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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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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里》天因

六里


刚开了车门,脚还没来得及跨出去,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杜为的汗水"唰"地从额头直扑到下颚。
什么天啊这是,刚五月就三十五度,真是没法过了!
几大步冲到路边"街客",一手遮阳光,一手掏裤兜,"冰水!"
"啥?"顾店的小兄弟显然没听明白。
杜为大掌往台子上一拍,"快,一杯冰水,我那是违章停车,你动作快点!"
小兄弟哭笑不得,"先生,我们不卖冰水。"声音出奇地通透好听。
"那你们卖什么?"
"冰咖啡冰果汁冰奶茶冰……"
"那就冰奶茶!"
"请问您要大杯还是小杯?"
"大的!快点,一会儿交警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交通警察从马路那头拐过来,不偏不正地停在杜为的黄色出租车前。
虽然隔着七八米,虽然还隔着交警头上的头盔,但杜为就是觉得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位制服同志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完了,杜为心中悲鸣,正要冲过去解释,做奶茶的小兄弟一把拉住他的衣服,"先生,您的奶茶,您还没付钱。"
杜为随手一挥,将十元钞票扔过去,"你先喝着!"说着就要跑。
那小兄弟紧抓不放,"先生,我还没找你您钱!而且我们不能喝客人的东西。"
杜为快气炸了,使劲挣脱着,"我有急事!你放手,放手!"
一个想走,一个不放,就在这一拉一扯之间,杜为突然觉得前胸一激,"街客"小兄弟手上的饮料全倒在了他身上。
浅咖啡色的奶茶染在白衬衣上,瞬间就浸出一大片泥黄,杜为眼巴巴地看着交警写了张单子压在雨刷下,闭闭眼,绝望地算计着这次得罚多少钱。
而那卖饮料的家伙还在身后不依不饶地唠叨,"抱歉啊先生,弄脏了您的衣服,要不,您把衣服脱下来我帮您洗吧。"
杜为火冒三丈地把衣服一脱,卷在手上,露出精瘦黝黑的上半身,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刚迈了一步,发现自己的手臂还被人捉着,回过头,"街客"小兄弟赔笑的脸毫无悬念地在眼前放大。
"先生,如果您不愿意我帮您洗衣服,至少,我得找您钱……"
"滚"字差点脱口而出,却在对方真诚的注视下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杜为啐了一口,"丧门星!"用力掰开那人的爪子,走到车前去拿罚单,上车,发动,轰轰轰地走人。
"街客"小兄弟举着零钱,半边身子挂在小店铺外面,傻傻地望着杜为开车离去的方向,刚想再说点什么,只听见"嘭"地一声,杜为……爆胎了……
***
杜为从没有这么倒霉过。
吃饭被噎,喝水被呛,下阶梯踩滑,上阶梯绊脚,连走平路都能摔跤。
好在同开一辆车的同事老李后来挂了个观音在车里,爆胎的事故没有发生第二次,不过在挂上观音以前,也免不了漏油擦刮。
老李劝杜为戴个观音在身上,杜为试了两天,并没发现有什么效果,又取掉了。
老李还劝他去烧高香,说他可能犯太岁。
杜为不以为然。
平时就没有去那些和尚道士的地方烧香油,他实在不想做这临时抱佛脚的事。
就算是犯太岁,犯啊犯的就习惯了,再说,这霉运也最多持续半个月,他还不信能倒霉一辈子。
不过"同居"的小太妹孟丫头却和老李的意见不谋而合。
平时那么新潮前卫的姑娘啊,身上没少扎洞钻眼,喝水得担心会不会变成花洒;头发染成翠绿色,冷不丁一看还以为苍蝇变异体。
可就算是这么个号称新时代唯物主义忠实腐竹的丫头,也在连续三次看见杜为撞上厕所门后不由得有些担心,"你真不去烧高香?该不会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杜为摸着撞得有些疼的额头,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最近连你的头发都没碰,不该啊。"
孟丫头横眉竖目地正要拳脚相加,还没靠近,杜为的身子突然一斜,椅子应声而垮,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孟丫头吓得吐了吐舌头,后退两步。
杜为赖在地上不起来,捶胸顿足,"苍天!你瞎了!"
***
凌晨两点半,杜为数了数从下午四点半到目前为止的营业额,暗暗感叹——天气虽然热得人心烦,不过也的确为他带来了不错的生计。
给车子加满气,杜为打算去常去的夜排挡吃东西,顺便混到六点老李来接车。
还没发动,一辆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车大大咧咧地停在了旁边,同公司的梁英探出头问杜为:"今天跑夜班?"
杜为哼哼,"明知故问。"
"你今天不是该休息?"
"蒋哥的老婆快生了,这段时间我跟老李尽量帮他跑跑。"
"呵,够快嘛,满月了可一定要请客啊。"
杜为笑,"你找他要请帖去……你还跑不跑?不跑了一起吃东西?"
梁英点头,"等把气灌满了我带你去家新开的排挡,最近在打折,味道还不错。"
杜为就等他,然后两人半比赛半兜风地沿着滨江路狂奔,到了吃饭的地方才刚刚三点。
这时候在外面吃饭的人极少,梁英推荐的排挡里倒还坐了三五桌十多个人,杜为粗略地一打量,大半是的哥。
他们选了露天的位子,贪那点夜风,梁英不知道从哪里翻了张菜单子给杜为,又转身去找茶壶茶杯,"这家店刚开,老板本来就缺人手,这个时候更得自力更生。"说是这样说,可他转了好几圈,硬是什么都没找着。
梁英拉开嗓门,"老板!伙计!倒水啊!"
"请等一下,就来了!"
杜为觉得这个好听的声音耳熟,猛地抬起头去找人,不料一头撞到个铁托盘。
"哎哟!"两个声音同时叫唤起来。
端着托盘的人稳住身形,连连道歉,"先生对不起啊,我没注意到,还好没撞翻这盘子,里面可是滚烫的沙锅诶!"说着将沙锅菜送到该送的桌子上,立刻跑回来检查杜为有没有撞伤。
杜为异常郁闷地看着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看着他的手揉着自己的头顶,看着他对着自己的头顶吹气。
是那个丧门星!
丧门星对着杜为的脑袋折腾了好一阵才认出他,"是先生您啊?请等等!"
梁英满腹疑虑地看着小伙计慌张地跑回店里,问杜为:"你的熟人?"
杜为撇撇嘴,"不认识。"
梁英颇有些失望,"可惜,我还以为能折上折呢。"
丧门星又跑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几张一块一块的零钱,递到杜为面前的时候他笑了,"先生,这是上次您买奶茶时没找您的钱,没想到能再碰到您,实在是太好了。"
大号节能灯泡冰冷的光从小伙子左边打过来,衬得他右边的脸模糊不清。
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一点不形式化,看仔细点,还能看到浓浓歉意。
杜为张了张嘴,想说"都是小钱,你拿去当小费好了",话从嘴角出来后却是"你叫什么名字"。
那家伙愣了一下,笑得更欢,"段非,先生,我叫段非。"
杜为站起来,想回一个自我介绍,脚下却突然打滑。
"杜为!"梁英站得太远,爱莫能助。
"先生!"段非倒是抓住了杜为,不过抓到的是他的手表。
那手表估计有些年岁了,皮质的表带早已老化,带子一断,杜为还是摔了个结实。
眼见段非要上前扶他,杜为坐在地上连连后退,"你别过来,我已经够倒霉了!"
话刚说完,人就撞上身后的折叠圆桌,桌子一歪,牵连了绑在上面的遮阳大伞,遮阳伞倒了,扑拉扑拉砸在堆成小山的啤酒箱上……
店老板光着膀子跑出来呜呼,"咋个了咋个了?地球要爆了哇?"
段非突然不合时宜地笑起来,"老板,原来你是四川人啊。四川哪里?成都?"
原来段非的老板向来以自己的普通话好得别人听不出他是哪里人为荣,对他的每一个店伙计说,谁能一次性猜中他的籍贯,就让他带朋友来免费吃一周的宵夜。
本来店里帮忙的伙计就少,段非对老板开出的价码又不感兴趣,以至于夜排挡开了快半个月还没人知道店老板究竟是哪里人,"奖品"自然也没送出去。
没想到这次托杜为的"福",让老板情急之下说了句家乡话,落得个"晚节不保",段非才能猜个正着。
他让杜为和梁英一周内天天来吃宵夜,梁英连连摇头,"你是咒我天天跑夜班啊?"
段非说:"我们排挡晚上九点就开了,早点来吃也行,反正不要钱。"
店老板在旁边铁青着一张脸瞪了他两眼,段非装没看见,转头对杜为说:"杜先生一定要来,我还要好好向您道歉。"
杜为有些别扭,"道什么歉?全怪我自己倒霉,跟你没关系。"心里却想,也是遇上你后才开始倒霉的!
"要不来一两回也行,我们老板炒的辣子田螺最好吃,您开车开累了来吃上一盘,保准精神抖擞。"
吃田螺提神,倒还真是新鲜,杜为忍不住要笑,可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微笑就变成了苦笑。
不迷信不迷信,谁还不有个倒霉的时候,怎么能怪罪他人呢?
杜为再三自我暗示,拍着梁英的肩膀说:"反正蒋哥最近没空,我这星期再多帮他跑两个夜班!"
梁英哈哈大笑,"你小子耿直!"
段非虽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却也知道杜为已经答应多来吃几次宵夜。
他满意地将手揣进围裙上的布兜里。

日子一天天过,杜为的霉运非但没有好转迹象,还越演越烈,他本身也已从最初的烦闷转变为现在的逆来顺受。
钱夹里随时放着止血胶布,车上也备有跌打油;在外吃饭尽量避免用金属餐具,看见尖锐物体能第一时间闪避,离它越远越好;无论温度多么高,也坚持穿长袖衣服。
老李问他是不是怕摔破手肘,他稳重地回答:"我怕被蜜蜂蜇。"
因为不知道究竟还会遇到什么倒霉的事,能防的都防上了,剩下那些想不到的,杜为自我安慰说,该来的始终躲不掉,只盼能吸取经验教训,为日后打算。
这样"轰轰烈烈"的霉运也惊动了同开一辆车的蒋哥,蒋嫂甚至特别编了一条红腰带让杜为系在腰间,杜为红着脸从蒋哥手里接过来,嘟囔着自己又不是过本命年。
"本命年也没你这么倒霉的。"蒋哥把车交给杜为,叹了口气,"哎,又让你帮我跑夜班……"
杜为坐进驾驶座,"老李年纪也大了,关键时候我不跑谁跑?别跟我客气,孩子出来叫我声'干爹'就行。"
才下午四点半,还没到下班高峰时间,杜为开着空车到处溜达,一个没注意,溜达到他第一次和段非见面的地方。
不敢停,车速减慢,滑过那家"街客"门口时专门侧过头去看,段非穿着工作服,笔直地站在里面。
去段非打工的大排挡吃了几次免费的辣子田螺,在随意聊天中得知他一共有两份工,下午两点到六点卖饮料,晚上九点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半卖夜宵。
杜为无意探听别人的隐私,不过听他那样说,也有些诧异,"这么拼命?身体吃得消吗?"
段非也只有排挡里没什么人了才敢明目张胆地和杜为说说话,"趁年轻多做点事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正式工作还没找到,不如打点零工。"
"你是去年毕业的?"
"我三年前参加试验性春季入学,念的大专,刚毕业没几个月,工作还悬着呢。"
杜为了然。
现在的工作的确难找,特别是对于刚毕业的学生。
不过像段非这样能准确定位又能吃苦的小伙子,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那天晚上,杜为在凌晨三点准时出现在排挡店,却没有见着段非,店老板说段非请了两个晚上的假,好像是家里有点什么事情。
杜为点了些菜,边吃边发呆。
这些日子,只要人来了,无论是不是和梁英一起,段非总会抽空陪着他磕牙,杜为还是第一次独自吃宵夜,田螺肉在嘴里咀来嚼去总觉得有些绵,滋味似乎的确不如那几次。
想到自己明天还要帮蒋哥跑一个夜班,杜为反复考虑要不要去"街客"问问段非出了什么事。
记得段非说过,他老家在郊区,离市区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而他的大专也不是在本地念的,在这边恐怕无亲无故。
可转念又一想,就算段非没有依靠,又干他杜为什么事?
若能勉强攀上朋友这个称呼,他们也只是酒肉,不,连酒都没有,只是田螺朋友罢了,彼此说说表面话,还远不到掏心挖肺的程度。
碎碎密密地想过后半夜,扔了一地的烟屁股,还破天荒地点了几支啤酒独饮,等到快交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状态如果再开车,就算不出点大小事故也能被交警同志送进监狱里蹲一段时间。
给老李打电话,点头哈腰说了一大通好话,最后才让他自己来取车。
老李打的过来的时候差点没把杜为捏死,"我一个开出租车的人居然要坐人家的出租车来拿自己的出租车?这是什么样的耻辱!"说完把喝得有些高的杜为按进副驾驶室,"给我坐这里,一旦出了什么事,你放心,我一定把司机的躲避本能发挥到极致!"
杜为缩在位子上不搭腔,一路上听着老李的唠叨,觉得耳朵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我真没明白,一个人也能喝半打啤酒,你小子又没失恋,装什么……等等,不会就是失恋了吧?难不成你喜欢上和你住一块儿的那女孩?不行不行,小杜,作为长辈,有些话我可必须得说,和你分房同居的那个可不适合你,你哪镇得住她啊?如果你要跟她谈上了,不出半月,你准疯!"
杜为扯扯嘴角,心说有您老这位唐僧再世,不用她上场,我已经快疯了。
早上六点,路上的车还不多,老李加足马力,没花多少时间就把杜为送回了家。
杜为只是觉得头有些昏,还没到意识不清楚的地步,没什么障碍地掏钥匙开了门,直接冲到自己的房间,鞋也不脱,睡了再说。
蒙胧中听到一些响动,猜是孟丫头又请朋友到家里来闹腾,借着酒意,杜为愣是没醒,翻个身睡得更沉。
和孟丫头是好几年的朋友了,到现在甚至无法回想起当初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杜为一直知道她交际广,朋友多,后来两人合租一套房,亲眼见识到她那些奇装异服的朋友,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不免小小吃惊。
好在杜为的生活很简单,平时除了开车就是睡觉,轮休的那两天要么去网吧泡泡,要么陪几个兄弟打牌喝茶唠嗑,和孟丫头的生活几乎不产生交集,两人也相安无事地住了一年。
杜为上完夜班后一般一觉要睡到下午两、三点,这天也同样。
醒来时三点过一些,洗了澡后他去冰箱里找了点面包和牛奶,胡乱当作一餐饭给吃了。
吃饭的时候总觉得屋里有些什么不对劲,正打算深想,老李一个电话轰炸过来,说是已经把车开到了楼下。
杜为把剩下的面包一股脑全塞进嘴,鸡飞狗跳地往外跑,差点哽背气不说,最后几步楼梯还是用屁股下的。
这厢杜为接了车,老李说要去超市给老婆孩子买东西,自己走了;那边厢,在火车站,大包小包背在身上的孟丫头问一个头发染成红色的青年:"他真的很爱睡觉?"
红脑袋使劲地点,"你放心,听说丫从小就有一绰号叫'天天冬眠',睡觉像充电一样,一有机会就闭眼,如果连续十二小时不睡,时间一到就会不顾时间场合地乱倒,除非睡饱了,否则天塌了都起不来。"
"那好,我就走了哈,如果发生什么状况,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别让杜为把人给打残了。"
那青年唯唯诺诺地应了,暗地里出了一身冷汗。
***
杜为没打算去段非打工的排挡店吃宵夜,真的,他只是碰巧遇见了梁英,都是梁英要吃,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杜为没想过一到排挡店就找段非,真的,他知道他没在,都是梁英,半个人都还在车里就开始段非段非地大叫。
杜为没料到段非突然出现的时候自己会那样高兴,真的,不就是一天没见嘛,又不是多好多铁的关系,还能像书上写的那样如隔三秋了?
可事实上,当段非如往常那样腰系围裙,手拎茶壶,愣头招牌似的站在马路边冲他们傻笑的时候,杜为心里还真跟吃了蜜般地有些甜。
如果非要解释一二,有段非有就牙磕,有牙磕时间就不难过,长夜漫漫又不能睡眠,打发时间比什么都重要。
便是如此。
段非说:"今天来得真早啊。"
流水一样的声音这么轻轻一淌,杜为瞬间觉得有些腿软——
这小子的嗓子,不去唱歌还真可惜了。
选了桌,入了座,因为生意不忙又得到过老板的默许,段非自然陪他们坐到一块儿。
杜为很想问他前一天为什么请假,又觉得自己问这个不合适,眼皮乱跳了几下,掏出烟抖了一根给梁英,又抖了一根给段非。
段非说他不会,梁英开玩笑地奚落了他几句,自己点上狠吸了一口。
杜为发现段非轻轻皱了皱眉,借给梁英倒茶的机会把座位换到了上风区,从段非那接回来的烟在手指间滚了一圈,硬是没去借火。
烟这玩意儿对于出租车司机来说几乎是不可缺少的,多少个寂寞的夜晚都由它撑着熬了过来,多少起交通事故都是因为有它提神而没有酿成,时间一长,杜为也有了瘾,一天不来上几根,总像缺了什么。
可这半夜,整整三个小时,杜为坐在段非身边,却一根都没抽。
也没想到要抽。
杜为一直没机会关心段非请假的事,彼此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又假大空的话题,比如时事,比如体育,再比如城市发展。
梁英一如既往地活跃,话多,两片薄唇一翻起来,他跟段非两个人都招架不住。
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有些累了,杜为和梁英交车的时间比段非下班的时间晚一点,便帮着他收摊子。
段非当然是不愿意,总觉得欠了别人多大一份情,倒是他的老板比较老江湖,吆喝着还要送给杜梁二人几餐免费夜宵,希望他们多带朋友来玩。
说穿了,你来我往,互惠互利,才叫做生意。
分手时杜为突然对段非说他第二天休息,第三天晚上再来。
段非估计有些纳闷他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些,跟报备一样,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此时梁英的暖场作用就派上用场了,只见他一拳砸在杜为后背,"靠,你真不要命了?才休息一天又要跑晚上?"
杜为揉了揉被砸到的地方,"蒋嫂的预产期就这几天,过了就好了。"
梁英怪笑,"你是哄我没生过小孩还是没看过别人生小孩?嫂子生了还得坐月,蒋哥能松得了?你啊,就等着疲劳驾驶把你送上西天吧!"
杜为有些不好意思,"诶诶,当着人段非说这干嘛?而且你也不用这样咒我吧?"
梁英难得正经一把,"谁不知道你光棍一根没人照顾?兄弟不是咒你,是担心!"
眼见本来好好的气氛给说得有些僵,段非突然插嘴道:"杜先生,要不后天晚上你来喝点枸杞老鸭汤补补身子?"
杜为问:"你们排挡还做汤?"
段非笑,"我会,我给你做!"

世界上最可爱的五个字是枸杞老鸭汤,世界上最温暖的五个字是枸杞老鸭汤,世界上最让人期待的五个字,也是枸杞老鸭汤。
第二天杜为下午快四点才醒,洗了澡吃了饭,操起拖把开始做清洁,嘴里哼着歌,调子是王菲的《水调歌头》,歌词反反复复全是"枸杞老鸭汤"。
先把自己卧室的地拖了,拖出一地垃圾,然后赶着垃圾去客厅,在门口的时候还拖到一张白纸。
杜为没在意,把垃圾全数弄进垃圾桶,又开始拖客厅地板。
孟丫头的房间门紧闭着,杜为算了算,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她了。
不过孟丫头的作息时间也够乱的,他们往往一星期还见不了三次面,杜为猜她现在不是在屋里睡得口水长流,就是在外面疯得忘乎所以,总之,与他无关。
做清洁的过程中,杜为滑倒两次,碰撞三次,给本来就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再添几枚"男子汉的*",最后还把拖把头给摔掉了,不得不外出买把新的。
出门时刚过了六点,有兄弟打电话约杜为一起喝茶,他想了想,拖把什么时候都能买,于是毅然上公车赴约去。
这一顿茶,足足喝到十一点,回家后发现客厅桌子上放了一大袋抽取式餐巾纸和一把崭新的拖把。
去敲孟丫头的门,准备好好地表扬她一下,可是房间里没人。
杜为突然无比欣慰——想想自己刚认识孟丫头那会儿这死丫头多不懂事啊,今天突然这么勤劳这么居家,还不是自己的功劳?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的霉运到头了,一切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
杜为高兴地把餐巾纸放好,捞着拖把去阳台放,没想绊到一个小矮凳,拖把头一舞,把桌上的玻璃杯给扫到墙上,玻璃在他脸旁炸开。
虽然及时闭上了眼,但玻璃渣刮在脸上也让他痛得形象全无,不得不强撑着身子去拿急救箱。
好在最近由于人倒霉,杜为早在急救箱里装满了纱布药水,物资充足,不过给脸上药是个细致活儿,折腾完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上床睡觉前他站在穿衣镜前看了半天,镜子里那个人皮肤黑黑的,五官不漂亮,脸型也不太好,唯一值得骄傲的是海拔不低,可此时他额头上两处涂了碘酒,鼻子上还贴着止血胶布,活脱脱一个踩高跷的小丑。
杜为苦笑——开了两年车,好容易才晒得能跟古天乐一样又黑又有型,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给破了相……这场霉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号称破了相的古天乐——杜为同学再见段非时有些躲闪,就怕他笑自己的大花脸。
段非当然不会笑,非但没笑,还给吓得倒茶频频倒洒,"杜先生,你怎么了?"
杜为闷闷地,"你要么叫我杜为,要么叫我帅哥,要么干脆别搭理我了,叫什么
先生啊?酸!"
段非立刻改口,"杜为,你遇上车祸了?"
