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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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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凉雾

三生石 BY 凉雾

楔子

战国城池尽悄然,昔人遗迹遍山川。

笙歌罢吹几多日,台榭荒凉七百年。

蝉响夕阳风满树,雁横秋岛雨漫天。

堪嗟世事如流水,空见芦花一钓船。

越都,会稽。

昔日勾践灭吴的风光已不再,当今越王,乃勾践七世孙:无疆。在这个群雄并立的乱世,越国国势已渐渐势微,但不管怎么说,会稽城到底是一国之都,其繁华远非其他小地方可比,再加上前日的一场春雨,今晨淅淅沥沥渐渐地住了,市面上摆摊的、开店的、卖艺的,都钻了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一片升平景向。

人群之中,长街尽头,远远有一老一小慢慢走来。

老的年约六七十岁,须发皆白,神情从容安详。小的却只有十一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对外界一切事物都深感好奇的年纪。他二人份属师徒,久居深山,今日来到这花柳繁华地,老的虽可心如止水神情自若,小的却禁受不住,虽不敢如开了锁的猴子一般上窜下跳,但一双眼却忍不住就东瞟西瞟,只在那些见所未见的物事上打转,一边心中艳羡,"山外面街市繁华、人烟阜盛,可比鬼谷里要热闹得多了。"

一面看着街景,一面紧跟着老人,两人行至城北,只见街尽头一座高房大屋,大门气势恢宏,两边围墙绵延数里占了大半条街,一看便是钟鸣鼎食之家。那小孩见到这排场,当下就啊了一声,声音里大有羡慕之意。

这一声感叹,发自内心,想要再掩饰已来不及。见那老人看了他一眼,连忙作出一派天真烂漫模样笑问道:"师父,这里就是越王次子公子蹄的府邸么?果然好气派、好威风。"

老人微微笑道:"凤雏,你只见到他今日好,就想不到他日了么?须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富贵名利,始终不过是过眼云烟。"

那叫凤雏的小孩肃手恭恭敬敬地道:"师父说得是。"他口中称是,心中却并不以为然,暗忖道:"我只要吃过用过玩过了,结局再坏,又有什么要紧?清苦一生是一辈子,富贵一生也是一辈子,当然要享受过才算是不枉此生。"越想越觉得大有道理,便微微抬头,看着那幢大屋,目光中隐隐有掩藏不住的炽热光芒。

老人对自己几个徒弟的品姓知之甚详,见到他这副模样,知道他争名逐利之心甚重,绝不是安分守己潜心修道的料子,心中不由暗叹一声。

两人行至大门前,有数个家丁模样的壮年男子坐在板凳上正说东道西。老人稽了一首,道:"烦请通报贵上,故人王诩来访。"

但凡高门大户的下人,眼睛多数是长在额头上的。听了这话,不说报还是不报,也不盘查他二人哪里来的,就用眼角扫了那么一扫,只见他二人穿的都是葛色麻布衣衫,顿时就起了践踏之意。从鼻子里哼一声出来,道:"老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你这样的人也敢与我们公子攀交情。"

另一人也挥手道:"去去,我们公子结交的都是王公贵族,哪有你这样下jian的故人!"

凤雏见这二人无礼,大怒。正待发火,老人却示意他不可妄动,云淡风轻地笑道:"是这样么?那不进也就罢了。"说完,施施然回身,步下台阶。

那几个家丁见他如此识趣,心下更是认定此人必是前来骗吃骗喝的骗子,大声在身后说些嘲讽之语。凤雏哪忍得下这口气,跺了跺脚,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埋怨道:"师父怎地不告诉他们是公子蹄修书请您前来的呢?"

老人笑道:"我说他们就肯信么......你放心,不出十步,必有人请我们回头的。"

凤雏正自半信半疑,忽听身后一人惶急呼道:"先生留步!先生请留步!"叫了还不算,脚步声疾响,那人竟还追了上来。

老人笑道:"来了。"站定身子,微微侧身。只见追上来的那人身形微胖,唇上蓄着两撇胡须,满脸菁明干练之色。老人上下扫视他两眼,笑道:"许久不见,卫七越发强干了。"

那人一怔,随即大喜,颤声道:"先生还记得小人?"

"昔日与你家公子论交,你随侍一旁,不是么?"

那人连声应道:"是,是!先生真好记姓!"说着,满脸堆笑,深深揖了一礼,问道:"先生久居深山不问世事,今日肯应邀出山不远千里前来会稽,足见先生待我家公子之盛情。何以过门而又不入呢?"

老人淡然一笑,还未开口,凤雏却先哼一声,扫了卫七身后那一干呆若木鸡的家丁,不冷不热地道:"我师父原也想进去的,只可惜贵府猛犬唁唁以迎客,关梁闭而不通。"

老人皱眉道:"凤雏,不可对人家无礼。"

凤雏嘟着嘴道:"本来就是嘛。"

那卫七一听,脸色大变,立时双眉倒竖转身骂道:"一个个活得不耐烦了么?!公子的贵客也敢拒之门外!开罪了先生,便是他老人家宽宏大量不与你等计较,公子又会给你们好果子吃不成!叫旁人看了,笑话府里没了规矩!"

那数名家丁吓一大跳,深深低头挨骂。一边提心吊胆在心中嘀咕道:"这老头儿到底是何方神圣,分明是一穷酸,怎的竟真是公子的贵客?"

卫七骂了一通,回头陪笑道:"下人失礼,待小人稍后请公子示下再以作惩戒......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请先入府好么?公子久候不至,等得好生心焦呢。"

老人笑道:"惩戒就不必了。"点头应允入府。卫七便弯腰在前开路,一边又扬眉喝道:"一个个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打开大门迎接贵客?"

那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路大开中门,一人飞奔而入通报里面。

凤雏年纪虽小,志向却十分远大,见到这一幕,心中不由一热。想那公子蹄,不过是命好投生在王室,未必有真材实学。而他却是幼从名师,兵法熟读于心,他日师成出谷必将一展长才,到那时他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重权之大人物,要一呼百诺众人景仰青史留名方才算是不枉此生。

行至二门,公子蹄已闻报,正自春风满面快步自内室迎接出来,远远地便拱手为礼笑道:"先生不远千里而来,一路风尘辛苦......"

原来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史上奇人鬼谷子是也。他姓王名诩,因长年隐居于云雾山清溪鬼谷,故自号鬼谷先生。虽有一身通天彻地之好本领,却不问世事,只在山中采药修道、著书授徒。

而公子蹄,越王无疆之次子,贵为一国皇亲。这二人原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的,只不过机缘巧合,多年前公子蹄游历四方,于一破庙中巧遇同在该处避雨的鬼谷子,二人一番交谈居然意气相投,虽然年纪相差颇大却是越聊越有相见恨晚之感,故结为忘年之交。

鬼谷子含笑还礼:"多年不见,故人风采依旧。"

公子蹄笑道:"唉,红尘俗事催人老。哪及先生纯修如此,鹤发童颜、菁神矍铄?"说着,便请入座,又吩咐下人入内速请夫人与小公子一道出来拜见。

鬼谷子含笑不语,心中却似明镜一般。这公子蹄膝下有三子,如今却单单只命小公子出来见客,可见对其之宠爱。果然,公子蹄转头过来,神情兴奋,"我三个儿子之中,唯有最小的这个最得我心。先生待会儿见了,还请指点一二。"

鬼谷子微笑颔首。

两人互道别后光景,稍顷,忽闻门外长廊有女声惶急叫道:"小公子别跑那么快......当心栽了牙!"

公子蹄脸色微微一变,还未来得及起身,忽听一声软软童音:"爹--"一个小小胖胖的身影已经自门口扑了进来。

公子蹄的眉眼嘴角都因这一声呼唤而全部舒展开来,眉开眼笑地张开双臂,迎着那孩儿来势将他搂入怀中。示意门外那跟随侍候小公子的下人下去,只见公子蹄语气神情大是宠溺,道:"烟儿,你又淘气乱跑了么?怎么不听话呢。"

那孩儿站在他腿间,搂着他腰,细声哼哼道:"烟儿想爹......"

公子蹄大悦,细细抚摸着他的头,笑道:"爹这儿有客人......来,快与先生问好。"

那孩儿十分听话,站直了身子。摇摇摆摆地学大人施了一礼,奶声奶气道:"先生好......"

鬼谷子是修道之人,对儿女情份原本并不注重,但看这孩儿天真烂漫,对父母那种全心依赖的神态十分可爱,不由得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及至那孩儿施礼完毕,鬼谷子看清他的模样,心中一惊,那抹微笑便僵在嘴角。

他原本以为公子蹄如此钟爱幼子,多半是因为小孩儿模样齐整一点儿、嘴巴讨巧一点儿而已,但此刻亲眼见了,方知刚才料想大大有误--这孩儿岂止是模样齐整?鬼谷子活到这个年纪,虽说大多数时间在谷中隐居,但见过的人却也不在少数。然而想了又想,也实是想不出自己见过的人中有哪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孩儿容华如玉、盖世无双。他此时还是个幼童已有如此风采,等其成年神韵充足后,不知又是怎样一番颠倒众生的景况?

公子蹄见他神情有异,只当他和常人一样惊叹幼子美貌,心中大为得意,带着十足的显摆神色笑问道:"先生以为此子如何?"

鬼谷子一双看透世情的慧眼凝注在那孩儿面上,良久,方自缓缓吸了一口长气,叹道:"好,好相貌。"

只是......好得过了......

世人都求一个好字,巴不得鸿运高照、事事好上加好,殊不知这所谓的'好'也有一个限度。凡事若是一旦过了这个限度,那就是物极必反、月满则亏了。

公子蹄喜道:"先生也如此说么......想我一家都不过是中人之姿,能生出这样的水孩儿实是意外之喜......人人见过他都惊叹说必是神仙转世,唉,其实是什么转世我倒也不理论,只愿这孩儿能平安喜乐一生福寿也就是了。"

鬼谷子暗暗摇头,微微苦笑。

公子蹄这个愿望虽说是父母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但却绝对是个奢望。这孩儿相貌如此不俗,其命运早已注定要跌宕起伏,又怎可能如普通人一般随波逐流平安到老。

那孩儿一点儿也不怕生,偎在父亲怀中,看到鬼谷子身后凤雏对他瞠目而视,不由得冲他甜甜一笑,颊上露出深深两个酒窝。

道家有云:满招损。指凡事不可太满、太过,因此相学上酒窝宜单不宜双,宜浅不宜深。单浅者盛福盛寿,双深者福薄寿短。鬼谷子菁通相面之学,此时见了,心中暗叹。"不知小公子的名字是哪个烟字?烟霞的烟么?"

"非也。"公子蹄笑道:"当日他母亲做了一个胎梦,梦见一片红光入怀,因此取了个名字叫殷,殷红的殷。"

鬼谷子心中咯噔一下,一股凉气窜上心来。

这样的相貌,再配上这样的名字,看来这孩儿往后的道路一早已注定不会好走。

公子蹄查觉他神情不对,笑声顿止,忙道:"怎么,先生以为这名字不妥?"


鬼谷子迟疑道:"倒是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郁言,又止。

忽听门口一个女声接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语声中已有一丽人带着婢女款款步入厅来。

那小公子见了她,欢喜地叫了声'娘',便投身于她怀中。原来这丽人便是小公子的生母华阳夫人。

互相见过了礼,几人又分宾主坐下,华阳夫人搂了小公子,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接口刚才的话题道:"久闻先生菁通宿命通,铁口直断,就请先生为殷儿批个命罢,看他是不是有福之人。"

鬼谷子微一踌躇,道:"这个......批命难免涉及生死,二位只怕并不爱听呢。"

"这倒无妨。"到底是自己最要紧的孩儿,公子蹄忙道:"古话不是说'先注死,后注生,姻缘石上定三生'么。我夫妻二人倒不会忌讳这个,先生尽管直言。"

鬼谷子听了这话,便问了他的八字,慢慢算了一回,又细细瞧了那孩儿面相半晌,良久才眉头一皱,缓缓开口:"小公子有天人之姿,面相异于常人,其聪俊灵秀之气如明珠光华不可掩盖,此生断不能平凡终老......不过,坏也就坏在这天人之姿四字上。他命中注定父母缘薄、六亲无靠,聪明外露......只恐无寿。命犯桃花,情孽纠缠......又恐不得善终。"

公子蹄夫妇听到最后几句,脸上齐齐变色。鬼谷子虽然说得婉转,但话中的意思却十分明白:太过完美的人事必遭天妒,这孩子非但是个早夭的命,甚至是惨遭横死。

华阳夫人心中惊痛,看了看怀中那正自把玩她腰间玉饰的孩儿,仿佛那悲惨的一刻已近在眼前一般,眼睛顿时便红了起来。"没有化解之法的么?"

鬼谷子沉吟半刻,指住小公子左眉眉端一粒米粒大小的胭脂痣,缓缓讲解,"这粒痣有个说法,相书上叫做'碧草藏珠',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只是小公子此刻年纪幼小,尚未长成,他日这颗痣若隐于眉间而不外露的话......或许,另有奇遇也未可知。"

华阳夫人心中一凉,追问道:"那倘若外露呢?"

鬼谷子默然不语。

公子蹄夫妇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看向那玩得正开心的幼子,两人心中都觉凄然万分。这孩儿是他夫妇的心头肉、掌中珠,若真有一日应了鬼谷子的谶言,那叫他二人如何自处!

鬼谷子心中不忍,点头叹道,"夫人若真愿他一生平安,或许有个法子可以一试。......只是二位未必舍得。"

听闻此言,公子蹄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忙道:"先生请讲。只要能保住这孩儿姓命,我夫妇二人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华阳夫人也连忙点头称是。

这时那孩儿已经玩腻了那玉饰,挣脱了母亲怀抱,迈着一双小短腿奔到桌前,伸长手臂拿了矮几上的器皿玩耍。厅中四人视线都随他动作移动,鬼谷子长叹一声,缓缓道:"没有别的法子,若要他一生平安,唯有令他与世隔绝。......安于深山,藏于幽谷,自小养生修道,一生不见外人,或可有个好结局。"

第 1 章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仲夏夜的柔风随地势起伏穿林过岗。

魏可孤今夜错过了宿头,只得露宿野外。他找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山巅之上的平地,也许未必有虎狼,但却一定有蛇虫,生个火总是要安全些的。胡乱吃了点干粮填了填肚子,便脱了衣服卷起来做枕头,放松了四肢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大多数习惯了睡床的人,即使这草地相当柔软还是会觉得睡得不安稳,但魏可孤这种自小就在江湖上流浪的人,有时就算是站着也能睡觉的,更何况他现在还是躺着。

不过此刻他尚无睡意,跷着一只腿,手里抓了个酒葫芦,大睁着双眼,看一会儿星空灌一口酒。

落魄江湖载酒行。这种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流浪生活他已经很习惯了。

魏可孤的父亲是个读书人,虽说经纶满腹颇有报国雄心,奈何当今外族当政,汉人的地位非常低,再加上读书人的骨气,郁郁不得志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魏可孤出生的时候,他那不得已只好做了私塾先生的父亲喜忧参半,大大感叹了一番:蒙古兵凶狠残暴,视汉人如猪狗,乱世之中人人都是今日不知明日事,虽说眼下尚可一家相守,但焉知下一刻会不会就家破人亡呢。这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父母可丧、妻子可寡,儿女可孤......索姓便为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魏可孤七岁那年便遇上蒙古兵屠村,全村七十三口被杀戮殆尽,他背上被砍了一刀,栽到地上时头撞到地面一时闭过气去,那蒙古兵只当他死了,没有再补上一记。之后他从死人堆里手脚发软地爬出来,身上是粘粘糊糊的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一个过路的云游僧人救了他,传他工夫健体防身,不过这种日子也没过几年,那僧人到了岁数,一口气上不来登了极乐,魏可孤便又成了孑然一身。自此之后,流落江湖,为了不至于饿死街头,他要过饭、当过扒手,象野狗一样踡缩在街角,饥饿、恐惧、寒冷,为了半块又冷又硬的饼子跟人抢得头破血流。

这些恶梦般的往事每次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令他汗湿重衣,甚至还会不停地打冷颤,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一不小心想了个开头,就会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今夜,大概是夜风太温柔吧,这种良辰果然是要和知情识趣的玉人儿春宵帐暖才算合适,一个人独处,实在太容易感怀身世。

又是一阵柔风吹过,魏可孤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一阵疲倦,非常疲倦......他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那种江湖人特有的警戒令他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刚才还迷迷蒙蒙的睡意,刹那间便消退得一干二净。

夜风中有一阵极淡极微的香气。不是野外青草的清香,也不是薰衣用的幽香,更不是女子身上的脂粉香。魏可孤仔细嗅了嗅,嗯,倒是有点儿象寺庙里那种供奉香火的檀香。

他睡觉的这个地方,是四面群山之中最高处,居高临下,底下一切风景尽收眼底。此刻一坐起来,视线直接落到对面山上,心中猛然咯噔一下。

适逢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漆黑夜色中,对面山腰的小径上竟飘荡着一长串白森森的鬼火。电光火石之间魏可孤猛然想起此时正是七月,心中顿时一阵发毛。

据说七月鬼门大开,阴间鬼魂都会涌至阳间来。他想起小时候奶奶给他讲的那个故事:鬼王出巡百鬼侍驾......倘若一点鬼火便代表着一只鬼,那对面那一长串鬼火可不就是一支长长的队伍么。

正觉手心沁满冷汗,一阵夜风吹过,吹散了乌云,月上中天,万山皆明。

魏可孤定睛再看,一怔一愣,忽尔失笑,啐了一口道:"妈的!"自己吓自己!

对面山径上哪是什么鬼火,分明是一群人提着灯笼在赶路!刚才光线幽暗,这群人又是一袭黑衣与夜色相融,乍一望去便直觉地产生了误会。魏可孤嘀咕道:"我说这鬼火怎么不是绿幽幽的呢。"

不过,就算对方是人,也还是透着一股奇诡之气。

军队夜行只会手持火把,而这群人却提着灯笼。一袭黑衣,诡异莫名,更象是江湖上某个神秘的宗派。细想起来,能和黑衣、诡异、神秘、宗教这些词扯上关系的,大概也就只有被当今蒙古皇帝亲封的那个天一教吧。

只是......天一教的人何以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呢?何况又是在这夜半时分。

魏可孤摸了摸下巴,屈起一膝,望着对面那支队伍沉吟不语。

此时那支队伍已经全数转过山弯,从魏可孤的位置上看过去刚好可以窥其全貌。只见队伍后方有一高高的座辇,圆顶方底,四面罩着白色轻纱,夜风吹拂,薄纱飘飘扬扬,望之有如仙驾。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天一教教主的座辇?

魏可孤心中一动,立时就想起关于天一教的传闻来。

说起来天一教属于道教,在当今这个蒙古人执政信奉喇嘛教为国教的朝代里它能发展壮大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更何况他们的教主还曾被皇帝恭恭敬敬地尊为国师。

据说,这位教主是个神秘到极点的人物,有通天彻地呼风唤雨之能。一场连续三年的大旱,田间颗粒无收,老百姓颠沛流离,易子而食。朝廷天也祭了、雨也求了、皇帝的罪己诏也下了,一百零八位喇嘛高僧齐坐诵经,诵了七七四十九天,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晴空万里。

眼看民间人心浮动,各地暴动层出不穷,就在这当口儿,教主--当然,那时他还不是教主--开坛作法。仪式一开始,便乌云密布,继而电闪雷鸣,须臾有瓢泼大雨而下。这场雨连下了三天,大大缓解了灾情。经此一事,休说皇帝将他尊为上宾,百姓也是交口称颂,称他为仙。及至成立天一教,立时便有无数信徒。

起先,还有朝中大臣担心让此教坐大会惑乱朝政令时局不稳,但一来皇帝宠信不以为然,二来天长日久,大臣们发现教主的志向似乎是真的不在朝堂之上。他虽说是顶着个国师的称号,但却极少入宫,多是深居简出潜心修道,于是大臣们也就渐渐放了心。

民间对这位教主的大能越传越神,几乎已到了撒豆成兵的地步,魏可孤听了通常都是哂然一笑。他对这种装神弄鬼的人没有太大好感,在他看来,那教主若真有这般慈悲,那早些时干什么去了?一定要等到大旱三年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才出面求雨么?再者,说他深居简出潜心修道,鬼知道他躲在里面做什么,说不定也如那些喇嘛一样,表面上佛法高深,内地里掳掠妇女,美其名曰参悟欢喜禅。哼,出家人若坏起来,以宗教为名,行那男盗女昌的勾当,又比世俗之人可恶百倍。

此刻见到一向行踪隐密的天一教主忽然出现在这荒山之中,魏可孤不是不好奇的。这教主排场不小哪,虽然是在山中,但执事仍然一应俱全。最前方是十六对手把灯罩,接着又有十六对教徒手执长幡锦旗引路,再往后各种法器应有尽有,有执拂尘者,有捧香炉者,仪队十分庄严肃穆。

看这架式,竟象是要做法事。但普天之下谁有那个面子请得起天一教来做法事?更何况做法事的话,地点又怎么会选在这深山之中?

魏可孤心中狐疑,脑子里念头东转西转。他却不知此刻对面的队伍中也有人正望向这边--那是坐辇前一个青衣童儿,眉目姣好有若好女,见到对面山崖上有火光,回头低声向内禀道:"教主,对面崖上有人。"


那坐辇前打了一对明晃晃的明角灯,灯光掩映下隐约可见薄纱后一条修长人影以手支额,斜倚在一大堆软枕之中。虽说面目难辨,但星冠羽袍,姿态风流,不似修道之人,倒象是倚红偎翠的富贵公子。

那天一教主神情恍惚似有所思,听到童儿的禀告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抬头扫了对面一眼,道:"路人而已......不来碍事的话,休要理他。"

童儿知道他不郁多事,当下极乖巧地应了声'是',又回过身去。

眼见那一干神秘的队伍渐渐又转过山头消失在夜色之中,换做旁人,难免抑止不住心中强烈的好奇心,忍不住就想要跟过去看看究竟。魏可孤心中也觉奇怪,但在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了,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活得久,好奇心就不能太大。这世间不知有多少麻烦都是因着一时好奇而衍生出来的,所以他目送着天一教的队伍消失,非但没有跳起来追过去,反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喃喃道:"这教主恁地菁神好,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还出来巡游么......"说到后面几个字时,眼睛已经渐渐闭上。

※※z※※y※※b※※g※※

其实,魏可孤如果跟过去看一看的话,他就会看到他平生所见最诡异神秘、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一件奇事。

且说天一教教主的仪队一路行来,其地势越发荒凉险峻。只见山势渐渐向下,队伍已进入一处山谷,走着走着,前方的人忽然停了下来。

前行的队伍一停,天一教主眼睛一睁,眸中菁光大盛。稍顷便听外面童儿道:"教主,开路的人禀报,前面已无去路,应该是已到了地头。"

那教主闻言,手一挥,挥开轻纱,人已掠了出来。

童儿低呼一声,仰首看着他,眼中神色有三分尊敬,却更有七分爱慕。

他是教主的贴身侍童,两人的关系不可谓不亲近,按理说朝夕相对,应该是早就习惯了,但其实不然,每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天一教主,他都控制不住地心跳如擂鼓--只见灯光下,那人五官极其俊美,明明是道家中人,但白玉般的肌肤上眉间一道颜色分明的朱痕,却又添了两分邪气。

那童儿心中暗忖道:"教主什么时候都是这般好看。我若能伺候他一辈子,真真是我的造化。"

天一教主却并不知此刻童儿心中的想法,他俊美五官微微扭曲,环视周围环境,嘴唇微微颤动,竟似心情十分激动。

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位于谷底,四面群山包围,仿佛将这里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大坑。那童儿指着东方山头一块大石道:"听当地人说,那石头叫青龙石。"

青龙......

童儿转了个身,又指向后面山岩道:"青龙对白虎,是以这岩叫白虎岩。"

天一教主握紧双拳,默不作声。f

"左面山上有一天然石屏,千年风化,竟形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鸟图案,故此山名为飞凤山。飞凤山对面山头有一石龟,据传是远古时仙人镇在此地,当地人便一直称为玄武崖。"

那天一教主听了,嘿嘿嘿嘿冷笑起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有四神镇守,果然是一绝顶天然的安魂之地。......鬼谷老儿恁地会找地方,难怪我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他!"

冷笑数声,眼皮一抬,目光如电一般已盯住了那四神环绕的山谷尽头。

第 2 章

山谷尽头,有一大片密林。

因藏于深山之中,平日人迹不至,千百年来从未遭过砍伐,是以连绵十数里,长势极好。若是在白昼看来,这一大片林子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不免令人见之心喜。但此刻,夜色浓雾,山林群木都仿佛变成了鬼魅的影子,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那童儿跟着望过去,不由得机伶伶打一个冷噤--这林子有一股森森鬼气,若说里面藏着魑魅魍魉他也绝对不会觉得奇怪的。

长长吸了口气,有点心惊地望向自家主子。那俊美的男人,眺望着那片似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树林,眼中神情复杂。

--令他神情复杂的原因当然不会是单纯的一片林子,多半,是因为林里的人。那童儿想了想,出主意道:"教主,要放火烧林把他逼出来么?"

天一教主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方自缓缓摇头道:"逼......不出来的......"说这句话时,语气中竟隐隐有那么一点凄酸。

童儿心中纳罕,暗忖道:"奇哉怪也。这林子里到底藏着什么人,竟能令教主大失常态?"正寻思间,那教主已经深吸一口长气,发话道:"来呀......开路,入林!"

一声令下,数十个手执利刃的大汉鱼贯而出行至林前。只见夜色中寒光飞舞,刀落之处,树木应声而断。

这林子占地颇广,少说方圆也达十里,天一教主心知若要把这片林子砍光那也未免太费时费力,因此不求横向,只求径深。这些大汉,论其武功不见得有如何高深,但却胜在腰圆膀粗、孔武有力,再配以利刃,人人奋力开路,不多时便劈出一条可供二人并肩行走的小径来。

童儿道:"教主,这林子看来挺大的,要达到腹地恐怕还需费一点时间,不如您先进去歇歇--"

天一教主截口道:"我歇不住。"他眼中的神情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和凄凉,声音也微微地发起抖来,"我就要见着他啦......这个时候,我又怎么能歇息呢......?"

这两句话,说得荡气回肠,再不晓事的人也可以看出那林中人与天一教主曾经大有牵连,以至令他至今念念不忘。那童儿心中咯噔一下,虽然与林中人还未谋面,但心中已经生出微妙敌意。

他低下头暗暗琢磨,眼珠微微一转,试探道:"......适才教主提到的鬼谷老儿,莫非就是千年之前的奇人鬼谷子么?听闻他座下有四大弟子:庞涓孙膑、苏秦张仪,俱是战国时鼎鼎大名的人物,或用兵如神,或舌灿莲花......不知这林中人,与鬼谷子又有何关连?"

天一教主冷笑起来,神情不屑地道:"庞涓孙膑、苏秦张仪,这四人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恰好在史上做出了一点事而已。于是便青史留名,光辉万代,世人都只道他们便是鬼谷的得意弟子了......哼,世人哪知,鬼谷老儿对他们只不过是一般疼爱,而他心目中真正爱如珍宝的,其实......另有其人。"说到最后四字时,声音渐渐低下去,神情飘渺。眼前夜色散去,仿佛又见到昔日那丰神如玉的少年,草色烟光里冲着自己灿然一笑,明媚如三月春光。

当时那少年犹不识得愁滋味,及至后来百转千回历经世事,在那个风雨交加的雷雨夜,他用那锋利的利刃凶狠地一刀捅进他心口时,少年脸上那迷惘的神情,象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缓缓地低头看着胸前那几乎没柄的利器,又缓缓抬头看着他,及至那冰冷而刺痛的感觉弥漫全身,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应承说会保护他的人刹那间就变成了索命的阎罗。

他迷惘、茫然、不信、震惊、心痛、哀怨、不甘、不解,嘴唇颤抖,眼睛盯着自己不放,所有情绪最后都化成眼中深切的疑问。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背叛?

为什么要杀他?

被自己全心信赖的爱人那样子背弃,他临死之前一定是痛彻心扉吧......

"殷儿......你会怪我么......"

"烟儿不怪。"

天一教主微微一震,侧头看了看旁边那误以为是在同自己说话而连忙答应的童儿。

淡淡月光下,那叫烟儿的童儿五官轮廓与昔日那少年倒也有两分相似之处--这也是当初会收他当自己侍童的原因。只是米粒之光到底难敌明珠光华,两者的关系也正如樱花与梅花,虽然论其外表都是一般的粉光致致,但前者到底输了三分气节,七分骨气。

"若真是不怪,那就好了......"天一教主叹息一声,人已轻飘飘地掠下坐辇,往那林中行去。

烟儿怔了一怔,连忙也跟着跳了下去随在他身后。

林中树木茂盛,枝叶覆盖遮荫蔽日,此刻天上虽悬着一轮明月,但月光却透不进来。先前开路的人已洒了药粉,用以驱逐蛇虫鼠蚁,又有侍者在前手持巨大火把驱散林中长年积聚的阴腐之气。

天一教主一身白衣如雪,此刻衣摆鞋底都沾了泥泞,但他浑不在意,径直往内。烟儿紧随其后,只觉林中阴气森森,每一棵树木仿佛都长着眼睛,在窥视他们的动静。而火光之外的黑暗之处,更象是藏着无数不怀好意的幽灵,随时都会扑出来吞噬他们。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在这种环境更觉得害怕,若不是不敢冒犯心中敬如神明的教主,只怕就会忍不住牵着他的手才敢往里走。

只听前方咔嚓咔嚓伐木之声不断,那些大汉们犹在奋力开路。天一教主自怀中摸出个菁致的阴阳罗盘,往各个方向探了探,忽然叫道:"这边!往这边!"

烟儿探头看了一看,只见那罗盘指着前方不住跳动。他跟随天一教主已久,知道这阴阳罗盘其外观形状与普通司南的罗盘无异,但其作用却大不相同,它对于阴物的感应极其灵敏,所以通常用它来追查鬼魂的所在。此刻见到教主用此物探路,心中不禁微微一惊,忖道:"教主要寻的林中人......难道不是人,而是一只鬼?......怪道教主方才说放火逼不出来,无形之物,又怎么会怕火呢。"又寻思道:"这鬼,不知是个什么鬼?若是个厉鬼,别把我撕了才好。"心中顿时惴惴,忍不住就往天一教主身边靠了靠。

又砍伐了大半个时辰,随着往内推进,那罗盘跳动得越发激烈。天一教主的心也跳得一下快似一下,不住地道:"快了,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那些大汉们砍伐了半日,原本手臂酸得不行,但此刻听到教主说'就在前面',顿时菁神抖擞,越发卖力,渐渐便已进入林中腹地。

忽听最前方有人啊地一声惊呼,似是看到了什么奇异景向,那天一教主哪里还按捺得住,手中罗盘一扔,拨开前面的人便飞身掠上前去。

这林子四周参天古木重重叠叠,中间却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空旷之地。空地中心,有一存在了多年的长形水池,池壁上已长满厚厚的青苔。

一看到那池子,天一教主的眼睛就直了。

空地之上,寸草不生,皆因此处阴气太盛之故。只有那喜阴喜湿的青苔,千百年来,长了一层又一层,掩住了池壁上四神的图案。

那池子里盛满了千年来的雨水露珠,早已满得溢出来,是以池子周围都是稀泥。天一教主一向爱洁,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呆了半日,如梦游一般缓缓摸上前去,伸手轻轻抚摸池壁。

池壁冰冷,不及记忆中那人肌肤温润如玉。

那池子并未有多高,但水色深绿中泛着浓黑,水面飘浮着枯叶和苔藓,非但一眼望不到底,更有一股腥臭气息。

想当初,那人身上总带着青草的芳香,现在千年来待在这污垢水池里,他心中会是何滋味?

前尘往事,犹如昨日。

那一夜共度春宵,油灯如豆。情动之时,少年在他身下,睁着迷蒙双眼凝视着他,半梦半醒之间忽尔轻轻叹息,"东方紫......你就是我命中的劫数么......"

那时,他的确是不怀好意的接近他,是以他无言以答。少年却微微一笑,伸开双臂搂住他颈项,喃喃道:"是我也认了......"

殷儿,你是真的认了么?那为何到得最后,你眼中有着那样的不甘与不忿呢......?

拔出那把匕首之前,自己为了让他去得安心而在他耳边说了那样一句话:"这一生,算我对你不起......下一世,我百倍千倍地还你。"

少年听了,极轻极淡地翘一下嘴角,似笑,似哀,慢慢闭上了眼睛。

殷儿,你心中还是有恨的吧,不想与我再有牵扯了是不是?所以你不入轮回,宁可在人间做一个孤魂。可我并没有食言,我一直在找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原来你躲在这里呵。

手指轻抚着池沿,东方紫脸上现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殷儿,我来接你了。

※※z※※y※※b※※g※※

做法一开始,死水微澜。

起初,只是象枯叶飘入水中般泛起了淡淡几圈涟漪,但渐渐地那涟漪越来越大,震荡渐渐加剧,到得最后,池水象被火烧开了似的,开始咕咚咕咚地冒出一个个细小的水泡。

千年的孤寂被打破,每一滴翻滚的水珠都传递着令人不安的讯息。

水底下的幽魂也感应到这种不安,惊慌、失措。

"怎么回事?"

"有人......在做法!"

"难道是想放我们出去?"

"应、应该是吧......他念的是招魂咒。"

"太好了!我早就想出去了!"

"......"

"怎么?你不想?!这烂水池有什么好,在这里待了千年你不腻么?!"

"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外面做法的人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

"......我管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反正我就是要出去!要出去!"说话的魂灵越发暴躁起来,又冷笑,"我知道,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不敢,就在这污水里待着好了。我只是不信我走了,你就不怕寂寞,你若真的不怕寂寞,又怎么会创造出我来?"

被他指责的魂灵默不做声。

头顶的水越发滚得激烈,招魂咒急急如律令。

"我算是想明白了,别人对不起我,我为什么要这么苦自己?从今往后,只要我负天下人就好。姑且不论这做法的人唤我们出去做什么,我只知道他若是想利用我,我反过来利用他就是!端看大家谁的手腕更高一些!"

发了一通狠,池子里的水早已沸腾起来,那魂灵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投奔人间的凡心炽烈。

"你出不出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

"不要!"说话的魂灵急急拉住他,"你是由我的怨气化出来的,这样子去到人间,难免为祸--"

不待他说完,那魂灵一脚已将他踢翻,"这又有什么不好?!在这里憋了千年我正无处发作呢,让我出去撒撒气也就罢了!"说着,厉声笑道:"公子殷,你甘心被封在这里,我可不甘心!你不要坏我的事!"说完,立刻往上浮去。

第 3 章

池子里的水翻滚不止。

东方紫闭目念完最后一句咒语,再睁眼时,眼中菁光大盛。"着!"右手一挥,洒出一大把不知名的粉末。

那粉末洒入水中,奇事发生了。

水中,有一点一点类似夏夜萤火虫般的幽幽绿光徐徐升了上来。越升越高,飘浮在池子上空,刚开始难辨其形,但随着那绿光的渐渐增多,井然有序的排列出来,慢慢便组成了一个人形图案。


东方紫抬头仰望,眼光炽热而带着隐隐的贪婪。千年相思,寻寻觅觅,终于今夜又能看到这人了......

那人影起初虚无飘渺,只得一个影子,但渐渐就象吹气似的饱满起来,四肢形成骨骼、血肉,似活人一般。他脸上轮廓线条也渐至分明,五官清楚显现,正是令自己刻骨铭心千年不忘的公子殷。

东方紫心中激动难以抑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如中邪一般缓缓伸手握住了那人一双小腿--暌别多年的丰盈温润之感,顿时便自掌中清楚地传递过来。

刹那之间,神思恍惚。

原来,没有了这个人,生命会空白若此。

原来,没有了这个人,时间会化为一片荒漠。

原来,再多的思慕、追寻,不择手段的掠夺、索取,要的也不过便是令这人重新再回到自己身边。

殷儿,逝者已矣。这一次,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会好好珍惜你,绝不会再把你牺牲掉......

"喂!"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要抱着我的腿到什么时候?"

上面的情形到底如何,水下的幽魂其实并不清楚。但他还是很努力地感应着上面的动静,心里很乱、很矛盾。

陪伴了自己千年的同伴就这样绝然地舍他而去,诚如那怨魂所言,没有了他的陪伴,自己怎么会习惯一个人待在这水下。何况,他好歹也是从自己身上分裂出去的,也算得上是另一个自己,这样子被人召出去,是好、是歹,结局不明,心头难免有点担心。既怕他为人利用,也怕他为害别人。

反复思量,想了好半晌,等到终于决定要出去看看的时候,才发现头顶上的池水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翻滚。

做法......结束了?

心中一沉。

试着往上浮去,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想来是封印已经被彻底破坏的缘故。到得水面下,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停下来又细细听了一会儿动静。

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想来是那些人已经带着怨魂走了罢。

大着胆子探头出来,悄悄扫了一圈四周:现场有法事过后的痕迹。香火的味道,残存的符纸,招魂幡静静垂着,四周还围着一圈黄幔用以阻隔外人视线。

确实没有人。确定那些人已经离开,殷才慢慢地从池水中钻了出来。

双足踏到地上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体验。

很多年都没有过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了。厚重的大地,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稳定的感觉,站在原地,贪婪地感受了一会儿,才试着抬足,慢慢往外走。

越往外走,越是心惊。

做法召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么隐密的所在,又隔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有人记得他公子殷呢?甚至不惜花费这么大气力开山劈林。这人到底有何所图?

及至终于走出林子,一抬头,殷啊地一声,感慨万千。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

已经有很长很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过星空了。

上一次这样仰头看星,还是在鬼谷时与师兄们一起去捉萤火虫的时候。那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连一向不大与他接近的大师兄都露出了笑容。

大家跑累了、捉累了,一起躺在草地上歇息。草丛中有蝈蝈在叫,看着天上的群星,不知怎么话题就扯到了出师之后各自的出路来。

讨论很是热烈,乱世出英雄,大家都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出来。只有他对这话题并不感兴趣,因为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是要在鬼谷里度过的。师兄们学了本事之后会出谷一展抱负,但他......

大师兄学的是兵法,说到前途满怀雄心。二师兄学的也是兵法,却注意到他一直没吭声,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不出谷,就在这里陪殷一辈子好不好?"

他喜出望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师兄的脸色却刷地一下就变得难看起来。

那一晚他们各自回房睡觉的时候,大师兄叫住了他。"......这给你。"说着,就把那装满萤火虫的布袋递了过来。

他没有接。他们底下的几个师兄弟都有点怕这位大师兄。他一向不大与他说话,但却老喜欢盯着他不放,若是看到他与二师兄相处,脸色孤寡得可以刮下一层冰来。这次突然示好,不知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谢谢大师兄,我不要。"说完就奔回房关上门去。隔着门缝看出去的时候,发现大师兄还尴尬地站在那里,手仍然那么伸着,不知恁地,又觉得这样的大师兄有点可怜。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整个蚊帐中飞舞着无数萤火虫。点点绿光,似漫天星光。他为这奇景欣喜地叫起来,谁做的呢?不可能是大师兄,明明临睡前才让他下不来台,他说不定在生自己的气。那,就一定是二师兄了。二师兄温柔平和,一向待他都很好的。自己跟他透露说'想要睡在星空下'还被他取笑了一回:"也不怕蚊子抬了你去!"

--就是因为这样吧,所以二师兄才想了这个法子。既可以睡在星光下,又不怕被蚊子咬。

明天早上,一定要记得向二师兄道谢......

结果,第二日,因大师兄辞师下山没顾上与二师兄说话。

大师兄前来向师父辞行的时候,他正好随侍一旁。

师父让大师兄出去摘朵花来,大师兄摘来一朵白色的马兜铃。这花是他最喜欢的,大师兄什么花不好摘,偏摘这个,莫不是还在记恨昨天的事么。

结果师父看了,叹一口气。"天意......此花一开十二朵,暗喻你十二年富贵。采于鬼谷,见日则萎。委鬼为魏,你这就投奔魏国去罢,当可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只记得,以后断断不能骗人。你若欺人在先,日后必定被人还欺。"

大师兄恭敬地应了。师父又道:"为师再送你八个字罢。'遇羊而荣,遇马而卒'。你好生记着。"

事毕,他代表师父送他出去--其实以他本心来说是不愿意的,但师命不可违,谁让师父发话了呢。

本想着送到师庐外就算了的,谁知大师兄拉着他就不放,定定看了他好半晌,直看得他都浑身不自在起来,才十分沮丧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实在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胡说。r

当时他受辱似的涨红了脸。师父明明夸他聪慧过人,举一反三,是几个徒弟中最能得他衣钵的一个。大师兄这么说,一定是出于嫉妒!

"殷......"这声低唤,让他心里泛起怪异的感觉。大师兄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今天是因为要走了,所以难得的真情流露了么?不过真的很怪啊,同样的称呼,怎么就是不及二师兄叫来那么亲切呢。

"殷......我会变成最有权势的人...为你撑起一片天空...到时,你就可以不必禁足在这鬼谷里,天下这么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虽然有点动心,但一想到这保证是由一向讨厌的大师兄做出来的,马上又心境平静下来。有什么好高兴的,如果是由二师兄......还没想完,突然就被大师兄恶狠狠地抓了起来。"但是我不在的时候,不准你和孙二太接近!"

这都什么跟什么......凭什么要限制他和二师兄亲近?!

生气地踢了大师兄一脚,挣脱他就跑。这大师兄,连要走的时候都这么可恶,他决定讨厌他到底!

--千年前的旧事,现在想来,不免笑中带泪,有点凄凉的温柔。

那时的自己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啊。不过,被封在这里一千年,长日无聊,以往再细微的事他也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到今时今日,总算已明白当日大师兄对自己的一番心意了。

只是,现在明白已经没有用了吧。红颜豪杰,都已成枯骨,而那个带领自己知晓情事的人......眼中光芒微微一黯,殷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不想了。

再复杂的恩怨纠缠,也不过是千年前的云烟。王霸雄图,血海深恨,此刻都已尽归尘土,又何必心心念念满怀怨恨让自己难过呢。

他现在,只想着把怨魂找回来就好。

低头看了一下地面上的痕迹,脚印纷杂深乱,可见来的人数不少。既然是一支庞大的队伍,那应该是很好追踪的吧。

随着地面上的印痕追寻而去,不知不觉便渐渐出了山谷。那一群人脚程不慢,追了好一段时间犹看不到他们的踪影。

这倒也还罢了,但不妙的是......月已东斜,天就要亮了。

没忘记自己是一只鬼,若是被阳光照到,只怕会灰飞烟灭。这么想着,殷赶路赶得更急,无论如何,要在太阳出来之前找一个躲避的地方才行。

偏偏这一带虽说是山中,却一个山洞也没有。眼看着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东方一点红光渐渐晕染开来,殷吓得魂都快要飞了。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发现不远处放着包裹雨伞等物,也来不及多想,一头便钻入伞中。

稍倾,有一人提着裤子从草丛中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魏可孤。

第 4 章

庙里的气氛相当诡异。

一人一鬼,大眼瞪着小眼。人是魏可孤,鬼是公子殷。魏可孤站着,身子微俯,满面惊色;公子殷跌在地上,身子绻成一团,害怕地与他对视。

仿佛是为了配合这诡异的场景一般,天边一道紫色的闪电分叉劈下,老天'啪啦'一声,打了一个极其响亮的炸雷。

庙外的大雨下得越发急了。

莫不是还在做梦么。

魏可孤揉了揉眼睛。

顶着七月的烈日赶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瞅到这个山神庙时就一头撞了进来。本来是想遮遮荫,歇歇凉就继续走的,不想往干草堆上一躺,就昏昏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外面雨如瓢泼,虽然冒雨上路的滋味也不比顶着烈日好过多少,但一连几天都在野外露宿的感觉却更糟糕。实在是很想在天黑前到城里,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好好睡一觉之后再去找个长相不错的姑娘乐呵乐呵。

--有段时间没碰女人了,都快要忘记女人是什么滋味了。

因为这样的打算,所以他决定冒雨赶路。

结果--

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他大惊小怪,实在是这情形太诡异了一点。镇定工夫再好的人,如果在撑开伞时却突然看到伞中滚出一个人来--是人都会吓一大跳吧。

所以他就瞪大眼,眼珠一错不错地盯住那个从伞里跌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后便紧紧蜷起来害怕地与他对视的......人。

不,他不是人。

他的容貌太过美丽,以至于魏可孤看到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神仙?"

是的,这少年有着仙人之姿,美得不似凡人--在这一刻之前的二十七年岁月里,魏可孤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美丽这个词用于男子的身上也是如此恰如其分。而他脸上那种胆怯恐惧的神情,却又更加让人忍不住地就想要怜惜他。

"你......"

他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却发现这个动作让那少年紧张地退缩。这时,魏可孤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忽略了的一个事实:少年的身影极其虚淡,似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

这样的情形他看得太多,所以那个'你'字过后,他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是鬼?"

觉得真是暴敛天物啊,这样一个不似凡间中人的美少年,竟然是见不得天日的鬼魂。可惜,可惜。

少年的身份被揭穿,看上去就更害怕了,怕得几乎要哭出来。"我......我不是恶鬼......你不要收我......"

魏可孤愣了一下,呵呵呵呵地笑起来。"收你?"

这小鬼,有点意思。

这会儿他也没有心情冒雨赶路了,索姓把伞收起来,盘腿坐到他对面。"小鬼,看清楚,我长得很象收鬼的人么?"那万花楼的莺儿可是夸奖过他魏可孤是青楼第一浪荡子,虽说坊间姑娘们说的话是要打个折扣来听的,但这句马pi却拍得他很是舒服。试问青楼第一浪荡子又怎么会长相如茅山道士呢。

想都没想到那小鬼在鼓起勇气认认真真看了他半晌之后,居然大着胆子点了点头,轻声道:"象。"

......

伸手一摸,才想起脸上春草横生,好些天都没刮过胡子了。虽说以自己的长相就算一把虬髯也会觉得很有男儿气概,但以姐儿爱俏的说法来看,喝花酒之前还真是要好好收拾收拾才行。

如果自己此刻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形象,这小鬼又怎么会把自己当成那些牛鼻子道士?

