去。北辰禹抚着他的头发,蓦地停了手,摇头太息道:"你不是朕的孩子。"
  元凰闻言惊慌起来,他翻身坐起,凑近北辰禹焦急地说道:"我是凰儿啊,父皇怎么不识得了——我是父皇的凰儿啊。"
  北辰禹看见一张惊恐的小脸在自己眼前放大,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吩咐道:"你出去吧,朕要见你的母后。"
  元凰着急地要哭,他知道过了今日,以后可能永远都听不见父皇说话了:"儿臣要在这里陪着父皇。"
  他的坚持却引来北辰禹越发地不耐,他尽力放大声音道:"宣皇后进来!"
  从前北辰禹虽然对元凰冷淡,元凰仍能感到父皇心里是对他好的,因而对北辰禹依然很是眷恋。今天北辰禹将死之时,却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对元凰说话的语气里不再压藏着温情,而带着完全的厌恶同不满,好像再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元凰一时懵了,觉得躺在榻上的人已然不是自己的父皇。他忘了反抗,任宫人们将他牵了出去,站在殿外的阳光里手足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长孙皇后同一干近臣早在殿外侯着,她见到了元凰出殿时候失魂落魄的模样,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其中的缘由。她奉旨入殿,跪倒在龙榻前。北辰禹屏退众人,手指微动,示意她坐到床上来,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的脸。长孙皇后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猜想北辰禹是不是已经料到元凰的身世。她仓皇四顾,不知该如何应对,几乎想要起身逃出森然殿堂。
  北辰禹在那一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叫道:"含荷……"
  这两个字是如此的不经意,从而流露出一种久违的情怀,让长孙皇后回忆起新婚燕尔时候,那个柔情似水的少年皇子。她好像受惊似的坐直了身体,低头看向北辰禹,伸手抿了抿丈夫的鬓发。
  "含荷……"北辰禹感到女人经过精心保养,春葱一样的手指擦过耳畔,想起远在城外那个永远和颜悦色的画师。渡香蝶的手指因为长年接触颜料的关系,微有些粗糙,还时常带有花草混合而成的染料气味。不知她是不是已经听说了自己病笃的消息,可惜不能够见她最后一面。北辰禹想着爱人黯然神伤的情景,口中仍是对长孙皇后说话:"朕大限在即,只是放心不下凰儿——另立太子的事,再也休提了。凰儿是朕唯一的骨血,朕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他说得太急,止不住咳嗽起来。长孙皇后替他抹去嘴角的殷红,空悬着的心来不及放下,就被另一种更深的负罪感所取代——朕唯一的骨血,北辰禹对元凰如此珍视爱护,也许根本就下不了另立太子的决心。自己却居然怀疑他会对元凰不利,甚至纵容秋嬷嬷去向北辰胤报信——虽然内心里一再否认,北辰禹的发病却多少在她意料之中,仔细追究起来,竟是她害了皇上。
  北辰禹注意到皇后神色的转变,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道:"凰儿尚年幼,朕去后……你循我朝惯例,临殿听政……另有两位皇叔辅政……当可无忧……朕已传口谕,一半兵权……皆归神武侯掌管……三朝老臣,必无异志……朕……只担心……三弟,三弟北辰胤……"他感觉到黄泉的迫近,深吸一口气,握着皇后的手越发用力,费尽力气仰起头来,直视长孙皇后的眼睛:"北辰胤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然朕身死之后,朝内必乱边关不稳,唯北辰胤有才治之……朕只怕……只怕……朝局稳固之后,他会废去元凰,取而代之。"
  长孙皇后只听得心惊肉跳,颤声道:"三皇叔对凰儿一向疼爱,妾身以为他总不至……"
  北辰禹打断她,哑声道:"再是疼爱有加……又怎比得上君临天下?"
  这句话好像一记重雷敲落在长孙皇后心尖,让她止不住浑身发汗,呼吸也不由得紊乱。北辰禹将她不住颤抖的手腕捏出青紫,去掉了"朕"字,嘶声道:"含荷,我就元凰这一个孩儿,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无论如何,定要护他周全……"他的话语到最后失了声音,只剩下口唇一开一合,直到听见长孙皇后带着哭腔允诺道:"妾身知晓了",才放心地松开手去。
  他感觉不到长孙皇后何时离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已将自己所说的一切刻进心里。三弟啊,北辰禹朦朦胧胧地想着,他年父子相残,你可会想到是朕今日所布之局——这场争斗,只要你我之间还有一人活着,便永没有结束的一天。
  恍惚间,他忆起太子继位之前,要遵循北嵎朝制出城接受三项考验。临行时候正值仲春,城外桥边,一片芍药漫山遍野开的灿烂,明晃晃的灼人眼睛。芍药又名将离,是古时赠别之物,取其入药味苦微寒,以喻别后思情苦寒。《郑风》中便有句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那年北辰胤十六岁,或者是十七,北辰禹已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片纵横恣肆的芍药,茧栗梢头笑相顾,金壶细叶围歌舞。他登基后又曾多次途径城外,却再也没见过如那日般,霍尽生命绽放着的将离,将他的记忆都镀上了一片金红艳绿,刺着他的眼睛想要落泪。北辰胤来到城外为他辞行,少年的身量尚未完全长成,还矮了北辰禹一截,跟二哥说话的时候常常仰起头来。他踏在芍药从中,扬起清远的目光,向北辰禹微笑着。
  "二哥,让我送你一程吧。"他说。

  天佑十二年九月廿八,北嵎天佑帝北辰禹崩于皇城。皇城百姓尽皆缟素,宫中传出一百零八下丧钟,在城内哀鸣三日方才散去。北辰禹留下遗诏,命神武侯掌握全国半数兵马,正式立北辰元凰为太子,又因太子年幼不能理政,令太后同两位亲王同听政事,直至太子弱冠登基之时。天锡王北辰胤奉急诏入宫奔丧,从而也结束了同神武侯的临时对调,由神武侯重回边关执掌兵符。
  皇帝的梓宫在乾清宫里停了十七日,元凰按照祖制,身着缟素跪于主丧位,长孙族人连同两位亲王贝勒候于外部几筵殿内,行殓奠礼。朝中要员同太傅玉阶飞皆于殿外齐集,更有官阶低下者于隆宗门外哭灵。离开乾清宫后,梓宫照例要在所选的殡宫内停满百日,然后才能移往陵寝。出殡的过程劳师动众,辛苦异常,路途长达数百里。
  按常理,嗣帝当要步行送殡直至皇陵。朝中大臣们都因北辰元凰年幼受不得辛苦,联名向太后上疏,请免太子亲送宝位。长孙太后准了上疏,只让元凰送灵到东华门。伯英仲远两兄弟不比元凰年长多少,也无法随行送殡。皇室之中,北辰禹再无其他后辈,唯一较他年幼的也只有北辰胤。最终是北辰胤自折身份,以后辈之礼送殡入陵,步行至沿途五处芦殿,跪迎灵驾,朝夕奠礼,亲引梓宫入皇陵安葬。
  元凰还来不及从丧父之痛中恢复,就被这一大堆繁文缛节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几日未睡,待到送先帝梓宫从乾清宫移往殡宫的时候,已经迈不动步子,刚抬脚就摔趴在地下。长孙太后连拉带扯,把元凰的膝盖脚踝都磨脱了皮,硬是拖着他随棺走到了设在养和殿的殡宫。那一日里,孩子没有伤心没有害怕,也没觉出脚疼,脑袋混成一团好像灌了铅。
  直到数年之后大臣们还口口相传,说当日先皇驾崩后太子居然一直都没有落泪,果然是生就的王者心肠。而元凰觉得自己是被拉进了一个无休止的噩梦,将他同以前的生活彻底割裂,就连嬉笑怒骂的感情也一并消失。初回皇城的北辰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苦于没有机会更没有立场安慰。他为先皇的丧事奔波操劳,在不越轨的范围内,一力承办着本应由嗣帝操持的礼仪,回到皇城月余,虽然屡次见到元凰,却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直至那日他在殡宫内筹备即将到来的殷奠礼,竟听见身后传来许久未闻的熟悉嗓音。
  "三皇叔——你回来了。"


十六 木樨

  北辰胤回头看去,但见元凰全身缟素,立在养和殿外,身边也没有别的随从。缟服是在数日间赶制而成,并不完全合身,覆在元凰身上略显得有些长大。此时已近黄昏时分,元凰被宫人们带着东奔西走了一整天,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身上的缟衣没来得及悉心整理,松松垮垮地拖拉着,从北辰胤的角度看去,只见有几条白绢从元凰腰际悠悠晃荡下来,在即将垂入地上影子里的时候又陡然消失,浑似鬼魅一般。
  方才明明是元凰出声唤的人,他见北辰胤当真扭过头来,却好像吃了一惊似的,不敢同北辰胤对视。他把目光移开去,左右飘忽,在北辰胤脸上打转,就是不肯停留在一点。他原本站在殿外,见北辰胤望着他,先跨前一步入了养和殿,正要提另一只脚进来,忽然觉得不妥,左腿便停在了半空中;顿了片刻,终于是将左脚放回了原地,连带着把原先已在殿内的右脚也缩了回去。他本想说些什么,才张嘴又惴惴地将话咬下,一直垂在身旁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又支起一只脚掌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足下的青石板。
  北辰胤不知元凰这是怎么了,愣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元凰已有两年多没有见他,莫说是他的音容笑貌,便是有他字迹的书信函纸,也未曾有过一封。纵然元凰自小同他极是亲近,此刻骤然相对,也不免有些认生。想到这一层,北辰胤便觉得胸口微有些发堵。
  他是个善于自律的人,很少把时间浪费在多余的感情波动上。兴奋得意也好,内疚惶恐也罢,不论正面或是负面的情感,除了影响自身的判断决策之外,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这个世界上只有时光最为弥足珍贵,它却决不会为了人们内心的波动而驻足等待。然而元凰对他而言,却永远是个心甘情愿的例外。最初送元凰入宫,虽是时机凑巧,也有大半是缘了私心,想来自己不能登临大宝,偏要让日后北嵎帝王皆为北辰胤一脉。后来他远远看着元凰一点点长大,将心思慢慢迁注到孩子身上,当初争强好胜的心,反倒淡了。
  作为父亲,他亏欠元凰太多——孩子第一次抬头,第一步下地,他都不在身旁;孩子受了委屈,得了赞赏,他也只能在隔天宫外的传闻中听说。北辰胤不曾见过小孩子偷吃点心得逞后心满意足的笑容,也不曾见过他攀上香樟又被树枝叉住不敢大声呼救的窘样。他虽然关心目睹着元凰的成长,却自始至终是个局外人。
  很多事情一旦决定就无法更改,一旦错过也再无法追寻。北辰胤的原则里没有后悔,只竭尽所能想将最好的交给元凰。他愈觉得亏欠,便愈发想要弥补。而今一切权谋机巧翻云覆雨,虽然一样是为元凰的前路扫平障碍,却已同他偷龙换凤的初衷相去甚远,而大半是出于一个父亲对于孩子几近宠溺的疼爱。
  北辰胤正想叫元凰不要害怕,却见元凰扯了扯衣角,吞一口唾沫,有些不确定地试探着开口道:"我是元凰。"
  北辰胤不明所以,笑答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元凰。"
  元凰无声长吁了一口气,松开手指,素白衣角已经被捏成皱巴巴一团。他身体前后晃动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怕你记不得我了。"
  北辰胤这才了解元凰为何一开口,只先说了名字。他方才微窒的心突然间迅速塌陷下去,好像建在流沙上的城堡,只余下空落落的一块,没有别的东西填补。他垂下眼睛,仍是对元凰笑笑,用温和的声音说,"怎么会。"
  元凰像个大人似的,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又没了话题。以往他一见到北辰胤总是讲不不停,如今却不晓得要怎样继续,又或者从何处说起,总觉得是隔阂生分了。他抬起眼睛,看到养和殿正中停着的大行皇帝梓宫,稍稍舒缓的脸色又冻结起来,咬着嘴唇低下头去,良久才憋出一句:"三皇叔还是原来的样子。"
  "啊——元凰倒是长高了许多。"北辰胤顺着他的话接道,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同元凰这一番对答,怎么听都像是两个半大孩子面面相觑着无话找话,全然没有长辈的威仪。然而他又的确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想不出要说些什么才能打破冷场。他本想问元凰好不好,又觉得在这样的问题在当前情形下显得格外讽刺。——北辰胤审时度势的本事,笼络人心的手段,莫说北嵎诸臣,便是中原人士也多有耳闻,偏偏到了元凰面前就一筹莫展。这种令他啼笑皆非的尴尬,便是在元凰束发成人的多年之后,也依然没有多大的改变。
  元凰听北辰胤说他长高了,露出一个很像微笑的表情,又显得有些拘谨局促。他想不出话来说,却又不肯离开,背着手站在殿外面,轻轻咬着下唇,不时低下头去。他几次犹犹豫豫想要跨进殿来走向北辰胤,到最后都成了原地打转。这样子就好像是一头被主人抛弃后又重新拾回的小动物,想要亲近撒欢讨主人开心,又怕已失了当日的娇宠反倒弄巧成拙。
  皇帝的殷奠大礼定在明日,届时不仅是皇亲国戚,便是周边四族都要遣使吊丧,一干事宜本应由嗣帝承办,现下都由北辰胤亲自打点。皇族的葬礼同祭祖的大典一样,都是评判国家威仪国君德行的重要标尺,大到祭奠的次数时间,小到每次仪式银烛摆放的位置,都是严格的规制,万万出不得纰漏。北辰胤尚有许多事情有待料理,又见元凰怕生,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话,便朝他点点头,又顾自回转身去,吩咐众宫人悬灯挂联。
  元凰见状问道:"这是在准备先皇的殷奠礼么?"
  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他口中曾经的父皇已经成了"先皇"。刚开始的时候他死活不愿意改口,拒绝承认父皇殡天的消息,如今却是未经思考,如此自然的脱口而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懂事地向北辰胤道别:"那我先回去了",迟疑片刻,又追加道:"——等三皇叔忙完,能来东宫看我么?"
  北辰胤点头应承了,看着元凰转身走远,脚步有些踯躅,缺了这个年纪孩子当有的雀跃爽利。他不知道这是北辰禹死亡所带来的突然转变,还是元凰早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放弃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等他确认完毕所有事宜,月色已趁着无人注意洒进来,替养和殿新添上一层雪白纱帐。北辰胤将宫人们都遣回去休息,只留下几人轮值守夜,准备依约去东宫探望元凰。
  他才行得没几步路,便听到旁边木樨丛中不同于风过声音的簌簌响动。他猜想是误闯入内某种野兽,却还是警觉得转头看去,却见到北辰元凰费力地扒开树丛走进他的视野。元凰磕磕绊绊地走出来,见三皇叔正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地错开视线小声辩解道:"我怕你不会来找我。"
  入夜的皇宫远不如白日里阳光照耀下的温暖,就连地面都散着寒气,在月色的反射下,仿佛布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青苔。夜还未深,霜露都刚刚在叶梢上凝成。元凰穿着白袍,发辫上沾了水汽,孤零零立在比他还高的木樨树下,双手垂在身前,相互搓揉着保持温度。他从树丛里出来的时候,有几丝头发缠到了较为低矮的枝丫,结绕难解,被他用力拉断了。那几条被牵扯的树枝反弹回去,摇落尚攀附在枝头的点点粉金桂华,连带着初成的夜露,洋洋洒洒地铺了元凰满头满脑,同元凰的发色倒正是相配。
  这孩子在风露中一声不吭地等了北辰胤数个时辰,到头来却是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他见北辰胤一时没有反应,只好又咧嘴对北辰胤笑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没有等多久。"
  北辰胤招手让元凰走近,一面单膝着地跪下,好同元凰对视。他这才发现元凰确实比他离开时拔高许多。现在他蹲着的时候,略仰起头才能平视元凰的眼睛。
  "怕什么,"他说,"我北辰胤答应你的事,几时食言过?"
  其实从小到大,他真答应过元凰的事情寥寥无几。就算前往边关时候答应过要很快回来,也并没能够真正做到。元凰听了他的话,却无由觉得心安,又觉得自己这样不信任三皇叔很是不该。养和殿的宫人们都陆陆续续地散尽了,偌大的殿前只剩下北辰胤同他,映衬着背后鬼气森森的青帐白幔,在温柔的夜风里妖娆。元凰见周围再没有其他人,才放下了一直端着的嗣君架子,在北辰胤的注视下,悄悄的脸红了:"我怕,你从边关回来以后,就不是原来的三皇叔了。"
  "怎么会呢,"北辰胤笑着安慰他说:"一个人只生了一颗心——样貌可能会变,心却是不会。"他说道,拉过元凰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暖着。北嵎秋末的气候算得上温和,元凰的手有些冷,却并不刺人,好像是在露台上放久了的玉镇,带着一种温润的寒凉。
  "父——先皇,就变得不一样了……"元凰说,好像在外头受了欺负的小孩儿,好不容易强憋着委屈回家,要找父母撒娇诉苦。他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仿佛仍是不敢相信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此时背对着养和殿,看不见殿中呈放的金匮,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反射出一种稚嫩空洞的神气来,让北辰胤看着心疼。
  "父皇好像突然不喜欢我了,"他喃喃地说,望着北辰胤想要问一个答案:"最后他都不让我陪在他身边。"
  没等北辰胤答话,元凰忽地抽出小手,张开臂膀环住了北辰胤的脖子,将头靠近他的肩膀。与幼时的习惯不同,元凰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双手只是虚环着,身体微微前倾,好像随时准备着北辰胤把他推开。北辰胤伸出左手去圈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将孩子的小身体拉近自己。元凰得了北辰胤的响应,这才放心地将身体完全依靠进男人久违的怀抱里。他把脸埋进北辰胤的肩窝,声音透过重重白麻素缟,闷闷地传出。
  "大家好像都不喜欢我了……"他说,"母后,大皇叔,还有铁叔……他们都讨厌我,怪我不为了父皇哭……只有老师对我好,可是我又见不着他。"他顿了一顿,又重复道:"他们一下子全都讨厌我了。"
  北辰胤搂着元凰,正能面对横呈在养和殿中心的皇帝梓宫,他料到北辰禹若是临终清醒,对元凰的态度必会有所改变,却以为他碍着周围御医宦官的面,多少会收敛几分。但他忘了元凰原有一颗那么敏锐善感的心,总能轻易察觉到长辈们想要掩饰的感情。
  "皇上怎会不喜欢你,"他向元凰保证:"他不让你赔在身边,是不想你伤心——做父母的,哪个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哭呢?——太后同大哥他们,也一定不想让你难受。可是皇上的祭奠礼,一大半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们不懂,只以为要哭才是对的。"
  "我没有不伤心。"元凰在他怀里说,"就算父皇不喜欢我了,我也还是想和父皇在一起。……可是明明伤心,我却不想哭,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北辰胤抚慰地拍着他的背脊:"并不是所有人伤心的时候,都会哭。"
  "可是以前我难过的时候,都会哭的……"元凰说完这句话就没了声音,只将手臂环得更紧。北辰胤听着耳边孩子均匀的呼吸,感觉到他温热的吞吐打在自己颈子里。夜那么静,静的好像能听到月光滴落地上的声音。北辰胤搂着怀里的孩子,听见元凰的呼吸混在木樨树叶的沙沙声中,渐渐失了规律。慢慢地他感到肩上渗开一片潮湿温热,随后从颈侧终于传来元凰极力压抑的抽泣,听来像是正把一根细丝从纠结的乱麻团中艰难扯出,断断续续着随时都会消失。
  北辰胤任由他哭着,这是一个缓慢而艰辛的发泄过程。元凰的哭泣一定被过度震惊悲痛的心拘留在了某个角落,挣扎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有机会表达。他哽在喉咙口的呜咽声好像是经过了万水千山的跋涉才到达那里,因为失了力道而显得虚无,听在耳里那么不真切。北辰胤本想拉起孩子为他擦掉眼泪,元凰却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把脸抬起来。
  "我不要父皇看到我哭。"他说。他的手将北辰胤的脖子环得那么紧,身体更好像牢牢粘在他身上一样,几乎使另一个人不能呼吸。北辰胤察觉到他的整个身子都在瑟瑟抖动,他怕他呛到,抬起手轻轻顺着孩子的背。
  元凰感受到背上传来的温暖,越发觉得难过:"三皇叔……如果三皇叔早些回来,父皇可能就不会驾崩……"
  北辰胤抚摸他背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元凰没有察觉。他只记得北辰胤将大手覆上他的后脑,像父皇那样摸着他的头发,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元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北辰胤的道歉。他把脸贴在北辰胤肩上,泪水涌得更凶。

  元凰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他从来也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居然埋着那么多的水,似乎怎么也流不干。后来他渐渐止住眼泪,扬起一直埋着的小脸,小心贴上北辰胤的脸颊。他感受到男人数日来因夜不能眠而比往常更为削尖的下颌,颌上未剃净的须茬在方才的黄昏里看不分明,此时痒痒磨蹭在他的脸上,让他觉得又麻又酥。墨蓝色的头发照例编成一股发辫垂在脑后,却是草草梳成,并不十分光顺,方才被他两只手乱抓一气,此时更显得凌乱。
  他记忆里的三皇叔,哪怕再是劳累不堪,仪容也总是无可挑剔的整洁,从没有这般不修边幅的时候。他大致猜测出这是北辰胤为先皇葬礼劳心费神的结果,也知道今夜回府之后,北辰胤必会仔细修整一番以准备明日的殷奠。
  想到这里,他连日来因为沉痛悲恸而麻木的心上居然无可抑制地升起一股暗暗的欢喜。这种欢喜的感觉好像春天里的花香一样,在赏花人最无防备的时候迎面袭来,待要仔细辨寻却又隐得不见踪影。他为能看到北辰胤光华背后的一面而感到窃喜,这是他同三皇叔的秘密,没有其他人可以分享。
  因为长时间伏在北辰胤颈间的缘故,元凰渐渐嗅出一股独特的浅淡香味,掩在层层丧衣下面若隐若现。这种味道不同于元凰所熟悉的宫内贵族们沐浴时候的常用香草,而是更为辛辣芳烈。元凰才哭过,鼻子嗡嗡的不通气,他使劲吸了几下,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道:"三皇叔身上的味道,同别人不一样。"
  北辰胤听得元凰的哭声暂歇,又感觉孩子凑上自己的脸,好久一动不动,呼吸也渐渐平复,以为元凰是睡着了。他正要把元凰抱起来,却听得元凰说了这么一句,仓促之间不知道要怎样解释。
  "这——这是从边关带来的味道。"
  北嵎宫中的贵族常常用甘草木瓜放在水里沐浴,北辰胤在皇城的时候,王府内的婢女也都是如此准备,他对这类事一贯并不留心,也从来没有挑剔。到边关之后,军中高级将领们为了驱邪避湿都用苍术浸泡沐浴,北辰胤自然也是入乡随俗。今日若不是元凰提起,他都不曾注意到自他回都之后,沐浴所用的香草也又跟着转换。
  苍术的香味雄厚刺鼻,要经过长时间的浸泡才褪为淡薄淳雅,能附在人身上经久不散。元凰不知道这种药草的名字,却从北辰胤颈间遗留下的苍术气息中闻出了边关的苦寒秽浊,他难受地闭起眼睛。苍术的奇异香气同北辰胤衣袂上溢出的苦涩艾草味道融合在一起,再夹杂了月光中悬浮着的、即将凋谢的桂花芳甜,在那个静谧哀伤的秋夜里调合成只属于三皇叔的味道,让元凰永世难以忘怀。
  元凰将手从北辰胤颈上松开,放落到他肩膀的位置。这时候他才突然发觉,以往要很费劲才能环住三皇叔整个肩膀,如今却似乎只要张臂轻轻一绕。他尚未经历太多苦痛的心霎时泛出酸楚,学着大人关切的语调说道:"三皇叔,你瘦了。"
  北辰胤忍住笑:"不是——是元凰的手臂变长了。"
  元凰从来都是被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并不习惯用这样直白的话语去关心他人,尤其那人还是自己的长辈。他鼓起勇气说了,北辰胤却不领情,一语点破了事情的关键。元凰不觉害羞起来,松开手直起身来将北辰胤仔细打量,最后不服气地嘟囔道:"是瘦了嘛。"
  北辰胤但是微笑,不再反驳,抬起衣角替他大致擦了擦脸,看着天色已晚,明日元凰又要早起祭奠,想着要送他回东宫去。他站起来,还记着元凰四五岁时候的习惯,俯下身子要去抱他。元凰捉住他的手,却没有想要被他举起来的意思。
  "我都是自己走。"他说,好像邀功似的,拉着北辰胤的手向东宫方向走去,又想起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问题,开口道:"三皇叔,你走的时候我去城外送你,在你背后挥手,你为什么不回头?"
  北辰胤想了想,回答说:"我怕看到你伤心的样子。"
  元凰没料到会是这般直率的回答。他仰起头,北辰胤也正低脸看他,神色安详不见起伏。元凰虽然不习惯三皇叔说出这样的话,低头想想又觉得这个答案很是合理,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直到多年以后元凰才猛然惊觉,其实早在先皇殷奠礼前的那个木樨流金的月夜里,北辰胤就以一个无法伪装的方式向他昭示了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同爱护——再没有哪一个夜晚,哪一个人,能让北辰胤如此不加掩饰地坦诚自己的情绪,将心底最柔软最无防备的那一块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
  在第二日的殷奠礼上,长孙太后同诸位大臣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等来了北辰元凰在北辰禹驾崩后的第一次哭泣。让四族来访看客们尤为满意的是,元凰跪在灵前放声大恸,以至忘了礼仪,扑到金匮前顿足号啕。元凰抛下了所有矜持羞耻,将他积压多日的苦痛一并展示在众人面前。而他最真实最宝贵的泪水,已在昨夜最亲爱人的肩头,默默流尽了。


十七 渡岸

  北辰胤的回朝镇压下了先前改换太子的蜚短流长,也杜绝了皇城内由来已久的,关于天锡王永驻边关的谎言。北嵎是个极重孝道,也讲求效率的国家,先皇丧仪操办地一丝不苟,太后同两位皇叔的摄政也一样平稳迅速。殷奠礼之日,前来吊唁的四族使节不仅见到了少不更事的太子,更见到了此后十数年内北嵎朝政的把持者。
  长孙太后出生书礼之家,入宫后端贤淑德,母仪天下,广受皇城百姓尊崇;惠王望在民间的声望虽不甚响亮,却因为人敦厚仁善,在朝中最是德高望重;北嵎得他二人坐镇,更兼诸臣尽心而谋,已无近忧。奉诏回宫的天锡王胤,更是素有北嵎战神之名,令四族闻之胆寒;而他在边境两年间,北嵎边关墨城已成为周边城池纷纷仿效的对象,足可见其文治之能。
  寰州、合巍、西豳、南沂四族大王私下会晤之时,将北嵎当前的朝局戏称为"二王一后"。这一称谓带有明显的情色暗示,成就了有心或无心闲人们茶余饭后的口头痛快。撇开这种心理安慰不谈,本以为因北嵎皇帝猝然离世而有机可乘的周边诸侯们,在皇城的殷奠礼上再次见识到了天都的强大稳固同不可摧毁,只得将他们的千秋大梦暂且收藏进了口袋。
  另一方面,北嵎朝中的权力制衡,也因这种"二王一后"的局面而有所更改。在北辰望的建议下,两位亲王各自临时接管了一半本应由皇帝亲掌的禁卫军,而两人属下禁卫军的巡视范围也有了重新调整,由原来的内外分治,变为协同管辖。如此一来,北辰望所辖的禁卫需要负责半数的城外户籍,而北辰胤所辖的禁卫也担负起保护皇宫安全的职责。
  长孙太后受先皇临终托孤,按北嵎朝例亦当是太子成人之前皇城内的最高掌权者,地位尚在两位皇叔之上。话虽如此,她却明白这天下终究是姓的北辰,容不得外人插手;倘若自己果真万事亲临,抛投露面,迟早会被有心人扣上个外戚专权的帽子。她于是在思量再三之后,把兵械外交分于北辰望掌管,而将城内百姓庶务分付给了北辰胤。
  北辰望主动提出重调禁卫军权,自然是向北辰胤示好。更何况,他知道即使自己不做表态,失了北辰禹的强硬坚持,这种将北辰胤全部兵权限制在京畿的局面亦无法长久维持。而长孙太后别有用心的分权,本意是要将北辰胤同他所熟悉的军政割裂,转而让他接手全无经验的内务,好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北辰望在操练兵马,演制武器上虽不如北辰胤驾轻就熟,却总能做到功过无失;若当真遇事有紧急,再找北辰胤援手也不迟。
  长孙太后随后才幡然醒悟,能让先皇临去念念不忘反复叮咛的对手,又怎会是只懂领兵打仗开疆扩图的武夫。户籍、盐运、商贾、税务,甚至皇城内最牵扯复杂的修罗竞技场,北辰胤数月之内已了若掌上观纹。他离开皇城已有一段时日,内务又非最是擅长,甫一接手简直毫无头绪,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质疑之声随即而来——北辰胤虽广有战名,却从未料理过城内事务,再加客居在外多年,不禁让朝臣们怀疑皇太后用人的眼光。
  竞技场的经营者富山高,虽无正式官职位,却长袖善舞在朝内左右逢源,更深得太后胞弟、逸云侯长孙佑达的喜爱包庇。北辰胤接管内务之后,他即刻携了奇珍异宝去王府打点关系,顺便也探探三王爷的虚实。他知道北辰胤没有家眷,也不喜欢炫耀攀比,因而没带半件珠宝首饰,而是投其所好收罗了一批古人字画。
  他入府之后见着北辰胤,但觉着王府内的陈设简洁中透着风雅,暗自庆幸没有选错了礼物。他听闻过北辰胤的严厉,开口照例是一篇量身定做的恭维话,却说得分外小心,不着痕迹。北辰胤但是和颜听着,不时微微颔首,看不出同其他官员有何不同。叙话末了,富山高正要将礼物出手,北辰胤淡淡抛来一句:"本王久在边关,不习惯皇城中这些礼节。"竟不瞧一眼他奉上的卷轴,更不见府中一个下人上前来将字画接过。
  富山高站在堂中,双手无处摆放,甚是尴尬。他在心里暗骂北辰胤不露声色的狡猾,脸上却陪着笑说:"这是草民特地寻来的。其间有一幅《丧乱贴》,据说是书圣王羲之仅存世上的真迹,草民眼拙,特地拿来给王爷鉴赏。"
  北辰胤哂然道:"富老板说笑了——王羲之既未有其他真迹传世,左右无以比较,又怎么鉴赏得出。"
  "……草民重金求得,总是一番心意。还请王爷给个面子。"
  "噢?"北辰胤拉长了声音,凌厉的凤眼微微眯起,立时转换话题切入要害:"本王早听说竞技场收入颇丰,看来不假了。"
  这个问题富山高被问过多次,他不慌不忙,说出屡试不爽的答案:"回三王爷的话,草民承蒙各位贝勒侯爷照顾,从来不敢忘恩——王爷一定也知晓,国库每年收税七百万两,皇城内税收便占四百五十万两,这其中,竞技场又占二百七十万两——草民苦心经营所得,不敢藏私,尽数献于朝廷。"
  "然则你竞技场以训练斗者争夺圣源为由,向朝廷索要花费,也不少罢。"
  富山高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看来北辰胤不过是个普通角色,虽然不易蒙骗,却也仅仅是比常人看得再深远一些些罢了。他思及此处,面上不露分毫,仍是恭声答道:"以往先皇拨给竞技场的钱,不过每年八十万两,还常有剩余,草民都一一返还给朝廷。"
  北辰胤满意地点头:"确实不多——本王听说富老板常借用地方兵力押送斗者入城,又或买卖壮丁以致耕民锐减——这些朝廷的损失,想必你都算在这八十万两里头了?"
  富山高觉出不对来,硬着头皮答道:"这……即便加上这些,也不超过一百五十万两,远不到竞技场缴纳的数目。"
  "比斗训练中屡有死伤,皆由朝廷出资安葬,抚恤家人,可有此事?"
  "……王爷明察,竞技场买卖的多是无主孤儿,丧葬虽由朝廷操办,却并无出资抚恤家人的开销。"
  "本王少时在宫中,还曾听闻有大臣以蓄养斗者为由,向朝廷讨要加俸,言辞振振,多半得偿所愿——此事富老板可有耳闻?"
  听北辰胤步步紧逼,富山高早把原先轻慢之心抛到九霄云外,直急得冷汗涔涔,支吾道:"草民也曾听闻,实不知具体数目……"
  "听富老板这般说来,竞技场实是劳民伤财之事,于朝廷有损无益。争夺圣源的斗者,若由朝廷直接甄选训练,省去许多关节,反倒容易得多。"
  富山高听出这句话含义不善,大惊道:"三王爷,这、这、这……竞技场由来已久,草民只知道尽心讨……讨皇宫贵族们的喜欢。若,若是废了……"
  "富老板",北辰胤沉声打断他,站起来行至他背后。富山高不敢回头,只听北辰胤放缓声音道:"竞技场之去留,事关重大,本王做不得主,待太子登基后自有裁断。你小心做你的营生,无人与你为难——只是你要明白,北嵎并非没了你的竞技场便不行。日后你若再拿这两百七十万两税贡做文章,本王便要与你一一清算。"
  这句话出口并不狠戾,却掷地有声不怒自威,富山高诚惶诚恐地诺了一声,也不敢久留,逃也似的出了天锡府。他日后行事果然收敛许多,再不敢用竞技场的缴税做筹码向朝廷索要特权。而在那之后,那些个对于北辰胤不能胜任的指责同牢骚,不论是光明正大或是偷偷摸摸,都在一夜之间奇妙地消弭殆尽。
  长孙太后本想要束缚北辰胤才能的举动,反倒给了他掌握皇城内宫运转细要的绝佳机会,这是太后所始料未及的。此后自北辰禹驾崩直至北辰元凰登基的十二年间,北嵎一直维持着二王一后的权力分割局面,而不知从何时起,从未以一手遮天的权臣身份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北辰胤,被冠上了"北嵎第一人"的称号,名惊四海。

  长孙太后记得北辰禹曾说过,"朕身死之后,朝内必乱边关不稳,唯北辰胤有才治之",也不曾忘记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后半句:"……他会废去元凰,取而代之。"她虽因改立太子一事对北辰禹心生不满,却对丈夫一贯钦佩,对他所说的话更是深信不疑。再则北辰禹临终之际,心心念念的只有爱子,必然全心为元凰打算。要依靠北辰胤把持朝局,又要多方牵制不让他夺权,单靠长孙太后一人之力绝无法做到。长孙太后深知北辰望同北辰胤交情匪浅,又碍着伯英这一层,未必肯尽力帮助元凰,决计求助深受北辰禹信任,又同皇位没有瓜葛的铁常焕将军与神武侯。
  秋嬷嬷不敢多舌,但总觉得主子应是要联合胤王爷防着其他朝臣。她对太后说,别的不提,父母对孩子的心总不会假。太后尚且为了元凰这般尽心尽力,更遑论是胤王爷。长孙太后听后思量半晌,仍是摇摇头对秋嬷嬷苦笑道,这皇宫之中不比别的地方,除开嬷嬷为哀家着想之心,又还有什么能是真的。
  其实即便没有对北辰胤的过分疑心,长孙太后的这番考虑亦是将惠王想得小人了。北辰望虽然不敢说天下为公,却的确有几分自在无争的性子,又最是重视皇族正统,断不会为了伯英加害元凰。然则当前敌我未明,太子又年幼不能自保,众人虎视眈眈之下,太后不免多了几分不必要的猜疑。
  皇帝殷奠礼后不久,她趁神武侯未回边关之时,瞒着两位皇叔同玉阶飞,将铁常焕同神武侯密宣入宫。两位将军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知道事非寻常,本不想去蹚这摊浑水,却又不敢有违太后的懿旨。二人到了淑宁宫,不见别的宫人,只有长孙太后牵着元凰站在殿内候着,母子皆是全身缟素。
  铁常焕同神武侯尚未开言请安,长孙太后居然双膝一曲跪倒下来,又去拉身旁尚不明就里的元凰。元凰见母后突然下跪亦是一惊,待到太后伸手拉他时候,却僵持着不肯遵从。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自小受宫中礼仪教导,知道普天之下,从没有天子跪臣下的道理。这倒并非是他对铁将军或是神武侯心生不敬,只是他清楚自己北嵎储君的身份,若是胡乱下跪,是有伤国体的大事。
  长孙太后不等两位将军反应过来,抬头命令元凰道:"凰儿,跪下。"
  元凰仍是不愿,分辩道:"可是老师同司礼都教过我……"
  长孙太后厉声喝道:"跪下!"
  元凰吓了一跳,虽不情不愿,也只得乖乖跪倒。两位将军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上前来扶——受了太后太子跪拜大违人臣之道不说,若是传到两位王爷的耳朵里,更是掉脑袋的大罪。
  长孙太后不肯起身,一手拽住元凰也不准他起来,垂泪向两位将军道:"先皇盛年而崩,只留下这点血脉,反复叮咛哀家要好生看顾太子。哀家如今心无他念,只愿亲见太子登基礼成,便可追随先皇于地下……"她说到这句,嘤嘤啜泣起来。两位将军碍于礼节,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弄得好不尴尬。铁常焕只得劝道:"北嵎不幸,举国哀痛,还请太后节哀,保重千金之体。"
  长孙太后闻言更是伤心,眼中泪流不止,口里说道:"哀家自是为了太子呕心沥血……只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在朝中又无甚依靠。太子年幼无知,哀家又久居深宫……只怕有心无力,有负先皇所托。"
  神武侯一生正气刚直,没听出长孙太后话中隐射,只道她是担心元凰无人管教,皱起眉头道:"太后多虑了。太子天资聪颖,又有玉太傅督导,日后必成圣明君主。"
  长孙太后又泣道:"有玉太傅在,哀家自然放心——只是太子年幼,两位皇叔皆是德才兼备,广有军心。哀家只怕,只怕日后凰儿行为稍有差池,便招来,招来……"
  此语一出,除了元凰似懂非懂,铁常焕同神武侯俱是一震。太后虽说的是"两位皇叔",然而"广有军心"一句,无疑是特指北辰胤而言。三王爷虽从无逾越之举,先皇在世时候对三王爷的防备却是明眼人都看得真切;而况长孙太后以德行闻名,又受先皇托孤,绝没有信口编派朝中重臣的道理。当年先皇遇刺后,突然将三王爷同神武侯对调,此事本就让人觉得蹊跷。如今想来,那场暗杀必有隐情,兴许便是三王爷的苦肉计。铁常焕同神武侯对望一眼,都推测长孙太后的忧患承自于先皇,并非无中生有。
  论理说,天锡王虽有治世之才,却无世子继位。惠王膝下两子,比之天锡王更有觊觎龙座的理由。但先皇一世英明,深谙识人之道,对天锡王爷的猜忌总是事出有因,否则又怎会放着自家文武双全的兄弟不用,而将半数兵权交予神武侯。
  神武侯闻言默然不语,仍是将信将疑。一旁铁常焕将军是受北辰禹提拔入仕,可算是先皇心腹。他踏前半步,一撩衣袍下摆,同长孙太后相对而跪,沉声道:"太后放心。太子是先皇亲立,有龙气庇佑,他日登基乃是民心所向。若有宵小之辈妄图异动,铁常焕定拼死相搏,护我北嵎正统。"
  神武侯见铁将军表态,亦双膝跪倒向太后拜道:"铁将军所言甚是,老臣也是如此说——臣往边关后,自当时时留心皇城状况。太后尽管宽心,殿上龙椅,除太子外无人坐得。"
  长孙太后得了允诺,这才掏出帕子缓缓擦去眼角泪痕,站起身来凄然施礼道:"那哀家同凰儿,就全仰赖二位将军了。"
  铁常焕同神武侯深深一拜,不敢在太后宫中久留,随即躬身退了出去。元凰大致听懂母后是担心他不能顺利继位,一直在旁沉默着,待两位将军走远后方询问太后道:"母后,你为什么要问他们,不去找两位皇叔?皇叔们总会帮我的。"
  长孙太后神色一凛:"哀家自有主张,都是为了你好。你只需记住,以后少与两位皇叔亲近。"
  "可是,三皇叔才答应了要教我射箭。"
  长孙太后秀眉微蹙:"宫内武师众多,何必烦劳你三皇叔。"
  "那……"
  长孙太后轻轻挥手,不等他再说下去:"已经答应了的事,就算了。以后再不许缠着三皇叔。"她说完藏起了方才的脆弱无依,沉下脸转身走入内殿,只留下满腹不解的元凰,让人领回东宫。元凰不甚明白母后的用意,却觉察到以前总是温婉随和的母后,在父皇离开后担负起更多的职责,开始变得像父皇一样不易亲近,不容违背。
  密晤两位重臣之后,长孙太后仍是不能放心。她知道元凰一定不会遵照她的嘱咐疏远三皇叔,进而觉得应当给北辰胤一点暗示,让他收敛未来可能的行动。
  在淑宁宫单独宣见天锡王的决定,不出意料引来了宫中内侍们的反对。按北嵎制,王公亲贵与宫中后妃等闲不得见面;而今先皇新丧,天锡王又未曾续弦,太后单独召见尤为不宜,若是传出宫去,恐对声望有损。长孙太后闻言不语,但是冷笑:"天锡王与哀家,叔嫂也。商议家事,何须汝等在侧?"
  左右侍从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六宫之主一直隐而不发的威仪同锋芒,忙不迭地噤声,不敢再置一词。这桩轶事在多年后元凰身份终于招致怀疑的时候为人所知,不禁纷纷推测那极有可能是一场关系到宫闱密谋的机要会面。
  而事实上,这场召见远不如长孙太后预料的那般惊心动魄。长孙太后熟知北辰胤同北辰禹的相处模式,知道他擅长观察等待,总是等北辰禹先发制人而后伺机而动。不料北辰胤奉懿旨入宫,居然反客为主,开门见山的询问太后有何事商议。
  长孙太后本想先闲话家常,再顺水推舟将目的带出,如今却被北辰胤抢了先机,一时没了说词。她自以为对北辰胤的行为习惯了解颇深,却忘了想在瞬息万变的宫廷里举重若轻,随机应变、因人而异,正是最不可或缺的本领。她沉默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你莫以为凰儿同你亲近,便可为所欲为。"
  北辰胤垂首立在她面前,态度很是礼貌:"太后此言何意?"
  "你……"太后停顿下来,贝齿轻咬:"任你有天大的本事,若要对太子不利,满朝文武必不容你。"
  "啊……"北辰胤听到这里,像是终于明了太后意图似的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怎会对太子不利。"
  长孙皇后从未见过这样收起所有压迫感,一派恬淡闲适的北辰胤。淑宁殿里让人窒息的平静祥和反让她烦躁起来。她想象中的会面,当是唇枪舌剑的交锋;而如今的情况就好像一场没有招式的比武,让人无从提防反击。她伸出手去,用长利的鎏金甲套掀开隔着她与被北辰胤的绣帘,目光直逼过去,声音也不自觉尖锐起来:"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北辰胤抬头迎上太后的目光,平心静气地问她道:"太后知道些什么?"
  这句话出口太过安宁,以至于掩盖住了它本身的疑问语气。长孙太后觉得它像是一枚细小的银针,轻而易举挑破了她长久以来自欺欺人所营造的虚宏幻境。本要汹涌而出的一连串揭露指责,未到唇边便失了力道。
  她知道些什么?她知道得太多了——元凰的身世,三王妃的猝死,改立太子的风波,先皇驾崩的真正原因……这一切都应归罪于北辰胤,可她却偏偏与每一桩都脱不了干系!她若现在开口,是痛斥北辰胤的无耻野心,却也是将自己不愿正视的丑陋疮疤昭示天下。早在她未曾察觉的很久之前,也许从答应李代桃僵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已被北辰胤用一种巧妙的方式与己维系,休戚相关,荣辱依存。要对付北辰胤,无异于出卖她自己。
  于是袒露在外的皓腕顿了一下,无声地向后缩回,重又隐入绣帘,良久才传来帘后女子的一声幽叹:"皇叔与太子情若父子,哀家多虑了……皇叔请回吧。"
  "是,太后保重。"北辰胤说完这句话,依照朝臣的礼节,面对太后,垂首而退,直到殿门外才转过身而出。身后淑宁宫中的绣幔沉沉垂落,看不清太后身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空气中不见一丝波澜,
  北辰胤刚行至殿外,一转头正见着元凰在不远处看他。他两人不过差了几丈距离,却都欲言又止,驻足不前,好似隔岸相望,寻不得渡船。北辰胤料得长孙太后已同元凰说了些什么,又觉得同元凰过分亲密的确有害无利,于是朝孩子颔首浅笑了一下,准备迈步离开。不料元凰左右转着脑袋,好像做贼似的,东张西望确定四下无人之后,飞也似的冲出来扑进他怀里。
  "三皇叔,母后是不是也叫你以后不要理我?"
  "没有,太后只是说,大哥同我既要监国理政,便不宜同其他朝臣交往过密。"
  "三皇叔,"元凰招招手,要北辰胤弯下腰来听他说悄悄话。北辰胤俯下身去,元凰踮起脚尖,用双手罩住他的耳朵,在他耳边很认真,很郑重地许诺,生怕被别人偷听了去,因为激动紧张涨红了脸:"不能同其他人来往,那也不要紧……还有元凰跟你好——元凰永远都跟你好!"

