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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天下》玉宇
长歌天下
作者:玉宇
第一章
一点朱砂眼含情,两只玉手谙风云,
三代尽忍胸中志,四方潮起长歌行。
南魏立国才数十年,北有大戎西有越国,俱窥视中原,但总算天下承平了些日子,国之帝都自然是一派繁华胜景。城内布局严整,气象宏大,宫殿雄伟,道路宽阔,随处可见青槐弱柳种于路旁。御外使节、达官商贾、文人墨客及贩夫走卒皆云集在此。
这日正是初春天气,风流少年们却已急急换上轻薄单衫,呼朋唤友地莫负春光去了。待华灯初上,杏玉坊内各家院子里传出一片丝竹欢笑之声,中间又夹杂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是热闹非凡。这勾栏瓦肆当中,数"金玉苑"最大最气派,当家的大娘曾是高帜艳旗,在杏玉坊风光过近十年的芙蓉娘子。这金玉二字取得是
"金风玉露"之意,既有"绛云楼"又设了"红豆馆",今天便是男伶馆的两位青衣公子开门迎客之日。
芙蓉娘子好生有手段,亲自调教出来的人不仅个个相貌身材一流,而且诗词歌舞样样精通,等闲人想见他们一面都不容易。她在朝中有显贵支持,不过两三年光景就让"金玉苑"坐稳了京城风月的第一把交椅。来寻欢的客人见她身着石青色金丝绣边的细腰短袄,水红百绉绣花裙,领了数人站在门口引颈张望,心里不免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客能劳动当年名动朝野的花魁娘子亲身出来迎接。
不多时,就见一人月下纵马而来,身后跟了十多个侍从清客。那人在"金玉苑"前挽缰,雪白高大的骏马嘶声止步,门楼上,高挂的红灯笼已照亮了他的面容。来人一袭绯红衣衫,金线绣了满身碧霞风荷,漆黑的乌发用紫金双龙夺珠冠束起,一根小辨齐额横过,中间竟也缀了六颗极为罕见的粉色南海珍珠。他面若秋月,色如春花,最动人之处是那一双含情眼,眼赛秋水还清,右眼下有朱砂小痣一点,当真是顾盼之间虽怒而似笑,即嗔而有情,竟是个面赛处子、风流潇洒的美貌少年。芙蓉娘子见到他,连忙笑吟吟地招呼:"小王爷,怎么才来,要大家好等。"
一旁伺候着的小厮、娘姨、丫鬟们,平日都得了他好多赏赐,一见面自然各个争先,端茶碗的端茶碗,递手巾的递手巾,十几个人簇拥这少年进了大门,直奔里头那镶金嵌玉,只招待王孙贵客的"照影楼"去了。有外省来的客人不认得他,看他年纪不过弱冠,却富贵逼人,便向身边的粉头打听。那粉头娇笑道:"这位是赵长歌赵小王爷,当今太后的亲侄孙,太后亲兄长武威王赵老王爷唯一的男孙,将来是要世袭爵位的,又甚得当今天子的喜爱,即使是皇室宗亲也不见得比他更得意了。"
赵长歌还没有踏入"照影楼",就听见里头有歌声传出。"怀剑飞吟。洞庭碧草,苍水深深。万顷波光,思古楼上,一剑披荆。"这声音如金玉相击,悦耳荡俗,更难得的是,此曲虽出自娼优之口却无一丝妖媚,反而清俊出尘。于是出声赞道:"好曲子。"
芙蓉娘子见他中意,脸上喜动颜色,笑着说:"还有更好的呢,就等您到了咱们才好现一现,旁人只怕不能懂得这些好处。"
赵长歌哈哈大笑,快步向前。"照影楼"上已坐满了名门公子,商贾贵客,围着一个小戏台,成半圆型有十来个人,人人都是京城里非富即贵的大人物。见今日的主客到了,一个个慌忙站起来行礼问好。赵长歌一一回礼,大半心思却已跑到了那高台之上。只见上面席地坐着个白袍披发的人,低头正在抚琴,他身材瘦削,远远看去特别清雅飘逸,乌黑滑亮的长发随意地散着,虽然尚看不清他面容,也一样让人觉得人品风流、气韵雅致。另有一人手持双剑,且歌且舞。一身大红箭袖洒金袍,腰间系了五色彩丝,头发全部高高束在头顶,用金环利落地箍着。那飞挑的凤眼微微扬起,傲然环顾四周,一切精粹都从他宛如长帘的睫毛下射出,光凭这一份气质就足以让人心折。他舞动双剑,跳起后在空中一个转折,单足轻轻落下,腰间彩丝随着他的身型如雀屏般散开。再唱道:"不须携酒登临。问有情,何人共我?看尽人间,江山一点,自古如今。"一曲罢,双剑合一握在右手,左手捏诀,沉腰转胯做回头望月势。
四下顿时彩声雷动,人人喊好,更有安康侯家的小公子傅达祖大声赞道:"好一双芝兰玉树,把别家园子的风流都比下去了。"芙蓉娘子化了这许多心思摆宴邀客,为的就是要独占杏玉坊的鳌头,听了心中大喜,立时唤那二人来给在座各位见礼。
赵长歌这才又仔细打量起眼前人,两人模样身材一般无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望便知是双生兄弟。只是一个身着皎白如月的云罗长裳,清丽素颜,被人一望便面上泛红,立时垂下眼帘来,眼波流转间却透出点点风情,叫人心生怜惜。另一个却一身大红,衬得双颊艳光四射,大大方方地看向众人,双目中如星光流转,容止摄人。这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各擅胜场,真是占尽了风花雪月四时之妙,满堂宾客大为称奇。
长歌与身边的傅小侯挤眉弄眼嬉笑一番,故意挤兑对方说:"难得一对妙人儿,傅兄还不快上。"
傅达祖早已心痒难忍,但知道自己敌不过他的权势财富,只好谦让道:"这样的天地奇葩,只有小王爷的人品方能匹配得上。"一旁的车骑将军李擎和刘尚书的儿子刘玉曦也来凑趣,催促赵长歌快快上前,成就好事。这些公子哥本都是风流场中的常客,年纪相仿又喜结伴寻欢,所以说话时一点没有顾忌。
赵长歌心中得意,对着他们挑眉一笑,他眼下红痣生得极巧,一笑风情万种,把那些人都看呆了,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难怪宫里头的人都说他笑得好看,私下偷偷叫他'眼儿媚王爷'。"
芙蓉娘子命人端过一张矮几,上面放好了笔墨纸砚。这是娼门的规矩,凡有名花开苞,当家的妈妈必寻一个显贵,请他点花名,日后也好就这个应头求他多多施恩照顾。赵长歌喜爱这两人的风姿,装模作样地谦让推辞一番后就欣然提笔。他柔声问道:"你们本家姓什么?"
"姓何。"红衣少年接口就答。
"哈哈,原来可人儿姓何。"长歌随口调笑了一句,引得众人又一起大笑。
红衣少年急急道:"我可不要叫何可人,难听死了。"但凡教坊娼门中人,自小都被调教得个性温柔,善解人意,他却性急气傲,不懂得言语婉承。好在在场的都是花丛游子,见惯了那些曲意迎奉的,反觉这只倔强小兽十分有趣,不但不恼,俱都笑嘻嘻地看着他跳脚。
"那就叫'荷花'好了,比'可人'动听些。"刘公子故意逗引他发急,果然他面上露出羞恼之色,连连顿足。赵长歌不理他们嬉闹,看一眼那始终静静立着的白衣少年,用瘦金体写下:烟梢月树远,净夜泠花清。然后抬头问道:"'月泠'二字可好?"
白衣少年拜倒称谢,"多谢小王爷赐名,小王爷的大恩,月泠永生不忘。"
长歌提笔再写,这次用的却是恣意的草书:云步凌波小凤卿,夜夜轩昂踏星洲。他向左右笑问:"方才观剑舞,真真是身如彩凤,这孩子又有一身傲骨,凤卿二字也当得吧?"大家一体称颂,芙蓉娘子满面堆欢,拉着红衣少年连声道,"承赞了,承赞了。"
点过了花名,按例在场的贵客都要送上见面礼。有丫头捧了大红漆盘上前,老成些的就取出两锭足金的赤金元宝赏下,轻佻些的便解下自身佩带的金玉饰物放在盘中。赵小王爷的礼自然要比别人更重一些,两串一模一样的翡翠念珠,个个碧绿晶莹,鸡子大小。他亲手为二人带好,映在雪白柔荑之上更显娇翠可爱。
接着就要挑选中意的恩客,众人都盼着自己能得到美人青睐,好登堂入室,成为他的入幕之宾。这些人本都是花从中的游戏圣手,表面上围了圆桌,听曲品酒,暗地里各自出招,力求使自己显得风流独占,卓然不群。
那两人虽是双生子,性格却不相同。月泠胸藏锦绣,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轻吐珠玑和众人周旋,他心窍玲珑颇有左右逢源的本事和能耐。凤卿却任性烂漫,欢喜时固然娇俏可爱,不如意时便要拂袖走人,惹得几位公子不断哄他,陪足了小心。
席间还有一位叫薛尚青的公子,因为他小叔叔娶了当今天子的异母妹妹——安平公主,故也算是皇亲,凭着这层关系在门下省领了一个给事中的闲职。他问赵长歌,"明日便是大皇子殿下的生辰,邀大家到雍王府一聚,小王爷定已备下厚礼,说出来让大家长长见识可好?"
这话原本也没什么,只是这薛尚青官职虽不显,却是二皇子睿王的亲信,从他嘴里问出来就容易让人有别样心思。因不想介入皇子们的争斗中,所以赵长歌只是含糊了几句,并没有正面做答。
当今皇帝元绍生下九个皇子,当真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长子元琛威严刚毅,被封雍王,今年已有二十六岁,中宫李皇后嫡出,母族李太师一门在朝中根基深厚。
二皇子元琪为杨淑妃所生,年二十四,心机深沉,加封睿王。亲舅舅执掌三万禁军,家族中另有数人在朝中供职,是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之一。
三皇子元璎封信王,二十二岁,一出生便身带暗香,有天人之姿,其母原是西越进献的歌姬,因绝世容貌而得宠,已病故多年。他待人冷淡,素不喜权谋。
四皇子元珲封燕王,只比老三小了二个月,皇后宫中一名美貌宫女所出。母亲病故后由李后代为抚养长大,故投靠了大皇子和皇后一党,有些智谋,可惜为人气量略嫌狭窄。
五皇子元瑾,封吴王,年二十一,长袖善舞,母亲陈贵妃出生江南最大的望族。朝中势力看似不显眼,其实能量颇大,是另一个有实力的皇位争夺者。
六皇子元珧,整二十,加封齐王,与二皇子元琪一母同胞,血气方刚,勇武过人,颇得皇帝的喜爱,是其兄长得力臂助。
七皇子元玮,还不满十八,其母戚妃多年前获罪被赐死,因而不得今上的欢心,只封了个秦郡王。他性情软弱,在诸皇子中最不被外界看好。
八皇子元瑷,高傲骄纵,因母亲君惠妃目前圣眷正隆,才十三岁已破格封了成王。惠妃拼命为他在朝中寻求支持,是帝位的潜在争夺者。
九皇子元珩,小娃娃一个,五岁,其外祖父虽封了柱国侯,但在朝中影响力远不及李太师,母亲颜氏生下他后,加了德妃尊号,为人平和知礼,素来与后宫众人及诸皇子和睦相处。
赵家世代戎马,出过许多威名赫赫,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到了赵长歌这一辈,赵家虽无人效力军中,但在南魏依然有着无可比拟的威望和人脉。当今圣上是赵太后亲生,当年夺嗣之战中全赖手握兵权的母族鼎立相帮才能胜出,所以不顾大臣们外姓不得封王的反对,将亲舅舅封了武威王。如今绍帝的儿子们也已长大成人,赵家的态度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赵长歌生性浪荡,喜爱华服美食,宁可醉卧美人膝也不愿醒掌天下权,他素来最忌讳卷入政治旋涡,眼见薛尚青意图试探他的态度,逼之惟恐不及。
说话间,月泠、凤卿两人且歌且舞又合作了一曲西江月。众人大声赞好,月泠却微笑着说:"这是前人的旧话,不知诸君能不能填些新词,也好让我和凤卿有些个与众不同的新鲜玩意。月泠愿磨墨添香,侍奉左右。"那意思是要通过考教诗词的功力来选恩客了。不一会儿,就有下人将博雅轩最好的笔墨纸砚奉上。有些个贵客徒有其表,不免尴尬,总算还知道在身边带个清客相公,于是或一推而就,或颦眉苦思,或挥汗如雨,都填好了一篇。众人停下笔墨,眼光都望向月泠,瞧他如何评判。
月泠一张张细看,凝眉低声说:"都是上乘佳作,好生让人为难。"
他调好琴弦唱道:"凤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月有情天,弄影山外山。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春风不等少年心,闲云恨不禁。"唱罢,拍手轻笑道:"只是赵小王爷这篇情趣最妙,又语带殷殷,叫我不忍拒绝了。"
高下判定,人人都羡慕赵长歌的艳福齐天。长歌一笑翩然,身后自有小厮奉上缠金。送月泠的是一斛小指头大的明珠,难得颗颗一般无二。给凤卿的却是一柄长剑,剑上铸有古文篆书"照胆"二字。凤卿喜不自胜。他最爱剑器,见赵长歌不以俗物相赠,送的是这把上古名剑,自然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赵长歌在众人的哄笑中,左拥右抱,搂了新欢入室。其余的人又闹了一回酒,也各自寻旧爱去了。
第二章
凤卿平日胆大性急,等上了床却是另一副模样,双眼失措地看着赵长歌,像只幼兽般呜咽哀求,却被长歌一口吻住。那缠绵的温存
叫人心乱,不过片刻,浑身的骨头已酥成一滩春水。月泠貌似清雅,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妖精。他和凤卿是双生子,心意相通,赵长歌
调弄了他弟弟几下,也已把他勾得火热。月泠只觉得那手那舌都像弄在他身上一样,不禁春情荡漾,自己脱光了衣服爬上床,伸出粉红
舌尖为两人助兴。
凤卿整个身子都在赵长歌的掌控之中,人抖得不成样子,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翅膀般不停颤动着,被月泠凉凉地在他身下一舔,脑
袋顿时炸开了,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情欲纠结,生死都不重要了。长歌既喜欢凤卿的青涩,又爱月泠的风骚,身子压住凤卿,却用双
臂牢牢环住月泠,亲吻舔吮他的嘴唇。月泠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喉咙深处发出似痛苦又似愉悦的呻吟,夹在两人中间的凤卿咬紧牙关
,才将一声一模一样的呻吟压了下去。
赵长歌觉得有趣,不管他用手段逗引哪一个,另一个也会有同样的反应,除了同卵双生,这样的奇巧风情,旁人是难以给予的。他
搂住了两人,肌肤相亲唇齿相就,将一身的情欲换作万般恩情,清浓时恨不得劈开对方血肉钻进去,揉成一个人才觉得痛快淋漓。此刻
,床上美人横陈,室内红烛高照,将人影斜打在了房内绢丝绣蝶屏风上,人影妍丽蝶影双双,也不知是双蝶化人,还是玉人化蝶,叫人
心神俱醉贪欢不已。
月泠、凤卿本是初次承欢,难免痛楚,赵长歌立意要他们俩知道欢爱之美,于是百般温柔,千般忍耐,变着招数逗弄两人。在他体
贴之下,两人颇为受用,感激他知道怜惜,于是加倍地缠绵。室内春光无限,三人抵死缠绵,窗外却有一人全身裹在黑衣中,小心窥视
着里面。他武功高强,一早就埋伏在屋顶的阴暗处,何况屋里的人春情正酣,魂予神授,哪里有心思管其他的事。那人观察了半天,没
有发现异状,只道赵长歌果然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轻蔑地笑了笑,转身投入黑暗之中,却不曾见到他转身后,出现在赵长歌嘴角
的一丝冷笑。
长歌见负责监视他的暗桩撤了,心头顿时一松。于是面似含笑眼眸半阖,神情因欲念熏蒸而越发显得浓艳撩人了,这样的人间绝色
谁能不动心。他本就生得极好,星目瑶鼻。初看已是眉目如画,再看时更觉风情万种,一颦一笑都尽显风流。月泠和凤卿被他丽色所摄
,此时此刻只觉得人生最幸福的莫过于和此人翻云覆雨,身体和灵魂瞬时都直飞到九重瑶台之上,浑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这一
夜三人只慕鸳鸯不慕仙,竟一直纠缠到了天明。
第二天却坏事了。这天赵长歌本来要去大皇子府贺寿,昨夜荒唐过度,快到中午人才清醒,急急回家沐浴更衣,待收拾好了再赶到
雍王府,已晚了大半个时辰。雍王早已入宫朝贺完毕,领了赏赐回来。亲近的王公大臣,诸位皇子除年幼的元珩外,已一个不差的都到
齐了。要不是有四皇子元珲在,他也许还有可能逃过众人关注,悄悄进入摆宴的雍华殿。可惜,这位燕王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处处喜欢
为难他。元珲瞥见他的身影,马上大叫起来,"赵小王爷好大的架子啊,我皇兄做寿,惟独你姗姗来迟,难道我大皇兄的面子竟比不过
金玉苑里的名花吗?"
赵长歌只好苦笑。他儿时曾住在太后宫中,绍帝诸子都与他交好。大家一同读书游戏,闯祸闹事。偏偏只这个老四和他命盘不对,
见了他没有一次不欺压的。当下被他一嗓子撩破昨夜嫖妓丑事,人声鼎沸的大厅里刹时安静了片刻。几位老大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十有八
九带了些无奈与鄙视。想他赵家世代名将,到了他这里却文不成武不就,祖上的弓马武艺、兵书国策统统不会,只得一个走马章台的花
花大少。长歌要韬光养晦,无奈之下慢吞吞地跪倒告罪,"臣无状,请雍王殿下恕罪。小臣恭祝殿下,福禄双全,身体安康。"
雍王见惯了他散漫贪玩的脾性,也不责备,温言道:"长歌来了就好,快坐吧。"
这间足可容纳百人的大殿十分气派,早就布置得花团锦簇。两人一席的几案在东西两侧依次排开,后有美丽动人的婢女垂手侍立。
大皇子的寿宴,自然少不了歌舞助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近侍高声叫道:"奏乐!"丝竹管弦应声而起,那近侍双掌轻拍几下,
十四对宫装美女踏着乐声步入场中。这些女子打扮出奇,下身着露膝短裙,用粉色轻纱盖住,一截雪白的小腿若隐若现。赤着双足,足
踝上挂一串金铃,每走一步,便伴着清脆的金铃声响。一曲天女散花,舞姿煞是好看。
赵长歌的位子本来挺靠前,但他怕燕王再寻衅滋事,趁大家全都聚精会神看歌舞,钻进人堆里与臭味相投的傅达祖他们挤在一块儿
。好不容易等到正席散了,大臣们都告退,内院花厅又办了几桌酒席,除了皇子,剩下已全是和皇家沾亲带故的小辈们了。一队队侍从
将各色水果端上席来,只一会儿工夫,桌上就摆满了蜜桃,西瓜,葡萄,荔枝等瓜果。长歌挑了个离元珲远远的位子,待坐下后方才发
现自己左手边坐的竟然是神情淡然的三皇子元璎。
元璎穿了件式样简单的湖绿长衫,目光清幽,身带暗香,显出无与伦比的超凡脱俗,静静端坐着犹如仙人一般。赵长歌眉目浓艳,
与元璎并称一时,此刻却也感到自惭形秽。心想,"皇宫污秽地,竟能生出这样凤凰般的人物来,有他在场,其余人都成了草鸡。"
此间无外人,年轻小子们便放肆了许多。诸子弟纷纷向雍王敬酒,赵长歌也起身举杯,走到雍王近前时却不想被四皇子元珲一肘子
打翻,酒水淋湿了前襟,拿着一只空杯站在大皇子面前好不狼狈。元璎见他尴尬,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把自己面前的酒杯递给他。赵长
歌回首对他感激地笑笑,一口饮尽。等酒入肚才想起这玉杯信王方才已经用过,上面沾了他的唾液,隐隐有异香入鼻。他心头突突跳了
两下,偷眼看去,那人却没有一丝异样,依然是出尘绝俗的模样。倒是元珲表情古怪,似愤怒又像懊悔,恨恨剜了他两眼才算罢休。
大皇子责备地看了一下元珲,对身后侍从吩咐道:"小王爷的衣服湿了,去把我那件红翎孔雀羽的织锦丝袍拿来给赵小王爷换上。
"这领袍子乃是用山凤头上鲜红翎毛和孔雀尾翼之红睛绿羽再加了丝线,费数人三年之工编就而成的,瑰丽明艳的颜色最适合像长歌这
般俊秀白皙的人物。赵长歌看了着实喜欢,连忙施礼道谢,由自家贴身小厮赵月、赵峰两个服侍他去里间更衣。
元琛见他换好新装出来,人品更显出类拔萃,心都绷紧了,不由暗中攥紧拳头,指甲扎进肉里带来的刺痛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下来。
许多年前,当一个顽皮的红衣童子不慎从树上掉进他怀里后,他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追寻那一抹丽色。他清楚自己那一点心思,却
控制得很好,没有叫任何人察觉出来,只因为眼下这个人还动不得,但等他坐拥了万里江山后,还怕得不到吗?
元珲本想叫赵长歌出个丑,却平白让他得了件稀罕的红翎孔雀羽织锦丝袍去,更加不乐意了。赵长歌怕他纠缠,一溜小跑逃回自己
的座位。七皇子元玮趁众人忙着到处串席,凑到他跟前,期期艾艾地问:"长歌哥哥,你可懂兵法?父皇前日考大家,我答不上,父皇
很是不高兴。"
元玮在成年的皇子中地位最低,旁人大多看不起这个无能软弱的老七。他比赵长歌小了两岁,如今虽封了秦郡王,却仍喜欢沿用儿
时大家游戏时的旧称。赵长歌知道他因不得皇帝喜爱,宫中指派给他的人多是老迈无能、偷懒怠慢的,所以身边连个得力臂助都没有,
心中可怜他,就低声回道:"那玩意我也不懂,但我有个侍卫长叫段子堇,倒学过一些,明日我让他过府来,可好?"
元玮赶忙谢过了。他怕兄长们猜疑,不敢多聊,又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应酬多,相应喝下的酒水也多,赵长歌起身如
厕,回来的路上正好撞上二皇子元琪。睿王笑着说:"听说长歌昨夜一阕新词,折下两朵名花,想必有趣得很吧!"
赵长歌连忙躬身下拜,"求睿王殿下莫要取笑我了,此事若是传到太后耳朵里,只怕我一身皮肉要吃苦头的。"
"长歌怎么待我如此生分,你以前可是一直叫我阿琪的。"元琪含笑而立,眼中带着浓厚的兴趣与研究意味。他又说:"你要是有
麻烦,就来找我吧,我倒是愿做这护花的使者。"
长歌脸上神情未动分毫,自动忽略了他那句暧昧至极的"护花使者",身子再次一躬到地,貌似感激万分地说:"多谢殿下眷顾!
"
元琪身型消瘦硬朗,气度清贵又透出几分和善。旁人大多觉得他比大皇子好相处些,却哪里知道他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是个不容
轻视的厉害角色。拉拢人心的时候固然诚恳热情,等到铲除异己的时候也决不会心慈手软。睿王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语带双关地
说:"长歌以后还是叫我阿琪的好,不要忘记了我对你说过的话。"
赵长歌不愿得罪了他,只好笑而不答。等他回到座位,席间已有数人不胜酒力,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元琛命侍从婢女将他们一一
扶到屋子里休息。八皇子元瑷正和六皇子元珧比试力气。齐王天生神力,当众托起石狮,围绕花厅快步走了一圈,引得大家惊呼连连。
长歌找了个柱子靠着,看他们嬉戏。吴王元瑾慢慢踱到他身边,学他的样子抱臂倚柱。赵长歌暗自苦恼,又不能假装对这位主子视而不
见,只得赔笑道:"吴王殿下安好。"
"长歌,你王府中派了一个大管事在杭州做茶叶生意是吧。"元瑾轻声说,"叫他赶紧多纳货物,尤其是上等的名茶,南边近日有
大宗买家要下来收茶。"
"多谢吴王殿下提点,我回去就吩咐他们。"吴王透露的是个极为重要的商机。武威王府今年在茶叶一项收益上少说也可多得好几
万两白银。可赵长歌心里却高兴不起来,五皇子这么大的一番人情,不知道要赵家拿什么来还。元瑾似看穿他心意,不再多话,笑笑就
走开了。
当年宫中一块儿读书嬉闹的小子们,如今都已长大成人。眼看着诸位皇子之间的争斗在所难免,着实令赵长歌头痛不已。皇位之争
历来最残酷,一旦沾手不脱层皮休想过得去。这一顿寿宴吃得他是劳心劳力,把面孔上两块肌肉都笑得酸痛了,才算熬到席散。
段子堇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小王爷,雍王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两名小厮半抱半推地才把长歌弄上马车。赵长歌看似已喝得烂醉如泥
,等走出两条街后,却突然睁开眼睛,神智清明,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伸手出来,赵月立刻把一个小小的银筒递了过去,赵峰则把琉璃
盏举高为他照亮。长歌起了封蜡,看过一笑道:"我说呢,怎么就凭空多了两个宝贝出来,原来如此。"
段子堇问:"要派人收拾一下吗?"
"不必了,继续监视就好,阿月会做的。"赵长歌想起了元玮,又说,"七皇子需要一个人教他兵法,子堇明天便辛苦一趟吧,帮
忙对付两天也就可以了。"
段子堇感到诧异。旁人不了解长歌,他打小就跟着这位主子,心里最清楚不过。赵长歌看似浪荡懒散,其实禀性极为刚强。他打定
主意一忍十年,宁可在人前装疯卖傻,也绝不涉足帝王家的纷争,那就是铁板钉丁了,为何却要对无权无势的七皇子另眼相看?难道他
对元玮有了别样的心思不成?
车行颠簸,赵长歌心里想的却是,"十年了,他忍了十年,终于要来向我讨还旧帐。而我,装了十年纨绔子弟,不知道还能再撑多
久。赵家三代刻意隐忍,可这事情到底还是来了啊~~"
第三章
赵长歌一夜好睡,醒来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后,穿了身半旧的藕色长袍来到花厅闲坐。有下人捧着切好的西域甜瓜奉上,这是赵家商
队不远万里带回来的稀罕果品。武威王赵广胜不嗜甜食,除了进献给太后几只外,余下的都归了长歌。他尝过一口,想起元玮小时候最
爱这种甜瓜,怎么吃都嫌不够。如今他不得势,宫里即便是有也不见得会记着留给他一份,于是叫人把剩下的甜瓜包好,都送到秦郡王
府去。
赵月、赵峰垂手侍立在他两侧。这两个孩子都是孤儿,流离失所时恰巧被他救下,后来就一直跟随他左右,素来忠贞不二。年纪虽
小,经他一手□,文才武功都可算得上一流。
赵月十八,女孩家一般的柔和五官,虽不算顶顶精致,但看在眼里,只觉恰到好处,竟像能生生楔到人心坎里去似的,有一种惊心
动魄的潋滟美态。他容貌柔美,性子却狠,心思也够细密,助赵长歌管理着天通楼,甚是得力。天通楼乃是赵长歌几年前秘密建立的一
个江湖组织,专门替他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楼主的身份一直成迷,要是有人得知在江湖中呼风唤雨的天通楼主人,竟然是王府里的一
名小厮,只怕下巴都要摔碎了。
赵峰比赵月小了一岁,个子却更高大。他浓眉深目,生得英气逼人,做事果断有担当,小小年纪已显露出几分大家风范。赵长歌一
心要将他培养成能统领百万雄兵的将帅,所以每逢大事必定带着他,亲身指点他应对之策。按南魏王朝律,王府中最多可以蓄养五百亲
兵,武威王府里的这五百人自然与别的不同,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忠烈勇武之士,赵峰明里是小王爷的贴身侍从,暗地里却是这五百勇
士的大头头。
赵长歌喝了几口茶,听两人向他奏报重要事务。赵峰回禀说:"三个月前爷命我想办法改良连珠弩,现已经做好,威力比以前大了
许多,而且更轻便。我叫人先试制了十把,爷,您什么时候去看看?"
赵长歌想了想,"明天咱们出城打猎去,正好试试新弩弓。"
赵峰又说:"王府里的亲兵副统领林渊最近有些不大寻常,忽然置了大宅又娶二房,我想请爷给我拿个主意。"
"还能有什么主意,"赵长歌垂着眼帘,懒懒地笑道,"能用就用呗,真不顶事了,也不必可惜。" 赵峰隔着氤氲的茶雾,看了
一眼他的脸色,只见眼下那一点红痣媚得妖气十足,薄唇翘起暗藏半分杀机,已明白了他的心意。
接着是赵月,先说了贩私盐的事。官盐价高质低,造成私盐的利润非常可观。赵长歌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这条路一向是他最重
要的秘密财源。
最后是天通楼的事务。他们最近接了个特殊的生意,顾主出重金委托他们秘密寻找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这孩子身上刺有龙型暗记
。来人出手阔绰,先预付了二十万两白银做定,言明事成后再酬以百万重金。这么大笔的银钱当然不可能从空气里变出来,赵月秘密追
查了银票来源,发现十一家钱庄与此有关联,其中又有七家钱庄与西边的马帮来往平繁。这些马帮长年行走于西越南魏两国之间,说好
听点是商队,其实既是土匪又是西越的情报贩子。由此可见,幕后之人必是西越国的重要人物。
赵长歌翻翻白眼,问赵月,"阿月,你是变呆了还是怎的,这点小事也要爷我教你做不成?"
赵月学着娼优们说话时的媚态,故意扭捏地回他,"我是看爷您最近闲得慌,这才多问一句,爷竟然不领阿月的一番孝心,阿月心
里好难过呀!"
"扑哧"一声,正对着两人的赵长歌把满口热茶都喷了出来。赵峰一拧腰,躲了过去。赵月倒是眼明手快,抄起面前一只空杯,在
空中一兜,点滴不漏全接了下来,恭恭敬敬又送回赵长歌面前。说了声,"爷,您的茶!"
长歌哭笑不得,骂了一句,"好你个小兔崽子,学会耍爷玩了。"骂完自己也笑了。三人正笑着,就见有听差的小厮快步奔进园子
里来报信,"信王殿下来了,请小王爷到前厅见面。"
赵长歌起身换了件金线绣花的槿色长袍,又特意选条黄金镶珠玉的腰带束好,把自己打扮得既浮夸又骄奢,才一面猜测着对方来意
,一面快步来到前厅。却见元璎并未坐在屋里,而是负手站在一棵佛桑树下。近日春暖,花树开得甚是热闹,大风一过,猩红漫卷,铺
陈满地,更有几许零落在他发际、肩头,如泣血一般。只是这漫天花色虽浓到化不开,却不能夺去元璎一分一厘的神采。他一身白衣,
没有半点饰物,照样叫人见之忘俗。
元璎瞧见他来了,也不说话,从袖中取出玉箫,一曲带着些许愁绪的"少年游"立时让赵长歌沉醉其中,几乎不可自拔。前人有曰
"但愿长似少年时",又道"回首不堪少年时",说得便是不管曾经鲜花著锦,还是窘困逼仄,这段放浪形骸的岁月很快都将过去。赵
长歌尚未行冠礼,本应是少年人雄姿英发的时候,却困在权势争斗中,时时与人比智谋,还要在人前装疯卖傻,哪里有半分少年轻狂,
率性自然的模样?他有感而发,不免失态,幸好及时察觉,连忙大笑着掩饰道:"信王殿下好本事啊,有空的时候请指点一下小弟,我
也好学了去讨相好们的喜欢。"
元璎脸色微变,目光中泄露出一丝怒气,冷冷道:"整天唱戏,你也不嫌累。"他双手一分,竟将玉箫折断,弃之于地,转身就走
。
人去香留,赵长歌呆立片刻,才回神说了一句,"好一个冰雪聪明的信王。"
午后,赵长歌带着几个人去了富康绸缎庄。这家铺子专卖昂贵稀罕的绸缎,京中贵人多是他的老主顾。老板钱莫言是个满脸和气的
大胖子,亲自引着小王爷进了后厅。他屏退手下,打开隐在花架后的一道暗门,有一人钻出来跪倒行礼,"小人是周大将军的家将周海
,见过小王爷,周大将军要小人代他向老将军及府上众人请安,他远在边关一直甚为挂念。"
武威王赵广胜虽早已卸了将军头衔,但他旧日下属却坚持称他为将军,以示服从与景仰。赵长歌伸手搀扶,谢道:"周大将军军务
繁忙,家祖父的生日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今年还劳你亲自跑了一趟,长歌感激不尽。"
屋子一角摆着个箱子,用布蒙得严严实实。周海躬身倒退,打开木箱,取出一袭雪白狐裘来。这皮毛丰厚轻盈,望之如有宝光流转
,竟然全是用雪狐皮做的。雪狐生性狡猾多疑,又长于雪山绝壁上,行走如风,猎捕不易,皇宫大内中也不见得能拿出这样一件皮裘来
。雪狐皮毛可以固本培元,对体虚受寒之人过冬最是有用。赵长歌感慨道:"原来周大将军还惦记着我祖父腿上的寒伤啊,多谢他费心
了。"
周海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当年要不是老将军舍命相救,我家将军早就死在敌人手下,这点小事不足以报答老将军的大恩。我临行
时,大将军要我带一句话给小王爷,赵家如有差遣,他万死不辞。"
赵长歌点头道:"好,大丈夫不屑虚假客套,劳你代我回禀他,他的这份心意我全记下了。"
周海大喜,赵长歌回答如此简单干脆,那是把周大将军当成自己人了。军人性格豪迈直爽,一高兴就忘记了尊卑,哈哈大笑着拍打
赵长歌的肩膀。钱莫言吓了一跳,赶紧拉开他。长歌并不介意,离开前不忘吩咐他,"回去时小心些,到处都有人盯着你家将军呢。"
钱莫言叫人捧了几匹新到货的绸缎来,亲自将白狐裘混在货物中一起包扎好,再派心腹送到王府去。朝廷最怕手握兵权的将军与京
中重臣勾结,防贼似的防着镇守边关的几员大将。周大将军为了能与赵家保持联络,六年前便派了心思缜密的钱莫言来此开店。他本是
谋士出身,极稳重,做事滴水不漏,甚得周大将军的信任与赏识。
赵长歌出了富康绸缎庄,依旧到处闲逛。纨绔子弟就必须有个纨绔的样子,于是宝马银鞍,一路招摇过市,先一掷千金买下只红嘴
绿鹦哥,又跑到茶楼听人唱曲说书。在得雨茶楼上正好遇见刘尚书的儿子刘玉曦。小刘邀他一同前去玩耍,说是"凤仪阁"近来重金请
了一个西越国的歌舞班子来此献艺,里面美人众多,色艺双绝,整个京城都轰动了。赵长歌连声说好,叫人整装备马。赵月伺候在旁,
见主子听到"西越国"时眉毛一动,已知他心意,不动声色地调了几个人来,命他们暗中随行保护。
"凤仪阁"里人山人海,把个戏台围得水泄不通。赵月撒出去大把银钱,才为赵长歌与刘玉曦寻到一个好位置。西越国的歌舞与中
原不同,只见舞姬们面覆轻纱,身着短衣长裙,露出一段雪白纤腰,一手提裙裙翩然摆动,一手持鞭,身体旋转时有节奏地挥鞭击打悬
在正中的一面巨鼓。西越人肤白若雪,远胜中原子民。音乐声中,舞姬们绯红色的裙子旋成了一朵花,那花不停地绽放,收拢,再绽放
,再收拢,仿佛永远不会凋零似的。良久,羯鼓一声巨响,那些女子几个折身,优雅地收了舞步,纤纤玉手向前伸展做答谢状。众人被
这绮丽舞蹈迷得神魂颠倒,无不拍手叫好,豪客们更是随手抛出大量珠宝钱物,如暴雨一般落在台上。赵长歌看得过瘾,由衷赞叹道:
"西越真是出美人的好地方啊!"
刘玉曦神秘一笑,贴近他耳语道:"这几个舞姬虽漂亮,但还远比不上她们的班主,那班主才是举世罕见的大美人。我本以为世上
纵有殊色,决计难比赵兄和信王。等见了这班主,才发现他风姿之佳竟然可与你二人比肩,整个人远看就好像是一团光似的。哪里像是
凡胎,真真的仙佛之姿。你说奇怪不奇怪?"
赵长歌听他形容那班主模样,心中隐隐约约想起一个人物来,假意装出感兴趣的样子,央求他代为引见。刘玉曦出去兜兜转转了一
圈,回来时得意洋洋地说:"小弟幸不辱命,班主正在后院里休息,咱们这就可以过去相见。"
小院中一派娇红蜡绿,雅致精巧,也不知道花费了主人多少心思,才得如此光景。一个素色衣衫的人背对着他们,正在弯腰细心修
剪花枝,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他停下花剪,慢慢回过头来。赵长歌心头咯噔一跳,原来这个人当真如传言般华彩出众。他风韵天成,
年纪虽已不小了,肌肤却如婴儿般隐隐透明,个子高挑眉眼舒朗,体内似蕴含着日月光华,就像是为把斗黯浊世照亮才出生到人世间一
般。
刘玉曦笑着介绍,"这位就是崇班主,名不虚传吧!"
赵长歌轻轻拂了拂袍子,理好冠带,上前拱手为礼,笑得满腔赤诚,心里想的却是,"好你个越重光,堂堂西越储君,竟然只身犯
险,潜入南魏中都究竟意图何为?!"
第四章
越重光,二十八岁,西越王越公虬的庶出长子,因他容光照人,身子若有光华附体,故被封为重光太子。此人弓马娴熟,善谋略,
在西越颇具人望。手下网罗能人奇士众多,号称有四将三贤二女。西越眼下虽与南魏互为友邦,但随着他国力逐渐强盛,这个偏居一隅
的国家迟早会觊觎富庶的中原大地。赵长歌猜到了这位神秘班主的身份,却不知道他为什么甘冒奇险潜入中都,难道与那个身负龙型暗
记的孩子有关吗?还是为了趁南魏诸王争嗣之际来分一杯羹?不管为了什么,重光太子来此,中都必将有大事发生。赵长歌把手里的资
料放下,问赵月:"那个孩子的事情,查得怎样了?"
"天通楼查出当年西越王曾有一个嫡出的小儿子,那孩子刚满七岁时,其母新皇后就被他的异母长兄,也就是越重光设计诬陷。皇
后临死前托心腹之人带着自己的骨肉出逃,为了将来好有个凭证,在那孩子肩头用西越王室密药刺下龙型。平时看不出来,只有当他情
绪激动时,龙型图案方能显示。"赵月停了一下,继续又说,"只是不知越重光从那里得知这个孩子最后竟然流落到了南魏,不把这个
祸根除掉,重光太子就没有办法名正言顺的继承王位。"
"嗯。"长歌沉吟着。
赵月双手奉上一杯暖胃茶后道:"主子放心,我已经派了十几个人盯住那小院,'凤仪阁'里本来就有咱们的暗桩,一有风吹草动
,立刻便会有人来报。"
"先这样就好,千万不要惊动了他们。"赵长歌从"凤仪阁"回来后,就一直在揣摩这位西越储君的意图,不免有些心浮气躁。他
望向窗外,见月下有一人健步如飞,正朝着他住的愉野园而来,轻轻一笑道:"子堇回来了。"
段子堇进门就问:"有茶吗?我渴极了。"赵长歌亲自倒了一杯自己方才喝的茶给他。段子堇是他的奶兄弟,比他大了二个月,两
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同吃一个娘的奶水,情如兄弟,所以在他面前向来是少有顾忌的。
"七皇子身边真是没人,连个武经七书都不清楚。"段子堇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茶水,伸手抹去嘴角的余滴,摇着头对赵长歌说,
"他人倒不错,说起你来一口一个长歌哥哥,很感激你总是暗中助他过关。"
赵长歌暗叹。戚妃当年本是一名普通宫女,殿前一舞动君心,又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皇子,在后宫中风光这边独好。只可惜几
年后,便获罪被赐死了。元玮顿失依靠,在这吃人的宫廷里真是步步艰难。他聪明机变,性子又坚忍,表面上那些天真软弱俱是装出来
蒙蔽敌人的。不然母妃被害,单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孩子,怎能平安活到现在?段子堇是个诚恳老实的人,不擅在人前演戏,这些话就
不方便告诉他了。
当年大内侍卫发现有外人混入禁宫,于是四下搜查。赵长歌和几位皇子正好下学,走到半道,一条黑影手持长刀从他们身边掠过,
吓得孩子们一起尖声惊叫。那黑衣人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一道宫墙之后。片刻,大内侍卫统领卫仲已领着人马追了下来,他问道:"黑
衣人去向什么方位?"
其他孩子都吓怀了,支吾不能语,惟独赵长歌镇定用手一指。这一指不要紧,指的正是戚妃居住的福清宫的位置。卫仲不敢擅专,
指挥手下团团围住后,请皇帝定夺。绍帝命李皇后亲自带领宫人前去搜查,不想从戚妃寝宫里查出毒药一瓶及平山王的书信数封。平山
王曾与绍帝争位,失败后全家被圈禁。这还了得!皇帝一怒赐下鸩酒,又将平山王满门斩首。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这里头的关节。戚妃宠冠后宫,又生下龙种,自然有人觉得她打眼,于是设计陷害。这幕后之人很了解皇帝的心
思,知道他早想找个错处,好将自己兄长一家斩草除根,便为他把这个因头制造出来。这样的大好机会绍帝岂肯白白放过。戚妃是否与
平山王有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只要舍弃一个后宫美人,就可顺理成章地拔掉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赵长歌却为此深深内疚,若不是
他,戚妃也许还有一线生路。他这一指,等于是帮幕后黑手把罪名扣了个十足。戚妃原是江南人士,不但擅长歌舞还做得一手好点心。
赵长歌就曾吃过她亲手做的桂花松子糯米糕,当时曾想长大后也要寻一个如她般心灵手巧的江南美女陪伴自己。如今佳人已逝,长歌所
能做的,不过就是保护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而已。
赵长歌对元玮的感情相当复杂,既有怜惜歉疚,和因补偿心理而生的宠溺,又有些物伤其类。他们两个人非常相象,都是早惠又坚
韧的孩子。别家小娃娃还窝在长辈怀中索要糖果糕饼时,他们已学会了夹紧尾巴挣扎求生。元玮失母长歌无父,夺去他们至亲的正是同
一个人。赵长歌明知道他的纯良无辜都是装出来骗人的,还是忍不住要护他帮他。想到这里,他心中郁结,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段子堇渴得难耐,自己动手又倒了两杯茶灌下,这才发现赵长歌自他回来以后就一直让他在那里自说自话,并不接口。他微觉奇怪
,回头看长歌。见他独立窗前,洒了半身清冷月色,如画中仙人一般,眉宇间却似有隐忧凝结,叫人看着心疼。子堇暗暗叹息,"这个
人,迟早把我心都剜了去,若你肯为我展颜一笑,即使要我性命也尽可拿去。"
他一时气血上涌,脱口而出,"长歌,你有难事只管说,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会为你分担。"
"哪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事,你啊~~" 赵长歌摇头说,"我只是想着明天出城打猎,要不要叫子堇你也一起去。"
"要,要!"段子堇自幼在武威王府长大,习得一身好武艺,平时无处可用,只好拿京郊的飞禽走兽练练手。
"好,同去吧。"
南魏北有强敌,每逢征战常常略处于下风。绍帝素知中原文弱,北人彪悍,故号召国人尚武,以强体魄。因此南魏王室贵族、大臣
近侍多喜欢飞鹰走狗,而春天正是郊猎的好时机。赵长歌一身大红骑装,跨了他的爱驹照夜狮子白,领着三十几个侍从亲兵出西门来到
郊外。守城门的士卒被他马队呛了一鼻子飞尘,事后却尤津津有味地向人细述,武威王府小王爷红衣白马,是如何如何的艳光照人。
臣下私制武器,行同谋逆。赵长歌只带了心腹三人,避开大路来到一处密林。新制的连珠弩果然好用,他试过后着实夸奖了赵峰一
番,要他照此秘密再做二万把。眼下局势不明,赵家树大招风,他不得不早做些防备。
大家在山里尽兴玩了一通,眼看太阳西下,怕碎石伤了马蹄子,便打道回府。路上巧遇六皇子元珧,原来他也在西山打猎,只是他
去了更为险峻的后山,所以两队人马在山中没有碰头。双方见礼后,自然要比较一番各人所获。元珧猎得了大熊一只,花豹两头,獐鹿
狍子无数。段子堇箭法神准,射得的猎物也颇丰,只可惜运气欠佳,没有大型猛兽压阵,明显输给人家一截。赵长歌却表现太过稀松,
亲兵们虽然尽心尽力把大只野兽往他马头前赶,也就只勉强打中了两只小兔一只山鹿而已。元珧对段子堇挺客气,看向赵长歌时嘴角翘
起,一脸毫不掩饰的轻蔑。
段子堇心中不忿,赵长歌自己倒不怎么在意。回到王府后,便命人把最好的猎物分成数份,用大大漆盒盛了,当晚就送进宫里,孝
敬给各宫嫔妃女官和有权势的太监们。他安排好这些琐事,有侍从来请,说是老王爷叫他赶紧过去一趟。
武威王赵广胜早年叱咤风云,被人尊称为当世第一名将,多次以弱胜强,打退北戎大军。近来年纪大了,腿上旧伤复发,已不问世
事。赵长歌进门,恭恭敬敬施礼,"王爷安好。"
"长歌来了。"赵广胜膝下本有三子一女,可惜三男都已亡故,三房只留下赵长歌一根独苗。他见这个孙子随着年龄增长,身型气
韵越来越酷似自己英年早逝的长子,心中不由一阵酸痛。于是温言道:"太后今日招我入宫,说你已经长大成人,应该配一门亲事。安
平公主有个女儿待字闺中,李太师家小孙女还未婚配,都与你年纪合适,品貌相当。他们一个托了淑妃娘娘,一个请出李皇后,两宫都
要给你说媒。太后难以决断,所以叫我问一问你自己的心意。"
安平公主与杨淑妃是金兰姐妹,自然是二皇子元琪一党。李太师不用说了,雍王元琛背后的外戚臂助。这哪里是保媒,分明逼着赵
家表明态度。赵长歌垂首回答,"都好,孙儿都愿意。只是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女婚姻大事都不由自家长辈做主,必须经皇上指婚才
行的。"
武威王赵广胜恍然,好!就这么办!既然两宫都不好惹,干脆把这个烫手山芋推给皇帝。绍帝眼见皇子们一个个都已成年,却迟迟
不立太子,想必是还要再多历练他们几年,目前应该不会公开支持其中的任何一人。他见赵长歌处世老辣,一语就化解了天大难题,心
里安慰。说了一句,"你很好,比你爹爹他们都强。"
赵长歌从老王爷处告辞出来,叫举灯的小厮先回去,自己就着月光,一个人在园子里慢慢踱步。走着走着,听见一声轻笑,有人高
距在王府墙头之上,对他招手笑道:"清风白月正当做些风雅趣事,小王爷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唉声叹气的?"
来人正是那化身为歌舞伎班主的越重光。他一撩长袍,从墙上纵身跳下,朝赵长歌拱手说:"昨日一见,小王爷的风采令人难忘,
今特来相邀。小人知道一个绝好的去处,只是不知道小王爷有没有胆量随我前去?"
"崇班主?你怎么就跳进我家的园子里来了?"赵长歌诧异地问他。
越重光挑眉笑道:"京城里人人都说赵小王爷风流倜傥,今日怎么却呆了。我人都进来了,你还问什么,只说去是不去吧?"
"去!"赵长歌被他轻轻一笑,笑得魂飞天外,不等想好话已脱口而出。他脸微微一红,找补道:"崇班主亲自来请,我必定要去
的。"
"那好,这就走吧。"越重光说完立刻伸手提住对方的腰带,足下发力一跃而起。赵长歌见自己竟然"嗖"地一声就高高飞过了墙
头,假意吓得大叫救命,双手紧紧搂住越重光的身体。越重光大笑不止,施展轻功,带着他飞檐走壁,踏月而行,不消片刻,跳进一间
院落中。这院子不大,却有一个不小的荷塘,临水修了间敞轩,用九曲桥连着主楼。想是主人爱莲成痴,常常在这里坐看荷风送幽。
"绮窗绣,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主楼中有人弹唱,声音如玉珠一般,叫人听得
浑身每寸毛孔都像被烫过了似的妥帖舒服。
"这又是谁?"赵长歌问道。
"我的一位朋友,她仰慕小王爷文采风流,一定要我替她引见。"越重光答道。两人说话间,已有数个丫鬟手持灯笼出来迎接,楼
上主人语,"贵客到了,快请上来。"
主人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柳眉杏目,明艳照人,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领子与袖口处都用银丝绣了莲
叶荷花。她装束整齐,却未施脂粉,不戴钗环,想是对自己的容貌甚为自信,才敢以素面示人。那女子盈盈拜倒,裙裾飘动如一朵临水
照影的西番莲,"小女子青莲,闻赵小王爷名动京华,心向往之,故托崇班主贸然相请,怠慢之处万望恕罪。"
赵长歌面露惊艳之色,急急伸手搀扶。心想,青莲碧雪,重光太子身边两大女将,今日居然有幸得见其一。越重光以为得计,站在
他身后露出一丝浅笑。三人就坐,青莲命人取出酒菜什果招待,自己侧坐一旁抚琴做陪,大家觥筹交错的好不热闹。青莲琴好,一曲琵
琶更见精妙,或江南素月,或塞外风霜,俱在她纤纤十指之下。
几杯下肚后,越重光有意无意地解开前襟,露出一段雪花脖颈。他容貌本就出众,醺然薄醉的模样更是分外撩人。赵长歌哭笑不得
,心中想,看来自己花花大少的名声已四海皆知,这位重光太子居然打算用□。知道归知道,戏还得接着往下唱。他歪在小几上,用手
支住头,含笑看着青莲,不时用余光偷偷瞄一眼越重光。重光太子看看时机成熟,借口如厕,起身离席,把孤男寡女留在一室春光之中
。
第五章
第二天,武威王赵广胜进宫请皇帝陛下为赵长歌指婚。绍帝果然以长歌年纪尚小为由,回复说过了今年再议,就这样把事情给压了
下来。消息传出,立刻宫里就来了人。先是陈贵妃赏下名贵的笔墨纸砚并江南丝绸过来,后有君惠妃派人送了古董珍宝,一匣子精巧玩
物,接着李后、淑妃、德妃的贴身太监也都一一到了,一时间武威王府得到赏赐无数。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各宫各院的娘娘们打赏用的
都是同一个名目,全说给的是小王爷昨日送野味的回礼。段子堇不由大乐,这买卖做得太划算了。
因指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赵长歌这几日便老实待在家中不曾出门。赵峰赵月都有事不在,段子堇却给他带回了一个重大消息。今
日早朝上,监察御史严理上本弹劾江南道掌管钱粮的官员贪赃枉法,竟然联手私下倒卖官仓中的粮食,致使号称天下粮仓的江浙两地十
仓九空。天子震怒,严令彻查。水火不容的雍王和睿王居然破天荒地在朝堂上联手,共同推荐吴王担任钦差大臣,负责追查此事。
江南一直是元瑾的势力范围,他母族便是号称江南第一名门望族的陈家,与江南各省官员多有交情在身。吴王门下众多亲信与此事
有牵连,元琛和元琪却坚持要把他拱上钦差的位子,明明白白是要借此机会拉他下马。吴王到了江南,如秉公处置,无疑自断手足,必
寒了他门下众人的心,若稍有维护,大皇子和二皇子又岂会不察,到时候再联合亲信大臣参他个徇私枉法,袒护外戚,不但吴王危矣,
连陈家全体也要一并受牵连。
段子堇说:"官粮亏空,这一关吴王恐怕难过。"
赵长歌垂首听着,半天没有表示。段子堇忍不住问他:"咱们该怎么办?"
"别人的事,咱们管不了,管好自己就行。"赵长歌回答说,"你立刻飞鹰传书给咱们在四川、两湖和福建的人,叫他们派人秘密
收购粮食,有多少买多少,不必顾及价格,购得的粮食火速运往江浙。"
"为什么?"段子堇诧异地问。
赵长歌一点他的额头说:"因为最近江南的粮价会大涨,咱们正好可以趁机赚一票。"此后,事情果真如同赵长歌所预料的一样。
吴王意欲力挽狂澜,仗着陈家财势雄厚,大肆抢购粮食填补亏空,江南数省粮价飞涨了数倍。
赵月派人在江南暗中调查官粮亏空一案,消息传来后立刻向赵长歌禀报。原来,前任江南粮道本是大皇子元琛的人,一年前被吴王
明升暗降地弄走了,又把自己一个表兄放到这个重要的位子上。雍王不甘就此认输,指使手下在离任前将仓内存粮偷偷低价卖空,只留
下表面上的几个满仓做做样子。吴王的人疏忽不察,因此中计。江南富庶,每年上缴朝廷的钱粮占总数四分之一强,这样的肥缺人人眼
热。睿王也有意掺上一脚,再顺便打击一下竞争对手,于是就和雍王联合一气,对自己五弟落井下石。
赵月赞道:"陈家果然厉害,短短数日内竟然购得近百万石的谷米,抢在朝廷大队人马到来之前补足官仓亏空,咱们从外省运过去
的粮食也都卖了个好价钱。如今吴王只须来个查无实据,便可脱身,还能反参监察御史严理好大喜功,诬陷朝廷命官,顺便把大皇子的
这只鹰犬除掉。这一下绝地反击,漂亮!"
赵长歌却摇头说:"两地粮仓,百万石的亏空必须在短时间内补齐,岂是易事!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五皇子为了摆平此事,火
力全开,把自己隐藏多年的实力全盘曝露了出来。日后,他那些亲信党羽必成为其他皇子打击的活标靶。这一仗,吴王勉强没输,雍王
不能算全胜,倒是睿王这里略得了些便宜。"
赵月目光一闪,嘴唇微动,赵长歌知道他有话想说,就笑道:"你想问爷我为什么要暗中帮元瑾筹粮是不是?"
赵月点点头。长歌说:"吴王一倒,老大、老二两个必定因此受益而坐大,到时候咱们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江南道官粮亏空案尘埃落定后,紧接着就是皇帝春耕祭天,李皇后的寿诞,等这两件大事忙完了,天气也开始暖和起来。这一日,
御花园里牡丹花开,美不胜收。绍帝兴起,便命人在宫中设宴,请了宗室皇亲一同前来赏花。因算是家宴,公主和各宫品级高些的嫔妃
也可出席,只是须坐在内院,且用帘子挡住门脸,不与其他众人一起入花厅。
赵长歌来得甚早,先去向太后请了安,这才进入御花园中。只见满园牡丹盛开,遍地姹紫嫣红。丛丛花海当中,尤以一处娇艳非常
,细细瞧来花瓣儿有千数之多,最为奇特的是,其心蕊艳到了极致,呈紫红色,逐渐向外淡去,微风拂来,竟异紫纷呈,其余牡丹难以
与之比肩。这株魏紫幽香弥漫,令人如饮醇酿,长歌心喜,便站到花前仔细赏玩。
元琛和几个弟弟进园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一个白衣少年含笑弯腰,温柔地掬起魏紫,轻轻抿一口,就好象攀住了情人的唇,深
深给予一吻。元琛脸面发烫,不觉抚上胸口,方才好似有一道闪电蓦地击中了他,噗通~~噗通~~,一颗心震荡得厉害,再也不能如
往常那般将它牢牢控制住。其他皇子也都各怀心思,表情古怪。
皇家盛宴本来表演着一团和气,可开到一半,却出了点岔子。一个负责送菜的小太监居然是混进来的刺客,幸好他还没有机会出手
就被大内侍卫统领卫仲瞧出破绽。卫仲一命人上前盘问,那人知道事败就拔出暗藏的匕首捅了对方一刀,转身逃走。
卫仲和几名大内高手要贴身保护皇帝、太后和重要嫔妃,不敢亲自追敌,其他的侍卫轻功不济,最后竟然被那刺客逃脱,只拣得遗
落的宫中腰牌一块。查那腰牌,居然出自君惠妃的锦福宫。绍帝顿时大怒。君惠妃娇小可人,他这些年来待她最厚,不想竟然心怀叵测
,于是拿起那腰牌用力掷过去,骂道:"你干得好事!"
君惠妃被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吓得瘫倒在地,平时的机灵能干都忘了,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是哭喊道:"冤枉,冤枉啊~~臣
妾冤枉!"她本是一个玉雕粉妆的美人,此时妆容散乱,浑身颤抖,凄惨的模样叫人心有不忍。
绍帝经历多次宫闱之变,自幼年起便不断遭人暗算,最憎恶惧怕这些龌龊手段。狂怒之下不及细想便向左右喝道:"将君惠妃押入
宗正寺,等待发落。"一语出,惠妃大叫一声仰面昏厥。
"等~~等一等~~"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当时绍帝正在暴怒中,人人自危,即使有与惠妃交好的也不敢开口求情,连她的亲子
元瑷也被太后派人叫到自己身边去,嘱咐他不可在此时当众出言顶撞皇帝。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众人诧异中,只见七皇子元玮抖抖嗦
嗦地从人群中爬出,向前膝行几步磕头奏道:"父皇万万不可仅凭一块腰牌就定惠妃娘娘的罪。儿臣请父皇仔细想想,宫里人口众多,
弄一块太监的腰牌有何难处?要是那刺客真是惠妃娘娘派来的,娘娘为何要给刺客一块自己锦福宫里的腰牌?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是幕后
主使吗?"
绍帝看了看跪在阶下的元玮,心里很是惊讶。这个老七,素来胆小懦弱,每次见了他就像老鼠见猫似的,今日居然敢挺身而出,相
助与他素无交情的惠妃,倒是令人大感意外,一时竟忘记了斥责。元玮勉强说完方才那一番话,身子已抖得像个筛子,等了许久也不见
皇帝发怒,偷眼看过去,发现绍帝面色缓和,顿时勇气大生。于是又说道:"那腰牌许是刺客偷来的,甚至可能是有人嫉妒惠妃娘娘得
陛下恩宠,故意栽赃陷害也未可知啊,求陛下细查,不可冤枉了好人。八皇弟尚年幼,如因此失母,那~~未免~未免太过可怜!"他
最后一句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在场众人顿时醒悟过来,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十年前戚妃旧事。
当年七皇子元玮生母戚妃被赐死的事甚是蹊跷,虽有人怀疑其中也许另有隐情,但因为这是帝王家事,所以无人敢问。绍帝见元玮
还在不住磕头求情,额上已有血丝渗出,明白他是物伤其类,心中微微不忍,就温言道:"你起来吧,朕都知道了。"
君惠妃这时恰好被身边宫女救醒,哭着扑到皇帝近前,双手抓住袍角苦苦哀求道:"臣妾受陛下厚爱,怎敢负义,这定是有人陷害
,求陛下明查。臣妾冤枉啊~~"
绍帝安抚她说:"先回锦福宫里休息吧,朕自会给你个公道。"然后,转头对众人道:"这宴席是开不下去了,大家都散了吧。元
玮,你跟着朕来。"
众人不敢多言,皆默默离开皇宫。段子堇在路上问赵长歌,"你说到底是谁派了那刺客前来?"
长歌斜靠车中,笑而不答。赵峰冷笑着说:"自然是杨淑妃所为。"
"为什么?"
赵月接口道:"后宫中惟有李后和淑妃有能力办下这样的大事。君惠妃虽得宠,但皇后就是皇后,照样能统率六宫,倒是杨淑妃在
宫中的地位受了很大影响,她应该才是最想除掉惠妃的人。"
段子堇觉得有理,频频点头。赵长歌这时才开口说:"你们还忘记了一件事,有大皇子对吴王出手在前,睿王党构陷惠妃在后,这
说明两位年长的皇子眼看弟弟们渐成威胁,终于忍不住开始联手剪除了。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另一个人却在此事中借机出了好大风头。
"
"你说的是七皇子元玮?"段子堇问。
"正是,"长歌笑道,"看着吧,这位皇子终于要走到前台来了。"方才,赵长歌眼瞅对方做戏,犹如对着一面铜镜,镜中人已换
成是自己,一步步一招招的那么熟悉了然。想到那人的毒辣,与自己的阴狠倒是天地间一双绝配,赵长歌这又痛又爱又恨又怜的心头滋
味翻滚不休,一时,面孔连同胸口都是火辣辣的。
第二天,绍帝果然下旨嘉奖七皇子元玮孝感动天,友爱弟兄,晋升为秦王。众人知道皇帝那是在愧疚戚妃之死,弥补这个儿子幼年
失母的苦痛罢了。此后,绍帝觉得诸子中唯秦王心地善良,故待他甚为亲厚。君惠妃则因大难临头之时得他舍命相救,感激涕零,一力
拉拢他。于是,原本默默无闻的七皇子,就这样一夜之间成了南魏王朝中的大红人。
第六章
也许是觉得南魏缺少能征善战的将军,绍帝下旨为招才选士,开本朝武举恩科,凡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可保举人才三员入试。有心争
储的皇子们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扩充势力的机会,纷纷选派亲信党羽参与角逐。赵长歌挂了个左散骑常侍的虚衔,也算是从三品的官
。这两天来找他的熟人不少,都向他讨要那推荐名额。他被人烦怕了,索性躲到金玉苑里和月泠凤卿厮混,三人情热,常是一夜笙歌到
天明。
这一日,赵长歌人还在金玉苑,宫里忽然来人召他入宫,当他连忙收拾停当赶到绍帝居住的宫殿时,却见信王元璎也在。受过君臣
大礼后,皇帝指着案上一具旧琴说:"朕新近得了一张伽倻琴,请元璎来试一试,信王却说他的琴艺不及长歌。能得元璎如此推崇的,
至今只有长歌一人而已。"
赵长歌看了一眼。那正乐伽倻琴形似古筝,十二弦柱,以象十二月之律,虽极旧了,但琴槽刳桐木色着实不错。他信手调弄,琴声
清越,却隐隐有肃杀之意,不觉心头微颤。
"此琴原是伽倻国一位将军所有,他爱琴如命,带着它上过战场,后伽倻国灭,他便抱琴自刎了。" 三皇子说话时神情冷漠,这
些惨淡往事被他娓娓道来,竟不带一丝血腥气。
赵长歌一缩脖子,龇牙咧嘴地说:"莫吓我,我胆小怕鬼。"
皇帝大笑,摇头说:"是朕和太后把长歌宠坏了,这哪里像是将门之后啊,倒像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一旁的宫女们抿嘴偷笑,
有贴身的大太监凑趣道:"哪家的女儿也比不上小王爷漂亮。"
赵长歌心里说话,若我不是这般模样,皇上还能容得下赵家吗?他腆着脸陪笑,余光一瞥,看见元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知道自己
就算瞒过了天下人,也决瞒不过他。于是席地坐下,将琴左端放上琴架,右端置于自己的右腿。左手按下,右手弹奏,一曲鸟鸣风林,
轻快活泼。曲毕,有礼部官员呈了参加本次武举科试的名单上来。绍帝看后笑问:"长歌也推荐了三人,都是些什么人啊?"
赵长歌嘻嘻一笑说:"雍王府里的几位侍卫大哥。本来微臣是想推荐自己的,如侥幸得个名次,也好一偿微臣披甲持戟、马踏京城
的雄心夙愿,可惜我又打不过他们,想想就把名额作人情算了。"
"嗯,这次开武举,试子中倒有三分之一出至雍王府。"绍帝此言一出,赵长歌不敢再笑了,他早知道今天召他入宫决不可能仅仅
是为了一张伽倻琴。二皇子元琪手里有一半禁军,五皇子元瑾握着江南几个重镇,倒是大皇子元琛虽把持着朝中数个重要部门,却无兵
权。此次武举讲明了是为军队选材,所以雍王表现得最急切,以至于不顾皇帝的忌讳了。
绍帝见他吓得不敢言语,心想,"这个孩子一点不像赵家的人,太漂亮,性子太软,哪里有当年太后和舅舅的半分魄力与手段。因
怕赵家外戚弄权,坐稳王位后就秘密派人暗杀了他手握重兵的父亲和叔叔们,却手下留情放过了他,纯粹是担心太后那里实在不好交代
。如今自己儿子们都已长大,武威王赵广胜老迈久病,赵家也始终没有一星半点的异心。也罢,以你的风流性子,由你做一辈子快活王
爷,也算对得住你了。"
稍后,赵长歌与元璎一同走出宫门。信王问他:"为什么弹鸟鸣风林,以伽倻琴奏铁马金戈,更具韵味。"长歌低头不语。元璎却
不许他逃避,双目直视如电,叫人无处遁形。无奈之下,赵长歌懒洋洋地开口了,"不知信王殿下要微臣如何回答?"
他语带调侃,笑意俨然,眼中的悲凉之色却太过明显。难道要我回答说怕被圣上猜忌才装小丑弄臣,还是回答说为了保命,皇权生
生将一个人的全部尊严扫地?这个问题只怕你这个当儿子的也不好回答吧?!元璎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真要是不堪了,我帮你!
"
赵长歌骑马回府,一路想着元璎对他说过的话。信王明知这里面有皇帝,还肯说出"我帮你"这三个字,可谓情谊无价了。可惜,
这是个死结,不死不休,谁也没办法化解。长歌心中长叹,"元璎,你看穿了我第一张面具,却不知我还有第二、第三张面具。你虽对
我有情,我却注定要对你负义。"
元璎如一轮皓月,清纯无垢,可长歌心里时常牵挂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人相貌不如信王,性子隐忍狠毒似狼,风骨气节全无,在
他面前做戏欺骗有如吃白水豆腐。赵长歌面热心冷,做事极有分寸尺度,惟独这个人轻而易举的就能叫他心乱。可见冥冥之中自有翻云
覆雨手,把各人的命运揉得百转千回,不由你强项。
武举还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另一件大事,每年的年选却眼看着就要到了。所谓年选,就是每年一次甄选官吏。由吏部负责考核,
或是晋升,或是平调,或是贬斥,或是维持原状。对于官员们来说,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头等大事。若是晋升当然好,便是平调,也是有
讲究的,有的是肥缺,有的却是清水衙门。如果运气不好,遭到贬斥,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每年这几天,吏部尚书和侍郎们的家都是
门庭若市。各大派系的争斗,在这个时候也几近白热化。搞得像分赃一样,你争我夺的瓜分掉所有重要或相对重要的位置。好在赵长歌
的官位只是个闲职,倒也免了他一番钻营辛苦。
几天后,睿王下帖子宴请。说是自家园中一株昙花突然暴出了近百朵花蕾,今夜必定要盛放,请大家一同来秉烛夜游。长歌换了身
描金盘云的绛紫色长袍,带着几个人去了睿王府。元琪微笑着出来迎接,亲亲热热地拉了他手,把人请进蕾红轩里奉茶。
"其他人呢?"长歌见除了自己,再没有其他宾客,不免要问一问。
"皇兄刚到,正在花园里和尚青说话。"元琪笑道,"元璎他们几个要再晚一些才到,长歌稍坐,我去请了皇兄过来。"
赵长歌点头,待元琪出门,他便在蕾红轩里四处看看。窗台前的矮几上供着盆兰花,碧玉为盆,足以显示其珍贵,开着几朵暖金色
的小花,娇艳可人。长歌闻到那花撒发出淡淡幽香,觉得十分受用,又走近几步,仔细嗅嗅。
元琛推开蕾红轩大门,映入眼帘的情景让他不禁浑身绷紧。长歌的身子歪在一张春塌上,睡得正香。他前襟松了,露出半截白生生
的脖子,叫人想入非非。眼下一点红痣,如胭脂般艳丽非常。嘴角微微上弯,梦里也似含笑。那水银般的月光透过碧纱窗,照了他的脸
孔、脖子,有一滴晶莹透亮的汗珠顺着玉色肌肤缓缓滚落下来,跌进层层叠叠的衣襟里。元琛瞧不见那汗珠的最后归处,心就像被人悬
在半空中,荡悠悠半天没有着落。他对长歌钟情已久,只觉得这睡颜有说不出的魅惑之态,一时心里层层叠叠,犹如陷身惊涛骇浪之中
,起伏不定。
元琛失神地朝赵长歌走过去,慢慢伸出手指,颤抖着去轻触他渴望已久的嘴唇。长歌的睫毛动了动,人却没有清醒。雍王□已炽,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手掌滑入他长袍之中,只觉触手微温,有种玉器似的柔润,十分适意。不知怎么就摸到了胸口,胸膛上小小的突起
叫他忍不住用力掐了下去。长歌哼了一声,眼帘颤动,脸上泛出朦胧的粉色。元琛压抑至今,此时已如老房子失火,一发不可收拾。他
长吸了一口气,猛地扑过去牢牢抱实了那清瘦的腰,一身皮肉紧紧贴合,唇舌不断纠缠,再不肯放松。
赵长歌先前闻了几下那兰花的香气,便觉得有些困倦,不知什么时候人已睡了过去。睡梦中隐约感到有人大力地搓揉自己,恼怒之
余竭力醒来。就在他脑子恢复清明,猛然睁开双眼的一刹那,立刻发觉自己四肢软弱无力,眼前一张熟悉的面孔紧贴在他唇上肆意轻薄
,耳边有急速的呼吸声传来,正是当朝皇帝嫡出的长子,雍王元琛。
"长歌~~长歌~~~" 元琛压住他身体,口鼻中呼出的炙热气体毫不避忌地喷在他脸上,忘情唤着他的名字。"长歌~~我喜
欢你~~喜欢你~~让我快发疯了!"