杜为很郁闷,心说你就是不愿意叫我帅哥是吧,摆了摆手,"不是车祸,最近倒霉透了,在自己家也能挂彩。"
段非把碗筷摆上,"不是车祸就好,小心点吧。我的汤差不多好了,你等等我去端。"
人刚离开,排挡老板过来了,光着膀子摇着折扇对杜为说:"段非一来就占了个炉子,整整五个小时啊,记得付给我煤气费和餐具使用费。"
杜为拿眼斜他,"瞧在我一身伤痕的份上就不能给免了?"
老板鼻子一抬,语气酸酸,"没收你人工费那还是因为段非自愿,你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光是闻那味道就知道不比专业的差,可他连一勺都不让我尝!"
段非正好把汤端过来,轻轻撞开他老板,"让让让让,这个烫!"
老板哭丧着一张脸,"你这是对待上司的态度嘛你?"
段非笑而不答,把汤放在杜为面前,"来试试,我妈拿手的汤,这个季节喝最好,我初中就会做了。"
杜为盛了一碗,还没喝就醉了,那味道,不飘个十里八里至少也能把方圆一百米以内的人给迷倒。
含一口汤进嘴里,咸鲜里带着微甜,鸭子的腥味半点没有,满口腔只剩浓浓的香。
杜为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段非,你可以嫁人了!"
段非大笑,"我就只会做这个,其他的就算是炒鸡蛋都不大会。"
杜为咬了一口鸭腿,半眯着眼,一脸陶醉,"没事没事,就靠这个,肯定可以进入豪门!"
排挡老板接话,"庭院深深深似海,去不得去不得……段非,也让我尝点呗?"
段非又取了几套碗筷出来,"三斤多的肥鸭子,一起吃吧。"
"太好了!"
"我来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太好了"来自总喜欢半裸的排挡老板,"我来了"则来自刚把车停好的梁英,"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总算没有白换班,大赚特赚啊!"
杜为一记白眼扔过去——pk!
pk=爬开。
***
自从喝过段非的枸杞老鸭汤,杜为就把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小伙子当作了好兄弟,不仅每次夜班完了都去找他吃宵夜聊天,下午路过"街客"时也会老远地冲他打招呼,从副驾的窗户里伸出胳膊,大叫:"段非!段非!"
段非看见了也会朝他挥挥手。
两人错身而过,前后不过几秒钟。
没多久,蒋嫂终于生了个七斤的女孩,为了让蒋哥安心照顾老婆坐月,杜为仍然尽力帮他顶夜班。
这天,该杜为上白班,早上八点多钟他就接了个到自己家附近的客人,刚送那人下车,正准备发动,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旁边疾速闪过。
杜为眨眨眼,段非?
他这个时候不是该在家睡大觉吗?
开车跟上去,也许是太匆忙了,段非并没有注意到他。
"段非,这么急去哪?"
段非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左右望了老半天才发现是杜为在车里冲他说话。
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段非如梦初醒,"我怎么忘了世界上还有出租车这东西?"说着迅速拉开车门,坐到杜为旁边,"杜为,我要去xx大厦那边,快迟到了,麻烦你快点!"
杜为拿出他的职业精神,一踩油门一挂档,"没问题,去办事?"
段非扬扬手中的文件夹,"去面试。"
"啊?好事好事,加油!"
杜为没问段非具体应聘什么公司什么职位,纯粹是为了不给他太大压力,
十分钟不到,杜为把段非送到了目的地,段非正要掏钱付车费,却发现杜为根本就没有打表。
杜为怕段非发现他是故意的,连忙说:"你先去忙你的,大不了应聘成功后请我吃饭。"
实在是时间紧迫,段非也只得点头,握着杜为的手乱摇一通,"好!我会努力,一定成功,然后请你吃火锅!"说完跑了。
杜为隔着车窗仰望眼前超过三十层的写字楼,吹了声口哨,"哟,高档写字楼……这小子挺厉害的嘛……"
段非面试结果如何,他后来没说,杜为也没问。
蒋嫂坐月坐了几天,身体恢复得不错,乡下的亲戚也来了个人帮忙,基本上就解放了蒋哥。
蒋哥复岗的第一件事就是还杜为给他顶的班,零零总总加起来,杜为能在家连续休息整一周。
做的哥就几乎不会有长假,这一周的清闲对于杜为来说,真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那时是六月底,杭州西湖的荷花正开得灿烂,杜为被旅行团那些明显经过photoshop处理的图片给迷惑了,没想太多就报了个名,江南六日游。
走之前专门坐公车去段非打工的"街客"给他打招呼,段非开玩笑地向他预定礼物,杜为爽快地答应下来,倒弄得段非很不好意思。
第二天,杜为跟着一群中年妇女早早地出发了,先飞到上海,然后杭州苏州周庄乌镇西塘,走马观花地,把江南水乡的建筑和景色看了个遍,看到最后都快因为审美疲劳给看吐了才飞回来。
假期后的第一个夜班让杜为非常期待,带上旅游途中买的礼物——万三蹄——去上班,刚过十一点就不想再接生意,加满气后直接杀去段非打工的夜排挡。
光膀子老板还在摇他那破扇子,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说:"段非好几天以前就辞职了。"

十一个数字。
害怕字迹被汗水冲掉,专门写在手背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念了不下十遍,终于熟记于心,可是却一直没拨过去。
十分钟前,不爱穿衣服的排挡老板说段非走得很匆忙,辞职前让他如果见着杜为,就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告知。
当时杜为随手从店老板那里借了一支笔,一笔一划地在手背上写,痒痒的,有点想笑,是苦笑——
糊涂。
一个来月几乎每两天就能见一次面,居然没想到找段非要个联系方式,以至于不得不在半裸男暧昧的笑容下记号码,手都抖起来了……真是太糊涂。
杜为有些憋气地回到车上,用力关了车门,扬长而去前递了几个杀意腾腾的眼神给那老板——笑什么笑?没见过兄弟情深、江湖义气啊?友情!纯洁的友情你懂不?
可十分钟后的现在,杜为拿左手使劲抽握着方向盘的右手,心说既然是纯洁的友情你就快拿手机给他打电话啊,看得后排刚坐上车的女乘客心惊胆战,生怕司机同志想不开连车带人给送进了嘉陵江。
杜为完全没注意到乘客的情绪和表情,继续拿左手抽右手。
找他确定一下号码的准确性,应该没那么难吧……或者,万三蹄总得给人家吧……再或者,就算打个招呼约出来吃顿宵夜,自己请客都行啊……
"那个……师傅啊……"女乘客脸都绿了,忍不住结结巴巴地开口。
杜为"啪"地抽了一下他自己的右手,心不在焉,"什么事?"
"晚上开车,很无聊吧。"
"啪"地一声,"还行。"
"要不,我们聊聊天?"
又"啪"地一声,"行业规定,开车时不能和乘客聊天。"
"那要不,您放盘磁带来听听吧。"
"啪","我车里没磁带。"
"那要不,您放广播来听吧。"
"啪","交通广播你听吗?"
"听听听!我不挑,什么都听!"
"好。"说着杜为换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拧开了广播开关。
而那女乘客刚松了一口气,杜为换回了手,"啪"……
过了夜晚十一点的交通台,节目很单一,有个声音沉沉的女主持人一封封地回答听众来信,都是些情感话题,每一封信解读完了,会放两首歌,中文英文的都有,几乎都是老歌。
这个节目会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半,然后女主持人会沉沉地道"晚安"。
其实杜为并不爱听广播,可这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寂寞,提议听广播的女乘客下车后他也懒得关,闲闲地听着谁谁谁的老婆跟人跑了,谁谁谁的情人又悄悄背叛了,翻来覆去地诉说着一些模式相同只是细节不同的痛苦,或许真实,或许,不过是臆想出来的故事。
然后十二点正,交通台播放出的最后一次正点路况信息,惊得杜为一个急刹车,晚上趁没交警他也没扎安全带,脑袋"嘭"地就撞上了挡风玻璃。
主持人迅速将这全市这一时段的道路交通情况做了播报,最后声音带笑地说:"以上是今天最后一次正点路况信息,希望所有还在路上的司机朋友平平安安,我是段非,我们明天见。"
杜为边揉脑袋边想你不说你是段非我也知道你是段非,那声音其他人谁有啊?
交通台的总部就在xx大厦楼上,他果然面试成功了。
惊讶之下有欣喜,还有少许失落——小样什么时候做了播音员也没给他说。
然后才想到,当时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手机号码,于是失落一扫而空。
总算有正大光明的理由给段非打电话,那边响了几声被个陌生的声音接起来。
接电话的人说段非还在播音室没出来,手机不能带进去放在了外面。
杜为过了五分钟再打,段非还没出来。
再过了五分钟,那个第三次帮接电话的人有些迟疑,"呃,出来是出来了……"
杜为快嘴一接,"那麻烦你把电话转交给他。"
"可是他刚一出来就趴桌上睡着了,有急事吗?要我叫他起来吗?"
以前就听说过在媒体工作很辛苦,如今看来的确不假。
杜为轻言细语地对那人说了好几个多谢和劳驾才挂掉电话,正巧梁英的电话打进来,"杜为!我听见段非的声音了!他在交通台播音,不简单啊!"
杜为爱理不理,"那又怎样?"
"他这工作肥啊,我们去敲他一笔?"
"呸!"要敲也轮不到你敲!
"那给他庆祝庆祝吧。"
"刚才我给他打电话了,他说最近忙,没时间。"
"哦,那等他空闲下来再说。"
"到时候通知你,我挂了。"
"一定啊!"
"一定……"才怪。
慢慢等你的!
不过梁英的话倒提醒了杜为——段非还欠他一顿火锅,明天就找他兑现,应该没什么吧……
***
杜为找段非,找了两天还没找到,他的手机不是关着就是被同事接起来,"段非在开选题会","段非在开点评会"和"段非在录音"的情况最多,除此之外……"段非啊,他睡着了。"
也不知道电台里的人是不是忙得连聊天的时间都没有,杜为好几次让段非的同事帮忙带话,都石沉大海。
那两天杜为一天夜班一天白班,人只要上了车就开着交通台听,发现段非除了半天九次的正点播报,还会客串一下失物招领类的小节目,虽然在那些节目上他没报出自己的名字,但杜为就是能听出来是他。
在热热闹闹的电台节目里寻找熟悉的声音成为杜为的新乐趣,直到第三天,段非终于"自投罗网"。
那声音比从音响里听近一点,却比以前就在耳边听不知道远多少,道了十几个歉还嫌不够似的,每一句话里都夹着个"对不起"。
"杜为我实在是对不起你,这两天你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都行,火锅太便宜了换贵的。对不起啊,我真不知道你找过我,那群疯子接了我的电话也没个给我说的。真是对不起……"
杜为觉得自己的耳朵快生老茧了,清了清喉咙,端起架子来,"行了我都说没什么了你也别再唧唧歪歪个没完,就明天吧,我四点半交车完事,咱们吃晚饭,就火锅行了,临江门那家齐齐,我先去订位子等你,你自罚三杯。"
"没问题,我明天没有晚场,下午六点就能走人,到时候给你电话。"
杜为和段非是那样约好的没错,可杜为在火锅店吃了三盘炒豌豆等到差不多七点半等得一旁的服务员好几次挤眉弄眼让他点菜他都装傻望天的时候,段非还没来。
他打电话,长长的连通音响过不知道多少下,"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的女声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就在杜为打算申请第四盘炒豌豆的时候——
"杜为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去!我打的去!"段非又一次"自投罗网",和他上次一样,投得有水平,投得是时候,投得杜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又怎么了?"杜为问。
"我……睡着了……"
杜为黑线,提醒他,"这个时候不容易拦到车,你出了xx大厦正门往左走,穿那条小路,出去后看右边,梁英他们那一伙子经常在那酒店门口守株待兔,你招子放亮点,隔远点看梁英在不在,别让他看到你。我跟你说,这顿饭是你跟我早就约好的,我可不爱看见其他人。"
"好的好的,我已经下楼了,对不起啊……"
"别说了快去找车,到了自罚三瓶!"
可杜为没想到,段非只自罚了半瓶他就看不下去了——就那闷一口酒就喝一杯茶的架势,要真干掉了三瓶,估计这店里的开水得用去三吨。
杜为夺了他的酒瓶,"你不会?"
段非喝干了杯里的茶,一边叫服务员掺满一边答:"小时候学声乐,念大专时又学播音,老师家长都不让沾,说坏嗓子。"
杜为想到了什么,"也不抽烟吧?"
"烟就更别提了,连闻都不能闻。"
杜为喃喃,"这样啊,那以后我得惨点……"
段非伸长脖子,"你说什么?"
杜为给这么一问,立刻被自己刚才所想所言给吓了一大跳,心尖突突地乱颤,"没,没什么,你别喝了,我来。"
一顿火锅,边吃边聊吃到快十点,杜为被油飞溅起来烫到无数次,两个人从衣服到头发都是一股牛油味,末了拍着肚皮直呼过瘾。
杜为想送段非回家,段非说他还要回一趟电台。
"晚上台里的名嘴前辈录节目,我想去观摩。"
杜为双眼迷蒙地盯着他看,"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段非笑,"我好像比你还壮点。"
杜为当然不信,眼看就要捞衣服亮肚皮,"来比胸肌!"
段非按住他,"下次吧,你喝了不少,我送你上车。"
杜为挣扎,"我坚决不掏钱坐出租车!我有尊严!我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
"今天情况特殊,"说着他拦了一辆黄色羚羊把杜为扶进后座,"下不为例。"
杜为抓着段非的手,"段非,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吃饭?我请客!"
段非反手错开,拍了拍他悬在窗外的手臂让他放回去,"只要你别喝酒。"
杜为仰起头闭着眼,"好。"
汽车发动,段非和他告别。
杜为一直保持着和段非分手时的姿势,先给司机报了个地名,然后轻轻笑出声,"不喝酒也不抽烟啊……真是个好孩子……"

段非有了稳定的工作以后,杜为一周基本上就只能见他一面,一起吃吃饭而已。
小伙子在这个城市里并没有什么朋友,稍微熟识的人不是以前打工认识的,就是现在的同事,因为有利益牵扯,关系也说不上多好,于是杜为几乎变成了段非惟一可以倾吐心声的兄弟。
段非这天说他认识了两个周报记者,通过几次接触,觉得他们人很好。
杜为提醒他同行有仇,小心为妙。
段非解释,"他们是跑娱乐新闻的,跟我不搭界。"
杜为说:"报社的人油着呢,你还是留点神。"
段非笑杜为太胆小,"人能图我什么?我既没财又没色。"
杜为托着下巴围着段非转了两圈,"不错,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段非一拳头砸过去,杜为哈哈大笑。
从刚认识的五月初到现在七月末,几十天的时间,两人的关系已经相当好。
对于段非说过的那两个记者,杜为听过算数,完全没往心里去,自然也不会料到那么快就能碰上。
那天杜为下午接了车没多久,天空几声闷雷,下起瓢泼大雨,段非打电话问他方不方便送他从电台到宣传部开会。
"快下班了还开会,什么毛病啊?"段非刚上车,杜为就开始碎碎念。
段非拍了拍肩头上的水,"所以才派我这个见习播音员去参加嘛,听说是上面临时发了个什么通知下来,需要专门学习。"
杜为忿忿地,"欺负新人!"
段非无奈地说:"社会规则如此,每个行业都这样。"
杜为见他看得开,也不便再说什么,集中精神开他的车。
已经进入下班高峰时间段,又遇上突如其来的大雨,出租车成为最抢手的交通工具,杜为从后视镜里悄悄看段非,他已经没有刚上车的狼狈。
杜为正在得意,段非突然扑在车窗上大叫"停车"。
车刚停,段非就打开车门冲外边喊:"邹显!张复云!这边!"
杜为还没反应过来,两个湿了大半身子的男人就钻上了车,把段非挤到最角落。
先进来的那个唧唧喳喳地,"变态天气,变态雨,的都打不到,什么世道啊这是。"
后进来那个对段非说:"遇到你实在太好了,我们要去宣传部开会,正愁呢,不知道你有没有急事……"
"正好,我也去宣传部开会,学习通知的那个……你们报社派了两个人?"
先头那个说:"派的我,实习生嘛。"说着指了指旁边,"邹显怕我搞不定,才说要跟着,哪知道突然被老天爷给摆了一道。"
杜为看准时机咳嗽了一声,段非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介绍,连忙补上,"这是我朋友,杜为,我赶时间又拦不到出租车,请他送我一趟。"说着又从后视镜去找杜为的眼睛,"这两位就是我说过新认识的朋友,周报记者,张复云和邹显。"
张复云年轻一点,看上去还不到二十,人也更活泼,段非刚介绍完他乐了,"段非,没想到你还有专车接送啊……"张复云上半身全趴在杜为的坐椅靠背上,讨好地说,"杜先生,今天太谢谢你了。"
杜为趁着红绿灯转过头说:"谢什么谢?段非的朋友就是我的……"
朋友两个字没出口,因为他发现张复云正满脸古怪地盯着自己。
"邹显,他,你看看。"张复云扯着邹显的衣服。
邹显闻言摘掉眼镜,用右手捂住了右眼,看了杜为半晌才说:"不是他。"
"可为什么……"
"晚上回去再谈。"说着他又用一只眼看了看段非,露出个明了的表情。
张复云点点头,弄得杜为和段非丈二和尚也能成双成对。
很想问个究竟,无奈红灯时间太短,杜为只得把疑问压下去,专心开他的车。
段非也想问,可刚张了嘴就瞄到邹显的左手和张复云右手在座位上握在一起,脸"腾"地一红,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刚认识那会儿他就隐约怀疑过,这下,这下应该能确定了吧。
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听说过,他们那个学校,有些专业比较邪乎,比如表演和芭蕾,连男生都少不了带点妖气,据说有人专门喜欢这一口。
自己的专业里据说也出过那么几对,并没有人表现得大惊小怪,他也没留心。
不过听说是听说,和亲眼见着还是不一样。
段非揣着惴惴的心思,渐渐地话少了,冷气十足的车里就听见张复云东说说西聊聊,几乎就没闭过嘴,偶尔邹显接他两句,偶尔,杜为也能搭上些话。
又过了几分钟,杜为把车停在了市委宣传部的大院门口,雨已经差不多住了,他问段非:"晚点要不要我来接你?"
段非正在下车,差点没崴了脚,"怎么可能让你来接我?今天麻烦你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杜为瞥嘴,"少跟我假打,你不要我还偏接!"
张复云在一旁抢着说:"他不要我要,来接我跟邹显吧。"
邹显用力敲了一下他的头。
趁张复云抱着头蹲下的当口,段非匆忙地向杜为道别,"你忙你的先,有事我再给你打电话,过两天我们再一起吃饭,别忘了。"
杜为笑,"忘不了。"
邹显在杜为就要发动汽车的时候突然说:"杜先生,老君洞有个算命的老道士很准,你可以去算算。"
"我为什么要算命?"
邹显淡淡地说:"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哪天想算,一定要找他。"
***
这天气温很高,杜为很苦恼。
因为邹显的那句话起了作用,他现在正站在老君洞门口认真地考虑要不要买票进去。
其实他真的已经习惯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习惯了没事摔一下,有空撞撞头的日子,反正没出什么大事,他也懒得去研究如何摆脱。
可前两天的那件事,让杜为不得不怀疑,如果自己继续这样倒霉下去,会不会发生些什么严重影响生活的事。
当时他刚交掉了白班,准备回家洗个澡再外出觅食,走到门口时发现忘了带钥匙。
打电话给孟丫头,是空号,杜为有些奇怪地拨了她某个朋友的号码,那人给了个新号,他拨过去就是一通臭骂。
"别骂了别骂了,不就是忘了给你新号嘛?我在外地还能不换个号?"
杜为懵了,"你在外地?"
"靠,"孟丫头骂,"两个多月了你还不知道我在外地?"
杜为更懵,"你去了两个多月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不是留了张便条塞你门缝下面了吗?没看到?而且室友都换了你还不知道我走了?"
"便条?室友换了?等等等等,"杜为咽了咽口水,"你的意思是,现在和我同住的人不是你了?"
"废话!"
"可你没告诉我!"
"谁知道你这么久了都没发现!"
"你tm的别乱说,我压根没在家里看见过其他人!"
"靠,还真冬眠啊。"孟丫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随即加大音量,"你听好,我老婆两个月前向她家里人出柜了,我就过来跟她过,房子转租给我朋友的朋友的熟人,备用钥匙在门外左数第三个花盆下面,以后没什么事别来烦我。"
"靠!你有征求我同意吗?"对于孟丫头先斩后奏的行为,杜为有些怒,"谁知道你朋友的那个什么人是不是好人,随便就把房子转租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大老爷们计较这些干什么?你还怕被人强奸?"
"老子就计较了!你tm快让你朋友那什么人搬走!老子不想跟不认识的人住!"
"你tm有病!两个多月都没见着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子心里不舒服!"
"瞧你那酸劲,天生就是被人压的命!"
说到这个问题,杜为一下就炸起来,"靠!姓孟的,老子是压人的!"
"哈哈,那正好,你新室友是一男的,你去压啊!"
杜为快疯了,全身都抖起来,"姓孟的你居然让男人住进我家?!"
孟丫头冷哼,"女的谁愿意搬去跟你住啊,你又没在朝廷台广而告之说你是弯的。"说完迅速掐了电话。
杜为气得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找到备用钥匙开了门,怒冲冲地跑到以前孟丫头住的房门前,想也不想就是一阵狂拍,没人答应。
他又去转动门把,锁着。
人应该没在家。
冷静下来一想,这个新室友平时大概也不常在屋里待,导致搬来两个多月还没碰过面,算得上无辜,可孟丫头的所作所为,就跟背叛无异了。
当时之所以选择和她合租,就是考虑到两个人的性取向都偏向同性,安全又方便。
可这个相交多年的朋友,这个知道自己秘密的朋友那么容易就把自己卖了,杜为狠不得把孟丫头给千刀万剐。
倒霉倒到连朋友都没了,实在也有些夸张。
杜为刚一考虑是不是要想办法扭转自己的运程,邹显之前的话就毫无预警地跳出了脑海……
想来想去,反正老君洞也不远,如果哪天接到去南山附近的客,就抽个时间去看看吧。

饭桌上,杜为一直给段非夹菜,唠唠叨叨个没完,"我就说不能迷信吧,你那个报社的朋友也太不厚道了,推荐我去算什么命,那种事别人怎么会知道呢?说什么我身边有灾星,灾星身上附着个煞星,还说什么要我为那灾星蜕三次皮才能摆脱这场霉运,段非,你说,换作你,你信不信?"