  (第一部完)


番外一 忆帝京

  北辰胤九岁上的时候,北辰禹决定趁在三弟生辰,送他一份大礼。北辰胤比他同北辰望年幼许多,更兼形容肖母生得俊秀,自呱呱坠地便是父皇宠爱的焦点。同每一位帝王一样,他们的父皇从未明显表现出对幼子的偏袒呵护,却每每在空闲时候将他抱上膝头逗弄,这是北辰望北辰禹两兄弟都不曾享受过的殊荣。
  父皇对幼弟的宠爱在不自觉间影响着较为年长的两兄弟,使他们对小弟也格外纵容爱护。北辰胤早慧,六七岁时便与两位兄长一同读书受教。他回答太傅提问的时候,用词精准显出同年龄不符的老成,嗓音却依旧软软的,带着童稚,好像北辰禹幼年时候最爱的桂花糕,香香甜甜的,又有点粘手,把周围空气一点一点包裹进来。这样的声音同沉闷的学堂格格不入,给北辰两兄弟原先压抑的课室生活带来了些许生机。北辰胤年纪尚幼,偶然有答错的时候,北辰禹也不舍得打断他,只坐在位子上看着,等三弟自己发现缺失,失落又似气愤地抿起嘴唇。
  身边有个比自己聪慧的孩子,要说少年的北辰禹心中没有嫉妒,那自然是假话。然而北辰禹的嫉妒,就好像春冬交际时遮住太阳的厚重云朵,虽然在少年心中反复酝酿,却从来也扎不下根,出现时候气势汹汹让人胆战心惊,可被轻风一挑,便立刻飞也似的散去了,只留下一片阳光普照;等待到下次出现之初又是排山倒海。每次他坐在窗棂的阴影下,看着三弟认真读书的神态,听他咬字清晰的对答,见到自信快乐的光彩浮动在孩子脸上,便觉得什么不甘埋怨,都统统了无痕迹了。
  前些年逢到三弟生日,他同大哥商量着悄悄送些小玩意儿,逗得小孩子开心也就是了。十岁生辰却是个大日子,马虎不得。——十岁为外傅幼学之年,正是古人出门拜师就学的年龄。皇家的孩子入学堂早些,十岁的年纪便被作为是从龆龀垂髫转为少年的分界线。通常皇子们十五岁上便束发封王,十岁生辰庆祝之隆重,仅次于封王同弱冠时候。
  北辰禹苦思冥想,揣摩着北辰胤的喜好,既不能送得太孩子气,又不能真当他是大人般的送什么玉器古玩。好不容易想到了一样物事,却极不易得,差了宫人多方打听四处搜罗,总算稍稍有些眉目。
  那日北辰禹正在书房,北辰胤随了大哥,一同来二皇兄处玩耍。他们兄弟三人自小熟识,不讲究繁文缛节,闻得北辰禹在内,通传一声便推门而入。北辰禹还来不及招呼,北辰胤眼尖,正见到二哥书桌上放着一本古旧册子,面上题字由虫形古篆写成。北辰胤彼时对古字所知不深,却也认得那四个字是《由基神箭》。
  养由基是春秋时楚国的名箭手,能百步穿杨,还能于万之军中一箭取敌首性命。传说他身后曾留下箭术修习的法门,又经由后人删改精粹而成册,定名《由基神箭》,却是失传已久,不见真章。
  北辰胤自六岁上习箭,天资极高,此时箭术之精进,宫内武师间已罕有敌手。他虽得父皇宠爱,却自小守礼知退,若在往常见了二哥这里的稀奇物事欢喜在心里,也绝不会开口讨要。如今他发现二哥手里居然有自己梦寐以求的神箭谱,眼光便再也挪不开,思前想后一番,眼珠转了几圈,终是开口央道:"二哥,你这本《由基神箭》,给了我吧。"
  他记着礼数,强烈克制自己不上前翻看,眼中却露出异样的光华来——那是在北辰胤孩提时代,逢着过年宫中大庆,看到各色新奇摆设礼物时候才会有的兴奋神情。他紧张地抬眼望着北辰禹,又不时低头看看案上的箭谱,好似怕它会长脚飞跑了一般。
  北辰禹在心中叫苦不迭。这本箭谱本就是他派人筹来要送给三弟做生日礼物的,不想今日随手放在案几,竟被三弟先见着了。本来说破自己打算,就此送了他也倒无妨。虽说少了些惊喜,只要三弟喜欢,那也没什么紧要。只是这箭谱失传已久,民间只遗落有断章残页。如今箭谱封面之下,非是全册,而是他苦心收罗至今,所得原来三分之一的章节,更兼断断续续,难以阅读。北辰禹本想加派人手多方征寻,按照时间推算,当能赶在三弟生辰前将全册大致收集完毕,却不敢保证真能找到剩下的部分。他想叫北辰胤耐心等到生辰,又怕搜罗不全,届时让三弟平白期盼一场。待要告诉他自己的难处,那却是当下就会见到孩子失望的表情。北辰禹权衡再三,总想不出万全之策。
  这边北辰胤见二哥面有难色,只道他舍不得这本箭谱,过了片刻仍不见他回答,便又开口道:"二哥不习箭,也用不着它,不如给了我吧——算我求着二哥了,好吗?"
  那一把清悦的童音含在嘴里软软道来,北辰禹听在耳里一震,更不知如何是好。北辰胤骨子里生就的高傲,自小又被众人维护,哪怕在父皇那里,也从来不肯轻易开口央求,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宁愿自己一个人躲起来难受。若非他此时见了心头最好,又怎会说出求人的话来。
  大哥北辰望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读书不如两个弟弟机敏,性子也温和,是三兄弟中最无争的一个。因为是皇长子,他时常要关照弟妹,倒是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圆场本事。他见北辰禹犹犹豫豫地不回答,便拉过北辰胤的手劝道:"这是你二哥喜欢的东西,你别为难他了。回去后,大哥派人帮你去找箭谱。"
  北辰胤闻言,眼神暗了暗,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却也没有再次讨要。北辰禹看三弟垂头丧气的样子甚是不忍,正要开口解释,又想到等三弟生辰时候自会真相大白,便将到口的话语硬是按捺下去。
  那日里北辰胤规规矩矩地在二哥处说了一会儿话。北辰望见他心不在焉,早早同他回去了。此后北辰胤再见到北辰禹,竟作无事儿一般的,一切如常,再也不曾询问过箭谱。
  北辰禹暗地里筹划,终于待到三弟生辰那一天将箭谱整理完成,也不带下人,兴冲冲跑去北辰胤所住的偏殿。他甫一入殿,映入眼帘的却是大哥同三弟相对站着,正将一本《由基神箭》递到三弟手里,一面笑道:"这是我差人好不容易寻来的,送你做寿礼——你莫生禹弟的气,若不是他先前派人打探查找,搜罗这本旧册,哪里那么方便。"
  "谢谢大哥,我没生二哥的气。"北辰胤将箭谱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捧在手里,想要去翻看,却又犹豫不决。这就像小孩子见到最爱的糕点糖果,忍不住要抓起来放进嘴里,却怕味道不如记忆中的甜美而破坏了印象;又怕一次吃完了以后再不能享受回味。片刻后北辰胤最终下了决心,翻开书页匆匆扫了几眼,眼中愈发现出惊喜来,抬头又说一次:"谢谢大哥。"
  "呵呵,我说过会帮你去寻,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啊,禹弟你来了,站在那儿干什么?"
  北辰胤听说是北辰禹来了,转头笑着叫了一声二哥,面上不见一点阴霾,却孩子气地悄悄将箭谱藏在身后。北辰望无可奈何地对北辰禹笑笑,北辰禹机械地点点头,背负过双手,趁他二人转身之机将本来牢牢捏在手里的箭谱放入袖中,又低声吩咐宫人去自己殿中取来一方收藏的古砚作庆生礼物。
  大半年心血集结而成的箭谱,在回去后被北辰禹束之高阁,终究没能到了北辰胤的手上。在日后漫长寂寞的帝王岁月里,北辰禹偶尔会不甘心地回想,他那时候不过是迟了那一小步,为何就此错失了一辈子。有几次他下了决心要向北辰胤解释清楚,却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将箭谱放在何处。

  北辰禹弱冠之年,皇帝在朝堂之上,毫无预兆地下旨将他立为太子。这一举动出乎不少人的意料,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皇长子北辰望早有让贤之意,三位皇子之中,以北辰胤资质最高,自小也最受皇帝疼爱,大臣们先前都纷纷猜测三皇子将是王位的继承人。然而立太子一事全凭帝王心意,况且北辰禹是皇后所生,北辰胤的母亲祯妃却并非出生名门,立北辰禹为太子,倒也合情合理。尘埃落定之后,原本对北辰胤殷勤相待的诸臣们也都怠慢了下来,转投太子而去。少年的北辰胤早看透世情反复,只冷眼看着,并无流露出一丝情绪。
  册立太子之事不仅让众人吃惊,即便是北辰禹本人也始料不及。他得到消息之后匆匆赶往太和殿诣见父皇,在途中碰上了正要走往城外练马的北辰胤。北辰禹唤了一声三弟,尴尬局促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北辰胤先笑着开了口:"恭喜太子了。"
  北辰禹见到少年豪不做作的笑容,仿佛回到他十岁生日那天,北辰望笑着将箭谱塞进少年手里。他头脑一热,冲口而出道:"三弟,这太子的位子,当是能者居之。我去同父皇说,让他改立……"
  "太子,"北辰禹话音未落,便被北辰胤冷冷打断:"我是真心为你高兴,你何必说这些冠冕话。"
  北辰禹一愣:"要劝父皇改立太子,我亦是真心。"
  "二哥,"北辰胤改变了称呼,又轻唤他一声,垂下眼睛淡淡笑了:"十岁那年,你连一本自己无用的箭谱都不愿给我,如今又怎会舍得给我整个天下?"——说完这句话,他不等对方回答,躬身一礼,同北辰禹擦身而过。
  北辰禹在原地呆了片刻,北辰胤的话如钟鸣般在耳边回荡。他咬了咬牙,一跺脚向着太和殿去了。入得殿内,皇帝早料到他会来,已在书房等候,见到他只是微微一笑:"禹儿,北嵎的天下,朕决定留给你了。"
  北辰禹立在房内,方才来不及体会的感情一古脑儿奔涌上来,惊喜、害怕、悲伤、愧疚,混合在一起,分辨不清。他张了张嘴,出声问道:"为何不是三弟?"
  这个问题本不是为人臣子该问。皇帝凝视着他,没有责怪,叹了一声,闭上眼睛喃喃道:"你三弟的心太高,心太高啊……"
  当时年轻的北辰禹,并无法全然体会到父皇那种挣扎矛盾的撕扯心情。皇帝一面深爱着幼子的才华,想把江山交到他的手上;一面又恐惧那颗无法捉摸的深沉的心,最终会将祖宗基业卷入滔天浩劫。北辰禹只记得自己默默立在书房里,听父皇一遍又一遍单调地轻叹。
  蓦得,皇帝停下了慨叹。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北辰禹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告退。皇帝却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直视着他:"禹儿,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父皇的吩咐,儿臣怎敢不从?"
  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喑哑着声音道:"来日你登基之后,便掌握生杀大权——你答应朕,若是你三弟犯了什么错,犯了什么错……你要饶他不死。你可能答应?"
  北辰禹闻言大惊失色,跪下道:"父皇,儿臣但愿父皇身体康健、长命千岁,从未有过……"
  "起来说话。"皇帝笑着摇摇头,示意他起身,转而又陷入沉思。思虑深远的帝王预见到了未来宫廷内无可避免的骨肉相残,却猜测不到他心高气傲又思虑缜密的幼子终会使出怎样手段。虽是他一手促成了这一结局,作为一个父亲却还想要尽力保护自己最钟爱的孩子。他想到这里,缓缓将目光移到北辰禹的身上:"人哪里真能活到千岁——朕没有旁的意思,只有这桩心思,问你可能答应?"
  北辰禹在父皇的注视下站起来,不料会是这样简单又沉重的请求。他隐约捉摸出了父皇的担忧,在那个午后看到了即将降临的狂风骤雨,他愣了片刻,郑重地点头,向父皇承诺:"儿臣答应,不论三弟做了什么,我不杀他。"
  皇帝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再次苦笑起来,挥挥手让他退下。
  北辰禹退出太和殿,宫人们知道他新封了太子,比往日更为恭敬。他神色微敛,掸去袖上的尘埃,快步走离了皇帝的书房。
  十岁生辰的时候,他没能将精心准备的礼物交给三弟。如今在北辰胤将满十三岁的时候,他要悄悄送他一个受用一生的礼物。
  三弟,不论你做了什么,我不杀你。
  我——朕,不杀你。


番外二 少年游

  在皇城众多风花雪月的故事里,太傅玉阶飞同泓公主总是以最美好最动人的形象出现。自负出尘的狂士,矜傲骄纵的帝女,命中注定的邂逅,生死相随的从容,仿佛一把看不见挣不脱的姻缘锁,锁住了多少闺阁少女一晌春梦无痕,醒转尽是金风玉露,人间无数。
  哪怕是不苟言笑的三王爷,只因当年曾为二人从中牵线,不论有心或是无意,都理所应当地成了这故事里的半个主角,上演慧眼识英,惺惺相惜的戏码,情节的高潮便是把小妹许了得意郎君。
  事实上,玉阶飞同北辰胤的初遇,全无半点情趣,更谈不上有丝毫浪漫,以至于玉阶飞在日后回想的时候,觉得那简直是他洒脱人生中的一大败笔。
  那一年玉阶飞十六岁,自诩已阅遍天下可读之书,于是辞别授业恩师出门游历。他这一去大有赏遍天下可看之景的气势,莫说一年半载之内不得回转,便是这辈子能否再见都是未定之数。他的老师亦是个懒散闲人,也没多加挽留,只伸手指着茅庐前那一亩二分田,漫声说道好徒儿,这块地为师给你留着,你可别忘了。玉阶飞向外望去,只见好大一片杂草你推我搡正长得阳光灿烂,老师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是块田。他知道这是老师拿诸葛孔明的例子劝他,怕他定力不够,一时不察摇首入了红尘。他向老师笑笑,摇着羽扇晃晃悠悠,迎着夕阳走了出去,还特地在田里来回多踩了两脚。
  他玉阶飞一不慕权,二不求财,三不为美色所惑,四不为义礼所缚,要真有人能诱他入了红尘,倒也是桩赏心悦目的美事。如此一路迤逦行来,流连山水,待到了北嵎地界,正巧碰上寒冬。他本来趁着难得晴日游兴高涨,要饱览一番新镜初开冷光霁射的晴雪之景,不料行至半路风云变色,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白盐来。玉阶飞还来不及鉴赏天地间一派萧瑟之美,就被大雪打了个劈头盖脸。他通晓天象占卜,出门前偏忘了算一卦天气,只得拢紧了斗篷,直奔十数丈外的一家小酒馆而去。
  待到玉阶飞奔至店前掀帘而入,满头满脑的雪花不说,连睫毛上都沾了冰晶,湿漉漉地缓缓化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匆匆一扫,店里内堂早坐满了躲雪的客人,有几个看起来比他更加狼狈,只剩下一张靠着楼梯的小方桌,因为经常有人上下打扰,此时还是空着的。玉阶飞见尚有位置,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抖抖披风,又将脸上的雪水大致抹净,抬起头来正要往小方桌走,却看见那里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人。
  玉阶飞以为是自己眼花——他虽做书生打扮,功夫却是不差,居然没听到一点下楼的脚步声。他再仔细看时,真真切切是在桌边坐着一人,还是个极其英俊的青年男子,穿一身月白的衣裳,不紧不慢地自饮自酌,那悠闲的态势好像已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
  说是青年男子,是因为那人眉宇间淡淡压下的气魄实在不属于乳臭未干的少年,其实他比玉阶飞大约年长不了几岁,头发尚未束冠,披散在肩上。当然,这一切都并不是玉阶飞现在关注的焦点,他独来独往成性,没有同陌生人搭讪的经验跟习惯,现下只能很尴尬地站在门口,听门外朔风呼啸得越发起劲。若不是老师千叮万嘱说乱天决用了会折寿,玉阶飞简直想到外头去搭个祭坛做法。
  他带些气恼地去瞪那个抢了他位置的男子,却不巧正同那人的目光对上。玉阶飞不欲招惹是非,急忙要隐藏去眼中的不善,那人却抢先对他一笑道:"这位兄台,要不要同在下饮一杯?"
  玉阶飞听他主动相邀,一时也没有别的主张,于是冲他礼貌地点点头,走过去同那人相对而坐。那人拿过边上的酒盅,默默替玉阶飞满了一杯,推到他面前。他倒酒的时候,玉阶飞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相当匀称,估计是练过武功,却又没有寻常武师的粗粝,而是修洁清爽,经过仔细的保养。
  单看这双手,玉阶飞便能猜到他的主人并不是这简陋酒馆的常客,多半也是避雪而至。他在门口吹风太久,寒意上身,没有多余的客套便举杯一饮而尽。一股辛辣热躁霎时奔腾而出,顺着咽喉直贯而下,端得是气势如虹,毛刺刺的一片,呛得玉阶飞连连咳嗽起来。
  他并不是不会喝酒,只是方才他见那男子闭目闻香,小口轻啜,一派悠然自得的饮酒样子,再加上男人不似平民的打扮气度,直以为那杯中是清冽醇香的淡酒,却没想到竟是再普通不过,店家自酿的辛辣土烧。毫无防备的一口下去,自喉管到肠胃都热辣辣地蒸腾上来,少年的玉阶飞强忍住咳嗽,几乎憋出眼泪。
  坐在他对过的始作俑者脸上浮现出邀他喝酒时候的淡淡微笑,轻快地评论道:"我只道兄台是游方之人,却原来饮不惯烈酒。"
  玉阶飞听在耳里,觉得他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想要反驳,一时又提不上气。等到胸腹间的灼烧逐渐偃旗息鼓,呼吸也开始平顺,才张口道:"不是饮不惯,而是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喝这种酒。"
  "哦?"对面的男人眯起带笑意的眼睛:"兄台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原来我只以为是个避雪的闲人。"
  "如今呢?"
  "如今……"玉阶飞拿过酒壶,不服气地给自己满上,又毫不客气地抽出竹筒里的筷子来:"如今,是个会请客的避雪闲人。"
  "哈……敢问兄台大名?"
  "玉阶飞。"
  对面男子举着酒壶的手顿了顿,目光中飘出赞赏钦佩,向他看来:"金陵玉阶飞?久仰。"
  玉阶飞出来游荡得久了,久仰这一类的客套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只轻描淡写应付道:"好说。"他双亲早丧,随叔父迁至金陵,少时即有文名,彼时性子比现在横冲,闲来无事写过几篇针砭时弊的文章,拜他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师父所赐,辗转流落到世人手里,称其"逸兴高情为一时之俱"。因此他虽然年少,已颇有几分薄名,只是他的文名虽响,手底文章却是用典繁多颇为难懂,真正耐心读完的人并不太多。若不是他现在赖着人家请客,照玉阶飞往常的性子,早就问他"如何个久仰法?",一句话能噎得人直翻白眼。
  那人点点头,仿佛没听出玉阶飞回答中的不耐,顾自说道:"先生不但文章精妙,自制俚曲新声,中有《花犯》一曲,亦是人间一绝啊。"
  玉阶飞闻言停下了手里的筷子,颇带玩味的眼光开始仔细打量面前的男人。吟词作赋非他所长,偶有为之,在民间甚少流传,这人居然知道得这般详细,可见对他了解颇深。看着看着,突然间玉阶飞觉得这男子有趣起来——自相逢到现在,他所说所做,件件合理,却没一样在自己意料之中,也算是个妙人儿。
  后来玉阶飞每次回想到这里,都觉得自己当日定是被大雪冻昏了脑袋,竟然这般容易便起了结交之心,被那人诳骗上钩尤不自知。他在萧然蓝阁里独自坐着悔不当初,只因碍着羽扇翠袍的鸿儒身份,才没捶胸顿足赌咒发誓一番。
  然而那日避雪的玉阶飞虽然同十年后一样老神在在地摇着扇子,说到底也不过二八年纪,下巴上的胡子还没长齐,更来不及栽培复杂的心眼。他看对方也是个解人,本想吃饱喝足,待雪势小些就甩手走人。既然不打算回请,自然也不在乎对方姓甚名谁。如今他起了兴趣,更不客套,直截了当问那男子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辛翟。"
  "这名字,倒叫人想起阳翟辛佐治。"
  "玉先生取笑了,是家父尊崇墨家,方以翟为名。"
  "哦,我听说北嵎同周边四族时有战乱,令尊奉兼爱非攻为上,实属难得。"
  男子听玉阶飞那么说,好奇地扬了扬眉:"这里是北嵎同寰州、南沂交界之所,人口甚杂。玉先生初到此处又不熟悉各地口音,怎知我是北嵎人。"
  玉阶飞抚掌笑道:"哈哈,你一张口就将北嵎放在其他二国之前,怎么不是北嵎人呢?"
  男子也不着恼,温言笑道:"哎,我诚心向先生求教,先生喝了我的酒,此等小事还要藏私不成。"
  "哈哈,那你先说,如何断定我是初到此地?"
  "因为高粱酒。"辛翟迅速回答道:"此酒也算是这一带的特产,像先生这样见识广阔的游方之人,若是早来过这里,怎会不趁机偿偿。"
  "噢?那真是巧,我也是因为高粱酒。"玉阶飞抬头看他一眼,顾自低头夹菜:"你方才笑我不懂饮酒——据玉某所知,这种烧酒是店家用北嵎皇城周边植种高粱所酿,酒味中略带草涩味道,初入口时极是霸道,若非多尝试几次,难以体会其中妙处——你看周围的客人打扮各异,却并无几人要了与你同样的酒——那边那位也喝高粱酒的客人,告诉小二说他是北嵎皇城里的布商。"他说完扬了扬眉毛,这番详尽解释固然有少许少年人争强好胜的炫耀,也为了顺便报方才取笑的一箭之仇。
  男子闻言,一直轻敛的眉头舒展开来:"早听说玉先生神算无遗,果然名不虚传——玉先生可是要往皇城去?"
  "停留数日,再看得一场雪,玉某便入北嵎。"他说完这句话,不等对面之人开口,紧接着道:"到了皇城,若逢着兄台,还是要请兄台做东。"
  "哈哈,玉先生这一句皇城做东,可是把我身家来历都猜尽了?"
  "哈,不过是王谢庭楼,俊赏风流。"
  "好一个'不过是',"那人接道,玩味似的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金陵玉阶飞,果是名不虚传。"
  玉阶飞懒得再答应,又抬手去提酒壶,晃荡了几下,才发现已经空了。他招手叫小二过来,扫一眼桌上,才发现对面的男子几乎没有动筷。玉阶飞虽不敢说自己仪容举止可比兰桂皎洁,却也自信吃相决不至是风卷残云,不知怎么就吓到了桌前的公子爷。他刚要说话,男人举起自己一口未饮的酒杯递给玉阶飞,玉阶飞随手接过,仰头一口吞下。
  小酒店里的客人有赶时间送货的,有急着回家生火做饭的,有要在天黑前入城打尖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熙熙攘攘,正射出世间众生百态。而玉阶飞那天一直一直同素昧平生的辛翟对饮,到雪停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谁拿着谁的酒杯。

  后来的事情,就如同皇城中的说书人所讲,先是千篇一律的知音互赏,而后又演变成再通俗不过的才子佳人。在玉阶飞知晓那人真实身份的很多年之后,他还常常会觉得纳闷,当时自己明明连那人的贵族身份都猜到了,也知晓他未必会将本名据实以告,怎么就偏偏没能领会到他的暗示呢。"辛翟",星帝,可不就是北辰二字么。
  而有时候他又会觉得,那日在酒馆里碰到的,的确是个叫作辛翟的男子没错。他又同玉阶飞在皇城见过几次,随后便永远消失了。辛翟简直就好像是为他玉阶飞度身定做的一般,就算没有那个小酒馆,也迟早会让他动起结交的念头——只是,那人虽然处处带着北辰胤的影子,却又全然不像。
  辛翟好客,觉得四海五湖无不可结交之人;北辰胤寡情,除元凰外不知道还有谁能在他心上。
  辛翟率性,谈到慷慨激昂处扣案大笑;北辰胤自持,朝上堂下都是不见喜怒的冷峻淡定。
  辛翟喝酒,最烈最涩的土烧酒;北辰胤喝茶,新嫩清淡的西湖龙井。
  辛翟在苍生外,北辰胤在尘世间。
  玉阶飞不知道,他少年相交的知己好友,究竟能不能算是北辰胤;而北辰胤苦心编织了这一切偶遇假像要引他出山,又究竟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这件事他从未向泓提起,只有一次偶然闲谈的时候,他笑着感叹说真难想象三王爷大口喝酒的样子。北辰泓听完这句话,调皮地向他眨眨眼睛,得意地说道:"你果然还是不如我了解三哥。"
  她接着告诉玉阶飞,其实三哥独自一人的时候会饮酒,就连她也只偷偷瞧见过一次。她又说,后来被三哥发现她藏在一旁,还问三哥讨了一口酒喝。
  "你猜那是什么酒?"她神秘兮兮地说:"居然是高粱烧酒,那种皇城旁小店都有卖的烧酒,也不知是怎么酿的,涩的要命。"
  "是吗?"玉阶飞笑笑。他想起老师那一亩二分宝贝似的杂草田,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更何况,他也没脸让老师知道,十六岁那年,一个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他的陌生人,只用一杯土烧酒就把他拘在了十丈软红。

第二部:烟花把酒趁夜阑
一弄雀

  在北辰元凰少年的记忆里,先帝驾崩后的数年中,他一直用颜色来计算时间。惨白的粗麻丧缟,他同母后一道,穿了三个多月,脱下之后便换上了棉布素服。虽然同样是白,素服却不比丧缟触目惊心,颜色要柔缓温和得多,袖领口处更用上等乳白锦线绣了不甚惹眼的三重衮边,显出皇家的地位同讲究来。
  北嵎年号仍是沿用旧制,要等元凰登基后才做更改。百姓们也依旧继续他们油盐酱醋的平凡生活,皇城又逐渐回复成北辰禹生前熟悉并挚爱的那片王土。皇帝梓宫入陵的半年之后,民间开始允许嫁娶寿筵,新嫁娘虽不能比照往常身着艳红吉服,却可以穿着浅色的带花绣袍。再后来,即使没有喜事吉庆,皇城居民也可以穿着平常服饰出行,只是颜色不能过于鲜明。元凰照例是从渡江修的嫩黄新衣上最先得到了民间的消息,不过渡江修说蝶姨仍然不肯换下一身素白,以至香蝶馆迟迟不能重新营业。
  随着悲哀气氛在民间的逐渐变淡,宫中百官在半年后也纷纷换上各色暗纹衣袍,甚至有大胆的地方官员,所辖地离皇城较远,已开始偷偷迎娶小妾,或者为孩子庆生。白日上朝时候,虽然放眼望去还是灰蒙蒙得一片,比起最初满座衣冠胜雪的情形,已算得上是赏心悦目。玉太傅又穿回他习惯的一身翠袍,两位皇叔也着起原本的朝服。到最后,就连长孙太后也卸下素缟,薄施粉黛,拾回宫中女子一丝不苟的仪态。只剩了嗣君元凰,因为是为父丧戴重孝,日夜只能披着那件一成不变的素白衫子,直到梓宫入陵满了三十六个月。
  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不应该,元凰还是喜欢大家都换上有色彩的衣服。他喜欢玉太傅的暗翠玉色的披风同浅青绿色的中衣,配上翠羽扇子,方能显出老师的飘逸不羁;他喜欢母后明暗错落的宫装,没有夺目繁复的配饰,却无一例外的精致细腻,穿在母后身上,威严庄重中不失温柔雅致,就像她身上经年不散的檀香味道;他自然也喜欢三皇叔的深紫朝服,紫色明明是厚重浓郁的,穿在北辰胤身上却丝毫不显得凝滞拖沓,反衬托出尊贵沉稳的气质来,华美高傲又挥洒自如。
  他喜欢穿着紫袍的三皇叔,却又因为自己仍是一身素缟,不敢随意接近,总觉得穿着孝服蹭到人家身边去,有些不那么吉利。元凰有时候也会偷偷想,以后自己登基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叫宫人做一套那样紫色的龙袍——他想着长大后,总要成为三皇叔那样的人。后来却又突然觉得,这世上纵有芸芸众生,终是只得一个三皇叔,任是谁也成不了他,只要他同太傅、母后一般陪在自己身边,日后龙袍是不是紫色的,也便没那么紧要了。
  操办完先皇的丧仪,元凰还是同从前一样在东宫读书作文,每日只多出了一样事情,晨早暮迟都要去太后那里请安。太后间或会问他读了哪些书,近来身体可好,却又似乎并不十分关注,只单纯为了每天见他一面罢了。元凰知道父皇的离世对母后不啻是晴天霹雳,他虽然还小,也懂得要担起男子汉的责任,安慰照顾母后,不敢让她担心失望。
  他去请暮安的时候,偶然会遇上大臣们有急事同太后商议,来不及等到第二日上朝。有一次他辨出是北辰胤的嗓音,仿佛是因为城内竞技场的事,同太后起了争执。说是争执也不尽然,元凰在外头只听见母后的声音,用那种外人想象不到的,震怒时候才会有的疾速语调说话,另一个人几乎没有插嘴,只在长孙太后停下来等待他回答的时候,才吐出一两个简短的句子——尽管这样,元凰也能听出那是三皇叔。北辰胤离开的时候,元凰知道他很生气——并非他一贯冷峻的表情有任何变化,或是他的步点特别急躁沉重,然而元凰就是能感觉到,他安然潜藏在平静外表下的愤怒。元凰本想上前去同他打招呼,结果却在他经过的时候悄悄躲在了柱子后面,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身影一步一步没入黄昏里去。
  母后同三皇叔意见相左这件事,令元凰整整难过了一个晚上。朝中的事情母后虽然会大致讲给他听,却实在不是他的小脑袋能够完全理解的。他知道竞技场是贵族们训练斗者角逐争胜的地方,不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只听说那是二舅佑达最津津乐道的所在,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让母后对三皇叔有了不满。元凰担心这样一来,母后更不会赞同他向三皇叔学箭,而三皇叔也会因为母后的原因减少对他的喜爱。这种毫无根据又羞于告人的忧虑令孩子辗转反侧,直到后来他在北辰胤那里小心翼翼地反复试探,发觉三皇叔并没有因此而对他冷淡,才逐渐安下心来。
  正如皇城老人们很多年后所描述的那样,天佑年间的北嵎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平和安宁。他们时常会从苦境来的商贩那里听到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当作吓唬无赖小童的素材。他们说,那时候,就连大王爷府里造出的矛戈枪剑,锋刃都是暖的。暖的阳光,暖的风,暖的水,暖的人心,整个天都全是暖的。那时候的日子美好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一天过后还有一天,一年过后还有一年,一冬霜雪过后,又是桃李满枝杨柳妖娆。等天都最高贵的太子北辰元凰终于脱下素服,他便像每一个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如雨后春笋般拔高长大,依稀昨日还是总角孩童,一觉醒来就快到了束发成礼的年纪。
  少年之后,元凰不再整日在玉阶飞的陪伴下读书,而是拥有了更多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玉阶飞本想搬回到萧然蓝阁,在元凰的再三坚持恳求下才留在了东宫,有时会出门游历,几日不见人影,但凡元凰有事要向他请教,又总有办法找到他的所在。元凰对此不甚介意,母后忙于国事无暇他顾,宫人们也因他年纪渐长不敢擅加干涉,反使他较之童年时候更多了几分自由。他除读书之外还要学习武功,身手日益矫健,再加上常有渡江修楚华容等做伴,虽然身在宫中不能随意外出,玩耍的花样仍是层出不穷,找回了几分不曾体验的童趣。
  东宫后院里植了几株香樟,不知何时起有鸟儿飞在那里衔草筑巢,吱吱呀呀叫个不停。元凰初时觉得有趣,听久了便觉得厌烦,尤其是逢上玉阶飞给他留了功课,白天静不下心来读书,只能等到晚上。待到夏日天气闷热,野鸟再加上连成一片的鸣蝉,更听得元凰心头冒火。更可恶的是,那些不识相的鸟儿占了皇家庭院不说,更无半点雁过留声不留迹的自觉,常把星星点点的鸟粪洒在元凰最喜欢的那汪小莲池里。
  元凰原先还顾及上天有好生之德,叫宫人们手脚勤快些,将莲池收拾干净也便算了。这年夏日里天光得早,他醒来无事,突然兴起,又按幼时的习惯赤着脚跑到池塘边去看荷花,一时不察,一脚踏在小块暖烘烘软绵绵湿漉漉的物事上,正是今晨宫人尚来不及清扫的鸟粪。他再抬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滴碧荷叶上稀稀拉拉嵌着的白斑,就连几株含苞亭亭的花枝都不能幸免,委屈在晨风里左摇右摆,直好像要把身上秽物晃落。
  这片莲池是元凰的宝贝,平日里只叮咛着宫人们细心打理,飘落的花瓣舍不得捞,凋零的残荷舍不得拔,春水夏荷,秋雨冬霜,无时无处不成景。即便是宫中的御花园同它相比,也只能算是个无巧不工堆砌而成的蠢物。莫说天性潇洒、喜欢诗对词工的玉阶飞,便是不屑为风花雪月之事的北辰胤,对东宫的莲池都是极赞赏的。元凰眼见心爱的池塘被毁成这样,再也忍无可忍,下定决心要把香樟树上的鸟巢捅下来。
  然而这株香樟乃是北辰禹的父亲做太子时候亲手植下,如今长得郁郁葱葱横行霸道,皆因花匠不敢裁枝披叶,其余宫人们更是不愿动它分毫,只怕被扣个对先皇不敬的罪名。那鸟巢又搭建的极高,若非爬上树去,根本够它不着。元凰本想找江修同华容帮忙,又怕拖累朋友下水,思前想后还是只能自己动手。他记着宫内的狩猎规矩,耐下性子等到秋天雏鸟离巢,才准备付诸行动。
  东宫的婢女们被太子这个主意吓得三魂出壳,既怕太子不小心毁了树,更怕太子不小心摔下来伤着。其中最得元凰喜欢的两个宫女,是当年元凰大病之后长孙太后依言让他从淑宁宫挑的,按元凰的心意,承了因私自带太子出宫而受罚的那两名少女的名字,仍旧叫做采玥容萱。她二人在树下仰头看着太子手脚利落地攀上枝丫去,目光不敢有丝毫偏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元凰攀到了离鸟巢最近一枝足够粗壮的树干,踏在上面伸手去探,才发现这对鸟儿狡猾得很,将巢搭在不能站人的树梢尖上,任凭他踮脚倾身,就是差那么一两寸。他试了半天也不得法,有几次身子向前冲地太多,摇摇晃晃几下才保持住平衡,直看得树下两个小姑娘心惊肉跳,差点昏厥过去。
  元凰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无可奈何,一转脸正看见隔壁栽着的柳树,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的也耷拉在枝条上没有脾气。元凰心念一动,冲着下面喊道:"采玥,你折条柳枝给我,记住要长些的。"
  采玥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怯怯道:"殿下,既然够不着,就下来吧。"
  "那株柳树也是先皇植的?"
  "不是。"
  "那就折条柳枝给我——容萱,你去。"
  两名小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年长些的容萱磨磨蹭蹭扯了条离地面最近的柳枝,捏在手里又不想递给太子。元凰攀下来一点,俯身从容萱拉过柳枝,转眼又站回了原来的地方。这一次他瞄准了鸟窝,甩着柳条去勾,虽然内力修行不到家,柳条尖上附着的气力不够,却至少能屡次扫到发颤的鸟巢。
  本来有恃无恐的鸟儿这下方体会到大难临头,扑腾着翅膀飞窜出来,绕着元凰打转聒噪,叫声颇为凄惨,又不敢靠得太近。元凰铁了心要做个了断,丝毫不为所动,只专心致志地挥着柳枝拨弄鸟巢。所幸那两只鸟儿不大,除了示威似的鸣叫,也不能伤他什么。
  他弄了一会儿,也不见雀巢有所松动,这时只听下面采玥喊道:"太后来了。"
  元凰撇撇嘴,这两名宫女在宫里呆了许久,除了谎报太后、太傅来访,别的什么也不会做。刚开始时候他信以为真,乖乖地跑回东宫坐好,几次之后便学得精了。今天是长孙太后三月一次在淑宁宫召见、犒赏边关信使的日子,根本没有时间来东宫探他。元凰懒得理睬下面的装模作样,继续专注他的毁巢大计。
  果然,下面沉静了一会儿,又唤道:"殿下,玉太傅来了,这回是真的。"
  元凰只做没有听见。他暗想这般拨弄下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还是得想办法把气劲贯穿在柳叶尖上,好一举捅下鸟巢——莫说玉阶飞此时十有八九又回了萧然蓝阁,便是他果然前来,也不会大惊小怪,怕元凰踩坏了先皇的樟树,至多轻描淡写地说他几句,唤他下来也就算了。
  采玥容萱见再也诈不到太子,黔驴技穷沉默下来,才过得一会儿,又大喊道:"殿下殿下,三王爷来了,这回真的是真的。"
  元凰暗想她们总算进步了一点,懂得虚实互掩的道理。三皇叔平日很少来访东宫,她们难得说上一次,反而显得是真有其事。若不是他早先知晓北辰胤今日也要会见边关信使询问粮草供给情况,还真会被她们蒙住。元凰本不想理睬她们,下面的人却不死心,又唤了一次:"殿下快下来吧,三王爷真的来了。"
  元凰一面盯紧鸟巢,一面吓唬她们道:"三皇叔下午有事,来不了的。你们再骗我,就要治罪啦。"
  他此话一出,下面没了动静,想来是被震住了。元凰待下人一贯宽厚,也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毕竟身为北嵎的太子,谁也不敢把他的话当是耳边风。元凰又踮起脚尖,正铆足了劲儿将手里伤痕累累的柳条再次甩出去,听到下面有个温和带笑的声音说道:"边关信使早到了半日,今晨我已经见过了。"
  这一句话无异于在元凰耳边打响一个炸雷,差点把他惊得跳起来。他身体前倾,脚下没有着力点,慌忙之中把握不住平衡,竟从樟树上一头栽下。那樟树经年累月足有数人高,下头候着的宫女们见此情景,也顾不得礼仪,尖声惊叫着围过来想要接他。万幸元凰的功夫根基不错,千钧一发之际脚踝用力缠住了枝干,止了下坠之势,整个人便同蝙蝠一般从树上倒吊下来,全靠双脚固定住身体。他栽倒之时,上身从密集的枝丫间划过,虽侥幸没有伤到脸,发带却被枝枝绊绊套了去,整齐梳好的头发霎时松散下来,流连穿行过满枝半透明蜡雕般的叶片,金黑相间的颜色正好像是一片飞泻而出的绚烂光影。
  这一景象在无关痛痒的闲人眼里看来,大约会觉得极富意境,却将两名宫女吓得跌倒在树下站不起来。况且美则美已,却须臾即逝,待到元凰披头散发猴子一样从树上挂下,正好见到北辰胤俊美的脸孔近在咫尺,叔侄二人上下颠倒地对视着,那景象对于元凰来说,简直不是尴尬两个字能够形容。
  这时只听噗哧一声,接着就是两只鸟儿不要命似的直扑地面而去,原来是他下坠时候力道太大扯到树枝狠命震动,终于将那恼人的鸟巢晃落在地下。元凰因祸得福,得偿所愿,却实在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更不知是该先拢头发,还是先拉好倒翻下来的衣袍下裾。大眼眨巴几下,着急得简直要哭。
  北辰胤有一瞬间的无语。他的确是想给元凰一个小教训,却并没有想到会将他吓成这个样子。元凰已经长大,很是在意长辈面前的仪态,现在这种情形,必会让他自责懊恼很久。北辰胤想帮他尽快摆脱这种难堪的局面,仰头细看他被缠绕的脚踝,却又放不下心,只得权作无事般地开口说明来意:"我要同皇侄商量今年的秋狝——那我在内殿稍待吧……你能下来么?"
  元凰赶紧说能,刚想点头又记起自己头发散乱,立刻止住了动作。北辰胤便转身去东宫里坐着等候,下人奉上茶来,院子里的喧闹混乱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小心啊……不行不行!这树是高宗皇帝手植的,千万不能拉……那太子被缠住了怎么办?……你们两个小声点!……采玥,你去请三王爷过来……你们敢……这株树,除了三王爷谁碰得,难不成去宫外请大王爷?……那为什么是我去?……"
  北辰胤垂下眼睛去饮一口茶,果然不一会儿见到采玥哭丧着小脸进来,一句话不说,径直跪在他的面前。他哭笑不得地叹一口气,起身随侍女去了院里。