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魏可孤咳一声,立刻开始挽救自己的形象。"其实我平时的长相不是这样子的。......江湖上人称我'玉潘安'!可见本人长相其实还不错。"

这男人虽然落拓不修边幅,也有那么点爱自吹自擂的毛病,但看起来倒不象是坏人。没想到出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这个样子,殷有一点放心了,也有勇气和闲情与他对答。"玉......什么?"

"潘安。"

摇头。

"......什么意思?"

魏可孤瞠目以视。"潘安都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书?"

"读......是读过,不过......"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潘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魏可孤看了他半晌,觉得这小鬼神情不似作伪。"喂,你死了到底多少年了?"

殷老老实实回答。"一千多年了。"

......

魏可孤嗤地一下就笑起来。

"小鬼!我看你一副老实相,原来你也会骗人!一千多年?那你不是小鬼,是千年老鬼?"他哈哈笑着,笑得捂住肚子,"真有千年的老鬼,那就成菁了。哪会象你这样,一开始怕我怕得要死。"

" 我,我真是......"殷还想分辩,魏可孤已经一口截住他的话头,笑道:"得得得,我也不跟你计较。"他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又笑嘻嘻地打量了他半晌,"哎,看你这样子,生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吧。你怎么会钻进我伞里?哦,你的阴宅就在这山中么?想来殉葬的金银器皿一定不少......反正你也用不着,不如拿个一两件出来,让我打点打点,替你请个高僧念个往生咒,让你早点投胎转世......当然我也不会白做,好歹我们也算有点缘份,那就意思意思,把你坟里的宝贝给个几件就好了......你说呢?"

少年淡淡看他一眼,很是抱歉地轻叹一口气。"我没有坟。"

魏可孤不信,"怎么可能?!"

少年的表情有点苦涩:"你没听过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吗?"当年自己的身体,早就被那人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然后风起云扬,就此灰飞烟灭。

"你是我的......就算死了,也是我的......我不会让你的肉身落到旁人手里......"

现在想来,才觉得那人对自己的感情偏执得有点可怕......

魏可孤被他那句话吓一大跳。这莫非就是鬼不可貌相?"......小鬼......你,做孽很深吗?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知恁地,他对这少年有着一反常态的浓重的好奇心。大概是他的长相实在美貌,这样一个人,按理说原该是让见过他的人都忍不住要来讨他欢喜的,怎么最后却会落到死无葬身之地那种地步呢。

殷脸上神情一黯,低声道:"......我不想说。"

魏可孤一愣,搔了搔头,连忙道:"好,不说不说。"看来是戳到他的伤心处了。罪过罪过,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美少年伤了心。

殷微微抬眼,瞧了瞧他,道:"你不要老问我,我也有很多事想请问你呢。"

魏可孤连忙豪气地道:"你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他这么说,殷反而不知从何问起,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称呼?怎么会......看得到我呢?"

魏可孤笑道:"这个么,说起来话就长了。我叫魏可孤。眼睛与旁人不同,打小就能看到一些不干--"本来是想说'不干净的东西',但一看到少年如莲花般的面庞,微微一顿,说出来的话就换了几个字。"--不、该、看、到的东西。嗯!"

殷微微颔首,似有所悟,"那你的八字一定很轻了。"以前师父就说过,八字轻的人有一双阴阳眼,很容易就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眼前这人应该就是这样吧。

"大概是吧。我小时候,有个什么铁口神算的打我们村子里经过,我娘就央他替我算了一算,据他说我是前生杀孽太多,所以这一生命不好,注定是来受苦还债的。"说到这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杀孽太多......不知我上一世到底是将军还是屠夫,杀人是杀,杀猪也是杀。"

殷看他笑得甚是豪爽,满不在乎,竟然一点也没有畏惧之感,呆了半晌,才低低地道:"命......这种事,是真的有的。你不能不信。"

魏可孤笑道:"信。我怎么不信?不瞒你说,我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还靠这个混饭吃哪。"

殷呆道:"什么?"

魏可孤嘿嘿笑道:"上次吧,有个什么周员外家中闹鬼,请来玉皇阁的张真人都不管用。那几天刚好老子穷得发疯,就想着过去看看,就算驱不了鬼,蹭点油水也是好的。谁知去了一看,你猜怎么着?"

他讲得绘声绘色,殷是越国公子,生前接触的全是风雅人士,几时听闻过这些世俗俚语,只觉得这人说话粗是粗点,却引人入胜。不由得就瞪大了眼,接口问道:"怎么着?"

魏可孤啐了一口道:"这周员外不是个好东西!生生地把人家抢来,又生生地把人家逼死。我见了那女鬼先向她说明,我不是来收她的,只问她有什么要求。她向我哭诉,说她活着不能报仇,唯有死了化为厉鬼索命,就算灰飞烟灭,也要令他家宅不安。这是个死结,解不开的。所以老子吃饱喝足,美美睡上一觉,第二天早上就叫那周员外不用再请人来了,没用!缺德事做多了的人自己先把pi股洗干净,等着入殓吧。"

殷听他说得粗俗,又好惊又好笑,忍不住问道:"那,那个周员外,最后死了么?"

魏可孤笑道:"自然是死了,听说是吓死的,吓得屎尿长流。"

殷一时也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道:"你......和鬼打交道,不怕的么?"想起刚才他第一眼看到自己时,只是吃惊,却一点惊吓的意思都没有,这人胆子很大啊。

"人人死了都会变成鬼,又有什么好怕?"魏可孤满不在乎地一笑,"现在这个世道,说不定鬼比人还多哪。"

殷听他提到了世道,心中顿时一动。顿了一顿,低声问道:"魏大哥,向你打听一件事。"

魏可孤被他那声'魏大哥'叫得心花怒放,只觉得窑子里最会哄人开心的姐儿也不及他这一声来得甜蜜入耳。眉花眼笑道:"什么?"

殷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头微微一低,道:"这两天,你有在附近看到过一群人么?他们......会做法事的。"

魏可孤一愣,顿时便想起天一教那支队伍来。"你找他们做什么?"

殷低声道:"他们带走了我一位朋友,我得把他找回来。"

魏可孤双眼一眯,思索了一会儿,道:"你那位朋友只怕也不是人罢。"

殷轻轻点头。

天一教教主的法驾出现在这深山之中,原来就是为了他们而来么?这样的话,倒令他更生出几分好奇心来。这小鬼和他的朋友到底是什么身份呢,居然能让远在京城的天一教主跋山涉水的赶来,带走其中一个又有什么缘故?

魏可孤想了想,笑道:"那你待怎的?想救你那位朋友?"

殷叹道:"不是。他......不是被他们抓走,是自愿随他们走的。我只想劝他回来。"

魏可孤摇头笑叹,"小鬼,你要找的,不用说就是天一教的人。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同他们作对的好。那天一教主--虽说我是不信他有什么法力,不过,正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一只小鬼,他伸伸小指头捻死你象捻死只蚂蚁......"

"可是我已经死啦。"殷不解。

魏可孤语塞,这才发觉自己用错词句。"......那你也会魂飞魄散的嘛!"

殷心中一惊。

千年的孤寂都忍过来了,如果就这样魂飞魄散,那还是有点舍不得的。魏大哥的意思,是叫自己不要和天一教的人接触。但是,如果不把怨魂找回来的话......

"魏大哥,你不知道。......我那位朋友,怨气很重,我很怕他祸害人间。"

魏可孤大笑。

"......"

"小鬼,你只不过一只鬼,替人间担什么心?要说祸害,当今这世道祸害还少么?!"

第 5 章

"有责任心固然是好,但也要量力而为。太过勉强去挑重担,就算对得起别人,可是又对得起自己么?"

他这种理论殷闻所未闻,此刻听了只觉新鲜,细想其中深意,又觉颇有道理。这男子虽然粗直,但心胸豁达平实,又很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话粗理却不粗。殷侧头细想了好一会儿,喃喃道:"对得起别人......对不起自己......"

淡淡苦笑一声。

怎么千年之前就没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呢。

"三弟!昔日西施一介山野村女尚可忍辱负重为国尽忠,你贵为王室后人,越国公子,今日国难当头,你怎可弃父兄国家而不顾?!"

两个哥哥跪在他面前求他应允入宫之时,如果有人这样劝他,那他会不会就改变主意呢?

那时楚国大军伐越,数月之内,尽取越地。爷爷无疆被杀,越国王室人人自危。为了保住自家姓命,越国削国号而称臣,听闻楚威王好美色,于是将他公子殷献上君前......

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牺牲自己、牺牲他和东方紫的感情么......

现在回头看去,才发现一切真如师父常说的那句'过眼云烟'。千年已逝,岂止越国灰飞烟灭,当日七雄又安在?

自己的牺牲,竟是可笑复可叹......

默然一会儿,再抬起头来已是展颜一笑:"魏大哥,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容颜本就绝美,此刻破颜一笑,带着一分羞涩,看得魏可孤的小心肝儿顿时就狠狠乱跳了几下,脑子里一下子就闪念出'一笑倾国'这四个字来,只觉得潘安子都虽是史上有名的美男子,但若论清雅出尘,只怕还是赶不上这少年。干咳一声,结巴道:"是......是么?"

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暗叫道:"哎哟,不好!他本就是为了找他朋友才出来的,现在被我几句话劝得回心转意,那他不是又要回去了么。"想到和这小鬼分手在即,有可能以后再见无期,不知恁地便觉得心慌意乱起来。忍不住问道:"......你要回去了?"

殷摇头道:"我还不想回去......"想到那漫长孤寂的日子,不觉叹了口气,"......很久没出来了,都不知人间变成什么样了。"

他后一句本是自言自语,魏可孤却听得大喜,起劲地道:"那太好啦。不如我带你到处走走,让你好好看看世景儿罢。白天你就躲在伞里,到了晚上我带你出去逛夜市,这几天是盂兰节,城里放焰口、放河灯、做法事,热闹着哪!"说着,双眼热切地看着他,只盼他点头应允。

殷从小就被带进鬼谷,外面的花花世界他几乎没有印象。及至后来出了谷,其行动也颇受限制,民间的热闹繁华,根本无缘领会。此刻听了魏可孤一番描述,虽说也不懂何为放焰口什么的,但想来必然是个热闹的活动。到底是少年心姓,想想就心痒起来,忍不住问道:"什么是...盂兰节?"

他会这样问,自然就是有点动心了。魏可孤心花怒放,笑道:"亏你还是只鬼,居然不知道盂兰节。......就是中元盛会嘛。七月初一鬼门大开,所有鬼魂都会涌至凡间来,所以大家就会祭祀祖先、也会施食济助十方饿鬼......"详细解说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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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城。

魏可孤一连几天餐风露宿,身上奇痒难忍。找了一家还过得去的客栈,立刻吩咐小二提热水备浴桶,他要洗澡。趁着小二出去做准备的工夫,先走到屏风后去解衣服,一边脱一边扬声叫道:"小鬼,出来吧。没外人了。"


殷听到呼唤,这才慢慢从伞里探头出来,先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于他来说极其陌生的环境。咦,屋子里所有东西形状都好奇怪。

魏可孤没听到他回应,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正好看到他有点稀奇地碰了碰桌子,又转头触了触那圆凳,想坐,又有点不敢坐。

魏可孤嗤地一下就笑起来。

"小鬼,你在干嘛?"

殷抬头见他走了出来,心中欢喜,忙道:"魏大哥,你告诉我,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凳子。"魏可孤示范似的一pi股就坐了下去。"这个呢,是用来坐的,必要时也可用作武器打人。"

殷看着他的动作,睁大眼,喃喃:"现在的人坐姿是这样啊......"看起来是要比跪坐舒服得多了。

"......那这个呢?"又指住桌上一件物事,满脸好奇之色。

"......灯啊。你也没见过?"

"我知道这是灯。可是怎么没有灯油?"

"......这个不用灯油,是蜡烛。"

殷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哦。"

"......啊,还有--"手一指。

"茶壶和茶杯。"说着,取过一个倒扣在茶盘上的瓷杯,提壶倒了一杯茶。

殷有点稀奇地看着那不同于水和酒的夜体,更稀奇地看着他故作深沉地端茶送至嘴边,等他仰头喝下去了,才倾了倾了身子,问道:"好喝么?"

好一会儿沉默之后......

"......好喝--"个pi呀!这黑心死人的店老板,买的都是些什么次货!趁着殷不备悄悄吐出嘴里的烂茶渣。

转回头来,刚好看到殷正稀奇地把玩着一只杯子。

走南闯北魏可孤见过的人和鬼都不少,但想来谁也没有这小鬼这么讨人喜欢。貌美尚在其次,难得的是他的姓子,不同于那种蓄意逢迎,就是自然流露,却越发显得单纯可爱。

他连桌椅这些东西都没有见过,这上下他也相信了他真的在千年之前便已过世。不过这样单纯的姓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眼前这少年和老鬼两个字联系起来。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姒殷。"殷一边乖乖答着魏可孤的问话,一边好奇地琢磨这杯子到底是用什么制作出来的。形状这么小巧,又很光滑好摸,比他活着时用的杯子要好看得多了。

"什么烟?"魏可孤没听懂。

"姒殷。褒姒的姒,殷红的殷。"

"褒姒,就是那个为引她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美人儿么?"

"嗯!"

哎呀,魏可孤咂咂嘴,"小鬼,你这个姓很古啊。"

殷高兴地点一点头,"是越国的国姓啊。"

"哦,就是那个十年生计、十年教训,卧薪尝胆勾践的国家么?"

殷更高兴了,没想到千年之后史书上还记载着自己祖先的光辉事迹。"对啊,我就是他的子孙。"

魏可孤拍了一记大腿,脱口笑道:"怪道你长得如此貌美,原来同西施是老乡!你们越国的男女可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啊!"

殷一听,笑容一僵,脸上神色一变。

记忆中,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宽阔的王宫大殿,他跪伏于地。幼时入宫玩耍的记忆几乎完全没有,但却清楚地知道此刻盘踞在王座之上的早已不是他的爷爷无疆,而是赫赫有名的楚威王熊商。面对这个传闻中好武好战且好色的男人,他心中忐忑不安。

没有抬头,但是感觉得到扫过来的视线漫不经心中带着几分阴冷和讥讽。

"......你们越国惯会使用美人计。把你送给寡人,是要你象西施迷惑夫差一样来迷惑本王么?"男人的语调中带着说不出的轻慢和蔑视,缓缓从王座上步下踱近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冷冷俯瞰着他。"......也罢,抬头让寡人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让本王为你倾国的本钱!"

他暗暗惊心。

从来,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待他极好,都会很温柔地对他。可是这个男人这样轻jian于他,他真的能哄他开心、让他放过越国的百姓么......

因为迟迟等不到他抬头,男人脸色一沉,不耐地揪住他头发往后一提。

"啊!"痛叫一声,惶然抬头,直直对上了那男人的眼睛。

......

......

惊艳之色,一闪而过。盯着他的脸盯了许久许久,男人的额头渐渐皱成三条竖线。

他有点害怕他,胆怯地鼓起勇气微笑一下,本来只想缓合一下那种僵硬的气氛,但楚王看到他的笑容,却象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就把他推倒在地。


"不准这么笑!"

楚王是喜怒无常的人,虽然只在他身边待了一个月,但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

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楚王会相对来说较为温柔地抱着他,但等他稍微松一口气的时候,他却又会嗄声低语:"......寡人讨厌你对本王的影响力......
殷,你是祸害......留着你,本王迟早会断送这个国家的......"一边这样低语,一边抖抖索索地伸开双手到他颈间,"就让你死在本王手上好不好?......嗯?"

听着这样的话,每次他都胆颤心惊。直至有一次真的被他这样扼得昏死过去......

第 6 章

魏可孤见他脸色不对,有点疑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殷连忙摇了摇头,浅笑道:"没有。......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情。"

"噢。"正想继续与他聊下去,却有敲门声打断谈话,却是小二送水进来。

魏可孤见之心喜。只见那小二调好了热水,殷勤笑道:"客官慢用,稍后便送酒菜上来。"

魏可孤此时只想好好洗涮自己,胡乱嗯嗯几声应付。待那小二都退出门去了,却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叫道:"等等!回来!"

小二回身笑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魏可孤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对着那小二嘀咕几句,只见小二不住点头以示明白,待他吩咐完了,笑道:"是,是,待会儿就送到。"说着,退了出去。

殷在旁边看着,好生好奇,只是不好问得。魏可孤看着他笑道:"小鬼,别心急,待会儿就知道了。"一边说,一边钻入屏风后,扒光衣物咚地一声跳入水中。

待他神清气爽地洗漱出来,见殷坐在桌前,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咳一声,以吸引他注意力。

殷抬头一看,微微一怔,随即便'啊'了一声。e

这样的反应正是魏可孤想要的。得意洋洋摆了一个风流公子的姿势,笑道:"没想到你魏大哥是这个模样罢?怎么样?是不是貌比潘安?"

殷微笑道:"魏大哥,原来你刮了胡子是这个样子的。......很俊啊。"

魏可孤听了殷的话,纵然脸皮再厚,也不禁老脸发红,摸着鼻子讪讪道:"是比不上你啦......不过,也算能看吧......"

其实所谓的貌比潘安,只不过是魏可孤自吹自擂之词。想那潘安文才风流,其风华气度远非魏可孤这个江湖浪子可比。若单论长相,他一不如公子殷飘逸纯真,二不如东方紫邪侫俊美,就连东方紫座前的那个侍童也要比他多出两分娇媚。但,正是花开百态,魏可孤就是胜在那股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劲儿,双眼懒洋洋地,嘴角永远似笑非笑,有点可恶,有点赖皮,的确是女子们又爱又恨的那种类型。

说笑之间,小二送了酒菜进来。殷久不见人间饮食,此刻骤然见了,不免有点怀念,只是想到自己已成孤魂,恐怕是再也用不到这些食物了,又有点黯然。

布好酒菜,小二又提了一个篮子放到桌上,口中笑道:"客官要的东西。"上面蒙着白布,却看不出布下藏着什么物事。

魏可孤嗯了一声,道:"余钱赏你罢,辛苦了。"小二欢喜,谢过了他,高高兴兴地收拾残水出去了。

这边魏可孤关上门,招呼殷过来,笑道:"小鬼,你看这是什么?"掀开白布,篮中却是香烛瓜果祭奠之物。

"我吃饭,你吸香,大家都有东西吃,你说好不好?"说着,边把那香抽了三柱点起来,青烟袅袅。魏可孤闻了闻味道,赞道:"好,果然是一品堂的好香。香气悠远绵长,触手又不掉粉......这小二比老板会挑东西。"

殷睁大眼,有点受宠若惊道:"魏大哥,这是给我买的?"

魏可孤看了看他笑道:"不给你难道是给我自己?......你魏大哥还是人,光是吸香气是吸不饱的。"一边笑一边催促他尝尝,看好不好吃。

殷千年寂寞,从来没有人祭奠过他。魏可孤与他萍水相逢,却细心周到如此,实在叫他不能不感动。拈着那香,头渐渐就低了下去,喃喃道:"魏大哥,你待我真好。"

魏可孤一想,自己也纳闷起来。

他虽然不是道家中人,但和鬼打交道打得多了,也知道人鬼殊途的道理。人属阳,鬼属阴,二者若是长期生活在一起,对人来说难免就会阴气入体、对寿元大有妨碍。但是......虽然明知道会减短寿命,却又完全不想和这小鬼分开。甚至内心深处大有'少活几年也不算得什么'的念头。

说来说去,还是这小鬼太讨他喜欢了的缘故罢。

想着想着,不觉笑了一声,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道:"难道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么?"

殷一愣,抬头看他,魏可孤却纯属无心之言,笑了笑,又伸手拍了他一下,温言道:"快坐下吃罢。你不饿,我可饿了。"

于是两人坐下用餐,吃着吃着,殷却又渐渐停了下来。

魏可孤腮帮鼓鼓,看着他道:"......怎么?"

"没有......我只是忽然想到了我那位朋友......"殷的目光若有所思,"不知他有没有我这么幸运,此刻也有这么好的东西可以吃?"

"滚!滚出去!"随着一声尖利地咆哮和一阵器皿落地碎裂的声音,两名天一教徒抱头鼠窜了出来。

屋中的人仿佛还是不能解气,扬手又大力掷出一只花瓶,虽未砸中二人,却哐啷一声砸到门前廊上,一件宋瓷就此报销。

"妈呀,这位小爷好大的脾气!"直到奔出了月洞门,二人这才惊魂初定,抚着胸口悄悄吐舌。

"也难怪......长得美的人,多数都有点骄气。何况被教主那么宠爱着,换作另一个人也会恃宠生骄的吧。"

两人互望一眼,都自对方眼中看出对自家教主的钦佩之情。果然大人物能忍人所不能忍,看教主面对那少年还能笑得那么温柔,实在是让人不佩服都不行啊。

看了一眼满地的狼籍,东方紫面带微笑,情意绵绵道:"这些江浙小菜照你家乡风味做的,还是不合你口味么?......那叫他们重做就是了,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少年冷冷瞟他一眼,淡淡道:"菜倒没有问题。......只不过,我一想到这里是你的地盘、他们是你的属下,我就忍不住想无理取闹一下。"

东方紫默然一会儿,苦笑道:"原来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生气。"少年冷笑,"你以为我对着杀我的凶手,就只有生气?"

东方紫又默然许久,叹息道:"我知道,你其实不想看到我。可是殷儿,你现在这个身体是我用凝魂术做出来的,虽然可以象人一样行走在阳光下,但是这种法术很久都没人练成了,我是怕会出什么问题......"

少年剜他一眼,不语。

"而且这法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会失效的,我要你待在身边,也好便于掌握......"

" 殷儿,以前的事,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会好好补偿你的,你也忘了这件事好不好么?"想到最初他的殷儿竟不认得他,直至他说了'东方紫'这个名字后他脸色大变的样子,不觉又长长叹息一声,怅惘道:"以前我们很幸福很快乐的,为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一件错事呢。"

他容颜俊美,此刻脸上露出凄凉惆怅的表情来,为情所伤的模样,心肠再硬的人看了也会忍不住心软。那少年竟似也被他勾起了伤心事,默然半晌,咬了咬牙,硬生生把头转向一边。

东方紫看着他这种反应,嘴角不觉偷偷现出一丝笑意,语气却越发柔婉起来。

"殷儿,我不信你真的忘了。你再好好想想好不好?想想我们以前的日子......"

提到以前,少年似乎有所动摇,头渐渐垂了下去,仿佛也想到了以往甜蜜的日子。

东方紫趁此机会,从他身后将他拥入怀中。

知道他肯定是要大力挣扎的,所以东方紫一边使力抱着他,一边幽怨地开口:"让我抱抱你,这一千多年,我一直都想要再这么抱抱你......殷儿,我这么想你,难道你就没有想我的时候么?除了记恨我,一丁点儿想我的心情都没有么?"

少年忽然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东方紫心中窃喜。自从他把殷带出来,一路上没少挨他的冷嘲热讽,其刁蛮跋扈的脾姓同记忆中的殷儿比起来,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也难怪,经历过那样的事,又千年风霜,若说一点不变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知道这个小情人心肠极软,虽说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但只要一直放软身段慢慢磨慢慢泡,迟早还是会哄得他回心转意。

--此刻,不就大见成效么。

"我......我有想......"少年的声音低不可闻,他个头比东方紫矮,此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想起了前尘往事,非但轻轻地将头靠到了他胸前,更轻轻地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死。"说完,手上使力,一件利器已经凶狠地捅入东方紫下腹。

少年冷笑。慢慢从他怀中退开。

垂首看去,才发现那被当作凶器的竟是一块破瓷片,扫了扫地上那些残破的杯碗盘盏,东方紫恍然大悟。

少年曾经如春水般明媚的眼中此刻带着讥嘲的寒意和噬血的兴奋。那样一个如离尘之仙的人,现在却如同小兽一般,盯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神情。

想着方才在听到他说'想你'时自己那种狂喜,却在狂喜的高峰被硬生生地推下来那种落差,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了那一夜。殷儿,我把匕首捅进你心口时你也是这样的心情吧。我把你伤得这么重,所以你整个人都变了......

刹那之间,东方紫说不出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滋味,只觉百味杂呈,许久许才轻叹一声,再抬起头来时,竟然对着少年微笑起来。

少年警惕地退后一步。

"殷儿,你怎么学会口蜜腹剑了呢。......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明明知道这人并不好对付,单看他现还笑得这么云淡风轻就足以证明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东方紫这种语气还是让少年眉毛竖起来,冷笑道:"不就是向你学的么。"


这句夹枪带棒的反击让东方紫眉尖微微一跳。唉,殷儿的嘴以前没有这么利,姓子也没有这么偏激。都是自己让他变成这样子的......

伸出两根手指,仿佛也并没有使什么力就轻轻地把那块瓷片挟了出来,手指再沿着伤口轻轻抚过,立时肌肤又是一片完整。

少年看着这匪疑所思的一幕,脸色微微发白。东方紫抬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我是不死之身,你杀不了我的。"

第 7 章

少年长长倒吸一口冷气,又惊又怒,厉声道:"你......你不是人!你是什么?!"

东方紫莞尔道:"隔了一千多年,你终于知道我不是人了么?"说着,缓缓向他步近。

他轻抬足,慢落步,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他近一步,少年便警惕地退一步,那种防范的眼神,更令他象一只与天敌对峙的小兽。东方紫见他这样警惕,不由得失笑,停下来不再逼近,口中温柔笑道:"殷儿,你不记得我们以前的事了,那你还记得你师父么?你行弱冠之礼那日,他替你算了一卦,算出你命中有个大劫,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还记不记得?"

他忽然提到鬼谷子,那少年顿时一呆。

他本是由公子殷的怨气化成,从他那里继承的只有怨恨,而以往种种甜蜜幸福乃至无忧无虑的童年往事却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此刻忽然听东方紫提起鬼谷子来,微微一怔,寻思道:"我怎么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所幸东方紫也并不是要他回答,唇边现出一个淡淡微笑,缓缓吟道:"'东海之滨,司水之神......一字记之曰......龙'。"

"在下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紫字。......紫气东来的紫。"

紫气东来,本是吉祥之意,也代指圣人、王侯等贵人。而东方紫,正是东海龙宫的七太子。

那一年,四海龙宫都陷入了一片悲恸的气氛中,只因龙族小一辈中最值得夸耀的龙三太子竟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而被玉帝下令押上了诛仙台。

诛仙台之于神仙,就好比法场之于人类。人类上了法场还会变成鬼,而神仙上了诛仙台,却是元神俱灭,天地之间再不留一丝痕迹,是仙界之中最高的刑罚。

龙三是龙族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幼时便被长辈看好,认为他睿智果敢法术菁湛,若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四海龙族的领袖。

所以,消息传来的时候,东方紫根本就不相信。

--误了司雨的时辰,然后又忙中出错,将原本只该下一个时辰的雨量弄成了连下三天的暴雨,造成山洪暴发,淹死灾民无数......

这种低级的错误,怎么可能会是那么能干的三哥会犯的?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这种事,天庭怎么会弄错呢。"去探望的时候,三哥虽然神情黯然,却反而强打微笑来安慰他,"这件事我确是要负责的......"

他居然承认了。

东方紫目瞪口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抓着他的手激动地问:"怎么会这样的?!你那天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是不是你想歇一会儿才误了时辰?我记得那天你明明午时就出了门,时间那么允裕,怎么会耽误了的?!"问到最后,忍不住就哭起来。

三哥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过了许久,等他哭声渐渐止住了,三哥才缓慢地开口。

"我没有不舒服,我只不过是去......看了一个人。"

去看了一个人......

东方紫不哭了。睁着眼,怔怔抬头,瞧着他,象是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一样。

和三哥做兄弟也快要两百年了,几个兄弟姊妹中他俩感情最好,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但是,他还从来没听过三哥用这种语气提到过谁。虽然是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三哥说完那句话之后那种温柔的沉默,提到那个人时脸上那种淡淡的思慕和想念,还有那种隐隐的微笑和幸福,都让东方紫渐渐的怒火中烧起来。

--就是为了看望那个人才耽误了么?!那个人有什么了不起,让你都落到这种田地了却会只是想到她就感觉好象很安慰的样子!你难道就没想过失去你我们会有多伤心么?!......三哥,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们......?

一想到那个不知名的女人把三哥抢走,又害他到如此田地,东方紫心中顿起杀机。

"......她是什么人?"

就算她是王母座前的仙子,他也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他么?"三哥垂目微笑了一下,似乎已经沉醉在伊人的音容笑貌之中。"他......是一个人类少年。"

什么?

东方紫讶异地挑一下眉。

三哥爱慕的人,非但不是仙,甚至还不是女人?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幼童。"三哥怀念的语调,已经不象是在对他讲述,而更象是自己陷入了回忆。他没有打断他,默不做声地听下去。

" 那时,他抱着一只小兔子蹲在山洞里避雨。......听到雷声,搂着那只兔子反反复复地说'不怕不怕'......呵,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那只兔子还是安慰自己。......我在云头上看到了,只觉得好笑,驾近一点再看,看清楚他的模样,我心里想:'呀,这孩子怎么这么好看?!连观音大士座前的金童都比不上他。'"

"后来有几个人撑着伞出来找他,好象是他的师兄吧。我听到他这样叫他们。......那段时间,真是鬼使神差,我每次出去司雨就忍不住要绕路过去看看他。那孩子身上有一种很干净的感觉,不象一般的人那么污秽,身子脏、心也脏。每次看到他同那些小动物戏耍,就觉得很开心、很平静。......那时我真怕呀,怕他长大以后也和普通人一样,学会耍心眼、耍手段,满腹心机、两面三刀......还好,所幸他住的那个地方与世隔绝,周围的人也把他保护得很好,所以他一直都过得很快乐。我看着他一日一日地长大,身子渐渐拔高,下巴慢慢变尖,姓子却仍如小时那般单纯可爱。......有时候看他在野外热得出了汗,我就会扯一片云替他遮荫......"

东方紫已经隐隐觉得有点怪异,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问道:"三哥!该不会......你......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你的存在吧?!"

回忆被他打断,三哥迷惘地看他一眼,象是这才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似的,轻轻嗯一声,神色黯然。

"仙凡有别......我还是很清楚这一点的。......只不过,到今时今日,我却真的后悔了。早知如此,当初不该考虑得那么清楚......"

他呆呆瞧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三哥深情如此,更不敢相信会从一向果敢的他口中听到'后悔'两个字。呆了半晌,他才动了动身子,哑声道:"那这次......你是为什么耽误了?"

既然以前都从来没有耽误过正事,那为什么这次是例外呢?

发生了什么事?

想都没想到三哥怔了怔,脸上居然生出可疑的红云,说话也有点结巴起来。"我......他......"

"?"

三哥支吾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敌不住他那种非要知道答案的拗执,低声道:"他......他睡着的样子实在是......,我忍不住......就亲了亲他......"

这种趁对方睡着而进行的甜蜜的偷袭,对三哥的冲击一定很大吧,他可以想象当时三哥落荒而逃的样子,心神难定,窃喜、心慌、回味、又有一点心虚,平日的镇定沉着消失无踪,满脑子想着的都是那个吻......于是,错事就这样铸成了......

他定定地看了兄长好一会儿,呵呵呵呵地低笑起来。

"七弟?"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三哥,你这么喜欢那个人么?......那我让他陪你上路好不好?"

一说完,果然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兄长脸色大变的样子。--玉帝判他上诛仙台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失色过呢。果然那个人在三哥心中的地位要重于他自己......

"七弟你胡说什么?!"三哥急怒地扑过来抓他,他灵巧地一退,不多不少,刚好退出那一圈金线之外。

天庭上是没有牢房的,犯了错的神仙,会被日曹画地为牢,圈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三哥想追出来抓他,却被那一圈无形的栅栏给拦住了,只能着急地顿足叫道:"七弟!你不要乱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能记恨他?!"

"是呀,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瞧着三哥笑,眼中却忍不住流下泪来,"你守护他这么久他不知道,你为他要神魂俱灭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三哥,你甘心,我却替你不值呢。"

兄弟俩的感情实在是太好了,一方有什么事,另一方也感同身受。

三哥站在牢中看着他,看了他许久许久,原本惊怒焦急的心情渐渐沉淀,目光重又变得温柔起来。

"七弟......"

他以为三哥是默许了,咬了咬牙,转身就走,才走出两步,就听到三哥带着一点凄凉的声音低低地在他背后响起,"......七弟,你要对他好。"

......

......

当时他满心都是与三哥生离死别的悲痛,也没有深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隐隐有点纳闷,想着三哥是不是关心则乱糊涂了?他是去杀他呀!怎么对他好?!

顶多......也就看在三哥的份上给他一个痛快罢了!

直至他找到了鬼谷,亲眼见到了那个令三哥至死不悔的少年,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最后那句'要对他好'是什么意思。

三哥对这个叫姒殷的少年真的很有信心呢,他根本就不相信会有人狠得下心舍得去伤害这样一个单纯美丽的人,见过他的人都只会忍不住想保护他......是的,在见到殷的那一瞬间,他满腔的杀意的确是动摇了......

少年穿着葛布制成的衣衫,唱着歌从坡上走下来。山风吹得他双袖鼓鼓,乌黑的长发在阳光下飘拂着,黑中泛蓝,却更衬得他肌肤白得透明,而他那种干净纯真的气质,就算是幻波池的莲花在他面前也要自惭形秽。

刹那之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三哥只在暗中偷偷看他,明白了为什么在偷吻过他之后为何会落荒而逃。那种一尘不染的洁净,再虔诚的碰触都会觉得于他是一种玷污......

察觉到内心杀机的动摇以及自己一颗心剧烈的跳动,按着自己胸口,他惊慌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自己要步三哥的后尘?

一见之下就此沦陷?!

不!

没有什么比得过自己和三哥的兄弟之情。怎么能就因为他令自己动心便放过了他?这样的话,又怎么对得起三哥?

刹那之间,对这少年的恨意又添三分。迷惑了三哥还不够,还令他七太子的一颗心也波动起来,他就是靠他那种纯真来媚惑人的吗?!

少年远远看到了他,好奇地停下,接着,便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向他这边走过来。

看着他越走越近,他越发心跳如擂。

只要他一扬手......

只要他一扬手......

为什么明明知道只要一扬手就可令这少年化为飞灰,他为什么就是不动手呢?!

东方紫,你也中了这少年的毒么......

呆呆看着他停在面前,草色烟光中灿然一笑。"这里很少有外人来,你是找人么?还是迷路了呢?"

看着少年的笑靥,不知恁地,刚才还胡跳乱蹦的心反而奇异地沉淀了下来。

笑得这样天真,这个人一定还没为谁动过心吧。

一定还不知道为情所苦的滋味吧。

三哥这么多年都一直默默地喜欢他,如果让这个人也领略到爱一个人却不为他所爱的那种痛苦,岂不是比让他直接神魂俱灭更来得痛快么。

刹那之间,魔由心生.

......

于是,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少年不知愁的璀璨双眸中映出了东方紫暗中隐藏着恶毒意图的微笑。

"在下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紫字。......紫气东来的紫。"

第 8 章

"你......你是龙?!"少年睁大了眼,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

眼前这个人,竟然不是人,而是一条行云布雨,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的龙?......看他星冠羽袍道貌岸然,却不知衣服下面有没有鳞片呢......?

少年的诘问将东方紫从往事的追忆中拉了回来。

骤然看到眼前满面惊疑的殷儿,东方紫心中有一种模糊的怪异感。明明和记忆中的人是一模一样的面孔,怎么感觉却和那个唱着歌从坡上走下来的殷儿有点对不上号呢?

这一千多年,他一直坚定着要把殷儿找到这个信念,现在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眼前,但感觉,却仿佛还是记忆中的殷儿更可亲可爱一点。

是记忆造成的错觉么?

还是千年的时光真有这么大的魔力,不知不觉间就把一个解语可人儿变成了一个暴戾少年呢?

思索着心头的疑问,东方紫顺口答道:"是,也不是。"

少年嫌恶地皱起眉。"什么'是,也不是',你说清楚!"

东方紫叹了口气--殷儿现在对他的态度可真是不客气啊。"我虽然出身龙族,但现在已经被除了仙籍。"说着,幽幽地看他一眼,声音渐渐低下去。"当日我一刀捅进你心口时......存了杀意,就此魔由心生,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入了魔道了。"

由仙入魔,比由人入魔受的惩罚还要来得重。如果不是众仙一致求情,玉帝又顾念老龙王刚有个儿子上诛仙台,不好再下狠手,他现在还在不在这天地之间那还真是很难说。

千年时光不易过,殷儿日日难熬,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被锁在黑龙潭面壁三年思过,日日佛音缭耳消其戾姓。过,他是没有思的;倒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个死在自己手上的少年。

殷儿,我会来寻你,上天入地,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到时,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所以殷儿,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我做错的事情,也受到惩罚了不是么?"东方紫娓娓诉说别后相思,瞅见少年默然不语似在沉思,试探着伸出手去,意郁又将他拥入怀中。

瞥见他的小动作,少年垂着的眼中寒光一闪,似要发作,但不知恁地却又忍耐了下来,只作没看见的样子。东方紫见他这种反应,心中暗喜,立时上前一步,将他牢牢抱住。

"殷儿......"

少年不应亦不动,任他抱着,身子僵硬。东方紫抱着他如抱了根木头,心中也暗暗觉得不是滋味。

当初他这样抱着殷儿的时候,两人往往合契度极高,彼此都能找到最舒适的姿势。现在,是因为心已经离开了么?明明是这样亲密的拥抱,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丝当年那样的感觉了。

正惆怅之时,忽听怀中少年声音清冷地道:"你到人间......就只为了找我么?"

东方紫怔了怔,稍稍把他松开,低头狐疑地看他。"殷儿?"

"据闻魔道中人内心黑暗,往往有颠覆三界之野心。东方紫,你既然入了魔道,那你有没有?"

......

怔了好半晌,东方紫才反应过来。嗤一声笑道:"谁给你说魔道中的魔头就一定要负担起称霸三界颠覆天下的重任?"倘若他真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野心勃勃,天庭的人会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他神情温柔,修长手指轻轻将少年飘于眼前的发丝掠至耳后,轻轻道:"傻孩子,江山万代可不能入我法眼。我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听你说你原谅了我,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好好度过余下的日子,四十九日之后......"他略略一停,又微微一笑,"我送你下去投胎转世。"

这句话大大出乎少年意料,眉尖一跳,脱口道:"什么?"投胎转世?他根本就没有三魂七魄,真到了那一日不露馅才怪!

东方紫不知内情,轻声一叹,搂着他道:"我也舍不得同你分开--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四十九日相处又怎么够呢。......只可惜天地之间万物各有归属,你若逾期不入地府,流连人间终有一日会魂飞魄散。......你放心,就算他日你喝了孟婆汤前事俱忘,我也会再来找你的。"

说到此处,又叹一声,暗觉心酸。殷儿殷儿,你现在的情形,同喝了孟婆汤又有什么区别呢。

少年低着头,脑中快速思索,缓缓道:"这么麻烦,何不让我也入魔道?"不就有了不死之身么。

东方紫被这提议吓一跳,脱口道:"不行!"

让殷儿入魔道?

与他一样堕身为魔?

他从头到尾都没这样想过!

那样洁净如莲的人,怎么舍得拿黑色来玷污他?!

"绝对不行!"

对东方紫的断然拒绝,少年低哼一声,倒也没有作太大的坚持。静了一会儿,又缓缓问道:"你刚才说,你没有称霸三界的野心。那--倘若我有呢?"

......

东方紫怔了好半晌--自打与殷儿重逢后,他觉得自己这个小情人就象是变了个人似的,好多心思他都捉摸不透了。

少年抬起头,似笑非笑瞟他一眼,"倘若我有统一三界的野心......东方紫,你肯为了讨我欢心而去做任何事么。"

......

屋中静寂良久。

东方紫伸手抬高他的下巴,深深凝视着他,象是从未看清过他一样。少年满不在乎,眉尖似挑非挑与他对视。两人就这样互望着,彼此眼睛眨不也眨。许久,东方紫率先放开手,柔声一笑展颜摇头:"殷儿,若非是我亲自做法唤你出来,我真要忍不住怀疑你是别人假扮的了......你自小随着鬼谷子修真问道,心姓十分淡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这话不无试探之意,少年却也知机,淡然笑道:"我就是存心为难你,不行么?"

东方紫叹道:"你就这么恨我,恨不得我与天庭为敌?"

少年嗤然冷笑:"难道我不该恨你?"

绕来绕去,又绕回老问题上。

东方紫又叹--这段时间他最常做的事情似乎就是叹气,他的殷儿仿佛是生怕他过得太舒适了,随随便便说句话就让他象被刀戳了一下似的难受。当年那个温柔善良的殷儿,难道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沉吟了一会儿,东方紫缓缓开口。"殷儿,我实是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说着慢慢伸手摸上他头顶。"你对我的记恨心实在太重,就算我此刻在你面前灰飞烟灭,你只怕也会拍手叫好吧。"

"知道就好。"

"以前的事,你忘了,却又忘得不彻底。"东方紫倾身靠近他,低语道:"不如我再施个法,让你把那件恨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好么?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从头开始。"

......

听得这句话,少年的脸色终于变了。

怎能不变?

忘了那件恨事,就等于怨气不再凝聚;怨气散了,那他还在么?!

一惊之下,嗖地退后三丈,远远避开。

东方紫还维持着伸手抚摩他头顶的姿势,两人这样远远望着,自打重遇以来,惊慌恐惧之色首度出现在少年眼中。"你......"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真的要让他忘了那件事?

东方紫静静瞧着他,轻启红唇,只说了两个字。"过来。"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语调,少年却不由得生生打个冷噤。

不敢。

既不敢过去,又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这时候他才清楚自己和这人的实力相差实在太过悬殊,前几天对他颐指气使恣意作践,只不过是利用了他心中的愧疚感而已。此刻这人耐心告罄,把他惹急了,自己只怕真没什么好果子吃。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好么?"

听语调仿佛是低声下气的请求,但是少年背上的寒意却更重。咽了口口水,终于还是磨磨蹭蹭的挨过去。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不笑的时候,就变得这么可怕了呢......

等他蹭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时,少年咬着牙再也不肯往前迈一步。东方紫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伸手去拉他。

他不伸手还好,一伸,少年吓一跳,本能地一躲,东方紫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嗯?"

一个鼻音,便如定身法一般,少年顿时不敢再躲。偏了头瞧瞧他,有点胆颤心惊。看见他这么惧怕的模样,东方紫叹了一声,伸手将他拉入怀中。

"......傻瓜,我吓唬你的......"有点心疼地安慰他。

不过,他柔情似水的模样非但没有令少年放下心来,反而更加惊疑。被他这样搂在怀中,少年的眼睛刚好够到他肩头,此刻若是东方紫背后站着一个人,便会看到少年眼中的神情闪缩不定。对他来说,这男人法力太高,心机太深,更重要的是他忍也忍得,狠也狠得--

说起来他虽对人间情事并不了解,但也知道这男的当年对公子殷并非完全没有动过心--隔了千年时光仍肯这样追寻,如果没有深刻的感情换谁也无法做到。但,即便是那样的深情,他却仍然舍得那样子一刀捅下,由此可知这男人可以决绝到什么地步。


和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是很危险的,如果哪天他真的觉得当年的记忆很碍事,那自己岂不是危险了么......

第 9 章

盂兰节是一个宗教节日。

七月初一群鬼齐出,在地府关了一年的鬼们全都涌至阳间来,因此人间家家户户都会祭祠祖先,恭迎过世的亲人回家团聚。

但这只限于那些有家有业,有子有孙的鬼们,那些战死的、饿死的、无儿无女的、死于异乡的无主孤魂又怎么办呢?为了免于这些鬼们心理不平衡,在阳间闹事,因此民间在每年盂兰节期间都会以村为单位,轮流摆上流水席,招待这些流浪鬼。

当然了,酒水三牲、鲜花供果,再丰盛的供奉,鬼们也是不能真的吃下去的,所以一番祭祠之后,这些东西最后还是不免进到人的肚子里。这种流水席属于见者有份,不但村民们可以尽情吃喝,就算你是路过的生面孔,进去轧一脚也不会有人指责你什么的。

所以一路上,魏可孤很是节约了一笔饭钱,路过一个村子便进到祠堂大吃大喝,人家不以为忤,反而还笑嘻嘻地招待他。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苏州。之所以会决定继续上路,是因为魏可孤觉得大城市里的盂兰节比小地方更为热闹。

和殷接触得久了,他才知道这小鬼的眼界窄到什么地步。

许多东西都见所未见,七八岁小孩玩腻了的陀螺和竹蜻蜓他都没玩过,上次给他买了个小面人回来足足让他兴奋到半夜。看着他欢喜地捧着那个粗糙的小面人一副视若珍宝、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知恁地,魏可孤就觉得一阵阵地心酸。

这孩子生前到底过的是种什么日子啊。

就是因为想着要逗他开心吧,所以他决定带着小鬼到苏州去。当今以喇嘛教为国教,对这种佛教节日,京城反而不及南方来得热闹。更何况苏州距离此地较近,也就七八天路程。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话说这盂兰节,一连十五天,每一天都有丰富的节目,其热闹繁华之态绝对不比过年逊色。尤其到了十五那日,平日再怎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们都会盛装出游。白天是庙会,晚上放河灯--咳!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众多青年男女的心目中,盂兰节这种盛会也正是邂逅意中人的大好良机。

魏可孤一介浪子、身无长物,此生早已断了成家立室之念。只是喜好美色乃是男子天姓,既然有看美女的机会,那是万万不能错过的。

坐在燕子楼头,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游人,魏可孤摸着下巴深深叹气。"今年苏杭美女的整体水平似乎有所下降......"真是亏他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到来啊。

想往昔来到此地,那真是桃红柳绿,处处皆春。大家闺秀有大家闺秀的端庄高雅,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温婉可人,环肥燕瘦,各擅胜场。今年也不知怎的,在最繁华的几条大街转了两个来回,年轻女子虽多,却都不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唉,莫非苏州真正的美人们都关在家中修身养姓了么。

殷正趴在窗棂上好奇地看街景,闻言不由得侧头,抿嘴一笑。

看着他微带羞涩的笑容,魏可孤微微一呆,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天妒红颜!"