段非一张嘴塞满了菜,稍不注意就能喷杜为一脸菜渣,只得小心翼翼地动口,"这事还真不好说,特别是鬼怪神灵投胎转世这一类,因为没看见过就否认它的存在,似乎说不过去,可如果认为它存在,又的确没什么证据能够证明。"
杜为点头,"你说得也有点道理……不过最可气的是那老道士还暗示说你就是那灾星,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段非呆了一呆,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啊,完全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并不倒霉吧,你身边的其他人也不倒霉吧,就算是你,我是人又不是别的什么动物,怎么能蜕皮呢?我觉得还是我自己的人品有问题。"
段非想了想,回答道:"我从没遇到过你这样的情况,我的亲人朋友也没有,也许是那个老道士看错了。"
杜为击了一下掌,"就是就是,亏我那么相信你朋友的话,巴巴地去找他算……不过我也没给他钱,太歪了。"
两人又吃了一阵,段非开始时不时地看手表,杜为好奇,"还有事忙?"
段非有些支支吾吾,"九点以前必须回去。"
见他不大愿意说,杜为也不好追着问,正巧梁英打电话告诉他有个同事第二天拿结婚证,晚上开最后的单身派对。
于是两个人商量着就此别过。
买单的时候餐厅说周年庆,送了他们一只丑得丢人的布偶。
杜为说不方便带着去见同事,"要不扔了?"
段非将那布偶往自己的包里一揣,"给我好了,也算个纪念玩具,过年我拿回老家哄小侄女。"
两人分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杜为走了几步回过头。
段非以小跑步前进,没有转身看他,很快就消失了。
拿过结婚证的同事一周后办了个简单的婚礼,计划只开十来桌,除了亲戚朋友,同事并没有请多少,其中却有杜为。
杜为那天恰好休息,早上起床后就开始捣腾自己,刮胡子梳头发烫熨西装擦皮鞋,足足弄了一个小时才出门,走到楼下发现自己的红包忘拿了,又倒回去拿。
拿齐了东西准备二出发,孟丫头好死不死打了个电话来。
杜为的好心情全被这电话给摧毁了,"你还给老子打电话干什么?"
孟丫头赔笑道:"咳,那天我心情不好,说话有点冲,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往心里去哈。"
杜为冷笑,"你心情不好就拿别人开涮?亏老子把你当朋友,这么些年怎么就没看出来你那丑恶的嘴脸?"
"是是是,我有错我悔过,我不该一声不吭就给你换了个室友,还是一男的……不过杜为啊……"
"什么?"
"那个小弟弟是我朋友的朋友的熟人,也算跟我有点关系,你也不要太为难他。"
杜为正好站在隔壁卧室房门口,一边应着一边去转那门,"我连他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为难他?"
"是的嘛,当时我朋友给我推荐他的时候就说了,小弟弟平时没什么嗜好,就是喜欢睡觉,我就想啊,这样的人正适合跟你住,房门一关两不耽误,谁也碍不着谁。"
门居然能转开,杜为愣了一下,把门推开,"哼,你说不碍事就不碍事了?"屋子里床头一堆书,桌上一堆书,有台电脑,除此之外也看不出有别的什么摆设,比孟丫头住这屋的时候整洁简单多了。
孟丫头听出杜为的火气消了一大半,笑着说:"总之你念在我年幼无知,就别再生我气了。"
杜为顺势在自己室友的床头一坐,"回来探亲的时候记得买点特产什么的孝敬孝敬老子。不过话说回来,你朋友的朋友的熟人的井水如果犯了我这河水,我一样赶他出门!"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书柜,里面摆了个什么东西,似乎有些眼熟。
"不会不会,听说小弟弟老实得很,也很努力,到处打工,按时寄钱回家,私生活也检点。"
杜为站起来,走到书柜前,微微眯起眼,"他叫什么名字?"
孟丫头在那头明显一呆,"名字?让我想想。"
正在这时,杜为听见有人掏钥匙开门的声音,他大步走到客厅。
门锁转了一圈,开了。
杜为屏住呼吸。
孟丫头还在那边想,"说到他的名字,我还……"
突然有人撞开了门,杜为只来得及看见一个人影倒下,身子比思维快一步,奔上去想用单手接住他。
"我好像记得我朋友给我说过,他好像姓……"
"段非!"杜为在接住人的瞬间大喊。
"对对对!是叫段非,你咋知道的?喂?杜为?喂?"
杜为将电话扔在一旁,双手把段非抱住,心口乱跳。
段非闭着眼,表情祥和,呼吸均匀。
杜为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很正常,摸了摸他的手心,也不凉。
种种迹象表明,段非并没有生病也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如果非要对他现在的状况做一个解释,那只能是……睡着了。
杜为把段非抱上床,发现段非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西装。
杜为扯了扯,"段非,放手。"
没反应。
再扯了扯,"放开我的高仿阿曼尼。"
还是没反应。
只得将外套脱下来,并眼睁睁看着段非吧唧吧唧着嘴,把他的衣服抱在胸前,转身面朝里,还轻轻地哼了两声。
段非的声音本来就好听,这种神智不大清楚的呻吟更是勾人,杜为只觉得膝盖骨发酥发麻,很有点下跪的冲动。
天气热,他拍拍脸让自己清醒点,直起身把段非房里的空调打开,调到二十六度,将扫风叶对着天花板;脱掉段非的鞋袜,又抖了张单被搭住他的肚子,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
想到还要参加同事的结婚典礼,杜为又手忙脚乱地回到卧室翻出另一件西装外套。
没时间熨了只有凑合着穿,走之前他又去看了下段非,小样睡得正香,书柜上那个丑得丢人的布偶正冲着他奸笑。
杜为轻轻地带上卧室门,待出得大门又下了几步阶梯,才忍不住放声大笑。
***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蒙蒙地有些黑。
段非只记得昨天在电台熬了一夜想选题,眼看天都亮了好几个小时才匆忙往回赶,掏钥匙的时候人已经有些晕,似乎刚开了门就睡了过去。
可为什么会醒在床上?
段非摇着脑袋下了床,刚出到客厅就闻到一股香味,段非看了看桌子,上面放了三盘菜一盆汤,还热气腾腾。
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室友,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室友,下意识整了整衣服,用手耙耙头,想为两人的第一次碰面留个好印象。
杜为端了一锅饭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扒拉自己,"哈"地笑了,"先洗脸吧,不然怎么弄都是一没睡醒的样。"
段非那模样不是被狂雷击了就是被疯狗咬了,直立立地站着,面无表情,嘴角一直抽抽。
杜为把锅放在桌子上,继续笑着说:"简单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室友,杜为,出租车司机,男,二十五岁,未婚,无不良嗜好,在这房子里已经住了一年了。"
段非还抽着。
"你搬来两个多月了还一直没机会欢迎你,今天我做了几个菜,方便的话麻烦帮我拿两个碗和两双筷子来。"
段非如梦初醒般地哆嗦了一下,机械地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又走出来,两手空空。
杜为拍着自己的额头,"你看我,都忘了告诉你碗筷放在哪里,我去拿,你先入座,"边说边把段非拉到桌子旁,"马上开饭。"
待杜为拿了碗筷回来,段非立刻抓住杜为的手不放,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上面大大小小的刀口子,似有千言万语,却硬是说不出来。
杜为笑嘻嘻地反手捏了捏他,给段非的碗里都盛了饭,插上筷子递过去。
饭桌上段非只吃饭,并不夹菜,杜为拿筷子在他面前晃,"怎么不吃菜?还做梦呢?"
段非匆忙咽下一口,"杜为。"
"嗯?"
"你真是我室友?"
"不然我还能翻窗进来?"
"可为什么我一直不知道?"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大概是我们的作息时间正好没什么交集吧。"
"哦。"
继续埋头吃饭,不夹菜。
"段非,你吃第三碗了,我这白米饭做得如何?"
"呃……要说实话吗?"
"说呗。"
"那什么,有点脆。"
"……"

段非天生嗜睡,婴孩时期一天里只清醒一小时,孩童时晚上不睡上十四个钟头第二天就无法起床,成人后每天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总有一半时间在梦里过活,而且,做同一个梦。
一个能倒背如流的梦。
梦里有竹林,有庭院,有人。
有个黑影立在眼前,说——救了你你也会死,何必徒增痛苦。
有个小孩子张大了嘴——你受伤了?我有药!
有个翩翩蓝衣公子,笑吟吟地比划着三,有个卧床咳血的病痨鬼,缓缓摇了摇头。
然后他能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似有人在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一次,两次,三次,整整三次,醒来后浑身汗淋淋。
后来渐渐习惯了那个梦,疼痛的出现无非是提醒他该起床了,有点麻木,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
老一辈的人说,反复做同一个梦的人,是奈何桥上的孟婆怜惜,少给了一口汤。
段非偶尔会想,如果那与前世有关,他是谁?是黑影?是小孩?是蓝衣公子?是病痨鬼?又或者,谁也不是?
本以为年纪小爱睡觉,可他那毛病上了高中后也一直不见好转,如果连续十二个小时没睡,还能不分地点场合地失去意识,段非去过大小医院检查,都得不出答案。
同学开玩笑说他上辈子是属蛇的,还取了绰号,天天冬眠。
可他这样睡耽误事啊,不仅影响学习,连高考都因为两次迟到没考好,勉强上了个大专,毕业后也只能选择打打零工,直到进了上下班时间相对自由宽松的电台。
睁开眼,偏过头,挂钟指着八点十分,段非打了个突,翻身下床。
杜为的房门紧闭,段非走到厨房,灶台上果然放着蛋糕和牛奶。
每逢杜为下了夜班,总会帮段非准备早点,理由是顺路。
段非拒绝过无数次都被驳回,时间一长,不接受也得接受,不习惯也都习惯了。
干掉早餐后去上班,昨天没播晚场,今天早上九点必须到电台,和同组的前辈开晨选会。
前两天领导找他谈过话了,说是正在考虑让他转正,并告诉他转正后虽然工资待遇大大提高,但工作强度也是现在所不能想像的。
不仅要播音,要自己写稿,还要根据需求外出采访,这样下来,一月内恐怕非熬几个通宵不可。
段非心想电台里的人大概都知道他"贪睡",怕他受不了高压高强的工作,所以领导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稍稍思考了一下,段非点了头。
他喜欢播音,喜欢电台的工作,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更长,趁着年轻,打打自己的天下。
电台的正式编制有限,和他同为见习播音和见习记者编辑的还有不少,他必须抓住机会转正,至于工作和睡觉的冲突,慢慢来,总会找到办法平衡。
杜为知道后自然嚷嚷着要为段非庆祝,可想来想去都只有外出吃饭这一个节目。
话说自从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室友是谁,这一个多月里在一起吃的饭没有五十顿也有三十顿,平均下来一天一顿,更别说如果恰巧遇上两个人都休息,那还真是从早到晚都腻在一起。
杜为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去跟兄弟们打牌喝茶了,似乎只要一空闲下来就是在段非的房间里用他的电脑看碟片,电影电视剧,韩国的日本的美国的,反正是d版,便宜,买起来不手软,导致段非的书桌上没多久就堆起了厚厚的一摞,摇摇欲坠。
后来杜为说既然他们两个人吃饭没新意,那就多找几个一起,段非可以喊上他那两个报社的朋友。
段非说:"那你也叫上梁英?"
杜为有些迟疑,"那小子烟瘾大,酒量也大,不够文雅。"
段非笑他迂腐,"张复云他们又能文雅到哪里去?你没听说过城市三防?"
"三防?"
"防偷防盗防记者。"
……
于是找了个大家都空闲的傍晚,在南滨路坐下吹江风。
九月底,热了整整一夏的火炉城市的温度总算降下来,梁英一见段非就想往上扑,"偶像!俺现在天天听你的节目,俺太崇拜你了!俺终于又亲眼见着偶像了!"
杜为一脚把他踹得老远,他只能委屈地去找张复云说话,好在张复云也是个人来熟,茶一端就侃上了,半点不分生。
邹显边嗑瓜子边和段非闲聊,无非是一些转正后要注意的事情,以及外出采访的小窍门等等。
菜很快上了桌,梁英大手笔地叫了一大箱啤酒,杜为似乎看见段非额头上滑过一滴汗,连忙抢过一瓶,碰碰梁英手上的那瓶,"我们走一个先。"
梁英望着段非,"可是主角……"
杜为皱眉,"罗嗦什么?"说着咕嘟咕嘟就开灌了。
梁英也不示弱,仰起头,在杜为干掉半瓶的时候已经见底,又操起一瓶,眼神往张复云那边飘。
邹显眼明手快咬开一瓶,"我也跟你走一个!"说着又是一阵咕嘟咕嘟。
还没起筷,三个人就干掉四瓶,段非和张复云对视了一下,同时咽了咽口水——今天晚上,恐怕将有一场恶战啊。
饭吃一半,酒过三巡,第二箱啤酒都只剩了一半。
杜为早就喝上了头,恍惚地看了看旁边同一战线的邹显,那也是个眼神迷离、手脚发软,没啥战斗力的主。
可对面的梁英似乎还能装几瓶,正不怀好意地笑着,"杜为,这把你要是再输,恐怕就该喝吐了吧?"
杜为"呸"了一下,有点抖地伸出右手,"再来……乱就乱啊……七!"
"三!"
"四个!"
"十全十美!哈哈,你喝!"梁英大笑,给杜为的酒杯满上。
杜为打了个嗝,段非拉住他,"再喝可真要吐了,要不……"
知道他想帮自己喝,杜为甩了甩头,"还,还早,老子还没醉!"说着去端酒,手刚碰到,一只大手把杯子拿了起来。
杜为抬头一看,呆了,"蒋,蒋哥?"
蒋哥一口闷掉酒,冲杜为说:"请客吃饭也不叫我?"
杜为似乎清醒了点,"你,你不是夜班?怎么在这里?"
蒋哥指了指停在身后的车,"刚接了个这边的客,正准备拉个人回去就看见你们了,怎么,喝不过英子?"
梁英扔了一瓶过去,"蒋哥,你要当外援?"
蒋哥接了,"你有意见?"
段非小声提醒,"酒后不能开车。"
蒋哥对他温和地笑笑,"这点不算什么,英子,我们来?"
正要开喝,杜为站起来一把抢过蒋哥手上的瓶子,自己干起来。
段非等人吓得差点摔到桌子下面去,连梁英都呆了,杜为喝完了他还没开始。
杜为干完那瓶,脚下一浮,眼看人就要往下栽,段非想抢上去扶他,无奈离得有些远。
蒋哥抱住杜为,"逞什么能呢?"
杜为皱起眉头,说话含含糊糊,"你tm好,好歹为老婆,孩,孩子想想……"说完嘴一闭,鼓着腮帮子"唔"了几声,蒋哥忙把他扛到马路边去吐。
梁英斜了他们一眼,边喝自己手中的酒边嘟囔道:"还知道人有老婆孩子?傻!"
段非觉得他话里有话,眼皮一跳一跳,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张复云问梁英,"他们发生过什么事吗?"
梁英防备地看着他,"别问我,我可没醉,什么都不会说的。"
张复云扯扯嘴角,"我还看不出来?"
梁英摆摆手,"别说了,再来玩,划拳还是走瓶你们选!"
邹显撑了撑身子,强打起精神,"划,划拳。"
段非侧过头,正看见杜为在不远的地方吐得厉害,而那蒋哥,一手揽着他,另一只手正有节奏地给他揉背顺气。
他突然觉得,有些扎眼。
梁英的话一直在脑海里晃荡——
还知道人有老婆孩子?傻!
为什么?
为什么说杜为傻?
杜为这么机灵的一个人,哪里傻?
正想得入迷,梁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说偶像啊,现在就剩我俩了,你会不会划拳?"
段非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发现桌上除了他和梁英还真没其他人。
正想问,只听见"哇"地一声,邹显在离饭桌不太远的树下吐得没形没象,急得张复云扶着他直跳脚,"服务员!茶!给杯热茶!"
不知道为什么,段非突然有些讨厌眼前这个梁英……要不是他杜为和邹显就不会喝高,蒋哥不会出现,杜为不会再喝最后那瓶酒,不会吐,也就不会……
他忍住把啤酒泼到梁英脸上的冲动,咬咬牙,挽起衣袖,"划十五二十!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
半夜,杜为用脚趾头碰了碰段非,"帮,帮我拿一下毛巾。"
段非双手盖着眼,声音有些沙哑,"……自己拿。"
"我,我可是醉酒的人……"
"我也喝了一杯……"
"才一杯,而,而已,我可是,可是……"
"是我把梁英灌趴下的。"
杜为闭上嘴,过了会儿,"英,英雄……"
"承让。"
两个人,一左一右,烂泥一样软倒在客厅沙发上,杜为的脚搭在段非肚子上,段非的膝盖顶着杜为的腰。
自从被蒋哥用车送了回来,他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
已经超过十分钟了。
杜为想让段非帮他拿毛巾擦脸,口水耗尽了还说不动,心里免不了有些憋屈——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晕乎乎地,完全是为了给这姓段的笨蛋挡酒,死小子怎么就不能体贴点呢?
"我,我说段非,你,你真不给,给我拿毛巾?"
"……"
"你不,不给我拿,我,我自己去拿了啊。"
"……"
"我,我真起了啊……我起了……"
杜为郁闷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一个不注意,小腿撞在茶几上,他大叫一声,在地上连滚两圈。
"杜……"段非听见动静,猛地坐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翻身摔在杜为身上。
杜为又是一声惨叫,用力移开身上的人,连滚带爬地去开灯。
亮光让他不自觉地闭上眼,心里默数了十下才集中精力睁开,只见段非缩在沙发腿旁边一动不动。
杜为吓了一跳,蹲过去推了推他,"段非,你怎么了?"
只见段非满脸通红,出的气又热又重。
杜为的酒一下就醒了大半,步伐不稳地抱起段非去他屋,平放在床上。
"段非,段非!"杜为轻轻拍着他的脸。
段非皱了皱眉,咕噜了一声,终于……打起鼾来……

段非沾了点水,抹在头发上,让自己看上去更精神点。
出了洗手间,他径直往会议室走,有个人拦住他,"先生,您是媒体的人吧?请这边签到。"
有点迷糊地跟着那个人走到旁边的小台子旁,段非签下自己的名字、电话和单位,得到一个信封。
打开信封,里面隐约装着什么,段非抬起头,正巧看见给他带路和让他签到的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他。
心里一颤,明白过来,段非有些慌张地把那信封揣进包里,快步离开。
也许,也许这便是传说中记者们的"误餐费",灰色收入。
那手感,没三张也有两张,可以请杜为吃顿好的……段非悄悄地笑了。
会议室已经布置成一个新闻发布会的现场,里面早塞满了各路记者,电视台电台报社杂志,一家不落。
据说某个内地颇有名气的歌星全国巡回着为他的第五张唱片专辑做宣传,便成就了段非第一次的采访任务。
通知上说的开始时间已经过了十来分钟,歌星的影儿都没见着,段非等得有些无聊,放眼看去,其他人都处之泰然。
旁边一个摄影记者边擦镜头边说早就习惯了,段非点点头,心里冒出两个字——大腕。
大腕在新闻发布会规定的开始时间过去快半小时才姗姗来迟,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在场的摄影记者们立刻用闪光灯肯定了他的走红程度。
大腕坐下后摘了帽子和眼镜,很瘦,很单薄,脸也很小。
据说只有脸够小,在镜头里看起来才不会显得过大,段非看了老半天才把以前在电视里看过的那个形象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以前认为他那么高不可攀,这次面对面看到,距离感小了,只觉得他嫩嫩地,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干净的帅劲。
记者们开始提问,段非打开录音笔,一边录音一边在采访本上唰唰唰地写,惟恐记漏了,完全忘了自己也有资格"为难"大腕同学。
发布会刚进行了五分钟,突然有个记者站起来,"上周的X周刊刊登出了一张你和一名男性暧昧的逛街照片,你能够解释一下吗?"
这与该大腕的新专辑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大概没有料到记者们会这么快问到隐私问题,人一发傻,"呃"了一声,半天做不了回答。
他的经纪人接过话筒,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记者就抢着说:"请本人正面回答。"
大腕有些尴尬,借着抹脸想转换一下气氛,"我想这个问题跟我的新专辑没有什么关系,我……"
"怎么没有关系?你的新专辑以情歌为主,你总得让你的歌迷知道你唱那些歌是唱给女人还是男人吧。"那记者已经很有些咄咄逼人了。
现场起了骚动,声音渐渐大起来。
段非停下了记录,抬头看看那记者,又看看台上,心里觉得不太舒服。
"请回答我的问题!"
"那个,这位媒体的朋友……"经纪人出来打圆场。
"请本人回答!不要敷衍!我只想知道,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是谁!"
这时,另一个记者站起来想缓和气氛,"请问,新专辑预计能卖多少张?"
先前那个记者暴怒,"老子还没问完!"转头面对台上,"那个男人是谁?!"
第二个记者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嚣张者更加嚣张,"请立刻回答!"