  半个时辰以后,元凰换了衣服梳洗整齐再出现在北辰胤面前,按规矩问了好,走去坐在他下手,吩咐宫人换上北辰胤最喜欢的明前龙井,新沏了茶,又是一幅少年老成的北嵎太子模样,只是目光始终不敢往北辰胤这边看,倒好像小姑娘害羞似的。北辰胤也不点破,径直同他说起秋狝的安排来。
  皇家每年例行的圉苑秋狝,初衷是要昭显天威浩荡,自然是以皇帝为首,北嵎如今帝位空悬,便奉太子为尊。因此元凰虽然不到参加狩猎的年纪,只能前往围场观看,负责秋狝安排的北辰胤还是每年都会将各项事宜告知元凰,待他同意后才着手操办。先皇新丧那几年里,元凰只是听着,一味赞同,感激三皇叔对他的尊重,慢慢地他也有了些自己的主意,尝试着说给北辰胤听。元凰不曾亲自围猎,有些事情尽是想当然,北辰胤总是认真听他讲完,再给他简略解释,若遇到政务缠身不能在东宫久留,第二日也一定差人给元凰送来手书。元凰想做的事,有几样成了,大多数没成,也都心服口服地觉得自己思虑不够周全。
  然而这次狩猎,对于元凰而言较之以往又有不同。皇族男子延续民间传统,十五岁后便束发成人,可以正式参加围猎,也可选送斗者入竞技场比赛。明年是北辰元凰十五岁的生辰,按规矩他今秋便可以在圉苑上初试身手,只不过须选另一名皇族同行。狩猎本身是太子必修的功课,元凰并不觉得新鲜,他对十四岁这年秋狝翘首以盼的真正原因,无外乎这是他作为一国储君,在其他皇室成员面前展露武功胆略的首次机会。这就好比是北嵎皇室中一场无冕的竞技,是所有皇族男子成年的第一步。
  北辰胤明白元凰的心思,将今次的安排说得格外详尽。他不仅事先说服了铁常焕将军参加秋狝,就连神武侯麾下的得意爱将夜非,也"正巧"因为谒见太后而顺便滞留皇城,将会加入围猎。这般精巧思虑,既不过分张扬,又让明眼人看出这场围猎的与众不同,也向元凰同长孙太后保证了太子在朝臣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元凰听说两位将军都会破例参与,更加跃跃欲试,却也不曾忘记去年同三皇叔提过的事:"前次我听说圉苑西北一角土地宜耕不宜林,三皇叔差人查过了么?"
  "确有此事,只是太后以为圉苑是开国之时,太宗皇帝钦定之所,世代相袭,不能轻易删减更改"
  "这样——"退林还耕一事,当初北辰胤就告诫过元凰圉苑范围是祖制所定,想要更易必会招来重重阻力。元凰原本不信,如今不免觉得有些泄气:"果然还是皇叔说得对。"
  北辰胤不动声色,只是安慰他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待太子登基后从长计议,总有能做成的一天。"他抬头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告辞。元凰送他到门口,终于憋不住,开口解释道:"那两只鸟儿老是吵我读书,还糟蹋我的池子……"
  北辰胤微笑起来,没有怪他,说了句"以后小心",便转身离开。元凰正要进殿,想起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说,不好意思大声喊叫,只得赶紧追跑上前。
  北辰胤听见背后有人知是元凰,停下脚步回过身去。元凰没防到他会突然转身,一时收不住脚,直撞进男人怀里,顿觉三光尽掩,天地不仁,他堂堂北嵎太子,不到两个时辰之内居然颜面扫地到无以复加。


二鹿哨

  元凰跑得很急,一下子撞在北辰胤身上,力道倒是不小。北辰胤谨慎地后退了半步,条件反射的抬手扶住怀中人的肩膀,怕他向前跌倒,一面心下困惑,不知道是什么大事让方才还束手束脚的元凰着急成这般模样。
  怀里少年的身材窜高很快,却尚未具备成年男子的强健,而是略显纤秀流丽。他的身高刚及北辰胤的肩膀,一抬脸正能看见北辰胤微微低垂面孔,以及他略带问询的眼神。元凰人小肩窄,身板也并不厚实,北辰胤的手恰好能将他的肩头全全包裹,手心里的温度便贴着入秋后并不单薄的衣物,缓缓渗入其中。
  元凰不是没有仔细瞧过三皇叔的眼睛。以前他还小的时候,北辰胤常常把他抱起来,或是蹲下身来同他讲话,那时候他便可以同北辰胤平视,甚至是低下头去看着北辰胤。然而他却从没有那么靠近的,在仰息之间,让另一个人俯视过自己。微小的角度差异给元凰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北辰胤的眸子比他的发色略浅,却一样是暗蓝的,瞳孔中心的颜色最深,几乎就是玄色。在外人面前,北辰胤的眼睛往往同他的内心完美割裂。那双眼睛在大多数时候并不像人们所传说的那样深不可测,而恰恰是平浅无波的,就好像是初碾成的新墨,不似静潭般一味死气,也不似耀石般无机制地反射;时而觉得是无底深渊,时而又觉得是碗口薄冰,半点看不进里头去。
  当然,如今这对眼眸中所流露出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探问神情罢了。然而不管如何的不情愿,元凰还是在这样注视下,不可抑制慢慢地红了脸。红晕先是在少年的脸颊上出现,迅速向四周扩散,莫说耳廓同脖子,便是下巴也透出不寻常的粉色来。
  元凰觉得三皇叔的目光同他的眼睛一样,带着暗蓝的色调,让他想起小时候躺在东宫草地上看到的头顶天空,温柔无声地包容笼罩下来,夹裹着稚嫩脸颊旁边暖洋洋的青草芬芳。元凰不知道这是不是因北辰胤俯视而造成的特殊感受,他甚至不明白为何会觉得紧张,但他凭着发烫的脸颊判断出自己必定脸红得厉害,窘迫得只恨不得自己现在还在树上吊着,就连北辰胤早已经松开了扶着他肩膀的手都没有察觉。
  北辰胤自然注意到了元凰的异样,起先以为是孩子为方才的冒失举动感到羞愧。他在元凰站稳后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元凰仍是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停在他脸上,似看非看,白皙的脸颊红了个通透。北辰胤暗想也许是他的动作让元凰觉得过分亲密,于是又后退一步,致歉道:"太子,方才是臣失态了。"
  元凰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惊觉北辰胤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急忙解释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方才,都是侄儿行为无状,皇叔海涵。"他想要说明真正的感受,又觉得无从开口,甚至连自己都理不清个中缘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竟是往日说惯了的,最为生分的客套话。
  话才出口元凰就后悔不迭,暂时将尴尬抛在脑后,只拼命想着再要说些什么补救。对面北辰胤听到他的解释,淡淡笑了笑,在元凰再次开口之前打断了他:"太子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元凰失了机会,怕再要解释反而越抹越黑,只得顺着北辰胤的意思转移了话题:"嗯——秋狝的时候,我想找三皇叔一起。"这是他第一次获得出猎秋狝的机会,按理要有皇族长者同行,而北辰胤是理所应当的人选。元凰以为即使自己不说,三皇叔也会做这样的安排,觉得不放心,才特地要同他确定一下。
  北辰胤听到少年的要求,迟疑了片刻:"此次秋狝,难得铁将军同意参加,太子应当向他讨教才是。太子若想同我一道狩猎,日后有的是机会——况且,我已答应了大哥,要替他照应仲远。"
  元凰不料到要求竟然会被拒绝,当下沉下脸来:"铁将军不是皇族,我找他陪同,与祖制不合。"
  "话虽如此,但铁将军是先皇倚重之臣,武艺高强,在朝中又素有声望。太子选他,也在情理之中。"
  元凰愣了一下,又低着头想了片刻,抬起头来眼里已经满是失望:"这又是母后的意思,对不对?"
  "太后、大哥同我,都是这个意思。"
  "可是,三皇叔你从来都没有陪我出去狩猎过。"元凰的语气软下来,很有些委屈,"你常常带着伯英仲远他们出去,我都知道的,你们从来也不叫我。"
  北辰胤听他那么说,心头禁不住不忍。皇室中的晚辈都知道他箭法超群,去猎场时候经常会托了父母请他同行,也好趁机偷学几招。他公务繁忙,根本没有时间出城,莫说是此等邀约,便是文武百官家的歌舞宴请,也都尽数推辞。只有伯英仲远这里,碍着大哥的面子,偶然陪他们去过几次,辗转传到元凰耳朵里,倒成了"常常"。元凰身为太子,一举一动皆为表率,不能随意出宫玩乐,再加上北辰胤要在长孙太后那里避嫌,细细想来,自从北辰禹驾崩之后,他除了进宫教元凰射箭,果然是一次也没陪元凰外出过。
  元凰善于察言观色,眼见北辰胤面色稍柔,有软化的迹象,又立刻说道:"去年仲远十四岁初上围场的时候,也是三皇叔陪的他。为什么这次又要三皇叔陪?我要同仲远说去……"他说到一半,想到另一个可能,声音哑了半截,探问道:"还是,三皇叔你不愿同我一道?我的弓马功夫可不比伯英仲远差。"
  他这句话有大半是在赌气,北辰胤听着,心中却不免带了几分得意自喜——元凰是他北辰胤的儿子,又有他亲自督导,弓马造诣怎可能差过伯英仲远。他面上神情不变,转了口气,回答元凰道:"既然如此,我再问问大哥吧。"
  元凰知道大皇叔是温吞和蔼的性子,只要有北辰胤出面解释,一定不会太过坚持仲远的事。他权将北辰胤的这句话当成了允诺,兴高采烈地说道:"那,我就同三皇叔说好了。"
  北辰胤并不给他肯定的答复,再次向他道别,走出了东宫。元凰等着他走远,才突然想起刚才被他扶着肩膀的局促,脸又一点一点红了。
  他后来还多了个心眼,特地在请晨安的时候,就秋狝随行人员请教长孙太后的意思。长孙太一反常态地没有横加干涉,只说秋狝行程一向由三皇叔安排,反叫他去同北辰胤商议。元凰这才觉得有了保障,一心一意地盼望着秋狝来临。

  秋狝按常例定在仲秋过后的数天。每年的这个时候,鹿群正够肥壮,又开始出山觅食。北嵎民风强悍,国中男子皆尚武。自开国太宗皇帝始,历年君王都在秋狝当日亲御名骏,率侍卫入山以呦呦鹿哨声为引,寻觅鹿群。牝鹿一出,便发急矢毙之,上前割喉放血,分碗共饮,寓治兵振旅之意。这项传统延续至今,刚开始时候带有极强的竞技性质,只允许北辰氏的成年男子参加,到后来慢慢演变为皇帝犒赏功臣的一种方式:除皇室成员之外,战功赫赫得到帝王赏识的武将,往往能够获得随君秋狝的殊荣。
  北嵎的秋天气候干燥,很少下雨,秋狝那天日头明净得好像被丝绢擦洗过的瓷盘。风力不大不小,吹不动树枝,只吹着草尖瑟瑟,柔浪层层,正能供猎犬嗅出野兽的气味。围猎自天明开始,因此参加围猎的皇族将官都于前一天到达,住宿在圉苑附近。元凰也不例外,同长孙太后一同宿在行宫。第二天一早,他穿着短褂绑腿的猎装,带着一小队侍卫,跟随母后趁着熹微的晨光,前往皇族围猎的圉苑,兴奋得几次想要奔跑跳跃。他先前来过圉苑多次,此时却觉得周围的景物都比往年可爱了一些。极目望去,深山里的枫华红得比往年耀眼,近处的树阴比往年苍翠,就连那些死去的光秃秃的枝丫,也比往年挺拔俊俏。
  元凰到达的时候,皇宫贵族们都已经在圉苑内等候,好显出隆重威严。元凰刚到了猎场便探顾着寻找北辰胤的身影。他看到惠王府众人由王府侍卫统领玉戒尺带着,站在他右手下方,伯英仲远也在其中;再旁边便是天锡府的人,一样由侍卫统领弄潮生带着,肃立在侧井然有序。玉戒尺同弄潮生相传早年曾有间隙,如今看不出异样,只是两个人比肩站立目不斜视,互相之间一句话不说。
  元凰看这景象也看了数年,早已习惯了,只是不见大皇叔同三皇叔,想来还在别处做最后的打点盘查。他本想过去同伯英仲远打个招呼,又担心因为北辰胤的事惹得仲远不高兴,最终只是向他兄弟俩笑着挥了挥手。伯英仲远知道今天是元凰的大日子,也格外恭谨,向他认认真真行了礼。
  太后这边,长孙护信佛,向来不参加围猎;长孙佑达偶尔喜欢凑凑热闹,这次却没有前来。铁常焕同从边关赶来的神武侯副将夜非一道,带着数名随从,站在元凰左手下方。元凰认得铁常焕,却是第一次见到夜非。夜非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相端正稍带些戾气。他最初只是被抽调边境的壮丁之一,没读过几年书,也不懂太多兵法,经由北辰胤的提拔作了先锋,却也没有领过惊天动地的战功。在神武侯回转边关的数年之中,他深得老将军的赏识,擢升数级,被神武侯收在身边关照提点,连叹三王爷有识人之能。
  元凰向铁常焕问了好,又尽到太子的职责,同夜非寒暄了几句。他又待了片刻,等到卯时秋狝即将开始,才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随后便见到北辰胤同北辰望带着猎犬从圉苑外围进来。他二人都同元凰一样,上身穿着短褂,绑腿直扎到膝盖以下,发辫束得很紧,北辰胤按照习惯自己背着箭囊,北辰望则是将箭囊同弓都交身边侍卫提携。
  元凰一见是北辰胤来了,开心地跑上去,到了近前才看清北辰胤足边打转的松狮狗。北嵎沿袭唐制,皇族秋狝通常都会带上驯养在府中的猎犬,其中又以松狮为多。松狮原产在藏边,体形不算太大,一般高度刚超过成年人的膝盖,毛发蓬松,虎虎生威。这种狗看上去憨态可掬,其实步伐快健,判断准确,经过训练后能相互配合支持,极富攻击力,是自唐代开始宫廷围猎时的宠儿。北辰胤此次带来的四只松狮全是通体雪白,而并非一贯的棕色,体形也较通常松狮略小。狗舌上的蓝色比一般松狮更深更纯,仿佛真是如传说中一般,从天空舔下来的颜色。
  元凰见多了松狮狗,此时却也看着那四头雪白猎犬惊慕不已。伯英仲远同元凰一样是少年心性,也跟着跑过来看稀奇。那四头松狮甚是乖巧,初进围场时候吠得声势雄壮,此时绕在北辰胤的脚边走走停停,再不胡乱出声,却也不让人随便抚摸玩耍。伯英好奇,问北辰胤道:"三皇叔,你是从哪儿得来白色松狮,从来都不告诉我们。"
  "呵,托人从藏中寻来的,出了藏便不多见。这狗野性颇大,难驯得很。"
  三个孩子都"唔"了一声,元凰更是兴致勃勃,向北辰胤道:"三皇叔,那今日狩猎,我……"
  他一个"们"字尚未出口,北辰胤界面道:"今日狩猎,太子同铁将军一道,这四头猎犬太子也一同带去。"他说完轻轻打了个呼哨,又用脚背将其中一只狗朝着元凰的方向推了几下。那狗显然不是心甘情愿,绕着他又打了几个圈,才走过去在元凰脚边嗅了又嗅,摇头摆尾地算是暂时认了新主人。其余三只也陆续跟了过来依样画葫芦。
  元凰听到北辰胤的话,简直不敢相信,笑容凝固在脸上,盯着他道:"可是三皇叔上次……"
  北辰胤毫不闪避地对上他的目光,语调仍然是温和的:"上次,太子不就赞同与铁将军同行的么?"
  元凰恨恨地看着他,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他想说三皇叔骗他,可仔细想想,北辰胤当天的确没有答应他什么。他盼了许久的,同北辰胤一道的秋狝,还没开始就抛给他了一个大失望。他握紧了拳头,倔强的目光不肯移开,只是想问出个为什么。元凰最恨别人答应了事又让他希望落空,若是再早两三年,依着他的性子实时便要发作吵闹。只是现下是他束发前的秋狝,千百双眼睛都看着他这北嵎太子,无论如何不是任性的时候。
  元凰又默立了片刻,四只松狮在他脚旁边推推搡搡催他快走。他蓦地抬起眼睛,向北辰胤赌气道:"我才不要。好的猎人,才不需要猎犬。"说完再也不看三皇叔,转身飞跑到铁常焕那边去了。后头四只狗尽忠职守的跟着新主人撒腿狂奔,元凰还隐隐听到仲远压低声音向北辰胤抱怨:"三皇叔就是偏心,四头松狮都给了太子。"
  待元凰跑到铁常焕面前,不过片刻工夫,一路上不断提醒自己恢复往常神态。任凭多少懊恼沮丧,他还是向铁常焕挤出了一个笑脸:"我懂得狩猎有限,今日还请铁叔多多指教。"
  铁常焕何尝不知道太后安排太子与他同行是有意拉拢,他方才也看出太子的意思本是想跟着三王爷。三王爷是他同太后共同防范的对象,不趁机让太子同他疏远,还特意把太子推还给他,不知道心下是何种盘算。不过北辰胤莫测的心思,只有先皇在时才能看透一二,如今更是无从揣摩。宫廷之内朋党之争本就如履薄冰,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也没有别的办法。
  元凰虽然嘴上说请铁常焕教他,其实完全是把铁常焕甩在了脑后。鹿哨一起,皇族将军们跟在元凰之后策马而出,各自入林围猎。北辰望与长子伯英同行,北辰胤陪着侄儿仲远,铁常焕跟在元凰身边照应,夜非本就是应神武侯同三王爷的授意来凑个数,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自带人马慢慢入林去了。
  元凰初时有意同其他三队人马分开,纵马在林间疾驰,也不管是否吓跑了猎物。铁常焕在后面紧紧随着他,那四头好看的雪毛松狮狗早已不见踪影。元凰驰了一阵,勒紧了马缰慢下来,等着铁常焕随后赶上,向他道:"铁将军,这林子里没有猛兽,大家又都在附近,你让我一个人试试吧。"
  铁常焕哪里肯依,急忙道:"太子十五岁束发之后,便可独自秋狝。现下却是不行,老臣也是按我朝惯例行事,殿下勿怪。"
  元凰听了这一番话,倒也不十分坚持,点头道:"那就还是听铁将军的。"正在这时,左前方树林里传来哨声,是有人发现了鹿群的信号,元凰振奋起来,掉转马头便朝哨声处奔去,铁常焕自然随他一同前往。不料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元凰忽地缰绳一拧,硬拽过马头向林深处奔入。铁常焕不妨他有这一手,胯下坐骑又不如元凰的名驹机灵听话,待他阻下马匹前冲之势回头去寻,盘根错节的莽林里又哪里还有太子的身影。
  元凰先前只说他的弓马本事不输伯英仲远,其实以他的天资,又得北辰胤数年的悉心教授,便是皇城中也已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他专拣难辨的路催马速行,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耳边隐隐约约的人声都消失殆尽,只剩下顶上的日头还一路偷看着他,透过树叶缝隙稀稀拉拉洒下来。元凰估计铁常焕正在找人寻他,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寻了小块平地驱马过去,松了辔头,只用双腿夹住马腹,任马低头悠闲地啃着草。
  他发泄了这一阵,略微平静下来。耳边不痛不痒的风声夹杂着鸟鸣,更显出山里的幽静。他才刚觉得好过一点,想要反省自己的无理取闹,一抬头看到艳阳高照,对比着出门时候的心情,委屈难受又一股脑儿涌上来,一面觉得北辰胤实在不该这般骗他,一面又觉得明明是自己会错了意,还心胸狭窄迁怒仲远和那四只三皇叔好心给他的松狮狗,没有半点一国储君的襟怀。
  正在自怨自艾的当口,胯下的马忽然受了惊,前蹄离地长立而嘶。元凰没抓着马缰,一个不防备被甩下马来。他武功根基不错,借着力道在空中翻腾几下方才落地,倒是没有受伤。只是他六岁时候,北辰胤受伤那次,被盛怒之下的北辰禹摔扭到左脚,后来因为一直守着北辰胤没有及时收治。后来虽是好了,却自那时起留下了隐疾,寻常练武时候左脚稍不留神便容易扭到。他踏落之处高低不平,不慎左脚一崴,便跌坐在地下。
  元凰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眼见着马儿跑远却追不上去,刚才负气疾驰,也没有带弓箭兽网。他估计是有附近的野兽惊跑了坐骑,于是背靠着树干,警惕扫视四周。果然不过片刻,右手前方重重迭迭的灌木丛便大幅晃动起来。
  元凰屏息静气,沉下心来也不惊慌,眼睛紧紧锁着前方,一手探进怀里握紧了匕首。


三 左手

  对面灌木簌簌晃动了很久,元凰也戒备了很久,却始终没有东西探出脑袋。元凰有些狩猎的经验,知道树后的决不会是野鹿一类无害的动物,他大气不敢出,握着匕首的手掌汗津津的有些打滑。
  日头比他刚入林的时候攀高了些,因为被树叶重迭遮挡着,也判断不出时辰,估摸着大约是快到晌午。皇族秋狝时候都有侍卫随身带着干粮净水,元凰现在什么也没有,只听到树林的沙沙声,以及从上风口传来的,似兽非兽的嘶鸣。元凰开始有些后悔刚才的负气出逃,只是莫说他此时拉不脸来喊救命,即便他想喊,也怕惊了对面的野兽突然扑过来攻击。他于是甩甩脑袋把这些无用的思想抛开,全神贯注地锁定树丛里的动静。
  过了好一阵,吓走元凰坐骑的野兽才慢吞吞地显出庐山真面目,先是粗短的尾巴,接着是糙黑的后腿,然后是绿豆大小的眼珠,巨大的鼻孔跟张扬出唇外的獠牙——元凰虽然未曾见过,却也能认得出这是两头硕大的山猪,后面还跟着三只体形较小的,业已长成,看样子好像是一家子出来郊游觅食。
  这五只山猪大约没见过人,同元凰小眼瞪大眼了一阵,气哄哄地拱着地,是不欢迎元凰的意思。元凰记着宫中武师的教导,站定不动,毫不畏惧地回瞪过去,一面觉得这般一本正经地望着野猪,实在有失体面。一家子山猪被元凰的气势镇住,放弃了拿他作为食物的打算;又过得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唇红齿白的少年没有威胁,便要继续原先的散步。它们保持着警惕,从元凰身边挨个走过,短尾巴贴在臀上甩来甩去,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
  山猪并不是温顺的动物,皮粗肉厚,力大无比,又有锐利的獠牙,能一下顶倒大树,若非熟练的猎户,一般不敢轻易捕捉,然而比之可能出现的吊睛白额虎,总要好上太多。元凰虚惊一场,绷紧的心轻松下来,反倒觉得有点懊丧。
  如他这般大的少年多半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好胜心,再加上元凰在宫中有名师指导,身手的确不差。他本来盘算着,若真是只猛虎,也未必斗它不过,至多挂些彩,等杀了老虎再唤人来,便可以向大家显摆,也算是在头次秋狝中着实显露了一番。如今却跑出来这灰扑扑的五头野猪,论气势样貌,价值用处,都比老虎差了远去,不免让元凰有些闷闷。
  其实北辰元凰身为太子,自小养尊处优,受众人推崇关注,平日里很少有这种普通少年的攀比炫耀心思,有些时候倒反觉得别人都不注意他,才是更好。本来这次秋狝,他只想着能照规矩打到几头鹿,取了鹿血来饮,不让大家失望便罢,并没有定要争到第一的意思。现在他突然想着要在众人面前露脸,潜意识里记挂着的,还是三皇叔同仲远。北辰胤若是喜欢单独行动,不肯添个累赘,元凰也便死了心。偏生他是答应了大皇叔去护着仲远,而且接连两年都是如此,元凰思及此处,就是平不下这口气。
  他越想越恼,没了小心谨慎先求自保的心思,只想着要猎些凶猛野兽给众人瞧瞧。眼下既然没有老虎,就只能拿山猪勉强充数,好歹总比牝鹿强些。拿定主意,元凰早忘了自己脚伤移动不快,瞅准了落在最后头的一只小山猪,等它走到离自己最近,趁着它没有防备,举起右手,五指并掌如风斩下。
  元凰看准了时机,这一掌正斩在小山猪的后颈上,立时只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声,元凰的手掌便随着小山猪折裂的颈骨陷落下去。他出手位置虽然拿捏得准确,力道却还欠些火候,没能一掌毙命。那头小山猪受袭吃痛,尖锐地长嚎起来,前蹄一曲倒在地上,四肢乱蹬着抽搐,眼见是活不成了。
  四周本来静得很,小山猪这一嚎端的是荡气回肠,震落了不少叶片,连地上的尘土草根也跟着激荡飞扬起来。此时又只听头顶霍拉拉的一阵喧闹,元凰仰脸看去,原来树上栖息的鸟儿被惊得飞走了一大片,连日头都被遮掩得黯淡了些。他以往跟随武师们狩猎,身边都有武器,从来没有赤手空拳杀过生。更何况宫里武师们顾着太子的安全,不敢带他往虎豹出没的地方走,打得尽都是些野兔大雁,温顺可人,不会这般扯着嗓子惊天动地地嚎叫。元凰不料到山猪个头不到他的膝盖,发出的声音居然那么大。虽然是他下的手,此时看着野兽翻滚惨叫,毕竟是头一回,心里不禁有些发悚。
  小山猪这一嚎救不得它自己的命,却将走在它前面的兄妹父母都唤了过来。剩下的四头山猪见到同伴被袭,吼叫着都朝元凰扑去。元凰听说过有猎人被山猪獠牙顶到肠穿肚破,或是撞断肋骨,此时不敢掉以轻心。他见那四只都从同一个方向先后撞过来,右脚一蹬树干往前越了数丈,正堪堪避过这波攻击。待他落下,左脚才触地便钻心地疼,身子一歪险险又要斜倒。他此时才记起脚伤这个大麻烦,只好暂时立定不动,用右脚支持着慢慢转过身去,正见到那四只野猪也刚转过身来对着他,不等他站稳,又争先恐后地冲上来。
  最先被元凰砍中后颈的小山猪在地上翻滚了一阵,渐渐没了声息。元凰也收了刚才一闪而过的恻隐之心,从怀里掏出匕首,仍是只用右脚着力,矮下身子。最大的那头山猪率先跃上,元凰凝神防备,只等它到了面前,上臂一抬,噗地一声将匕首刺入了山猪的咽喉深处。他不敢停顿,刺入之后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顺着山猪咽喉切下。那柄匕首极其锋利,几乎将大山猪的整个脑袋都割了下来,只剩下尚在扭动肥硕身体随着元凰的力量被斜抛出去,挡住了后面三头的来路。鲜血伴随着野兽的痛吼飞炸开来,喷了元凰满身。有几滴溅到他的眼睛里,温热酸疼的,刺激得元凰不断眨眼。
  杀完这一头,元凰也被山猪扑击的力量带倒在地。他胡乱拉过衣摆抹了抹脸,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眼里沾了血的原因,看出去的景物也是稀薄浅红的一片。剩下三头嘶叫的愈发惨厉,却被同伴尸体绊住,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路径继续袭击。元凰右手酸麻,将匕首换到了左手,冲着那三只野兽咬牙道:"你们来啊",声音嘶哑暴躁的自己都不敢认。——他此时早已忘了是他先行挑衅,一心只想把剩下的三头也杀个干净。
  元凰本想如法炮制,将那三头野猪也一一枭首。只是他的左手力道不如右手,分寸也把握不准,虽然将匕首照样刺进了第三头的咽喉,没来得及拔出就被不知什么打中了手腕。他只听到轻轻一叩,手腕剧痛之后便再也使不上力气,只得任由匕首插在山猪喉间,在野兽挣扎的时候被甩入了树丛中。
  元凰暗忖左手腕骨大概是被踢碎了,失了武器,左脚又不能站立,接下去不知道该怎么防身。所幸剩下的两头山猪体形都不大,獠牙也是短短的刚长出,应该不会太难对付。元凰来不及多想,挪到刚才割下的大山猪脑袋旁,用力拗下了它较长的一只獠牙,然后支起身子,用左手手肘撑着地面,右手握着獠牙当作武器。
  在此之后一人两兽的战斗,完全可以用混乱不堪来形容。元凰以静制动,稳占了上风,只是苦于力气逐渐流失,手里的獠牙又比不上匕首锋利,只能正面捅入,无法用来切割,好几次瞄准了咽喉都失了准头。数个回合下来,两头小山猪满身是创步伐蹒跚,元凰前臂大腿也被刮出了不少血道道,小腿上所幸缠着绑腿,才没有伤到。
  那两头山猪虽说即将性命不保,却丝毫没有退意,仍是不要命地向元凰身上冲。元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同它们纠缠下去,等着它们力竭摔倒。正在这时候突然听到林中传来一阵惶急狗吠。两头野兽大惊之下,本能地舍下元凰,想要逃跑。元凰看着它们急匆匆往树丛里钻,随后只闻得两声哀鸣,小山猪的身子本还有一半露在丛林外面,又双双滚落出来。从林中矫然跃出两头雪白的松狮,直袭山猪的咽喉而去。从元凰身后又蹿出余下的两只,赶上前去帮助同伴。
  元凰本以为四只猎犬是跟着铁常焕过来的,呆了片刻之后,才发现并无他人赶到。这些松狮是循着气味一路寻他到此,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居然还懂得分两路包抄。元凰愣了一愣,看面前两只小山猪血流了一地,瘫在地上断断续续叫唤,都快死透了,这才醒悟过来,冲着四只狗大吼道:"这是我的猎物,你们不准碰!都给我走开,走开!!"
  他没剩下几分力气,现在全用来对着狗发号施令,说了几遍也不见效果,自己倒险些因为叫得太急,喘不上气。松狮虽然忠诚,却是很有主张,便是对主人也不献媚讨好,若是驯养不当,还会耍脾气。因此这里元凰气得想骂人,那边四只松狮对他却全然不理不睬,直到确定猎物再也不能反击,才得意洋洋地抬起头。领头的一只向元凰走过来,其他三只便守着战利品仰天狂吠。元凰也没力气阻止它们,在有人来之前赶快挪到一棵大树下头,把倒卧的身体支起来,背靠在树干上慢慢平复呼吸。
  那头松狮到了元凰身边,安安静静地蹲下,呜呜低唤着去舔元凰身上的伤。元凰认出这就是还未出发时候,带头从北辰胤身边走向自己的狗。他尚在气恼这群松狮搅了他的英雄事,用能动的右手把狗推开不去理它。松狮倒是宽容迟钝得很,一味地又探头过来,守在他身边不肯离开,天蓝色的舌头吐在外面,再加上被长毛遮住的眼睛,倒像是求饶撒娇的样子。元凰不给它好脸色看,悻悻道:"你们一路跟着找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三皇叔的狗,便很了不起么?"嘴上虽这么说着,从落单开始就一直凌厉警惕的眼神却不自觉地柔软松懈下来,也不再把狗推开去,任它凑过来舔自己的手。

  松狮吼了没一会儿,林内便传来马蹄声音。元凰隔着林木依稀看到有人翻身下马,知道是谁,小脸一沉,一下又把手侧的松狮狗推到旁边去。
  领头的松狮被元凰平白无故推了一巴掌,也不恼怒,嗅到主人的味道,兴奋地迈着小步围上前去,摇着尾巴要领功劳。北辰胤赶来见到元凰没有大碍,便将焦虑关怀的心悄悄放下。他见元凰一脸气鼓鼓的样子,知道孩子还在为他的不守约而闹别扭,却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清楚。
  元凰这般依赖他,在北辰胤私心里头,自然是无比喜欢的。如果能够,他也想要时时护在孩子身边。只是元凰的秘密身世,越是同他疏远,便越不容易遭致怀疑。况且长孙太后自北辰禹崩后便一直对他十分忌惮,他同元凰的亲近只会引来太后对元凰的不满——长孙太后对待元凰如同己出,他既然无法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总希望元凰至少还有个疼爱他的母亲。再退一步,撇开元凰的身世同长孙太后不谈,朝中野下也并非没有觊觎北嵎帝位的阴谋者。利用一切机会拉拢朝中关系巩固支持,对登基以前的元凰而言无比重要——日后不论元凰同自己如何生分,自己的心也总是向着元凰。而朝中诸如铁常焕一类的大臣,纵然再是受先皇托孤,也总缺了这份舐犊之情,需要适时笼络,不能完全放任。
  北辰胤出于种种考虑,赞同太后的意思安排了铁常焕同元凰同行,只要成事便有收效,并不求元凰有朝一日能明白其中的苦心。他仔细打量元凰,在心中估计他的伤势,嘴上却只道:"太子受惊了,无大碍便好。"
  元凰碍于礼节,干巴巴地叫了声三皇叔,撇过脸去不理睬北辰胤。北辰胤走上前去,拿起他的左手查看伤情。元凰本想把手抽出来,触到北辰胤手掌的时候却觉得微有些异样,不禁愣了一愣,北辰胤便开始探查他的手腕。元凰紧咬牙不叫痛,嘴上犹自赌气道:"就算骨头碎了也会好的,不要你管。"
  "没碎,手腕脱臼了。"
  "啊?"
  "只是脱臼而已。"北辰胤重复一遍:"不用担心——太子忍着点。"说完左手扶正腕骨位置,右手一拉一推,元凰还来不及大声喊痛,就听到轻微"咔啦"一声,左手腕上仍留有青肿,疼痛已比原先好了四五分。
  北辰胤知道元凰不曾受过这么重的伤,不懂得要如何安慰,他说"脱臼而已",是想告诉元凰手伤很快会好,在元凰听来,倒以为三皇叔对他的小题大做有些不以为然。他本来听说手骨没断,不由自主高兴起来,心中原先的害怕担忧消失了大半,接着却又听到北辰胤这句话,误解了其中的意思,于是嘟囔一句"我才没担心呢",把接好的左手迅速收了回来。他精神放松才觉出口渴得厉害,问北辰胤道:"我要喝水。"
  "这……刚才着急赶来,把水囊放下了。"北辰胤略带歉意地看他:"过得片刻,等侍卫赶上就好。"元凰本想借此发作几句,然而对着自己一贯敬慕的人,无理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他又见北辰胤低头去看察地上的一片狼藉,只怕这样既不利索也不漂亮的战果也入不了三皇叔的眼。虽说开始时候他是想要逞能,到了后头已成了保命,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猎物是否完整好看。元凰本想说就算松狮犬不来,他也能杀了那两头山猪,又觉得那种狼狈的打斗不提也罢,只能垂头丧气地继续沉默着。这时候却听见北辰胤说道:"凰儿很厉害。"
  元凰抬起脸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北辰胤正微笑着望他:"先扭了脚,后来匕首也脱了手,还能想到拿獠牙来用,把这些山猪都杀死,很不容易。"
  元凰听着不好意思起来:"啊……这个……我……三皇叔怎么知道……"
  "地上的痕迹,猎物身上的伤口,都可以看出来——多出来狩猎几次,你便会知道了。不过……"北辰胤话锋一转:"你身上带着火折子么?"
  "啊,有。"元凰根本忘了这档子事儿,听北辰胤提起才伸手去怀里拿:"三皇叔要做什么?"
  "无事——日后碰到野兽,记住用火也能防身。"
  "啊……哦。"元凰闷闷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他刚才得了夸奖,稍稍开心了一点,北辰胤接下来这一句平淡的教诲又勾起他的心事来。就算他的腕骨只是脱臼,左脚也不过是扭了一下,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创口,可毕竟是流血受伤了,还热辣辣的痛得很。他记得小时候北辰胤对他很是疼爱,现在却摆出那样一张漠然置之的脸,还无事似的说教一番。今天早上也是,北辰胤明明知道他盼了很久突然失望,也不好言安抚几句,反倒理所当然地要他与铁常焕同行,把猎犬留下就顾自走开了。
  北辰胤给他的帮助,为他花的心血,他不是看不到;但是他最想要的,并不是雪白的藏中松狮,也不是立刻替他接回腕骨,而只是北辰胤一句歉疚的解释,一个焦心的表情而已。这些东西虽然未必有实际的用处,对于元凰来说却比千条万条圣君之道都要来得宝贵。
  因为治国的策略,射箭的技巧,有很多人都能够教他;而那些解释那些神情,却只有三皇叔一个人能给。元凰知道三皇叔行事处处为他着想,可他就是不明白,陪他狩一次猎,问他一句脚疼不疼,为何会有那么难。这些事情都是举手之劳,北辰胤却不屑为之。元凰知道温言软语无法让北嵎发展壮大,却又难道会就此颠覆了江山不成。
  想到这里,元凰便觉得郁结。他原本想着,自己是因为气恼北辰胤不带他狩猎,才闯下这一堆子祸事,不管怎么算总也有三皇叔的不是,如今却觉得再也没有责怪三皇叔的立场。北辰胤分明一直都顾他帮他,说到底,还是元凰自己蛮不讲理惹出的事。话虽这样讲,他无论如何还是放不开,好像心里扭着一个疙瘩,静静盘着,把人压住闷得慌。
  后来北辰胤又吩咐他要向铁将军道歉,还要向太后领罪,他都没听进耳朵里,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心里憋得难受无以言表,又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忽然间回忆起北辰胤给自己接骨时候的手:"三皇叔,你的手,刚才……"
  "怎样?"
  "你……没怎么。"元凰看着北辰胤不苟言笑的神情,想问的话出不了口,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而后铁常焕同北辰仲远陆续赶到,夜非听到狗吠,怕是三王爷有意外,也特意带着他的一小队兵,从后山急驰过来援手。铁常焕自然跪下请罪说看顾太子不周,元凰接过话头说是自己恣意妄为,反复道歉,希望铁将军不要介怀。仲远看着横尸满地,真心称赞元凰胆大艺高,说圉苑往日允许平民进入时候,普通猎户都不敢射杀此间的山猪。就连第一次见面的夜非,同北辰胤一样细细打量了地上的狼藉,眼中也流露出毫不做作的讶异赞赏来。元凰本来也不觉得这是多值得骄傲的事情,只是客气推谢着,等随行医官来抬他出去。
  事后长孙太后见到元凰伤成这个样子,也不忍再多加责怪,又不好迁怒铁常焕将军,只能勒令元凰在东宫中反省,正好也是养伤。太子的第一场秋狝于是以众人料想不到的方式草草收场,而太子独自一人赤手空拳擒杀五头悍勇山猪的故事,也开始流传在文武百官之中。这桩轶事算不上美丽悠扬,却让大家看到了太子清秀外表下的坚狠同决断,正是北嵎皇族血脉的一贯延续。
  而元凰本人,从圉苑回到东宫的路上,忘了脚疼,忘了眼酸,忘了手肿,一直一直,都在想着三皇叔替他接骨的手。