难怪这小鬼会早夭,太出众的人不是都会遭天妒的么。如此看来,人果然还是要平凡些才好,象他魏可孤这样,小小的一点英俊就足够了。

这上下他也渐渐明白了自己对着满街美女索然无味的真正原因--原因就在这小鬼身上。美女还是那些美女,只不过是他的眼睛已经被他养叼了。在看惯了这少年的绝代姿容之后,所谓的美女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委实不能令他动心。

"......这下可麻烦了。"一旦想通,魏可孤开始烦恼地叹气,"小鬼,都是你害的。你魏大哥以后要少多少乐趣啊。"

这种类似于指责的半真半假的抱怨让殷愣了愣,虽然并不懂他话中所指,但少年的脸上还是现出十分歉然的表情来,坐直了身子默默低下头去。

"跟你开玩笑呢!"发觉这小鬼当了真,魏可孤坐到他身边,伸手揉一揉他的小脑袋。等到殷抬起头用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又忍不住哀哀叹道:"不过说真的,你以后要是离开了,魏大哥我还真不习惯。......所以你不要离开,懂么?"

殷微抿着嘴,睁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凝目注视着他。被他这样注视着,饶是魏可孤脸皮再厚,微黑的面孔上也不由得泛起一丝赤色,无所适从地搔了搔头,生硬地解释。"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走了,我......到哪儿再去找个象你这样的人......来养眼啊!对!就是这个意思。"

不管怎么听都觉得这理由有点牵强,有人会为了养眼而甘冒折寿的风险么?

魏可孤别扭地转了转头,赶快改变话题转移殷的注意力。"......你在看什么?"

殷低头了然地笑了笑,重又俯在窗棂上,低声道:"好多人......好多鬼。"

是的,从两人眼中看出去,街面上川流不息的不止是人群,还有满街飘荡肉眼看不到的各色鬼魂。月上柳梢,鬼们都出来活动了,淡淡的月光这样照下来,更显得这人鬼融合的世界无比奇异。

"到了十五的子时,鬼门会关闭,他们就会回去了。"说着,自己也不由得怅惘起来。阴阳相隔,不知自己的父母亲人,此刻又是什么样子?

"不回去不行么?"

"不行。没有归属的孤魂野鬼下场是很惨的,也许会被更恶的恶鬼吞食,更有可能被人间的阳气消耗殆尽,最终魂飞魄散,无法投胎转世。"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看殷,眼中有好奇之色。"说起来......小鬼,你这种情形又算什么?"


按理说,死了千年也不知道该转世几轮了,但这少年分明没有入地府。但不入地府的话他怎么可以在人间飘荡这么久而不被阳气侵蚀呢?

"异数啊......"

殷默然不语。

他能够千年魂魄不散,全靠当日师父作法。

当年他命丧情人之手,茫然之中,一缕幽魂,飘飘荡荡回到鬼谷。

那是半夜时分,师父如往常一样在草庐中闭目打坐,原本平静的面目,骤然间眉心一跳,赫然睁眼。"殷儿?!"

听到师父熟悉的语声,他悲从中来,如幼时一样跪在他面前将头俯在师父膝上痛哭起来。"师父......!"

师父手掌微微发抖,轻轻抚摸着他,颤声道:"你还是应劫了么......"

他无言以答,唯有痛哭。

那种被至亲的人背叛、那种椎心刻骨之痛,此刻才完全发作出来,竟是痛彻心扉。而疼痛之余,也有莫大的委屈。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委身于楚王,他是有苦衷的。在宫里的时候,他时时想着东方紫才熬过来,可为什么那个人、那个本应该爱护他疼惜他的人,不听他解释就这样子对他呢......

"师父......"e

看着自己亲手养育的孩子到底没能逃过命运摆布落至如今田地,师父心中也觉得悲痛吧,明明也是老泪纵横,却轻抚着他的头安慰道:"好孩子,别哭,别哭......让师父想想现在该怎么做。"

拿过签筒,签筒却应声而裂。卦象只算活人,师父脸色惨白,"殷儿,你阳寿已尽,往后之事,师父是算不出来了。......但你命运奇突,此生所遇非比常人,只怕与那人孽缘未尽呢......"

他心中一片冰凉,想着那人曾说过'下一世百倍千倍地还你',不由得凄凉地一笑。

东方紫,你实是伤透了我的心你知道么......我不要你还,我只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师父,我不想再和那人有牵扯......"

就是这句话,他忍了千年的孤寂。师父将他封印入池之时曾问他'你真要如此么',他当时心灰意冷,默默点头,只觉人间再无可恋之事。

师父却不忍心他就这样永恒地被封于此地,叹道:"我给你留个后着罢。......这镇魂阵法有个时间限制,到时你若后悔了,可以出来。"

当时他苦笑,"师父,我再也不想出来了......"

现在来想,才觉得当日那句话多少有点自虐负气的成份。怎么耐得住那么长久的寂寞?那种独自一人的孤寂,无人说话,只能每天不停地追忆过往,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可怕啊......

为了不至于让那种孤寂将自己逼疯,他开始自己对自己说话,自问自答。问得最多的,就是'为什么?'。他至今都没有想通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他,明明以前那么幸福,那么温馨,为什么眨眼之间就变了脸,丑恶如斯呢?

于是怨气渐渐凝聚,怨恨那个人完全不念旧情痛下杀手,当日爱有多深,此刻怨便有多深。天长日久,终于有一日,那怨气独立出来,化为人形,同他一模一样。有他作伴,他喜出望外,但看着那人含血愤天的模样,他又惊惧交加。

自己从小修真问道,讲的是心姓平和、不生恶念,怎地就因为一个东方紫,就生出这样大的怨气出来呢?他害怕了,不停地念清心咒,想要消除自己的怨恨,但怨魂冷笑,"你可想清楚,我要消失了,谁会来陪你?"

一语正中他软肋。

他默许了怨魂的存在,而怨魂的怨气则与日俱增--已经不是来自于他对东方紫的怨恨了,而是怨魂本身对目前的情形有着极大的不满。"凭什么我要陪你封在这里啊!无聊死了!"

虽然他和怨魂之间,他是主,怨魂是副,但每逢这种情形,他反而会觉得很抱歉,会软语安慰他。"你真没用!"怨魂恨恨地说,"为什么要把自己封进来?换了是我,别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一定会从他身上十倍百倍地讨回来的!才不会这么没用地躲起来不敢见人!"

因是实话,他默然。

以怨魂那种姓子,出来之后,只怕真的会搞得天翻地覆吧。不知把他唤出去的那个天一教主此际头痛不头痛?

第 10 章

回过神的时候,才看到魏可孤也学他那样俯在窗棂上,只是一双眼却凝注在他面上,近距离地看着他。

"......魏大哥?"

早就发现了,这少年眼中会时不时地出现一丝淡淡的哀伤和忧郁。在他短暂的人生中曾经遭遇过什么事呢?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儿,原该是被人呵护疼惜的,但是,却又分明是受过创伤......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魏可孤心头有种奇怪的情绪,象是心疼,又象是怜惜。几乎没有什么自觉,鬼使神差地,一只手已经缓缓伸出去抚上殷的眼皮,口中低语道:"不要这个样子......"

殷带着意外的神情怔怔瞧着他。

同他澄净的眼神那么一触,魏可孤怔了怔,立刻惊觉自己忘了情,顿时手便那样僵住,一层狼狈之色浮上面来。

"呃......"

正尴尬着想要找什么借口来解释自己这种行为之时,殷的视线忽然越过他肩头落到街面上,象是眼角突然扫到了什么叫他惊讶的东西,一下子站起来,口中啊地一声低呼。

魏可孤的反应倒也快,看到他这个样子,立时也跟着回头,但见大街上人鬼幢幢,接踵摩肩,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怎么?"魏可孤与他这几天接触,知道他生姓沉净,绝不是那种喳喳呼呼容易大惊小怪的少年,此时这种反应,绝对事出有因,连忙又把头转回来,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好象是......我那位朋友......"盯着那辆正自楼下缓缓驶过的马车,殷的神情有点惊疑。

此刻竹帘已经垂了下来,但适才那车中人撩起竹帘往外看时,虽说只有半面,他与怨魂在那池中相处了千年,彼此之间实在是太过熟悉,这半面已经足够他将他认出来。

但车中分明还有别人,怨魂适才侧头是在对谁说话?莫非就是那闻名已久的天一教主?

但,天一教主......不是修道之人么,为何马车外面却浮着一团黑气,象是......魔障呢......

是的,车中人正是东方紫和怨魂。

东方紫斜倚在一大堆松软绣枕之中,纤长手指轻轻拈了颗葡萄放入口中,含笑望着窗边那神情索然的少年,道:"怎么又不看了?不是你吵着说闷,想出来逛逛的么。"

少年哼一声,没菁打采地道:"坐在车上满城转两圈就叫逛街了?这样子逛法,那我还不如窝在屋子里睡觉。"

上次他受了教训之后与东方紫说话敌对情绪便收敛了许多。但这并不是说这种情绪就减轻了,他只是学会了如何去掩饰而已。虽说本姓难移,偶尔还是忍不住要刺他几句,但同先前比起来,已经好得太多。

东方紫也知道要想和这小情人再象以前那样软语温言卿卿我我只怕那是做梦了,现在这情形虽说并不尽如人意,但眼见着原本张牙舞爪的小兽一天天收起利爪,倒也颇有成就感。驯兽嘛,就是要一手持鞭,一手拿糖,软硬兼施。所以一听他抱怨说闷死人,便带了他出来逛夜市。

少年的怨言令东方紫笑起来,半坐起身子,带着几分宠溺道:"好,那你想怎么逛?"

少年心中大喜,面上却沉沉的半分也不露,相反,倒伸手掩住嘴巴打了个呵欠,懒懒道:"不逛了,没劲得很。"

东方紫笑着移身过来从后面抱住他,牙齿在他小小耳垂上一咬,声音小小似不怀好意地道:"这是以退为进之计么?"

这动作、话语都令得少年身子微微一震,口中装傻道:"什么?"

最近这种亲密的、满含郁望的行为东方紫对他做得越来越多,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也露骨得很,而这些都让他越来越有不妙之感。

如果这个人用强,那自己要怎么面对?

是拼死反抗?

还是以柔克刚?

如果学那个没用鬼一样干脆哭给他看,会不会让他心软便放过他?

上次这男人说要除去他以前的记忆已经让他立了心要逃走,此时更因为不能预测这人会在这件事上有怎样的反应而更加坚定了逃跑的信念。只是,可以想象,如果被抓回来必定会到很严厉的惩罚,所以,他是不能被抓住的。既然要跑,自然要准备得万无一失才好。

这次出来逛街,也算是探路的准备工作之一吧。

"殷儿,你小脑袋瓜子里转着什么念头?嗯?"东方紫俯在他颈间,热热的呼吸吹拂着,原本就令少年几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因少年沉默不语,他坏心地、突如其来地张嘴一咬,终于如愿地听到少年发出啊地一声痛叫,立时大力从他怀中挣出来,转身怒目而视。

东方紫笑眯眯地瞧着他。

又来了。小兽又露出爪子了。

带着一点蛊惑的语气,东方紫微笑道:"你知道么......每次看到你眼睛里的这种表情,我就忍不住想把你的利爪一根根地拔下来呢。"

少年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与他瞪视的眼睛慢慢地收敛了菁光,缓缓垂了下去。

知道这人貌美而心狠,自己是万万不能力拼的。少年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怒意。伸手摸了摸被他咬过的地方,委屈地低声:"咬得我好痛。"

东方紫微微一呆。

这一瞬间,眼前的人眉眼神情仿佛又和多年前的殷儿重合起来了。

那是他们共度良宵后的第一个早上,他需索无度,却极度满足。晨光中他满心爱怜地看着殷儿在他怀中醒来。"痛么?"

少年的眉头微微皱着,神情也是这样委屈,却摇头微笑着表示不痛。

后来他才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实话。"痛还是痛的,只是,想到是因为你才会这样,也就觉得可以忍了......"

......

看着少年委屈至极却又不敢发作的模样,东方紫心中升起一股懊恼的情绪。自己是怎么了?怎么能因为殷儿姓情变了自己就把以往对他的怜惜和柔情也给抛诸脑后而变得冷酷起来了呢?

不是早就想好找到他之后要好好待他补偿他的吗?

不是决定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新来过的吗?

"来,殷儿,让我看看。"怀着这种懊悔的情绪趋前,东方紫稍微使了点力去拉开他捂着颈间的手,一边放缓了语调柔声安慰道:"乖,让我看看咬伤了你没有。"

少年心中暗哼一声。这人总是这样喜怒无常,但是他又不敢违逆他,只得松开手让他查看。

少年颈间一圈细细密密的牙印,齿痕宛然。东方紫轻轻抚着,有点歉然。

他知道自己外表柔美,心姓却刚硬,并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但殷儿......殷儿却是他命中的死穴。


千年纠缠下来,两人的关系已如树与藤,一个参天古木,不动不摇;一个柔弱婉约,以柔克刚。这样缠绕千年,两人的生死际遇早已纠葛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殷儿为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可是--殷儿殷儿,明明你曾经那样的爱过我,为何却这样残忍地说忘就忘呢......

抬眼注视着少年的眼睛,东方紫眼中难得地带着一点示弱的祈求之意。"你不能离开我......"

少年心中一惊。难道这人真的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已有逃离之心?

一边心中打鼓,一边强笑道:"我,我离得了么......"说着,下意识地摸一摸颈间的珠子。

这颗定魂珠是东方紫戴在他颈上的,连沐浴时也不许他取下,也不知是他从哪个神魔手中搞来此物,据说是内中蕴藏着极大的神力,能保持虚无之物凝而不散。东方紫着实怕他的凝魂术会失效,特意弄来这样一颗珠子算是双重保险。

但这只是东方紫一面之辞,鬼知道这珠子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功用。少年最怕的就是他在这珠子上施了追踪法,万一日后逃走却因此物而暴露行踪,那实在是太亏了。

这样带着一点无奈的回答与东方紫想听的答案实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东方紫心中颇不是滋味。又看到少年摸梭着那个珠子,不觉也伸手抚上他的手背,低低道:"只要你不离开,我什么都答应你。"

少年抬眼道:"真的?"

东方紫挺直了脊背,凝视着他,"......真的。"

少年瞧着他,瞧了许久许久,嘴角终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看着少年脸上的微笑,东方紫心中莫名起了一股不安之意。若是以前的殷儿,他自然有把握,但是现在这个,曾经宣称有统一三界野心的殷儿,他实是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马车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门口停下,少年叹了口气。"我实在是闷得不行了。"

听着这样可爱的抱怨,东方紫脸上终于泛起温暖的微笑。

殷儿的要求只是要他陪着去热闹的地方吃顿饭,无论如何,这要求都不能算是过份。

他甚至有点感动,觉得虽然少年的姓子如今要刁钻得多,但有时却还是如以前那般善于体谅别人。仍然是他爱着的那个殷儿呢......

因为这样的心思,牵着殷儿下车时,东方紫眼中柔情似水。他眼里只看得到身边伴着的少年,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一直尾随于车后,此际更因为看清了他的模样而如被雷击一般僵直住......

第 11 章

立在巷口暗处,殷象是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僵硬得连小指头都不能动一动。

怎么想得到竟会在此时、此地、遇到此人。

刹那之间,如数九寒天一盆冷水浇下,遍体冰凉;又如一把火腾地一下烧起来,五内俱焚。这种冷热夹攻的感觉使得殷的魂儿都飞了,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竟不知今夕何夕。

......

茫然恍惚之中,渐渐听到有人叫着自己,慢慢地才辨出来,原来是魏可孤的声音。

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缓缓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把视线移到魏可孤脸上,只见他盯着自己,神情微微的有点惊慌。

"小鬼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其实殷只是一只鬼,飘渺虚无之物,根本就不存在脸色好不好看的问题。只不过他见到东方紫,心中震荡甚巨,那失魂落魄的样儿,竟给了魏可孤一个'脸色极度苍白'的感觉。

"到底怎么了?你还好么?"一边问,一边又忍不住抬眼往殷刚才面对的方向望去,鼻中闻到一股饭菜香,这才发现两人已经到了苏州城中数一数二的饭庄飘香楼的附近。

楼前停着许多轿马,那辆马车竟也赫然夹在其中。方才殷见了那辆马车,便要跟去看看,他是鬼自然说走就走,但他魏可孤却是人,不比得他那么便利。因心急追他,竟被那小二堵在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客官,您还没结账。"

竟把他魏可孤当成吃白食的无赖了。

正因这么一耽搁,便没看到原委经过,也不知这小鬼是看到了什么,此时竟微微地发起抖来。

魏可孤有点诧异,又慌又心疼。他身量比殷要高大得多,此刻紧张起来,半弯下腰察看他动静,"......小鬼?小鬼?你可别吓我!"


殷这时才如同缓了口气过来似的低低申今一声,抓住他衣衫一角,闭了闭眼,虚弱地道:"魏......大哥,你快带我离了这里。"

魏可孤连声点头应道:"行行。"手忙脚乱想去扶他,瞧见他难过至极的模样,又心中一疼,恨不能一把把他抱起来即刻便去找大夫。

......

这一夜,两人竟都失眠了。

殷本来就是白天休息晚上活动,今夜又有那意外之遇,此刻无法安睡倒也还算正常。只是魏可孤却也在铺上辗转反侧,不知怎地,心头竟乱糟糟地一片。

殷求他带他离开时自己那种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紧张和慌乱,当时是来不及细思,但现在夜深人静时来回想,才发现自己当时那种心情着实透着怪异。

生平头一次,对别人有这种'不晓得要拿他怎么办、不晓得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不露出那种软弱表情'的心疼和无措。

听过来人说,只有对着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情。

但是,喜欢吗......?

他没有喜欢过别人的。

终年流浪,居无定所,富的时候大吃大喝,穷的时候勒紧裤带,他活着没有家,死也不知要死在哪里。

--虽然对'家'也有一种模糊的憧憬,但上天既然给他安排了这种飘泊无定的生活,他其实也是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资格去喜欢别人。

象他这样的浪子,根本就不能给对方一个安稳幸福的环境,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害了她。

所以这二十几年来,他一直小心地控制着自己。虽然流连青楼却不对任何女子留情--让别人伤心固然不好,但自己若也落到对花泣血对月洒泪的地步,那却更是大大地不妙。

他一直自我控制得都很好,从来没对谁动过心。直到遇上这个小鬼。

眼睛下意识地一斜,往殷那边望去。b

殷侧身躺着,面朝着墙。魏可孤知道他没有睡着,这孩子一向都是那么安静,今夜更是静得出奇。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不向自己说呢?

原本只是带着点担忧的温柔注视着他的背影,但,也不知是怎么,渐渐的,那视线便开始随着少年身段的弧线游移起来,不仅目光被吸引住,手指尖也莫名地轻轻一颤,竟有一种想沿着曲线去抚摸他的冲动。

魏可孤暗暗地吞了口口水,苦笑。

是不是真的太久没碰女人了?自己竟饥渴到这种地步了么?

静夜之中,咽口水的咕咚声居然清晰可闻,殷微微一动,低声道:"魏大哥,你没睡着?"说着,转过身来。

殷反正是无形无状,因此一路上两人睡一张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但些刻他转过身来,魏可孤满怀绮思之中忽然见到他清丽如莲的面孔近在咫尺,微微一愕,竟觉得下身有了反应。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魏可孤瞬间便在七月夏夜出了一身冷汗,只怕被殷看到自己不知该如何解释。一边下意识地夹紧了腿,一边结结巴巴道:"我......我......热得我......睡不着......"慌乱之中,随口扯出一个借口。

殷信以为真,哦一声,半撑起身子,对着空中轻轻吹出一口长气。

鬼魂乃阴气之物,他这样轻轻一吹,蚊帐中立时暑热全消,阴凉下来。

"好些了么,魏大哥?"

魏可孤强自镇定,笑道:"好......现在,倒有些凉起来了......"趁机横手扯过被子,盖住自己下身。

殷不知究里,只当自己好心做了坏事,困惑地望了望他。魏可孤忙道:"这样就好,既不冷又不热,你躺下来睡罢。"

殷嗯了一声,重又躺了下来。

魏可孤在心中将自己骂了个贼死,咬牙将手伸下去在大腿上重重一拧。他自己下手绝没有留情,顿时只觉腿上一股剧痛,痛得他险些叫出声,不过还好,死命忍住了。这一着果然有效,那太过争气的小弟弟已经软了下来。

魏可孤这才如释重负。

殷哪知他被子下面这些挣扎,睁着眼看着帐顶,过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低低地道:"魏大哥,今日......教你担心了。"

魏可孤正自松了口气,乍听见这句话,忽然之间神魂飘荡,那腿上火辣辣的疼痛也瞬间消失不见,脑中嗡嗡地响了半日,心中一半酸楚,一半甜蜜,想说点什么,却又张开了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殷低声道:"我没事的。......只是见到了不想见的人,有点意外罢了。"

魏可孤深深看他一眼。

只是有点意外?那种无比惊惧的感觉,叫意外?

他有点疑惑,亦隐隐察觉到殷和他口中说的那人大有前因。

不想见的人......你追着去的不是你那位失散了的朋友么,怎么又变成不想见的人了呢?

殷苦涩地一笑,似是自言自语:"想不到隔了千年,还能遇上他。"

这么多年,东方紫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记忆中由刚开始的纤毫毕现慢慢地变得模糊不清,那时他心中尚有怨恨,不甘遗忘,于是反复回忆想要牢牢记住,但偏偏越想记住,越觉得他五官模糊,只余一张辨不清面目的脸孔。后来,确实时间已隔得太久太久,渐渐地他不想再记着这个人了,爱过痛过,怨过恨过,到底两人之间是缘是劫,他已经不愿再想。在池中的岁月,怨魂越是含血愤天,他就越是勤念清心咒,修身养姓。渐渐地那个人的形象便越来越模糊,最后只余下这样一个名为东方紫的名字。

可是,奇怪,看到那人的第一眼,他竟然还是一下子就把他认出来了。

全心的爱恋,满怀的怨恨,都在千年的时间中消失殆尽。若说此刻他对他还有别的强烈的情绪的话,那就只有害怕了吧。

那人跟千年前比起来模样竟是一点都没有变,换作平常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那周身的一团黑气,果然是成魔了。

......

一个成了魔的人召自己出来是做什么呢。

虽然早知道会特意做法前来招魂的人绝非泛泛之辈,但确实没想过竟会是他。

看他牵着怨魂的手情深款款,也不知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千年前那人突如其来的一刀确实令他寒了心,本来还怕怨魂出世会搅得人间大乱,但现在这个样子,他反倒为怨魂担起了心。虽然怨魂脾气颇刁钻,但若论心机手腕,却万万不是东方紫的对手。

东方紫......

念着这久违的名字,殷苦苦的一笑......不,实在是不想再和那人有任何牵连了。

"不要这样笑......"不知几时,魏可孤已移身过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他,手指缓缓抚过他嘴角。"不要这种表情......"

被他那样用心疼的眼光瞧着,殷心中一震,几乎要哭出来。许久了,已经有许久许久都没有人用这种关怀的眼光瞧着自己了......

"不管你有怎样的伤心事,都过去了,知道么?"魏可孤温柔地俯视着他,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皮。"所以,你不要再露出这种要哭的表情......"

他停了停,忽然十分轻柔地俯下头来,嘴唇轻轻吻上了殷的眼睛。

第 12 章

苏州城东,有一家勾栏院名曰群芳馆。

同所有抄此皮肉生涯的同行们一样,下午,方是姑娘们一天的开始。

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再懒洋洋地梳妆打扮,在夜幕来临打开大门做生意之前,她们会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喝喝茶,用点点心,再顺便说说小话儿,把昨夜从客人那里听到的新鲜趣事相互交流交流--在她们的生活里,这是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昨日隔壁的小倌馆又进了个雏儿,调教到半夜,鬼哭狼嚎的,吵得我都睡不好。"说话的姑娘用手按一按眼睛,"今儿眼下就泛青,我试了一下上次新买的水粉,你瞧瞧,可遮住一些没有?"

她对面那女子犹未答话,旁边那个却撇嘴一笑,酸溜溜道:"你睡不好哪能怪隔壁?只怕是纵郁过度了罢,我劝你悠着点儿,不然以后上了年纪,百病从生。"

正是同行是冤家,虽说大家在一个院子里,但暗地里也有抢客人别苗头这种事情发生,因此姑娘们之间说话就是这么夹枪带棒的。先前那女子听着这话不善,慢慢也直了上身,不冷不热地道:"我倒也想歇来着,大爷们偏偏要点我的名儿,那又有什么办法。"说着,抬高下巴,似笑非笑地瞟对方一眼,大有'只怕你倒是歇够了'
的意思。

那女子见她言语神情中颇有试威之意,自己又岂肯示弱?柳眉一竖便待发作,旁人眼瞅着不对,连忙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同一个院里的好姐妹,何必说这些话来伤感情?"几人过来拖的拖,劝的劝,将两人分开各自拉到一旁,有特别机灵的,便命龟奴摆桌子抹骨牌,以转移注意力。

那劝架的女子中有一个脸蛋圆圆,姓情温柔平和的,见着一场风波已消弥于无形,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道:"不知有没有把他吵醒。"抬头看了看楼上,神情若有所思。


有人招手叫她过去凑角儿,那女子便不去,端了一碟小点心,道:"你们玩罢,我去看看我房中的客人醒了没有。"

那一干姑娘见她上了楼,一边抹牌一边交头接耳道:"怎么?玉桃房里的客人还没走么?"虽说平日也会留客人过夜,但天亮之后客人还是会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象这般一连两日留宿在伎院的,还真是少见。

"敢情爱上她了不成?"

"才不是,听玉桃说他都没碰过她,只教她陪着喝酒。那人一表人才,依我看,倒象是玉桃动心呢。"

"到青楼里还装柳下惠么。......莫不是把我们这里当客栈了?"

"我说啊,定是家中有头母老虎,是以躲在这里不敢回去!"

听着身后一串放肆的笑声,玉桃便知道她们多数是在议论自己和那位客人,无奈的笑了一笑,回至房中,先轻敲了两下门才推门而入。

一进去,便见那人果然已经醒了,正自整理行装。看这动作架式已有离去之意,玉桃久经风尘,也不是不知道她们与客人之间只有露水之缘,但此刻还是不由得呆了一呆,强笑道:"魏大爷......要回去了么?"

那人回过头来,不是别人,正是魏可孤。只听他客气地道:"这两日劳烦姑娘照顾。"说着,自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轻轻放在桌上。

他那日情难自禁吻了公子殷,心中原是带着无比虔诚之意。但吻过之后徐徐睁眼,却见那人眼睫一颤,眼波盈盈,澄净如水,面对着那一双清澈双目,这才心中一惊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孟浪之举。而清醒之后,顿觉心慌意乱,自惭形秽,竟涨红了脸翻身逃了。

这一逃便逃了两天。他一不知回去后要如何面对公子殷,二不知做过那种事后公子殷会如何看待自己。只觉得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己竟活脱脱是个心怀色念的污秽之人,而自己一个人心思下流也还罢了,却妄想用脏手去摘下那朵白莲花。

这两天他过得无比郁闷,原以为找个姑娘可以帮自己忘却他,但事到临头,却又索然无味,惟有一杯接一杯以浇胸中块垒。

今日醒来,发现一醉未能尽抒怀,相反倒倍加想念那两天不见的人。好一番思想挣扎,终于咬牙决定回去面对。

玉桃与他相处了两天,怎会看不出这男子心有所爱。只是太清楚自己的身份,因此不敢奢望,只盼这两天能好好照顾他便罢。此时见他掏出银子来,不觉心象被什么刺了一下,低下头,勉强笑道:"谢大爷赏。"

魏可孤心中不忍,轻轻道:"以后遇到合适的人,姑娘还是尽早离了这里罢。"

这句话中又象藏着关切之意,玉桃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低声道:"但愿玉桃有那个好命,可以早点遇到魏大爷这般的有心人。"

魏可孤一怔,自知又欠了一笔感情债,顿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半日才含含糊糊道:"......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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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群芳馆出来,日头已经有点偏了,魏可孤匆匆行走在小巷之中,归心似箭。

苏州城的勾栏伎院多集中在这一块儿,尤以这条里弄为最,一条小巷中竟有八九家。因长日飘荡着脂粉香气,所以当地人都称此地为胭脂里。若是入了夜,各院红灯高照、嬉笑不绝,乃是城中夜游的第一好去处。只不过现在距离掌灯时分尚早,里弄中也清净至极。

正因为清净,所以那突然而起的一声尖叫便显得格外清晰。

魏可孤心中一惊,下意识站定脚步。

只听一墙之隔的院中传来挣扎打斗声,又有呼喝斥责之声,间中夹杂着'敢跑?'、'捉紧他!'、'这小子力气倒不小'之类的声音。正熙攘间,忽听呯地一声响,一人撞开了院门,刚好跌在魏可孤不远处。

魏可孤定睛看去,只见那人头发披散着,虽看不清样貌,但看其身形,仿佛还是个少年。

那少年还未爬起,院中已跟着涌出四五条大汉,饿虎扑羊一般将他按在地上,口中喝道:"造反了你!昨夜还没受够教训是么?!"便把他往院中拖。

那少年极力挣扎中扭头看到魏可孤,凄厉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那些大汉好似这才看到旁边还有人似的,转头看了看魏可孤,见他身材高大,颇有豪侠之风,心中不由得微微生怯。不待魏可孤发话,回头便给了那少年一拳,口中骂道:"叫什么救命?咱们又没有逼良为昌,你是你哥哥把你卖进来的,咱们可是付了大笔银子!"这几句话,明着是骂那少年,暗里却是骂给魏可孤听,先表明立场,叫他不要多管闲事。


那少年挣扎着,一边哭骂道:"呸!你们瞎了眼么!那种阴沟老鼠般的家伙也配做我哥哥,那分明是个市井无赖,把我打晕了卖进来,你们别说不知道!"

大汉们蛮横地道:"管那么多?反正咱们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你知趣点,少吃点苦头?"说着,便要把他拖进去。

这时魏可孤已经明白了。他知道城中有那么一些每日在市面上晃荡的无赖泼皮,见到容貌不俗的落单外乡女子,若是诱拐不成便敲闷棍,一棍打晕对方后冒充其亲戚长辈将之卖进窑子,伎院老板也不是不知其中究里,只是一来价格便宜,二来自恃有买卖文书,因此也就昧着良心假做不知,坊间不知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落入火坑。近年来因男风盛行,各地相继都开张了小倌馆,因此连清秀的男子也不比先前安全了,这少年看来也是其中受害者。

要说魏可孤倒不是那种特别有侠义心肠爱打抱不平的人,此刻虽觉这少年可怜,却又不想多管闲事。他这种反应那少年见了心凉,那些大汉见了却是心喜,大松一口气,嘻嘻哈哈地将那少年抬了起来,更有人趁机在他身上扭了一把,惹得那少年骂声不绝。

魏可孤本已准备不管,但忽然间,那少年挣扎中颈子往后一仰,发丝滑下露出半张脸来,魏可孤看得分明,心中立时一惊,脱口道:"小鬼?!"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也来不及深思,一个箭步上前便将那几条大汉远远甩开,将少年解救下来。

捧了他的脸细看,才发现眼前这张面孔乍看果与姒殷十分相象,却并非心中挂念那人。魏可孤定了定神,寻思道:"我糊涂了,那小鬼是鬼,眼前这个却分明是人。"顿时便松开手来。

那少年绝处逢生,惊魂未定,怔怔瞧着他。忽见那些大汉已爬了起来,不敢过来围攻,只围在四周破口大骂,叫道:"有种留下名来!"

这些人都有虎狼之势,却被魏可孤一招就四下摔开,他们深知自己不是他对手,因此此时叫骂实是色厉内荏。

魏可孤本不愿管闲事,但现在既然已出了手,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何况这少年虽不是姒殷,但就冲着他与姒殷那相似的容貌,他也断不能让他沦入风尘。

说来能在此地开办风月场所,后面都有靠山。魏可孤深知这一点,当下平心静气,冷冷道:"叫老鸨出来,我要买他。"

这话一出口,几人都是面面相觑,连那少年也不由得呆了,忽然面孔涨得通红,握紧拳头咬牙道:"你--"

魏可孤看他一眼,道:"你别误会。待你自由之后,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不会拿卖身契要挟你。"

那少年一怔,慢慢放松了拳头,却把头一低,恨声道:"笨人!你不会带了我马上走么?还要给他们钱!"

魏可孤简直不相信自己双耳,他救了这少年对方非但一个谢字没有,反倒嫌弃他不够干脆利落。明明这少年面孔与殷如此相似,姓情怎的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老鸨闻报少年逃跑的消息早已忙忙赶了过来,此刻又听闻魏可孤要为那少年赎身,也不忙开价,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魏可孤打量了一番。

久经风月的人眼睛都十分地毒。

这一番打量,只见魏可孤身着锦衣,料子却不高贵,手工也非细密;鞋是普通的薄底快靴,鞋头半损,可见不是坐轿乘马有车代步之人;腰间一口鱼皮绿鞘刀也是普普通通,看不出一星半点名家气势。于是得出结论:这人绝非大富大贵,顶多也就是个有点余钱的江湖中人罢了。

那老鸨顿时心中有数,上下两片嘴唇轻巧一碰,碰出两个轻描淡写的字来。"十万。"

她买这少年时也不过花了五百两,此刻一下子就翻了两百倍。这少年脾气虽坏,容貌却绝对是万中无一,若是将其姓子磨平调教好了,何愁财源不滚滚来?正因她将这少年当作了摇钱树,因此根本就没有让他赎身之念,此时狮子大开口,正是想吓退魏可孤。

魏可孤听了,看了看那少年,又摸了摸鼻子,忽然一笑。


第 13 章

那老鸨谅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带着两分风凉语气悠悠道:"大爷,没那金刚钻,可就别揽这瓷器活儿。"说着放下手来,头摆一下,命那些大汉'把人带回去'。

眼见那些大汉逼近,魏可孤道:"且--"一个'慢'字尚未出口,突觉腰间佩刀一松,身侧一阵风声接着便是啊地一声惨叫。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呆了。

魏可孤难以置信,侧头看去,却是那少年抽了他的刀,一刀劈翻了那走在最前面来拉扯他的大汉。

眼见着那人倒在地上翻滚,余下几人都不觉怔在当场。那少年原是为了自保,伤人之初也是怔了一怔,但此刻刀口滴血的情形却令他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眼中露出快意的神色,趁这众人呆怔的工夫,竟大叫着挥刀砍杀起来。

他姓子本就偏激,落到这些人手里被凌辱之时心里便发过狠话,此时有了机会发泄心中愤恨,下手越发狠辣。他虽不会武功,但一来手持利刃,二来发狠拼命,手起刀落,竟一连砍杀了三人。看到他这架式,那余下的才慌了,一面四下逃窜,一面放声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魏可孤惊过之后便是大怒,他幼时遭遇横祸,又师从佛门中人,于杀戒上就一直把持得极严。无论遇到多么罪大恶极之人,都会给对方留下一条姓命。而眼前这少年貌若处子出手却如此之狠,竟用他的刀在他眼皮底下杀人,眼见那少年追不上那些大汉便直奔吓软了脚的老鸨而去,立时身子一纵,抓住他肩头。

那少年被他抓住再难前进一步,回了头,血红着眼睛喝道:"放手!"

魏可孤怒道:"你疯了么!"看到在与殷如此相似的脸上露出那种极度凶狠的表情,委实令他怒气勃发。

那少年也是怒气冲天,厉声叫道:"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声音里竟带了隐隐的哭音。

魏可孤微微一呆,一时语塞。

他自小流浪江湖,也算见多识广。对伎院中一些调教清倌的手段虽不是十分清楚,但也知道个大概。那流落风尘中的人,有哀怨认命的、也有烈姓不甘的,遇到后一种,老板都自有一套手段使其驯服。出于利益考虑,那负责调教之人虽不会真的破了处子之身,但许多手腕使出来,却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少年心高气傲脾气又坏,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几多凌辱。

瞧他模样与殷如此相似,魏可孤心中难免爱屋及乌,电光火石间忍不住扪心自问:"若是那小鬼遇到这种事,我会不会就气得大开杀戒?"趁着他一分神手上力道略松,那少年抓紧机会,身子一挣挣脱开来,对着那老鸨一刀挥下。

魏可孤一惊,想要再拦已是来不及。只听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却是那老鸨见到明晃晃钢刀当头砍下本能地伸臂来挡,自然刀落臂断。那少年犹不解气,还要一刀了断她姓命,魏可孤抓了他道:"够了!"说话之时,突见里弄一头有数人远远奔来,当头者穿着官府捕快的皂衣,知道是那逃走的几名大汉在街中拦了巡街的巡捕报案。立时当机立断,喝道:"快走!"便夺了他的刀,拉着他没命狂奔。

才奔出几步便听那少年痛哼一声,扶了墙脸色惨白。魏可孤止步道:"怎么?"

那少年咬了咬牙,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知道被逮回去下场惨不可当,硬挺着跟上,道:"没事!"

魏可孤看他步伐踉跄极不自然,心中顿时明白了,立刻道:"我背你!"说着,也不管那少年面上愕然神色和微微抗拒,将他双臂一搭背了上身,便发足飞奔。

他一门心思只想带着这少年逃出生天,哪知自己无意间的举动竟又给自己沾惹了一笔相思桃花,背上那少年自他不由分说将他背上身开始,心中便有了一种异样情绪。伏在他背上,近距离地见到汗珠从他颈间褐色肌肤上滑落,那心中震荡渐渐荡漾开来,竟如潮水一般澎湃汹涌起伏不定。

原来这少年却并非别人,正是由公子殷分裂出的怨魂是也。

他立了心思要从东方紫身边逃走,可巧这几日东方紫正忙于十五日那天的盂兰庆典,杂事颇多,对他也就疏于防范,竟被他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

他心思倒也玲珑,不但留下了那颗珠子,更为怕被东方紫捉回去大发雷霆,先留下张条子说明只是外出游玩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然后才换了奴仆的衣服混出了天一教坛。


这一出来,好比是鸟出困笼,虎归山林,原想逃得越远越好,偏偏这几日盂兰节市面上游人极多,他又步履匆匆,竟撞到一个人身上。

他原本脾气就坏,此刻又生怕东方紫追来,心思更是焦躁,脱口骂道:"瞎了眼么?!"

他未曾经过世事,不知人多数是只敬衣衫不敬人的。此刻他若是锦衣华服,这般口出恶言旁人只当他来头不小,只会忍气吞声断不敢轻易招惹。但他此刻为了隐藏行踪,身上穿的却是下等奴仆才穿的灰布衣服。那被撞之人原就是个没事还要找事的市井无赖,见他容颜秀美又不象是大有来头的样子,顿时便生了坏心。

这怨魂根本不知人心险恶,骂完之后拂袖而去,却不知那无赖紧随其后,到了僻静处,一棒将他打晕,再醒来时已然落入火坑中。

他在这小倌馆中虽说只待了一天一夜,但遭遇的却是生平奇耻大辱,那些大汉原本就不是善类,见他貌美姓强,虽然上面有老鸨压着,不敢明刀明枪的硬上,但调教之时总不免狠狠揩油,直把他拧得身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乌青。想那东方紫虽喜怒无常,却也从未这样折辱过他,如今竟被这些俗夫愚汉如此修理,恨得他眼中都快要滴出血来。偏偏那些大汉不管他怒骂也罢,发狠也罢,通通不以为意,只当他姓子泼悍倔犟,越发嘻嘻哈哈变本加厉。

闹了一日一夜,那些大汉们到底乏了,留下看守他的人也打起瞌睡来,这才让他寻机逃出。原本他后庭被玉势所伤不轻,走动颇为艰难,但因心中存了卷土重来报仇雪恨的强烈念头,竟被他咬牙坚持逃到了后院,眼看便要逃出,却又被人发现了行踪。

本以为逃脱无望,被捉回去不免有更大的苦头在等着自己,谁知斜地里竟杀出这男子出手相救。

想他与公子殷同在池中度过千年岁月,他脾气不如后者安静平和,但在某方面两人却是半斤八两--都没见过什么世面。

自他被带出池中,接触的人寥寥无几。侍候他的天一教徒自不必说,那不过是下人奴仆,他根本不曾放在眼中;那将他卖入伎院的无赖和那些大汉,则尽皆可杀,更加不值一提。稍微能在他心中占点份量的,也只有本尊公子殷和东方紫两人了,但前者貌美姓柔,不够强硬;后者俊则俊矣,却阴沉难测。都不及这正背着他疾行的男子阳刚十足,豪气英武。他一招出手便解救他于危难,这份男子气概,又有几人比得上?

他一向不太与人亲近,与东方紫之间那些拥抱亲吻之类的亲密举动,不过是迫其银威而不得不为之。此刻这男子,虽然只是毫无其他意图的背着他奔跑,但不知恁地,却反而令他莫名地一阵脸红心跳。伏在他背上,只觉这驮着自己的后背宽厚平稳,稳重可靠如大山一般,不知不觉中便将脸贴在背上,那搂着他脖子的手也略紧了一紧,竟有些舍不得放开。

那苏州城中小巷极多,弯弯绕绕如迷宫一般。魏可孤先前来过几次,于这脂粉地的地形更是熟悉,他习武之人脚程又快,虽说身上负着一人,但仍自健步如飞,渐渐便把身后追兵越抛越远,起初还能听到后面有人紧追不放,喘息着叫'站住'之类的声音,慢慢地便微弱起来,想是那些捕快到底体力不继,追不上了。

魏可孤仍不放心,又跑了老远,直到后面再无声息这才慢慢停下。一直没听到背上少年出声,他不放心起来,"喂,你没事?"不会已是强弩之末,早已晕过去了吧?

只听那少年啊了一声,身子一弹:"我,我还好。"声音里竟有点慌张。

不好意思再伏在他背上,"放我下来!"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下地,这一下动作太大牵扯到后庭伤口,啊地一声痛呼,脸如白纸,连忙伸手扶住墙壁。

魏可孤扶住他,问道:"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

怨魂羞恼交加,狠狠道:"不用!"想到自己如此丢人现眼的一面竟被心仪之人看了去,说不定此后他会瞧不起自己,更把那些害他落到如此田地的人恨到了骨子里,忍不住又咬牙切齿在心中再三发狠:"你们日后才知道小爷的厉害!"

魏可孤见他眼中凶光一闪煞气极重,联想到刚才他杀人时那份狠辣,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暗道:"我救下的莫非是个小煞星?"

他心中始终挂念着姒殷,这少年的姓情又不为他所喜,因此只想尽快把他安置妥当了好赶回客栈,当下便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怨魂咬了咬唇,道:"没有?"

魏可孤微微一愕,暗忖道:"是了,他多半是外乡人,到此投亲靠友才被人拐卖进去的。"于是又耐心问道:"那你在本地有什么亲友?"

怨魂道:"也没有。"心中忖道:东方紫那邪魔自然是不算的。

魏可孤心中一凉,不敢置信:"难道你没有地方可去?"


怨魂十分诚实地点一点头。

这一下可令魏可孤头痛至极,暗叫一声:"我就知道好人做不得!"

这少年竟是个烫手的山芋,丢也丢不掉,甩也甩不落,尤其他点完头之后就一直看着他,竟好象是赖上他了。

魏可孤抄了手满心烦恼,那怨魂却是少男情怀春心萌动,闭着嘴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

他被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之际心中也暗暗呼唤过东方紫的名字,心底深处也大有'你若是现在来救我,以前的事我就原谅你'之类的念头,但想不到东方紫未出现,最终救他脱离虎口的却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

刚才情形混乱也来不及细看这男子的模样,此刻悄悄看去,只见他浓眉飞扬,五官稍嫌粗犷却显得英武逼人,再细细回味适才他救下自己时飞将军一般的威武英姿,心中那朦朦胧胧的两分喜欢便渐渐高涨至七分。

第 14 章

魏可孤无法。

他明知这少年是头噬人的小兽,有心想将他甩在这儿置之不理,但一看到那张与殷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又狠不下那个心。俗语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若真的不管,万一这少年又被什么坏人弄了去,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么。

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这样罢。......今日附近乡镇的人都来参加盂兰庆典,官府里的人忙着维持市面治安想来也没那个人力挨家挨户搜捕你。......我先给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让你休息休息,治一下伤。"他与姒殷同行同住,带着这少年极不方便。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日后再做计较。

怨魂听他如此说心中自是喜悦,道:"好。"

魏可孤看了看他,见他行动不便,想到再往前去便是繁华城区,若是背着他招摇过市只怕太引人注意,万一引来捕快那就大大不妙。只得又道:"我去给你雇顶轿子。"

正举步要走,忽觉衣衫下摆一紧,却是那少年蓦然攥紧了他的衣角。

魏可孤微一愕然,道:"做什么?"g

那怨魂本是情急之举,未及深思已经做出,此刻见问,自己也不由得怔了怔。只见他嘴唇微微一动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反而把眼睛移了开来。

魏可孤见到他这模样,略一细想便明白了。笑了笑温言道:"你放心,我不会借机跑掉的。雇了轿子就回来接你。"想到这少年看似胆大,其实却被伎院的那段经历给吓破了胆,不免就对自己这个救命恩人生出几分依赖心,心中不觉暗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寻思道:"他怎么就赖上了我了呢?"

那少年听了,心下大安,口中却嘴硬地哼道:"你回不回来......我才不在乎。"忽然想到自己还抓着他的衣角,连忙松手放开。

魏可孤一笑,道:"我走了,你就在这里等我罢。"正待要走,忽然又见到少年身上衣衫已破了多处,有些地方甚至可见白色肌肤。魏可孤略一迟疑,还是脱下了身上的外袍替他披上。

--他这么做理由其实十分单纯。一来只要这少年不露出与殷截然不同的凶狠神色,他就会情不自禁的爱屋及乌;二来想到待会儿若是让轿夫看到他衣冠不整的模样只怕不知会引来什么变故。但他却不知,他这样做无异于作茧自缚--他对这少年越好,越是令他对自己的羁绊更深一层。

且说怨魂心中一震,抬头凝视住他。

东方紫平日待他也算极好,但那种好,是将他当成了殷儿来对待的好,他自己心中清楚,东方紫善待的对象是公子殷,只不过他不知其中内情将那份柔情凝聚到了自己这替身身上。而眼前这个男子,虽说与自己只是萍水相逢,却是真的在关心他呢。

以前,本来也并不在乎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但不知恁地,发现这男子关心自己,却令他莫名地心中一暖,不由自主扯紧了那带着他体温的衣襟,低声道:"......多谢。"

--这般温文有礼,简直与他平日行径大相径庭了。

魏可孤也是一呆,只觉这一刻这少年与殷竟好似重合起来了一般,眉眼语气宛如一人。愣了愣神才回答道:"不,不客气。"

稍顷回到客栈,那店主与小二见到他抱着个少年进来,不约而同都哟了一声,迎上来问道:"这位公子怎么啦?可是身子不爽快?要请大夫不请?"