赵长歌强压住滔天怒火,一转念已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他急道:"雍王殿下,这里是二皇子的王府,殿下做任何事前,可要先想想
清楚后果!"
元琛手抚上他的脸,赤红着眼睛说:"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你!你就答应我一次吧,日后但凡我有的都可以与你共享,就算你想要
这江山,我也会为你夺到手,与你同坐!"他一面胡言乱语,一面手忙脚乱地剥对方衣服。狂乱的亲吻如雨点般落下,直把赵长歌气得
眼前发黑,喉咙发甜,满腔鲜血几乎喷了出来,却因四肢棉软而无力反抗。元琛死命吻住他双唇,触觉冰凉柔滑,隐隐透着薄荷的清香
味,感觉滋味大好,恨不得一口将他整个人都吞下肚去,一寸寸慢慢嚼化了。
赵长歌生性坚忍,但到了此时此地,却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与皇权,狠狠一口咬在元琛肩膀上。他本意是想让元琛清醒些,不想此举
却大大刺激了已经癫狂的雍王,他跟疯了似的在长歌身上啃咬,拼命想在那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一双手更是一路滑下,右手在长歌小
腹上搓揉,左手握住他的□,用力□。
长歌知道自己中了睿王的奸计,那盆兰花必定有古怪,可偏偏一向老成稳重的大皇子竟然也失了分寸,明知有诈都管不住自己的下
半身。他又羞又急,正想着要不要用内力化解药性时,蕾红轩的门"嘎吱"响了一下。
"皇兄,你们在做什么?"一声响起,长歌和元琛同时抬头,是睿王元琪和薛尚青两人站在门口,装出来的满脸惊讶表情倒像是真
的一般。
赵长歌衣衫半褪,肌肤上到处都是糜烂不堪的印记。元琛发冠散乱,满面红潮,两只手还停留在长歌的私密处。两人这样的情景究
竟在做什么勾当,不问可知。薛尚青已面露暧昧之色。睿王元琪却在那里频频顿足道:"皇兄,皇兄!你怎能和长歌做出这样不尊礼法
,有违常理的事情!要是让父皇和太后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长歌见设计害人的反在那里做作,愤恨欲绝地别过头,心中发誓,今日之辱,他日定当百倍千倍地讨回来!元琛倒是很快从初时的
慌乱中平复下来,先替长歌收拾了一下衣衫,再将自己的发髻解下后重新束好。他一番整理,顺便也理好了心思。睿王谁都不带,只带
了个薛尚青前来捉奸,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于是站起身,掸掸下摆,这才开口说道:"我和长歌玩闹呢,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又关
长歌什么事了?倒是小尚青如今长大了,也出息了,你这个做义兄的也不替他筹划筹划前程。"
这一句话恰恰好好地挠在痒处,元琪展眉笑道:"皇兄教训的是,还请皇兄你多多帮衬他一下。"
"也好,工部有个侍郎的空缺,尚青先到那里屈就一下吧。"元琛十分上路地点头答应。
"多谢皇兄成全尚青。"薛尚青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门下省给事中,连升数级一跃成为肥得冒油的工部侍郎,何谈屈就。元琪和薛
尚青一齐躬身道谢,知趣的调头离开,还不忘替他们把房门掩上。
雍王掌控着吏部,元琪想在要害部门安插自己的亲信非先过了他这一关不可,如今这对兄弟三言两语就达成了利益分配。元琛豁出
去一个工部侍郎的位子,换取元琪对此事闭口不言。他们俩都精于算计,却把赵长歌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筹码。长歌气得浑身发抖,全
身的血瞬息间燃成了熊熊怒火,都快要喷到眼睫毛外面了。元琛见他身抖,还道他害怕,于是安慰说:"不要怕,万事有我。"
赵长歌低头不语,元琛忍不住又伸手去搂他的腰身。长歌冷冷地说道:"一会儿信王他们也要到了,不知雍王殿下还有多少个侍郎
的位子,可以用来分给众位兄弟?"
元琛心头一凛,□顿时消散,他拉了赵长歌的手说:"是我孟浪对不住你,但我的心意总算叫你知道了,我不逼你,只求你多想想
我的好处,日后我必定~~必定~~~。"这话却不好说,于是必定了半天也没有必定下去。
长歌闭了闭眼,淡淡开口说:"我手腿都麻了,劳驾派人唤我的小厮过来。"
不多时,赵峰赵月两个来到,扶起赵长歌,避开众人走后门出了睿王府。长歌窝在马车里一动不动,赵月精通毒物药理,方才已认
出那罪魁祸首是转魂金兰,闻后令人体乏无力,药性虽强倒不是什么难解的毒,一杯雪莲清毒茶足以。赵月看见他颈上有红痕,乖巧的
不出声说话。赵峰则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生食了那些令长歌受辱的人。
外人皆道赵小王爷风流浪荡,生性不羁,可不知那是没戳到他的软肋。长歌气得身子还在一阵阵地发抖,心里已完全想明白了。睿
王看出雍王对他有情,于是设计让他二人比别的客人早到了半个时辰,再用转魂金兰药倒他,好促成奸情,以此要挟元琛。雍王既垂涎
他的美色,又想借助他家的势力,中招后索性化身多情种子,一番做作全力维护他。睿王得了甜头立马收手,只怕还存了一旦雍王逼迫
过甚,赵长歌情急反目,他正好得渔翁之利的念头。好!好!好!赵长歌怒极,一掌震断身前小几,心里说:"老子过河拆桥,儿子将
我当棋子玩物,姓元的,你们欺人太甚,真当我赵家没有还手之力吗!"
第七章
绍帝一心要把这次武举开试搞成全国最高级别的人才选拔大赛。礼部官员忙乎了近一个月,才在西郊大校场中搭起了高台。中心是
一个一丈高,十几丈宽的大台,擂台正面搭起高达数丈的华丽彩棚,布置得精美舒适,是王室中人及高官显贵观看比武的专属席位。身
份低一些的就坐在主看台两侧较为简陋的凉棚下,其余的低阶官员及士兵,则只能席地而坐,位置靠后的人甚至要站着才行。
所有拿到推荐的试子须先通过兵法、箭术、马术和技击四项考试后方能登台角逐名次,共有一百二十八人通过初试,被分成红蓝两
组。复试为两人对战模式,负者淘汰,胜者晋级。经过半个月的擂台赛,最后筛选出来的一十六人,已全是本次武举中的精英了。
正赛的规格不同凡响,绍帝率百官及诸皇子亲自到场,一十六名取得资格的试子一同登台谢过皇帝龙恩后,再一一自报身家。赵长
歌对观看比试兴趣不高,歪在座位上,放肆地打了个大哈欠。此举无礼,理所当然地收到了燕王元珲免费放送的冷眼利箭和雍王元琛递
过来的眉目含情。
出场较技的武士身手不凡,打得紧张激烈,热闹非凡。赵长歌昨晚在"爱莲阁"过得夜。和青莲饮酒作乐时,越重光也来了,送给
他大大小小三十六件的白玉碗一套,个个精巧异常。说是西越一个朋友想在南魏做些买卖,请小王爷帮忙给他弄个进出边关的条子。赵
长歌爽快的一口答应,心里却冷笑不止,越重光送了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当见面礼,到底忍不住来收利息了。
他正打算抓紧时机补眠,场中突然"轰"地一声,爆出响亮欢呼,原来是红方一招威风八面,漂亮胜出了。赵长歌斜眼看去,元琛
的脸依然威严,但眼角却隐藏着一丝喜色,这个胜者显然是大皇子的人。不想第二场,雍王的人才上去就被打了个平沙落雁,跌下擂台
,满脸羞愧的败阵而归。
比赛继续,又分出几场胜负。元琛的脸色却再也没有好转过。长歌暗笑,听说吴王元瑾网罗了不少江湖高手,原来在这里等着报复
大皇子呢。比到下午,四强产生,韩斐、刘栖、杨飞、沈剑清。前面两个人,一个是睿王府里的侍卫,一个是吴王座下的门客,杨飞和
沈剑清虽武功高强,只因出身布衣,在朝中无亲无故,竟无人识得他们。段子堇站在长歌身后暗笑,"这两个人是武威王府暗中调教出
来的高手,小王爷千回百转的才把他们送上擂台,晾你们也猜不出来历。"
韩斐和刘栖原是京城中有名的好手,剑上的造诣相当不弱,名声亦十分响亮,却分别败在杨飞和沈剑清手下。杨沈二人赢得轻松自
如,显然还保存着部分实力。最后一场比试,杨飞用一招雷霆万均战胜了沈剑清,成为新科武状元。绍帝大喜,封他做禁军副督统,沈
剑清、韩斐和刘栖三人也当场赏了官职,其余进入前十六名的则交由兵部和吏部共同考核,量才录用。
杨飞谢过恩,披红挂彩站在台上向四周抱拳致意,全场顿时彩声雷动。看得好武成性的齐王元珧跃跃欲试,想和他一决胜负。这时
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后方传出,"这样的三脚猫也能当武状元,南魏是不是没人了?"
一语出,满座无声。原来说话的正是北戎使节——南庭王萧岩。南魏惧怕北戎的军力,五年前提出双方议和,以每年二十万两白银
,十万车稻米谷物为代价,换取了边境太平。萧岩是北戎国君萧拓的亲弟弟,才十四岁,这次奉命来南魏讨岁币,正恰逢盛会,便也来
看个热闹。
萧岩的下巴微微扬起,满脸不屑地说:"本王身边的侍卫都比他强上十倍,难怪我皇兄说南人文弱,只会吟诗作画,骗骗女孩子。
"他态度倨傲,言语无理,自然犯了众怒,南魏人人脸上均露出怒意,只是顾及他的身份,不好上前挑战。
"既如此,南庭王何不就派一名侍卫下场,让朕与诸位爱卿见识一下贵国高手的本领?"绍帝此言一发,周围众人立即同声附和。
萧岩轻视的指了指台上的杨飞,"就和他比试?本王怕他撑不过三招!"他这一指充满挑衅,意有轻侮,把在场所有人都激怒了。
南魏地方富庶,人口众多,军队的实力却不及北戎,因此受了不少欺压。血性男儿早就心有不甘,今日再被他当众如此羞辱,是可忍,
孰不可忍?杨飞脸色一正,肃然道:"请王爷麾下高手赐教。"
萧岩派出的侍卫名叫石朗,高大而精壮,五官貌不惊人,丢在大街上估计都不会有人多瞧他两眼。杨飞与他见礼后拔剑出鞘,毫不
容让地展开猛攻。他使的剑法叫做雷霆剑,靠得是声势惊人,剑随声动,以快制敌。一出手刹时便连攻六剑。这手快剑,迅捷灵动,自
成一格,一旦剑势展开,疾如狂风,猛若奔雷,几乎招招都是不顾性命的抢攻,气势凌厉迫人。但对方在他一波强似一波的攻势之下,
却显示出游刃有余的从容。等杨飞一轮猛攻未能取胜,气势渐衰,突然手中长剑如惊虹般急刺而出,雪亮的剑锋闪得眩人眼目,刺穿层
层风雷直奔对方手腕。电光火石间,就听见"铛啷"一声,杨飞捂住右手,踉踉跄跄连退数步,掌中长剑已落地。
北戎武士好惊人的出手,剑不轻发,一发即中,只一剑,便已经伤敌致胜。满场瞬间肃然,所有人都安静无声的望向了擂台之上。
他一出手就大败新科武状元,南魏人人脸上无光,六皇子元珧气血上涌,一扬眉就要挺身站起,却被元琪脸上一沉,硬是用眼色拦了下
来。
绍帝暗中懊悔,他原以为南庭王萧岩年幼无知,并没有把他当回事,等见识过这石朗的剑术,才意识到今天的比试根本就是萧岩蓄
谋已久的,对方分明想利用这个机会示威,打击削弱南魏国人的气势。如今箭在弦上,已容不得他有半点退让,派谁出战呢?皇帝不禁
微微皱眉。
段子堇凑到赵长歌耳边,轻声说:"今天这架势,我瞧着只有请那人出手才有胜算,你去不去请他出马?"赵长歌白了他一眼,见
段子堇笑嘻嘻丝毫不惧,心里不由哀叹起来。他向来以建立亲切和蔼形象为目标,身边亲信在他面前从来不拘上下,只是也不能完全无
视,好歹在外人面前敷衍敷衍,照顾一下他小王爷的面子嘛。
他们两人挤眉弄眼的时候,大内侍卫统领卫仲已在绍帝眼色暗示下登台上前。卫仲号称大内第一高手,为人老成持重,武功比杨飞
要高出一大截,是眼下南魏能派出的最强人选了。他进攻时犀利无比,防守时滴水不漏,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但那石朗却是百年难
得一见的武学天才。一招一式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偏偏又恰到好处,每一剑都逼得对方不得不撤招回防。打到一百招开外,卫仲已
满头大汗,渐无还手之力。石朗却趁势展开攻击,剑风一转,变得大巧若拙,一招一剑间愈见威力,隐隐有独霸天下的气势。赵长歌从
一开始便死死盯着石朗的身型,若有所思,此刻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突然一亮。
缠斗中,卫仲身形一闪,向后连退几步,抛下手中长剑,向着对方坦然认输。萧岩转向绍帝,一派天真地拍手笑道:"陛下请看,
我说南人比不过我们北地男儿吧!"
绍帝眼看连输两场,就算是涵养再好,这时脸上也挂不住了。他扫了一眼周围,诸皇子脸上都露出了赧颜,显然没有一人能化解当
下的难堪局面。齐王虽天生神力,阵前勇武善斗,论近身格斗也不过和卫仲相当,与那石朗比较还是要逊色许多。可如今骑虎难下,总
不能任人欺辱,元珧一咬牙,不顾睿王阻止的眼神,就要起身应战。突然,众人眼前一花,有一人跳上擂台,朗声道:"我是大皇子府
里一名下人,叫做呼延语,学过一些粗浅功夫,想请大人指点指点。"
台下众人谁都不认识他,也没看清他是怎么上的擂台,一脸错愕地相互用目光询问着。最摸不着头脑的要数那便宜主子元琛,他向
左右看看,手下人一个个摇头,显然都没见过这个自称呼延语的人。段子堇缩在众人背后偷笑,"长歌啊长歌,就知道你忍不住要亲自
出手!"
石朗玩味地打量起眼前人。年纪不大,倒是真穿着一身王府下人的装束,身材修长,普普通通的五官毫无特色,只是身上有股子雪
莲的清香味。这是出自北地的名贵香料,在京城香魂阁里至少要卖一两银子一钱,哪里是个下人享用得起的。于是低声一笑说:"你说
你名叫呼延语?为什么不干脆说自己名叫胡言乱语,你到底是何人?"
赵长歌摸摸自己的脸,心想我要是能告诉你就好了,我比你还怕被人识破身份哩。对方居高临下的口吻令他心生不快,于是冷笑着
回击道:"你说你叫石朗?为什么不挑明说自己就是萧拓?北戎国君陛下!"。北戎国君萧拓排行第四,所谓石朗,四郎也!
那人一听心头大震,他身为北戎国主,易容微服入南魏,此事极为机密,不想竟被这个呼延语一语道破,而对方的身份他却没有看
出一点头绪来,等于是被人打得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萧拓眼睛一眯,压低声音问:"你待怎样?"
"公平打一架。"赵长歌小声回答道,"我赢了,陛下输给我一个承诺。我输了,就把陛下此行最想要的东西奉上。"他们俩生怕
被人听到谈话内容,都压低声音说话。台下的人隔了老远,只当俩人在相互逼视,力求从气势上压倒对手,全然没想到是这幅情况。
萧拓大感好奇,眼前这个人虽身份成迷,却似能看透他内心。他皱眉盯着赵长歌瞧来瞧去,若有所思,最后小声地问了一句,"你
知道我想要什么?"
"南魏布防图,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劳动陛下亲自前来。"
"你有布防图?!"萧拓脱口而出。
"当然!"长歌浅笑应答。他费尽心机才从兵部盗得此物,拓下副本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了回去。
"你当真肯给我布防图?"北戎国君心里犹存疑虑。
"只要陛下赢得赌约!"南魏小王爷一语定江山。其实萧拓就算输了,他也会想办法把南魏布防图不落痕迹的送到北戎去。边境如
无战事,绍帝又怎么会想起他赵家当年的种种好处,他赵长歌又哪里来机会翻云覆雨,为自己讨回个公道!
"好,我答应你了。"一言九鼎,这是皇帝的气派。
"陛下果然气度非凡!"一笑若神,那是长歌的风范。
其实这一战,赵长歌殊无把握。萧拓内力深厚,剑术极为高明,出招并无定式,也看不出学自哪门哪派,却是异常的简单有效。赵
长歌武功虽高,为掩人耳目甚少亲自动手,临敌之际的经验远远不及身经百战的北国之君。
萧拓被他一语道破身份意图,也不敢小觑了他,力贯全身,剑还没有出手,已是气势逼人。长歌手中青锋斜指,一招"终南细雨"
,绵软无力,朝着对方面门虚晃了两下。面对近乎玩笑般的散漫剑招,萧拓眼中却露出凝重之色,只有身在擂台之上的他才知道这一式
中蕴藏了多少剑意劲力。不敢怠慢地举剑平放胸前,回了一式"八方风雷",先护住自身,再图反攻。
台下已有人"咦"了一声,这招"八方风雷"本是杨飞最拿手的雷霆剑法中的一招,只是他使将出来时比杨飞的动作慢了许多倍。
杨飞用它抢攻,耍得凌厉万分,电光闪烁,煞是好看。萧拓则用它来防守反击,舞得四平八稳,不泄一丝劲气。渐渐大家也都看出其中
的关键来,这一招经萧拓之手,威力比杨飞使时大了许多倍。一招递出,风云突变,一股强烈的罡风挟带着万钧之势猛然扑面。
长歌感到一阵窒息,对方明明只是向他的胸前慢慢平推一式,劲力却像是泰山压顶一样。他手中的只是寻常兵刃,受不住雷霆一击
,于是扭动腰身,错步一滑,如游鱼般退开。
萧拓紧紧跟上,招式一变成为"九宵奔雷",依然用的是杨飞的雷霆剑法,却带起一股劲风,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劈而下。长歌轻叹
,天下间可有人敢硬接这一剑吗?!此人的武功已到了不受招数限制的境地。赶紧身化柳絮,轻轻巧巧的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躲过,手中
长剑翩然射出,在对方剑身上一点,借力盈盈飘落于地。衣带当风,徐徐犹动,有如天外飞仙一般。
萧拓眸色一亮,似颇感意外,但手上招势却不肯放松,再使"八方风雷"。这次是全力进攻,没有半分守势,同样的招数在他手里
两度使出来剑势竟然毫不相同。这一次,风起云涌,剑光如铁桶般将赵长歌团团围住。长歌一退再退,性命只在呼吸之间,此时退无可
退,突然挺剑迎上,剑法竟如同天马行空,江河奔涌,流畅得再无半分滞碍。他越打越快,将一柄长剑使到淋漓尽致,用的居然是萧拓
方才对付卫仲时的招式。转眼间,两人已交手过百招,尤不分胜负高低。
你使杨飞的拿手剑法,我就用你的独门武功,这个貌似赌气儿戏的做法,实则非常有效。赵长歌要隐藏武功家底,名震天下的赵氏
绝技当然不敢使用。北戎皇帝的剑招看似简练,其实威力巨大,以拙胜巧。
萧拓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这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用刚刚偷学来的武功和正主硬拼,居然还使得有模有样,深谙其中三昧。强敌
重压之下,逼得他已无法故作悠闲。一声长啸,长剑再次挥出时已完全脱出了招式与路数,整个人竟似与掌中青锋合为一体。为求一胜
,萧拓此刻已然全力以赴,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赵长歌知道这场两人之间的决战终于到了最后时刻,他双手握柄,果断竖起三尺宝剑,一道白色剑气突地冒出,强大的气场激荡起
了他耳鬓的发丝。
"御剑术!"萧拓大惊。御剑术是剑术中最顶极的层次,由内力与意念驭剑而行,一击必杀。他本是百世难遇的练剑奇才,只可惜
即位后政务繁忙,无法专心于剑,始终进入不了御剑而行的境界。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自称是呼延语的少年,剑术竟然能达到如此
地步,惊惧之下稍一犹疑,赵长歌的剑已经撞上了他的剑身,只听"当啷"一声,长剑一折为二。
所有的风声杀气一下子都在这刹那间止歇。萧拓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他的眼睛黑亮,其中如长歌所料满含着恼怒,却又好像多了
些什么,很是古怪,突然说道:"若论实力,你未必胜我。"
赵长歌点头,"不错!方才你人剑合一,我无法抵御,只好用计诈你,让你以为我会使用御剑术,成功引得你分心后,才一剑小胜
。如果重新打过,我必败无疑!"
萧拓苦涩一笑,说道:"是我糊涂了,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学会了御剑术!"
说到这里,他眉毛一挑,凛然道:"不过,输就是输,今日剑下落败,赌约我一定遵守!你且收好这信物!"一言既毕,将手中断
剑抛出,飘然下台,与北戎诸人携手而去。
长歌接下断剑,对着他背影抱拳,恭恭敬敬地说:"承让了!"他用计赢得比武,并不光彩,难得对方竟有如此胸怀坦然认输,褒
扬敌人,若不是困于身份,倒真想和这位北戎国君执手论交一番。
直到此时,满场观众才从心动神驰、如痴如醉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发出轰然雷动的欢呼声及喝彩声,声势之浩大,仿佛连脚下的擂
台都给震得微微动摇。赵长歌对着满场沸腾的欢呼声听若未闻,望一眼坐在台下的雍王元琛,心想,"一会儿,皇帝要封赏战胜北戎剑
客的功臣,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向皇帝交出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呼延语!"他一言不发地还剑入鞘,飞身离开擂台。
第八章
这个为南魏立了大功,后来却不知所踪的呼延语,叫雍王元琛吃了好大苦头。那日呼延语在擂台上,大大方方的自称是元琛手下,
元琛一直没有出声否认,此时再想解释说这是个误会,自然没有人肯相信。绍帝疑心病重,见长子藏着掖着不肯让呼延语出来受封受赏
,不免怀疑他有异心,对他已大大不如往日信任倚重了。元琛竟然暗中网罗了呼延语这样高手在侧,令其他皇子都感到害怕。于是,二
皇子党与吴王元瑾为了自保,双方屏弃前嫌,开始联手掣肘雍王。赵长歌顺手一击,便叫南魏朝堂上风云立变!
半个月之后,又出了一件大事。越州刺史君思古,乃是君惠妃的娘家兄弟。君家世代豪绅,生个女儿得享椒房之贵,全家都借了这
股好风青云直上。君思古生性极奢,吃穿用度都要富丽堂皇,尽善尽美,更何况他长年在这山温水软富庶锦绣之地为官,早就养成了喜
欢铺张奢靡的习气。
这不,为了给母亲贺六十大寿,君家上下都调动了起来。寿宴讲求的是富贵喜庆、热闹有趣。君思古也有意显阔。桌上摆得是全套
牡丹隐纹白玉碗盘配水晶镏金杯盅,象牙雕的筷子尤嫌不够,用赤金在上面绕了富贵花开。千金一尺的云纹鲛丝纱幔用来装饰大厅,成
对的黄金猊金兽放在一角冉冉焚香。墙上还不忘嵌上八角红绡大宫灯。这可就太过了,难怪御史中丞要参他治家不正,贪渎奢靡之罪。
本来皇帝丈母娘做大寿,且又是整寿,稍稍僭越一些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只要皇帝不计较就行。绍帝轻罚了他半年俸禄,可这个
君思古偏偏不买帐。他心中不忿,纠集了些无赖之徒上京,埋伏在御史中丞下朝的必经之路上,想偷偷打他一顿出气,却不料一打居然
打死了这个文弱书生。这下事情就不好收拾了,大理寺收押了纵奴行凶的君思古,朝堂上就像是一盆冷水浇进了沸油里。
八皇子元瑷和惠妃娘娘要保自己的亲人,御史大夫要为下属申冤,两厢里争斗不休。各派势力也纷纷趁乱行动。有歹毒的趁机报仇
,掺上一拳一脚痛打君家落水狗。也有好事的嫌浪花起的太小不够意思,到处煽风为自己争得些许利益。赵长歌冷眼旁观,索性装病躲
在王府里不出门。这些日子,雍王元琛每日派人送来慰问礼物,或是珍禽异兽,或是稀罕果品,或是精巧玩物,每一件都透着万般讨好
。赵长歌照单全收,却奉行来而不往,咬牙切齿的指示赵月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出府去折现,所得钱财叫赵峰用来密制武器,单等有朝一
日用这些东西灭了雍王府上下人等。
这一天午后,七皇子元玮来了,还是"长歌哥哥!长歌哥哥!"地叫他,求赵长歌想个法子帮君家一把。他说:"惠妃娘娘哭得好
不伤心,求我帮忙,我~~我哪里能有什么主意!长歌哥哥,你替我想想吧。"
赵长歌叹气道:"秦王殿下,纵奴打死朝廷命官,那是抄家杀头的大罪,谁也没有办法可想的。"
"可~~可惠妃娘娘那样难过,叫人伤心,她长得和我娘亲有几分相象,我看见她总觉得像是看见了我的娘亲。"元玮提到戚妃,
赵长歌的眼神一黯,心说,又来,每有所求必在这命门上一戳。他心如刀割,脸上却仍要保持微笑,那无边的酸楚在胸中堆积,几乎就
将灭顶。元玮虽封了秦王,但人单力孤,势力远不及其他皇子。他哪里是要帮着君家,急不可耐地想取代君家在南魏的势力才是真心。
这一点长歌比谁都清楚,眼下的局面,要救君家不易,要他死绝倒不是难事。只是元玮必须在人前装良善单纯,有些事情就不好做得太
露骨了。赵长歌与君家无怨无仇,不愿助他设计,于是只是摇头不语。
元玮拉了他的手,不住摇晃,又恳求道:"长歌哥哥!你只当是帮帮小玮,小玮求你了。"
听他软语哀求,赵长歌一阵烦躁。他律己御下一向是极为严格的,做任何事都讲究审时度势精确小心,步步为营丝丝入扣,偏偏听
到他一声"长歌哥哥"便每每失去了分寸。沉吟半饷,终于慢慢地说:"除非找人替罪,如圣上也正好有心赦免君思古,这才有可能保
住性命。"
元玮大喜,高高兴兴地走了。赵长歌望着他的背影,一阵茫然。这孩子心太狠了,拿自己心上流出的血做盐,往别人的伤口上撒。
这个"买人替罪"的主意,只会叫君家死得更快更彻底,想必秦王此去定会如愿了。想到这人心机诡谲,狠辣无情,不由双手紧握,骨
节发出一阵"格格"声。
君惠妃后来果然买了一个人出来认罪,说是与御史中丞有旧怨,因恰好撞见中丞与君家众人争执,便乘乱杀人泄愤。这个谎编得勉
勉强强,御史台哪里肯依,联名上书要求皇帝再审他是如何与中丞结怨,又是如何乘乱杀人的。大理寺重刑之下,那替罪的很快就全盘
招认了。绍帝大怒,怪责惠妃行事不当,罔顾国家法纪,对君家的跋扈也很是不满。
几天后,大理寺在彻查此事时,居然连带着将君家连同惠妃往日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翻了出来,一时间朝堂之上人人喊打。绍帝
虽有心宽恕惠妃,无奈群情激愤。最终,君惠妃被夺尊号,迁入冷宫居住。君思古斩首弃市,君家其他众人一律流放,家产没入宫中。
八皇子元瑷心高气傲,受此重击一病不起,后被人下药毒死,仅仅在人世活了短短的十四年,这已是后话了。
雍王党乘机占住了越州刺史之职,欣喜不已。杨淑妃少了宫中头号大敌,日渐风光。得益最大的却是七皇子元玮,绍帝因他是当时
唯一请求饶恕君家的人,而对他另眼相看。君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危难之时得他诸多照顾,便将自己在商场上积攒下的人脉相赠。
秦王得此大礼,立即着手建立自己的商团。几年后,财势已不逊于吴王元瑾。
赵长歌听完赵月的回禀,又问了他关于那个身有龙型暗记孩子的事情。赵月回答说尚没有头绪。赵月手段狠心思密,这件事他查了
这么久居然没有一点进展,倒有些蹊跷。长歌心里奇怪却不露声色,只点点头,一人回到敞轩里坐下喝茶。
段子堇引着元玮来了,七皇子先为君惠妃的事哭了一场,然后说江西旱灾,皇帝派他去放粮赈灾,他没有得力的人可用,央求赵长
歌从王府里拨几个人给他。长歌两手一摊,"殿下要斗鸡走狗的人才,我这里多得是,放粮赈灾谁见过了?殿下该去找管着户部的吴王
殿下才对啊。"
元玮脸一红,喃喃道:"五哥倒是愿意帮忙,只是我~~"他偷眼观看赵长歌的脸色,才又继续说:"我怕他乘机弄些手脚害我,
所以拒绝了。长歌哥哥,好歹再眷顾我一次吧!"
段子堇笑了,"殿下怕吴王,却不怕我们小王爷也设计作弄你吗?"
"长歌哥哥不会!"元玮急急叫了起来,"我自幼失母,又不得父皇欢心,宫里头人人瞧我不起,连自家的兄弟也轻贱我,从来只
有长歌哥哥真心待我。"
段子堇其实挺喜欢这个七皇子,觉得他比其他几位皇子要纯良得多。于是打趣地说:"殿下这么大人了,还长歌哥哥、长歌哥哥地
叫个不停。不知道的会以为我们家小王爷,养了只惯爱饶舌的小八哥呢!"
赵长歌静静听他们俩人说话,并不打断,只是盯住自己的一双手看。他手掌修长优美,手腕上几乎看不到血管突起,显得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不像寻常男人的手,更像是一双女子的手。长歌从小刻苦习武,难免要在手上留下茧子,只好每天晚上用玉刀细细磨去,
再敷上一层香膏保养双手,这才没有让外人察觉他会武功。可十年前,正是这双好看的手一指,叫一个无辜女子惨死了。元玮每一声"
长歌哥哥"都像在敲打他的心,十年下来,心上满是孔洞,再这样子下去,只怕终有一天,这颗千疮百孔的心会"哗啦"一声,裂成一
堆碎片。
"长歌哥哥,你帮帮我~~帮帮我吧!"元玮拽住他袍角,苦苦央求。
"好,"长歌心里一阵钝痛,面色却不变,略为思忖道,"就让子堇带上十六个侍卫陪殿下一起去江西吧。他们虽不擅长政务,但
沿途打点,保护殿下的安全还是有些用处的。"
元玮欢喜无限,忙不迭地向他道谢,拉着段子堇去挑选自己中意的侍卫。赵长歌在他们身后一牵嘴角,心想,"该来的总要来,你
我都爱假戏真做,这真的假的不重要,到时候看谁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才是赢家。"
段子堇走了才一天,燕王元珲就打上门来。见赵长歌便一拳揍在他脸上,骂道:"你个骚狐狸,到处乱拈花惹草!竟然连我大皇兄
也敢招惹!?害他被皇后责罚!"
赵月知道当日的情形,见他们恶人先告状,不由大怒。他貌柔性子却辣,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骂道:"殿下做事好滑稽无理!雍王这
么大个人也轮得到我们爷来管他?但凡他一日不曾派人骚扰,我们便要烧香拜佛。当王爷当到他这个份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替他难
过丢人!今燕王殿下来了,正好替我们挡挡驾,省得雍王府里那位总管大人以为我们爷拿乔藐视他!"
这番话骂得犀利泼悍,元珲却没有暴怒。他方才一拳含愤而发,打得极重,赵长歌不能运功抵抗,半张脸都肿了,嘴角还挂着鲜血
。他脸上一阵阵抽缩颤抖,好似那一拳是打在他自己身上,而不是打在对方身上似的,呆了半饷掉头跑开。赵月目瞪口呆地望着燕王耀
武扬威而来,偃旗息鼓而去,不敢相信自己一番话竟然就把这位出名难缠的四王爷给骂走了。
赵长歌人倒在地上,也不见有人过来搀扶,自己慢慢起来了。摸摸脸上的伤,疼得火烧火燎,他自己在那伤处用力一掐,笑着说:
"这么娇贵,更要叫你再痛一些才好。"赵月赶紧拦住了,命人送了温水和干净棉布来仔细洗擦,再拿出药膏为他轻轻敷上。他问:"
主子,燕王今天唱的又是哪一处啊?"
中宫李后,端庄谨慎,做事一向很有分寸。既然她会为了这事责罚雍王,表明宫中必有大事发生,有人绞动了那一潭死水。赵长歌
掂量一番,眼中微光闪动,一抹极淡的笑容溢出嘴角,对赵月吩咐道:"拿一箱黄金,送到洪总管的别院去,什么也别说,他知道的。
"
财帛虽然动人心,却不如真金白银看着叫人舒坦实在,这个道理长歌一直就懂,所以出手送给这位大内总管的回回都是灿烂晃眼,
码得整整齐齐的大金锭。二个时辰后,赵月回来,同时带回了一个令他感到意外的消息,正当壮年的绍帝突然有意立太子了!
第九章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几天后应该知道的,不应该知道的,反正都知道了。当朝太子,便是未来的国君,此事关系重大,朝堂皇
宫暗流涌动,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战场。雍王元琛嫡出,又是长子,占了很大上风。睿王和吴王,兵权财势,各得一
偏,断然不会轻易认输。绍帝的心思到底落在哪位皇子身上,很不好猜。
赵长歌每日依旧花天酒地,不问,不理,不管,继续扮登徒子,做出种种轻浮模样。他能假意悠闲,皇子们却沉不住气。六皇子元
珧,第一个来找他。开门见山地说:"二哥说了,当前局面僵持不下,武威王府想见风使舵、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大皇兄对你心怀龌
龊,又势在必得,小王爷不想受制于人的话,为今之计只有和咱们联手,日后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你何去何从,给个明白话吧!"
元琪居然会叫他这么直接的来拉拢威胁自己?这也未免太坦白了吧?赵长歌怔住,半饷后讶然地问:"二皇子就是让殿下这么来对
我说的吗?"
"当然不是。"元珧双眉一挑,"他罗里罗嗦,七转八弯地说了好长一段话,听得我气闷无比。其实绕来绕去,要说的也不就是这
么几句嘛?倒不如直截了当说清楚,还省了我许多力气!"长歌忍不住失笑,看着对方一脸坦然表情,突然觉得世间人等若都似他这样
全无心机,一清到底的话,这天下也许就真的太平了。
齐王前脚走,吴王后脚就到了。一见赵长歌就跪地叩首,长歌连忙上前搀扶。元瑾不肯起身,哽咽道:"元瑾糊涂,直到今日方才
知道我府里几百口人的性命是谁赏下来的。长歌高义,暗中助我度过难关,却不愿居功,请受元瑾一拜。"
赵长歌拿眼睛瞟瞟赵月,赵月的头立时抬不起来了,心里奇怪,他们从外省筹粮运到江浙一事,做得甚是缜密,吴王又是怎么知道
的?元瑾百般致谢,临走时不忘执手言道:"若是我将来有得意的时候,除却天下外,尽可倾城送与长歌,以谢长歌相救之恩。"
这话其实说得大逆不道,他已经是王爷了,还要怎样得意?!不就等于是明说自己觊觎着皇帝宝座嘛。赵长歌心里好笑,一个胁迫
,一个利诱,打得都是同一个主意,想借赵家的势力为自己登基铺路。可惜,为人做嫁衣的傻事,赵家已做过一回了,难道还要再傻第
二回?
想当年,赵氏三杰。老大赵清华,最擅长排兵布阵。十八岁开始便独立领兵镇守边关,百战而未尝一败,北戎士兵见了他的"赵"
字帅旗就会吓得绕道走。老二赵清翔,文可定国武可安邦。官至兵部尚书,在军中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比圣旨还管用。老三赵清穹,
天生神力。爱使一柄巨龙刀,统领禁军有万夫不挡之勇,从来没有人能在他手下撑过十招去。当时京城里的市井小儿都会唱一首童谣,
"赵氏有三杰,天灵又地杰。生儿当如是,生女嫁豪杰。"
结果怎样呢?绍帝即位五年后,赵清华在阵前受了点小伤,本来没什么,几天之后却开始离奇吐血。赵家虽竭力救治,他还是在病
榻上苦苦挣扎了三个月,最后血尽人亡。赵清翔死得更离奇些,他奉旨巡视北疆,骑着高头大马去的,回来时却变成了一具棺材。据说
是受到流寇袭击,死于毒箭。清翔的武功虽赶不上其兄乃弟,但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怎会轻易被流寇所杀,那些随行保护他的禁军侍卫
难道是死人不成?赵家老三的遭遇比他还要蹊跷,打猎时死在一只老虎口中。赵清穹十二岁便能徒手杀熊裂虎,别说一只,就是一群老
虎他也能独自杀个干净。太医们说他是因为酒醉的关系,这才疏忽丧生,可那天他出门时分明滴酒未沾。武威王赵广胜一年之内痛失三
子,大病不起,于是上表请辞,将一切职务卸下,只挂了个王爷的虚衔。
赵长歌心里冷笑,想利用赵家?嘿嘿!我还想利用你们兄弟之争呢!他对赵月说:"去查查看,吴王是从哪里知道的,还有其他人
知道吗?"这件事泄露出去暂时还不要紧,只是漏洞却要及时修补。赵月低头答应,不等他出门,就有听差的进来报,"凤仪阁崇班主
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越重光一直忙于交结南魏权贵,前一段日子偷偷回了趟西越,昨儿夜里才又潜入中都来,今日便找上门不知所为何
事。赵月的脸色便有些不自在,长歌假装没有看见,淡淡说了声,"请他来紫藤轩相见吧。"他懒懒倚到外面的榻上,用重手法截住自
己几条血脉,立刻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气血虚浮,一幅病中柔弱模样。赵月歪头哧笑,"主子,这是打算牺牲色相吗?"
天气已经转热,长歌着了件月白色绡纱丝锦长袍,松松的系了衣带,脸色苍白憔悴,却越发显得动人心魄。越重光进门见到的就是
这般光景,眩得他不由一呆,随即笑道:"小王爷这是怎么啦?"
"崇班主,好久不见了。"赵长歌目光迷离,声音低沉沙哑,叫人看着心疼。越重光今日前来明明有重大图谋,还是一样忍不住起
了怜惜之心。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巨大五彩宝石,塞进长歌手里,笑吟吟地说:"小人有位朋友,做的是铁器和贩马的大买卖,他有
三个儿子,想在禁军中求个出身,好光耀祖宗。此事虽说不容易,但如果小王爷肯为他向禁军统领们讨个人情,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
大商人?分明是西越遣来的细作,只怕还兼顾着为西越采购中原兵器和北戎良驹,如今倒想把触角直接伸到军队中了。赵长歌"嗯
"了一声,点头答应,心里却在盘算。越重光的野心不小,最近频频和几位皇子的亲信近侍接触,现在又急着想把自己手下混入禁军,
难道是有意助某人夺宫?待他走后,这事一定要叫赵月好好查查。
越重光从刚才握住长歌的右手后,便始终没有放开,这会儿正用手指摩挲着他的虎口。赵长歌见他眼神朦胧暧昧,脸一红想把手抽
回,却被越重光死死拖住,口中调笑道:"小王爷素日的风流个性哪去了,怎么扭捏起来?"
"正病着,你还招惹我。"长歌叹息了一声。
"我待长歌的心意,长歌还不明白吗?"暖风浮动,空气中带着花木的清甜味道。越重光的眼眉如丝,比那花香还要甜腻几分。赵
长歌险些失笑,原来不独他舍得下饵,眼前这位重光太子比他还狠,拿自己整个儿做人情。这人能屈能伸,装龙扮猪样样肯干。这样的
心智卓绝,日后为敌必是劲敌,即便为友,也是虎卧榻前,险不可测。他假装露出淡淡喜色,轻声说:"我的心自然也是一样,必定不
会辜负了你这番情意。"
越重光笑了,告辞前犹不忘敲一下钉脚,"日后我但有所求,小王爷记着今日许了我的就好。"
赵长歌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做了一下鬼脸,叫赵月:"快拿杯茶来,可把爷我恶心坏了。"假的就是假的,当不得真。长歌漱漱口,
自嘲了一把,权力场中人,个个都是演技派,将来自己要是倒霉了,去当个戏子说不定也一样能红透半边天。
赵月在一旁阴笑道:"这位太子可真够大方的,主子刚才为什么不乘机吃掉他?"
长歌不理他,只问:"赵峰呢?别让他和越重光照了面。"
赵月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颤声说:"原来主子你都知道了。"赵峰身上有龙型暗记这件事,他一直竭力隐瞒,却不想赵
长歌早已洞悉。
赵长歌说:"当年爷拣到他时,他说自己叫新峰,哼!越重峰才是他的真名吧。躲到武威王府里来避祸,亏他一个小孩子能有这样
的大智大勇。"他瞥一眼跪在地上的赵月,又说:"阿月,你和小峰玩了这么久把戏,当真欺爷不明吗!"这淡淡的一句话,其中分量
只有赵月心里清楚。他连连磕头道:"主子,您饶了小峰吧!"
"他人呢?"
赵月不敢再有隐瞒,低头说道:"我今天眼皮一直跳,方才越重光来时,已偷偷叫他跑了。"
"很好!"赵长歌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赵月熟悉他个性,见他不语反而怕得更厉害,于是咬牙又求,"主子,我们俩打小就跟了您,求您饶过他吧!"他把赵峰当成自己
弟弟一般,知道赵长歌绝不会轻饶他的背叛行经,也不替自己求情,一心只想保住赵峰。
"谁说爷要害他了?"赵长歌冷笑,"倒是你自己,怎么不跑啊?"
"主子是要做大事的人,那越重光的能量不小,所以我就以为~~您饶了小峰吧!至于我~~"他把脖子一梗,大声说,"阿月当
年立过誓言,要一生一世服侍主子,主子要杀要剐都行,总之阿月是不会离开主子的!"
"爷我既然可以帮着越重光,为什么就不能帮着小峰?阿月,你越大越糊涂了!"赵长歌微微皱眉。他收人收心,要是手底下最最
心腹的人都对他存有戒心,那他这个做主子的真是失败透顶。
"主子?!您~~"
"可要是他听了你的话,真跑了,这种养不家的狗,爷就不能再要了。"赵长歌打断了他的话,端起茶杯来一笑,眼波迷离如江南
烟雨,温柔和残忍都在里头流转。"这样吧,咱们以城门为界,他要是出了城,就别怪爷不念旧情。"
赵月心里懊悔死了。他和赵峰从小一起长大,本以为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赵峰不让他跟别人说,他便一直遵守着。后来越重光悬
重赏,托天通楼缉拿他,甚至自己都亲自跑来南魏督阵。赵月害怕长歌把赵峰送给越重光做人情,又素知赵长歌精明厉害,眼见赵越二
人来往越来越密切,怕隐瞒不下去,终于忍不住叫赵峰逃跑了。可现在看来,赵长歌其实早就知道了,此举反而会害了赵峰性命。他越
想越懊悔,伏在地上哀哀地哭了起来。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跪着,直等到太阳西斜,一个高瘦的人影才出现在了愉野园的门外。赵峰低着头,一步一捱地进来,走到赵长
歌面前跪好说:"主子,我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长歌问他。
"不回来我还能去哪儿?"赵峰抬头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这里是我的家,除非主子不要我了,否则我不走!"
赵月伏在地上,一听忍不住又哭泣起来。赵长歌起身,留下一句,"阿月,自己去蹲千花桩,三天三夜,少一刻我都饶不了你!"
赵月等长歌一走,连忙问赵峰:"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快走到城门口了,一边走一边想,难道我就这么走了,再也不见主子了吗?不行啊!"赵峰苦笑着说,"我放不下主子,所以
还是回来了。我愿意赌,赌主子不是这么无情的人。"
赵月想着都觉得后怕,说道:"幸好你自己回头,主子早就知道你的事,一出城门便没命了。"
赵长歌回去一觉睡到上半夜,才起身来到花园。只见赵峰还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于是走过去问他:"小峰怎么还跪着呢?
"
"主子还没发落小峰,小峰不敢起来。"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小峰不该瞒住主子,更不该怀疑主子。"
长歌点点头,"你虽然刻意隐瞒自己西越人的身份,但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不是这么容易改变的,只要平时留心,就不难发现。你特
别钟爱葡萄和番瓜,不喜米饭,每次厨房做盔饼时却吃得比谁都多。爷教你和阿月西越文字时,还没开始,你的目光已经顺着书本一溜
往下看去,分明是自幼就熟识的。等阿月接了那差事,故意外紧内松地装装样子,根本就是在忽悠人,爷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爷只
是等着你自己来说实话!而你们俩个,都令爷失望了。"
赵峰低头说:"小峰错了,惹得主子不高兴,请主子狠狠责罚吧!"
"小峰,你跟了爷这么久,难道你在爷心中还抵不过一个个区区的越重光吗?还是说爷根本就不值得你们信任!这样的人,爷不要
,你还是走吧!"这番话虽是浅笑着说出来,然语意森森,竟不留一丝回转的余地。
"不,不是的!"赵峰急忙膝行几步,抱着赵长歌大腿说,"小峰愿意一生一世追随主子,愿意为主子做任何事!小峰知错了,求
主子宽恕!"
"你本是西越国的皇子,呆在这里做一个侍侯人的小厮有什么好的。"
"小峰一辈子不离开主子!除非是死了!"赵峰大急。他隐瞒身世并非完全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更大的原因是害怕一旦身份曝
光,他就不得不离开赵长歌。幼年危难时,他得长歌救助,本就对他存了感激之心,待年岁稍大,这心思也慢慢地改变了。赵峰仰慕他
,在他眼里,赵长歌是天上的鲲鹏,注定要翱翔四海。而他,只求做他双翼上的一根羽毛,能为他尽自己一份心力就已经知足了。
赵长歌冷冷地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人,似乎不为所动,他问道:"要是哪一天爷把你卖了,你也不悔?"
"不怨不悔!"赵峰斩钉截铁地说出四个字来。
第十章
储君之位的争夺已接近白热化。今天是睿王弹劾雍王手下仗势欺人,明天雍王查出睿王门人贪赃枉法。京城之中又忽然多了许多江
湖人士,可见吴王也不甘束手就擒。幸好元玮人还在江西,这才没有卷入纷争。
绍帝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说酷暑难耐,自己要去碧华园行宫消夏。政务出人意料地交给了从不问世事的三皇子元璎主持。虽说大事还
得由大臣们协商后再呈皇帝裁决,可这监国的权利到底不小,按常理本应由皇长子担任才对。老狐狸出了这样一招怪棋,京师中人人自
危,生怕有祸事落在自家头上。
吴王自从上次过府后,似已把赵长歌当成自己的同路人,经常到他府里来转上几圈,以示亲近。长歌也不阻拦,由他来去自由。这
样一段日子后,睿王急了,带着六皇子元珧亲自上门,不外乎说些关爱他,体贴他的废话。又送了补气的大参和活血散淤的蛤王膏,用
意在于隐晦的提醒一下长歌,他被燕王元珲上门痛打的事情。赵长歌一直温和地笑着,黑如点漆的剪水双瞳凉凉地注视着地面花砖,偶
尔接一句话,也是不咸不淡的。旁观的元珧倒耐不住他二哥那些肉麻话语了,抬腿跑到花园里玩鹰,睿王这才讪讪地住口。元琪对谁都
狠,惟独十分钟爱自己这个同胞兄弟,元珧再出格他也不会动怒。
送走两位王爷,赵长歌出了趟门。赵峰乘机去赵月房里给他送药送食。千花桩不是那么好蹲的,顶端是半尺高的尖利铁刺,凭赵月
的功夫,撑上两天已是极限,最后那一天要不是赵峰央求着长歌愿以身相替,他的双脚非废了不可。饶是如此,还是伤得不轻。
赵月躺在床上,看着赵峰替他换药包扎,脸上一片清明,瞧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忍耐不住,就轻轻问他:"你的主意拿定了?"
"嗯。"
"一辈子就这样交代给主子了?"
"嗯。"赵峰手上的活不停,依然只回了他一个字。
"小峰!你何苦啊?!"赵月语带痛心。
"阿月何出此言?"赵峰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赵月。
"咱们吃一个锅里的饭长大,你当我是瞎子?我问你,你是不是爱上主子了,对他死心塌地?"
赵峰沉默了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
赵月叹道:"小峰,主子是好,你可以信他敬他助他,就是不能爱他。主子的心高得像天,你瞧见谁能攀到天的?你要是女孩子也
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男儿身,又是这样的身份,唉!"
赵峰理直气壮地回答他,"男人怎么了?我不求什么,只要能留在主子身边就好。阿月,你别告诉我说你不喜欢主子。"
"我也喜欢,"赵月的小脸全皱到一块了,苦哈哈地说,"可我不敢把心交出去。小峰,这种事也只有你想得到干得出,还说得理
直气壮。"赵月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要不然长歌也不会把他留下,又刻意栽培他。大家总以为好色风流的王爷和身边的俊俏小厮必定要
有点什么,其实像赵长歌这样的人,什么没有见过,又会把什么真正放在自己心上?他跟在长歌身边多年,早已看清看透,死了这条心
。既然主子信任,肯给机会历练,他赵月就此谋个好前程,不比以色侍人强多了?
赵峰见他脸皱得跟个酸菜包子似的,忽然哈哈大笑,在那伤处用力一拍,朗声说:"药换好了,阿月!"赵月痛得大叫,把后面想
要说的话都咽下去了。
赵长歌从"金玉苑"里出来就撞上了元琛。元琛给上前拉住他手说:"到底还是让我见着你了。"
"大殿下好,"长歌毕恭毕敬地对他行礼,又恭恭敬敬地对他说,"请容微臣告退。"说完甩手就走。
元琛急了,连忙说,"长歌不要走!那天的事固然全是我的错,但也是因为元琪在搞鬼,长歌耐心看几日,我必定会为你讨回个公
道。"
赵长歌听出了些许话外之音,脚步停住了。"元琪自以为聪明过人,却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元琛冷冷—笑,"他能有今天,只
不过是仗着在禁军中有几个亲信,要是没了,他也就一无是处了!"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是自觉失言,语气缓和下来,"长歌这是
要去哪里,我送送你吧。"
赵长歌躬身道:"不敢有劳,燕王殿下上回赏赐的铁拳,微臣还收着呢。"雍王元琛的话让他暗暗心惊,心里不住地盘算,看元琛
的意思,变故只怕就在这几天,只是雍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照他的说法,像是要用武力了。
接下来的几天,京城里却是连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没有。赵长歌以不变应万变,严令手下暗中防范,外面瞧不出一点变化来,倒
是在越重光那里,又加派了些人手。西越国最近不断有人乔装潜入京城,由此看来,如真有变故,必少不了这位重光太子的份。
这天上午天气极好。信王元璎命人送了一个长长的锦匣过来。长歌打开一看,是一支玉箫,碧绿若凝翠,吹口处有一块嫣红的翠斑
,叫人爱不释手。赵长歌细细把玩了一会儿,发现上吹口处刻着极小的一个"璎"字,笔意清劲,一如它的主人。元璎虽无一言片纸附
赠,这意思倒不是很难猜,碧箫,碧箫,是叫他闭户消灾吧。他叹息,把东西交给赵峰说:"好好收起来。"
一盏茶的工夫后,段子堇从江西派来的信使到了。信上说七皇子元玮路上偶感风寒,还须修养几日,恐怕下个月他们才能回京。赵
长歌大笑,"病的真是时候,好!好!好!"
傍晚,天气忽然变坏了,眼看着就是一场暴雨。赵长歌命人关闭大门,下令全宅不许动明火,拿了棋盘坐到正厅里,自己和自己下
棋玩。赵峰到处巡视了一圈后,回来静静立在他身后,不时给他添上些茶。一会儿,有人来报,睿王府太史令求见。赵长歌心知今晚是
不得安静了,他手持白子轻敲棋盘说:"就说我已经歇下了,不周之处,明日再亲自过府向睿王殿下请罪。"
果然,须臾功夫后,门下侍从又上前来禀报:"雍王殿下派人求见小王爷。"
赵长歌放下一颗黑子,冷冷地说:"皇帝陛下离京,大皇子派人深夜来访,若是传出去了恐被人诟病,有事明晨再讲也不迟。不见
!"
长歌转头看看赵峰,脸上现出了一抹笑容。他生得艳丽,这一笑凛凛夺魄,把赵峰一颗心震荡得砰砰作响。棋盘上黑白胜负已分,
长歌拍手说道:"好,好一个请君入瓮!这雨夜不在春帐暖乡处休憩,却一个连一个巴巴的跑来跑去,扰人清梦。爷可不陪他们做傻瓜
,这就去睡了。"
赵长歌拿得起放得下,一觉睡得香甜无比。只是这一夜间,京城中已万象变色,物是人非。睿王、齐王作乱,想趁皇帝不在,谋逆
夺宫未遂,为雍王并新任禁军副督统杨飞带兵歼灭。杨淑妃因纵子作乱事发,不得已畏罪自尽,三尺白绫了断卿卿一生,命丧在御泉宫
。杨家大大小小百十人,以及睿王和齐王的亲信近臣皆被大理寺以附逆之罪收押。这些昔日权倾天下的贵胄子弟纷纷落马,家破人亡。
街头坊间因宫闱巨变而鼓噪不休,震荡了整个京师。
绍帝当即还朝,收拾残局。先责骂负责监国的信王元璎处事不当,罚他闭门思过三月。后褒奖了大皇子元琛,却故意不提杨飞之功
。再贬元琪元珧及杨淑妃为庶人。其他重臣也因忠心为国,多少得了些赏赐。皇帝一夜间死了两个儿子,当臣下的不但无过还有功受赏
,几位老大人的脸皮都有些挂不住了。"两王之乱"就此了结,只是城外多了一溜土馒头。
元琪和元珧合葬在一处,他们死后被贬,墓门前并无守陵石俑和白玉碑林。赵长歌暗中带着赵峰去上祭,不为别的,只为敬这两兄
弟生死不离的骨肉情谊。别人不知道,长歌却是清楚的。那夜,睿王得到消息说雍王起兵夺宫,二千人马已进了正阳门。他以为元琛因
受到皇帝猜忌,兄弟排斥,日子很不好过,终于忍耐不住要冒险一拼。他是最擅长算计的人,算来算去,如此大好机会怎可错过,于是
立刻叫来齐王元珧,两府亲兵合在一处,又让人去请自己的亲舅舅杨司晨,要他指挥禁军急速赶到为后援。可惜,却不知这一切都是雍
王和重光太子针对他所设下的陷阱。
他们两人骑了马,带领手下赶到正阳门时,就觉得情形不对头。正阳门内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空气死寂得叫人害怕,还隐隐的
透出一股子杀气。睿王知道不好,大叫,"快退!咱们中了埋伏!"话音未落,后面"嗡咚"一声闷响,城门竟下了千斤铁闸。刹那间
,四周城墙上,站出无数弓箭手,抽弓搭弦,蓄势待发。元珧临危不乱,一挥手,几名心腹围成一圈,将自家兄长护在当心。就听见,
有一人振臂高呼,"睿王、齐王勾结禁军督统杨司晨犯上作乱,现杨犯首级在此!兄弟们,为国除奸,拿下他们啊!"
元琪听到杨司晨已死,脸色大变。倒是元珧举起长剑,指挥着手下向外突围,并大喝道:"保护睿王爷!"
城墙上有一人头带金冠,一直站在阴暗处,此时断然挥手,"放箭!"
元珧挥剑拨开几支飞来的箭羽,紧紧护着元琪,身边的人却接连倒下。今日局面已成困兽之斗,他看了一眼面色雪白的元琪,单人
突到宫门下,双手发力去托那千斤闸。元珧自持神力,可这铁闸却纹丝不动。身边惨叫声越来越多,围在元琪身边的侍卫也是一阵骚乱
,他意识到今日若不能开闸,兄弟两人必定血溅当场。齐王大喊一声,全身劲力并发,竟将那铁闸硬生生抬起了一尺半。他蹲下,单膝
跪地,用肩抗住,再发力。铁闸齿轮嘎吱吱响个不停,终于又高了半尺。元珧大叫:"哥哥,快走!"
几个心腹死忠之人又拉又拽,保着睿王从铁闸下钻出。元琪百忙中回头喊道:"小宝,出来。"
元珧嘴一张,汩汩的鲜血从口腔中涌出,喃喃地说了一句,"太重了~~。"力尽松手,人倒闸落,竟将他身子断成两半。
元琪大叫,"痛死我了!"他深知元珧没有争权的心思,卷入王位之战,纯粹是为了襄助他这个哥哥。当年母妃将一个白嫩嫩香喷
喷的小婴儿放到他手中时,他就立誓要一生一世好好护着这个可爱的小肉球。一转眼,小肉球长成了高大威猛的男子汉,不需要他守护
了,反而一直在默默的保护他,最后竟为他而死。睿王一瞬间肝胆碎裂魂飞魄散,"小宝,小宝"地唤着元珧的乳名,爬过去抱住自己
弟弟半截血肉,突然放声大笑。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聪明过人,素爱用计,今日败在太过聪明,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计进去了。他为权势杀人,对挡路者从不手
软,今日别人杀到他头上来,叫他痛失亲生兄弟。报应,报应啊!元琪癫狂大笑,眼中渐渐迸出血水,忽然拾起地上一把长刀,对准脖
子一抹,与元珧共赴黄泉。事后,收尸的分不开两人,只好将他连同元珧的碎尸一并下葬。
赵长歌心中暗叹,天家无情啊!雍王和李氏外戚坐大,已引起绍帝的猜忌之心。前一段日子,刻意打压元琛,就是信号。元琛不甘
失败,必定要拼死一搏。老奸巨滑的皇帝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离京消夏,是把京城当做大舞台,送到了几个野心勃勃的儿子面前。他本
想着借睿王齐王之手,除掉这个让他担惊受怕的大儿子,却不想结果竟然是元琛设计,反而干掉了那两个。绍帝为稳定朝纲,只好先将
就着雍王。雍王呢,为自保和外族联手,一举铲除掉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后,势必在武力争权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他慎终追远,折一把柳枝,插在两人坟前,酹酒祭之。长歌身着白衣,长发未束,在风里舒展飞扬,彷佛要御风而去一般。元璎比
他晚到了一步,也是一身素服。两人不需多话,隔着老远相视微微一笑,一切已尽在不言中了。
第十一章
隔天,边关急报。北戎借口岁币所献之稻米不足,发二十万大军,直扑周大将军镇守的雁门关。周游手下只有五万士卒,就算再加
上另外两处边关重镇可调集的兵马,也不足十万人,寡不敌众啊!朝堂上,绍帝问道:"战事危急,诸位爱卿,谁愿领军前往边关,抗
击强敌?"
整个大殿一时间就炸了锅。雍王党竭力推荐新科武状元杨飞,吴王联合几位中立派大臣保举老将军海奇山。最后绍帝一语定夺,封
海奇山为正帅,加扫北大将军,杨飞为副帅,共同领兵五万,驰援边关。掌管户部的吴王则负责调配钱粮,支持前线战事。
"两王之乱"平息后一个月,元玮带着段子堇他们终于回到了京城。他江西之行处事得当,很得大臣们的赞许,绍帝奖勉了几句,
赐下羊脂冻百蝠佛手瓜一对。下朝后,秦王亲自捧着送到了武威王府,在那里坐等长歌回来。赵长歌留他一起吃饭,主菜是取自东海色
若胭脂的鱼脍和吱吱冒油的烤野猪后腿肉,另外还有一些精致的江南小菜。戚妃出生在鱼米水乡,所以元玮的口味也偏甜一些。这一餐
吃得他心满意足,对武威王府的厨子大加赞赏。
夜渐深,元玮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赵长歌也不催他,两人移到凉快的水阁里继续赏月喝酒。长歌叫人送了"醉红"过来,元玮饮
下第一杯后问他:"这就是人称天下第一美酒的'醉红'吗?怎么我喝了却品不出它的好来?"
赵长歌笑笑不语,这"醉红"是前朝酒神刘洋所酿,到了现在,存世的只剩下他手里这三瓶而已。"醉红"精妙之处便是在于入口
平淡无奇,其后酒意如同旭日东升一般喷薄而出。果然,元玮"啊"了一声不再问了。长歌为自己满上一杯,仰头喝下,等着那浓郁到
了极至的酒香从自己胃中蔓延而出。三千红尘纷纷扰扰,争念不止,欲念不休,有几人能真正明了这酒的含义——"醉红",连这红尘
都能为之而醉吗?
元玮看看倚靠在柱子上的赵长歌,觉得生平所见之人中,论容止之美没有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信王有无上清姿,梅花风骨,可他
冷,冷得让人不敢靠近,不如长歌这样的活色生香。他今天来是有目的的。兄弟间的皇位之战已到要紧关头,绍帝对大皇子的防范之心
也有目共睹。时不我待,他必须要有实际的动作,为自己争一个有利的位置。别人都当这位赵小王爷不学无术,他却很清楚长歌的隐忍
与智谋,只因他自己也是这样善于在夹缝中求生的人。
元玮知道赵长歌对他心怀歉疚,包括那两人间从来不宣于口的原因。想驱使他这样的人光有歉疚还远远不够,他要把他们的爱恨纠
葛加深再加深,织一张网,叫那人不能逃脱。赵长歌这样的家世人品,要什么没有,能让他看在眼里的除天下外,只怕惟有一个情字。
这个情还要与众不同,惊心动魄才行。
秦王主意早定,举起酒杯对赵长歌说:"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来,我借花献佛,敬长歌一杯。"他原来一直亲热地叫赵长歌作哥
哥,这时却忽然改口了。
赵长歌问道:"殿下怎么忽然兴致这样高了?"
"长歌不记得了?"元玮显出失落的神色,旋即笑道,"不要紧,先干了这杯再说。"
两人对饮一杯后,元玮又敬,一来二去,都喝了不少。这酒极醇厚,后劲绵长,赵长歌见他面上红润,眼角带着一丝俏丽,不由暗
暗吃惊。元玮眉目纤细,自有一番江南山水般的温文俊秀,虽远不及长歌浓艳元璎清丽,但一笑脸上便现出一双极深的酒窝,叫人看着
悦目。他最爱的便是这清明如雨后蓝天般的笑容,仿佛那些污秽龌龊从来不曾存在过。正想着,秦王的身子已靠了过来。赵长歌连忙伸
手扶住,元玮咯咯地笑着,"今儿是我生日,你我要不醉不归。"
赵长歌问道:"真的?!"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却始终记不住这些身边琐事,每年自己的生辰都要赵月来提醒。
"我六岁那年生日,什么都不想要就想吃碗龙须面,以前每年生日母妃都会亲手为我做的。可这玩意宫里没有,我就求奴婢们去外
面找找看。那李麽麽便倚老卖老骂我不知惜福,白糟践了人力和钱财,还打了我两下手心。后来,你就来了。"元玮低低的轻述。
这件事长歌自然是记得的。那时戚妃已去世,宫里人最势利,元玮说好听点是龙子皇孙,其实年幼的他地位还不及有脸面的奴仆。
一天夜里,赵长歌偷偷跑到福清宫去瞧瞧他,发现奶妈正在打骂元玮。小小的孩子站在那里,面孔紫红,竭力忍着泪水。那样子叫长歌
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当祖父告诉他父亲已经去世时,他也是这样全力压抑着眼泪,不想叫别人小看了去。
赵长歌顿时义愤填膺,跳出来给那奶妈一巴掌。骂道:"他是主子,即便有错也当请示过皇上皇后或是太后了才能动家法,你是个
什么东西,敢打他!"
赵小王爷是太后的心头肉,奶妈不敢与他争,吓得跪地求饶。元玮看着他,开始还是一脸戒备,过了好半天,慢慢地从对方眼里感
受到他是真心在维护自己,小鼻头渐渐涨红,黑亮的眼睛中也蒙上了一层水汽,终于扁扁嘴,扑在长歌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
不知戚妃死后他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大概是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所以要尽情哭个痛快吧?小小的元玮伏在只比他大了三岁的长歌怀里
,一哭哭了大半夜,把长歌胸前的衣襟都尽数湿透了。长歌见他渐渐止住哭声,却还是时不时地抽噎几下,单薄稚嫩的身体缩在自己怀
里,象是受了伤的小兽,有说不出的可怜,于是从此便下了决心要护着元玮。
赵长歌眼光复杂,扶住对方双肩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搂着他的腰,两条人影叠在一起。良久,长歌才温言道:"你瞧,时间真
快,你我都长大了。"
元玮微微一颤,说:"要是可以,我宁愿永远和从前一样。"这倒是真心话,如果他母妃还活着的话,如果赵长歌不是因为歉疚而
来接近他的话,可人生哪来这些如果。
赵长歌又何尝不是,他轻轻叹息一声,"殿下醉了,微臣命人送殿下回府吧。"
元玮身子又是一颤,他虽是皇子身份,但长歌一向与他亲厚,从来不在他面前自居臣下。这一声"微臣"很值得玩味。他深吸了口
气,咬着嘴唇偏过头,低声道:"我没醉,长歌不要赶我走,今天~不要~~"说着,眼睛已经湿了。
赵长歌的目光变得柔和异常,宛转低回处,叫满天清辉都失去了颜色,双手没有松开,反而搂得更紧了些。元玮盯住他看了又看,
为自己将要做的事情第一万次鄙视自己,也第一万次鼓励自己。要假装爱上眼前这个人实在不是件难事。他既愿意把睿智犀利的眸子化
作一潭柔水来淹没你,又舍得用高傲尊贵的身躯为你挡风遮雨,再加上这样的相貌人品,天大地大,去哪里再找一个似他这般无与伦比
的人来。如果不是~~元玮不愿再想下去,忽然俯身吻住长歌的唇,那一吻落下,连他自己也怔住了。赵长歌的唇是温软的,带着一丝
酒香,滋味出人意料的好,倒真应了这句酒不醉人人自醉。
长歌身子一僵,圈在他腰上的手已然推了出去。他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愿意,只是要在这样的情形下一偿夙愿未免太过作践自己
。他心中剧痛,脸上却依然是淡定的笑容,"殿下真的醉了。"
元玮眼角流泪,强笑道:"长歌这是嫌弃我吗?"