段非忍无可忍,"嚯"地跳起来,正准备骂人,却已经有人领着保安进来把那态度恶劣的记者架了出去。
他仔细一看,那个带保安进场的人居然是张复云。
"这位媒体的朋友有什么问题吗?"经纪人一脸大汗,有些气虚地问"鹤立鸡群"段非,生怕他再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段非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请问……您想通过新专辑对歌迷们传达您对爱情的理念吗?"
大腕长长地吐了口气,露出微笑,"是,我想告诉他们,爱你们认为值得爱的人,无论他是谁,有什么身份,坚持,就会得到幸福。"
道了谢,坐下前转头看了看张复云,他老远地冲他竖起大拇指。
反复想着刚才自己的问题和对方的回答,段非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烫。
发布会结束以后——
张复云叼着吸管慢慢吸着杯子里的果汁,段非笑他,"来酒吧喝果汁,酒保已经把你鄙视过几百遍了。"
张复云指指段非面前的那杯,"喝酸奶的能好到哪里去?"
两人一阵沉默,同时埋头狂吸。
"段非,当时你站起来想干什么?"
"骂人。"
"为什么?"
"跟你找保安来的理由一样。"看不惯呗。
"我是因为他言辞间侮辱了同性恋才出去找人的,你也是吗?"
段非一愣,"啊?"
张复云笑咪咪地把最后一口果汁吸干,"我跟邹显,你知道的吧,这段时间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躲躲闪闪,跟个偷地雷的一样。"
"啊?"
"害怕?觉得恶心?无法接受?怎么可能,你都敢做杜为的室友……"说到这里张复云猛地停住,大眼分明地将段非看了又看,有点不确定,"你也知道的,对吧?"
来不及了,段非已经发现端倪,摆出一脸正气,"我什么都不知道。快!老实交代了!"
张复云干笑,"那什么,时间不早了,我……"
"才七点。"
"邹显在等我,晚上要帮他赶稿子。"
"电话给我,我给他说。"
"我,我肚子痛我去趟厕所!"
"屎遁?"段非抓住他的手,阴沉沉地一笑,"窗都没有,别说门了。"
张复云别别扭扭地抽开,又叫了一杯果汁,呐呐地说:"会遭天谴的。"
"吊人胃口才会五雷轰顶。"
"背后八卦别人生儿子没屁眼!"
"首先,八卦是你的工作,第二,你还想生儿子?电话拿来,我给邹显说……"
张复云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别,我招!我全招!"抓过刚被递到手上的果汁,狠狠地一吸,咽下去以后保持了三秒钟沉默,然后他说:"杜为也喜欢男人……"
"哦,"段非的反应很平静,平静得吓人,"你怎么知道?"
"凭嗅觉……呃,开玩笑,我猜的……呃,你别拿眼瞪我!我招,我全招!那天最后梁英不是被你灌醉了嘛?我送他回家的时候套了他的话,梁英说,杜为在他那个圈子里很受欢迎,他……他以前喜欢蒋哥。"
***
还有十分钟九点,还有一站路,五分钟内能到,下车后如果一路狂奔,应该能在三分钟之内回家,这样的话,就安全了!
段非捏着拳头,一边焦急地等红灯过去一边看手表。
还有九分钟,没问题,来得及。
下车后他撒开脚丫子就开始跑,风在耳边形成一层像结界般的东西,让他什么都听不到。
进小区了,进楼了,楼道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还有两分钟。
一早在车上就摸出了钥匙,紧紧抓在手里,看准锁眼插进去,向右拧,开门,进门,关门,一气呵成。
杜为出现在卧室门前,"回来了?"
段非边喘气边走到自己的屋里,"你怎么,在家?"
"忘了给你说,我换了班。"
段非脱掉鞋,拿掉表,还有一分钟。
"晚饭吃了没?"杜为把脑袋伸进段非屋里。
"吃了……怎么换班了?"
"蒋哥老婆有些不舒服,明天要陪她去医院,我把今天的夜班换给他,明天我白天。"
段非抿了抿嘴唇,直勾勾地盯住杜为的眼睛。
杜为很少见段非这样正经,有些惊讶,"怎么了?"
段非不说话,在心里默默倒数。
五……张复云说的,是真的吧。
四……他是同性恋。
三……他很受欢迎。
二……他以前喜欢蒋哥。
一……只是不知道,现在呢……
时间到。
挤了个相当难看的笑给杜为看,两眼一翻,栽进床里,睡过去。
段非知道他又在做那个梦,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多了些别的细节——
病痨鬼面色苍白,双颊凹陷,手指如枯枝般,轻轻扣在自己的腰间,在耳边反复地说,等我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等我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他似乎点了头,那个人笑起来,夹杂着咳嗽和喘息声,笑得很辛苦。
还有一些片断,耳鬓厮磨、大红盖头、奄奄一息、含恨九泉,完全没有逻辑可言,只是在梦里混乱地闪现。
段非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能够控制这个梦的节奏,这天,他极度渴望看到病痨鬼的正面,于是他在脑海里呐喊——转过来,拜托,转过身来。
蓝衣公子如往常般比了个"三",病痨鬼垂下头,缓缓地摇了摇。
他想从床上起来,手软了一下,没撑住,身子倒在床边,重重地咳嗽起来。
一口血吐在床边,病痨鬼擦了擦嘴,抬起头……
段非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不认识的脸,完全没印象,绝对没见过,可段非的第一反应却是——杜为!
明明长得一点不像,可他给他的感觉,就是杜为。
这个人曾经说,等我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心口莫名其妙地钝痛起来,在身上的痛开始之前。
睁开眼,额头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
才凌晨五点过,窗外的天漆黑一片,段非想洗个澡。
拉开卧室门,厕所门也同时开启,杜为擦着头发,光着上身,正傻瓜兮兮地站在那门口,"咦?这么早就起来了?"
段非被骇个正着,一手掩住脸一手指着杜为乱抖,耳朵在看不见的地方红得出奇,"你……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杜为打开客厅的灯,走到段非面前,"我刚洗完澡,当然没穿。你也要洗?"
距离更近,看得更清楚,男人胸腹上的纹理肌肉几乎都能数出来,皮肤颜色漂亮,肌是肌肉是肉地,身材还真不错。
段非的耳朵红得愈发地厉害,悄悄退了半步,"刚洗完也该穿衣服吧,现在十一月,不是八月!赶紧,赶紧穿上!"
杜为恶作剧地拿肩膀撞他,"我就不穿,怎么样?哥哥我身材好吧?"
段非咬牙切齿地说:"喜欢光着是吧?有本事你就这么站着别动!"
"站就站!"杜为昂首挺胸。
半分钟后……"冷死老子了!"杜为飞也似地跑回卧室,穿衣服……
段非也趁机脚地抹油,闪进厕所洗澡,心想如果杜为再坚持三秒钟,先落跑的肯定是他自己。
上面什么都没穿,下面只套了条紧身内裤,头发尖上还带着小水珠,偶尔一颗滴下来,顺着锁骨缓缓滑到胸前的……娘耶,太淫荡了!
段非故意洗得很慢,在厕所里折腾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出来,杜为煎了几个鸡蛋,倒了两杯饮料,在饭桌上在等他。
"没想到你起得这么早,我平时跑白班都出去解决早饭,也不晓得这鸡蛋煎得合不合你胃口,凑合吃吧。"杜为把盘子推到段非面前。
段非看看他又看看盘子,"煎鸡蛋还能有别的味道?"
"蒋哥说早上吃点醋比较好,蒋嫂说早上还要吃点蜂蜜,我煎的时候都加了点。"
"……"
艰难地吃着糖醋煎鸡蛋,段非拿眼角瞄杜为,他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饮料,两眼有些茫然,不知道对焦对到哪里去了。
恍然想起之前的梦,段非不由自主地仔细观察起杜为来。
那眼那眉那鼻子那嘴,的确没有一丝一毫和病痨鬼相似,不过却熟悉得像认识了许多年。
"想什么?"杜为突然问。
段非嘴里鼓囊囊地包着鸡蛋,"在想你们那个蒋哥,真是美男子。"
杜为笑,"人蒋哥是蒋嫂的,才不是我们的。不过他的确是帅。"
"和我比呢?谁比较好看?"
杜为一口饮料差点喷出来,"你?就你?"
段非吊起眼角,"我怎么了?就不能比比?"
杜为叹息着拍拍他的肩,"以前还夸你有自知之明呢,今天没睡醒啊?哥哥我也不怕对你说实话,你啊,先比过张复云再谈和蒋哥比吧。"
段非有些不服气,"不就是比我成熟点……"
杜为打断,"不过,你的声音的确无人能及。"
"诶?"
"有副好嗓子比有张好皮相幸运,保养得当的话,一辈子都能让人印象深刻。"
段非咬着唇,过了会儿问:"你也觉得印象深刻?"
杜为笑,"可不是?当初我在你打工的夜排挡,刚一听见你的声音就觉得耳熟,后来一看,呵,'街客'小弟原来还兼职……"
杜为的话匣子开了就不容易关上,絮絮叨叨说着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情景,让人有些恍惚那不过发生在昨天。
段非低下头,只顾着进攻盘子里的怪味煎鸡蛋,没说话。
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是右眼。
老一辈的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可段非此时想,杜为,有你这句话,就算前面等着我的是一场灾难,也值了!
***
十一月过了一半,温度迅速下降,进入十二月的时候,出租车的淡季也来了。
杜为倒不怎么在乎,大概夏天赚够了,而且现在烧气比以前烧油便宜一半有多,他每天还是乐呵呵地,吃饭睡觉看碟。
不过圣诞节前一段时间,杜为开始经常不回家,据说是经常去的茶楼搞平安夜晚会,他们几个熟客要帮帮忙,以便拿几张圣诞招待券。
很奇怪,杜为那群人不喜欢出入酒吧,反而爱泡茶楼。
可换个角度去想,如果都在昏不见天日的酒吧里待着困着沉溺着,不就是承认自己见不得人吗?
没有谁是可以被歧视的。
平安夜前一天,段非提出要跟杜为去茶楼玩,杜为当时正在洗衣服,手一哆嗦,洗衣粉泡沫溅了一脸,"我们那里……我怕你玩不惯。"
段非坐在客厅沙发上整理采访资料,并不看向他,貌似随意地说:"玩还能不习惯?不就是打牌喝茶聊天唱歌,如果有别的新鲜玩意我还更高兴了。"
"不是,"杜为心虚道,"我那些朋友乱七八糟的,我那个……"不想你和他们认识。
"我平时跑采访也没少见乱七八糟的,而且既然是你的朋友,估计也遭不了哪去。再说了,我这边还真么什么朋友,你如果不收留我,我平安夜就只有在家睡大觉了。"
杜为觉得背上开始冒冷汗,"要不,我明天也不去了,咱们看碟,交了班我买几张新的。"
段非闻言抬起头,放了手上的东西,走到厕所门口,蹲下,"平安夜在家看碟?"
杜为裂裂嘴,好像有些僵,"恩。"
段非摇摇头,伸手把杜为脸上没擦干净的泡沫抹掉,"明天下午我会抽空多睡点觉,杜为,明天晚上带我去吧。"
他故意压了压声线,让声音听起来更具诱惑力。
杜为像被人用枪指着一样发傻,半晌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段非轻笑,"我说,明天晚上带我去吧。"
一股电流一样的东西从脚底"嗖"地蹿上头皮,杜为低头看了看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臂,鸡皮疙瘩集体立正,整齐划一。
完了,他闭了闭眼,完了。
段非趁机加大攻势,"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保证一切听组织安排,保证不划拳不喝酒不闹事,保证……"
杜为截了他的话,"……我说什么你都听?"
段非乖乖点头,笑得有些没头没脑。
杜为的胸腹像被什么东西抓住拧了一把似的,有些酸,有些麻。
他又闭了闭眼——真的,完了。
"那好,不过你得答应我……"
"什么?"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天亮后,都要忘掉。"
"好。"
"还有,不要随便开口,那个,说话……"
***
阿甲今天手气好,几把地主斗下来,钱赚了快一百。
阿乙坐在他腿上比他还乐,啵啵啵亲了他好几口,弄得他一脸口水。
阿丙有些不高兴,说甲和乙夫妻搭档对他这单身汉不公平,要求阿乙站远点。
阿丁举双手双脚赞成。
阿甲说阿丙你那是妒嫉。
阿丙说我怎么就妒嫉了。
阿乙说有本事你也找个人坐你腿上。
阿丙一下子萎靡起来,可怜兮兮地说阿为已经第一百零一次拒绝他了,还说日剧都是编来骗人的。
阿丁安慰他说你别太难过你又不是没见过阿为喜欢过的人,那身材那相貌那气势,就阿丙你这二等残废三级烧伤的形象,能比嘛。
阿丙说操,你是安慰我还是刺激我啊,那老小子都结婚生孩子了还提他干嘛,总之阿为一天没定我一天不死心。
阿甲叹气摇头,阿乙也叹气摇头,阿丁想了想,决定随众——叹气摇头。
阿丙刚要发作,眼角却瞄到杜为走进茶楼大门,马上换上轻松的笑容,"那什么,再来一把,没关系……哟,阿为来了?过来斗地……"
"主"字没出来,溺死在口水里,阿丙的笑容差点没挂住。
原因是杜为身后还跟着个人,正垂着头和杜为低声说着什么。
杜为以前只带过蒋哥来这个茶楼,现在,这是第二个。
甲乙丁三人的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阿丙,杜为走近了都还愣着,最后还是阿乙反应稍快,打破了沉默,"阿为,你朋友?"
杜为把段非带到他们前面,"我室友,段非,这四个是我的猪朋狗友,甲乙丙丁。"
段非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没说话。
阿丙暗啐——靠,清高。
阿丁踩了阿丙一脚后向杜为使了个眼色,杜为摇摇头,阿丙的脸色这才好了点。
杜为说:"段非第一次来,给我个面子,合适点。"说着问段非,"喝茉莉花茶?"
段非依然笑着点头,不说话。
阿丙忍不住转头吐了吐舌头——敢情是一哑巴。
九点正,茶楼的圣诞活动开始,乐队表演、全场大抽奖以及群魔乱舞等没新意没想法的活动一个没少,甲乙丙丁大呼上当。
朋友们打牌聊天闹得欢,杜为则全身放松坐在旁边沙发椅里,无论周围气氛多热烈,他都安静地低着眼,喝着茶。
段非心想原来杜为在茶楼里是这样的。
过了会儿杜为坐直了身体,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正要点,突然想到段非在场,又揣了回去。
可烟瘾一上来不抽就难受,他慌张地去拿茶水压,由于动作太快,烫得嘴角差点起泡。
没多久慢歌响起,阿甲阿乙搂搂抱抱地去跳舞,杜为紧张地看了眼段非,发现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阿丙也约杜为跳,杜为表情扭曲,狠狠瞪了他一眼,差点没把他的尿吓出来。
音乐走了一阵后又有两三个人来找杜为,都是男的,段非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他……果然受欢迎。
杜为一个头两圈大,一一婉拒了他们的邀请,又去看段非,正好和段非的视线交上。
段非眼神清澈,没有任何不屑甚至是回避的意思。
杜为心想他大概太单纯,根本就并没有往那上面想,不由得松了口气。
几曲跳完,活动司仪请人上台去唱歌,由刚才表演的乐队成员做评委,冠军将获得价值五百元的消费代金券。
阿甲和阿丙最先跳上去,只唱了几句就被评委和观众一起哄下台。
阿乙和阿丁也摩拳擦掌,只有杜为兴趣缺缺。
段非突然站起来想往前走,杜为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答应过我……"
段非说:"我不说,我唱。"
声音一出,甲乙丙丁,连带附近几个听见他说话的陌生人,通通石化。
上了台,段非双手握麦克风,清唱了一首《春泥》,这下全场的人都服气了,几个定力不够的差点没流下眼泪,其中还包括之前那乐队的主唱。
段非唱完后再没人敢上台,第一名非他莫属。
拿着五百元代金券喜笑颜开,段非老远就冲杜为招手。
阿甲和阿乙机械地戳了戳杜为,"阿为,你朋友的声音……"
杜为抱着脑袋,"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才让他没事别出声。
阿丁一脸粉红气泡,眼神相当梦幻,"阿为,这小子太帅了!他没定吧?"
杜为一拳头下去,"pk!他是直的!"

段非元旦节没安排活动,因为电台只轮休不放假。
杜为元旦节也没安排活动,因为圣诞刚过他就得了流感。
流感的特点是每年都有,从不缺席,来势汹汹,去得慢慢,过了最初的流鼻涕打喷嚏的阶段,四肢开始发软,脑袋也打鼓般地痛起来。
杜为去医院,刚进大门就被骇了回去。
大厅里密密麻麻全是得流感的人,喷嚏声,咳嗽声,擤鼻涕声络绎不绝,激情交响。
段非说干脆就在家养着吧,最多一周,肯定能好。
杜为不愿意,"元旦期间可是赚钱的好机会,怎能不把握?"他只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打起精神出门去了。
段非那天在电台值班,每个小时都给杜为打次电话,关心慰问外加叮嘱,比如中午喝点热汤,比如别摘口罩,比如按时吃药。
他在自己的节目里告诫司机们注意提防流感,加入了一些从网上查下来的对流感的防治措施,居然得到了领导的夸奖。
当时杜为接了个从观音桥到上清寺的客,听到那节目时正在渝澳大桥上飞驰,乐得好一阵都合不拢嘴。
不过乐归乐,该来的还是跑不掉,中午过后,杜为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快交班的时候甚至两眼发花,不得不提前把车停到蒋哥家楼下,不敢再跑。
回家后杜为灌了一大杯热水就上了床,盖了三床被子,还把所有的衣服都搭在被子上,可躺了一个多小时还手脚冰凉,无法入眠。
杜为在床上翻来翻去,还不停地用脚掌摩擦床褥,盼望得到点热度,整个人连着被子像极了蠕动的毛毛虫。
段非进门后看到的情景便是这样。
他询问了一下杜为的情况,用手探了探额,二话不说,出门买回个热水袋,烧了极热的水,灌上六成,从杜为的脚丫子那边塞进被窝。
段非塞热水袋的时候碰到了杜为的脚,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让他皱起眉头。
太冷了,跟急冻箱里的猪蹄一样。
伺候完了杜少爷,段非还真把冰冻猪蹄拿了出来,放在水槽里解冻,他想把猪蹄卤一卤,再熬点蔬菜粥,不过想归想……
"杜为,熬稀饭要加多少水?"
"杜为,什么时候放蔬菜比较好?"
"杜为,自家卤的佐料用一包还是两包?"
"糟了杜为!我忘了烧猪毛!"
杜为裹着被子坐起来,"还是我来好了。"
段非几步奔到他面前,推着他的肩膀往下按,"你口头指挥就行,我来,我来!"
杜为咬着牙和段非扛上了,"明天给你个机会煲枸杞老鸭汤,今天还是算了吧。"
"那汤性凉,你现在吃不得。"说着手上加力。
杜为还想坚持,无奈全身酸痛,僵持了两三秒就被段非给放倒了回去。
身上裹得很厚,只有脑袋露出来,可怜兮兮地说:"你别把厨房烧了。"
段非心脏漏跳了一下,不受控制似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杜为的脸,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他的卧室。
杜为被吓得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他居然被一直男给温柔地"摸"了脸……
不能多想不能误会不能冲动,杜为碎碎念了不下十遍,缩着脖子,闭上眼。
晚饭后杜为继续睡他的大头觉,过了八点渐渐发起烧来。
段非喂了他退烧药,又买了两个热水袋回来,灌了水全塞进杜为被子里,希望能帮他发汗。
杜为任凭段非在旁边忙来忙去,还笑得出来,用脚压住他伸进被窝的手,"你想把我做成烧烤人排?"
段非脸上一红,慌慌忙忙抽出手,鼓着眼瞪他,"我马上就要睡觉了,你还不配合?"
杜为故意刁难他,"那如果半夜我不舒服怎么办?"
一句话倒像是提醒了段非,他想了想,到客厅里搬了两张椅子,拼接在杜为床边,自己往上一倒,再扔了个衣架给杜为,"不舒服就戳我,使点劲,弄醒为止。"
杜为愕然,"你玩真的啊?"
段非严肃地点了点头,看着手表说:"还有二十秒。"
杜为连忙说:"我跟你开玩笑的,流感传染,你回屋里去睡!"
段非笑笑,上身向前凑了点,脑袋离杜为很近,"记住,使点劲,否则没用。"接着在杜为脸上轻啄了一口,说了句"到时间了",头一歪,砸在杜为的枕头上睡了过去。
杜为茫茫然地盯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段非,你……你没关灯……"
段非醒来时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看时间,早上九点。
杜为的房间已经空了,被子叠得很整齐,上面并排放着三个没水的热水袋。
不知道他热度退了没,段非边想边拨杜为手机,关着。
去厕所洗漱,咬着牙刷照镜子,虽然是没蒋哥帅,可也不算差啊。
前一天晚上为了钓大鱼连脸都不要了,那么明显的暗示杜为能懂吧。
想到这里胸腔就发烫,前后晃荡一下,似乎有"哐哐"的声音在里面回荡。
喜欢上一个人不难,可喜欢上同性就难了点,好在杜为的情况特殊,段非觉得自己走上了一条捷径,无比幸运。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杜为回来的时候就能有结果,成或不成,比率大概是七比三,不算低。
段非这天不用去电台,为了不让时间过得太慢,不得不边做清洁边打发时间。
午饭前他去了趟超市,采买大堆食物塞进已经有些空的冰箱。
然后他吃午饭,洗衣服,除了自己的,还把杜为放在门后没来得及洗的裤子一并扔进洗衣机。
完全闲下来后已经下午四点了,段非坐在沙发上喝水,脚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地板。
很久没这样,像考试前,又像面试前,紧张的同时还有期待,段非轻轻笑着自己。
和杜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很快乐,两人间从没发生过什么摩擦和矛盾,这么一想,段非觉得自己有了八成希望,期待度远远超越了紧张。
不过他抱着这样的心情等过了四点半,等过了五点,甚至等到差几分六点,杜为还没回来。
正想再打个电话,门锁动了,段非心口一热,走过去打开门,"杜……"
门外有三个人,一左一右分别是阿甲和阿乙,中间挂着杜为。
段非有片刻怔忡,从上往下把杜为一打量,发现他一只脚上包着纱布,脸一下就吓瘫了。
三个人七手八脚把杜为搬进屋,放上床,阿甲这才把事情经过简单交代了一下,说倒霉蛋杜为交了车后顾了辆摩的到处跑,出了点意外,人虽然没摔着,却让排气管把脚踝给烫伤了,只有找他们送他去医院。
阿乙在一边添油加醋地形容着伤势的严重性,听得段非的心尖一下下猛抽。
杜为横眉竖目地轰了甲乙二人出家门,转头又看到段非一脸担忧,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别听他两个夸大事实,没什么,就是有点红。"
段非坐到杜为身边,对他往旁边挪了一挪的举动视而不见,眉头皱得老厉害,"只是有点红的话能缠这么多纱布?"