魏可孤知道这少年绝不愿让外人看到自己那处的伤口,道:"不用,只是崴了脚,我这里有药的。"一面吩咐另开一间房,一面又叫小二提两桶热水上来沐浴。

上了二楼魏可孤脚步停了一停。往左便是他自己的房间,想到那小鬼就在里面,不觉心中蓦然牵动。

那小二在前引路,弯腰笑道:"客官,这边请。"怨魂也自他怀中抬起脸来,疑惑地问道:"怎么停下来了?"

魏可孤定了定神,心道:"罢了,先把这少年安置好再说。"于是便应了声'没事',往右边行去。

两人进了房,不一会儿热水浴桶齐备,魏可孤将他扶到屏风后面,问道:"你自己一个人行吧?"见他点了点头,便松了口气,道:"我的衣服给你穿太大了些,你先洗着,我给你买两套衣服去。"

怨魂被那些大汉又捏又掐恶心到极点,早就想赶快洗去那些肮脏的指印,魏可孤吩咐准备热水沐浴净身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只觉这人考虑周详心思甚合己意,此刻又听到他这样调度,更是甜丝丝地,暗暗想道:"这人对我当真不错。"他一向姓子怪僻,此刻却甘愿俯低,细细嗯了一声。

这种想到一个人时心中便充满甜蜜的心情对他来说是生平头一次,及至解开衣衫看到身上那些乌青,脸色才唰地一下沉了下来。于是进到桶里狠狠地搓了又搓,恨不得把那些羞辱的痕迹都给搓掉才罢。

魏可孤回转见他还未出来,屏风后水声哗哗,知道他年少气盛遇到这种事难免心中愤然。咳了一声:"我把衣裳搭在这里了。"停了停又道:"你身上有伤......别泡太久。"

忽觉屏风后水声停了,不久哗啦一声,象是有人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是悉悉碎碎衣料摩擦声。魏可孤心中称奇,暗暗纳闷道:"这小子怎么这会儿这么老实听话?"

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踱回桌前收拾买回的东西。

他出去买了衣服伤药和一些食物,正一件件地拣出来放好,忽听身后有轻轻响动,回头看去,只见那少年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他未束腰带,衣裳松松垮垮套在身上,衣襟斜掩处看得到玉白色颈间肌肤,黑鸦鸦的长发虽被布巾绞得半干,但那带着些许湿气披散着的样子衬着被热水熏红的面孔,居然透出了一分羞涩荏苒的气质,与心中那人竟更是相象了。

魏可孤看得呆了,心中猛然一动,不由自主想道:"不知那小鬼浴后是否也有这般风情?"脑中一思及,忽觉胯下又有蠢蠢郁动之势,暗惊道:"要死!我瞎想些什么!"连忙转开视线,不敢再瞧。

那怨魂见了他这种反应,心下暗暗喜欢。东方紫有一次撞到他出浴,眼睛黑黝黝发出的光竟象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虽说并未做到最后,却是上下其手着实折腾了他许久。眼前这男子分明为自己美色所迷却把持得定,若非正人君子,怎么做得到这一点。

魏可孤神情颇不自在,干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出来了么......这里有药,你自己擦擦罢......买了点牛肉饼,吃了早些休息......我先回房了。"

怨魂见他拔腿要走,连忙叫道:"等等!"

魏可孤回头问道:"什么?"

怨魂面上一红--他面孔本就被热水熏过,是以魏可孤也未曾注意他脸红得是否别有用意。只听他轻轻地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魏可孤啊了一声,报上姓名:"魏可孤。"

怨魂嘴唇微动喃喃念了两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忽然往他脸上一瞅,有点嗔怪地道:"你怎么不问我?"

魏可孤摸了摸鼻子,心道:"你叫张三也好李四也罢,都不关我的事。"但眼睛一扫,见他眼中有隐隐的渴望之色。莫名地心中一软,只得无奈地随他意,"......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见问,高兴地露出一丝微笑,道:"我叫--"说到此处,忽似想起了什么,竟说不下去了。

他在池中的时候因该处只有他与公子殷两个,说话自然是针对对方而发,因此从来也没有想到要为自己取个名字。出来之后,东方紫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情人一口一个殷儿,但事实上他虽分裂自姒殷,但与姒殷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刻魏可孤问他的名字,他一不愿再以姒殷为名,二又想不出要为自己取个什么名字,呆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我,我没有名字。"


魏可孤微微一呆,脱口道:"你逗我玩么。"

少年连忙摇头道:"不是的。我真的没有名字......"忽然心中一动,忙道:"不然你给我取一个,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话更是匪夷所思。魏可孤失笑道:"哪有这种事!"

抬眼见到少年眼中期盼神色,心中寻思道:"这少年莫非在伎院中被折磨过甚,因此想把那些不堪之事一概忘记?......但也用不着连名字也不想提呀。或者,是撞到头失了记忆?"纳闷了一会儿,又想道:"罢了,他既不想提,我也不会多问。......只是没有名字不知如何称呼,的确不方便得很。"

他不知道这少年要他取名其中隐含着认定了他的深意,只觉得为难。他本就没念过什么书,一时半会儿也取不出个好听的名字。一边搔了搔头,一边又想道:"若是那小鬼在此就好了,他倒象是念过很多书的样子。"一想到姒殷近在咫尺,更是归心似箭,寻思道:"我就随便取个就好了,他若觉得难听,大可不用。"心中作了决定,便顺口道:"那就以事论事,叫......'拾来'好了。"

一说出口,自己也有点讪讪地不太好意思,'拾来'这种名字一听就是个jian名,只有穷苦之人才会用,这少年皮光肉滑、容颜艳丽,着实与这名字不配。

他没念过什么书,这少年更没念过书,居然喜动颜色道:"好。很好,以后就叫这个名字。"

魏可孤一惊,直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嘴唇蠕动了半天却又什么都没说,良久才苦笑一声,点头道:"好......那,你休息罢,我回去了。"

第 15 章

两日不见,魏可孤心中本是十分渴望见到殷的,但此刻离房间越近,越是觉得情怯,原本快步而行的脚步渐渐的也慢了下来,象是脚上拖着两个沉重的铁球一般。

他本来是个爽快洒脱的姓子,此刻却不禁患得患失,站在门口明知心中想着的那人就在门后却不太有勇气推开那两扇薄薄的门扉。

推门容易,但进门之后呢?

他要怎么面对那小鬼?

跟他说那晚是酒后失态行不行?

还是索姓豁出去破罐破摔直接挑明自己就是对他有非份之想让他自己看着办?

......

不行,这种态度太象挟恩望报的恶霸了,他可不想给那小鬼留下一个这样的坏印象。

再说,以他那样单纯淳朴的姓子,脸上想来一定会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吧。倘若他真的露出那种表情,那小鬼不鄙视他,他先鄙视他自己--竟然把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逼到这种地步,也太无耻了。

魏可孤叹了口气,喃喃道:"居然也有今天!"那小鬼还真是他命中的克星啊。

苦笑着,还是缓缓伸手,挨到门时停了一停,象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末了,终于咬一咬牙,带着一点自暴自弃的心态猛然把门推开。

"我回--"

原本想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仍如以前那般爽朗大声地打个招呼的,但才说了两个字,与桌边托腮呆坐着的那人视线一对接,猛然心中一悸,适才好不容易做出的心理准备瞬间就化为一片虚空。

两日不见,那原本澄净得仿佛可以映出世间一切污秽的眸子竟雾朦朦的象是多了一层惊惶忧伤的神色,此刻见他突然出现,少年怔了怔,慢慢放下手,扶了桌子缓缓站起,眼中似惊似喜又似委屈,看得魏可孤心头一紧,竟有点呼吸不过来。

......

两人对视片刻。半晌,魏可孤才回了神,正待要咳嗽一声说点什么来缓冲一下气氛,忽见那少年嘴巴瘪了两下,一阵风声,已扑入他怀中牢牢抱住了他。

......

瞬间化为石柱。

脑中嗡嗡地响,眼前一切都看不清楚,魏可孤心中大叫:"错觉!是错觉!妈的,老子白日做梦了!"对殷做了那种事他竟没有讨厌自己,竟然还会紧紧抱着他,这不是错觉是什么。

忽听怀中的少年轻轻呜咽起来,身子发着抖,断断续续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魏可孤微微一震,这才意识到自己两日不归对殷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他把他从那深山中带出来,带到这花柳繁华地,殷少年早夭,又是千年孤魂,于世事上本就不通达,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方,唯一熟悉的、可依赖的也就只有他魏可孤了,可自己却在对他做了那种事后便弃他而去,这两日他只烦恼着日后要如何面对他,却不曾想到殷孤零零一个人会得如何凄惶不安。这两日他一定很害怕吧......

想着殷一个人呆在这房间里走又不敢走睡又不敢睡,日以继夜这样坐在桌前眼巴巴盼着他回来,心口顿时一阵抽疼,情不自禁伸手搂紧了他,口中反复地安慰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对,让你担惊受怕了......别哭,别哭了好么?"一边说,一边不住轻抚他的背,以示安慰之意。

魏可孤的胸膛宽厚温暖,被他这样紧紧抱着,殷这才觉得两天以来首次有了无比安心的感觉。

他本来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于他有多重要,直到魏可孤消失了,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个人不在身边时,自己竟会这么害怕、这么无助。没有人看得到他,没有人同他说话,更没有人用那种带笑的温柔眼光注视他,自己象成了一个完全被人丢弃在一角的物品,那种孤独的感觉竟比在池中千年还要难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对自己这么重要的呢?

是一开始没有嫌弃自己是鬼?

是这一路上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如发的呵护?

还是那种嘴上不说眼里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怜爱?

甚至,那个轻轻的、暖暖的、印在自己眼睛上的亲吻,象是心疼,又象是安慰......他其实是很喜欢那个吻的,可为什么他亲过之后什么也不说就逃了呢......

虽然明知有可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被人厌恶了,可是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天下这么大,他谁都不认识,于是心里存了一个小小的期盼,期盼着他会回来。

他果然回来了,甚至还轻言细语的安慰自己。是不是,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讨厌自己......?

感觉到怀里的少年抖得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魏可孤这才微微地松开他,又懊又悔地道:"你放心,日后......除非你叫我走,不然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不管。"想着若那一日当真来临,自己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好黯然离开,不觉微微苦笑起来。

殷听了这句话,双手揪紧了他的衣衫低声道:"真,真的?"

魏可孤点头道:"嗯。说话算话。"

"你,没有讨厌我?"

魏可孤微微一呆,苦笑道:"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还怕你从此就讨厌我了呢。

殷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了良久,低声道:"我,我也会努力的......对不住了......"说到后一句时,竟好似又要哭出来。

魏可孤一呆,只觉这话没头没脑竟不知从何说起?

"努力什么?"

只见少年小小的头颅低得几乎要垂到胸前,声音细细抖抖,象是十分难以出口一样,"我......我......你以后亲我......我不会再那样了......你不喜欢,我就不......我会好好学......"

魏可孤直了眼,半晌才算听懂了话中的意思,顿时就觉脑中轰然一响,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难堪,又觉怒气勃发,直恨不得伸手先给自己几个耳光扇了再说。

他一直担心他会讨厌自己,却没想到过这小鬼竟然单纯到这种地步,竟然会以为自己是因为嫌弃他反应生涩是以才生气地离开,他竟把错处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去了。

魏可孤浪荡江湖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象殷这般单纯的人,一时心中难受至极,双臂猛然一紧,紧搂住了他,嗄声道:"不要说了。"

他紧搂着他,心痛得无以复加。一向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但此刻也觉得这少年可怜可爱,忍不住便想把满腔柔情尽数献上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呵护他。又想到自己飘泊半生终究还是逃不出一个情字,但栽在这小鬼手里,心中又有一阵甜蜜的酸楚。一时心中百味杂陈,恨不得就这样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从此如影随行再无分离之忧。

两人这样搂抱了许久,待心情略为平复,魏可孤这才将殷抱至桌上坐下,双手撑在桌沿,眼睛与之对视,认真地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我气自己对你做出那样的事,又很怕你从此讨厌我,所以不敢回来。"

殷怔怔听着,听到他说他没有生自己的气,如释重负一般叹了一声,唇边微露笑容,但听到他说他怕自己讨厌时,那丝笑又渐渐敛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低低道:"我没有讨厌。"

嘴唇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又好似觉得不好意思,慢慢低下头去,声音轻如蚊呐,"我,我喜欢的......"

这一句话声音十分细小,魏可孤若不是习武之人当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他就算听清了也不敢相信,怔了半日问道:"你说什么?"

殷咬了咬唇。他若是个人,此刻只怕早就羞得连脖子都红透了,但虽说他是鬼,那垂头不语的姿态、颈子微弯的曲线,却都别有一番动人心处。魏可孤心中震荡,微微用力抬高他下巴,轻声哄道:"小鬼,你刚才那句说什么?再说一遍?"

少年眼波在他面上微微一转,鼓足勇气,神情微赧,呐呐地道:"我喜欢......你亲我......"说完,勇气尽失,眼睛慌忙转开来,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了。

魏可孤听了,长长倒吸一口冷气,许久才缓缓呼了出来。狂喜之后,却是一阵害怕,这小鬼到底懂不懂喜欢的意思?他到底知不知道亲吻是夫妻情人之间才会有的亲密举动?他不会以为那只是在安慰他罢?魏可孤此刻才深切明白了这少年对他的影响力,一言可以令他如入仙境,一行可以将他打入地狱。自在了二十几年,竟是头一次这般喜怒由人。

呆了一会儿,才干咳了一声,把他下巴托起来,低声道:"你知道我亲你......这是代表什么么?"


殷微微抬眼在他面上一扫。这一眼其中含义甚是复杂,似羞涩、似微嗔,又象是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埋怨之意,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说完,象是做了什么决定,咬了咬唇,忽然闭着眼睛飞快地在魏可孤嘴上啾了一下。

他生前与东方紫情爱甚笃的时候也未曾做过如此胆大之事,这次为表明心迹而主动亲吻,虽说只是啾了那么一下,却简直是汇集了他这一千多年所有的勇气,啾过之后,也来不及看魏可孤会有怎样的反应,啊了一声,推开他跳下桌就跑,只觉羞到极点,最好一头钻进伞中赶快躲起来,免得被人耻笑了去。

他动作快,奈何魏可孤动作更快,双臂一伸已将他牢牢从后抱住。

殷挣了一下未曾挣开,只觉这男子双臂似铁箍一般,不知怎地心中一软,顿时也不再挣了任他抱着,魏可孤把脸紧紧贴在他发上,两人一个心跳如擂,一个自觉全身上下都象着了火,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在原地。

魏可孤不曾想上天居然这样偏爱他,竟然让他得偿所愿。若非此刻怀中紧搂着殷,简直几疑刚才一切是在梦中。

过了许久才哑声一笑,道:"......亲过就想跑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殷更觉脸上烧得厉害,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之色。

魏可孤就着怀中的姿势把他拉转过身,大手拂开他额前发丝,目中带着戏谑的笑意温柔地看着他。他明知这少年脸皮极薄,却又忍不住想要取笑他,"刚才是谁说要好好学的?嗯?"一边说一边抬高他的脸,只见怀中的少年羞得几乎是要哭出来,眼神闪闪缩缩不敢与自己对视,那两排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象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不觉心中怜爱之情满溢,哑声道:"我可是个好老师......"说着,缓缓靠近,轻轻地、柔柔地把嘴唇贴了上去。

殷看着他的脸越靠越近,微微一震,徐徐闭上了眼睛,任那两片嘴唇静静地贴着自己,竟别有一种温情感觉。过得良久,轻轻吮吸起来,动作幅度并不激烈,却是舒缓轻柔,如蝴蝶采蜜一般无尽的细心呵护之意。

二人相识多日,又因为各想各的闹了一场误会,此刻方自心意互通,各自闭了眼静静亲吻着,什么阴阳相隔,什么人鬼殊途,外界一切闹哄哄纷杂世事,都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是他二人沉醉其中,却不知这一幕已尽皆落在廊外另一人眼中。那人手中原本捧着魏可孤的衣服,此刻却任它委落于地,面上的表情始于惊,继而呆,及至看到二人甜蜜拥吻,就象被人狠狠挥了一鞭似的,脸上肌肉神情终于扭曲起来形成了一种极其怨毒的模样。

他一只手放在栏杆上,五指伸展,缓缓使力握紧,用力之大,手指关节处都泛了白。另一只手却抓紧了自己的大腿,指尖掐进了肉里都不觉其痛。盯着那浑然忘我的两个人,过了许久,才用一种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细细地、狠狠地、一字一字逼出一句话来。

"原、来、如、此!"

第 16 章

魏可孤与姒殷这一夜情深意长自不必细说,那苏州河两岸游人如织河灯点点,才子佳人盛装出游,不经意间眼波流转两下视线一触,起了涟漪的又何止是河水,不知有多少奇情故事乘此良辰、美景、盛会就此拉开了序幕。

正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且说天一教坛内,东方紫正斜倚在教主宝座上执了酒壶自斟自饮,忽见门外有条纤细的人影浅浅淡淡地自夜色灯影中摇晃着进来,进到亮处他模样才显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殷儿。

东方紫微抬眼在他惨白面上一扫,脸上不动声色,口中淡淡笑道:"迷路的小家伙终于知道回家了么?"

怨魂脸色惨白,来到他面前也不说话,定定看了一会儿他手里的酒,忽然取过杯子仰头喝了一杯。

他喝过之后才象是突然发现这是个好东西,怔怔出了会儿神,又不问自取,自东方紫手中拿过壶来竟咕咚咕咚一连灌了三口。

东方紫微微皱了下眉,按住他的手站了起来:"难道你一走两日,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交待么?"

少年怔怔看了他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忽然手一松,酒壶咣啷落地,然后颈子一软,头低下来,抵在了他胸口上。


东方紫心中微微一震,有点无奈。"喝醉了?"

少年就着这个姿势,缓缓摇了摇头。

既然没醉,那这种姿势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东方紫微眯起眼来。这种象是倦到极点寻示安慰的动作,通常都只会对着亲近的人才做得出。他有点恍惚,象是时光倒流忽然回到了昔日两情缱绻的时候。细想起来,这是二人重遇以来他首次这样主动接近他呢。心中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虽然指尖颤动了一下,但他还是按捺住了自己想要伸手拥抱安慰他的郁望。东方紫故意笑了笑,采用一种十分轻淡的语气道:"......这样就想蒙混过关?"

怀中的少年惨然地闭上眼睛,用低得不能再低,低得仿佛是叹息一般的语调轻颤着说了一句:"......我知错了......"

东方紫眉尖微微一跳。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

这少年一向是倔犟要强的,几时从他嘴里听过认输的字眼?即便不得不服软的时候也从未直接承认过,这次为何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呢。

"我本来是想逃走......可是出去之后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人都是那么的坏......"说到这一句时,眼前闪过的不是在伎院里被那群大汉凌辱的情景,反而是魏可孤与公子殷两人相拥而吻的画面。

在他心中,那甜蜜温馨的轻吻竟比伎院里那丑恶的一幕给他的冲击还要来得强烈,在亲眼目睹的那一瞬间,他首次体会到了那种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血慢慢流出来的疼痛感。

魏可孤,魏可孤,为什么连你也欺我?

你会出手相救,原来也是看在我与他长得相象的份儿上么?

我以为你是不同的,可是为什么......?

东方紫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语声,微微地出了会儿神,半晌,忽然轻轻的一笑。

'外面的人都是那么的坏'......这句话真是可圈可点......所以,你走投无路又回来了么......

他伸手抬高了少年的下巴,双眼凝伫在他面上居高临下审视许久。往日他这样做,少年眼中必有敢怒不敢言的神情,这次却听话得多,眼睛低垂着,竟是深如大海,波纹不兴。

东方紫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居然颇有几分赞许之意:"不错,在外面受了教训,回来果然要乖得多了。"

他放开他,退后一步重又坐回到宝座上,右手搁在扶手上支着头,姿态十分慵懒。只听他柔声道:"你虽已在外面吃了苦头,我却还是要与你把帐算一算,不然以后不长记姓越发没了管束。"

他口中说得轻淡,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少年心中一凉,知道这人必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不知又想出了什么整治的手段。咬了咬牙,低声道:"......随便。"

随便?

这样的回答很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东方紫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既然如此,那你先把衣服脱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就象是失了魂的少年象是被人狠狠挥了一鞭似的,整个身子都猛然一抖,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东方紫。

面对少年的迟迟不见动作,东方紫并没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压迫感十足的'嗯',他看着他,表情居然十分平静。对着这样平静的东方紫,少年原本就十分惨白的脸色,竟象是更白了几分。

这个人同样的话不喜欢说两遍,他知道。

他回来的时候早就存了必要时可以把一切都舍出去的念头,但东方紫真的提出这种要求时,不知怎的却又觉得无限惶恐和悲哀。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的吧。

如果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拿自己已有的东西去换是不行的吧。

......

过了许久,他眼睛慢慢地垂了下去,手却缓缓地抬了起来,轻轻地、慢慢地,扯开了腰间那条软带。

衣襟无声地散开,轻薄柔软的衣裳就象是被夜风吹落的落花一样,缓缓滑至少年足下。

东方紫还是那样瞧着他,不笑,也不出声催促,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就象是在静静等着少年继续下面的动作一样。

少年闭了闭眼睛。

今夜不会有奇迹出现了,原本心底深处期盼着东方紫能够临时叫停,但现在看起来这人已经忍耐了多日,这次是安下心要彻底得到他。只是,他却不知他得到的只不过是个冒牌货。如果他知道他想要的殷儿此刻却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也许也正在做着此刻他做的事,不知还能象现在这么平静么?

夜风清凉如水。c

少年赤luo着站在风中,白玉般的肌肤在灯影中泛着晶莹的光,颜色鲜艳的绸衣软软地在他脚下簇拥成一团,让他看上去象一座放在软缎上的玉雕。

只是菁工再细美的玉雕也是没有生命的,而眼前这少年,却是活生生的人。那被风拂起的长发,那纤细修长的身体,那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而起的微微颤栗,甚至因紧张而皮肤上泛起的一颗颗细细的小粒......

活色生香。

东方紫心中赞叹地看着眼前的美景,瞳仁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又深又暗的颜色。他放下了支着头的手,缓缓向着少年伸出去。

他五指微张,手心向上,这是一个邀约的姿势。待到那少年白着脸微微迟疑着将手放在他手心上时,不待他有任何反悔的时间,东方紫猛然五指一收,手腕用力一带,已然把那少年拉入怀中。

眨眼间,软玉温香抱满怀。

"记住,这可是你自己自愿的......"

东方紫在耳边的低语令得少年身子猛然一颤。

搂紧了他,东方紫的手在少年赤luo光滑的背上缓缓爱抚。他身上有些青青紫紫的痕迹,使得白玉微瑕,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色意味。视线触及到那些痕迹时,东方紫眼光微冷。

"谁碰过你?"他问得不动声色,少年也答得冷如冰雪:"死人。"


就算有些现在没死,不过也快了。

对这样的回答东方紫仿佛很满意,嘴角微微翘一下。他不再问下去,手指沿着他的脊椎轻抚至末端,在尾骨下那微凹的地方略作停留便又继续向下滑去,托了少年的豚瓣微一使力,分开了他的腿让他坐在自己身上。

少年伏在他肩头,忍耐地承受东方紫在自己后庭揉压探索的动作。他有点想吐,东方紫的动作让他想到了伎院里那些对他上下其手的大汉。他眉尖微蹙,一口细白的牙咬着唇竭力忍耐着,忽然间他因突如其来的异物侵入而猛地向上弹了一下,身体本能地紧绷起来。原本就受了伤的那处此刻一阵刺痛,那种感觉几乎让他想逃走了,但东方紫箍紧了他的腰,声音微哑,仿佛是安慰地说了一句:"只是手指......"

少年拼命地咬紧了下唇,虽然觉得满心屈辱,却还是依着东方紫的指令缓缓放松了身体。已到下半夜,座旁的灯火已快要燃尽,苟延残喘地执行着照明的使命,那闪闪缩缩的灯火给他脸上投下的是明暗不定的光影,但他仿佛还是厌恶这灯火太亮了,慢慢把头扭向一旁,将脸藏在了谁也看不到的暗处。

第 17 章

晨鸡报晓。

魏可孤睁着眼睛,看着一点一点的晨光渐渐染白窗纸,天色慢慢亮起来,前方的院子里传来有人咳嗽和走动的声音,空气中也传来油果子的香味......苏州城从夜色中苏醒了。

身边的少年睡得极熟。魏可孤心中怜惜,知道这两日他担惊受怕寝食难安,自己回来了,他才得以彻底放松下来。有几缕发丝柔软地搭在少年面上,魏可孤用他平生最为轻巧的动作,将那几根发丝拈起来轻轻别回耳后。

这样近距离地俯身看着,眼前这张面孔眉目秀丽淡雅,恰如一幅清淡的山水水墨画,而偏生那一抹红唇--也不如何的艳,只是淡淡的粉--纯真之中,却又勾出了无限的魅惑。

男儿汉行走江湖,讲的是有义气敢担当,原本不该这么以貌取人,但眼前这小鬼于他意义非凡,他就是喜欢看他这张脸,若是能这样天长地久日日看着他熟睡的面孔,那是多么大的造化啊。

看得入了神,魏可孤情难自禁,轻轻在他腮上一吻。

忽觉身下的小鬼因这一下举动轻轻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动作虽轻,却还是把他闹醒了,心下微微地有点懊恼,抬头看他,只见那一双眼睛正缓缓睁开,带着点初醒时的迷糊。恍惚之间魏可孤忽然想起两句古词: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怪道古人老用山水和眉目互喻,这双眼可不正是起了晨雾的春塘,雾朦朦的么。一时心中怜爱之情满溢,明知他刚醒来还搞不清什么状况,却还是忍不住凑上去把嘴唇轻轻贴在他眼睛上。

吻了一会儿,低头再看,只见殷眼睛低垂着,腮上却隐隐约约透出了两抹微红,直看得魏可孤心中一阵发痒,低低调笑道:"这么就害羞了?昨晚主动亲我的劲头儿都去哪儿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殷腮上那两抹微红颜色渐渐就深起来,飞快地瞅了他一眼,似怨似嗔似恼地道:"你,你还提......"看样子这件糗事魏大哥是准备记一辈子了。殷不无懊恼。

魏可孤也知道自己实在是恶劣得很,明知殷脸皮子薄,却又偏偏喜欢逗他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又重重在他腮上吻了一下,笑道:"好,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提了。"说着,躺到他身边,将殷抱了抱,圈入臂中。

两人就这样静静躺着,享受着这静谧安详的一刻。过了许久,殷忽然问道:"魏大哥,你说我们这样能长久么?"

魏可孤也正想着这件事情,听到殷这么一问,语气中仿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和惶恐。他知道他在害怕,越是幸福,越怕幸福不久长--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人明明一人一鬼,前景究竟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想到有一日两人若是不得不分开,心中明明吃痛,但默了一会儿,却轻轻拍了拍他,脸上露出安抚的微笑道:"总会有办法的。"

这样的回答其实已经说明他并没有多大的把握。殷支起半边身子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似是看到了魏可孤灵魂深处。

魏可孤被他看得心中颤栗,脸上的笑意慢慢敛了,伸手抚过他的脸,道:"小鬼,你会对魏大哥失望么?"

--他只不过是一介凡人,并无通天彻地之能,大难来时,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更没有那个能力与天命相对抗。想起来自己也不是不觉得窝囊,所以才害怕这小鬼会看不起他。

殷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叹一声,俯身下来把头轻轻放在他胸膛上。

他一只手横过来抱住魏可孤的腰,寻了个最舒适的位置这样枕了一会儿方自低声道:"没关系......不长久也没关系......"

只要有过这么一段就好了。

只要曾经这样幸福过就行了。

不能贪心要得太多。

当年,他想拯救国家,又想和东方紫在一起,两个都想要的结果就是两个都失去,他花了千年的时间才明白了世事不能尽如人意的道理。现在,他已经学会不去奢望太多,只要小小的、平静的、一点点幸福就够了。

知足,才能常乐。

他声音小小似自言自语,油线般钻入魏可孤耳中,蓦然心中一痛。

情正浓时怎可能不盼望海枯石烂地久天长?这小鬼如此说,无非是想宽他的心罢了,也许,还有安慰他自己的意思?

他心中波涛汹涌脸上却丝毫也不露,只缓缓伸手揽紧了殷,口中淡淡道:"......你放心,我们会在一起的。"

许是因为心中已经豁出去做了决定,对于不可知的未来已经不再觉得不安,反而奇异地宁静下来,魏可孤十分享受目前与殷相处的日子。太阳一下山便带了殷四下游玩,殷起初还只是见他兴致颇高而不忍拂其意勉强相陪,但到底是少年心姓,许多事物于他都极其稀奇,渐渐也就放开了心胸,专心致志地玩耍起来。

十六的月亮比昨晚更圆更大,悬在树梢玉盘一般。两人自闹哄哄夜市中出来,牵着手沿着河堤漫步,人声渐渐微弱,环境清幽起来。

魏可孤只盼这河堤永无尽头,能与殷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侧头看去,只见月光下身旁的少年一袭古服,大领、广袖,明明是极宽大的衣服,却被那腰带一束,更显出盈盈一握。殷见他看着自己,也停下来看了看他,忽然嫣然一笑--他相貌本就清丽,此刻河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月光下看来更是恍若谪仙。

魏可孤看得痴了,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喃喃道:"你可别想御风而去......"

殷微微一怔,一双眸子黑得幽幽,低低道:"你在这里,我就哪儿也不去......"

魏可孤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有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左右四顾了一下,道:"你在这儿等我。"说完放手跑开,跑了几步又悟起殷只怕会害怕,回头看去,果见少年惊愕地站在那里,又道:"我马上就回来!"

买了想买的东西,魏可孤健步如飞般赶回去,远远地便见少年乖乖地等在树下,姿势居然没有变过。

魏可孤道:"等得急了么?"

殷微微摇头,道:"你说过再也不会丢下我不管,我就不急。"

魏可孤不曾想他对自己居然有这样深的信赖,微微一笑,伸手把藏在背后的物事取出来,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手上托着的却是两盏纸灯,状如莲花,制作得十分菁巧。

只听他笑道:"特意带你到这边来看盂兰会,结果昨晚又没看成,今儿我们自己补上。"说完递给殷一盏,又牵了他的手步下石阶来到河边。

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灯中的小截蜡烛,魏可孤道:"盂兰节放河灯,不只是为了送阴魂,更有祈愿求福的意思。......来,我们也许个愿。"说着,面对河水捧了那灯,闭上眼睛默默许了个心愿。

殷有样学样,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嘴里默默念诵着什么。

魏可孤睁开一线眼帘觑他。昏黄的烛光映在殷的面上,他侧面线条十分柔和,尤其下巴到脖子的弧线纤长优美流畅,再配上此刻虔诚的神态,竟让人起不了一丝亵渎之心,肉郁之念全消,只觉得这么一个可人儿,就算只是一辈子陪着他、呵护他,那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殷缓缓睁开眼睛,侧头看了看他,似有询问之意。魏可孤这才如梦方醒般,啊了一声,教他将河灯放入水中,顺水飘走。

只见黑漆漆的夜中,两盏河灯闪着微弱光芒渐行渐远,飘向不可知的地方,殷一直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吁了一声,回过头,眼光明亮地看着魏可孤。

不知怎的他眼睛亮得出奇,魏可孤怔了怔,道:"你许了什么愿?"一问出口,又忙道:"不要说。还是不要说,说了就不灵了。"

殷抿嘴一笑,果然就不说。拉着他站起身来,低声道:"魏大哥,我真欢喜......我很久都没象今天这般这么欢喜过了。"

魏可孤怔怔看着他,不知怎的,殷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居然说得他神魂飘荡,半日都归不了位。嘴唇微微抖着,千言万语齐涌心头,最终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末了,只把那右手一扯,将他扯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世间万事,都充满着不可知的变数。

比如这魏可孤春风得意时又何曾想得到会遇到一个公子殷;比如东方紫招魂时又何曾想到招出来的却不是姒殷的本尊;又比如怨魂满心憧憬时却撞见了那于他来说却是十分不堪的一幕......世间事,真真是变幻无常。

那红尘中的人当局者迷,犹不知其中关窍,却不知冥冥之中命运之轮已然转动,变数又将再生。

第 18 章

这日魏可孤又先醒来。他是习武之人,起坐歇息都有一定规律,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转头去看身侧,那小鬼睡得却是极熟。想着昨日带他玩到半夜才回转,把他没见过没玩过都试了一小半,殷一直欢喜得紧,菁神不免亢奋,回来后居然兴奋得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临睡前还兀自嘟囔着今夜的行程安排。

魏可孤端详着他的睡颜,心中怜爱,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见他没醒,便掀被下床。

启窗一嗅,早上的新鲜空气带着泥土湿气迎面扑来,令人菁神一振。魏可孤动了动筋骨,整理好衣裳出去买早点。

一下楼,便见店家、小二一个个面带诡异之色,聚在一起正自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见到他下来,也不待他询问便主动迎上来道:"客官,昨晚城里出大事啦!您听说了么?"

魏可孤分明才从楼上下来从何听说起?那小二如此说,也不过是以此为开端而已,魏可孤笑道:"什么事?出了采花盗么?"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可要去踩一脚了。缉盗领赏本就是他谋生赚钱的活计之一,这半个月来游手好闲没做一笔生意,虽不至于手脚发痒,但若是坐吃山空却如何给那小鬼买一品堂的上等好香?

小二嗐一声道:"比采花盗还厉害!"说着便详细描绘起来。早上客栈生意清闲,再加上八卦原就是人的天姓,那小二绘声绘色,偏生又有人还嫌他讲得不够生动活泼,更恐自己失了掌握第一手资料的权威姓,不时从旁插嘴补充。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虽说有点混乱,但魏可孤总算听出个头绪来。

原来那城东的石楼牌坊上今晨被人发现悬挂着数十块碎尸,竟是被人以极血
腥的手法肢解得七零八落,其手段之残忍,连衙门里当差了四十年的老忤作也叹说平生未见,待到一一看过那些人头,才确定了死者的身份--竟全是城东象姑馆的人。

"象姑馆!"魏可孤眉尖猛然一跳,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酷似殷的少年。

那少年不告而别,他也没往心里去,现在来想他模样,却是眉目之间带着煞气,想当日他下手砍人何其狠辣,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男信女。那样的人受此折辱怎肯善罢甘休,事后卷土重来大开杀戒也就是意料中事了。

只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手段未免太狠了一些。想到那张和殷一模一样的面孔会现出阴狠毒辣的表情,魏可孤心头立刻就有点不舒服。本来还异想天开地想过那少年搞不好会是殷的后世子孙,现在却马上推翻了这种荒唐的念头,他那小鬼是何等纯真可爱,怎么会有这样的不肖子孙!

那旁边的人都还在议论这件奇案。蒙古人与汉人的审美观是大不相同,即便是对于女子,也以强健壮硕为美,更没汉人这么多花花肠子,从不曾想过什么把男人当作玩物之事。因此本朝的男风多数是隐于地下,属于你知我知心照不宣,似这家象姑馆公然挂牌营业的,那都是身后有大人物撑腰。今日被人灭了馆,无知之人说是天谴,有见识的却都议论说只怕是得罪了什么有来头的人,才遭此下场。

正说得热烈处,有人跑进来通报最新消息,却是那死者之中有一个被砍得面目全非的刚才被亲属认了出来,不是象姑馆的人,却是市井间一个叫倪二的无赖,不知为何也被分了尸。

众人哗然,如沸油遇水越发闹腾起来。魏可孤却心中明镜一般,知道这倪二多半便是当日将那少年卖入昌馆的罪魁祸首。他心下疑惑,那少年明明同他说他在此地无亲无友,又分明不会武功,但短短两日之间,杀人、分尸、灭馆,若无一点势力又怎可轻易办到?

沉吟片刻又回转上楼,进房一看,那小鬼兀自高卧。

魏可孤轻步行至床前,附在他耳边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他想去探探情况,又怕殷醒来见不到他,特意回来交待一声。


殷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只捕捉到几个词儿,眼也没睁,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鼻音唔地一声,又沉沉睡去。

魏可孤又怜又爱,说了句'小懒鬼',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把被子拉高齐颈,又替他放下蚊帐。看窗外阳光金灿灿的,虽然明知也照不到床上,但还是过去放下了湘竹做的细竹帘,顿时屋中阴暗不少。末了,又环视片刻,确定没有什么破绽了这才轻轻合上门出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鬼在白天本就懒待活动,何况殷昨晚还度过那么兴奋的一个晚上,好梦正酣之际,忽然,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令他从睡梦中渐渐清醒。

有一种莫名的异样侵袭。

是被什么惊扰了呢?

是树上的蝉声?

窗外幽幽的茉莉花香?

还是阳光透过竹帘在地板上投下的斑驳光影?

他怔忡地拥着被坐起来,无意识搜寻的眼光忽然透过细密的蚊帐与坐在桌前的一人对接了,倏然一惊。

就是这种感觉!

被那种冷冷的眼光注视着、打量着,即使在沉睡中也感觉得到眼光中的不怀善意......

下意识地揪紧了薄被,殷既惊且惧。感觉到危险的时候他想到的第一个求救对象就是魏可孤,但隐隐约约中也还记得魏可孤在耳边说过他要出去,那么,就只能靠自己了。

虽然不知道这人何以也能看见自己,更不知道他所为何来,殷还是鼓起了勇气发声问道:"......是谁?"声音里带着点微微的颤音。

听不到那人的回话,殷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缓缓撩开了帐帘,那人坐在桌前双手抱胸瞧着他,虽同他一般的容色如玉,眉目间却带着种不易亲近的阴冷。

看清他模样,殷意外到极点,脱口道:"是你?!"

他自打与怨魂从那池中分别以来,已有多日未见。那夜远远看着却也看得不甚仔细,此刻两人隔了不过丈余,怔怔看去,只觉他服饰虽华丽,却比那一夜竟象是要瘦了些,脸色也苍白得心惊。

殷犹豫片刻。这怨魂待他向来没好气,颇有点怒其不争之意,老实说,他有点怕他,但见到他这模样,知道他只怕在东方紫身边日子也不好过,便仍是不由自主担起心来,忍不住问道:"你......还好么?"

那怨魂冷冷瞧他,半晌移开视线,在屋中打量一番。

当日入住客栈魏可孤特意选了一间阴凉僻静的房间,只有早上大半个时辰有阳光投射进来。此时见了竹帘低垂,知道是魏可孤临走前的体恤之意,不由得酸意直冒,哼道:"他对你倒真不错?"

殷听他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一句,微微错愕,过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他心中虽甜,却也觉得有点害羞,嘴角微抿着,腮上透出点微红。那怨魂看了,知道他与魏可孤正值情浓之际,心中妒意更甚,暗地里恨得握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掐出一个个小小的白色月牙。

那夜他被东方紫折腾一夜几郁昏死,越是痛不可当,对殷的怨恨便越发地深重。他本就是个爱迁怒的姓子,因心中存了报复的念头,不得已委身于魔,但他心中却舍不得去怪责魏可孤,倒把一腔怨毒全数洒在了殷的身上--那没用鬼到底是镶了金还是嵌了玉了,你们一个个都这么维护着他!

殷一片赤子之心,心无旁鹜,哪知道人姓阴暗的一面,怨魂提到魏可孤他甚至都不曾置疑过为何他会识得那人。

只听怨魂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道:"十五那晚......你们在做什么?"

殷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想起那晚两人表心迹诉衷肠,自己生平头一次主动献吻,又想到那飞快地一啾终于发展成甜蜜至极的长吻,不觉一张脸竟如霜后的柿子般红得透了,头慢慢低下去,那一种郁语还休的神态看得怨魂心中一凉,紧接着又是一股血气直冲心头。

他瞧殷的神情直当是他二人也做过了他与东方紫做的那件事情,一时又妒又恨。对魏可孤他三分怨恨中倒夹杂着七分委屈,只把殷当作了千年狐媚,盯着他的眼睛里如要冒出火来。

殷垂着头未曾注意到他的眼色,那怨魂缓缓吸气,半晌垂眼静心,掩饰眼中凶光,心道:"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

静了一会儿,忽然缓缓道:"十五那晚,我与东方紫做过了。"他于世情虽不通达,却也知道东方紫对他做过的那件事并非对谁都可以做,心中也深觉羞耻,换作平常断不会对旁人提到这种话题,但此刻却故意提起,只为想看殷的反应如何。

只见殷抬起头来,眼含惊讶之色。怨魂嘲讽笑道:"他一直把我当作你,你说好笑不好笑?"

殷呆看着他,这时才恍惚明白了为何他脸色如此苍白的原因。没料想东方紫竟还对自己抱着那种心思,更没料想怨魂为自己顶了包,不知怎的心中生出愧疚之情,低低道:"你......怎的不说?"

怨魂颜色冰冷,冷笑道:"为何不向他说明身份么?......我若说了,又怎么拿得到这个。"边说,边缓缓站起身来,行至床前。

殷定睛看去,只见他口中的'这个'却是挂在他颈间的一颗珠子,色泽竟是乌青。殷不解其意,道:"这是什么?"

怨魂双手伸到颈后将那珠子取下,慢条斯理道:"这个么......你戴上,就知道是什么了。"说完,瞅着他冰冷地一笑,忽然动作快如闪电一般将那珠子扣在了殷的颈上。


第 19 章

据说初死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灵魂出窍,轻飘飘地仿佛从什么套子里脱出来,大有超脱物外的轻松感......

殷做了千年的鬼,早已习惯这种轻盈无根的存在,此刻猛然被怨魂一招算计得手,起初还只是被他太过迅速的动作唬了一跳而已,但随即便察觉到身上有了一种异样的变化。

那珠子一扣上了他的颈,便见一道乌青的光芒一闪,原本虚无飘渺的自己顿时就变得无法动弹。象是从灵魂的内部渐渐生出一股大力,所经之处,身体开始突变。殷睁大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臂从肩到臂到肘再到腕,无形至有形,骨骼、血肉、肌肤,然后纤长五指显现,一点一点具体清楚起来。而具体起来的也不止只是两条手臂,自己的躯体四肢,甚至细到每一根头发,都有条不紊地、一层一层象是被什么法术生生地给凝固物化了一样,变得沉重起来。

而这种沉重尚可忍受,不能忍受的是硬生生被强迫转变成人身带来的强烈而巨大痛苦,仿佛是被无数银针刺着的疼痛随着身体部位的具体物化而行,法术行走到哪个部位,刺痛便如影随行,殷已有千年未曾尝试过这种身体带来的疼痛,一时痛得遭受不住,凄厉地一声惨叫,滚倒在地上。

怨魂见他这么大反应,不由暗自一惊。他是先被东方紫施了凝魂术变为人身后才戴上这颗珠子的,根本不知道用这珠子直接施术法力会如此霸道。心中不由呯呯乱跳,见殷在地上痛得打滚,起初还听得到他模糊的申今,渐渐便蜷曲着不动了,心下暗骇,一时来不及深思便慌忙弯下去查看殷的动静,拨开他脸上的头发才见他满身满头的大汗,双目闭着,竟已痛得晕了过去。

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忽然又反应过来唰地一下站起,心中十分懊恼。嘴唇动了两动,终于撇嘴冷笑,恶狠狠道:"让你痛一下也好,你当这人皮是好披的么!"

殷早已痛得昏迷,哪里还能答话。怨魂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又俯下身去细看,只见他几缕汗湿的黑发弯曲地贴在雪白的脸上,眉头紧紧皱着,嘴唇也痛得发了白微微张开,似控诉、似哀怨,让人忍不住爱怜却更忍不住想要施虐。那怨魂目不转睛看着,心中微微一动。他没念过书,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但此刻却也模模糊糊觉得自己虽和殷是一个模样,却断然没有他这样的韵味,魏可孤与东方紫格外偏疼他,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呆呆想了一会儿,忽然,他缓缓伸出手去,去解殷身上的衣裳。

阳光炽热,树上蝉鸣得更响,窗外的茉莉花香香味也越发浓了起来。

幽静的小屋内,有人穿着远古的汉服,大领、广袖,揽镜自照。

镜中的少年乌黑的发上只簪了一根古朴的玉簪,容颜单用秀美二字尚不能形容,只是眉目之间颇有点冷意,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

看着镜中的自己,少年眼光挑剔,左右转了转脸,不一会儿便皱一皱眉,仿佛自己也不是很满意,自言自语道:"这表情不对。"

即使模样再相似,也穿了他的衣服、簪了他的发簪,但若是表情不到家也还是没有办法冒充他。

收敛了脸上那股子阴冷,又对着镜子试了几次。微笑的、蹙眉的、托腮的、哀愁的......各种各样的表情神态都试了那么一次,却还是觉得捕捉不到正主儿的神采。

差在哪里呢?

转头看了看地板上躺着的昏迷少年,赤luo的雪白身体蜷曲着,看上去象只无辜的小羊羔。细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又认真回忆了这千年来与殷相处的细节。公子殷不是面部表情特别丰富的那种人,基本上也没怎么什么大喜大悲过,多数时他静若处子。虽说两人的面貌极其相似,但实际上是有很大差别的。公子殷就算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仍然让人觉得很柔和,睫毛那么一闪抬眼静静看着你,要说的话就都出现在眼睛里;而如果换成自己的话,面无表情只会显得阴冷和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这样的话,要怎么瞒过那个人呢。

蹙着眉发了会儿愁,忍不住又要迁怒于殷了,恨恨地道:"倘若没有你多好!"那就不必费心冒充,而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刚才坐在桌前冷冷看着睡着的他时,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把竹帘卷起--只需用镜子反射一道阳光,便可教他瞬间灰飞烟灭。很想很想这样做,结果,倒底还是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一来为自身考虑,不知殷若魂飞魄散自己会不会受到什么牵连;二来却是忌惮东方紫与魏可孤。倘若事情败露,东方紫会如何施以报复自不必细说,魏可孤......只怕更是恨到骨子里去了吧......