赵长歌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闪过刺痛之色。当前时局有如黑白搏奕到了官子阶段,人人都必须亮出底牌。元玮的天真无害已演到
了尽头,他的浪荡无为也一样快装不下去了。秦王这是拿自己身体做筹码,来换赵家的襄助。难道他十年暗中眷顾守护所能得到的回报
就是这样的不堪吗?此人薄情无义至斯啊!长歌性情刚强,将满怀的心事都压了压,温和地说:"殿下在说胡话了,夜已深,还是请回
吧。"
元玮摇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她说好痛~~"
"什么?"长歌一愣。
"娘亲说她好痛,她临死前对我说她肚子好痛~~那些事我早该忘了~真的该忘了~~"元玮像中了魔魇般反复地说着忘记,这些
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已不再是字,更像是一把把的小刀,刀刀都插在赵长歌心上,血淋淋的疼。
"当时,我就躲在娘亲的床底下,原本是想吓唬她玩的。"元玮惨然一笑。
"原来你都知道的。"一共七个字,却比泰山还重,长歌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吐出来,片刻已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原来元玮知
道一切!赵长歌不再说话了,虽说他从来没有刻意隐瞒那些事情,但也没有主动和元玮说起过,内心里其实是希望元玮永远都不知道他
伸出的一指头。他赵长歌不是这构陷的幕后黑手,也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薄情寡义者,可偏偏这幕后黑手云里雾里,似有若无,那薄情寡
义者地位至尊,无人可以冒犯。于是,这一指头成就了所有的宿怨和罪孽,他是注定要背负这个罪名的。真是可笑复又可怜!
元玮此时已泪流满面,他说:"我恨你,恨你帮凶害死了我娘亲,又来我面前装救世主。我也恨自己,恨自己无能,为了要活下去
,为了要替娘亲申冤,居然领受一个凶手的恩惠。"
赵长歌眼中瞳仁收缩了一下,脸色变得死一样的白。元玮扑在他怀里,右手做握匕首状,一下一下,用力击打着长歌的胸口,好象
真有一把虚空之刃在手,而他正在为亲生母亲手刃仇人。长歌一动不动地任元玮发泄,这一点点皮肉痛苦远不及他心上的伤痛。他杀过
人,因他丧命的人更多,可戚妃却不同。她是一个开端,罪孽深渊的开端。自此,长歌告别了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见识到了宫廷中的
血雨腥风,最后也成了一个玩弄权术阴谋的高手。
不知什么时候,元玮停了动作,开始低声饮泣。赵长歌见他发冠歪斜,很自然的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以前他就常这样做。元玮猛
地抬头,通红的双眼里是决绝的表情,一口咬在长歌的脖子上。皮破见血,赵长歌不言不动,任由那鲜血顺着颈子往下淌。元玮的嘴角
也染上了血迹,他拭也不拭,恨声说:"我恨你!但我也要你知道,虽然你害了我娘亲,可这十年来,你却是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
"早就想咬这一口了,"他放声大笑道,"赵长歌!我已经露了本性,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那就来吧!"
赵长歌真想拍手赞他一句好演技。好!太好了!以退为进,把一处爱恨情仇演绎得有血有泪。演戏演到这个份上,梨园宗师也该甘
拜下风了吧。他们俩都是作假的高手,深谙这以真为假之道。七分真,三分假,情绪到位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明明知道是假的,
这感情依然真实可信,照样叫人感动不已。
元玮见他不为所动,干脆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衣衫,皇室子弟保养得当,这一身白肉细皮比女儿家还要嫩滑几分。他昂首说:"你到
底过来不过来。"
赵长歌翻了翻白眼,要别的男人上自己,还能说得如此气壮如牛,这位秦王好强悍!他想着,人已经迎了上去。伸出双臂抱了他,
一双手掌上下游走,再无顾忌。他为人本疏狂,为求自保活生生地压抑了,今日受了连番刺激,一时倒恢复了本性。其实,红尘横渡本
就各凭天命,管他痴情、多情、薄情、寡情,短短数十载,不过一瞬间,哪里来这么多矜持掂量。
此时天色全暗,月光如水银泻地,映得这邀月水阁缥缈不似人间。暖风浮动,树叶一阵刹刹作响,并蝉鸣不绝,暑气里带着几分荷
花的清甜味道。元玮年少,从未与男人相好过,身子不由微微发抖。他脸色难看,却犹不忘说上一句,"赵长歌,你要好好记得今日的
事,不可再忘记。"
"真是狠心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赵长歌看着他心里说话,"你无心,我无情,还真是天生一对。"他想归想,手里
的动作始终不停,片刻间两指已攻入元玮的禁地。周围的褶皱全部包裹上来,因为甬道的紧窒而紧紧地吸吮住他修长手指。
元玮大叫一声,疼痛难当。恨是假的,爱是假的,只有这痛却是真真切切的。赵长歌一面用热吻安抚他,一面继续前行。这密处温
暖湿润,对他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元玮咬牙强忍,身躯如水边的芦苇长草一般,在风中瑟瑟发抖。身上被长歌啃咬过的每一处都在酸痛
发麻,似乎很痛苦,可又有种隐约的快意。内心深处某种压抑多年的情绪,火一样烧燎着。
长歌弄了半天也不见他松弛,手边又无香膏脂油,只得含一口"醉红"用舌尖缓缓润湿那密处。这酒香,香到了骨子里,闻者欲醉
。元玮不禁陶醉其中,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赵长歌乘机低头含住他的乳尖,又悄悄挤入一指。元玮被他刺激得浑身颤动,金冠坠地,一
头黑发披散开来,衬得雪白的背部光滑如玉。
赵长歌的手巧妙的引导着他,让他登上快乐的颠峰。元玮羞涩地呻吟着,释放出一手白浊。长歌抽出手指,那密处微微瑟缩着,不
再立刻紧紧闭合。他知道已经可以了,便将瓶中剩余的"醉红"都倾倒在元玮的背部上,元玮"啊"了一声,身体绷成了一张弓。长歌
借着酒水的滋润,一鼓作气侵入。
"赵长歌!赵长歌!"元玮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好象只有这样他才能抗过难言的剧痛。那痛撕裂着他的身体,同时也有种麻痹的
感觉从头顶慢慢蔓延到全身。
长歌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他柔软的甬道,强硬无比,毫不怜惜。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日后有什么也是他应得的,我不必容情,不
必~~
元玮双手握紧了拳头,死命忍住,半步不退。用这样的方式和他做个了断,已是最好的结局,我早就一无所有,也一无所失,我们
没有未来,没有~~
两人的欢爱激烈异常,带着一股狠绝的意味,可又异乎寻常的情色,彼此恶狠狠纠缠煎熬着,犹如掉入十八层地狱,无人能得解脱
。 年轻身体上的无穷热力让残余的"醉红"加快蒸发,顿时香飘十里,经久不绝。
第十二章
海奇山持正印,杨飞为副,本是平衡派系斗争的无奈之举。不想海奇山为人稳重大度,杨飞对主帅恭敬有加,这两人倒肯精诚合作
,相处融洽。杨飞先行,带了五千轻骑赶到边关,一到那里就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赵长歌一边吃饭,一边听赵月读战报。赵月的
脚伤还没痊愈,他轻功甚佳,拄着拐杖也能健步如飞。杨飞这步棋,长歌已经酝酿了好久。小心隐瞒武威王府与杨飞之间的关系,让他
在武举比试中脱颖而出,又不动声色地要他投入大皇子麾下,这才让杨飞有机会手握兵权。
大军出发前,他派了赵峰带着从王府亲兵中精选出来的三百人,以及一万把新制的连珠弩,秘密随杨飞共赴边关。光有周大将军手
里的五万士卒还远远不够,他必须把杨飞捧上去,让他成为手掌重兵的一方大将,所以这亮相第一仗一定要赢!
赵峰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助杨飞订下诱敌深入的计策,叫骄傲的北戎先锋吃了个大亏。然后两人很聪明的采取了坚守姿态,避免与
北戎大军正面冲突,缩在雁门关高墙之内,静待海奇山大军和辎重到来。这正是赵长歌想要的结果,拖,和北戎慢慢耗。大家的注意力
全在边关战事上,他才好施展手脚,叫那些天皇贵胄知道过度玩弄权术的恶果。
午后,金玉苑的月泠凤卿托人递了封信进来。喷香的梅枝水印素笺上,一笔写经小楷端丽妩媚,难为月泠年纪不大,字已有八、九
分火候。"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一昔分别后,契阔若百年。"
赵长歌大笑,叫人带话说今夜必到。傍晚果然令人备车,换了身金缎滚边紫色长袍出门。金玉苑里依旧歌舞升平,长歌把自己打扮
得像只花孔雀,又是这里出手最大方的常客,自然很得人心爱,一露面便赢得娇嗔欢呼无数。他抛下大把赏钱,轻佻地快步登上照影楼
。
月泠凤卿在等他,长歌一进房间就搂住两人倒在榻上,衣服都来不及脱,便要胡天黑地起来。凤卿的性子扭捏,赵长歌照例先去撩
拨他。用力捻揉他胸前乳尖,那小小的突起很快硬了起来。凤卿轻轻吸气,扭动着想躲开他的手指。长歌被他稚气模样逗得失笑,一手
牢牢地按住他,一手换去抚摩他的腿,不时抽空用指尖轻轻弹两下凤卿的分身。凤卿情动,难耐地伸手反抱住他。赵长歌又逗弄了一会
,开始进入正题。摩挲他小穴周围细致的肌肤,凤卿连连战栗,呻吟得一声比一声高。长歌看他皮肤已泛起粉色,知道水到渠成了,就
转头去亲吻月泠。
月泠倒是成熟大方,解了衣服,伏卧于被褥之上,任由对方轻抚他雪白娇嫩的肌肤。他伸出小小舌尖,和赵长歌两人像接吻鱼似的
一下下不停亲吻。长歌爱他的情热,恨不能多生一双手出来。忽然心里一动,已有了主意。抱起月泠让他仰面躺好,又拉过凤卿把他倒
过来伏在月泠身上。
他两人被长歌方才一番调弄,身下早已挺直竖立。赵长歌扶住凤卿的分身,凑到月泠嘴边,月泠不需他提点,很知趣地把自己双生
弟弟的青芽含住。等他把月泠的送到凤卿唇边,凤卿却不大乐意。长歌笑得贼兮兮,手指变幻着花样,用心把玩凤卿的小穴,月泠则配
合着他一下下地吮吸。凤卿被人上下夹攻,身子如登极乐,微微抗争了两次后,也乖乖地张口含住月泠的分身。
满屋多情旖旎,长歌轻抚凤卿羞涩的入口,那粉红色的小穴微微瑟缩。他一只手扶住凤卿的腰,从背后缓缓进入,开始抽插,另一
手犹不忘去安抚月泠寂寞难耐的花芯。
凤卿被他弄得浑身绵软,想出声求饶,却被自己双生哥哥的阳物堵得他有口难言,只能哼哼几声。长歌以为他不满自己怠工,立刻
加倍卖力地讨好他,只做得他叫苦不迭,犹如上天入地,欲死欲仙。凤卿在床上总是一副处子模样,腼腆得很,任由长歌摆布,月泠却
喜欢玩些奇技淫巧。他身子极为柔软,一边用舌尖玩弄着凤卿的分身,一边手脚缠绕过去在长歌身上轻蹭,为他助兴。
赵长歌被他撩拨得异常兴奋,凤卿可就更苦了。痛楚中满是欢愉,欢愉中偏又带着痛楚,是如此的无边无际。凤卿高潮了一次又一
次,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身上的那人终于停了下来。抱起一滩春水般的凤卿,把他和月泠掉了个。
凤卿呜咽着,月泠却欢叫不已,几乎是以傲放的姿态去迎接长歌的索求。赵长歌只觉被他包裹着又热又滑,说不出的消魂。他与月
泠契合更好,但也心爱凤卿的青涩,和哥哥缠绵之时还不忘戏弄一下可怜的弟弟。凤卿手足酸软,无力推拒。那人的手似有魔力,他明
明已疲惫不堪,却很快又觉下腹酥麻。在凤卿不时哽咽或者惊叫声中,赵长歌与月泠孜孜以求,战栗的快感令他们登上天堂。
长歌脸上挂着风流公子招牌似的邪气笑容,躺在月泠凤卿中间显得甚是逍遥快活。凤卿恼他方才恣意戏弄,害自己很丢脸的晕了过
去,别着头不怎么理睬他。月泠却巧笑盈盈,用素手为他剥荔枝,一颗颗小心地捋去薄衣,再轻轻送进嘴里。
赵长歌笑说:"好甜,就是不知道是这荔枝甜,还是月儿的小嘴甜?"
"哪比得上小王爷甜。"月泠笑答。他们两人嬉闹不休,四只却全在凤卿身上捣鼓。凤卿怕痒,绷不住,终于扑哧一笑,再也别扭
不下去了。月泠见赵长歌心情大好,于是伏在他身上,一边用小拇指的指甲刮擦着他眼下的红痣,一边说道:"亲哥哥,我求你一件事
,成吗?"
"你说。"赵长歌被他弄得痒起来了,捉住那顽皮的小手就是一口。
月泠软语相求,"我和凤卿当年流落在外,曾大病了一场,险些丢掉性命,幸得京城鹤龄堂的少东陈大少慷慨救治。如今听说兵部
要采购十万包行军散送到北边去,他很想为官家效力,只可惜没有门路,于是就找到我们这儿。亲哥哥,你看~~"
他的声音又甜又软,说到当初的苦难经历时,还用帕子拭一拭眼角,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叫人怎忍心拒绝。赵长歌一拍胸脯说:"小
事,我去同兵部的人讲一声就好,保他做成这笔买卖。"
"那可多谢了!这个陈大少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事成了,必定亲自前来叩谢小王爷的大恩大德。"月泠能说会道,言语得体。
凤卿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最后也就是两个字相送,"谢谢!"
赵长歌从金玉苑出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第一件事就是召来赵月,命他立刻去查鹤龄堂的底细。他在刺眼阳光下伸了个大大的懒
腰,心中暗笑,"居然连下毒的办法都想到了,萧拓此次率军来犯想是要势在必得。"
长歌坐车回到王府,一进门就被人请往正厅,说是老王爷找他。离着厅门还老远,已看见一个人头带金冠,身穿锦袍,端坐在里面
,武威王赵广胜亲自陪着他闲话解闷。赵长歌手脚一阵冰凉,这个无耻之徒,他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了。雍王元琛也看见了他,连忙起
身,快走数步,拉了他手讪讪地说:"长歌回来了。"
"大殿下好,"长歌依旧对他毕恭毕敬地行礼,再恭恭敬敬地对他说,"请容微臣告退。"说完重重一甩手。
"长歌,不得无礼!"武威王赵广胜开口斥责道,"大殿下在这里等了你一上午,你去了哪里?还不快过去谢罪。"
赵长歌梗着脖子,磨磨蹭蹭地捱过去下跪,完全就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倒是把凤卿的别扭劲学了个十足。元琛赶紧扶他,对赵广
胜说:"舅公,不怨长歌,是琛儿自己没事先打个招呼再过来。"
武威王赵广胜点点头,"大殿下难得来我们这里,请多坐一会儿,臣老了,精神不济,叫长歌陪你到园子里逛逛,一起吃个午饭吧
。"
元琛大喜,"多谢舅公赏赐。"
赵长歌板着个棺材脸,领了元琛在自家园子里瞎转。元琛赞一句,"好一池青莲,逸然出尘。"他就说:"等秋天时大殿下可采些
莲藕回去吃了消火,小厮们常把死猫死狗死孩子往池子里扔,这藕肥着呢。"
元琛夸一声,"好一处修竹,君子风范,岂可一日不见。" 他又道:"前年吊死了个豁嘴暴牙的婆子,我们府里从此就无人敢进
这林子了,大殿下要是喜欢,拿回去晾衣服也行。"赵长歌登鼻子上脸,有风驶尽帆,把元琛堵得不敢轻易说话了。
元琛暗叹,他是正宫皇后嫡出的长子,生来便比其他皇子更加尊贵些,向来只有别人讨好他的,哪有他去讨好别人的理,何况这个
人还不领情。
初遇长歌那一年他才十四岁,正是懵懂的年纪。宫里种的樱桃熟了,红艳艳的甚是喜人,他想去摘些来送给李皇后。来到高大的樱
树下,年少的皇子举起木棍敲打树枝,小太监和宫女们则嘻嘻哈哈地拿着大大白布在树下兜果子。
敲到第三棵树时,才敲了一下,树上忽然掉下个小人来。幸亏大皇子习过武艺,赶忙扔掉棍子伸手去接,一个粉嫩嫩的男孩子就这
样掉进了他的怀里。元琛被那孩子吓得不轻,等安全接住了才定下心来看。这孩子锦袍金冠,嘴里含着半颗樱桃,窝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元琛发现他有长长的睫毛,五官精致得像个瓷人,右眼下一颗朱砂痣更是造物主的点睛一笔。他年纪虽然幼
小却漂亮得惊人,大皇子心里翻来覆去竟只有"天人"这两个字。身边有宫女认得他,娇声笑道:"是太后家的那只野猴子,居然吃着
吃着就在树上睡着了,也不怕跌下来摔坏。"
他每每回想起当初,总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元琛成年后不但娶了王妃,还纳了三个美貌侍妾,连男宠也养过不少,可无
论是谁都不能填补他心中空缺。当年那一接,他便中了毒,中了一种名叫长歌的毒。如今唯一的解药就在眼前,叫他如何能止步不前。
他深情款款地说:"长歌,我的心思你已经知道了。赵家树大招风,舅公这些年来过得颇不容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不
管有什么,我元琛总之是护定你了,只盼你不要拒绝。"
赵长歌表面上和他斗气,其实心里早已盘算清楚。"两王之乱"后,皇帝与雍王这对父子之间的心结更深了。绍帝心病重,他对赵
家严防死守了这么多年,以后也断不会改变。只怕到了临死还会留下密诏什么的,叫人杀掉赵氏男丁以保自家的江山万年不坏。元琛亲
自来武威王府示好,那是给赵家划下了一条路走。照理说,赵长歌要是知趣就应该马上投诚,日后与他共进退,才能保住富贵荣华。长
歌瞧瞧一脸诚恳的大皇子,心中冷笑,"你就这么笃定,赵家除了依附你再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想归想,面上的表情却是既生气又
委屈。元琛以为将他说动,赶紧过去握住他手,柔声道:"以前是我错了,长歌别记恨,以后再不会委屈你。"
赵长歌心里一阵恶寒,忍不住暗暗讥屑,就算是我也有不得不出卖色相的时候,真真丢人丢到姥姥家。可人家在对面正等着他答复
,这戏还得继续。他努努嘴,勉强勉强点了点头,只是眼泪却无论如何挤不出,胃里的酸汁倒可以吐出一缸来。元琛大喜过望,顿时放
肆的搂住他肩头。赵长歌不得不拿出全部的控制力,才压抑住把他一脚踹死的念头。
第十三章
赵月查出来的消息非常重要,京城鹤龄堂果然是北戎的秘密据点。那陈大少不是别人,正是北戎太医世家鹫氏后辈中的佼佼者,名
叫鹫如一。鹫氏虽出身杏林,与北戎皇室的关系却密切非常,族里出过两位皇后和数名王妃。这鹫如一幼年时便与萧拓结交,一直是他
的重要智囊。可见北戎皇帝为了此次南侵,可是下了好大的本钱。
赵长歌在池子里已泡了大半天,热水送了一茬又一茬,澡也洗了一遍又一遍,这位主子还是不满意。赵月知道他在为雍王元琛的事
犯毛病,只好干瞪眼陪着。幸好段子堇推门进来,大叫道:"啊呦喂,小祖宗,还要洗到什么时候啊!您一身的上好皮子都皱了,快赶
上陈贵妃养的那只小古怪啦。"所谓小古怪者,乃异域进贡的沙皮狗是也。
赵长歌瞪他,再瞪,狠狠地瞪,最后终于肯从水里爬起来了。
段子堇递过一个蜡封的银管,又说:"赵峰放了鹰回来,十万火急,你快看看吧。"
长歌打开,阅毕一笑。赵月忙问:"主子,什么事高兴?"
"海奇山被北戎设计用毒箭重创,已不能视事,他上表请辞主帅一职,目前暂由杨飞代理军务。"
"好!杨将军正好大展拳脚。"
赵长歌却说:"主帅病危,北戎必定乘机猛攻,杨飞须顶住这一轮才能建立威望,顺理成章地继任为主帅。阿月,你立刻通知我们
在边关的人,派刺客潜入北戎军营,暗杀将领,为杨飞争取一点时间。"
"是!"
"鹤龄堂必须端掉,你想办法通知兵部和大理寺,但不要让人知道是爷我在插手。"
"是!"
"海奇山一倒,吴王想必就不会再全力支持北边的战事了,粮草我们自己要先备下一些。"
"是!"
"爷叫你准备的火器都妥了吗?"
"妥了。"
"你派人押运,秘密送到赵峰手里。为了研制这几门火龙大炮几乎花光了咱们整整三年积攒下来的钱。嘿嘿,小峰啊,小峰!你可
不要叫爷失望!"
赵长歌这几天忙得足不沾地,偏偏表面上还得装成清闲无比,时不时去茶楼酒肆露个脸。几天后消息传来。鹤龄堂在十万包行军散
里下毒被兵部发觉,大理寺出动大批精干人马拿下全部人犯。海奇山重伤退回后方请医修养,北戎大军乘机猛攻雁门关,却被周游和杨
飞两人仗着火炮犀利,拼死挡住。这一仗虽不能算胜,但危急关头,周杨二将表现可圈可点。绍帝欣慰,大大封赏了一番,不过这主帅
的位置却依然空悬着,仍只叫杨飞暂代。
这天一大清早赵长歌便听下人来回禀,说门口有两人求见。月泠见了他便哀哀哭诉,说鹤龄堂陈大少是被人陷害的,他绝不可能是
北戎奸细,求长歌救他一命。赵长歌不理他,只看凤卿,将平时的嬉皮笑脸和玩世不恭都收了,眼厉似刀。凤卿的脸渐渐变红,终于"
扑通"一声跪下,说:"我们对你不起,一直欺瞒于你。可这人确实救过我们兄弟性命,望小王爷最后再帮我们一次。"
"爷若是不帮呢,你待怎样?"
凤卿咬牙道:"性命相拼而已。"
"很好,"长歌说,"你总算说了实话,不象你哥哥把爷当成傻子。"凤卿刚才开口说话时,月泠的脸色已变了,此时更是苍白如
纸。
赵长歌端起茶碗,浅尝一口,继续说:"想救鹫如一,叫你们的主子用九叶灵芝树来换。"
月泠身子一晃,几乎厥倒。他颤声说:"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是我们兄弟愚蠢,害苦了恩公。"
"月儿,你们还是孩子,这阴谋权术本来就不是你们兄弟俩能做的事。回北戎去吧,爷不想看见你们死在这里。"长歌的声音又柔
又软,话却不留一丝回旋的余地。他温柔和煦的时候固然可以把人化成了水,冷酷狠心时也一样有能耐叫你冻成冰柱。月泠被他气势所
摄,竟然连话也不会答了。
"多谢阁下提醒,但主上有令,我们不敢不从。"凤卿见大家既已见了真章,索性连称呼也改了。他们俩个平时虽大多由月泠出面
做主,真到危急关头,反而是这个做弟弟的比较绷得住些。他又道:"阁下作伪的功力比我们兄弟强多了,今日输在这里,我们兄弟心
服口服。"
赵长歌见他顶撞,反倒乐了,"凤卿真倔啊。"
月泠也跪下,低头说道:"我们兄弟本是人家的奴隶,被主人虐待,十岁那一年差点就死了,是国主和鹫先生救下我们。两国为敌
,小王爷不肯援手也是正理,月泠不敢放肆,但也不能眼看着恩人丧命。我兄弟二人这就拼死去劫狱,大不了把性命还给人家就是了。
"
长歌冷笑道:"月泠不用说得这般可怜,只要萧拓肯拿九叶灵芝树来换人,爷就包那姓鹫的平安无事。"
月泠凤卿对望一眼,九叶灵芝树是世间解毒至宝,赵长歌索要此物难道是因为身边有至亲的人中了无解的巨毒吗?他们心意相通,
同声说道:"九叶灵芝树虽是我北戎镇国之宝,但国主一向更看重他的忠心部属,我们这就上呈天听,若此事可行,万望小王爷不要失
言。
赵长歌懒洋洋地一笑,端茶送客。两人无奈,只得起来告辞。等走到房门口,听得身后传来长歌的声音,"你们的身份已被人识破
,今日就走,否则必死无疑。"
才送走了两人,宫里来人下旨,皇帝要召见赵长歌。受过君臣大礼后,绍帝问他,"边关战事胶着,长歌怎么看?"
赵长歌挠挠头皮,为难地说:"皇上再多派几个将军过去,不行吗?两个打一个,微臣想这总可以打得赢吧。"
"哈哈~~"绍帝大笑,"又不是市井小儿打群架,长歌真会说笑话,不如朕就派你去吧!"
"扑通"一声,赵长歌吓得面色苍白,跌倒在地。绍帝又是一阵大笑。他身边的大太监洪德赶紧过去搀起赵小王爷,忍着笑扶他坐
好。长歌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后说:"无量寿佛,吓死微臣了!原来~~原来陛下是和微臣开玩笑的。"
绍帝笑着说:"好了,不吓唬你了,真把你吓坏了,太后可要跟朕急了。"
赵长歌赶紧又跪下磕头,说道:"陛下金口玉言,说过不叫微臣上前线的,这话可要算数。"
"哈~哈哈!你还怕朕失信与你吗?哈,哈哈!"绍帝感到一阵畅快。他总忍不住要戏弄一下赵长歌,瞧他脸白唇青地摔在自己脚
下,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适意。虽明知这种行为有些恶趣,大失人君的体面,但看见赵家的人终于匍匐屈从在他的皇权之下,多少能出
一口当年所受的闲气。赵家对他从没有不敬过,但这些人太出色了,出色到天下人只知道有赵家,不知道有他这个皇帝。就为了这个,
年轻的皇帝当年不知道暗中摔碎了多少古董摆设,直到三杰亡故,赵家隐退。
满足了自己不为人知的虚荣心后,绍帝心情大好。他叫洪德拿出几个卷轴,展开来让赵长歌一一细看。他说:"长歌也该娶妻了,
这是下面送上来的画像,都是些大家闺秀。长歌相中了何人只管说,朕和太后为你做主。"
赵长歌赶紧谢主龙恩。这些小姐燕瘦环肥,容貌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家里在朝为官之人都是皇帝亲手提拔的嫡系。他眼睛看
着画,心里想的却是皇帝到底不放心他赵家,想安插个枕边人负责监视他。洪总管指着一张画像,赔笑说:"依老奴看,刘尚书家的千
金容貌更胜人一筹。"
绍帝也笑吟吟地点头,说:"刘小姐素有才名,应是长歌良配。"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刘尚书是当今皇帝从科举中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绍帝要赵刘联姻一是为了牵制赵家,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绝
断大皇子党想借赵家权势的念头。赵长歌心里清明如镜,嘴上却一个劲感恩戴德。他从宫里返回,衣服刚换下一半,就见听差奔进来急
报,"雍王殿下来了~~"
赵长歌大怒,从早上起就一直不消停,这大热天的还让不让人活了。喝斥道:"不见!就说我不在。"
那人惶恐地回答:"同来的还有皇后李娘娘。"
赵长歌可以无视雍王,却不能对中宫皇后无礼,只得再次整装来到正厅。李皇后无惧酷暑炎热,凤袍冕服,含笑端坐,脸上不见一
点汗渍。雍王侍立在旁,虽穿了一身凉爽丝袍,鼻端却有细汗。长歌从元琛眼神里看出似有隐隐期待,况且皇后近身的宫女太监们一个
个都站在正厅门外,并无一人跟随在侧,已猜到两人来意。李氏外戚与大皇子的势力过大,渐渐威胁到了皇帝。绍帝近日忽然大力提拔
新人,打压在朝老臣,明显是要消弱李太师的权力,大皇子党果然沉不住气了。李氏如今的情形与当年鼎盛时期的赵家如出一辙,甚至
更糟。赵家好歹还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皇太后在,退让隐忍后不至于被赶尽杀绝。李家如败了,必定全族覆灭。
长歌上前拜倒,李后笑道:"不必多礼。哀家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今日贸然过府,就是想请小王爷为哀家解惑。"
赵长歌躬身连称不敢。李后搭了元琛的手臂站起来,闲走几步,貌似漫不经心地问:"如有一人位尊才高势大,且得民心,皇帝陛
下当如何处置?"
长歌心中一凛,人人都说李后贤良,却不想竟是如此厉害的一个人物,只可惜生为女子,一身才能难以尽情施展。皇后没有多余废
话,直奔主题的勇气令他激赏,而她轻轻一句话就戳在了赵家的死穴上。好一剂对症猛药!赵长歌知道无可回避,一咬牙回答道:"要
是真有这样的人,封又封不得,赏又赏不得,更加贬斥不得,那就只好待天下大治后杀掉了事。"
李后轻笑道:"小王爷果然聪慧过人。木秀于林风必催,除非~~"她收住话头,转向自己的儿子问:"琛儿,你说该如何处置。
"
"除非人君有包容雅量,更兼君臣情谊非常,这样的人才自当好好为国效力。损毁容易,得之太难,儿臣以为当善自珍惜。"雍王
躬身回答。
"好,说得很好!"皇后赞许点头,"听说小王爷最近身体不适,哀家带了些滋补药物来,望小王爷保重。"
赵长歌抬头看一眼她殷殷的笑脸,心想:"真是个明白人!我装了十年,终于不下去了吗?好!那就不装了!"绍帝最近动作频频
,元琛为求自保,势必反击。李皇后既然已把来意挑明,赵长歌也就无需忌讳。他一句"任凭皇后驱使"就是同意两家正式结盟了。
等送走客人后,赵月问:"他们打算怎么下手?"
"为君为父,不能明着忤逆,只有下毒暗杀一条途径。另外~~"他沉吟道,"还需要一个替罪羊。"
"会是谁?"
"吴王。"
"一箭双雕?"
"多半会如此设计。"赵长歌感慨道,"想不到皇后竟然是个烈性的人,为了儿子和父兄,不惜亲身涉险,与皇帝翻脸。"
"凭他们能成吗?皇帝早在防备了。"赵月又问。
"如果爷我真心帮他就行,只可惜,为人火中取栗的傻事,赵家是再也不会做了。"赵长歌阴阴地说,"由他们自己去争吧,爷要
做一回姜太公。"
第十四章
京城里总算是安静了数日。这一天,赵月亲自引着两个人进王府来,原来是月泠凤卿赶回来了。他两人风尘仆仆,都是商贾打扮,
面色用药物染成蜡黄,嘴上贴了八字胡,不仔细瞧还真认不出他们便是金玉苑里名满京城的头牌公子。
月泠凤卿跪下叩首。凤卿解下背上的包袱,月泠帮着他把一个黄缎锦盒捧出,锦盒里一株碧玉般的小树,顶上生着四片朱红色状如
灵芝的小叶。月泠说道:"这九叶灵芝树是天地至宝,可解百毒。每一百年才生九叶,传到我皇手里时已用去了三叶。五年前太后病重
,使了一叶,去年南庭王误中蛇毒,又用了一叶。我皇说,今将这宝物呈上,请小王爷务必救下鹫先生。"
赵长歌心中微微感慨,难怪世人都赞萧拓乃当世人杰,果然名下无虚。他为了一个手下,竟肯舍弃皇室重宝,绍帝心胸气度与他相
较,天差地别。此时的长歌身型笔直,威势内敛,再不是那依红跨绿的浪荡公子了。月泠凤卿不敢放肆,恭恭敬敬地叩首恳求:"望小
王爷成全。"
"放心吧,"他淡淡地说,"五日后,备好车马在东门外等候,我自会派人把活的鹫如一交到你们手里。"
月泠凤卿再拜,足足磕了六个头,才躬身退下。
赵月轻笑道:"这萧拓倒放心大方的很呐。"
"没有一些胸怀还做什么大事,"赵长歌说,"阿月,你去准备一下,大理寺那边我会关照人暗中接应。"
"是!"
"我也有些事要做的,"赵长歌起身,"是时候了。"
赵长歌进宫求见皇太后。太后长居深宫,自绍帝即位后便一向少问世事,长歌成年后除了年节,想见她一面也不容易。赵太后出身
将门,年纪大了依然保持着每日健体的习惯。一个人在庭院里舞剑,一招一势缓慢而凝重。长歌见她收势,忙拧了热手巾递过去。太后
放下手中竹剑,接过轻拭额头上的细汗。她进了内室,缓步走到佛前,望着烟幔里菩萨那含着无穷慈悲的笑容转动念珠,半饷闭目道:
"哀家老了,事情就由你们年轻人自己做主吧。"
赵长歌躬身下拜,一动不动的维持着这个姿势。太后叹息,不回头也不多言,只轻轻说两个字:"去吧。"长歌告退,出宫时脚步
稳健,毫不犹疑。
六日后,宫里有消息传来,绍帝感染风寒,病得连早朝都停了。此事突然,百官震惊,以至于连北戎奸细从大理寺重狱中逃脱这等
大事,都没能在朝堂上引起太大的波澜。赵长歌听后一笑,李太师秘密派人在江湖中重金寻求无色无味的杀人毒药,他便命赵月派人想
方设法把早就准备好的'春蚕'卖给了他们。李后得了万无一失的密药,果然急不可待的动手了。其后,绍帝风寒之症忽而转重,竟至
吐血,太医院百宝齐出,却药石无效,满朝文武在风雨动荡中俱都惶惶不安。
皇帝那日正倚在软塌上小憩。朝中多事,他心里焦虑难安,忽觉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暗黑和窒息,有些缓不过气来,便急唤了一声"
洪德"。话出口,喉咙感到微微刺痒,用手按着嘴咳了几声,低头一看,满手的腥红。
洪德大惊,慌忙叫道:"快传太医!"这一喊,外面宫监赶紧冲进来,顿时乱做一团,请太医的请太医,服侍皇帝的服侍皇帝,七
手八脚把绍帝扶到床上躺着。绍帝喘了口气,只觉昏眩一阵接着一阵,十分不对。他心里原本有些疑问,待想起方才吐出的血,红中带
紫,隐隐有一丝甜香味,顿时浑身冒出冷汗。于是缓缓摇手阻止众宫监道:"行了,你们先下去。洪德,留下。"
屏退左右,洪德战战兢兢地凑近了他。绍帝勉力起身,盯住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问:"那'春蚕'你还收着吗?"
洪德打小就跟在他身边,聪明精干,最得上位者的信任。听后神色大变,一边磕头,一边惶恐地说:"皇上,您难道在怀疑老奴不
成?"
绍帝怒道:"当然不是,朕问你就答。"不料怒气牵动病体,哇地又是一口血吐出。洪德大骇,连忙用丝巾为他擦拭。绍帝一掌拍
开了他的手,喝道:"快说。"
洪德颤声回答道:"皇上难道忘了,当年老奴从北戎秘密求得'春蚕',用过一回后,就当着皇上您的面将剩下的东西全毁了。"
绍帝看一眼抖得不成样子的洪德,颓然向后倒去。"春蚕"是北戎的皇室秘药,无色无味无解,中者吐血,三月而亡,任你如何设
法都不可能检出毒物,是北戎皇室用于暗杀的圣品。当年他为了不露痕迹地除掉赵家老大,便派人千方百计从北戎求得此药,看中的就
是这"无解"二字。此毒既是北戎之秘,将来即使被人发现,也可将责任推到敌国头上。事后,他为求小心,早已将剩余的药物毁去。
可如今自己身上的症状竟然与赵清华当年一模一样,怎不叫他心神俱裂。洪德原本不知他用意,待绍帝追问旧事,一转念,已明白了其
中的关键。顿时大惊失色,问道:"皇上,皇上!难~难道~~"
绍帝缓缓点头。是哪方面的势力向他下手,还尚有疑问,中了"春蚕"倒是确定无疑。"春蚕到死丝方尽",嘿嘿!报应来得快啊
!九五至尊一样是□凡胎,一样要死人。绍帝天性凉薄,对他人的生死从不放在心上,轮到自己就不怎么洒脱了。他双手握拳,暗暗下
了决心,对洪德说:"拟一份密旨,你再亲自为朕跑一趟北戎,告诉萧拓,朕愿用六郡之地换他的九叶灵芝树。"
洪德闻言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几近昏厥。六郡之地!多少土地与百姓就这样拱手送出。他不敢冒死谏君,带着一身冷汗,哆哆嗦
嗦地磕头退下。洪德手脚麻利,半天工夫已准备好一切,点了八名心腹侍卫,乔装出宫。他大总管人前脚走,后脚就有小太监进了太后
宫中。
赵太后听完禀报,挥退众人,只留下一名贴身服侍她多年的郁尚衣。主仆二人对望数眼,惟有各自沉默。赵氏三杰死得蹊跷,行事
之人手段狠心思密,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叫人明明知道这里头必有文章,却无半分拿得出手的证据。直到今日,皇帝吐了一口血,便
急派心腹之人秘密赶往北戎才叫这些马脚都露了出来。可两边都是骨肉血亲,叫她如何是好?
太后出神了片刻,吩咐郁氏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两块玉佩。一块是她出嫁之日,双亲亲手为她带上的。另一块是她生下龙种后,先帝
所赐。赵太后反复把玩,终于奋力合掌将二块玉砸碎,一起装在锦囊里,交给那尚衣。她说:"送到武威王府去,长歌自然明白。"
皇帝的吐血症越来越厉害,太医束手无策,连招贤的皇榜都贴出去了。各地名贵的补血药材流水般地送进皇宫,可惜丝毫不见起效
。
这天吴王来找赵长歌下棋,两人便在书房里摆下棋盘。盘中黑白二子厮杀激烈,缠斗不休。局势上旗鼓相当,一时倒也难分胜负。
长歌注目棋局,现下黑棋与白棋全搅在一处,简直象两军贴身肉搏,如想取胜就必须舍弃局部,跳出混战的圈子,着眼大局。他微一皱
眉,已定下对策。元瑾却依然在冥思苦想,一颗棋子夹在两指间好半天也不曾落下。
都说文如其人,其实棋风亦如文风,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真实性情。赵长歌心里清楚,元瑾此局必败无疑。吴王聪明才智不在其他
兄弟之下,善于运筹帷幄且行事周密,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他唯一的弱点就是百般掂量,怯于弃子。元瑾好不容易在边角下了一子,
赵长歌随手拈起一粒黑子落下回应,吴王再度陷入苦思。如此几番往复后,他长叹一声,掷子认输。叹息道:"这一局我输得心服口服
,长歌胜我太多。"
赵长歌笑道:"玩物而已,殿下过于认真了。"
"今日,父皇又吐了两次血。大皇兄跪在宫门外想进去请安,可还是被拒绝了。"元瑾说,这才是他的真实来意。
"嗯。"赵长歌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皇上病着,只怕是心情不好所至。"
"老四悄悄离京多日,不知道干什么勾当去了。"元瑾又说。
"燕王殿下想是出去散心了吧。"赵长歌再次敷衍了事。
元瑾见他油盐不进,终于急了,"长歌,你就算不愿意襄助于我,但总要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多想一下吧。父皇和大皇兄两人眼看不
能善了,一旦祸乱起头,怕只怕你我这些个小小池鱼都要跟着倒霉的。"
"吴王殿下多虑了,太子和陛下只不过是有点心结而已,何至于此。"赵长歌拾起一个棋子轻敲桌面,依然是风轻云淡,置身事外
的模样。
"长歌!长歌!我害怕~~真的害怕了~~"元瑾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凄然欲泣,"老二、老六走了,老八也完了!如今父皇都不
能自保,我~~我该怎么办?"
赵长歌目光闪动,抿唇不语。元瑾又说:"我去过永乐宫了,母妃告诉我,昨日皇后派人传了她几个贴身太监过去问话,她很惊恐
,寝食难安。"李后已开始行动了,赵长歌心知肚明,依然不置一词。雍王这边意图明显,元瑾的势力大多集中在江南一带,远水不解
近渴。吴王自知大难临头,已顾不得王爷的尊严,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哀告道:"求长歌救我!"
赵长歌表情冷峻,端坐不动,只拿目光反复扫视着元瑾。元瑾心里一寒。他平生阅人无数,却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打从骨子里冒出来
的畏惧。相比与毫不掩饰的狰狞面目,这如暗夜森林一般的深不见底更叫人害怕,因为你永远也猜不透他想要什麽,就像你永远也不会
知道漆黑之中埋伏著什么样的猛兽巨怪!他心中懊悔,以前怎么就瞎了眼,把一尊罗刹当成了善财童子,幸好!幸好没有冒犯过他!
赵长歌抓起一把棋子,信手放置,棋盘上高低错落,形如山水。元瑾不解,爬起来细看,半饷恍然大悟,"这是灵岩山!"
赵长歌仍不说话,却拿起茶盅往那奇峰险关处一放。吴王大喜,击掌道:"不错,灵岩山突兀耸立,面临太湖,地势十分险要。山
上筑有石头城,分内外城,外城筑在悬崖峭壁之上,城墙系条石垒成,牢不可破。城内有大片田地和四季不绝的丰富水源,周围山麓也
有许多良田可耕。若是我再加以逐步完善,多置些弓箭火器,必是一个可以长期坚守的所在。进可争锋,退可自保!"
元瑾激动不已,再次跪倒叩谢,"多谢长歌指点!"
吴王告辞后,当即进宫面圣,言江南今年秋季暴雨成灾,自请前去督办江南事务。绍帝准奏。元瑾为避祸,不到三天就打点好一切
,大队人马急急忙忙离京出发。雍王被他这一手打得促不及防,吴王一派远赴江南,反而更令他忌惮,本来布置好栽赃陈贵妃一事也只
得作罢了。
这一日,洪德返京,没有洗刷风尘便直奔绍帝寝宫,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放声大哭:"皇上,北戎皇帝陛下说了,六郡之地他很想要
,只可惜那九叶灵芝树已被他送人了。"绍帝病势日重,听到这话立时觉得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出,已人事不知。皇帝病危,举国震
动。赵长歌瞅着那棵九叶灵芝树上的四片朱红小叶,笑得讳莫如深。
第十五章
绍帝病得不能视事,御医尽数侯在寝宫内,忙得跟搬家的蚂蚁似的,其实谁都心知肚明,绍帝急怒攻心,心脉受损,怕已是熬不过
这个冬天。皇帝微喘着气,含了人参才有力气开口说话,"去请皇后过来。"
李后跪倒,全礼叩拜。绍帝叫左右都下去,帝后二人单独相对。他说:"朕病体虚弱无法视朝,有意立雍王为太子储君,以安天下
臣民,皇后意下如何。"
"陛下乾纲独断,政事从来不假手于旁人,臣妾乃无知女流,更不敢过问国家大事。请陛下恕罪!"李后跪于床前,不卑不亢地回
答。
绍帝叹息,"梓童这是在怪朕待你们母子无情了,唉,有些事情朕也很是为难的!"老狐狸猜想这"春蚕"多半是李氏所为,心中
犹存着万一,希望那九叶灵芝树落在皇后手中,想用储君头衔换来自己性命。
李家与皇帝关系日渐紧张,帝后已有数月未曾如此温言相对。李后心头一软,想到自己岌岌可危的儿子和父兄复又硬起。她久居宫
中,人情翻覆也看得尽多,知道所谓情义只是说来好听,事到临头一无用处。于是恭顺地伏地口称不敢,心里想的却是绍帝这番姿态是
真有意与他李家讲和,还是打算麻痹一下敌人。绍帝百般试探,可惜九叶灵芝树之事皇后确实不知道,任他心思玲珑也套不出半句话来
,只得悻悻作罢。
第二天,皇帝抱病上朝。亲口传下了几道诏旨,封雍王元琛为太子,奉命监国,暂代无法上朝的皇帝处理政务。准其使用东宫印玺
,除军国大事仍需皇帝加盖玉玺方可生效外,其实都由太子全权裁处。一石激起千层浪!大皇子党固然欢欣鼓舞,与之有隙的却是面如
死灰。皇帝冷眼旁观,心想,元琛,你爱煞了这位高权重,却不知风口浪尖最容易翻船,且让朕拭目以待吧。
元玮不露声色,率先跪下对大皇兄行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礼,恭贺他得到储君之位。下朝后,换了一身朴素便装,一个人出小门兜了
几个圈子,才从后面角门进了武威王府。赵长歌正坐在荷塘边等他,手里拿着些饵食逗引水中锦鲤。元玮与他相处多年,尽晓他脾性,
此人越是身逢大事,越是淡定自如。于是放轻脚步走过去柔声说:"长歌,我来了。"
赵长歌伸手,摊掌,掌中六颗朱红色的药丸。他说:"一月一颗,可延半年之命。"这是用九叶灵芝树的小叶泡出来的水,再加清
毒的雪莲、丹参、银杏等药物制成,只可暂时抑制毒性,却不能解"春蚕"之毒。皇室中人,做事素讲究不露山水,但这六颗小小的药
丸关系着一位帝王的生死,也关系着日后由谁登基为皇,实在是太过重要了。元玮手背上骨节肌肉都微微绷着,指尖触到药丸时一全身
僵,长长出了口气后才用力抓过。
长歌微笑起身,见元玮一身蓝灰布衣,倒也飘逸雅致,便赞道:"真好看。"
秦王嘴一撇,貌似撒娇,"你笑话我,有谁能好看过你?!"说完踮脚在长歌的面颊上一吻,侧着脸笑得天真无害。
天轮无情,命运早定。赵长歌看着眼前人,心想,什么都是假的,只是那日在邀月阁玉围暗解,罗带轻分之时,你我彼此的欢喜却
是真的。他暗中关注眷顾了元玮十年,对他的感情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看着对方装模做样地在他面前唱大戏,那裹在心灵外边的
硬壳一丝丝开裂,叫人痛得难当。他是个刚强的人,硬生生把魂魄抽离出来,将人格分成两个。一个在那里忍痛挨苦,另一个充满柔情
地说:"殿下,前途艰难,一切小心。"
隔了数日,信王元璎邀长歌去小松山古佛寺吃素斋。小松山地处偏僻,道路难行。长歌嫌人多麻烦,独带了段子堇一同前往,元璎
也只携一名童子。他们一行四人走了大半天,才远远看见一座小庙掩映在密密桦树林之中。林中鸟语花香,到处都是不知名的花草,看
着不由得叫人心生羡慕: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长歌问:"信王殿下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去处的?"
元璎话不多,一路上也就说了几个字,听他问,淡淡回了句,"无事时到处走走,偶尔发现。"赵长歌叹息,知道他一身风骨,不
愿与浊世中人为伍,所以才会独自在寂寞山林中徘徊。要上山,须穿过一片密林。一阵微风拂过,隐隐有血腥气扑面而来,绿林深处树
影幢幢,这片安静的小树林,竟然显得杀机重重。元璎与赵长歌并肩而行,察觉不对,当即一个错步挡在他身前。一瞬间,刀光剑影,
跳出八九个黑衣蒙面人来。元璎抽出随身携带的十四道精钢扇骨折扇,段子堇也拔出长剑,合力把赵长歌和那童子护在当中。
来人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往死里下手。段子堇武功高强,元璎也不弱,两人联手,尚可勉强支撑。双方打了几个来回,是人都看出
来了。这群刺客要对付的正主是元璎,招招都立见生死。围攻段子堇这边的,用尽一个"缠"字,只求把两人隔开,叫他不能去过支援
。赵长歌站在混战中心,竟没有一人出手攻击。那童子名唤萤儿,一直贴身服侍元璎。此刻急得大哭,恨自己人小力薄,不能襄助主人
御敌。
两方兵刃相接,金鸣不绝,转瞬又过数招,元璎身上已见血。他身份尊贵,虽习得一身好武艺,却从未真正与人性命相搏,受伤后
渐感体力不支。刺客领头的见时机到了,忽然长啸一声,立刻有两人上前左右夹击,封死元璎所有退路。他自己连环三刀,端的是又快
又狠。只见一道白光夹着劲风直劈而来,霎那间晃花了人眼。段子堇被数人拼死阻拦,虽急急使出绝命剑逼开敌人,再想冲过去救他时
已晚了一步。
元璎勉力架住两刀,右手被震得酸痛难忍,这第三刀是无论如何挡不住了。他两眼一闭,心中悔恨,怨自己不该连累长歌一齐遇险
。耳畔边听到"咔嚓"一声,身上却没有感到痛楚,懵然睁眼,只看见赵长歌用一只肉掌竟然折断了对方百炼精钢,那刺客似受到重击
,口中鲜血狂喷,笔直向后摔出。
赵长歌叫了一声,"子堇!"他既然在人前露出武功家底,就不得不杀人灭口了。段子堇知道他心意,应了一声便跃起到外圈,横
剑拦在敌人的退路上。元璎看着长歌身化鬼魅,赤手空拳连毙数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几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宛如行云
流水一般。他知道这人的浮华无行是假装的,却没有想到,养尊处优的小王爷竟然身怀绝世武功。
刺客们遭遇变故,一时间乱了阵脚,等发觉对方存了屠戮的心思已无力回天。赵长歌手上戴了肉色的天蚕金丝手套,刀枪不入水火
不侵,指头的位置上镶了比纸还薄的金刚刃。他内力到处,这双手就成了天下最最锋利的兵器,身型翩翩起落,不消半刻刺客们就已全
体伏诛。
元璎见他不留活口,一点不觉奇怪。目前形势下,不必问也可猜到是谁派了这些人来。绍帝消夏时命他监国,到底还是触动了那人
神经。大乱将生,入局的,不入局的都不得独善其身。赵长歌叫段子堇和那童子打扫战场,处理尸体,自己则去给元璎裹伤。他背上和
左臂各挨了一刀,所幸伤口都不深。草草收拾好,四人赶紧原路返回。
他们走了不远,便有武威王府的人得讯赶来接应。四人上了马车休息,由大队亲兵护送着回去。元璎伤后体乏,靠在壁上闭目休息
。路途颠簸,赵长歌怕他背后伤口被震痛,移到他身后,拿自己的胸膛给他当肉垫子。信王一身淡香,似麝如兰,十分宜人,长歌不觉
中呼吸慢慢加重了。
古佛寺的素斋没吃成,人又受了伤,可信王殿下的脸色却越来越愉悦。萤儿心里奇怪,又不方便开口问,只好用一双大眼睛扫来扫
去,看看元璎,又瞅瞅长歌。元璎心中着实感激,赵长歌用心良苦,隐忍至深,却肯为自己破功,这一番情意非轻。眼看信王府到了,
他等对方说些要他保守秘密的话,却见长歌只是笑笑,连一声嘱咐也没有。心里又是一喜:原来已当我是知己。也不说谢谢了,一挥手
就走。
马车继续前行。段子堇问赵长歌,"不会有问题吧,要紧关头,值得如此冒险救他吗?"
"不妨事的,元璎这里不必担心。他这样的人,只有至诚相待,才能得他倾心结交。"长歌淡淡地道,"再说活生生一个美人,就
这样死在乱刀之下,未免太难看了一点。"
以太子身份监国,元琛忙极了。忙着把自己所有的亲信安插到宫廷内外,忙着令行禁止,潜移默化的建立自己的威信,忙着铲除异
己,为日后铺平道路,几乎席不暇暖。他手里本来缺少兵权,如今自然是着力往这方面用心。几天前,赵长歌已将自家在禁军及大内中
的人脉全部交给了他,任由他调派使用。元琛只道他是真心向着自己,帮助自己上位,心中欢喜无限,对他越发亲近。每日赐膳,皇上
、皇后钦赐下来的珍器古玩都转赠与他,各种时令穿戴、吃食用度,一样不缺,时时都有赏赐。赵长歌也不似以前那样待他冷淡,见到
他来,都会放下手里的事情陪他说会儿话。
那日太子处理完政事,想起已有数日未见长歌,便轻骑简从的来到武威王府。他不许下人禀报,自己熟门熟路地往愉野园走去,正
好瞧见赵长歌和几个侍女在花园里玩捉迷藏,他穿了一身短小的翠绿丝衣,头也没梳,只用一根同色的带子松松的系住。在花枝招展的
女孩子们中间追逐嬉闹,玩得不已乐乎。眼前风景撩人,引得元琛心头乱跳,恨不得自己也宽了长袍与他一起玩耍。赵长歌回头看到是
他,连忙跪下道:"太子殿下!"
元琛笑着扶他,"长歌又见外,我都说过了,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元琛此来为了一件事。绍帝曾为赵刘两家指婚,要不是皇帝突然"病"倒,这婚事本应在在下个月举行。元琛私心爱慕长歌,怎容
刘家小姐分享。况那刘尚书是绍帝心腹,他已决意将其剪除,但怕为此与赵家有隙,便来探一探赵长歌的口风。
赵长歌进内室,换好衣衫出来时,已是一身水蓝,高高的玉冠束在头顶,衬的他肌肤晶白,动人心魄。可怜元琛一颗心好象被人揉
了又揉,雄心壮志都不知道揉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一潭春水。这个要人性命的天煞地魔啊!
"殿下方才说有事要与微臣商量,请说吧。"赵长歌被他火辣辣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出言提醒一下。
"噢,噢!"元琛赶紧收回心神,正色道,"是这样的。我外公李太师一向看重长歌的人品才识,欲结秦晋之好,先前父皇将刘氏
小姐指给赵家时,他老人家还为此好生惋惜。我听人说那刘小姐娇纵善妒,相貌也匹配不当。如长歌不喜,由我代为向父皇陈情可好?
"
"好,全凭太子殿下做主。"长歌一口答应,只把太子喜得心花怒放。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原来他心里已有我。他本是个厉害狠
辣之人,可此刻就似那猪油蒙了心般,事事都往好处看好处想,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判断力,说话也不如平时谨慎了。他说:"长歌,你
且再等等,我定叫你受天下人敛衽而拜。"
赵长歌肠胃泛酸,差点吐他一身,却还要假装喜欢且略带羞涩,真要把他逼疯了。好不容易熬到太子告辞,脸色已是铁青铁青的了
。
第十六章
入秋后,绍帝的病不见好,也没有再继续恶化,北边的雁门关却陷入苦战。萧拓用兵老辣,麾下猛将如云,几番不顾一切的猛攻后
,周游和杨飞都感到很是吃力,只得龟缩在高楼坚壁之内。前线战事艰苦,朝廷照例要派人前去劳军,这可是个肥差美差,人人都眼红
嘴谗。赵长歌带着段子堇去了趟太子东宫,没费什么手脚就从元琛那里讨到了这个差事。告辞出门后,子堇笑道:"美人计果然好用。
"
长歌翻翻白眼,明知自己的手段不甚光彩,被他轻轻讽刺一句也就无法反驳了。他说:"准备准备,我们要再去会一会那个萧拓了
。"
段子堇说:"时局不定,我们现在离京似乎有些冒险。"
"不去不行了!"赵长歌遥望远方道,"萧拓此人貌似豪迈直率,其实仔细谨慎。周大将军用兵的套路他早已熟知,故打周游不在
话下。杨飞对他来说就是个未知的变数了,又有赵峰在暗处,他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前不会全面出击。几番交手后,杨赵二人的底细必
已试探得一清二楚,我们再不去给他们俩帮忙的话,雁门关危矣。"
赵长歌回到武威王府时,越重光已在偏厅等他。他隐瞒真实身份与元琛结盟,暗中助他除掉了元琪元珧。得太子党庇护,近日在京
城中的行动更加大胆无忌了。越重光假意与长歌厮磨一番后才转入正题。原来西越有意乘北戎大举进攻之际要挟南魏,逼南魏同意出售
大量西越稀缺的精铁给他们。国书已递到了中书省,此事关系重大,身为监国太子的元琛尚未给予答复。
他知道赵长歌是太子眼前红人,就拐弯抹角地来打探消息。长歌何等聪明,嬉笑玩闹几句已不露痕迹地把事情都推挡了过去。越重
光只好无功而返。
他告辞后,从内室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秦王元玮。他笑道:"长歌打得好太极。"笑过后,又说:"那药丸皇上已用过了,甚是
满意。我对他说药是用天山雪莲和南荒碧蟾制成的,有解毒奇效,陛下深信不疑。"
"皇上可问过,殿下是怎么知道他中了奇毒的?"
"我回答说无意间发现太医院在暗中研制解毒的药物,由于担心父皇龙体不安,便秘密为他四处求药。"
赵长歌点点头,"这样最好,但要防他查那药丸的来源。"
"到了这个时候,由不得他不信了。何况我对他说,药丸炼制不易,需要一个月的工夫准备药材,一次只可炼出一枚来。"元玮提
起自己亲身父亲时毫无敬意。他控制着能抑制"春蚕"毒性的药物,等于是把皇帝陛下的性命捏在掌心里。赵长歌知道他的本事,也不
多言,只是淡淡地告诉他说:"我要去一趟边关,三个月左右可回。殿下自己一切小心!"
元玮大吃一惊,"长歌这个时候要走?元琛如果突然发难该如何是好?"
"皇上还没有病到昏聩,手里不是牢牢掌握着禁军嘛。"赵长歌回答,"实在为难时,殿下就去凤仪阁找方才那位崇班主。"
"凤仪阁?"
"他便是西越的储君,重光太子。"面对元玮的怀疑,长歌轻笑一声,"越重光已与元琛结盟,换取太子为他寻一个人。"说着从
书房抽屉里取出一块锦帕。他把锦帕递给元玮,解释道:"到时候你就拿着这个去找越重光,什么也不必说,他自会为你阵前倒戈。"
那帕子上面的图形是从赵峰身上描下来的。越重光只对人说那孩子身上有龙型暗记,却没有说明具体是什么样子的,等他一见这帕子必
定会明白那个能坏他大事的孩子确实已找到。元玮接过东西,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好半天才轻轻吐出一句,"长歌哥哥,你自己也要当
心。"
这声哥哥唤得夹杂许多缱绻的余韵,好似过去那些青涩岁月又回光返照。赵长歌抚摸着他的头发,心思转了又转,一句早就想好的
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难道我们两人就只能这样了吗?晚一些也好,再多等几天吧。哪怕明知是孽缘,也让我多享这片刻的温柔。
"长歌此去,莫忘了要说服周大将军上奏折,请朝廷再派援军给他,到时候才能以多压少,联手困住杨飞的人马,不令其回师救援
元琛。"元玮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赵长歌整颗心都凉凉的。分别在即,他的心里还是只有皇权二字啊。你可知道,那杨飞也是我的人。
我要去边关,除了是为战事外,更因为不忍看你一步步踏入死地。局早已布好,元玮,你没有胜算的。
他咬咬牙,把柔情都收拾干净,轻声把那句方才不忍出口的话说得四平八稳,"殿下要成事,还缺一个关键人物,我离京后,殿下
不妨去光禄寺多结交一些朋友。"
"好,"元玮抬头俏皮一笑,"其实我已经在这么做了,那中郎将沈剑清与我交情甚好。"
赵长歌微露喜色道,"如此最好,中郎将管着宫中门户,要紧要紧。"那沈剑清与杨飞都是他伏下的暗子。杨飞入了禁军,假装被
太子招揽,日后必有大用处。沈剑清武功心智都在杨飞之上,却在他安排下故意输掉武状元,以榜眼身份进光禄寺。此人极有才干,在
朝中又举目无亲,一心要壮大自己的元玮当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急急一口吞下香饵。漫天大网已撒开,一切都如他事先设计好的一
般无二。长歌觉得自己一个身子丝丝缕缕,每一寸都在牵连不断的痛,痛得彻骨透心。再痛,这假情假意的话还是要真心真意地说出来
,"殿下长大了,做事也越发稳妥周详了。"
元玮仰面一笑,双眼含情,身子已投怀送抱。赵长歌双手抱起他,低头一吻,温热的唇印在他饱满的额头上。元玮闭了双目,就只
见两扇长睫微微颤动。两人进了内室,长歌柔情万种,动作温柔,眼底却已是相思成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缘起缘灭,问谁又能
金刚不坏。可笑吧,竟然贪恋这一点点的温存。
此时新月初上,风吹叶动,长歌不愿动烛火,两人只在这隐隐绰绰中纠缠不休。不是不爱,不是无情,只是这情爱中夹杂了太多别
的东西。当了这个境地,说什么都是假的,都是多余的。风月无干,惟有抵死缠绵罢了。
赵小王爷代天子赴边关犒劳三军,太子要讨他欢心,令礼部将规格礼仪都用足了权限。前面有呜锣开道的,有手举肃静回避招牌的
,有持刀枪禁军护卫的,兵马众多,人声鼎沸。烈烈风中旌旗招展、号带飘扬,遮天闭日绵延数里,人马奔腾气势极为浩大。整个京师
为之沸腾,万人空巷齐集街头,人人都想瞧一场好热闹。赵长歌不负众望,自己竟然一身甲胄,光鲜闪亮,骑名马佩宝刀,昂首走在队
伍中间。真是威风凛凛好气概,京城儿女惹相思。
这一路上穿州过县,早有负责打前站的人员入城通报。当地官员竞相前来巴结,一番迎来送往后,队伍这才继续迤逦而行。越往北
走,天气愈加寒冷。这天天色阴沉,朔风透骨,入秋后的北疆早已是寒意侵人。离雁门关一百里外,一座小山包上,有一人骑着高头大
马,极目远眺,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来的马队。
赵长歌也看到了他。玄衣如墨,白马赛雪,挺拔的身形不动如山,俊朗的五官峭拔刚劲,正是数月不见的赵峰。边关风霜,已使他
长得更高大更健硕了,没有变化的是那一双眼睛,那双眼依然是那么的纯净明朗,充满了对赵长歌的崇拜与信任。长歌心里感慨,大好
男儿果然还是应该效力沙场,才不辜负生平意气,书剑情怀。他加快速度,一人甩开大部队,匹马狂奔。赵峰知道他心意,也纵马从坡
上跑下,与他并驾齐驱,一同疾驰入关。周游和杨飞早就等候多时,见到赵长歌欣喜异常,同时拉了他进到大将军府。
周杨二人亲自为他引见军中诸人,大家得知他是武威王赵广胜之孙,已故边关大帅赵清华之子,顿时态度恭敬亲热了许多。赵家世
代良将,在军中地位若神,人人都钦佩不已,只恨自己晚生了几年,不曾亲眼瞧见不败战神驰骋沙场的英姿。其中有一人,文士打扮,
峨冠博带,很有些上古遗风,站在一干武将当中有如鹤立鸡群。赵长歌不由对他注目。
那人向他行礼,说道:"小王爷,在下章之谦,别号揽月居士。"
"哦,"赵长歌起身回礼,一躬到地,"先生原来就是望峰书院博古先生门下的四贤之首,今日得见,幸之,幸之!"
博古先生姓贺名德平,当代大文豪,大学问家。在浙东一小山上建了书院,教化子弟,门下得大成者四,号称望峰四贤。贺老先生
自己不肯出仕,却叫弟子常怀入世救人之心,故门下有多人在朝中为官。赵长歌今日见到名声极大的章之谦,自然起了招揽之心。
章之谦也在打量这位京城里来的小王爷。他关心朝中大事,早就听说过此人生性浪荡,不学无术。今日见面,却觉他一身英气,待
人谦恭有礼,与传言中的纨绔子弟大不相同,心中立时猜到了八九分。眼前这位能这样不着痕迹的敛形藏迹,定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待双方坐定后,赵长歌吩咐手下将带来的劳军之物分发下去。战事艰难,士气难免有些低落,等论功行赏后,军中上下人人都有赏
赐,顿时一片欢腾。
"大将军,探子回报。北戎新增兵马大约有五万,而且都是精锐的铁骑兵,今日已到北戎大营。另有一些古怪巨物,外罩油布,需
用数百匹马方可拉动,也同时入营。"容不得众人多享片刻悠闲,已有人急急奔入禀报军情。
"哦!"周游大惊,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赵长歌。双方开战后萧拓便不断增兵,大军已近三十万人,那古怪巨物更是可疑。长歌不欲
此时就在众人面前显山露水,用一个眼神阻止了他。
杨飞历练多时,已比先前机变了许多。他赶紧打圆场说:"钦差大人路途辛苦了,请入内院休息梳洗。"
"好,好!"赵长歌作势起身,笑吟吟与众人告辞后走了。赵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入内院,与段子堇、赵月等人相见。赵月见到他
自然是欢喜非常,等发现他的个头又长高了许多,几乎要超过了赵长歌,再瞅瞅自己十六岁后便停止生长的娇小身型,唉声叹气到连晚
饭都不肯吃了。
大家坐下后,赵峰说道:"近日北戎调动频繁,不过行踪十分隐秘,一时还看不出意图何在。"
"人数呢?"长歌问。
"探不出确切的数目,只知道每次大约在二、三万左右,这是探子根据营帐内炊灶的数目估算出来的。"
赵长歌微一沉吟,道:"萧拓这是要全力攻城了,他的铁楼船十分厉害,不好对付。"
铁楼船乃北戎特制的攻城利器,结构复杂,造价昂贵,外型像是皇帝巡游时用的大号楼船。高三丈三,通体用铸铁打造。前头有巨
齿狼牙,可攻击城门砖墙。两翼铁盾张开后长达数十丈,能挡箭石,保护士卒。下面按着滑竿,数百士兵藏在船腹中,方便推动它前进
。攻城拔寨之时,使铁楼船撞击对方城墙,常一击而溃。遇到城防特别坚固的,攻城大军就躲在铁盾下逼近城墙,待铁楼船上层铁桥搭
上对方城楼后,再沿船腹中的梯子爬上城头强行入城。
二十年前,北戎以倾国之力来犯,便祭出过这件法宝,险些攻破赵长歌父亲,也就是赵清华把守的边关大门。后来是他叔叔赵清穹
使一柄巨龙刀,一招力劈华山,硬生生斩断对方铁桥,这才保住雁门关屹立不倒。
萧拓即位后,发了狠劲,不惜叫全体皇族成员一起节衣缩食也要省下银子来,命一千工匠耗时九年,共打造了五部铁楼船。这玩意
笨重无比,双方仗打到现在,才跋山涉水的从北戎腹地运到雁门前线。赵长歌早得到了消息,故方才听到探子来报并不惊讶,只是他一
直没有想出好的破解方法,不免为此暗暗忧心。
"周大将军也是这样看的。"赵峰又说,"萧拓武功高强,无人可敌,我军上下士气低落。一旦全面开战,只怕~~"赵长歌点头
,不再发问,转而对着桌上的地图垂首凝思。
此时北戎国君萧拓正端坐在大帐中央,与手下众人商议军务。外面有探子来报,"南魏劳军的钦差大臣已入了雁门关。"
"赵长歌?!"萧拓一脸玩味表情。赵家军威名赫赫,不管是赵广胜,还是后来的赵清华,镇守雁门叫历代北戎皇帝的南下大计屡
屡受搓。他本当这位赵小王爷不过是个靠祖宗吃饭的花花大少,却不想一时大意在他手里栽了个跟头,险些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失去了
。原来竟是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他一振衣袖,断然道:"大军休整二日,二日后清晨,全力攻城!"
"得令!"回应他的是部下们雄壮有力的声音。萧拓面容冷峻,嘴角却露出一丝浅笑。赵长歌啊,赵长歌!你已经让朕走了一次眼
,不知还能有什么惊人之举,朕可是非常期待啊~~
第十七章
夜深了,赵长歌仍在灯下查看地图。晚上本来有为他接风洗尘的宴会,他说自家人不必虚礼,辞了,只叫周游杨飞两个好好款待其
他随行而来的京城官员们。赵月进来,递给他一个银筒子说:"秦王的飞鹰传书,贴了三根翠羽在上头,十万火急。"
长歌打开细阅后,凑到蜡烛前将纸条烧掉。然后对赵月说:"宫里头那位突然临朝,说是病愈,将太子监国权利全部收回,李后禁
足中宫,太子党与宫内的联系已被完全切断。"
"那位的毒性只是暂时被压制,怎么忽然倒强硬起来了?"赵月不解地问道。
"这个自然是秦王殿下的手段了。"赵长歌冷笑一声,"他必是使了个妙法,让那位以为'春蚕'毒性已无碍,何况太子最近锋芒
毕露,再不动手就晚了。"
"难道太子会就此认输?"