杜为干笑,"医生太负责。"
段非想去摸,手还没伸过去,杜为就让开了。
段非收回手,故作镇定地四处打望了一下杜为的屋子,"坐摩的实在不安全,你今天有事?"
"啊。"杜为说,"去南岸的租房中介看了看。"
段非一怔,"你有朋友想租房?"
"我自己想租。"
"呃?怎么突然……这边不是住得好好的?"
杜为说:"蒋哥和老李都住那边,我住过去后以后大家都方便。"
段非想笑,却觉得嘴角有些硬,不好控制,"那……那我也一起搬吧。"
"说什么呢,"杜为说,"住这边离电台不是很近嘛?住那边就太远了。你放心,我搬之前会给你找个合适的室友,绝对保证人品。"
段非抓了抓后脑勺,"你之前都没给我说……我以为,不是,你怎么突然就……是不是我的生活习惯让你觉得受不了?有什么问题你说啊,我这人毛病多,不过我特谦虚,一定改……你如果走了那我……这房子……"说到后面越来越语无伦次。
杜为垂下眼,让人看不清表情。
段非渐渐急了,"你要是觉得我哪里没做好,你就直说……我今天把清洁做了,菜也买了一冰箱,还洗了衣服,咱们先不说搬家的事,好不?还有那什么,晚上你要吃什么?我去做。"
说着就要站起身,杜为一把按住他,"段非,你听我说,我已经看上一套房了,一室一厅的,地段好,价格也不错,不管是我自己住还是以后结婚和老婆一起,都方便。"
段非苦笑,盯着杜为不放,"杜为,你就这么不想跟我一起住?"
杜为躲闪着他的目光,"没有的事,你别想太多,我这不是为了交班方便嘛。"
段非闭了闭眼,半天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杜为,你太假打了!"
杜为诧异,"你……"
段非突然抓住杜为的领子,半提起他,声音压得很低,"杜为,我就一句话,你tm没种!"
"我没种?"杜为的脾气也起来了,摔开段非的手,阴沉沉地,"我哪没种了?"
段非哼哼,"不就是想逃嘛?找什么借口?犯得着重新租房子吗?我就直说了,我喜欢你,怎么了?你不是同性恋嘛?用得着反应这么大吗?难道还能被我吓着了?如果今天喜欢你的不是我是蒋哥,你还会搬吗?"
杜为没料到段非已经知道了他的性取向和以前喜欢蒋哥的事,一切都太突然,让他根本来不及深究,只剩下被剖白的尴尬和愤怒。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雷池,而杜为的,刚才正好被段非大步踩过,已变得面目全非。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门牙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段非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火,捏住拳头,可又拉不下面子说好话。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一站一坐,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杜为打破了僵局,他冷冷地笑起来,笑得段非心里直发毛。
"没错,我是喜欢男人,天生如此。"杜为笑出了声,"可我不愿意和一个对我有非分之想而我又不喜欢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难道这也有错?"
段非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段非,我不喜欢你,不想在家里看见你,这样,总行了吧?"
十一
"最后为大家带来的是本周音乐旋风榜冠军歌曲,天天音乐,我是段非,记得明天同一时间跟我一起上路。"
摘掉耳麦,段非看见一个女同事在播音室外对自己竖起大拇指,他疲惫地笑了笑,边按睛明穴边收拾自己的播音稿。
出了门,那同事递了杯水给他,"辛苦了,今天状态不错哦。"
"哪里,"段非接过水:"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白天眼皮直打架,还好我不是电视台的播音员。"
同事问:"想哪家妹妹呢?"
段非说:"想杜家哥哥。"
同事歪着脑袋想半天,"杜家哥哥?"
段非笑着敲了一下她的脑门,"杜德伟。"
该同事严厉抗议,"你对前辈不礼貌!"
"你比我还小半岁呢。"
"可我在这里干了三年了!"
段非双手作揖,"是是是,前辈……不行我得去睡会儿了,失陪。"
她拦住他,乌黑大眼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段非,你没事吧?"
段非笑,"我能有什么事?"
她指着他的脸,"元旦后脸色就不好,天天都有黑眼圈,额头长了个痘痘,下巴都瘦尖了。"
段非摸着自己的下巴,"现在不都流行瓜子脸吗?我看你电脑桌面上那日本明星,比我还尖呢。"
该同事叹气,"算了,我也不是你的谁,有些事你不愿意说我也没办法,总之你注意身体别误了工作,下面多少见习的虎视眈眈盯着咱们啊,一着下错全盘皆输。"说完进了播音室。
段非也冲她竖了个大拇指,转身往外走,穿过没什么人的长长走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扑在桌上一动不动。
下午两点半过一点,杜为他,在车上吧。
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星期,那天的种种却犹如就发生在眼前,杜为说的话,他自己说的话,杜为的表情,他自己的表情,生动鲜活,历历在目。
两个人都很激动,狠不得对对方拳打脚踢。
段非到现在都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杜为,那个人明明不够漂亮也没什么媚劲,对人不坏却也谈不上多温柔,而事业……试问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把一份职业真正做成事业?
如果非要说个所以然,惟一可以解释的大概就是时间。
认识他的时间,和他磕牙打诨的时间,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分分秒秒都涓细地渗进心里、润进肺间,无声无息。
时间里还有许多快乐的回忆,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习惯,从习惯,到无法割离、无法分享,只想把那个人紧抓在自己手里。
但他当时并没去研究自己的心情,没去给感情找个位置,甚至还没来得及为性取向的转变而苦恼,就听说杜为喜欢男人。
那一刹那,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有什么东西沉进深渊,等他发现了,再回头也已经来不及。
冲动之下表了白,一点不浪漫,半分不温情,搞得杜为完全不甩他。
杜为说不喜欢他啊。
本来那么有把握的一件事,硬是发展得不可收拾。
段非想自己也许还是太自信了,因为近水楼台,便有些肆无忌惮,完全忘了确定天上究竟有没有月亮。
是啊,谁规定男同性恋就一定要对男人的表白欣喜若狂,又有谁规定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能得到圆满的答复?
他连杜为是否还喜欢着蒋哥都没去确定,就贸然出动,碰了钉子也活该。
更何况当时他的态度还那样自负,以及……嚣张。
那天晚上,段非几乎在杜为拒绝他的同时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却还是晚了。
杜为涨红了脸,眼睛里能吐出火来,却要故作冷静,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他说段非,我不喜欢你,不想在家里看见你,这样,总行了吧?
段非全身的温度在听到那句话的同时骤降到了零,稍微一动就片片剥落,痛彻心扉。
他牢牢地盯着杜为,"你说真的?"
杜为狠狠地点了点头。
段非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三次深呼吸,口气无意识地已经有些可怜,"真的?"
杜为仍然点头。
这下就没有疑问了。
强扭的瓜太酸,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于是段非心灰意懒地说:"过几天我去申请电台的宿舍,你别搬,我走。"
话就这么放出去了,放得潇洒放得决然,第二天一到电台就积极地申请宿舍,这一周内都算着时间出入家门,尽量没和杜为打照面,可段非觉得吃不香睡不好,情况越来越糟。
不知道他的伤好点没,有没有按时复查,谁给他换药……段非没料到自己这么没用,才几天没见而已,居然这样牵挂……也,也很想念。
想他做的半生半熟的米饭,吃在嘴里到处乱跳;想他和自己一起看碟时的笑声,豪放不受拘束;想他洗完澡后露出的胸膛,好看的古铜色,性感逼人……
想到这里全身的皮肤都有些发烫,段非动了动,脑袋埋在双臂里,额头抵住冰冷的桌面。
色狼……
人家老资格的同性恋都没这么饥渴,自己怎么就跟几百年没发泄过一样呢?
过了会儿,他从桌上爬起来往洗手间去洗脸。
某同事正好在寻找晚上帮忙代班的人,段非想也不想,"我代。"
同事有些惊讶,"你?你这周都当过三次夜班了你行嘛?"
段非浅浅地笑,"没事,一会儿先睡睡,晚上就交给我吧。"
等段非走出了办公室,那同事问另一个同事:"段非最近吃错药了?"
对方耸耸肩,"谁知道,大概缺钱娶老婆所以拼命点吧。"
"哎,他才这么年轻,真不容易。"
"做男人难啊。"
段非值完夜班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在电台门口吃了点宵夜,回到正好两点半。
屋里本来一片漆黑,待段非走到客厅中间的时候,杜为房里的灯亮了。
杜为穿着睡衣走出来,看也不看他,随口问:"这么晚?"
声音很清楚,不像中途醒过来的样子。
这是他们七天里的第一次面对面,段非又紧张又尴尬,半边身子躲在黑暗里,呐呐地,"夜班。"
杜为向厕所走去。
段非落荒而逃。
刚脱了鞋,正准备脱袜,杜为敲了几下他的卧室门。
段非吓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什、什么事?"
杜为在门外说:"没什么,只想问问……申请宿舍了吗?"
原来是为这个。
段非心里酸酸地,口气也不大好,"申请了,过几天拿到钥匙我就搬,放心!"
"哦。"啪啪啪,脚步声渐渐远去。
段非翻身仰躺在床上,节能灯泡在眼皮上方发出青冽的冷光。
才一周而已,用得着这么急吗?
赶人也不是这样赶的吧?
他段非说过的话是从来不会反悔的,杜为太小看人了。
越想越不是滋味,段非坐起来,踩着拖鞋去找杜为,隔着门轻敲了两下。
杜为问:"什么事?"
"我想搬之前请张复云他们吃饭,希望你出席。"
"……好,在哪里吃?"
"就在家里,最后一顿,可以不?"
杜为突然沉默了,段非双手摸着门板,手心里冒出汗来。
"什么时候?"杜为问。
"就这几天,我会选个大家都方便的时间。"
"好。"
段非深深叹着气,"杜为……"
"恩?"
"我那个……我会再煲一次枸杞老鸭汤,其他的菜……"
"我来做。"
又过了十来秒。
"杜为……"段非用尽了所有技巧,想把自己的声音控制得更好听。
可杜为不为所动,"好了,睡吧。"
"杜为……"
"晚安。"
还想再叫就声,嘴张开了,声音却无论如何出不来。
眼里有热热的东西从外眼角爬到内眼角,痒飕飕地。
寂静中只隐约听见窗外马路上有车驶过,"哗"地一声由远及近,又很快消失。
段非垂着头,退了一步,上下门牙咬得死紧——杜为,我……还是不行吗?
***
阿甲今天手气不好,几把地主斗下来,钱输了快一百。
阿乙坐在他腿上一直安慰他,啵啵啵亲了好几口,弄得他一脸口水。
阿丙有些不高兴,说阿甲你输了有人安慰自己输了什么都没有,要求阿乙站远点。
阿丁举双手双脚赞成。
阿甲说阿丙你那是嫉妒。
阿丙看了看坐在旁边抽闷烟的杜为,轻轻叹了口气。
阿丁放下手中的牌,"阿为,抽太多了你。"
杜为斜了他一眼,有些不悦,"在家不能抽烟,还不兴我在这里抽?"
阿丙趁机粘上去,挽住杜为的胳膊说:"别心烦了,不就是没找到室友嘛,要不他一走我就搬过去,帮你分担房租?"
杜为甩开他,"我宁愿跟阿丁住!"
阿丁嬉皮笑脸,"可我想跟段非住……杜为,段非他们宿舍有多大?"
杜为脸有愠色,"我说过他是直的,你别打他主意!"
阿甲冷哼了一声,"谁信呢,你受伤那天他那眼神,那表情,还不是郎有情?"
杜为半口烟刚吸进去,听了阿甲的话,一个没留神,呛得猛咳。
阿丙边帮他拍背边用眼神刺杀阿甲,"你胡说什么呢?"说着说着也不自信了,小心翼翼地问阿乙,"怎么回事?"
阿乙说:"估计段家小子是嫩瓜,刚入道没经验,一上来就赤果果地玩表白献身的戏码,把向来喜欢含蓄的阿为给吓着了……哎,真可惜了那么好的嗓子,换作是我,忍忍就收了他,晚上放枕头旁边说故事也好啊。"
阿甲听后抓过阿乙的手背就是一口,痛得阿乙嗷嗷乱叫。
阿丙急了,撒开杜为,回到牌桌子上,"怎么会?难道我又多了个竞争对手?"
阿甲摸着下巴,"可他马上就要搬了,说明阿为这个郎是无意的。"
阿乙怕阿丙听不明白,直挑重点,"说明你还是有希望的。"
阿丁则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么说我也是有希望的了?"
阿丙双眼含泪,深情地望着阿丁,"同志啊,原来老天爷并没有抛弃我们!"
阿丁握住阿丙的手摇了摇,"亲人啊,你努把力把阿为拐回去吧!"
四个人越聊越火热,一旁,杜为正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半倒在沙发椅上,咳得惊天动地,却……无人搭理……
十二
敲门的人力气不小,杜为小跑着去开,张复云招呼都不打就钻进了屋,边跳边叫冷,邹显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条大草鱼。
张复云刚坐进沙发就指挥杜为去剖鱼,那架势,那种自然度,好像他才是主人。
邹显面无表情地把鱼一举,差点碰到杜为的鼻子。
杜为沉默地接过鱼,进了厨房操了刀,唰唰唰,去鳞开肚,抠鳃掏肠,动作还算熟练。
客厅的电视被打开,不知道是那个频道,广告哇啦啦地响起来。
杜为苦笑——这两个人,八成认定是自己欺负了段非,才这么不客气。
段非回到家时就看见这样的情景,杜为在厨房忙得锅碗瓢盆齐响,张复云和邹显则大少爷似地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用嘴形询问张复云——你把他当老妈子啊都不知道帮帮忙?
张复云摊摊手——谁叫他是你的敌人?你的敌人就是群众的敌人!
——他不是我的敌人!
——呵?心疼了?
段非恨不得把手中的卤味劈头砸过去,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划算,还是忍了。
走到厨房拿盘子盛菜,顺便察看自己出门前就用小火炖着的汤。
虽然和杜为自午后两点就开始一起为晚上聚餐做准备,但之前几乎都是埋头各忙各的,没怎么打照面也没什么交谈,而这次一进厨房正好看见他抬起头,用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段非呼吸一岔,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杜为眼神闪了闪,递了只青花盘给他,"装这里吧。"
段非很不喜欢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赌气,"你拿的有鱼腥味,我自己来。"说着拿了只白盘,把猪耳朵猪尾巴都放进去,又去揭汤锅盖,一股浓郁的香味瞬间溢出,弥漫了整个厨房。
杜为深深地吸了两口。
时光似乎一下子回到去年五月。
段非正专注地试着汤味,用勺子取了一点在小碟子里,微微撅起嘴吹了几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上唇去碰,确定不烫了才喝进去,然后满意地笑了。
杜为看得眼睛有些刺痛,立刻转过头去。
可是在这样单独相处的环境里,空气中又有怀念的味道,理智往往容易下岗,哑着嗓子刚叫了一声"段非",张复云突然冲进了厨房,"好香啊让我尝尝!"
杜为眼前中红光一闪,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的刀。
段非用脚把张复云踢出厨房,"滚滚滚,别挡道。"回头看见杜为似乎在发呆,"杜为,你不把鱼头砍开?"
杜为慌慌忙忙地处理鱼脑袋,不小心被一根大刺给戳伤了手。
眼看段非紧张地上前了一步,杜为立刻将受伤的手指给含进嘴里——无论如何,不能让段非帮吸。
三秒钟后,杜为被自己的手腥得干呕了好几声,飞速冲进厕所。
段非的脸黑了一半,和菜板上的死鱼头你瞪我我瞪你,相看无语。
"张复云,盐不够了,帮我买点回来!"
"我不去。邹显,你去。"
"好,去哪里买?"
杜为吐得差不多后从厕所里出来,弯着腰苦着脸对邹显说:"我跟你一起,还要买点其他佐料。"
张复云挑着眉毛,"既然你要去,那邹显可以不去了。"
杜为额头上的青筋此起彼伏。
邹显拍了拍张复云,让他闭嘴,"杜为不太舒服,我还是和他一起去吧。"
张复云鼓着腮帮子,满脸不情愿。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段非从厨房里探出身,"祖宗,算我求你,别给我添乱了,让我好好跟他吃完这顿饭吧。"
张复云翘着二郎腿晃啊晃,"最后的晚餐也没你这么窝囊的。"
段非叹气,干脆走到张复云对面坐下,"我不是你,杜为也不是邹显,怎么能拿同样的标准来衡量这事呢?"
张复云轻轻哼了一声,"废话,邹显要像他那样,我早踹了他了。"
"给个面子,一会儿他们回来,对杜为的态度好点。"
"那也得他对你的态度好点先。他赶你走你还这么为他着想?"
"他没赶我,是我自己要搬的。"
"那也是他逼的!"
"我……"
张复云突然打了个寒战,段非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我有不祥的预感……段非,你楼下住着谁?"
"不知道,怎么了?"
"我觉得楼下会出事……"
"得了吧,就你那所谓的第六感?"
"段非,你知道为什么地震之前动物们都知道而人类却只有依靠仪器?"
"诶?"
"因为人类在进化的同时也在退化,而且……"
"而且什么?"
张复云从沙发里一跃而起,"跑!快跑!"
杜为和邹显从超市里出来,一人手中提了一个小口袋。
他们两人之间并不熟悉,来去的路上都光顾着埋头步行,彼此没有半句话,而在超市里那惟一的一次交谈也不过是一个人问,盐买大包还是小包?一个人答,大包。
仅仅两句而已。
杜为心想下次还是自己一个人来买好了,免得憋得慌,可转念一想,下次?还有下次嘛?当段非淡出自己的生活,眼前这个邹显和家里那个张复云还有什么理由出现?
有消防车呜啦呜啦地驶过,杜为干咳了一声,挑起话题,"不知道什么地方失火了。"
邹显侧着脸,淡淡地回了句"天干物燥",又转回脸去继续走路。
杜为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碰一碰能掉下灰渣。
又行了十多米,这次是救护车呜啦呜啦,杜为再次干咳,"该不会也是去失火的地方吧?"
邹显说:"祸不单行。"
杜为几乎抓狂——冷战!绝对是冷战!
为了帮段非出气,张复云积极进攻冷嘲热讽,而邹显,则无声无息地发起了冷战。
真是好朋友,不得了的好朋友!
杜为愤愤然。
离家越来越近,人也越来越多。
这一片都是住宅楼,平时除了住户也见不着其他人,杜为还是头一次在自己家附近看见这么多人,好像赶集一样。
他和邹显愣头愣脑地在人群里穿梭,突然一个人拦住他们,"别瞎撞啊!前面发生事故了!"
杜为下意识地问:"哪里?"
"就那里,好像是二号楼B栋。"那个人指给他看,"一楼的一家住户天然气爆炸,楼上的全给大火困着了,没看见消防队员正在忙活嘛?就站这看吧,别走太近。"
杜为仰起头,远远地看见三百多米以外的那栋楼周围黑烟滚滚,隐约有红光闪烁。
"复云!"突然听到邹显大叫一声,扔掉手中的口袋就冲了出去,撞到人也顾不着,周围立刻骂声四起。
杜为条件反射地跟着跑起来,不过他眼睛只看得见邹显的背影,耳朵里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复云,邹显嘴里的复云大概是指张复云……邹显那么紧张,大概张复云在火灾现场……等等,张复云,张复云是段非的朋友,他在两个小时前好像和段非在一起……对对对,他是去找段非的……
也不知道跑出了多远才想起,二号楼B栋,那是他和段非的家!
有什么东西凌空碎裂,然后"吱啦"一声,像指甲抓着玻璃,又像汤匙在铁饭盒底部大力划过,酸得人的心脏都紧缩起来。
杜为脸色大变,狂吼了两声,加足马力狂奔,没几步就超过了邹显。
段非,段非……没事的,你肯定没事!
跑得眼花头发乱,肺里的空气几乎被抽光,眼看渐渐接近目的地了,腹部却不知道被什么给突然挡了一下,向前冲的力道收不住,伴随着"哐啷"地一串声响,杜为扑倒在地,后面的邹显没刹住脚,整个人压在了他身上。
有人手忙脚乱地把他们扶起来,"你们干什么的?前面拦起来了怎么还乱跑呢?很危险的知道不?快后退!"
两个消防队员脸色不好地"恨"着他们。
杜为听到"危险"两个字,魂都差点没了,脚下一软眼看又要倒。
邹显及时勾住他,急切地问那两个消防队员,"情况怎么样了?有人受伤吗?火势得到控制了吗?被困的人呢?救出来了吗?"
消防队员一号说:"你问这么多干嘛?你以为你是记者啊?"
邹显马上掏出记者证亮给他们看。
消防队员二号说:"你是哪家报纸的记者?"