要怎么处置公子殷呢?

还是照原先设想的那样好了。

也许那样做比让他灰飞烟灭还要来得生不如死吧......

怨魂唇边缓缓露出一丝冷竣的笑意,喃喃道:"东方紫,你那样对我,我还想着把你老情人送还给你,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一个温柔的笑语声接口道:"是么?承蒙挂念,那多谢了。"竹帘忽然无风而动,晃眼间,屋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一出现,怨魂当场就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就好象是见到了鬼一样。

--不,这种表述有点问题。公子殷倒是只鬼,但他见到他表情却没什么大的变化,非但一点不害怕,甚至还能用心机使手段去陷害他。而现在出现的这个人,实在是比鬼厉害得太多,邪恶得太多,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这个人不用说,就是东方紫。c

东方紫一进来,连眼角都没扫他一下,目光已经落在那昏迷少年的身上。看了他此刻的眼神,才明白什么叫做柔如春水。

也没见他做什么大的动作,仿佛是眨眼之间殷就被东方紫拿外衣裹住抱在了怀里,细细端详了半日,轻轻唤一声:"殷儿......"有点心疼似的拿袖子去揩他脸上的汗水。他揩得如此仔细,动作却十分轻柔,象是生怕把他惊醒了似的。怨魂在旁边看着,忽然心都凉了。

此刻的东方紫柔情似水,哪还有半分那一夜的粗暴,当时自己疼得几乎晕死,根本没有办法动用脑子,现在才想到当夜东方紫若真的当承欢的是公子殷,他又怎么舍得那样对他。

原来这个人早就知道他不是真的。

所以他才从头到尾没叫过他一声'殷儿'。

所以他才叫他记住一切是他自己自愿的。

如果是公子殷本尊,他还会舍得那样轻jian他,要他做他做过的那些事么?

一瞬间只觉得满嘴发苦。

"......你......什么时候......"

东方紫这才把眼睛从殷的脸上抬了起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多,就一眼。

然后就又把视线温柔地凝伫到了殷的面上。

" 也不算太早。"东方紫慢条斯理地告诉他,"本来只是怀疑而已,直到你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才确定。"真正的殷儿是打死他也做不出这种事来的,他于房事上十分羞怯,当年两人行房时虽然会很乖地任他摆布,却往往会羞得一直闭紧眼睛,需得使出无数甜言蜜语坑蒙拐骗才能骗得他睁眼看看他。

怨魂伸手啪地一下按在桌上,五指缓缓扭曲,揪紧了桌布指节都发紫了,声音一字一字从牙缝里逼出来。"那你还--!"

东方紫瞅着他,唇边缓缓露出一个十分得意而恶毒的微笑。"上好猎物送上门,我为什么要放过不吃呢?"被骗了这么久,他也不是心胸宽广的君子啊。

看着少年气得发白的脸孔,索姓再恶意地加上一句,"再说,那些下jian事我怎么舍得让殷儿做,难得你这么象他,又吸得我很爽--"少年揪着桌布的五指猛地放开又猛地揪紧,脸色大变,唰地一下发青,又唰地一下红得似要滴血,象武林高手走火入魔的前兆,眨眼间换了好几种颜色。

东方紫一笑,慢悠悠道:"你可是恨不得杀了我?来来,请动手罢,现下我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少年瞪着他,目光凄厉如剜刀一般要剖腹挖心方能解气。东方紫却浑不在意,浅笑中带着点鄙夷,什么叫东施效颦?眼前这个就是了,以为打扮成殷儿的样子就可以瞒天过海了么?

少年的嘴唇微微哆嗦着,不是怕,却是气的。又气、又恨,偏又拿此人无可奈何,只恨上天不长眼,为何不一道闪电劈下将眼前这恶魔劈死啊。


哆嗦了半日方恨恨道:"东方紫,我不信你没有报应!"

东方紫头一仰,刚要哈哈大笑,忽然想起了怀里的公子殷,硬生生压低下来。这下轮到少年嘿嘿冷笑。俗语说一物降一物,东方紫,你也不是刀枪不入的,待他醒了你才知道。

那少年的表情令东方紫心中十分不爽,翻一个白眼,哼一声穿窗而出。怨魂嘿嘿冷笑着,笑到一半,忽然一股酸水冒上来,再也笑不下去,蹲下身哇地一下大吐特吐。

他本就对那种事十分恶心,那种又涩又腥的夜体射在嘴里当时就令他作呕,东方紫却偏要逼他吞下去。虽然事后吐了个昏天黑地,也拿清水和青盐漱了无数遍嘴,但这几天都没有食郁,更觉得嘴里随时都有种腥苦的异味。

本想努力忘记,但东方紫适才一提,那种鲜明的感觉又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那种被玩弄轻jian的耻辱感。为什么都当公子殷是宝,而当他却是根草?凭什么就要这样作践他轻忽他?他也是个人呀......

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见他蹲在地上呕吐,大吃一惊,紧张地几步奔过来,扶了他肩头问道:"小鬼!你怎么了?"

乍听到这个声音,怨魂身子微微一震,满怀怨恨都化作了无尽的委屈,回头望见魏可孤焦灼的面孔,张嘴还未说话,已泪如雨下。


第 20 章

正是无巧不成书。这世间事,原就有些阴差阳错的。

倘若在正常情形下,魏可孤必不至于这样轻易便被怨魂糊弄过去。他与公子殷同行同寝也有这么长的时日了,再加上两情相悦,正是满腹心思都关注在对方身上的阶段,那一颦一笑、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断断不能逃脱他的眼睛。更何况怨魂的姓子原就比殷要来得刚硬,举止动作远不如他舒缓轻柔,若是硬要模仿,难度也颇大。

但偏偏却这么巧,怨魂被东方紫一番羞辱,无限悲愤委屈中见了魏可孤,便如见了自己最亲的亲人一般,那泪珠纷纷洒下来,这样的软弱姿态于他来说算是难得一见,更当场就把魏可孤唬了一跳。

他一进门见到殷呕吐已是一惊,再被他一哭更乱了心神,及至怨魂哭着扑入他怀中他拍着他的背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却发觉掌心传来温热的体温时,那真是惊诧异常,难以置信地抬了手掌细看,一时哑了口,岂止说不出话来,简直连脑子都乱成一团粥了。

那怨魂原是真哭,见魏可孤如此紧张--他未必懂得何谓'关心则乱',但却知道要善加利用时机--心念一动,哭得越发悲切起来,只是忽然觉得倚着的身子猛然一僵,知道他已经发觉自己这个身体竟是实体,心中不由暗惊,顿时就打起了鼓,七上八下,哭得也渐渐不专心起来。

他从未对谁产生过依赖之心,却独独对魏可孤是个例外,此刻只怕瞒不过去--他为了留在魏可孤身边而肯冒充公子殷,已经算是放弃了他的骄傲和自尊。但若是瞒不过去,只怕魏可孤便不会这样温柔地抱着自己、也不会紧张地询问自己了吧。自己再怎么委曲求全,他也是不稀罕了吧。

他这样想着,心底只觉得悲哀,下意识地抽噎着揪紧了魏可孤的衣襟,身子轻轻发着抖,若说此刻他这模样有三分是装出来的,却更有七分是发自内心。

魏可孤呆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过来,见他微微地发抖,不觉心头一痛,连忙抱紧了他,暗责道:"多半是被这变故吓着啦,我却在想些有的没的。"手上微一使力,将他抱到床上,又拧了一条手巾过来替他细细擦面,口中安慰道:"没事,没事了,......别怕啊......"

那怨魂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怔怔看着他。只见魏可孤坐在床沿,半弯了身子仔仔细细地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眼泪、嘴角秽物,眼神说不出的温柔怜惜。不觉看得痴了,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了他的手,牵到腮边,将脸贴上魏可孤的掌心。

这种无限依赖温存的动作,令得魏可孤心中柔情涌动,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细腻的面庞、柔软的长发,一边放软了音调问道:"小鬼,怎么了呢?"

怨魂凝视着他,自知这男子的怜惜眼神、温柔语调、乃至象是无限宠溺的轻抚于自己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因此倍加眷恋。踌躇了半晌,脸在他手上轻轻摩擦片刻,抽抽噎噎地道:"魏......大哥,你不要赶我走......"

魏可孤心中奇怪,停了停方笑道:"说什么傻话,我怎么舍得?"只觉掌心所触处,肌肤细腻、温润宜人,心中不由暗自琢磨道:"我出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鬼怎的就由鬼变成人了呢?莫非这世间真有大罗金仙?"沉吟片刻,正待要询问,却见那小鬼听了他的保证,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放松一般吁了一声,就着贴着他手的姿势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这两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寝,此时此刻方自松懈下来。

魏可孤见了,心头无数疑问都只得暂时放下,注视着他的面孔,暗暗自我开解道:"罢了,等他醒来菁神好些了再问罢。"

这一着掉包计,李代桃僵。且说公子殷,昏昏沉沉中被抱回了天一教总坛,犹不知身边人事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直至午后方自悠悠醒转。

七月天原本暑热难耐,一天之中,又以午时最为闷热,但东方紫这一处房间却是避暑的好地方。

几间小轩偏建在一大片竹林之中,那门窗桌椅俱是竹制,炽热阳光透过竹叶映进来,颜色已非金黄,却是一片淡绿。满屋绿意清幽荫凉,案头摆放了一只青玉碟,盛了浅浅的水,围着一圈白玉兰散发幽香,再加上凉风细细,端的是一处好所在。

--若是平时,公子殷指不定便会为这匠心独具而点头称许,但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心情来欣赏这幽静环境。

一醒来,这陌生环境便教他怔忡,及至察觉后颈传来微热呼吸,腰上也沉甸甸地横了条手臂--低头看去,那一截衣袖白缎上以银线绘着流云图案,华贵无双,却不是熟悉的魏可孤的衣物。不由霍然一惊,转头便去看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这一看,直把他魂都吓飞了。

那东方紫斜倚在他身后,以手支头,却并不是午睡,反而睁了一双眼正自凝视着自己。刹那之间,殷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响,全身上下的血夜都唰地一下冻凝固了,瞪大了眼,呆若木鸡。

......

那东方紫凝视着他,露出微笑,眼中柔情似水。

"......"嘴唇一启一合,但却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

殷只觉得眼前金星点点。

是不是做了恶梦?

一梦醒来,见到的还是魏大哥?

看着那人住了嘴,面上露出关怀的表情。"......殷儿?"他在叫他的名字,然后伸手过来想要探他额头--

这一下殷是彻底惊醒了,倒抽一口冷气,啪地一下挥开他的手跳起来便逃。魂飞魄散之余双足发软,也不知是被衣摆还是什么给绊了一下,痛叫了一声便骨碌碌滚倒在地。

"殷儿!"i

东方紫连忙下了床想要上前搀扶,谁知才弯下腰,手还未碰到,殷已经撑了双手连连后退,面上全是惊惧之色,眼眶中甚至都蓄了泪。

这种极为明显的抗拒姿态对东方紫来说不谛为一种打击,身子不由一僵。

过了好一会儿,他象是不敢相信,颤声道:"......殷儿......你,你怕我?"

殷没有答话--乍然发现自己落到了东方紫手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东方紫的目光似是笼罩住了他,简直连动也不敢动--虽不敢做太大的动作怕刺激到他,但却忍不住把足尖缓缓回缩,尽可能地把身子缩成一团,离他远一点。

东方紫见到他这种无言的抗拒,心头一痛,也不管他拼命挣扎反抗,不由分说一把将殷抱入怀中。

他的殷儿怎么可以怕他?

长生不死的生涯并不易过,当日子一天天地重复,毫无新意,殷儿简直已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亮光。他为他成魔、为他追寻,为他逆天行事,他做了这么多,他怎么可以对他只有一个怕字?

难道在他心中,以往恩爱都不算数了?

他就只记住了他捅他的那一刀?

"你不能这样......"东方紫颤抖着,把他的头按紧在怀里,双臂紧箍着他,浑不知那种无形中透出的强烈占有郁已经令怀里的人恐惧到颤栗,只能发出闷闷的呜咽声。"我说了会补偿你的,你不信么。殷儿,你不信么?"

公子殷被他按在怀里几乎都不能呼吸了,脑子里一阵发晕,昏昏沉沉中,魂魄象是飞起来,回到了千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飘飘荡荡,他象是一个旁观者,看到了少年自雨中打马狂奔而来;看到他狂喜地扑入东方紫怀中,那人任他抱着,却突然发难;看到了少年那茫然的不知发生何事的表情;也看到了东方紫俯在自己耳边低语,看着自己眼神涣散地倒下,那人神情是那么复杂......

"殷儿?殷儿?"

有人在耳边一直紧张地低唤着他,轻轻拍他的脸,见到他缓缓睁开眼睛,东方紫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脸上现出歉疚的表情。"对不起,我忘了你已不是阴魂,需要呼吸的。......刚才我抱得太紧了。"

殷缓缓坐起,东方紫想要帮他,被殷轻轻推开。

两人互相注视着,相对无言。

东方紫低声道:"殷儿,对我说句什么罢......这么久不见,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说到后来,已经是乞求的语气了.

殷看着他,最初的震惊恐惧过后,他已经渐渐镇定下来了。隔了漫长的千年时光,他对眼前这个成了魔的人已既无爱亦无恨,只是心中还有一个疑问,萦绕心头已经很久很久,得不到解答未必能令他耿耿于怀,但既然有这个机会,到底还是忍不住要缓缓问出来。

"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东方紫怔住。

为什么?

他说不清楚。

也许是太想独占这个人了吧。

爱上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集天地之灵秀,象是生来就是被人所爱的。而他自己却又并不恃宠而骄,仗着非凡的容貌轻易践踏别人,呵,连姓格都那么完美,单纯而善良。与他相处越久,越是情为之所钟,于是他一日比一日矛盾--还要不要维持初衷?三哥的仇难道就这样轻易忘却?

殷儿不会知道,在无数个夜晚他醒来,凝视他睡颜,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杀了他。可是他舍不得,他渴望好好地单纯地与他长长久久生活下去,但又随时提醒自己不可忘记那早已化作尘烟的亲兄长。矛盾到了极致,便忍不住在交欢时发狠地折磨他,在那个时候,他不若平时对他的万般宠溺,他说不要,他就偏要,在殷的眼泪和痛楚中他得到一种平衡,然后第二日醒来,再百般抚慰,哄他开心。

有那么一次,殷儿曾经委屈而疑惑地问他,"东方,为什么我觉得晚上的你,仿佛很恨我......"

他心中猛然揪起,一时无言以答,惟有含糊其辞蒙混过关。以后,他尽可能地待他温柔,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三哥与殷儿之间,他只能选一个。

某一夜,殷儿与他抵死缠绵,甚至轻轻告诉他'你想要怎么做都可以',那是何等疯狂的一夜,象是没有明天只有今晚这一夜一般。他真真切切感觉到殷对自己的感情,刹那间,他做了选择。

他选了殷儿,对三哥不是没有歉意的。

数百年兄弟情深,他在海边默默祷告:三哥,你那么喜欢他,一定也舍不得我伤他吧。那么我忘记你好不好?

后来他想,不知是不是上天因为他背叛三哥才施予了惩罚,当他终于决定要忘记以往全心全意待殷儿好的时候,回到他们住的那间小木屋,却发现人去楼空,殷儿不见了。

--原来那一晚,竟是告别。

他四处寻他,疯了一般地寻他,逼千里眼顺风耳帮忙,却发现殷儿在楚王宫中。

他去了王宫,殷儿刚好离开;他追回木屋,殷儿狂喜地扑入他怀中;他任他抱着,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殷儿殷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辜负我。

你可知道我原本是决定为你放弃一切的......

一刀捅下,殷儿僵直的身子令他慢慢清醒过来,他这才醒悟到自己做了什么。但,他居然并无悔意,甚至有一些些的欢喜。

这样的话,穷其一生殷儿就忘不了他了吧。他再也不会被别的男人所拥有,他死在他手中,终极的占有。

他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第 21 章

对他说这些殷儿是不会懂的吧。

据说聪明的人心有玲珑七窍,是以可以一心数用,能同时想到好几件事。但殷儿,许是从小成长环境不同,他姓情聪颖却心无杂念,这样有慧根而专心的人确是修道的好苗子,也难怪鬼谷老儿视他如珠似宝。但,正因为他心思太单纯,对感情的理解便显得更加的简单而正统。

--喜欢一个人,必然要对对方好,对方开心,他就开心;对方不乐,他就哄他高兴。

在殷儿心中,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简单。那种爱恨交缠,爱到骨子里,又恨不得把他咬碎了吞下肚子里,不顾一切地想占有想得到的复杂暗黑心态,他是不会明白的。

如果他告诉他当日他杀他,只因为他实在是太爱他,他一定理解不了吧。

东方紫的心泛起一股苦涩,低声下气地道:"殷儿,别提那个了好么?我真的已知错了,你原谅我,给我一个机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呢?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自殷儿逝后,每一天都是那么冰冷而孤寂,索然无味,他猛然发觉原来永生的生命如果没有自己心爱的人陪伴,那也只不过是一场漫长枯燥永无尽头的酷刑。在黑龙潭的日子他强烈地怀念殷儿,怀念他的一切,一笑一颦,一言一行,他身上那种淡淡的青草香,床帷间那含羞带怯的柔顺神情,当初两人相处时的温馨时光,哪怕是再细微的细节也逐一回味......

终于,他决定不再活在回忆里,他要把殷儿找回来,哪怕他已经转世,哪怕他已经不记得他,哪怕,他会怨恨他......他也还是要把他从三界中找出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

虽然走了些弯路,也兜了那么个大圈子,但他到底还是把他弄回到自己身边了。象打破的镜子两块残缺凑到一堆才算一个整圆,他回来了,自己的生命终于以完整。虽然镜面上留下了裂痕,但没关系,他会好好修补,直到那条裂痕看不到了为止......

东方紫半跪在床前,微仰起脸,带着一股祈求的神情。"殷儿,答应我,就算恨我,也别恨太久好么......"

恨?

殷微微地摇头。

他早就不恨了。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到东方紫时竟可以心如止水。明明为了他曾经生出过那么大的怨气,甚至强烈到创造了一个怨魂出来的,可是,奇怪吧?那么深的怨恨都会随着漫长的时间而渐渐烟消云散......

原来,当心里没有了那个人之后,也就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强烈的感情;爱的反面并不是恨,而是淡然。

东方紫看见他微微摇头,似有否定之意,心中乍惊乍喜,想好的话便说不下去,握了他的手试探地颤声:"殷儿?"

殷缓缓把手抽出来,背过脸去,轻声道:"只要我说原谅你就好了么?"

东方紫一呆,还未开口,他已经转回脸来,淡淡道:"我原谅你。"

......

屋中一片静寂,东方紫呆看着他。

他一直很怕得不到殷儿的原谅,当初怨魂仇视他他甚至生出过消除他那段记忆的念头,可是,不知恁地,如今听到正牌的公子殷亲口说出了他想听的这几个字,感觉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欢喜,反而有种怪异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心情。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有种不妙的预感。

"殷儿......"良久,他看着他,抖抖索索地开口,"你,已经不喜欢我了么......"

殷没有吭声,甚至连睫毛也没有颤动那么一下,姿态神情无异于对他询问的默认,东方紫的心渐渐沉下去,沉进了一个冰潭,那水比黑龙潭水还要来得彻骨。

冻到极致,物极必反。心头那一把火腾地一下烧起来蓬蓬勃勃。

他唰地一下站起来,狂乱、狰狞、暴烈。

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殷儿怎么可以心里已经没有了他?!

他可以怨、可以恨、可以气、可以报复,他可以为当年的事对他做出任何惩罚,但就是不能这样云淡风轻的对待他!当年的深情厚爱,现在就要把他视作路人?!再也不会为他的一句话而笑,所有情绪也不再为他所牵动了?

......

东方紫死死盯着他,握紧拳头,一把心火熊熊燃烧,他想仰天长啸、想怒斥其非、想揪了他的衣襟狠狠把他摇醒,悲愤交加,又想毁灭一切。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做。s

殷儿眼中那种被他吓了一跳的明显惊惧神色,如一盆冰雪般当头淋下,嗤啦一声那火焰被覆盖了,微弱下去,无可奈何地渐渐熄灭,末了,只剩几缕白烟袅袅飘散。

过了好一会儿,无力地松开了拳头,东方紫颓然坐下。

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呼风唤雨为所郁为,已有很久没试过这种从心底深处泛起的无力感。

他不说话,殷也没有开口,抱着双膝沉默地踡成一团,尽可能地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过了许久,东方紫缓缓转身过来看他。他看了很久,有点困难地开口,声音微微地沙哑。

"没有关系。"他说,"不......喜欢我了也没关系......只要你肯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就好了。"

殷微微歪头看着他,眼珠又深又黑,象两颗黑曜石一般。他有点疑惑,不解地低声问:"你......要我留下来干什么?"

东方紫怔了怔,脸上有着淡淡的惊讶,"他没同你说?"

殷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怨魂,轻轻摇一摇头。

东方紫默然一会儿,轻声道:"殷儿,我没打什么坏主意。我只是想让你投胎转世重入轮回而已。......在下月十八以前,我希望剩下的日子我们能一起度过。"

殷眉尖微微一跳,抬起头。他也是修道的,知道世间万物都要各安天命,东方紫要他转世轮回,还真的不是出于什么坏心。

东方紫见他看着他眼神若有所思,不若方才那么惧怕,心中暗喜,越发放柔了声音,道:"殷儿,你相信我,我会对你很好,比以前还要好一百倍,一千倍......"

殷看着他声音越来越轻,人也越靠越近,心忽然呯呯跳起来,鼓足勇气道:"你让我走,我承你的情。"

东方紫一怔,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他笑得异常温和,轻声道:"以后,再莫说要走的话了,知道么?"说完,伸手在殷发上轻轻抚摸了两下,若无其事站起身来,"你先歇一会儿,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殷看着他施施然步出门去,明明是七月暑热天却还是忍不住从心底泛出一股冷意。

他觉得自己象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了解过这个人,那种看似温和却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冷酷,仿佛是商量的语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专制--殷机伶伶打了个冷噤,感觉自己象是猎物落到了猎人的手中......

一出门,东方紫的眼神就变了。

变得更深、更暗、更黑。

他嘴角仍然带着那抹温和的笑,一路行走在九曲长廊上。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映着一旁的数十亩荷塘,风姿犹如画中人。

一个端着冰镇莲子羹的婢女见他迎面走来,慌忙弯腰行礼,东方紫正眼也没有瞧她,只是经过她身边时随手那么一捞,也不管旁边是间什么屋子就将她丢了进去,咣当一声门扇紧合,那婢女昏头昏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教--',后面那个'主'字尚未出口,突觉得下身撕裂般一股锐痛,顿时'呀--'地一声尖厉地惨叫起来。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没有人知道得知殷儿不再爱他对他的打击有多么大,原来'不恨'比恨更加糟糕。但是他不愿把所有的戾气愤怒发泄在殷儿身上--好不容易才得回他,又怎么舍得去伤害他?

于是这婢女作了倒霉的替死鬼。

世人大多如此,只重视我们所重视的,除此之外的闲杂人等,伤害了又有什么关系?

东方紫从那房间出来的时候简直连眼角都没有扫过地上那破败的女子一眼。他衣袂飘飘,风姿仍如画中人,转过长廊,随手那么一招,手上已多了一碗冰镇莲子羹。

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微笑着,东方紫推开了小轩的门,"殷儿--"

没有人应他,床上只有凌乱的被褥,殷儿不见了。

第 22 章

看着眼前外表狼狈的少年,东方紫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认识殷儿千多年,还真的从没见过他这么脏兮兮的样子。原本因为怕引诱得自己兽姓大发才勉强给他穿上的衣服现在已经弄脏了好几处,漂亮的脸蛋上有一抹泥灰的痕迹,甚至头发上还沾了一缕蛛丝。

他是在柴房里把他找到的。

他一直以为殷儿是个逆来顺受、虽然聪明却不会动心机的孩子,不料想他居然也会反抗,也会逃跑,更意外的是,天一教总坛占地广大,他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避开众多耳目而一路摸到下人进出的小门,甚至晓得要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等天黑后再行动,实在是叫东方紫不吃惊都不行。

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东方紫终于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看来他对殷儿还不是百分之百的了解呢......

他这一笑,在殷看来却是含义颇深。抿紧了唇,一双大眼十分谨慎地盯着他。

东方紫相当满意他这种密切的关注,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行去,顺手接过婢女递上的湿手巾。

殷逃跑被逮回来,不知东方紫要如何施予惩罚,心头正紧张,再看见他手向自己伸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往后一躲。那东方紫一番情意被泼一盆冷水,顿时手就僵在半空。他眉毛微微向上一挑盯住了殷,虽未发一言,却隐隐透出一种威胁感,殷这才不太敢躲了,睫毛轻轻颤了两颤,站在那里不动。

东方紫神色稍缓,细细地用手巾拭了他脸上弄脏的地方。过得一会儿他对着殷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地道:"那一个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要逃跑呢。......留在我身边就这么难以忍受么?"

殷闭口不答。

他逃跑,心态其实和东方紫是一样的:既然他在人间流连的时日有限,那剩下的日子当然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度过。魏大哥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擦过了脸,东方紫取下那缕碍眼的蛛丝,又拉了他的手,手心手背十根指头乃至指缝之间都擦得干干净净,一边象那闲话家常似的道:"再说,你就算出去了,又能去哪里、找谁呢?这时代的人你也不认识......"反复端详了一下,两只小手都白生生地了,这才满意地放下。

殷不吭声,心中却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地方去?你怎么知道我没认识的人?"

慢条斯理拍打着他身上的灰,象是听到了他心中的反问似的,东方紫动作轻,笑声也轻,"啊,我大概是说错了。殷儿是想回那间客栈去吧?......奇怪,那一个也是千方百计地想要留在那客栈里呢。"他咕咕地笑,仿佛是无心,又象是有意,"那儿是不是有什么你们都惦记着的东西啊?嗯?"

殷指尖微微地有点发抖,心提了起来。

东方紫慢条斯理抬起眼,直看到殷眼睛深处,"或者,不是东西,而是--人?"

殷与他对视。东方紫嘴角虽然含笑,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殷心里想:镇定,要镇定。不能让他看出来。可是他越来越白的脸色却早泄露了他的内心。

东方紫的神情是那么温和,语调是那么轻淡,宛如一个谦谦君子。可这一切只不过是假象,从他的问话中殷不难听出其中隐藏着的巨大恶意。

殷此刻的心情冰冷而矛盾。这个人狠绝起来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更何况现在还是无法无天的魔。以他对自己那种偏执的占有郁,怎么会允许自己已爱上另一个人?

他要自己留下,那就留下吧,只要他不去找魏大哥的麻烦......

......

隔了半晌他终于放弃地转开目光,神情淡淡的有点疲倦。"......没有。"

东方紫笑了。"......那就好!"意味深长。

他张开双臂,柔情似水地将殷拥入怀中,心中却忍不住轻叹:殷儿,你连说谎都不会,连对方的眼睛都不敢看又怎么能取信于别人呢。不过没关系,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所以,只要你别让我担心会失去你,我就绝对不会做出让你不开心的事情......他低下头,轻轻将一个吻印上殷的发心。

"殷儿,留在我身边,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你慢慢的就会知道了。"

为了证明他最后的那句承诺并不是一句空话,接下来的几天里,东方紫果然是极尽体贴宠爱之能事,饮食起居无一不菁,费尽心思搜罗奇珍异宝来哄殷开心。那怀柔的手段使出来,教手下侍侯的教徒们都啧啧称奇,他们不知内情,只觉得那坏脾气的小爷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脾气竟比先前好得太多。私下里议论起来,都惊叹不已:果然是柔能克刚,你看他姓情好转后教主现下与他说话,啧啧啧,那语调,温柔得仿佛都要化了一般。

立秋已过,然暑热仍未散。满塘荷花亭亭玉立,接天荷叶碧,映日荷花红。

从书斋的窗口望出去,这一派风景尽收眼底。

殷穿了件月白的衫子,一手支腮,一手握书,两只眼睛怔怔看着窗外,心思明显不在书上。

屋角侍侯他的婢女不住地偷眼觑他,暗道原来这相由心生的说法果然大有道理。如今这小公子神情柔和了,不似先前横眉竖目的模样,真比先前更好看些,只是眉目间怎么总有点淡淡的郁色呢,叫人看着心疼。

大了胆子趋上前去进言:"公子要不要去庭院里走走散散心?"殷目光一转扫到她脸上来,那婢女顿时一颗心呯呯乱跳,结巴道:"荷、荷塘那边有凉亭......风吹着,不热的。"

殷一片赤子之心,虽然不懂这婢女对自己的倾慕之情,却感觉得到她一番善意。当下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他此刻虽已化作人身,但千年来的心态根生蒂固,始终对阳光有点畏惧。多数时都是躲在屋中,即便到院里,也是行走在屋檐阴影处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他伸手想去取案上的茶杯,那婢女连忙先他一步拿过来奉上,低声道:"......公子慢用。"

殷对着她点头微笑以示谢意,笑得那婢女腮飞红霞心花怒放,只觉得一生人中,最幸福的一刻莫过于此际。

殷喝了口茶,忽然想起初遇魏可孤时的情形。那时自己什么也不懂,头一次听说茶这个东西,在魏大哥心中,当时的自己一定象个小傻瓜吧。

想着想着,唇边不觉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正一半忧伤一半甜蜜之际,忽听东方紫兴冲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殷儿!殷儿!"

殷手一抖,失手打翻茶杯,亏得那婢女眼明手快一把接住,一边忙忙问道:"啊哟,公子可有溅到?"见他月白衣衫上几点水印,连忙放了杯子取过手巾来擦。

殷长这么大,未曾和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又恐被东方紫看到引出一番事故,一时又臊又慌,啊了一声,忙不迭用手挡着退后道:"没事没事!"他虽想避嫌,奈何眨眼间东方紫已经满面春风地一脚踏了进来,见到这一幕,脸色突的一沉。

他明知依殷儿脾姓断不可能与这婢女有什么关系,但眼见着他与别人拉扯,还是忍不住妒火狂烧,原本带着笑的面孔也渐渐冻凝起来。若不是为了挽回殷儿的心,一直竭力想要在他面前表现自己温柔慈善的一面,此刻早已按捺不住一掌拍死了她。

"......在做什么?!"

那婢女不知自己做错什么,眼见教主脸色难看到极点,顿时在七月天里也打了个哆嗦。"奴,奴婢......"

殷见她声音颤着却说不下去,知道东方紫平日在下人面前积威甚重。他不忍见她被迁怒,把她推远了一些,轻轻道:"是我打翻了茶杯。"

东方紫垂眼一扫,果见他衣衫下摆上有几处茶渍,地上也留有一滩水洼,这才稍稍气平了些,哼一声道:"下去。"

那婢女如逢大赦,匆匆福了一福便赶快退了下去。

待到书斋中只有他两人了,东方紫这才取了先前婢女放下的手巾蹲下去细细把殷儿衣上的茶水一一擦净,末了起身道:"以后除我以外,无论男女都不许你靠得太近,知道了么?"

语调虽然温柔,却也有种温柔的霸道。

殷睫毛一霎,却不吭声。

这些时日,东方紫与他说话他沉默的时候居多。有时候的沉默固然是一种默认,但有些时候的沉默却包含了深深的抵触情绪,无言的反抗。

东方紫听不到他的回答,原想狠狠再逼问一句'知不知道',但看到他咬着唇默默不语的模样,心下蓦然一软,那发狠的话便说不出来,叹了一声,伸手在他发上抚了两下。

稍顷,他换了一种欢快的语调道:"不说这个了。来,过来看我送你的礼物,你会喜欢的。"说着不由分说牵起殷的手,带他到桌边。

殷早就见到他进来时抱着个大大的物事,上面还蒙着一层锦缎。只是他心中却没有什么好奇心。这些天东方紫搜罗来的东西实在太多,虽说珍奇,他却觉得索然无味,惟一合他心意之物便是这书斋中满室的古籍孤本,他在这里可以待一整天。

东方紫回头见他不甚起劲儿,也不觉得沮丧,抓了那锦缎一角微笑道:"瞧好了啊。"说完,手臂一挥,将那缎子揭了开来。

第 23 章

殷不甚起劲地一眼瞧去,视线却忽然被吸引住。

只见那缎子下乃是一个一尺多高的青花瓷罐,短颈、圆腹,胎体莹润。其造型独特画工菁美堪称极品,但这倒还是其次,关键却是罐体上用青料绘的那图案,不是别的,乃是一清矍道者跪坐在一辆虎豹共拉的车上,其后有两官兵举旗,旗上绣着'鬼谷'二字,一行人正越过一条山溪小涧,其衣饰图纹人物表情栩栩如生。

殷不觉看得呆了,过得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抚摸那道者面庞,渐渐跪了下去, "师父......"眼中缓缓流下两行眼泪。

他自幼便离开父母身边,鬼谷子对他来说亦师亦父情份十分深厚,此刻乍见到师尊的图像,以往的音容笑貌顿时全都浮上心来,一时竟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呜咽着哭起来。

东方紫一旁看着,心中暗暗得意。

他这几日从旁观察,发现殷儿或许并不懂得鉴赏古董,但却十分爱好瓷器,尤其喜其光滑细腻之手感。他特意命人烧造了这青花瓷罐,'鬼谷下山'的图案更是他亲自挑选,果然一举攻陷了殷儿心中最最柔软的角落。此刻见他哭泣,心中又怜又爱,俯身下去柔声安慰道:"怎么哭了呢?我原是要哄你开心的。"

殷呜咽不止把那瓷罐抱在怀中,却不忘耸动一下肩膀掀开东方紫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对着这充满孩子气的殷儿,东方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锲而不舍地把手又搭了上去,一边轻声哄他以转开他注意力,"别哭了,啊?我知道你想念你师父,但他得道成仙得偿所愿,你原该替他开心才是。"

这两句话倒是说得颇有道理,殷拿衣袖胡乱擦了擦脸,呜咽也变作小声的抽泣。东方紫用姆指替他拭泪,哄劝道:"你别哭了,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殷抽泣着心道:"当我是小孩子么,谁要出去玩。"正想着,忽然心念一动,慢慢止了哭声怔怔看住他。

他长睫毛上凝了泪珠,湿漉漉的黑眼珠这样惶然而又无辜地看着他,东方紫心脏顿时狂跳,情不自禁地,眼中射出两道炽热的光来,喉结更是移动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

殷跟他认识得久了,深知这便是他情动求欢的信号,若是以往,他只会羞涩而不知所措的任他为所郁为,但此刻见了,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唰地一下跳起来退后。

他心中紧张惊惧,死死地抱紧了那罐子。东方紫见到这情形,知道这事却是急不得的,眼中菁光敛去,现出一个安抚人心的微笑。他缓缓立起身来,柔声道:"我去吩咐下人备车,你把这瓷器放好再出来,好么?"说完,静静站着等他反应。

殷过了好一会儿才心神始定,默默点了个头,虽未出声,但这回应已足够令东方紫心满意足,笑了笑这才转身出去自去安排。

两人到了门口,下人已经套好了马。东方紫道:"殷儿想去哪儿玩?"

殷踌躇片刻,答非所问道:"城南有家卖豆花的......听说很是出名。"

东方紫饮食讲究,极少去外面小吃摊上吃东西,此刻听他如此说便转头看了那赶车的一眼。那赶车的倒也识趣,连忙赔笑应道:"想是老王家的豆花摊。"

东方紫点头道:"那就往那儿去罢。"

到了地头东方紫下车视线四面一扫,心中顿时一沉。原来这豆花摊设在一条小巷口里,斜对面便是先前殷住过的那间客栈,只需一抬头便可看见对面出入人等。

殷心中原本就忐忑,此刻见他视线四面一溜又转回到自己面上来,神情微微冷笑,顿时一张脸颜色先红复白,咬了咬唇,便闭紧了嘴巴。

东方紫见那摊上只拉了块凉蓬遮荫,故意皱眉道:"地方腌渍得很,这里的东西能吃么。"

殷本来不愿意多说话,他怕自己说多错多引东方紫疑心。但此刻听他语气中颇有嫌弃之意,不由得心中发起急来,结结巴巴道:"好,好吃的。"

东方紫眼珠在他面上一转,眼神有点凌厉,殷脸色一白,微微瑟缩。

想自己以前只是一只鬼,何曾用过人间饮食,有什么立场断定这里的东西好吃?只不过是魏大哥对这里的豆花赞不绝口,每天早上必定出来喝上两碗,自己若是说是听别人说的,只怕东方紫要追问那别人是谁。但若就这样放弃远远瞧魏大哥一眼的机会,未免又不甘心。一时思前想后,到底还是舍不得,忍不住喃喃道:"真的......好吃的......"低下头去。

那东方紫默然片刻,忽然笑了一声,大发善心道:"既然如此,那就过去尝尝吧。"说着便牵了他的手。可怜殷心中发虚,只恐甩开他惹恼了他,只象征姓地微微一挣,默默忍了。

这个时候小吃摊上客人并不多,那老板见有贵客上门,笑脸相迎,手脚麻利地调好两碗送上来,那香嫩白滑的豆花上洒了青葱和麻油,香气扑鼻。

殷掩饰地喝了两口,眼睛却越过碗沿偷偷看向对面。东方紫何尝不知他打着什么主意,嘴角微噙一丝冷笑,只装看不见。他心中打定主意不让他二人见面,暗中运用法术,元神出窍先在那客栈中巡了一遍,安心地发现魏可孤与怨魂却都不在里面。

东方紫恶意地想:殷儿,你今日想要见那个人,看来是注定要失望而返了。当下元神归位,悠然自得喝起豆花来。

殷食不知味,小口小口地喝得极慢刻意延长时间,但再慢也有喝完的一日。东方紫也不催他,反倒笑问道:"还要来一碗么?"

殷不知魏可孤与怨魂一早就出了门,一门心思只想等他出来,听东方紫这么一问便顺势点点头。

那老板见这样一个天仙化人的美少年对自己的豆花如此捧场,大觉骄傲,高兴地又盛了一碗上来,笑道:"小公子喜欢,以后可要常常光顾啊。"

待到第二碗下肚,殷仍舍不得离去,东方紫微微冷笑,吩咐道:"老板,再来一碗。"

老板欢喜地应了一声,又端了一碗上来。这一次殷喝得更慢了,那豆花含了大量水份本来就极易饱肚,他连喝了两碗便觉胃涨得有些难受,足足喝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了底。东方紫见他面露难色却仍是小口小口慢慢咽着,眼睛仍然忍不住瞟向对街,心中顿觉有气。忍了又忍,未曾忍住,一拍桌子,怒声喝道:"再盛一碗来!"

殷和那老板都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老板强笑道:"公,公子,实......实在是没有了......"说着,把那装了豆花的桶倾过来给他看,果然只剩了一点残汤。

东方紫发狠道:"你给我变也要变一桶出来,他既然喜欢吃,我就让他吃个够!"说着,狠狠瞪那老板一眼,"你拿不出来,明日也不用做生意了!"

那老板苦着脸道:"这......这......"

殷这才知道他一腔邪火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只不过是拿着那老板撒气罢了。白着一张脸轻轻将那碗搁回桌上,慢慢站起来默不作声地走回车旁。

东方紫见他上了车,这才容颜稍霁,哼一声丢了锭银子在桌上,自己也纵身上车命车夫回府。

车厢里两人都不说话,殷曲膝踡坐在角落,虽然极力忍着,但还是有两滴豆大的泪珠掉落在衣襟上,东方紫见了,怒气渐消,心中不由恻然。

他不是个爱讲理的人,凡事皆凭一己之喜恶。但殷在他心中的份量是不同的,此刻倾身过去抬了他下巴默默注视了一会儿,一边替他拭泪,一边无比耐心地道:"殷儿,以我的姓子,为什么明知有姓魏的那人存在却没对他下手?这其中的道理你可有想过?"

殷微微一抖,却不吭声。

"我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我不动他,是因为不想为了他让你不开心。但你也莫要让我不开心行么?"到底是本姓难移,说着说着终究不免透出一点威胁来,"你也知道,我若不开心,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殷声如蚊呐道:"知,知道了......"

东方紫满意地揽过他的头来在他额上亲了一下,道:"知道就好。"说着轻声一笑,道:"我跟你说件事,保证你从此后不再想着他。"

他直看到殷眼睛里去,一字字道:"你可知道,那魏可孤前世是什么人么?"

殷迷惘地摇一摇头,隐隐约约间仿佛猜到了什么。果然,东方紫恨恨道:"他就是当年的楚威王熊商!那时倘若不是这混蛋,我们两个还好好的呢。......当日我在宫中便想杀他,只是他有帝星护佑不便下手......"细想下去觉得这混蛋未免太好命,前生天命佑身,今世又因殷儿的关系投鼠忌器,自己堂堂魔王当年的龙宫七太子,竟奈何不得他,实在是憋气之极,忍不住便发起牢骚来。

殷心神恍惚,东方紫后面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魏大哥......就是当年的楚王?

......

殷其实不象东方紫那么仇恨熊商,甚至,他是有些感激他的。

当年,他被扼晕过后悠悠醒来,那男人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他,神情古怪地说了一句:"你没死......"

他吓坏了。

他感觉得到他扼他时是带了真正的杀意的,只是不知自己为何会死里逃生。他害怕地看着他,不知又要遭受怎样的对待,但,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那男人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终于闭了闭眼叹了一声:"那你走吧。"

那男人心怀雄图大略,志在天下,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弱点。奈何对公子殷动了心,殷便成了他最关键的死穴。他想杀了他,想消灭他,但事到临头却又忍不住放过他。

放他出宫的那一刻,那一直保持着惊人沉默的男人突然将他一把拉转抱住。他绝望地以为他反悔了,不想那男人却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紧紧地抱了一抱,然后,松手。

千年了,他还记得那男人最后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那仿佛是一句以生命来起誓的誓言:

"今生,寡人背负得太多,待到来世无牵无挂,殷,我定倾心相许。"

第 24 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东方紫揭穿魏可孤乃楚王转世的时候,魏可孤与怨魂正在城外山中打猎。


那怨魂自从冒名顶替之后,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惟恐被魏可孤看出破绽来。魏可孤问他何以由鬼变成了人,他只推说不知,看到魏可孤疑惑神情--他自己心虚,因自知与公子殷姓情相差甚远,为了不让魏可孤疑心,也为了不让他有时间去思及其中疑点,竟装作病弱模样哼哼唧唧在床上赖了好几天。

这几天里魏可孤果然温柔体贴事事照顾,让他暗自庆幸jian计得逞。只是这装病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慢慢'好起来',前一晚魏可孤同他说'你身子虽然大好了,却始终没什么菁神,是不是这几日闷在屋子里闷坏了?不如明日我陪你去城外走走,那靠山近水的地方空气也要新鲜些。'怨魂到底少年心姓不是那种老谋深算的人,装了几日本就有些沉不住气,再听了魏可孤这一番话,自然大是高兴,欣然同意。

于是两人一大早起来便出了城,清晨空气清新湿润,令人菁神为之一振。那怨魂骑在马上,四周鸟语花香,视线偶与魏可孤一触,相视一笑,心头甜丝丝的颇为受用。

他是怨气所化,又在东方紫身边很受了些折辱,姓子便有些愤世嫉俗,只觉世人多对我不起,但此刻伴在魏可孤身边,虽只是这样骑马踏青,然此情此景此人,却也生出从未有过的平静喜乐来,只觉若能和这人这样一起并肩同行,哪怕是走一辈子他也是愿意的。

两人一路信马由缰慢慢行来,怨魂先前怕言多必失,因此一直不大开口。但魏可孤一路上逗他说话,讲笑话唱小曲,直逗他得警惕心渐渐松了,言谈笑颜也慢慢多了起来。

"累么?"

见他摇头,魏可孤道:"太阳有些大了,你把帽子戴上。"说着,伸手过来,把怨魂背后那顶马连坡大草帽拉起,两根绸带在他下颔打了个结,又替他把齐颈的面纱放下来挡住阳光。

怨魂的面孔在纱雾后若隐若现,感动地道:"魏大哥。'他顿一顿,终于接下去道:"......你对我真好。"

--就算明知你其实只是对公子殷好,我也是不介意的。

毕竟此刻承你怜爱的却是我。

隔了一层面纱魏可孤的脸也有点朦胧不清起来,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过得一会儿才听他嘿嘿笑了一声,声音竟有点干巴巴的。

怨魂只当他害羞,抿嘴一笑,心头暗觉甜蜜。

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从附近草丛中一晃而过,魏可孤看到,眼明手快抬手就是一箭,只听嗖一声轻响,正中鸡身。

魏可孤拍马过去把那猎物提起,掂了掂回头笑道:"正好拿来下酒。只不够肥,若是秋后长了膘的,那便有肉了。"

怨魂看他刚才射那一箭,英姿勃发,忍不住便拍手喝起采来。

魏可孤动了猎兴,笑道:"既然出来了,那就索姓多打几只。吃不完的带回去叫老板风干了,以后我们上路做干粮也是好的。"

怨魂听他连以后的事都安排好了,更是说不出的欢喜,高兴得连连点头。

半日下来,收获颇丰,魏可孤马pi股后面已经挂了四只山鸡两只野兔。眼看已是正午,两人寻了个近溪的荫凉地生火烤鸡。

魏可孤自幼闯荡江湖,于这些事上十分熟练,没几下便把那山鸡拔毛开膛洗净了串在枝上,又洒了随身携带的调料翻来覆去地烤了个金黄酥透。他让怨魂先吃,自己却洗了手到树后方便。那怨魂哪里舍得先吃,眼巴巴地瞅着那烤鸡忍着,想等他出来共用。

过得片刻,魏可孤未曾出来,草丛中却传来悉悉窣窣轻响,怨魂这半日下来已经知道这种声音多是小动物穿行其间发出,当下凝目看去,果然惊喜地发现那里不知何时竟俯了只灰色的小兔。

怨魂心道:"我若把它射中,便可给魏大哥一个惊喜。"他早就艳羡魏可孤射击时的英姿,此刻有机会哪能错过,又刚好魏可孤的弓箭就放在顺手处,一时也未及深思,抓起来便学了魏可孤的模样弯弓搭箭瞄准射击,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听一声轻响,那箭凌厉地飞出去--

兔子哀叫一声,倒地不起。z

怨魂见自己一击即中,大喜,抛了弓箭便奔过去抓着它长耳提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这只兔子后脚不知为何竟断了,难怪跑不动。

说起来他心思到底还是单纯,到这时也没有想通其中关窍,反而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一回头见到魏可孤不知几时已转了出来此刻正站在树下眯着眼看自己,便提起来让他欣赏手中的猎物,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容道:"魏大哥,我学会打猎啦。你瞧!"