"杨飞不是还没收到太子殿下的传书嘛!可见事态不到万分危机的地步,太子这边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真到万不得已时,他必定
会要杨飞回师救援的。李后坚毅,太子乖张,他们另出奇谋也未可知。"
"主子说得有理。"赵月点点头。
"太子当权了两个月,他那些亲信党羽都急不可待地跳到前台来耀武扬威。如今上位要收拾太子党,嘿嘿!全成了活标靶!这一招
引蛇出洞,玩得有点意思啊。"
他两人说着话,赵峰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青梗香粥。这是赵长歌的习惯,若睡得晚了,必要吃一小碗粥当夜宵。他接过尝了
一口,觉得与素日在王府里吃的一般无二,不由微微奇怪。出发时因嫌麻烦,并没有带上府里的厨子。这边关荒凉之地,是谁做出了这
样一碗香软适口的青梗粥。长歌抬头正想询问,却见赵月嘻嘻一笑,拿眼睛对着赵峰瞟来瞟去。赵峰是西越血统,肤白胜雪,此时一张
脸已成了名副其实的"雪里红",只是不肯把头低下,满脸倔强表情。
"小峰,这粥是你做的?"赵长歌略一转念,已明白了。
"粥最讲究火候到位,怕是要费好几个时辰的工夫,才能煮得松软。小峰,你是一大早就准备下的吗?"赵月悠悠地笑问。
"不是,我用内力催化的。"赵峰老老实实回答,一本正经的表情可把长歌和赵月都逗乐了。一身武功用来煮粥,譬如尚方宝剑杀
鸡,亏他说得理所当然。
赵长歌伸了个懒腰,起身梳洗准备安歇。往日都是赵月在一旁服侍他的,今天可奇怪了,赵月自顾自地走开了,留下赵峰为他宽衣
倒水。长歌上了床,却见赵峰身型笔直的站在他床前,表情扭捏,两只脚不停地搓来搓去。不由觉得奇怪,就问:"小峰,你还有事?
"
"有~~不,不!没有事!"赵峰突然掉头就跑。跑出老远才想起房门忘记关了,让自家主子躺在床上吹冰凉的西北风总是不该,
又急急回头去关门。稀里哗啦一阵后,才关好房门,不敢去看赵长歌脸上的惊讶表情,自己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长歌见他一反常态,
大惑不解。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院子里,赵月叹气不已。他说:"小峰,你不是拿定主意要向主子献身,怎么临阵却退缩了?"
"谁要献身啦?!"赵峰又气又急,小脸顿时涨红了。他辩解道:"我只是~~只是想去和主子多说几句话,很久没见了不是?"
赵月再次叹息。这孩子,心眼实诚,连个谎话都说不周全。自己要不要点醒他呢?好象挺残忍的。他瞧着赵峰一副难受的样子,心
想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把话挑明了吧。"你都那样了,主子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他问我还有事吗。"赵峰沮丧地回答。
"咱们主子多聪明的一个人呐。你古里古怪的连我都瞧出来了,主子会不明白?他对你寄予厚望,不想因此坏了大事,这才假装不
知道。你的身世他都能一眼看穿,那点子小心思还真能瞒过了不成?!主子是胸怀天下的人,小峰,你死心吧!"赵月的话虽然在理,
可情之一物却没有半分道理可讲。赵峰心头一阵绞痛,把头埋在膝盖下,沉默了。
"一心无二只有你,若有别意天不容~~"远处有歌声传来,想是营中歌妓在招待京师来人的宴席上献声。边塞苦寒,不比京城江
南人文汇粹。这曲子粗鄙媚俗,歌者的声线也不算上佳,只好在词义直白露骨,一腔子的披肝沥胆,叫人钦佩歌中那女子的勇气。赵月
觉得自己一颗心被那歌声弄得荡悠悠的,忍不住跟着飘来的笛声一起哼唱,"千刀万剐无所惧,拼尽一生与君欢~~"
第二天天没亮,赵长歌就起来了。先是叫赵峰领着他沿城墙卫道走了一圈,仔细查看城防的情况。然后再到将军府议事正厅,等着
周游和杨飞。周杨二人得讯后,急急忙忙带着亲信的副将一同赶来,见到长歌披的银鼠皮大氅上沾了一层薄薄的寒霜,不由暗叫惭愧。
人家都已巡城一遍,自己身为军中将帅还高卧未起,真真羞煞了。
长歌坐在正厅中间,低头不语。周杨等诸将大气也不敢出,诚惶诚恐地屏息等待着。一夜休息使赵长歌看起来更加精神弈弈,晨曦
里眼亮如星,一丝微笑,先是从眼角逸出,然后慢慢扩散开来,刹那间春回大地。他笑道:"我起早了,扰了大家的清梦。"
众人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赶紧商议军务。赵长歌的身份只是奉旨劳军的钦差,原不能插手边关事务。不过这些将军都是周杨二人
的亲信,自然知道眼前这个才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主子,哪里会有异议,一直讨论到日上中天,才稍事休息。
赵长歌说:"我瞧北戎这边的意思,怕是就要大举进攻了。萧拓劳师远征,且天气越来越寒冷,粮草供应必定艰难,所以他才会不
顾一切的发动猛攻,想尽早入关。雁门关城高壁坚,易守难攻,咱们占了地利,只要顶住头一阵,不要输了锐气,此战必胜!"众将本
对萧拓大军心存畏惧,听他一语切中要害,顿时斗志备增。赵家出过两代"战神",此时人人都盼着这位赵小王爷能强爹胜祖,一举击
退强敌。大家领命下去各守本份,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足准备,自不必多说了。
决战之日转眼就到。朝阳如血,寒风凛冽,北戎大军对雁门关发起了进攻。自城头向下望去,三十万军队黑压压的在城下排开阵势
,旌旗蔽日,铠甲凝霜,人强马壮,威风凛然,数不清的刀枪箭镞密如林立,气势仿佛足以摧毁天地日月。北戎一向以悍勇善战闻名,
皇帝亲自统率的铁甲军更是远近闻名的精锐之师,一旦全力发动进攻,那种一往无回的气势的的确确可以令常人胆寒。激昂的战鼓号角
声中,北人万箭齐发,一波波箭阵密如骤雨般破空袭来,来势急劲异常。
赵长歌站在城楼上,表情冷漠。多年前,他的父辈先祖也曾站立在此,挥剑浴血奋战,为了社稷天下,为了百姓黎民。而今主角已
换做了是他,他赵长歌今日为的又是什么?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了。为保家国?一分最多,为取民心?半分而已,最要紧的还是恣意人
生,与天下真英雄大豪杰一较高低,看看谁才是这寰宇第一人!他热血沸腾,遥指站在远处山坡上的萧拓,来吧!一战定胜负!
趁着城头的魏军被密集的弩箭逼得缩在箭垛之后,一时抬不起头来,北戎大军如潮水般发动了冲锋。周游大声呼喝道:"炮手准备
!"火炮本是南魏巧匠发明,只是它铸造不易,打猎倒也罢了,打仗却威力有限。绍帝不以为然,只弄了几门放在边关重镇,权当好看
而已。赵长歌却意识到此物的可用之处。他命人暗中研制,加大了炮口直径和炮膛长度,令其威力大增,并命名为火龙大炮。周杨二将
要不是得他暗中相助了六门火龙大炮,这雁门关根本撑不到今日。
"轰,轰,轰!"数炮齐发,巨大的响声撼天动地,所到之处血雨沸腾。后面的骏马受惊,乱冲乱跑,骑兵约束不住,自相冲突,
队形顿时开始凌乱!周游身经百战,岂会错失良机,红色令旗挥动,顿时城楼上喊杀震天,排弩连发。这排弩的威力远大于弓箭,与火
炮相互配合,立刻杀伤力倍增,城下到处都是敌军尸体。
可这一次,北戎显见得是做好了要打上一场硬仗的准备功夫。前锋受挫后,中军立即跟上。铁甲军人人手持盾牌长刀,仗着马快,
不顾一切往城下冲来,几乎是后人踏在前人的尸体上前进。在他们身后是大批的步兵和云梯巨木、床弩战车。铁甲军冒死不退,硬是从
炮火和箭雨中杀开一条血路,逼近了城门。一波强过一波的猛烈攻击中,沉重的攻城车和巨木开始轮番轰击紧闭的城门,一架架云梯沿
着城墙迅速升起,数不清的北戎军士奋不顾身地争先向上,转眼之间就攀上了城头,与城上的魏军短兵相接。一时之间,城上城下血流
成河,杀成一片。
杨飞一声令下,无数魏军立时从箭垛后涌身而出,有的手持长枪,专刺爬上云梯的北戎士兵,有的火箭在弦,对准敌军的攻城车不
断发射,有的扔下滚木雷石,砸死对手无数,更有一队臂力过人的军士,合力架起排弩,对着北戎军进攻队形的中部弩箭连发,硬生生
将进攻的大军从中截断,令其首尾不能相顾。
昨夜,赵长歌与周杨二人商量了半宿,早就定下诸多应对之策。攻击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战况仍然僵持不下。雁门关上的魏军各司
其职,进退有序,牢牢控制着城头的局势。攻城不比野战,守城的一方占据绝对地利优势,进攻方的士兵简直就是踩着同袍兄弟的尸体
,一寸一寸艰难前行。浓厚的血腥气息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这一场硬仗自清晨直打到下午,北戎大军分三路轮番进攻,却始终未能打开一个缺口。忽然,漫山遍野的敌军潮水般向后退去,雁
门关前一下子显得异常空旷,只留下满地的断肢残骸,狼籍一片,一眼望去,整片土地几乎全是血红色的了。
"北戎退兵了。"死守在城头苦战的周游和杨飞对望一眼,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有些脱力地靠在了城墙上。
"还没有!"方才一直站在后方的赵长歌慢慢走了出来,沉声道,"他们要出动铁楼船了!"
果然,北戎大军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宽宽的通道。五部铁楼船如蛮荒中的巨人一般,带着无与伦比的肃杀之气,缓缓向前移动。
雁门关城楼上已有人开始叹息,甚至低声饮泣。想当年,北戎只有一部铁楼船已打得南魏死伤惨重,如今一来就是五部,哪里还会有活
路。士兵们俱被这庞然大物吓得两股战战,又想起家中翘首期盼的父母妻儿,一个个神情黯然,眼含泪光。
赵长歌站到了高处,向四下看看,忽然一把撕烂自己身上的三品文官朝服,露出银灿灿连环锁子甲。伸手对赵月高声叫道:"拿巨
龙刀来!"
巨龙宝刀,玄铁打造,黄金吞口,白银为鞘。长逾五尺,乌沉沉,黑黝黝,正是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赵清穹,生前使用过的上古
奇兵。赵家老三,当年就是用它一刀大破铁楼船,威慑北地多年,令北人不敢轻易再生南侵之心。赵长歌双手接过,将宝刀高举过头,
大声向四周众人说道:"我,赵长歌!向赵氏列祖列宗起誓,愿与众位兄弟同守此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天地为证,神人共鉴!"
士兵中有人认得他是钦差大臣,又是皇亲国戚,身份极为尊贵,见他本可一走了之,却自愿留下与大家同赴国难,顿时大感欣慰。
更有些是当年在他父亲麾下效力过的军中老兵,回忆起赵清华兄弟的雄风英姿,不由生出一些求生的希望。
赵长歌巨龙宝刀在手,横刀一指已渐渐逼近的敌军,大声说,"来啊!让这些北方蛮子见识一下我大魏男儿的铮铮铁骨!"他振臂
一呼,那些士兵立刻响应,整个城楼上爆发出高声欢呼,"少将军,少将军!我等愿誓死追随!"
第十八章
就在此时,一字排开的五部铁楼船忽然从左右各分出一部,缓缓向城楼两侧逼近。萧拓这是打算要用三部主攻正门,两部从侧门进
攻,好一招歹毒犀利的分化之计,要叫你顾首难顾尾。赵长歌面色不变,沉声下令,"周大将军,你亲自镇守北门。赵月,你带两百名
随行的高手前去协助。杨将军,你带人守南门,段子堇率部襄助与你。两位将军,我等身后就是万千百姓,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不准
放一个敌人入城!"他这次来边关,暗中调集手下众多武林高手,此刻正好可以排上用场。周游和杨飞大声得令,军士们见到自己主帅
对这位赵小王爷言听计从,态度恭敬,立时又多生出几分信心来,全都用狂热的眼神注视着他。赵长歌再次下令,"火炮手准备!"
"得令!"全体炮手齐声应和。
"火龙大炮全部给爷我瞄准铁楼船的腹部,一起开炮!"
"是!"
"轰~~"硝烟弥漫中,大炮齐发,有一炮正好击中正面一艘铁楼船,那炮手顿时欢呼雀跃。可等烟雾消散后,铁楼船却再次缓缓
向前。火炮的攻击仅仅轰掉它上面的一块铁护甲。赵长歌大吃一惊,这铁楼船铸造所用的铁板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厚实坚固。狭路相逢
,犹疑不定是大忌,于是断然大喝,"开炮!"
所有大炮再次轰隆开火。铁楼船中弹后依然在移动,火炮攻击仅仅延缓了它的前进速度而已,城上众人一时鸦雀无声。赵长歌略一
沉思,指挥炮手移动火炮,命令他们集中炮火只对准一艘铁楼船。待炮口瞄准上层铁楼之后,一声令下,"开火!"
"轰,轰,轰~~"有四枚铁炮正中目标,直打得那铁楼船向后倾斜,喀吱吱几声巨响后终于轰然倒地。雁门关上顿时欢声雷动。
铁炮弹无法击穿船体,却可凭合力将它打翻。这巨物蠢笨无比,一旦翻倒,断不可能再将它重新竖起。
这次不待赵长歌下令,所有炮手自动调整好火炮,又齐齐瞄准了另一艘铁楼船。可好运不会一再降临,这一轮攻击只有二发命中,
铁楼船一阵剧烈摇晃后却稳住了,很快又再次发动。炮手急忙调整位置,再次开炮。这次他们心浮气燥,急切之下竟连一发都没有打中
。四艘铁楼船移动虽缓慢,但这样一再耽搁还是渐渐逼近了雁门关城楼,大炮再难威胁到它。赵长歌当机立断,让炮手不必再理铁楼船
,只全力以赴地对准躲在巨物身后的北戎士兵。
在众人极度的惶恐与压抑中,四部铁楼船如四座大山一般缓缓逼近,终于以万钧之势撞上城墙。雁门关一阵动荡,仿佛天崩地裂,
神州陆沉,人人东倒西歪,难以立足。所幸这城墙经年累月用铅水巨石不断加固,坚实无比,终于抵挡住了四艘铁楼船的连环撞击。南
魏士兵们还未及从地上起身,北戎铁船已喀喳喳地放下跳板桥。顿时,无数彪捍异常的北戎士兵,争先恐后爬上铁桥,挥舞刀枪,口中
"嗷嗷"直叫着往雁门关城楼上冲去。
一直站在长歌身后的赵峰第一个上前应敌,长剑过处,敌军血肉横飞。周游杨飞那里也开始与爬上来的北戎士兵展开肉搏。尽管形
势十分紧急,长歌脸上仍没有一丝慌乱,表情依旧冷峻沉稳,象岩石般坚硬得不可动摇。南魏军队见主将镇定自若,也渐渐从最初的惊
慌中平复下来,相互协作,组织起有序的防御。赵长歌带来的手下武功高强,可以一当十,众人奋不顾身地抵抗敌军猛攻,丝毫没有退
缩。战况愈演愈烈,攻守双方短兵相接,激烈残酷的相互搏杀着。不断有士兵惨呼着倒下,接着又有更多的士兵咬着牙顶上来。双方都
很顽强,血战至傍晚,已是死伤无数,数以万计的士兵横尸沙场。
忽然,城下军队中爆发出欢呼声。原来北戎皇帝萧拓骑一匹乌锥踏雪,亲率二万御林军上战场助阵。这二万人本是他麾下王牌,个
个骁勇善战,强弓硬弩,箭法神准。此时,纷纷对准城楼南魏士兵放箭,意图牵制城上的防御力量。此招奏效,跳上城头的北戎士卒越
来越多,南魏守军抵挡不住,渐渐败退。赵长歌狠狠看一眼城下的萧拓,不顾主帅不可亲临前线的大忌,挥刀上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今日之战的危险。局势恶劣,对方的气势如排山倒海般强大,不惜一切代价殊死攻城,令己方士气大受挫折。在这种情况下,主帅若
稍有退缩,士兵们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与斗志,就会立刻涣散,所以一步也不能退。
"给我。"萧拓见攻上城楼的部下被赵长歌砍瓜切菜一般屠杀,顿时激起无边怒意,一把夺过身边军士手中的弓箭。眯起眼,屏了
息,将铁胎重弓拉开,一搭便是并排三枝箭,对准赵长歌的身影,激射而出。只见箭如风雷呼啸凄厉,正对他的上中下三路。赵长歌百
忙中手起刀落,一刀劈断三支飞羽,霍然回头冲着城下厉声大笑道:"萧拓!上回你输得不负气,今日你我再决胜负。"
萧拓一凛,虽然面目不同,他还是认出此人便是那个令他在擂台上大失颜面的呼延语。赵长歌杀得性起,忽然冲到一座铁桥前,扬
起巨龙宝刀,将全身内力聚集在刀锋,大喊声中使一招力劈华山,似闪电从天际降临,直上直下。巨龙刀吹毛断发,铁桥虽用精铁铸造
,重逾千斤,仍挡不住这雷霆万钧的一刀,嘎嘎崩裂了。雁门关上顿时欢声雷动,长歌骁勇如此,当真像是天生神力,自号恨地无环铁
霸王的赵清穹复生了一般,南魏此时人人都看到了取胜活命的希望。
又是这把巨龙宝刀,又是赵家的大好男儿!萧拓却不愿意像自己父皇那般饮恨败北,郁郁而终。他脸色阴沉,对随侍身旁的南庭王
萧岩说:"拿我的擎日弓,穿云箭来!"
赵长歌方才全力一击,胸腔内气血翻腾,知道是使力太过。但铁楼船还剩下三部,若不咬牙力拼,战局将不可挽回。他再次提气,
纵到另一头对准铁桥又是一刀。这时,城下一声弓弦响!一柄擎日弓,三支穿云箭,是名动天下的利器宝物。萧拓从来不肯轻易使用,
此刻却已被他拉成满圆。北戎皇帝冷哼一声,穿云箭去势如风,取的正是赵长歌的前胸心口。
赵长歌为了能一击成功,已将内力运用到了极限,再无余力旁顾其他。赵峰一直紧贴在他身旁,留意护卫着他,见势不好,大步挡
在他身前,顺手抢过一面盾牌对准箭头全力掷过去。
这一箭,萧拓含愤而发,立意要毙赵长歌于箭下,穿云箭来势凶猛,力藏千钧,赵峰武功虽然高强仍敌不住这一箭之威,利箭竟然
穿透了盾牌。他如果当即立断躲闪自可保住性命,可身后就是赵长歌。赵峰咬紧牙关,半步不退,赤手空拳硬接穿云箭,却那里接得住
,被一箭穿胸,几乎生生钉在地上。同时,赵长歌第二刀如暴风般落下,铁桥嘎嘎做响,颤抖不已,终于又断裂开来。关上众将振奋,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长歌扶起赵峰,见他伤势沉重,两眼禁闭,急忙连点他胸口几处穴位,为他止血,又唤来军医抬下城楼救治。他深恨萧拓暗箭伤人
,愤怒之下便飞奔跃上城楼最高处,用刀指着对方大声喝道:"赵长歌在此,特来领教一下北戎皇帝的高招!"
城下北戎士兵顿时鼓噪起来。萧拓一身黄金战甲,刚毅俊美的面容凝重庄严,强健挺拔的身躯威武霸气,身后黑色大氅随风而舞,
上面用金线绣着北戎守护神——巨大的北斗天狼,更是衬得他威风凛凛、英武不凡。他摆手叫众人噤声,抬头向上望去,缓缓地吐出一
个字,"箭!"
第二支穿云箭!破空而来,不负穿云美名。赵长歌横刀在手,对准来势一刀劈下,竟然将玄铁精钢的穿云箭从头到尾一分为二。北
戎大军被他神威所摄,漫天的厮杀声瞬间停了下来,战场之上静肃了片刻,然后惊诧之声四起。萧拓英明神武,武功无人可及,被北人
奉为天狼下凡。赵长歌能斩断他射出的穿云神箭,对他们来说,实实在在是一种震撼。
赵长歌心里暗暗叫苦,只有他清楚萧拓这一箭的威力!硬生生劈断两艘铁楼船之后,再硬接萧拓一箭,已耗费了他全部体力。人虽
然还挺立在城头上,其实双臂酸痛,几乎连手中的巨龙刀都提不起来了。而对方手里,还有最后一支穿云箭!
萧拓望向城楼,眼神复杂,似恼怒又有些相惜。身边有人轻声提醒他,"陛下!"于是缓慢下马,伸出手,还是一个字,"箭!"
再次运功拉开擎日弓。近身侍卫们惊恐发现,皇帝脚下土地在丝丝皲裂。难怪他要下马,即使是神骏非凡的乌锥踏雪也承受不住这
样的重压。萧拓将全身功力运用十足,箭已在弦上。
赵长歌一狠心,咬破舌尖,对准宝刀喷出一口鲜血。这是他赵家秘技,化血为功,能在短时间内提升功力。只是这样做于自身有极
大损伤,一个月里内力全失,形同废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敢使用。
城下城上,四目相对,眼神交汇。城上这人丰神朗俊,当世奇才,乃是他王图霸业的拦路虎,虽激赏,虽惋惜,这一箭还是要射!
城下那位卓然超群,霸主雄心,却是他复仇大计的绊脚石,虽钦佩,虽仰慕,这一仗必定要赢!于是两人同时摆出决战架势。
第三支穿云箭!全无风声气势,因为它太快,比风还要快,箭至声音还在后面。这上面聚集了萧拓三十年功力,当真是所向披靡。
赵长歌大喝一声,全身内力激荡,连顶上束发丝带都被震断,一头乌亮长发披散下来,在脑后飞扬如黑色双翼。巨龙宝刀发出"嗡嗡"
低吟,这一刀似要追回远去的时光,带着毅然决然,迎上利箭。
"哇!"长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单手抚胸,脚下是被他斩断的第三支穿云箭。
进攻正门的两艘铁楼船已被赵长歌斩破铁桥,无所作为。攻上城楼的敌军顿失后援,渐渐无力抵挡南魏反攻。雁门关上不知是谁带
头高叫了一声,"兄弟们,杀啊!"南魏将士人人用命,奋勇杀敌,片刻间已将局势扭转,把正门城楼上的北戎士兵杀了个干干净净。
正面进攻失利,也影响到南北两边侧门北戎大军的斗志。周游和杨飞身先士卒,带领众将渐渐扳回劣势,敌军不得不开始后退。
赵长歌拿手背擦擦嘴角血迹,运功强行压下伤势,朝身后侍卫大喝一声,"竖旗!"立时有人将早已准备下的大旗高高立起。血红
的旗帜上,一个斗大的黑字——赵,逆风飞舞,猎猎声威,活象一条欲腾空而起的神龙。正是这个"赵"字,数十年来将北戎大军挡在
雁门之下,匹马不得入关。萧拓为了能一战奏功,吞并南魏,足足积蓄筹划了十年,直等到万事具备了,这才发兵南下。不想今日在雁
门关上又见到了这个曾让北戎君臣畏惧,却步不前的"赵"字大旗,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明白。战场瞬息万变,留给北戎皇帝怀旧的时
间并不多,他身后大营已生变故。
北戎诸将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进攻雁门关上,精锐部队也大多集中在城下,军营空虚。雁门关城楼上竖起"赵"字大旗的同时,有
一队手持长刀和连珠弩的轻骑兵无声无息的从后陡然冲出,象尖刀一般迅速突入敌军中,势如破竹般直捣北戎大营。这些人并不与留守
的士兵拼命厮杀,而是仗着马快到处放火。红红的火光划破黄昏夜色,着火处正是北戎囤积粮草的所在。
萧拓终于知道自己中计了!难怪赵长歌并不急于破他的铁楼船,等他亲临前线后这才出手斩断铁桥,难怪他气焰嚣张,指名道姓向
他挑战,原来使的是瞒天过海?、调虎离山之计。他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成功吸引住了敌军统帅的全部注意力,然后再出动早就
埋伏好的轻骑兵偷袭对方身后。萧拓今年三十一岁,从十六岁开始就领兵出战,一十五年来打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下百次,从来未曾输
过一仗,可今日的局面却不由得他不低头。北戎皇帝当机立断,"铁甲军立即回援主营!全军撤退!"
震天的喊杀声歇了,巨大狰狞的铁楼船在缓缓后退。北戎大军败而不乱,在萧拓指挥下,结四象阵有序撤退,不给对手丝毫乘胜追
击的机会。萧拓调转马头前对着雁门关上恨恨看了最后一眼,好似要把那个令他蒙羞受辱的少年生生印在脑中一般。
北斗光寒,睥睨四方。赵长歌满身鲜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依然横刀傲立在城头之上。漠漠雄关真如铁,这巍峨耸立的雁
门关成了最好的布景,衬得他如天上神人一般。萧拓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只化做咬牙切齿的三个字,"赵,长,歌!"
大战后幸存下来的人似乎不敢相信己方竟然能以少打多,以弱胜强,将士们相互看着,谁也没有说话。最后,有一人忍不住怯怯地
说了一句,"我们赢了~~"在场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终于打退来犯强敌,取得了难能可贵的胜利,城楼上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场胜利来得太过艰难,多少兄弟同袍血战而亡,士兵们劫后重生,大笑几声后又毫无顾忌的抱
头痛哭。将领们则一个个朝赵长歌走过来,每个人脸都涨的通红,眸子里全是狂热崇拜的光芒。
初升的月亮清冷如水,映照在雁门关上。夜风吹动他染血的战袍,令赵长歌的身影看上去愈发凝重深沉,四周的声音逐渐止歇,所
有人都屏息仰望着他。赵长歌长吸一口气,对执营官沉声下令,"齐掌,得胜鼓!"惊天撼地的鼓声中,不知是谁最先出声高呼,"战
神!战神!无敌战神!"先是不过数人,渐渐整个雁门关齐声应和,雀鸟惊飞,战马嘶鸣,声动四野。
第十九章
赵峰替长歌硬受了穿云一箭,伤及心肺,情况十分危急。幸好,赵月医术高明,下了城楼连忙赶去施救。赵峰正在昏睡,因大量失
血而脸色苍白。长歌守在他床边,颜色比床上的重伤号还要难看,睫毛阖着,仿佛漫天星光月色俱关在了里面。赵月赵峰两个,是他从
小养大的,又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对他们原比其他人要多了些牵挂。眼看赵峰为救自己,伤重待毙,长歌心中难过,只这片刻,他年轻
的面孔上已凭空多出了几分苍凉。
胸口的伤,军医已处理过了,他不敢贸然拔箭,只好先在上面厚厚敷上一层止血的药膏。赵月将那些药膏轻轻剥开,见到露出来的
狰狞伤口时暗暗心惊。穿胸而过的箭头被赵长歌切断,箭羽却还插在赵峰的前胸,伤势如此严重,救治的希望最多只有一半。事到如今
,只好拼死一试。
赵月微拧了眉头,将赵峰扶坐起来,把一颗吊命的九转金丹塞进他嘴里。然后咬牙出掌,击打对方的背心,"噗!"一声,一股黑
血裹着半截穿云箭从赵峰胸口喷出。赵月出手如风,从皮囊里抽出七八根银针,扎进他身上几处大穴,再用缝合伤口的银针,穿上细线
,将那创口密密缝起。
赵峰中箭后一直昏睡,刚才背后一掌已令他痛得缓缓醒来。正迷糊着,胸前突然传来一缕奇痛,肌肉被异样锋利的冰凉穿透、撕扯
,痛感出奇地细致而强烈,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全身虚浮无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黑暗中不时有奇异的光彩浮动,耳中亦在嗡
嗡作响。冰冷犀利的痛楚却是如此分明,无止无休,一次次将他的忍耐力推至极限。
神智飘忽中,一些些旧日噩梦重现。六岁那年,他母后被长兄设计陷害,诬她篡权。大批前来捉拿的内廷侍卫用铜柱撞击皇后居住
的大殿宫门,十几个忠心的宫女太监拼死抵挡,为他母子二人赢得一点告别的时间。新皇后泪流满面,终于硬起心肠,大力撤脱幼子死
命攀住她脖子的双臂,将他塞在一名心腹怀里,要他们从密道中逃走。赵峰记得清清楚楚,他才进入密道,内廷侍卫就已闯宫得手,母
后长剑在手,大声说:"新氏无辜,今已颈血溅地,证我清白!"
母亲自刎而死,可他的逃亡之路却还很漫长。无数个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越重光手下紧追不舍,忠心的下属们一个个倒下了,最
后只剩他孤独一人。赵峰性子坚毅。这些伤痛旧事,被他刻意遗忘了多年,现下似乎清晰的就在眼前,折磨得他将胸中鲜血一口口喷出
。赵月大惊,立刻发功助他周天运转,仍止不住,不由吓得面上失色。长歌见状上前握住赵峰的手,柔声唤道:"小峰,小峰,你醒醒
。"
赵峰不答,双目依然紧闭,不停发抖,高大的身躯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喃喃唤着"娘亲"。赵长歌心中一痛,当年在雪地里拣到
他时,又饿又病的他也是这般蜷缩着,口中不停叫自己的母亲。这呢喃悲哀微弱,像极了被人遗弃的小小猫狗,长歌听在耳中,只觉那
悲鸣像是从自己心底发出的,鼻中一酸,眼里渐渐起了潮湿。于是叹息了一声展开怀抱,温情地搂住了,一边用手轻抚着赵峰的头发,
一边低声哼唱道:"峰宝宝,宝宝峰,梦到饼饼糕~~不要哭不要闹,日日都有饼饼糕~~~"
赵峰初到武威王府时夜夜梦魇,每次都哭喊着要娘亲,任谁也哄不住,比他大了几岁的赵长歌便时常用这首江南童谣来安慰他。长
歌自幼丧母,与赵峰同病相怜,每回哼唱之时不免想起自己的身世,歌声中自然流露出情致缠绵,爱怜横溢,赵月在一旁听得不觉痴了
。
听到熟悉的声音,感到温暖的怀抱,赵峰渐渐安稳下来。赵月慌忙检视他胸口创伤,幸好没有迸裂。他松了一口气,说道:"多亏
主子您在这里,小峰啊,除了您谁也对付不住他。"
赵月用一旁的白布擦干净自己的手,又来为赵长歌诊脉。搭了片刻,小心地说:"主子,您化血行功,脏腑伤损,一个月内万万不
可使力,否则~~否则唯死而已。"
"这个,爷自己知道的。"赵长歌淡淡地说,"你把心思放在小峰身上就行了。还有,爷的伤势千万不要再叫别人知道了,明白吗
?"
"是。"赵月应诺,同时问道,"那穿云箭是寒铁所铸,自带着一股阴毒,小峰气血亏得厉害,怕是不能抵挡,我想求爷准我用九
叶灵芝树的叶子入药。"
"你自去取用就是了。"赵长歌点头说。
赵峰整整昏睡了一日,朦胧中觉得一种异常熟悉的气息将自己环抱着,陡然惊醒,睁开一看,映着白朗朗的日光,竟是赵长歌明亮
的双眼。他心里不十分相信,不觉用力撑着坐起来,转头想要看个仔细。他伤在胸口,哪里能使力,才一动就痛得"哎哟"了一声。赵
长歌慌忙伸手扶住他的肩,揽住他慢慢躺下。赵峰本以为自己必死,也从来不敢肖想赵长歌的爱怜,此时整个人都恍惚了,好似落在云
端。赵长歌柔声问他:"小峰,你好些了?"
赵峰不答,昏昏沉沉出神一会儿,忽然又闭起眼睛,近乎自语地说:"我已死了,难道这里就是极乐世界?"
"胡说,"长歌笑骂道,"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混帐话。你要是死了,那爷我在这里又算什么?牛头马面吗?!"赵
峰勉强睁开眼睛,瞧着赵长歌,那双目如星光如流水,还是那样温存流转。赵月进来给他换药。赵长歌便慢慢起身,轻手轻脚把他放平
。赵峰露出眷恋的神色,拖着长音轻叫了一声,"主子。"
"去换件衣服就来,"赵长歌回头笑道,"瞧这一身的汗。"
赵月一面为他换药包扎,一面忍不住埋怨,"不要命啦!就你那点子本事也敢硬接北戎皇帝的穿云箭!?要不是有我在,你啊,这
条小命已经交代了。"
"多谢你了。"赵峰精神倦怠,说不了两句话,便头脑昏沉,眼前事物越来越朦胧,似乎一切又要再次滑入那冰冷黑暗的世界中去
。赵月瞧他这般模样,连忙又说:"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好,主子自己还重伤着,却在这里抱了你一夜,还唱歌给你听呢!呶,连
九叶灵芝树的叶子也舍得给你用。"
赵峰听他说起赵长歌,顿时强打精神问:"真的,主子真这样?"
"自然是真的。"赵月说,"所以啊,小峰,你要快些好起来,别浪费了主子待你的一片心意。"
"是,是!你说得极是!"赵峰立时就有了些精神。想到赵长歌素日种种好处,百事入心,有些酸软甜蜜,倒如醉酒一般。他一颗
心欢喜得活活泼泼,顿时连伤口都不觉得非常疼了。赵月知道他重伤近乎不治,若非用赵长歌来鼓励他求生之念,只怕不成的。也顾不
得以后是否会因此生出风波来,眼下先他顺着口气往下说:"你知道就好,主子心里可把你看得比谁都重。来,乖乖吃药吧!"
边关将士血染沙场,京城里的当权者也没有闲着。赵长歌他们前脚出了京城,后脚宫里便又生了事端。先是绍帝突然临朝,将太子
全部权利收回,连李皇后都被禁足在后宫中。接着元玮上朝途中遇刺,中毒昏迷。太医院派去了半打白胡子老头,仍瞧不出秦王到底中
了什么毒,解毒当然也就无从谈起了。绍帝震怒,以缉拿凶嫌不力为名,趁机把一大批属太子门下的官员都撤职查办了。
赵长歌看完密信,一阵冷笑。他这几日一直在静养,又用了补气活经的药,身子已好了许多,只是还不能动真气。萧拓大军退出二
百里后又停了下来,他不敢大意,坚持每日亲自过问军务。赵月问道:"主子,你不信秦王会遇刺?"
"不是不信,"长歌回答道,"这本来就是他演得一场好戏。元玮素来心狠,定是要人真的下手重伤自己。若非如此,他怎么躲得
过太子党的围追堵截,又怎能取信于皇帝?并且~~并且假祸给燕王!"
"燕王?"
"嘿嘿!元玮想取代太子,第一个目标就是燕王。燕王久在太子身边,太子的一切勾当都少不了他一份。他不如太子势大,元玮把
矛头指向他,又有皇帝暗中支持,得手便容易一些。到时候,太子如果想保燕王,元玮就可以此要挟对手就范。太子若是打算弃卒保车
嘛,哼!凭燕王的性子只怕也会反噬一口。这样一来,岂不是省下他许多手脚与气力!"
"那我们该怎么做?"赵月频频点头,又问。
"我们嘛~~"赵长歌眼睛倏地一抬,眼光冷如雪,利如刀,几乎把赵月吓得跳了起来,呼吸也为之一滞。然而只是刹那间的锋芒
偶露,他收敛戾气,忽而又笑了。这一笑,真如春波过境,水暖花开,好一派旖旎风光,赵月的心顿时又变得酥软了。长歌悠悠说道:
"边关大捷的消息应该很快就要传到京城,我们等着领赏受封就是了。"
这天午后下了一场大雪。傍晚雪停,赵长歌叫人生了几个碳盆,紧裹狐皮大氅,一个人跑到彻骨透寒的西园里坐着吃酒下棋。他吩
咐下去,今夜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这园子。众人虽觉奇怪,但因那日城楼之上见识过他的本事胆略,知道这么做必有深意,一个出来管闲
事的也没有。
周游是武将,不爱花花草草,亭台楼阁,况他的家眷俱在京城,所以这里也就简慢了。园子足有六亩不止,却只种三株梅树,合着
一座孤亭,遍地瑞雪。隆冬时节草木萧瑟,即便种了花木也不见它的好处,荒烟蔓草的,此时反显出绝妙韵味来。满目白雪,几树寒梅
,不高不矮的粉白墙头砌着墨瓦,瓦上再压白雪,清幽悦目,几可入画了。赵长歌在火盆上热了酒,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品着。忽然听
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声,抬头一看,萧拓一脸阴郁,手握长剑,正站在他面前。
"来了就请坐吧,"赵长歌一笑邀客,"陛下要酒吗?"
"哼!"北戎皇帝兵败后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大军退出去二百里,越想越是不忿,终于忍不住偷偷溜出大营,仗着轻功高强,翻城
而入。原本想潜进将军府,找到那个狡猾的南蛮小王爷,把他一剑杀了出气。不想那人似早已猜透他心思,竟撤走所有护卫亲兵,摆出
架势来迎客,只差没有一路挂上大红灯笼了。
酒是醉红,孤品奇珍。北人豪迈,无有不好酒的。萧拓闻到异香入鼻,早已勾动腹中酒虫。心想,这厮既然已有准备,想偷袭暗杀
他便不能做到,倒不如先坐下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于是大马金刀的坐下,不接赵长歌递过来的酒杯,一把抓起整只瓶子,咕噜噜就是半
瓶。赵长歌大笑,"这酒我只得三瓶,前些日子已和朋友喝掉了一瓶,只怕经不住陛下这样的喝法。"
"哼!小家子气!"萧拓满肚子的火气。他从小被人称作天降奇才,素日里无往不利,但只要一遇到对面这个家伙便束手束脚,顾
此失彼,竟连败了两回在他手下。虽然这个人又是使奸又是用计,可俗话说兵不厌诈,身为主帅不能明察秋毫,败了也是活该,实在没
有什么可指责对方的。
赵长歌低头摆开棋盘,笑着问:"万世霸业,天下诸野,尽在这小小棋盘中。不知陛下可有兴趣?"
下棋吗?!要拿黑白棋子考较我来了,萧拓心下冷笑,随手一子落在盘中。长歌赞许点头,抬手应了一子。北戎皇帝艺高人胆大,
身在敌营丝毫不惧,落子如风,棋风一如其人张扬彪悍。赵长歌含笑应对,时不时与他说上几句闲话。就这样你来我往,两人连下了数
十余着。行到中盘,落子速度明显变慢了,黑白二子厮杀激烈,缠斗不休。棋局已是劫中有劫,花五聚六,复杂无比。赵长歌又落一子
,忽然拍手笑道:"陛下的兵马强悍,天下无敌,只可惜不懂得刑德,大事难成啊。"
"什么是刑德?"萧拓近年来为了能开疆拓土,几乎把全部心血投入,一心要灭南魏吞西越,独霸天下,听了赵长歌的话,自然而
然地摆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态度,却不知道自己已落入对方计中。
"刑而有德,乃出自轩辕皇帝所书之《黄帝帛书》。"赵长歌的声音如游吟歌者一般曼妙而悠长,悦耳的音色似一张蛛网将猎物牢
牢捕获。
"夫刑德者,天地阴阳神治之明效也,为万物人民之法度~~"萧拓听他说得精妙,恨不得把两只耳朵都竖起,越发仔细用心了。
"子今乐知天地之常法,阴阳之明证,此即是也。夫刑乃曰伤杀,厌畏之,而不得众力,反曰无人;德乃舒缓日生,无刑罚而不畏
万物,反曰降服,悉归王之助其为治,即是天之明证,昭然不疑也。"赵长歌笑盈盈地说着话,萧拓则越听越入迷,不住点头。长歌见
对方心魔已动,便用手一指棋盘,又道:"陛下请看,有刑无德,今连我这区区数子尚且摆脱不了,更何况中原逐鹿,一统江山呢?"
萧拓殚精竭虑为的就是要入主中原,听得此言顿时心头大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反来覆去只是想着他说的话,眼前渐渐模糊,棋
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将帅士卒,你围住我,我困住你,互相纠缠不清的惨烈厮杀着。萧拓眼睁睁看着己方的兵马被敌人围住了
,左冲右突,始终困在左边边角,杀不出重围,胸中气血翻腾,心下越来越焦急。
"陛下,困兽之局已成,无济于事了~~"萧拓拈起一子想要落下解围,却发觉这块白棋虽有可活之道,但要杀退旁边一块黑棋,
牵涉却又极多,委实难以决断。耳边听到赵长歌柔声一语,突然间眼前一团漆黑,喉头泛腥,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论武功,赵长歌比之萧拓稍有不及,何况他身上有伤,无法动用真气。他料到对方心中不服,必定前来杀他,便早早布下陷阱。长
歌所学摄魂衍心术,原是苗人巫师所创,光凭言语便可诱人入幻境。他借棋局为媒,暗指天下之争,引萧拓入窍。弈棋之道,讲究摄心
,最忌入局者将胜负心看得过重,难以做到无诤自安。萧拓秉性争强霸道,与人争斗,为求一胜,无不竭尽所能,执着太甚,便成魔障
,故轻易就入了他的道。
长歌两眼一瞬不瞬地盯住萧拓,再次轻轻叹息,"人力终不可胜天,时也命也,夫复何言?该回去了~~是回去的时候了~~~"
言语中,充满了惋惜伤感之情。这话声柔和动听,叫萧拓听得迷迷糊糊,跟着也是一声颓然长叹。他生来便最是要强好胜,眼见大势已
去,岂肯苟活,于是高高提起右掌,慢慢向自己心脉击去。
第二十章
赵长歌含笑端坐,对方已中魔障,自然不须他再多言。萧拓铁掌越来越近,离自己心口只剩下不到两寸,毙命在即。忽然,亭上落
下一大块积雪,"啪"一声打破了无边寂静。萧拓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霍然抬头,望向赵长歌,眼中充满了怨毒愤恨。这人,心
肠狠,手段子高,自己一时大意,差点就不明不白死在他几句温言软语下。这样的对手,生平仅见,实在是强得可敬可畏,不能不除!
北戎皇帝化掌为刀,一招劈向他头颈。
赵长歌早在破局之际便当机立断身型晃动,一个错步,离开小亭,这才躲过了对方一击。他长身立在雪地里,扯脱了狐皮大氅,拔
剑在手,轻笑道:"闲来无事,你我雪中论剑倒也风雅,陛下请!"
这偌大一个园子,墙是白的,地是白的,连那几株梅花都是雪白的腊梅。只有赵长歌一身玄衣如墨,袍角翻飞,傲立在这泼天泼地
的白色世界中,显得分外苍凉肃杀。他本生得艳丽如画,这些年来稚气渐渐退去,绝色的脸上竟也历练出一种逼人的英气来,扬眉顾盼
间风采照人,凛冽至极。
"到了这个时候,还想靠诡计逃脱性命。你经脉闭塞,内力无法运转,瞒得过别人,难道还能瞒得过朕!"萧拓一步一步朝他走过
去,掌中三尺青锋出鞘,直指赵长歌眉心,眼睛却盯住他的脚下。
赵长歌惺惺作态,其实是算准萧拓顾忌两人武功不过伯仲之间,必不肯孤身在敌人大本营中与他硬拼纠缠,不想对方一言便戳穿了
这虚张的声势。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双足陷在松软的白雪中,已将他无法运用真气的老底泄了个干干净净。不禁失笑,"真真该死,是
我疏忽了。"
萧拓面对强敌,不敢再有丝毫大意,这一剑全力以赴,快如闪电,目标正是赵长歌的心口。长歌身型不动,忽然抛剑在地,圆睁了
双眼,用力吐出三个字,"余墨生!"
剑出如风,此时收势已不及,萧拓大喝,断然用左掌猛击自己握剑的右手,这才将宝剑荡开。剑锋险险划过赵长歌的衣襟,在他胸
口上留下一道血痕。对方说出"余墨生"三个字,轻易就叫他乱了分寸,宁可暂且放过眼前这个活冤家死对头,也要先把话问个清楚。
萧拓怒视着他,咬牙问道:"你认识他?他现在哪里?"
余墨生!这个三个字被他秘密收藏在心底已整整有十五年了,除了两个一直跟随在侧的心腹亲信外,从无外人知道。他素来威势重
,身边的人知道这是主子心中最大的禁忌,向来不敢放肆提及,这还是十多年来第一次被人当着他面叫出来。剑光凛冽,照亮了赵长歌
的面容。他看似成竹在胸,其实背后被冷汗打湿了一大片。萧拓武功太强,此间无人可敌,方才那一剑对方若不收手,他现在已经是个
死人了。情势越危急,赵长歌越是冷静。他淡淡地说:"你问他做什么?"
萧拓深深吸口长气,让烫热的头脑冷静一些,沉声说:"你好好说出来,朕或许会饶你一条性命,若还想耍花样,萧某定叫你后悔
出生在这个世上!"
赵长歌把嘴一撇,赌气似地说:"偏不告诉你!"
萧拓大怒,左手暴长,坚如鹰爪的手指狠狠抓住他的肩膀,双目似要喷出火来,厉声道:"快说!你胆敢~~"话说到一半,轧然
而止,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对方颈中露出的一条细金链,那链子下挂着块上好羊脂白玉,因长歌衣襟被他割破从里面脱了出来。
"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他~~他人呢?"萧拓五指收紧,竟要捏碎他的骨骼一般,脸上却是绝望又期待的表情。
十五年前,十六岁的北戎四皇子乔装来到南魏游历,在雁荡山遇到一位文武双全,亦师亦友的男子。那人自称余墨生,年少的皇子
则说自己名叫石啸,其实两个人谁也没说实话。后来偶遇变成了相知莫逆,再后来,一个老套的不能再老套的结局,在前头等着这两个
注定要敌对的人。老皇帝病危,召皇子回去继承大位。没敢对那人说实话,只留下一个承诺,一块玉。那人其实也要走了,他本是国家
股肱,因边关无战事,又有自家亲弟弟替他领军,才得以闲散了两个月,已必须还朝。
皇子回国匆匆继承大宝,等他重返雁荡山时,那人已不知所踪,原先住的两间草庐也用一把大火烧掉了。十五年来,萧拓秘密派人
寻了又寻,几乎搜遍整个中原大地,却没有找到"余墨生"的任何踪迹,仿佛此人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是他脑海中幻想出来的黄粱梦罢
了。萧拓面色苍白的等着赵长歌说出实情来,只等他一句话,一句话就可以从死地里还魂过来,或是将他永远打下十八层地狱。
肩头骨骼在铁爪下咯咯作响,赵长歌侧着脸,好似浑然不觉,半天不曾作声。萧拓见他倔强,自己倒绷不住了,又道:"你快说~
~我不杀你了~~快~快说!"那架势已近乎于哀求。
"家父赵清华,字墨生,十年前已呕尽一腔热血,死在北戎'春蚕'之下。这玉,是家父留给我的遗物。"赵长歌与萧拓擂台争胜
时,就意外发现对方衣带上佩着一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白玉。那玉本是一对,北戎老皇帝赐给萧拓的,上面刻着北戎守护神——北斗天
狼。他以前就在奇怪父亲怎么会有一块北地皇室成员才有的美玉,而且甚是珍爱,生前一直不曾离身,等再瞧见萧拓留在自己身边的那
一块后,已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赵长歌后来找到当年跟着赵清华的老仆人,终于将尘封多年的一段旧事翻了出来。
萧拓身子晃了一下,连退数步,嘴角已有血丝透出。原来如此,余墨生!余墨生!取的是我乃墨生之意。自己不晓得对方的真实身
份,那人收下这玉佩时却已经完全明白了,难怪他会黯然离开,任自己如何苦苦追寻都不曾现身,连草庐也要烧个干净。这些年来,他
心心念念想着那个气韵高雅、温良如玉的男子,却不知人就在他面前,只是隔着个雁门关,和层层密密的国事家仇罢了。
"家父十年前,边关巡视时遇伏,左臂中了一箭,不久就开始吐血。太医请了一拨又一拨,无人可治。"赵长歌冷冷说道,"后来
家祖请来塞外神医,才知道是中了'春蚕',世间只有九叶灵芝树的叶子可救。叔叔们想潜入北戎盗宝,家父却说不可为他犯险,否则
就是拿来了解药,他也是不吃的。嘿嘿!他生性随和,只有这一次却是固执得九条牛也拉不回来。"
"为什么?"萧拓不解。
"我怎么知道,"赵长歌说得冷酷无比,"只记得父亲病重昏迷时,含糊地说过一句,小啸既要我死,我便让他如愿了吧!"
"不是我!"萧拓冲口而出,连带着又吐了几大口鲜血。他痛得实在难当,一交跌地,皑皑白雪上已染上点点红艳。十年前,他得
手下密报,说南魏派人潜入大戎,想求皇室密药"春蚕"。萧拓查到来人竟然是南魏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洪德,立刻心思转了几圈。他为
人敏锐,已猜到南魏皇帝这是要对付外戚中手握重兵的赵家。赵家仅凭一己之力就把北戎大军挡在了雁门关城墙之外数十载,萧拓即位
后一直想方设法要除掉对手,自然是乐于相助。不想,魏军战神竟然就是雁荡山上那个丰神朗俊、言语温柔的人!
他知道中了"春蚕"后,还以为是自己下手想要他性命,必定很痛很伤心吧!萧拓瞬间觉得整颗心都要溶了,化了,曾经引以为傲
的自持力抛到了九宵云外,面上一片冰凉,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溢出了眼眶,要把这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宣之于外。忽然间就想到了死,若
是死了还能见到他吗?追到黄泉也必定要再见一面,亲口向他解释清楚这一切种种。想到这里,忽而起身,仰天狂啸,一声苍龙吟渊般
的长啸扶摇而起,那啸声至刚至强,却带着末世崩龙之音。英雄意气,郁郁情怀,尽在其中,叫人听了热泪满襟。他将手中长剑抛向赵
长歌,说道:"你要为父报仇,这就刺过来吧。"
赵长歌接过剑,反倒踌躇了。他知道此时若真的一剑刺过去,北戎皇帝定不会闪避,即可将他诛杀在此。绕了许多圈子,费了许多
心思,求得不正是这个结果吗?!只是眼前这个霸气男子悲痛欲狂,叫他心有戚戚,这一剑无论如何下不去手。赵长歌暗自苦笑,原来
你还是没能把心换成铁铸的啊,枉你自诩算无遗策。于是抬头朗声说:"冤有头,债有主,我自会去找那该杀之人,又何必杀你泄愤!
"
好!说得痛快!南魏皇帝便如何?我赵长歌还是一样要报这杀父之仇。萧拓感到一阵恍惚,到底是他的骨血,有这样的英雄气概,
只可惜竟不肯成全自己的求死之心。他做事向来干脆决断,闻言也不多话,转身便走。走出去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问:"那南魏布防图
是你叫人设法让我得了去,引我出兵的,对吧?"
"陛下英明!"
萧拓心中叹息,眼前这人容貌与当年的赵清华有六、七分神似,手段心计却厉害狠辣得多了。顿了顿,又问:"我输给你的断剑呢
?那日在城上怎么不见你拿出来,我还欠着一个承诺。"
"我拿出来了,陛下便会退兵吗?"赵长歌轻笑道。他们两人都是当世霸主枭雄,自然最清楚对方的心意。平时一诺千金,说过的
话板上钉钉儿,连政敌对头都肯去信,但那是为了树立威信,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是不通利害的实诚君子。萧拓若是会为了一个承诺,将
雁门关下三十万大军撤回,他就不是萧拓了。长歌如果将北戎退兵的希望,寄托于一支断剑上,那他也成不了赵长歌。
萧拓点头,深深看他一眼,记忆中那人也曾负手站立,如这般含笑目送他远去。终于硬起心肠,强行命令自己转身,施展轻功,两
三下就已如雄鹰般消失在院墙之上。赵长歌一笑,拣起狐皮大氅,裹紧,一边低头思考,一边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第二十一章
边关大捷的消息用八百里加急,一路快马送到京城。报捷军士穿州过县之时,必定扯开嗓子拼命大喊,"边关大捷,边关大捷,北
戎退兵啦!"于是百姓夹道欢呼,各家各院门户大开,齐齐焚香感谢上苍庇佑。赵长歌的大名一时间响彻大江南北,人人都知道赵家后
人神勇无比,不输先辈三杰。他大破穿云箭,铁楼船的故事,被江湖艺人添油加醋,编成了许多段子,在酒肆茶楼中传唱不休。为赵长
歌请功求赏的折子雪片一样飞到绍帝的案头。有吴王从遥远江南发来的;有太子精心撰写后呈上的;还有大大小小臣工联名上奏的。
龙椅上的绍帝以手扶额,懊悔不已。防不胜防啊!防了他整整十年,没有一点实权,接触不着军队,身边到处都是自己的眼线,看
得密不透风。他还是一样化身为龙,翻云覆雨,绞得天下人都纷纷嚷嚷,为他求名求利。他自己倒好,躲在边关不回来,还上了请罪的
折子,说什么战事危急,微臣擅专,自请惩罚云云。
这个时候,有谁敢责罚救国于危难,打败不可一世的北戎皇帝,令三十万强敌退兵的大英雄大豪杰啦,就算是九五至尊也一样不能
做出这等大违民心的事来。这道请罪的折子妥妥帖帖,将所以能非议他行事乖张的嘴都封了个严严实实。如此心思周密,布局巧妙,皇
族中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绍帝提起朱笔,想在折子上写几句奖勉的话,端好架子,这笔始终落不下去,不甘心,不甘心啊!大总管洪
德见皇帝的手僵了这么半天,眉头紧皱,面上肌肉抽搐,似甚为痛苦,赶紧上前问候一句,"陛下,您还安好吧?"
绍帝长叹一声,强逼自己落笔写下:击退北夷,护国有功,依律擢升~~合起手里的奏折,他颓然向后倒去。满朝文武必定也是看
出了些端倪,为求自保,这才急急忙忙地联名上奏折为他赵家歌功颂德。防不住了,困不住了,龙升于渊,注定要翱翔九天,龙行天下
。想到自己九个儿子加在一块儿,都不如那死鬼赵清华生下的一个强,皇帝的心就像在油锅中煎熬一般,其中苦涩滋味如人饮水,冷暖
自知。
皇帝不欢,殿内无人敢出声,于是一片死寂,暮气沉沉。洪德轻手轻脚地上前为皇帝顺气,半天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秦王殿下
来了,要给陛下请安,已在外面候了一个多时辰~~"
"元玮来了?他的伤已经好利索了吗?快叫他进来吧。"绍帝死灰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些人气,如今身边的几个儿子中也只有这个老
七同他贴心,不但为他秘密求药解毒,还时不时搜罗些宫外有趣的小玩意来博他一笑。做老子做到这个份上,只能怪自己失败无能。
"父皇。"元玮跪下行礼,双手高举,将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盒呈上。
洪德连忙上前取过来打开,小盒子一分为二,一半盛着个朱红色的药丸,另一半却是几块蜂蜜浸过的青梅干。绍帝年老口涩,吃完
药后便会觉得舌根奇苦,非用些蜜饯不可,难得元玮如此细心周到,连这个都替他准备下了。
绍帝十分欣慰,感慨道:"元玮,你有心了。要是你那几个哥哥也如你这般,朕也不会~~"话说到一半,已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元玮慌忙上前帮着洪德为他捶背顺气,轻声劝说道:"父皇莫忧心,保重龙体要紧,这药用的还好吧?"
"自从殿下献了那药丸后,皇上龙体已好多了,这一个月来再也没有呕血,每天饭也可多吃几口。"大总管洪德忙代为作答。
"倒是你自己的伤怎么样了?"绍帝难得关心一下儿子。
"还是多亏那位回疆来的神医,儿臣全好了,谢父皇关怀!"元玮恭恭敬敬地回答。
绍帝冷哼了一声,带着强烈不满说道:"这么久了,那伤你的刺客还没有抓到吗?元琛是怎么办的事,明儿早朝,朕必定亲自问问
他!"
"父皇,求您别再查了,儿臣这不是还好好的吗?求父皇就此罢手吧~~"秦王猛地再次下跪,抱住皇帝的双腿,一面用苦涩难言
的目光盯住他看,一面哀求道。
"你啊~~"绍帝叹息,"你念及兄弟之情,不忍损伤手足,他们却不见得肯对你手下留情。"
元玮略施小计,便给元琛扣了个买凶弑弟的罪名,听到绍帝露出怜惜之意,连忙垂泪道:"哥哥们争斗不休,已叫父皇伤心难过了
,儿臣又怎敢再生事端,退一步,许就大家太平了。"
绍帝心头一痛。诸子中元琪的相貌性子最像他,故一直甚得他欢心。元珧天生神勇,有大将风范,本来也曾寄予厚望。可惜,这两
个儿子都死了。还有老八元瑷,骄纵是骄纵了些,却是他向来疼爱的幼子,才十四岁,前几个月突然就病死了,叫他尝尽了白发人送黑
发人的痛楚。他叹息着想,元玮这个孩子真孝顺,人也老实,比那等不及要他死的老大强多了。于是暗下了决心,拉住他手低声耳语道
:"元玮,曹景安是三朝元老,朕的老师,如今住在京郊的绿仪山庄,你去他那里一趟。就说是朕叫你去的,他自会明白。"
"父皇,您这是~~"元玮心中大喜。元琛朝中集党营私,长歌边关辖制大军,终于逼得病弱的皇帝亮出底牌,如能为他所用,大
事何愁不成?只是脸上还是一派忧心与迷惑。
"听话,去吧。"绍帝哪里知道这个貌似忠厚的第七子心里想些什么,反倒好言安慰鼓励他。秦王口中应诺,磕头告退。
曹景安曾任太子太傅,辅佐绍帝登基,是皇帝最亲近的大臣之一。现在看来,他告老后,隐居在京郊,乃是出自上位者的安排与授
意。元玮一路策马,虽然不知道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总之是对自己大大有利的好事。待赶到京郊绿仪山庄外,心里七上八下的,
却偏要做出一副温雅端严的态度来。
绿仪山庄朴素清雅中透出庄严大气,守在门口的护卫看到他,喝阻道:"什么人?胆敢擅闯绿仪山庄?"
元玮下马,拱手执礼道:"我是皇七子元玮,奉皇命来此,求见曹老大人。"
那护卫一惊,连忙陪笑:"是陛下要王爷来的么?快请进~~"
三朝元老曹景安闻讯亲自迎出,一见元玮,顿时面目失色,叹道:"国事果真艰难至斯了,既然陛下有命,请秦王殿下跟随老臣来
吧。"
曹景安白须微微抖动,引着元玮进了书房密室。他打开一个暗柜,取出两本厚厚的名册帐本,垂目献上道:"陛下曾给了老臣一道
密旨。他要老臣在此建立山庄,蓄养死士家奴,皇室如遇重大变故,也可多一个帮手后援。如今绿仪山庄内有武士护卫共一千五百人,
武器马匹齐备,另安插于各地各处的死士眼线共计一百一十三人。名册在此,请殿下查收。"
元玮又惊又喜。惊的是皇帝心计深沉,竟然早早安排下这样一记伏笔,喜的是绍帝将身家班底都放心交给了他,分明是有意传位给
自己。诸多做作,几番辛苦,如今终于都得到了回报。这哪里是两本名册帐簿,分明就是万里江山,至尊皇位,饶是他一贯善于掩饰情
绪,也激动到手指打颤。
边关,周大将军府里。赵峰伤势略好了些,赵月便开始每日用草药煎水给他擦拭身上,后来嫌这样起效还是太慢,等他伤口结疤,
且能起身了,索性命他浸药浴。这一日,赵峰在赵月的帮助下脱光了衣物,刚坐到大木桶里,长歌就推门进来了。可怜的赵峰,一张小
脸顿时红得跟煮熟的虾子没两样,肩头龙型暗记立时浮出,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的。
赵长歌一眼便发现了异样,忙关切地问:"小峰,是水太烫了?"
"不~~不~~不烫!"赵峰紧张到结巴。
"难道是气血逆行!?"赵长歌赶紧伸手去搭他的脉门,然后表情奇怪地说,"没有啊!脉象是比平常快了许多,但甚为有力,不
像是伤势反复了呀?"
"没~~没~~没事!"可怜的孩子继续在结巴。一旁的赵月已憋得满脸通红,状如便秘。不过他知道赵峰的面皮薄,自己要是敢
当着赵长歌笑出来,事后必定不得好死,于是只有苦苦忍耐。他们那位主子平时精明强干,算无遗策,这次却笨得可以。小峰对他痴心
爱慕,是人都看得出来,偏偏这个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小王爷却似呆了,一点不曾察觉,倒叫一心想看热闹好戏的赵月没
处着落。
赵长歌见赵峰已无大碍,心里着实欢喜,嘱咐两人说:"爷在前厅和周大将军他们有事商议,你们好好歇着吧,需要药材的话,只
管找杨飞去要,他那里齐备着呢。"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赵月舒了一口气,方才把他憋坏了,两排肋骨现在还疼着呢。他转头看向赵峰,想笑话他两句,目光正好透过药汤看见对方身下的
性器居然高高的竖着,于是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地说:"啧啧,小峰啊,小峰!主子摸了你一下手,你便这样了,要是主子让你给他暖床
,你还不癫死?!"
赵峰被他臊得大窘,一连串的骂,"烂了你的舌头根子,盼着你将来喜欢上个粗、大、麻、黑、壮的泼妇,天天管着你,拿剪子绞
了你的坏心和舌头去,免得你再胡吣!"
他口舌不如赵月便给,本来也不会骂人,只是今次被臊得急了,便搬出以前在武威王府中听婢女仆妇们对骂时常用的几句难听话来
,把其中的"野汉"改作了"泼妇",想为自己挽回点颜面。却不知这几句话其实是女儿家们的俏语谑娇音,哪里是男人用得的,这下
可把赵月彻底给逗乐了,笑得在地下打滚,大叫:"肠子断了,肠子断了!"
第二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入夜大雨,李皇后宫中却不见丝毫灯火烛光。有一人,身着蓑衣站在黑暗中,头面也被遮掩了大半,若不是露出
一截深色下袍,倒真象个渔翁了。李后与那人对视良久,才开口缓慢说话,"为今之计,只有迫他全力以赴~~逼宫!"
"逼宫?"那蓑衣人身子一抖,似被这大逆不道的两个字吓住了。好半天才说:"他虽是有心向着儿臣的,但~~但会愿意拿全副
身家性命来干冒奇险吗?"
黑暗中李后叹息,"向着你也未必,只是眼下除了他之外,我们再没有其他稳妥的办法了。陛下近日已大好,太医院里传来消息,
说是连汤药都不必进了。你待他总比你父皇要好些,他不是蠢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将来~~将来君弱臣强,大不了让他做个权臣,
多将就着他些,总比我们眼前便一败涂地的好。"
"儿臣怕他不肯,皇太后还健在呢!"
"哼!"李后说,"陛下与赵家之间的心病重得很,太后虽英睿多智,可惜一样化解不开,否则他也不用装疯卖傻了那么多年。"
"母后说得是。"
"既如此,该做的事情还是要派人去做的,琛儿不可心慈。"李后话锋一转,忽然变得犀利了,言语中充满着压迫力。
雨势缠绵,竟有几分越下越大,无休无止的意味。元琛微微打了个颤,也不知是为这隆冬雨夜的深寒,还是别的什么。屋外的雨声
盖过了心底的叹息,于是低下头,无力地回答道:"一切就由母后做主吧~~"
皇帝褒奖众将的圣旨到了边关。人人都有封赏,且甚为丰厚,其中周杨二将所得最多,加官进爵外带封妻荫子,这些都在情理之中
。给赵长歌的赏赐就有意思多了,先是大大夸奖了他一番,也升了官,不过却是让他去接任太常寺卿。皇帝的意思是叫他以后专心伺候
漫天神佛和地府鬼怪就好了,不必再管人间世事。
诸将心中不忿,脸色顿时都难看了起来。军人鲁直敢言,有几个不等那宣旨的大太监念完,已腾地站起身来,手握刀柄怒视对方。
周游和杨飞连忙出声阻止,总算压制住了众人。大太监吴城吓得面色泛青,若不是赵长歌及时伸手扶了他一把,已瘫软在地。相比众人
的激怒,长歌自己倒没现出什么不快的意思,笑嘻嘻搀着那吴副总管,殷勤相送,请他入府内休息。
有人忍不住说话,"小王爷,这圣旨分明是欺负~~~"
"不可放肆!"赵长歌打断了他的话,"我等血战疆场乃是为国为民,尽自家的本份,不必计较个人得失。大家的好意,长歌心领
了。"
众将还想争辩,章之谦站出来劝解道:"小王爷方才已说得十分明白了,诸位若是真心为他好的,那些犯忌的话便休要再提。需知
历朝历代,自持功劳者,从无好下场。"这话明着是劝说,效果却如火上浇油一般。
周游在雁门关经营多年,边关将领都以他为马首。杨飞资历尚浅,幸得赵峰鼎力襄助,也已将麾下军士收服了大半。况且绍帝凉薄
,待臣下甚为严刻,防心尤重。边塞苦寒之地,为国血战的将士还要时不时受些朝廷闲气,所以人人都备感愤懑屈辱。
赵家世代良将,被行伍中人奉为天神一般,不想功高震主,名高遭嫉,三杰都死得蹊跷无比。绍帝自毁长城,致使南魏这些年来不
得不忍受北戎的肆意欺凌,军中但凡有些血性的,早就深感不满了。长歌容貌生得浓艳,流于妇人,武将粗野,原先心中不免小瞧了他
。等那日在雁门关上见识到他的神勇彪悍与运筹帷幄后,如今已是打心眼里服服帖帖,满腔的景仰崇拜。听章之谦这一番话语,意思是
说当今皇帝对赵长歌已有猜忌压制之心,皆替他感到不值,每个人脸上都是气愤不平的神情。
章之谦老于世故,早就看出赵长歌心怀大志。他自号揽月,就是拿定主意要寻个名主,货卖识家,将一身才学尽展。赵长歌方才在
众人面前刻意严守臣下本份,那些粗鄙武人不明白他的真意,却瞒不过他去。此刻,他又道:"望诸位今后谨言慎行,以免落人口实,
为小王爷招来杀身大祸。"
一言出,议事正厅里顿时炸了锅!指天划地哀叹生不逢时者有之;跳脚顿足大骂国无明主者有之;立誓赌咒愿与赵某人共进退者更
有之。赵长歌不语,表情略显伤痛,只在看向章之谦时,露出一分赞许。章之谦不断摇头叹息,接到长歌目光时,却微微一眨眼。两人
各自肚里雪亮,这一处煽风点火的戏码,事先虽未排演,却难得合作默契,恰到好处,宾主之谊已有了。
周杨二人心领神会,对视一眼,带头跪下说:"若不是小王爷相助,我等已成雁门下幽魂,哪里还有什么富贵荣华。末将等,今后
愿听从小王爷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余诸将眼神一下子变得激荡振奋,在他俩身后依次屈膝。大家齐声道:"末将等,愿听从小王爷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长歌隐忍至今,等得就是人心。如今人心可用,他还客气什么!于是单腿下跪,拔剑立誓,"神人在上,长歌愿与众位兄长同生共
荣,永不相负!"
诸将跪在地上一同起誓,从此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人群中,章之谦一言不发只是躬身叩拜,行的却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此乃
臣拜君、子拜父、拜天地拜鬼神、拜祖庙拜师尊的正规大礼。赵长歌见到后会心一笑,心想,此人聪慧通透,倒是一个可用之才。惟独
太善投其所好,借力起势,与他那世外高人般的外表不符,要小心他另有机心。
大太监吴城在边关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夜,生怕一不小心又触怒了那些将军们。第二天一大早便提出要赵长歌和他一同起程返京述职
。长歌借口劳军的物资尚未交接清楚,用一箱子金砖拖了他三日。段子堇听说三天后便要回京,顿时一脸无奈与不快。他性子爽直,不
懂官场里的那些曲里拐弯,在这里却如鱼得水,和周杨二人及其手下混的甚是得意快活。他不敢跟赵长歌犯混,只好抓住赵月大倒苦水
。赵月笑道:"别急着打包收拾行李,暂时还用不着哩!"
段子堇大喜,癫癫的找人喝酒赌博去了。赵长歌瞪了赵月一眼,怪他多嘴,等看见段子堇欢天喜地的模样,又有些羡慕他了。长歌
早已习惯于隐藏起自己的心思,几乎都快忘了真实的喜怒哀乐是什么滋味,也无暇去分辨在那些好用的面具之后,究竟失去了些什么东
西。虚假是可怕的,虽然这本是滚滚红尘的生存法则,又是他手里披荆斩棘的利刃,多年来已与他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只知道得意于
它的无往不利,却没有发现被它掌控后的悲哀。幸好,幸好身边还有段子堇这样纯粹的人在!