四 重忆

  元凰秋狝受伤后,长孙太后差人去萧然蓝阁给玉阶飞留了书,想请玉阶飞尽快回转东宫看顾太子。玉阶飞是先皇仿效蜀汉昭烈帝,屈尊乡野请出的高人,长孙太后对他很是尊敬,从来不敢以对寻常臣子的态度对待;但另一方面,虽然元凰未曾抱怨,太后对玉阶飞来去自如的狂士做派总有些不以为然,她觉得玉阶飞既受先皇三顾之恩,又官拜太傅答应辅佐太子,便当尽心尽责;此番太子任性受伤,也有一半是玉阶飞疏于管教的缘故。她不好明说,便趁着此次机会在萧然蓝阁外留了一封措辞温和的信笺,暗示太傅当多花心血在元凰身上。
  玉阶飞虽说应三请而出,却不是甘效犬马之劳的性子,纵然在朝中领职十载,也终究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只因为他同元凰师徒情融,听到消息才即刻回了东宫,看在长孙太后眼里,倒以为玉阶飞是览信自省,方记起当要秉持臣下侍奉君王的本分。玉阶飞从太后满意的眼神中读到了她的想法,不过付诸一笑——他做事单凭一己心意,从来就不曾在乎过世人的看法,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玉阶飞见到元凰的时候,毫不掩饰地笑眯了眼。元凰的脚伤因为是反复发作,急得长孙太后连连责怪御医无能,把御医房里的一干人惊得小题大做起来,将太子左脚反反复复地固定包扎,嘱咐他一个月不能下床行动。这样一来,元凰起居便溺都须宫女服侍,他正值似懂非懂的年纪,只觉得好不尴尬,每次都不肯乖乖听话。宫内的女侍们按照例行规矩,都经由太后亲自挑选,品貌端正身家清白,多半比元凰稍稍年长几岁,懂些人事,只笑嘻嘻地哄他劝他,觉得太子恼羞成怒的样子甚是可爱。玉阶飞来到东宫看望元凰,便正赶上一场,元凰同宫女间每日必演的拉锯战,在外头听着忍俊不禁。
  这面元凰在房里头听说是太傅来了,赶紧梳洗完毕,遣退了宫女太监,请玉阶飞入内。玉阶飞见惯了生龙活虎的太子,此时乍见床上坐着个手脚缠着绷带,浑身弥漫金创药味道的小人儿,嘴角便忍不住上钩。元凰本是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却见玉阶飞好看的嘴角越勾越高,肩膀微微颤动,终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就连斜飞剑眉下海蓝色的眼睛都饶有趣味地跳跃闪烁着。
  元凰早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古怪,一经老师嘲笑,更是觉得气恼。他望着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容,眸中却还残留着笑意的玉阶飞,知道老师同往常一样,毫不打算给他留几分薄面。他转过身脸去不看玉阶飞,没好气地说道:"我身边只有一把匕首,它们有五个,还能怎么办。"
  "是啊。"玉阶飞界面道:"它们有五个,你只有一个,没有武器,跑了坐骑,又扭了脚,只受这点小伤,很是不简单——换了皇城中的任何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元凰"哼"了一声,想要反驳,刚要开口又想到了些什么,脸色一暗,停顿片刻,最后又"哼"了一声,斜眼去看窗外。
  玉阶飞怎会猜不到他的心思,他走过去拉来一把椅子靠在床边,同元凰相对而坐,一手闲摇着羽扇,笑问道:"怎么,太子殿下还在生三王爷的气?"
  元凰被戳破心中所想,猛地转过脸来,却见到玉阶飞一脸优哉看好戏的神情。北辰胤答应陪他秋狝的事情,他兴奋之余,同玉阶飞提过好几遍。现在玉阶飞既然被告知他的受伤,当然也会了解秋狝的大致情况,知道当时是铁常焕陪同在侧,说不定还听说了他赌气用计甩掉铁将军,独自被困密林深处,这才遇到了山猪——总而言之,太傅对于他的事情,他的想法,不知什么缘故,一向了解地一清二楚,从来就没有隐瞒欺骗的可能。元凰虽然喜欢北辰胤,又同民间的渡江修交好,却时常觉得这皇宫之中真正完全懂他的,只有太傅一人而已。
  玉阶飞一句话正问在元凰心坎上,元凰却不愿爽快承认。他的目光游离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否认道:"我没有。"他顿了一顿,大概觉得这样的表态实在没有说服力,又抬头追加了一句:"我没有在气三皇叔,我只是——有点不太高兴。"
  "呵呵,"玉阶飞用扇子半掩着脸,轻笑起来:"秋狝的人员安排,看上去是三王爷做主,其实也未必尽然。"
  "我知道。"元凰答道:"母后一定会过问。三皇叔本来就说,他同母后商量过。"
  "太后同两位王爷的安排,虽然不合你的心意,也必然有他们的道理。"
  "我知道啊。"元凰又随口答道:"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着想。"
  玉阶飞的笑意更深:"既然如此,太子也不是小孩子了——便是小娃娃,也没有赌气那么久的道理。"
  "我没……"元凰辩解的话说了一半,看玉阶飞的神情总觉得他是挖好了陷阱等着自己往下跳,于是住了嘴。他过得一会儿,收敛了方才闷闷不乐的神情,坐直身体摆正了手脚,一本正经地盯着玉阶飞,认真开口道:"老师说得是,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先皇驾崩后,周围的宫人都说太后王爷勤政体民,全是一心为我操劳费神,我听了记在心里,起先并不完全明白,只觉得他们少有时间陪我,有很多事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年岁渐长之后,经老师提点,许多以前疑惑不解的地方,都慢慢能看出其中关键。母后同两位皇叔为我的苦心,虽还不能完全体味,却也能了解其中八九。"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尚带稚气的脸上彻底掩去了属于孩子的天真困惑,取而代之的是天都太子的温文沉稳。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思考该如何继续,看到对面的玉阶飞虽然还带着笑,却是凝神倾听的样子,便又开了口。
  "倒是母后同皇叔,还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凡事都替我决策,若逢着我不明事理胡闹起来,也不多作解释,宁愿被我误会。好像他们只想着替我做事,全然不需要我的体谅感激似的。秋狝时候,母后皇叔想我同铁将军一起,这其中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得——我朝神武侯以下,便是铁将军握有的兵权最大。他在朝中一向独来独往,从不倾轧是非,平日闭府谢客,不蓄门人,同母后及二位皇叔的关系也是淡薄。母后总担心他不是全心全意扶我登位,又想不到拉拢的手段。这次秋狝,三皇叔邀他前来,是敬他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要我选他同行,是让他知道来日我登基之后,对铁家的重用荣宠必然有增无减——这些拉拢人的手段,太傅平日虽然说得不多,我听宫里人常常议论,也是知道一些的。"
  玉阶飞静静地听元凰侃侃而谈,眼中露出赞赏嘉许的神色来,向他微微颔首表示肯定。元凰不仅悟性极高,更难得的是心思细密,遇到身边有可以学习的人或事物,不计身份地位,都默默观察辨识,以便日后化为己用。他同元凰十年师徒下来,元凰的进步,一半缘自他的教导,另一半则缘自元凰本身的灵活审慎,常能举一反三,观一叶落而知秋。
  元凰说完了这一长段,见玉阶飞不住点头,脸上也不见得色,反而流露出落寞来:"你们都以为我是看不到这番安排的用意,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喜好,要找三皇叔陪我打猎——我并不是因为觉得三皇叔不为我着想,才生气的。"
  他方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生气,到此时才在玉阶飞面前说了真话。玉阶飞也不揭穿,仍是微笑着,不经意地问他道:"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是因为……"元凰讲了四个字,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最终却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来,低声说道:"我也不知啊。"他说完又顾自垂下眼睛:"我只是觉得,要拉拢铁将军,以后总还有机会。可我的第一次秋狝,一辈子就只得那么一次,三皇叔不肯陪我,怪可惜的——而且,他从没陪我狩猎过。"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这次虽然没能同北辰胤同行,却在后来得了北辰胤的赞许,也算是有所收获,神色便微微开朗起来,嘴角也露出笑纹。
  自北辰禹驾崩,北辰胤又回了皇城,元凰便自然而然同北辰胤比以往更为亲近。小时候他努力学习文韬武略,并非当真求知若渴,有一部分是为了讨父皇喜欢,好让父皇多花点时间在他身上;父皇去后,他便把这番心思尽数转给了太后同北辰胤。两人之中,北辰胤是他自小景仰的,在他心里所占的比重当然也要大些。只是北辰胤终究没有北辰禹的立场,对元凰的学业只是关注,很少直接置评;元凰虽知道三皇叔对他好,却不清楚这仅仅是由于他的太子身份,或是三皇叔当真欣赏爱惜他的聪明能干。也正因如此,北辰胤难得的当面夸奖对于元凰而言,总显得分外珍贵。这种感觉从幼年开始萌芽,直到现今也没有多大的改变。
  元凰原本觉得,为君之道在于慎决独断,不能为他人的想法所左右,扰乱视听;他再得五年就要登基亲政,在现在的年岁实在不该仍对三皇叔的评价如此介怀。但他后来想到自己应是在不自觉间把北辰胤当作了父亲对待,也便慢慢释怀了这种挥之不去的依赖。
  然而若是细究起来,他对北辰胤的态度,同他当日对北辰禹也不尽相同。元凰自小便懂得父皇是天下人的主子,从来不只属于他一个。北辰禹来东宫看他,他自然高兴,若是国事繁忙月余不到,他也不会怨愤满腹。北辰禹驾崩前的数月,对他甚是冷淡,几乎不闻不问,他虽然一开始心里难受,慢慢也便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论父皇对他如何,他都能学着习惯接受,反正到头来终归是自己的父亲,血脉相连割舍不断。
  而在北辰胤这里,叔侄间比之父子,毕竟隔了一层,元凰再没有笃定的信心,时时害怕失去,因而总想找多点的机会,能在三皇叔面前表现。北辰胤入宫看他,他便企望北辰胤多留些时间;北辰胤抽不出空来,他便想着哪怕那人在东宫旁路过一下也好;若是北辰胤如秋狝时这般神色不惊地看着他受伤,他便惴惴担忧是不是三皇叔不再喜爱自己。这番委婉缠绕的心思,元凰虽然有所察觉,却终究过于纷繁难解,远非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想得通彻明白。
  玉阶飞不知元凰藏着这般复杂的想法,却至少从他的抱怨中听出了问题症结,了然似的替他把话说完:"太子是气恼,三王爷把拉拢铁将军的事,看得比太子秋狝的心情更重要。"他见元凰说了一半,嘴角便不自觉地上翘,想来是他勇斗山猪的事迹得了北辰胤的称赞,此次秋狝也并非全是窝心。
  元凰怔了一下,本能地想要否认,低低辩解道:"也不全是如此……"。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外头便传来宫人们向太后请安的声音。
  元凰受伤后无法去同往常一般前往淑宁宫请安,便换成了长孙太后每日来东宫探望。太后进了房间,柔声问了几句元凰的恢复情况,又询问旁边的宫人今日有哪些皇亲大臣们前来探望。听完之后,她转向玉阶飞,缓声道:"哀家有件小事不能决断,一直想询问太傅的意思,太傅今日若非即刻要赶回萧然蓝阁,可否拨冗往淑宁宫小驻?"
  正如元凰方才所言,长孙太后总是将他当作个孩子,虽会将一些政务告知,更有许多事情不愿让他过早参与。元凰素来乖觉,习惯了母后的做法,很少提出异议。玉阶飞听长孙太后说得如此客气,当下谢道:"太后言重了。玉阶飞疏懒成性,前日不及回宫,太后勿怪。"
  长孙太后微微展颜:"太傅哪里话——既然如此,太傅且随哀家回宫议事吧。——凰儿,你好好休息。"
  元凰点点头,又说有些文章要向玉阶飞讨教,请他明后日前来。玉阶飞应允一声,便随太后去了淑宁宫。淑宁宫的布置不如东宫繁复华贵,而是由着太后的意思,装饰得细巧淡雅。玉阶飞悄悄在心中感叹,长孙含荷原是深宫中温婉端方的女子,不问朝政,安于守拙,日无长事,全部的灵慧都用来看着太子一点点长大;自先皇辞世以后,至今已有六年,她身为一国之母,依然风姿绰绝,丝毫不见老态,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男子也不常见的坚毅担当,便是同两位皇叔分庭抗礼也丝毫不见怯意。
  长孙太后到了淑宁宫内,摒退众人,开门见山地向玉阶飞说明情况:"玉太傅可有听说,自太子秋狝回宫至今,三皇叔已有数日不朝。"
  玉阶飞淡淡听着,作出适当的响应:"啊,有这等事?"
  长孙太后肃容道:"三皇叔是称病不朝,然而文武百官前去探望,又见他不着。哀家也想亲往天锡王府探病,只怕于礼不合,却又不好向大皇叔询问。"
  话说到此,玉阶飞已然明了太后的意图,却仍是装作不明就里,说道:"这几日寒暖交替,听说城中医馆也人满为患。不过玉某以为三王爷府中定有良医,太后大可宽心。"
  长孙太后蹙眉道:"三皇叔武艺超凡,哪里那么容易便会病倒。更何况现下适逢各地收缴税款,最是忙乱,他所辖庶务却都运转如常,不见有任何懈怠。"
  "太后既然不放心,可派遣宫内御医前往天锡府探望。"
  "哀家的确曾派吴一针前往探视。不过天锡王府中住着曾在宫中奉职的卢平惠,在前后数任御医中威望甚高。哀家以为,吴一针所言不能尽信。"
  玉阶飞耐着性子同太后对答,渐渐觉出不耐。说来说去,长孙太后无非是疑心北辰胤有所动作,又苦于查证不得,想找玉阶飞出面。然而以玉阶飞对北辰胤的了解,莫说他绝不会选在秋狝这样的大事之后引人注意,即便他真要行动,也绝不会蠢到用托病不朝这种方式来掩人耳目。他觉得太后的担心太过无稽,向太后回禀道:"既然如此,玉某也没有别的办法。太后若当真担心三王爷,亲往天锡王府探视就是。"
  长孙太后见玉阶飞已经把话说死,便将意图和盘托出:"哀家知晓玉太傅同三皇叔曾是旧识,交往颇深。不知太傅可否代替哀家,往王府一行?"
  玉阶飞闻言神色一冷,顾自摇扇道:"早年先皇邀玉阶飞出山之时,玉某曾与先皇约法三章。我只担负教导太子之责,朝内纷争决不插手。先皇有诺在前,玉某现下也不想去蹚浑水。更何况——"他声调一转,话语更冷:"太后因为卢老御医,便不肯相信吴御医。玉阶飞既同三王爷曾有旧交,太后又为何肯信玉阶飞?即便太后今日信我,玉某来日,难保不会因这'旧交'二字,惹上无妄祸事。"
  长孙太后闻言变色,急急道:"太傅这是哪里话,太傅受先皇三顾而出,哀家对太傅何尝有过半点猜疑。"——这一句倒的确是长孙太后的肺腑之言。北辰禹在时,常向她说起玉阶飞的重情知义,她因此认定玉阶飞受先皇知遇之恩,又加上闲云野鹤的性子,决不至为北辰胤所用。
  她随后微微颔首,眉宇间的愁云更甚:"先皇对太傅的允诺,哀家自当遵从——只是哀家此番不情之请,也全是为了太子。同朝中派系争斗,实在并无半点干系啊。"
  玉阶飞刚要出口拒绝,忽然停下扇子思索片刻,立时改变了主意:"既然太后如此说,玉阶飞再要推辞,便是做作了。今日午后,玉某便往天锡王府探视。"

  自他年少时受北辰胤之邀,去王府做客之后,十数年光阴轮转,红尘变幻,玉阶飞再未踏入过天锡王府。他如今站在王府门前,除了门柱雕漆的色泽略显暗淡,门前的地面新添了许多车轨往来的痕迹之外,同他二人初见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分别。与惠王北辰望的平易近人广招贤才不同,北辰胤并不好客,也不喜欢无关人士的打扰。莫说新走马的京官,便是在任数载颇有人脉的官员,被拒天锡王府之外也是司空见惯。玉阶飞也是后来才得知,当日他一个无名少年被北辰胤奉为座上宾,在王府下人的眼中是何等了不得的事。
  然而天锡王府的门坎虽高,一旦跨过便可得到无可比拟的回报。俗语说世有千相,能人俊杰亦有百种,个人所求皆不相同。有些求的是扬名立业,有些求的是知己相交,有些是求一明主得以大展雄才,有些是求一良师而后倾力以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却几乎没有天锡王府不能给与的东西。北辰胤对待属下的手段态度,玉阶飞偶有耳闻,所知不深,他却明白无论是在江湖之远或是庙堂之高,凡是经北辰胤看上眼的人才,极少有招揽不得的;而一经收拢,便是肝脑涂地粉身不惜。就连他自己,当日也是全因了北辰胤的缘故,才同北嵎皇室牵上关系。
  一面微叹着年少时侯,玉阶飞手下并不耽搁,径直叩响了天锡府的大门,要求见王爷。王府下人有常在宫中跑动的,认得他是太子太傅,不敢有所怠慢,恭恭敬敬将他引至前厅落座,赶紧入内禀报。玉阶飞四下打量一番,见府内家具摆设同他初次拜访时并无多大差别,料想一来是北辰胤无心于此,二来眉姬殁后也可留个念想。庭中一盆君子兰,是三王妃当年手植,花盛时节玉阶飞也见过一次,如今叶片老健苍绿,烁华亭亭,依稀是旧时风采。玉阶飞正看得入神,侍卫总管弄潮生的副将点松涛从内堂匆匆出来,说王爷身体欠安,今日不便见客。
  点松涛的态度很是恭敬,甚至有些讨好,生怕玉阶飞存心刁难。玉阶飞漫不经心听他说完,早料到有此一招。他也不纠缠,爽快起身:"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探望便是。"说完也不等点松涛答复,施施然出了天锡王府。
  于是,翌日晌午不到,玉阶飞从太子东宫离开,又带着捉摸不定的微笑,在天锡王府下人惊异的目光下,踏入了王府前厅。


五 细辛

  点松涛得了禀报来到前厅,见玉阶飞果然如约而至,自顾自找了椅子坐下,正等着下人奉茶。他于是将昨日的说辞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玉阶飞听罢,仍是不急不躁的态度,又留下一句改日再来,潇洒地挥挥扇子,起身便走。点松涛以为太傅总算领会了暗示,在心里默默感激玉阶飞不为难下人的修养,因此当他第三日又见到玉阶飞立在厅中的时候,几乎被惊得目瞪口呆。天锡王府是何等所在,不论朝中百官,便是先皇尚在之时,也不敢把这里当做自家庭院般随意出入。而今玉阶飞抓准了北辰胤避而不见,王府下人又不敢对他无理,每日竟好像散步似的,用过午膳就来王府遛弯,一连三日皆是如此,倒好像是把王府当作了闹市集,有事无事就来闲逛一番。
  点松涛一面照例差人进去通告,一面想着怎样才能客客气气将玉太傅请走。他陪着笑脸,向玉阶飞道:"玉太傅的好意,王爷知晓了。王爷非是不见太傅,实是近来身体违和——太傅请回吧。王爷说了,他日定请太傅来天锡府一叙。"
  玉阶飞不以为然道:"哎,你岂不闻前人有云,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三王爷贵人事多,这随口一个他日,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玉某今日既然来了,便是再多侯些几个时辰也是无妨。"
  点松涛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太傅这真是让小的难做了。太傅是王府稀客,若非王爷抱病,怎有不见的道理——便是前几日铁常焕将军前来,也没见着王爷,太傅还是请回吧。"
  "耶,铁将军只来探一日,玉某却是日日不辍。论诚意真心,都当是玉某略胜一筹,又怎能相较而论。"
  这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哽得点松涛实是哑口无言。他觉得玉阶飞分明是在胡搅蛮缠,却偏偏每句话听上去都是在情在理,让人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若非他是当朝太傅,点松涛简直想叫了侍卫将他乱棍打出府去——虽说玉阶飞每日都是来了便走,也没给他增添太多麻烦,然而北辰胤位高权隆,天锡王府内的一点风吹草动若落入有心人的手中,都可能在日后成为对王爷不利的把柄。北辰胤深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对坊间的流言碎语尤为小心关注,曾多次嘱咐下人不可落人口舌。如今玉阶飞身为太子授业恩师,这般每日往返天锡王府同太子东宫,外人看在眼里,难免会有种种猜测议论。
  腹诽虽然能够出气,毕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点松涛见玉阶飞丝毫没有被说服的意思,只好继续强调道:"王爷说过的话,向来一言九鼎。既然说了要请太傅过府一聚,他日必然践约,太傅请回吧。"
  从玉阶飞初到王府至今,点松涛已说了三次"太傅请回吧",始作俑者却丝毫不为所动:"话虽如此,玉某总要讨个确定时日,才得安心啊。"他弯起眼睛,碧蓝瞳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点松涛:"此事你可能作的了主?"
  点松涛闻言面露难色,犹疑不决地搓着手,又唤家丁过来耳语数句,遣去内堂。玉阶飞不用听他在说什么,也能猜到他是无法可想,派人去请里面管事的人拿主意。此时若是换了弄潮生在此,必然会代北辰胤约下时间,先打发走难缠的玉阶飞。日后若是北辰胤不想赴约,再想办法推却也是不迟。然而点松涛跟随北辰胤的时日,远不及弄潮生长久,北辰胤对他也不如对弄潮生般全全信任,因此他在天锡府内时时小心谨慎,凡事怕担责任,不敢私自决定,反不能如弄潮生那样,心无芥蒂地为主子办事。玉阶飞从前几日的来往对答中,早摸透了点松涛的为人,故意稍稍在此刁难一番,料定他必然无法即刻应对。
  于是玉阶飞就这样好整以暇地在王府前厅坐下,看家丁们来来回回地内外跑腿。他有整个下午的时间,再加上明天,后天,大后天,真要虚耗下去,先输的一定是对面府内之人。点松涛无可奈何地看着玉阶飞,心中暗替太傅捏一把汗:这种近乎无赖的行径,他在王府当差以来是首次遇到,倒不是因为天锡王府对玉阶飞格外礼遇有加——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官员,若也像这般在王府赖着不走,王府下人们除了听之任之,一时半会儿确实也没有别的法子,总不能当真痛打一顿扔出门去——而是由于一旦有人惹恼了三王爷,纵然当日可保平安无事,其后的境况定是不堪设想。
  北辰胤平日行事谨慎守礼,对同僚也一贯客气尊重。太后有个整日游手好闲的胞弟长孙佑达,在竞技场划归北辰胤管辖之后,便对北辰胤常有不满。他不学无术,左右无法可施,只能在朝中相遇时候挑衅几句泄愤,说出口的也都是些市井间不入耳的粗鄙言语。即便如此,北辰胤碍着太后的面子也往往退让三分,从不主动寻长孙佑达的事端。然而北嵎朝野上下,却无人敢将三王爷的隐忍不发当作是软弱认输——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在江湖,北辰胤都不曾怕过谁;同样无论是在皇朝还是在武林,他若决心要对谁出手,所用心机之奇巧手段之狠厉,也决不会输于任何一人。
  因此虽然谁都能做玉阶飞现在所做之事,真正敢于实行不惧后果的,除了玉阶飞却再找不出第二个。点松涛暗忖玉阶飞也许果然如传闻所言,在少年时候同王爷相交甚笃,因此才能有恃无恐——然而即便如此,玉阶飞的胆量也仍是惊人。莫说年少相交之情到如今不知还剩了几分,单是北辰胤变幻莫测的心思,便足以让人担忧玉阶飞日后在皇城的处境。
  玉阶飞见松涛略带困惑地望着自己,间或眼中又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估计他是在预想日后北辰胤会用何种方法报复自己。最先泡好的茶水已经凉在他的手边,下人们立在身旁眼巴巴看着,不确定是不是应该上去加水。玉阶飞叹一口气表示自己的不满,正打算叫人过来,却见从内堂急匆匆转出了方才下去报信的家丁,同点松涛说了几句。点松涛神色一惊,眼神复杂地看一眼玉阶飞,走上前来恭声礼道:"太傅久候了,现下就请太傅随小人去见王爷。"
  他这番说辞讲得神态自若,仿佛刚才三番五次叫玉阶飞离开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玉阶飞微微笑道:"有劳了",随手将扇子插在背后,随在点松涛身后缓缓而行。
  玉阶飞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天锡府他虽只在多年前来过,房间格局却还记得一清二楚。他随着点松涛渐行渐深,知道这不是去北辰胤书房的路,又见周围逐渐幽静,往来下人也更为稀少,料想是要前往王府最里起居所用的厢房。果然点松涛行至一处长廊便停了脚,指着走廊另一头远远立着的两个人影说道:"王爷便在回廊尽处的房内候着太傅。主上起卧之所,小人不敢擅闯,只能送太傅到这里。"
  "呵,无妨。我自去便是。"玉阶飞谢过点松涛,将羽扇抽出握在手上,轻摇翠羽,慢悠悠向两条人影处踱去。回廊柱是最普通的样式,没有多余的雕刻,边上连排着一模一样的房门,再加如出一辙的窗棂檐柱,便是以玉阶飞的眼力也看不出分毫差别。他从未来过王府的这一块,却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到了北辰胤行坐寝卧的所在。这十数个难分彼此的房间,正是扰人视听防范刺客的最基本措施。虽说北辰胤未必真会在平日常用的卧室见他,却毕竟让人带他来了这里,看来果真是染恙在身,不便外出。
  玉阶飞走了一会,渐渐看得清楚前头两个身影。他认出一个是王府侍卫统领弄潮生,另一个则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板健朗,面色也甚是红润,若要玉阶飞猜他年纪,说是花甲之年也行,说是耄耋之年也不无可能。玉阶飞虽未见过这名老者,依着长孙太后日前所言,推测便是卸任的御医长卢平惠。
  他离得二人尚有一段距离,但他耳力甚佳,已能够将二人的低声谈话听个大概。只见弄潮生刚把一句话说完,卢平惠便出言责道:"吾于大内领职数十载,侍奉两代先皇,尚未见过这般不知轻重缓急的下人。"
  弄潮生显是理亏,心虚地辩解道:"老先生也听王爷说了,此番秋狝是太子初上围场,非去不可。我们做下人的,又怎能做的了主。"
  卢平惠仍是不依不饶,追问道:"即便如此,汝等随身水囊内携有汤药,怎也不记得提醒王爷服用。"
  弄潮生很是无奈:"这——我同老先生说过三遍了,太子走失在前,与太子同行之人又没马上报来。王爷遣散众人分头去找,哪里还顾到你的药。"
  "即便如此,汝等也当时刻为主子着想。"
  "哎……"弄潮生正想回嘴,一转头见是玉阶飞到了,赶紧收起话题:"玉太傅来了。"
  那老者看了玉阶飞一眼,又看看弄潮生,也恭恭敬敬地向玉阶飞长揖到地:"小人见过太傅。"
  "啊,先生请起。弄统领是玉某旧识。不知这位是?"
  "小人姓卢,是王府的下人。小人不敢在此惊扰太傅,先行退下了。"老者草草说完,又向着玉阶飞迤然一礼,阔袖一甩回身便走,临去前又向弄潮生瞥了数眼,大约对玉阶飞到访也不甚赞成的意思。弄潮生也不向玉阶飞多作解释,转身轻叩门框,向屋内朗声道:"王爷,玉太傅到了。"说罢不等屋内人回答,便替玉阶飞将门推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房门一开,玉阶飞便能见到北辰胤坐在屋子正中的八仙桌旁,桌上已事先摆上了两副茶盏。北辰胤见是他来,也不起身迎接,只向弄潮生吩咐道:"没事了",又转头向玉阶飞简单招呼:"太傅请坐。"
  弄潮生应声道:"属下在廊外候着",便将门重新阖上。北辰胤仪容修整,除脸色略白之外,并无憔悴之态,身上所穿并非往日见客的正式服饰,而只着了件玄色中衣,苍青的外卦披在肩头,空荡荡的袖子垂落轻摆,倒像是小憩起身后随意换上的。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北辰胤,周身也透着无法错认的皇族威仪。青紫二色历来为高官厚爵者的服饰,汉朝便有公侯紫绶,九卿青绶的礼制。北辰胤平日上朝佩穿的朝服由宫中织造衙门特制,是以瑞紫搭配缁墨缎面为主,朱彤锦罗为附的大襟右衽夹袍,再戴象征亲王身份的乌漆披领,后垂有亮银流苏背云;青莲色的马蹄里袖,银朱色的广口外袖镶有三道荼白衮边,袖身相接处另制有接袖,内衬酱色九蟒暗花绫里,外袖面上更缀以六股鎏金丝线串绣而成的双面穿云团龙纹;下裳同上衣相联,左右开裾,下摆饰五彩八宝立水,沉稳大气又极尽华贵。他府内穿着的寻常深衣并非经由织造制成,却也用的是蓼蓝草混上蜀中高地特产的青杠碗木,再配以淮南青矾,历经数道工序方能染成的苍青颜色。玉阶飞虽然知道北辰胤本人未必在乎这些,衣饰全交下人一手打理,却也不得不暗叹天锡王府不输宫内的尊贵作派,即便在细枝末节处也是纤毫不乱。
  房里的家具很是简洁,除了桌椅床榻,别无长物。那张北辰胤落座的八仙桌,所用木材并非是富贵人家常用的紫檀,而是清淡细腻的金丝楠。金丝楠木温娴幽雅,冬日触手不冰,据传千年不腐,虽没有紫檀的威严奢华,却较之紫檀更为稀少难得。按北嵎律法,金丝楠木只用于皇族宫阙同僧殿庙宇,若是有平民想要伐木造器便需报官批准。玉阶飞在桌边坐下,顺势将羽扇放落,低头便可见桌面因了木材的缘故,在光下隐隐呈现出金丝万缕。他不同北辰胤无谓客套,开口便是一句:"我本是听说王爷染恙前来探望,如今见着三王爷,却可谓是纡青拖紫,朱丹其毂,显贵不下往日啊。"
  北辰胤听出他话中讥讽并不接话,眉尖上挑,从容反问道:"这是太傅探望病人时该说的话么?"
  北辰胤说话嗓音本就低沉,算不得响亮喧然。此时玉阶飞留心他的声音,除了稍带些鼻音,也不见有什么异样。玉阶飞正要再反唇相讥,却嗅到一股不易觉察的辛辣药味,自对面北辰胤的茶盏中缓缓释出。玉阶飞细辨之下,微微敛起了长眉:"细辛?"
  "想不到太傅对医药百家,也有涉猎。"
  "呀……"玉阶飞长出一口气,露出如假包换地惊讶表情来:"这么说果然是病了?"
  北辰胤看他一眼,嘴角微扬:"太傅这话说得古怪。"
  这次换成玉阶飞没有界面,顾自把话说完:"哎,细辛可不是随便用得。"他意味深长地注视北辰胤:"细辛镇痛,的确是有奇效,只是此药毒性甚巨,医书皆言每用不过一钱。玉阶飞游历四方,从未见过有人将它泡在水里当茶汤饮用。"
  北辰胤眼见玉阶飞嘴上说得调侃,神色却逐渐肃然,眉宇也不自觉地压低。他仍是微笑了一下,比之上一次的略含轻纵笑容,却多出几分安慰的意思:"细辛惯来以根入药,才有用不过一钱之说。茎叶处的毒性要微小许多,再经府内医官反复处理,想来没有大碍。"
  玉阶飞听完他的解释,也没有露出赞同或是反对的意思,只是抿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摇摇头:"我看你府内的卢医官,胆子也是够大。"他说完不等北辰胤回答,又转了话题,悠悠问道:"王爷这一病,惊得满朝文武都坐立不安,唯恐皇城就此变了天色。别人是好心前来探病,王爷又何故尽教人家白跑一趟——便是玉阶飞,也是三顾才得入内啊。"
  他这句"变了天色"一语双关,也将北辰胤本已了然的,替人打探消息的来意坦诚相告。北辰胤侧过脸去,慢慢饮着杯中的细辛汤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回答道:"前些日子非是不见先生——只是……"他放下茶盏,心照不宣地望向玉阶飞,知道玉阶飞必能明白他不说出口的暗示:"只是,实在不宜见客。"
  这个答案令玉阶飞始料未及。他总以为北辰胤明知会惹太后疑心,还坚持闭门不见,必然有其幕后的理由,也并没有指望北辰胤会将秘密尽数相告,却不料北辰胤数日谢客的原因,竟真是久病不支,又不能让消息走漏——北辰胤几番挑拨竞技场,在皇城中树立暗敌不少。他称病不朝,固然一时让人真假难辨,不敢轻举妄动,但若是当真大病卧床,自是决计不肯让人看到他虚弱的样子。玉阶飞想到这里,微微怔神,将摆放在桌面上的羽扇重新拾起,一贯清越声音也低落些许:"既用细辛,便只是寒热头痛。怎么……竟至于斯。"
  "只是不巧拖延数日,未得痊愈而已。"北辰胤语调沉稳地回答他,浑然没有将这次的病放在心上。他面前茶水已经饮尽,草药辛辣的气味没了温水的掩护调和,愈发明显的向四周挥散。玉阶飞放下羽扇,正要伸手去够桌侧的砂壶,却被北辰胤抢先一步提起了壶柄:"多谢太傅美意——这些小事,我自己总还做得。"
  "咦,玉某代服其劳,方是探病的礼节呀。"玉阶飞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却收回了准备去取茶壶的手,看着北辰胤先将碗盏注满,而后又尽显地主之礼,移近玉阶飞的茶盏替他满上。北辰胤修颀的手指扣在紫黑的砂壶柄上格外显眼,连指节处覆盖肌肤的细腻纹理都清晰可见。玉阶飞注意到北辰胤的动作舒畅而且平稳,除非是对他了解至深,否则绝不会发现这其中所堪堪失缺的,武者惯有的那小半分雄健力道。只有在细辛冲鼻的气味借着滚水直冲上来的那一瞬间,玉阶飞才能从对面男子微蹙的眉间理出一份埋藏至深的疲倦,势如山倾。
  北辰胤感觉到了对面的注视,他不习惯这种暴露在他人了然目光下的感觉,即使对方是玉阶飞也是一样。他将砂壶放回炉上,温言道:"太傅既然已经见了人,便可回去向太后交差了。"
  玉阶飞于是重又轻松地笑起来:"王爷这是在下逐客令?"
  北辰胤并不正面回答:"太傅此行目的已成。今日招待不周,来日我定亲往萧然蓝阁请罪。"
  玉阶飞兀自坐着不动,神情认真:"玉阶飞求见王爷,并非全为此事。"
  "噢?"
  "王爷既然身体欠安,理当好生修养才是。这几日政事,怎都不见延误。"
  北辰胤暗忖这必是长孙太后存有疑虑,辗转托玉阶飞前来试探。以玉阶飞的聪明才智,要随口编出几个令太后信服的答案自是不难,他既然懒得动脑,北辰胤便也就事论事地答道:"既受先皇所托,理当尽心竭力,怎能因小病罢辍。"
  "事有轻重缓急,"玉阶飞一面轻摇羽扇,一面将目光移到房内床榻幔帐后面,枕侧重迭堆积的公文急报:"再是废寝忘食,也不致勉强至此。"
  北辰胤本以为玉阶飞不过是替太后传话,如今听他再三追问,才确定玉阶飞必然意有所指,想要猜测其中的隐射。正在这时他从早晨起就一直尝试着忽略的头痛猛地剧烈起来,耳中哗然炸响嗡鸣成一片,将万般费心神思统统排挤在外。他暗暗深吸一口气,用手指按压住眉心,片刻之后才向注意到异状的玉阶飞缓声答道:"太傅的好意,本王心领了。政务若是积压太久,恐误了百姓营生。"
  "王爷说得是,"玉阶飞忽略掉方才所见,顺着北辰胤的话头接道:"近日西佛国周边田间颗粒无收,百姓税饷不及筹措,多亏王爷及时体察民情,才不致流离失所。"
  北辰胤闻言神色一凛,因为疼痛而微阂的双眼霎时清朗,挟射而出的目光锋利得好像鹰隼划破晴空的翅膀:"你如何得知?"

六 天意

  玉阶飞闻言并不马上回答,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羽扇遮挡住表情。他避开北辰胤的目光,低下头去,轻啜一口茶水:"玉阶飞只是推测,未曾亲眼所见。朝中也无任何风声,王爷且放宽心。"
  北辰胤的目光并未因此缓和,反由霜锋薄刃转为沉沉暮霭:"太傅既然有所觉察,此事果然是龙气异变所致?"
  玉阶飞抬头微微一笑算是承认:"我前日察觉天象有变,细观之下却是西北角有龙气隐隐异动。据北嵎史书记载,历来但逢龙气不稳,鎏法天宫周围必遭灾变。现下正是秋收时分,王爷抱病在身仍勉力理政,定是事逢危殆,不能拖延。玉阶飞便大胆猜测是百姓粮税缴纳出了差错——侥幸料中罢了。"
  北辰胤沉默下来,他伸出一只手慢慢转动面前的茶碗,细辛浸泡得太久,水色由透明的琥珀转为昏沉暗黄,草药的气味比原先淡了许多,一点一点蒸腾上来。他另一只手的中指同食指指尖按压在太阳穴上,眉心微蹙,思虑良久方道:"西佛国周遭土地欠收一事确然无误。只是此事我已经差人清查,是今春农人错植稻种所致,同龙气全无干系。事关重大,我派人反复详查才得定案,所涉数家商贩日前已当街伏法。"
  玉阶飞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噢?愿闻其详。"
  "玉太傅大概知晓,西佛国百姓同京畿农户一样,秋收时分留足口粮,剩余收成全由官府统一收购,再以买卖粮食所得缴纳当年税饷。来年开春时候,再向特定商家买卖粮种播植。"北辰胤说话时候放下本来抵在额角的手,将逐渐滑落下地的苍青深衣重又拉上肩膀:"西佛国边境因受龙气影响,土气与别处不同,只有特殊稻种方能结实。普通稻种虽能发芽生长,却无法抽穗。今年春耕时分,有奸商受外族指使,故意混淆稻种,才致现今百姓收成欠佳。"
  "合情合理。"玉阶飞仿佛听故事似的下了结论,"北嵎盐粮皆由官府通贩,有私自买卖者一经发现便招重罚。在西佛国一带获准贩卖稻种的商家不过数个,沆瀣一气坑害农户也不无可能。王爷此番处决奸商,免赋粮农,举措可谓得当。"说完先前这一串言语,玉阶飞转而接道:"只是禁令虽严,总也有农户私自藏种,或是恰巧旅居外地,从别处买了稻种回转,怎也遭此不幸。"
  "二者相加,亦不足十户罢了。"
  "哈,有道是三人成虎啊。"玉阶飞仍是不依不饶。他顿了片刻,注视着对面的北辰胤,发现他饮用细辛的速度很是缓慢,想要劝阻的话才没有再次出口,继续追问道:"即便只有零星人家散落各处,到时邻里互相询问起来,岂不是让人生疑。"
  北辰胤凤眸微抬,目光一派平和,淡淡回答道:"我自然不会让他们有互相询问的机会。"
  那一刻玉阶飞从北辰胤不带情绪的目光里读出了上位者决然的冷漠同无谓。这种冷漠并非带着恨意或是鄙视,而是内心深处根植生长着的自然态度,同冬日冰封的湖面一般,远远望去恬静柔美,一旦触及便刺寒入骨。这种与生俱来的无动于衷虽谈不上与玉阶飞的理念背道而驰,却也无法获得他的全全赞同。他的心被义愤怜悯所激,终于开口将方才你来我往的晦涩言语尽数戳穿:"已有数户商家伏法,而今再添十户百姓,王爷手底,一日便是数十条无辜性命。"
  北辰胤知道玉阶飞自少年时候起,便抱有同他坐看云起的闲散态度所不相吻合的悲悯情怀,直到今日也不曾丢弃。他听玉阶飞收起了玩笑的口吻,只是默默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试着温度。从玉阶飞的角度看去,北辰胤方才令他心寒的神色正巧被密长微曲的眼睫遮掩得严严实实。玉阶飞静静等待北辰胤的辩解,却只看到北辰胤抬脸瞬间毫不介怀的笑容。
  "要人无法散布流言,并非只有死亡一种方法。"他说;"商家认罪,当众正法势所难免。所涉之平民百姓,我自有他法安置——凡我北嵎子民,本王必然竭己之力设法保全。"他顿了顿,又继续望住玉阶飞说道:"但真到万不得已时候,我为大局谋划,行事亦决计不会手软——自古以来,先有国,后有家,若不稳固朝廷根本,百姓又何来安身立命之所?——这个道理,玉太傅日后在皇上身边督导,必然是要明白的。"
  玉阶飞浑身一怔,垂下眼睑,伸手紧紧握住了扇柄:"为朝廷,或是为太子?"他紧声问:"太子束发前夕龙气不稳,暗喻国纲不正,乃是大凶之兆。消息一旦走漏,必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王爷便是为此奔波操劳——伤寒之症本非恶疾,只怕是连日车马辗转不及修养,方至今日疲态。"
  "朝廷、太子,在我心中并无不同。"北辰胤淡淡答完这句话,站起身来,将肩上搭着的外褂随手置于椅上。玉阶飞以为他想要俯视着自己说话,却见他走至小火煨着的紫砂茶壶边上,提壶起来给玉阶飞尚且半满的茶碗续水:"太傅既已点破其中利害,本王当可倚赖太傅的审慎决断了?"
  玉阶飞眉梢轻扬,似笑似颦的神情隔在水汽后头看不真切:"北嵎境内,只有玉阶飞一人知晓。西佛国的诸位高僧当有感应,不过出家人不理红尘,自然不会来掺这档闲事。"
  "如此,便多谢了。"北辰胤的声音很温缓,却听不出一丝柔和的韵味。他回身将茶壶放下,背后又传来玉阶飞的声音:"只是,玉阶飞以为,也许还是公开处置,来的好些。"这把声音在男子当中算得清空高远,并不带一丝矫饰:"龙气异动,彰显天意,终归是逃不开。王爷这般辛苦担当,不若将此事昭告天下坦然以对,也许会容易些。"
  "天意?"北辰胤回过头去看着玉阶飞,突然觉得他此时的样貌神态,同少年初遇之时如出一辙,觅不到一丝苍然岁月中积淀下来的杂质尘埃。"在北嵎,没有天意,只有天子。"北辰胤微笑着柔声说,转过身去,将幽深目光投向高悬于墙上静默的苍龙弓,语气更加舒缓:"即便真有天意,我亦相信事在人为。"
  玉阶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铁冷色的弓身淹没在窗柩间射入的破乱阳光里,散射出冰凉的七彩颜色,仿佛映得整个房间都熠然生辉。他终于明白为何一个亲王的居所布置得如此简单清冷,却一样让人觉得万般具备无所失缺——富贵,权势,威望,名誉,世人所求大致,这个男子尽皆拥有,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倚赖过什么——从初识时候开始,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将来,他都一个人,一双手,只凭着一把苍龙弓,一柄铁家剑,便要生生撑起北辰家的如画江山。
  玉阶飞忽然笑出了声。
  "不公平啊,"他叹道:"王爷有一张弓,一柄剑,玉阶飞却只能给你这双手而已。"
  北辰胤回眸望他,见到玉阶飞悠扬不羁的笑容映衬在他蔚蓝眼底,通彻明净却坚如磐石:"北辰胤,相识至今,玉阶飞可曾有一次出尔反尔?"
  自玉阶飞出山之后,人前人后都未曾这般直呼过北辰胤的姓名。北辰胤闻言微怔,随即也在唇边化开笑容:"从无。"
  "所以,我答应你的事,十八年为限,必尽全力。"
  "呵,"北辰胤低下头去,手指轻叩着桌上的茶盏边沿,透光的薄瓷碗发出清润声响:"我从不曾担心过此事——只是太傅说天意难违,我才作方才之语。"
  "哈哈,玉阶飞不怕逆天。"坐在案几旁的男子难得地大笑起来,清俊风流的眼角眉梢向上斜飞,神采张扬:"玉阶飞只怕逆天路上,无人相陪。"
  "这嘛——",北辰胤轻叹一声,悠悠答道:"我亦不曾担心过此事。"
  这个时候远处回廊上骤然响起细碎轻盈的步点,仿佛是踩着鼓点踏歌而行一般,伴随着裙摆急扫过木板的簌簌声响,渐行渐近,直在门外嘎然而止:"卢老先生遣奴婢给王爷送药来了"。
  "交给弄潮生便是。待我先送玉太傅离开。"
  门外侍女知道主子的脾气,行前又受卢平惠百般嘱咐,不肯就此妥协:"卢老先生吩咐此汤剂要趁热服用,奴婢先在廊外候着。"话音未落,又传来同方才一样的轻灵迅捷脚步,这次却是越行越远,直到了无声息。玉阶飞闻声抚掌道:"我方才一路行来未觉异样,如今身在房内,才明白外头回廊的妙处。王爷是何处得来的匠心巧思,落于回廊上的踏步之声在房内听来竟能放大数倍,屋外之人却犹自未觉——果叫刺客无所盾形啊。"
  "你萧然蓝阁之外密植竹树,不也是同样道理。"被玉阶飞窥破廊内机关,北辰胤也无半点不悦:"时候不早,太傅请回吧。"
  "王爷说得是。"玉阶飞正要告别,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道:"啊,我险险忘了,临行时候太子听说我来探望王爷,托我给王爷带话说……"他话到中途没了声音,执扇起身:"王爷千金之躯,万望珍重。玉阶飞叨扰多时,先行告辞了。"
  看玉阶飞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北辰胤还道是持续的头疼妨害了自己的听觉:"呃?太子所言何事?"
  已经走到门口的玉阶飞回转身来,心满意足地欣赏天锡王爷千载难逢的错愕表情:"就是玉阶飞方才同王爷所言——太子要给王爷带话,可是思前想后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玉阶飞受太子所托,自然将话原封不动带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玉阶飞脑子里又浮现出今晨在东宫的情形。元凰随口问他这几日下午急匆匆赶去何方,玉阶飞据实以告。元凰听了,神色先是焦急,而后转为愁郁,早已明了似的问道:"三皇叔是不是病了?"
  玉阶飞奇道:"太子如何得知?"
  "秋狝当日,三皇叔替我接回手腕的时候,我摸到他的手心,烫得厉害。"元凰后悔似地说:"我本想问他,可是又怕他生气——连老师都赶去探望,他病得很厉害吧?"
  "我连去两日,都没见到三王爷。今日大约总能见着。"
  "啊……"元凰应了一声,越发觉得难受:"我的脚已经能走了,可御医们说,一月之内不能下地,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若偷出宫去,传到母后耳里,连累了东宫大小宫人们加御医院诸位大夫不说,还会给三皇叔招惹麻烦——老师可有好办法吗?"
  玉阶飞笑道:"这种偷溜出宫的事情,听闻太子以前做过。我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元凰扁扁嘴,无精打采地低下头去:"老师若是见着了三皇叔,帮我给他带句话吧,就说我很想去王府看他,可我出不了宫。"
  "好。"
  "还有,秋狝的事情,我没生他的气。若我早知道他身体不适,也不会要他出席秋狝的。"
  玉阶飞一味笑着摇扇:"知道了。"
  元凰却是一味低头:"另外,我的脚伤快好了。等他病愈之后,早些入宫来指点我射箭吧,不用等一个月那么久。"
  "太子……"
  "对了,我刚才还忘了说,你让他好生休息,我听说城内好多人都得了伤寒……"
  "太子,"玉阶飞忍不住再次打断他:"太子说了只带一句话,这许多零零碎碎的,我怎么记得全。"
  "一句?"元凰有些失望地抬起头来,侧着头想了又想,便是他平日做政论文章时候,玉阶飞也没见他那么为难,"那就说……"他忽然警觉起来,狐疑地看着玉阶飞摇了摇头:"算了,日后我见了三皇叔,自己同他讲吧。"
  玉阶飞一想到那时候元凰一本正经大人样的苦恼神态,便觉得好笑,再加上借此机会,得以无伤大雅地戏耍一下北辰胤,更让他觉得此行非虚。北辰胤无奈地看着玉阶飞微翘的嘴角,只能说一句:"多谢太傅了。"
  "区区小事。"玉阶飞转身飘然而去:"我会向太后秉明实情,王爷安心修养吧。"
  北辰胤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端过侍女奉上的青花高角碎瓷碗,苦涩黝黑的药汁尽皆倾入候间,一面唤过候在旁边的弄潮生:"下去备马,另外通知竹水琉,我要再往西佛国一趟。"
  弄潮生不敢多言,答应一声下去准备,一面懊恼得瞧着方才捧碗的娇小侍女一声不吭直往卢平惠的药房飞奔而去——待到老先生闻讯赶来,王爷多半已经启程离府,又剩下他一个担着不懂体谅主子的罪名,听老御医絮叨数落。