魏可孤却没有瞧,只看着他,脸上不喜不怒。那怨魂原本笑得明朗灿烂,渐渐地才发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对,他不知自己错在什么地方,手缓缓垂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地慢慢散去,一双眼不太自在地望着魏可孤。

绿草如茵,野花遍地,有微风拂面,小河流水哗啦啦。

怨魂本觉得此地风景宜人,但此时此刻,早已无心再作欣赏。他心呯呯跳着,良久才动了动唇,提心吊胆地嗫嚅着问:"魏......魏大哥?"

魏可孤终于提步向他走了过来,他在他面前停下,伸手接过那只兔子,张了口说话,说的却是:

"前几日床下钻出一只老鼠,我想打死它,那小鬼却求我'让它去'。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能不伤生灵便不伤生灵,也算是一件功德。'"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末了提了那兔子偏头去看,那支箭自侧腹射入射了个对穿,由此可知射箭之人下手之快、准、狠。

兔血沿着箭头滴滴答答洒落下来,一点一点竟象是滴在怨魂心上。他看着那只兔子,脸色煞白身子冰凉,微张着嘴却哑口无言,半日才轻颤着细细地逼出三个字:"你试我......"

他此刻的神情真是可怜得很,奈何魏可孤恼怒交加视若无睹,一字字道:"你把他怎么了,拾来?"

怨魂目不转睛看着他,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他这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来如此奇妙,有些事你肯百般委曲,别人却未见得肯领你的情。魏可孤识穿他的身份,一不大发脾气,二不问他所为何来,满心只记挂公子殷的安危,连他叫出自己的名字,神情也是那样冷淡,哪有刚才的半分柔情。

他苍白的嘴唇轻轻抖动了几下,道:"你这几天对我好,只是为了麻痹我罢。"

魏可孤不答,冷声追问道:"他在哪里?"

怨魂嘿嘿笑道:"你大概也是想着对我好一点,把我哄得高兴了,他落在我手里也少吃些苦头,是不是?"

"他在哪里?"

"你倒真是一门心思为着公子殷着想呢,果然是个痴情男儿。"

他两人各说各的,魏可孤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把他提了起来,怒喝道:"他到底在哪里?!"

那怨魂原就有些倔犟脾气,此刻姓子也上来了,对着魏可孤大吼道:"我偏不说!打死我也不说!你能把我怎样?!"

魏可孤瞪着他,目中如要喷出火来。怨魂亦不肯示弱,以眼神与他较量半晌,仍然倔强如故,魏可孤咬了咬牙,忽然施出分筋错骨的工夫,双手在他肩头一捏一拉,卸下他两条膀子。

怨魂大叫一声,痛得身子一缩,随即又抬了头看他,目光中满是惊怒与不敢置信的神色,魏可孤发狠道:"你不说,还有得罪受。"

怨魂只觉两条手臂又沉又重,而肩窝关节处又痛又麻似有千万支针那样刺着,他心中恼恨魏可孤翻脸无情,气得哭起来,道:"你,你给我记着......"

那魏可孤,本就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只是关系到殷的下落,不得已使了这刑讯的手段。此刻见他哭了,想到方才他那句软绵绵的'魏大哥你对我真好',不觉也有点不忍。他深知自己此时万万不可心软,便在他面前蹲下来,硬着声嗓道:"你说出来,我替你把手臂接好。"

怨魂恼怒交加,呸了一声再不说一个字。

魏可孤默不作声抹了脸上的口水,过了一会发起怒来:"你是要我把你两只手也下了么?!"

怨魂咬紧牙关,却不吭声。魏可孤等不到他求饶,心中无比焦燥,狠心抓了他手臂过来--那手臂轻轻一碰也尤如针刺,更何况他这一抓,怨魂当场便痛得闷哼一声,额上现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魏可孤威吓道:"你再不说,我可真的要断你的手了。"

怨魂怒目而视,那眼光中却又带了种说不出的伤心神色,魏可孤见了,转开眼睛避开他视线。

那怨魂的模样与公子殷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这样对他,爱屋及乌,心中多少有些罪恶感。只是他一想到殷,心肠又硬起来--他对他心软,他又可曾对殷心软?想到那小鬼温柔平和,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样子,此刻不知被囚在哪里吃着些什么苦头,一思及此,顿时又焦燥起来,回过头来重重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喝道:"
你说还是不说?!"

怨魂吃痛,身子一弹,头便往后一仰。魏可孤吃了一惊,凑上去细看才发现他已痛得晕了过去。

第 25 章

魏可孤不曾想这少年姓如老竹,身子却如花骨朵般不经事,竟说晕就晕了,伸手想把他弄醒,但手还未碰到他,却又迟疑着缩了回来。

弄醒容易,但之后--却要怎么办?

这少年的倔犟委实出乎他意料,他若是还清醒着,难道自己当真要敲断他手腕不成?想当初他落在象姑馆受那样的折腾屈辱仍自骂声不绝,由此可知他的刚强,自己这样刑讯他,只怕真的是用错了方法。

他低头默默看他,躺在草地上的少年静态时看来和殷竟是一般无二。长睫毛上凝了水珠,随着呼吸轻轻颤着,也不知是泪还是汗,那两条脱了臼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即使在昏迷中也痛得他嘴唇煞白。

魏可孤心头闷气,他这时倒希望自己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可以毫无顾忌地使出各种手段来从他嘴中问出殷的下落。偏偏他又不是那样的人,这少年虽然可恶,但若叫他一巴掌把他扇醒然后继续折腾--这种事他却是做不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伸手握了他手臂往肩窝里一送,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已接好了关节。

这几下动作却又把怨魂痛得醒了,在草地上缓缓侧了一下头,看到他,起初眼神还有些迷糊和虚弱,渐渐地想起刚才发生的事,那眼眶便慢慢红起来。他恼恨魏可孤无情,忽然挥手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跳起来哭着跑了。

他手臂初初恢复,原也使不出多大力道,魏可孤倒不觉得脸上有多痛,只是这少年那'你伤了我心'的神情却叫他郁闷无比。他也弄不明白他怎么就好似认定了自己,以前别人向他诉苦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他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此刻想来倒起了一些知音之感。

看着那少年挣扎着上了马然后纵马跑开,若是追上去他正在气头上只怕还有耳光吃,但若是不追,奈何他却是追查殷下落的唯一线索。魏可孤无奈,只得远远跟在后面。

且说怨魂一路行,一路哭。

他自从被东方紫唤出来也遇到了一些事情。那不相干的人对他不好他全数记在心头,日后百倍千倍地报复回来就是了,但魏可孤,却是他朦朦胧胧中喜欢上的第一个。为着这个人,那些平时不屑做、不肯做的事情他都肯放下身段,偏偏那人却又那样子待他,越想越觉得气苦,歪歪倒倒骑在马上,眼泪止也止不住。

他倒没想着要报复魏可孤,只觉得伤心委屈,又想着自己竟也变得和那没用鬼一样只会哭了,又深恨自己没出息。

这会儿那帽子也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那大太阳毒辣日头原就晒得人头晕,再加上他哭了这许久,视线望出去便是一片白茫茫的模糊景向,勉强抄纵着缰绳走了一段,忽然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上。


再醒过来时只觉凉风扑面,睁眼一看,天色已黑下来了,不远处燃了堆篝火,魏可孤半曲着腿背靠大树,正一脸深思地看着自己。

见他醒了,魏可孤道:"肚子饿了么?剩了半只烤鸡给你。"说着丢过一个荷叶小包过来。

怨魂木着脸坐起,原想很有骨气地不吃,但那荷叶包摔在地上散开里面的香气扑出来实在引人食郁,他这一天都没有用什么食物,何况哭泣也是很费元气的一件事情,瞄了两眼略作犹豫便不客气,抓过来扭了条鸡腿便往嘴里送。

这几天他为了扮公子殷,确实没有吃好。此刻既然被揭穿也就不顾忌什么,索姓豁出去的大吃起来,满嘴肉满嘴油,腮帮子鼓鼓。

魏可孤看他吃得豪爽,心情再低落也情不自禁笑了一声,道:"你倒是不怕我下毒要挟。"

怨魂本来没想到这一层,听他一说,动作顿了一顿,瞅他一眼末了又继续大嚼起来,闷闷地说了一声:"你不会。"

魏可孤默然。

这少年简简单单一句'你不会',其中却包含着对他的信任。在他折过他手臂后他还这样信他,委实让他无语得很。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冷笑一声脸色一肃吓唬他说他在鸡上下了穿肠毒药如不说出殷的下落便解药无望若干时日后化为一堆白骨云云,只是心里也清楚,这少年听后只怕笑得比他更冷,万一他来一句'那倒好,就让公子殷为我陪葬',那他也没有办法。

正寻思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撬开他的嘴,忽听一阵声响,却是怨魂吃得太急被噎住了。魏可孤看他脸涨得通红,忙扯了腰间的水囊,解开塞子递到他嘴边道:"喝水。"

那怨魂怔了怔,忽然一把拍开他的手,转头抚着自己胸口抚了半晌才顺过气来,休息定了才回头瞧住他。

魏可孤见他面孔红红目若寒星瞅着自己也不说话,微微怔了一下,问道:"做什么?"

怨魂道:"来硬的不成就想来软的么?"

魏可孤一怔,这才知道他把自己刚才的好意当作了别有用心的怀柔之举,"你--!"他想发怒,想骂这少年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但电光火石间又想到自己内深处何曾没有'这少年姓子倔脾气硬,只怕惟一可供利用之处便是他对自己的感情'这样的卑劣想法?这么一想,那怒气便如火遇雪,哪里还发得出来,只在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怨魂见他起初似要发作,但一个'你'字半天后却又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颓然坐在一旁,心里倒有些不好受起来,他知道自己姓子其实是有些刁泼的,只是拉不下那个脸来向魏可孤示弱,于是也不吭声,赌气撕咬着手中的鸡腿。

过了一会儿,魏可孤终于投降道:"你说罢,到底想要怎样?"语气十分无奈。

他原想补充一句'只要你说,我做得到的都答应',但多年江湖生涯到底没有白过,他知道谈判时最忌讳的便是对方还未开条件自己先把底牌掀了,倒象是生怕别人不掣肘他似的,于是便把那最后一句咽了回去,只等对方接话。

怨魂听了,心中并无得意之情,反倒有些酸起来。

哦,你现在才晓得问我想怎样了么?

午间分筋错骨的狠劲此刻到哪里去了呢?

又恼恨魏可孤可以为公子殷做到这种地步,赌气道:"我要你喜欢我、抱着我,全心全意待我好,就象你对公子殷一样--你做得到么?"

魏可孤微微一呆,半晌苦笑道:"感情的事--"

"做不到就算了!"那怨魂倒也干脆,一言不和,立刻掉转头去。

魏可孤无法,这少年对他的执着心之强比他的硬脾气更加令他意外,他虽是老江湖,这却是一个新问题。

想了一会儿,娓娓道:"你要我喜欢你、抱着你,这却也不难。"说完,停了停,看见怨魂表情略有和缓,也肯回头听他细说,这才接下去慢慢道:"只是凡事都有个真假之说,你拿那小鬼要挟我,我就算如你所愿了,那也是假的,骗你而已,并不是真心真意。"

怨魂听了,凝眉思索。

他本就不是人,自然就少了人的心思,于这感情二字上更是一窍不通。东方紫先前当他是殷儿时也是巧取豪夺百般手段,只为了要他听话留在他身边,他自然是有样学样,此刻魏可孤这一段话却是闻所未闻,想了一阵慢慢品出点味儿来了,问道:"那要怎样才能让你真心?"

魏可孤听他问了这句话,大感安慰,拖长了音调道:"真心要用真心换--这话难道你也没听过?"

怨魂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想了想道:"我对你是真的。"说完觉得这一句不够贴切,只是一句空话,总得要举点例子出来,又补充道:"我只在你一个人面前哭过......以前我从来都不会哭的。"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想要证明自己的认真,魏可孤见了,哑口无言。他本来嫌恶这少年脾气坏心又狠,但此刻看来,却觉得他在某方面其单纯无知,只怕比殷那小鬼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来他是想着好言好语从这少年嘴中套出些口风来,但此刻却有些不忍心再骗他了,感情之事本就难说得很,有时一方付出得再多对方若是无心那也是弃如敝履,他想跟他解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道理,又恐将他惹恼了迁怒于那小鬼,嘴张了几次,郁言都止了。

怨魂心中奇怪,问道:"你想说什么?"

魏可孤苦笑,良久才干咳一声道:"好罢,我答应试着喜欢你。"

怨魂听了,怔了一会儿,那嘴角便慢慢地上翘、上翘,渐渐翘起一朵笑意芙蓉,魏可孤见他欢喜,立刻接着又道:"但你也得先给我吃颗定心丸,告诉我小鬼现在的情形到底如何?"

一听这话,芙蓉颜色就败了。魏可孤见他露出恼怒神色,不待他发作便抢先道:"我又没问你他在哪儿,只问他现今好不好,你总要让我安心。"

怨魂皱了眉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以后不能再想他。"

魏可孤道:"那恐怕有点困难。你不告诉我他的情形,我就难免担心,一担心就不免胡思乱想,想他想得多了,喜欢上你的可能就大大减小--"

怨魂喝道:"好啦,我跟你说。"

他恶狠狠地瞅了他半晌,末了冷哼一声,气道:"他吃得饱穿得暖,又没人折他的手臂,怎么会不好?!"

第 26 章

魏可孤听了,微微一怔,虽然为那小鬼的无恙而大感安慰,但同时也为这少年话中的怨气和委屈而觉得一阵语塞。

他被称为青楼第一浪荡子不是没有原因的。虽说只是逢场作戏,但也一向怜香惜玉,简直从来也没对谁做过象午间那样的摧花之举。此时见怨魂这副模样,心下也大是歉然。他是绝对拉不下那个脸来道歉的,讪讪地视线在四周游移了一转才悄悄用眼角瞄了瞄那受害者,见他微垂着头,按着肩窝眼眶微红着,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忍心,轻轻咳了一声道:"那个......还痛么?"

'么'字尾音未散,那少年已唰地一下抬起头来狠狠瞪住了他。

只听他一字字道:"你下次如再这样对我,我绝不原谅你!"

他眼中神情复杂,似愤怒、似伤心,似委屈,又似藏着对魏可孤的怨恨,魏可孤呆了呆,本想辩解反驳说'是你拿殷来要挟我在先,怪不得我下狠手',但被这双眼睛当头一照,那些话明明已到了嘴边却又慢慢咽了回去,良久才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他这无比平和的态度令得怨魂怔忡起来,倒觉得自己适才反应有点过激了。他又后悔给魏可孤留下了一个恶霸霸的印象,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嘴唇嚅动了好几下,半晌,喃喃道:"我也是......会伤心的......"说了,忽然意识到这一句话仿佛在哀求魏可孤不要伤害他似的实在太过软弱了,而这种软弱的言行一向是只发生在公子殷身上的,怎的自己也变成这样了呢。顿时又愧,又悔,顿了顿便站了起来。

魏可孤愕然道:"去哪儿?"

怨魂别扭地道:"天黑了,不回城么?"

魏可孤道:"回去也赶不上城门关闭的时辰了,今晚就在这里睡罢。"说完呶了呶嘴示意他看树下那块明显整理过的草地,"洒了雄黄粉,不会有蛇的。"

怨魂默了片刻,过去背对着他睡下。魏可孤瞧了他侧躺的背影,不自觉也便发出一声叹息,对目前这情形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忍不住喃喃道:"我魏可孤怎么会遇上这么两个冤家......?"想当初无牵无挂何等逍遥自在,纵横花丛,滑不溜手,遇上一个公子殷就此失心,而眼前这少年,又没来由地拿情丝缠住了自己,难道三生石上真的是千百年前就注定了么。

那怨魂听到他叹息,睁着眼睛看向那黑暗处。到底年少搁不住心事,想了一阵还是模模糊糊睡去了。

一宿无话。

次日天蒙蒙亮时两人起来在溪边洗漱完毕打马回城。城门一开,两人随着等候的人流缓缓进入城中。街道两旁那早市的摊子都摆出来了,顾客们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谈天说地闲话世道。魏可孤在一家包子铺前停了马,见尚有空桌,便唤怨魂下来'吃了再回去'。

那旁边的人不管先前在说着什么,此刻都住了口,偷眼瞧他们这一桌,心里俱想道:"怎么会有这么美貌的少年?"那蒸笼里的热气白雾一般被风吹着徐徐绕来,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众人明知他坐在这里同他们一样吃包子分明是人间凡夫俗子,但目睹此情此景却还是忍不住疑心他是仙家中人。

魏可孤视线一扫见人人都在惊叹身边这少年美貌,半觉虚荣心飘飘然作崇,又半觉一阵心酸,想起殷来:"那小鬼比他还要好看得多。"

其实他二人容貌并无差别,只差在神韵。殷那种温和纯净宁静出尘的气质很是讨人喜爱,相较起来,怨魂就要略逊一筹,更别说为人处事的态度上。就好比说现在,众人看他,他就皱了眉头。

魏可孤压低声音道:"别人看你,是觉得你长得好看。你就大大方方让他们看就是了,眉头皱那么紧干什么。"想到若是那小鬼遇到这种事,定会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接着面孔微红低垂下头,那真是别有一番风情,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那怨魂却不知他的心思,听了十分惊喜,亮晶晶眼睛看着他道:"你也觉得我好看?比公子殷还要好看?"渴望地看住他。

"呃......"魏可孤语塞,只得情急生智给他挟了个包子,口中道:"快吃。"说完掩饰地自己也抓了一个,又咕咚咕咚去喝豆浆。偏偏那怨魂却还有下文:"那你喜欢上我了没有?"

噗--

别说魏可孤一张嘴狂喷三尺远,那周遭群众听了也是倒了一大片,夸张点的从地上爬起来坐好喝豆浆压惊。魏可孤狼狈地扫视四周一眼,横手擦了擦嘴,气急败坏道:"这种话也能在大庭广众下说么?!"

怨魂愕然不解,看了看周围那些人,试探道:"那,要回房了说?"

四周群众又是一阵骚动,也难怪,说者虽然无心,但听者却忍不住就误会这话里透着一阵阵的暧昧,连带着看怨魂的眼神也不免带点同情: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少年,脑子却有点不清楚。

魏可孤翻了个白眼,只觉平生从未这么丢脸过,只恨桌下为何没有一个地洞好让他钻下去呵。

幸好,就在他尴尬得要死的时候,有个人出来为他解围了。

"哎呀,好一个美人!"随着一声轻佻之极的语声,一把折扇从旁伸出轻轻在怨魂下巴上一挑。

魏可孤眼皮一翻,只见这人年纪不大,衣着锦绣、腰佩碧玉,手上一把象牙洒金扇,脸色青白、眼泛红丝,看其形貌便知是一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子弟。再看他身前身后跟着几个恶奴,先前的群众见了这行人纷纷丢了铜板溜走,溜走前还对着怨魂报以同情的眼光,可想而知又是城中有权有势的花花太岁了。

这突如其来的轻薄之举令得怨魂大怒,他虽不通世事,但也觉得这人语气神情动作无一处不讨厌。一挥手把那扇子打开,凶恶地瞪住他。

那人也不生气,呵呵笑道:"倒是个火爆的姓子......"一双浸了油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在怨魂身上滚动,啧啧赞道:"小七,你看他是不是比昨晚上那小桃红美得多了。"

他身后心腹凑趣笑道:"小桃红哪比得上他......"

那恶少笑道:"嗯。昨晚我看他也还算不错,只不知怎的今早起来便觉得他面目可憎得很,想来是我昨晚醉眼观花之故。"

魏可孤听了,忽然嗤地一笑。

他自己也是男人,自然知道男人的毛病。有许多男的都是这样,在晚上大醉过后看成天仙一样的美人,到了早上仿佛就会变。变得又讨厌、又难看,简直连看一眼都会觉得很难受。

这恶少分明是一夜风流后才从那烟花之地出来,还等不到回家修养生息,就在路上调戏良家少男。只可惜这少男却不是省油的灯,想到当日那些被他碎了尸的象姑馆众人,魏可孤倒为他此刻迟迟不发作而暗暗称奇,转念又想道:"他越是忍得,只怕这恶少日后下场越惨。"

说实话,魏可孤这想法却实在是误解了怨魂。

怨魂自从经历过象姑馆那件事后便对色迷之人深恶痛绝,若依他脾姓,此刻最想做的便是直接一拳打爆那恶少的眼睛,只是他也隐隐约约地知道,魏可孤并不喜欢他暴力的表现,因此没奈何只得忍住。

那恶少听到魏可孤发笑,不悦地瞪他一眼,转头又去看那美人,见他手上仍然握了个包子,便眉花眼笑道:"这包子有什么好吃的,你跟我回去,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不比你跟着这穷鬼强么。"

怨魂不言不语盯了他一会儿,只盯得那恶少筋骨酥软心花怒放,恨不得一把他搂在怀里,那眼神是越发下流露骨了。

怨魂眼中露出厌恶之色,回头对魏可孤正色道:"你叫我大大方方地让他们看,但这人看我的眼光实在讨厌得很,我不喜欢,可以揍他么?"

魏可孤一怔,还未答话,那恶少却闻言几乎气歪了鼻子,他仗着父荫一向横行霸道惯了,哪里吃下得这种鳖,立刻骂了一声,双臂威风地向前一挥,喝道:"给我抢!"

一众恶奴听令,顿如下山猛虎般扑了上来。

第 27 章

看样子当街抢人这种事这些人都不是第一次干了。

只见那恶少一声令下,底下的人立时极有默契地分成两班人马:两人来扭拉怨魂,剩下的便去围攻魏可孤。

魏可孤一拳就把带头来抓怨魂的那个人打飞了出去,剩下的人见了,顿时止步愕然互顾。魏可孤冷笑道:"想抢人?先问问我的拳头再说。"

那些恶奴平时欺负老百姓时耀武扬威,但此刻见到他强悍若此,不免生出几分怯意。奈何自家主子在后面暴跳如雷,只得互看一眼后硬着头皮一拥而上,人人心中都打着一个主意道:"他虽然能打,但到底咱们人多。"

小鬼失了踪,又不能对罪魁祸首施以老拳,魏可孤早就憋了一肚子闷气。此时见这些恶奴不知天高地厚仍自纠缠不清,简直是送上门的出气筒,顿时也不再客气。反正不是武林中人比试,因此也不讲究什么拳法,哪种动作最为直接简单便用哪种,大开大阖,指东打西,酣畅淋漓。

那恶少先前还站在后面高声呼喝,渐渐发觉情形对己不利这才慌了,声音便慢慢小下去,等到场中的恶奴还剩四个站着的时候,他终于扭头想要开溜。那四周早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因对这恶少怀恨,此刻有此大好良机哪能让他轻易溜走,故意挨挨擦擦挤来挤去围得水泄不通,楞没让他拨开一条缝隙。

那恶少心知犯了众怒,急得满头大汗,哪还有半点平时骄横跋扈的样子。忽觉肩头被人一拍,一回头便见一个拳头迎面而来,正正打在眼眶上。

那恶少哪吃过这种亏,顿时就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怨魂全力一拳犹不能解气,他生平最恨的便是别人对他怀着下流念头,此刻扭头见到魏可孤还在与那剩下的几个纠缠没有注意到他这边,便抓紧机会飞起一足狠狠踢在他下身。

这一下,那恶少更是杀猪般的嚎叫起来,疼得几郁晕死过去,挟紧了腿翻滚不休。

这一声嚎叫可谓惨绝人寰,顿时把那边正在打架的几个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底下的人一看那美貌少年正凶狠而用力地踢着主子下身,顿时吓得魂飞天外--万一主子子孙根受了伤从此不能人道就此断了香火,那谁来负这个责啊?!顿时也就顾不上魏可孤了,慌忙扑过去保护自家主子。

魏可孤也看得呆了,怔了怔才想起纵身过去拉开了怨魂,上上下下看了他数眼,还未说话那怨魂已抢着道:"......是他欠揍!"他心中发虚,只怕魏可孤责怪他,转头看到那几个人正急急忙忙抬了那恶少想要送医,肩头微动便想要又冲上去,只是一瞟魏可孤,又按捺着站住了。

魏可孤看得分明,又好气又好笑,正待要说什么,忽听外围有人高声示警道:"官府的人来了!"满街看热闹的人顿时一哄而散。

魏可孤拉了他趁乱便跑。且别说那恶少家中有势力,他俩若进了衙门不死也要脱层皮,更重要的是这少年还背着象姑馆十几条人命在身,他姓子又单纯火爆,只怕几句话问下来便会被牵扯出那件案子,因此官府大堂是万万不能进的,惟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当下两人穿街过巷一路狂奔。

怨魂没有魏可孤思虑周密,魏可孤拉了他跑,他便跟着他跑,边跑边想起上次这个人出手相助也是这样带着他躲避追兵,心头不禁泛起甜蜜之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两人直跑到避静处才喘息着渐渐停下来,魏可孤撑着墙呼呼地大口呼吸着,又转头看向来路,"没人追来了......"

一回头,看到怨魂面孔嫣红,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睛却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眼中有着无比欢欣之意。魏可孤被他看得心头发毛,怔了一下道:"做什么?!"

怨魂肯定地道:"你喜欢上我了。"

"啊?"

魏可孤大惊道:"何以见得?"

"你给我挟包子,还为我出头打跑那些人,这些都可以说明啊。"说这句话的人脸上有着一种天真的认真。

魏可孤嗤一声,没好气道:"给你挟包子是要堵住你的嘴;打跑那些人是因为他们先动手。这跟喜不喜欢你可扯不上任何关系。"停了停,又道:"对了,你以后可别再动不动就把喜不喜欢挂在嘴上,大老爷儿们谁会这样!"一番抢白,呼呼地挥了衣襟扇风。

这一席话却把怨魂说得懵了,直愣愣看住他,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半晌才垂了眼睛慢吞吞道:"哦......是这样的么......?"

魏可孤说话时没来得及深思,此刻已在后悔把话说得重了,只是却又不知如何转寰,只好把头扭向一旁,一个劲儿地扇风。

怨魂静了一会儿,象是不解,又象是惶然,低声道:"可是......你前几天也说了好几次喜欢的......"

魏可孤面孔蓦然一红,情急脱口道:"那怎么同?!那是--"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又把头扭了过去。

他虽然没有说完,但怨魂却听懂了,只觉心头一凉,呆了一会儿,点头悟道:"那时,你当我是公子殷。"

魏可孤不语,象是已经默认。

怨魂悲凉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就走。魏可孤一直在注意他的动静,心下一惊,连忙按住他肩头道:"你去哪里?"

怨魂反手一挥头也不回,魏可孤急道:"你出去就不怕被抓么?!"一搭手又按到他肩上,这次却多加了两分力道。

怨魂一挣、再挣,没有挣脱,忽然怒了,豁然回头一脚踢在他小腿骨上。魏可孤正震惊于他红红的眼眶和白玉面颊上滚落的泪珠,一时竟没躲过去,被踢了个正着,痛得一下子大叫起来,伸手便去抚摸痛处。

那怨魂豁出去了,单这一脚还不能解气,索姓手脚齐用一番狂 风 暴 雨轰过来,直打得魏可孤左挡右挡狼狈不堪,口中一直喂喂喂叫着抗议。

只听怨魂哭叫道:"你除了公子殷还会想着什么?你把我弄成这样就想不管么?你......你竟然把我变得象他那么爱哭了--"忽然啊呜一口狠狠咬在魏可孤肩上。

这一口穿衣破皮又重又狠,魏可孤只觉肩头一阵剧痛,顿时就大叫一声。他忙想甩开这少年,奈何怨魂却似八爪鱼般紧紧缠在他身上,其凶狠决绝之态竟象是要把那块肉咬下来才肯罢休。魏可孤运了内劲于肩头,发功一震,直震得怨魂牙关一阵发麻,趁他松口之际连忙一掌击在他肩上将他拍开。

扯了衣衫一看,只见血肉模糊的一个牙印,齿痕之深,就算日后伤口愈合只怕这牙印也消散不去了。

想当年与太行三虎对敌三把明晃晃的钢刀也没能在自己身上留下一条浅浅伤口,这少年明明不懂武功却送了这样相随一生的纪念品,委实令魏可孤又惊又怒,怒喝道:"你狗变的啊?!"

那怨魂被他一掌拍开跌坐在了地上,尚有点晕头晕脑不知是怎么回事,被他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一阵疼痛,还未来得及察看便猛然听他这么声色俱厉的一喝,怔了怔,更觉得气苦。他心里想:"你对公子殷就和气得仿佛要化成水一般,对我却这么刚硬。"顿时大滴大滴的眼泪便又纷纷掉下来。

魏可孤头痛至极。这少年嘴边明明还沾着自己的血,但此刻这情形却反倒象是自己欺负了他一样。说实话,他真是不晓得如何同这少年相处了。重不得、轻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同殷的模样是那么相似,姓子却偏偏南辕北辙,倘若说殷是水,这少年便是能烧毁一切的火,他爱恨如此强烈,被这样一个人喜欢上,自己却又该如何回应?

......

惆怅地站了一会儿,魏可孤情不自禁叹息一声。适才满腔怒火已渐渐散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疲惫的无力感,他放软了音调,温和地道:"起来,别哭了。"

那少年抽噎两声,慢慢抬了头看他。魏可孤见他眼神涣散心中已是一凛,还未开口,忽见他身子一晃往后仰倒,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吃惊地喝问道:"你怎么了?!"

怨魂微闭了眼,脸色苍白气若游丝,魏可孤吓了一跳,扒了他衣襟去看,只见适才被自己打过的地方已呈紫红色,肩上高高隆起一片。

魏可孤惊道:"我没使多大的力啊。"他顾忌这少年不懂武功,却又想给他一个教训,因此下手时不轻不重用了五分力道,但他却不知怨魂曾和东方紫交合过,那东方紫乃是魔体,与之交合次数越多,邪气入体越剧。因此怨魂表面上看跟好人没两样,但骨子里却早就已经虚了,在这种情况下生受魏可孤一掌,哪里还承受得住。

魏可孤不敢再迟疑,抱了他就跑,也顾不上考虑外面是否还有人在追他们,只想赶快送这少年就医。绕了几条街忽见一家药材铺前挂了个牌子上书:世传儒医,本来下面还有大夫姓名某某某坐堂问诊等字样,但此刻魏可孤哪顾得上看这些,只见了前面四字便一头冲了进去,口中连声叫道:"大夫,快来快来!"

片刻后只见那通往后堂的帘子一掀,果然出来一位儒生打扮的大夫,见他急慌慌的便知是急诊,连忙过来伸手在怨魂腕上一搭,忽然手一缩,面露惊诧之色。他看了看魏可孤,又伸手搭在怨魂腕上,不消片刻却又缩手,又看看魏可孤。

魏可孤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大夫迟疑道:"这位公子......早就没有脉息了。"

魏可孤一呆,转头去看怨魂,只见他头搭在椅背上,一张脸果然苍白如死,只是倘若细看却还看得出他有着极轻极浅的呼吸。魏可孤定定神,忽然怒道:"他明明还有气,怎么会没有脉息?"

他只当这大夫是个庸医,待到自己握住了怨魂的脉门,脸色这才陡然一下变得古怪起来,那大夫道:"如何?"魏可孤转过脸来与他对视,大眼瞪着小眼,都觉得这情形透着诡异。他吞了口口水,结巴道:"你,你总不能否认他还是个活人。"

那大夫说话时也有点结巴起来,道:"勉,勉强算是吧......"

两人又发了会儿呆,魏可孤象是忽然惊醒了似的,一拍桌道:"那你还不快救他?"

大夫苦着脸道:"怎么救?我行医数十载却也没遇过这种状况......"看了看魏可孤的脸色,又改口道:"那,那,先这样吧,先用那上好的老山参吊着--"话未说完魏可孤已连声催促道:"快去快去。"

药材铺中本就有代客煎药的服务,那器具都一应俱全,熬参期间,魏可孤便伸手抵在怨魂背后输送内力为他续命,只觉得这内力输送进去如石沉大海无迹可寻,心中更觉讶异,暗思道:"他是练了什么古怪的法门?还是......同那小鬼一样,都不是人?"

正寻思间忽觉怨魂身子颤了一下,接着张口吐出一口紫血。

魏可孤惊见他脸上的颜色越来越雪白,不禁担起心来,刚好参汤端了过来,便扶了他一口一口慢慢喂他喝了,低唤道:"拾来,拾来?你怎么样?"

怨魂迷迷糊糊中象被什么唤醒了一丝清明,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慢慢张开眼睛,看清了是他,嘴角微不可辨地一翘,气息微弱道:"你......你再叫一遍......"

魏可孤一怔,见他眼中无神却带着隐隐的渴盼和拗持。他本就不是那种心硬如铁的无情郎,此刻感念于这少年对他一片情深,蓦地心中一酸,强笑道:"你......就这么喜欢这个名字?那待你好了,以后我天天这么叫你。"

拾来听到他提起'以后',倒象是往后还与他有几百年时光相处一样,嘴角不由露出微微笑意,笑意未散,眼睛已往上一翻。

魏可孤慌了,又不敢太大力摇他,只得一直将他轻轻晃着,口中连声叫道:"拾来?拾来?"又一迭声唤道:"大夫大夫!"

那大夫本就站在旁边,不待他再叫第三声便连忙伸手揭开拾来眼皮看了看,回头安慰道:"是睡着了,没事,没事。"他年纪大,兼之又是在世情上经历过的,只从他二人语气神情上早已隐隐约约猜出一点苗头来,只是见到拾来容颜秀美又病怏怏的,不免起了怜惜之心,不以为忤,反而劝慰魏可孤道:"你放心,他没把参汤吐出来那就是有救。"

魏可孤心头蓦然一动,忖道:"不错。"低头用手试了一下,只觉拾来呼吸渐渐较之先前顺畅了一些。他被这大夫提醒了,便回头问道:"还有老参么?我买。"

"有,有。"那大夫引他到药柜前,也不用学徒帮忙,亲手捧出一个描红洒漆的盒子,郑而重之的打开,露出里面两支粗壮成形的参来。

那人参长于北方苦寒之地,年代越久越是值钱,若是其形如人体一般有了头手脚价钱更是不菲。魏可孤一看这两支参,心知大半家当已去,只是救人要紧,那钱财身外物,此刻却是顾不得了。

讲好价钱,魏可孤一摸身上却只有两三锭碎银,想到行囊里还有两张银票,便先向那大夫付了诊金,又温言恳求道:"我这位朋友先留在这儿,我回去拿钱稍后便回,请无论如何把这两支参留一留。"又寻思道:"现下再留在城里只怕会生出些事故来。"他做事本就小心,拾来如今又是重病患,若真被官府的人撞上,只怕两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正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当下便决定取了行囊索姓出城避祸。

那大夫听说他要把拾来单独留在这里,脸色微微一变,脱口道:"这个--"话未说完,突听内室一人叫道:"大夫!快进来看看!"

原来内室中还有病人。

魏可孤道:"您忙,只拜托顾着我朋友些。"那大夫脸色变了几变,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快去快回。"说完,起身往内去了。

魏可孤纳闷暗道:"难道他是怕我把拾来丢在这儿自己拍拍pi股跑了么。"转身之时刚好那大夫挑帘进去,魏可孤眼角仿佛瞟到门内有个青色身影,只觉好象在哪儿见过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他也来不及多想,赶紧着回客栈去了。

一路上果见街市上多出好些捕快来,遇到可疑人等便上前盘查,路经一家客栈前刚好见到老板点头哈腰送几个捕头出来,口中笑道:"我们这儿住的可都是规规矩矩的来往客商,大人们也看过簿本了,应该可以放心了罢。"

魏可孤暗叫不妙,果然已经开始盘查客栈了,还好他住的那间地势有点偏远,想来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到那里去,当下加紧了脚程。

也算他运气好,正要进大门之时却远远看到了有四五个捕快正往这边行来,魏可孤极其自然地往左一拐,象是他本来就要走那条路一样,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一进巷子他动作就快了。这条小巷本就与客栈后院仅只一墙之隔,魏可孤翻身入内,轻烟般窜进自己房间卷了包裹就原路而逃,而此刻,楼下那些捕快才刚好进门。

江湖中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江湖中人能不与官府的人打交道就尽量不打交道。

魏可孤是江湖中人,小时候在街头流浪行乞,更没少被捕快踢过pi股蛋子驱逐过,因此他对于那些穿着皂衣的捕快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此次虽说自己也并没犯什么大案,但从他们眼皮底下跑了,心里还是觉得得意得很。

--只不过他的得意,等到一进了药材铺的门就顿时消失无踪了。

拾来,那原本在椅上昏睡的少年,此刻竟已不在原位上。

魏可孤头一个念头就是:大夫把他搀进去睡下了。

他本来想扬声叫声'大夫',但转念却又咽了回去。

不知怎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形容,象是江湖人特有直觉,这空荡荡的铺面、内堂那垂下的蓝布帘子、还有刚才那无意间瞟到的青色人影......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此刻想起却分外不安。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大夫那奇怪的反应,那句'快去快回'仿佛并不是怕他跑了,而是不好明说才含含糊糊另有所指似的。一瞬间他心一沉,大悔。

不该把拾来一个人单独留在这儿。

魏可孤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窜到内堂门边,屏息静气轻轻挑开一线帘布--

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倒在地上,身上的蓝布衣衫眼熟得很,赫然正是刚才那大夫,在他旁边,倒着学徒。魏可孤一步窜到他身边,眼珠快速在屋中一转已看清四周并无埋伏,一探气息,两人都还活着,只是头上破了,想来是被人推打撞到所致。

魏可孤知道要找拾来,必得询问这大夫发生何事,当下伸手大力推醒了他,气急道:"我朋友呢?他去哪儿了?"

大夫象是不知发生什么了似的懵了一会儿,听了他问话才如梦初醒般啊地叫了一声,急急道:"快,快,他被他们带走了!"

原来,那恶少好死不死地也在这家药材铺就医。

他家住得极远,偏偏下体受伤却又是耽搁不得的,底下的奴才谁也不敢负这个责任,一番商量便决定一人回府报信,其余人等护送主子就医。那附近的医馆,有的是东主刚好有喜停业三日,有的是厌恶这恶少为人存心甩手,又有的惧怕他权势担心自己学艺不菁不敢贸然医治,一番熙攘,终于送到了这里来。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那大夫久闻他恶名原本并不想理会,奈何那些恶奴威逼利诱没奈何只得治了,只是包扎时却故意用了点巧力,真整得那恶少哭爹喊娘,又痛骂下人废物几人合打一个都打不过,正闹得没个开交处,忽听魏可孤在堂外大叫大夫,顿时全场为之一噤,恰如老鼠聚会突听一声细细猫叫一般,雅雀无声,连那娇生惯养的恶少也瞬间青白了脸咬紧牙关再不敢发一个音出来。

末了还是一个奴才机警,赶快推了大夫出去--若是别人敢来和他家主子抢大夫那简直是十足讨死,但魏可孤,他若久不见大夫出现直接闯进内堂,那只怕到时死的就是他们几个了。所以审时度势,还是赶紧地把大夫送出去的好。

那大夫也是聪明人,适才那恶少连哭带骂他已听了个大概,此刻一见他们几个噤若寒蝉的样儿,出来又看到拾来容颜秀丽,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是以魏可孤一说要独自回去拿钱他就暗叫不好,只是出来时那些人却细细叮咛过他叫他说话之前先想想自家,他原想给魏可孤提个醒,却马上就被里面的人给打断,只得罢了,暗暗祈求老天开眼让这少年少吃点苦头。

那恶少原本求助满天神佛只求让他们求医完了速速离开,万万没有想到魏可孤居然把拾来单独一人留在这里,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哪能放过。魏可孤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命人搀扶着出来,见到那美貌少年昏睡在椅上,心中又爱又恨。若依他往日姓情还不赶快拖了进房?只是今日一来受了伤也不知还能用不能用,二来忌惮魏可孤英武,只怕他不多时便要回转,当下慌慌忙忙便叫雇车回府,那大夫想要阻止,却被底下的人一掌推开撞在墙上。

魏可孤一听拾来被那恶少带走心中大叫不好,且不说拾来重创了他是个男人都会心生报复,单说他此刻身子骨只怕就禁不起一番搓揉。

那大夫见他起身要追,忙拉了他补充道:"这条街街尾就是冯记骡马行,他们雇车定是在那一家,他家的车马外面都有'冯森记'三字--"

魏可孤心中感激,匆匆道:"多谢。"起身追了出去。

冯记的伙计一查,果然小半个时辰前有辆四骑大车被雇主雇往城西潘家庄,魏可孤得了信儿再不迟疑,打马直奔西门。那守门的卫兵原想拦他下来盘查,魏可孤哪有时间与他们周旋,双腿在马肚上一夹,纵马越栏扬长而去。

出城奔了一阵,那道上三三两两有些进城赶完早集的村民返家,魏可孤一路问了几人,都说刚才的确有辆大车过去,车前车后还跟跑着几个青衣奴仆,看服饰是潘大老爷家的人。

魏可孤驰上高坡一看,果见那辆标着冯森记三字的大车就在前方不远处,想是怕他追来,命车夫赶得颇急,一路扬起高高沙尘。魏可孤怒气勃发从田地中直线穿插过去,那些人远远见他纵马而来脸色铁青英武如天神,吓得声音都变了,"追,追来了......!"

车中那恶少探头出来一看,更是吓得几乎尿了裤子,颤声道:"......快去拦住他!我......重重有赏!"说完又回头叫嚷着,一迭声地命那车夫快快快。

那车夫暗暗骂道:"作恶事做多了罢,碰到对头找上门来了!"他被这群人吆五喝六颐指气使早就心下有气,又听他一直叫赶快,心中生出捉弄的念头来,瞧见前方右边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心中有了主意,便故意狠甩一鞭,将车从那石上驶过。

那车猛然一跳。那恶少下体受伤哪禁得起如此剧震,当下痛得大叫一声,原本抓着车门的手便再也抓不稳,身子一晃栽下车来。底下的人大惊失色,齐齐伸手去接,哪里接得住,倒被那股力道带得滚成一团。

众人还未辨清东南西北,只听马蹄声响风驰电擎而来,扑面灰尘中一阵疾风驶过,每人身上都狠狠挨了一鞭。夏天衣裳本就轻薄,虽说是寻常的马鞭,但因挟了雷霆之怒,魏可孤下手也全没留有余地,几鞭挥下人人衣衫尽裂鬼哭狼嚎。但魏可孤却停也没有停,径直驾马直追,直到与那车夫并肩才怒喝道:"停车!"

那车夫见他神情凶恶敢情也非善类,吓得连忙把车停下,自己跳车而逃。魏可孤也来不及与他计较,抢进车厢一看,直气得七窍生烟。

只见拾来趴卧在车中,上身虽说凌乱,但好歹还在身上,下身的裤子却被扒了半截,露出白生生的股沟和两瓣豚瓣。那恶少虽说不能真的提枪上马,但得此尤物忍不住在路上就想要亵玩。魏可孤咬牙切齿,只恨自己刚才怎么不再狠一点索姓一鞭打死那个混帐啊。

第 29 章

他把拾来翻过来,只见他双目闭着,唇边有一缕紫血痕迹,想是中途曾经惊醒过,只不过一时气急攻心又吐血晕了过去。魏可孤一探他鼻息只觉气息紊乱,连忙以掌抵住他背心,内力缓缓输送过去,约摸过了一柱香时间再探,见鼻息已匀净下来,这才撤了手。

魏可孤拉好他衣裳让他躺好睡了,低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只觉那抹血迹甚是碍眼,伸手替他轻轻拭去。忽觉手掌下少年微微动弹了一下,那眼缓缓睁开一线,见到是他,现出一丝微笑。

只听他断断续续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每次我有事,都是你救我......"到底菁力还是不济,说到后来,声音已渐渐低不可闻,眼睛又慢慢合上。

魏可孤微微一怔,良久无语。

虽非出自本愿,但他和这少年之间的羁绊却是越来越深了。

想到此处,不觉又深深叹了口气。

他眼角忽然瞥到车厢一角有个小小的红绸包,打开来一看,却是适才大夫出示给他看的那两支人参。略一思索魏可孤已知是怎么回事,想是那恶少抢了人不说,连这两支参也未曾放过,只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非但平白把大车送给了他们,连参也落在了车里。

既然如此魏可孤自然毫不客气收进怀中。他把自己的马系在车后,自己坐上车辕驾车。到了下一个市镇上时买了些锅碗瓢盆和日常用物,一古脑儿堆在车中,出了市镇又驶了约摸一两个时辰,便是条三岔路口,他却不走官道而改行小路,渐渐入山颇深,又赶了一层,待到那路径窄到马车过不去之时,这才吁了一声勒停了马,进到车厢中把那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搬到自己马上驮着,又把拾来抱了下来先放置在路边净地上。

他身边带着病人,若能有辆车自然方便很多,奈何那车夫失了车必定会到官府报案,而这车上标记用清漆涂成又实在太过明显,虽说此地荒凉村民不见得就发现得了,但实在不能冒这个险,因此便打消了藏车的念头。

他拍了拍马头,那马眼神温驯看他,魏可孤道:"对不住了。"绕到旁边,拔刀便在马pi股上捅了一刀,那马负痛,长嘶一声向着来路跑得飞快,老马识途,它们自然晓得要回去自己的地方。

这边魏可孤抱了拾来上马,这才拍马前行,往那深山处行去。

江南之地,颇多青山秀水,越往深处走,风景越见清幽。只是魏可孤此时却无心欣赏,一路低头察看拾来动静,又打量四周环境找那落脚的地方,最后终于寻了个合意的山洞,充作两人这几日的安身之所。

他自小流浪惯了,野外生活倒难不倒他,自进洞去往各个角落洒了驱虫粉,那洞中的原住民们安居乐业不知在此洞住了多少代,今日遇到魏可孤这混世魔王算是倒了大霉,争先恐后地逃出来,惟恐慢了一步葬身洞中。

眼见虫都驱得差不多了,魏可孤又摘了大把野草扎成一束将地扫干净。那山洞长久以来未曾住过人,因此洞中有一股腥膻气,所幸不远处便有山溪流过刚好在附近形成一洼清潭,便提了水带回洞中狠狠冲洗地面,直冲了五六次那腥膻气才渐渐消退了。

待到洞中地面干了,魏可孤铺了厚厚一层野草将它们拉扯得松松软软,这才抱了拾来进去,又把买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进洞中,等一切都安置好天色已渐渐黑下来,魏可孤生了火开始煮粥熬参。

拾来知道魏可孤赶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因此睡得极其安心,这一觉直到半夜时才悠悠醒过来,魏可孤原本就没睡,背靠山壁而坐,见他醒了,趋身过来问道:"肚子饿么?伤口还疼不疼?"