他们说话时,有仆人进来禀报,说是外头有两个自称是赵长歌京城旧故的人求见。赵月眼珠子直转,正寻思着,长歌已笑道:"快
请,确是故人来访。"
客人才进院门,赵月瞧着两人的身型步态也认出来了,原来是月泠和凤卿。兄弟俩人都改头换面,打扮得像是一般商客。进门跪下
行礼,各自取出一个锦盒来,恭声说:"主上派我等来给小王爷请安,说那日得贤主人殷勤相待,他走得匆忙未曾道谢,心中十分不安
。回赠些许礼物不成敬意,请小王爷赏脸收下。"
赵长歌大笑,萧拓当日在他手下吃了个大亏,险些把性命都交代在此。回去后冷静下来,仔细一想,终于明白对方早已精心策划好
,说到底,是用了一个"情"字把他逼退。虽说看在赵清华的分上,他没想要找长歌算帐,到头来,还是忍不住叫手下不冷不热的奉上
几句讽刺。
第一个锦盒里装着几个瓶瓶罐罐,赵长歌拿起来一看,发现都是些治内外伤的药物。赵月精通医理,对此甚有心得,见其中一个天
青色的小瓷瓶上写着"血参养气丸"五个小字,心顿时咚咚跳个不停。关外雪峰顶上产一种极为稀罕的血参,若用此物制药,几乎有起
死回生之效,服用后还能平白多得几年功力,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只是血参难得,除了北戎皇帝手里有一些外,其他人见都没
见过,更别说拥有了。萧拓竟然以此无上圣品相赠,这份礼可不轻啊!尤其是现在,长歌经脉闭塞,最需要补气活络的药物。
第二个锦盒也打开了。一块黄金打造的方形令牌,正面铸了阳文的北戎文字——如朕亲临,背面是一头回首啸月的天狼。令牌下压
着一张薄纸,写着数个名字,俱是南魏京城里朝堂上独当一面的干员。这回连赵长歌都沉不住气了,霍然起身,一字一顿地问道:"你
们主子想要换什么?"
月泠凤卿叩首再拜,"主上说,他想求一张琴。"
"什么琴?"赵长歌话一冲出口,立刻又把自己嘴巴闭紧,他已经知道对方要求的是何物了。赵清华生前有一张十分珍爱的九霄环
佩古琴,闲暇时抚琴自娱,常奏一曲《沧海龙吟》以慰平生之志。萧拓当年便是被那清越悠扬的琴声吸引,这才遇到了在松下独坐的赵
清华。想不到他贵为一国之君,却痴情至斯。赵长歌心中感慨,于是慢慢地说道:"那琴现在京城武威王府中,我这就命人去取来,过
几天亲自送给他。"
"多谢小王爷成全!"月泠凤卿感激不尽,又重重磕了几个头,才起身告辞。凤卿走出去几步忽而转身,面带忧色地说:"小王爷
,风霜寒露,请多保重。"
赵长歌知道他话里有话,是说自己峥嵘已露,须提防旁人暗算下黑手。于是,笑笑点头,"凤卿,你有心了。"
"别叫我凤卿,我本名何仲曦。"凤卿脸一红,又指住月泠说道,"他原叫伯尧。"
"好,我记住了,仲曦。"赵长歌展颜露齿。长歌善笑,一笑起来,他的眼、他的脸、他的人,无一不带着笑、无一不带着春风,
让人不经意间便被他深深吸引。月泠凤卿,如今该叫他们伯尧仲曦了,两人都是一阵恍惚,半天才想起如此盯住对方看实在失礼,慌忙
告罪离开。赵月看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问:"主子,您到底是怎么和萧拓化敌为友的?"
赵长歌笑而不答,只问:"阿月,事物你都准备下了?"
"是!"
"那好,"赵长歌一展袍袖,"依计行事吧!"
第二十三章
赵长歌遇刺了!常言道刺客杀人于无形,动手无需二次拔刀,功成往往就在一瞬之间。今日这位身着太监服色的刺客就是其行业中
的绝顶高手。专注,犀利,果敢,无惧,如同一把无上利器,堪比旧日之专诸荆轲。
这一天,边关众将送赵长歌和大太监吴城一同返京,赵峰伤势不耐长途跋涉,被留在周游府中静养。将士们依依不舍,一直送到街
亭,饮了别离酒,这才准备分手,各自西东。赵长歌架不住众人一力劝酒,多喝了几杯,身子摇摇晃晃的。同他并肩站在一处的是吴城
,还有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小监们。其中有一人一直低着头,缩在人堆里,面目模糊。当时人多,场面嘈杂,无人注意到地位低微的
他。那人见长歌足下无力,身体歪斜,连忙伸手,似要去搀扶。就在这个时候,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从他袖中滑出,一刀正中赵长歌的
心口。
赵长歌大叫一声,倒翻在地,鲜血染红了半身。那刺客得手后毫不停顿,展开轻功逃窜,身型如电,迅捷无比。众人这才从慌乱中
惊醒,有的扑过去救助小王爷,自持本领高强的便纷纷出手想拿下刺客。那人武功端的厉害,连环三掌劈向身后,掌风中又夹杂着些淬
毒的牛毛细针,逼得众人不得不倒退。只有赵月身手灵活一些,躲过毒针,使了一招鹰爪手,虽没能把人拦住,却一把抓下那刺客的帽
子和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娇好五官和一头及腰青丝。原来竟是个女子!吴城带来的小监中有一人认得她,叫出来,"咦!这不是秦王
府里的戚大姐吗?!"
身份尊贵,刚为朝廷立下大功的赵小王爷遇刺重伤,危在旦夕。边关守将人人激愤,差点就把吴城连同他的手下一并乱殴打死。总
算是周游老成,命人将他们单独拘在一个院子里,不准苛待,然后上奏皇帝,请他圣裁。
赵长歌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伤重叫人用软塌抬了他,亲自去见吴副总管。一见面,吴城连忙跪地,连滚带爬地上前几步,痛哭
道:"小王爷,小王爷饶命呐~~这刺客可不是老奴的人,她~~她是如何混进来的,老奴实在不知。累小王爷身受重伤,老奴自然是
罪该万死。只求小王爷看在老奴一向本分老实,平时还算谨慎小心,又在宫中效力多年,曾伺候过两代圣主,手下超生吧~~~"身后
各色人等也都一齐磕头求饶,纷纷为自己表清白、诉冤屈。
"来人啊,快扶老中贵起身~~"赵长歌平躺着,手抚心口,说话时气若游丝。他转头责备周游道:"大将军糊涂了,吴总管与我
无怨无仇的,怎会设计加害?况他本是天使钦差,万不可无礼怠慢,请快快放人吧!"
周游拱手道:"得罪了!周某莽撞,总管大人多多包涵!"
吴城大喜,连忙摆手说:"不敢,不敢!多谢小王爷宽容大度,不记小的们无心之失。其实,若不是周大将军当机立断,老奴早就
没命了。"他本是溜须拍马、胆小无能之辈,见苦主反肯出面保他,兼之前几日已得了赵长歌好多黄金白银,顿时感激涕淋,恨不得抱
住他大叫俺的亲爹娘诶。
赵长歌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一脸病容奇迹般的消失了,身型已站得笔直。赵峰、赵月、段子堇、周游和杨飞五人俱在,一个个都
等着他示下。长歌沉声问道:"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谁来告诉爷,那戚娇是怎么回事?"
太子李后要迫他起兵逼宫,竟然想出雇杀手假意行刺的法子,只是好死不死地将委托送到了天通楼。对方要求刺客隐身在吴城带来
的手下中,以便造成是皇帝想要取赵长歌性命的假象。当然,这一刀要刺得凶险,还不能真的要了他的小命。赵长歌不欲这么早就回京
,同时也想搅一搅混水,于是将计就计要赵月接下生意。计划很顺利,只是赵月最后一抓却出了意外,刺客居然是元玮府里侍婢戚娇的
模样。
赵月低头回答道:"三天前雇主派人送了一张面具来,说是比着一位江湖女刺客的面容做好的,要我们的人戴着去行刺,以便日后
脱罪。阿月一时不察,没想到这是顺道假祸秦王的诡计。"
"哼!"赵长歌难得面露煞气,寒意渗人,"不是不察,而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想逼爷拿主意了,是吧!"
"扑通",赵月跪下了,"爷是明白人,阿月原本就知道瞒不过爷的。只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在,阿月求
爷将那些都了断了吧!"
赵长歌大怒,一掌拍向他的左肩。段子堇慌忙上前抱住他胳膊,劝他息怒,不可伤了自身。赵月也被吓得不轻,颤抖着说:"阿月
有错,任凭主子打骂,求主子千万不要妄动真气。"说完连连磕头,咚咚有声。
赵长歌朝他们一个一个看过去。赵峰禁不住他犀利的目光,第一个把头低下了,看来也是一个知情者。段子堇一脸茫然,显然那几
个机灵的瞒过了老实的他,许是怕他不善作伪,露出马脚来。周游和杨飞有些惭愧的样子,但眼睛里更多的是期待,期待这个令他们无
条件景仰服从的人不要辜负了他们。赵月跪在地上,双目中满是悲悯之色,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他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了解赵长歌
心意的人,这个主意显然是他拿的,必定也是他出面说服其他几个的。
赵长歌明白他们这是要他慧剑斩断情丝,以大业为重。道理是对的,可是,那毕竟是一直搁在自己心尖子上的人,就这么一刀了断
,叫他情何以堪?力不从心的虚弱恐慌感从心底涌出,长歌缩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指甲刺得掌心生疼生疼的。
段子堇忍不住问了,"这到底是怎么啦?阿月,你做了什么?戚娇又是谁?"
赵月对他翻翻白眼,这个愣头青!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也不瞧瞧主子那要活剐了人的脸色,怕他死得不够快吗?!赵长歌终于缓
缓地出声了,"阿月,爷一向视你们如手足,但此事可一不可再,若是还要一意孤行~~定然饶不了你。"口气虽平静,不知不觉中已
带出了霸气。
赵月大急,扑通一个头磕了下去,说道:"主子,你心中顾着秦王,他心中未必顾着你啊。况这次是太子要除掉他,又不是我们主
动下手~~"
"够了。"赵长歌断然道,"除非他要我死,否则绝不许你们动他一根寒毛。"
赵月把心一横,想着左右是冒犯了雷霆之威,只好豁出去做个诤臣,"若他真的先动手了呢?"
"是啊!秦王不是善类~~"本来沉默着的周游忽然接口说话了。他曾在赵家三代人手下效力,长歌一向敬他如长辈,他说话的分
量自然比其他人都重。
空气凝滞得仿佛灌了铅水,赵长歌淡淡冷笑,"那是我自己的事,即便要付出代价,也是甘心。真到了那天,我自然会了断一切,
只是不准你们帮着别人一同陷害他!"
赵小王爷边关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师。此事如同熊瞎子偷蜜,捅了马蜂窝啦,朝野震动,举国哗然。太子党日吵夜闹,非要皇
帝严惩疾贤妒能的邪佞小人元玮,为功臣忠良讨还公道不可。偏偏元玮府里那个身怀武艺的侍婢戚娇,前些日子无故失踪了。秦王交不
出人来,连一些中立的大臣们都开始怀疑他确是暗杀赵长歌的幕后黑手。
秦王府门口,天天聚集着大批士人学子,文章锦绣地在那里骂大街,更有市井之徒,往他家大门墙上洒狗血泼马尿,弄得满地污秽
。绍帝眼看再这么闹下去,怕有人将旧日赵家三杰的故事也一并翻倒出来,于是只得将元玮下狱,命大理寺彻查。奇怪的是,秦王既不
喊冤,也不叫屈,静静地待在天牢中似有所持。
这一日,赵长歌派人请来吴城,奄奄的倚在床上说道:"圣上已派大理寺卿简佑简大人彻查此事,又传了旨意到边关要总管大人尽
快回京。吴总管收收拾拾,这就准备回去复命吧。见到了皇上,请代长歌告个罪,这身子委实不好,过几日稍稍活络些就回去。"
"是,是!一定,一定!"吴城慌忙应诺道。
长歌又说:"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管大人久历风雨,请为长歌指点一下迷津。"
"不敢,不敢,还请小王爷有话明讲。"
"那日事发突然,刺客的身份成迷。秦王殿下眼下~~似乎甚得圣上的欢心,日后想必会有大成就,若有人损伤了他的清誉,长歌
以为~~怕是有些不妥吧。若上面有人问起当日的情形,该如何回禀,请老中贵教我一教。"
吴城当即被惊出一身冷汗,对着赵长歌一躬到底,"老奴年迈糊涂,多谢小王爷提点救命。"他是油锅里滚了又滚的老油条,自然
知晓其中的厉害,赵长歌这番点醒可以说给自己来日去了一个大大的隐患,感激之情倒是真正切切,半点不假的。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与总管大人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啦。咱们今后,互相扶持的地方多的是啊~~就劳烦大人多多约束手下
吧!须知,祸从口出!"赵长歌神色喜怒难辨,眉宇间带了几分郁郁,一点寂寥,胭脂留醉般的眼下红痣越发显得浓丽了。
"这个自然,自然!"眼前这位虽然颜色动人,吴城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了畏惧,身子抖了抖,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大内副总管告辞后,躲在暗处的赵月咬着自己指甲盖,恨恨地说:"凭什么?!凭什么爷要这样担待他!小峰,你说,要是我偷偷
下毒,药死了他,咱们的爷会知道吗?"
"阿月!"
"嗯?"
"你的鼻子歪了。"
"你!?"赵月气结,"我这是为了你好,小峰,你到底明不明白?只要那人在一天,爷的眼里就不会再有别人!难道你甘心在爷
身边一辈子当个隐形人!"
"我知道,"赵峰素来诚于己心,说起话来也是一光两响,"可那人就算是死了,主子也一样,我不想看他伤心难过。"
"唉~~"赵月摇头叹气。这人要是活得太明白了,也是一宗麻烦呐!
第二十四章
太子为扳倒秦王,自是不遗余力。几天里,大理寺便已收集到大量证据。有京城最好的兵器铺,龙泉坊老板提供的证词,说一月之
前,有位女子曾向他订购过一把锋利短刀。当堂见到凶器后,一口咬定就是这把金鲨吞口雪花短刀。至于那女子的相貌嘛,据他口述,
与戚娇也有九成相似。还有秦王府里二管事的证词,指证侍婢戚娇武艺高强,行事诡秘,常常替秦王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失踪前两人
曾单独在密室里商议半日,戚娇出来后向他要了一套低品级太监服饰。外带着还有从元玮的书房里搜出密信数封,内容皆是那戚娇回报
刺赵计划的。如何混入御使钦差的随从中,怎么到达边关,准备何时下手云云,一步步,一条条说得详细分明。
本来人证物证俱在,惟独缺一份主犯口供,便足可定成铁案,不想吴城手下的那小监却在堂上犯了迷糊。他说自己瞧得不是十分清
楚,那日因被惊到了,咋一看觉得刺客很像秦王身边的戚大姐。事后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像了,戚娇似乎没这么高,也没这么壮,总之
不能确定就是了。那吴城也是妙人一个。堂上大理寺卿还未问话,他先把太医院的院首拽出来证明自己一年前已患了头晕眼痛的痴懵之
症。大日头底下眼睛闪神,视物模糊。那还有什么可问的?木桩子杵在那都比他清楚明白的多。
简佑大怒,用力一拍惊堂木,刚想大喝一声,这种鬼话能蒙混过堂吗?话未出口那吴城已大叫啊呦,紧闭双眼向后栽倒,软瘫在地
上人事不醒了。这下可好,也甭问了,先救人吧,到底是皇宫内院的副总管啊,总不能把他吓死在堂上吧。
大理寺卿的脑袋快炸了。证据缺了最最要紧的一环,主犯更是神情宁静,不哀不怨,温文内刚,叫人无处下口。上面却已经不耐烦
了,皇帝对他放了话,要他辨明是非,使案情落破昭雪惩恶扬善,明明白白是在维护秦王。太子党这里却效仿起了水中大鳖,咬住便死
不松口。两边都开罪不起,万般无奈下,也顾不得什么"贵直尚平"了,厚着面皮祭出护官杀手锏,说白了就一个字——拖!
寒流侵袭下,万物都被覆盖了厚厚一层冰雪,京城中一派凄惨衰败景象。入夜,重狱冰凉若水。押着重犯要员的单间俱是的用整条
青石砌成的石室,粗如儿臂的铁条栏杆守住出入门口,高墙之上有个小气窗,犯人抬首正好可瞧着狱牢上端端正正露出的一方天色。
明月半轮,洒进了狱室里,将方寸之地映得淡淡冷清。墙角有一人低头坐在透骨生寒的地上,牢房外的牛油蜡烛照不到他,只将那
人影打在漆黑的墙壁上,拉得一跳一跳,昏暗不明。一条鬼魅般的影子,轻巧避开狱卒,身体柔若无骨,滑如游鱼般挤进铁栅栏中,单
膝下跪,"主上。"
元玮抬头微笑,"见到了吗?"
"很顺利!赵长歌借口伤重不肯回京,属下暗中窥探,却发现他神完气足,那伤必是假的。"
"果然。"元玮低声沉吟。然后又问,"边关那里情况怎样?"
那人答道:"皇上和太子的势力党羽俱都被他趁此次大战之机清除干净了,十几万大军,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不出所料,元玮轻吁一口气,吩咐说:"你即刻离京,叫人在民间散布今上猜忌有功大将,意欲暗中剪除的言论。再带个口信给曹
景安,就说太子密谋在近日起兵逼宫,要他准备一下。另外,赵长歌精明异常,你去窥视,只怕行踪已落入他眼中。以后除非我传唤你
,否则切莫再出现在京城里了。"
"是!"那人影一晃,转眼便消失不见了。元玮双目回侧,看着墙壁上泠泠青苔,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一颦一笑,烟容举止
,小腹也渐渐地热了,竟忘记了身陷囹圄,似又重回两人初次□的月下水阁。不知不觉中,自己的手已探入衣内,发现身下挺立着的温
度惊人。元玮虽是皇子,自幼身边宫女侍从众多,但在这上面的兴致却从来不高,难得情热颠倒一回。此刻,右手却忍不住握着开始前
后抚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大腿根部泛起一片酥麻难当,他咬着下唇,压抑了呻吟,细密的汗水满布额间鼻上,直到最后关头,才
用帕子兜住了,哆嗦着身子任凭热流迸出。那颤抖的声音情不自禁地低低喊出:"长歌,长歌~~"
赵长歌此时正独坐在山坡上,松树下,半棱月色,一身松香。萧拓接到他托伯尧仲曦带来的口信,依约而至。快马跑了约半日,翻
过一岭,岭上古柏老松数百,皆挺直端秀,忽听得前头隐隐传出一阵琴声,循声寻去。又走出十余丈,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
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旧琴,正自弹奏《沧海龙吟》。
琴声渐进,雅乐中正,愈到妙处,愈是和醇,隐然已有王者之意。萧拓眼眶一热,当年那人也曾松下独奏一曲,就这样轻易夺去了
他的神魂。只是同样的乐曲,那人弹来丰瞻华美,夜雨江涛,云雾迷漫间,隐隐有飘忽动荡之意。眼前此人却与波浪汹涌中大有苍龙出
云入海,君临天下的胸怀。
一曲终了,赵长歌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站起转身,双手捧琴奉上。月下之人,温文和煦,风采醉人,叫萧拓恍惚间以为时
光倒流,旧日种种重现。又见九霄环佩琴,物存人亡,念天地之悠悠,惟有怅然泪下而已。他伸手接过,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且慢。"赵长歌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帕上提有旧人诗歌一首。"晚风清,素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正是赵清华
的笔迹,只是笔致松散凌乱,到了后面,更是软弱无力,几不可辨。帕上血迹斑斑,想是在他病重时写下的。
"我在琴匣里发现这帕子。"赵长歌说,"家父生前极爱此琴,除了自己,从不许旁人沾手。如今你拿了去,他泉下有知想必也是
乐意的。"
萧拓闻言,肩头微微耸动,却不肯回头。长歌忍不住再次审视起这个传言中强横霸道的北国君主,从这个角度看去,他脸部轮廓益
发显得深邃如刻,只是数日不见,居然已染上了些许风霜颜色。
萧拓微微点头,背着身子接过。摩挲良久,终于哑着嗓子问道:"他~~他可曾向你提起过我吗?"回答他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于是低声自嘲道:"我问得蠢,他有什么事向来默默承受,又怎会对人说起。"说完跃上马背,长啸而去。那啸声凄厉忧伤,在旷野中
回荡不绝,如同失侣的狼王,在夜幕下发出阵阵哀号。
赵长歌回到将军府时,赵月已候了他多时。越重光派人送了一只石匣来,匣上刻着人首鸟身三只脚的瞿如一只,此物乃西越皇家守
护神,除了皇帝储君,无人敢用。越重光猜到长歌必定早已识破了他,索性表明身份递上拜贴。赵长歌与这位重光太子玩了许久的你猜
我猜大家猜,到今日,终于相互见了真章。石匣中有书信一封。越重光说想将自己亲妹子许配给长歌,两人联手共图大业。赵长歌笑了
,说:"去把小峰叫来。"
"小峰,爷要借你的性命一用,你可肯?"赵长歌一语惊人。
赵峰倒很镇定,"主子尽管拿去。"
"好!"长歌淡淡开口,"这越重光本来不碍事,爷也就不急于收拾他了。可惜,此人野心太大,竟想着驱使咱们替他拿下天下,
倒叫爷不爽利了。西越是你故国,去不去夺回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小峰,自己拿主意吧。"
赵峰低头沉思。在边关历练一番后,他早已褪尽了孩童时代的稚气,五官犹如刀削一般,气质益发硬朗阳刚,双眸点漆恰似宝刀入
鞘,沉静中隐含锐利飞扬之色。赵长歌心中赞叹,原来小峰已长得这样大了,再不能将他当小孩子看待。
"我去。"赵峰抬头望向长歌,半饷才答了两个字,口齿清晰,心意决然。
长歌点点头,"行了,那你好好歇息几天吧,往后有的是受罪受累的时候。"
长歌离开后,赵月小心翼翼地发问:"小峰,你真要回西越去报仇夺位?"
"嗯!"
"为什么,你不是打定主意要跟主子一辈子,不管那些事了吗?"
"阿月,"赵峰眼中透出坚毅表情,"你不是说过主子这人心高得像天,任谁也攀不上的吗?后来我好好想过了,不管攀上攀不上
,这天,我是一定要攀的!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成了气候,也许离这天也就不远了。"
听他说得这样坚决,赵月心里一阵酸楚。赵长歌为了京城里那个无心无情的人日夜牵挂,却不见自己身边也有人一样为他黯然神伤
。一个人终是另一个的傻瓜,如同飞蛾扑向那宿命一般的烛火。事到如今,惟有暗暗祝福他。"你自己小心珍重~~"
五天后,一封求救的密函送到了边关。秦王在半块污秽不堪的外袍残片上血书四个大字:长歌救我。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份京城密报
,坊间有谣言传说当今天子不能容人,暗杀功臣良将,朝野哗然,请求绍帝严旨彻查,以正视听。皇帝当朝斥责大理寺办案不力,罚简
佑停俸半年。太子便趁机联合诸多重臣一起上表,要求亲自参与审理此案。由于在此次事件中,太子一直以卫道士的面目出现,替赵长
歌叫冤喊屈,颇得人心。绍帝重压之下,为免天下人非议,不得不准了。
太子一入大理寺,第一件事情就是提审元玮,问不到三句话,已是一顿杖责痛打。秦王晕了两回,两回都被人用盐水泼醒。太子冷
笑道:"以后这里是我当家,由不得你摆王爷架子。"
赵月气得小脸透绿,咬牙道:"他这么厉害的主,还能叫别人欺负了去?!这分明是苦肉计!逼主子回去替他卖命呐!此时若是回
京,咱门就不得不和上面那位真刀真枪地干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几个想要登基想得眉毛红眼睛绿的皇子们了。"
"爷没说要回去啊,"赵长歌两边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却还是忍着愤怒说,"阿月,你回京布置一下。须得掌握分寸,只要保住
秦王就行了,爷暂时还不能和太子皇后翻脸。哼,他既爱演戏,这回就让他把这悲情王爷苦命主演个够本吧!"
他听到元玮受罪,心里又痛又怒。想到对方竟利用自己一腔真情要挟取巧,逼他出手铲除障碍,登时浊气上涌,不可遏制,喉咙口
一甜,嘴角已然见红。赵月大惊,连忙上前握住他双手,将一股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助他导气归元。
赵长歌好不容易将丹田内紊乱的气息平复,惨然一笑,眼下红痣艳丽如血,却也是刻骨铭心的痛,"小玮,你知道我对你不忍心,
便这样算计我。我非情圣,怕是经不起你来来回回的不断消磨。"话是这样说,到底不能看着他吃苦受罪,于是又说:"记住,要好好
照顾他!若是短了什么,阿月,你就不必再回来见爷了。"
赵月无奈,只得应诺。他出了门立刻就去找赵峰。听完经过,赵峰一本正经地说:"换了我也不会不管的。"
"你倒大方。"赵月没好气地冲他。真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不帮自己兄弟说话,反帮着情敌。
"阿月,你回到京城后,要护好秦王,千万不能叫他被太子害死了。"赵峰说得慎重异常。赵月大奇,忙问:"为什么?"
赵峰叹气道:"你记得吗?那日主子说,真到了秦王要他性命的那天,他自然会了断一切,却没说怎么了断法,他心里终还舍不得
那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至于嘛,"赵月皱起了鼻头,"主子这样的性子难道还会学妇道人家寻死觅活的不成?"
赵峰一句话,总结得明白,"那人活着,主子也许还能把这心结解开,若是死了,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了。"
赵长歌被刺一案,大理寺搜罗的证据本来对秦王元玮甚为不利,可是不消几日,案情忽然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其他洲县的衙
役捕快们在追捕一个江洋大盗时意外发现了极为重要的线索。从那大盗巢穴中找到了些女子的饰物和一柄金鲨吞口雪花短刀,这刀与凶
器一模一样,那些饰物后来也被秦王府里的人认出来了,正是戚娇用过的旧物。大盗供认,他于僻静山野处见到一位美貌女子,便下药
迷倒了她,想成就好事。不想那女子武功高强,虽中了迷药依旧拼死抵抗,他一时失手要了那女子的性命,于是只好取了她随身财物后
将尸体就地草草掩埋。
大理寺派出精干要员及仵作赶赴当地去起尸身,那女子面目虽已腐烂,身高体型还在,与秦王府失踪的侍女一般无二。算算日子,
她遇难时,吴城的人马还未到达边关。原先几条足以指证元玮的证据忽然变得无关痛痒了。太子目瞪口呆之下,只好作罢,将秦王继续
押在大理寺里,命人慢慢再查。
第二十五章
越重光接到赵长歌的回信,只有两个字:甚好!不由笑了,这位赵小王爷在军中有威信有人缘,又心怀异志,正好可以利用来捣乱
南魏政局。虽说那个会妨碍他接任帝位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找着,让他多少有些失望不快,但自己在南魏辛苦布置了半年,总算已可看到
成果。一旦他为西越立下大功,那些爱唠叨嫡庶有别的越国大臣们就应该闭紧嘴巴了吧。
青莲双手奉上一杯清茶,说:"那位小王爷心计厉害,咱们和他往来了这么些日子都没有察觉到他会武功,主上想通过联姻来驱使
他,怕是不容易办到。"
这一点越重光不是没有顾虑过,不过只要一想起对方那日病中柔弱模样,心肝肠肺便会一同滚烫,久久不能平复,到底还是中意那
艳丽颜色。于是说:"无妨,我已安排下了后手。本来倒不是为他准备的,没想到无心插柳却成荫,叫我拣了个现成便宜。他若真心与
我联手便罢,否则,我也有治他的狠招。"
他手下网罗能人奇士众多,号称有四将三贤二女。四将——松柏常青,能征善战,骁勇无比,皆在西越军中任职。三贤——良无、
虚怀、楚端阳,一僧一道一儒,谋略高手,得力智囊,尤其是这楚端阳最得他器重。二女——青莲碧雪,个性通达机巧玲珑,一在南魏
,一在北戎,负责情报搜罗,暗中结交敌国权贵。越重光苦心经营多年,各地都安插了不少眼线暗子。偏于一隅的西越岂能满足他的野
心,这天下才是他真真想要染指的东西。
青莲暗中皱眉,凭着女儿家的直觉,越重光心里所想她大抵能猜到。赵长歌在他面前频频示弱,故意令他看轻,即使到了今日,重
光太子也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看待。此人能在绍帝眼皮底下忍辱负重多年,岂是好相与的,又怎肯为人所用。越重光这些年来
太顺风顺水了,顺利得叫他失去了当年的谨慎与小心。她心中忧虑,脸上便显出沉思的模样。越重光立刻察觉了,大笑着把她揽入怀中
,调笑道:"青莲莫不是喜欢上了赵家的小子,在为他安危担忧。要不,我把你也一块儿许配给他,如何?"
青莲羞恼,娇嗔不依,一只玉手推过去,长长的指甲正好轻轻划过越重光的脖颈。重光太子不由想起赵长歌第一次到"爱莲阁"时
,曾借着醉意偷窥他故意露出的雪白颈子,身体顿时热了起来。再回忆起那人一双手柔软如棉,比青莲还要白嫩纤细,真不知道他是怎
么靠这双手硬接北戎萧拓名震天下的穿云箭,又是怎么斩断精铁重甲的铁楼船。那日在紫藤轩花架下,他曾把这双妙手握在掌中反复把
玩,自觉情趣无穷,滋味比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人都要好。手已是这般消魂了,要是把他整个身子搂在怀中任由自己这样那般地蹂躏~~
重光太子越想越不堪,下身不由坚硬如铁,隔着衣物都能瞧出变化来。
青莲不知他心中所念并非自己,只道越重光有意与她狎戏,便放软了身体,伏在他怀里轻轻厮磨。重光太子本还有正事要处理,只
打算在她这里略坐坐就走,这时想起长歌曾在此与青莲曾欢好过数次,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有些恼怒。这女人,自己还没吃着,她倒先得
了好处。于是趁势拉倒她,粗暴地撕去她的衣裙,两个人纠缠一阵,已是春情一室,闲人莫入了。
此时千里之外的边关,赵长歌正准备与周游杨飞一同巡视城防。这一日,天气晴好。他们走到半道上,就见段子堇骑马从后追赶上
来,身边还跟了个身披皮毛大氅的男子。
"子堇,什么事?"
"有人大老远来看你了,长歌猜猜是谁?"段子堇笑嘻嘻地问他。说话间,那人已飞身下马,褪下风帽,露出一张清俊绝俗的面孔
,居然是信王元璎。
"你怎么来了?"赵长歌有些惊喜。现下时局不明,朝野动荡,以元璎敏感尴尬的身份,那些人应该不可能会轻易放他离开京城。
"看看你。"元璎还是这样寡言少语,却直白得叫人感动。赵长歌见他以王爷之尊远行,却不带一个随从孤身而来,料定他必是千
方百计冲破阻碍才到了雁门关,心头不由一阵温暖。于是笑道:"想不想跑马?"
元璎不喜废话,立即上马挥鞭,他那匹通体雪白的"踏燕"四蹄翻飞,已如疾风般跑出。长歌轻轻一带缰绳,紧随其后。两人一前
一后,奔向远处的小山。段子堇看着他们越去越远,眼中满是笑意。赵长歌最近整个人都变得阴郁了,他暗中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但愿元璎能让他忘却烦恼。
旷野四下无人,惟有苍鹰盘旋空中。元璎站在高处,大风吹动他的袍角,仿佛随时要御风而去了一般。他回首瞧了一眼赵长歌,也
不说话,取出玉箫轻吹,一曲碧润流泉。箫声清脆,如深山峡谷之中淙淙流水。赵长歌忍不住在心中跟着曲子哼唱,"空山新雨后,天
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可自留。"
曲毕,那桃源般的意境却似还在。信王出声唤他,"长歌~~"
"嗯?"
"我在蜀地选中一个山水极佳的所在,派人秘密建了山庄,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去。"元璎眼若寒波,清清冽冽地注视着赵长歌,缓
缓问道。
赵长歌笑得苦涩。田园耕读,王孙逍遥,寄情于山水之间吗?又有元璎这样的人陪在身边,倒真是人生乐事一桩。可惜,世事不堪
问,既然是命运加诸于己身的,不能逃避就必须去勇敢面对。他摇头,"我要做的事情,你不会喜欢的。大乱将生,殿下若真能放得下
,还请及早脱身为好。"
"我放不下,所以来了。"断然的回答。
长歌大震,霍然抬头看去,元璎双目有神,直视无隐。他却惟有沉默了,面对着这样一个白玉为骨,水晶心肝的人,一切龌龊都无
处遁形,若是因私心毁掉了他,天地都会不容吧。于是下了狠心,咬牙说道:"是我不好,先前种种都是特意在哄你罢了。你不必待我
如此,我不配!况有些事情,既已做了决定便无法改变。姓赵的,跟姓元的,早晚有一场死战。"别说自己撇不开心中的家仇,就算放
下来,那薄情寡义的皇帝也未必肯放过赵家,不及早动手的话,最后的结果就是把自己送上皇权祭坛。
"我知道的,"信王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却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才肯真正信了。"
两人间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半饷,元璎眼底竟然渐渐漫出一丝笑意,他轻声自语,"我怕了,怕来不及,怕此情只可待追忆
,所以急急忙忙地跑来,寻你,问你,要你给我个答案。"
他顿了顿,见长歌低头不语,面色似有不忍,身型却无一丝晃动,依旧稳如泰山,显然心意早定,并未因他而有丝毫改变。像有无
情利刃霎时穿心而过,叫人死过了一般痛苦难当。元璎痴痴望着他,将近二个月没见了,知道他在边关与敌血战,已是万般忧虑。后来
又听说他遇刺重伤,几乎当场惊掉了半条性命。再见时,他身型消瘦,难掩落寞。自己胸腔里一颗心为他拆开了掰碎了熔化了,只恨不
能把这个身影揉入自己骨血之中。终于,面上浮起个似哭似笑的神情,伸手抓住一把风,放在十指上仔细把玩,然后怀着无限眷恋慢慢
松开。
"祝你得偿所愿,求天下得天下,不负这万里江山如画。"一语毕,马蹄声响,人已远去,惟有暗香流转,似有若无。
是夜,风清月皎,一轮银盘泻下了满地银屑,淡淡光华如荼。好一轮光照万古山河之千秋明月!赵长歌独酌微醺,水晶杯内泛着粼
粼波光,醉眼朦胧看出去,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比平时美了几分。于是举杯向月,"一敬你不悲不喜,万年不坏,人间再多纷扰与君无干
~~"
"再敬你无知无觉,自盈自亏,虽有痴男怨女借你思情却难动君心~~"
"三敬你断嗔断疑,明心见性,世人昏聩君独清~~"三杯酒下肚,明月依旧,冷看世事百态,他自己的眼泪倒落下来一颗。"叮
"一声轻响,砸在水晶杯壁上,碎成千片,那严丝合缝的面具也瞬间碎成了千片。原来面具里头还有一个心如赤子,有爱有泪,想要活
得纯粹简单的少年。
若无呷蜜意,又何必攀花枝?他是一番好意才把话都说绝说透。可惜,到底还是伤了那人的水晶心肝,怎么想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待自己好的真的他不要,心心念念却只有那个无比狡诈,满心算计的人,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冥顽不灵的吗?一个情字,困死古今多
少英雄汉?
身后一声悠悠叹息。赵长歌放下酒杯,慢慢转头回看,不知何时起,元璎已静立在此。"原来,你没走~~"声音里透出几分欢喜
。
"走了~~"元璎轻声回答,"又回来了。"
赵长歌酒意上涌,把平日的严谨克制都抛了,脱口而出,"我不会随你入川。"
"说过了。"
"也不愿为了你放下杀父大仇。"
"我明白。"
"赵家有太多部属手下不能辜负。"
"知道的。"
"我喜欢的是别人。"
"看出来了。还有什么更糟糕的,一块儿都痛快说了吧。"
赵长歌呆住,被噎得哑口无言。元璎笑了笑,声音清脆,磊落大方,"第一,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也不去蜀中了;第二,我娘怀
了我后才进宫的,我不是皇室血脉;第三,你要这江山社稷总比被他们败坏光了,落在外族手中要好些;第四,你眼下虽然喜欢着别人
,难保以后不会喜欢我。"
赵长歌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过,骨断筋折,头脸焦黑,这道天雷怒火把他身子劈得裂成几半,乃至成粉渣状态了。天人一般清贵的
信王元璎居然说出这样一番泼皮无赖般的求爱话来,旱地惊雷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时心中的震撼。震撼,震撼,太震撼了!他半饷回神,
摇头苦笑着说:"元璎,你也学人撒谎打诳语。皇上精明强干,你若真是外族血统,哪里瞒得过去,他又怎会容你活到今日。你要免我
愧疚竟撒下弥天大谎,拿自己的身世开玩笑,你啊~~"
群星璀璨,就像九天之上挂着一匹锦缎,拱照得明月如璧。星空月夜下,信王长身玉立,淡淡浅笑,真是风采若神。元璎待他又是
如此情深意切,长歌看得几乎痴掉。院门外,段子堇笑得开怀,对着杨飞说:"瞧,长歌终于又会笑了,亏得我不辞辛苦把信王给追了
回来。"
杨飞堂堂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被他死活拽过来一同偷听人家的墙壁角落,本来已经很无奈了,见他还恬不知耻的为自己表功,
忍不住大翻白眼。心里奇怪,赵长歌性子缜密,做事喜欢步步为营,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个无脑无知的家伙放在自己身边。却不知长歌多
年在阴谋权术中打滚,对于像段子堇这样天然纯粹的人,有一种极微妙的感情,留他在身边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做人的本心,以
免一黑到底。
段子堇已经高兴得手舞足蹈了。杨飞懊恼,心想那伶牙俐口的赵月这时怎么就不在呢,要不定会痛骂他几句少根筋、霉糟星。元玮
不是好东西,信王为人虽比他强多了可惜也是姓元的。他们这些人聚在边关又不是在玩家家酒,谋的是改朝换代,造反篡位。现在有这
么一个尴尬人在,大伙儿多别扭啊!还有,还有,赵峰那孩子多好多实在,由他在赵长歌身边不比这冷冰冰的元璎强吗?他斜睇着对方
,暗暗下了决定,今儿连夜就派人给赵月报个信,让他收拾完京城里的差事,赶紧回来给这个笨蛋开开窍。
元璎因身份所限,不能在边关久留,第二日便起程回京,赵长歌一直送他到边界才分手。两人互道珍重,心里却都各自明白,这份
情谊中隔着太多阻碍,能否善始善终,只有全看天意了。
第二十六章
年节将至,隆冬深寒。太子党倾力一击未能灭绝了秦王元玮,倒把自己弄得个不三不四,无处着落。朝野之中已有人开始议论说,
向来忠厚良善的七皇子怎会无缘无故下毒手害与他交情匪浅的赵长歌?怕是被真正幕后黑手栽赃的可能性要大了一些吧。病愈后的绍帝
下死力气打压他门下众人,元琛没有了退路,只得与李太师联手强抗。一时间朝堂上动荡不堪风雨飘摇,京城里文武百官胡疑不定,左
右观瞻,流言蜚语充斥着市井民间。
偏偏这个时候,天降异相,冬日旱雷。一道闪电在大白日头下击垮了太庙祭坛边角,碎石散了一地,可见其威力无穷。于是人心浮
动,纷纷说什么上天示警,国将生变。这下可好了,种种矛头皆指向最近与皇帝不睦的太子与李后。大难临头,元琛见赵长歌人还在边
关继续按兵不动,终于耐不住亲自写了封密信,派心腹送到边关交给杨飞。嘱咐他早做准备,一旦局势突变,要他立刻率军回师救援。
赵月安排好京中一切又急急返回边关,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好和赵长歌、赵峰几人在一起商议事情。他冷笑着说:"秦王好本事,连
老天爷都利用上了,必是使火药山雷什么的玩出了个天雷示警。这下咱们倒可以省心了,十个太子捏在一块都不是他对手。"
元琛谋逆大罪的确凿证据已在手,如今想要他性命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赵长歌捏着太子写给杨飞的亲笔密信,却忽然意兴阑珊起
来。一旦发落完了元琛,可不就得同那人面对面了吗?当初也曾想过这个问题,这一场较量不同以往,关键是看谁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
,谁的心狠谁就赢定了,智谋兵力还在其次。
赵月一瞧他主子的脸色,什么都明白了,心里那个恨啊!原本在他们众人眼中,他们的主子是天生的帝王,睿智、坚毅、果敢、大
度、仁厚、明理~~可只要一碰上与那个秦王元玮有关的事,这些个优点就全没了。他是聪明人,碰了几次壁,知道此事不可强求,赶
紧想法打岔忽悠。眼珠转了几圈,赵月忽然说:"这天雷什么的倒给我一提醒,主子你何不也弄些麒麟现世、凤凰来仪的祥瑞之兆,替
自己造一造声势。"
赵峰接到他瞥过来的眼色,立刻和周游杨飞一起说这主意真高。赵月大是得意,马上跑出去叫四人抬了只几百斤重的大龟进来,正
色地说:"前几天路上遇到一个外来的商人,看他夹带只奇大无比的乌龟,我瞧着有趣就化钱买下了。刚才不是说要弄祥瑞嘛,咱们学
龙马负图,神龟献书成不成?"
赵峰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巨龟,一时发了小孩子性情,连连点头说:"好主意!一定成!这么大,看着都像是神龟。我们把主子丢进
黄河里,再让这龟驮上来,足够唬人。"
反正是为了转移视线,大家也都不去费劲细想了,只凑趣地一体点头称是。这可把赵长歌给气坏了,狠狠磨牙道:"小峰,你倒仔
细瞧瞧啊,这可是山龟,不会水!你把爷和它一块扔进黄河里,到底是它驮爷,还是爷驮它呀?!怎么的,都想要看爷笑话不成?"众
人这才明白,不见得是龟就会游泳,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想象出赵长歌背负巨龟拼命划水的滑稽模样,不由一起放声大笑,把方才那一点
子郁郁的气氛都给笑没了。
赵峰伤势痊愈后,天天拉住长歌陪他练武喂招,想日后寻那萧拓找回场子。赵月则整日里忙着鼓捣毒药,立誓要配出传说中的忘情
水,然后偷偷用在赵长歌身上,好让他主子彻底遗忘了那个人。段子堇性子豪爽,出手阔绰,在边关待了数月,与上下人等打成一片,
光小弟就收了上千,俨然成了此间半个主人。与京城里诸位贵人们油煎火烤的处境相比,这边关的岁月倒真是其乐融融,轻松愉快了。
几天后,京里忽然一道圣旨下来,说皇太后病重,想念赵长歌,着他尽快回京。长歌手里死死捏着那明黄色的缎子,心事顿时翻腾
起来。绍帝凉薄成性,终于把脑筋动到了太后身上,若是寻个借口不去理睬他,稍后怕是连武威王赵广胜也要病危了不可。上面那位既
是急不可待地要了结他,难道他便怕了不成?嘿嘿!这样就想难死他,未免太小瞧人!四周无人敢出声,回去,还是不回去?人人都瞧
着他脸上颜色。长歌露齿一笑,艳丽夺目,淡淡开口说了两字,"回京。"
回京的日子定下了,启程时周游和杨飞率心腹众人拱手相送,"主上一路顺风。"话不需多,点到即可。诸将"主上"两字出口,
一切都已不必再多说了。
劳军钦差大臣赵长歌一路吃喝玩乐,大张旗鼓地回到京城时寒冬已过,立春将至。太子元琛代皇帝亲自率官员出城百里,竟用了迎
接大军凯旋的规格和仪仗。元琛交代完场面话,又暗中拉住长歌唏嘘了一番。他两鬓隐隐有风霜颜色,想必这段日子煎熬得紧,以至未
老先衰了。
接着是天子赐宴,大殿前摆开盛大宴会,具以醪醴,罗以甘洁。三声金钟撞过,黄罗伞盖下,绍帝满脸堆欢,当着列位臣工的面大
大表彰了赵长歌,然后亲手赐酒,又额外加恩赏下许多珍宝器物来。长歌态度恭敬,三呼万岁,谢主龙恩。宴席散后第一件事,就是把
藏在袖中的手巾交给赵月验看。方才那杯香喷喷的御酒,他一滴未敢入喉,使了个障眼法,全让手巾代劳了。
赵月嗅了两下,又用了块汉玉在那上面蹭蹭,这才抬头笑道:"鹤顶红加青玉霜,还都是双份的,够毒死头大象了。鹤顶红颜色鲜
艳且有微微腥气,青玉霜正好能掩盖,一同加在酒里便不容易被察觉,毒性更是加倍的厉害,皇上对爷还真是用心啊!"
赵长歌牵动嘴角冷笑,一展袍袖径直去向皇太后所居的玉华宫请安。赵太后确实病得不轻,知道他来了也不许他晋见,只叫近身的
侍女传话说,"你的这份孝心哀家知道了,只是人生百年,生老病死寻常事,不必介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赵长歌在宫门外磕了九个头,回答说,"长歌不幸,父母早亡,太后养育之恩不敢稍忘。但凡能为太后分忧的,必定尽力而为,就
怕微臣年轻不经事,行事不周,叫她老人家失望。"
那侍女将他原话带回,赵太后闭目流泪,久久不止。当年她虽有心化解两家恩怨,无奈绍帝刚愎自用,赵家百般退让仍不能使他罢
手,终于大错铸成,无可挽回。赵长歌那番话说得甚是明白,虽承她幼年护持之恩,可杀父之仇却不能放下,便有心手下留情,也要看
对方知不知道进退。绍帝若知道进退,又怎会弄到现在这个田地?她一颗为人母的心刹那间粉碎了。
太后先前见赵长歌留在边关不肯回京,心里还存了万一的念头,希望能多将就个一年半载,再谋良策。不想皇帝不依不饶,定要召
他回来,如今长歌羽翼丰满,且形势逼人,自然不肯隐忍。当初她用两块碎玉拖了赵长歌一下,如今双方恶战在即,手里已再无良方可
用。自知元氏一线生机已绝,赵太后紧闭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当天夜里便薨了。
那位跟随赵太后日子最久的郁尚衣亲自来到武威王府,告知噩耗。赵长歌闻讯双拳紧握,心痛如绞。当年赵家三杰亡故后,若不是
太后时时谨慎,将他一刻不离带在自己身边,只怕年幼的他也已遭了皇帝毒手。于是沉声问道:"怎么会这样?太后向来康健,这病却
来得如此凶猛,究竟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那郁氏恨甚,咬牙答道,"太后严令,此事不可对任何人讲起,但奴婢今日却要斗胆抗命!那日陛下命人送了一碗赤沙牛乳羹来,
太后用过后就病了。"
赵长歌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身都麻木僵硬了,"他竟~~"
"圣上是怪太后养虎为患,又怕太后到底向着自己娘家!太后心中是明白的,只是碍着自己的亲生骨肉有口难言罢了。小王爷来请
安时,太后不肯召见就是怕小王爷看出她中毒已深。"郁尚衣本是个和蔼可亲的女人,此刻五官扭曲,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心底愤怒
。
"太后临终可还有吩咐?"赵长歌一字一字地发问,身型已站得笔直了。郁氏跪倒,从腰间解下一柄软剑,低头献上,"太后命奴
婢将此剑交给小王爷。"
长歌接过,剑长三尺四寸三分,极薄且轻,弯曲自如,平时可当做腰带系在身上。仅一侧有刃,另一侧却是背,状似刀,剑身中间
印有宽凹槽。书籍上记载,此乃上古大将所用之折铁宝剑。因剑锋铸成一刃一背,可死可生,有杀有纵,故被后人尊为德剑。赵太后出
身将门,一生骄傲自持,临死终于还是以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儿孙们向赵长歌乞命。儿孙纵然不肖,到底还是她的骨肉后代。长歌将剑收
好,点头说:"我明白了。"
太后凶礼,百日内不得行喜礼庆典,春寒料峭的京城里真是一片肃杀之色。又连着几天下了漫天丝丝冷雨,天气越发显得阴冷,直
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路人面色惨淡外加两道清水鼻涕。因赵长歌亲自到大理寺做证,说那行刺之人身型不同于元玮的侍婢戚娇,秦王
终于得以出狱。他前脚出了大理寺,后脚就被宫人接进了绍帝内书房。
元玮身上还留有那日受刑的痕迹,皇帝拉住他的手,连连叹气,貌似痛惜不已。绍帝说:"朕先是辜负了你娘亲,现在又对不住你
啊,你那太子哥哥已等不及了,日日去武威王府,与赵长歌密谈。朕老了,怕不能再护着你们几个了。别的还好些,惟独你,唉~~"
秦王乖觉的低头不语。绍帝从抽屉里掏出一封黄绫,竟是已经写好的遗诏,上面"秦王元玮"四个字分外显眼,只差未曾加盖玉玺
。他歇了一会儿,半闭着眼睛慢慢道:"元玮,朕要把皇位传给你,盼你珍重仔细。我元氏江山,来之不易。当年天下动荡,势力割据
,太祖虽说承天运而奋起,也是半生浴血,屡屡生死一线,才打下了这万里江山。朕自然不及太祖英睿神勇,却也无日不是殚精竭虑,
方能维持到今日。朕百年后别无所求,只求这社稷祖业不可落入外姓之手。你,明白吗?"
元玮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颤抖着叫了一声,"父皇~~"他早知皇帝有意传位给他,却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日夜渴求的东西竟
然已在眼前。
"元玮,你可知这遗诏为何尚未用玺?"绍帝盯着他问道。
"儿臣不知。"
"你这孩子心地太良善,父皇怕你弄不过那些个野心勃勃的,传位给你反害了你啊!"绍帝说道,"你若想要朕安心将帝位留给你
,就要为朕做到一件事情,证明你确有这个能力,成就千秋功业,做一个真正的帝王。"
"父皇要儿臣做什么?"
"杀,掉,赵,长,歌!"
"啊~~"
元玮离开皇宫内院时,心里也是有些惆怅的。绍帝对他所说的最后几句话一直在心头翻滚,"赵家图谋不轨已久,如猛虎卧榻,一
定要除~~你从小跟他亲近,他防备谁也不会防备你,再有曹景安全力襄助,定可成事~~一旦成功,于我元氏便立下了天大功劳,这
江山社稷都是你应得的!"
他虽对赵长歌一直怀有意味难明的怨念,却并非完全无情,也从来没想过要他死在自己手里头,只是绍帝许诺下的皇权尊位实在太
过诱人。当年,若不是因为他母妃出身低微,虽在后宫中得宠却无丝毫权势,怎会轻易就被人陷害至死。可见,权势这东西好啊,难怪
人人索求,个个想要!再想一想那人,赵家的势力委实太大太强了,即使他们之间没有那些纠结的过往,也不可能会有更好的结局。至
高无上的权利只能由一人掌握,容不得任何人染指,这是一个注定的悲剧。
元玮回头遥望那一重重庄严巍峨的红墙碧瓦,身后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正被司阍奋力推动着,缓缓关闭。在天家骨肉倾轧中,他早
就学会了阴谋权衡,也早就学会了杀伐决断。皇帝说得也对!一个君主,可以对天下有情,却必须对自己无情,于是用力握拳,就当是
走向帝王之路的试炼吧!
第二十七章
京城里,得雨茶楼上。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说着"夷首暗施穿云箭,小王爷大破铁楼船"。这段子新鲜水灵,最得茶客们的喜欢
,每日必讲。开场堂木一拍,照例先眉飞色舞地把赵小王爷夸奖一番,"~~看来人品貌,面如美玉,光中透润;黑真真两道眉,斜入
天仓;二眸子皂白分明,黑若点漆,白如粉淀,神情足满;鼻如玉柱,口赛涂朱,牙排碎玉。端的是英雄年少,少年英雄啊!"
台下轰然叫好,躲在雅间里的赵长歌听得却笑了。敢情自己长得同常山赵子龙一模一样啊!这先生,以前说长板坡时就喜欢用这段
开场,如今嫁接到他头上来竟是一字未改,直接照搬继续忽悠茶客,真真是偷懒偷得太过分了!偏偏他口才出众,人缘奇好,老客人们
就是好他这一口,日听夜听的也不嫌这些唾沫星子腻味。
长歌对面坐着的是揽月居士章之谦。他本是周游重金厚礼聘来的幕僚,赵长歌爱惜他的才干本领,这次回京就向周游要了来,以半
师之礼相待,很是倚重。他们等的客人还未到,于是两人坐着闲话吃点心。赵长歌问他:"先生,明日皇上要廷议广西饥民造反一事,
若不巧正好被问到了,您以为长歌该如何奏对?"
"如此在下妄言了。广西连年歉收,加之地方官吏无好生之德,盘剥厉害,遂激起民变。那里山高林密,民风本就彪悍好斗。如今
叛民纠集成众,屡戮天子命官,攻城劫寨,断断续续已闹了有三年。地方督抚连年请兵请饷,朝廷耗去几百万两银子,可叛民却越剿越
多。听说近日有警报抵京,说是又被攻陷了一个县城,把知县的人头都挂在城墙上示众了。要依我说,擒贼擒王,想荡平积寇,地方宁
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派人把贼首擒杀,余下附逆的愚民没有了带头人,自然就会慢慢散去。"
"先生说得极是。"
"如今朝中善战的大将皆镇守在边关,可用之人不过寥寥。要论眼前的声望威势,怕是谁也不及大败北戎三十万雄师的小王爷您了
!"章之谦说着用手一指外间那些说得恣意听得畅快的众人,忍不住轻轻取笑了他一句。
"先生是要长歌效那毛遂?!"赵长歌也笑了。他今日特地戴了纬帽才出门,总算没叫人在大街上认出来,要不凭京城里头阿姨大
婶们的这份热情,非把他一身皮肉都揉烂了不可。
"易经上说'上九潜龙勿用',说白了,就是逢十便要归一,月满则向晦,水满则自溢。万事不能做得太过分,否则便不得不折!
小王爷伤才愈,身体自然是虚的,不如再养一养。"章之谦笑着应对。
"先生还不如直说要长歌病上一回。"赵长歌假意叹息。其实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之辈,闻弦便知雅意,举手投足间已猜懂对方心思
。说出来的话自然是句句对路,字字合心。
两人说笑时,门帘一响,溜溜达达地走进来一个身穿锦衣的年轻人。安康侯小公子傅达祖大冬天里摇着十四道水沉香木扇骨的描金
折扇,一步三晃,含笑而入。他朝赵长歌点点头,也不说话,慢慢走到桌子边,打开上面放着的一个锦盒,往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
他脸上痞痞笑容立时消失不见,死死盯住赵长歌几秒后,终于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掸衣转身,又溜溜达达摇着扇
子走了。
傅达祖前脚离开,后脚又进来两人,却是任职左右监门卫的尤烈、尤奇兄弟。他们俩都穿了一身青衣小帽,打扮成跟班亲随的模样
。也是笑嘻嘻地进屋,再走到桌前打开锦盒朝那里面看上一眼,然后一齐磕头,完事后一言不发掉头就走。再后来,军器监的卢大人,
巡城御史陈大人,兵部侍郎穆大人也进了这雅间。同样看了看锦盒里的东西,对赵长歌磕过三头后便走,一个个活像演哑剧的戏子。
赵章两人见怪不怪,端坐不动,自顾自喝茶,就好象没看见这些人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萧拓送他的这份大礼还真好用啊!北戎君
臣同心,早就打算并吞南魏,数十年来营营役役,将亲信心腹安插于南魏各处,这块刻着北斗天狼和"如朕亲临"四字的金牌就是召唤
他们的密令。
赵长歌从得雨茶楼回到王府时,天又下起了小雨,他带着几个人一过了大厅就看见元玮站在花园右角山墙下,正顶风冒雨的等着他
。听到声响一回头看见长歌进院,连忙快走几步迎上。元玮腿上的伤还未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赵长歌用上了自己最拿手的鹰扬身
法,赶过去一把将人抱起,再一个起落已跃过围墙,进了自己的卧室。跟在他身后的章之谦被吓了一大跳,小王爷这么急色?!
元玮的脸红得透光,恼怒道:"下人们都看见了!"
赵长歌不理他的抗议,把人按在床上,用力扒下他衣衫裤头,露出背脊和两团白肉来。元玮吓得死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脱,只好大
叫道:"这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疯?"
"不是大白天就可以了?"赵长歌凉凉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就当元玮以为对方要兽意大发的时候,一些些温润的药膏落在了他
的背上。长歌从床边的柜子上拿出个白色瓷瓶来,倒了些清香的乳膏在手上,揉搓几下,再往他腰际按上去。两只手由两侧慢慢往下搓
揉,内力从他的手掌心源源不绝输入元玮体内。
"大理寺的笞刑杖责是好玩的吗?"赵长歌低声骂他,"伤没好透就到处乱跑,要是阴寒渗进骨头里去,你往后就等着坐轮椅吧。
"
那药膏有散淤活血的良效,再加上赵长歌运功推拿,元玮觉得十分受用,感激地说:"长歌,你干嘛待我这样好?"这话本是假意
,出口后方念及对方往日种种,倒也有了几分真心,于是忍不住一声长叹。对赵长歌,他起初的确怀了感恩之心,更兼爱他超乎常人的
才能与艳色,后来得知母亲被害与他也有牵连,对方一力眷顾全因有愧于心。他天生性子阴狠凉薄,这一腔爱慕顿时转为了愤懑,于是
收拾起情愫,真真假假的与之周旋,到了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心意了。真真是造化弄人!
"记得每日两次,五天后便可去了这病根。"赵长歌假装没听见这叫人心乱的话,等忙活完了,把瓷瓶塞到他怀里,又嘱咐了他一
句。元玮整理好衣物起身,又谢道:"若不是你出面周旋,我怕是要死在太子手里了。"
以你的本事,何须我相救,只是这话不能出口,说出来了大家都没趣。赵长歌微一沉吟,淡淡地说:"你也曾救过我两次性命,只
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是吗?说说看。"元玮大为惊异,连连追问他详情。
赵长歌锁着眉头不语。那年中秋,他父亲再次吐血,塞外神医都束手无策。太后怕王府里混乱,无暇照顾他,便接他到玉华宫里长
住。夜里无意中听到守夜的老宫人们嗑牙,说什么外戚啦,专权啦,功臣啦,又可怜他年幼什么的。大人们说的话虽然隐约含糊,但他
终究不是个愚笨的孩子。听到后来,身体仿佛要炸裂了一般难受,原来那个待他亲如父子的绍帝竟然如此嫉恨赵家。
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赵长歌偷偷哭了一阵,第二天忍不住去找皇帝想问个明白。他趁无人之际,溜进绍帝书房,坐在书架后面
的地上,等皇帝下朝回来,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皇帝没来自己倒在地板上睡着了。迷迷糊糊时,听到绍帝正和洪德洪总管说话,"那
'春蚕'都处置妥当了?"
皇帝一句话把他整个人都吓醒了,塞外神医说过的,父亲正是中了北戎皇室密药"春蚕",才会吐血不止。他一惊之下弄出了些细
微声响,洪德武艺不弱,听到动静立刻转头朝他藏身之处张目查看。就在这时,有宫监急报,七皇子在花园里跌倒,磕破了额头,血流
不止。那时,戚妃正得宠,连带着小元玮也很受皇帝重视。绍帝一听就慌忙跑去看望,洪德也只好跟着一起走了。赵长歌这才得以趁乱
逃出,从小路回到了玉华宫。
第二次是那年的上元灯会,宫里头放花灯,热闹非凡。几天前,一向最疼爱他的三叔死得莫名其妙,紧接着跟在二叔身边的家仆星
夜回京报丧,说二叔在路上遇匪遭难了,他父亲也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气。年幼的赵长歌一时血气,把匕首藏在袖子里,打算在灯会上刺
杀皇帝。
御花园里到处都是人,要想靠近绍帝并不容易,他便混在众人中慢慢往那里蹭。赵长歌那时还不满十岁,身临大事难免底气不足,
色变振恐。绍帝疑心病重,隔着数人发现他面上汗出如浆,神情异常,于是暗示洪德过去查问。正巧戚妃领着七皇子走过,小元玮拉住
他手嚷着要长歌哥哥抱他去看花灯。赵长歌知道今日事不可为,便连忙借机脱身,抱住七皇子来到湖边,用他小小的身子挡住众人目光
,乘乱把暗藏在身上的匕首扔进水中。洪德过来后,又借口自己身体不适,怕是发了热症,就这样把事情推脱过去了。没过多久,赵清
华亡故在家中,三个月后那美丽温柔的戚妃也死去了,两个孩子的命运从此纠结不清。
韶光轻贱,白驹易逝,如今自己已然不似那时模样了,昔日粉团儿般的孩子也长成了个锋芒内敛的厉害人物,只剩那双黑幽幽,温
润润的眼还同小时一样,笑一笑便弯成了新月如钩,依然叫他如痴如醉。元玮已在催促了,"说嘛,长歌快说来听听。"
"以后得空再细细说给你听。"赵长歌心里感触,不愿提及当年旧事,摇头拒绝了。说完后从怀中取出六颗朱红色的药丸递过去,
"半年的份量,六个月的时间应该足够殿下安排好一切了。"
皇帝延命的药丸吃光了,元玮不顾伤势,冒寒过府,为的就是这个。赵长歌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干干脆脆地拿出来,不叫他为难。
瞧着秦王脸上舒心开怀的笑容,长歌笑得枯涩,心想,"我本意只为报仇,这江山社稷虽然可贵,但只要你肯跟我说一句实话,说你想
要,我便助你遂了心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以后你做那九五至尊,圣明天子,我为你守住万里山河不容任何人染指,助你建立起
承平盛世旷古绝今,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只可惜,你的世界里没有为我留下一个位置~~小玮啊!你我到底还是要分个胜负输赢的
!"
在回府的路上,赵月递给他一个条子,这是宫里头暗桩冒死送出来的重要情报。绍帝秘密立了遗诏,还未用玺,却亲自拿出来给秦
王看过了。赵长歌何等人物,已猜到了这里头的龌龊交易。绍帝容不下他赵家,他一向心知肚明,且并不在意。只是元玮在他面前状若
无事,一点口风也不露,才真真叫他痛伤了肝肠。这样的狠心!这样的绝情!这样的无义!
长歌有情,元玮也并非对他完全无心。这一场情劫不是没有生途,只是解与不解都维系在两人自己个儿的身上。元玮若是容不下那
一指头,眼前便是一场死局,任谁也无可奈何。有些话赵长歌若是与他挑明了,秦王必定改变心意。只可惜长歌一身傲骨,自有其不容
人轻悔的坚持与执着,岂肯拿着江山去换那人的回心转意,若真的这般作为,就如同亲手糟践了自己多年来的深情厚意。于是,两人俱
都但笑不语,于初春的阴雨霏霏中情堪颠倒,用力缠绵。
秦王走后,赵峰进院子里来问他是否要用些晚饭。正好看见赵长歌去了皮袄,只穿一件长袍,雪白的缎子,轻而飘逸,在冬夜的寒
风中微微拂动。这么冷的天气,呵汽成冰,然而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廊外淋雨,仿佛不知道寒冷。整个人在昏昏不明的灯火雨幕中,影
子嗍嗍晃动,豁然似鬼魂一般,不像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赵峰霎时间全身的气力都全部失散了,这从来不曾有过的情形叫他恍惚,竟然都有些看不清眼前之人了,于是忍不住提起全部精力
再盯住他看!赵长歌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又仿佛整个世界的悲哀痛苦挣扎折磨都在里面。他身形本就高
挑而瘦,穿着这样的衣裳也就格外显得脆弱。赵峰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来,谁伸手这么一掐,就要把他整个人给折断,一种剜心般的刺痛
突然间漫天卷地,瞬间将他淹没。赵峰为人坚毅执着,心无二念,赵月向他说情爱关系中欲望啊诱惑啊身不由己啊恩怨交缠啊,这些复
杂的问题他一概不懂,也不愿理,就只一门心思想要守在这人身边就能感到满足,如今才仿佛有些明白了。
夜色深沉,京城模糊的轮廓都掩在一竿风雨里,只余八方寂静,数声犬吠。千家万户的升斗小民,谁又会知道自己身边,即将有惊
心动魄的大事件发生。
第二十八章
天子七庙,宗庙之祭,乃皇朝一年之中的头等大事。礼部与太常寺会揖合议后,奏请绍帝将日子定在下月初五。赵长歌接任了太常
卿,按理说凡国有大礼,他应赞相礼仪,若有司摄事,其当为之亚献。绍帝却说什么体恤他旧伤未愈,这些琐事都暂时交由元玮代劳了
吧。廷上众位臣工面面相觑,吓得都不敢支声。接着要议的便是广西饥民造反一事,果然有人提议派赵长歌前去剿匪,只是长歌称病不
在朝,无人可用。最后还是绍帝一言而决,命燕王元珲去广西督办一切事务。元珲是太子的臂助,这个时候忽然把他远调出京,皇帝的
真实心意可就值得各位大人们回去后慢慢推敲思量了。太子与秦王这边势成水火,皇帝此时如此力撑元玮,废长立幼的意思已是昭然若
揭。
朝堂上君臣相对,各自猜疑。武威王府门口却来了一顶绿呢大轿,傅达祖拉着薛尚青的手一起下轿,两人进了大门后径直往赵长歌
住的愉野园走去。如今薛家靠山已倒,薛尚青虽在"二王之乱"中勉强得保性命身家,工部侍郎的位子到底还是丢了,只好又厚颜回到
门下省,在弘文馆里混了个不入流的九品校书郎当当。
不想三天前忽然得到消息说太子仍不肯放过他,命人追查他在工部时的错处,要拿他下狱给赵长歌出气。他怕熬不过,于是腆着脸
求与他相好的傅达祖出面说项。薛尚青曾与二皇子元琪合伙设计过赵长歌,如今自己落魄潦倒,长歌倒是越发风升水起,再相见时难免
有些尴尬。傅小侯笑盈盈周旋在两人之间,真是帮他化解了不少难堪。
薛尚青任工部侍郎时,窃取内库材料大兴土木营造私宅之事,自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后遗症,到底经不
住东宫众幕僚下了死力气,里里外外一通彻查。当初为他经办此事的家奴昨天夜里突然失踪不见,他疑心已落在对头手中。后来听说人
叫刑部弄走了,很受了些拷打,太子派人严审,要他招出主子贪赃枉法的事情来。薛尚青一想到这黑狱天牢的恐怖,脸上不由肌肉抖动
,再不敢强项。于是低头倒了杯茶,双手捧着敬给赵长歌,满脸赔笑说:"我年轻不懂事,多有得罪。长歌大人有大量,万望包涵了这
一次,不要记恨与我。"
赵长歌端坐不动,只给了傅达祖一个眼色。傅达祖心领神会,立刻说道:"小薛,大家都是好朋友,你做的那事实在不够意思,难
怪长歌怨你!"
"是,是!我知错了!"
"长歌,他既然已给你端茶认错了,好歹给兄弟我一个面子,否则我这个和事佬可怎生是好?你就表个态吧!"傅达祖一句话叫薛
尚青感激不尽,在一旁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
赵长歌一笑,伸手接过了茶碗却不肯喝。薛尚青的心又被提起来了,面露惶恐。长歌假意叹气道:"不是我要跟两位闹别扭,其实
这事我事先是不知道的。太子要杀鸡敬猴,唬唬那些个不知好歹的人,又不好明着说,于是就借了我的名义。尚青啊,我本无意为难你
,况还有傅小侯的面子在,只是太子他~~唉,总之你自己小心保重吧!"
薛尚青听他这么说,眼前一黑,自知难求善了,顿时恶从胆边生。他咬牙说:"他真狠呐!要活活逼死了我!既然不给我活路走,
大家就来个鱼死网破好了!"
赵傅两人对视一眼,这处煽风点火的戏码成了。薛尚青出身显贵世家,昔日里累茵而坐,列鼎而食,哪里受过眼下的委屈煎熬。他
早对元琛心怀怨恨,如今对方挑明了要取他性命,自然沉不住气。赵长歌要扳倒太子还缺一个重要棋子,此人正好合适,小小伎俩下,
一击便中!