"七周刊。"
"生活娱乐类报纸凑什么热闹?退后退后退后!"说着他们把刚才被杜为撞倒的警戒栏杆立起来,将杜为和邹显隔离在外。
邹显还想跟他们争一争,杜为已经无法忍受了。
他向来自称粗人,玩不来邹显以理服人的那套,他什么都顾不得,只知道刻不容缓,他要确定段非是否安全。
趁消防队员们不注意,杜为看准一个人比较少的缺口就往里冲,眼看就要冲过去了,不知哪里飞出来一只胳膊,猛地反勒住他的脖子,把他用力地拖回了警戒栏以外。
杜为被勒得一张脸煞白,边咳嗽边骂,"tmd谁?邹显?"
邹显满脸无辜,惊讶地看着杜为身边站着的男人。
那人黑衣黑裤,身材修长,长得相当英俊,乌黑的头发上挑染了一小撮白,孤零零地挂在额旁。
杜为跑出去的时候邹显没有动,他站在后面看得很清楚,那个人……那个人是凭空出现的!
邹显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悄悄摘了眼镜,捂住自己的右眼……
好容易咳完了,杜为抬头一看阻止自己的人不是邹显,更是怒从中来,"你tm干什么坏老子的事?"
黑衣男子静静地说:"我是救你。"
"救我?我谢你!谢你全家!让开!别挡着老子!"杜为伸手去推他,使出了吃奶的劲都推不动。
那人站得笔直,丝毫不受影响,"你如果不想见段非就继续推。"
杜为双手抵在他肩头,愣了,"你说什么?"
邹显突然激动地扑上去抓住黑衣人的衣前襟,"是你!张复云在哪里?"
黑衣人一手拍开杜为一手隔开邹显,看了他们两眼,转身往外走,"跟我来。"
十三
离开了喧闹嘈杂的事故现场,走了不知道多久,杜为觉得像有一千年。
左弯右拐地进入到另一个小区,远远地就能看见长椅上的段非和张复云。
段非坐着,张复云曲身躺着,脑袋枕在段非的腿上。
邹显冲过去把张复云从段非身上抱起来,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没事后才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杜为觉得自己虚脱了,之前的紧张和现在陡然的放松对比太强烈,浑身上下都失去了力气。
步伐凌乱地走到段非面前,那家伙半垂着头,声音沙哑,"张复云刚一得救就晕了,大概是后怕,加上吸多了烟,没什么大事。"
杜为心说我管他有事没事,问题是你……也吸了不少烟吧,怎么声音哑成这样?
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仔细地把段非打量了一遍,除了脸上有些脏,神情有些疲惫以外,似乎没什么大碍。
双手藏在身后使劲互相掐,有点痛,于是稍微冷静下来。
"你们怎么逃出来的?"杜为问。
段非转头去看了看那个黑衣男子,表情有些怪异,"当时我和张复云一起往外跑,刚下了一段楼梯烟就涌上来了,浓得不行。我们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个人……"
杜为边听他说边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只穿着毛衣的段非身上——这么冷的天,真是。
段非在刹那间住了口,一把抓住杜为的手,眼睛睁得老大。
杜为被他吓得六神无主,"怎么了?哪,哪里不舒服?"
段非像被强效胶水凝固住一样动也不动。
就在杜为还在发懵的时候,之前一直没什么动静的黑衣人及时闪过来,接住了身体突然发软的段非。
一切发生得太快,杜为勉强定了定神,才发现段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而就在这时,张复云在邹显怀里转醒过来,抬起一只手指向黑衣人,"邹显,他……"
邹显大大地松了口气,握着张复云的手,"是,是他。"
"段非!"杜为想把段非从黑衣人手里接过来,可那人死不松手。
杜为正欲发怒,却被刚清醒过来的张复云歪歪倒倒地挤到一边。
张复云走到黑衣人面前,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紧张得下巴不停抖动,就是说不出话来。
黑衣人将手放在段非头上,微微皱了皱眉头,对张复云说:"这个人出了点问题,我先带走,等事情办完了再去找你。"
张复云抿着嘴点头。
杜为当然是不依的,抓住段非的衣角不放手,"你究竟是谁?段非怎么了?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黑衣人对他的焦急视而不见,轻点了一下他的手。
好烫!杜为猛地抽回手——为什么会有灼烧的感觉?
黑衣人冷冷地对他说:"别急,过几天一定完璧归赵。"
话音刚落人就带着段非消失了。
杜为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上前两步,双手在空气中抓了又抓。
张复云拿手在杜为面前晃,"喂,你没事吧?"
杜为回过头,挤出一个超难看的笑容,两脚一登,不醒人事。
***
杜为在小学三年级时就看过武侠小说,那时候虽然还有很多字不认识,但杜为是个聪明孩子,知道字典的好处。
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们几乎都会轻功,来来去去都"嗖嗖"地,几百米的距离一登腿就没了,当时杜为想,这一招如果被放在体育课上,还不让那些小丫头小小子给羡慕死?
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们还有事没事受受伤,吐吐血,发发晕,好像只要没了意识,就跟睡着一样舒服,再醒过来时天下都是他的了。
杜为以前那么爱看武侠小说啊,十几年后的今天才知道,假的!都tm是假的!
原来人晕了以后并不是完全没意识,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张复云和邹显把自己抬起来,似乎还抬上了出租车……杜为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他作为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尊严,又一次被无情践踏了。
可是醒不过来,想醒,却始终力不从心。
上下眼皮像缝了线,手脚也重得不能移动一分一毫,只能任人摆弄。
杜为觉得憋屈。
啊对了,他甚至还能思考,一路上都在回想那黑衣人消失时的情况。
不像是轻功,倒像是魔法,大变活人那种类型的,靠着什么被忽略掉的道具,能把人从很多人眼皮子底下给弄没了,再把那人从另一个地方给弄出来。
可是他没人品,还没等段非被人从另一个地方给弄出来,就先晕了,不知道段非出现的地方会是哪里……
密密碎碎地想了很多,想到车停了,自己又一次被搬动,却还是醒不来,杜为心想干脆睡一觉好了,睡着了比较容易打发时间,也不会这么累。
而最关键的是,当他醒来,段非一定会嘲笑他,所以必须要养足精神才有力气和他争论——他,堂堂硬汉杜为,绝对不是被吓晕的,绝对!
醒来时张复云和邹显都守在跟前,在不甚清醒的杜为眼里,那两张凑得有些近的脸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扭曲。
坐起来左看右看,所在的环境很陌生,而且没看到段非。
邹显看出他的疑惑,抢在他询问之前给出答案,"这是我们家,段非不在。"
杜为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在帮助它消化邹显的话,"你们家?"
张复云接口,态度还不大好,"对,我和邹显的家,你有什么意见?"
杜为茫然地轮流看着他们俩,半晌才恍然大悟,"啊!你们!"随即想到更重要的问题,"段非呢?"
张复云答:"我师父带走了。"
"你师父?"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
"他把段非带哪去了?他要干什么?"
"无可奉告。"
"诶?"
张复云翻着死鱼眼,"我说,无可奉告。"
杜为脑袋里"轰"地炸开,右手一伸,想去抓张复云的衣领,邹显眼疾手快地格住他,"等等。"说着转头看着张复云,"别闹了,他有权利知道。"
张复云很不情愿地走到房间角落坐下,双臂抱胸,脸偏到一边。
杜为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问邹显,"麻烦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至少,告诉我段非在哪里。"
邹显把床头上早已经准备好的水端给杜为,等他一口气喝干后才慢慢地说:"我记得以前建议你去找一个老道士算命……"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杜为就来气,"对啊,我去了,什么神算?满口胡说八道,不知所云。"
"哦?他是不是说你周围有煞星附身的人?"
杜为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段非就是那个人,而且你和他上辈子应该有牵连,所以他对你的影响很大。"
"等等等等,"杜为按了按额角,"麻烦你说明白点,什么看过,什么牵连?"
张复云在旁边不耐烦了,"你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直接让他跟我去趟厕所不就得了?"
邹显冲他笑笑,一边用眼神安抚他,一边继续对杜为说:"杜为,你信不信前世今生,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牛鬼蛇神?"
杜为很干脆,"不信。"
"……这样吧,反正你住的地方暂时应该也不能回去,你先住我们这里,等那边解除警戒了再说,如何?"
杜为算是糊涂到极点了,这辈子都没这么糊涂过,"打住打住!我们究竟是不是在说同一件事?我只是想知道段非去哪里了!"
"你放心,段非在张复云的师父那里,绝对安全,我建议你再去老君洞一趟,那个算命的道士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杜为的表情有些挂不住,翻身下了床,"疯了,都疯了,两个疯子!"
邹显一愣,"你去哪?"
"找段非!"
张复云冷笑着拉开窗帘,"在凌晨三点?"
"……"
***
杜为完全没想过自己还会来老君洞,还会如几个月以前那样,站在门口考虑要不要买票进去。
几个小时前,他好容易在邹显和张复云家熬到天亮,接了车跑了几个客人就去交通电台找人,得到的结果是段非生重病需要去外地治疗,他家里人打电话到台里帮他请了长假。
明显是有人动了手脚做了假。
由于失踪时间太短,不能报警,只得又跑回邹显那里,刚进门就嚷嚷,"我要见段非!"
张复云正在和邹显吃早饭,看也不看他,"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段非在我师父那里。"
"那带我去见你师父!"
"我也不知道我师父在哪里,他说事情办完了再联系我。"
杜为疲惫地在玄关处坐下来,"拜托你,带我去。"
张复云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带你去?"
杜为仰起头,用鼻子哼了哼,摆明不信。
张复云猛拍了一下桌子,"你!"
眼见张复云要发火了,邹显抢着说:"杜为,复云没骗你,他师父不是普通人,他是真不知道。"
杜为皮笑肉不笑,"不是普通人?那还能是超人?是妖怪?哄谁呢?"
张复云表情一变,"如果我说他是,你能不能消停点别闹了?"
杜为说:"荒唐,这世界上根本没那玩意儿……除非你能证明。"
张复云站起来,"好啊。"
邹显也站起来,抓住张复云的肩头,"复云……"
张复云拍了拍他的手,"没什么,迟早的事。"又回头对杜为说,"走,去厕所。"
杜为此时已经没什么力气思考,乖乖地脱了鞋跟着张复云进了厕所。
邹显坐下来,狠狠地吸着牛奶,半垂着的眼看见一道蓝光从没关严的厕所门缝里泄出来,一声压抑的惨叫,一连串物品掉地的声音,然后是杜为手脚并用地爬出来。
"他……他他他……"杜为半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厕所里又是一道蓝光,过了一会儿,张复云面无表情地走出来,看着地上的杜为,"如何?信了吧。"
杜为爬起来往邹显身后跑,躲着不敢面对张复云。
张复云冷哼,"你以为邹显就不是妖怪?"
杜为像被电到一样猛蹿起来想往外逃,被邹显抓住。
邹显稳重地说:"我是人。"
张复云恶作剧得逞,抱着肚皮哈哈大笑。
邹显拿他没办法,"别欺负他了。"
杜为都快被吓得哭出来,"怎,怎么会……"
邹显摊手,"怎么不会?我看你还是去趟老君洞吧,把你跟段非上辈子的恩恩怨怨搞明白,安心等张复云的师父把人送回来。"
杜为暗地里掐了自己的大腿不下三把。
痛!不是梦!
"杜为你去不去?或者,你还想再看一次?"见杜为还在犹豫,张复云奸笑着上前几步。
杜为大叫着连连后退,"去!我马上就去!"说完以光速消失在大门外。
门刚关上,邹显就皱了皱眉头,张复云见状伸手去给他抚平,"怎么了?你觉得我的做法不对?"
邹显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他把咱们家的拖鞋穿跑了。"
"……"
十四
老君洞的香火不分季节一直很旺,杜为在浓浓的烟雾中找到了那个老道士,他的生意还是和以前一样糟,旁边的算命先生都有人围着,只有他,孤单单地坐在一角。
老道士见他走近了,微微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你还会来。"
杜为有些尴尬地坐在他面前,左顾右盼,"上次……我没给你钱。"
"呵呵,小事情,你觉得我算得不准,不给钱也正常。"
杜为小声嘀咕道:"的确是不准……"
老道士装作没听到,"先生今天想算什么?"
"想算一个朋友的下落。"
"哦?是你那位被煞星俯身的朋友?"
杜为脸色一暗,"段非没有被煞星俯身!"
老道士笑,"原来叫段非……放心,你的这个朋友本来阳寿已尽,可却遇到可以改变命盘的高人……"
杜为眼皮狂跳,打断他,"什么意思?什么叫阳寿已尽?你是说段非……死了?"
"他没死,只是恐怕也不算活着。"
听了前三个字,杜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后面那半句却又让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什么叫……不算活着?"
"简单说来,你为他蜕皮三次,还清上世的命债后煞星自会离他而去,只是……只是煞星离开时会打散他的三魂七魄……别紧张,我说过他遇上了高人,命算是救回来了。"
杜为愣住,"我没有蜕过皮……"
老道士摸着胡子提醒道:"衣服呢?你有没有因为他脱过?"
杜为想了想,点头——有,的确有,而且不多不少正好三次。
初次见面时,段非第一次在他面前睡着时,以及昨天晚上……
恍然大悟——所谓的蜕皮,原来是这个意思。
杜为激动地抓住老道士的前襟,"那个高人在哪里?"
老道士摇摇头,"赎我无能为力。"
杜为一下子泄了气,"怎么会……"
"那位高人的行踪不是我等凡胎俗子能够轻易算到的,就算知道也不能说,泄露了天机会折寿。"
对于杜为来说,从前一天晚上到现在,二十多个小时内发生了太多事,"找到段非"一直是支持着他的最关键的念头,可现在眼前这个算命的老道士却告诉他没办法,他突然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低下头,疲惫地喃喃道:"我现在能干什么?"
"等。"
"等?"
"命债已还,情债却还在,相信你们的缘分还没尽,现在也只有等了。"
杜为咬着嘴,眉头拧成中国结,可想来想去也觉得除此之外的确没有别的办法,继续磨蹭不过是浪费时间,只得掏出钱包付了钱。
临走前他问:"道长,你对前世今生牛鬼蛇神这些深信不疑吧?"
那道士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还没有见过牛鬼蛇神,如今只信前世今生。"
"你还算过什么人?"
"算过文曲星转世、九尾狐转世、顺风耳、阴阳眼,以及椒图转世。"
"椒图是什么?"
老道士微微一笑,"龙子。"
***
杜为在邹显家又住了两天,第三天听说自己家解禁了,交了夜班后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去。
整栋楼已经恢复了水和电的供应,但还没通天然气,据说还得等几天。
家里没什么变化,只是厨房里的食物全坏了,包括菜板上的鱼、盘子里的卤菜,还有锅里的枸杞老鸭汤。
杜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做清洁,好在天气冷,坏了的菜并没有发出多么让人难以忍受的臭味,他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让厨房恢复了以前模样。
做完后坐在客厅喘气休息,看看时间,才八点四十分,想起没给段非买早饭,正要穿件衣服出门,猛地想起他已经没在家了。
段非的房间门没关,似乎自从他知道谁是室友以后就没关过,方便杜为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能用他的电脑看碟片。
书架上还放着那个丑布偶,段非说春节要带回老家,现在看来,还不知道张复云的师父能不能把他在春节前送回来。
既然改了命盘救了他一命,为什么不能马上送回来呢?
这个问题杜为不知道问过张复云多少遍,烦得他差点把他踹死。
死小孩,年龄不大脾气还不小……不对,死怪物,不知道活了多少岁,还跟个小孩一样。
杜为仰躺在段非的床上,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不能接受——什么命债,什么高人,什么魂飞魄散,完全是《聊斋》嘛。
他转过头,把半边脸都埋在段非的枕头里,闻了闻,有段非的味道。
那家伙大概有些洁癖,把自己的房间规整得很漂亮,每一件物品都有它的位置,用完后必定分毫不差地放回去;他几乎每天都扫地,一星期必定会做一次大扫除,最喜欢洗衣服,还经常把自己的一起扔进洗衣机。
段非的味道差不多就是洗衣粉的味道,有薄荷的清香,带点涩涩的感觉。
和邋遢的孟丫头一比,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明明白白的云泥之别。
不过那家伙太喜欢睡觉了,听他说是现代医学都无法解释的毛病,杜为却只觉得可爱,特别是清醒了十二个小时以后,他会不差一分一秒地往下趴,仔细算一算,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把他抱上床的次数,没有十五,也有二十吧。
一想到这里杜为就想笑,声音在枕头里闷住,"噗噗噗"地像打屁。
笑了很久,笑得力气都没了,干脆把整张脸都埋进枕头——可是他却要逼走段非,还没来得及搬呢,又遇上这么个倒霉事。
段非……你真没事吧……
手机在裤兜里玩命抖,杜为任它抖了老半天才懒洋洋地摸出来,"喂……"
"喂你个头,今天不是说一起吃粤式早茶嘛?人呢?"梁英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
是一周前就约好的,和梁英、蒋哥,还有几个司机朋友。
可他的确是忘了,"抱歉……我忘了,这两天发生了点事。"
"我管你有事没事,快来,老地方!"
杜为觉得累,浑身无力,"能不能请假缺席?"
"缺席?你想死……"话没说完,电话被蒋哥拿了过去,"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蒋哥的声音永远温和纯厚,杜为呼吸一塞,眼泪都快出来了,"没……家里有点事……"
"你室友呢?带他一起来吧。"
"他没在……蒋哥,我,我不去了,好不?"
蒋哥一时间没说话,过了几秒钟后才开口,"有什么事别老憋着,兄弟们都在,别怕麻烦我们……好好休息吧。"
梁英的大嗓门在一边乱响,"今天缺席下次请客!"
杜为苦笑,道了谢,挂掉电话。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还是曾经那么喜欢的人……是的,喜欢,从刚认识的时候就喜欢上,悄悄地喜欢了整整一年。
直到他结婚。
那天是个多云的日子,杜为看着他一身笔挺的白西装,红着脸说蒋哥,我喜欢你,恭喜了。
蒋哥摸了摸他的头说你还不懂。
他急得脚跳,我懂,我真喜欢你!
蒋哥笑了,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去搂住蒋嫂,满脸幸福。
当时杜为就想,他要一直不恋爱,一直不结婚,让时间来证明自己对蒋哥的感情,让蒋哥知道,他懂,他什么都懂。
接下来的一年里陆陆续续发生了很多事,他出柜,搬家,和孟丫头同住,认真工作,努力赚钱,那份想证明什么的执着渐渐淡去,不过感情却一直空白。
他没去找原因,隐约觉得自己大概还是喜欢蒋哥的,所以尽管圈子里有不少人有那意向,他也睁只眼闭只眼,含混过关。
可是那天,同样是别人的婚礼,他在自家门口接到一个突然睡着的人,喜悦感排山倒海地袭来,比一年多以前初陷爱河时更严重,于是他想完了完了,蒋哥,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可能……喜欢上别人了……
***
阿甲今天手气一般,几把地主斗下来,没赢也没输。
阿乙坐在他腿上说平平安安才是福,顺便啵啵啵亲了好几口,弄得他一脸口水。
阿丙有些不高兴,说阿甲为什么你赢了有人亲输了有人亲就连平了都有,要求阿乙站远点。
阿丁举双手双脚赞成。
阿甲说阿丙你那是嫉妒。
阿丙郁闷地放下手中的牌,把手机掏出来看了又看,"阿为有十天没联系我们了吧。"
阿乙点了点头,"就算不来玩也没打个电话,这……倒还是第二次。"
阿丁摸着下巴,"记得上次消失了五天,音讯全无。"
阿丙心里闷得慌,口气有些硬,"上次是他喜欢的那老小子结婚被刺激了,娘的不知道这次抽什么风。"
阿甲也觉得奇怪,"难道老小子离婚了?"
阿丙差点咬到舌头,"不不不……不会吧?"
阿乙悠闲地喝了口茶,"结离乃百家常事,有什么不会的?"
阿丙一张脸垮得比熊市时的股票还快,"那我不是彻底没戏了?"
阿丁笑呵呵地说:"你从来就没有过戏,倒是我……阿为要能和老小子好上,总不会再把段非看得那么紧了吧。"
阿甲说:"说实话阿为以前也不是那么爱管闲事的人啊,还没见他保护过谁,刚开始那会儿我还以为段家小子是他弟弟呢……"
一句话倒点醒了阿乙,"他有没有可能……"
阿丁听出阿乙的意思,立马摆出一副苦瓜相,"不会是段非结婚了吧?难道阿为喜欢段非?所以才被刺激成这样?"
阿丙幸灾乐祸,拍手大笑,"结了好结了好,全都嫁了就没人跟我抢阿为了!"
阿丁抡起拳头就想把他一顿暴揍,阿丙自然要反抗,两个人打打闹闹地扯到了一边去。
阿乙还坐在阿甲腿上,低头喂了他两颗瓜子,"你觉得呢?"
阿甲之前有些分神,回过神来在阿乙的腰上捏了一把,"我觉得我们该住在一起了。"
阿乙脸上一红,调开眼神,"我说正经的呢……"
阿甲轻轻地笑,把脑袋埋进阿乙的胸前深深地吸着,"说真的,春节过了我们就同居吧。"
阿丙和阿丁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回来了,彼此抓着对方的衣领,异口同声,"不要刺激老子!"