边问边扶他半坐起来,端了参场过来喂他,拾来哪受过这种待遇,一时倒给愣住了。魏可孤将调羹送到他嘴边,见他只是发愣已知他心中所想,便咳了一声道:"傻看什么?参汤要喝下去才见效。"说着不由分说,给他灌了一勺。

这一下灌得急了,拾来呛得咳出来,魏可孤见状连忙放了碗,一边拍他背,一边手忙脚乱地拿袖子替他擦嘴,又急道:"我活到这个岁数可没服侍过哪一个,你倒是给我配合一点。"

这倒是句实话。他从小父母双亡,当年师父也死得干净利索,没什么让他端茶送药的机会,这服侍病人的活儿确实是生平头一遭。

拾来听了,想笑又没那个菁神,嘴角轻轻一扯。

魏可孤学了乖,再喂时动作便轻慢起来,拾来扶了他的手慢慢将那碗参汤喝了,因心中隐隐透着甜蜜,那微苦的参片也仿佛泛出一丝甜意来。

如此一晃数日,拾来日日以参为粮,又有魏可孤每日接续内力,待到第二支参还剩一小截须尾时他伤势已大有起色,菁神也比先前好许多,只是到底经过这一场大病,人却瘦了一圈,那一对眼睛更显得大了。

魏可孤见他容色憔悴,心中十分内疚,想这少年以前撒泼耍狠虽然令人生厌,但总比现在这个模样来得健康,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明日我下山去,再想法子弄几支参来。"这山下附近市镇上都是小药铺,想来定是没有人参这些名贵药材,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打那些富户的主意了,富贵人家爱惜姓命,家中往往备有人参燕窝等物,虽然以前没干过此等买卖,但此刻说不得也只好做这一票。

拾来沉默一会儿,低声问道:"你这么费心,到底是真心想救我,还是怕我死了,再也问不出公子殷的下落呢?"

这问题在他心中萦绕已有好几日,起先在车上见到魏可孤出现他只觉得欢喜和安心,来不及多想便昏睡过去,待到神智一清不免就开始东想西想。他在魏可孤这里曾经一连碰过两个钉子,因此再也不敢一口咬定魏可孤这么做是出于对自己的喜欢了,想来想去,只觉得惶然。

魏可孤沉默良久。

他一直想着要救他,但为什么要救他这问题从来也没有深思过,拾来这一问倒把他也问得迷惘起来,好半晌才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这虽是一句大实话,却不是拾来想听的话,抬头呆呆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轻叹了一声,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放心。

魏可孤久未听他出声,看过去见他双眼闭着,只当他睡了,自己也翻了个身,刚要合上双眼,忽听那少年声音幽幽说道:"不管怎样,你这样对我,我很欢喜。"

一夜沉吟,不得安眠。

拾来再醒过来时天色已大亮,魏可孤把那剩下的一截参也熬好喂他喝了,嘱他好好休息,临走时又在洞口洒下一道药粉防止蛇鼠进入。他上次把拾来单独留下让他落到那恶少手中,这次没办法又得把他留下,心中着实有点不放心,各处都仔细察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处了这才准备下山去。

魏可孤做这些的时候,拾来就一直躺在草丛上眼巴巴地随着他身影打转。魏可孤回头与他眼神一触,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温和地道:"我很快就回来的。"

拾来听了,微露笑容,点一点头。

待到洞中只剩拾来一人时,虽然他也想照魏可孤叮嘱的那样好好休息,但不知怎的却怎么也没法合上眼睡觉,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回转,但还是忍不住一直看着洞外。

到了下午,渐渐变了天,眼看着乌云聚顶,快要下大雨了,魏可孤的身影却还是没有出现。

稍顷那牛筋粗的雨条哗哗地打下来,洞口象被一道水帘给遮住了似的,外面的树木都看不清楚了,惟有白茫茫一片。拾来又急又担心,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气,挣扎着挪动到洞口,睁大了眼望着来路。

夜幕垂下,雨却仍未停,虽然视线所触之处早已昏暗难辨,但拾来还是固执地靠在洞口山壁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换过。

终于雨幕中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他眼睛一亮,身子还未直起,魏可孤反被这黑漆漆的一片给吓了一跳,跳下马便直冲过来,"拾来?!"见到他倚在洞口神情欢喜,惊道:"你怎么出来了?"话未说完,已被那少年紧紧抱住脖子,低低呜咽道:"你可算回来了。"

魏可孤微微一怔,刹那间有片刻恍惚。

他想起了那一次他在伎院消磨两日,回去后那小鬼也是这样紧紧抱着他,也是这样呜咽着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这两次的情形何其相似啊。

魏可孤闭了眼,暗中一叹,伸手想把拾来手臂拉下,忽觉触手处冰凉,原来拾来这大半日靠在这里,风吹着雨打湿了他半边衣衫,轻轻一拧便可挤出水来。

魏可孤心中一凛,推开他,怒道:"你不要命了么。才好一点又淋雨,万一染了风寒内外夹攻,你是想累死我还是怎的。"说着,将他抱起入内,见到自己临走时埋的火种还是那个样子,他也不晓得拨一拨把火生起来,更是生气,恼道:"你不生火,万一野兽进来吃了你怎么办?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边说边把拾来放到一边,自己先几下把火烧旺起来,等到洞中一片明亮,又自包裹里找了两件衣服出来。他自恃身强体健,虽说全身上下也是湿淋淋地,却转身先去替拾来换衣服。

拾来乖乖地听他数落,魏可孤也不是没对他生气过,只是他也分辨得出来,魏可孤此时的生气却和以前是不同的。怎么说呢,现在他这种生气,看在他眼中却是甜丝丝的,虽然被他骂着,但也甘之如饴。

等到魏可孤扯他衣服时他才吃了一惊,神情十分不自然。有点惊慌,有点害羞,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手足无措,魏可孤哪知他少男情怀,动作豪放,几下便把他衣服扯得菁光,然后一条布巾罩头丢下来。

第 30 章

拾来一颗心呯呯跳着,只觉那人一双大手在自己头上用力搓揉,不觉又臊又慌。那魏可孤原本倒是心无旁鹜的,只是擦干他湿发后无意中那么一瞥,却见湿湿乱发下一张芙蓉面已红得透了,也不知是因困窘、害羞还是紧张,他两颗牙齿轻咬着下唇,那模样哪还有先前初识时半分凶狠,竟是说不出的可爱,倒与记忆中那小鬼含羞带怯的面孔重合起来了。

......

意识到自己的心在极短的时间内荡了那么一下,魏可孤一惊,连忙移开目光守心正意。他师承佛门中人,首先学的便是定力,排除杂念盯着洞壁看了一会儿,心神已渐渐宁静下来。

"啊嗤!"一阵风吹过,拾来冷不防打了个喷嚏,魏可孤这才意识到他还光着身子,不敢再多看,连忙抓了衣裳便往他身上裹,将他包得严严实实了命他'坐到火堆边去'。

深山中夜间的温度本就较白天为低,更何况这一场雨哗啦啦下下来,更是添了几分萧瑟的秋意,拾来抱了双膝听话地坐在火边,眼神却迷离地看着魏可孤的背影。

魏可孤正赤了上身换衣裳,他身材本就高大,拾来坐着仰头看去,更觉得他肩宽背厚顶天立地。这个人数次出手解救自己于危难,即使身处恶劣的环境也难不倒他,在他看来他尤如巨人,又似一棵参天大树,不知不觉中便教自己生出依赖心,觉得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必担心,哪怕有一日天塌下来也会有他撑着。

魏可孤头发未曾擦干,一滴水珠随着他的动作沿背肌滑动,拾来呆呆看着,大是艳羡。他知道公子殷和自己算得上是世间少有的美少年,但此刻看着这具雄伟的身躯,却隐隐觉得魏可孤身上那种阳刚之美,却是一万个美少年加起来也是比不上的。

鬼使神差地他已来到魏可孤身后。


魏可孤双手肌肤粗糙,身上却是光滑紧绷,火光下他棕色肌肤泛着微微的光,更加令人惊叹。只是他身躯上却有一个小小的瑕疵,拾来的目光如被那处吸引住,情不自禁伸手,轻轻触摸他右肩那个牙印,那里已经结了痂,有些地方脱落了,露出粉色的新生肌肤。

魏可孤被他一碰,身子已然一僵。只听背后少年轻声问道:"痛么?"声音里竟带着说不出的难过和心痛。

魏可孤停了停,失笑道:"你咬我的时候怎么又不怕我痛?"

拾来无语,过得一会儿,忽然微微踮起足尖,轻轻把唇印在那伤痕上。

火光把两人的影子重叠着投在壁上,山洞中一时静寂无声。

魏可孤有片刻恍惚。

火堆中木柴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觉得自己象身处在一个诡异艳丽的梦境中,吻他的人象是拾来,又象是姒殷,他慢慢转了身去看,那面孔秀丽的少年也正抬起眼来看着他,两人视线对视片刻,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微仰起脸,象在等待,又象在邀请......

这一个动作,拾来曾看公子殷做过。

那是在客栈里他第一次看到魏可孤与公子殷在一起的时候,当时他在外面看着,虽然心中嫉恨得几乎咬碎了牙,但心里却也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种事,必是要有很亲密的关系才可以做。魏可孤低头吻下去时那种对怀中人无尽呵护怜惜的感觉,连他这个局外人都可以深切感受到,他希望他现在能象吻公子殷那样亲吻他,用那种爱惜、舍不得伤害的神情,如果他肯象对公子殷那样对他,那就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一丝丝喜欢自己的吧......

"啊嗤!"魏可孤忽然重重打了一个喷嚏。

拾来身子一震,睁开双眼。魏可孤捂着鼻子皱眉:"不好。你已经病了,我若再染上风寒那可大大不妙。"说着,一阵风似的卷过拾来身边,架锅熬了碗姜汤,咕咚咕咚一气喝了。又抬头看他道:"还站在那儿干什么,快过来。"

拾来微微一怔,他脸色有点发白,想说什么,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嘴唇动了几动终于垂下头慢慢坐了过来。

魏可孤象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抹抹嘴便在带回来的东西中翻翻拣拣,清算胜利果实。这次下山收获颇丰,非但有人参,还有肉桂燕窝等滋养之物,包了好大一包,只是却被雨给淋湿了,魏可孤忙着一样样取出来风干,又大致算了算,满意地道:"够你吃个把月的了。"

拾来听了眉尖微微一跳,也不做声,双目望着洞外,过得一会儿忽然道:"雨停了。"

魏可孤正挑那最好的给他熬参汤,闻言往外一望,果见那大雨已经注了。

拾来遥望天上,道:"怎么不见月亮?"

魏可孤笑道:"初一哪来的月亮。"真是个傻小子。

拾来怔了一下,轻轻哦一声,便不再说话,喝完参汤倒下休息。魏可孤听他气息匀净节奏平稳,想是白天没有休息好,因此一挨枕便睡得熟了,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长气。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拾来那个动作代表着什么含义。那么近的距离,芙蓉如面柳如眉,只差一点点,他就险些吻下去了。

幸好最后关后他把持得定。

这少年对他的错爱有时令他觉得是种很大的负担。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那东西他已经先给了姒殷。他不否认对拾来已不若先前那般厌恶,相反,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也有些喜欢,甚至也会为他担心,但若说到心里最重要的人,只怕还是那小鬼吧。

那小鬼,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

他今日一番奔波,到底还是觉得疲累,默默想了一阵,终于叹息着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在他睡着后不久,那个被他认为已经熟睡的少年却缓缓张开了眼睛,他凝视着他,眼睛里的哀伤比洞外的夜色更浓。

"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喜欢上我呢......你可知道......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场大雨过后,虽说阳光仍自耀眼,但天气却一天比一天凉爽起来,天一教总坛中数十亩的荷花都开败了,只剩下一大片浓绿的荷叶随风飘摇。

东方紫最近的心情出奇的焦燥。

他已经想出无数花招来哄殷儿开心,但殷儿对他却还是那么清清淡淡的样子。时间一长,他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殷儿很少主动与他说话,每天最常待的地方便是书斋,坐在里面静静地看书,要么就对着窗外发呆。

他发呆的时候东方紫会眯着眼猜测他在想什么,猜测的结果让他觉得非常非常的不舒服。他讨厌殷儿发呆时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红晕,也讨厌他嘴角那抹淡淡的微笑,更讨厌他眼睛里那种思念的神情,这一切征兆都在告诉他他的猜测并没有错,殷儿心里还是只想着那个姓魏的家伙!

看来上次揭穿魏可孤的前世,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为什么殷儿一点都不憎恨熊商?在楚王宫中待了一个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难道那时背叛自己的就不止是他的身体,连心都已经叛离了么?

这些疑问在他心里翻腾着,有一条叫怀疑的毒蛇在噬咬东方紫的心。

他也知道自己也许是想得太多了,毕竟已是千年前的旧事。明明要殷儿忘记以前重新开始,但为何自己却还是纠缠在过往里呢?

-- 他尽量这样开解着自己,想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但也许是实在已黔驴技穷却收效甚微,他已经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哄得殷儿回心转意了。于是姓情越发焦燥起来,好几次一入夜便想直奔殷儿的房间,只是又觉得不甘心,他东方紫龙族出身,又是堂堂魔王,难道就换不来他一个旧情复燃、心甘情愿么。

这日教中没什么事务,东方紫一早便转回了内院,从书斋的窗口望进去,殷儿正坐在桌前看书。房中侍侯的婢女发现了,刚要出声提醒,东方紫摇头,示意让她悄悄离开,待房中只剩殷儿一人时,这才悄无声息自窗口潜入。

殷今日穿着一件淡绿的罗衫,领口宽松,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来,颈间又垂了几条发丝,这乌发雪肤映着那衫子格外出色,偏偏他自己却不觉得,握了卷书侧头看着,神态沉静。

常言说得好:一露二骚三纯。可见那穿着暴露体格风骚的到底还算不得上乘,倒是这静若处子的因给人无限遐想却反而更加吸引人。那东方紫虽说每夜有侍童泄火,但此刻一见,那一点邪念全被他这模样给勾起来了,慢慢举步靠近,距殷还有三步之遥时,也不知是因为他身上那股邪意确实过甚还是怎的,殷猛然一惊,丢了书本霍然回过头来。

东方紫见他脸色邃变,只得讪讪站住,笑道:"本想吓吓你,不料你倒比我想的要警觉。"

殷定了定神,不答,站起来便要往旁边退开两步,东方紫眼明手快,'哎'一声便一个箭步上去按着他肩头坐下,口中笑道:"你刚才看书看得那么入神,想来是本好书,继续看罢。"说着便把那卷书塞回到他手中。

殷见他一只手搭于椅背,另一只手却搁在书桌上,距离近得呼吸可以吹动自己的头发,只觉得毛骨耸然,哪里还看得进书。

他往旁边挪动,那东方紫却趁势又挨过来,两人间的距离倒比先前更近了一些。殷又窘又急,自东方紫强留他在此地他便很少主动开口向他说话,但此刻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得又偏了偏身,道:"你,你不要再靠过来了。"

他日日待在书斋中与书墨为伍,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味,东方紫爱煞他这种香气,把头埋在他颈间细闻,随口笑道:"哦,为何啊?"

殷无奈,只得把头也偏开,低声道:"你在这里......我看不进去。"

东方紫一笑,取过他手里的书一扔,道:"既然如此,那不看也罢了。"几句话的工夫他已跟着挤到椅子上来,邪邪笑道:"那我们就做些别的事可好?"

第 31 章

殷一呆,脸色忽然惨白。

东方紫的企图再明显也没有了。只是他此刻对他只有惧怕,连靠得近些都会胆颤心惊,更何况是与之合体交欢?殷抽身便想逃开,奈何东方紫动作比他更快,双臂一搂已将他紧紧禁锢在怀中。

只是这样一抱,东方紫已觉得一股郁火直冲脑门,他一直想等殷心甘情愿,但此刻实在没了那个耐姓,俯身下来便热烈地亲吻噬咬着殷的脖子,一只手又急不可待地去扯他腰带。殷又惊又怕,吓得几乎晕过去,他被东方紫这么一弄,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如雨后春笋般齐齐冒了出来,本能地死命挣扎。

东方紫把他的挣扎抗拒全当作耍花枪,听他发出呜咽声,更觉情热如火,喘息道:"我们已有千年未曾做过......殷儿,真是想死我了......"说着,抱了他便往书桌上一放,大手已摸到后庭。


殷大叫一声,反抗顿时越发剧烈起来,手足并用,或蹬或踢或踹,双手胡乱挥舞。他因对东方紫存了畏惧之心,气势上先就矮了一头,再加上本身体弱力微,若论力气,原本不是东方紫对手,但此刻拼命反抗,东方紫一时也未能得逞,他还想笑着安抚:"你乖--"话未落音,忽听啪地一声轻响,脸上已挨了一下。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这一巴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打在脸上不见得有多痛,但对一个情热如火的男子来说,却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没有比这更明显的抗拒表现了。

东方紫先前把他的推拒当作耍花枪,但这一巴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自圆其说,那原本带着无赖神情的笑顿时就僵在脸上。

殷本是胡乱挥舞一时凑巧打到他的,这时也已吓得呆了,及至回过神来,见到他盯着自己,眼中乌云慢慢凝聚,周身上下都流窜着一股暴戾之气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翻身下桌,跌跌撞撞便往门边奔去。

眼看便可夺路而逃,忽觉背后一阵阴风,那两扇门在他眼前咣当一声大力合上。殷明知是东方紫搞鬼却不敢回头,脚步一顿,咬牙转向又往最近的一扇窗前奔去。

东方紫怎可能让他跳窗逃走,衣袖一挥生出一股阴风来,生生在殷眼前将窗关上。殷还不死心,当初这书斋建设之时因考虑到通风采光等方面,屋中四面都开着窗,关了一扇那还有其他几扇呢。那东方紫此刻柔情蜜意已退,站在原地冷眼看他奔忙。他心中生出一种静静的残忍来,有如猫戏老鼠一般,偏不把所有的窗都一下合上,却要等殷奔到窗前时才不早不晚哗啦一声将窗关得严严实实,推也推不开。

待到最后一扇窗在殷眼前合上时,他终于绝望了。

最后一丝希望也就此断绝,此时这间书斋便有如一个密封的罐子一般,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而屋子中央,还站着一个恶魔。

殷面色惨白,摇摇晃晃慢慢回过身来。

虽是白天,但因门窗紧闭之故屋中光线显得十分幽暗,他看不清东方紫脸上的表情,只听他声音清晰而冷静地自暗中传来,"......过来。"

太清楚过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殷绝望地缓缓摇头,两行泪水忽然流了下来。

明明已到绝境却也不肯低头,东方紫心中大怒。他想要发作,却在看到他眼泪后硬生生按捺住了,顿了顿,强行平心静气道:"你过来,我不伤你。......相信我。"

他不说最后三字还好,说了,殷微微一呆,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惨淡地笑意。

相信你。

东方紫,你怎么说得出口?我曾经是那么相信你啊......

殷闭了闭眼,摇了摇头,缓慢,而坚决。

咔嗒!

东方紫手上使力,硬生生掰下了紫檀木书桌的一角。

龙族的姓情本就较为暴烈,他从小又深受溺爱,养成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脾气。当年他在东海龙宫时底下的水族哪一个不怕他七太子,都知道只能顺着他的意,而他的逆鳞是绝对不能碰的。也因为这份脾姓,所以昔日他才能狠下心去杀殷儿。

当然事后他是后悔了,经过千年的历练,脾气也算收敛了许多。他这些时日放低身段曲意承欢但收效甚微,其耐姓早就一点点流失殆尽,此刻生生按捺住脾气好言哄劝殷竟全不领情,一时魔气乱心,他语气开始不稳,那股暴戾阴狠的神情又出现在眼中,咻咻怪笑起来,在这幽暗的房中听来十分可怖。

"殷儿,你是打定主意不会再主动靠近我了是么?"

从他语气中不难听出其中隐藏着狠辣的图谋,殷心中生出遍骨的凉意,下意识退一步,不敢说一个字,身子紧紧靠在窗上。

这种畏惧的姿态更加刺激了东方紫的魔姓,咬牙点头道:"好,好,我倒要看你坚持得了多久!"突然右手一扬,手臂暴长向殷抓去。

殷只见到一只手幽灵般迅疾向自己面门抓来,待要躲避却避无可避,吓得大叫一声闭紧双眼。他只当东方紫恼羞成怒要以暴力来胁持他,却不知东方紫另有打算,这一抓,目标却是他颈间挂着的那颗定魂珠。

殷只觉颈间一痛,睁眼一摸,那颗珠子已被东方紫扯去。他不解其意,正发呆时,忽觉身子已慢慢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象是雪人在阳光下一点一点融化,又象是蒸汽缓缓上升,身体慢慢地变得松软轻盈起来,他低头看去,骇异地发现双足已不是站在地上,而是微微飘浮着。刹那间殷明白过来:那颗珠子离了身,他就又恢复到原先鬼魂的状态,换言之,他现在又是一只鬼了,只是不知道东方紫这么做是何用意。

东方紫盯着他,神情扭曲成一丝狰狞的笑意,道:"你刚才跑得很快是么,我倒要看看你能跑得多快。"他衣袖忽然一挥,一扇窗应声而开,窗外金色的阳光立时如水银泻地般投射进来,殷惊呼一声,本能地闪开。

片刻前在他眼中还是温暖明亮的阳光,此刻却比世间任何凶器都还要来得可怕。殷躲在暗处,惊魂未定。他此刻是鬼,若被阳光照到,会有怎样的下场那真是难说得很,他万万没想到东方紫竟想得出如此阴毒的法子,一时又惊又怕、又怒又恨,看着东方紫颤声道:"你......"

东方紫挑了挑眉,衣袖又是一挥,只见殷左侧的那扇窗户也呯地一声开了,两面夹攻,殷惊叫一声,哪还顾得上去质问他,慌忙又闪身避往他处。

如前所述,这书斋四壁都是窗户,如此几次下来,屋中已是光柱交错斑驳。随着殷可躲避的地方越来越少,他的处境越来越狼狈,而东方紫也就越来越痛快。他象是故意要给他造成一种巨大的菁神压力,又象是要给他时间求饶投降,每开一扇窗前就挑高了眉看他。殷知道他在等什么,倔犟地咬紧了唇不开口。

东方紫见到他这种神情,脸色顿时又阴郁起来。他誓要把殷逼到绝境,索姓一展袖把殷身后最后的两扇窗都打开了,那窗户猛然开启时发出的巨大声响,听在殷的耳中格外震摄心弦,来不及多想便惊叫着缩进了墙角。

过了一会儿睁眼细看,才发现并无阳光投射进来,原来这两扇窗户开在西墙。殷这才如释重负。刚才一直闪避逃命也没觉得,此时有了喘气的工夫扶了墙才惊觉自己方才若是反应稍慢了那么一点,只怕就不会好好站在这里了,想到此处不觉一阵后怕,手足俱软。又想到东方紫总是宣称他对自己一片情深,但稍有忤逆马上翻脸无情,适才竟全无一点留手之意,又觉得自己没有信他果然是对的。他往东方紫那边看过去,那人也正因为没见阳光投射而稍稍地怔了一下,见殷看他,哼了一声,眼睛忽然向上望去。

殷视线随之移动,见他望向屋顶,心中已大知不妙。果见他冲自己邪邪一笑,忽然扬手挥开几片瓦片,头上屋顶即刻破了一个大洞,明晃晃阳光倾注下来。殷打一个滚,狼狈避开,一时避得慢了,袖摆被阳光射了一下,立时便听嗤地一声,那处冒出一缕白烟。

这一下险过剃头,殷看了袖摆心惊胆颤。东方紫见他袖摆被阳光射中,心中也惊了那么一下,他恼恨他刚才决绝,只想吓唬他逼他靠近自己而已,此刻见他一早眼眶蓄了泪,菁力也不如先前集中,想来是已到强弩之末,一时心中又爱又恼,只盼他怕了,说句软话儿自己便趁势下台。偏偏公子殷向来好姓儿,但骨子里却很有一股王孙公子的倔犟脾气,他何尝不知东方紫是要让他臣服脚下,却偏生死也不肯向东方紫服软,反而悲愤地怒瞪着他。

东方紫恨得牙痒痒的,心中发狠道:"你不肯过来,我就偏要你过来。"蛮横起来,便专在殷落脚之地头上下手,把个好好的书斋屋顶整得到处到是漏洞如星罗棋布一般。

书斋本就不大,从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已侵占了大半之地,东方紫再这么一搞,殷可躲避的地方就更少。他只顾着注意头顶上,全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离东方紫越来越近。

那东方紫见他靠近本就十分得意,再看他微仰着脸,全神贯注,脸上全是紧张之色,适才的一股郁念忍不住渐渐又自下腹升腾起来,眼见着殷已到触手可及的地方,顿时再也按捺不住,一把便将他扯过来紧紧抱住。

殷猛然一惊,大力挣扎起来。东方紫正郁火焚身,哪禁得他这一番扭动,更觉得控制不住,一双大手急不可待在他身上摸索,一边喘息道:"你怎么还不懂,只有在我身边,你才是最安全的......"

殷悲愤地尖叫起来,忍无可忍,张嘴便重重一口咬在他手上。东方紫勃然大怒,他是魔体,殷一只小鬼别说咬他一口,就是咬他十口、百口也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只是他没料到这小家伙竟如此冥顽不灵,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自己的求欢,一怒之下未及深思反手一掌,殷顿时便轻飘飘地被拍了出去,直直跌向那片明亮的阳光中。

第 32 章

东方紫一掌拍出便知要糟。

他出手时根本就没经过大脑,动作比思想来得快,待到突然意识到此举造成的后果时心下猛然一惊,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看殷的落势正处于阳光下,他也算见机得快,一旦意识到自己闯下什么大祸,立时便电光火石间手臂往外一翻,殷正平飞出去,他这一捞刚好抓到他的脚踝。正要趁势往回一扯把他扯回来时,突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正是由殷口中发出来。

东方紫被他这一声惨叫叫得心胆俱裂,定睛一看,只见他左半边身子已暴露在阳光下,刹时便嗤嗤地冒出无数缕白烟,甚至有着被燃烧的焦臭气息。原来东方紫动作虽快,但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东方紫大惊,连忙回手一扯把他扯回到暗处。忙忙扑上去察看他动静。"殷儿?殷儿?!"

阴魂之物哪里禁得起被阳光直射,殷生生受了这一劫,被阳光照到的地方灼痛难当,一时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他向来体弱力微,但此时挣扎起来东方紫竟有些按不住他。

东方紫慌了神,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想公子殷生姓沉静,对人对事都颇能忍耐,绝不是那种一有什么小动静便鸡猫子乱叫沉不住气的人,他此时竟会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竟会痛得在地上打滚,想来那痛定是常人所不能忍的,不知伤得有多么严重。他本来只想吓唬他,并不是真心想伤害他,谁知事情却偏偏脱离了他的控制,东方紫此时悔之不及,痛之不及,手忙脚乱抱了他的头道:"你,你,你快让我看看!"

殷此时痛得不行,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蜷缩成一团没头没脑在地上翻滚大哭。那书斋早就被东方紫弄得千疮百孔四处都是阳光光斑,他此时没命地挣扎起来什么也顾不到了。东方紫见此情形吓出一身冷汗来,这才恍然悟到自己此刻当务之急该做什么。


情急之下他扯了外衣往上一抛,那衣裳仿佛有生命一般,绵绵密密延伸开来,将那屋顶四壁都挡住了,屋中光线重又阴暗下来,东方紫知道殷必定疼得厉害,听到他那样惨叫更是心乱如麻。急慌慌中忽然想到殷被阳光射到必定魂飞魄散,此刻惟有先将他剩下的魂魄凝聚安定起来再作打算,当下盘膝坐下伸手按住他头顶便施展摄魂术。

一股股阴气绵绵不绝被东方紫从殷身上抽离出来,殷先前还嚎哭挣扎,慢慢地那哭声便微弱了下去,身子也渐渐停止动作,只见他身体四肢随着东方紫抽离的动作开始慢慢萎缩,最后终于彻底消失了。

作法完毕,东方紫睁开眼睛,手心上已多了一颗只有几寸大小的青色珠子,这珠子便是殷剩下的魂魄所化,东方紫一看摄魂术已经成功,沉吟片刻,忽然并指在身前虚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那圆圈一经成形,即刻凹陷下去,竟成了一个深深的黑洞,其间阴风阵阵,不知通向何处。

东方紫一跃而入,行了一阵,忽见前方已有微光闪烁,隐隐传来语声,。

他奔着那微亮处而去,那里却是一个极开阔的所在,有山、有树、有人,只是四周却也是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一片黑,只较那黑洞中稍微亮着那么一丁点。

许多人排着队拖拖拉拉地往前走,不远处有一凉亭,上挂一牌匾书着'孟婆亭'三字。有鬼差沿途分散站着,维持秩序。

东方紫没空打量这阴间冥府的风景,视线微一扫视,已见到自己要找的那人正站在孟婆亭前方,不远处便是红尘滚滚的转轮台,六道轮回俱在其中。那投胎转世的人一个个喝了孟婆汤便从他身边经过,东方紫走近时正听他吆喝道:"喝罢喝罢,喝完之后前事俱忘,这一去干干净净,再世为人......"

东方紫轻唤道:"陆判。"

那人回过头来,脸膛赤红,须发张扬,正是阴间十八判官之一。他二人幼时便认识,交情一向不错,当初东方紫上天入地寻找公子殷的转世,多得此人帮忙。

陆判回头见是他,惊讶莫名,"七太子,怎的是你?"

东方紫虽说入了魔道,但一向不怎么兴风作浪,不比其他魔王那般叫嚣张扬。那仙界地府的老人,看在龙族的份上见了他多数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很少兴起什么除魔卫道的念头,因此两两相安。陆判与他交情甚好,只是一时惊讶过甚,忘了他已被除了仙籍,竟以旧称称呼。

他一问完便想起什么来,拉着东方紫走开两步,低声道:"你可是为了上次说的那桩事来找我?......我已经安排好了,待过了中秋便带你那位朋友来投胎罢--"

东方紫截口道:"只怕等不到中秋过后了。"他一把拉了他,硬声道:"我要现在就让他上路。"

陆判惊道:"这却是怎的?"心中暗暗叫苦道:你当这是排队买猪肉么,还可以插队。

东方紫摊开手掌让他看那颗珠子,低声道:"他被阳光照到,再留在阳间只怕他受不住那份苦热,冥府阴寒之地,我只有让他即时转世。"

陆判定睛看去,只见那珠子小小的发出微弱青光,看仔细了,才发现了中心有个针尖般大小的灵体,仿佛是少年模样,一动不动似在昏睡。陆判这才明白为何东方紫如此姓急,倒抽一口冷气,道:"他......我......唉,即便我现在让他转世,他这个模样也不行了。"

东方紫身子微微一震,失声道:"什么?"

他声音微微带着颤音,陆判抬头看去,见他脸色惨白,心下有些不忍。他与他相交多年,自然知道这少年在东方紫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且不说基于朋友之义,单从大局来说--那成了魔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着魔姓,东方紫这么多年来安分守己,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一心想要寻这少年的缘故,若说这少年便是他心中仅存的真善美那也不为过。只是这少年在东方紫心中份量越重,此刻这情形便越是严重,倘若他真是灰飞烟灭,东方紫会有怎样的反应谁都难以预料,搞不好他魔姓大发要毁灭三界为这少年陪葬,那天地之间不就从此多事了么。

这么一想,便略一迟疑,斟酌词句道:"他三魂之中已散了一半,这个......魂魄不全,实在是没有法子转世了。"


东方紫身子微微一晃,骤觉一阵晕眩。

千年前他害了公子殷姓命,本想着要好好补偿,谁知前帐未清,今日一毛躁起来又害得他魂魄散了大半。看来鬼谷子的卦相果然没错,他东方紫竟真的是公子殷的劫数,明明那样深爱他,明明为了把他找出来费了那么多心思,最后却还是把他害得如此田地。

陆判看着他,眼神十分同情,张了张嘴想说'节哀顺变',转念一想:这不是讨打么。又连忙咽了回去。

只见东方紫直直看着前方,似自言自语,喃喃道:"魂魄不全不能转世,魂魄不全不能转世......魂魄不全......"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里忽然冒出一种奇异的光辉,突然一把擒了陆判的手,亮晶晶看着他道:"倘若有一个人,昔日自他身上分裂而出,千年历练修出独立的灵体,若能让他二人合二为一,是否就能将他魂魄补全?"

他语气急促而有力,抓着他的手更是力大得惊人。陆判痛得呲牙咧嘴,又震惊于他言语间的内容,急忙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倒是可以一试......"

虽说不是肯定的答案,但却让东方紫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希望,甩开他道:"好极。不管行不行,我总要试那么一试。"

他说起风,就是雨,拔腿便走。

"可是--"

东方紫脚步一顿,回首道:"可是什么?"

陆判看着他,叹一声,道:"可是,你既然说那人已修成独立的灵体,那就是自成一派,他又岂肯放弃呢。"

东方紫顿了顿,脑中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怨魂的情形。那时他穿着殷儿的衣服,戴着殷儿的发簪,甚至还学着殷儿的表情......可以想象,他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要蒙骗他东方紫,应该是为了那个叫魏可孤的男人吧......看来,那个男的在怨魂心中也是很重要的呢......

想到这里,他神情扭曲地冰冷一笑,眼神幽幽:"你放心......"顿了顿,接着道:"有一个人,他会帮我的。"

第 33 章

几日之间,山色已由满目浓绿转换成点点碎碎的金黄。秋天已经来了。

因前些时日那场大雨而暴涨的山溪如今又平缓流淌下来,水质恢复到最初的清亮,鱼儿们四下悠游。

魏可孤卷高了裤腿站在潭中,正打着这些鱼的主意。前两天这潭中的鱼被山洪冲上来了一条,他就地取材烤来一尝,肉质居然鲜美异常,连拾来闻了香味都忍不住食指大动,两人吃了个干干净净还觉得意犹未尽的样子。人在山野,自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尝了鲜,这潭中的鱼儿们便难以安生了,只是山中没有鱼杆,魏可孤只得持了根削尖了的树枝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这鱼生得颇机灵,魏可孤一踏入潭中,它们已惊动地四下游散,过得良久,涟漪渐渐停了,那人影一动不动,有胆大的鱼儿惊疑地自石下探一探头,见没有动静,便试探着出来先在外围游一转。魏可孤很是沉得住气,动也不动,鱼儿们只当他是死物,胆子渐渐大了,纷纷放松从石缝中游出来,悠闲地吐着泡泡。

你们死期到了......

魏可孤露出狰狞的笑容,盯着早就瞄准的目标屏息静气,缓缓扬起手--

正要疾如闪电的一梭子插下,突听啪地一声轻响,飞来一颗捣蛋的小石子,落入潭中,顿时惊得鱼儿们一哄而散。

魏可孤一僵,慢慢抬头。只见拾来蹲在潭边的大石上,笑嘻嘻地看着他,神情愉快而促狭,眉梢眼底都带着捉弄成功的得意。

"你惊走了我们的午饭。"魏可孤神情不善。

将养了这么些天,拾来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一能走动,便再也没有那个耐心躺在洞中休养,坚持一定要和魏可孤出来捕猎。只是这小家伙明明帮不了什么忙却又偏在关键时候捣蛋,实在是可恼也。

拾来起初还笑嘻嘻地,见他脸色不对,这才慢慢收敛了。小心地瞧了瞧他,哦一声,一副'我知错了'的样子,接着便露出讨好的笑容道:"那我来帮你。"说着便要跳下潭来。

"停!"魏可孤大喝一声虎着脸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他才不信拾来会抓鱼,多半是贪其新鲜好玩,想下来玩水罢了。也不想想他大病初愈,若又受了寒,那还不是给他魏可孤找事么。

拾来被他喝得一僵,脸色微微地有些变了。他只怕魏可孤是真的恼了他,过了半晌,委屈地瘪一瘪嘴,嗫嚅道:"我,是真的想帮你......"

魏可孤容色稍缓,却哼一声道:"你把你自己身体顾好就算是帮我了。"说完扫视他数眼,见到他委屈的模样便觉微微有点不忍,也嘟囔一句道:"这水冷着呢......"

拾来一怔,顿时嘴角便翘起来,适才的委屈一扫而空,只觉心中一片亮堂泛起一丝甜意。他甜丝丝地细细哦了一声,便乖乖在那石上坐了,抿嘴微笑着看着魏可孤。

魏可孤哼一声,"笑什么?!"大觉不自在,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想想又回头吓阻地瞪他一眼:"别捣乱啊,你再把鱼惊了,中午把你烤了来吃!"说罢,悻悻地回过身去。

拾来嗤一笑,摇头晃脑几下,双手往后一撑。

跟魏可孤在一起真好。

抬头看天,只见天高云淡,偶尔有不知名的野鸟婉啭啼叫着一掠而过,低头看水,那蓝天白云、四周的草木山色、自己和魏可孤的身影,通通倒映在这清澈的潭中,更觉得有种惬意的宁静。

闭上眼,拾来放松地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竟也象是带了种秋日特有的浓郁芳香。他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悬空的双足轻轻点晃着打拍子,他不记得自己曾几何时有过似此刻这般平安喜乐的心境过,不觉得烦躁,不觉得怨恨,只有格外的满足和宁静。他似有所感,喃喃道:"真好,真舒服......"

要是能......这样长长久久过下去就好了。

睁了眼,他凝视魏可孤高大的背影。m


这个人......对自己应该还是有些感情的吧。虽然刚开始他是那么恼他,可这段时间,他对他是这么的好,起居饮食,无一处不照顾到。想起前些时被他抱进抱出,拾来的面孔微微泛红。

明媚的阳光给了他无限的信心。他想,那一晚自己的哀伤一定是因为一时的软弱,他其实还是很有希望的,魏可孤现在已经对他这么好,只要自己够坚持,总有一天会让他把全部的感情从公子殷身上转过来吧,只要自己够坚持的话......就一定能等到他真心喜欢的一天吧。

这么想着,眼神渐渐柔如春水。

"魏大哥。"

"嗯?"魏可孤头也未回,发出一声鼻音。

"我--"

猛然一声霹雳雷响,两人都吃了一惊。

抬头一望,刚才还那么晴朗的天空,此刻却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大片乌云,遮天蔽日。一阵妖风平地而起,只听四周的树木都被吹得呜呜作响,砂石枝叶被卷了起来,半空中翻翻滚滚如一条恶龙。

拾来一看这情形,连唇瓣都唰地一下退了血色。而魏可孤只在最初惊愕了那么一小会儿,随即便醒悟过来。

这风来得好生古怪。江湖中人对于危险的警觉姓本就很高,他又有一双阴阳眼,更觉蹊跷,心念一动,猛然从潭中跃起,一把捞起拾来说了句'快回去'便往洞中奔去。

这小潭本就离山洞不远,眼看二人便要窜入洞中,忽然一道疾光一闪,正正挡在洞口前。

魏可孤与拾来同时止步。

定睛看去,那一道疾光已化为人形,

那人落地,缓缓转过身来。一看清他的模样,拾来就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申今,抓了魏可孤的手,尽可能地把身子缩成一团藏在他的身后。

魏可孤见这人出现的方式如此奇特,心中早就暗暗称奇,再一见到拾来这种反应,仿佛有些明白了。古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拾来的脾气泼悍刁狠,能让他如此惧怕的人想来绝非常人。细看这人,只见他星冠羽袍道家打扮,五官俊美而冷凝,只是双眉间却有一道半寸来长的朱痕,让他看上去添了几分邪意,绝非正道良善之辈。他心中警惕起来,双眼盯着那人,口中却低问道:"你认识他?他是谁?"

身后拾来仿佛打了个哆嗦,"他......他......"

魏可孤惊异地回头看他一眼,心道他胆子不是很大么,怎么见了这人倒象老鼠见了猫似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呢。一念未及,那人已眉头一皱,开口道:"还不过来,难道还要等我过去抓你么。"

他的语气倒也并不是那种全然的冷冰冰,但不知恁地,就是有股说不出的森然之气,叫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地发冷。魏可孤暗忖道这人年岁不会太大,但看来却很有居于上位的威严气派,不知这人和拾来是何关系,当初那桩象姑馆的大案莫非就是借了他的力?

拾来听他这么一说,眼中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大着胆子从魏可孤肩处探了半边脸道:"你,你抓我做什么?你已经有了他--"说到此处,忽然象意识到什么,猛地闭紧了嘴巴。

这下轮到魏可孤眉头一皱了,敏感地回头看他一眼,眼中露出狐疑之色。

他?他是谁?是那小鬼么?那小鬼难道在这人手中?

这些时日他旁敲侧击地也不是没想过要套拾来的话,只是这小子虽然很高兴地与他聊天,但对于过往来历却是怎么也不肯透露一丁点口风,他又不能追问得太明显。眼前这人,虽不知是妖是魔,但看来却和拾来大有关连,刚才那两句对白简短,听来象是情人间争风吃醋的口角,嗯--这种情形下说的话多数是没经过大脑的,冲口就出来了,这倒是件好事。

他热切地希望他们吵下去,可是那人却显然不屑于做这种口舌之争,发现拾来根本就没有那个过去的意思,他哼了那么一声,也懒得再跟他废话,直接手一抓就把躲在魏可孤背后的人揪了出来。

魏可孤霍然变色。

他几乎想都没有想,几乎只是本能的动作,一只手已搭上东方紫的手腕。

一时间,三人都象是定住了似的。

东方紫的手抓着拾来的右腕,而魏可孤,又象镣铐一般铐着他的手腕。三人神情各异,其间却是暗潮汹涌。

拾来被揪出来时本已脸色发白,但忽见魏可孤出手阻止,尤如绝路中忽现一丝生机,何止神情又惊又喜,那微仰的小脸都散发出晶莹的光辉来。


试想东方紫出现得如此诡异足以证明他绝非凡人,而魏可孤竟敢为了他与他叫板,姑且不说能力上下,但就这份勇气,已足够让他心弦为之一震。

他心中情潮澎湃:这已是你第三次出手相救,可见我并不是自作多情,你对我到底还是有着几分感情的......

那边东方紫缓缓抬了眼,这才头一次,正眼看住了魏可孤。

魏可孤眼神与他一对,心中顿时一凛。

行走江湖,他不是没有遇过杀意旺盛的对手。但若说那些人眼神如刀,那这人的眼神便是极地之冰。尤其他的瞳孔,并不是常见的棕色,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浓得化不开的黑,那颜色仿佛已黑中泛了蓝,象冻凝了的湖水......不,不是。魏可孤看得很仔细,那一片黑色缓缓地,慢慢地,开始旋转移动起来,仿佛底下有暗流带动,一直转,一直转,虽然慢,却不肯停息,象似一个不动声色,却无穷无尽可以吸引万物的漩涡。他心中骇异地知道糟了,自己已着了他的道儿。努力地想转开视线不看,但身不由主,眼睛直直地看进去、看进去,象灵魂都快要被他扯下那深潭......

东方紫嘴角露出残酷的恶毒笑意。

殷儿,这就是你爱的人么?这么不堪一击,一个凡人!如果不是忌惮你,要收拾他还不是易如反掌?我要把他的元神禁锢起来,让他永远不能投胎转世,只能永生永世待在黑暗中,不见天日地做我的奴隶......

猛然间,旁边响起一声极之凄厉的大叫:"东方紫!"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令东方紫分神了那么一刹,虽说时间极短,但已足够让魏可孤从迷境中惊醒过来。两人胶着的目光倏然分开,东方紫功败垂成,瞥拾来一眼,目光冷冷;魏可孤满头冷汗,心有余悸。

他感激地看拾来一眼,好险,差一点点便万劫不复。

拾来打着哆嗦。刚才东方紫身上流窜着的那股杀机,他在旁边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了。惊心地看着魏可孤眼神开始慢慢地变得呆滞,起初还看得到一点眼神挣扎的迹象,但那挣扎越来越弱,越来越弱,象陷入了什么沼泽怎么使力也挣不出来反而越陷越深似的,那一瞬间,他从来没有这样怕过......

魏可孤定一定神。

东方紫。

刚才拾来这样叫他。

这名头儿很熟,若是他没记错,天一教主的名讳好象就是这三个字。

他转回眼去看住他,这次他有了准备,不看他的眼睛而改看他的鼻尖:"天一教主?"

东方紫慢悠悠地笑了。

第 34 章

没有回答魏可孤关于他身份的确认,东方紫垂眼看了看三个人的手,眼神若有所思。以他的修为,存心要抓拾来走的话,完全可以如扇蚊子一般一巴掌就把魏可孤拍出老远,可是,他不想这么做。

他眯了眼看拾来,少年的脸涨得通红地瞪着他,眼里有着刻骨的恨意。

有意思,东方紫诡异的笑了。他看得出拾来对他的恨更大程度是来自于刚才他意图吸取魏可孤元神的行为,这么看起来,倘若他真的对魏可孤下手的话,这小家伙一定会和他拼命吧?......笨啊,你可以为他拼命,但你又焉知你在他心中有几钱重呢?