两天后,薛尚青越级上书,为睿王和齐王鸣冤,说是遭了太子陷害,同时列举出太子十项失德大过,另外附上数位外省大吏为太子
及其重要党羽门人购置田地的契约。连带李太师手下的门生故旧,也都被牵连在内,奏折上密密麻麻誉写着上百位官员的名字,接受何
人贿赂,数额多少,何时接受全写得一清二楚。这可是赵月化了二年多时间才辛苦收集到的证据,再由傅达祖七拐八弯地交到薛尚青手
里。薛尚青感激傅小侯替他奔走求告,不疑有他,为保自己性命,果然一股脑都端了出去。于是绍帝震怒,满朝哗然。
这件事还来不及发作,紧接着边关大将杨飞的一份检举密奏也送到了皇帝手中,太子意图谋反,要他提兵回师的亲笔信赫然在内。
绍帝连夜召了秦王和几名心腹重臣进宫,然后下令禁闭宫门,不再招见大臣嫔妃。光禄寺调防频频一改往日气氛,宫门侍卫全是生人。
这满朝堂除了秦王能奉召出入外,三日来再不透一点讯息出来。种种不明迹象激得一池死水水花四溅,满目苍穹风云变换。
太子元琛大为恐惧,知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只得问计于李太师和皇后。李后果敢坚毅,命人假称天子使者来到薛家,一举杀了
薛尚青及其满门老少。接着,派人以皇后名义,调用皇后御厩车马和射士,打开中宫武库,集结宫内卫士,全部交由太子指挥。一时京
城大乱,人人自危。
太子党虽然仓促起事,所幸李家根深叶茂,人多好办事。定下的逼宫计划是环环相扣,谋划稳健。具体是这样安排的,一开始先由
太子少傅惠成德率领武功高强的数十名死士伪诏狡旨入禁军,伺机杀死正副统领,与禁军中的太子党人联合,夺取禁军指挥权,坐镇其
中。第二步,夺权禁军后,李太师和他的两个儿子亲自临前指挥,由东宫侍卫首领常有轩带领从各处招募调集来的二千人,攻击正阳门
。如果前两步进行顺利,太子元琛便以除贼清君侧为名,率军突入宫城,指挥手下捕杀秦王、洪德等人,彻底肃清政敌,把皇帝和禁宫
牢牢控制住。待他们举事得手之后,由李太师的女婿黄广丰率东宫亲兵近卫与巡城兵马司的人合在一处,剿灭宫外的敌对势力,防止政
敌从外面反扑。
元琛行事前曾派人到武威王府找赵长歌帮忙,只可惜小王爷喜欢拈花惹草,四处留情的老毛病复发了,一连两日没有归家,老王爷
都不知道他人在哪处温柔乡。其实长歌就在"金玉苑",正与越重光一起听着新来的歌妓唱曲。"华月照天,银筝拥夜,家有愁春,巷
无闲火,门外青骢呜咽,正城头画角将阑。"两人随乐曲轻扣手掌,一幅自得其乐的模样,似浑不知外面已人仰马翻,天地颠倒,万象
变色了。
太子少傅惠成德率人到了禁军营后,行事非常顺利,皇帝心腹嫡系的正副两位统领都被就地诛杀。李太师得讯大喜,立刻带着两儿
子与常有轩一道冲向正阳门。大队的黑甲军士自各个方向团团围住禁城皇宫,守城的光禄寺人马眼看不对劲,连忙拔刀相向,喝问原由
,两方士卒顿时各不相让,场面混乱不堪。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自高高城楼上,提气大喊:"国丈大人,你勒令军马包围禁城,想要谋反吗?"
李太师抬头望上看去,数丈高的皇城之上,有一人面容清淡,负手而立,赫然就是秦王元玮。他不由双手握拳,怒火填膺,张口骂
道:"元玮小儿,你敢不尊长兄,肆意陷害,谋夺皇权帝位。老夫三代重臣,国之股肱,为国为民,又岂能容你!众将听令!凡诛杀此
獠者,重赏万金!"
元玮闻言一笑,"我若真的目无尊长国法,陛下身体康健耳聪目明,一旦知道必定处置得当,又何劳太师大人深夜亲自领兵逼宫?
太师,谋逆乃是灭族的大罪!你若跪请皇上宽鸿处置,尚有一线生机,可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他口齿清晰,一字一字说着,声音不大
却甚为震撼,城下里外众人俱都侧耳倾听。
李太师不知他辩才如此犀利,顿时脸色聚变,怒道:"你,你敢诬陷忠良,来人啊,拿下这无耻小人,老夫为尔等向皇上请功!"
宫门处顿时一片大乱。常有轩领着军队纷纷以黄木铜柱撞击宫门,试图硬开禁宫门户。光禄寺的军士们只得奋勇还手,刀剑撞击声
此起彼伏。忽然李太师身后闪出了一个侍卫,他手持长刀,一刀插入太师后背,这一刀插的结结实实,正中胸口。李潍渊一世枭雄,权
倾朝野,就这样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当场毙命。这一下子变故突然,惊得众人瞠目结舌,皇城红墙朱门内外一阵骚动。
国丈老谋,李后果毅,太子乖张,这三人联手谋事倒正好互补缺失,相得益彰。只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越重光的人马会临阵
倒戈。常有轩指挥的二千人之中有四分之一是西越重光太子的手下,他早就与元玮联枝一气,所以城楼上的秦王才会如此胸有成竹。眼
见得太师死去,一棵大树立时倾塌半边。越重光的人马也开始帮着光禄寺反击,于是叛军人人魂飞天外,除了少数几个亡命之徒冲上前
依旧逞勇斗狠,剩余的众人一阵嘶喊,已涣散去了大半。
元玮一抬手,正阳门大开,立刻就有无数军士从宫门内涌出。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直扑东宫,另一路的目标则是皇后中宫。他站在
城楼上淡淡冷笑,十年前的杀母大仇,今日终于要报个彻底通透了。巍峨庄严的九钉宫门上,那镏金铜钉上印映出灯火铁器的霍霍闪光
,闪得人心慌意乱。宫门外已是血流成河,只有那金檐红墙,依然无知无欲无心无情,冷对骨肉倾轧,手足相残。
太子元琛得知兵变失败,一声长叹后举剑自裁。尔后,秦王派人包围东宫,太子所有部属手下无一人幸免,两个稚龄幼子也被当场
格杀。另一路士兵在禁宫里四处搜捕太子余党,哄乱中,突然一阵穿云裂石的琴声由中宫方向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只见皇后寝宫里烈
焰升腾。楼顶的凤台上,李后盛妆艳服,昂然端坐,正在操琴。琴声铮铮,慷慨激昂,悲怆豪迈,乃是一曲《国殇》。那火势升得好快
,高窜的火焰很快阻断了人们的视线。大火里琴声激越,丝毫不懈,直至宫楼倒塌,一同化为灰烬。
"金玉苑"中依旧笙歌燕舞,温香软玉,不受外头险恶局势的影响。当那歌妓娇声唱到"倦客侵晨,闻莺千燕万,学语东风不觉,
泪随清歌并落~~"时,越重光歪在塌上,斜睇赵长歌。只见他用纤长手指沿着酒杯杯口慢慢转动,每转一圈,那粉色的指头就像要把
人的灵魂都搅进去了一样,直搅得他心乱如麻。再看他,低眉垂目,似文弱书生,一副羞答答的模样,眼下的红痣却十分红艳,像是有
一滴血珠子死命要从那吹弹得破的肌肤里头渗出来。越看越是心痒难搔,又担心因为一时冲动坏了自己的大事,只好咬牙忍耐。
赵长歌忽然抬头对他一笑,双眼光华流转,含情脉脉。越重光心弦颤动,里面顿时"咯噔"了一下,竟然生出一股子畏惧来,不由
暗暗奇怪,这人难道是我命中的魔头克星吗?真真要了人命!这时,牙楼上响了三下云板,不同往常的清脆,显得漫长而悠远,带着一
丝哀伤。赵长歌听到后,脸上不禁露出半分倦意,暗地里两声长叹。太后临终为元氏乞命,他收下那折铁宝剑便是等同于答应了她老人
家的遗愿。这剑一刃一背,生死两分,其意在于请求赵长歌不要亲手弑杀皇族,如若他们自相残杀,执意要寻死路,就与他无干。
太子事危不得不兵行险招,联合李氏外戚逼宫,皇帝早有准备,再加上秦王心狠手辣,这些结果都在他意料之中。惟独可惜李后一
代才女,终于还是葬送在这皇权夺位的路上。他躲在暗中不动声色拨茧抽丝,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终于织就了一张不透风的网,把那些
个贪婪的人都网在了里头,只是心中却殊无半点胜利将近的喜悦,那个人可怎么办才好!这个问题,终于无可回避了。
第二十九章
二月二,龙抬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家家户户都要吃龙鳞、扶龙须,祈龙赐福,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秦王府里的大
管事戚舻亲自端了一碗龙须面送到元玮书房,这些日子为着处置殁太子身后的大事小情,七皇子已有二天没有合眼了。
这是碗依戚家独门秘方做的面条,用了沙卤盐碱地里种出的红紫色硬质小麦做原料,与北方人家常吃龙须面大不相同。以前每逢元
玮生辰,母亲戚氏都要亲自为他做上这样一碗。面端上来,满屋即刻弥漫着浸透肺腑的清香。细看那面条,色白而微青,柔韧而晶亮,
条细如须且根根空心,在那青花的大瓷碗中飘飘悠悠。要是拿双筷子轻轻一挑,一碗面就全挂在这双筷子上,碗底不会留下汤水;若一
松筷子,面重新落入碗中,汤水竟又覆盖着面条。
元玮闻到幼年时便熟悉的香味,眼眶先红了,低下头逼着自己三口两口吞下肚,竟嚼不出一点滋味来。戚妃是获罪被赐死的,连带
着戚氏合族都遭流放。戚家虽不是什么显赫望族,但也有百十来人受到此事牵连。等元玮终于长大到能受封建府,自立门户时,母族中
遇此大劫尚能幸存下来的人已不足二十。绝大多数人是死在流放路上的,剩下一些也因耐不住戍吏压榨欺凌或自行了断或伤病而亡。
他尤记当年,只剩下一口气的外祖父,死死拽着他双手,要他以亡母的坟墓为誓,有生之年必定竭尽所能为所有妄死的族人报仇雪
恨。当元玮照着他吩咐说完最后一个字时,这可怜的老人才终于恨恨而去,却始终没有闭上双眼。
戚舻本是他的远房表兄,被他寻回来后便以管家的身份进了秦王府。有一次元玮求他为自己做这样一碗面条时,他淡淡回答道:"
等王爷完成了答应过老族长的事情后,我就亲自为您下厨。"如今这一碗龙须面吃在嘴里,多少血泪多少荆棘多少无奈多少委屈,只有
他自己知道。
吃完面条,元玮抬头问他:"阿娇姐姐的事问出来了吗?"他拿下太子的心腹手下后,就命戚舻亲自审问,务求追查出戚娇的真实
下落。
"都问过了。凡知道此事的都说人被杀了,尸体沉到大江里,再也找不到了。"戚舻声音哽咽。那戚娇是他的同胞妹妹,虽说太子
拿她来做文章,要陷秦王于死地,事前必定会处置干净戚娇,但在亲人的心里只要没见到尸身,总还存了一线希望。现在得到这样的结
果,可谓心痛肠断。
"是我对不起你们,害她丧命!"元玮难受得很。戚娇只比他大了二岁半,这些年来一直陪在他身边,待他温柔和煦,有如亲姐。
"不对,不是你的错!"戚舻哑着嗓子宽慰他道,"王爷已做得很好,没有辜负老族长的临终嘱托。阿娇~~她~~这是她的命,
怨不得你。"
"做得很好?!"元玮笑得凄惨无比,眼角已见泪光,"那人还坐在朝堂之上,受着天下人的顶礼膜拜~~而我娘亲,她的坟头却
是草木青葱少人至,日落狐狸眠冢上了。"他多年辛苦查证,终于皇天不负有心,叫他找到当年陷害他母亲的元凶。李后与杨淑妃后宫
斗法,当时势弱的淑妃便有意拉拢戚氏。李太师生怕女儿后位不稳,定下毒计陷害。可怜出身寒微的戚妃就这样成了他人争权夺位的牺
牲品。如今李杨两家都已经败落,满门死绝,惟独这薄情寡义的皇帝还高高在上,元玮虽心里怨恨,可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啊,又能如
何!
戚舻叹息了一声,这事太难太大,他想劝解几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知不觉,两人已在书房里私语了半日。秦王说了句,我累
了,戚舻赶紧躬身告退。大管事人走了,他却没有去里面的暖阁躺下,反而来到窗口,推开所有窗户,一个人对着外面的凄风冷雨。
先前他就隐隐听到窗外有哭喊的声音传来,知道那是刑场在处决犯人。太子党谋逆案牵涉太大,这些天要集中处刑的人多了去,京
城几乎成了人间地狱修罗场。砍人头如砍瓜切菜,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整天灰云惨日的。后来听说,刽子手砍得刀都翻了刃,手也挥不
动了,还有大批犯人排队在后面等着。负责监斩的大臣只好把此事上奏给绍帝,皇帝下诏,劳动一队御林军亲自出手,亲兵们人人腰间
扎了个皮围裙,手持大刀冲入人群,见一个砍一个,午门外顿时尸横遍地,几乎被血洗成遍地红艳,哭声、骂声、求饶声和凄厉的叫声
混成一片。
现下这些声音没了,元玮感到略略松了口气,难熬的时光到底过去了。他想,太子自裁身亡,这样的结局对于事败的他来说已是再
好不过。他总算没有亲眼瞧见那些往日煊赫无比的府邸被前来查抄的军士们搅得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没有亲眼瞧见两个本来尊贵无
比的亲生骨肉死于非命,没有瞧见这些依附于他的手下被皇帝满门抄斩。
绍帝一心要借此机会整顿朝纲,革除旧弊,暗令秦王不必容情,凡与太子有私的一律严办,连带着吴王、信王,乃至九皇子母族颜
氏在朝中仅有的一点点亲信都顺手铲除干净。皇帝说了,为免以后其他皇子造反生出事端,干脆狠狠心肠,牵藤扯蔓数萝卜下窖,把你
继位后的障碍都一并扫清了吧。不过,他对燕王元珲的处置倒是有些令元玮感到意外。没有拿他与太子同罪,只责他行事不周,罚他从
广西回京后去宗正寺抄一个月佛经,好去去戾气。也许,皇帝见自己儿子们一个个不得善终,到底还是心软了。
再有三天就是初五了。皇帝宗庙之祭,身为太常卿的赵长歌好歹也要应个卯,陪王伴驾,主持礼仪大典。到时候,百官随行,御林
军护驾,有上万人出动。绍帝要他利用这个机会,在荒郊野地里伏下一队弓箭手,为国锄奸。有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千射箭好手,又事发
突然,外围还准备下一万禁军封死每一条退路。人力总有穷时,任你武功盖世也不可能逃脱性命,这个计划求的就是一击毕功。雨越下
越大,雨水击打着屋檐上的明瓦,发出空洞的"噗噗"声,远处渐渐有风雷声传来。元玮身上感到寒冷,心里却想,这雨真好,到底把
京城里刺鼻的血腥味冲淡了些。
窗台下的矮几上放着一张新琴,是今天早上赵长歌叫人用一个紫檀木匣装着送来的。元玮不识音律,自然分不出它的好坏。叫来王
府几个乐师试过后,都说这琴外表好看装饰考究,其实做得甚是糟糕,想必出自外行人之手,根本不堪使用。眼下这个节骨眼,赵长歌
为什么送他这样一张古怪的琴,倒叫他费心思虑了。
下意识伸手在那上面一拨,也不觉得这音色如何难听暗哑,只是似有些忧伤,隐隐带着来日无多,依依惜别之意。元玮心里顿时焦
躁起来,自打母妃亡故后他一向心硬如铁,行事只问是否得当有利,不管他人死活。如今这一颗铁心叫赵长歌用一张破琴轻易就搅得纷
乱如雪,动了不曾有过的七情六欲,令他懊恼不已。
他愈想愈乱,从绍帝那里继承下来的狂暴狠劲发作,于是双手用力乱拨,指头破皮出血了还不肯停下。琴瑟不调本应改弦更张,他
却狠拨乱弹,焉有不断之理!叮咚一声轻响,琴弦立断。元玮压抑不住满腔怒气,操起那琴便要砸碎了这扰人清净的什物。忽然想起,
三天后若是事成,那个艳丽温柔的人就会从此消失,再也见不到了。这琴虽不好,终是他亲手送出的,留着日后看看也好过大雪无痕,
一点念想都不存。想到这里,又把琴放下了。听到叮咚一响,低头看去,原来方才使力大了,放手时琴身震动又再断一弦。他用手一指
那琴,叹息道:"我这不是把你收下了吗?干吗还甩脸色给我看?你比你那主人还要骄傲自负,一样的桀骜不逊,真真物似主人形!好
,好!把你当祖宗供起来总成了吧!"说完抱琴起身,摩挲良久,竟是难得的温柔缠绵。
太庙前的龙案山,山高林深,平时不见人烟。山峦后有一条小河从蓊蔚的树林里逶迤流出来,因为是鹅卵石底,流水湍急,淙淙声
可在几里地外听见。赵长歌勒了马,环顾四野,果然荒凉寒漠,遂冷笑道:"好地方,杀个把人再往那山坳里一扔,野狼野狗就可以替
你毁尸灭迹,多省事!多便宜!"
赵峰赵月两个跟在他身后,知道他情绪不佳,都不敢接茬答话。三日后的宗庙之祭,绍帝降旨,要称病在家的他随行,其意不言自
明。只是对赵长歌来说,皇帝的念头不重要,重要的是秦王元玮到底打算怎么做?他们那主子,连天下都不放在眼里,惟独在意这么一
个人。其实赵长歌自己也明白大事在即,他实在不应该再纠缠于一些些小情小爱中,白白让人笑话。只是这十年来,那人如同长在他心
头上的一根肉刺,虽有时痛有时怨却没有办法拔掉,除非是连这颗心也不想再要了。
四下无人,赵长歌眼睛随心思转了又转,终于说话:"盗贼与天子也只有咫尺之隔。坚持王道,就是天子,入了贼道就成为盗贼。
只是不知到了最后谁是天子谁是国贼。"他一带马缰,飞快地跑开。赵峰赵月急急忙忙跟上,一个脸上略显忧色,另一个倒是喜上眉梢
,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赵长歌回到王府,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在等他。那人一身白衣素服,不配饰物,形同服丧,正是刚刚回京的燕王元珲。他身边放着
个铁笼,里面一只巨大的纯白色海冬青鸟用铁链子拴着。这是出产在长白山、混同江一带的巨鹰,体躯很大,日飞千里,翼展可达丈余
。他见到赵长歌回来,也不说话,指指铁笼就走。众人惊疑,不知道这素来桀骜难缠的四皇子今天唱的又是哪一处,只有赵长歌却是心
里明白的。
这种北方神鸟最有灵性,知道长幼尊卑,古人有诗称它俊气横鹜,英姿杰立,顶摩苍穹,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翮。从前朝
起,北边的人便向宫中进贡这种纯白的海冬青,称白玉爪,极为罕见。皇朝甚至特特为它立了一条规矩,凡是流放到北地的罪囚,只要
捕获海冬青敬献给朝廷,天大的罪孽都可尽赎,并传驿而归。他幼年时,三叔曾送过一只雏鹰给他,可惜那时下人不会驯养,小海冬青
不幸夭折,赵长歌为此伤心了好些天。当时同在一块儿玩耍的元珲就说:男子汉大丈夫,死了个鸟哭什么?等我长大了,为你再捉一只
更好的来就是了!
赵长歌有些唏嘘地想,元珲他倒还记得小时候的一句戏言,只是自己当年好象也许了诺,说:"要是以后你真送我一只海冬青,我
就算有万难也为你达成一个最最要紧的心愿,咱们说话算数!"如今,物似人非,少年时的热切笑容,此刻回想起来,宛若隔世旧梦。
当年的小子们都各自长大,也各自走向不同的命运。不知这一回,燕王元珲想要用这传说中的北方神鸟换他什么?
赵长歌还在沉思,段子堇已兴冲冲地打开了笼门,那大鸟抖开翅膀,扇起狂风,众人都一惊,海冬青一个盘旋,竟稳稳地落在了长
歌肩上,大家无不称奇。赵长歌轻轻一笑说:"这海冬青好像与我特别友善啊。"那鸟竟似能听懂他的话,用利嘴在他手上蹭来蹭去,
一点不眼生。
"咦?这是什么?"赵月眼尖,叫了出来。原来海冬青的脚上带着个银环,细看之下似乎有字。
赵长歌解下来托在掌心仔细瞧,银环上刻着八个极小的字,围成一圈:初五,勿往,应诺,活着!
赵长歌一时呆立了。他想不到,成年后就一直与他为难的燕王元珲,此时忽然用这样一种方式向他示警,又要他兑现幼时立下的承
诺,务必在与他父皇的生死争斗中活下来。这究竟是怎样一番心思,连向来七窍玲珑的他都感到惘然了。
第三十章
宗庙社稷,国之大事。礼仪程式繁冗复杂,况且事涉皇家权威,每一个环节上都马虎不得。依照敬天法祖的传统礼制,祭前三日,
皇帝就得斋戒于斋宫,陪祀者均须斋戒于署。这可是个苦差事,三天只把人熬得体虚腿软。于是常有人偷偷骂,该死的,哪一个不积德
的定下这抠门的规矩,要省口吃食就直说嘛,何苦借祖宗名义来饿我们。
第二日,祝版官将祝版送内阁,中书令祝词,大学士书帝名。因皇帝要亲祭,便在先一日御阅祝版,阅毕还要行三拜礼,将祝版荐
香亭,送至太庙神库。
祭祀当天,皇帝御祭服,乘礼舆出宫,由内大臣侍卫前引后扈至阶下。然后降舆乘辇,驾发警跸,午门击鼓,法架卤薄前导。赵长
歌以太常卿的身份赞引,恭导皇帝入戟门幄次盥洗。
祭祀开始。奏跪拜兴,皇帝于正殿行三跪九拜礼,王公百官均随行礼,奠帛爵,致初献。接着太常卿为亚献,最后是司爵官献爵,
行终献礼。皇帝再率群臣三跪九叩,有司奉祝、次帛、次香,恭送燎所,祝帛燎半,奏礼成。于是午门鸣钟,皇帝履行职责完毕,可以
还宫了。
绍帝御驾启动,信王燕王要护卫同行。元璎走过赵长歌身边时小指头轻弹,运劲将一个纸团拨到他手心里。赵长歌用袖子挡住旁人
的视线,两根手指一夹,轻轻接住了。他面色不动,带领太常寺众人站在路旁执礼躬送。元珲依旧满脸毫不掩饰的厌恶表情,大步从赵
长歌面前经过时看也不看他,只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
赵长歌手缩在袖子里轻轻搓揉着那小小的纸团,上面写的什么他不看也能猜到,必定是信王察觉到山上有些异样,于是急急向他示
警。元珲在众人面前虽然对他摆出一张臭脸,但脚步微乱,落地时足音比平时重了几分,想是心里也一样为他感到焦虑不安。
祭祀完毕,此时太庙又恢复了平日的安宁,院内树上栖宿着的灰鹤渐渐归巢,空中不时有羽翼之声轻响。元玮留在后头,若无其事
地与赵长歌闲扯。赵月同段子堇一起站在他主子身后,早就气得七窍生烟,却不能显露出半点在人前。他越看越觉得这秦王貌似忠厚温
静,其实鼻直唇薄,眉宇孤清,乃是一个面相寡绝,福缘不厚之人。但凡这样的人必定情淡如水,赵长歌若是陷足于此人,只怕一生都
要苍海桑田,大事难成。今日变故虽凶险,如能绝了他的情根孽缘,反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待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元玮才说:"不
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赵长歌点头。两人上马,领着随行的数人缓缓行了一段。前头忽然马蹄声急响,秦王府的大管事戚舻带了四个下人拦住他们去路。
戚舻下马禀告道:"王爷,前面不远,王尚书家拉车的马忽然癫了,又撞翻了其他几位大人的坐驾,把整条路都堵得死死的,一时半会
儿动弹不得。所以小人赶紧回头给您送个信,您二位还是改走小路,从龙牙湾那儿回去吧。"
元玮转过脸,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赵长歌。长歌心头巨痛,他自然知道这一切本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步,为了把他引到小路上去,此
刻三千弓箭手正守在龙牙湾的制高点上,等着他前来送死。赵长歌性子刚强,心里愈痛脸上愈是不动声色,含笑点头,还道了声,"有
劳,管家辛苦了。"
于是众人拨转马头再次行进。走了十数里山路,看见一片野生桃林。早春时节乍暖还寒,柳丝带黄,这枝头上未见红艳,显得甚是
凄凉。穿过这桃林再行数百米便是预定伏击的地点——龙牙湾。赵长歌一马当先,比他们快了几步走在最前面。眼看计谋成功在即,秦
王的脸色却反反复复变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叫道:"长歌,等一等。"
赵长歌回头,淡淡地问他,"何事?"其实他听到元玮出声阻他前进,一颗心跳得突突的,怀了一丝希望,理智却又抗拒着这样的
可能性。他在等,等元玮做出决定,而这个决定足以改变两人此后的命运。
元玮额头冒汗,瞥了一下身边面色铁青的戚舻,勉强挤出几分笑容,干巴巴地说:"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再有几日便是你的生辰
,正要问你该如何热闹一番才好?"
"到了那天,你肯过来陪我喝酒聊天就行。走吧,天色不早了!"赵长歌熟知他的秉性,见他终不肯放手,倒也不十分失望。至尊
皇位面前,他能为自己犹豫踌躇一下,已算难得。
于是又走,进了桃林,林中潮湿,地上有薄薄的雾气升起。元玮望着朦胧中赵长歌俊秀的轮廓,心潮翻滚,嘴唇无声地颤动着,似
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这样走走停停,桃林已将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赵长歌暗自叹息,知道他心中委实难下,
便打算加快速度冲出去。这样一路反复煎熬,两人都不好过,还不如自己主动些,与他早早见了真章便罢。他一提马缰,正要扬鞭策马
,身后忽然传来元玮沙哑却坚定的声音,"站住!"
赵长歌霍然回头,逆光下,元玮面目晦暗不明。只见他用牙咬住下唇,挣扎着开口说话,"前面有埋伏,去不得!"
长歌头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轰然一下炸响,震得他眼前发黑,窒息了好一阵才还神归元。看到元玮还在看他,目光犀利明亮,犹如九
天外的寒星,这才又清醒了一些。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到了生死关头,这人终于还是为自己动了铁心。他眼中闪过无限温存和悲伤,
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笑得痴傻若狂。
"我该早些告诉你的。"元玮难堪地扭头,半饷出声,"为今之计,只有退回原路,翻山过岭弃路而行,走鹰愁涧,跳出一万禁军
的包围圈,方能平安回到京城。"
"已经够了,我虽死无憾!"赵长歌轻轻回答。
元玮大震,注视对方的双眼里隐隐有泪光浮现。事态紧急,此时不该肖人儿女姿态,于是偷偷拭泪,赶紧收拾好纷乱的心事,断然
说:"走,去鹰愁涧!我带来的这八人都有一身好武艺,就算被他们发现,从后面赶上来,也足可抵挡一阵。父皇现在还不敢明着为难
你赵家,只要我们过了鹰愁涧,平安回到京城,便可万事大吉。"
"殿下!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辜负长歌的!"段子堇几乎喜极而涕。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小就亲近喜欢的二人被命运摆布得要刀兵相
见,难以善终,心里一直凄楚难过。如今秦王为保长歌平安不惜违背皇命,叫他大感欣慰,面上的喜色甚至比那正主儿还要多。
赵长歌点头,掉转马头疾行,领着众人向山上跑去。这时的他,身体里面好象多了一团火,那小小的火舌不断舔舐着他心头,暖洋
洋的叫人如饮醇浆,欢喜无限。小玮,你我终于走出了这个死局,以后即便再多艰难险阻,我也必定不会负你。
十几匹快马急急奔出数里,走上一条长岭,山路渐见崎岖,他们只得小心控缰放慢了速度。又艰难跋涉十余里后,鹰愁涧终于近在
眼前!放眼看去,云山杳然,前方百余丈平地之后,是两道刀劈斧削般的绝壁,两厢里傲然对屹着。一条深涧,宽约数丈,黑黝黝深不
见底。下面激流汹涌,乱石惊涛,如万壑雷霆闷闷轰响。
元玮突然睁大眼睛,举起手指着前方,叫喊了一声,"啊呦,天崩地裂了!"
赵长歌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语弄得一愣,正要问他何事惊惶,忽觉后背风动,竟有刀剑加身。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段子堇,赵长歌决
计不信同吃一乳的奶兄弟会向自己下手,况他人在马上,感到异样时已闪避不及。瞬间剑尖抵达背脊,"噗嗤"一声,长剑将他整个人
贯穿,刺破右胸而出。
事发突然,赵长歌甚至没有觉得疼,只感到背心一凉,然后自己整个右半边渐渐都麻了。耳边听到一声凄厉的惊叫,原来是赵月扑
了过来。段子堇面无表情的一使劲,长剑拔出,但见剑身殷红一片,鲜血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长歌身子摇晃,伤口热血有如泉涌,勉
力伸手按住,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极是古怪。这一剑没有刺中心脏,却重伤右边肺叶。赵长歌想开口问一句,"你就这么想要我死?"
却因为肺里吸不进空气而弯腰剧烈咳嗽,终于身子一晃从马上栽倒下来,生死不知。
赵月刚好赶到,哭着接住他身体,伸手在那伤口周围连点数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些。又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敷上,并撕下衣
襟,替他紧紧裹好伤口。他眼见赵长歌脸白如纸,竟无半点血色,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段子堇手里提着血淋淋的长剑,仍一动不动
地坐在马上冷冷望着他们。赵月气愤难平,左手一翻,扯出独门兵器金刚盘丝,就要去勒段子堇的脖子。一只手伸过来,无力地带住他
腕子,赵月回头,长歌睁开眼,气息微弱地说,"别伤他,他中了蛊毒,受人控制。"
赵月抬头注目,借着昏暗的日光,段子堇眉心处果然有一条诡异黑线存在。那黑线微微颤动,似有生命一般。他猛地转头,怨恨地
看向秦王。只见元玮面带冷笑,站在几步之外,戚舻和同行的其他七名手下则呈半月型,将他护在当中。
"小玮,你做的好戏!"赵长歌缓缓地说。
"哼!"元玮怒道,"我是小人,你就是君子啦?!明明晓得这里头有阴谋,却故意装做不知,任由我带你进伏击圈,难道还会存
了好心善念不成?你道我不知吗,你身边另一个小厮又去了哪里?若不是我机警,今日要死的只怕就是我了!"他为人敏锐多疑,察觉
到长歌神情有异,立刻出言试探。赵长歌淡淡一句"何事?"叫他听出了端倪,对方话语中带着平日里不曾有过的冷漠与决绝。元玮自
己心狠手辣,自然也时刻提防着别人用计害他,于是假意维护长歌,赢得信任后,再将他骗来此处绝境。
至于段子堇,乃是他精心伏下的杀招。当初他奉旨去江西放粮赈灾时,便向赵长歌要来此人同往。一路上,在他饮食中暗下蛊药,
令他在不知不觉中中毒受自己的控制。这句"天崩地裂"便是他定下的密语,段子堇只要一听到这四个字,身上蛊毒就会发作,方才出
手一击,几乎当场要了赵长歌性命。
"这'牵情'需连续十几日天天要药,才能让蛊虫在寄主体内存活下来。要想完全控制住寄主神智,饲主还要再化一番工夫,才能
将引发蛊毒的密语深植到对方脑海里。小玮,你江西之行前向我借子堇时,便已打好了这个主意,对吧?"赵长歌扶胸喘息着说话。元
玮老早就在他最亲近的人身上打主意,定下如此歹毒恶计,比这当胸一剑更叫他疼痛难当。
山下隐约传来强硬清脆的马蹄声,似有无数铁骑滚滚涌来。"鹰愁涧上的铁索桥已被我命人斩断,身后便是一万禁军精锐。长歌,
你已无处可逃了,投降吧!念在多年情分上,我会求父皇留你一条性命的。"元玮知道他的本事,今日为求一役毕功,事事都留下了后
手暗招。龙牙湾伏击不成,便启动了备用计划。
"小玮,你我终究还是难得善了啊!"赵长歌说完,示意赵月将自己放在地上,他伤重无力站起,便倚在一块大石上。手指微曲,
无声无息地弹出几根金针,封住段子堇身体四肢的穴道后,对赵月下令,"你带子堇先走,到预定地点汇合。"
"不要!"赵月急叫道。赵长歌身体冰凉,一直不绝的剧烈咳嗽,嘴角又流出汩汩黑血,他精通医理,知道他伤重不妥,命已在旦
夕,怎肯不顾而去。
"爷还没死,阿月你就要造反了不成?走!"赵长歌气息虽微弱,但言语间仍有不可抗拒的霸气威严。赵月无奈,只得流泪抱起段
子堇,飞身上树,顿足而去。
元玮看着也不阻拦,只一挥手,他身后七人立时齐齐上前,将赵长歌团团包围。这七人先前一直跟在元玮身后,裹着大氅风帽,又
始终垂目低头,一副佣仆厮养的模样。此时褪去了长衣,露出一身劲装来,身体有如渊停岳峙,俨然是江湖高手的作派。
元玮得意笑道:"这七位是我从川西请来的顶尖高手,放到那里都是一流的,长歌可要亲自验货?"
赵长歌沉着脸,慢条斯理地说:"小玮,我再教你最后一件事吧!千万不要低估你的敌人!所以,下次你要是再有机会对付我,要
记得,七个一流高手远远不够,即使我已重伤将死。"
第三十一章
暮色中,元玮面容似有些僵硬。他强笑道:"试了再说吧!"得到命令,那七人立刻展开行动。一式的黑衣、黑裤、黑头巾,甚至
连面孔也映得有些黝黑。他们似乎很擅长联手合击,仿佛心灵相通,动一发而牵全体。七人一字排开了,冷然凝视着半躺在地上的赵长
歌,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一丁点生气,就象是自幽冥中飘来的七个鬼魅。
"幽泉七鬼!"赵长歌微微皱眉。这七鬼乃同门师兄弟,名声不佳,为练邪门武功,竟剥活人心肝制药服用,想不到居然会被元玮
招徕。他伤势极重,就像一只充盈的气囊,突然破了洞,泄了气,整个人都是软塌塌的。胸前背后的伤口却好似被大火烧过一般,烤炙
得他全身滚烫,双睛发红,嘘嘘的喘息。四肢用不上劲,也站不起来,若不是强提一口真元护住心脉凝聚不散,只怕眼前已是一片朦胧
,神智晕沉失去知觉了。
"幽泉七鬼"却不是什么谦方君子,自然也不会顾忌道义公正,脚下踏着梅花步,抽出自家惯用的兵器剜心蛇刺,打算联手对付只
剩半条性命的赵长歌。元玮见他倚靠在大石上,面白如纸,模样狼狈。强敌环伺下,却始终没有站起来,猜到对方已是有心无力。于是
柔声说道:"长歌,你流了这么多血,又何必硬挺着,认输吧,我一定保你不死。"
"哼!"
"你不信我?"元玮一脸纯良无害,依然叫人真假难辩。
"我信!"赵长歌嗤笑,懒洋洋地回他,"因为我现在还死不得。若我死了,谁为你节制边关大军,赵家世代经营,攒下的看家班
底人人眼馋,你想要收为己用,自然还得着落在我身上,哪里舍得叫我就这样死了?!"
元玮闻言脸色顿时全黑了,再不多话,对"幽泉七鬼"狠狠一挥手,那七人立刻再踏上几步收紧包围圈,结七星阵困住对方。赵长
歌眼睛瞧着秦王,心头一片冰凉,你我终还是抗不过命运摆布。他自知事到如今谁也没有退路了,不想受制便惟有尽力一拼,于是脸上
再次浮起笑容,温言道:"小玮,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出手吧?"
话音未落,蓦然尖啸如泣。双手凝成鹰爪状,在手臂的急速抖振中,仿佛有七个人同时出招,分袭"幽泉七鬼"的头顶咽喉要害。
呼啸的狂飚有如龙卷风似地绕体而起,片片如刃的爪影朝四面八方飞旋展舞,又快又急。这一爪之威,令天地都变了颜色,山林间顿时
阴风阵阵,如鬼王临世,人界万物凄哀悲鸣!
赵长歌突兀而急厉的发难,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谁也没有想到重伤待毙的他竟然说打就打,而且毫无征兆,绝不容情,出手第
一招便是这般的狠辣异常!"幽泉七鬼"淬然一惊之下,不敢硬接,连忙后退躲避。他七人本首尾相顾,攻守兼顾,进退自如,被赵长
歌这一记打得手忙脚乱,阵型便露出了一丝空隙。
赵长歌谈袖忽施冷箭,求的就是这一点空隙。一条灰影如鹰隼似地淬掠而过,双手手臂暴展,十指猛然插向一人胸口,用力一分,
只听见喀嚓嚓,那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竟被他活生生撕成两半,鲜血内脏花花绿绿流了一地。赵长歌狂笑着,顺势一挥,那人尸身应
声而出,分别击向另外两鬼。
饶是"幽泉七鬼"向来歹毒,视人命如草荐儿戏,也不曾经历过如此惨烈血腥的场面,况被他当作武器扔过来的是自己同门手足的
半片尸体,顿时又有两人慌乱中闪避不及被砸翻在地,同样筋骨断折而死。赵长歌似神魔附体,散发出令人窒息死亡味道,口中狂笑不
绝,转而袭击剩下的四鬼。他身比迅雷,十指有如锐器破空,带着鬼神夜哭般的呼啸声。这一招诡秘狠辣,触目惊心,正是他那出身苗
疆的母亲传下的独门秘技——裂神爪。这门武功与中原技艺大不相同,借由骨骼发力,精粹在于速度与招式匪夷所思,内力强弱倒还是
其次。否则他重伤之下,经脉闭塞,勉强靠化血行工发出最后一点潜能,想要施展其他武功来克敌制胜却已是力有不足。借助天蚕金丝
手套的无坚不摧,这一爪之威,近鬼通神,当真是遇佛杀佛,遇魔诛魔了。
元玮何曾见过这般模样的赵长歌,被惊得手足瘫软,口不能言。一直护在他身旁的戚舻见状连忙抽出长剑想绕到长歌身后偷袭一下
。赵长歌十指箕张,快如鬼魅地插向"幽泉七鬼"中的老大。那人武功比同门师弟要高出一筹,眼见势危不能自救,干脆一横心一闭眼
,不躲不档,全力将手中剜心蛇刺对准对方腹部掷过去。这时,戚舻的剑也到了。他的宝剑淬有剧毒,蓝汪汪的光华来得实在太快,赵
长歌踢飞蛇刺,一招活劈了那大鬼后,已来不及躲闪。
就在这生死存亡的瞬息,只见他双目暴瞪,摹地吐气开声,这声音,就象一双巨灵掌用练压盛满了水的皮囊,自口中,猛地一股猩
红浑圆的血箭喷射而出。戚舻的长剑就似碰上了一柄铁锤,"嗡"然一颤荡开三尺,那股劲力不绝,又把他整个人都击得飞了出去,重
重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赵长歌嘴角滴血,狂笑如泣。"幽泉七鬼"只剩其三,更无力抵挡,在他暴戾狠毒的裂神爪之下,不过片刻都已伏尸在地。山崖上
血流遍地,尸体碎块与内脏散落在四周,让人几疑身在幽冥,抑或是血池地狱。
元玮惊骇莫名,浑身喋血的赵长歌修罗一般立在他面前,那双活活撕碎了"幽泉七鬼"的双手竟然片尘不染,洁白如故,只是已紧
扣在他那脆弱不堪的咽喉之上。元玮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气恼。他深恨自己百般谋划,等到了这人面前却依旧不
堪一击,简直成了笑话。从小到大,自己再怎样努力都及不上他,这人仿佛就是上天为了惩戒他那人所不容的野心而诞下来的,叫他处
处自惭形秽。秦王心中愤恨欲绝,咬牙道:"你动手吧!"
戚舻大惊,挣扎着想起身,却被赵长歌用脚尖踢过来的一颗小石子再次击倒。长歌对着戚舻冷冷言道:"我留你一条性命,只因为
你是'牵情'的饲主,还因为你也姓戚。我欠你戚家一条性命,今日已还了。"戚舻满脸汗珠混着泥污滴落,双眼布满血丝,在地上痛
苦地喘息着,怒瞪赵长歌,却再也爬不起身来。
"谁要你容情!"元玮嘶声大喊,"杀了我!杀了我们!与其接受你施舍,我还不如去死!"
赵长歌满腔怒火阴沉凄烈地跳动着,忽然十指一紧,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元玮顿感呼吸困难,喉骨咯咯作响。他眼里满是怒意戾
气,不肯示弱地直视着对方。长歌心头酸楚,十年看顾,十年挣扎,十年缘分,十年惘然,其情已逝,相思成灰,想到他的绝情负心,
手劲不由慢慢加重。元玮眼前金星直冒,一阵一阵发黑,意识慢慢模糊。就当他以为必死之时,忽然喉头一松,大量新鲜空气涌入,忍
不住大力咳嗽起来。
赵长歌冷眼看着他。方才只要再加一点力气,这个无情无义的人便会彻底消失,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扰乱他心思,叫他又痛又恨。
可到了最后一刻,忽然有种刀锋入肉似的痛快感,只需这简单的一扼,元玮便就此解脱了,他却还要继续在滚滚红尘中挣扎煎熬,如此
一想,反倒觉得便宜了他。他曾怜他护他爱他,可惜十年一觉如梦,最后竟走到如此田地,时也,命也?不行!不可以就这样放手!小
玮,你既心高气傲,便去试一试独自沉浮的滋味吧!于是紧紧贴着对方的后背,将嘴唇凑到了他的耳畔,温柔地说道:"小玮,回去后
记得仔细瞧瞧那张琴,我在里头给你留了东西,事关你生死存亡,切记!切记!"
元玮一脸震惊,不过又迅速恢复冷静,依旧不肯服输地用力瞪着对方。赵长歌心意已决,也不生气,有些眷恋地抚摩了几下。放手
轻笑道:"你叫我不必容情,这最后一回,我就顺了你的意吧!"元玮从他眸中清清楚楚看到有已经绝望了的柔情在蔓延,这纷纷扰扰
的情绪便如同一根根的细丝将他缠绕,胸腔里颗早就不知冷暖的心居然也觉得有些疼痛了。
他们恶斗许久,山下传来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方才一番拼杀,赵长歌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他咬牙撕下两片袖子,在自己胸前
紧紧扎好,果断上马,向鹰愁涧方向奔去。元玮虽知道赵长歌对他钟情已深,但推己及人,总以为情爱再甜再美,也比不上性命权势来
得要紧,更没想到自己绝情至斯,对方仍舍不得伤他性命,反而在原地愣住了。待见赵长歌上马飞驰,脑子来不及思考,已惊叫出声,
"做什么?铁索桥已断,你过不去的!"
赵长歌回身大笑,"你这人没有心的,又何必理我死活!"断崖已近,他说完不再理睬对方,只低头不断催喝坐骑。身后有喊杀声
传来,元玮回头看去,只见朵朵枪尖映日,寒锋逼人,禁军光鲜的甲胄耀得人两眼出泪。赵长歌更不犹豫,狠狠一打马,那名驹照夜狮
子白剧痛之下,陡然加速到了极限!放开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涧边上,长嘶一声,使劲纵跃,直窜了过去。风声锐响,眼前景物在
飞快消失,生死关头,赵长歌心中却清醒得可怕,奋力提气,减轻马背承重。那一人一骑风驰电擎般跃入苍莽虚空,层层云雾从他身边
如电倒退,脚下是万丈深渊波涛激荡。
元玮奔到崖边站定,只看得目驰神迷,那人此刻生死一线,他这里却是十年心事,陡然一起涌入自己个儿的心头,刹那间,翻滚沸
涌,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凄凉。心里只清清楚楚晓得一件事,那待他一向温柔体贴的人就此离去了,此后即便相见,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这一几乎穿心的一剑,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牵攀。从今往后,风霜雪雨,午夜梦回,都将只剩他一人独对。
照夜狮子白受到主人催逼,出尽全力的这么一跃,但两边实是相距太宽,前脚双蹄居然踏不到对岸,身子登时向深谷中坠去。赵长
歌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一掌击在马头上,借力向前又窜出几丈,终于踏上崖边山石。身后听得照夜狮子白长声悲嘶,已坠入
下面万丈深涧之中。他心痛爱马,奔到涧边,但见白雾封闭,再也看不到那名驹身躯。长歌带伤苦战,其实早已力竭,不过是凭着一口
不肯低头的血勇之气苦撑罢了,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事物都似围住他在打转,脚下一软,登时昏倒在地。
元玮站在对岸,见赵长歌倒地瞬间竟有伸手相扶的冲动,只是这手伸到一半便僵住了。此时两人间相隔的岂是一条深涧而已,这手
,只怕是再也触不到他了。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中传来几声尖利鹰叫,一条人影快愈奔马,转瞬即至,正是赵峰到了。
赵长歌命他在龙牙湾布下桃花瘴雾,用来困住那三千弓箭手。他依计行事后,左等右等不见自家主子如约到来,不由惊慌,于是放
出海冬青搜寻。等他跟着大鹰从后山绕上来时,正好瞧见长歌不支倒地。赵峰上前将已失去知觉的赵长歌小心搂在怀中,恨恨瞥了一眼
对岸的秦王,施展轻共驰而去。
元玮站在崖边呆立不动。直到大批禁军骑马奔驰上山,那新任的统领问他:"殿下,人呢?"他这才似如梦初醒,用手一指深涧,
说道:"他想强行跃过鹰愁涧,结果连人带马都落下去了!"
第三十二章
赵峰双手稳稳抱着长歌,全力施展轻功一路狂奔,他不敢骑马,生怕马背颠簸,加重怀里那人的伤势。此时,天色刚刚转为阴暗,
荒山野岭中,冷寂如死,林木簌簌轻晃摇落,幽静得彷佛不似人间。赵长歌伏在他怀里,身子毫无动静。赵峰心里惶急不安,一面跑,
一面低头查看他身上的伤。这一看不要紧,整个人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了个透心凉。赵长歌背后的伤口又裂开了,一直流血不止,脸色
苍白如纸,眼睛紧闭,呼吸细不可闻。赵峰自小就跟随他左右,长歌于他几乎是天神一般的存在,以前总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没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如今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叫他慌乱如麻,一种虚脱般的寒意直侵入脊髓里去,冻得全身血液都似凝结,只剩
下冰海灭顶般的绝望。
"主子?"赵峰无力地轻唤他,声音干涩颤抖。
赵长歌一动不动,眉毛也不似平常那样俊逸飞扬,显出异样的温顺安静。赵峰大急,此时荒郊野外又缺医少药的,根本无计可施。
手里不由加劲,死死地抱住了,将脸埋在他胸口,眼泪决堤般往外涌,一会儿功夫把赵长歌胸前浸湿了大片。他难过归难过,脚下却越
来越快,一路不住地伸过自己脸颊去挨在他脸上,感到有些微温,便略略欣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找到赵月,赶快,赶快,赶快
~~
渐渐天色全黑了,只在极北方向上挂着几颗惨白的星星,要死不活的闪烁着。树林里垂斜的枝牙不断从赵峰头顶掠擦而过,一个时
辰后,他终于来到林子外。有一条隐蔽在深草中的小路转过山坳,直达大路。路边有两间小石屋,没有灯火,自这里看去,那两间小石
屋显得有些孤零。可在赵峰眼里,这小屋却像苦海普渡的莲舟,此处正是他们事先定下的汇合地点。
赵月本一直就在窗口向外张望,见到他身影连忙开门抢出。赵峰声音中带着呜咽,奔到他面前,泣不成声,叫道:"快救人!"说
完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这样足不停步的长途奔驰,加之心中焦虑,终于支持不住,一见到赵月,竟自晕去。屋里卧着中了蛊毒,神
智不清的段子堇,门口躺了疲累过甚,昏厥晕死的赵峰,再加上生死不知,气若游丝的自家主子,身边最亲近的三人居然同时倒下,赵
月痛不欲生,一时连死的心都有了。
赵长歌昏睡了许久,魂魄似才慢慢回体。他觉得眼皮很重睁不开,身子微微一动便觉得肌肉骨骼就如同碎裂了般的疼痛,体内好象
烧着一把火,五脏六腑都滚烫的,四肢却冰凉无力,一点用不上劲。鹰愁涧上,他被一剑重伤,本不该强行化血行功与人逞强斗勇。凭
他的智谋,大可曲以委蛇先周旋一下,何况秦王要借他势力巩固自己地位,一时半会儿绝不会伤及性命。隐忍数日,事后再调集手下营
救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当时元玮如此待他,叫他心里痛楚绝望到了极点,竟把天性中原有的刚硬爆烈全部激发了出来。于是明知强行
出手有性命之忧,却咬牙忍痛不肯低头。与"幽泉七鬼"交手时,他的身体一直因不堪负荷而痛到了极致,并急剧颤粟着,仿佛只有这
样的痛才能将心里失望愤怒稍稍发泄一点,否则这一腔愤懑之气便要破体而出把天都捅个大窟窿来。
赵长歌吸了一口气,在体内运转周天,却发现气息紊乱,时断时续,完全不受自身控制。此乃散功解体的前兆,是练武之人的大忌
,一旦发生,身边如无绝世高手不惜耗费自身修为助他导气归元,七天内必死无疑。短时内,去哪里找个绝世高手来?
一直守在他身边的赵峰见他醒来,大喜过望,连忙问道:"主子,你好些了?"
赵长歌自知无幸,心思反而加倍清明起来。他轻声问:"子堇和阿月两个可平安?"
赵峰小心翼翼地回答:"子堇还是浑浑噩噩的,阿月正在隔壁照顾他呢。"
"子堇中的是蛊毒,阿月不擅此道,对付不了的。准备马车,立即起程回京,去'金玉苑'。"赵长歌喘息着说道,"叫阿月先放
鹰送消息给得雨茶楼的大掌柜,命他们挂起三盏大红灯笼,芙蓉娘子就自然会明白爷有了急难,在求她出手襄助。"
赵峰应诺而去,心里却甚为吃惊。赵长歌以往流连欢场,他只道纯是为了韬光养晦,原来这里头还另有玄机,那"金玉苑"当家大
娘子外表姹紫嫣红,玲珑八面的,竟然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于是他和赵月两个将不能动弹的伤患分别抱上车,由"天通楼"的人暗中护
卫着回京。
等他们隐蔽行踪入城时,太常卿,赵小王爷坐骑突然疯癫,不慎落崖,只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消息,已传回了京城里。武威王府门前
挂起素幔白帏,府门大开,两边灯火,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赵氏有大功于社稷,来祭奠的官员百姓多如牛
毛。王府门前道路本极宽阔,如今已被挽幛招魂幡纸人纸马等一应冥器填满。素纸白花把整条路堆砌得一片凄惨,丛丛复复,几乎间不
容脚。
赵长歌躺在赵峰怀里,吃吃地笑了,"隔老远就听到福伯家那口子的雌鸭嗓,蓉嫂嗓音虽不佳,偏偏这合府上下就数她哭得抑扬顿
挫,最为生动有趣,该好好的赏。阿月,你替爷记着点。"
"是!"赵月应了一声,眼泪却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下来了。他精通医理,自然知道赵长歌中剑后强行运功与人动手,已重伤经脉,
命不久矣,只是主子有命,不许他对别人说,只好一个人憋着,直憋得他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马车又行了半柱香的时间,绕过大门,从后面一道不起眼的角门里进了"金玉苑"。现下天色还早,客人未至,苑内甚是安静。芙
蓉娘子束装整齐,独自一人带着他们三绕两绕,避开众人耳目来到一促山前。此地甚是僻静,周围高大密植的树木足可挡住任何企图窥
探的眼光。她伸手按了一下隐在石后的机关,那假山里头传来"嘎嘎"不绝的声音,一个幽深的暗门就此打开。
芙蓉娘子点亮火折,当先引路,领着他们穿过一条地道。转了几個弯后,眼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从地道中出來,竟是置身于一
个雅致小巧的花园里,红梅绿竹,丹桂粉菊,布置得颇具匠心。另有几间精舍,两处厢房,可供人休养居住。
赵长歌把赵峰支开,要他去看住段子堇,只留下赵月和他两个随芙蓉娘子进了其中一间屋子。那花魁娘子平日里见人就带三分笑,
今天却是面带寒霜,凤眼威凛。她号过赵长歌双手脉象后,反手就是一巴掌,直打得赵长歌右脸上立时印出五指山,高高的肿起。赵月
又急又怒,刚要开口骂她,却见自家主子破天荒露出一脸可怜相,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小姨!"
芙蓉娘子怒道:"你的娘亲,我的姐姐,宁可自己不活,也要保住你那小命,如今你却为了别人轻贱她一番苦心,这般毫无志气,
难道还不该打吗?!"
"我,"赵长歌苦笑道,"我也是一时血气,没想这么多,现在已后悔了。"
"啪!"又是一巴掌,这回抽在左脸上,掌风有力,带动了泪腺,于是赵长歌眼泪流得花花的,知道她这回真个恼了,便不敢伸手
去拭,只得狼狈万分的忍着。芙蓉娘子仍不解恨,又骂:"若不是姐姐临死前将自己个儿的续命蛊移入你体内,这当口你早就死得里外
透彻,那里还有时间后悔!"
赵月大惊。他记得古籍有载,这"续命蛊"不是凡俗之物,乃苗疆神教圣女所独有的护体密宝。这宝贝天地间只有一件,别无分号
,由担任教宗的圣女代代相传,得了它便如同多生了一条性命。他知道长歌母亲是死于难产的,又听王府里头的老人说过,这位夫人出
身寒微,却丽色无双,赵长歌眼眉艳丽其实就是像她。当年赵家大少爷在苗疆遇见她时惊为天人,后来便正式娶入家门,生前夫妻俩一
向恩爱和睦。难道她竟然就是传说中神机通天,在苗疆被奉若神明的神教圣女?这事情太过诡异离奇,听得他都呆了。
赵长歌愣了半饷,叹道:"他这样,叫我情何以堪?与其日后憋屈死了,还不如眼前拼个痛快。"
芙蓉娘子望向他,但见他神色凄楚,却又渐渐显出缠绵之状,心头不禁一酸。当年她那地位超然,身为神教圣女的姐姐也是如此这
般。遇到了心上人,拼尽一身血肉才得以破教出门,义无返顾的随那汉家子弟去了。后来难产,那人远在边关不得还家,她宁可牺牲自
己一条性命,也要保住丈夫的骨肉血脉。真真是情根深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他母亲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子,溶血入骨,无可化解
。于是叹了一口长气,从颈中解下条项链来,那中间镶了三粒鸡子大小的明珠,用手捏碎,里面露出三颗金色药丸,递给赵月说:"用
温水化开,五日一颗。"
赵月小心捧好药丸,鼻端闻到一股沁人清香,原本疲惫的身体似乎立刻松散了许多,不由暗暗惊讶。赵长歌却叹息道:"何苦浪费
这千金不易的灵药为我续命,还剩七天时间,已足够安排好一切了。小姨,我跑到这里来是想求你替我看看子堇的。"
"那姓段的笨蛋不过是中了'牵情',我动动手指头就能解开。倒是你,"说到这里,芙蓉娘子把眼睛一瞪,"别给老娘摆出要死
不活的样来!要救活你我没这个本事,想叫你不死却有的是手段。大不了下药蛊,练成活死人,从今往后供我驱使,没有七情六欲,身
体也不会感觉到一丝疼痛,方便得很,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苗疆神教那些匪夷所思的手段本领,赵长歌知道的一清二楚,立马被吓得大惊失色,再不敢多说半句废话,乖乖张口把药喝下。赵
月见他家厉害无比的主子终于也有被人降服的一天,差点便要笑出声来,可转念想到连芙蓉娘子都没有办法治好他的伤,眼睛里又浮起
了水光。
赵长歌轻拍他的肩头说:"傻孩子,这人世间谁又能不死了?幸亏爷早就把事情都安排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的。你也累了,
去吧,明儿再过来,爷有几件事要吩咐你去办。还有,这事千万不要叫小峰和子堇知道了。"
第三十三章
元玮从鹰愁涧回到秦王府时天色已晚,紧接着便开始下大雨,就好像老天爷忽然想倒洗脚水似的滂沱喷注,这种天气聒噪得很,令
人憋屈。他心里惦记着赵长歌最后关于琴的那几句话,不由脚步加快向里间走去。
琴好好的搁在架上,因他不许下人去碰,几天时间便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说起来也怪,元玮每回瞧着这琴总觉得它并非是死物,
倒更像个会撒泼打诨的无赖小儿。此时,室内光影暗淡,它似忧似怨,西子蒙尘般的在那里自感命哀,浑身上下都透出委屈。
元玮幼年身逢大变,素来心硬如铁,不知为什么对这样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却甚为温柔。他叹了口气,柔声劝慰道:"我这不是已
经来了吗?好了,好了,别给我脸色了,这几天我也累坏了。"说完,用指头轻拨两下,这琴音色不纯,并非佳作,琴身上刻着的凌霄
花图案丰瞻华美,倒很别致。凌霄花喜托根大树,作花柏顶,盛开时灿若云荼,一直就是元玮的心爱之物。于是伸出指头沿着琴身上绵
长枝藤夺目花絮慢慢转折而下,灰迹中渐渐显出笔致圆润,华丽典雅的两个金文篆体字来。元玮没想到这凌霄花图案里还暗藏玄机,不
由一愣,连忙运足目力去看,竟是"长歌"二字。他忆起府里琴师说过此琴是自外行人做的,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琴是出自赵长歌
之手。元玮心想,那时已明知自己要陷他于死地了,为什么还要耗费心力亲手做好琴命人送来?这一想,身子忍不住一阵颤栗,许多年
前就已经将心封到了冰海雪岭,怎么还会被挑动心弦?于是焦躁起来,觉得热得难耐,好像被人丢进老君炉里用三昧真火内外烧炼一般
。不知不觉中五指发力,扯住琴弦用力一拽,七弦俱断。那琴身本无恙,却在弦断之时"嘎吱"响了一声,突然裂成两段,从里面掉出
三件事物来。
元玮凝神,慢慢弯腰拾起。先是一幅女子小像,已有些年头了,素帛泛出岁月的微黄。那女子容貌还算端丽,穿着本朝宫婢的红裙
裾,回首低眉浅笑,神态温婉。作画之人,没有题字留名,且技艺也属平庸,但似对画中人饱含爱意,故用尽心力,笔笔都透出缠绵悱
恻。第二件是个墨玉雕成的扁匣,极小,里面只有片朱红色的叶子。元玮不识此物,幸好赵长歌甚是周到的在匣上刻了八个小字"九叶
灵芝,可解百毒",倒免了他为此费心劳力。最后一件却是张人皮面具,做工极为细致,元玮细看之下发现竟是比着他的面目做的,戴
上后竟与自己一般无二,显得非常诡异。
赵长歌临去时曾有言道:"小玮,回去后记得仔细瞧瞧那张琴,我在里头给你留了东西,事关你生死存亡,切记!切记!"元玮自
然晓得这三件东西必有深意,只是一时还猜想不透原由,九叶灵芝叶还好说些,另两件却有些莫名其妙。他正寻思着,外头有侍女叩门
轻问道:"王爷,信王殿下命人送了礼物过来,言明兹事体大,一定要请王爷亲自过目,您看~~"
"拿进来。"元玮皱眉了。他这个三皇兄向来不问世事,今日之举难道是为了赵长歌吗?
门外侍女捧着个锦盒进来,放在桌上,后又在元玮的示意下战战兢兢地打开了。盒中并没有飞出夺人性命的暗箭毒药来,只有绿油
油的蔬菜一棵。那侍女松懈下来,忍不住笑了,"信王殿下好生有趣,干吗叫人巴巴的送棵无心菜过来?"
"什么?"
"奴婢家贫,幼年时常帮家里去野地摘这无心菜回去充当菜肴,所以认得的。听家乡老人们说,这东西是那世间无情薄幸之人所化
,外表好看,里头中空无一物。因老天爷要罚它永生永世受苦,所以无论割过多少茬还是要长,就算用火烧它也不绝命,世间万物里属
它最贱不过。"侍女娇笑着说道。等发现自家主子脸色铁青时,话已出口,不由吓得哆嗦,赶紧施礼而退。
元玮气得浑身乱颤。元璎责他无心,恨他绝情,要为赵长歌讨回公道,可他又到哪里去向谁要自己的公道。十年如梦,生母惨死,
在里头推波助澜的却是他亲父,害他这些年来活得半人半鬼。他也知道赵长歌那一指头并非有心陷害,只是若不紧紧抓住这一点可笑的
怨念,叫他如何能对那个待他温柔似水的人狠下心肠来。人心尔虞我诈,唯有皇权是真。他可以无母、无父、无亲、无故、无爱、什么
都没有,却惟独不能没有权势。想到这里,元玮摊开双掌低头看去,满手血腥,人人都有自已的道理行事,人人都有自身的隐痛悲伤,
虽然俗话说,春风化仇,想开了就能化解,却哪里是真的能体谅放开的。突然放声狂笑,眼泪却挣脱束缚从眶里流出。再忍忍吧,至尊
皇权已近在眼前,再忍忍,那人也弃我而去了,再忍忍,以后没人会唤我小玮了,再忍忍,连这琴都毁了~~终于颓然倒下,抱住两段
残琴哭得泣不成声。赵长歌在鹰愁涧上转身一跃时,他还不曾觉得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直到此时,弦断琴折,满心痛楚才真真切切
地如同两人共饮过的名酒"醉红"一般厚积薄发出来。
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原来,这世间还另有一种钻心的苦痛,叫做悔不当初。
赵月第二天醒来,走进赵长歌屋里时,芙蓉娘子已在那里多时了。长歌所受外伤虽重,但幸有"续命蛊"在身,用了止血生肌的灵
药兼休息一夜后已好了大半,真正要命的还是内伤。她内力修为不够,无法替他打通全身经脉,正在为此烦恼。
赵长歌见他进来,递过去三封信,说道:"第一封派人送到江南给吴王,他争位之心始终未灭,看过后必定会有所行动。另一封交
给伯尧仲曦,他们俩如今躲在京城谷香园里当糕饼店老板,就说是爷的意思,要他们务必把信尽快送到萧拓手里。中原即将大乱,他北
戎若想鲸吞天下,时机恰好。最后一封送到边关给周杨二人,要他们依计行事便可助爷完成心愿。"
赵月点头应诺了。赵长歌又取出一个紫檀木头匣子,打开了,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每一张金额都大到吓人。他笑了,"你替爷分
给大伙吧,都跟了爷一场,不能叫他们后半辈子没有着落啊。你、小峰和子堇三个,爷另有安排。"
赵月先前还好,此时见他竟神情淡然地安排起自己身后事来,终于忍不住再次痛哭。赵长歌出身将门,心志坚定,独断专行惯了,
自有一股睥睨天地的气势,个人生死素不放在心上。自古谁能免死,人生在世,当求快意恩仇。他早就谋划好一切,即使自己身死,一
样能叫仇家付出代价,故并不自艾自伤。见赵月凄哀,反倒温言劝慰他。
芙蓉娘子在一旁暗自叹气,怜惜不已。赵长歌再老成,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却被命运打磨得如此通透彻悟。一个血
气方刚的人,收敛到这种程度,必定是非常痛苦的了。情之一物伤人至深,杀人不见血啊!
赵月哭着出去了,差点就撞在一人身上。抬头看去,赵峰静静立在面前。他赶紧把眼泪擦擦,这会儿可不能叫他知道了实情,赵峰
会崩溃的。于是强笑道:"小峰,你怎么在这里?子堇醒来了?"
"爷是不是要死了,你和芙蓉夫人都救不了他?"赵峰还是老样子,问得直白明了,不给人留一点推委隐瞒的余地。赵月不能说是
,又无法说不是,眼看过不去,终于哇的一声大哭。他本是个心狠手辣的主,这两天眼泪却流得哗啦啦的,原本杀伐决断的能耐一点没
了,又变回那个当年被人从死尸堆里刨出来时脆弱无助的小孩子,真真亏对赵长歌这么多年来的教导。赵峰见他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的,点点头,慢慢转身,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屋里。
入夜,赵长歌独自一人做在书桌前写信,这一封是准备留给赵峰的。他在西越也有不少眼线势力,将来自可助赵峰夺回本就属于他
的王位。写到一半,门嘎吱响了一下,一条人影从阴暗处缓缓步出,径直走到他面前,原来是赵峰来了。
烛光下,赵峰眼睛里仿佛有什么光芒闪动,怔怔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赵长歌并非蠢笨之人,以前是因为没往那里去想,此时
心头略一转念已明白了一切。只是胸腔里那颗破碎了的心,没有感到一丝欢跃,反而变得更空更痛了。他自嘲地暗想,这不中用的东西
早就该换成铁铸的,于是微笑道:"怎么还不睡?"
赵峰鼓足勇气,又走近几步,双膝跪下,半个身子伏在赵长歌腿上,幽幽开口说道:"我亦无父无母,一个人不也活得好好的。活
着的人总要苦苦求生,劳碌挣命的,又不独你一个,眼前虽艰难,但若不能咬牙挺住,便是白白投胎做了人,还不如做猪做狗任人宰割
也罢。"
赵长歌微微心酸,这话是当年收留赵峰时劝解他所说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一字不错的记得。赵峰又说:"那时我生念
已绝,恨不能早些超升了才好,是爷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般把我骂醒了,小峰有今日全是爷成全的。这是最后一次了,小峰还想再求爷
一件事!"
"你说吧。"赵长歌的眼神愈加柔和了。这孩子,长得高大健壮,却生了一颗善感多情的心,比男生女相的赵月更叫人心疼。
"小峰想求爷走的时候也带上我,一个人,离乡路远,多寂寞啊!"
"唉,你又说傻话。"
"我不是蓦地动念,便跑过来说些没意思的狠话。其实这一下午我想了很久,都想明白了!我是离不开爷的,爷要是不在了,我也
活不成了。只要一想到从今往后都可以这样陪在爷身边,我比什么都喜欢。"
"胡说!越说越不像话了!"赵长歌叱责道。他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不愿看着这孩子沉溺在无望的情爱中不能自拔,更不愿自己再
为凡尘俗事而伤神劳力。只剩下几天的性命了,安排好一切后,再找个山青水绿的隐秘所在,一个人静静的去了岂不干净。于是拂袖而
起,离开书案,走到床边坐下,冷冷地说:"爷要休息了,你去吧!"
赵峰从地上站起来,伸手解开自己衣服,一件件脱下来。这回连久经沙场的赵长歌也有些慌神无措了,他要做什么?月光下,少年
光洁强韧的身体简直比缎子还要漂亮细滑,头髻散开了,乌黑的发丝水银泄地一般落下。他在笑,用一种赵长歌从未见过的绮丽姿态微
笑着,轻轻的说:"小峰记得爷曾经说过,无论表象如何,最能探明一个人真性情的,莫过于床第之间,欢爱之时。爷不信小峰有这样
的心意,就请试一试吧!"
"不成,你别乱来,我受伤很重!"一句话脱口后,赵长歌自己听着都觉得十分别扭。看这话说的,怎么像个被歹徒调戏的小媳妇
似的。只好硬着头皮找补,兼劝劝对方,"你的心思爷都明白了,夜深了,快回去吧!"可说完又后悔了,这话也不行,说得太没做主
子的气势。赵长歌的心思终于乱了。
赵峰嘴角已满是笑意,他主子素来心思沉静,有时一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了,另一只脚还能不紧不慢的寻思该往哪里搁,除了那个叫
他遍体鳞伤的人以外,从来没有谁能叫他乱了分寸。今日得他另眼相待,已足够自我陶醉一番。他走上前,凑过头去,轻轻吻赵长歌的
面颊,那叫他渴望已旧的柔软嘴唇虽然就在眼前,却不敢卤莽了。
赵长歌脸上被他轻啄了一口,居然没有想到要躲避,心中怅怅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总之是呆了。赵峰叹息一声,再次展开行
动,一面吻他的唇,一面褪去他的衣服,手指往他下面探去,将软软垂着的欲望握在手中,舒缓有致地揉捏。他脸皮本来是极薄的,若
不是想到自己深爱的人已余日无多,这样邀宠求欢的事情,打死他也做不出来。长歌这时才似从梦中惊醒,连忙想要推开他。赵峰哪里
肯答应,用一只手搂过他的腰,竟将他放倒在床上。
赵长歌表面上还能行动自如,其实内伤极重,全靠芙蓉娘子的灵药才能支撑住病体,自然无力抗争。他有些恼了,刚想张口唤人,
却有一条滑腻腻的东西钻进他嘴里,温柔地吮吸着他口中每一滴甘露。气得他想咬人,又觉得这样做太过女人气,于是便忍了下来。两
人这样纠缠了一会儿,又觉得赵峰的气味十分宜人,有点像雨后的青草地,略带一点涩涩,并不讨厌。可这样一想,脸上顿时就红了,
心里也忍不住难堪起来。一定是这当胸一剑伤到脑筋了,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属下强吻,不但不愤怒,反而细细品位起对方来,真真是病
到无可救药。
他在那里左思右想,赵峰却已瞧出他眼角含情,并非对自己全无好感,立时喜得痴狂,再无顾忌,手上也越发放肆起来。他不懂房
事,又是初次为人干这样的勾当,实在不能算太舒服。赵长歌的喘息却很快急促了起来,白得透明般的肌肤上染了一层淡粉色,情欲似
已被挑动。
赵峰跨坐到他身上,竟打算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的欲望吞没。长歌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颤声道:"小峰,你来真的?"