  此后又过得数日,北辰元凰的脚伤渐渐痊愈,也终是说服长孙太后,让他出宫去往天锡王府探视。长孙太后先前听玉阶飞说是真病,心已放宽大半,元凰又以听闻朝中百官尽皆前往拜望为由,劝说长孙太后不可显出怠慢。元凰平日里甚为乖巧,从来也不违逆母后的意思,难得这次为自己主张,所说合情合理,直叫太后不好拒绝。长孙太后虽然因为北辰禹驾崩前的一席话,存了防备北辰胤的心思,在国事上却终究需要多方倚赖,又想到元凰毕竟是他亲子,态度便软了下来。她再三嘱咐元凰要等脚伤好得彻底,又叮咛他不可在王府逗留太久。
  元凰得了允诺,第二日一早便带了两个宫人,轻车简服,欢欢喜喜地去了天锡王府。此时已近冬至,天气转寒,元凰随手挑了件葱青色金缕缠花枝纹的圆领对襟棉缎褂子,在外头又罩了件秋鼠灰的大毛斗篷,上面绣着嵌金边的宝蓝虬纹,领口镶有一圈厚软的长毛白狐绒,堪堪埋藏住少年尖削的下巴。他尚未到戴冠年纪,头发用四道柳黄滚银的长绥宫绦束起,宫绦上又星星点点串了碎玉珍珠,垂在脑后随着他的步点左右晃动。他虽未刻意打扮,自宫中带出的骄贵之气却是遮掩不尽,再加上生就的毓秀温雅,一看就不是寻常显耀人家的孩子。天锡王府门前也常立些朝廷大员,却哪里及得上当朝太子这般抢眼。元凰跨下车来才立等了片刻,便遭来往行人的频频注目,直以为是自己穿戴不妥,出了笑话。
  待到元凰进了前厅,弄潮生得知是太子到来,赶忙出来恭迎,告诉元凰说王爷正在书房,即刻就会前来。元凰着急想要见人,不愿干等,又仗着北辰胤平日对他爱护有加不会苛责,向弄潮生打过招呼,留了两个宫人在前厅候着,径自往北辰胤的书房去了。弄潮生不敢阻拦,只由得他去,一面差人告知王爷。元凰幼年时候来天锡王府玩耍,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书房,好几次在那里陪着北辰胤写字作画,此时虽无下人带领,倒也熟门熟路,一下子就找对了地方。
  书房的门半开半闭,可以看见北辰胤并不在其中。元凰仍是规矩地在门上扣了几下,不见有人应声,才伸手推门进到房里。他见案几上的砚台中磨有新墨,蘸了墨的毛笔还阁在白底正蓝的瓷架上,料想是北辰胤临时离开片刻,很快就会回转。他走近案前仔细端详,见摊开的宣纸上是用隶书临了曹操的《步出夏门行》,只写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两句。元凰往日看魏晋碑刻,总觉得隶书扁扁圆圆很是难看,如今见到北辰胤写在纸上,方觉出一笔一画皆是气势力道,浑圆之中暗透磅礴遒劲,尤以"水"字那一撇一捺间,正仿佛滚滚飞浪激荡回旋,拍上岸石不得舒展,惊涛卷尽千堆雪。元凰用心赏了片刻,便左顾右盼起来,想看看三皇叔的书房比起前次来时有了哪些变化。
  他打量之间,才看到书房东侧虚掩着一扇向内打开的单联檀木门,幼年玩耍时候从未曾注意。元凰毕竟是少年人心性,见门未上锁,便走上前去。他并非存了歹心有意窥探,只是隐约觉得若到过小门之后,便比别人都更近了三皇叔一分,哪怕只在心底存着这个念想,那也是好的。
  元凰轻轻一推,门便应势而开,眼前所见是一间狭长房间,内中摆着数盏琉璃藕花莲叶灯,元凰曾在太后的淑宁宫中见过,是没有女眷的天锡王府极少有的陈设。除去宫灯之外便只得一台方形沉香案几,上面放着一幅微拢的卷轴,乍眼瞥去像是工笔人物。房内透着一股清冷之气,大约长久未有人迹,几盏宫灯却是擦拭得纤尘不染。
  元凰只知北辰胤喜好书法,偶为山水之作,却从未见他画过人物,迟疑片刻,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小心翼翼迈步上前,将卷轴在案上铺开,却原来画得是个柳阴下回眸浅笑的年轻女子。画中应是胜春时节,碧色四垂,褪粉桃梢。画里女子着一件霞紫衫裙,云髻松绾,鬓角有两绺发丝垂落。她淡施脂粉,不饰金玉,只有皓腕上结了牵萝红丝系臂,烟柔绰绰间,眉眼盈盈处,明霞光烂,水眄兰情,竟是平生稀见。


七 纤月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值懵懂时候,好奇害羞,又偏喜欢不懂装懂。北嵎乡间同元凰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缺人管束,多多少少听过墙根,窥过窗户,趴过墙头。皇家管教严格,元凰不曾为此不登大雅之事,然而随着年岁增长,也不自觉地注意品评起身边女子的形貌神态来。他自幼长在宫里,容颜姣好的女子见过不少,他的母后长孙含荷仪容端方娴雅,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然而此刻画中女子的美貌,既非雕琼簇秀,又非朴素孤清,而自有一番别样风致,元凰从未见过,便是在书中也不曾读到。他一时看得呆了,搜索枯肠也想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只觉得眼前女子像极了姜白石的词,清婉窈眇,和雅疏隽,又无一语涉于嫣媚。
  元凰瞧了一会儿,才发觉小像左边用钟繇小楷题着一行字,写得是"闻道云英蓝桥,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元凰见画里女子虽无披金戴银,却透有官家气度,再加又是在北辰胤书房中放置着的人像,便猜测是早年亡故的三王妃。他认得题字是北辰胤手笔,再见一派生机盎然之景,料是当日琴瑟和谐,情浓之时随手所作。"云英蓝桥"一词,自是借用了唐代长庆年间秀才裴航在蓝桥驿遇见仙女云英的典故,将画里女子比作是玉峰神女。只是北辰胤分明画得白昼景色,却在最后题了"帘底纤纤月"一句,不知作何含义,让元凰百思不得其解。他存了疑惑,再仔细看画中之人,发现她眉宇之间竟似有愁绪流转——这般美丽灵秀的女子,笑时当是万花为春暗香浮动,此时画里看来却多了分飞絮游丝般无定的缥缈惆怅。
  元凰这厢里看得太过入神,全然忘了自己是偷溜进三皇叔的书房,直到背后有人唤他"凰儿",猛一转头才发觉北辰胤不知何时已立在暗室门旁注视着自己。
  元凰吓了一跳,偷窥被抓到现行,又是尴尬又是惶恐,急得鬓角冒汗,一贯伶俐的口齿也结巴起来:"啊……三皇叔——我,我,我是看……对不起,对不起。"他跳离了方几,险些撞到身后的藕荷宫灯,忙着低头道歉,一面偷眼看北辰胤的脸色。他深深懊悔自己的好奇心,暗想这次真是闯了大祸。
  他虽从未见过三王妃,也从宫人那里零零碎碎听到过一些闲话,知道王妃是钱塘望族之女,皇室中人都唤她眉姬,在世时候深得北辰胤的喜爱。她过身至今十余载,北辰胤莫说再续正室,便是纳娶侧妃延续香火的意思也不曾有过。宫人们每每论及此事,都说看不出天锡王竟是如此痴情之人。元凰此时已然明白此处暗室定是北辰胤独自凭吊妻子的所在,定不允许他人踏足。如今他冒失闯入,还盯着叔母画像良久,以晚辈的身份而言,是极大的不敬。北辰胤纵然碍着他的太子身份不好发作,却恐怕也不会就此不加追究。
  北辰胤本要去前厅见元凰,半路听到弄潮生的禀报,忆起暗室之门尚未锁好,急急赶回却还是迟了一步。他并不介怀元凰发现暗室,却是担心元凰会见到眉姬的肖像——元凰肖母,只因眉姬早逝,长孙含荷也生的眉眼清秀,宫内才无人起疑。北辰胤唯恐元凰见到眉姬容貌生出疑惑,之后事情便不好收场。
  他方才见到元凰看着眉姬的画像愣神,一幅心有所思的样子,赶紧出声呼唤。然而元凰转头望他那一瞬间,眉目神情竟让他忆起初见时候的妻子来——元凰本就同眉姬生得相似,穿得又是眉姬生时喜欢的颜色,更何况十四五岁的俊秀少年因为尚未发身成人,多半带有几分阴柔气质,北辰胤乍一眼望去,几几以为是光阴逆转,伊人重现。
  短暂的愣神之后,北辰胤才将元凰忙不迭的道歉听进耳里。他见元凰面上尽是犯错后的慌张歉疚,并不像是窥破身世秘密的惊疑样子,稍稍放宽了心,反过来温言劝慰道:"无妨的。"
  元凰听三皇叔这般轻描淡写就原谅了他,有些不敢相信。他微微抬头,见北辰胤的目光早已挪离自己身上,而是看向他方才来不及卷好的画轴,神色安宁,的确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他想要解释自己没有恶意,又觉得不论如何擅入书房都是不该,好几次张嘴又合上,目视北辰胤走到案几前面,动手将画轴缓缓卷起。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北辰胤一直低着头,目光驻足在画面上,几缕发丝滑下来遮住侧脸。元凰顿时觉得自己在房中成了多余,他暗忖着要退到屋外去,却又觉得是自己多心胡思乱想,想要说些什么打破沉闷的气氛,于是断断续续道:"我看房门没锁才进来……我,我真不是存心的……我……我……嗯,三皇叔画得是谁,画得真好。"
  "这是亡妻。"北辰胤淡淡答道,听不出言语下的心绪波动。元凰站在他背后,也看不到他此时候的表情。他虽然早猜到了这是三王妃,此时听北辰胤亲口说出,感受又是截然不同,莫名地觉得一阵失落,好像自方才起就一直在暗地里希望画上的女子只是北辰胤萍水相逢的秦楼秋娘罢了。他不知道要继续说些什么,只得道:"王妃娘娘生得真好看。"
  皇族男性之间无论辈分,互相夸赞女眷虽无不可,却并不寻常,只因稍有不慎就有轻薄之嫌,易遭闲言蜚语。三王妃是元凰的叔母,元凰在北辰胤面前这样直接赞美,严格说来可算是无礼的举动。北辰胤听他那么说,并无不悦的意思,将整理好的卷轴放回案上,转头微笑着道谢:"太子美言了。"
  他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随意,唇边笑容带着欣慰回护,仿佛三王妃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元凰一时间不知当怎样接话,只好也讪讪地笑起来,跟在北辰胤身后走去外面书房,看北辰胤回身将门仔细掩好,这才发现木门上安置的是极其精巧的内向盘扣锁,从书房一侧看去只见一扇镂心雕花的木板,还道是镶嵌在墙上的壁挂装饰,是以他以前多次到访都未曾察觉。安置内锁的想法看似简单,工艺却及其复杂,遍寻北嵎也只得一二人有此本事。元凰见到那把锁,越发觉出王妃画像对北辰胤的重要来。北辰胤虽然没有责怪,他仍然心有不安,思前想后,越发惴惴道:"三皇叔,都怨我不懂礼数。你一定生我的气吧。"
  北辰胤锁好小门,回过身来望着元凰,又说了一句"无妨的",目光确然没有掩饰愤怒的痕迹,他接着又解释道:"我也并不常进到里头去。今年是亡妻的双七,我才想到要去看她。"
  北嵎皇家同平民一样,死者祭奠讲究逢七之数,这其中又以诸如头七,三七之类单数为重,逢到双七、四七的年份,通常都只在死者家内举行仪式,亲属并不上门治丧。元凰今年十四岁,距离眉姬玉殒也正好十四年,故而北辰胤才有双七之说。元凰自然不会想到三王妃同自己生辰的关系,听北辰胤这一说,联想起三皇叔的心情,不由得难过起来,低下头去,又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北辰胤道:"我知道你并非存心。"而且,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今日能够见到你,又听你说她生得好看,以眉姬的性子,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然而元凰此时却已经不是为了方才无理闯入而道歉,而是恼恨自己提起了北辰胤的伤心事。他方才得知这是北辰胤念念不忘的三王妃,最开始时候的确有些闷闷不乐——不管是情人间的爱慕,知交间的钦佩或是亲人间的仰仗,若你一直想要亲近的人心中早有一个比你更重要千倍的人,换作是谁也高兴不起来。只是元凰虽然觉得失望,对三王妃却没有妒嫉的意思——一方面王妃亡故多时,徒留画中倩影只让人心生叹息;另一方面,元凰虽没认出王妃同自己容貌相似,下意识里毕竟觉得亲切,全没有生出恼怒——便是这一番别扭的失望心思,也只迂回转了半圈,就被更浓重的懊悔所取代——今日实在不是适合探访天锡府的日子,他不知情,还穿得这般光鲜,原本要见三皇叔的欢喜心情一下子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安慰,想了片刻只是道:"我方才不该问,再惹三皇叔伤心。"
  例如节哀顺便之类的委婉慰问言语,元凰非是不懂,只觉得此时说来显得假了。北辰胤听他真心劝慰,心下颇是感动,再次安抚他道:"太子言重了。我说不必介怀,并不是假意客套的话。"
  元凰仍是不信,还要再说些什么,北辰胤走向书桌后坐下,将搁置着的毛笔拿在手上,这才看着元凰道:"你平日里不是喜欢姜尧章的长短句么?怎么不记得那首《元夕有所梦》?"
  "啊?"元凰读书虽然涉猎甚广,多半专注于兵法国论,诗词歌赋只为消遣所用,从来不是北嵎皇族教育所倚重之处。他喜欢姜夔作词,也只在以前同北辰胤偶然说过,不敢让长孙太后知晓,不想北辰胤居然还记在心上。他此时听北辰胤突然提及,回想起词中的句子,果然正是三皇叔如今心情的写照。"皇叔是说,'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听山鸟啼'这两句么?"元凰轻轻念道,又忍不住转头去看锁住的暗门。
  "不。"北辰胤回答他:"是一句'人间别久不成悲'"。他招手让元凰走到身边:"你的年纪还小,以后就会慢慢明白。再是亲爱的人,离别时候纵是伤痛入骨,天长日久之后,终究会淡漠下来,即便心里仍是记挂想念,也总再及不上当初。"
  若是平日,北辰胤决不会对元凰说这样剖白心思的话,只因今天元凰同他谈起眉姬,言语间甚是融洽贴心,一时之间让他觉得仿佛父子已然相认,再不用将心境遮掩。他这句话说得很是平静,元凰听着,却宛若是在耳边倏然轰鸣起沙场上的雷雷战鼓,眼前居然一幕幕闪现出他幼时的画面,六岁那年在皇城外看着北辰胤的背影远去却无能为力,八岁那年被父皇从病榻前冷冷推开却无法大声哭泣……他猛然觉得北辰胤方才的这一席话好像是诀别的言语,无端害怕得浑身冰冷。元凰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他握紧拳头,大声道:"我不会这样的,我一定不会的!——喜欢的人,离开再久,也还是最亲爱的。我心里想他念他,越是见不着,想念只会越深,又怎么会淡漠下来呢。"
  北辰胤见元凰神色突变,说得激动,眼中几乎泛出泪来,只以为他想到了死去的父皇,被勾起了伤心。毕竟的,在元凰心里,只得北辰禹这一个父亲,左右无可取代,而北辰禹又偏偏是死在自己手下。这件事情,也许元凰迟早总会知道——北辰胤这么想着,心也微微酸楚起来,抬起手去擦元凰润湿的眼角,不防备被元凰一下子将手紧紧抓住。元凰神色严肃地盯住他,牢牢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胸膛起伏着没有言语。
  "没事了。"北辰胤伸出另一只手去拍拍他的头,"你上次不是说,隶书总也写不好看么,要不要我今日教你?"
  元凰又愣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松开了北辰胤的手。北辰胤抽回手去,往已经干涸的砚中加水。元凰自觉方才失态,伸手抢过墨石,低声道:"我给皇叔磨墨"。他低头看去,见到桌上暗紫砚台古朴雅致,正面雕着两只白鹤,对着下方一颗有睛有晕的石眼,磨墨时候寂寂无纤响;砚台侧面还暗雕着八仙图案,形神俱备。元凰手下忙碌,嘴里忍不住道:"三皇叔这里的砚台,都这么讲究。"
  "若是太子喜欢,就拿去吧。"
  "啊,不是。我又不工书法,拿去就糟塌了。"元凰赶紧解释,北辰胤此时在桌面摊好了字帖,站起身来,示意元凰坐到椅子上去。元凰自小的功课都有玉阶飞督导,北辰禹在时偶然检查,从没有被北辰胤测问过。眼下北辰胤不是正式要考他书法,他却紧张起来,一面坐到椅上提笔,一面先给自己留好退路:"我写得可不好。"
  北嵎以正楷为公文通用,元凰自幼练习,一笔钟王小楷写得内秀外刚,可算得上品,北辰胤也曾经见过。但少年手底毕竟控笔力道不足,写出的隶体虽然称得上端正好看,却软趴趴的没有骨架支撑。元凰对着贴,认认真真写完"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这一句,瞧着同先前两句笔法实在相差太远,便停下手来。
  北辰胤本来在旁边看着,此时走到椅子背后,倾下身体,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握住元凰的手向纸上划去:"隶书字形淳古方圆,尤其讲究紧凑截齐。当停笔时便要当机立断,万万不可迟疑。"说话间写完一个"秋"字,最后一捺还未用到极致,便猛地顿笔抬手,力透纸背。
  元凰被北辰胤手把手地教字,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来,一下子也顾不得书法,回头问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没事了。"北辰胤的眼睛没有离开纸面,继续牵引着元凰的手写下一个"风"。元凰将头转回到桌面,又说道:"秋狝那天,我原先没听说三皇叔病了,不然不会硬缠着皇叔的——呀……"他只顾说话,没有留神手上,一时跟不上北辰胤笔下转折,拉出一道墨痕。
  "能参加太子十四岁秋狝,是朝中诸人的荣幸,何况我只是小病而已——你的脚可好全了?"
  "嗯,早好了,只是母后不让我出宫——老师早先来探望皇叔,我托了他带了话的。"元凰随着北辰胤的手腕开始写下一个"萧"字,"老师同你说了罢?"
  "说了。"北辰胤应道,将玉阶飞的狡猾按下不表:"多谢太子费心。"
  "噫,这有什么。"元凰有些不解,又觉微微不满:"三皇叔说话真见外……"他就这般同北辰胤一问一答,直到写完了整首诗歌,元凰独自在宣纸下角添上"北辰元凰"四个字,又把笔交给北辰胤:"三皇叔也落个款吧。"
  北辰胤依言写上自己的名字,元凰便把这幅参差不齐的书法卷起来,虽然写坏了,也要带回东宫去。北辰胤由得他,在元凰临走的时候叫住问他道:"凰儿,秋狝时候的雪松狮,你喜欢吗?"
  "三皇叔不是送了伯英么?"元凰当日听说这件事,还偷偷气恼了一下,碍着面子没同别人说,现在倒已不再计较。他虽然正值争强好胜的年纪,却因为父皇早丧,地位又非同一般,比其他孩子更懂得为人处事的道理。他明白自古圣君必然胸襟开阔,莫说三皇叔将松狮给了伯英,即便是先给了自己,若是惠王家的世子喜欢,他也该让了他们。一国之君虽握有生杀大权,在许多小事上却远不如平民黔首随心所欲,而是需要顾全大局忍痛割爱。除了江山龙椅,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当然,对于现在的北辰元凰而言,大约还要在"江山龙椅"四个字后面,添上"三皇叔"这一项。
  "既然伯英提了,我想你大约也是喜欢的。"北辰胤道:"府里还留有一对做种,若是喜欢,就带回东宫去吧。"
  元凰想要答应,又觉得不好意思:"三皇叔自己不留着吗?"
  "不用。"北辰胤拍拍他的肩膀:"好的猎人不需要猎犬。"
  这话正是元凰秋狝时候的赌气言语,他听了忍不住笑出来:"谢谢皇叔。"

  那日元凰在王府用过午膳,直到下午才回转宫中。冬日里天黑得早,他兴致勃勃地逗弄了一会儿天锡王府送来的松狮狗,便到了晚膳时间。从王府回来之后,元凰总若有若无地惦念着三王妃像上的话语,想要明白其中含义。他不能去问玉阶飞,一人冥思苦想了小半个晚上,还是抓不到要害。他拿过架上一本《东坡词》随手打开,正巧翻到一首《南歌子》,中有"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一句,元凰反复默读几遍,似有所悟,把书放在一旁,信步走出门去。
  此时正是十一月初三,元凰从中庭一直向外走去,也不停脚。东宫侍卫们见他只身一人,知道他没有令牌出不了皇宫,又因为宫内一贯防备森严,倒没有太过担心。元凰怕被太后宫中的侍女撞到,便一直往太和殿的方向走——太和殿本是皇帝准备上朝下朝的地方,在元凰小时候最是灯火通明。如今北嵎帝位空悬,太和殿长久无人驾临,原先的管事太监也被调去别的地方,反成了宫中最冷清的所在。元凰一路走来,迎面碰到一小队巡视的守卫,见是太子不敢打扰,低头行礼后从他身边匆匆经过。他们走远之后,元凰隐隐约约听到其中一人抱怨道:"今儿个月色那么暗,刚才太子过来,都差点没看清。"
  另一人接道:"可不是,今天初三,正是眉月呢,能不暗吗?"
  元凰闻言一怔,却不敢马上抬头,低头盯着地面快步向前走去,也顾不到会不会撞上人。他一直走到太和殿附近,听左右巡视脚步渐歇,这才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仰头向空中望去,但见一轮清冷弦月依依斜挂,欲笑还颦,可不正像女子的一弯秀眉!
  他此刻方是恍然大悟,画中"帘底纤纤月"一句,比得原是王妃的眉黛,再连着前头两句看来,通篇竟是相思之语——元凰本以为那幅画是北辰胤新婚燕尔时候对妻子的描摹,如今想来,却原来是眉姬逝后的追思。"云英"一句虽如他先前所想,是将眉姬比作仙子,却并非言其绝世姿容,而是言其缥缈归去不可追寻;配上其后"行人曾见"中的一个"曾"字,惘然伤痛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北辰胤仅凭记忆便能将人物画得如此传神,而那女子杨柳荫下的回眸浅笑,非是陌上相携,却是灞陵惜别。
  元凰想到这里,蓦然觉得心痛,"说什么人间别久不成悲,都是骗人的。"他低下头去喃喃道,恨恨在地上蹬了两脚:"都是骗人的!"
  他说完正要抬头,猛听见旁边的树丛里传来异样的响动。元凰以为有人偷听,面色一寒,沉声喝问道:"谁在那里?"


八 鸳梦

  元凰一声喝问方才出口,树丛里立即寂然无声,片刻之后才仿佛压抑不住似的,又断续传来若有若无的动静。元凰本来以为是风吹草动或是受了惊的小兽,方才的问话不过是习惯使然,并没有想要得到回答,此时见那声响似乎对自己的问话有所反映,才知树丛中极有可能是藏着人。他暗惊之下更是紧张戒备,对方既已经对他的行踪有所觉察,他也便无隐藏的必要,一面留心着身后,一面要大声召唤不远处的守备侍卫:"来……"
  他一个"人"字尚未出口,便听得有人低呼一声"太子",树丛中响声大胜,片刻后扑出两道人影。元凰不及细想,已足下用力,后越了一丈有余,正要抢先出手自救,却又见那两条人影齐齐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像是要攻击他的样子,倒反像是跪地哀求。
  元凰存了疑惑,没有继续喊人,打量起扑跪在面前的二人来,细看之下,宛如当头一棒,浑身猛然一震,又不自觉地后退了数步方才站定。明明是初冬的天气,他却忽地觉出燥热来,尴尬慌张地不知要将手脚摆放在哪里——方才从树丛中闪出来的,与其说是两道人影,无如说是连接在一起的两具人体来得更妥当些——此时面对元凰拜倒在地的,竟是不着寸缕的一对男女,衣物胡乱地揉团在一起,各自抱在胸前,女子的裙带却失了一头,悠悠然牵扯出去,缠在了男子的身上,在逐渐冰冷的夜风中颤微微的摇晃。
  天空里一轮纤月羞怯地探出头来,颜色越发惨淡,参差不齐地投射在白花花的人体上,晃得元凰睁不开眼睛。他好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挣扎着想要呼吸,觉得整张脸连同脖子一起烧了起来,真恨不得耳边的风再寒冷刺骨些。他的思绪也像女子胸前的衣服似的,被紧紧地揉成一团,混沌堵塞在脑中。赤裸胴体上反射出的炽热光线同暗处的阴影胶着模糊在一起,在元凰眼前被撕扯拉长,昏花成一片不能辨识的光怪陆离。
  元凰呆愣愣地站着,脑中有个声音大喊着让他闭上眼睛转身跑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僵直不动。他面前跪着的女子紧紧并拢双腿想要遮掩住下体,用衣服牢牢挡住胸前,仍旧能够约略读出柔美浑圆的胸部曲线。她纤细的肩膀因为哭泣而不断耸动着,随后慢慢地扬起脸来,紧咬着嘴唇,害怕绝望的泪水铺满了秀气的脸蛋,眼中露出小兽般卑微哀求的神色来:"太子殿下,"她瑟缩着反复低声哀告道:"求求殿下,这次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元凰见了女子的脸,又听到她的声音,这才认出是东宫里服侍他的宫女容萱。容萱比他稍长几岁,性子一贯柔顺,是当年长孙太后特意从慈宁宫选来送到元凰身边的。容萱身边的男子他并不认识,却粗略有些印象,从衣物来看也当是宫中侍卫。元凰虽然对这张带泪的脸很是熟悉,此时却不敢轻易相认,总觉得这张面孔虽然属于他所识得的少女,缺了衣物遮掩的身躯却是全然属于另一个诡异的陌生女子。侍女皎洁的脸蛋同娇美的身躯在元凰面前被怪异地割裂分离开来,让少年觉得他面对着一只非人的怪物,心生恐惧。
  容萱见元凰看着他们并不答话,没有表情的清秀脸庞显出些不近人情的冷然。她更加慌乱恐惧,却又不敢大声哭泣,只是一个劲儿地与身边同样颤抖着的情人一起,不住地往地上磕头:"殿下,殿下……"她的声音拖拉出长长的泣音,在空旷的太和殿前显得很不真实:"容萱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殿下,求求殿下了……"她慌不择路,重复着同样的言语,声音如同蜻蜓透明的翅膀一样虚弱地震动在空气里。
  "啊……"元凰终于张开嘴,发出一个空洞无意义的音节,掉落在地上碎裂开去,打散了方才的寂然焦灼。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的,慌不迭地将眼睛移往别处,仿佛他才是犯错的罪人。他的双手交迭紧握着,原本干燥的手心一瞬间渗出许多汗水,好像是被雨水浸透了。
  "你……"他本想说"你们先起来吧",又尴尬地想到他二人此时一丝不挂,便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偷情的男女听元凰开口说话,知道他们的审判即将来临,求情的声音更为哀切,低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我不叫人。"元凰终于说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远方,声音干涩着没有起伏:"容萱,我明日就同母后说你家中老父病危,放你出宫,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他想了一想,忍不住瞥一眼跪着的两人,又害怕似的立刻避开了目光:"你如果想跟他一起……明日将他的名字报来,我一并放他出宫。"
  绝处逢生的侍女欢喜地再次落下泪来,哪里还敢再要求些什么。她又怕这是太子设下的陷阱,同身边的男子捣蒜般的磕头称谢,口中还不住地说着"小人不敢","奴婢不敢"。
  元凰仍是不愿转头,他沉默了一会儿,本想就此走开,却又看着面前的空气再次问道:"你不要我放他出宫——你们不想在一起么?"
  容萱同那侍卫均是一愣,互看一眼,赶紧伏地不起,一面谢恩,一面颤声道:"奴才们万万不敢再有所求。"他们二人厮混已有一段时日,只因为她是太子宫中的侍女,不得随意出宫去,只能几番在人迹罕至的太和殿侧相见缠绵,本以为可以就此瞒天过海,谁料到今日被太子撞了个正着。他们本以为在劫难逃,太子却宅心仁厚大发慈悲,让他们拾回一条性命。还能够见到明日的太阳,对他们而言已然是万幸;那侍卫想着太子原本并不熟悉自己,如今月色昏暗也看不真切形容特征,日后在宫中相见,太子只怕也不会认出是他,哪里愿意明日再寻上门去,通名告姓自投罗网。更何况,又有谁能担保太子明日不会临时更改了主意——他虽然喜欢容萱,却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在步步危机的皇宫里,如他们这等谨小慎微的低下人物,紧要所求的便是万事平安明哲保身。所谓爱情相守,不过是一种短暂奢侈的享受罢了。
  元凰听罢,不再答话,不想再逗留片刻,转身快步走开了。他向着东宫的方向走,步子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成了奔跑。他的心跳得很快,一次次大力得撞击在胸腔上,直到让元凰觉出疼痛。他不住埋怨自己为何要走去太和殿,又深深憎恶容萱的不知检点,初冬燥白的月光打在前面的路上影影绰绰,他脑中自动浮现出两具交迭起伏的白皙身躯,厌恶地甩甩脑袋,加紧了奔跑的速度。
  好容易奔到了东宫,他怕下人看出端倪,有意放慢了脚步,稳稳当当地向卧房走去,一面关注着下人们的脸色神情,唯恐他们询问。入了房间,宫女们按照惯例上来替他更衣洗漱,他本能地立刻跳开,不想让她们碰她。宫女们被太子的异常举动惊得脸色发白,元凰整整神色,让她们赶紧下去,只推说今夜太累,要立刻休息。
  待宫人们散尽,他一把掀开被子,胡乱地将靴子外衣除下扔在床边,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待到呼吸稍稍平复的片刻之后,他方才松一口气,一片白生生的光影却渐渐移近,在他眼前左右晃动,挥之不去。元凰又觉出热来,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将盖在上层的丝被掀掉一角,将一只手臂搭在被子外头。他想把今夜的事情统统忘记,无奈那片陌生的白光忽明忽暗,周而复始,不怀好意地徘徊不散。他赌气地拉过被子将头蒙住,混沌闷热的感觉霎时奔涌过来,让他的头脑逐渐昏沉,呼吸也最终变为平缓规则。
  他于是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始,他见到自己独自行走在一条杨树夹道的笔直小路上。天气很好。好像是昨夜里刚落过雨,把草木洗涤得干干净净,就是在林间飘拂着的风,都格外清爽。元凰第一次嗅到了空气的味道,好像一曲夹在诗经书页里的,采莲女的绫歌。风吹过树梢的时候发出哗哗的流水一样的声音,重重迭迭的绿叶却静止着没有摇摆。元凰丝毫不觉得奇怪,只一味走着,他看到周围的草木以一种奇特的韵律波动着,好像正在缓慢得沉入湖底。
  脚下的路元凰再熟悉不过,知道路的尽头就是宫内靶场。北辰胤在那里教他练箭,从九岁开始,他每个星期都要走上一遍。以往元凰总是心急火燎地跑去那里,今日只是慢腾腾走着。他时不时地低头去看,有时候觉得是自己迈着步,有时候又觉得是脚下的路正在向前耸动。小路似乎比平日的时候更长些,元凰望住路的尽头,心中没有升出期盼雀跃,却酝酿着不同以往的安宁沉静。
  靶场上早已整齐摆放好了弓箭同草靶,却没有周围服侍的亲兵,元凰一眼望去见不到人影,困惑地围绕靶场转了一圈,再回过身的时候,赫然看到一道身影立在他方才进来的地方。地下影子因为今日天气的缘故分外清晰,勾勒出那个人俊颀的轮廓,在他脚边拉的悠长。
  元凰识得那人的衣着打扮,却看不真切他的脸。那人的头发一反常态地没有梳成发辫,而是披落下来泻开在肩上,从脑后直垂到腰际。从小到大,元凰只见过一次北辰胤披散头发的样子,还是在那年北辰胤遇刺受伤,元凰一人陪在他床边的时候。阳光打在对面男子的长发上,却没有折射出一丝光晕。他的头发好像是广袤的黑夜一样吸尽了光华,又像是山渊中的潭水一般深沉。
  元凰默不作声地向他走去,脚步踏在泥土地上,却看不见激起的细小尘埃飞舞。他来到男子面前,还未及开口,男子便温柔地微倾下身体,在元凰还没有看清他表情的时候,将少年青涩柔韧的身躯搂在怀中。
  这个动作不同于以往对于幼辈的关爱,夹杂着元凰从未体会过,却可以立即懂得的复杂情感——那是一个爱人之间,真正的拥抱。元凰从没有想象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也没有任何的诧异不满,所有的理智逻辑在那一刻被摒除出去,只剩下被温馨甜蜜包裹着的,逐渐放松了僵直身体的少年。元凰看到那人墨蓝色的头发一寸寸滑落,因为两人的亲密姿势而轻刮过自己的脸颊耳廓。发隙间遗漏下些许阳光,调皮的攀爬上少年初具英气的脸。他忍不住抬起手去回拥抱着他的男子,将白皙的手指掩埋进他背后安静的长发里,力道由轻到重。
  太阳直射进元凰的眸子,织成七彩的锦缎,让他不得不闭上一直努力睁大的眼睛。因阳光刺激而涌出的泪水在元凰闭目的瞬间落下来,他把脸深埋进另一个人的肩窝。
  "我不知道,你的头发原来有这样的长。"他喃喃地说道。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回到了他的卧房。他仿佛是大梦初醒,北辰胤就坐在床边,侧着身子,像方才在靶场一样搂住他的肩膀。元凰直起身体细细打量,想要再次确定身边的人。他只看到那人似笑非笑地垂下眼睛望他,眼角眉梢都是怜爱。这样的神情全然不像是平日的三皇叔,元凰蓦地紧张起来,正想要推开他去,却嗅到一股辛烈芬芳的独特香气,不知从何处而起,突然绽放在屋内,烟雾一样在他的床边聚拢弥漫开来。那是辛术混合上熏衣的苦艾草,再加上金色木犀花朵而成的香味,元凰只闻过一次,却记得无比真切。那是自边关带来的味道,是在父皇离开后他崩溃哭泣的那个四下无人的静默秋夜里,从耐心安慰他的男子臂弯间散发出的,只属于三皇叔的味道。
  这种独特的芬芳让元凰瞬间心安,他抬头望进男人的眼眸,只看到层层交织而成的宠溺心疼,逐渐放纵自己沉迷下去。他试探着伸出手去,犹豫片刻之后终于放上男人略显凉薄的唇角。他用心注视着,不敢有片刻的疏忽,手指一寸寸地挪动。男子的嘴唇在元凰敏锐的手指底下平缓起伏,冰冷而且光滑,适时平息了少年心中即将升腾的火焰。
  北辰胤似乎并不诧异于元凰的失礼,任由他行动,片刻之后抬起手来抚摸过他的鬓角,动作优雅镇定得如同今日在王府中他替元凰拭干眼角,却多了一份从不曾有过的亲昵暗示。元凰被这种毫无保留的纵容所鼓舞,由如履薄冰直到放肆无状。他倾过身子仰起脸,想用自己的嘴唇代替手指。
  北辰胤仿佛明了他的意图似的,在他还未碰到自己之前,微笑着低下脸来,极其轻柔地吻住了他。他的吻并不如预想中的霸道掠夺,而是充满了耐心的抚慰,一点一点品味着少年甘美的嘴唇,由浅尝直至深入,就好像是他作画练字的时候,每一笔都恰到好处,经过深思熟虑。
  元凰慢慢学会生涩地回应,他的嘴唇追赶应和着引领者的节奏,一下下轻吮。这时候方才辛芬的香气又仿佛凝成了宫中新酿桂花酒的温润香味,依附在男人唇畔,不一会儿就让少年醺醺欲醉,直到仿佛不能呼吸。
  元凰才恋恋不舍地将脸移开,重新拾回紊乱的呼吸。男人的吻便从他的嘴唇流连到脸颊,又往下蔓延直至颈侧。他抬起手,毫不费力地将元凰从衣物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修长的手指尽力伸展开去,指背诱惑似的轻搔着少年的颈项,随后又沿着他光洁的脊背一路滑落,越过腰际继续往下,沿途留下一连串火焰,燃烧起炙人的热度。
  元凰第一次感受到两个人可以如此贴近,摩擦过的肌肤互相传递着体温。这种超乎想象的亲密举动令他害怕尴尬,却又在心底滋生出羞于启齿的愉悦欢欣,慢慢抽枝发芽,充盈四肢百骸。
  男子感应到怀中人的不安,暂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吻上少年的耳后,吞吐的热气吹拂起元凰因为汗水而稀疏贴靠在颈上的柔软头发,带来细微的骚痒,引起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别怕,"他轻轻说,那是属于三皇叔的略微低沉的声音,此时却带着不同寻常的喑哑。他单手捧起元凰红透了的脸,中指沿着他的脸廓缓缓摩挲。"快活么?"他靠在少年耳畔问道。
  元凰撇过头去,双手环住另一个人的脖子,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一面又不自觉地将身体更紧密地贴近。呼吸由方才的混乱变为急促的喘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下巴贴住男人的肩膀,手臂低垂下来,试探地摸索着,想要模仿另一个人的动作。
  北辰胤侧过头来,元凰不知道他是不是仍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整张脸,他紧张地期待着北辰胤的下一个动作,男人却在片刻之后将头移转开去,一束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从元凰眼前飘荡而过,比起在阳光下的时候墨色更浓,拂上他的鼻尖,隐隐约约痒起来,同他激荡的心绪相应和,叫嚣着要求进一步的抚慰。
  元凰想要做些回应,脸上的热潮开始减退平歇,周身的热源却向另一点集中。身上覆着的手指的每一处细微移动元凰都能够敏锐觉察,几几让他喊叫出声。陌生的感触同无法掌控局面的惶恐融合在一起,让少年心头顿生出前所未有的羞耻自责。他下意识地试着蜷缩起身体,想要躲避开手掌撩拨起的温度。男人的手指却趁着他大腿的动作,顺势往更深处滑去,元凰倒吸一口气,死死咬住嘴唇,双手在男人背后用力交握,手指因为纠结扭曲而褪去了血色。原本尝试的逃避在那双手掌的包覆下土崩瓦解,身底的温度继续升高直至沸腾。他忍得很是辛苦,本已烧透的脸涨成难堪的紫红,方才微屈的背脊化为紧绷着的僵直。
  "没事的,"北辰胤附在他耳边保证,却没能带给少年太大的安慰。相反的,元凰仿佛是被他有形的声音触碰疼痛,身子无法承受似的颤抖起来。无可抑制的泪水漫过,浸透了他幽黑的瞳仁。
  北辰胤抬起另一只手,由后颈开始,用指腹轻按住少年笔直的脊梁骨,再次缓缓下滑。柔软有弹性的指尖皮肤让元凰禁不住后仰起头来,圆睁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方才锐利的感官在这一刻纷纷退化,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不急不缓下滑着的手指同自己快要断绝的呼吸。待到背后的动作进行至终点的时候,元凰知道他的时间也到了尽头。
  "啊……"呻吟忍不住出口,元凰只觉得一道白光直直辟入脑中,将所有的过去未来同现下的这一刻生生割离。他猛地张开眼睛,从床上一把撑坐起身体。周遭低垂的帘幕上已经透出微曦的曙光,拨开黑暗,将室内映的昏暗阴沉。元凰孤单的影子也被勉强照射出来,投影在床侧的雪白墙壁上。元凰带着迷惑不解,一面匆忙抹尽额头上的冷汗,一面仓皇地茫然四顾,不明白方才的一番前因后果。
  他果然是身在东宫卧房之中,榻边却少了那个本应紧紧将他抱在怀里的人。脸仍旧是滚烫的,方才夹杂着羞耻无措的快乐欢愉,也因为它令人心惊的甘美而显得格外真实;房中却是一如既往的空旷寒冷,初冬清晨的空气略显稀薄,寻不到一丝那人应当留下的,暧昧温暖的痕迹。
  猛然醒悟到事情的真相,少年本来渐渐泛白的脸又一下子血红起来。离经背德的杂乱梦境争先恐后地在他面前回放,梦里诸般的惊喜甜美,都被奔涌而出的羞耻所覆盖湮灭,纠缠着惊惧失措的少年不肯放开。他想要归咎于昨夜太和殿侧那不堪入目的景象,却又不明白为何自己要遭受这样的惩罚。梦里头是他最敬最爱的人,他如何生得出这般肮脏的念头。元凰无路可走的抱住脑袋,只是一味地羞耻着,血色从脸上褪下去,呈现出一种孩子闯祸后的病态苍白。他想赶紧起身逃离这张床铺,突然发现胯下已是濡湿一片。
  于是,天佑十八年入冬不久的一日清晨,在由东宫传来的振聋发聩的惨叫声中,太子发身成人的消息,霎时传遍了整个北嵎皇宫。