阿甲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吐出四个字,"阿为,段非。"
阿丙和阿丁对看了一眼,又同时推攘起来。
一个说你给老子滚老子一看见你那副贱像就心烦你要喜欢阿为自己追去在我面前撒什么泼。
一个吼老子追不追干你屁事情md性冷感你懂个屁我看你从小到大压根就没真的喜欢过别人你这个自恋狂。
阿甲和阿乙互相堵住了对方的耳朵。
与此同时,正驾车行驶在南区路上的杜为很不自然地连打了五个喷嚏。
十五
日子如白开水一般没滋味,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回到家里一丝人气都感觉不到,时间比以前长了许多。
眼看春节渐渐近了,杜为还是没有段非的下落。
梁英打过电话来,说一直没听到段非的节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生病了。
杜为嘴里苦得发腥,搪塞说他回了老家。
段非的房间他每隔两天就会进去做清洁,扫地抹桌,不过时间都不长。
有时候杜为也会整理段非电脑桌上的碟片,一张张地拿了又放,这张看了开头,这张看了两遍,那张还没来得及开封,听说是前一年不错的贺岁片,本打算春节一起乐乐的,可现如今……哎,活了二十多年,这次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睹物思人,实在是忍不住心酸。
晚上能睡着的时间少了,梦却越来越多,杂乱而没有逻辑,上天入地地乱做一通,醒后浑身酸痛。
有一次甚至梦到自己身处几百年前,穿着古装电视剧里看过的衣服,蹲在竹林里喃喃低语,后来渐渐看清自己的手里握着一条青花小蛇,小蛇扭了两下,拇指大的脑袋突然变出一张段非的脸。
这一吓非同小可,杜为不仅被吓醒了,还摔下了床。
他拥着被子坐在地上发了很久的呆。
虽然知道那是上辈子的事,但冷不丁地被梦境这个给提醒一下,还真的不能适应。
还不到起床的时间,杜为甩了甩头,站起来重新回到床上,自己在被窝里耸了几下,掖好被角,闭上眼——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可否认,他,想他了。
腊月二十六的清晨下了场雨,中午虽然放晴了,温度却下得接近零。
下午四点半,杜为交了车,抖手抖脚地去超市买只需要用微波炉热热就能吃的东西,又抖手抖脚地小跑步回家。
门刚开了一半,手上的塑料袋就掉到了地上。
客厅里站着张复云,旁边的沙发里则坐着那个挑染了白发的黑衣人。
很久以后杜为回想起当时自己的心情,还真是一半喜一半惊,像看见亲人一般,就差没扑到那两人,不,是两只妖怪面前号啕大哭了。
他顾不上把刚买的晚饭捡起来,嘴唇抖得厉害,"张……张复云,你,这个……段非!段非呢?"走到黑衣人面前,想去抓他的肩膀,却被一股奇怪的力道给阻止了。
似乎……近不了他的身?
张复云淡淡地说:"都叫你放心了,还能骗你不成?今天我就是陪师父来还人的,他在……"
话音还悬在半空,杜为已经冲进了段非的房间。
屋里根本就没人。
杜为正要发作,张复云笑嘻嘻地接着说道:"你等我说完诶,我说他在你房里。"
他只想早点见到段非,自然顾不得和那妖怪计较,待看到段非果真躺在自己的床上时才真地松了口气。
这十几天来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塌塌实实地落了下去。
一时间找不到自己手脚应该摆放的位置,只得颤颤巍巍地挨着床沿坐下,想到段非向来爱睡,下意识就把动作放得很轻。
张复云的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人先放你这里,每天要为他舒筋活血。"
杜为全身一震,转过头,"你什么意思?"
黑衣人表面上依然波澜不惊,"他的三魂七魄目前只寻回了两魂六魄,还有一魂一魄游离在外,我放了内丹在他体内保他肉身不死,但新陈代谢已经全数停止,在找齐魂魄之前,你最好保证他的身体机能不会过分衰竭。"
杜为努力消化着他话里的含义,觉得吞咽唾液都困难,"你……你究竟在说什么?"
张复云插嘴道:"还不明白吗?我师父的意思是段非还不会醒过来,他现在的状态跟植物人差不多,你得帮忙照看一下……有条件的话念点报纸书啊什么的给他听,要不就跟他说说话。"
"开……什么玩笑?"
"不信你叫他起床试试?"
杜为先轻轻捏了捏段非的脸,没反应,又改捏他的鼻子,还是没反应。
把手放在他鼻子下面,总觉得那呼吸有些乱,时强时弱时快时慢,气息的温度还低得吓人。
杜为一屁股摊坐在地上,两眼无神。
"喂你没事吧?人交到了我们该走了。"张复云说。
杜为不理他。
张复云冷笑一声,"真没用……有空发呆不如好好照顾段非,别过几天我们把他的魂魄找到了肉身却坏了!"
杜为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手拽了拽张复云的衣角,脸却朝着他的师父,"你肯定能救醒他?"
黑衣人默默地看了他一阵,道了声"放心",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张复云跟在他身后,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杜为,缓缓地说:"段非明明说你不喜欢他……我真不明白,你现在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心?"
杜为无言以对。
又坐了会儿,他站起来去厕所。
拧了热毛巾,回房仔细地帮段非擦脸,从额头到下巴,从耳后到鼻尖,细致到不放过任何可能遗漏的地方。
手里的毛巾渐渐变冷,他也不急着挂回去,就这么拽在手里打量段非。
和以前一样的眼眉鼻唇,头发似乎长了一点点,脸颊也瘦了下去,却也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段非。
看着看着杜为突然埋下头,用手挡住自己烧红的脸——这小子睡着的样子实在太乖了,为什么要说他的相貌比不上蒋哥?
即使是玩笑。
在自己心里,如今又有谁能比得上段非?
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有规律地点着段非的人中,自言自语地说:"你什么时候醒呢?我没有演戏……真的。"
***
杜为每天给段非捏手捏脚的时候都会和他说话,生活琐事、工作情况,事无巨细全交代了,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到。
生活终于多了一项节目。
"段非,大年三十我上白班,初一初二都休息,你说我运气好不好?"
"其实初一初二是赚钱的好日子,特别是初二,外出的人很多,不过今年我还是觉得幸运……我去赚钱了把你一人扔家里也太不厚道了,是不?"
"蒋哥蒋嫂以为我一人在家就让我去他们家过年,我怎么可能答应呢……不过干儿子的红包还是要给的。"
"孟丫头……也就是我以前的室友今年不回来了,哎,我本来想好好敲诈她一笔的。"
"段非,今天我打电话到你们电台去问了,不知道张复云的师父用了什么办法,你们电台的人居然说你无论什么时候回去上班都可以……妖怪啊……"
"段非,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你年内能醒不?如果不能,那……明年请加油!"
大年三十这天,按习俗,要做大扫除,还要洗澡换新衣。
杜为从老李那里借了台暖风机,加上自己的,再开了空调,把屋里弄得有超过三十度才敢给段非脱衣服。
一层层剥下来,剥到内衣的时候稍有迟疑,停了停,又咬着牙剥下去。
脖子则是一寸寸从下往上红,红到脸,红到耳,那颜色聚集在耳廓,几乎能滴出血。
段非的皮肤比自己白多了,身材比例不错,皮肤摸起来也很舒服,胸腹上没有夸张的方块肉,大腿肌理分明,那……那玩意……转移视线!赶快转移视线!
杜为慌张地拧了热毛巾,胡乱地擦,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力道没控制好,有些地方都擦红了。
忙活了好一阵,杜为碰上难题——有些地方能擦,可有些地方……擦不到。
还是那容易滋生细菌的地方!
只得先把段非塞进被窝,拎着两台暖风机去厕所升温,待温度上去了,才抱着全裸的段非直奔进去。
手里的重量比之前几个月少了不少,他真的瘦了。
把人放进浴缸,打开只能亮一半的浴霸,调好花洒,杜为拿着喷头直接往段非下半身冲。
水去了,凝结成小水珠挂在关键部位的毛上,在浴霸的照射下闪着淫涩的光。
连忙偏过头,在段非那地方抹了点沐浴液,随便揉了几下,揉出泡沫后立刻冲掉,纵然动作如此迅速,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不该乱碰的东西。
杜为不停地咽口水,心里把自己骂了无数遍。
禽兽!
好不容易给"睡美男"洗完了澡,抱着段非回卧室,给他穿上前一天新买的睡衣,再用两条被子给盖严实。
也许是因为刚洗了热水澡,段非的脸被熏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色,脑袋露在被子外,双目依旧紧闭,竟显得有些可怜。
而这个可怜的家伙,据说是自己前一世辜负了的那条青花小蛇精。
按理说前世他负了人,今生应该由他补偿,为什么受罪的还是段非?
他不知道一个人失去一魂一魄后会有怎样的感觉,会不会很难受,会不会很痛苦……所谓的神,所谓的老天爷,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到真正的公平?
伸手去把段非额前被水稍微淋湿的头发拨开,杜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他经常叹气,都快成小老头了。
"段非啊,我早就做好年夜饭的准备,还买了你的那一份,你不起来吃可就太可惜了……什么?你要吃红烧牛肉?没问题,起来就给你做。我还买了大瓶果汁,那种原味的,超贵的,你肯定喜欢,别赖床了,快起来吧。"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
"闹什么别扭呢,真是……不就是我不愿跟你一起住嘛……我那是为你好。"说着他轻咳了两下,"笨蛋,喜欢一个人有那么容易吗?你知道喜欢同性要付出的代价吗?以前我也觉得只要彼此心意相通,再大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蒋哥当时就说我不懂。是,我现在承认我当时的确太幼稚,甚至赌气采取激进手段向我家里人出柜……"
"你知道什么是出柜吗?就是我对我爸妈说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你肯定无法想像,当时我以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我爸爆怒,我妈痛哭。"
"你知道不,原来我妈是有心脏病的,以前一直瞒着没给我说,那一次……那一次就这样活活地被我气死……我爸不愿再见我,从此人间消失……"
"你听到了没?非主流的恋爱没那么容易,我算是个试验品,失败的试验品,你可不能这样……其实你大概只是觉得好玩吧,因为知道我的性取向,觉得刺激和好奇才说喜欢我的吧?所以我不信,是真不信,还怕你这么轻率就误入歧途。我们都得离对方远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要住在一起……"
"可是段非,世间事往往都是说着容易动手难,在你失踪的那段时间里我才知道日子多么难熬,家里少了一个人原来会这么安静……如果你醒了以后告诉我你其实不喜欢我,之前都是在开玩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静的接受。"
"怎么办呢?现在的我既不想你踏入到这个世界来,又不想放开你,真的很矛盾啊……"
正巧屋里的挂钟敲了几下,已是晚上八点正。
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算了,比起那些,还是你先醒过来比较重要。"杜为俯下身,在段非的额头轻轻地印上一吻,"段非,陪我看联欢晚会,好不好?"
十六
春节过去,春天转眼也就来了。
这一年的三月间,很多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变化。
蒋哥的孩子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是叫爸爸也不是叫妈妈,而是喊了句"刹一脚",弄得蒋家两口子又高兴又郁闷,高兴的是孩子说话说得早,今后会是个聪明的小家伙,郁闷的是,这家里已经有一个司机了,难道还要出第二个?
梁英辞了职,专门考到公交公司去开大客车,用他的话说,开出租车太辛苦,他比较喜欢胀不翻饿不死的职业,旱涝保收,有保障。
孟丫头和她老婆决定一起出国,去个能以法律的手段来维护同性恋利益的国家继续她们的生活。
阿甲和阿乙终于同居了,阿丙据说不知道为什么和阿丁闹得很僵,年还没过完就突然去了外省。
惟一没变的是段非,躺了快两个月,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杜为时常在给他做按摩的时候威胁道:"你要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再不起来我就不要你了!"
狠话石沉大海,段非仍然睡得安详。
直到那一天。
那天杜为凌晨下班回家后发现家里又有人。
一个突然出现的黑影吓得他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张复云?"杜为真心希望那就是张复云,最好同时出现的还有他师父。
灯开了,眼前是个穿着改良唐装的陌生人,脸型消瘦,剑眉凤目,长发及腰,简单地束在脑后。
杜为在心里暗暗呻吟——又,又来了……这个是人还是鬼啊?
见那人没有动作,杜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有些防备地问:"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那人突然笑了,笑容在脸上如冬雪初融,绽放出让人眩目的光彩,看得杜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他的声音却如接近冰点的水,冷得吓人,"原来他把人藏在这里……"
杜为花了一点时间去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回过神后连滚带爬地奔到里屋,看见段非还好好地躺着以后才松了口气。
转过身,把段非挡在自己后面,"你究竟是谁?再不回答我可要报警了!"
那人上前一步,依然不怀好意地笑着,"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着他缓缓地抬起手,指着杜为,"我要带你身后的那个人回去覆命。"
杜为一听,脑海里立刻跳出三个字——黑社会!
他想也不想就说:"段非欠你们多少钱?"
"钱?"那长发人反而呆了。
杜为猛点头,"还是他跟你们有什么纠葛?说个数!我帮他还!"
长发人又怔了半刻,突然拍起手来,"有趣,真是有趣……我只当他无味得很,没想到他身边还有这么有趣的人。"说着用手做了个托举的动作,"不过该办的事还是得办,人我带走了。"
杜为连忙转过身,只见段非已经飘到半空。
一二再再二三地受到这种有违科学理论的刺激,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揪住了五脏六腑,杜为抢上去抱住段非悬空的身子,大吼:"滚!滚出我家!"
那人敛了虚伪的笑容,皱起眉头,"放开。"
"不放!你想把段非带去哪里?"
"带去哪里你管不着……"
"他是我的人,谁也别想动他!"
"哦?要不要试试?"那人正要做个什么动作,突然被人从身后勒住脖子,他哽了一口气,颤声道,"你……"
勒人的正是张复云的师父,杜为完全没看见他是怎么出现的,只觉得怀里的人突然身子一重,他措手不及,和段非一起跌到了床上。
"我说过,管我闲事的人必会付出代价。"张复云的师父说这句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你居然为了一个普通的凡人私自更改命盘,违反天律……你……呃……"脖子上的手越来越用力,被勒住的人的脸也越来越红,红得发紫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张复云的师父扔了一个小玻璃瓶给被惊吓过渡的杜为,"拿好,他剩下的魂魄,喂他吃了。"然后把嘴凑到身前人的耳朵边上,额边的白发则自然地搭在那人脸颊上,森森地说,"至于你,果然如我猜想的那样,今后就别怪我无情……"
也就是刹那间,杜为眼睛一花,房间里顿时空空如也,哪里还看得到半个人影。
他虚脱地倒在段非身边,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环上他的腰,另一只手捏着那只玻璃瓶,竟止不住地乱抖。
张复云的师父最后那句话在他心里久久不散,别怪我无情,别怪我无情,别怪我无情……杜为不相信能说出种恨话的人会是什么大慈大悲的人,况且他还是张复云的师父,徒弟不是人,师父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就不由得为那长发人捏了一把冷汗。
可是那长发人想带走段非。
杜为把怀里的人紧了紧,才慢慢定下神来。
现在也顾不了去想别人的是非恩怨,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关他什么事,他只要抢回段非就行。
举起手里的小瓶子,里面似乎有两个圆圆的发光体,一金一银,毛茸茸地,很有些可爱的味道。
杜为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这就是魂魄啊,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儿童玩具。
一想起之前张复云的师傅说要喂段非吃,杜为突然就来了劲——这段时间无数次想偷亲段非的嘴,都因为觉得太乘人之危被自己给按了下来,这下总算有了理由有了借口。
杜为吃吃地笑了几声,翻身坐起来。
刚打开那玻璃瓶盖子,两个圆球就想往上飘,杜为连忙扔了瓶子一手抓一个,很软很轻,捏在手心里有些烫的,让他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这便是段非失去的意识,只要将它放会他身体里,就能醒了。
用嘴叼住其中一只,杜为俯下身去喂段非,那魂魄刚碰着段非的嘴,"嗖"地一下就消失了。
杜为吓了一跳,起身察看,只见段非的眼珠在眼睑下动来动去。
看来是吸收了。
可还没碰到啊!
杜为不服气,叼起另一只,快速地凑过去,魂魄球消失时候他藉着冲力成功冲到了段非嘴上。
对对对,就该是这感觉,又柔又暖,还有点甜……杜为满足地闭上眼。
没过多久,至少杜为没觉得过了多久……"哎哟!"头发突然被人拉住往后扯,他吃痛大叫,睁开眼,段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只手还揪着他的头发。
两个人僵硬地对望着,一时无语。
半晌,段非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杜为忙问:"怎么样?想喝水?"
段非轻轻颔了下首,杜为几乎是跳着往外跑,跑到厨房门口时突然站住了,背靠着墙壁,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闪闪发光。
段非在屋里听见外面的响动,抿着嘴,侧了头,脸上是让人看不懂的表情。
杜为不让段非下床,段非就拥着被子端坐床头,听杜为讲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包括他为什么会失去意识,包括张复云不是人是妖怪,包括张复云的师父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帮他向电台请到了停薪留职的假,还包括他和自己的命运牵绊,等等等等。
杜为一边给他削水果一边说:"你怎么不觉得惊讶?你信了?我一说你就信了?你前世可是一条蛇精,和传说中的白娘子是同类,你不怕?"
段非想了想,"我做过类似的梦,你这么一说,好像也解释得通。"
"是什么梦?"
"我梦见一个没有救我的人,一个救了我的小孩,一个病痨鬼和一个穿蓝衣服的人……之前我一直在想我是里面的谁,原来我根本就不是人。"
杜为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那我就是那个病痨鬼,也可能同时是那个小孩。不都说蛇精会报恩嘛,我先救你,后来你又救我,我活了,你却死了。"
段非问:"我是怎么死的?"
老道士说他前世辜负了小蛇精,小蛇精应该是……气死的……一想到这里,杜为的心跳陡地快了两拍——辜负,所谓的辜负,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我是怎么死的?"见杜为半天没回答,段非不死心地再问。
杜为只得打哈哈,"说什么死不死的?也不嫌不吉利,吃了水果再休息会儿,我去做点容易吸收的早饭……稀饭行不?"
段非紧紧盯着他,"你有事瞒着我。"
"哪能啊?"
"我想见张复云的师父,你帮我给张复云打个电话。"
"太,太早了人还没起呢。"杜为干笑。
段非作势要下床,"那我自己打。"
杜为急得一手扣住他,"你别乱动,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于是将老道士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并悄悄观察段非的表情。
段非半垂着眼,似乎有些无动于衷,心里却暗潮汹涌。
如此便能解释那些多出来的情节,他说,等我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都是命,上辈子喜欢的这辈子还要喜欢,那么上辈子得不到的,这辈子会不会仍然……段非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经被杜为拒绝了,牙关一紧,冷不防地咬破了点口腔里的皮,淡淡的铁锈味渗了出来,有些甜,有些腥。
杜为却完全没能理解段非的沉默,还在一旁没心没肺地乱说话。
他说:"段非你别想太多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跟这辈子没关系。"意思是你这辈子肯定长命百岁,因为他不会再气他,还决定要一直守着他。
如果段非出柜,他会站在他身边,帮他分担来自环境的压力;如果段非不出柜,他也会站在他身边,默默地爱他支持他。
辗转反侧地想了这么久,终于下了决心,说他自私也好任性也罢,事实证明他已经丢不开段非,就只能靠近。
段非舔了舔嘴里的伤口,点点头,"好。"
是啊,前世今生互相没有关系,所以至少你上辈子还喜欢过我,现在却不行。
两个人各怀心事,任时间无情流逝,久久不语。
十七
段非醒了以后情绪还算正常,重新回到电台工作的时候也没遇上什么麻烦。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分开住的事,杜为如今是打心眼里不想段非搬,而段非,大概也不想搬。
本以为生活就该这样虽然平淡,但却和睦地过下去,等时间长了,总能找到机会增进一下彼此关系,可没过几天,杜为发现段非还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其中最明显的举动,是段非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以至于杜为把一盘洗好削好的水果放进段非的房里,两天后都招虫了还没被动过。
杜为不肯骗自己,他知道段非不回家并不是因为工作忙——他没事就守着交通电台听,段非的节目没多没少还是那两、三个——那么只能被解释成故意。
段非故意不见他。
这天杜为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早上接了车还没两小时就回了趟家,没想到能和段非碰个正着。
当时段非正在喝水,门突然被打开,他差点喷了杜为一脸。
杜为眼尖,发现他把什么东西迅速地揣进了衣服口袋,上前几步正要问清楚,却被段非的脸色给吓了一跳。
这个人……这个一脸菜色双眼浮肿面颊凹陷的人,真是段非吗?
而仔细回想一下,他又有多久没有仔细看过段非了?
三天?五天?好像有整整一周,见不着人,听不见声音,连他变成这样也不知道。
"你生病了?"杜为急切地抓住段非的手,一双眼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个窟窿。
段非缩回手,提起桌子上的包,也不看他,"没,我得去上班……"
杜为自然不让他躲闪,用身子堵住大门,"你昨天又没回来?最近睡哪里?"
"这段时间工作很忙,我那个,在办公室和大家一起住。"
杜为咬着牙,很想将"说谎"两个字吼出来,但却不忍给眼前这个精神状态明显不好的人再增加心理负担。
他深呼吸了几下,尽量放柔了态度,轻声说:"晚上回来吃饭吧,我去接你。"
段非慌张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今天还要加班,你不用管我了……"
"少废话,我说要接就要接,下班了给我乖乖出来,否则我冲进去逮人的时候你可别怪我不注意影响。"杜为打断他,抢过他没喝完的半杯水灌下肚,一抹嘴,"现在都去上班,中午你有机会就休息下,还有,午饭吃好一点!"说完扔掉杯子就跑了。
伴随着哐当地一声关门声,段非有些发愣,因为他不能确定,刚才杜为脸上是不是闪过红晕。
他看着那空杯子看了老半天,回想起一周以前自己刚醒来的那一刻,明明,明明就是和杜为嘴对着嘴……挠了挠头,段非心想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脸,百分之百红透了。
下午两点过,杜为接到段非的电话,说话的却是个陌生人。
"喂喂,请问你是段非家里的人或者朋友吗?你的号码设置在他手机的快捷键1上。"
杜为还没来得及答应,对方紧接着说:"我是段非的同事,他现在情况很不好,我们打算送他去医院,方便的话能不能一起去?"
杜为呼吸一窒,"我就在电台附近,我马上过去!"
顾不了因拒载而被投诉,杜为马力全开,对路上招车的人视而不见,没两分钟就冲到电台门口,段非正被两个男人架出来。
杜为下了车跑过去接人,只见段非闭着眼,眉头紧锁,嘴唇发青,汗水挂满了额头。
颤颤巍巍地把人扶进车,杜为问他那两个同事,"究竟是怎么了?"