"自然是真的,"赵峰的声音里透出痛楚,"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要让你明白,这人这心都是为你而活的,碧落黄泉,你在哪里
我就在哪里!"那没有经过润滑开拓的私处,格外的紧窒,一会儿功夫,额上已出了一层细汗。他不肯放弃,于是咬着牙强坐下去。赵
长歌低吟了一声,对方的动作牵动到他胸前伤口,有些不好受。赵峰痛得喘不过气来,几股鲜血从两人相连的部位滑落,染得床第间殷
红一片。他怕弄伤对方,动作越发小心了,长吸了一口后才缓缓地动起。太痛了,那平日锋利的双眉微微拧着,若不是为了让心爱的人
明白自己的心意,光这份痛就可以叫人昏厥。
赵长歌有些迷茫了。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愿意对他许下生死相随的誓言,这叫他那颗凉透了的心再次感到一丝冀动。迟疑半
饷,终于伸手搭在他背上,紧紧抓牢,吐出两个字,"够了!"
赵峰似不敢相信地对着他看了又看,几次三番确认后,裂开嘴"哇"的痛哭起来。赵长歌搂他入怀,轻声安慰。他庆幸老天爷待自
己不薄,降下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来,纵然明知一切嗔贪爱恨,终将幻灭轮回,可心魂所系,那人已溶入自己的血脉,割舍不得了。
第三十四章
赵长歌出事后的第二天,武威王赵广胜就上了一道请求告老还乡的奏折:"臣犬马齿长,不堪复任驱策,愿得归故乡,为容棺之墟
,以待骸骨。"绍帝大悦,心道,这老家伙总算还识相,留尔一条残命也罢。于是立马拨款在赵氏老家起大屋修牌坊,让他衣锦还乡。
如今朝廷里强权的功臣外戚都已被他收拾干净,皇帝自以为从此可放心高卧,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赵广胜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命人匆匆打点好行装,除留下二个老家人看守王府外,其余佣仆厮养或随他归乡或发银遣散,昔日显赫一
时的武威王府就此人去楼空。大乱在即,他留在京城里迟早会有麻烦,隐居避祸才是上上之策。段子堇所中的"牵情"虽被芙蓉娘子化
解,但此物伤人神智,他时昏时醒,还需要再修养一段时间。赵长歌索性把人送到赵广胜那里,命他随行离京。武威王临行前叫府中老
管家带了个口信给赵长歌说:"为一己私仇,挑动天下战乱纷争,陷万千国人于水火,此事有违我赵氏一贯为人做事之根本,你要三思
啊!"
赵长歌低头想了半天,心里到底不愿放过那高高在上的仇人,于是回答道:"我知道了。"老管家得他一语便躬身告退,多一个字
的废话也没有。赵广胜知道自己这个孙子从小就心意坚定,主意极大,所以并不多劝,只命人将他原话带到即可。老管家走后,长歌负
手走到窗前仰望天空,心想,要是换作父亲的话,多半会就此罢手了吧,只可惜自己没长那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这决绝的性子原来还
是像母亲多一些啊!他略有些伤感,不自觉中已皱起了眉头,旁边有人走过来,悄悄给他披上件袍子。赵长歌并不回头,只叹息着问他
,"小峰,你说爷是不是太过了?战乱一起,就得死好多无辜的人。"
"当今天子并非圣主明君,主子自然也不肖做那无谓的愚忠之人,至于其他人,各看天命罢了!"赵峰答得干脆异常。此话大大出
乎赵长歌的意料,他忍不住笑了,"爷还以为你会说那也是不得以呢,说得好!"
说话间,赵月推门进来了。赵长歌脸皮一红,表情顿时有些不大自然。那夜,因他有伤在身,精神极易疲倦,后来只是搂住赵峰,
好好安慰了他几句,两个人便相拥着沉沉睡去。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当芙蓉娘子带着赵月进来时,见到他俩这般模样,满地凌乱衣物
,床上又有些血迹,都大感惊讶。半饷后,同时露出钦佩万分的表情,那意思很明显:重伤之下还能不失大丈夫本色,果然乃色中恶狼
。赵长歌被他们盯得浑身不自在,又不好解释说他其实没干什么。偏偏那本来多少该有些扭捏的赵峰却坦然大方的很,自己披了一件袍
子后,又慢条斯理的起身替他穿好衣裳。这下可坏了,赵月和芙蓉娘子对视一眼,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年纪小的,看准他主子伤重无力
反抗,乘机把那上位的吃干摸净了。等他们再次看向赵长歌时,眼睛里已满是玩味戏谑,并且从此以后一直都用这种暧昧的表情对着他
。赵长歌没处解释说理去,只得忍耐,他年纪轻,脸皮到底还不够厚实,于是在俩人别有用心的逼视下常常露出窘迫难堪的神情。
赵月肚子里暗暗好笑,那天夜里的事情,几天前他就问过赵峰了,只因为喜欢看到他那一贯强悍的主子,在自己注视下面红耳赤,
才故意装作不知情。可怜的赵长歌,若是知道自己被属下和小姨联手戏耍欺负了好些天,非又罚他去蹲三天三夜千花桩不可。
赵月把药端给他,长歌叹息了一声后勉强饮下。这"玄天九圣丹"珍贵异常,须费十几年工夫才能制成一丸,芙蓉娘子手上的这三
颗还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这样的人间至宝用在他身上虽能延命却不治本,实在是有些可惜了。赵峰看着他把药喝完,稍稍松了口气。赵
月在一旁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的是如自己亲兄弟一般的小峰终于得偿所愿,主子也开始试着接受他的感情了,难过却是因为这样的
好日子不会长久,赵长歌的伤势已愈发压制不住了,怕是时日无多。那天他曾偷偷问过赵峰今后有何打算,赵峰一脸平静的回答道:"
我求爷在棺材里给我留一点地方,他不肯答应,阿月,这事还得靠你成全我了。"赵月一想起来就揪心的痛,这痴情的孩子!这无情的
命运!于是连忙告退,只剩这么几天了,让俩人多处一会儿也是好的。
自那夜起,赵峰便时时陪在长歌身边不肯离开,赵长歌也不反对,就这么由着他。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可眼睁睁坐等大限来临,
这滋味到底不好受,有人肯全心全意的陪伴自己,总是个安慰。想到这里忽然露齿一笑,笑容艳丽夺目,却带着三分狠劲。赵峰跟在他
身边多年,立刻便知道必将有大事发生,于是问他:"主子,什么事?"
赵长歌若无其事的说:"没什么,忽然想起来了,明天就是例朝的日子。"他说话时面容清淡有如微云淡月,只是这眼神晖晖灼灼
、光华流转,仿佛能射出寒针一般。
翌日,五更鼓敲过后,原本萧瑟冷清,一片寡静的京城忽然喧哗起来,通往皇城的各条街道上,大大小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
嘈嘈杂杂的匆匆而过,今天是皇帝例朝的日子。秦王站在午门外,望着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此时熹光初露,悠扬而又
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已渐渐到齐,一个个序班站好。对他而言,这是个极为重要的日子。
两天前绍帝单独召见了他,对近来他的所作所为甚为嘉许,又暗示说要在例朝时颁旨立他为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多年隐忍经营,抛弃
了一切良知情感,如今终于成功在望,元玮却有些拔剑四顾心意茫然了。他一路走来,重重荆棘险滩,惟有尽力拼杀,奋勇向前才有生
路,故从未有过片刻彷徨迷茫,也不敢有。到了此时,回首后望,但见尸横遍野,满地狼籍,天地间却再也见不到那人的身影了。忽然
醒悟,原来至高无上的顶峰,除了寂寞,还是寂寞。仇家满门俱灭,皇帝命不久矣,那人决绝而去,以后自己该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
么?当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留名青史造福天下吗?似乎也很无趣啊!
他一个人慢慢走上台阶,已有不少朝臣瞧见了,连忙亲亲热热的过来与这位眼下最得势的皇子寒暄。元玮一一回礼,礼貌周到。虽
然打心眼里对这些阿谀迎奉之徒蔑视厌恶,但忠厚良善的面具一带多年,血肉相溶,早已习惯了假戏真做。这时,有礼部官员出来清点
例朝官员人数后,手持黄册名簿报了进去。不一会儿,传旨太监来到台阶上,尖着嗓子喊道:"有旨~~召各位皇子、内阁、五府、六
部众皆至~~"一听这旨意,在场官员知道绍帝要在京的所有官员一个不拉全部到场。这种情形,只有上面要宣布重大事情时才会发生
。众官员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又都忍不住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议论不休。元玮淡淡微笑,可等到这一天了。
金台御幄上,皇帝威严端坐。行过君臣大礼后,礼部尚书胡不疑出班启奏,因他三天前联名几位内阁重臣上了一道公折,说是储君
空悬,动摇国本,希望皇上尽早确立太子人选。他已投靠了元玮,此举自然是为了替秦王摇旗呐喊,只等皇帝准了内阁大臣的公折,便
可举行册立仪式,昭告天下。
绍帝拿眼睛扫过自己剩下的几个儿子。元璎淡漠的站在那里,人在魂却不知去向,他素不喜权谋,有这样的反应一点不叫人意外。
元珲人在阴暗处,满脸无聊,他既不得宠又无权势,这等好事自然轮不到他。老五元瑾当初因斗不过太子党而远避江南,眼下不在。元
玮面目恭顺,不露一丝喜色,光这份镇定就值得嘉奖了。最小的元珩,还是小孩子,因今天起了个大早,正躲在兄长们身后偷偷打盹。
于是慢慢开口说道:"朕也早有此意了,宣旨。"
有大太监走上几步,掏出黄绫卷轴,扯开嗓子喊道:"圣~旨~下~~"
这三个字在金銮殿里悠扬婉转的转了个大圈,满朝文武官员哗啦啦一齐跪下。阳光恰好也在此时升起来了,红墙高楼上覆盖的琉璃
瓦,反射出一片耀眼光芒,照得那些官员们头也不敢抬。接着听到丹墀上那人一板一眼朗声读道:"奉天呈运,燕王元珲,人品贵重,
秉性仁慈,居心孝友,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立元珲为储君,日后继朕即皇帝位。诸爱卿臣工当尽力匡扶,钦此!"
读完圣旨,宣旨的太监便走下来把那黄绫卷轴递到燕王手中。在场所有官员里除曹景安等寥寥数人外,其余不知内情的都还陷在这
巨大震惊中不能醒转。原来皇帝心目中太子人选并非这近来恩逾常格的秦王,而是一向不大受到重视的燕王,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以至
连老与世故的朝廷重臣都惊慌失措不知所从,大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元玮听到"燕王元珲"四个字后,脑袋里就轰的一下懵了,后面那些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四肢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勉勉强
强转动脖子把脸对准燕王看去。元珲一脸惊骇,想是此事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身材并不算高,近来又瘦了许多,五官愈见分明了。
元珲待人接物向来尖刻,眉毛总喜欢高高的挑着,少有和善的时候,此刻这尚未回神的脸庞瞧着倒还顺眼些,比平时温婉了许多。脑袋
里这"温婉"两字一冒头,元玮疑惑迷乱的思绪顿时清明起来,心弦一颤,咯噔一下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原来如此~~
赵长歌在琴里藏了三件东西。头一件就是幅画在丝娟上的宫婢小像,那女子细眉顺目,甚是温婉可人。元玮这几天里反复查看过多
次,没发现里头藏着什么蹊跷,只是觉得画中人十分眼熟,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在那里见过她的。如今对着燕王元珲,所
有一切,瞬间都想通了。四皇子的容貌虽像绍帝多一些,但细看之下,这有棱有角的眉目里分明还藏着江南水乡的脉脉温柔,与那画中
女子十分相似。至于这既不敢题字也未曾留名,功力平平却满幅倾心的作画人,不必问,定是年轻时的绍帝本人无疑。
元玮身子一晃,几欲昏倒,嗓子里涌上一腔血腥味,咬牙死命忍住,才没有当场喷出来。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
子,以至于叫皇帝临时改变了的心意。这时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人家拿来利用的一个棋子。上位者的心思从来没有改变过,一心一意
要把帝位传给自己真心所爱之人生下的儿子。
宫里头人人都知道,当年李后为了压制风头正健的杨淑妃,特意从江南买了一批资质不错的女孩子来,命人教授她们弹琴吹箫,吟
诗写字,画画围棋及百般淫巧,送进中宫充当自己的侍女,绍帝就曾宠幸过她们中的几个。后来,其中一名刘姓女子有了身孕,十月怀
胎诞下的男婴,便是燕王元珲。那女子并非绝代佳人,也不见如何得宠,生前连个名分都没捞到。后来因病辞世,绍帝只是看在皇后的
面子上才命人依嫔礼厚葬,并将元珲交给中宫抚养。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假象。皇帝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才故意冷淡她们母子,
将稚子交由李后抚养,想必是觉得惟有这样才能保住他那条小命。
元玮只觉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思路倒是越发清晰起来,那些曾被他忽略的细节一点点浮出水面。难怪这些年来后宫受宠的女
人们,不管是陈贵妃、君惠妃还是他母亲戚妃,都出身江南,个个娇弱温婉,原来皇帝是在这些妃嫔身上寻那钟爱之人的影子。难怪绍
帝对太子党发难前会先将元珲调去广西,事后与太子交往密切的四皇子也没有受到追究,抄了几篇佛经就算了事。难怪皇帝会叫他不要
容情,将朝中权臣尽数铲除,是想若是真有意传位与他,又怎会让自己身后的继承者担下这暴戾狠毒的骂名。一切种种早有预示,只是
自己被即将到手的权势弄得迷迷糊糊,看不清真相罢了。赵长歌却是明白透彻的,还特特从宫中弄出这幅陈年旧日的画像来暗示他,或
者说嘲弄他。
这时,至尊高位上那人亲自打破满殿死寂,开口说话了,"元珲,从今日起,你就要以太子的身份来办事,要学习为君之道。曹景
安是朕的老师,朕又把他请回来了教导你,以后就是你的太傅,你要向他学习政务,代朕担当一些劳累。朕看了你许多年,知道你一定
能干好的。"
皇帝一语出,满朝文武百官都惊醒过来,一个个向元珲跪拜行礼,心里明白了,这场夺嗣之战,胜负已分,秦王顷刻之间从权力巅
峰上遽然跌落,燕王则已取而代之。元玮呆呆的站在那儿,绍帝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就像是天上闷雷,一声声地猛击到他的身上,使他那
本就不堪的心,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张目四顾,似乎想寻找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方才还在巴结讨好他的官员
们,此刻惟恐与他扯上联系,都躲得老远。他在极度痛苦压抑中,忍受着众人或怜悯或鄙夷或嘲弄的眼光。这样令人屈辱难堪的场面,
元玮并不陌生,自母妃亡故后,就时时需要面对,现在又再一次全都体味到了。难怪赵长歌会说:你叫我不必容情,这最后一回,我就
顺了你的意吧!原来,他自然早就料到有今日,也很了解自己的心气,知道对自己而言,这当头一棒,彻底失败的滋味比死亡更痛苦。
好!好!好!这一番报复真可谓新鲜有效,出奇巧妙。不动一根手指头,就叫负义的仇人站在这里忍受凌迟之苦,被人当众活剐,却连
一声"苦啊"也喊不出来。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就死在鹰愁涧他十指之下好过些。不亏是赵长歌,这样的心思,这样的手段,这样的
决绝!
他神智有些混沌,视力也渐渐模糊,这大殿上,除了一位高高在上,冷酷得不动声色的皇帝外,什么都看不清了。也顾不得君前失
仪了,两只脚机械般的动着,不知不觉已将他人带到殿外。愤懑,痛苦和羞耻,完全占据了他的心。身后有人叫他,"元玮!"
那声音好像来自天穹之外似的遥远,秦王艰难地转身,只见三皇子元璎一身白衣,站在他身后。信王冷冷地开口,"你素来心高气
傲,一心要君临天下,俯视众生。只可惜依你的性子,是做不成凌霄花的,最多就是颗无心菜罢了。凌霄要依托大树,才能在云端灿烂
,没有了支撑,也不过就是匍匐在地的一堆死藤。"
元璎性子清雅,从不口出恶言,这一番话已是他一生中说得最狠最毒的了。元玮早就心口痛得难当,被他激得一口血终于喷在衣襟
上。他拿手指着对方,恨声说道:"三哥这是来落井下石的吗?"
"你怎么对别人,旁人就怎么还报你,本来就是应当应分的。"元璎毫不退缩地回击。
元玮哈哈大笑,嘴角不断有鲜血流出,他却仿佛没有知觉。"原来我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三哥,也会为人动了凡心!"他笑得太张狂
,牵动血气,又喷出一口血来,把自己半个身子都染红了。于是用手狠命一擦,又说道:"只是三哥别忘记了,你也是姓元的。就算他
不把你当作杀父仇人的儿子看待,一旦他复仇成功,难道你还能心安理得躺在一个弑君父、灭国统的凶手怀里吗?三哥!这场追欢逐爱
的游戏,你和我一样没有胜算的。"
他并非对赵长歌完全无情,只是为形势所禁,个性又极功利,明知情路艰难,相守无望,索性抢先放手了。这一番话他在心里已憋
了许多年,自明白赵长歌待他的心意后就一直深藏心底,从未宣之于口。往日长歌对他再好再温柔,也没能把他心里话逼出来,今天元
璎轻巧巧的三言两语,倒让他吐露了真心话。因为恨啊!恨他三哥那张清白绝尘的脸,皇位,爱人,我是没指望了,也不叫你顺心如意
。想到这里,又恶毒的接着说道:"告诉你个实话,也好让你放心,他没死,跳过去了,三哥还不快去寻找,与他叙个旧情。"
元璎看看他,淡淡地说:"这个我知道,他要是这么容易被小人陷害,哪里还能活到今天。至于我,不过但求无愧己心,以后的事
情本来就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七弟若真能比常人多长一只向后看的眼,也就不会有今日之败了。"他这话里不带一个脏字,却比什么恶
言都要来得凶狠。元玮身子顿挫,一交跌在地上,半天没能起身,这一刀真真戳在他心上,"哇"的一声又是几大口血。跟着他的侍从
被吓坏了,连忙去扶,把已半死不活的秦王抱上马车,急急的去了。
第三十五章
元玮再次睁开眼睛时,人是躺在王府床上的,无知无觉中,透窗的阳光已经收尽余晖,房里都开始点灯了。戚舻在一旁守着,听得
召唤连忙伸手相扶,助他勉力起身。秦王叫人把赵长歌留给他的三样东西拿了过来,第一件事物的用处他已经很清楚了,还剩下九叶灵
芝叶和一张比着他脸做的人皮面具,虽然明知赵长歌其中必有深意,却依然猜想不透意图为何。难道是叫他拿这可解百毒的灵药去向绍
帝换取利益吗?似乎太过匪夷所思,也不像他的行事风格,送这面具的原由就更加没法说清了。
秦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似乎透着青色,甚是憔悴。他这般反复计算,极耗心力,忍不住又是一阵血气翻涌。戚舻慌忙将掌心贴
在他背上,度些真气过去,助他打通经脉郁结的所在,又端了药汤喂他。这时,有家人急奔进来禀告他道:"曹大人和洪总管来拜,已
到了正厅。"
元玮大惊之下失手打翻药碗,药汁和碎瓷片撒了满地。他急急忙忙地追问:"他们两人可带了士兵随从?"
"好象是有许多人,夜里看不太清楚~~"那人期期艾艾,有些为难的样子。元玮顿时脸色惨白,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从
心底升起,就像是人被梦魇住了似的,手脚动不得,话也说不出,一股股冷汗沿着背脊直往下淌。明白了,最后两件东西的用处他终于
是弄明白了。戚舻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一个劲搓揉他双手,连声呼唤。
元玮闭了闭眼,用力把手中的人皮面具塞进对方掌心里说,"去找个人来,要快,要快!"戚舻先是不解,等读懂了他眼中的恐惧
后才恍然大悟,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元玮把那九叶灵芝叶含在口中,挣扎着自己起身,穿上长袍勉力往外间走。
曹景安和洪德一身官服站在上首,不等他发问,洪德就抢先开口说:"有圣旨!秦王元玮不知餍足、纵贪横行,纳无赖为爪牙,受
奸民之投献~~"
脚下大地似顷刻间塌陷。元玮逼令自己笔直站着,听洪德例数那十大罪状,条条不容姑息,按律唯死而已。这些废话都不重要,也
懒得去细究,只有最后那一句"皇恩浩荡,特命宗正寺取鸩酒赐死。"他听得分明清晰。当年,给他母妃的圣旨也是这样一句话,十年
来一点没变,毫无新异。绍帝为了那一心钟爱的老四,拿他当枪使过了便又一脚踢开,最后竟然还要他去死。真想放声大笑一场!怎么
这世间因果报应这般滑稽,这般利落,这般严厉?他一心想登基为帝,不再受人恩惠怜悯,为此不惜与赵长歌反目,到了最后却还是不
得不接受人家的援手,靠人家的恩赐活命。那人是要自己活着,生生忍受这奇耻大辱吧。羞愧无地,五内俱焚啊!
旁边御林军以及宫中侍卫一拥而上,按住他双臂,有近侍手捧贵绮玉雕、金丝缠绕的酒杯便欲灌下毒酒。元玮并不挣扎,只转脸对
准曹景安地叫了一声:"老师。"
曹景安当世大儒,绍帝极为信任的股肱之臣,元玮自打绿仪山庄见过他之后虽未正式拜师却一直以师礼侍奉,甚是恭敬。见他这样
,曹景安心中不忍外带着有些愧意,于是轻叹道:"殿下也不需怨恨~~旁人,若有什么未做的事,我必尽心为你达成夙愿。"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这鸩酒入腹,疼得难当,一时半会又不得死,实在太过难看。当年我母妃惨状,元玮是亲眼瞧见的。故
想求老师留些颜面与我,待饮下后请容我入内室待死,不要叫他们看着,免得大家都不自在罢了。"
曹景安是个极重视斯文儒礼的人,听他说得可怜又在理,便点头答应了。秦王不待旁人上前,自己伸手接过御杯,脸上流出惨淡笑
容,轻声道:"真是皇恩浩荡呐,十年前,一杯凤尾鸩酒,十年后,又是一杯~~"说完,举起毒酒一饮而尽。这毒酒能叫人痛断肝肠
,他强忍腹痛,招手要戚舻扶他进内室。片刻后,室内传出戚舻痛哭的声音。曹景安和洪德对视一眼,俩人亲自进去查看,只见元玮僵
卧床上,七窍流血,毫无鼻息,已是毒发身亡了。
赵峰急匆匆进了院子。一阵风来,吹得一池荷叶乱摇,此时还只初春,没有满池芙蕖和清脆蛙声凑趣,显得有些冷清了。赵长歌正
躺在垫着杏黄软缎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朦胧中,感到跟前站了一个人,一睁眼,又是赵峰。这些天来,他每一睁眼,首先看到的人必是
赵峰无疑,于是展颜一笑。赵峰被他笑掉了魂魄,本来打算告诉他秦王出事,也一时间怔怔说不出口了,但凭着多年来的默契,他能感
觉到自家主子是清楚这件事的。
赵长歌人低头盘算,这个时候元玮应该已乔装出城了,想必走得十分狼狈落魄吧。他是皇帝亲旨定案的罪人,诈死逃生后南魏已无
容身之处,惟有远赴化外谋求东山再起。两人一个命不长久,一个去向不明,今日一别,已无再见之时。他心里很不好受,想去再看他
一眼,但终于还是硬起心肠来不理。赵氏复仇大计已全面铺开,目前在这节骨眼上,如果稍有不慎处置不当,局面就会弄得不可收拾。
脑子里刹那间掠过种种关节,渐渐理出一个头绪。朝中多事,吴王在江南积蓄日久,已开始蠢蠢欲动。自己把在镇江伏下准备起事用的
粮草送给他之后,元瑾必定按耐不住。中原板荡,萧拓是当世霸主,当然不会错过这样好的征伐机会,况他已吩咐周杨二人打开雁门关
,放他南下。这条线一点不用担心,凭北戎的实力,要踏平南魏并非难事。西越这边,越重光心计深沉,不好控制,不过要是真的天下
大乱,以他的性子必定会趁乱出兵分上一杯羹的。天罗地网早已布好,事情自然而然就会朝着它应有的方向前进,虽说无法亲眼瞧见,
但赵家的深仇大恨却必定得报。他这个操盘手此时反倒变得可有可无了,想到这里,自嘲的笑一笑,对赵峰说:"你去吧,把阿月叫过
来。"
赵月红了双眼,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等他发话。赵长歌笑问:"你以前不是在鼓捣忘情水吗,可成了?要有,记得给小峰喝一点,
爷不想要他殉葬,真没意思。"
"哇~~"赵月哭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啊~~"
"唉,那就只好把他远远支开了,待会叫他去樊城一趟,就说那里有个姓贾的神医最能回春,他会去的。人有生老,月有圆缺,我
死而无憾,你要劝他看开。"赵长歌感到胸口如有一块大石压着,呼吸渐渐艰难,知道自己熬不过今夜,又不忍见赵峰伤心而死,于是
先找来赵月吩咐后事。他喘息几下后,又说:"日后叫他回西越去,爷床底下匣子里有留给他的东西,就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小峰也
许会听吧。"
赵月已哭得一塌糊涂,为了哄骗赵峰又必须强颜欢笑。赵峰听见说找到神医,顿时大喜过望,想也不想就立刻出发赶往樊城。赵月
等他骑马跑远了,一屁股坐下又哭。哭着哭着,听到有人说话,抬头看去,却见北戎皇帝萧拓一身便服,由芙蓉娘子亲自领着从暗门进
来。
萧拓心里一直忘不掉这个连着三次叫他一败涂地,输得颜面全无的人,时隔半年再次见到他时,却已是神智不清,昏睡在床。赵长
歌眉头紧紧蹙着,额头上全是细汗,为了忍痛被咬得血色全无的双唇因为未干的血痕而分外艳红,神情在骄傲与倔强中透着一丝脆弱。
心底痛惜之余,赶紧将一股纯阳真气拧成一线,慢慢输入他气海穴中。
赵长歌得外力相助,渐渐从昏沉之中醒来,见到是他,气息微弱地问:"陛下,怎么来了?"当世之中,惟有这位北戎皇帝内力高
深,可以救活他。
"我能不来吗?"萧拓有点不乐意地说道,"你叫人送信,故意用瘦金体书写,说自己快死了,要我出兵南魏,还随信附上你父亲
留下的那块玉佩。"赵清华当年便能写一手极为隽秀的瘦金体。萧拓是个念旧情的人,得了这两样东西,哪里还能置之不理,于是人不
离鞍的整整赶了五天五夜路,这才来到京城。他和赵长歌交手三次,虽每每败北,对他的心计为人倒是有了很深的了解。
长歌笑了,直言不讳道:"我原是有这个想法的,不过,算算日子,无论如何赶不及,只是算计人算计习惯了,忍不住还是要试一
试。陛下,难道是从北戎飞过来的不成?"
萧拓眼神明亮,声音却渐渐走低,"这半年,我都住在雁荡山上。"他思念那人已欲成狂,终于不顾皇帝体统,臣下劝阻,独自来
到两人初次相见的地方,一住就是半载。萧拓勉强压下满心酸楚,淡淡地继续说:"算你命大。"
他脱了鞋盘膝坐到床上,扶起赵长歌要他盘膝坐好。解开衣服后,眼前雪白肌肤上,透背穿心的那一道狰狞伤痕看上去分外凄艳。
北戎在此地伏有许多探子,他多少知道些那日鹰愁涧上所发生的事情,想不到这狡慧多智的少年竟如他父亲一般也是一个大大的情种。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萧拓勉强压住心头的震惊,宁定心绪,将手掌放在了赵长歌后心上。赵长歌的伤势极为凶险,靠药物吊住苦撑
至今已是油尽灯枯,好在北戎皇帝内力之强,当世无人可及。这纯阳真气涌向气府,顺着经脉四下游走,将受创的经络一一疏通,导气
归元后缓缓汇入丹田。
这样为人运气疗伤,极耗内力,行完功,萧拓已是满身大汗,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他对着赵长歌憔悴的脸看了很久,那张玉琢
精颜上因得他运功相助而蒙上了一层比胭脂更媚的嫣红,紧闭的双目使他少了平日的犀利睿智,却多了难教常人窥见的艳色。于是慢慢
伸出手,指尖沿他胸口那条狰狞的伤痕掠过,仿佛是为抚平那心中的伤口。那指头微微冀动,似忍不住要给对方一个更温情、更实质的
安慰,终于还是停了下来,长叹一口气,起身出门。赵月和芙蓉娘子都候在门口等消息,见到他自然是一脸焦急。萧拓说道:"已无性
命之忧,武功也保住了,待我再为他行功疗伤七日,便可痊愈。"
他们正在说话,忽然就见一条人影泣血着奔进来,原来是赵峰。他身形太快,不等人家向他解释情况,人已经冲进屋内,抱住还在
昏睡中的赵长歌便放声大哭。
"主子别抛下我,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别离开我啊!我怎么能叫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木头里,你等我一等!"说完,竟举掌朝
着自己天灵盖击去。赵月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死死抱住,嘴里大叫道:"主子没事,你也不用死了。"
赵峰方才跑了一段,越想越觉得不对,终于明白定是赵长歌不妥,赵月这才奉命用谎言将自己骗走,于是急急往回赶。此时听到赵
月的话,哪里肯信。赵长歌被俩人吵得不行,眼皮子动了动,气哼哼地说:"这么闹,死人也被你们闹醒了。"
赵峰大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结结巴巴地垂泪问:"主子这该不是回光返照吧?"大家都忙着照看长歌,没及时回答。他立刻又大
声说:"没有主子,我是不能活的。阿月,你要是真为我好,就成全我吧!"众人一阵摇头苦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这死心眼的
人明白。
"傻孩子。"赵长歌伸手揽过他,紧紧搂在怀里。
第三十六章
谁也没想到,南魏储君之争最后会成为一场令天下人都瞠目结舌的闹剧。其他皇子求之不得的太子地位,元珲却死活不要。一开始
在场众人都以为燕王那是因循古礼,做个三让而受的姿态罢了。那知道,四皇子是真的铁了心不要当储君,坚辞不受。元珲不但不要这
至高无上的皇位,连王爷都不想继续干了,竟然当众说自己只愿做个布衣百姓,要离开京城一生与泉林为伴,这下可叫皇帝并满朝文武
面面相觑,下不得台了。
事后,绍帝急召燕王入宫长谈。皇帝拉住他手,说:"朕后宫嫔妃上千,亲近过的少说也有百余人,可她们只当朕是皇帝,惟独你
母亲将朕视做夫君般对待。皇帝是九五至尊,天下共主,可就算在这小小的皇宫里,也有朕顾不到的地方。为求你们母子平安,只得硬
起心肠冷淡你们,这其中的无奈委屈,元珲,你可明白?如今,朕是一心一意要补偿你啊!"
元珲从小寄人篱下,看长兄的脸色过活,事事由不得自己拿主意,因此性子便生得有些狷介狭隘,此时方了解君父待他的一片苦心
,虽然很是感动,但远离权势纷争的决心却更坚定了。天家人伦败坏,父杀子,臣弑君,夫妻为仇,手足相残,兄弟九人,短短一年间
就惨死过半。真要是做了皇帝,心里喜欢一个人,不但不能说,为了对方好还要故意冷落对方,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倒不如一介平头
白丁,合家甜美恩爱,活得喜乐无限。他自幼便尝尽宫廷里人情冷暖,其中的苦处比任何人都清楚,于是心意坚定地回答说:"父皇待
儿臣的一番苦心,儿臣都明白,只是人各有志,若父皇真心为儿臣着想,便不要把这一副儿臣担不起来的重担交托下来。儿臣只想尽快
离开京城,做一个四处游历的闲云散鹤。"
这一番话把绍帝说得呆了,半饷后才怔怔地问他:"你这是~~"
"天气渐暖,江南想必已是桃红柳绿,儿臣想先去瞧瞧那在水井边唱歌的女儿家,还有醉倒在春风里的才子狂生。"
皇帝久久不能回神,这送到手边的权势皇位竟不及会唱歌的江南女子和爱喝酒的书生吗?绍帝在位十余年,因为防心太重,御下过
严,真正舒心的日子并不多,尤其是这两年,几个儿子争夺不休,叫他费力劳心。元珲望着他微白的两鬓,心里说话,儿子能为您做的
事,也就这一桩了,其余都得看天意人心。他意已决,任谁都不能说服,最后留下一句话,说的颇为耐人寻味,"人活在世上,福祸自
担,总得放弃些什么,才能得到些什么。值与不值,幸甚与否都如衣衫冷暖,鞋履紧松,不必言传惟有自己心知肚明。"
后来燕王果真就此离京,为示不再回头的决心,遣散所有人等后一把火烧了自己的王府。大火从拂晓直烧到日上中天,兀自未熄,
烈阳下不见火焰,浓烟却直冲霄汉。绍帝站在高楼上看得两眼流泪,伤心之余只得传一道圣旨给各洲各县,言明燕王此行乃代天巡视四
方,所到之处各级官员必须听从调派云云,算是送给自己最钟爱儿子的临别赠礼。
燕王出走之事在京城里传得沸反盈天。小院中,伤愈后的长歌邀了萧拓坐在花树下品茶。他的伤势很麻烦,外伤加内伤,当日拼力
杀出一条血路,已然受损不轻。幸得萧拓不惜耗费真元,为他导气归元后,才终于有了起色。赵月这几日里更是费尽心力,拿人参当萝
卜使,拼命要给他家主子补元气。
汲水、煎茶、奉客。北戎皇帝瞧着他纤细十指在自己眼前晃动,心底顿时乱得如冷水入沸油。当年雁荡山上,那人也曾以茶待客,
静静的,两人一同尽享这安闲的午后时光。可惜,逝者如光阴已去不可追,眼前这一个虽是那人骨中骨、血中血,有着一般无二的风度
神韵,却终究不是那人重生。萧拓心里又痛又酸,于是这茶虽清香甘甜,吃到他嘴里却满是苦涩滋味。长歌并未察觉,待他饮下后又奉
上香茶一杯。
萧拓心中一直有个疑问,这时忍不住动问:"我曾派人苦苦找寻你父亲,他明明对我有情却始终不曾回应,你可知是何原因?"赵
月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哪有人这样弃儒礼,昧斯文,追着人家儿子打听父亲为什么不肯与他相好的?这,这,这北戎皇帝也太过大胆
无忌了吧。他不知北人豪迈纵情不拘礼,即便是皇室中人也一样敢爱敢恨,这萧拓更是一生纵横,睥睨天下,对世俗规矩细节从来不看
重。
赵长歌想了想,心中可怜他用情良苦,便说:"家父为人含蓄,也许是不愿行那惊世骇俗之事,他其实是想念你的。"
萧拓闻言沉思不语。以他的身份立场而言,出手救赵长歌实在是大大的不该。北戎辛苦经营百余年,传到他手中,正应该奋上辈余
烈,大展雄图才是。他却因个人私欲,抛却国家利益,相救最难缠的竞争敌手。不是不明白,只是那天看到他奄奄待毙的躺在床上,心
中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只想着无论如何要保住他性命。仅仅因为他是赵清华唯一的儿子吗?这个借口太过牵强,连他自己都觉着说不
过去。他为此已困惑了多日,总觉着有些不可思议。此刻,一杯清茶在手,北戎皇帝突然想到要是自己当初没有回去即位,而是留在雁
荡山与他为伴,那人会不会也放下一切,两人从此信马由疆,不问世事的过上一辈子。这一想,心立刻又痛了起来。
赵长歌不知他心中所念,瞧见杯中茶尽,再次添上一些。萧拓摇头苦笑道:"你有话就直说吧,何必明知我好酒却灌我一肚子热水
。"
长歌笑了,"陛下果然英明神武。我原本计划着先调唆吴王在江南起事,待南魏内乱之后再请陛下大军南侵,至于西越那里会否趁
机出兵倒只是末节,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不想燕王居然有如此远见和智慧,自己弃了皇位不要。这样一来,绍帝别无选择,只有召回元
瑾立他做太子。燕王此举算得上十分高明,打乱了我部署,替南魏去掉心腹大患,让他元氏江山不至于迅速土崩鱼烂。"
萧拓点点头,"南魏地大人稠,如果上下同心,要战而胜之便异常艰难,没有十来年功夫怕是完成不了。现下你又待如何?"
"只好改变计划,先拿下西越,然后再与陛下兵分两路夹击南魏。"赵长歌说。他行事向来干脆爽净,决断极快,一旦得知事情有
变,立刻就着手调整计划。
"西越国力虽弱却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你说得如此轻松想必是有良策在手了。"最了解自己的并不是朋友,而是敌人,萧
拓与他为敌数次,真真一语中的。
赵长歌并不答话,只对着远处的赵峰望了望。那日几乎生离死别后,他便不许赵峰和赵月两个再叫他主子,言明自己一直是拿他们
当手足看待的,以后大家就兄弟相称。经此生死大劫,长歌对身边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越发看重了。
自赵长歌能起身下地后,赵峰就一直躲着他,先前以为他必死无疑,自己也决心殉情,便甚么都毫无保留了,如今再次相对那种似
被人扒光了般无处遁形的狼狈感实在叫人难为情。他看着身高马大,其实最是腼腆含蓄,要不是因为心爱之人将死,那些狂放大胆的话
和事情,打死了也不敢做。赵长歌平素的风流倜傥,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心里对情爱自有一份执念与坚守。元玮叫他受创太深,如今
面对其他人竟然有些畏惧不前。不是信不过赵峰,只是这心尚未复原,那伤口还在流血,自己不愿去沾,也不想叫别人去碰。
赵长歌想着自家心事,润泽两眼微微向下看去,眼角一点红痣越发显得艳丽如血。他伤后体弱,身子瘦得有些支离,脸色也不大红
润,这孱弱病态却有着异样的魅力。萧拓即位后一心要做个英明雄主,对欢爱之事向来十分淡漠,除了念念不忘那亦师亦友的赵清华外
,从未对任何人上心,此时被他眼神一转,竟也有些心神动摇。
赵月心思细腻,慧眼如电,在近旁看得一清二楚,心底忍不住大叫老天爷保佑啊!长歌情怯,赵峰别扭,两人好不容易有了点苗头
,要是再被这厚脸皮的北戎皇帝趁虚而入可怎生事好?事情到了这一步,凭着他对主上和兄弟忠贞不二的感情,真恨不得绑了两人再下
春药,做堆送上床塌,以成就好事一番,相思无数。
这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灰蒙蒙的,暗黝黝的,只极西的天边还有那么一抹将落未落的残阳。前面忽有歌声传来,想是金玉苑内新
买来的歌姬在练声,"看穿世事,暑往寒来春复秋,静养潜修,百岁光阴不我留。愿寄身清流,泛一扁舟;安排卧榻,天地悠游。"
这曲子清越动人,稚声尤存,听者却是各有怀抱自不相干。萧拓悔恨交加,整个人都似痴了,原来等失去了才知道权势天下并没有
那么重要,要是能从头再来,自己无论如何不会重皇位而轻离别。赵长歌想的却是一旦天下纷争,兵荒马乱,无辜百姓要去哪里寻一个
清净土地来静养潜修,自己这一番罪孽造得太大了。于是相对无言,俱将心事化做一声长叹。
第三十七章
几天后,果真如赵长歌料想的一般,绍帝下旨,急招吴王回京。皇帝失了爱子,情绪愈加不稳,于是京师各大衙门的官员都在风声
鹤唳惶惶不安中度日苦熬。官场险恶,尺水狂澜,自己为了避祸而申请致仕的,遭人弹劾而被免职的官员几乎每天都有十几个,而每日
前来吏部报到的起复的谪官贬官也不在少数。
元瑾远在江南,还没来得及起程,宫中就出了一桩大事。总管洪德居然失踪了,三日后才被人发现死在西山顶上。皇宫里戒备森严
,到处是眼睛,他人是如何离开内院到了京郊野外的,却无一人知道。更可怖的是,这位大内总管死状极惨,两眼暴凸,尸身残缺不全
。几位老资格的仵作看过后说竟是活着的时候被猛虎生生撕裂吞噬的。此事蹊跷无比,西山虽有猛兽出没却从不现虎踪,只有在更偏远
些的月泉山上才有,这杀人的斑纹大猫又是从何而来?
洪德之死还未查清,紧接着绍帝最信任的大臣曹景安,青天白日里被人用一枝长枪钉死在了正阳门上。这天曹公下朝正和几个同僚
一起走到门口,忽然一声弓弦响,丈余的镔铁长枪被人当箭一般射出,急速破空飞来,贯穿他胸口后,余劲未竭,竟将人带起,直插在
朱红大门上。曹景安双脚悬空离地有半尺,血流如注,一时还未得便死,歪垂着头,哼了整整一柱线香的工夫才气绝。当时在场众人中
有会武功的想施救,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拔不出铁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当朝一品大员在痛苦绝望中煎熬死去。这射枪之人力大无穷
,仿佛神魔临世,枪就像铸在门上一般,连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侍卫统领卫仲都无能为力。最后只好斧劈正阳门,这才放下曹景安的尸
身。
绍帝闻讯后立时吐了一大口血,他望着袖子上红中带紫的斑斑血迹,整颗心都寒透了。原来他拿秦王当炮灰,元玮也对他留了一手
,这要人性命的"春蚕" 根本未解,只是暂时被压制。当年赵氏三杰,一个死于"春蚕",一个被他收买下属用毒箭暗害,最后一个
用药迷倒后丧生虎口,助他成事的便是最最心腹的洪德与曹景安。如今报应不爽,一一对应,怎不叫人肝胆俱裂。可赵长歌已死,武威
王赵广胜回到原籍后不久也病故了,赵家再无主事之人,难道竟是地府冤魂来向他们索命不成。想到这里,皇帝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太医们束手无策,于是便有喜好投机媚主之人,提出为皇帝向天祈福。在京城里混官场的人,到此时
已不再探究祸福灾咎,要的只是足以表现忠心的形式。于是京城周遍那些个寺院道场,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不绝。朝朝暮暮
中,满街上跑的,都是去祈福禳灾设坛会的辐车轿马。
许是神灵真有心庇佑,这一日来了一人,名叫荀南子,自称乃是塞外神医的后人,献药数枚,服下去一丸后便止了皇帝吐血之症。
但神医话说得明白,这药治标不治本,以后万万不能断药,一断就没命。且其中一味主药转蛉草极为难得,只有在南魏最最南边的玉凰
山里才能找到。这转蛉草须生长于天地钟灵的所在,最怕人畜秽气。他要皇帝将整个玉凰山及方圆五百里都赐给他种药,任何人不得擅
入。绍帝贪生,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还封了荀南子做南疆王。此事大为不妥,但绍帝病中暴躁,喜怒无常,群臣中没有敢捋虎须批龙
鳞,拿刀抹自家脖子的,故一个个噤若寒蝉。
那人带着诏书走马上任不提,赵月得讯已是喜得眉花眼笑。天通楼的人在玉凰山里发现极好的金脉,为避人耳目,一直无法大规模
开采。如今赵长歌伤愈出手,先解决了两个帮凶,再用几颗药丸从首恶那里换来一个南疆王。荀先生此去为尊,他们便再无顾忌。得此
财力支柱,以后举事开战,银钱方面绝不会缺乏。
吴王自感此行祸福难料,于是惴惴不安,走走又停停,这样过了大半月,一干人才跋山涉水的回到京城。绍帝封他做了太子,却不
给半点实权,又怕陈氏外戚得势,日后生异心,寻了个岔子把陈家两儿子贬到外省荒蛮之地。元瑾心里明白,立他为储君实在是无奈之
举,故对绍帝并不存感恩之心,也不敢稍有大意,平日上朝时常一言不发。他本薄有贤名,朝中众人原指望着吴王回归后能振奋一下朝
纲,见他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惟恐自损的模样,都很是无奈失望。况元瑾为人缺乏决断,守成有余,实无斡旋天地,补缀乾坤的大才
。
又过了数日,信王上表,自愿迁往封地蜀州居住,表明自己无意王位,要远离权力中心的心迹。接着九皇子元珩的外祖父——柱国
公和几位清流重臣也上奏天听,请求告老还乡。皇帝最近一番作为,叫大家透骨生寒,京中贵戚无一人敢与他真心亲近,也再不敢有贪
恋权势之念。走了顶梁柱,朝堂上多是些新近冒头的后生小子,于是政令混乱,时常闹出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天子朝堂纷乱不休,民间一个原本名声不显的天命教却忽然兴旺起来。教中诸人开始只是向贫穷人家舍粥施药,帮助教化子弟认些
文字。近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声势巨大,渐渐干预起官府政务来。又宣扬其教宗乃天命所归之人,万民须服从才得解救。披着行善积
德,济世之难的外衣,大行聚众谋反之事。绍帝先前以为不过是些愚民村夫胡闹罢了,并不上心,等后来眼看不对劲再派人剿灭为时已
晚。国事不堪,内忧外患,这样的局面让一些矢志国事的良臣循吏深感灰心丧气,如此下去,政务颓靡,南魏祸亡无日了。
南魏混乱,国力日衰,赵长歌有意让他们内耗,故并不理会,而是带着手下隐秘行踪潜入西越。西越山多,地势偏高,月色便分外
清明,漫天星斗投影水中随波而动,如与鱼儿嬉戏一般。远处一座被冰雪覆盖的高山雄峻挺拔,耸入蓝天,山麓森林茂密,绿草如茵,
主峰隐在皑皑云雾间,很有些天地通灵的气势。翻过这座山,便是西越国的首府王都。
故国多年未曾亲近,赵峰打马站在高岗之上,表情十分复杂。赵长歌看着他心底忽然升起悔意,还有什么比骨肉亲仇更叫人难以承
受的,这孩子重情重义,自己不该让他回来的。于是说:"小峰,你要是还没有准备好,咱们就回去。"
"主子,我~~"
"叫我长歌。" 赵长歌打断他。他要两人改了称呼,赵月欢欢喜喜的叫了声大哥,赵峰却死活不愿意,只肯唤他名字,经常又会
忘记。
"长歌~~"赵峰叫得十分腼腆别扭,瞥到赵月戏谑玩味的眼神,一张脸更是红得堪比关帝。他倔强地朝对方瞪眼,直到赵月端正
面皮,再不敢奚落于他,然后方才指着前方又说:"这神山是我们越人最神圣的地方。古老相传,天地初开之时,大地荒芜平坦,只有
一个名叫大越的人独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后来他爱上了月女神,为了能亲近她就将自己身躯化做大山,每天拼命往上长,终于山峰高
过云端,可以与心爱之人会面了。他们两人生下的孩子便是我们越人的始祖,所以越人敬山如父,敬月如母。只要诚心对着神山许愿,
他是有求必应的。那年我逃出西越时,曾歃血为誓,有生之年一定要重返故里。今日,多谢你助我还乡!"
赵长歌满心感激,不觉把手伸向对方用力握了一下。前途荆棘遍地,这个孩子要面对的痛苦辛酸可想而知,然他却只字未提,反而
谈笑自若的宽慰他。当日以为他必死之时,赵峰说的那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此刻再次清清楚楚在他脑海里响起:"主子别抛下我,我只
想和你在一起,你别离开我啊!我怎么能叫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木头里,你等我一等!"这一番情意弥足珍贵,叫人难以忘怀,于是
在对方手背上轻拍两下已示温慰。两人相视一笑,齐带马缰,月下纵情狂奔。赵月乐得合不拢嘴,慢慢悠悠跟在后面并不着急跟上。耿
耿星河,皓月清光,所有缠绵悱恻的心事,都似寄托在这欲圆未圆的月华之下了。
越人素来敬畏鬼神,自称天人后裔,故西越京城名神都,越王则号称乃圣月神山所生之长子,最得父母钟爱,由三脚神鸟瞿如衔下
人间代替他父母掌管越国。神都好大一个城郭,倚险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了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定
都建城的国主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西越京城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汤
。城内建筑多用了当地特产的褚石,远远看去全是艳丽的深红色,十分壮观。
西越虽不如南魏富庶繁华,但占了地利通商之便,商贾马队众多。神都最繁华的当数芸香街,这里紧靠皇城,住户全是达官贵人。
这一日,芸香街上静悄悄新开了一家命馆,门脸不大,收拾得极为古雅朴素,外面没有上匾,只贴了一幅对联,左边是"只言玄妙一团
理",右边是"不说寻常半句虚"。馆主甚是低调温文,每日静坐内堂,从不与人多言。光阴捻指,开馆不觉已有半月,来算命卦帖的
客人一个都没有,也不见他着急上火。
后来有个公差因紧急事,来此看卦。那馆主接过帖纸来看,说道:"此卦逢于艮,差事不必问,一直向西行,盗贼已就擒。"过了
二个时辰,那人果真押着犯人回转,到命馆门前拜谢道:"先生真乃神仙出世!"从此,轰动神都,远近闻名。各色人等,俱来算命看
课,每每应验无误。
这命馆后面有一道小门通着短巷,因极为隐秘,外人不能得知。小巷中穿行数步就是一座幽静大宅的角门,这宅子墙高数仞,楼阁
纡连,门壁分外清幽。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院,大的院子有七八间房舍,小的有三四间,虽没有雕梁画栋,陈设华美,却是按着伏羲六十
四卦方位造的。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这些奇门八卦之术,足可把外人弄得眼花缭乱,不分东南。
一日午后,那馆主进了大宅,取道小径,穿过芍药圃,来到木香篷下。昨天一夜风雨相催,红黄相间的木香花落了一地,衬得青石
板艳丽惊心,角上一丛翠竹叶子也越发绿得鲜亮夺目。篷下有一人在春凳上睡着了,好梦沉酣,四面花叶飞了半身,袖子耷拉在地上,
也半被落花埋没。来人看了,又是爱惜,又是好笑,说道:"只可惜这木香虽艳却不如海棠情浓,否则长歌这般模样,一幅海棠春睡图
画出来,只怕神都的女儿家们把头都打破了也要争买的。"
在一旁的赵月抿嘴笑了,说:"还不是为了章先生你那北山崩裂的卦,他昨晚单人独闯神宫,盗得西越传国宝剑,硬劈了北山山顶
巨石,再去还剑,这一夜少说也急奔了有五百里路。清晨刚返回,又有事找上来要他处置,劳累得连午饭也顾不得吃,正等着先生过来
,居然就睡着了。"
他们说话时,赵长歌已醒来,揉眼说道:"先生用过饭了吗?一起吃吧。"
菜色不多,都是普通人家中常见的菜肴。赵长歌边吃边假意抱怨,"先生大才,牛刀小试就把整个神都的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只
是先生今天说天要下红雨,明天讲山头巨石崩坏,这样惊天动地的谶纬之言天人感应之说,也太过为难我了吧。"
章之谦闻言大笑,"天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小王爷您的!若非小王爷有鬼神莫测的手段,在下又如何能欺世盗名,当个现成的活神
仙。眼下这'璇玑真人'的名号已传到宫里头了,我们这些日子的辛苦总算没白费。"他跟随赵长歌多日,宾主甚为相宜,俨然已成为
他帐下第一智囊。
"噢?"长歌大喜。他尚未入越前便与章之谦议计,利用越人迷信,弄个所谓的璇玑真人出来,以此为契机逐步接近西越王室乃至
越公虬。如能取得西越王信任,于日后行事大为有利。章之谦也真个了得,行军布阵、阴阳五行、奇门数经、占卜算卦、天文星相诸般
杂学玩意样样精通。他眼利心细,能洞察人心,每有推算居然神准无误。再加上赵长歌及天通楼一干人马暗中襄助,这预决吉凶、通晓
古今的"璇玑真人"终于惊动皇家。
"今上午来了一个自称是管家的人,白面无须,衣服没问题,脚下穿的却是厚底皂面的宫靴。说是主子丢了一件重要事物,命他前
来问卦。我看他面带几分倨傲,并无一丝焦急期盼,分明就是来试探在下的。"
"必是内宫主事之人。"赵长歌说道。
"在下也是这般猜想,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主子多半就是西越王本人。于是便在"王"字上加了一点,写了个'玉'字给他,叫他拿
回去给自家主子一看便能找到失物。那人见我识破他身份来意,十分惊讶,长揖而去。"
赵长歌点头道:"先生回答得巧妙,那人回去后,越公虬不出数日定会派人来请。以先生之能,要得越王赏识,弄个国师当当也不
是难事。到时候,我等大事必成。"两个都是世间绝顶聪明之人,联手算计旁人哪会失手?于是相视大笑,志得意满。
第三十八章
要让赵峰与越公虬相认,重新做回嫡出皇子并不难,他肩头有新皇后亲手刺上去的龙型暗记,还藏着当年从宫里带出来的玉牒,足
以取信众人,要让他在错综复杂、波云诡谲的宫廷斗争中平安活下来,却不是一桩易事。
西越朝堂党争纷乱,只因人君不能躬览庶政,故臣下得以专权自恣。重光太子辖制的新贵党与坚持国统,誓要寻回嫡子的三公党已
争斗了多年,中间还搅和着其他几家外戚联盟,三方互为制衡,各自经营,手里都掌握着不容小觑的力量。最为微妙的还是越公虬本人
的态度,他久病不愈,疏于政务,对贵戚党争一向是听之任之,不加干涉。前年却忽然下诏立储君,使得新贵党势力顿时大张,力压了
另两家。赵峰若此时入朝,三公与外戚党一定会联手上奏,要求皇帝尊祖制,废庶立嫡。越重光辛苦多年,怎肯叫心血付之东流,势必
要杀掉这坏他好事的弟弟,甚至兵谏夺国。朝堂上的逐鹿,不到最后一步,不到生死决出,是没有胜负的。
章之谦顶着"璇玑真人"的名号入宫已有十多天了,西越王每有请教,其卦相神准,灵验无误,故拜为护国真人,现赐在禁城一角
的神道宫中居住,离国师尊位只差一步。赵长歌前几日派人联络了朝中三公,司空明致、玄浩德、雅寄生,这三个人俱是老得成了精的
宦海人参,全身从头白到尾巴尖的官场狐狸,将赵峰交到他们手中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外戚党手中掌握着另一位皇子,打击越重光自然
是不遗余力,襄助赵峰却是不肯。利益所驱,双方可以暂时结盟,可一旦重光太子倒台,他们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这位新来的皇嫡子。
今日他还收到两封从南魏来的信。头一封是宫里偷送出来的,密告说绍帝有意解除周游兵权,欲先下旨召他回京述职,然后再命人
罗织罪名杀害他。赵长歌已令赵月派天通楼的人在出京必经之路上布置,准备截杀钦差,务必不能使这道圣旨送达边关。另一封却是信
王元璎托人送到武威王府,再由他亲信下属转交过来的。信中写道,"昨夜东风响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
长水阔知何处~~"满纸殷殷情致叫人心中惆怅。形势所迫,他无法给对方一个答复,只好把那信纸细细叠好,收在自己怀中。
这般反复权衡思量,不觉天色已晚。走进房内后见满桌菜肴,赵峰赵月两个只忍饥坐着等他,却不曾动筷。他十分歉疚,说:"是
我忘记了时辰,以后你们先吃就是,不必等我。"
赵月嘟嘴说道:"你这个做大哥的不到,我们哪敢先吃,只好饿着喽。"赵长歌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省得自己老是忙着忙着就忘
记了用餐,日久积劳伤身,心里很是感动,便说:"知道了,大家吃饭。"其实三人早都饥饿难耐,于是一起动手,相互争抢,吃得有
辱斯文,却是快乐融洽无比。
饭后,赵长歌独自一人信步来到园中,赵月和赵峰站在廊下看着他,并不跟随左右。此时夜凉如水,街面上已经灯火阑珊,天幕疏
星闪烁,薄薄浮云半掩着一弯新月。不知何处的寺庙里,间或传来一两声悠远深沉的梵钟,更平添了些幽邃与神秘。长歌点燃焚香,对
月信手拨动琴弦。初时如高山绝壁,声音铿锵有力,忽又直落入涧。这一声从那高处以不可逆转之势落下,旁人以为定是要粉身碎骨了
,却轻轻巧巧一个转折,飞流瀑布成了溪水潺潺。琴音缠绵不绝,在人耳边轻绕慢转,渐行渐快,渐行渐强,仔细辨时已慢慢开阔起来
,如溪流汇至一条奔腾大江。
赵月听到这里,心下了然,忙轻推一下赵峰说:"你过去。"赵峰不解其意,茫然回看。赵月跺脚骂他,"笨,快去啊!"说着将
一个精致银盒塞进他手里。赵峰更糊涂了,低头打开一看,小盒中满是半透明状的凝露,带点好闻的茉莉花味。皱眉,困惑地问道:"
这是什么?"
赵月附过去,神秘耳语数句,赵峰的脸腾地就涨红了。他双目圆睁,挺拔的眉毛不住颤动,两手握拳似要扑过去撕打,僵持几秒后
终于还是红着脸收下盒子。他心里紧张,动作便不利索了,两条腿拐着朝赵长歌走去,好似一只大鹅。赵月在他身后叹气,这孩子老实
又不懂风月,怎么斗得过那些个聪明厉害的,幸亏有自己能帮他一把。
长歌满腹心思,这琴声便如波涛汹涌,起伏难定。赵峰虽不懂音律,此刻也听出些门道来,他不善言辞,于是挨近了坐下,只静静
陪着。感到身边温暖绵长的呼吸,那翻腾不休的狂涛大浪慢慢平复,一个转折又豁然开朗,于是百川入海,一片浩浩汤汤,水天相接。
琴声由阔至渺,音悠长回旋、层层叠叠绕至最高处,渺渺盘梁、终嘎然而止。赵长歌收手抬头,用力拥住旁边的赵峰,良久才道:"你
别去了,留下。"
赵峰久久不能言语,他是这样的爱护自己,宁可多担些艰难,也不要自己去冒险,虽说这份感情中手足兄弟之情更多些,也一样叫
他万分珍惜。双手悄悄伸出,搂住他腰,嶙峋的骨骼,胁骨一根根都摸得到,上次受伤太重,补了这么多日子还是没补齐,原本强韧的
身子居然瘦损得如此厉害,真真叫人心疼。想了想,坚定地回答:"长歌有长歌一定要完成的使命,小峰也有自己必须做的事。杀母之
仇不共戴天,我已决意要去讨回来。"
这样的结果本是赵长歌想要的,却也叫他浑身空荡荡的仿佛丢了魂,不由收紧手臂,下巴抵住他的额头,轻声道:"赵长歌何德何
能,得你如此相待?"
赵峰抬头,两人一瞬不瞬地对视着。那眼中云雾遮掩,若明若暗,神色难以描摩,叫长歌心悸,仿佛鸿蒙初辟就深种的情根,三生
石上反复刻下的情种,似在期待,又似已堪破。千回百转之后,那一汪清水终于化成彼此交心了然的浅笑。"因为我喜欢你。"开口吐
出六字,其他已无需多言。
赵长歌呆了半饷,直到唇上被他浅啄一下才回神,忽扶住他脸用力回吻。这是赵长歌第一次主动回应,赵峰只觉轰的一声,脑子里
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长歌弯腰抱起他向内室走去,赵峰个子已高过了他,抱在怀里却很轻,以至生出种错觉来,怀里的不是个
人,是世间所有美好事物凝结成的至宝,千万要好好抱紧,稍一松手他就会随风化去。
将他放到床上,一面细吻,一面将他的衣裳一件件褪下。身子暴露在空气中,并不寒冷,赵峰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长歌放下绡
帐,温柔地压在他身上,两人顿时被一团珍珠色的柔和光芒裹住,彼此气息轻喷在对方颈中,痒痒的,暖暖的。赵峰嘴唇柔软而薄,唇
上微有须根,不尖利,是少年人才有的柔软,用舌尖这么来回蹭蹭,他还会怕痒,脖子都缩起来了,十分逗趣。长歌宝爱他的青涩,一
面耐心将舌尖探进他口中与他纠缠,一面抚上他精瘦的胸膛,轻轻揉搓他的乳尖。赵峰努力回应着对方的温柔攻势,却并不得法,弄得
赵长歌半张脸都是唾沫。他的身子颤粟不止,却还记起赵月教过的事,忍住羞耻将修长双腿缠到长歌腰上,张开手臂搂住。这个邀请的
动作叫赵长歌一怔,旋及发现他两眼紧闭,抖得比个待宰羔羊还要可怜,于是叹息一声,满心的怜惜。
"傻孩子,你不必如此。"轻声抚慰着,将他的耳珠含在嘴里轻吮。赵峰一声不出,还是不住颤抖,全身肌肉僵僵的比铁还硬。长
歌想起那夜他来献身,最后弄得自己受伤不轻,养了数日才好,知道他心里对情事其实是很有些畏惧的,微一沉吟,便俯首将他已变硬
的分身含进嘴里。赵峰大叫,"啊~~别~别~~"
长歌不理,用舌尖反复细品轻舔。他身份尊贵,向来只有别人服侍他的份,从未为人干过这等勾当,幸好经验还是有的。舌头灵活
动了几下,再着力吮吸。赵峰立时觉得一股奇热之气在体内游走,令他两股战战,紧接着便是阵阵叫人颤抖的酥麻感升起,有说不出的
舒服,话也不会说了,只大张着口不断喘息,亮晶晶的唾液不受控制的从嘴角挂下。赵峰几乎沉沦,长歌却在他将要到达巅峰前的一刻
离开,转而亲吻他的乳尖、双唇、颈上、耳后。他呜咽了一声,喘息俱化作了细碎难耐的呻吟,方才那奇妙的感觉叫他痴迷,又没脸说
自己还想要,只好不停地扭动身子,肩头龙形已全部显现,随着身体颤动如活了一般动着。赵长歌笑了,抚摩着龙纹问他:"小峰喜欢
这情欲滋味吗?"
赵峰羞惭地转头,窘得不知要怎样回答才好。不等他想好,长歌已再次亲吻他的欲望,如此反复几次,身下那人被弄得一脸痴态,
全身热汗,无力的瘫软在床。赵长歌见时机成熟,这才十指如弹琵琶般在赵峰脐下关元穴上交替按捏,用真气刺激他情关。赵峰初尝情
欲,那里经得起这般调弄,三、五下便一声大叫将大量白色浊液射出,居然又高又急,有些竟溅到绡帐顶上。赵长歌既惊讶又感动,"
小峰,你,你还是第一次与人相好?"
赵峰今年已满十八岁了,长得浓眉大眼,英俊挺拔。王府里多的是娇俏可人的侍女小戏,爱慕他年少俊美的也大有人在,不想这孩
子居然一直守身如玉。赵峰满面通红,不能回答。长歌自然明白他的一番心意,小腹中立时升起激热,愈加爱惜他了,撩拨的动作也加
倍温柔仔细。一手将他翻过去,一手分开双腿,试探的伸进去一指头。赵峰身子一紧,觉得还是有些痛,想起赵月塞给他的东西,便把
脸埋在枕头底下结结巴巴地说:"盒子,桌上,盒子,是,是,是~~"
赵长歌伸手取来,打开一闻,笑骂:"春香露?赵月那小混蛋给你的吧!药性很烈,你哪里消受得起,咱们有更好的。"赵峰好奇
,犹豫了一下,终于把脸转过来看,却见赵长歌掌心一团白白的事物,正是自己方才喷出的童子初精。他素来脸皮薄,在心爱之人面前
尤其如此,顿时羞得两眼一翻,厥过去了。长歌有些哭笑不得,你已爽利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呢,哼!晕了也不放过你。
不知过了多久,赵峰迷迷糊糊的醒来,立刻察觉有异物在自己身子里,并不疼,反而酸软麻酥着,叫人无力推拒。赵长歌在他耳垂
上用力一咬,笑道:"终于肯醒了。"不等对方回答便已牢牢按住他,开始索求。赵长歌久历风月,与其他人在一起时虽也有过春梦沉
酣,可惜不是逢场作戏,便是因种种原由始终怀着鬼胎,未曾全心投入过,此时方知相悦相知的甜美。赵峰在他身下不时哽咽或者惊叫
,从未有过的战栗快感令他颠倒,在对方的引导下不断登上极乐。
他们俩一个是感怀深情,热火攻心,于是大肆挞伐,意气昂扬。另一个久旱甘露,终得畅意,决心倾其所有,刻意承欢。这一番抵
足缠绵,俱心神俱醉贪恋不舍,人之欢爱,到了这般绝妙境地,便像是恨不得劈开对方血肉钻进去成为一体才得酣畅。房中床帷颤动无
休无止,直叫窗外明月都羞得躲进了云彩里。
第三十九章
三天后,流落国外多年的嫡皇子重回西越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神都,这消息如野火般烧向四面八方,震撼着朝野每一个人的耳朵。一
夜之间朝局逆转,风光不可一世的新贵党收声敛迹,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日,西越王因夜梦神鸟瞿如扑怀,一大早就去神道宫求卦。璇玑真人静坐半日后得神人感应,在青玉板上写下
一个大大的"火"字,并解释说此梦乃无上吉兆,瞿如衔子,暗示嫡子将归,最后必应在与火有关的事情上。
越公虬深信不疑,连忙派人在神都内四处寻找失散的皇子。他自己则一连七天拖着病体,亲自来到神山祭坛上焚香祈告。第七天夜
里,祭宫忽然失火,从储存香烛膏油的地库中烧起。山上风强,火趁风威,风随火势,须臾间燎彻天关。火势大得惊人,真真是浓烟笼
地角,黑雾锁天涯,居然把西越王和几名宫女困在屋内无法脱身。眼看堂堂一国之君就要烈焰围身,难逃火炙之殃,忽有一人劈开房顶
,冒死跳入火屋,用湿毯子裹在他身上,不顾一切地护卫着他冲出火场。
越公虬安然无恙,那忠勇之人倒受了不少外伤烧炙。他正打算好好奖赏此人,一眼瞥见那人肩头衣破,因大火炽烤而显出隐约的龙
形暗记。西越王一把抱住他,仔细分辩,眉眼分明,手长脚长,端的是极像自己,脸蛋清俊,唇薄齿白,倒有几分新皇后当年初入宫廷
时的风貌。于是放声大哭,"孩子,老天见怜,朕可找到你了!"