九 苍髯

  长大成人,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平常事,即便是在规矩森严的北嵎宫中,也从来都不是需要尽力掩藏的秘密。长孙太后自然为孩子长大而高兴,却也没有将这当作是了不得的大事。她在那一日早上,得了宫女的禀报之后,前往东宫看望元凰。母亲细腻的心思让她感觉到孩子的不安,柔声向他解释了几句,碍于女子的身份无法说的明白。她暗想元凰现在虽然难免害怕,过些时日总要慢慢懂些人事。男女之事,到时终归会是水到渠成,倒也不用她这做母亲的操心。何况元凰一向规矩听话,不是轻浮放荡的性子,也不至同后宫女侍们惹出乱子来,因此本来太后在太子立妃前最应当担心的问题,如今也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太后想到这里放宽了心,看见孩子微微红着脸,抬头不是,低头也不是的尴尬神态,心中不觉升起怜爱。像以往碰到难题犹疑不决时一样,她略带苦涩地默默回忆起自己的丈夫——那个温和的君王若是没有躺入皇陵,必定会在今日起早来到东宫,像每一个合格的父亲那样,同儿子耐心而坦诚地交谈,消除少年无法启齿的疑虑。
  在元凰逐渐长成的岁月里,长孙太后经常会念起早逝的先帝。这种思念初时如同浸湿的手绢一样饱和着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化为干涩平整。想到这里,太后不甘心地侧过脸去,徒劳地期望能从太子的眉宇间找出酷似先帝的印迹,又不可自制地联想到孩子真正的父亲。元凰发身成人的事实让她比以前更鲜明的意识到,当年顶替太子身份的婴儿很快就要登上北嵎的帝位,娶妻生子延续皇族的血脉。在他身后,北嵎的龙脉将永远以一种与史书记载不相吻合的方式代代传承,而事情的起因只因为她当年一时的软弱胆怯。
  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有半刻忘记先皇临终时的托付,留意堤防着北辰胤可能对元凰不利的举动。然而从先皇新丧时候的政局不稳,到如今北嵎上下的海晏河清,北辰胤早已错失了无数个废去太子取而代之的良好时机,让太后开始怀疑素有识人之明的先皇是否在当年错怪了三皇叔——先皇即便对人心洞若观火,毕竟未曾将元凰的真实身世考虑在内。也许正如秋嬷嬷一直念叨着的,天下有哪个父母不是一心向着孩子。即便周身都是铁打的刚毅冷漠,包裹在层层血肉里的心,总也还是柔软疼痛的。
  长孙太后的嘴角噙起微笑,伸手摸摸元凰的脸,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前来东宫的目的。母后习惯性的动作此时令元凰有些不自然起来,他别扭地转头向着母后,想要表达感激的笑容中却只见得到勉强同歉意。长孙太后了解似的笑起来,将手收回。"每个男孩子都是这样,你总是想得太多,"她再次慢声安慰他:"母后还是母后,宫里也都还同以前一样,没什么好害怕的。"
  旁边的秋嬷嬷见元凰仍是没有放松的意思,插嘴打趣道:"这是好事,太子殿下应当高兴才对。再过几个月便是殿下诞辰,过了十五岁,就是真正的大人了,可以迎娶妃子,有什么不好。"
  通常来说,北嵎诸皇子十五岁封王后不久,皇帝便会择日指婚,皇子们完婚一般都在十八岁之前。然而元凰父皇早逝未曾给他指婚,他又是先皇独子,没有兄弟竞争太子之位,也便没有尽快留下后嗣延续香火的压力,大可不必早早操心婚事。秋嬷嬷也懂得这个道理,此时不过是拿出来说着玩儿,想让太子心情好些。元凰听了这话,却如醍醐灌顶,一下子着急的紧,也不仔细想清楚秋嬷嬷的意思,赶紧否认道:"我不要立妃。"
  他这一句孩子气的话,惹得长孙含荷同秋嬷嬷一道笑开来。长孙太后一面忍住笑,一面继续逗他道:"太子立妃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说不要——楚家小姐自小同你玩在一起,你可喜欢?"
  元凰听母后说得认真,愈发着急,额上又冒出汗来,倒将方才的拘束情态忘了大半:"华容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娶她做妃子。"
  长孙太后平日里觉得元凰在她面前谈吐举动甚为得体,偶有国事相商也能说出切中肯綮的意见来,俨然已是个小大人。如今听他说了这句话,方才觉得有些寻常少年的味道,很是单纯可爱。她并不立刻答话,只用团扇掩了口,抿着嘴忍俊不禁。其实她暗地里早已留心打听过,楚华容虽说姿容秀丽,身家也堪匹配,却是个任性妄为的脾气,自小喜欢打抱不平,不知道天高地厚。所幸楚王孙平日都将她留在家中,在皇城中又有一些人脉打点关系,才不曾闹出什么乱子。这姑娘小小年纪已是如此,长成后还不知会是怎样,她虽然能做元凰的直言诤友,却绝非成为皇后的合适人选。太后本是随口提了她的名字,却也趁机试了元凰一试。她得到满意的答复,又消去了一些担忧,看着元凰的眼光愈是疼惜。
  元凰见母后不接话,只道她心中早已有了太子妃的人选。他识得的女孩本就不多,现在又排除了楚华容,恐怕太后是要选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入宫来。元凰越想越是不妙,决定先发制人,开口要求道:"母后,先皇在时未曾指婚,立妃也不急于现在。我的妃子,日后待我自己来选,再求母后的同意,行么?"
  "呵呵,才觉得凰儿孩子气,这句话倒又像是大人了。"长孙太后一直挂心国事,同元凰见面好像是接见外国使臣一般,尽说些官样的问候言语,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说些母子间的家常叙话,"依你这般说来,朝中大臣的女儿,倒好像无一个中你的意。我的凰儿贵为天子,真要较真起来,又有谁配得上你。话虽这样说,日后北嵎总要有个皇后。你想自己选,却要怎样的女子才看得上眼呢。"
  元凰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后的问题。他刚才说要自己选妃,有一大半是为了打消掉母后为他指婚的念头,并非是私下里已经订好了标准。虽说皇族的男子多半在二十岁前成婚,一来元凰年纪毕竟还小,又没有嫡系兄弟左右比较;二来大王爷的两位世子比元凰略微年长,也都未曾婚娶,因而在元凰心里头,总觉得册立太子妃是很遥远之后的事情,尚未仔细想过未来的妻子应当是怎样的女子。他暗想心仪的女子应当是姿容绝色,却也不能只是一味的好看,要好像三王妃那般,让人一见之下便怀有尊敬之心,同时又顿生亲近之意。
  元凰这般胡思乱想了一番,正要措辞回答母后,却听太后讶然问道:"你怎会见过三王妃?"语音在柔和中带着坚持,不允许被问询者蒙混过关。元凰抬头看见秋嬷嬷面色肃然,母后也半敛了笑容,方才醒悟到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他本可以大方承认昨日里见过三王妃的画像,私心里却极不愿意同别人分享他跟三皇叔之间的秘密,于是搪塞道:"啊,我是在宫人们私下谈论的时候听到,都说王妃长得同神仙一样,很是漂亮。"他顿了一顿,又体贴地加上一句:"同母后一样漂亮。"
  长孙太后听出孩子小小的狡猾,疼爱地伸出手去,将他散乱的头发整理妥当垂在胸前。她身上常年不散的檀香味也因为这个动作滞留在了元凰的头发上。"你这孩子,在母后这里最是嘴甜,也不知是像谁。"她一面说着,一面惋惜似的叹了口气:"你想要眉姬那样的女子,却到哪里去寻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凝神盯住元凰的脸瞧,看得秋嬷嬷心里发虚。她唯恐太子觉察出异样,赶紧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娘娘说得是,太子这也是顺口的玩笑话,不是当真的。皇城里头好女子多的是,但要寻到一模一样的,总是找不着了的。"
  元凰顺着秋嬷嬷的话,也息事宁人地笑了数声,应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眼睛却向旁边看去,这是不打算再继续对话的礼貌暗示。长孙太后也觉得她本是来安慰元凰,说着说着却空扯到立妃上头去,现在话语说到这里也无法继续,再帮不上什么忙,便打算起身离开。她临走时候建议道:"今日晚些,我把原来太和殿管事的孙公公调到东宫来服侍你,你看好不好?"
  太后本想按照宫里的规矩,在太子发身成人后将东宫的侍女尽数调换成太监,只留三四个年纪较长又懂得规矩的,可以成为太子大婚之前,性事尝试的领导者。但她知晓元凰平日里不会同侍女们胡乱厮混,又生怕这样一来小题大做反而吓坏了孩子,便打算先将元凰自小认识的太和殿老管事太监调来。宫内的太监虽是阉人,却因为地位同职务的关系,经常成为皇子们在春情猎艳上,最初的出谋划策者,元凰不愿意向太后询问的问题,都可以在孙公公那里获得答案。
  元凰大概知晓母后的用意,答应了一声,脸上却也没有显得如释重负。长孙太后捉摸着元凰的心思,思忖太监毕竟还是外人,于是试探着说道:"近日里西佛国边境粮税征缴不足,昨日你说三皇叔的病已无大碍,我便请他下午入宫商议。待哀家见过他,便叫他来东宫看你。"
  太后本想着元凰在心里必是把北辰胤当成父亲一般看待,大约会愿意同他谈心。元凰听太后如此一说,方才抛在脑后的梦境一股脑儿涌上来,直吓得背上冒汗。他来不及细想便赶紧推辞,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理由,几乎语无伦次:"啊,那个,不用,不用了。"说完他又生怕太后还要坚持,追加道:"母后国事要紧,我学箭时候自会见到三皇叔。"
  长孙太后听他这么说,也不便坚持,微笑着带着叹息又说了一句:"你这孩子,总是想得太多",便转身走了。元凰看着母后的背影,又听到门外宫人们的送驾声音,这才确定太后已经离开。他缩起身子钻进床里,像昨晚一样用被子蒙住头,悄悄吐出一口气。这时候无能为力的恐惧便从胸膛里钻出来,蜿蜒爬向身体的其他地方。
  他无法同任何人坦言他的绝望同惊惶,在默默祈祷梦境不要再次发生的同时,又无法控制地不断回想起那令人心驰神荡的辛芳气味。他不知道该要如何是好,一面挣扎着要逃离出荒诞的记忆,一面却又恋恋不舍地拽住昨夜里遗留下的甘美颤栗不肯放手。自己的身体在昨晚之后变得如此陌生,迅速滋生的憎恶同羞耻让他害怕的溢出泪来。他理智地想着自己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再见三皇叔了,心的另一半却又顽固地提醒他过几日三皇叔要考察他的弓箭,不由自主担忧自己会让三皇叔失望。他蜷缩起身体,又往被子深处钻去,抬头也看不到一点光线,仿佛这样就能将时光倒回到昨天下午,他还没看到太和殿旁那一幕的时候。
  其后几天元凰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他一反常态地窝在房中很少外出,连平日里最热衷的,邀渡江修进宫玩耍的心都变得淡了。他总疑心宫人们看着他的眼神中带有古怪,更害怕那夜在门外当值的两个侍卫听到了些什么不堪入耳的声响,想要借机换掉他们,又唯恐这样的举动反而会导致流言的传播。他会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走去屋后的莲池,只呆得一会儿,又烦躁地踱回屋内,小声埋怨宫人们没有将池内的残荷及时拔去。宫人们听在耳里只作不知,谁也不敢去动太子最宝贝的池塘。
  初时元凰在入夜之后不敢睡觉,生怕再做古怪的梦。他不愿让宫女们知道,每日里都规矩地更衣就寝,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床顶,直到了后半夜,才抵抗不住昏昏沉沉地睡去。令他庆幸的是那样的梦境再也不曾重现,连着几日无事,少年原来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他努力强迫自己忘记,想当这场春梦从来没有发生,本想着逃得一日是一日,然而转眼便到了北辰胤教他射箭的日子。
  最初的害怕同自责过后,元凰思前想后,意识到事情左右无法弥补,又不受自己的控制,怨天尤人也没有任何增益。他后来拐弯抹角地去问孙公公,就说是梦到了不识得的人,怕是上天的预兆,很是担心。公公告诉他梦里头再稀奇古怪的人物都有,男男女女,识得的不识得的,有时候连脸都看不清楚,往往莫名其妙出现,做不得数。元凰听了,仿佛吃了一剂定心丸,渐渐平静下来,他同三皇叔向来亲近,此番梦里见着了,兴许说明不了什么。他现在还小,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总会碰到中意可心的少女,像母后说的那般娶妃生子。梦中种种,只要不让任何人知道,不会造成更大的困惑同伤害,那也没有什么紧要。
  这么想着,元凰为那个梦找到了理由,逐渐坦然,最首要的任务便成了如何瞒天过海,不让别人起疑。他不怕再见三皇叔,却唯恐三皇叔知晓了这场春梦的前因后果,从此不再理他。
  今日逢到练习弓箭,他自忖着几日下来,梦境已记不真切,想着要去靶场见人,一面又觉得心里没底;想要告病,却怕三皇叔看出他的做贼心虚。他明明是起了个大早,却在宫里头磨磨蹭蹭地读起书来,期望着母后能突然传召,让三皇叔赴不了今日之约。宫中下人们见太子埋头苦读不敢前去打扰,看看时辰,又怕三王爷等得心焦,到头来受罚的还是他们这班宫人。他们在太子身边走来走去,故意在装箭囊的时候将箭头的烙铁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试图引起太子的注意。一切努力都失败之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提着嗓子上前禀道:"殿下,今天是去靶场练弓的日子。殿下若不想去,奴才这就去三王爷那里传个话。"
  "我没说不去。"元凰道:"这不是还没到时辰么。"
  那名宫人闻言更是赔笑:"上回殿下同王爷说得乃是未时,现下已近申时——迟了约有一个时辰了。"
  元凰一听之下,惊得将手中的书丢上了窗台,弹下来险些打到那名宫人的脸:"你怎么不早说?"
  方才禀报的宫人低下头去诚惶诚恐:"奴才们看着太子正在读书,不敢打扰——这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
  元凰不理他,跳下椅子来,拿过边上备好的箭囊就走。他本来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靶场,现在一听说是迟到了,只怕三皇叔等得太久,恨不能生出羽翼立时飞去。原先那番犹豫的心思同现在的焦急相比,立时显得微不足道。临行前他还不忘瞪那宫人一眼,吓他道:"若是三皇叔生气了,回来有你好看。"

  从东宫到靶场并不远,元凰紧赶慢走,又经过那条从挺拔杨树中间穿过的小道,一路上只想着怎样去同北辰胤解释。等他到了靶场,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陪同他练武的一小队禁军兵士大概因为列队等候太久,都三三两两寻了有太阳的地方,坐在地下背靠着树干休息。北辰胤也同他们一样,随意坐了,身后正是两株相对着的参天大树。弓箭扎成一束,整齐地横在他的脚边熠熠生辉。
  他侧面朝向元凰坐着,在透明光线底下,元凰第一次注意到三皇叔的鬓角已有了白发。那缕白色并不猖獗,只是细细一道,沿着男人的耳侧攀上去,随后被侍女细心的混入发辫之中无法分辨;在元凰眼里看来,却觉得他一头黯蓝的发色,都因为鬓边的霜雪而显得浅淡了。这缕白发如此突兀,却并未让男人看上去苍老,而是遮掩去了几分他不近人情的强大,另透出一股凛然天成的骄傲自持。
  元凰见三皇叔还在等他,先松一口气,想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又怕一开口便是唐突。他呆了片刻,拼命要编理由,脑中却只一味现出几句词来,他知道这是前几夜的《东坡词》作祟,舌头却极其难得的比脑子更快。在元凰尚未思考清楚之前,已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三皇叔选的好位置,正可谓是'双龙对起'啊。"
  北辰胤仿佛此时才发现有人到来似的回过脸来,稍稍愣神之后,才明白元凰是指他身后的两株大树而言。他站起身来,随手掸落衣袍上挂着的尘土,笑着接道:"'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太子取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凰赶紧解释,却又不敢将他心中所想说破。天知道方才他在心里念的,虽然确是苏轼这首《减字木兰花》不假,却不是这开头一句,而是后头的"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用这样柔婉飘洒的句子去形容三皇叔,想来北辰胤定不会喜欢,元凰此时竟然觉得再合适不过,只是碍着这许多军士的面,不好说出口去。
  北辰胤猜不到他心中的念头,只道他是没了说辞,淡淡一笑,沉吟着又念了一遍:"白甲苍髯烟雨里,呵,苏子瞻果然作得好词。"
  元凰轻声应道:"确是好词",又飞快地补上一句:"不过,三皇叔一点儿都不老——我才这么小,三皇叔又怎么会老。"他不自觉地将两个人放在一起,未曾仔细想过他的年幼同叔叔的衰老,严格说来并无太大的干系。
  北辰胤不置可否地一笑,显然并不在意这个话题,又将元凰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呀,凰儿才这么小,我怎么会老。"他说完将话锋一转,问元凰道:"上次教你还是在秋狝之前,你可还记得学了些什么?"
  他眼见着元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体贴地没问他迟到的原因。元凰逃过一劫,认认真真答道:"皇叔上次说我的箭虽然够准,却还不够快。我本想自个儿练练,后来因为脚伤,一直耽搁下来了——今天皇叔的病才刚好,在一旁看我练着就是。"
  北辰胤点点头,作为对元凰孝心的奖励,感谢地朝他笑笑。这个笑容在元凰看来比往常更为温柔,融进阳光里,同他的梦境重合在一起,把他惊得立刻转过脸去,一心一意瞄准靶心。
  "上次三皇叔答应过,如果练得好了,可以把苍龙弓借我试试",他想,"不过,就算没有苍龙弓,有三皇叔在旁边看着我,也挺好的。"


十 授冠

  十八年初冬的那一场绮梦对于当事人事关重大,对于皇宫的其他人员来说,却不过是被各色职责填塞满了的烦乱生活中,一道颇具趣味的小插曲。东宫的两位宫女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向伙伴们悄悄讲述太子当日在青红和惨白间不断交替变化的脸色,掩住嘴唇小声吃吃笑着,一面不安的用眼角撇向四周,生怕被无关的旁人窃听了去。她们的眼神都因为这个故事而带上了水波一样的荡漾,给她们了无情趣的宫内生活增添了一抹无来由的光彩同期待。
  这段有关太子的传闻在成为良好谈资的不久之后,便被太子十五岁诞辰即将来临的消息所取代,在宫中各处隐蔽的私谈中慢慢消弭。北嵎延续中原的礼仪风尚,男子十五岁都要举行隆重的成人礼,由德高望重的长者为其束发带冠,标志着男子从家中无所事事的"孺子"长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其后便可婚娶出仕。皇室成员在成人礼后便会按照出身地位,赐王封侯,此后即便不愿入朝为官,也可每年领取朝廷专为贵族发放的俸禄。
  北辰望的两个儿子伯英仲远,便都在十五岁的时候,由长孙太后做主封了侯,也便同皇城中的其他贵族一样,加入到购买饲养斗者,送往竞技场角逐比斗的行列。北辰伯英一贯有掌握重权登临高位的志向,同北嵎的青年皇族们相处很是融洽,自然不肯放过结交朋友扩展人脉的大好机会,成人礼过后便迫不及待地成为竞技场的常客。北辰仲远没有大哥这般复杂的心思,而是性子随和,对大哥很是尊敬服从。他不愿意畜养斗者,却也不想落单成为贵族青年中格格不入的怪物,于是便时常跟随着伯英出席竞技比赛。
  竞技场在富山高的巧妙经营下盈利不断,只是自从北辰胤接管之后,就再没有受到过以往的重视同税务上的优惠。富山高有心再次周旋,无奈看贯战场厮杀的北辰胤对狭隘场地间的生死决斗毫无兴趣,不论富山高再三邀请,一次也不曾赏光过。北辰望生性宽厚谨慎,对竞技场激烈残忍的营生也并不赞成。他虽不阻止两个儿子玩乐,自己却不愿同他们一道前往,只推说年轻时候曾经看过,如今觉得厌了。长孙太后一届女流,又笃信佛教,更不可能成为富山高的有力后盾。好在她是个遵奉传统的人,认为竞技场既然在北嵎由来已久,便绝不能轻易废除,还曾为撤销竞技场的特权对北辰胤大发雷霆。富山高眼见着当前的掌权者已无收买的可能,便将目光投往年轻一代的身上,对惠王家二位世子伺候的格外殷勤——待北辰望百年之后,北辰伯英就能承袭惠王的封号,而一旦太子登基,更会将原先散落在各人手里的权力收回。北嵎在可以预见的数年之内就将脱离二王一后的掌控,落入竞技场内纵情玩乐的年轻人的手中。
  对于元凰而言,自由出入竞技场对他并无太大的吸引力,真正让他翘首期盼成人礼的原因,是他将在十五岁之后正式参与国策的议论评断——北嵎太子虽然要等到双十年纪才能正式加冕登基,在成人礼过后便可同大臣们一起上朝商议政事。在十五岁之前,他所做的是尽力了解北嵎的权力分担、朝中的势力分布,每日国家里发生的大小事物,长孙太后却很少仔细向他讲解。太后的做法自有她的考虑,生怕元凰参与政事之后,大臣们会通过各种手段对他施加影响,在他心智未熟之时便被过早的卷入勾心斗角。元凰懂得母后的担忧,从不曾插手不该过问之事,却觉得自己既然已经饱览群书,下一步便应当身体力行学习治国的道理。他对富山高的提前邀请并无太大兴趣,而是期待着成人礼过后的首次列席听政。他虽然还没有权力作出决定,长孙太后也依然能够禁止他参与某项特定决策的讨论,却至少可以穿起朝服,同二位皇叔一道立在殿上,听诸臣们用平缓的语气谈论在国家的各个角落里上演着的各种生死变迁,偶然也会爆发激烈的争执。
  只有这样,才让他觉得他的国家是鲜活着律动着的,而不仅仅是版图上一圈用水墨勾勒成的平面轮廓同严峻文字。他的国家同他一样拥有生命,每时每刻都在呼吸,成长;每时每刻都有意外发生;而他会在不久之后的将来成为这片土地上一切悲欢离合的操纵者,同他敬爱的父皇一样,在宽大辉煌龙座之上,从十二垂琉后面俯视着他的子民。
  更让元凰兴奋的是,北嵎太子在十五岁生日后还将获得首次完整巡视疆域的机会。与登基前必经的出城考验不同,太子授冠之后的出巡并不以磨练修行作为目的,而好像是一场在辅政大臣陪同下的游玩,让太子在权力交接之前得以亲眼目睹北嵎历代先祖们创下的万代基业,得以明了他即将肩负的重大责任。
  相对于元凰单纯的期待,长孙太后则为了太子成人礼的来临而惴惴不安。虽说西佛国粮食欠收一事,是奸商欺诈所致,罪证确凿犯人伏法,并无牵涉到地气异变,但她总觉得事关守护龙气的西佛国,也许隐约暗示了太子的成人礼无法顺利完成。即便不去担心那触摸不着的龙气,成人礼以及出外巡游的人员安排,也让她愁染眉梢。
  成人礼要请德高望重的老者主持。在皇室之中,这一职务历来由太子或者皇帝的老师担当,然而以当今太子太傅玉阶飞的年纪,显然无法胜任。这些年来边关局势稳固,周遭宵小不敢蠢动,长孙太后便想要召回驻守边关的三朝老臣神武侯为元凰执礼,留下神武侯的心腹夜非镇守边关。夜非一年多前曾特地前来皇城参加太子的首次秋狝,长孙太后同他长谈过数次,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出生卑微读书不多,却懂得恩怨分明的道理。他受北辰胤的提拔从士兵中脱颖而出,后来又得神武侯的重用,如今已经颇具战功,既有震慑边关四族的声名,又有知恩图报的忠义,自然是顶替神武侯暂时掌领边关军队的上佳人选。
  长孙太后虽作这般打算,却有些担心北辰胤会在神武侯离守期间有所动作。自她当年向神武侯同铁常焕和盘托出先皇临终前的担忧,神武侯回转边关之后便一直特意留心二位王爷的动向,时常送来密报让她安心。虽说北辰胤不至在神武侯离开的短暂时间内名正言顺夺了兵权,趁机做些手脚却总是轻而易举——她脑中无法想象出这具体的"手脚"动作,只是好像幼儿忽然弄丢了平日里怀抱着的玩具而不能安枕似的,本能的觉出将神武侯调离边关是项冒险的决策。
  除此之外,陪同太子出游的人选也让她举棋不定。这是太子第一次正式的出宫巡视,虽说时间不长,经过的地方却有很多,还需要去到二国交界的边境。各地官员早已经接到消息着手准备,加强地方治安,到时太子也会有禁军陪同,只是宫外人多眼杂,毕竟不比大内,孩子要去到她无法看到保护的地方,总让长孙太后觉得惴惴不安。她安慰自己说这是北嵎历代帝王必须经历的成长,虽然也曾有意外发生,到最后却总还是转危为安,相较登基之前的历练要安全轻松得多。她明白自己不过是出于一个普通母亲的心理,总觉得元凰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放心让他随别人出宫数日,仿佛是被拐走了似的。
  这样的自我慰籍对于长孙太后而言并不足够,反而增添了她日复一日迫近的忧虑。她再三权衡,还是将玉阶飞请来淑宁宫中商议。有些话太后对玉阶飞不敢明说,只得在言语间反复强调担心太子出游的安危,一面恐怕宫外绿林中的威胁,一面又怕太子的陪同人员选择不慎,反在身边埋下隐患。玉阶飞坐在太后对面,带着他惯有的平静微笑,听太后将已经说过的话再次重复。
  以她的年纪来说,长孙含荷拥有惊人的美丽同青春。她的皮肤很白,除了展颜微笑时候由眼角延伸出去的数条细纹之外,脸孔依然光洁,妆容很是简单,只仿照六朝时候寿阳公主的梅花妆,在额心点了一朵半开的红莲。她的头发依然乌黑光泽,身段也仍旧窈窕,只有在谈到元凰时候的这种母亲特有的喋喋不休,让玉阶飞能够隐约猜测到她的真实年龄。
  "太后的意思,我明白了。"玉阶飞在长孙太后说完之后开口道:"神武侯在大典结束后要即刻赶回边关,不能为太子护驾;太后本要选铁将军,又怕联系上秋狝一事,对铁家过分示好,引来朝中其他要员的不满——况且,太后也怕铁将军生性忠直,敌不过高人的暗中伎俩。"
  "太傅所言极是,哀家正是为此事烦忧。"长孙太后垂下眼睛,似乎自己都觉得这种忧虑过于无稽,不好意思坦言相告:"哀家没有玉太傅的眼力,为了太子,只能多存几分小人心思,事事都要倍加小心。"
  玉阶飞沉默片刻,作为对太后话语的思考,随后摇扇轻笑道:"在玉阶飞看来,此事其实再容易不过,太后原无需如此费神。"
  长孙太后知道他有了好办法,赶紧追问道:"依太傅的意思,当派何人陪太子出游?"
  "哈,太后最顾虑谁,便派谁去。"玉阶飞眼眸的海蓝颜色比一般人更为明晰,好像是打扫干净后的天空:"其人若真有厉害手段,要对太子下手,太后不管派谁护卫,都难保不着了他的道。然太后若派那人亲身陪同太子,他即便原有着谋反的心思,此次也反倒要豁出性命去保太子平安。否则一旦事有万一,正落给太后一个治罪的口实。"
  长孙太后闻言先是一愣,只道玉阶飞是在说笑,脸色转为黯然。待她听了玉阶飞娓娓道来的解释,面容才逐渐开朗释然。她将一直捏在手中的绢帕置于桌上,缓缓地浅笑开来,正是一国之母的端庄态度:"先皇当日所言果然不虚,玉太傅确是当世高人啊。"
  几日之后,长孙太后将元凰找来商讨成人礼的详细安排。元凰不可置信地听母后说出所属意的出巡人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以为会是铁将军。"
  长孙太后看出了他的惊讶,也知道自己此次的决定同以往举动并不相符。她耐心地又对元凰重复了一遍:"这次就让三皇叔陪着你去。我去问过玉太傅的意思,他也觉得这样最是妥当。"
  "可是,"元凰仍然记着上次秋狝的失望,这次格外小心翼翼,"可是,三皇叔朝中庶务繁忙,可能脱不开身。"
  "不会的。"长孙太后笑着允诺他:"太子的事情,他怎会脱不开身。你尽管放心吧。"
  元凰顺从地点点头,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怕母后又临时更改了主意。他离开淑宁宫后特意前往萧然蓝阁拜访老师,想知道他是如何说服了母后。长孙太后虽然从未对元凰说明,元凰却可以感觉到她对三皇叔始终暗存着一份无必要的防备。他多次旁敲侧击都没能够问出太后的理由,却被玉阶飞三言两语解开了心结。
  "这个嘛,"玉阶飞用他常常拿来对付元凰的,不经意的语调愉快回答道:"你是我的徒弟,我当然要经常给些优惠才是。"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藏着些莫名的狡黠,元凰捕捉不到,只是觉得太傅的眼睛今日分外好看。

  元凰的成人礼由国师提前一月占卜了吉日,又经由玉阶飞的肯定,定在三月初的时候举行。仪式依照惯例设在宫内供奉历代先君的太庙,神武侯也在典礼举行的前三天回到了皇城,闭门沐浴斋戒。元凰也同神武侯一样闭门斋戒,不过是在典礼十天前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他的朋友渡江修与他同年,因为不是贵族而未能获邀参加他的成人仪式,而他之后要外出巡边,又会错过江修的成人礼,未免觉得有些遗憾。好在江修并不计较这个,还笑嘻嘻地要他记住皇室典礼的过程,回来好给他讲解开开眼界。
  这是元凰有记忆以来,宫中最为盛大的典礼。他虽然曾随着先皇参加过各种祭祀,却毕竟年纪尚幼,又不是其中的主角,只得站在一旁,先是充满好奇,而后便百无聊赖地看着。而自从北嵎宫中无主,历年的祭祀都由北辰胤一手安排,从简操办,已许多年没有过这般花团锦簇的盛事。按理说来皇子的成人礼比不得祭神重要,然而在皇帝早丧的情况下,太子哪怕并不掌有实权,亦是宫中地位最为崇高之人。因此太子成人礼的重要性,并不下于日后的登基大典。
  三月的气候还有些微冷,神武侯年纪老迈,又是从边关疾驰而来,疲惫尚未恢复,比其他人更畏寒些,因而在吉服外穿着一件皮毛外翻的对襟端罩。长褂用黑狐皮制成,上绣暗色麒麟纹表明他一品武官的身份,内衬绵白缎里,左右各有两条明黄色的流苏垂带,是当年北辰禹父皇所赐。下袍宽广成方形,剪裁得棱角分明,在下摆边缘还镶有一圈紫貂皮毛。在元凰眼中,这件深色端罩配上神武侯雪样苍然的发丝胡须,除了显出一代名将的虎虎威严之外,更透出一股凛然不侵的正气来。
  长孙太后是受礼者的母亲,于公于私都当要打扮的格外隆重。她所着是一套石青色底色的圆领对襟礼服,水平袖口,裙摆分左右而开。轻移莲步时候便露出雪纺色的轻棉里裙,随着脚步婉转荡漾,好似仙子凌波而来。褂子以暗团龙实地纱为底,上面再以五彩缉线绣成八团夔凤纹以及缠枝勾莲纹,以金蓝二色为主,其它色彩间饰其中,更有五枚铜镀金錾花扣镶嵌其上,显贵非常。上衣如此反复讲究,下摆却很是简单,省去了纹路装饰。皇帝龙袍上常用的石青色昭示了她无可比拟的高高在上,而下裙的简素则使得礼服在明丽之外增添了柔和,显出她寡居的太后身份来。她脸上的妆容精致而不厚重,尽数遮掩住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却又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数十年来历练而成的凝持端庄。
  自从父皇崩后,北辰元凰从未见过如今日般严妆的母亲。他站在一个青年的角度,由衷赞叹母亲华艳修饰下的美貌;又站在一个孩子的位置,觉得这样的母后同昨日淑宁宫里向他不住念叨的妇人判若两人,让他感到无由来的陌生。这种陌生并非负面,而更像是登山的游人在不经意间发现了熟悉的嶙峋山石背后隐藏着的桃花源,令人耳目一新。
  元凰的两位皇叔按照宗庙祭祀的惯例,都在吉服外头罩上了符合亲王身份的蟒纹衮服。亲王衮服同太后一样是石青颜色的圆领对襟平袖褂,不过里头用暗云纹理的香黄缎作了衬。领口裹有银色的缎面衮边,正背面各用圆金线绣有九爪蟒龙,两肩上另有比前后稍小些的团蟒纹样,纹饰皆以红蓝绿三晕色为主,下摆用蓝绿晕色绣有江河水波纹。北辰胤早年因战功受过父皇的赏赐,还在衮服背面戴有明黄流苏的背云披领。亲王的衮服不如太后礼服这般细巧精致,却多了几分沉稳恢弘。元凰小时候也许见过几次这般打扮的皇叔,如今在自己的成人礼上看到却另有一番感触。他悄悄地站在一旁,将自己同两位身材高大的皇叔作比较,有些灰心地发现即使经过了成人礼,自己同"大人"这个概念,却还有一段距离。哪怕看着身披蟒褂前来道贺的伯英仲远,似乎也远比自己要年长好些。
  成人典礼自早上开始,在宾客来齐之后,由神武侯给太子授冠。太子不宜像寻常人家的男孩子那样跪着受礼,元凰便一直恭敬地站在神武侯的下首。他初时穿着件浅绀青的外袍,上面绣着三尾一组的夔龙纹,颜色颇为明亮,脚下踏着的也是白色的厚底云头鞋。这是他少年时候的礼服装扮,看着只觉得清新活泼,比不上成人的威严厚重。神武侯取过第一枚缁布冠,小心地替他插在发上——这是寻常人家都有的礼节,象征着男子抛弃儿童的趣味志向,成就成年人的美德。元凰抬起头来,听神武侯朗声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神武侯虽然年老,声音却很是响亮,散在宗庙上空,迤逦往皇城的各个角落飘去,让所有北嵎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君王已经长大成人。皇宫里因为太子成人礼的举行,没有了往日隐藏在各个角落的嘈杂,从而变得很是空旷。老人雄浑的声音也因此清晰地笼罩住整个天空,一直传到了荒废已久的太和殿。殿外的大钟在神武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轰然而鸣,激荡着宫内的画檐绮户都嗡嗡作响。宫外远远休憩着的一群野凫哗然而起腾上天空,从元凰的角度看去,正能见到一群大小不一的黑点整齐远去,仿佛也是为他成人而特意安排的节目似的。
  他跟随着宫人们走往内殿更衣,却忽地对于横陈在面前的未来惶恐起来,他回过头去,视线扫过母亲因为高兴而含泪的慈祥眼睛,扫过神武侯阳光下巍然静立的身躯,最后移到北辰胤的脸上,却正迎上朱纬东珠的织玉朝冠之下,温和注视着他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几乎不能称之为注视,而更像是一种久远的凝望。这样专注的眼神让元凰惊喜万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成人礼对三皇叔竟然如此重要,不知道他竟也会这样用心留意自己在成人礼上的每一个举动。这种突如其来的喜悦给了元凰莫大的鼓舞,让他坚信自己能够面对日后帝王道路上的坎坷曲折。
  从内殿出来之后,元凰已经换上了一套石青衮服,脚下的靴子也换成了黑色。太子衮服乍眼看去同亲王衮服很是相似,只是衣面在暗云龙实地纱上换绣了五爪金龙纹四团,两肩前后各一,间以五色祥云。左肩上另绣有日纹、右肩上有月纹,暗喻皇帝被衮以象天。与亲王明显不同的是,太子衮服外系有一条明黄腰带,龙文金底,其上镶有象征日月的珊瑚白玉,结成五组图案,边缘更围有珍珠二十。元凰来到神武侯面前站定,让老将军为他戴上第二重珠玉冠冕,象征天下权力的交接。正冠之后,在天都太子昂首的瞬间,宗庙内外礼乐齐奏,直冲霄汉,周围肃立着的乐官们都同神武侯一道,念出太子授冠的第二道祝词:"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君德,恩威无疆,受天之庆。"
  北辰元凰便在悦耳的礼乐声中,向太后同皇叔国舅一一行礼,而长辈们在受礼之后,除太后外都向他躬身祝贺,以臣子的身份自居。元凰最后行至父皇的神位前下跪三拜,他起身时候听到连绵不绝的乐声回荡在耳侧,正仿佛他身后延绵不绝的江山起伏。


十一 夜风

  三月正是北嵎最美好的时节,冬方才退尽,春尚未满放,在中原已经桃花遍野绿柳满枝的时候,皇城左近山坳里的艳红梅花才不情不愿地将妍色收敛。往年里元凰随着父皇参加过农人的开耕礼,见到父皇亲自下地,驱牛垦田;他也在儿时同母后一起出去踏过几次青,每次到了宫外,年轻的母后即使不在父皇身边,也会在说话时带上笑容。只是即使这些个出宫的机会,由于他四岁那年一场令人心悸的寒热,也并不是元凰的太子生涯中能够随意要求的东西。直到结识了渡江修,元凰沉闷的少年生活才开始沾染上柴米油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有时候元凰觉得他只要透过宫中的老樟树,就能看到同伙伴打闹而弄得浑身是泥的渡江修。
  即使有了江修,十五岁的北辰元凰仍然像许多年纪相仿的少年一样,渴望能拥有更为刺激新奇的体验。元凰读过许多书,练习过四家书法,虽然只拜了玉阶飞这一个老师,却奇门遁甲九流三教无所不曾涉猎;他还会用好几种兵器,也懂得弹奏古琴。简而言之,若在皇城街上随意寻找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他懂得的东西一定不如元凰一半那么多。北嵎太子有最好的师父,受最好的教育,可他的满腹经纶胸中河山,十数年来全都被装在了皇城东宫中那一间小小的书房里,至多再加上一个萧然蓝阁,却是个比皇宫更不食人间烟火的所在。元凰有时候会羡慕伯英仲远相对而言的自由,至少他们曾花了一天光景,纵马去到比秋狝围场更人迹罕至的地方——游玩对于元凰来说,从来都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十五岁之前如此,十五岁之后更是如此。元凰因此更加珍惜成人礼后难得的外出巡视,更何况身边还有三皇叔的陪同指引。
  元凰抱着这样雀跃的心思,在成人礼后不久带着一小队禁卫军士踏出了皇宫。北辰胤在城门外等他,从皇宫到城门这一段路,便由元凰独自完成。这段路平凡无奇,出宫采办的宫官每日都要走上一遭,但对于元凰来说,这却是他头一次独当一面,再没有铁将军等人在旁提点照顾。成人礼之后,元凰再不能像以往一样把头发随意地绑在头上,而是同大人一般,编成发辫垂在脑后。东宫里的女官们别出心裁的特意替他留出了两股头发,一样缠成辫子,再拦腰折迭起来绑上绞金丝垂在耳边。元凰初时懊恼的让她们拆掉,长孙太后见了倒很是喜欢。
  元凰授冠之日,神武侯替他插上的是顶镶了翠玉的压发迭金冠,从此后便成为太子的常用配饰,直到元凰登基时候方才除下。金冠是请大内工匠特制而成,以一枚翡翠玉玦为中心,向左右伸展出去,上部精雕细琢成蝶翅的形状,在两边吊有玛瑙环佩,正垂到元凰耳廓上方,下部则用寥寥数刀刻出江水滔滔翻卷之势,从正面看去又好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沉稳之中蕴有灵动,逸秀之下暗藏澎湃,正合元凰的太子身份,又兼有刚柔并济的天子威仪。元凰换梳了头发,再加上这顶金冠,最初几日看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不甚习惯。长孙太后喜欢他成人后的打扮,说他好像先皇当年的样子,二舅长孙佑达也同大姐一样,拼命夸他越来越像是个皇帝。元凰此次出行,在皇家而言算是微服简装,在进城送货的农户看来,则无疑仍是个惹眼的富贵公子。他们好奇地抬起盖在草帽下的眼睛,打量队伍中间衣着锦绣意气风发的少年,暗自猜测他是哪位官家刚长成的公子哥儿。皇城的百姓们更是早听到风声,知道太子今日出城游访,就连深居的少女们都早早起来梳妆得当,偷偷销开闺房窗户,想要在马蹄踏过的时候一睹太子风采。
  那时候清晨的太阳才刚刚升起,还没来得及熏散昨夜空气里遗留下来的露汽。早市还没开幕,听不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音。皇城春天的风很是细腻,好像用来编织睡袍的江南丝绸,若有若无地存在着。元凰注意到马队经过街道时候造成的小小骚动,于是像合格的君王那样温和的对着仰视他的人们点头微笑。快要出城的时候,他在马上回过头去,以寻常百姓的角度从远处眺望矗立在城市中心的皇宫,突然间觉得它是如此安静威严,甚至充满了威慑,全没有了往日他熟悉的纷闹嘈杂。
  北辰胤如约在城门外等候。他立在马侧,只带了包括弄潮生在内的数个随从,在太子到来的时候微微俯身行礼。元凰不喜欢他公事公办的客套,赶紧跳下马来叫了声三皇叔,又不满似的说道,三皇叔从小看我长大,何必如此生分的行礼。
  北辰胤说太子已经长大,同原先还是孩子的时候自然不同,礼仪再也疏废不得。元凰没得反驳,又说了一句不必如此,便准备同北辰胤一道启程。弄潮生替北辰胤牵住马,自己却仍旧立在一旁。元凰见了奇怪,问道:"你不一起去么?"
  弄潮生沉默着没有答话,倒是北辰胤替他应道:"按太后的意思,此次只带宫内禁卫出去。她是知晓太子不熟悉我府内侍卫,因而替太子着想。"
  元凰瞬时间为母后的多心而感到惭愧,仿佛他也应当为此承担责任。倘若他有权更改母后的决定,一定会允许弄潮生的同行,如今却只能无言接受北辰胤的退让。北辰胤好像并不介意,同元凰说句"我们走吧",便接过弄潮生手里的马缰。弄潮生向元凰行了个告退的大礼,又向北辰胤低声告道:"王爷一路小心。"
  北辰胤没有答话,只微微顿首便拉转了马头。元凰知道弄潮生跟随北辰胤多年,在战场上共同经历过数次生死,他于是体味出三皇叔的简单动作里有一种无需用语言表示的默契同信任,将皇城的一切可能变故应对都暂时移交给这个有着秀气脸孔的王府侍卫统领。这种默契在过往年月中沉淀而成,而并非是建立在某种特定感情之上的一夕而蹴。元凰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便觉得有些丧气,他想自己纵然能同三皇叔朝夕相处,也终究相隔了二十年的岁月,一辈子都不可能像太傅或者弄潮生那样了解眼前的男人。而后他又记起母后常常会在他谈论三皇叔的时候突然苦笑起来,然后叹息着说道:"三皇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除你父皇之外,这天下又还有谁能够明白呢。"