同事之一说:"我们也不清楚,中午还好好的,吃了饭后没多久他突然说不舒服就去了洗手间,去了很久没回来,本来大家也没注意,谁知领导突然找他有事,我们去找,才发现他半晕在马桶上了。"
"谢谢你们了,不耽误你们工作,我送他去医院就行。"
回到驾驶室正要发动,段非的另一个同事说:"先生,你是他亲友吧,劝劝他别太拚命了,听说他大病初愈,别弄出其他毛病才好。"
杜为点点头,再次向那两人道了谢,发动车子准备去重医。
开了几分钟,后排的段非渐渐缓过神来,半睁着眼低低地叫杜为,声音跟饿了饭的猫一样,听得杜为心痛得不行。
"马上就到医院了,你最好闭目养神。"
段非伸手去扯杜为的衣服,"我,我不去医院。"
杜为在后视镜里瞪了他一眼,"生病了不去医院你想去哪里?"
"回家,好吗?"段非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不好!"杜为凶巴巴地拒绝,下一刻又放柔了声音,"等去过医院检查了开了药了咱们再回家。"
段非吸吸鼻子,"可是我没生病……"
"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那是……我那是吐的……"
"好好的怎么会吐得面无人色,浑身乏力?"
"我……我药吃多了,刺激了胃……"
"你吃了什么药?吃了多少?"
"……"
"说啊!"
"安眠药……六、六颗……"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随之而来的是更多尖锐的刹车声,然后骂声和喇叭声响成一片。
段非吃惊地望着突然踩刹车的杜为。
杜为脸上没有表情,过了会儿才重新发动车子,开到一个路口,拐进去,停下。
段非正要开口说话,只见杜为打开驾驶室的门走出去,又拉开段非旁边的门钻进来,一手撑在段非身后,一手抚上他的脖子,牙磨得老响,"你!你tm的居然给老子玩自杀?"
感觉脖子上的手在微微用力,段非有些惊慌,"你放开我,大白天的你会被人怀疑在谋杀!"
杜为狞笑道:"不用怀疑,老子就是想杀人了!你tm要真不想活了老子不如给你个痛快,也好过你吃安眠药!"
段非哭笑不得,"我没不想活了,我没自杀!"
"那你吃安眠药干什么?还吃六颗?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安眠药多吃一点就有危险?"说着手上的劲用得更大,已经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段非的脉动。
段非使出全身力气去掰杜为的手,却始终掰不开,最后他终于气不过了,大声吼道:"我说不是自杀就不是!我那是因为睡不着才吃的!"
杜为一呆,立刻撤了手上的力道,"睡……不着?"
段非拍掉他的手,咳了几下,杜为见状马上给他捶背顺气,"你刚才说什么?睡不着?"
段非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
杜为哈巴狗似的挨到他腿旁坐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段非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说:"自从那天醒过来,我就再没有睡着过了……"
回到家,杜为把段非塞进屋,热了一盒牛奶给他,说是喝牛奶帮助睡眠。
段非坐在床沿,不大愿意接,"这没用,我试过。"
杜为坚持让他喝,"再试试,没准这次行。老吃安眠药也不是办法啊,你去医院检查过没?"
"检查过,没检查出什么名堂,所以医生就给我开了点药。"
杜为抓抓头,"莫不是跟那魂魄什么的有关系?把手机给我,我给张复云打个电话,问问他师父怎么说。"
段非说:"我打过,他根本联系不上他师父。我想大概是我以前的日子睡得太多了,现在……"
"那也不能完全不睡啊!再拖个几天,你身子不完全拖垮了?"杜为一边示意段非快喝牛奶一边说,"总能想出什么办法的,比如,数羊?"
段非抱着牛奶碗摇头,"越数越清醒。"
"呃……睡前做做俯卧撑?"
"越撑越精神。"
"……干脆我把你打晕了算了。"
段非喝干了牛奶,居然点了点头,"这个办法说不定可以试一试。"说着把碗放在旁边,伸长脖子,把脑袋凑到杜为胸前,"砍后颈吧,我看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你大点力,争取一次成功。"
杜为慢慢把手放在段非的后颈上,迟疑了一下,猛地用力,把他整个人按到床上,"靠!老子怎么可能打你!"
段非正想挣扎着起来,眼前一花,只见杜为也躺了下来。
杜为两三下脱了自己和段非的鞋,边让段非睡进去点边拉着薄被往两个人身上盖,"给老子闭眼!睡觉!"
段非愕然地盯着他,任他湿热的气息一股一股喷在自己脸上,"杜……"
杜为一只手揽着段非的肩,一只手牢牢握成拳,浑身紧张得一碰就要碎掉般,"别废话了,睡吧。"说着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紧紧贴着段非的肩窝,而露在外面的耳朵,早已经火烤般地烧了起来。
段非张大嘴,狠狠地吸了几口气,"杜为……我是段非……"
"废话,你还能是段誉?"杜为不肯抬头,声音闷闷地。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蒋哥。"
"废话,你要是蒋哥我还不操这份心了……"
"杜为,我说过我喜欢你。"
"……唔。"
"你也说过不喜欢我。"
"……"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
"我听不清楚,你小心别闷坏了。"
段非去掰杜为的头,杜为突然在他肩头上咬了一口。
"哎哟杜为你……"
杜为双手一用力,将段非死死地锁在胸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那是骗你的!"
"诶?"
"我说我那是骗你的!现在,给老子睡觉!"说完自己先闭着眼装睡。
待段非完全消化了杜为的意思,一股狂喜从内心深处涌上来,拦挡不住,眼看就要喷薄而出,段非只得忍了又忍,忍得表情都扭曲了。
他说那是骗人的,他说不喜欢自己的话其实是骗人的!
反覆回味着、快乐着,眼皮却不听话地直打架。
段非很郁闷——为什么想睡的时候睡不着,不想睡的时候却来了瞌睡?
就在他实在熬不过瞌睡龙的折磨,偏头进入梦乡的前一刻,心里想的都还是那句话——既然是骗人的,那么,那么就说明他……呼……
等段非打起低低浅浅的鼻鼾,杜为才睁开眼,轻轻地摸着怀里的人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用手梳理,"用得着那么高兴吗……笨蛋。"
十八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入了梦,先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后来笑起来。
那人蹲下来,俯视着段非,张了张嘴,却什么都不说。
突然有种熟悉感,好像许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蹲着,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看着什么东西,而稍微仔细一点回想,头就痛得巴不得立刻苏醒。
那人用手按住他的额头,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恩怨已了,情债已还,没事了。"
段非呐呐地问他是谁。
他又笑了,"千年前的人和事如果你还记得,那就不是人,而是妖了。"
段非又问,"我们以前认识?"
"认识。"
"我们是朋友?"
他叹了一口气:"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段非感觉到了他的呼吸,觉得很惊讶,"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你故意到我梦里来的吧?为什么不等我醒了来找我?"
他宠溺地拨弄着段非额前的碎发,"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去看你,不过现在……"说着他在段非的脑门上轻点了一下,杜为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轻柔地,琐碎地说着些什么。
"这是你不省人事的时候他对着你说的话,想必是真心,你听听。"
段非有些不自在,却也阻止不了声音自己钻进耳朵。
听着听着他的脸就热了,很奇怪,在梦里也能感觉到热。
正听到甜蜜的地方,突然白光一闪,另一个人也闯了进来,大大咧咧地站在有些远的地方,语气不善,"叙旧都叙到梦里来了?很好,看我不再参你一本!"
先前那个人连忙用手捂住段非的双眼,急切地说:"我该走了,你一定要幸福。"
段非有些不想他离开,抬手想去掰他的手,一下就醒了。
僵硬地动了动脖子,发现身边还趴了个人。
杜为睡得很沉,呼吸匀净,偶尔小声地磨磨牙,一只手藏在枕头下面,另一只手搭在段非的腰上。
以前由于自己太爱睡,几乎没有见过杜为睡觉的样子,现在看起来,甚至可以用可爱来形容。
段非醒来的时间是诡异的夜晚十一点过,口很干,但也不急着起来喝水,因为那样会惊动杜为。
想起之前梦里人说的话,足以让他的心口热得乱沸腾一把。
——你一定要幸福。
人生在世所追求的,不正是这两个简单的字?
如今幸福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身边这个人的身上,就在……
突然发现杜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正盯着自己傻笑。
段非脸上通红,作势想起来,杜为把他压回去,脑袋在他身上乱拱,"早啊,睡得如何?"
——你一定要幸福。
段非抿着嘴笑了,"嗯……早。"
***
转眼又到五月,气温照样不留情面地直奔三十五度而去,杜为把车随便往路边一停,刚走到"街客"门口,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往回折返,上了车,正好看见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交警从路口转过来,他嘿嘿一笑,潇洒地开着车和那交警错身而过——还想抓我?没门!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拧开收音机,段非清冽的声音立刻在车厢里回荡。
他说司机朋友下午好,气温逐渐升高,近几天并没有降温迹象,希望司机朋友们注意防暑,保重身体。
杜为自然把这一席话当作段非单独为他说的,心里甜得能滴出蜂蜜来。
接了一个乘客到较场口,人刚下,又钻了个人上来,杜为从后视镜里一看,内心止不住地呻吟。
张复云兴奋地嚷嚷:"哟,居然是你的车啊,正好我身上钱不多,免费搭我去四公里吧。"
杜为咬牙切齿,"你故意的!你肯定用了什么妖术,知道我要过来,专门在那里等着!"
张复云撇撇嘴,"我又不像我师父那样神通广大,我是没什么法术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一句话,搭不搭?不搭我告诉段非去!"
张复云是段非相当重视的朋友,杜为被他一句话拿住了要害,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得忍气吞声。
一路上两个人半句交谈都没有,杜为偷偷瞧了几眼张复云,丫端着大爷的架子,一直闭目养着神。
广播里放的仍是段非的音乐节目,数排行,放点歌,一首接一首,热闹非凡。
张复云突然说:"那是段非的节目吧,笨小子平时憨憨地,声音还真不赖。"
杜为轻声哼了哼,意思是还用得着你说?
这时段非说下面是今天的最后一首歌了,手机136尾号是xxxx的朋友为车牌渝ATxxxx的杜先生点歌,一首《春泥》送给他,这位朋友想通过我们的节目告诉杜先生,今天是他和你相识的一周年纪念日,他想告诉你,他很幸运,也很爱你。
杜为刚开始并没有仔细听,等段非念到车牌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是他的车牌号。
张复云掀了掀眼皮,笑着说:"那不是段非的手机号?才转正几个月啊,就知道以权谋私了?"
杜为的脸顿时烫得能烤红薯,双手紧抓着方向盘,抓得骨节发白。
"我到了,停车吧。"张复云拍了拍杜为的靠椅,"还有,我师父让我带句话给你,如果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段非的事,他会让你生不如死。"
杜为表情一僵,"你师父也跟你一样不是人吧?"
张复云哈哈大笑,"跟我比?你也太小看他老人家了……总之,前一世的恩怨不会再影响到你们现在的生活,你和段非好好过日子,一次轮回用了几百年,也不容易。"
杜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代我谢谢你师父。"
张复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拉开门离去。
一切都是缘,都是命。
杜为,如果你什么都知道了,肯定不会这么痛快地感谢他吧……说起来,他会那样做,也不过是想拯救自己而已……
过了一会儿段非给杜为打电话,别别扭扭地问他之前有没有收听自己的节目。
杜为说听了,段非更是别扭,半晌才说自己提前下班,问杜为晚饭想吃什么。
杜为说他去接他,没等对方答应就挂了电话,直奔电台而去。
车停在目的地门口,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送段非来这栋写字楼面试,那个年轻人虽然极力掩饰,却仍流露出一些紧张。
自己当时有些"不负责"地随口鼓励他,说他一定能行,都是客套话,可他那样高兴,还说面试成功了一定请客吃火锅。
后来他也履行了诺言,虽然隔了不少时日。
现在想起来,段非那时还真的爱睡觉,十次打电话找他,五次睡着了。
自从段非三月份醒过来以后就没再犯那毛病,先是连续几天睡不着,然后被自己抱着抱着就睡着了,如今一天只需要睡七小时就精神抖擞。
他们都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却不打算去追究,就像张复云说的那样,一次轮回用了几百年时间,能够互相扶持地走下去,已经很不容易,有些事情不知道就算了,糊涂一点,第二天的太阳也照常升起。
正想着,段非已经笑吟吟地走到了他车前,拿出一小盒草莓,"中午的套餐里搭的,你喜欢,给。"
杜为接过来,心里暖暖地,"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以后自己把水果吃了。"
段非笑,"我比较喜欢吃晚上你洗的你削的。"说着就要去拉车门。
杜为用手势阻止了他,"段非,我们一年前认识的时候,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段非收回手,把胳膊肘抵在车顶上,想了想说:"先觉得你很土,到'街客'里买冰水,后觉得你很可爱,居然为了不被罚款想把奶茶给我喝……最后嘛……"
"最后怎样?"
"最后觉得你倒霉透顶,衣服弄脏了,找的钱也不拿,还爆胎。"边说边自顾自地笑起来。
杜为有些窘,"好了好了别笑了,当我没问过!"
段非不理他,继续笑。
杜为佯装生气,"喂,你还想不想上车?"
段非又去拉车门,"当然想,我们快走吧。"
杜为说:"我可不白给人开车。"
段非一愣,"不是免费的?"
杜为点头,"不是。"
"行,不就是一点车费嘛,说不定还不会跳字呢。"一条腿已经跨进去了。
"段非,起步价可不便宜哦。"
"诶?"另一条腿顿住了。
"我的意思是,你如果要坐我的车,起步价跟别人不一样。"
"呃……很贵?"
"很贵。"
"……多少?"
"三公里,要一辈子。"
——全文完——
番外——前缘
他对着瑶池水理了理衣襟,挤眉弄眼,想把自己的表情搞得柔和点,但似乎有点困难。
时间差不多了,转过身,发现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看不出职位的小仙官。
条件发射性地作了作揖,动作有些懒散,再把那小仙官从头到尾打量个遍。
是那种在这天界随时随地都能看到的角色,玉面凤目,长发齐腰,穿白色仙袍,双手拢在身前,连神态都能被统一。
真无聊。
他在心里暗啐,正要欠身离开,那仙官却开了口,"衣墨。"
突然被叫到名字,他愣了一愣,脚步也住了,"大仙认得在下?"
对方笑笑,"阁下真会说笑,试问整个天界谁不认识鼎鼎大名的北漠上妖?"
这句话说得软中有硬,让人听了总觉得不大舒服,可看看那仙官的表情,又很真诚,让衣墨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只能干笑。
小仙官似乎并没发现他的尴尬,蹲下来,挽起袖子去捞瑶池边的水草,捞了两下抬起头,"阁下是要去见王母娘娘吗?"
小仙官刚才挽起袖子的时候正好露出一小段手臂,衣墨边看边想这天界的人果然浑身上下都白得透明,没想他突然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撞上自己的一时怔忡,突然就傻了。
衣墨有些慌张地移开眼,哼了哼承认了,那小仙官又笑起来,"娘娘前不久突然移驾南天门了,不在西宫。"
这才注意到他的笑容竟像能瞬间融化天界的清冷严肃一般,破冰而来,暖暖地直抵人心。
衣墨有些感叹——多少年没有人对自己这样笑了……上一次,上一次是……
一想到往事就唏嘘,明明以为已经孤独惯了,有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觉得苍凉。
小仙官趁他走神的时候站了起来,手里捏着一小株寻常仙草,"下官告退。"
"哎你……"下意识地叫住他,叫住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重复他之前的话,"大仙说王母娘娘去了南天门?"
小仙官颔首,"是,你快去吧,迟了可就不好了。"
衣墨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连忙作别了那仙官,大步离去。
不多时,西宫方向传来尖锐的咆哮声,"大胆衣墨!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来向本宫请安!来人啊,给本宫把那妖怪绑上来!本宫定要……定要……"
与此同时,瑶池边,一个年轻的白衣仙官躺在云海上,翘着腿,衔着草,满意地闭上了眼。
五百年后。
衣墨像以前每次来天界向王母娘娘请安前一样,在瑶池边以水为镜,整理着衣冠。
身后突然有人唤他的名讳。
是个仙官,从衣着上看,似乎是管理蟠桃园的蟠桃官。
衣墨觉得他很面善,歪着头想了半天,那仙官也不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人,衣墨只得试探着开口,"大仙……"
那仙官笑道:"阁下又不记得我了。"
这一笑,总算让衣墨想起他是谁,登时怒火中烧,"你!五百年前就是你!你骗我说王母娘娘不在西宫去了南天门!"
仙官"咯咯咯"地笑弯了腰,边笑边作势要擦眼泪,"我不过跟阁下开个小小的玩笑,而且事过境迁,阁下何必动怒?"
"玩笑?"衣墨几乎把银牙咬碎,"你可知道当初王母娘娘如何罚我?"
"哦?愿闻其详。"
"她让我陪她绣了一整天的花!"
那仙官差点笑翻在地,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着衣墨防止摔倒。
衣墨只差没有在他身上恨出两个窟窿,甩手就要走,他却抓得很紧,"且,且慢……"
"你又想说什么?王母娘娘又移驾哪里了?是炼丹房还是蟠桃园?"衣墨没好气。
"阁下误会了……我此次前来,"说着小心翼翼地四处忘了忘,"是为了向阁下赔罪的。"
"赔罪?"
那仙官点点头,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本册子,递到衣墨面前,"请阁下过目。"
衣墨没有接,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册子,"这是?"
"六道轮回的记录簿。"
"为何要给我看这个?"
那仙官叹了口气,"阁下不久前是否在江南一带对一条青花小蛇见死不救?"
衣墨警惕地盯着他,"你如何得知?"
"我不仅知道阁下没有救它,还知道阁下不救它的原因。"
"哦?"
"阁下定是算出了它的命盘,知道即便是救了,它也活不过寒冬。"
"是又如何?"
"哎。"他又叹了一口气,"阁下算错了……"
衣墨一呆,"错了?"
"阁下当时若救了它,它便不会死,可阁下偏偏没救它……如今它已堕入轮回,不知下世如何。"
"生死有命,大仙又为何说在下错算?"
仙官翻开手中的册子,再次递到衣墨面前,"这便是那小蛇,请阁下过目……它前世是助阁下转生上妖的人,再前一世是阁下的救命恩人,上千年的恩情牵绊,阁下又如何能参透它的命盘?阁下可知它死于何故?它是在一天内生生蜕掉三层皮后再气急攻心而死……衣墨啊衣墨,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可知道,是你亲手杀了它!"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衣墨不记得那仙官什么时候离开,也不记得自己在瑶池边呆立了多久,他只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曾微笑着对他说:"你有没有名字?你全身都是黑的,我叫你衣墨可好?"
"衣墨,饿了吗?想吃什么?"
"衣墨,那个不能咬!"
"衣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衣墨,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你……你是不是叫衣墨?"
回忆像一只无形的手,撕裂着他的心。
是他害了他!
空有上妖之名,空有一身本领,竟连惟一的朋友和亲人都不能救!
他想哭,想痛快地哭一场,却发现自己活得太久,久到忘记怎样去哭。
便只能跪在地上嘶吼,一遍一遍,吼得整个天界都为之颤抖。
西宫方向又传来尖锐的咆哮,"大胆衣墨!竟敢扰我天庭清净!来人啊,给本宫把那妖怪绑上来!本宫定要……定要……"
与此同时,蟠桃园内,年轻的仙官摘了一只桃,尝了一口,微微眯起眼,"嗯,这一棵的,明天可以摘了。"
又是五百年。
紫金色的卷轴上写得很简单——
任务对像:衣墨。
身份:北漠上妖。
道行:三千年。
职务:还命司。
爱好:很单一。
岁空不解地抬起头问:"爱好很单一,他的爱好是什么?"
王母娘娘正在拨弄手中的电话,边弄边喃喃自语:"这凡间弄来的玩意怎么不好用啊?"
旁边打扇的仙姑轻轻地说:"禀告娘娘,据说这个叫小灵通,特点是信号弱、耗电快,越打越不通。"
王母娘娘气愤地把小灵通随便一扔,差点砸到岁空。
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老太太这才想起之前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于是问:"岁空,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岁空乖巧地笑了笑,"回娘娘,小的只是不明白这衣墨的爱好是什么,资料上只写了单一……"
"哦,他的爱好的确很单一,是……"
"是?"
"吃肉。"
"……"
又跪了一阵,待王母娘娘交代完事情,岁空躬着身子,低眉顺眼地告退,倒着出了西宫偏殿。
人刚消失在门口,太白金星就上前一步,"娘娘,为何要派一个小小的蟠桃官去负责这样重要的任务?"
王母娘娘笑着说:"岁空一直很听话,本宫留意了许久,此次有意好好栽培他。"
太白金星闻言点了点头,"倒是,岁空是天庭一千年来最老实的孩子……"
殿外,刚接了任务的岁空挺直了脊背,双手负在身后,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衣墨,衣墨,你可知道,我等这个机会,足足等了两千年……你欠我的,一并还来吧!
-完-
啊……俺又平坑了 还要补充一点事情
首先 这是本系列的第一个故事 有些事没交代清楚那是俺故意的- -
其次 由于俺的恶趣味之一是写系列文 所以文中的同性恋绝对会大于等于三对 如果哪位同学雷"放眼望去皆gay"的设定 俺只能说声抱歉
其实俺已经很努力安排非gay人员了暖场了 比如那枚从头到尾都是正直的好丈夫的人儿儿儿儿啊TAT
再次 本文有超狗血相关文 但是还没开填- -
最后 老规矩 挨个调戏所有蹲坑的同学 这一篇文的更新速度慢了很多 感谢你们不离不弃 咱们下一坑里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