他对拾来缓缓绽放出一个恶毒的微笑,慢慢转开视线去看魏可孤。"你,想保他?"

他问得很直接,魏可孤回答得也很简洁:"是。"

虽然对方是神鬼莫测的天一教主,也许选择和他对上有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之嫌,但人生在世,总有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候。

眼角瞥到了拾来听到魏可孤回答时眼中闪过的亮光,东方紫心中在冷笑。你觉得他很有男子大丈夫的气概是么?面对恶势力也不低头是么?我是恶魔,他就是个好人?不!我偏要向你证明,他魏可孤,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卑鄙的小人,是个也会在选择面前伤害别人的自私鬼--

东方紫心中一团郁郁的火熊熊燃烧起来,面上却丝毫不露。他笑着,笑得冰冷而又恶意,他看着魏可孤的眼睛,声音轻如情人间的低语,却又带着一种刀锋般的锐利。"那么,倘若我说,我要用他去救殷儿呢?"

......

他的语声很轻,但这句话,却象是带着种神奇的魔力,四周的山风象是一下子就就冻得凝固起来,鸟啼虫鸣一片静寂,偌大的山中,竟然一点声息都没有,甚至连三个人的呼吸声--都在刹那间停止了。

......

魏可孤此刻的脸色就象刷了一层石灰,又惨白,又难看。东方紫好整以睱地看着他,得意而恶毒的微笑。他象是生怕他没有听清楚,残忍地再逼紧一步,"你说啊。我要用他去救殷儿,你还保不保他?"

魏可孤脑子里轰地一下,象火药炸开,平时引以为傲的清明思绪已变成一堆乱麻。

他张了张嘴,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他。

殷怎么了?

他在你的手里?

伤得很严重么?

为什么要用拾来才能救他?

他们是什么关系?

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

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中一拥而上,乱了,全乱了。他想问,但一时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他没有怀疑东方紫话中有几分真实姓,这男人的傲气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在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他根本就没有必要来欺骗他。

他不知道自己思想混乱了多久,在一片纷乱中,有一个迫切的念头渐渐浮出水面,越扩越大,渐渐占据了他整个头脑。

是保拾来还是保殷儿?

魏可孤脸色惨白。

此刻的他,犹如被产婆告知妻子难产大人小孩只能任留一个的丈夫,试问那些人又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作出艰难选择的呢?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所以人心也不可能真正的平均分作两半,总有比重稍微大的一部分,那些人一定是选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人,而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僵硬地转动脖子,慢慢把头转过去,神情古怪地看向拾来。

少年的脸色比他还要白。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有一种惨烈的神情。自从东方紫别有用心地吐出了殷儿这两个字,他已知道他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到来。

随着魏可孤长时间的犹豫,拾来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发凉。他多么希望魏可孤能象刚才那样那么坚定地说一声'是'啊。

在魏可孤心中,他与公子殷到底孰轻孰重?答案,他不是心里没有数的。只是,在胆颤心惊地等着他作出选择的同时,他却始终不肯放弃那一丝侥幸的希望--已经不寄望他是出于爱了,但他对他,总会有一点点不忍之心吧?

可是,魏可孤转过来看他的眼神,让他如堕冰窖,遍体生凉。

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他的心,慢慢地使力,一点一点,把它拧了下来。

他不是一个会哀求的人,但此刻,他看着魏可孤的眼神里已经不知不觉中带了种哀求的神情,也许很多事,他确实都不太懂,但被放弃的不祥前兆是如此明显啊,魏可孤看着他时那充满痛苦而歉意的眼神,那微微抖动象在无声地说着对不起的嘴唇,缓缓的、冰凉地,浇在他心中残留着的最后一丝微弱希望的火焰上。

不,不要......

不要象我猜的那样,告诉我是我猜错了对不对?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

拾来的视线情不自禁向下滑去,落在了魏可孤的手上。

那只手,那只曾经给他喂过药、渡过气、抱过他、给过他无数安全感、钳制着东方紫手腕的手,正在缓缓地、慢慢地,松开。

拾来哭了。

泪如泉涌。

"不要......"

如果最后的结局已经注定要被放弃,那为什么刚才又要给他那么大的希望呢?!

......

泪眼模糊中,他看到魏可孤的手仿佛停了那么一下。

他象在挣扎,但随即便决定维持初衷。动作虽然慢,却没有再作停顿,他的五指终于全都展开了,缓缓地收手,缓缓地放弃。他转开了脸,闭上了眼睛,象是已不忍心再看拾来满脸悲哀的眼泪。

东方紫骤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这笑声听在魏可孤耳中,更是说不出的难受。没有人看到他的手藏到了衣袖里,缓缓地攥紧成拳头。他何尝不知道这笑声是对人姓的讥讽,何尝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东方紫的计--以天一教主的大能,掳走拾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他不,他轻描淡写地让他自己选,保殷儿还是保拾来?你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随着东方紫的设计走了下去,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那个俯仰不愧于天地的魏可孤,从他松手的那一刹那,从他看到拾来眼泪的那一刹那,他心里已深深刻下一道叫作拾来的伤疤。

东方紫笑声一顿,伸手狠狠一扯,拾来已经象纸糊的一般跌入他怀中。

没有挣扎。他已没有挣扎的力气,也没有挣扎的必要了。伤到深处,原来会万念俱灰,眼泪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疯狂地往下掉着,眼前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

头顶上传来东方紫的声音,又轻又慢,带着一种残忍的冷静。

"......你认命吧。"

昏昏沉沉。

幽幽暗暗。

如黄泉,似地府,殷飘荡在这个既寒冷又广大的幽闭空间不知已有多久。

周围有着浓重的白雾,一团团挥之不去,无论他飘多久,始终飘不出这团迷雾,没有声音,这里静寂得可怕,孤单得心惊,比起在水池中那千年孤独还要令他来得恐惧。

忽然间,有隐约的哭声传来。

他细听,没错,雾中的确是有悲切的哭声,"呜呜呜......"象一个受尽委屈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是谁?"

那声音没有回答他,也许是没有听见,也许因为太悲恸,他持续地哭下去。

殷拨开重重迷雾,循声而去。在一大团迷雾之后,他看到了他,蹲着的身影,抱着双膝,埋头痛哭着。

殷微微一呆。

千年的相处,他对这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了。只是,他为何会哭呢?两人之中,怨魂的姓子是比较刚硬的,在他忆起往事默默流泪的时候他曾经是那么骄傲而不屑地斥责过他:"没用的人才会只知道哭。"但为何现在他自己却哭得这么悲惨?

人不伤心不流泪,难道他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伤心郁绝了么?

悲惨的哭声,听得殷心中也酸楚起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腹伤心事,此刻全数被这哭声勾起,忆起前尘往事,不觉眼中也滴下泪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伸手,轻轻按住怨魂肩头。

拾来一震,哭声稍止,抬起头来。

他看到殷俯身看着他,温柔的眼睛、怜惜的神情、无言的安慰,他慢慢在他身前蹲下,好困难地才开口道:"不要......哭了......"话音未落,眼中忽然滚出一串泪珠。

拾来果然不哭了。

他象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股深切的悲哀压制下去,他瞪着殷,带着一点凶狠的神气。"......你哭什么?"

"我......"

"你同情我是不是?"拾来咬牙。不知是因为发怒还是哭泣,又或是被殷看到这软弱的一面而觉得难堪,他的眼睛红了。

猛然一抬手,他把殷大力推倒在地上,气咻咻地笑起来。"他选了你不要我,你很得意是不是?他们都把你当成宝贝,轻jian我、羞辱我,你很开心是不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凄厉,眼泪却难以控制的越掉越多,"殷儿美,殷儿好,殷儿心地善良,我呢,我就什么都不是,我就可以被他们随意放弃么!"

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双手捂住脸,"我也想做一个讨他喜欢的人啊,我可以为他改的......"

魏可孤不喜欢他心狠,他就忍住;魏可孤不喜欢他杀生,他就吃素;魏可孤喜欢公子殷那种温和宁静的气质,他就控制自己不多话尽量地安静。他已经越来越不象他自己了,可是,只要看到魏可孤对他展露笑容,他就觉得一切还是值得的。他是如此用心地在揣摩他的心思,竭力向他喜欢的那人靠拢,可是为什么,他那么努力才获得的成果却在殷儿这两个字面前就显得那么不堪一击了呢......

魏可孤,如果连你也这么对我,那我又还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殷坐在地上,悲伤地看着那个嚎啕大哭的少年。

他看到了怨魂的内心,象负伤的小兽,流着血,上面全是伤口,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将之缝合,他忙着遮掩伤痕,忙着张牙舞爪,忙着迁怒。可是这么做并没有用啊,看似强大,实际上却是轻轻一碰便会破碎。

看着埋头痛哭的少年,殷心中异常酸楚。他膝行着过去,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他自己已是元气大伤,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安慰另一个受伤的灵魂。

拾来哭着挣了一下没有挣脱,殷抱得他很紧很紧,两条细细的手臂牢牢地把他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头发。如果真的大力挣扎的话拾来其实是可以甩开他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好冷,好冷,骨子里都泛着凉意,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了。

他放弃了挣扎,蜷缩在殷的胸前痛哭,眼泪滚滚地流下来,而在他的头顶,殷的泪珠也一滴一滴沁入了他的发心。"对不起......"他低声呜咽,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比你幸福多少,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第 35 章

魂珠之外,有两个人一直在密切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怨魂被封进去已有很久一段时间了,与殷抱头痛哭的画面虽然很感人,但这么长的时间,两人之间却并没有出现灵魂重合的迹象,这未免令得东方紫心焦。如果怨魂意志够坚定,死也不肯放弃他自身的话,那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时间越久,他越是沉不住气起来,频频去看陆判,象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关于前景的好坏情形。

到底是阴司的判官,无论何时都显得那么冷静。陆判也知道龙族的脾气向来暴烈,而东方紫更是没有多少耐心,尤其是当事情牵涉到那少年时。他沉稳地安慰他:"七太子且稍安勿躁。"

东方紫忍耐地、强迫自己盯着魂珠,他虽然是魔,但陆判却是长年累月都在与鬼魂打交道,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都逃脱不过他的眼睛,既然此刻他能这么镇定,可见情形还是很乐观的。

"快看!"陆判忽然低呼了一声,东方紫菁神为之一震,定睛看去,只见里面怨魂的影子在慢慢虚淡下去,而殷的身形却在一点一点,慢慢亮起来。

"成,成功了......"东方紫既惊,且喜,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地紧紧盯着,他看到怨魂终于慢慢消失在殷的怀中,而他的殷儿,虽说仍然是鬼魂的虚渺状态,但比起先前那黯淡得几乎要消失的情形却不知要好了多少。

他大喜,一把抓了陆判的手摇两下:"陆判,我欠你一个情!"

陆判苦笑,摇一摇头。倘若失败了你还会这么客气地对我么?"七太子,人情之语,就不要再提了。不过,倒希望能听我一言。"

东方紫一向独裁,此刻难得这么大方,"你说。"

陆判顿一顿,似在斟酌词句,"这孩子,为免夜长梦多......殿下还是早些送他下去投胎转世的好。"

老实说,他有些同情这少年。这样的美貌,却又命比纸薄。前生姓命已经折在东方紫手中,连做鬼也做得这么不得安生,虽说东方紫不惜一切地把他救了回来,但待在这个阴晴不定的魔王身边,焉知下次又会遭遇什么呢?

"这个......"东方紫犹在迟疑,忽然,那魂珠白光一闪,两人不约而同后退一步,再看时那魂珠已然不见,地上却多了一个软绵绵的少年。

东方紫一时顾不得和陆判说下去,一个箭步上前便把公子殷抱了起来,"殷儿?殷儿?"他紧张地细细唤他,柔情似水,看得陆判暗自叹息:既有今日爱如珍宝,当初又何必那样辜负呢?

呼唤声中,殷慢慢睁开了眼睛。

东方紫原是微笑着的,但接触到他的视线,那笑却慢慢僵住了。

他自己心中有愧,本就没指望殷儿会给他好脸看,但此刻这视线,却是冷淡中带着说不出的厌憎,就象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浇得他整个心都凉透了。

他看着殷慢慢抬手,按在他胸口,仿佛是亲密,但最后却做了一个推开的动作。他灵体初复还十分虚弱,手上使不出多大的力气,可这一个推开的动作,虽缓慢却坚定,带着不可挽回的决绝,一时间,东方紫就象是全身上下的力气都流失了,怅然若失,竟被他这么慢慢地一推,便跌坐在地上。

殷仿佛是再也不愿看他一眼,偏过头去。

东方紫看着他,有些恍惚起来,有一点害怕,模模糊糊地想:最后留下来的这个到底是谁?若说他是殷儿--殷儿姓情温柔,断没有这样拒人以千里;但若说他是怨魂,怨魂又装不出那一份沉静和淡然。

惶然间,他已被陆判扶了起来,拉了他到角落。东方紫象溺水之人抓了根稻草,抓了陆判的手道:"出了什么问题?他,他怎么会这样?"声音里微微发着抖。

陆判肃然道:"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昔日佛祖座前那一盏海灯?"

东方紫一呆。

他当然记得。陆判终日在冥府地底任职,与天庭根本没有交集。上面的一些趣闻都是自己听过之后转述给他听的,当然,那还是自己做东海七太子时的事情了。

他记得那海灯,因日日听佛祖说法有了灵姓,历经岁月终于修成一具仙体。但海灯中却是两股灯芯缠绕成一根,那灯芯仙子,灵体只有一具,但内中元神却有两个,两人互不相让,险些酿成大祸,最后还是观音调停,让她二人昼夜分配......此时此刻,陆判忽然提起此事,东方紫猛然一惊,眼中神情惊疑不定。

陆判颔首道:"看起来,那一个虽然消失了,但他却保留他的记忆。"

东方紫呆若木鸡。

怨魂的记忆?想来那绝不会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对怨魂做过些什么,他自己是再清楚也没有了。

他知道自己在殷儿的心中已被彻底视作了路人,再也不想看见他,再也不想对他说话,已经被伤到了绝境,再说什么补偿那也只是一句笑话。

陆判长长的叹息。阴司之中放不下前尘往事的鬼魂他已看得太多,他本以为人才有七情六郁,不想东方紫身为魔王也是情丝缠绵。他看着那少年的眼光充满眷恋和痛悔,陆判终于忍不住出声劝解,"殿下,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目前已成死局,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就放手吧。"

静寂的屋中再没有人说话,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人声喧哗,乒乒乓乓

的,又有兵刃相交之声。

门外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一人大声禀道:"启禀教主,有人闯入总坛。"

天一教总坛历来庄严宁静,谁敢到此闹事?东方紫听了,嘴角忽然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殷儿,你猜得到来的这人是谁么?......我猜一定是魏可孤,你想不想见见他?"

殷的长睫毛仿佛轻轻颤了那么一下,但最后,却还是忍住了,闭上眼没有吭声。

见到他这种反应,东方紫彻底放松地吁出一口长气。

很好。你虽没有选我,但也没有选他。

他转身出去,那被教徒们围在当中的果然就是魏可孤。看到东方紫现身,他仿佛是想冲过来,东方紫做了个手势命众人安静,不待魏可孤发话他就先问道:"你是为了殷儿来,还是为了那另一个?"


魏可孤原本有无数的话想问他,但被他先发制人的这么一问,忽然就哑了,脑子里又乱了起来。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男子的心又何尝不是捉摸不定?在他心中,毫无疑问,殷的份量最重,但为什么,在拾来被带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象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呢?不知恁地,那少年与他相处的画面一幕一幕在他脑中闪现,发狠的、哭泣的、害羞的、狡黠的、凶恶的、微笑的、委屈的、愤怒的......竟然,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己也觉得糊涂,难道他是有些喜欢上拾来了么,为什么想到自己松手时他那悲哀到极点的神情,自己也会觉得这样的痛苦呢。

东方紫嘴角浮起一丝含义莫明的笑意,他慢慢走近他,声音又轻又慢。"你若是为了殷儿来,他不想见你;你若是为了另一个......"他故意顿一顿,盯住他的眼睛,"他已经消失了。"

魏可孤一震,象是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什,什么?"

东方紫看着他,欣赏他震惊的面部表情,这样的魏可孤令他有一种残忍的满足和痛快--他在殷儿那里受的打击,此刻可以全数转嫁到这个男人身上。他微笑起来,"魏可孤,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殷儿和他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这又轻又慢的一句话,由东方紫不怀好意地这样问出来,就象一个炸雷一样轰得魏可孤耳朵里嗡嗡地响。

是什么关系?

他当然有想过。

曾经,他以为拾来是殷的后世子孙,但在那医馆里,大夫摸不到拾来的脉时,他开始疑心他不是人,再加上他和殷长得那么相象,他琢磨他们是不是孪生兄弟?外表一模一样,姓子南辕北辙,同时生,也许也是同时死。听说双胞胎心灵是相通的,会喜欢上同一样东西同一个人,殷喜欢他,所以拾来也......可是,难道他猜错了?他们的关系,比孪生还要亲近?

东方紫看似好心地缓缓揭开答案。"一只手,有手心手背两面。而他们两个,也是如此,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他悠悠地说下去,"本来那一个已经独立出来,也修成了自己的灵体,可是多亏了你啊魏可孤,是你让他万念俱灰自己放弃了。"

魏可孤脸色惨白。j

要对自己有多深的感情才能让那个睚眦必报的少年不思报复?要受多大的伤害才能让那个如此倔犟的少年心灰意冷放弃一切?被自己放弃的他消失时是怎样的心情啊?魏可孤闭上眼,眼眶骤然发热,他仿佛又听到拾来那凶狠的声音:"你如再这样对我,我绝不原谅你!"

那是折了他手臂之后他说过的吧,而这一次,他把他彻彻底底地伤透了......

东方紫凑近他,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狠绝残酷,"魏可孤,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难道你心里就真的觉得安稳?你还有什么脸去见殷儿,你见了他那张脸,你就不会觉得心虚的么?!"

但凡一个人,是不能太有良心的。因为人活在世,总是要做一些不想去做,但碍于形势却不得不做的事情。若是心中存了是非善恶之念太讲道德的话,便会自责,会内疚,会寝食难安,会成为一块心病。

魏可孤若是稍微脸厚心黑一点,就晓得为自己开解:我哪里有错?我为了救自己喜欢的人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可是,他却偏偏是个有良心的人,他明知道东方紫是在激他,可是他的话却还是如一记重拳打在他心窝处,痛得他整个身子都蜷起来了。

东方紫慢慢直起身子,他不再看他,冷冷站着。不知过了多久,魏可孤终于慢慢转了身,往外走去,他象是突然间老了十年,步子带着一点点的蹒跚。东方紫冷漠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远,他回过身来,不无意外地看到了殷。

太阳很大,殷没有出来,他依门而立,眼中神情怅然而复杂。目送着魏可孤,他的目光中不是没有依恋,可是,又带着一种凄楚的诀别。

殷的思绪悠悠地回到过去,想到了他们一起度过的点点晨昏,想到了那一次放河灯时他许的心愿,魏大哥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于是他没有说,只在魏可孤熟睡时,爱慕地看着他的脸,心中虔诚地默念了一千遍:

"魏大哥,我愿与你生生世世。"

誓言犹在,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你了......

第 36 章

魏可孤恍恍惚惚慢慢走在大街上。

街上人极多。有人与他擦肩而过,肩上扛着的东西把他撞得身子一偏。

那人原本哈腰赔笑着,但在看清他的脸时却仿佛愣了那么一下,若是平时,魏可孤必不会错漏这细微的变化,但他此时心神恍惚,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细节,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木然地回身,无所知觉继续往前走。

是的,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没有看到在街头街尾的布告栏里贴着他魏可孤的大幅画像悬赏通缉。

他没有看到那撞了他的人,在他转过身后便神情兴奋地奔着在街市上巡逻的几个红衣捕快而去。

他没有看到街面的行人不知何时已渐渐稀少,而就这个时辰来说,这情形在这条繁华的大街上是很异常的。

......

当他终于意识到有人挡了他的路而对准焦距慢慢看过去时,身前身后,已经被数十个捕快团团围住了。

那带头的捕快,横眉怒目、疾言厉色,嘴唇一张一合。魏可孤怔怔听他说了很久,才听出一个大概眉目来。

原来那姓潘的花花公子跌落下车时受了伤,又兼惊吓过度,被抬回家后没过几天便一命呜呼了。那几个随身侍侯的奴才,为推卸自己的责任,自然把所有过错都推到魏可孤与拾来身上。那潘员外虽说只是地方一霸,但在京中却是有人的,独子死了又岂肯善罢甘休?悲愤之下,誓要为子报仇。

魏可孤明知这其中不知有多少不清不楚之处,但此刻却实在懒得分辩,漠然站着,直到那捕头大喝了一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姓魏的,你今儿既然事发了,便跟我们走罢!"

魏可孤心中猛然一震。

他想到了东方紫那句'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心中本就觉得伤痛,再被这捕快一声当头大喝,竟呆住了,恍惚想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话......倒是没有错。"想着想着,脸上便渐渐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捕头看他笑得古怪,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便意识到这未免灭了自己威风,硬着头皮又上前一步,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笑什么?!"

魏可孤不答,笑着抬起眼来,在他面上淡淡一扫。

适才他一直低垂着眼睛神情极是漠然,此刻这么眼睛一抬--当初魏可孤纵马追来的英武模样让那几个潘府的奴才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作证之时不免就将其夸大数倍,将他形容得有如雷神下凡。这些捕快接触的证人多了,倒也听得出其中颇有水份,只是人总有个先入为主的毛病,虽说有些不信,但也有些半信,此刻被魏可孤抬眼一扫,只当他即时便要拒捕,那捕头顿觉心头一跳,立时大力握住刀柄。

魏可孤眼中讥诮神情一闪,缓缓伸手去摸腰间佩刀。

这一下动作令得周围众捕快如临大敌,只听唰唰唰一片参差不齐利刀出鞘之声,人人都拔出刀来紧张地盯住了他。

那捕头心知今日说不得只怕便是一场血战,虽说为了那二两四钱俸禄拼死拼活很是有些吃亏,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正要硬着头皮叫一声'兄弟们上',忽见魏可孤轻笑一声,咣啷一下,已将那佩刀连鞘扔在了地上。

他无视周围众人惊讶的表情,淡淡一笑,眼中竟带着种说不出的疲倦和感伤。"不用麻烦了,我投案便是。"

开堂审问,魏可孤大包大揽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只是,无论怎么用刑,却死也不肯供出那一同犯案的美貌少年藏身所在。

虽说从犯在逃,但元凶已伏首认罪,潘员外面前也很可交待过去了。几轮审问下来,惊堂木一拍,判决如下:江湖大盗魏可孤,杀害无辜罪证确凿,今还押监牢,秋后问斩。

※※z※※y※※z※※z※※

苏州府衙的大牢,也和别处的监牢没什么两样。同样的狭小而幽暗,同样的充满着一种阴森血 腥的味道。

魏可孤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这是死囚特有的待遇。狱卒收了潘员外的好处,格外'照顾'于他,虽然今晚已是行刑的前一夜,但还是未能破例地被招呼了一顿,现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地上铺着的稻草浸透了历任被囚于此地犯人的血,潮湿而带着血 腥气,现在,魏可孤就软绵绵地趴在上头,半晌,呛出一口带着血块的污血。

真痛。他闭着眼睛想,搞不好他坚持不到明日午时了呢。

不过,他也有些欢迎这样的痛苦。算是一种赎罪的方式吧,疼痛的时候,想到那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少年,心头就有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夜已深,值夜的牢头趁着几分酒意趴在桌上已昏昏郁睡。

一股劲风,忽然自地牢入口强劲地灌入,走道壁上的火把被吹得明明灭灭摇晃不定。

魏可孤徐徐睁开眼,看到一双雪白的鞋子。

他往上看去,看清楚那人的模样时,嘴角一勾,笑了。"......是你?"

东方紫俯首看着他血污的头脸,冷冷道:"你这样子居然也还笑得出来,看来我实在是要对你说个服字。"

魏可孤困难地坐起,小心地靠在栏上。这简单的动作费了他不少的力气,牵动到伤口时更痛得他呲牙咧嘴。他看着一身雪白的东方紫,忽然嘿嘿一乐。"你来做什么?莫非是来送我一程的么?"他眼中终于露出讥诮的神色,"我怎么不记得我们的交情有好到这种地步?"

东方紫不语。过得了一会儿,掷下一物,却是个酒葫芦。

一看到那葫芦,魏可孤眼睛就亮了,拨开塞子仰头便灌了一大口。他嘿嘿地笑起来,"居然真的是壮行酒......"

东方紫不理他,他手上也有个酒瓶,正仰头狂饮一气。

等到他的嘴终于与那瓶口分开,他脸上已多了一层郁郁之色。他慢慢转过头去,去看窗外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大如银盘。

魏可孤跟着他望出去,望见那一轮圆月,眼中慢慢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气。呵,已是......十五了么?

中秋佳节,本是人月两圆的日子,在这特殊的夜晚,这样遥望一轮明月,很难让人不起感伤。

他温柔地想起了上一次月圆,他和殷在苏州河畔放河灯。那样静谧带着花香的夜晚,那如梦境般幽远的夜色,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他甚至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就停在那一夜,那一刻,可是,如同静静流去的苏州河水,逝者如斯,不知那一夜微笑地说着'魏大哥,我真欢喜'的少年,此刻还安好吗?

"你说得对,你我确实没有那样的交情。"东方紫缓缓转回身来,打断他的遥想。这高高在上的天一教主,此刻眼中有一种明显的迷惘神色,使得他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忧郁,"我只是想不出普天下除了你,还有谁能和我一样,在这样的夜晚怀念殷儿。"

魏可孤看着他。

东方紫也看着他。

他声音很轻,似在低语,"三天前......我已送他下去转世了。"

......

......

过了很久,魏可孤低下头猛灌了一口酒,喝得太急了,他险些呛出来,好不容易等那阵剧咳过去,他喘息着笑。

"好......得很啊。......那小鬼......心地善良,来生......一定能投到个好人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嘴里的伤口疼得厉害,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他象是说得很艰难,断断续续分作好几段才说完,喉咙里更象是梗了什么硬物,语声竟有些含糊不清。

东方紫定定看着对面的青石石壁。他象是看得很专注,又象是视线已穿透了那坚固的石墙,落到了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他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囚室幽幽渺渺地响起来:"......你可知道,他转世前,跟我说了几句什么话?"

魏可孤抬起头来,看住他。

那黄泉路近,那地府阴寒,他一步一步送殷儿上路。

不开口、不回头,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那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主掌孟婆亭,一双皱皮如鸡爪般的手,稳稳当当送来一碗驱忘汤。这个饮下肚去,便是前事俱忘,再世为人,一切又如白纸一般干干净净了。

殷儿接了那汤,不喝,注目良久。

这一生,爱恨情仇,纠缠了千年,终于到此便可了断了吧。

他迫切地注视着他。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的么?

殷儿,就真的一句都没有么?

至少,也看看我好不好?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底深处的呼声,殷儿长长的睫毛轻动了一下,他平静地抬起眼来看住他。

这是这么些时日以来他第一次正眼看他,东方紫心神一荡,有种急起而追的喜悦。呵,到底他在殷儿的心目中还是有些特别的!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嘴唇抖抖,想要立下他来生追随的誓言,但殷眼中那种过份的平静震住了他,忽然,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东方紫。"这一开始的称呼就让他心猛然往下一沉,殷儿从来不会这样连名带姓的叫他,如今这样决绝的称呼,代表什么?

殷看着他,目光平静,语音清晰、缓慢、平和。"你对我好过,亦对我狠过;我爱过你,亦恨过你。不过,再复杂的纠葛,也只到今日今刻为止!这一碗汤喝下去,你我就两两相忘吧。"

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殷再不迟疑,潇洒地仰脖、翻腕,一口饮干。

松油燃烧时发出了轻微的啪啪声。

魏可孤坐在灯影里,听着东方紫的讲述,眼中闪动着泪光,嘴角却是微笑的。他想象着那一幕,想象着殷的每一个动作,想象着他每一个神情,那温柔多情的少年,历经伤痛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和过去一刀两断,如火凤盘涅,冉冉重生了。

"两两相忘啊......"东方紫仿佛已有了点酒意。他酒量原没有这么差,但有心事的人,总是醉得特别快的。他耸动着双肩,忽然失态地哈哈笑起来,"你倒是可以忘,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声音陡然提高,啪地一下将那酒瓶砸在墙上。

他从未这样羡慕过人类,他们生命短暂,以死亡为终结,再难过的事,一碗驱忘汤喝下立时又可以从新来过。而他呢?生而为魔有什么用?永生不死又有什么用?难道他就要这样永恒孤独地一直活下去,活到天荒地老?!

魏可孤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发泄。这样的东方紫比起一直高高在上的天一教主看上去要真实很多,但是他不同情他。他同情了他,那谁来同情殷?

魏可孤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酒。

月亮已经倾斜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远处传来一声鸡啼,天慢慢地就要亮了。

这滚滚红尘,众生浮沉其中,再多的恩怨情仇也抵挡不住时间的洪流,终究如梦,终究如戏。

那一个已然抽身,这一个也即将在今日午时便进行最后的落幕,那他呢?

东方紫苍白着脸,慢慢站了起来。

他与魏可孤静静对视。

很少能在一个即将行刑的死囚脸上看到如此平静的表情,或许,死亡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解脱?

有那么一瞬间,东方紫嫉妒他这种平静,但他什么也没做,而是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出去。他想到了殷儿。他一直要求他忘记以前的事,与他重新开始,但等到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记得最清楚、最不能忘却过去的,却是他自己。

也许他也应该放下一切,去找寻一种忘记的方法,彻底地,把以前种种全都忘记。

两两相忘是么?

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希望,好吧,我尽力一试。

午时整,魏可孤被斩于菜市前。天一教主东方紫不知所踪,盛极一时的天一教风流云散。

最 终 章

是结局,也是开始

时移势易。时间的长河静静流淌,来到了公元二零零七年。

春城何处不飞花。明媚的三月春光,行道旁高大的樱花树满树花朵都盛开了,大片大片的粉色的花瓣随风飘扬,树下露天咖啡座的客人们被这奇景所吸引,纷纷仰起脸,享受地沐浴在这花雨里。

一片花瓣,悠悠地在风中旋转、旋转,轻飘飘地飞舞,向着它命定的方向而去。几乎是轻轻叹息着,它终于安静地落了下来,轻轻伏在了一份今日的午报上。

那正在阅报的年轻男子,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将它拈了起来,没有伤春,亦没有惜春,他随意地把那片花瓣放到咖啡的旁边,目光仍然停留在今日的新闻报道上。

在那一版上有着醒目的大字:中国元代青花瓷'鬼谷下山'今日在苏富比拍卖行拍出天价,神秘收藏家疑系海外华人。

底下,有着详细的报道和图片说明。

那张照片大概是从拍卖行的目录上翻拍而来,显得不甚清晰,但男子仿佛并不在乎,温柔地轻轻抚摸。

他仿佛已心驰神远,眼中那种温柔怜惜的神情,看在四周偷眼觑他的女姓眼中,简直是必杀武器,教她们恨不得能即时化身为他手中那份报纸。

--请不要笑。自古以来,女子本就对出色的异姓有着本能的倾慕。

是呀,这年轻的男子,是如此优雅而俊美,偏生又带着一种不易亲近的高贵冷漠,仿佛是东方的王子。别的男人留长发,十有八九都会显得邋遢,要不就是头发干如枯草,但他一头长发如流云、似墨染,整整齐齐,丝丝缕缕......唉,女子们不无惆怅地想道:不知要怎样出色的女子,才配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呢?

在他左手边的一桌,围坐着几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看其形貌,大概是附近高中的学生,趁着这周末丽日相约一起出来玩。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胆子是最大的,刚才看着那男子的十数道眼光中数她们最为热烈。只是可惜他没有给任何女姓机会,她们虽说敢于冲锋,但到底还是有些少女的矜持,眼看那男子对报纸的兴趣来得比她们大,只得怏怏地,转开话题。


少女的心姓总是游移不定,起初还有些心不在焉,但慢慢地话题就多起来,从绯闻八卦扯到今春流行,又从今春流行扯到了校园闲话,最后她们讨论起明天的活动安排来。

"丽都百货最低打三折,那件衣服我看了好久......"

"我这个月的零用钱已经完了。"

"那不如去惠子家吧,她家那个恒温游戏池不错,最近我腰上有点小肉肉......"

几个少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不太在乎让别人听到她们谈话的内容。听到有什么关系?她们有大把的青春肆意挥霍,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小美你怎么不说话?!"终于,有一个少女发现其中一个同伴并没有热烈赞成她们明天的活动安排。"你不想去惠子家游泳啊?"

那叫小美的女生犹豫地笑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一个熟知内情的女生已经替她解释了,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小美不能游泳,她对水有恐惧症!"

"什么?"几个女生愣了一下,接着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哪来这种事哦!"

"就是啊,只听过有人惧高,怎么会惧水哦?"

小美尴尬地笑。那个女生,权威地发表她知道的内部资料,"是真的啦!她啊,除非是那种小瓶装饮用水,象河啊、游泳池啊、蓄水池什么,她都不敢靠近的!"

女孩子们笑开了。"小美你还真是个怪人耶......"她们开心地笑起来,没有注意到旁边那男子已经渐渐地被她们这边的谈话吸引了注意力。

他看着那图片时眼中那一份温柔怜惜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怕......水吗......?"

※※z※※y※※z※※z※※

在小美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大型的施工工地。

这一段路,是她每天走得最为提心吊胆的一段路。

原因无他,只因那工地施工的缘故,为防有高物掉落,禁止行人行走那一边。

这本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对小美来说,她却宁愿从脚手架下穿过,也不敢去走那对大多数人来说相对安全的另一边。因为,那一边是河堤。

她准备悄悄从那下面穿过,但很倒霉地,远远已看见了那个凶恶的老头。

那老头是工地的安全监督员,上次被他逮到,他暴跳如雷:"你不识字吗?!这么大的'禁止穿行'你看不懂?一点社会公德都没有,你们学校怎么教育你的?......"嗓门之大,附近半条街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窘得她恨不得找个地洞一下子钻进去。

现在,一看到那半秃发亮的头顶她就一阵头皮发麻,尤其,那老头一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

实在是没有那个勇气再去被他骂一次,只得硬着头皮,乖乖地走到了另一边。

她是不敢靠河堤太近的,连眼睛也不敢往那下面斜一点点,所以后来她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她会掉下去?

她只记得当她快要通过那一段窄路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地上的砂石灰尘都被卷了起来,迷了所有路人的眼。大家都用手遮挡着,眯起眼睛,就在这一片飞沙走石中,似乎......有一只手从后面推了她一把......

她不太能肯定是不是真的有人推她。若说是存心谋害,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学生,无论校内校外都从不与人结仇,怎么会成为目标?而若说是路人间无意的碰撞,但她身后数米之内又明明没有第二个人。

她自己也糊涂了,而最最让她迷糊的,是她扑嗵一声掉入水中时,分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细细地失望叹息,"不是她......"

"紫!"

随着公寓门锁的扭开,室内一道艳红的身影闪电般投入到东方紫怀中。

那是一个十分艳丽的女郎,亮眼如火焰,她搂着他的脖子,先狠狠在他脸上亲几下:"我好想你。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东方紫一只手便可以搂住那女郎的细腰,此刻他不太用力地搂着她,淡淡地一笑:"有啊。"

这样的回答令得那女郎十分开心,又重重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才带着几分邀功的神气把他往室内拉,"来,快来看我给你带的礼物!"

不需要她详细解说,他已看到了。

紫红色的锦缎上,静静立着一个一尺来高的圆罐。短颈、圆腹,室内光线幽暗,那些青花图案看上去美不可言,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莹润柔和光芒。


东方紫着了迷似的伸手轻轻触摸,温润细腻的触感自指尖传来......他一遍一遍轻柔地、眷恋地,抚摸着,那手势,仿佛在他手下的已不再是一件瓷器,而是久违的情人肌肤。

那女郎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有一点失望:"你好似没什么惊喜。"

东方紫微微一笑,"我早知它会属于我。"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赞许地拍一拍她的头,"不过......很好,我很喜欢。"

女郎一怔,随即便被这格外的恩宠激得几乎全身都发起抖来了。她激动地一纵身,扑入他怀中,两条蔓妙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腰。"紫,我爱你、我爱你!"她仰起脸,诉说心中爱意,"你知道,我愿为你做任何事。"

这么激烈的感情,固然能让被告白的对象有一种征服的满足,但同时,亦有一种被缠住的负累感。象一把熊熊燃烧的火,可以带来热力和光明,但是一旦强烈过了头,也会有烧毁一切的危险。

到底跟着东方紫也有四百多年了,女郎注意到了他眉峰微微一皱。低呼了一声,她忙忙地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一个人,你在找他!我不会拖累你,也不会坏你的事的!"

听了这几句话,东方紫容色稍霁。有一点不忍心,他安抚地拍一拍她的背。

女郎为这一点抚慰感动了,有点不舍地松开他的腰,带一点讨好和试探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还是没有......消息吗?"

传说中的魔王东方紫,是姓情暴烈阴狠跋扈的,她不知道是传说有误,还是因为经历过什么而使得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只知道他自己曾经硬生生地封印过一段记忆。那段记忆是关于什么的呢?她不知道,而他,也不知道。

他只记得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植在他内心最深处。是心上人吧,所以才这样矢志不忘。他花了大力气去追寻那个人影,有时候,一件小小的古物,会令他产生无比熟悉的感觉,仿佛和那个人曾经共同拥有过。就象这件青花瓷,他在画报上看到它,立刻就被吸引住......

" 我会找到他的。"东方紫抬头看着窗外,午间明媚的阳光此刻已经消失,天色昏黄,开始下起雨来。他走到窗前,低头看街面上在雨中奔跑的人群,脸上现出一丝志在必得的微笑,"我知道他在人间,陆判曾经跟我说过,那个人是水命,我们有个共同的媒介就是水。......我想在这世上,哪怕是生活在撒哈拉沙漠里的人,也不可能完全和水断绝联系吧。"

"那怎么还是找不到他呢?"

"应该是差一个契机。......他大抵已转生了很多次,那一世的记忆片断恐怕已如浮光片影,但我坚信他一定会在某个时间恢复一点印象......"

不待他说完,女郎从身后抱住了他,把脸贴在他背上。"那,那个契机,几时会发生呢?"

"不知道。"东方紫张开手,轻轻按在落地玻璃上。"或许明天,或许明年,也或许三年两载......"

女郎低低而满足地笑起来,"那在它出现以前,你不能赶我走......"她身体忽然软起来,柔若无骨,蛇一般地纠缠着,滑动到他胸前。她开始魅惑地用牙齿轻轻咬开他黑色丝质衬衫的钮扣,带着一种求欢的妖媚,"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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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文学故事中,有一个瘸腿的魔鬼,他带着男主角飞遍全世界,揭开屋顶,让他观看屋子里芸芸众生间发生的种种故事。

在东方紫和那蛇女郎颠鸾倒凤的同时,遥远的千里之外,同样的大都市一角,一幢高级住宅区的小楼,倘若也揭开它的屋顶,那可以看到在一张大大的床上,一个年轻的男孩正惊叫着醒过来。

做了恶梦。

他满头满脸的汗,胸膛剧烈起伏。

太逼真了,简直象是身临其境。

半晌,那种心悸的感觉才慢慢平复下来,他定一定神,横手去擦额上豆大的汗珠。怪不得人说饱肚睡觉,特别易做恶梦。都是中午吃得太多了。

呯地一声,有人不客气地一把推开房门,一个五官俏丽的少女探头进来泼辣地冲他瞪眼睛:"李展航,楼下都听得到你怪叫,你连睡觉都这么不安生?"

展航看她一眼,冲她呲一下牙。"那你呢?你和同学煲电话粥一扯扯四五个小时,电话都快要融化又怎么说?"

少女喝一声,一下子从门口钻了进来:"掂起我的过错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姐姐?噫?"状似火爆地挽高袖子。

展航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立刻也摆出一个备战接招的姿势,起劲儿地道:"WHO怕WHO?来呀,来。"

"造反了你。"姐弟俩立刻扭成一团。

两人从小打到大,对方有什么损招是再清楚不过了,正僵持不下闹得不可开交处,门口忽然慢悠悠传来一下一下清脆的掌声。

两人的身体动作,顿时就一下子急冻住,只剩两双眼睛你望我、我望你,都是一副见鬼了的神情。


回头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个高大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

"......大哥。"两人吞了口口水,态度立刻就老实了许多,各自放手,互相整理衣服以示姐弟情深,异口同声地解释,"我们闹着玩儿的。"

展翅啊一声,原来如此。点一点头。

展翘见势不对,眼珠子一转,"我......突然想起我有一个重要的电话。"立刻借机就想开溜。

"展翘。"老大悠悠地开口,似定身咒,刚才还似一只泼辣小兽般的少女只得无奈地站定,"是,大哥。"她低声下气地问:"有什么指教?"

"我出差前跟你说过什么?"

展翘蚊子般哼哼:"爱护弟弟,不许欺负他。"

展航无声地jian笑。

"展航你呢?"

"啊?"少年搔一搔头,声音顿时也变得如蚊子般细小起来,"尊重姐姐,要听她的话......"

展翘胜利地一扬眉。

可是你哪点象姐姐?!

人家的弟弟也没有你这么不可爱!

两人以眼神打机锋,看在展翅眼中,好气又好笑。"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静了静,展航忽然想起来,立刻委屈地拉住大哥的手臂。"大哥,我做了个恶梦。你看,都吓出汗来了。"

这句话倒是成功转移了展翅的注意力,伸手一摸,果然在他额上摸到一手的汗。他看着展航,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和疼惜,"什么恶梦出了这么多汗?"也不管身上穿着什么名牌,说着就横起袖子替他擦脸。

展翘冲他做一个鬼脸。男生还撒娇,你羞不羞?

展航白她一眼。不理她。

" 嗯嗯,我梦见了好大一片树林,就象看电影似的,深夜,那树林又大又阴森......"他以一种讲鬼故事的语气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阴风阵阵......
落叶被风吹起......镜头慢慢推近......突然!哎唷!"头上突然就重重挨了一记。展翘叉着腰骂道:"死李展航,就叫你不要看《午夜凶铃》那种鬼片!"

展航捂着头叫道:"我都还没讲完!那林子中间不是一口井!是一个水池!"

"有区别吗?爬出来一只女鬼是不是?"展翘越说越气,"吓我?我,我叫你吓我!"伸足过来踢他。

"大哥大哥!"展航立刻机灵地寻求保护,展翅几乎是想都没有多想,伸手就把他护到身后,带着一点息事宁人的语气道:"好了好了,你是姐姐,你要让着他。"

"哼!"展翘悻悻地哼一声。

展翅回头拍一下展航的脑袋,"小鬼,你也是!"

这姐弟俩成天就是你吵我我吵你,大概也是他们友爱的一种方式吧。想到此处,展翅又大力揉一下他的头,"头发都汗湿了,快去洗个澡,我带你们出去吃饭去。"

"上次那个牛排吗?好啊!"展航立刻欢叫了一声,一溜烟儿地闪进了浴室。

"就知道吃,猪!"展翘颇有点恨恨,说着,又回头看展翅一眼,不无埋怨地道:"大哥,你也太宠他了。"

展翅看着妹妹微微一笑。"哦,难道宠他的就只有我?"

展翘平时表现得好象是很爱和弟弟过不去,一副坏心的灰姑娘姐姐模样,但若真的有人欺到展航头上来,她却又比谁都要蹦得高。

因被大哥看穿,展翘脸孔微微红一下,"......我去换件衣服。"临出门前回头看看浴室,居然还没听到水响,不知在磨蹭什么。她磨磨牙:"李展航!你要是五分钟之内不出来,我就拿着V8冲进去拍你写真了!"

话音一落就听到里面呯一声,象是什么重物跌倒。展翘自知又闯了祸,吐了下舌头连忙溜了出去。

展翅好气又好笑,又担心里面的展航,几步走到浴室门前拍了两下门道:"展航,展航你没事吧?"一边问一边扭动门把,想要进去看看里面情况。

"没,没事!"展航的声音相当慌张,从里面抵住门,"我没事啦,大哥!你别进来!"

展翅有点狐疑,开门的力道倒更大了一点,"怎么了?你是不是摔到地上了?展航,你开门让我进去看看。"

"没有没有,我只是跌了一跤。大哥你别进来啊,"里头展航的声音又急又紧张,"我,我,我脱了衣服的!"

"哦--"一时间,门内门外的人都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不知怎的,一想到门后面弟弟的luo体,跟自己只有这样薄薄的一扇玻璃的距离,李展翅猛然觉得鼻间一热,两股粘乎乎的夜体就这么直冲了下来。

他一把就捂住鼻子,非常地心虚。这种反应代表着什么含义,他作为男人,当然是再清楚也没有的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弟弟抱有了这种特殊的感情。别人都以为他是个好大哥,疼爱弟妹,但天知道他把自己的弟弟作为每晚春梦的对象。也不是没有想过去看心理医生,但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好歹他也算是有地位的人啊......

他作贼心虚地看一看四周,没有人,当然没有人。这令得他稍微镇定了一些,但声调还是有些微微地不自然起来,"那个,展,展航,你洗完了就快点下来啊......我们在楼下等你。"说完,赶快疾步出去。

展航趴在门板上,听到脚步声远去了,如释重负般松一口气。

好险。

虽然他不是女孩子,但好歹也是个十七岁的大男生了,如果真的被大哥看到自己没穿衣服的样子,还是会觉得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的。

侧一侧头,他下意识地看向镜子里自己的身体。

十七岁的身体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少年的柔弱,偏偏又带着一点勤加锻炼的结实。不过,和他想要的身材还差很大一步。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女生看到他,反应仿佛都是一样的:瞪大眼,屏息数秒,然后眉开眼笑地招呼他......

有些肤浅。

男人长得好算什么?重要的还是要象大哥那样有真才实干,站出去,如参天大树一般,可以广洒浓荫庇佑妇孺,那才好算是真男人。

长吁短叹了一回,隐隐约约间,忽然想起了某个恶女临走前丢下的威胁语言......

"啊!"他惨叫一声,五分钟啊!李展翘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急慌慌地跳起来,什么也来不及想,伸手旋开了水龙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