  离开皇城的日子依旧平淡,没有元凰意想中的激动精彩。太子出游全按照事先排定的行程,全没有意外同随兴,连中午换个地方用膳,都要早一日通知下去。沿途各地接到上面的消息,一早便着手准备,起居膳食,文房车马,样样马虎不得——且不说太子是否像传闻中的那般温良和善,随行的三王爷便绝不是好相与的主儿,若是不小心出了纰漏,摘掉顶戴事小,人头落地便是事大。各地一丝不苟地安排,再加上北辰胤数年管理内务,同地方主事官员或多或少都有过交往,知道如何替元凰打点妥当。元凰一路行来,见到的多是政治清明,黎民安居,偶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教他捉住了,他也懂得为政为君之道,随口议论两句也便算了。
  这些事情若是让楚华容知晓,必定骂他官官相护;若是让江修知道,也难免劝他颁道皇命去惩恶扬善,只是元凰虽然同样有着一颗容不下沙子的清明的心,却更有着居上位者的理智头脑,懂得着眼大局而不是纠缠于细枝末节。玉阶飞在很早之前便同他说过,治国同修身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国家中永远不可能存在有统一的利益。修身养性,单凭一个"仁"字足矣;治理国家,在仁义之外更有取舍二字。其间分寸的选择把握,便是元凰在登基之前所要学习的全部功课。
  元凰明白这次出巡不仅仅是他对地方官员的亲自考查,也是各地官员对日后登上龙座者的资历试验。他在一路上都留意着北辰胤的态度,却很难找到机会询问。数天下来,元凰不是在马背上同领路接送的官员攀谈;就是在厅堂里向当地知府作些例行询问;若是当地建有水坝风车之类的东西,他照例都要前去观看;仔细想来,同三皇叔私下相处的时间反倒不多。有时候他听了当地官员的讲解存有疑惑,当面便去低声询问北辰胤,北辰胤附在他耳边简洁清晰地将事情脉络理清,凡有分析推测之处,约略能中十之八九。元凰愈发的钦佩三皇叔,后来便不敢轻易开口,要待得思前想后考虑周全了,才跑去问三皇叔的意思。北辰胤虽然嘴上不说,元凰从他的言语表情里,猜想他对自己的用功同进步总是大致满意。
  元凰很希望能够再接近三皇叔一点,只是他们一路行来,沿途都安排有人接送,也没有碰到过诸如行刺之类的突发状况,北辰胤对自己已经很是爱护扶助,自己实在并没有非缠着他不可的理由。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他们行至北嵎北疆,同合巍的交接之处,才有所改变。
  北疆多是草原,本是和巍领土,那里的牧民多半不懂官话,在和巍手上的时候便是麻烦不断。北辰禹在位时和巍曾经入侵,被北嵎军队打退,最后不得不割地求和,才将北疆划归为北嵎管辖。领土交割至今已有十六、七年,北疆虽无大事,却也一直不得安宁,委任的北嵎官员被当地牧民商贾驱赶出城亦是常有的事儿。本来元凰的行程要囊括北嵎各处边境,只是在他们队伍抵达的前三天北疆突然发生叛乱,虽被当地官员镇压下去,却还来不及派遣军队进驻。该地巡抚三番五次想要劝说元凰更改行程,都被北辰胤毫不犹豫地回绝。巡抚怕担责任,又单独求见元凰呈说厉害,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边境的混乱情形,言下之意便是太子若执意涉险便性命堪忧。元凰耐心听完,答应会仔细考虑,送巡抚离开后在屋里坐了片刻,忽然想到前几次去三皇叔房里头都开着窗,便唤下人拿来自己一件银鼠皮的披风,搭在手上往北辰胤房里去了。
  而与此同时,北辰胤房中除他之外,还立着一位发色如霜的女子。她的脸相当年轻,眉毛同头发一样尽皆雪白,鼻梁很高,嵌在她小巧的脸上略显突兀,因而也算不得十分美丽,只有一双形状姣好的杏眼,瞳仁是一墨色的黑,同苍然的眉发相映衬,格外引人注目。更为有趣的是,她竟穿着件大袖飘然的七彩霞衣,仿佛是为了弥补她自身单调的色彩似的。她立在北辰胤的对面,恭敬地低头叫了一声主人。房中敞开的窗户正对着远处郁郁葱葱的苍茫草甸,晚风穿梭而出,吹过她缤纷的衣角,把她的头发也轻扬起来,半遮住了过于苍白收敛的低垂眉眼。
  这个女子便是十数年前,曾在天锡王府盘桓数日而引来北辰禹猜忌询问的竹水琉。她本是生于南国的用剑者,为求武道漂泊辗转来到中原,在偶然间遇到北辰胤,被他收为己用——北辰胤虽然按照太后的要求将王府侍卫和他掌管的北嵎禁军都一并留在了皇城,却并不代表他会当真只身一人陪同太子巡访。元凰此行能够如此顺利,表面上是各地尽心尽责,其实倒有一半是北辰胤私下动用暗藏势力的结果。竹水琉是他诸多死士中的一个,平日里为免暴露行踪,甚少在他左右,若是细细算起跟在北辰胤身边的时日,却并不比弄潮生来得短。
  竹水琉对他的忠心毋庸置疑,但是她只称呼他作主人,从来也不肯叫他王爷。北辰胤并不完全明白这样的坚持是为了什么,也许她是想时刻表明自己在他身边的位置身份,又或许这只是一种出自江湖的习惯。——每个人都有一两桩想要带入坟墓的秘密,有时候追根究底获得的真相,反比起懵懂无知带来更多的伤害。
  竹水琉依照北辰胤的安排,从皇城外开始,一路跟随他们到此,现在趁夜而来,也并没有逗留太久。北辰胤照往常一样,听取她早先派人手在北疆探查而得的情况,挑出几个对太子安全最大的威胁,让她设法除去。竹水琉静静听着,时不时微微颔首,脸上没有太多的感情,连抬眼看北辰胤的时候都是很少,似乎是怕她闪烁的眼睛会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心事似的。她低头时候的侧脸比她的正面更为动人,却因为挺直的鼻梁而减去了几分羞赧,同时沾染上了一份在寻常女子身上见不着的刚毅同豪爽。
  "属下知道了。"她用轻重恰到好处的声音说,终于抬眼向北辰胤望去:"属下告退。"
  北辰胤点点头,嘱咐她道:"万事小心。"
  这是一句习惯性的关心,并没有带上太多的个人色彩。竹水琉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她微微点了点头,无声息地迈步走到门口,却突然旋过身来,走近大开着的窗户。所有女子在身着七彩霓裳的时候,蓦然转身都定会飞舞成一片绚烂光景,竹水琉的动作却相当宁静,觅不到丝毫衣袂飘飞的痕迹。她轻巧的将窗棂掩上,又将插销拴好,防止窗户在夜晚被风吹开。做完这些个动作,她仍是没有解释,仿佛这是北辰胤方才吩咐的一部分任务。直到确定窗子已经拴好,她才转过身来,向北辰胤露出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微笑的歉意表情。
  "北疆比不得皇城,春暖要来的晚些。"她说,出于剑客的习惯,言语总不如宫里娇弱女眷们那般温柔:"入夜之后风便凉了,主人要保重身体。"
  她不动声色地好意引来北辰胤的微笑:"你离开南国许久,却仍是这般畏寒。"
  "啊……是。"仿佛没料到北辰胤会回答她的话,竹水琉低声叹出一个不完整的音节,思考着下一句该说些什么。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又低敛着眉眼,道了声:"属下告退。"
  "去吧。"北辰胤扬了扬手,又提醒道:"外面有人,离开时候小心。"
  "是"。竹水琉凝神贴在门侧辨听一会儿外面的脚步动静,身形一闪便往相反的方向掠去。她离开后的一小会儿,元凰就站到了北辰胤的门外。他看房内还点着灯,知道三皇叔尚未安歇,便抬手轻叩了门框。
  那时候夜已经很深,驿馆中的仆人杂役都已回房休息,只剩下今夜轮值的卫兵梭梭的脚步,中间夹杂着不匀称的跺地声,那是穿着单薄的皇城禁卫们忍不住设法取暖。北辰胤将元凰让进屋内,见孩子没穿外袍,料想他本来已经准备休息,并不打算在夜里外出。元凰将捧着那件披风放在屋子正中的桌上,开门见山地解释道:"我前几次来见三皇叔有开窗的习惯,这儿风冷,所以我……"
  他话未说完便住了嘴,眼光正落在房内紧锁起的窗户上。事先想好的关心话语一下子没了出口的凭据,好意的举动反成了多此一举的胡乱操心,这令元凰觉得有些尴尬,又觉得自己有违礼数,好似是深夜专程赶来纠正三皇叔开窗的错误举动似的。他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埋怨地去瞪那扇窗户,责怪它为什么突然合拢。
  这时候北辰胤替他解了围,用满是感谢的口气说道:"我才将窗户关上,太子便来了。有劳太子费心。"
  "啊,无妨的。"元凰回答:"我只是怕皇叔病了——那我告辞了,皇叔早些休息。"他将披风留在桌上,转身向外走去。北辰胤送至门口,替他将门打开:"多谢太子美意。以后这样的事,叫下人来就可以,便是太子亲自要来,也记得带上随从。"
  "我知道了——只是这几步路,不会有事的。"元凰乖巧地应承着,踏出门去。临近草原的风果然比不上皇城中的柔和,而是夹带着劲力盘旋袭来,好像是一条窜出深密草丛的毒蛇。这才刚过子时,外头已明显的比室内多出几分寒意,竟好像是皇城的初冬一般。元凰迎着风,缩起脖子刚想要快步离开,北辰胤又喊住他,去桌上取了元凰方才拿来的披风,展开了裹上元凰的肩膀:"莫着凉了。"
  方才赠送出去的温暖在片刻后又围上自己的肩头,元凰紧了紧披风,不知道当怎样反应才不会显得孩子气。他移下眼睛向别处看去,咽一口唾沫,磨磨蹭蹭得低声开了口:"三皇叔,其实今夜……"
  北辰胤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出声帮他点破了心结:"是北疆巡抚同你说了些什么?"巡抚私下里同元凰会晤的事情,他看在眼里,却不曾加以阻止,只等着元凰自己决定。他本就觉得元凰突然来访不会是送件披风那样简单,如今果然是另有别的心思。
  "是,"元凰承认道:"他说的……很吓人。"
  说完这句话,元凰像孩子时候那样,从披风里伸出手来攀上北辰胤的身体,然后整个人都靠向他的怀抱:"我同意三皇叔的意思,北疆的行程不能更改,若非如此,不能彰显我朝天威,更是助长了乱党气焰——只是,听巡抚这般说来,纵有夸大之处,我也还是觉得……"
  这种在伤心恐惧时候扑到皇叔怀里撒娇的举动,元凰十岁之前虽然常做,长大之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北辰胤犹豫着是否该把他从怀中扶站起来,然后要求他像大人一样面对问题。然而即使经过了成人礼,他的孩子也毕竟只得十五岁,自小在皇宫中备受呵护,从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恐吓。以元凰的年龄阅历来说,单是他能够坚定继续巡游的决心这点,便足以让北辰胤欣慰。想到这里,北辰胤最终还是抬手环住元凰,像小时候那样给他一个心安的承诺:"有我在太子身边,绝对不会有事。"
  元凰阖起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握住了手心的温暖不肯放开:"皇叔取笑了——我只是,有点担心。"他也不怕被侍卫们瞧见了笑话,低垂下脑袋不愿抬头离去,仿佛只有这样地贴近另一个人,自己才能够变得更加强大勇敢一点。北辰胤没有说话,这样抱着他立了许久,最后再次替他拉紧了披风,送他回到房中安歇。
  北辰元凰便是在那一天里,学会了如何在北辰胤面前撒谎——北疆巡抚的那一通胡扯,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且不论边境局势究竟如何,有北辰胤同皇城禁军在旁护卫,哪里还有忧心忡忡的道理。
  所以那天夜里,他也并不是因为害怕第二天的危险,才作出那番举动的。
  他只是单纯的,很想要拥抱另外一个人而已。


十二 酣眠

  第二日清晨从驿馆出得城去继续向北,元凰目力所及之处便尽是翰翰草海,再也见不着房屋。他幼时在古诗中读过风吹草低见牛羊,如今才知道全是骗人——这一片草甸长的茂密,颜色又深,牧草一株株紧贴着分不出彼此,好像是一洼闷青的死水潭,起风时连在一块儿晃来荡去,看不出哪里还有容纳牲畜的空隙——除非人行到极近处,否则根本是只见草低不见羊。只有席地而起星星点点的牧民帐篷,叫外来客商知道所处之地并非荒无人烟。
  北疆虽有巡抚,北部草原却因为无法建城,一直没有固定的地方官员驻守。从驿馆到和巍边境有百十余里路,又全是草地,无法在一日之内来回,北疆巡抚只好同当地牧民头人商议,安排太子在草原上扎营休息一夜。如此深入北疆地界,即便在他也是少有,他恐怕牧民不能完全信任,又不能放着太子不管,只得自带了一小支队伍跟着元凰的禁卫军以防不测,提着一颗心随队前行,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去看北辰胤的脸色。
  有了昨天夜里的一幕,本应跟在元凰马后的北辰胤为了让元凰放心,今日破例同元凰并驾而行。这在元凰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他一眼望去尽是些新奇事物,便常捡些有的没的,专门去问三皇叔。北疆巡抚跟在后头见太子说得眉飞色舞,才慢慢觉出他开始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若单凭昨夜里他冷淡持重的端坐神态,倒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人也未必做得出。
  这边元凰好容易看清楚了一小群混杂着的牛羊,却都无一例外地趴跪在地上,懒洋洋的嚼着草根。元凰不晓得原来草原上的牛羊平日里都不喜欢站着,稀奇地指给北辰胤看。北辰胤告诉他说,如果牛羊都跪倒在地上,下午便会下雨。
  虽说皇城内外上下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北辰胤,元凰却不信这北疆草原上的古灵精怪,北辰胤也能知道的这般详尽。他正将信将疑的当儿,北辰胤随手扬鞭一指,要他看前方的天空。元凰顺着他的手定睛望去,只见到一块乌压压的云连通了天与地,天上的颜色浓些,好像一床鼓胀的被子将天际四角都塞了个严严实实;半空里的颜色要浅淡许多,看来就像水墨画里染小动物绒毛时候的那一圈晕色,不知道是天空的延续还是扯落的云彩,均匀铺坠到了地面。元凰初时不明究竟,再仔细分辨,方看出那从天空垂落下的淡墨纸面上,夹杂了无数细密银线,忽明忽暗的沉浮着,好像是青丝中丛生着的白发。元凰小时候曾偷戴过一下大皇叔的水晶眼镜,如今乌云背后的草原就好像是那时从镜片后头看去一样,模模糊糊的一片,还稍有些扭曲变形。
  元凰正用心惊叹这从未见过的景色,后面当地的侍卫已经恭请贵宾们绕道而行,以便避过正向他们飘移的雨云。元凰这时方才确信眼前所见确是一场远方无声的滂沱大雨,待得移到近处还不知是怎样的雷霆万钧。他转头问北辰胤为何如此熟悉牛羊习性,难不成是在皇城外秘密开了牧场。北辰胤笑笑答道,这是当年征战时候听牧民们在偶然之间说起。
  北辰胤不像元凰那样受到诸多礼制的束缚,在少年时便常有外派办差的经历。先皇一面器重他的办事能力,一面又想要避免他同二子北辰禹的正面冲突,因此各地凡有危急重大的事儿发生,十有四五会遣了三皇子与其他京官一并前往。北辰胤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初时尚随在主事官员身边协办,几次之后便已成为外派京官们求之不得的助力。他也正是凭着这一次次历练,逐渐积累成就出日后"北嵎第一人"的美名。
  少年时候的北辰胤有着不输朝廷大员们的聪明谨慎,却没有他们的优柔寡断同瞻前顾后,因而常常能够抢在事态扩展之前安排妥善。他曾在私下品评官员的时候同父皇说过,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他的时间应当用来思考,而不是怀疑。这种果断的决策能力并非出自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少冲劲,也不是不懂得等待的鲁莽急躁,而是缜密计划之后抢占先机的必要因素,也因此并未随着北辰胤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流逝,反是愈见深刻鲜明。
  北辰禹继位之初边境叛乱四起,神武侯一人难撑大局,皇帝只能调遣三弟出征平乱。此后北辰胤常居皇城,直到那年发生行刺,才又被调去边关镇守。早年的四处奔波同后来数年的戍边生活,使得北辰胤对于北嵎各处有着远胜于任何一位皇室成员的了解。如果将丰饶的天都比喻成充满魅力的诱人女子,那么他所见到的不仅仅是她美艳妖娆的皮相,更有潜伏于其下的汩汩热血同狰狰白骨——这同样也是他想让元凰了解的北嵎,元凰将要面对的北嵎,不仅仅是国瑞民安万众称颂,不仅仅是盛世华冠四族翘楚,更有万世基业背后,不足为外人道的阴冷艰辛同风雨飘摇。
  元凰并不能了解北辰胤全部心思,只将这当成是皇叔年少时候交游广阔的又一佐证。这时候一旁的北辰胤又补充说道:"只有在草原上才能见着这样的雨景——若在二十年前,这般景色便不在北嵎境内。"
  "侄儿知道。"元凰迅速接口。他熟读北嵎历史,怎会不记得眼前这一片壮阔草景,是三皇叔十七岁时候随着神武侯为北嵎打下。史书上说,和巍蛮夷狡诈善巫,神武侯久攻不克,天锡王遂领上命驰援。王率八百轻骑,夜行五百里,径掠敌营,芟夷大难,诸逆授首,面北而朝。元凰将最后一句在心中默念数遍,抬头见天极骤雨将歇白莽莽一片穹光,俯首看脚下春草初萌碧冉冉四处葳蕤,远处盘绕胡民炊烟袅袅,身侧翻卷天朝衣襟猎猎,但觉一股豪气徒然而生贯穿脏腑,冲口而出道:"三皇叔当日打下的好江山!"
  北辰胤闻言一愣,旋即笑道:"太子缪赞。朝中将才济济,谁不是广有战功,南沂边境是当年神武侯奋战保下,西豳边境则全赖铁常焕父子牵制——我等为人臣子,报君保国,征伐转战,乃是分内之事。"他语意一转,柔声向元凰道:"何人为太子取了江山并不重要,百年之后更是无人记取。苍生黎民所关心在乎的,只是谁披的龙袍,谁守的天下,谁治的社稷。"
  北辰胤并不常用这种方式同元凰说话,他的语气虽然异常温柔,神色却肃然如同操罚生死。元凰被他的神态震地心惊,转开头去沉默片刻,方才喃喃道:"我……只要有皇叔同老师在我身边,我便不怕。"
  "咦,这既是你的江山,又怎能依靠别人。"北辰胤的语气听不出斥责,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他顿了顿,又放缓了声音道:"玉太傅同我,总也不能一辈子在你左右。"
  元凰虽然早明白这个道理,乍然听见北辰胤毫无顾忌地提醒,还是慌了神。他猛地回过头来,辩白似的申诉道:"可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要等到我也老了以后——三皇叔同母后都答应过父皇要扶我登基治国。我,我当然要依靠三皇叔。"
  说话间暮色已渐渐垂下,北疆巡抚怕夜露难行,早早吩咐士兵们搭起帐篷让太子一行休息,又派人去知会周遭这片牧民的头领。即便距离如此接近,元凰也没能仔细读出北辰胤听到他那句话后的表情。他只听见北辰胤在纵身跃下马去的瞬间,轻声回答他道:"有太子这句话,只要臣在一日,便当全力辅佐。"
  这句话不同于昨夜里的安慰,也并不完全像是为人臣下的冠冕文章,而似乎是一种不带有其他感情的单纯的承诺。在此之后的数年之内,元凰亲身经历到宫廷之中的尔虞我诈背信弃义,却一次也不曾怀疑过当初草原上承诺的真假。只因为他清晰地记得八岁那年北辰胤初回皇城的时候,曾在父皇灵前半蹲下来反问他,"我北辰胤答应你的事,几时食言过?"

  元凰本以为今夜可以早早安歇,不料一天的重头戏此时方才鸣锣开场。此地的头人听说有北嵎的大官来了,按照当地习惯携酒抗肉前来拜访。北疆巡抚得到消息着手准备,命人拿了草原上惯用的叶形灯台,在中帐内满满放了两圈,帐外又排了一圈,方才觉得足够明亮。——叶形灯台顾名思义像是一片卷至半合的叶片,灯油在中心盛得半满,讲究些的便用黄铜打制而成。这种灯台容易拿放,又能够遮风,光线却远不如灯笼来得明亮。元凰在帐里头看着,觉得自己好像被当作菩萨般供奉起来,在脚旁围成了莲花座。
  牧民们豪爽直接,便是来了天朝官员也不拘礼。那头人方在地上坐倒,便指着北辰胤大笑道:"北嵎的大将军,我记得你。"——北疆巡抚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不曾透露太子的真实身份,头人也没有起疑。他的官话讲得不错,只微带些口音:"我的牛羊族人,都是你给的。"他说完又将目光移向元凰:"他是谁?"
  北辰胤客气地答道:"他是我的侄儿。"
  "那你就是小将军。"头人说着,招一招手,下人便端上一迭纯银雕花酒碗,在他面前一字排开,共有九个。他亲自动手满上,自己面前留下三碗,其余的让人送到北辰胤与元凰的面前,"远来的客人,先喝三碗。"
  元凰低头见到碗底雕龙,暗想蛮夷毕竟不懂礼数,连龙形图案也随意用得。碗里的酒色澄清,却带有一股子冲鼻酸味,元凰面不改色正要伸手去拿,却被北辰胤抬手栏了下来,微笑着向头人解释:"我侄儿还小,不懂喝酒。"
  "呵,不喝酒就是看不起我们。"头人说完,拿起元凰面前的三碗酒,都往地上倒掉了半碗:"小将军少喝一点。"
  元凰自小受长孙皇后笃信佛教的影响,虽然不戒荤腥,却从没有饮酒的习惯,更遑论是这种牧民自家酿制的土酒。北辰胤因此不肯退让分毫:"那我代他喝吧。"
  元凰虽不能喝,却也万万不肯在成人之后还让北辰胤帮他挡酒。他抢在北辰胤之前拿起酒碗,说了声"我自己来",仰起脖子便直灌下去,那态势还真有几分牧民说一不二的架势。对面坐着的头人拍手大笑,连声称赞元凰比他叔叔痛快,自己也端起酒碗,同北辰胤一干而尽。
  元凰少时对酒的美好印象,从宫中御酿的醇香之中得来,在北疆的初次尝试中被破坏的一乾二净。牧民自酿的奶酒酸涩而且腥膻,好像是放久了的腐败食物,倒入喉中辛呛欲呕。元凰憋着气喝完了三碗,再也没有胃口去吃其后端上来油水淋漓的肥美牲畜。他初时觉得腹中如翻江倒海般的火辣沸腾,喉间也冒着酸腥,只希望能有杯白水漱口。身旁人们说了些什么他也无暇顾及,只难受得想曲起身子躺到地上去,若不是为了在头人同三皇叔这里撑脸面,又嫌那桌面实在油腻腻的泛着恶心,他早就两眼一闭趴去了桌子上。就这样死撑了一会儿,酒劲慢慢发作,他的头脑也被搅得晕晕乎乎,先前的难受倒减去了大半。
  北疆牧民好客,宴请贵宾是彻彻底底的不醉无归,开席三碗酒只是客套,算不得正数。元凰开始还晓得要推辞说不会饮酒,只是他先前已经豪气冲天地喝过三碗,现在亡羊补牢哪里还来得及。装酒的银碗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开始有北辰胤在旁边仔细盯着,还只装模作样斟上半碗,后来几个早年受过北嵎军队恩惠的牧民进了帐来都说要见大将军,北辰胤便渐渐自顾不暇起来。于是元凰的半碗酒被偷偷换成了满碗,酒水沿着刺啦拉的粗银碗沿直往下溜,直晃得碗底的飞龙都被映成了泥鳅。北辰胤没空管他,知道底细的侍卫们得了北辰胤的命令不能饮酒,又不敢贸然上前阻拦太子,一来二去又是数碗下肚,元凰反比原先喝得更加爽快,只要看到面前有碗,端起就倒。
  旁边的北辰胤看他越来越不象话,又找不到机会劝诫,索性一言不发抢过他的碗来喝——草原上的规矩,倒进碗里的酒,就非得喝下肚里不可。若是实在有抵挡不住频频告饶的,也需像方才那样,由主人动手将酒泼在地上。元凰见有人夺了他的酒,愈发无状起来,半起了身子死死攀住北辰胤的手臂,硬是要把三皇叔手里的酒碗掰下。北辰胤不松动,元凰也加了力气不放,将大半个身体都挂在北辰胤的手臂上。牧民们看在眼里,也知道孩子确实是被灌得过火了,上来帮忙拉开元凰的手,一面哄他说:"要酒,旁边还有的是。"
  他们蹩脚含混的官话,元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他像是偏偏看中了北辰胤方才趁乱偷去的酒,摇晃着北辰胤的手臂硬是不肯放弃。北辰胤本就不喜欢他逞强饮酒,如今被他弄得烦了,讲理也听不进去,于是低头喝斥道:"凰儿,胡闹也要有个分寸。"
  他说得并不大声,却是声色俱厉,喝酒欢闹着的牧民们听不见,只有元凰听得清清楚楚。纵然醉到听不明白话语的含义,元凰还是本能地觉出了危机。他不明就里,眨巴几下棕金色的眼睛,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手,跌回到自己的位置。北辰胤正在气头上,本想着明日待他酒醒后要狠狠责骂,见着他温暖瞳仁里委屈不解的神态,却又立刻觉得不忍心了。他腾出一只手去支着元凰怕他摔倒,一会儿又把他扶靠在桌旁休息。所幸元凰酒量虽差,酒品却是极好,闹过之后便没了精神,也不胡言乱语,只安安静静靠在桌角上,逐渐又觉出浑身上下的难受来,他睡不着,又睁不开眼睛,连挪动一下身体都嫌麻烦。朦胧中有人隔三差五来搔他的手心,弄得又痒又麻。一路上当地侍卫同元凰仔细讲过草原上的礼节,其中也包括挠手心,元凰现在怎么也想不出其中含义。他想移开手去,身体却不听使唤,努力了半天,大概只勉勉强强举了举手指。又过了一会儿,戏弄他的人大概自讨没趣走了,他也便陷入了黑甜乡。
  北辰胤回头见元凰已经酣睡,怕他着凉,又不好实时离席,便又马虎应付了几碗,也佯作出快要醉倒的样子,算是对主人的酒量服了输。待到牧人们散尽,他立刻吩咐侍卫们将元凰送回旁边帐里休息,还特意嘱咐皇宫禁卫中的一人到太子帐中守着,如果太子半夜醒来要呕吐喝水,方便有个照应。
  吩咐完一切,北辰胤也自去帐里歇下。草原上的酒他以前领教过,味道虽然古怪,却并不浓郁,初一下肚不容易醉倒,只是后劲儿很大。因此他方才虽然不是真醉,也有些头昏脑胀。不料才躺下没过得一会儿,便听到外头惊慌失措地叫喊起来。他起身赶出去,见到本守在太子帐外的侍卫们连同北疆巡抚都围拢在跟前,以为是元凰出了意外,心口立时一紧——若在平时,他自然能够想到这许多侍卫既然立在帐外而不是乱作一团,一定不是遇上了歹人。只是当时他已饮至微醺,又事关元凰,这才一时误断了形势。他才要开口询问,已经有一当地侍卫期期艾艾地禀告道:"太子,太子正睡着,被,被人抢走了……"
  北辰胤此时已经想通事情必有蹊跷,便没有了初时的焦灼,目光扫向皇宫禁卫,沉声问道:"怎么不去追?"
  这次还是先前讲话的侍卫开口:"追不得……是女孩子家来了人抢婚……照这里的规矩,要是阻了人家抢婚,几十里外的牧人都会赶来拼命。"
  北辰胤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方才喝酒的时候,属下看一个奉酒的姑娘老凑在太子身边,见她没有恶意,怕惹恼了牧民,也便没拦她——现在想来,那姑娘定是在抓太子手心哩。"
  北辰胤叹一口气:"你难道没告诉太子,按照此地民风,男女抓挠对方手心,便是求婚的意思?"
  "属下当然说了。"那侍卫急忙撇清关系:"大概太子喝醉便忘了,也许不小心碰着了那姑娘的手,让人家误会去了。"
  "既然如此,"北辰胤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挥了挥手:"都各自去睡吧,明日再想办法将太子找回来。"
  说完这句话,北辰胤便要回身入账,留下外面一干等着他拿主意的侍卫面面相觑。北疆巡抚紧赶几步上前道:"王爷,王爷有所不知——蛮夷之地不比皇城的排场,单是聘礼便要下三四回。这儿不论男女,一见钟情看对了眼,便会求婚,应允之后就等对方家人来抢,抢回去了人便算正式成了夫妻,这正式成了夫妻便……太子年纪尚小,小臣是怕惹出祸事来啊。"
  "这有什么。"北辰胤轻笑道:"成了夫妻,便将那女子接回宫去。待太子登基之后,虽不能立她为东宫之主,封做妃子也算得当。"他说完又摆摆手:"都回去睡吧,明日起早,设法寻到那户牧民便是。"
  北疆巡抚不敢再说什么,苦着脸让侍卫们各自散了。他不知道北辰胤暗地里自会安排竹水琉等人赶去保护太子,台面上则是成心要让元凰吃点苦头,好让他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只一味想着自己是否说错什么得罪了王爷。三刻钟之后他终于想到北辰胤同四公主的生母都是异族人,当然不会反对异族女子入宫为妃,随即后怕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没有说那北疆女子的坏话。
  于是,第二天早上元凰头痛欲裂地醒转之际,迎接他的是陌生的帐篷顶,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的牲畜臊气,还有一张从未见过的少女的欣喜羞涩面孔。他不知道在北辰胤的命令下,自己已经暂时被侍卫们抛弃,还来不及弄清楚状况,那少女已经兴致勃勃的靠过身来。元凰本能的往后退去,只听见那少女用流利的官话一字一句问他:"'三,皇,叔',是什么人?"


十三 情人

  元凰听那异族女子询问,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回避:"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女不以为然地扁扁嘴,也不问过元凰,顾自坐到他的床尾。元凰吃了一惊,想要跳下床去,又突然想到眼下情况不明,也不知这女子背后究竟是什么来头,不好轻易惹恼了她,于是只直了直身板,没有挪动位置。少女看穿了元凰的意图,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老成样子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你的情人。"
  元凰本来还想着要从她嘴里套出些消息,被她这一句话激得恼了,怒道:"你不要胡说。"
  少女听了,眉眼一弯,咯咯笑出声来:"我猜中了吧。"她愈发得意,转过头来看住元凰:"我娘教我的,男人如果在梦里老叫另一个人的名字,又不肯告诉你那个人是谁,那就一定是他的情人。"
  元凰昨夜里睡死过去,只记得先前喝了三碗酒,至于是不是做了梦,梦里又说过些什么,全然没有印象。他被这少女抓到把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一面庆幸少女不懂得三皇叔这三个字的意思,一面惶恐着自己是不是又做了那天一样大逆不道的梦。他越是觉得可能,就越忙着否认,向那少女抵赖道:"你娘亲胡说的。"
  "你娘才瞎说呢,"少女觉得受了污蔑,腾地跳下地来,转过脸气鼓鼓地对着元凰:"我娘懂得东西可多了。我娘也是北嵎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气消了大半,脸上又现出最开始时候的害臊神情。
  元凰这才有机会仔细看清楚面前的少女。她年纪大约与元凰相仿,圆圆的鹅蛋脸上生着两道弯眉,眼睛不大却颇有神韵,皮肤比别的牧民来的白皙,嘴唇红润而且饱满,笑起来的时候能看见两颊上深陷的酒窝。少女乌黑浓密的辫子垂在胸前,穿着件大红的斜襟长袖袍子,长及脚踝,袖口同领口都绣着黑色的花纹,胸前还斜别着一个月亮形的空心夹子,上头用金银丝线绣成五光十色的牛羊飞鸟图案。元凰这时候还不知道这种挂在胸前的夹子土语中叫做哈布特格,是女子在未嫁之时费尽心血绣好,用来向心仪男子显示自己心灵手巧的方式;而北疆的小伙子要挑新娘,也都从姑娘胸前的哈布特格上判断爱人是否贤慧——这种风俗,元凰若是早有耳闻,必然对那空心夹子避之不及,不敢多瞧上一眼。这个女子固然没有皇城小姐的书香文秀,却比她们多了一份朗然同率真,元凰虽然对她没有别样的好感,却也觉得她不像是个歹人。
  听说她的母亲也是北嵎人,元凰便微微松了一口气,暗想她总比寻常牧民更通情达理些。他在长孙太后的关照下长大,身边又尽是些灵巧的宫女,因此没有半点市井男子的蛮横匪气,对女人向来大度容让,若不是方才被那少女正巧戳到痛处,万不会同她生起口角争执。他略一思索,恢复了平日里彬彬有礼的态度,讨好少女道:"难怪你的官话说得这么好。"
  少女听他肯说好话,重又高兴起来,笑嘻嘻回答道:"是娘教得——因为会说官话,才去给你们倒酒。"她说着,笑得越发甜:"结果就碰到小将军了。"
  "啊?"元凰听出事情似乎同他原先设想得有些出入,追问道:"那请问,我又为何会在这里?"
  少女却答非所问:"我叫兀良合真琪木格,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完歪着头想了想,一面用手指绕着头发把玩:"我的名字太长,你一定记不住。你记得我姓乌,以后叫我琪木格,就行了。"
  她自抱家门说了这一长串,俨然已经把元凰当作了自家人。琪木格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元凰却尴尬地直想钻到帐篷底下。他整顿神色,依旧保持着长期训练而成的风度,简短回答了少女的问题:"我叫元凰——我昨夜里喝醉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在这里?"
  "你姓元么?这名字真好听。"琪木格笑得好像草原上的紫红刺玫,她踮起脚尖在帐内转了个圈,红袍子旋出一圈波浪,这才真正回答元凰的问题:"昨天晚上,我向你求婚,你答应我了。你忘了?"
  元凰一听,几乎快被吓得傻了:"求婚?"
  琪木格还是冲着他笑笑,摊开左手横在胸前,右手捏成爪子的形状,凑到嘴边呵一口气,放在左手手心上轻轻抓挠。元凰这才记起别人告诉过他抓手心的含义,再细想下去,昨夜昏睡之前,隐隐约约记得有人弄他手心,他还想过要把那只捣蛋的手拉去别处。如今看来,莫不是他无意识间也搔了这姑娘的手心,让她以为自己答应了婚事。元凰听说过这里有抢婚的习俗,大致理出事情脉络,想来琪木格的母亲十有八九也是这样稀里胡涂就被娶进了门:"是你家人把我带来这里的?"
  "是我爹爹。"琪木格愉快地回答:"他现在出去了,晚上便会回来。"
  元凰在心中大叫不妙,他知道这绝不是过家家那样闹着玩的把戏,从到女方帐篷里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算是这户人家正式的女婿。若非如此,少女的父亲怎放心让女儿同一个陌生男子独处一日。他心下慌张,第一个动作竟是掀开被子去检查自己的衣物。他见到身上还是昨天出行时候的穿著,连外衣都不曾脱掉,床单也很是整齐干净,大大松了一口气,又不知要如何开口解释才不会让琪木格太过伤心,只苦笑着道:"这真是误会大了。"
  琪木格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却不明白其中含义,追问他道:"误会大了,是什么意思?"
  元凰结巴道:"我本不知挠手心是这个含义……昨天又醉得不省人事,我只以为是有人戏弄,没想到姑娘……"他本想既然没有真地做成夫妻,索性把事情说穿,设法求得女子的原谅,兴许会取消这一厢情愿的婚约。然而话语才到一半,他突然想到哪怕没有同床同枕,按照此处习俗琪木格也已经是他的妻子。这就好比皇城中的一对新人已经见过高堂拜过天地,即便没有洞房,休妻也一样会折损女子的名节。想到这里元凰便把后半段话咽了下去,暗骂自己大错已铸,刚才却还想要女孩子去承担罪过,简直就是无耻至极。
  他虽然没有把话说完,琪木格却听懂了其中含义,噘嘴不悦道:"这怎么能够不算数。就算你不懂这里的礼节,长辈们也都答应了的。"
  元凰愣住了:"我双亲都不在此处,怎么能够答应。"
  "你叔叔不是同你一道么?"琪木格说:"只要是长辈,就能做主。"
  元凰原先被求婚一事惊得没了方寸,一直觉得琪木格的故事在哪里藏有漏洞,一时之间却想不清楚。现在听琪木格提到叔叔,才突然味出不对来,紧声问道:"是了,你们去抢婚,我的士兵怎么没拦你们?"
  "没见着有兵啊,"琪木格惊讶起来:"我想,是大将军把兵都撤走了。"
  元凰呼吸一窒,沉默下来,肩背脖颈上沁出丝丝冷汗。琪木格说得轻松,他却知晓随身侍卫们忠于值守不会擅自离岗,而三皇叔更不可能答应琪木格一家把他掠走入赘,更何况,就算当时他们醉酒之后来不及反应,也一定会立即追踪到此将他救回,又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直到天光都没有消息。元凰没想到当天夜里北辰胤已经回帐休息没见着抢亲;侍卫们又怕同牧民冲突,都故意悄悄避开;之后又是北辰胤想给他一个教训,因而迟迟不来寻他。他左思右想,只觉得唯一的可能是三皇叔他们出了意外,要不是当地的牧民叛乱再起,要不就是和巍军队得到了消息前来偷袭。北疆巡抚先前那一番吓人的话也许并不全是夸大,他却没当回正事,自己也不懂得小心提防,只想着可以依靠北辰胤。元凰越想越恼,越想越悔,只差没掉下眼泪来。他静下心来思虑片刻,抱着一线希望问琪木格道:"这儿离我昨夜的帐篷有多远,你知不知道我三叔他们现在在哪里?"
  "路倒是不太远,不过看不见。"琪木格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昨夜就没见着他们,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现在到了哪儿。"
  元凰听完跳下床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冠,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太狼狈:"我要去找他们。等我办完事情……我会给姑娘一个交代。
  琪木格刚才逼着元凰承认这桩婚事的时候,元凰的眼睛里有懊恼,有气愤,有难堪,有不知所措,却到底还像是个涉世未深的青年;现在的眼神里带上了决然坚毅,连同无法击碎的冷酷,这种神情,琪木格便是在草原上最凶狠的猎手那里也不曾见过。琪木格最初喜欢元凰,就是被他棕金色的瞳仁所吸引,在帐中黄浊的灯光下分外柔和温存,一点儿也不像是个战场上的将军。如今她被他的眼神吓到,好像看到妖精在白天现出了本来面目,全不像是昨晚她看上的人。她于是惊疑不定地问他道:"你去找他们做什么。"
  元凰不愿将她卷入无谓的危险,只向她保证道:"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日后我也不能留在北疆——但我会禀明三叔,把接你去皇城成婚。"
  少女明亮如水的眼睛瞬间暗淡下来,开始明白她的心上人本是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你果然还是有了情人,不想答应我的求婚。"
  元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责任,我定会担负到底。姑娘放心吧。"
  "咦,我又没有真得嫁给你,哪里来的责任。"琪木格一手搅着辫子,狠狠跺了跺脚:"我娘说,男人心里头有了人,再求也没有用。"她拉起元凰的手走出帐去,又牵给他一匹马:"这是我自己的马,你要记得回来还我。"她用手抚抚马脖子,一面把大营的方向指给元凰,见元凰还楞楞站着没有上马,笑着用小手指甲在元凰手背上轻轻划了一道:"我现在不喜欢你啦——你快去吧。"

  元凰纵马到了昨夜扎营的地方,见帐篷完好无损,人却不见踪影。草地深密,昨夜里又有许多牧人往来,地上马蹄印子深浅纵横地覆盖在一起,分辨不出是否有外人侵入。元凰见帐外有生火的痕迹,余烬下还带着温度,推测今晨尚有人做炊。他在营账内外转了一圈,没找到打斗的痕迹,又看帐内被简单收拾过,好像今夜还有人会来住宿。元凰猜测是敌军偷袭带走了人,却又疑点重重,理不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见不着北辰胤,心里急得要冒出火来,围着营地转了好几圈,又没有别的主意,只得暂时等在帐内,待人回转之后伺机而动。他挑了个较为隐蔽又不遮挡视线的地方藏着,站在明晃晃的日头下,脑中尽想些有的没的。
  待到了午饭过后,果然听见零散的马蹄声音。元凰探头去看,见是十几张陌生脸孔,都作牧人装扮,正朝这边急急赶来。元凰分辨不出他们是当地居民还是和巍军队,见到人数不多,其间又没有高手,便料想这是他们探路回营的先行部队。元凰身边只有靴子藏着的一把应急匕首,以寡敌众,决不是他们的对手,好在他心中已有计较,本来就不打算同他们硬拼。他在隐蔽处仔细观察,见那帮人四处探查,彼此喊着些什么,好像是在找人。很快有人向元凰藏身的地方走来,他立定不动,把影子藏进帐篷的阴影里,待那人左顾右盼地经过,猛地冲出去,一手将那人的右手反拗在背后制住,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横在那人咽喉方寸之所,在他耳边厉声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谁料到那牧人不懂官话,被人拿住挣脱不得,吓得放声大叫,将同伴们都引向这边靠拢。元凰也不躲闪,将匕首稳稳架住,拖着那人往帐边退去。那牧人生得粗壮,比元凰尚高出一个头,元凰挟着他倒退颇为费力,再加上草原上的太阳无所遮掩格外毒辣,待元凰退到贴上帐篷,已是汗流浃背。他确信身后无人能够偷袭才停下脚步站定,眼见那人的同伙越聚越多围拢上前也全无惧色,大声道:"我是北嵎太子北辰元凰,叫你们管事的出来说话。"
  他的声音很镇定,吐字清晰而且响亮,话语里头不但没有惧怕,甚至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姿态,带有上位者浑然天成的气势。他用眼睛紧紧锁住前方人群的移动,余光撇向无所防备的身侧,说话间还将手里的匕首往那人喉节上移了移,权作威胁。如果不是他的年纪实在太轻,看上去简直像是个惯于劫持人质全身而退的狠辣枭雄。不尽相同的是,元凰此时慑人的强悍并非完全来自于力量本身,而是源于为达成某一特定目标甘愿舍去一切的可怕觉悟。他昂首站在那里,迎着草甸上蜿蜒席卷的风沙,无所畏惧,好像成了造反者的国王,傲慢地要求他们交出所有。
  牧民们虽然听不懂官话,也猜到元凰必定在要求些什么。他们冲着元凰指手划脚,一面着急地寻找翻译,却再也不敢像刚才那样哇哇乱叫。这个时候元凰做梦似的看到北辰胤从人群中走出来,命令他道:"凰儿,你快把人放了。"
  元凰摇摇头,他没听到北辰胤走上前来的脚步声,总觉得眼前是幻境一场,直到他的禁卫们陆续出现,北疆巡抚媚笑着向他点头哈腰,在他周围有熟悉的声音说着熟悉的语言,他才开始相信景物的真实性。他询问地看向北辰胤,听那人解释道:"我们早上出去寻你才知道你已先回了营账。头人听说了怕出意外,特意叫他的族人帮手,所以这些牧民你才从未见过。本是误会一场,快把匕首扔了。"
  元凰的身体晃了晃,机械地将手臂放下。被挟持的牧民一得机会,立刻挣脱了元凰跑向前去。元凰被那人使劲一推,险些跌进帐篷里,没等他站稳脚步,禁卫军们怕牧民愤起报复,早已赶上前来将他护在中间,独留了北辰胤一人被牧民们团团围住,在喧哗声中不急不缓地说话。北疆巡抚则立在元凰边上,独自搓手念叨着:"好险没出人命,好险,好险。"
  大约是北辰胤早年对头人有恩,牧人们虽然气哄哄地不停抱怨着,最后还是你推我搡地往外走去。元凰早已经被侍卫们护送到帐篷里,给他擦汗扇风,又去端来瓜果水杯,他却只是怔怔站着不说话。北辰胤进来时候也已是满头大汗,他看了元凰一眼,并没有责怪他行事莽撞,只是说了句:"先喝口水吧。"
  帐中紧张的气氛因为这句话而立刻缓和过来,一名禁卫拿起水杯恭恭敬敬地递给元凰,不料元凰看也不看,一把拿过杯子狠狠掷在地上,满腔怒火好像是揭开盖子的沸水喷涌而出,对着北辰胤大吼道:"昨天夜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在皇宫禁卫们的印象里,太子总是慢条斯理地讲话,遇到不满意的事儿,至多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从不曾如今天这般失态。他们吓得愣在当地,片刻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跟着北疆巡抚一道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北辰胤亦是一惊,直待到侍卫们趴满了一地,见元凰仍是气势汹汹瞪着他,方才沉声开口道:"这是我的意思,同他们无关。"说完又吩咐帐内他人道:"你们先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往外走。等人散尽之后,元凰不肯罢休,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不来寻我?"这次比前一句更像质问,却低哑了许多,大约是方才一句喊坏了嗓子。
  北辰胤沉默一会,居然从容地躬身颔首行了礼,态度很是尊敬:"臣以为,此事既全是太子醉酒所致,太子理应独自处理。太子若要治罪,臣愿一力担当。"
  若在平时北辰胤行此大礼,元凰定会不迭声地叫他起来,现在却没有心情顾及这些琐碎,只是一味迫问道:"那你就不怕我在牧民家中遇到歹人送了性命。我……我以为你总是担心我的,我以为……见你们不来,我以为是被人俘虏了去。"他说到后来,声音有些发颤,似乎在为自己这一天来的担惊受怕感到不值。
  北辰胤抬起头,无法告诉元凰,竹水琉带人在远处守了一整个晚上。这时候他也许应当说几句哄人的好话,最终却是为人父母的殷切提点之心占了上风,不但没有出言安慰,反而询问元凰道:"若果真如此,你单身回来此处做什么。应当设法寻去北疆府衙搬救兵才是。"
  "我来救你啊!"元凰不经思索冲口而出,随后见到北辰胤没能彻底掩饰的惊讶神色,微微的恼怒同羞愤顿时浮上脸颊:"你觉得我自不量力。"他说,"我的武功是远不如你。但是我仔细想过,北疆弹丸之地,无论是谁扣押我北嵎官员,其势必不足以同我大军相抗。他们既然不欲向我朝宣战,就是想要挟母后答应他们的条件。我是北嵎太子,他们捉到了我,自然会将你们放走,回朝交涉。"
  元凰说完,毫不示弱地盯着北辰胤。他想三皇叔一定会再次开口驳斥,告诉他太子为质只会让事情更加难以收拾,而后三言两语将他自以为是的莽撞计划全盘否定,然而北辰胤听他说完,居然难得地收起严厉的语气,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用一种带有温润感情的轻柔声音,望着元凰的眼睛说道:"傻孩子,你贵为太子,只有别人用命来换你,你怎能用命去换别人。"
  "可是……可是我很担心你。"元凰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所感染,低下头去,有一瞬间踯躅着想要离开帐内。他觉得错不在自己,然而又讲不出站的住脚的指责理由。刚才让他气急败坏的原因,与其说是不能谅解北辰胤对他的安危置之不顾,不若说是懊恼自己理所当然地以己推人,竟然以为别人待他也是一般心思。
  "我真得很担心你,"好像生怕表达得不够清楚,他抬起头来又说了一遍,神思开始恍惚,说话也变得含糊:"我一直都在担心你。"
  元凰自昨天午后就没吃过东西,夜里还被灌下一大壶酒,一整个上午没有喝水,又在白花花的太阳下立了几个时辰,方才紧绷着精神没有察觉,现在徒然放松下来,但觉面前的人影桌影好像窗上的贴画模糊在了一道,不知是头昏眼花还是身体正不受控制地摇晃,宿醉的头痛卷土重来,他咬咬牙,抱住脑袋蹲到地上。有人过来把他抱在榻上仰面躺好,替他拆掉了将头皮扯得生疼的发冠,又支起头来给他喂水,一面还不忘记趁人之危刺探情报:"兀良合真氏说,因为你很爱你的情人,她才解除了婚约——是哪里的女子,为何从没有听你提起。"
  "不告诉你……我随口编来骗她的。"元凰抱住那人的胳膊翻过身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嘟囔一句,还是放不下满肚子委屈:"我以为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十四 喜欢

  究竟要什么样子的感觉,才算是喜欢一个人?
  元凰离开北疆之前,琪木格笑盈盈的前来送行,元凰趁着左右无人,便问了她这个问题。少女的脸蛋被草原上迟到的春风吹地艳红,眼睛明亮得好像阳光照耀下的雪峰:"我娘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永远都不会觉得满足——所以那天见到你,我就知道我想要嫁给你。"
  元凰并不十分明白少女话中的含义,却碍于话题关乎自己,不好意思继续询问。——安于故俗,溺于旧闻,从来都是上位者行事的大忌,而励精图治,废陈立新,更是他北嵎君王教育中的基础功课。元凰从来就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对"不满足"的感觉自然也不会陌生,他因此参不透少女所说的话里包含了何种异样玄机,能够单凭他一贯奉行着的三个字,将杂乱纠结的内心情感映得昭然若雪。
  从北疆回来之后元凰的行程便逐渐接近尾声,他们沿着边境一路南下往皇城前进,所见的景物由才抽芽的新草变为浅紫的玉兰,随后又变为淡粉的樱花,因为花枝堆积地太过浓密,反而褪去了鲜妍,让人抬头只见温柔的棉白。元凰对北辰胤那天夜里的狠心久久不能释怀,自离开草原之后,好几天都不愿意同皇叔说话,却又并不彻底疏远,只是若即若离地跟在北辰胤的马后,有时行得慢了,几个禁卫为安全起见,便会策马上前填补他同北辰胤间的距离,元凰看在眼里也没有反应,若逢着侍卫们故意放慢速度不肯赶上去,他还会沉下脸来;但若是落下太多,有三五匹马隔在他同三皇叔之间,元凰又会不动声色地夹一下马身,超过侍卫们重新赶到北辰胤后头去。北辰胤在前头听见身后马蹄忽快忽慢也不查看,有时回头叮嘱小心地形山势之类,见到元凰落在几匹马后也不介意——与大多数皇宫贵族不同,北辰胤出行时候的安全并不倚赖于众多卫兵的保护,而是依靠自身的警觉同迅捷身手,因此他通常同元凰一道走在队伍最前获得良好的视野,倒是省却了随行侍卫的提心掉胆。侍卫们对太子同王爷间的异样只作不见,白日埋头赶路,夜晚闷头睡觉,连相互间的话语都节省到简洁精炼,以免一不小心惹事上身。
  元凰几番计较,都觉得北辰胤放着他不管多有不该,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占理的一方。几日下来,他倒并非仍是怒火中烧,只觉得很是委屈,不是他想喝的酒,也不是他调戏了姑娘,就算后来贸然挟持牧民险些酿成大祸,也都是因为北辰胤没有及时前来的缘故。初时气消之后,他便暗暗等着三皇叔的道歉,也并不想要北辰胤卑躬屈膝,只要有一句象征性的"太子受惊了",显出一点北辰胤的后悔心疼,他便觉得足够。无奈北辰胤面对他的责难只是自请降罪,却不肯说半点服软的话。元凰不会真得罚他,又觉得话一出口不好食言,只得说了句:"回朝后我自会禀明母后,让她决断。"北辰胤居然没听出这是他的气话,回了一个"是"字,权当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元凰本没有用太后威胁北辰胤的意思,一下子被他赌的哑口无言,后来几次想要同皇叔和解,又拉不下面子,好容易有机会对上北辰胤的眼睛,却又是他自己心虚地移开目光。北辰胤本就寡言,元凰不开始话题,他也不会主动找元凰谈天,元凰虽然心里记挂,却无从探知他是否在为自己的言语气恼。
  回转皇城之后,长孙太后立刻招了元凰前去嘘寒问暖,谈话间说起北疆的景况,太后自然问起她从皇宫禁卫那里听来的,北辰胤眼看太子被人抢走,不但阻止侍卫前去营救,还任太子孤身在外过了一晚的事。元凰知道母后对北辰胤早有成见,不肯讲他的坏话,便说自己不小心应承了牧民之女的求婚,北辰胤碍于风俗不好当面阻拦,暗地里让当地头人派了人来保护,未免多生事端没有知会一干侍卫,元凰也是事后才在头人那里听说。
  长孙太后听得将信将疑,直说三皇叔行事怎么这般遮掩。元凰便向她玩笑道:"三皇叔同神武侯早年征讨之时都对那头人有恩,自然能够差遣他,却不敢大肆张扬——母后想想,三皇叔遵循当地民风不好当夜将我接回,本是一件平常事,传到母后这里便已成了蓄意拖延其心可疑。北疆历来都是是非之所,若让禁卫知道他可随意调派牧人,再传到母后耳里,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三皇叔因此多小心一点,母后也不能怪他。"
  长孙太后听完没有马上说话,细细看了一眼元凰,才莞尔笑道:"看来出巡一趟,你又长大了不少,的确是到了上殿听政的时候了。"她站起来,走到元凰身边,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力气轻柔地向下压了压:"凰儿好像又长高了,身子要再壮实点才好——你都快同先皇一样高了。"
  元凰在母亲眼角细微的水纹里看到了感慨中的心酸,他顺着母亲的话题,低声回答道:"我总记得父皇很高很高。"长孙太后被他勾起了伤心,垂下头去,一会儿抬起头来,笑里含着泪,"凰儿长大就好了。"她道,转身去梳妆台上拿起一条链子,将元凰垂在胸前的绞丝辫子顺到耳后,让元凰低下头来把链子挂上:"这是砗磲水晶,哀家在你出巡时候,叫秋嬷嬷陪着去西佛国求来的,据说可以逢凶化吉。这就算母后送你的十五岁生日礼物,保你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砗磲色洁,状如珊瑚,产在深海之中,是佛教七宝之一,据说可将高僧修持的功德添加一倍。元凰低头看脖子上的挂件纤薄通灿,甚是晃眼,觉得太过招摇,并不特别喜欢,只因是母后的心意,便作出欢喜的样子收下了,一面随口说:"母后何必为孩儿如此费心。我是一国太子,日后便是皇帝,有侍卫保护,有御医随侍,怎需要这个……"
  他话还没说完,长孙太后就害怕似的捂住他的嘴,唯恐不敬的话被神明听去:"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以后这条链子时刻都要戴在身上不可摘下,明白吗?"
  元凰没料到母后如此在意,赶紧点头答应。长孙太后这才舒缓了脸色,又嘱咐道:"明日第一次上朝,要多听少说,从大臣们那里多学学。有空还要常去玉太傅那里请教,知道吗?"
  元凰说了声母后放心,便向太后告辞。他回了东宫早早歇下,想着母后既然不会责怪北辰胤,北辰胤便能猜到他并没有向母后告状,不管怎样,出巡这一趟有三皇叔陪同,总让他受益良多。他又想到琪木格教他的话,觉得不满足也许是指分离时候的想念,然而所有感情都是如此,并不只是情人之间独有,就好比他对长孙太后也会时有挂念。出行在外,起居总不如宫中习惯,现在终于回了家,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不一会而便睡着了,第二日天未亮就被太监叫醒,准备上朝。
  元凰住在宫内,因此不用坐轿,梳洗完毕稍微吃点东西,便往大殿去了。按规矩群臣应当提早在殿内等候皇帝,现在长孙太后主事,因为不愿被人说是越轨,反比大部分朝臣都更到的早些,等人员到齐便开始议事。元凰行到了殿外,见过日常侯于殿外的司礼官员,正要迈步上台阶,远远的看见后面有人,便问左右道:"那可是三皇叔的轿子?"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思考片刻,暂退到一旁,想等北辰胤来了一道入殿。
  他看到轿子在远处停下,北辰胤低头从轿中走出。那天早上有些微雾,被初起的阳光一照散了大半,还留下丝棉一样不均匀的痕迹。从元凰的距离只能看到北辰胤模糊的身形,还有他颈间坠下的暗红朝珠,在他直起身来的一瞬间正迎着晨光,在薄雾中闪耀出玛瑙少有的,细锐清晰的光芒。那一刻元凰似乎透过阻隔看到了他抬头的动作,之后又是模糊一片。就在这时前方传来齐刷刷一声"天锡王爷吉祥",响亮的叫喊惊动起一阵凉风,迎面扑来,直掠过元凰的发梢,在耳边聚成一团,片刻蓄势只后才豁然炸开。其实说话的只有数个在内宫门附近迎送官员的司礼,那气势却宏大得好像是千万人同时出声一般,仿佛正在喊出整个天下的心声。元凰觉得这声音是能够触摸的有形物体,抵在他胸前,要把他推得摇晃起来。上朝官员虽多,"吉祥"这种问候却只有北辰氏的皇子亲王才能享有,便是伯英仲远两兄弟也没有资格。北嵎的先祖们何其自恃又何其聪敏,只短短两个字,不曾显山露水,已将尊贵骄傲一语道尽。
  元凰看着北辰胤从倒伏的司礼中间走过,在他身后他们才重新站直身体,弯腰掸去膝上的灰尘。北辰胤的步伐很快,他走路总是带着风,元凰想象他紫色的衣袍下摆因为武者矫健的步伐而微微翻卷,衣裳后襟便灵巧飘动起来,跟随着步点的韵律沉浮在靴际。他知道北辰胤也见着了他,便又往边上挪了挪,等着他走到身边。此时前头又传来"惠王吉祥"的问候声,北辰胤于是停下脚步,等着北辰望从隐约雾气中浮现。元凰只好默默注视着他的身影,心中生出不曾觉察的失落。
  他们兄弟二人随后走到元凰面前,彼此行了礼。元凰礼让再三,让他们走在自己的前面。北辰望行了几步,又同北辰胤继续起方才的话题:"前几日皇陵江北知府说该地土壤贫瘠,准请制造兵器来代替桑蚕税。我觉得总是不妥。"
  "大哥说得是。兵器不比蚕税容易检验收缴,若有私造窝藏或是偷工减料,一时半会儿恐怕觉察不到。江北民多困顿,我们上奏太后,免他一年蚕税也就是了。"北辰胤轻声回应道:"还有今春西佛国附近粮荒,听说有人近日内又连上了三个折子,说无法接纳处置灾民。太后想要下旨让他们以救民为先?"
  "是有此事。灾民只剩七百,哪有无法接纳的道理。刘知府折子的意思,无非以灾民为幌,要拿任免户籍官吏的权利。若果真颁旨让他权宜行事,那还了得了——太后问时,你只管直说,我会帮你说话。"
  "那多谢大哥了。"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殿门口,元凰一直在后头跟着倾听,却插不上话——大事他固然心中有数,这类无关痛痒的小事长孙太后却很少知会他。然而国家大事罕有发生,烦不胜烦的小问题却四处可见,倘若无人理会,便可能聚沙成塔,积土成山。说完了最关心的事,北辰望才想起元凰尚在身后,向他笑道:"太子日后上朝便知,再是鸡毛蒜皮,也总需有人照应。"
  元凰谦道:"大皇叔千万不要这么说,侄儿听二位皇叔一席话,已经学到许多。"他走入大殿,太后已经在那里等候。元凰小时候随父皇来过这里,距今已有约莫十年。可能因为他长高了的缘故,房梁不如记忆中的高阔,龙座也没有想象中的遥远,只有黄金漆成的画檐镂栏依然明亮如新。他就站在北辰胤的身后,忍不住叫了一声三皇叔,北辰胤回过身来正要答话,太后已经开始一天的议程。
  元凰同北辰胤之间的奇异冷战便随着他殿上的一声呼唤在无声息中瓦解。一周之后,他像以往一样去靶场找北辰胤学箭,北辰胤如约带来了苍龙弓让他上手。元凰知道三皇叔不会食言,但乍一见到这件威震四族的兵器,仍是不敢置信,他仔细瞧了半晌,发现弓身上的双龙虽然没有为了避讳未曾镶上眼睛,雕工却极其细巧逼真,连张扬的龙须都清晰可辨。苍龙弓身用精铁打造,举在手里就比木弓沉重,它还镶有三条弓弦,因而开弓时候所需要的力气也比寻常弓箭更大,不仅力大,还要力巧,从手指按拉的分寸方位直到目测瞄准,都有仔细讲究,才能够三矢齐发。虽说弓箭原理尽皆相同,苍龙弓却比寻常弓箭难使许多。元凰试了一个时辰,弄得汗流浃背,手臂酸痛,却始终没有办法将动作一气呵成,记得拉弓手势的时候力度不够,记得用力的时候失了准头,好不容易学会了瞄准,中指却被第二条弓弦切出深深的一道血口子——北辰胤在练习前特意嘱咐他在拇指、食指、中指上分别套上皮韘保护,元凰嫌不习惯,一早摘掉了。他手指包扎过后更无法收放自如,只好把弓还给北辰胤让他示范。北辰胤没有接弓,示意元凰继续拿着,问他道:"太子若不介意,我把着太子的手做。"
  元凰点点头,北辰胤便走到他的身后,像当日教他写隶书一样,绕过他的身体将双手贴在元凰手臂外侧,右脚跨后一步,将视线放低至他的高度,让元凰顺着他的动作拉弓,再极其缓慢地放箭,每一个细微的移动或者重心转移,元凰都能通过北辰胤的手指感受得一清二楚。北辰胤一面教他动作,一面在他耳边说道:"瞄准的时候,不要去看你的箭。"
  元凰应了一声,将目光放在靶心上。初夏的天气不复春天的凉爽,元凰方才觉得空气粗糙得好像砂纸,热烘烘得恼人,此时北辰胤扣着他的手却不觉得炎热。他集中精神记住使用苍龙弓的关键,强拉满弓之后指尖忽地一颤,所有的压力立时消解,箭矢无声离弦,因为用力不大而失了惯有的速度,只剩下弓弦回震,三响共鸣,嗡然不绝于耳,好像未尽琴曲的余韵。
  北辰胤随后松开了元凰的手,元凰没有准备,平举的手臂便随着苍龙弓的重量垂落下去。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去看,等再抬起头来,弓箭已经命中靶心红点。就在那个时候,元凰突然明白了琪木格笑语的含义。
  喜欢一个人,永远都不会觉得满足。
  因为见不着的时候,你会想要见他;见到他的时候,你会想要亲近;等他终于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又希望他能够握住你的手,永远不要放开。

  喜欢北辰胤,也并不是太难接受的事,这是元凰在数月刻意疏远北辰胤,反复思考之后得出的答案。他当然并没有意识到,想获得那个人别样关注的愿望经过长年累月的微妙积累已经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下意识的为自己编造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借口同理由:同为男子——在北嵎并非闻所未闻,他知道朝中官员就有终身未娶蓄养小倌的;他是他的长辈——楚华容就有个从不露面的师父,坊间传说二人颇有追思仰慕之情;他是北嵎的皇帝要立后纳妃传宗接代——很多人少年时候都曾不顾一切地喜欢过一个人,最后或看淡或心死或是苦求不得,谁都说不准会是怎样的结局。立后纳妃,那都是继位以后的事,还有长长四年,足够发生很多次邂逅同错过,现下兀自烦恼也是枉然。等事到临头,两人一起商量,总有解决的办法。况且元凰也并没有想过那些个过分事情,他只想那人若是也有一点同样的心情,能在无人处对他温言软语几句,给他一个怀抱,然后替他理正发冠,也便够了——这些事北辰胤都曾经在有意无意间做过,元凰在乎的,却是温和耐心之下的那一份确切的心思。即便是在最肆无忌惮的幻想中,元凰也只想过他能亲他而已,就好像那个芬芳的梦里头一样,轻柔沉稳的,浅尝即止,周身的温暖洋溢蒸腾上来,夹杂着银丝的墨蓝头发刮过他的耳廓。
  然而元凰毕竟还是个少年,虽然已颇具君王处变不惊之风,身在局中仍能冷静分析,却终究拿不定主意患得患失。他于是找来忠诚善良的朋友渡江修,向他坦白自己的困惑:"呐……我喜欢一个人。"
  江修露出一副比元凰更为困惑的表情:"你是太子,喜欢谁,提亲就是。"
  元凰扁了扁嘴,转头时才发现池中荷花已经开始残败。他数月来心事重重,居然错过了盛花期。他向江修解释道:"不行……母后不会答应。"
  江修了解似的点点头:"那她喜欢你么?"
  "我——不知道。"元凰道,"我想,有点吧。"至少北辰胤对他,胜过对伯英仲远。在三个侄子中间,三皇叔最喜欢的一定是自己,元凰在心里补充道。
  "那你要先搞清楚人家喜不喜欢你啊,太子爷。"江修道:"如果喜欢你,你们一起想办法。如果不喜欢,反正成不了,你也就死心了。"
  元凰的眼睛亮起来:"说得也是——可是我怎么知道。"
  "找个机会问她呗。"江修显出老道的样子。元凰点点头,认为这个主意虽然简单,却很在道理,尤其对方是北辰胤,他若是自己不说,元凰又怎么能看得出他的心思呢。
  元凰后来逐渐明白,江修的建议虽然常常直接有效,却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把别人想得过于善良,因此往往并不是值得采纳的好点子。当然,北辰元凰看到这一点时已经是很久以后,那时候他已经戴上龙冠,他的世界里已经不仅仅只有北辰胤,玉老师,以及北嵎的江山。在发现这一点后的不久,他就将一杯断肠的毒酒亲自送到了江修手中。
  同江修在东宫后院独对的元凰若能预想到久远的将来,一定会立刻把江修赶跑保住性命。但如今他只觉得江修说得有理,决定付诸行动,却不想冒险直接去问北辰胤。他努力思考着如何能够不打草惊蛇的试探,这样至少无损于三皇叔一直以来对他的喜爱。这般磨磨蹭蹭过了大半年,每次见着北辰胤都是惊喜中含着被揭穿的害怕。就在他苦思冥想而不得结果的时候,机会却自己探出了脑袋
  那是他十六岁生日临近,有地方官员送了他一方银匣盛着的红丝砚。红丝石产于青州山中,在吴越末年被发现开采,仅成砚二十多方便逢山崩崖窒,再不可取。后世盗用其名而成山东红丝砚,真品却不见流传于世。据说这种砚台石中自出膏液,与墨相和,落笔如纯漆,作墨旬日不干,遇银则润,遇漆则收,被称为天下奇石之极,远非端砚,歙砚可比。元凰从来只是听说,未曾见过,如今手里的这方砚台甚是古旧,石色红黄相间,纹如缠红分布满砚,打磨雕刻也并非当代工艺,看着有些令人信服。他试了几次,果然墨色饱满经久不涸,同古书记载相符。他仍怕看走了眼,将砚台用丝巾细细包了,带去玉阶飞那里请教。玉阶飞虽然不工书画,对天下奇珍异宝却多有涉猎,见了那方红丝砚亦是连声称奇,一时看不出真假,让元凰将砚台留在他处细细辨别。元凰初时有些不情愿,他知道玉阶飞对古玩的兴趣仅仅止于品评鉴赏,却很少有珍惜身外物的自觉,临走前再三央告玉阶飞道:"若是真是红丝,我日后要送三皇叔的,老师手下留情啊。"
  "太子放心。"玉阶飞笑道:"万一砸了,就给三王爷半块,我想既然是太子送的,他应该不会介意。"


十五 烟花

  同北辰胤见面的机会很多,每日上朝且不去说,元凰若以请教政事为由单独前往天锡王府,长孙太后纵然不悦,却也提不出阻止的理由。元凰虽然不曾爱过人,在宫里看的听的多了,男男女女之间那份心照不宣、花前月下的情致倒也大致懂得。他知道试探表白同攻城破敌一样,最是讲究时机选取,要的是心有灵犀水到渠成,若是冒冒失失跑去别人府里大喊大叫,就注定得不到好结果。左右权衡之后,元凰最终决定趁着中秋宫宴的机会,请北辰胤在东宫小滞片刻,为他辨别红丝砚的真假。按照北嵎规矩,中秋节皇帝大宴群臣之后,会在禁城内施放烟花,表示与天下百姓共乐。元凰的如意算盘,是要在看烟花的时候靠去北辰胤的身边,先试探一下他的反应,而后伺机而动,再请他移步去东宫赏砚。他事先预想北辰胤种种可能的言语动作,一一想好自己当要怎样应答,谋划得很是周全,又早早地同北辰胤定下邀约,只等中秋到来。
  北辰禹在位之时待人随和宽厚,时常将三五重臣请至宫内欢叙畅饮,他驾崩以后长孙太后事事从简,取消了大部分例行的庆典,只将中秋同新年的宫宴保留下来。太后不喜宴席,大臣们自然也是上行下效,官员之间见得着的走动少了许多,朝中气氛也因此略为沉闷萧条。本来好不容易逢着中秋,本是件普天同庆的高兴事,天公却不作美,仿佛为了弥补今夏的干旱似的,从正午起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待到傍晚时分,雨势不但未见减小,反而愈发猖狂,虽不见得是雷电交加,却也算得上疾风骤雨。宫外的商贩们哀叹月饼卖不到好价钱,游客们懊恼白来了皇城;宫内长孙太后秀眉微蹙,手指不时拨弄升腾缭绕的兽烟,元凰陪母后一道苦着脸,背过手在廊下踱来踱去,却是为了不一样的缘由。
  中秋落雨虽然少见,却也并非未曾碰到,皇宫既定的宴会关系礼仪风俗,不能随意取消。过了申时,文武百官便陆续前来,却因为大雨而失去了往年精神抖擞的样子,精心缝制的礼服下沿滴滴答答的漏水,袖口辫角也全是湿漉漉一片,从外走入大殿留下一行显眼的水渍,好像蜗牛蜿蜒爬过地面一样。宫人们忙不迭跟在后头擦洗,动作轻微,尽量不惹人注意,落座之后的官员们面面相视,在或真或假的微笑后掩盖住彼此的尴尬。
  大部分官员们因为担心雨势加剧,到得比往日更早,北辰胤也不例外。元凰从殿侧一角偷偷向外张望,见是弄潮生亲自打着伞送人,过了崇文门后,他顾自陪着北辰胤向前走去,内侍们撑着伞上前迎接,却不敢阻拦王府侍卫长的脚步。天色虽然昏黑,宫内却光耀辉煌,高悬在檐下的流苏灯笼里的光线向四周洒下来,能够照耀到很远的地方。元凰借着折射,见到弄潮生在北辰胤右手稍后一点的地方擎着伞,顺着主子的步点前行,水滴顺着伞骨从油纸面上滑下,抛落出一个晶亮的弧形,在光里连接成一线,正打在北辰胤刚经过不久的地面上。两个人的身影都被昏黄的灯光笼罩,因而显得有些恍惚,依稀可以辨出弄潮生天蓝的衣袖被风吹起飘出伞外,染湿之后便现出一种湮晕的深蓝,在漆红灯笼的映射下呈出黯淡的紫色。弄潮生一直将北辰胤送至大殿廊下,等北辰胤踏至雨水溅不到的地方,才转身离去。他离开的步伐比方才快了数倍,一脚踏上薄薄的积水,湿透了鞋袜也浑不介意,还特意向本应接手的内侍们行礼道歉。元凰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弄潮生在北辰胤身旁服侍,此时心境作祟,便觉得特别不是滋味,待到北辰胤入殿,元凰见他衣物干爽宛如晴夏,意识到弄潮生的坚持并非仅仅出自王府的肆意做派,心下愈发怅然起来。
  乌云遮了月光,也锐减了宾主的兴致,再加上烟火在雨中燃放不了,中秋节的宫宴便在象征性的祝酒寒暄之后潦草收场。元凰第一轮的试探计划彻底泡汤,也没有弥补的办法,在宴会结束后等着北辰胤同往东宫。北嵎皇宫设计精巧,殿堂之间都有回廊相通,只有太子东宫独在一隅,免不得要经过一段露天走道。东宫太监们赶出来迎他二人入内,元凰怀着心事,接过伞来,让他们退下,抬头看见一片无根雨帘,总觉得是个坏兆头,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强迫自己回过头去,向北辰胤道:"事不凑巧,前几日热得好像夏天,中秋却偏下起雨来了。"
  "一场雨虽是扫兴,对旱地百姓而言却是救命的法宝。这是龙脉庇佑的结果,太子应当高兴才是。"北辰胤全然没有体会到元凰沮丧的心情,只把他当作小孩子一样安慰,说完撑开方才拿在手里的伞,向元凰道:"走吧。"
  元凰愣了一下,才悟出北辰胤以为他嫌雨大,是要为他撑伞的意思。他本想开口推辞,又觉得这次是皇叔有意要亲近自己——他全然料不到北辰胤是怀着父亲的心态对他施以关切,只觉得这是三皇叔对自己颇有好感的明证,思考片刻之后便依言站到了北辰胤的左侧。石板路的两侧已经开始积水,拼接缝隙里的黑土被雨点掀挖开来,点点滴滴溅上路面。北辰胤配合着元凰的速度,落步却比元凰要轻,元凰低头看他的鞋面,居然没沾上一点泥星。竹伞一大半都举在元凰头顶,雨丝顺着风迎面扑来,却总被奇妙的外力阻隔,无法靠近他的身体,他转过脸去,第一次在近处仔细端详北辰胤的侧脸。北辰胤侧脸的轮廓同他记忆里的父皇有几分相似,鼻梁却并非刀削似的冷硬,眼睛在纤长睫毛的遮挡下卸去了威慑,又在中秋雨夜里浸润了带有月色的湿气,显出一种元凰从未见过的朦胧迷醉,将他深深吸引,忍不住就要停下脚步细细品味。元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将此归咎于今夜古怪的天气,这时候北辰胤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目光,迅速抬起眼睛来。元凰不敢同他凌厉的目光对视,赶紧转过头去,求龙脉保佑他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响。
  两人到了屋内,元凰发现北辰胤的外衣被雨汽沾染,触手有些潮软。北辰胤穿不了他的衣服,他便唤过宫人取来秋日的薄银鼠皮披风,让北辰胤把外衣换下熏干。北辰胤推辞再三,终究扭不过元凰的好意,接过皮衣披在中衣外头。他坐下等着元凰拿红丝砚出来,元凰却先叫人端上一小壶温热的黄酒,封在粗略彩绘的陶罐里头,好像乡下人家的手工,看着并不起眼。
  北辰胤有些惊讶,问道:"你这里怎么会有花雕酒。"
  "这是我今年生辰时候,浙江巡抚的上贡。"元凰解释道,自他成人之后,每年生日便受到同皇帝相仿的待遇,贡礼无需经过长孙太后的审查,而各地敬献礼品时也都揣摩着贵族青年男子的喜好,仿佛他在一夜之间便脱离了青涩的少年时代。周围人们期望的转变使得元凰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是个大人,应当拥有同长辈平起平坐的权力,也便有资格向北辰胤剖白自己的感情,同时要求他或拒绝或认同的响应。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方才的走神,将心绪强拉回来,继续解释道:"浙江巡抚说这是真正的绍兴花雕女儿红,当地世家都是酿造自饮,便是有钱也难买到——我不喝酒,只听他说了这酒的许多好处,便留下了。"
  北辰胤听罢轻笑道:"浙江巡抚倒是别出心裁,居然想到给太子送酒。"
  元凰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赶紧分辨道:"我已经成人,为何不能送酒——也只有三皇叔同母后,还把我当作是个孩子。"他停顿片刻才说后面半句话,有意强调一下,让北辰胤听个明白。
  "说得是,太子已经成人。"北辰胤感叹似的垂下眼睛,元凰失去了他的注视,觉得有些可惜。北辰胤接着转换了语调,推脱元凰的一番盛情:"多谢太子美意,只是……臣不善饮酒。"
  "我知道皇叔一向喝茶。"元凰接口道,他注意到北辰胤因为他刚才的提醒,在话语中多带了一份恭敬,显然又再次误解了他的暗示。他在心里暗暗懊恼,想要扭转回刚才无戒备的气氛:"但是茶叶性凉,三皇叔刚被寒雨淋湿了,还是喝口花雕暖暖身子吧。"他说着自己动手替北辰胤将酒倒好摆上案几。吴越百姓喜欢小酌慢饮,因而黄酒专用的酒杯比平常酒盏略小,只盛得一点便满了。元凰事先做过功课,嘱咐下人将酒热得恰到好处,温手而不沸腾,毫不起眼的一小杯酒,浓郁醇厚的酒香却溢满了整个房间,酒色琥珀般的亮黄澄清,正像古书所载的琼浆一般,果然是封存了数十年的陈香酒。
  北辰胤见到酒色,顺口赞道:"这的确像是陈年花雕。"元凰听了,在一旁顺水推舟:"我还特意让他们加了姜丝驱寒,三皇叔请吧。"说完端起酒杯递到北辰胤面前,北辰胤再推脱不得,接下饮了。元凰见他喝得爽快,又满上一杯递来,北辰胤喝完三盏,在元凰再次捧起陶罐时挡下了他的动作:"再喝就要醉了。"
  元凰嘻嘻笑道:"三皇叔骗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那日在北疆,皇叔何止喝了三十碗。"
  "那才是骗人的。"北辰胤也笑起来,"那时候喝酒,喝一半吐一半,否则哪里支撑得住。"元凰听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随后又忙着埋怨北辰胤藏私,害他老老实实喝酒,被灌得不省人事。北辰胤但是听他抱怨,微笑着不做回答。
  在他这里,元凰有时候完全是个大人,有时候又完全是个孩子,上一刻的话语里还带着君王的威仪,下一刻的举动又彻底是恃宠而骄的调皮,让人捉摸不透。北辰胤时常提醒自己,眼前的少年并非他心系的子嗣,而是他尊奉的君王,关切记挂都压藏在心底,行动言语皆不得越半步雷池,若是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自己万劫不复尚不打紧,却要连累到他最宝贵的孩儿,由云端风间直坠淤泥沼潭。他的凰儿是要腾上九天,翱翔于杏冥玄渊,万不能因为他的一时心软冲动折了翅膀。
  然而即使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元凰每每向他亲近示好的举动总能轻易打破他刻意维持的疏离——他但愿能远远守着元凰,看他登基为帝扫平四海做一代明君,却硬不下心来在孩子投入怀抱的时候将他狠狠推开;他明知道元凰已经拥有独立面对一切的勇气同担当,却仍忍不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加以援手。在北辰禹称帝的时候,他虽然心有不甘,却为了韬光养晦不得不自缚手脚,现在元凰身为天下之主,他愿意将江山拱手奉上,反倒要时常出谋设计,影响更改朝中的不智决策,引来长孙太后忧心不已。——这并非是他有篡权夺位的野心,而单单只因为北嵎虽不是他的江山,元凰却是他的骨肉,总忍不住想要提点帮持一二。——为人父母那份无法洒脱放手的护雏之情,便是沉着自制如北嵎第一人,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幸运。
  元凰猜不到北辰胤背后的隐情,只觉得三皇叔对他比之别人更多一份宠溺。秋狝也好,练箭也好,出巡也好,他初时觉得北辰胤太过严厉,丝毫不会体谅他的难处,事后回想起来,却觉得北辰胤对他很是细心,从没让他受过委屈。他对他的好总在无声无息之间,别人看不着,他却能感受得真切。他确信他在北辰胤心里有个特殊位置,只缺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天夜里他撤去花雕酒后屏退了下人,献宝似的捧出了那方红丝砚,将文房四宝都准备妥当,一面想着应当怎样开口说到正题。
  北辰胤喜好书法,对历朝各地的砚石雕琢所知颇深,本不相信元凰会有真正的红丝石,初见那红黄相间夹有红丝的纹路,便已信了五分。这方砚台事先经过玉阶飞的鉴定,元凰才敢拿来北辰胤这里,因而心中很是笃定,站在边上用细小银勺舀了水,还没来得及滴进砚台里,就被北辰胤拦了下来:"这是什么水?"。
  元凰奇道:"城外山中的泉水,三皇叔以往磨墨,不是都用这个吗?"
  "寻常砚台质硬,当用泉水调和加磨,利于下墨。红丝石至软,传说石中自出膏液,泉水太硬,我怕会损了砚台——不如太子稍待片刻,我差人去府里取来今冬的雪水,同红丝相合最为适宜。"
  "雪水东宫里头也有,本是存着泡茶喝的。我这就叫人去拿。"元凰顿了顿,暗怪玉阶飞没把这道机关告诉他:"三皇叔这里,真是半点马虎不得。"
  "你的宝物,自然要小心些。"北辰胤待下人拿过雪水,稍点了几滴在砚台中央,元凰随手拿过一本书,翻出一页让北辰胤抄写试笔,正巧是诸葛孔明的那篇《诫子书》。北辰胤见到文题一愣,觉得不妥,恐怕日后落人话柄,犹豫着不肯下笔,元凰没看破其中机关,只在旁催道:"三皇叔试着写几句便是。"
  北辰胤抄完一句"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便放下了笔,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心中已有定论:"这确是红丝砚无疑,可算得砚中至宝。"
  "三皇叔若是喜欢,便拿去吧。"元凰知道这是北辰胤心头所好,本想把赠砚话讲得委婉动听些,然而事到临头说出口的,却是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句。不出他所料,北辰胤当下辞道:"此等厚礼受之有愧,太子还是自己留着。"
  元凰笑道:"伯乐相马里说,孙阳相中一匹千里马,齐人却用它拉车。这方砚台在我这里不过权当摆设,暴殄天物,三皇叔拿去物尽其用才是妥当。况且……正是因为此物非比寻常,我才想把它送给三皇叔,若是寻常物事,便……便显不出我的心意了。"他前一句话引经据典说得老成持重,后一句话却说得断断续续,费了好大的力气。他见北辰胤仍是不解其意,便鼓起勇气把话语讲完:"我,很喜欢三皇叔,因为三皇叔……一直对我很好。"
  他终于把数月里排练再三的话说出了口,心里却懊悔得恨不得拿起那块砚台砸个干净——至少那样能够吸引北辰胤的注意,兴许能让他忘记自己方才所说。那分明是一句情话,在他说来却成了小孩撒娇的口气,听着全不像是他原本的意思。他知道一旦错过这个机会,自己再也没有勇气重复,故而准备良久,选在把贵重砚台送出之后立刻开口,不料还是功亏一篑。北辰胤果然没有听出他话中的真正含义,只淡淡答道:"太子言重了,那些都是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他顿了顿,又微笑起来,语气轻松地夸奖元凰道:"太子自小就聪敏好学讨人喜欢,长大后亦是德才兼备,更兼虚怀若谷尊老敬贤。我等做长辈的看在眼里,只有欢喜高兴,平日里对太子爱护关注,虽为公义,亦是私心。"
  他这番话句句真心,元凰听来却只像是官面文章,他最怕北辰胤拿出长辈的姿态,将他当做后生看待,无需言语便断绝了他的所有希望,他无奈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惊喜地叫了出来:"雨停了,他们要放烟花!"

  大雨过后的月光格外清爽,还带着云中的湿气,在月色周围勾勒出一团虚幻柔软的光雾,抬头望去好像是一面乍开的菱镜,又像一盏月白色的灯笼升腾在半空里。本来中秋的月色最明,旁边又有星辉交映,在宫内燃放烟花的意思是要补足缺失的日光,现出齐耀三光的盛世景象,暗颂北嵎政事清明钱粮富足。元凰本打算在看烟火的时候站在北辰胤的身边,如今他们却已不在大殿之内。他苦苦思索挽留北辰胤的方法,灵机一动想到自己偶然发现过一处欣赏烟火的绝妙地方,便拉过北辰胤的手,不出前庭,反神神秘秘的往后院走去。
  后院只得一方莲池,背后的高墙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远方的天空。北辰胤猜不透元凰的打算,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跟来了池塘,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元凰顾自在池边坐下,又不出声地转头拍拍左边的地面,示意北辰胤坐去那里。北辰胤估计这是个童心未泯的小把戏,心中觉得好笑,也一言不发地坐去元凰身边。他们并肩坐下没多久,身后就响起"轰"的一声,比爆竹的脆响更沉闷些,紧接着便听见屋内宫女们高兴地拍着手,铃铛般的轻笑。
  北辰胤没有回头,暗忖烟花总不至飞来落入东宫的后院里。这时候元凰轻拉过他的衣袖,另一只手借着一点月光指向暗悠悠的池水道:"三皇叔你看。"
  北辰胤依言看向池中,清晰地见到一枚金色的星子舒畅无碍地穿行在残梗断荷之间,好像一只灵活的鸟儿收敛起翅膀贴着水面滑行,又好像一尾金鱼摇着尾巴越游越远,直到了池塘的尽头快要寻觅不见,只余下残留在眼睛里的金色光影,重迭地印上池面。这时候莲池尽头的火苗忽然迸裂开来,仿佛一树随风飞舞的柳枝,将池水向周围推去,霎时间在池塘里铺满了深深浅浅的碎金,随着水流荡漾伸张,漂浮到他们脚下,又缓缓沉入池底。有时候阵风吹来,一点金星便碎成三五花瓣;有时候遇着荷枝,一束光华便散成绕指丝环。本来沉肃骇人的水面仿佛一下子具了灵性,成了天女遗落的珠匣妆奁,随时可能再度开启。元凰一直等到池中的金光都褪进了,才低声说道:"我小时候有几次听见宫外有人放焰火,走到外头却看不清,赌气跑来这里,才发现水面同镜子一样——还比外头的好看,是不是?"
  他的口气里带了点得意炫耀,因为他终于也有了一个可以同北辰胤分享的秘密,好像密室中那幅三王妃的画像,是联系两人不为人知的纽带。北辰胤却从这句不经意的言语里听出了孩子令他心疼的寂寞同冷清,他轻轻叹了一声,唯恐泄露自己的心情,响应道:"果真是好景致——我从不知道宫中的焰火是这般精美的。"
  "那是因为皇叔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元凰道:"要静静看才好。"北辰胤于是没有说话,很快又一个声音传来,在水面正中开出一朵紫红的鲜艳桃花,元凰趁机轻声呢喃了一句"我喜欢你",可惜他说得太快太低,被焰火爆炸的声音重重掩盖,即使北辰胤就坐在他的身边,也依旧没能听见。
  第三朵烟花倒映着升腾而起,好像绿色的祥云翻卷挪移,翩然而落。
  "三皇叔,我喜欢你。"
  三四粒火星同时窜入池水深处,又拖着长长的七彩尾巴摇曳游回,好像是结伴划过夜空,能让有心人愿望成真的流星。
  "三皇叔,我喜欢你。"
  银色的枝桠在水面上蔓延开来,又化成数蓬丰茂的竹篁,茎叶明晰的映在池里,就连凋零荷叶上的水珠都迎着闪出珍珠一般皎洁的光芒。
  "三皇叔,……"
  那一夜,皇城里的烟花燃了半个时辰,北辰元凰总共说了二十九句"我喜欢你"。
  可惜北辰胤一句都没有听见。


十六 急症

  元凰本来以为,他这样趁着烟花声一遍遍重复那些话,等最后一响过去的时候,便能积聚起足够的勇气大声宣告。他的心跳于是也随着头顶的炸响越来越快,脱离了他的控制,仿佛要把身体也拉着向前掷去。他脖颈后的发丝下沁出层层汗渍,好像置身酷暑之中,好几次都让他以为就要昏厥。他频频把目光从湖面上移开,投向身边的北辰胤,看到他被头发半遮住的耳廓,微弱却顽强地说那一句"我喜欢你",就像室外秋风中瑟瑟发抖挣扎着不肯熄灭的荧荧烛火。
  今年的礼花比以往都要好看,却似乎格外的短暂。元凰像是头枕黄梁做了一个长梦,还来不及看到梦的结局,就被天空中最后一声巨响震醒。他知道就要失去机会,赶紧叫了一句"三皇叔",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原本疯狂大胆的想法便随着空气里淡薄弥漫的火药味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我"字的无声口型。元凰恨极了自己的懦弱,在北辰胤看不到的地方低头狠狠咬上自己的手臂,被理智牢牢压抑住的翻滚情谊沸腾起来溢满了胸腔。——这是少年人才能够拥有的情爱,苦涩而坚定,无奈却执着,单纯的包容天地而又一无所有,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整个生命。元凰当时并不知道,他看着另一个人的目光里早已包含了那么多的崇敬爱慕,以至于任何有情生命都无法错失——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让北辰胤听见任何言语,只要让他望进自己的眼睛,便足以令他明白自己是多么渴望能够依靠上身旁的肩膀。
  北辰胤早已经站起了身,听见他的呼唤低下头来,元凰便也跟着立起,将脸转到灯笼的阴影下,假装低头去掸衣袍粘上的尘埃。北辰胤说了几句告别言语,他一时想不起别的话,草草答应了,看着北辰胤向屋内走去。他一直尾随着到了东宫门口,步步都踏在北辰胤的影子上,唯恐不是如此就会跟丢了人。正要抬脚出宫的时候北辰胤叫他早些回去,元凰愣了一下,僵直地点点头,唤过宫人们送皇叔一程,连晚安都忘了道,便顾自进屋去了。待他回到书房小坐了片刻,宫女采玥入内收拾,准备伺候太子安寝,她看出元凰神色有异,虽说不上哪里不对,却是让人瞧着心紧,低头见着桌上的摆设,细声问道:"殿下,这方红丝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