赵峰流泪说:"儿子本想回来远远瞧一眼父皇便走,不想正好遇见父皇有难,这才露了形迹。现既已平安无事了,请恕儿子不孝,
要告辞。"
越公虬好不容易寻回爱子,哪里肯依,连说思念之苦,舔犊之情,说得赵峰难以自制,父子二人抱头痛哭。新皇后的事,他一时受
人蒙蔽,事后细想便察觉其中另有蹊跷,故一直歉疚于心。想到幼子失散多年,生死不知更是寝食难安,以致连政务都荒废了。一旦与
赵峰父子相认,立刻把他安置在自己身边,全心全意地打算弥补他。此事突然,待越重光得到消息,马不停蹄地从南魏赶回来时,赵峰
已更名为越重峰,正式被西越皇室接纳,重新得回嫡子身份。
越重光如何肯就此服输。隔日朝会上,新贵党突然集体发难,质疑越重峰的身份。说什么龙形暗记也许是仿冒的,毕竟皇后人已不
在,旁人凭一张多年前留下的旧画辨认图形不足为证。至于玉牒验看过了倒是真的,但那是死物,可以抢劫可能被偷也许是拣来的,谁
都能拿着它来冒认皇子。三公自然不肯认同,于是双方各率部属当堂唇枪舌剑,争吵起来。等闹到不可开交之时,越重光便站出来假意
做个和事佬,他说此事关乎皇室血统,应当慎之又慎,既有质疑,便当验证,不如来个滴血认亲,以正天下视听。
局变突然,又关系着重光太子的生死荣辱,以他的智谋心计,断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这滴血认亲之说里充满着阴谋的味道,可以
肯定,对新来的皇子必定是致命一击。可这一番言辞合情合理,貌似公正,三公党虽有心反驳,也挑不出他的错处来,只好哑忍。
越公虬踌躇了半饷,最后决断说:"既如此,明日便在神道宫中行滴血认亲之典。圣月神山在上,此后若再有人胆敢非议峰儿身世
,朕必杀之。"
赵月把消息带回来时,赵长歌正在和自己下棋,黑白世界虽无声息,却搏杀惨烈。他听完想了想,忽然掷下手中棋子道:"人说千
秋万代,九州风云也不过是一局棋。如今诸子皆应劫而动,就看谁会棋罢归奁了。只是棋局败了可以重来,若是人~~我要进宫去,劳
你和章先生安排一下。"
赵月吓了一跳,忙问:"这是为何?"
"滴血验亲之事怕不好应付。越重光心思诡异,小峰必不是他的对手。明天神道宫中定有大劫大难,我打算易容后混入宫中,在他
身边多看着他一些。"
"是。"赵月连忙应诺而去。
翌日,神道宫中。太阳初升,淡淡的光线从阴纹镂刻的排窗外照进来,映得一切依次明亮。地面铺的毯子上绣着三只脚的神鸟瞿如
,彩羽翩翩,华丽典雅,一直延伸到宫殿深处。西越皇帝倚着软垫半躺半卧在塌上,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沧桑疲倦,他背后立着一道高
逾数丈,纯金打造而成的金壁,越人最尊崇的神明——圣月神山居高临下,俯视着殿内众生。丹墀下,皇亲贵戚与掌握朝政的重臣左右
列队,各自为政,泾渭分明。
"皇子殿下到~~"随着主事太监尖细嗓音的一声长唤,人人精神一振,都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越重峰一身玄色宫服,器宇轩昂
,于殿门外负手而立。大殿中顿时起了细微的议论声,随即又静下去。先是两名宫女、两名前导太监进来,行了大礼退到两旁静立。负
责上前迎接他的大太监本是越重光亲信,故脸上带了三分幸灾乐祸的假笑,被他凛冽眼光一转顿时胆怯戚然,不敢再放肆,蔫蔫的在头
前引路。心里说话,这峰皇子才多大年纪,怎么竟有这般威势,看来此子也并非池中之物。
按规矩,皇子须先登上高台向神明祷告后方可行认亲大典,故重峰向越公虬和圣月神山各磕过三个头后就转身出殿。越重光站的位
置最靠近西越王,着储君御服,头戴金冠的他雍容华贵,比平时更加光彩照人。越重峰经过他身旁时,眼光在自己异母长兄脸上略停了
停,随即继续前行。满殿众人注意力都聚在他身上,这一停留的动作虽小,却很惹人注目。越重光一派坦然,还回了个饱含温情的微笑
,只是眼睛却冷得似万年寒冰,瞳仁里闪着不为人知的利芒。
百丈神台,气象庄严,倚山而建,抬头望去,金碧辉煌的楼台,矗立在云端,最高的数层几不可见。这神台外形似中原常见的阁楼
式宝塔,只缺个刹顶,是神都乃至整个西越最高的建筑物,故也是越人心中最接近天上神明的地方。重峰站在台下,五官扭曲,表情甚
是古怪。他身后跟着两个全身白衣,金环束发,手捧法器的神宫女祭司。其中一个见他半天不动,终于忍不住说:"小峰,你到底要笑
到什么时候啊?快上去吧!"说话之人长发披肩,白衣随风而动,姿态十分撩人,这声音却是赵长歌的。
他担心越重峰出事,便命章之谦设法让他和赵月两个混入神道宫,好贴身保护他。可他并不知道这神台乃西越圣地,除非皇帝特许
,否则惟有在神宫中侍奉月神的女祭司才能靠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换了装束。他身体修长,面容艳丽,穿了女装长袍其实并不突兀
,比男生女相的赵月还要好看几分。大伙儿都瞧得目动神迷,两眼放光,赵长歌自然是一脸尴尬和悻悻。重峰怕他生气不敢笑得太过明
显,只好死命忍住,直憋得口歪鼻斜,一张脸皮不断抽搐。赵月却肆无忌惮地嘻笑不止,连老成持重的章之谦眼中都含了几分戏谑之色
。长歌暗暗磨牙,回去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几个。
章之谦披发,赤脚未着鞋袜,一身黑色长袍拖地,手持用月光石制成的法杖,倒真有些道骨仙风的模样。他领了一群神官祭司,向
越重峰行礼后便来到一旁的祭坛上行告天法事。献过玉、帛、整牛、整羊、整豕以及酒、果、菜肴等大量供品后,巨大的青铜礼器里燃
起檀香,高高的烟柱直达天宇。
乐起,越重峰开始攀登。神台有阶梯数千,他一步步向上前行,周围静得可怕,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脚步不由变得迟缓。赵
长歌在他身后低声安慰道:"别担心,山上已安排了人护卫。"高台倚山而建,顶上空间不大,若有人从山崖上放箭或落下大石,台上
之人无处躲避,必死无疑。他早就顾虑到这一点,故山崖之上密派了众多好手看守。于是重峰继续向上,直达顶层,身旁孤鹰盘旋,脚
下白云飘渺,那情景仿佛不似人间。他虔诚跪下,向圣月神山潜心祷告,身后二人则装模做样地晃动手中法器。
就在这时,静寂中隐隐传来噼噼拍拍的柴草燃烧之声,赵月忙回身查看,只见血红的火舌缭绕,大火顺着阶梯已渐渐烧了上来。此
处孤悬半空,楼梯起火,高台之人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是烧成灰烬便是活活摔死。赵月原没料到敌人行事居然如此歹毒大胆,
连国之圣地也敢损毁,故没有防范他人纵火,此时已惊得面如土色。越重峰刚想起身,忽听到长歌一声断喝:"别动,把你该做的事做
完。"虽然事态危急,但这个人是他素来信服的,于是强自收敛心神,面向神山依旧跪好,继续背诵祷文。
神台失火,早有负责看守的神官一面组织人手泼水施救,一面派下属飞报越王。越公虬闻讯肝胆俱裂,急命近卫大军前来相助。越
重光表面上也是一副焦急模样,心里其实暗暗冷笑。这神台半是砖石半是木料,他早就密令手下在各处埋藏火药硝石,木材也都用桐油
刷了数遍,所以燃烧极快,一旦点燃,根本来不及抢救,这个阻他好事的异母弟弟今日必死无疑。他行事狠辣周全,不但绝了对方全部
生路,连事后栽赃,替他背黑锅的人都已安排下了。
在场有目力奇佳之人,瞧见越重峰被烈焰包围丝毫不惧,神色自若地跪在台上祷告,都十分钦佩他的这份镇定与威仪。忽然砰的一
声巨响,高台倒了一条大柱下来,压倒两名救火的宫奴,台下众人一阵喧哗忙乱。浓烟遮天蔽日,再看不清上面的情形。
片刻后,大火肆虐,已将烧到他们三人立身的顶层上来,整个神台遥遥欲坠。赵长歌伸手对赵月说:"把金刚盘丝给我。"然后长
吸一口气,全力向旁边的崖壁上跳过去,这一跃之势如箭矢破空,神龙矢矫,一贴近石壁右手五指立时运劲直插进去。他稳住身形后又
用左手把长长的金刚盘丝放下,重峰和赵月急忙抓住向上攀去。石壁光滑坚硬,毫无借力之处,三个人全赖他指力惊人,才能勉强在半
山腰的云层里挂着,躲避火舌尾追。可他到底还是肉身凡胎,右手皮肤因用力过度而渗出血丝来。
越重峰心想:"长歌武功再高,这般状况也难持久,如只他自己一个人,倒可方便脱身。"他看看赵月,发现对方也正瞧着他,两
个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不愿因自己拖累长歌,于是就打算松手。
赵长歌立刻察觉,低声骂道:"不许胡闹!"两人同时抬头看他,长歌半垂着眼帘,嘴角微微一弯,说:"有我在,不会叫你们两
个有事。"说完吹了一声口哨,不久只见空中出现海冬青的身姿,它发现三人踪迹后欢快的在空中转了两个圈,然后飞走了。再有不到
一盏茶的功夫,崖上就有铁索垂下,三人借着铁索几个踩踏翻身上了崖。等脚踏实地后,方才体味到劫后重生的喜悦。
事后,神台走水,嫡出的峰皇子得圣月神山庇佑,浴火无损的故事传遍全国。朝堂四野,人人都道,峰皇子天眷其命,位居嫡长,
正应当宏开大业,承接国统。越公虬见他平安归来,心中大喜,当场怒斥了群臣及越重光,再不许有人提滴血认亲之事。重光太子机关
算尽,不想适得其反,颇感愤懑失望。更叫他心悸的是,听手下人密报,当时有人暗助越重峰脱身,那人武功卓绝,容貌艳丽,竟与南
魏那个被传已死在鹰愁涧的赵小王爷一般无二。
第四十章
天阶月色凉如水。越重峰独自站在新皇后居住的玉穹宫门口,漫天星斗、未圆月华,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映在雪白宫墙之上,倍显凄
凉。他回到西越皇宫还不满一月,已经历过无数次暗杀阴谋,手段千奇百怪,不一而足。若非赵长歌早有准备,也许就死过好多回了。
许多年前,他母亲新皇后便被人陷害,自刎于此,将一颈热血洒满青石方砖,直到今日,砖上碧痕尤在,这宫殿内都似还能闻到一丝血
腥之气。
游目四顾,殿内空荡荡的,只因越王哀痛皇后无辜遭难,不许其他人进入。重峰心中感伤,慢慢走到在塌前的脚凳上坐下。这是他
幼年时最喜欢坐的位置,坐在这里可以倚靠住母亲双腿,把头搁在她温暖的膝盖上,让她一边递些糕饼给自己解搀,一边抚摩自己的头
发。那些从小服侍他的宫女近侍们则围成半圈,说些有趣的故事逗引他发出一串串清脆笑声。
如今物在人亡,只有窗外明月清辉,映照着似水流年。他吹熄了灯火,闭上眼睛,把身子朝床塌边靠过去,当年那温欣的感觉似乎
还在,母亲满眼笑意,正唤着他的小名:"峰儿,峰儿~~"
忽听宫外云板响了两下,他全身一震,蓦地睁眼,只觉整颗心都在收缩着疼痛。窗前花影重叠,一片空旷安静,这里再没有别的人
,只有他自己。两道眼泪静静落下,几粒水珠无声委地,打湿了青石。
就再此时,一蓬乌光从窗外射来,暗器!角落里跃出两人,各自把长剑挽成剑花,挡在他身前拨打暗器。趁护卫们忙着对付暗器,
屋顶上连续跳下来五人,手持兵刃围攻重峰。重峰抽出怀中短刀,利刃舞出一道光圈,护住自身要害,同时足尖一点,向门外奔去。下
手之人怎肯轻易容他脱身,一条黑影手持利剑朝他刺来,剑光凛冽,快如闪电。重峰在宫廷中行走,不便佩带惯用的长剑,手边只有一
把短刀,不算十分趁手,好在他武功已大成,刀光雪雪,竟也抵挡得住。刺客首领一时不能得手,怕他出声召来宫中侍卫,心下暗暗焦
急,稍有不慎,反被他一刀划腰部。那人知今日事不可为,急刺三剑后,招呼同伴掉头就跑。重峰也不追赶,只是冷笑。他的刀上淬了
赵月密制的毒药,虽不要人性命,却会使伤口一直溃烂不能愈合,便如同给那暗算之人打上了记号,早晚能循着这条线索,查出幕后主
使。
这突然出现的刺客像一顿棒喝,把他震醒。宫廷里处处危险,步步惊心,实不能有丝毫松懈软弱。于是收拾心神,离开玉穹宫。走
到半道,黑暗天空中,忽有一白影翱翔。他伸臂一招,那海冬青认主,立刻便从天而降,落了下来。鹰脚上缚了银筒,正是赵长歌送进
来的密函。重峰打开看了两遍,嘴角露出微微笑意。这个人,做任何事都异常谨慎周到,有他在,还有什么可担心惧怕的。想到数月前
,爱人重伤将死,此刻自己心头上的甜蜜感觉仿佛像偷来的一般叫人只能暗暗窃喜,不敢说与人知。欢喜了片刻,才轻轻自语道:"你
要做凌驾云霄的神龙,我也不能太差劲了,否则日后哪有脸站在你身边。"
他幼年身逢巨变,几乎丧命,今生本已绝了权势之念。但为了襄助赵长歌,也为了让自己能与对方比肩,这才鼓足勇气,回到故国
。所以,虽经历艰难险阻,不但不怨天尤人,反而觉得能为心爱之人多尽一些心力,加倍感到畅意舒怀。再抬头望天时,星光清幽已如
那人浅笑,月色妩媚还似那人眼波,想起数日前两人热情缠绵不知餍足,脸上顿时红了。
宫廷里刀光剑影,芸香街却是春风多情留人醉。越重光在高楼上燕饮饷客,说是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赵长歌。虽然这神都难比南魏京
城繁华富庶,但也是处处烟波楼阁,家家美酒娇娃,满城的骄奢。这两人精于算计,各怀鬼胎,见面时照旧言笑晏晏,携手入席。
越重光见他人略显消瘦,脸蛋少了一些圆润,却多出几分风情,比先前更加撩人,心头顿时一热。于是殷勤相问:"数月前听说长
歌出了意外,重光以为痛失好友,差点就为此病倒了。今日一见,小王爷风采更胜往昔,原来是谬传误我。"
"嘻嘻!"赵长歌笑得轻浮,"我是死了又生,太子可会觉得害怕?"说完两人一同大笑。
酒过三巡后,越重光半嗔半恼地说:"你最爱耍我!原许了我要联手共夺天下,居然一翻脸就联合外人来对付我。别人能给的,难
道我就给不起?哼!还说什么待我是一片真心,长歌无情无义,叫人齿寒。"
赵长歌轻叹一声,貌似含情,温言安慰他道:"我也不想的,只是身逢其事,一时难以推脱罢了。你别多心!"
越重光露在衣衫外面的雪白肌肤比月光还要迷人,晃得人挪不开眼去。他故意委委屈屈地说:"长歌到底要怎样,只要说出来,我
没有不应允的。"说完身子已靠过去一笑。论相貌,重光太子不输给任何人,这一笑如是一株开花的罂粟,带着飞扬跋扈,蛊惑人心的
艳色。
赵长歌装出见色心喜的模样,摸了他一把,调笑道:"太子未饮几杯就已经醉了。"他们两人此时的情形好似情人醋海生波,正使
性子闹别扭,拿着肉麻当情趣,实质上彼此试探掂量,各逞心计,其中险恶不输朝堂上明枪暗箭。
神台纵火失败后,越重光便命人暗中调查,不查不要紧,一查吓死人,重峰小儿居然这些年来都托庇在赵长歌羽翼之下。如此看来
,他与赵家的关系自然比别人要亲密许多。赵长歌如能帮无权无势的他成功夺得西越尊位,将来所获利益远比襄助早已手握权柄的自己
要来得多。他向来善谋,怎会不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是此刻有求与人,便不得不先矮下三分来装做不知。
重光太子亲手倒了一杯鲜红的胭脂酒,浅呷一口,再递给赵长歌,看着他一仰脖饮了自己的残酒,才说:"再有七天便是我西越皇
族祭奠月神的大典。到时候,父皇会率所有皇子登上圣山,我打算趁这个机会下手。长歌可肯助我一臂之力?事成后,但凡我有的,竟
可全部送与长歌。"其实赵长歌只要肯答应不襄助他那个弟弟,他要成事便易如反掌,并不须借助他人。
"难道我要这西越王位,重光太子也舍得割爱吗?" 赵长歌明知对方另有打算,只要除掉了唯一能对他构成威胁的弟弟,定会与
自己翻脸,甚至再施毒计把赵氏全盘势力根除,亦不足为奇。此刻故意说出这样一件根本办不到的天大难事,那是以进为退,要令他深
信自己纯是贪恋权势之辈。其实他用情一向深刻入骨,越重峰待他痴心无限,叫人感动,此时便是拿全天下来换也绝不肯辜负的,别说
只是地处一隅的西越。
越重光整个人一僵,踌躇:"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好一旦事成,为免后患,必要杀光所有知情者,特别是这个能威胁到他自身
安危的赵长歌,此刻不妨先许了他诺言,皇位虽好,日后他也要有命来享才行啊。只不过倘若答允得太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
良,是以沉吟半晌,才满脸诚恳地说道:"长歌非常人也,我不敢欺瞒。只要我登基为王,便立刻封你做一字并肩王,这至尊宝座我诚
心愿与你平分共享,不知长歌意下如何?"
赵长歌仰天大笑,似乎对他这个回答十分满意。越重光松了一口气,忽又笑道:"长歌这般品貌,别说半个西越,就是天下都送了
给你也不算折本。"
赵长歌、越重光都是敏锐多智之人,两家便在这打情骂俏中达成攻守同盟,于是相视一笑,举杯为誓,暗地里却诸多机巧,各自算
计着对方。
越重光走进太子东宫时,脸色十分不虞。他的重要谋臣良无、虚怀都在,便问道:"太子与赵长歌见面不睦?"
"不是。"越重光阴沉地说,"他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他,说什么都是白费,与他见面本不曾抱有希望,只不过为了麻痹一下对
手。这个人能文能武,才智卓绝,倒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虽有心与他联手,无奈他却不识抬举。为防夜长梦多,为今之计,只有立刻联
络楚端阳,叫他依计行事,速速了结此事。"
"遵命。"
"兵马方面可准备妥当?"
"松柏常青四将都已潜入神都,每个人带了一千心腹精兵来,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便可举事。"
越重光点点头,感到十分满意。良无虚怀,一僧一道,人在方外,心在红尘,处事周到仔细,善于谋划,是他身边最受器重的两个
智囊。这时,良无又问:"姓赵的武功十分厉害,我们这边怕是无人可以制服他,要不要先下毒?"他出身西域,对毒物最有研究,动
动手指头便能杀人与无形,故有此一问。
重光太子本意是要点头的,可忽然想起那人风华绝代的高傲模样,又有些个不舍,若能折其羽翼,设笼囚之,任由自己摆布玩弄,
岂不是更妙。于是说:"你去准备,但别要了他性命,我还有用处。"
等属下都告辞退出后,越重光一个人走到窗前沉思。方才,有密报送来说在玉穹宫暗杀越重峰的计划失败,他对此事本不抱有太大
希望,所以也并不气恼。他乃庶出的皇子,虽是长男,又生得才貌出众,在最重血统的西越却一直被忽略轻视,故从小就受母亲教导,
想要什么便得不择手段去夺去抢去争。此刻窗外的月色群星看在他眼里便如同江山如画,权柄风光一般,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量
。推窗而出,伸手使劲捉牢银白色光华,满脸阴郁地笑了,江山美人,七天后我都要这般一手掌握。
赵长歌施展轻功,在人家房顶上一路飞奔,踏月而归时,章之谦正好也到了。他那一个"火"字,本是为了引西越王去神山祭坛,
再用一场人为火灾引出越重峰,好让他顺理成章地与父亲相认,不想误打误撞,又应了后来神台大火之事。越公虬以为他真有天地神通
,三天前已下旨,封做国师,平时对他言听计从,在朝堂上的地位仅次与皇帝和储君。
章之谦听完长歌细述,略一沉思后说:"越重光这是想麻痹小王爷呢。"
"先生所言极是。"赵长歌说,"他料定我必不肯相信他说的话,这回故意告诉我打算七日后动手,分明是在玩实而虚之的花招,
要叫咱们疑神疑鬼自乱阵脚,暗地里,只怕他的人马都已偷偷潜入神都了。小峰今日在宫中再次遇袭,想是这位重光太子已按耐不住了
,七日之后必有变故。"
"正是!"
"咱们在这里的人手不够,惟有借助西越王的势力才可将计就计,反擒了他。"
"这事容易办,只要在下告诉越公虬,说是天人示警,七日生变,要他小心防范着,他必会调集近卫营三万人马前往神山护驾。只
要越重光一动手,三万近卫足可将所有叛党一起拿下,咱们看个热闹就行。"章之谦回答道。
"如此最好,就有劳先生费心了。"
"我只担心一件事,到时候,局面混乱,怕有人会乘机暗害小峰。"
"先生想得周到。那天我会陪他上山,亲自守在他身边的。"赵长歌本有此意,听他这样说,便马上接口答应。
"好。"两人商议已定,各自分头准备。赵长歌见海冬青已飞回来了,忙去查看。银筒里有便条一张,纸上一字也无,却画了个大
大的圆圈。他看着笑了,明白重峰是想画个月亮给他,告诉他九州即将同圆,这亘古不变的明月会照着自己也照着他。只是他不会画画
,这黑粗的大圆不像月亮,倒像是烧饼一块,惟缺几粒芝麻,叫人感动之余又觉好笑。重峰有些孩子气的举动让赵长歌心头柔软,不由
放下手中俗事,负手立在庭院里,让月光为他一洗风尘。
章之谦离开大宅,悄悄坐马车回到神道宫。他为行事方便,没要下人宫奴服侍,故殿内黑灯瞎火,不见亮光,却早有一人全身黑衣
,藏在暗处等待着,见了他躬身施礼道:"楚先生,太子殿下让小人来给先生问安。"
"你去回禀太子殿下,就说楚某不负所托,已将那人引入瓮中,只等他来捉了。" 章之谦一脸春风,笑得得意无比。
第四十一章
天气见暖,大地墒情已动,葱葱的麦色一天变一个样。神山上融化下来的洁净雪水流人河中,变成翡翠样的春浪,把富饶土地滋润
得更加妩媚青郁。明天便是神山祭祀大典,重光太子这几日忙得团团转,不得片刻休息。青莲提着亲手做好的荷叶鳝鱼、时令鲜蔬和一
钵香米粥,朝书房方向走去,忽听后面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居然是碧雪。顿时高兴地喊她,"姐姐,太子把你也召回来了,你是么时候
到的?"碧雪一向潜伏在北戎行事,所以两人已有数年未曾见面。碧雪面带隐忧,笑得十分勉强,"刚到。太子要用人,下令召集所有
人,不但是我,其他凡能来的个个都赶回来了。"
青莲瞧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中已明白了几分。良无有种极为厉害的毒药,名曰"情彀",须由女子为媒,与人亲近后便可使之
经脉尽毁。越重光打算用它废了赵长歌武功,青莲貌美,在南魏时又曾与赵家小王爷有过一番耳鬓厮磨,乃是最佳人选。只是赵长歌为
人精明,手段凌厉,这下手之人不管成功与否,多半没命回还。她跟随越重光多年,芳心早已暗许,原想着主子兴许会可怜她一片痴心
,另派他人。等见到碧雪踌躇的神色,便猜到必是越重光派她来说。于是强笑道:"殿下有大恩于我,能为殿下效死乃是我的福气,姐
姐不要为难。只是太子还没用午膳,我正要送过去,现下就烦劳姐姐吧。"
碧雪接过食盒,叹息几声,"妹妹自己小心。"说完递过去一颗绯红色的药丸。青莲当着她面一口吞下,头也不回地走了。碧雪眼
中流泪,默默目送,心想,"你我不过是太子手中棋子,执棋之人眼中唯有棋局争胜,哪里会在意一颗棋子的生死。我等命薄,既无可
奈何做了这身不由己的棋子,便不该再把心交出去,今日你身心两伤,黯然赴死,他日我的境遇也许还不如你呢。"
青莲抱了必死之心,索性盛装之后,大大方方地登门求见。花厅里赵长歌负手而立,发如黑漆,眉目入画,映着身后一排花树几丛
翠竹,把两旁众人都压得暗淡无光。别人不知越重光的心思,青莲确是明白的,想到这样一个天地钟灵的人物,自己竟然要做帮凶毁坏
掉,心里也不由怔忡了片刻。等发现对方正含笑看着她时,才急急拜倒,低头娇声说:"多日不见,小王爷可安好?"
那凌厉分明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转,忽而笑了,"快起来,青莲无需多礼。"旁人知趣,很快就一一退下,独留两人对坐。赵长
歌亲自倒了茶送过去,用略带感慨的声音说:"青莲这段日子好似有些憔悴,重光太子得你如此尽心尽力襄助,真是三生有幸。"这话
语温润,直直侵到人心坎里去,青莲听得满腹酸楚委屈,却狠心咬牙把心事压下,娇媚地反问道:"小王爷这是在嫌弃奴婢嘛?"赵长
歌哈哈大笑,伸手搂住她,好一番温存抚慰。
第二天,因为是西越王亲祭神山大奠,王宫里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越重峰站在铜镜前,由侍从帮着整装。西越尚黑,他生得高大却
皮肤雪白,这玄色金线绣袍穿在身上分外精神。这时,化身宫中侍卫的赵月进来了,手里捧了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露出件水银样的
织物,很轻很薄,掂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分量。赵月说:"这是昨日芙蓉娘子叫人送来的苗疆蝉衣,能防白刃,长歌定要我拿来给
你穿在里面。"
重峰用手爱惜地抚摸着,今晚他与越重光便要相互拼个死活,到时候刀枪无眼,箭石乱飞,在场之人都难保毫发无损,长歌却把这
样一件防身至宝送给了自己。赵月瞧他一脸深情,本打算笑话几句,转念想到今夜之战实为骨肉相残,对于他来说甚为艰难,于是温情
地说:"来,我来帮你穿上。"
转眼间吉时已到,有司仪高呼,"皇帝起驾。"随着声声高亢的吆喝,穿过早晨的稀薄白雾,一阵轻微骚动后,黄绫铺道,仪仗排
列,西越王登上法驾卤薄,在诸皇子及文武群臣的拥护下启程了。神山高耸,几可承天,顶上建了砌玉涂金,流碧飞丹的圣月宫。宫殿
前有七层四柱气势轩昂的拱星门,然后才是供奉月神的九间大殿,两旁另建有四神君殿和二十八星宿宫。后头还有一座偌大花园,小桥
浮绿,游廊迷树,亭阁掩映,山水缠绵,布置得犹如仙境一般。园内精致宫舍数百间,名曰"玉华清",乃是为西越王室中人准备的行
宫。整个圣月宫占地有近万亩之多,且参差疏密井然有序,端的是龙纹虎脉,气象万千,蓬莱仙国,瑶池玉琼也不过如此了。
圣月祭祀大典前,西越王先要在"玉华清"中斋戒三日,随行皇子及品级高的官员也需陪着一同修身养性。越重光刚得到密报,说
青莲已然得手,只是人却没有走出赵家的大宅。计划进行顺利,他心中十分高兴,对于一个小小下属的生死自然也就不怎么在意了。当
他从正殿出来往"玉华清"去时正巧遇见已贵为国师的章之谦,两人心照不宣地互施一礼,各自走开。
到了中午,章之谦传来密信,赵长歌乔装改扮率领近百名手下也上了神山,他本人很可能就混在下级军士中。重光太子连忙派精干
部属在山上仔细排查寻找。两个半时辰后,手下密报,随行护驾的两千羽林军中果然多了不少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其中有一人身形与
章之谦所描述的赵家小王爷十分相似。越重光大喜,带齐身边高手,赶到羽林营驻扎的半山腰。
此时赵长歌正坐在帐篷中与手下数员干将议事,忽觉胸腹间气血浮动,不由心中微微奇怪,于是屏退众人,打算独自运功调息一番
。"长歌居然追我追到神山上来了,这般深情款款,真叫人感动不已啊。"门口冷不丁传来越重光的声音。赵长歌身体一僵,营帐的帘
子已被人高高挑起,重光太子含笑走入,身后跟着十几名身份不低的高手护卫。小小帐篷里一下子进了这么多人,霎时显得拥挤不堪。
赵长歌虽戴了人皮面具,无奈这一双眼睛如星空婉转,秋水含情,里面的神采半分掩盖不住,越重光进来后只对住他瞧了一下,便确认
无疑。他心知不妙,嘴上却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殿下已有数日未曾会面,小弟着实思念得紧。"
越重光胜券在握,自然不肯再与他虚耗时间玩哑谜,轻笑着摇头,"长歌年方弱冠,便能击退北戎雄师,翻手之间又叫南魏风云色
变,此份才情本事堪称天下无双。我素来敬佩长歌的肝胆谋略,不惜许之以半壁江山及同胞亲妹,诚心与你结交,无奈长歌却如此相待
,真真寒了重光的一片痴心。"
他是何等模样之人,赵长歌心中一清二楚,此时敢当面摊牌,必定已布好了天罗地网,不由微皱双眉。越重光又笑,"此打陋,长
歌万金之躯,怎能这般委屈,不如移驾到山上与我共居一室可好?"话音刚落,他身后闪出两人,四只手掌齐齐擒向赵长歌肩头。长歌
冷笑,依然端坐不动,右手并指连点数下,那两人便一脸痛苦地向后倒退。只是他虽轻松逼退敌手,自己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越重光知
道他身上"情彀"之毒已开始发作,笑得愈加欢畅。殷勤问道:"长歌身子似乎不大妥当,让我为你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赵长歌正要回答,咳了一声,竟然带出一口血来。重光太子走上几步,一把抓住他手腕,察觉脉象紊乱微弱,几乎探不出真气。长
歌自己也惊觉不对,心中大为惶恐。当对方施展擒拿手时他本想反制,无奈体内经络剧痛竟提不起内力来。他右手被制,左手立刻使出
拈花指,去点对方胸口大穴。越重光见他单掌结莲花手印,中指与无名指略略弯曲,姿势曼妙不可言传,真不愧佛手拈花之名。这一招
虽博大精深,可惜却无丝毫内力相辅,越重光毫不费力又将他左手制住。
长歌用力挣了两次,觉得身体疼痛难当,丹田却空空如也,已心知肚明。阴沉着脸说:"太子殿下用的好下属,使的好计谋,小弟
佩服。"越重光闻言顿感得意非常,笑道:"你我情深意厚,日后长歌留在我身边,自然无人能欺负了你,这武功不要也罢。"说完伸
指毫不容情地连点数个穴位,又脱下自己的披风将他头面身子一齐裹住,转身说:"小心送到我房里去。"手下心腹连忙要接过去,他
却忽又缩手笑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天色将晚,窗外明月初升,撒下一片淡淡的银光。赵长歌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床幄的流苏,越重光则坐在床边仔细把玩着他
的手指。在南魏时,他便觉得这双手滋味无穷,如今人已被拘住了,哪里还会有所顾忌。调笑说:"这手比女孩子还要纤细好看,最适
合调调胭脂,抚抚琴弦,拿来舞刀弄枪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赵长歌闭目不理。越重光附身下去,贴在他耳边笑道:"再有片刻,我的四千精锐人马便要冲进神宫里来了。羽林军只有两千人,
又都是些不中用的贵胄子弟,根本不是我对手。这西越皇帝宝座我是要定了!"长歌心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分毫,轻蔑地说,"那小弟
倒要恭喜太子殿下大事可期了!只不过,此地人多口杂,除非太子决意将神山上所有人等都杀掉灭口,否则西越官民是无论如何不会向
一个弑君杀嫡的凶手俯首称臣。殿下辛苦忙碌一场,怕只怕到头来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吧。"
"你不信?"越重光歪头看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赵长歌,眼角眉梢都凝结着无比得意之色,"今夜焰火台要放烟火,我早已埋伏
下刺客待烟花腾空后便趁乱行刺皇帝。到时候我的人马就会一拥而上,拿下你的宝贝小峰和那几个老顽固,再把弑君篡权,勾结外族的
罪名推到他们头上去。长歌既落在我手上,重峰又是你从小拣回去养大的,他就算有一千张嘴也分辨不清。何况我听说他对你有情,为
了救你,只怕不需多费事他就会把罪名全都认了下来。这个计划,长歌以为如何?"
赵长歌紧咬下唇不答。越重光善察,见他目光坚毅,似另有所持,又笑道:"你指望那三万近卫军来救驾吗?只可惜,他们现下还
在数百里之外的北巢大营中睡觉哩!"长歌没想到己方的计划他早已全盘知晓,顿时惨然变色。越重光瞧他慌乱失态,心中十分自得,
却故意轻叹一声,用似乎有些怜惜,又似乎有些遗憾的语气说:"长歌是聪明人,本不应该弃我而就他人的。不过你放心,我不舍得叫
你死,以后我们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说着手已慢慢伸入他衣内,轻抚那瘦窄窄的腰肢,只觉那里肌肉坚实光滑,触手细致,弹性极
佳,锦缎不如其柔,柳条不如其韧,竟似有魔力一般,叫他盘桓不忍离去。
赵长歌大怒,无奈全身穴道被制,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如出言谩骂,只会替自己招来更大的羞辱。越重光见他气得满脸通红,
颤抖不止,心下越加畅快淋漓,任你聪明百变,到底还是落在我手里了。美食当前,此刻若非大事在即不敢轻忽了,必要好好享用一番
才是。西越盛产美貌佳人,他平生见过的美人多如牛毛,能当得起"绝色"二字的也并非没有,只是相处的时间长了便会觉得索然无趣
,唯独眼前这人文才武略都不在自己之下,能给他带来极致的驾驭快感。想到这里不由心情激荡,戏谑地在对方身上拧了一把,说道:
"今夜大事一了,我必来此与长歌叙旧长谈,可不要不等我就睡了。"语毕,大笑着出门。
第四十二章
圆月东升,皎洁无垢。神山焰火台前,越公虬裹着厚厚的毛裘,坐在软榻上望向自己三个儿子。长子重光,次子重遥,还有最近才
回到西越的重峰,他年龄最小,却是自己唯一的嫡子。西越王冲龄践祚,在位多年,早已不复青壮时叱咤风云的英姿了,近些年来更是
身体日渐衰老枯朽,自知时日无多,便有意将王位传给皇子。这三个皇子中越重光最具才干魄力,又正当年,若不是庶出的话,实是继
承大位的最佳人选。于是对着他招招手,微笑着说:"朕老了,今年这头一响花炮就由太子代劳吧。"
语出,顿时一片哗然。这焰火乃是敬献给圣月之神的祭礼。按西越旧例,除非国君已不良于行,这头一响必须由一国之主亲自燃放
,以示恭敬。越公虬虽在病中,但走几步路,点个花炮的力气还是有的。再说自从嫡皇子还朝后,朝中亲贵都以为越重光的储君之位迟
早难保,更不曾想到西越王会在祭祀圣月这等大事上给予他如此恩遇。难道说越公虬竟打算破除西越王朝数百年来立下的规矩,将王位
传给庶出的长子?越重光自己也很意外,身子不由得一凛,旋即又换上了个恭顺谦和的面孔说:"儿臣遵旨。"
礼乐幽幽,越重光端正架子,一步一顿地向前行进。虚怀缩在人群中偷眼看他主子,只见重光太子脸色阴晴不定,似有所动摇。说
实话皇帝待他一向是不错的,即便在明知新皇后一族蒙冤乃他指使人暗中设计陷害后,也没有拿他问罪,反而在三公及外戚党联手排挤
他时,突然下诏立他为储君。焰火台上早已树起了数百个大小不一的银架,分别用五彩丝带做装饰,顶端则立着各种各样的烟花火筒,
甚为壮观。青铜礼钟连响了九声后仪式开始,有一队小监手持灯帽将周围的烛火油灯全数熄灭,只在焰火台入口处点燃两只盛满牛油的
大铜盆,台上光线暗淡,使整个仪式都蒙上了几分神秘色彩。越重光站在焰火架前,因手中持着巨大火把,倒将他立身的方寸之地照得
通明。
按原定计划,第一响花炮乃是行动开始的暗号,松柏常青四将见到烟花升入夜空便即刻率领部下阻断道路,包围神山,悄悄逼近焰
火台。第二步,剩下的花炮稍后都会被负责礼仪的神官们一一点燃,趁在场众人的注意怜中在五彩绚烂的烟花上,隐身于西越王随从中
的杀手便伺机动手,刺杀越公虬。一旦得手,必定大乱,第三步计划就可顺利实施。越重光会抢先当众指责自己的弟弟弑君篡权,然后
凭其储君身份下令招来东宫亲卫军。到时候,四千死士冲上焰火台,待擒下越重光及其他数位朝中元老重臣后,他便可稳操胜券。至于
越公虬带来的两千羽林军,他们也早有安排。良无善于用毒,已在军营饮水中下了剧毒断肠。死人是无法开口说话的,事后将罪名一并
归在越重光头上便可。这计划周详稳妥,处雌算得当,唯独没有料到西越王会忽然将这样一个风光无限、尊荣显贵的差事交托给他。如
果皇帝根本就无意更换太子人选,那这场精心策划的政变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虚怀道人不住地向重光太子使眼色,请他示下。只见越
重光面色阴郁,右手稳稳持炬,左手慢慢垂下,中指搭在食指之上。这个暗号虚怀瞧得明白,意思是计划不变,叫他们照旧行事勿疑,
心中不由暗叹一声"天家无情",即便皇帝如此相待,太子殿下还是不放心啊。于是悄悄退后几步,隐入人群中。
时辰已到。越重光转身朝着越公虬微微躬身,西越王含笑抬了抬右手,示意他继续。重光太子凝神将手中火炬慢慢接近最大的一枚
花炮,忽然背后狂风大作,似有数千阴骑从鬼蜮中突出,随风杀来一般。焰火台上人人东倒西歪,器物倾斜,嘡啷坠地,连太子手中的
牛油火炬也被吹熄,天地间一股肃杀之气,叫所有人都胆颤心寒。这风来得蹊跷,去得更快,转瞬间狂风息去,愁云四散,圆月又钻了
出来,照得人间清明如水。越重光被大风吹得衣冠凌乱,再瞧瞧手中已熄灭的火炬,顿时面露尴尬羞愧之色。西越人素来敬畏鬼神,这
突如其来的怪风不免令他心生异样,难道说真有天命在上,不容人间篡改,这至尊皇帝才可享有的尊荣,他不该也不配得到吗?焰火台
上众人交头接耳,想是也在为此议论纷纷。听到臣下们的非议之声,西越王淡淡一笑,对身边的越重峰说:"重峰,去帮帮你大哥。"
重峰领命,走到他长兄身前,低头恭顺地为他整理衣冠。焰火台上一片寂静,只有储君御服上金玉环佩相交时发出的微微脆响。片
刻后,重峰已把最后一条绶带抚平理好,仔细打量一番觉得满意了,又走到大神官那里取过火烛,把太子手中到火炬重新点燃。这才躬
身倒退,回到西越王身后。越公虬笑道:"兄友弟恭,我邦才能长生兴旺。你们兄弟三人要一直和睦相处,重光,你是长兄,务必不要
忘记!"
这话里似另外有话,叫越重光心头一阵乱跳,又生出几分感激。君父心肠,对儿子们都是一般的慈爱,并没有嫡庶之分。他在臣下
面前刻意让自己独享尊荣,又在自己狼狈万分,受人质疑时叫嫡子当众为他整装,这毫不含糊的维护与扶持,真真正正明明白白,令他
不由踌躇。皇室中人也非一生下来就个个老谋,人人薄情,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他心潮起伏,几次欲就此罢手,可惜内心
终抵不过对权势皇位的渴望,又害怕重峰日后找他报杀母大仇,眼下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底不肯轻易放弃,于是朝越公虬挤出一个
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身去点花炮。
夜空里顿时爆出一阵七彩的花雨,如滴滴金丝般向四周炸开,形成庞大的一朵朵伞形光球,璀璨得叫人以为伸手就可以搂它入怀。
一刹间,又纷纷坠落,似星尘般洒往漆黑大地,俱都化为乌有,天空再次归于寂静。越重光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山下兵马已动,就算
想回头也来不及了。于是那因君父怜惜而一时变软的心肠复又坚硬,将火炬交给一旁的神官后,自己含笑退下。
西越王用力一挥手,焰火台上顿时礼乐大起,穿着银白色长袍的神官们纷纷出动,点燃其余的花炮。焰火开始次第燃放,耀眼的光
华照亮天地,绚烂如同金花乱坠。就在空中陡然大亮,数百朵五光十色的焰火同时绽开的一瞬间,西越王身后闪出四人,长剑如霜,快
逾闪电,笔直刺向他胸腹要害。这些刺客们显然极富经验,趁着满场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焰火,骤然下手已是势在必得。在一片惊
呼尖叫声中,剑尖噗嗤一下刺入越公虬身体。
与西越百官的惊骇相比,四名刺客心中更加恐惧,只因剑尖入衣后便不能再前进半分。重峰离越公虬最近,反应也最快,短刀出手
,一招就逼退四人。同时,侍卫们也收拢惊魂,如梦初醒般纷纷出手相助。刺客见对方人多无法脱身,竟毫不犹豫地当场自刎,只留下
四具尸体和满地鲜血。
原先歪坐在宽大龙椅上,身体瘦弱,垂老将尽的西越王此时突然振衣而起,颔下长髯飘拂,怒斥越重光,"朕一再加恩,你还要弑
君杀父!真是禽兽不如!"行刺事败,重光太子脸上色变,却仍能控制心神,立刻跪地答道:"此事并不与儿臣相干,求父皇暂息雷霆
,令人明察。"
"难道你想说这些刺客不是你派来的吗?"越公虬一指地上死尸,冷笑道。重光太子似惶恐不能自持,整个人伏地轻泣,顿首不止
。西越王盯住他看了又看,神情渐渐黯淡,露出衰老疲态。涩声说:"也罢,既如此你自己先将太子御服除下,暂押在行宫中,待祭祀
完毕,朕自会命人查清一切,不偏不倚。"
侍卫们得皇帝旨意,正准备上前,突然焰火台入口处传来一阵喧哗。众人惊愕回望,才发现四面都已被包围,密密麻麻叠成人墙人
海,黑暗中竟瞧不到头。只能看见士兵们手中的长枪短剑密集得像一面网,一座山,金戈映着明月,寒光照亮铁衣。越重光见援兵已到
,便镇定起身,轻轻拂了拂袍角上沾染的灰尘,哪里还有半点不安的神色,他先前故意做作其实是为拖延时间,此刻松柏常青四将率军
杀来,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西越王身边的侍卫们连忙宝刀出鞘,哗啦啦乱了一阵,将皇帝和另两位皇子护在当中。忠于皇帝的大臣里也有不少会武,各自找了
些称手兵器,做好战斗准备。双方对峙,剑拔弩张,焰火台上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越公虬慢慢坐回龙椅,面上不见怒色,却带了不加
掩饰的倦意,并非疲倦,而是厌倦。他提高声音说:"这么快就上来了,太子果然御下有方。"
护驾的两千羽林军已被毒药放倒,此刻神山及圣月宫里只剩下一些内廷卫士和奴仆,暗中更有不少人是他太子党的伏兵,两厢一夹
击,确实没费太大手脚便制住局面,攻上焰火台。越重光胜券在握,在人前却尤要惺惺作态,指着越重峰和三公说道:"儿臣若不动手
,就会被他们陷害死,此乃自卫,决非有所图谋,求父皇不要怪罪。儿臣日后当竭尽忠诚,孝顺父皇,不敢有半点辜负。"
重光太子见越公虬冷哼一声并不接他话头,立刻对虚怀使了个眼色。虚怀道人心下了然,悄悄一摆左手,身后立时就跳出十几名从
外族招募来的武林高手,仗着轻功不凡,悍然跃入人群,刀枪剑棍一齐朝重峰击去。公然弑君杀父,事后难堵悠悠众口,只有除掉嫡出
的皇子,再将越公虬软禁,虽然比原定计划麻烦点,但也足可成事。焰火台上顿时一阵大哗,三公中最具人望的司空明致抢先开口喝问
:"太子这是要当众杀嫡,忤逆皇上吗?"
越重光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重峰身边数名小监宫仆联手御敌,居然只用了几个回合就已把那些外族人全部砍翻在地,峰皇子身边
居然有这样高明厉害的人匡扶,把其他人都惊呆了。赵月用袖子一捋金刚盘丝上的血珠,心下冷笑,早料到你有这手了,这里个个都是
长歌亲自选出来负责保护小峰的顶尖高手,就这十来个虾兵蟹将,还不够咱们一勺烩的呢。
重光太子见初战即不利,顿时大怒,心想今日反正难以善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吧,于是回头恶狠狠看了一眼松柏二将。姫松和
武子柏抢出几步,手中大槊捣得地上"咚咚"响,厉声道:"越重峰图谋不轨,今作乱犯上,指使歹人行刺,幸天意昭昭,陛下无恙,
太子命我等举兵捉拿,望陛下恕罪。"说完便要带领大批军士上前擒拿重峰。
"住手!"越公虬怒喝,"你到底还是容不下他,他可是你的弟弟!"
越重光脸色变了数遍,一时无语。见他如此,急得贵常与贵青两兄弟在一旁直嚷嚷:"此是何时,容殿下这般犹疑不定!"
重光太子一咬牙,挥手示意部下不必顾忌西越王,强行捉人。一直没有说话的越重峰此时忽然镇定地开口:"皇兄,你还是收手吧
,弑君篡权向来为人鄙视,乱臣贼子只会遗臭万年。古有明训,人不可逆天而行!"
"成王败寇,不必多言!只是,"越重光闻言大笑,说了半句话锋一转,"若你还在等人来援,大哥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那人已
成本宫阶下囚,他来不了了!"
重峰脸色顿变,脱口而出,"你胡说!"
"哈哈,哈哈哈!"越重光对准隐在众人身后的章之谦一拱手说道,"端阳先生,他不信本宫的话,还是劳您亲自来说明一下吧。
"
众人皆惊,顺着太子的手往后看去。但见一人身衣鹤氅,素履皂绦,丰姿隽爽,湛然若神,慢慢走了出来。重峰与赵月对视一眼,
容颜惨淡,各自惊疑不定,章之谦为何在此?此时他应该和赵长歌在一起才对,越重光又为何称他做端阳先生?端阳,端阳!难道他竟
是十年前投身太子,号称东宫门下第一智囊的楚端阳?!大事不好!
第四十三章
越重光心怀大志,计划缜密,早就在图谋土地富庶广大的南魏。八年前便命楚端阳以游学为名潜入,改头换面拜在南魏名声极大的
博古先生门下,成为望峰四贤之首,再故意被边关大将周游招揽,顺利成为一颗重要的暗子。没想到,赵长歌几年后居然也到了边关,
对这位"章之谦"甚是器重,于是又不落痕迹地成了他身旁幕僚。越重光无心插柳却得到偌大便宜,自然满心欢喜,可怜周游无意做了
他手中跳板,却不自知。
楚端阳一出,原指望着的那三万近卫军自然还在数百里之外的北巢大营,并不知晓此地已发生重大变故。重峰自知今日必死,反倒
一无顾忌,只挂念赵长歌的安危。他问:"长歌人呢?"
越重光笑得恶意,"你束手就擒,本宫便告诉你他的下落。"
重峰血气上涌,便要抛下手中兵器。赵月大惊,连忙拦住他说:"别!再等等!"
"哈哈,哈哈哈!"越重光再次放肆大笑。他慢慢抬起右手,身后立时就有五百名好手弯弓搭箭对准被侍卫们护在中央的皇帝与皇
子们。被困众人俱都变了颜色,知道这只手一旦放下便会箭矢齐发,乱箭之下,任你武功再高再强也难保毫发无伤。危急关头,围困焰
火台的外围兵士们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越重光一愣回头,黑暗中看不清是何缘故。楚端阳向他一揖道:"待属下前去查看。"说完便施
展轻功而去。不多时,返回禀报道:"有几个羽林军中毒不深,意图反抗,现都已被我们的人干掉了。"
羽林军里都是贵戚豪族家的子弟,这次陪王伴驾上得神山来的文武百官中几乎人人都有子侄效力其中,听到越重光竟然将他们全数
毒杀,顿时怒不可遏,纷纷斥骂他丧心病狂。焰火台上乱做了一锅粥。越重光俊逸绝伦的脸上露出几分煞气,提气大声道:"陛下受奸
臣左右,本宫志在清除邪佞,岂有它哉!尔等如若以西越臣民为念,只要放下武器,一律既往不咎,日后还必有重用!否则~~"说着
慢慢停住话头,拿冰也似的目光一扫鼓噪众人。一些个意志不坚定的,便开始有所动摇,不敢去看西越王阴沉如铁的脸色。总算还知道
羞愧脸红,用袖子遮住自家头面,磨磨蹭蹭地走到对方阵营里。
重光太子等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终究耐心耗尽,又怕夜长梦多,于是用力一挥手,五百弓箭手再次将弓弦拉满。千钧一发之际,
一朵艳红火花突然升空,不等它跌落,焰火台下喊杀震天,兵器碰撞之声不断。越重光脸色大变,命人点亮火烛油灯,自己亲身跃上高
处察看。只见漫山遍野无数近卫军全身黑甲,手持其标志性的黑色长枪,已将他的四千死士团团包围起来,那枪尖林立,层层叠叠,密
密排列,便是连风也吹不进丝毫。他惊得几乎从高台上跌下,略微转念便已明白原由,用手直指楚端阳,怒喝道:"楚端阳!本宫一向
待你不薄,你!你为何背叛于我?!"
"只因为他本不叫楚端阳,就像他并非章之谦一样。"这说话的声音低沉动听,带着致命的诱惑力,虽从两军乱战中传出,依然可
以听得清清楚楚。焰火台上众人不由一起注目,但见有一人两手空空,衣带当风,从相互拼杀的千军万马里闲庭信步般踱出,太子部属
手持的寒光白刃竟被他视若无物,神态比踏春游玩还要轻松。重峰和赵月大喜,同声高叫道:"长歌!"
赵长歌也正瞧着他们,唇边露出一抹浅笑,柔声道:"抱歉,我来晚了,叫你们担惊受怕。"说完转头对准越重光又继续解释道:
"他本姓赵,名清翔,乃是我的二叔。为避祸,十年前假死托身贵邦时因自己出生在楚地,又是端阳节生人,故改名做楚端阳。"
赵清翔文武全才,很等精明能干的人物。清华中了北戎奇毒,他一时虽弄不清楚幕后到底是何人为恶,但总还知道要多留了一个心
眼,便向塞外神医讨了一些解毒良药时时带在身上。奉旨巡视遇袭,自己身边的侍卫居然敢用毒箭从背后暗算,叫他彻底明白绍帝这是
要除掉他们赵家了,索性装死脱身。只可惜他送回京城的密信晚了半日,三弟赵清穹已命丧虎口。兄弟三人曾为南魏立下过汗马功劳,
居然无辜遭害,清翔立下誓言,必要报此血海深仇。他与武威王赵广胜一合计,如仍留在南魏,风险太大,稍有不慎还会祸延当时尚未
成年的赵长歌,于是远走西越,在异乡积蓄实力。重光太子看中了他的文韬武略,他又何尝不时希望借助对方之手为自己谋利,至于后
来事出巧合,叔侄顺利联手,乃是天命注定,越重光无福消受这至尊皇位罢了。
打雁的叫雁啄了眼睛,捕蝉的身后还有黄雀。越重光脸色刹时变得很难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挣扎着问道:"武功尽失是装的
,你是故意叫我捉住的吧?"
"青莲行事不密,我一眼就看出她有些不妥。"赵长歌笑道,"太子向来谨慎小心,若非如此,殿下又怎会毫无顾忌地举兵行事?
我等又如何能暗中调度,瞒过殿下的众多耳目?太子既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何必再困兽犹斗,让这些忠心下属为你白白送死。"
"若我那时狠心一刀杀掉,你岂非死得很冤!"越重光双眉紧皱,眼脸下是浓翳的阴影,说着一指重峰,尤不死心地大声道:"他
哪里比我强,值得你甘心以性命相搏,为他冒险。我是长子,文采武功都在他之上,手下又是人才济济,他所有的不过就是一个嫡子的
身份,凭什么要我向黄口小儿俯首称臣!如果真有所谓天命,你我都非那低头认命之辈,一样的乱臣贼子!旁人不明白事理,你总该站
在我这边才是!"
"多谢太子抬爱,只可惜我与你不同,做不得同路人!"长歌回答道。两人说话间,三万近卫军已攻破外围,渐渐逼近焰火台,双
方形势完全扭转。松柏常青四将甚为忠勇,不等主子下令已返身冲入前线,领着麾下众人与比己方多出几倍的近卫军浴血鏖斗,战况几
近惨烈。赵长歌见状,朗声说道:"外面都是西越子民,太子不肯放手,难道当真忍心看着他们无谓丧命!"
"好,"越重光高声下令,"大家住手!"交战的士兵们同属西越,本就不愿意自相残杀,便立刻各自后退几步,分出一些人手来
救助受伤同伴。越重光已不复方才的惊愕慌乱,重围中长身而立,似有所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倒叫赵长歌心生疑惑,重光太子应该不
是一个肯轻易认输的人才对,故心里暗自凝神戒备。他是外人,这西越宫闱之争理应由皇帝来裁决,于是和赵清翔对视一眼后就垂手退
到旁边。
坐在龙椅中的西越王沉默而悲怆,脸色铁青,双眼怔怔地看着越重光,半晌才说:"前几天国师告诉朕,说你意图杀嫡篡位,朕还
有些不信,又有些怜悯你的处境。故今日当众荣宠你,望你明白朕的一片苦心,可你~~可你终于还是动手了!不但杀弟,还要弑君!
重光啊~~你做得太过了!"这个大儿子人才出众,一向是他的骄傲,只可惜心肠狠毒,少了些仁慈,他若是得志,其余两个儿子势必
只有死路一条。为绝后患处死他吧,到底是自家骨肉,在膝下承欢多年,心有不忍。越公虬踌躇良久,终于下旨,"太子谋逆,废为庶
人,永囚皇陵不得开释。改立皇嫡子越重峰为嗣,日后继承大统。"他垂垂老矣之时不得不面对骨肉相残的窘况,心中哀恸,勉力说完
几句话,已是一口鲜血喷出。西越百官震惊,有贴身宫监赶紧掏出救命药丸,服侍他用温水吞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越重光听完这道口谕圣旨,仰天张狂长笑,忽又转头用力瞪着赵长歌,"你当真不肯助我?!"
长歌无语摇头。重光太子眸色深黑,其意难明,叫他心头微悸,隐隐觉得不好,却想不起到底哪里会出岔子。越重光盯住他看过了
半天才又淡淡地说道:"长歌可不要后悔!"良无虚怀,松柏常青等人此刻都已围在他身边,越重光脸色发红,眼神变得越来越凌利,
杀气也一点点渗透出来,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是你们逼我的!"
突然,空气中隐约传来淡淡的花香,却又夹杂着些许腥味。赵长歌双目如电,发现良无缩在人群中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点燃了一把
素香。他抬右手,一声龙吟,剑气冲霄,藏在腰带里的上古折铁宝剑出鞘,身随剑动,直刺过去。松柏常青四将早有防备,联手抵挡。
只听见嘡啷啷一声巨响,这四人结成的天地四象阵威力不凡,竟将赵长歌震飞。长歌一击不中,收势怒喝道:"阴疳蛊流毒百世,贻害
无穷,越重光!你就不怕成为西越的罪人!"
此言一出,整个焰火台上瞬间鸦雀无声,有如一座死城。笔之翰籍中曾有记载,荒粤之地,名唤蛊族的蛮人会养一种阴疳蛊。乃是
在端午日,取蜈蚣、小蛇,蚂蚁、蚯蚓、蚰蛊、毒蛛、蛊主头发指甲等物研末为粉,供于五瘟神像前百日,待药成之后,喂给当年捕捉
到的疳蜂蜂后食用,那蜂后便会在巢中产下异种巨蜂。此物即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阴疳蛊。下蛊之人一旦放出蛊母,那东西便会自寻宿主
,然后在人体内产卵,快速繁衍,破腔而出,由一变百,难以尽除,以至于遗祸无穷。西越与蛊族常有摩擦,因此吃够了此物的苦头,
被宿之人惨不堪言,死状极为可怖。二百年前,当时的西越王越解与国师阴箓,联合各方势力,付出惨痛代价后,才灭掉蛮人合族老少
,阴疳蛊也就此失传。此物因过于歹毒,伤天害理,百载之下,西越人仍将其视为禁忌,没想到,他们的大皇子居然要用它来再次为祸
人间。于是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叱漫骂。
"殿下,"赵长歌忽然说话,"我听说这阴疳蛊只认蛊主气味,其他但凡能喘气的活物都会受到攻击。殿下身上的气味,护住身边
几位贵属已很勉强了,那些誓死效忠殿下的军士们嘛~~"
越重光脸色微变,对方这一手分化离间之计十分险恶,手下那些人若怕死,不等西越王服软便当先闹起来,倒是非常棘手的一件事
。他应变极快,立时笑道:"我的手下自有我来操心,长歌又何必效法妇人前来多事。"举重若轻的两句话便安抚住了部属。
重峰与赵长歌两人相互对望,都觉得全身冷汗,再被风一吹就像被冰柱子穿过一般的透心凉。赵月眼尖,忽然发现夜空中似有异状
,偷偷扯了扯赵长歌的衣角,一张小脸已吓得煞白。长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黑暗中,昆虫振翅的细微之声却如同惊雷一般慑
人。数百只大如蜻蜓,面目可憎的阴疳蛊不知从哪里的茧中飞出,渐渐聚集到良无点燃的素香周围。他知道,此刻只要这可恶的番僧动
一动手指,阴疳蛊就会立即分散开来,袭击焰火台上的众人。此物飞行速度太快,若它先动,人粮不可抗。眼前的危机唯有不等阴疳蛊
发动,先一剑杀掉身为蛊主的越重光和燃香引蛊的良无方能化解。松柏常青四将武功虽高,但与他相比还远不够看,若非这结阵防御之
法十分严密且古怪,全力施为的话,他自信有把握能在十招内放倒四人。可如今天地四象阵横亘在前,不等他破阵,那灭绝人性的阴疳
蛊便要飞出来害人了。赵长歌一时踟蹰,他偷眼看向赵清翔,后者微微摇头,显然一样无计可施。谁也不曾料到,穷途末路的越重光手
里还握有这样一张王牌。
其他人也发现了阴疳蛊,漫骂之声顿时又起,他们不忿越重光的歹毒阴险,于是污言秽语,骂得比方才更加难听。重光太子阴着脸
,只是一味冷笑。越公虬抬手制止众人,虚弱地开口说话,"你待怎地?"阴疳蛊一出,不但焰火台上的人恐怕要尽数遭难,西越也将
万劫不复。
"父皇英明,怎会不明白儿臣的心意。"
"你想要皇位,断无可能!"
"我杀光这里所有人,回到神都一样可以登基称帝。"越重光眼中的冷狠之色,骤然炽烈起来。
第四十四章
越公虬明白他的大儿子这是在赌,赌他不敢冒西越国运衰败,生灵涂炭的风险。重光说到底终还是正统的皇子,将西越交给他,总
比大错铸成,社稷离乱要好一些。此时若不屈服,最后获益的,很可能就是一直对西越虎视眈眈的外族。西越王长叹一声道,"你放重
峰和重遥离开西越后,朕便传位给你!"为君为父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东宫众人闻言欣喜若狂,当场欢呼三声"陛下英明"。越重光眼角带笑,跪下磕头道,"多谢父皇,儿臣自当竭尽殚精,以安四海
。"他不等越公虬回答,已自说自话地站起身来,转头望向赵长歌时,双目里头满是恣意掠夺的光芒。
"长歌,放下兵器,我便再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越重光方才险些吃了他大亏,如今得势,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自己两个弟
弟和宿敌三公等人倒可暂时先放在一边,况越公虬还要护着他们呢。重峰一直与赵长歌并肩而立,见状立刻上前半步,用身体挡住他。
赵长歌心思电转,眼前形势逼人,如何保全身边重要之人,须费心思量一番。于是笑得风情万种,"容我想一想,行吗?"
越重光有心拒绝,只是这笑容在月夜星光下更显得温润妩媚,好似生生能把人吸进去一样,想着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这样狡狯可
喜的笑容了,又希望多看一会儿。幸好赵长歌很快就做了决定,"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认输了!"说完松手,折铁剑嘡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用力一捏重峰的手,暗示他不可阻拦,然后笑嘻嘻往对面走过去。
"站住!"重光太子一声断喝,赵长歌非常听话,立刻就停下脚步,一派天真地看着对方。这几步路足够了,对方已在他攻击的有
效范围之内。这回轮到越重光忐忑不安了。两人交手多次,他始终未曾占得一丝一毫便宜,自然得加倍谨慎行事。于是笑着说:"长歌
介不介意先将自己的琵琶骨捏碎了?"
"介意,非常介意!"
"为什么?"
"疼啊!"
这两人神态轻松,状如儿戏,谈话的内容却一点不好玩。数百只阴疳蛊被主人从茧中放出后,嗜血成性的它们想立刻大开杀戒,等
了半天却不见主人下令,蜂群已渐渐开始骚动。越重光拿眼角瞟了一下长歌,吃吃地笑了。这意思很明白,要么屈膝受辱,要么惨死于
小虫之口,任君自选。赵长歌假意踌躇,实则已将全身功力提至极限。他方才假意弃剑,其实早在剑柄上系了坚韧细丝,所幸黑暗中无
人能发觉。长歌的剑术不及萧拓,但也勉强可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若不顾自身安危,拼死以剑气重创阴疳蛊,尚有一线生机。否则,
以他对越重光为人的了解,今日在场与之为敌的众人,一个也别想活命,所差别的不过是先死后死而已。重光太子一旦即位,岂肯容这
些知道他弑君杀嫡丑事之人长久活在世上,甚至包括那些东宫亲兵在内,事后都极有可能被灭口。
他的计划本还有微弱胜算,可惜却算漏了一个人。越重峰爱他远胜自己性命,自然不愿让他独自牺牲,眼见他身形越绷越紧,不等
行动已一声大叫,"不可以!"良无为人机警,立刻窥察出对手的心计,忙将手中素香一晃,阴疳蛊嗡嗡作响,分成了四个小群,叫他
无法一击全歼。
越重光被气得不轻,他对赵长歌怀有别样心思,于是忍不住多次手下留情。对方却是心硬赛铁,毫不惭愧地尽情利用。他的性子素
来狠毒,见终不能叫长歌弃重峰而改投自己,顿时起了既然我得不到,索性毁掉他的念头。于是命令良无驱动半数阴疳蛊,指挥它们包
抄过去。众人大骇,不由惊恐后退。重峰却上前几步,抽刀立于长歌左侧,右边是赵月。
"阿月,你快走。"赵长歌持剑在手,低声说道。赵月虽也被吓得身子颤抖,依然坚定摇头,不肯临阵脱逃。长歌只好苦笑,至于
重峰,要他舍弃自己比要他去死还难,废话就不必说了。各自朝对方一笑,两人的手紧紧交握,手上全是冷汗,心里倒踏实了,大不了
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不算寂寞。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爽利的声音传来,"哎呦!好热闹啊!"
赵长歌如释重负,擦去额头冷汗,叹气道,"小姨,您怎么才到?我差点被人逼得要自杀!"
"哼,老娘我为你万里奔波,不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打扮打扮再出来见人啊!"芙蓉娘子出身苗疆神教,论下毒驱蛊之术,当世之
中,她如果认第二,估计没有人敢自称第一。赵长歌几天前传书给她,原是怕良无毒药厉害,赵月不是对手,请她来相助,也好救下那
些无辜的羽林军士。不想对方竟然还养着阴疳蛊,正好一并交给这位苗疆大姑奶奶处置。
"要你跟我好好学本事,你却推三阻四,这会叫人家制住了才想起我苗疆奇术的好处来。呸,活该!"芙蓉娘子泼辣依旧。长歌样
样好学,唯独不肯碰蛊术,叫这位养蛊行家一直耿耿于怀。赵长歌苦笑,心说,要不是你打小就老拿些古怪毛虫来吓唬我玩,我会一见
到软绵绵的小虫就浑身不对劲嘛?幸好这阴疳蛊只是蜂子,我才能撑到现在。越重光要是聪明的话,不必多费事,拿条菜青虫出来,就
能把我吓到落荒而逃。被你害得落下病根啦!这个弱点,他一直小心隐藏,没有叫任何人发现,自然更不敢告诉那一向喜欢戏耍他的小
姨。
良无去过苗疆,认得她是神教中地位仅次于圣女的大祭司,玩蛊的老祖宗,吓得浑身发抖。下蛊不成,这阴疳蛊很可能会反噬其主
。芙蓉娘子朝赵长歌做了个鬼脸,口中嗡嗡嘤嘤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渐渐后一声与前一声相交,重重叠叠,竟然越来越
响。阴疳蛊立时不再受良无控制,掉头飞向芙蓉娘子手中捧着的一个巨大丝茧。此物乃太子党人保命争胜的唯一法宝,怎肯叫人轻易就
收了去。越重光狠狠心,咬破指头,将自己的血涂在素香上。阴疳蛊受到主人鲜血刺激,立刻四下乱飞,见人就蛰。顿时人人惊惧,乱
如鼠窜。那阴疳蛊只认主人气味,不分敌我,太子麾下死士大多聚在焰火台周围,离得近些,伤亡更重。黑暗中,无法看清蜂虫,赵长
歌大喝一声,将长剑舞成巨大光圈,护住自己和身边两人。
芙蓉娘子大怒,"小子找死!"说完从怀中取出三颗古怪金铃用力晃动。越重光大叫一声,翻倒在地。他为了练蛊,服下秘药,此
刻被芙蓉娘子引动,顿时毒发。他知道自己完蛋了,被彻底击溃,想挣扎起来,可是周身的剧痛又教他倒在地上,像虾米一般地抽搐着
。"时乖命蹇,夫复何言!"这一声凄凉悲叹,在旷野中隐隐回响,终消散于黑暗虚无中。
越重光一倒,良无再无力控制蛊虫,被芙蓉娘子尽数收去。眨眼的功夫,已有数百人被阴疳蛊蛰伤,半个时辰后新的蛊虫就会破体
,无法施救,只好忍泪全部杀死,再用大火焚化尸体。太子麾下四千亲兵,本已伤亡过半,见自家主子危急关头,竟毫不怜悯地打算连
他们一并牺牲掉,顿时军心涣散,大多抛下兵器束手就擒。
越重光满身尘土倒在地上,痛得无法起来,再不复往日清贵优雅的模样。越公虬泪流满面,哽噎不能语。这时,忽听得一个少女的
声音尖声叫道:"太子,太子殿下!"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挡路数人,正是青莲。赵长歌当日不忍要她性命,只将她设室而囚,
没想到这青莲也有些本事,居然能趁着空虚逃脱出来。一干人等见她容颜凄厉,状如疯癫,不由都让了开去。青莲凝视着越重光,凄然
说道:"太子,青莲无能,办事不利,害你中了人家奸计。"说着扑上去,将他抱起,用力亲吻。
越重光兵败潦倒之际,得她不离不弃,也有些感动,全不顾焰火台上死尸遍地,伸臂搂住了她。两人依偎缠绵,浑似忘记了身边困
境。片刻后,重光太子忽然想起,青莲服下奇毒,既没有害到赵长歌,那毒性便还在,大惊之下用力推她。这一推立时发现自己双手绵
软,真气一分也无。青莲紧紧抱住他,柔声说:"太子,青莲知道你心里头只有江山社稷,没有一星半点的地方能容得下我。如今事败
,与其忍辱偷生,不如跟我~~同去吧!"说着掏出双尖峨嵋刺,对准自己胸口后,又用力抱紧越重光。利刃霎时穿胸而过,将两人胸
口紧紧相连,串成一串。
众人大惊,再看越重光时,发现他头颅垂下,竟然已身亡。青莲却还有一口气,奋力抱起爱人,慢慢移步。越公虬痛心疾首,当场
又吐了几口血,待想起要令人拦住她时,却见青莲一声长笑,抱住越重光尸身就从高台上跃下。赵长歌虽有心救援,可惜飞身过去也只
抓得青莲衣角一片。两个人就这样紧紧拥抱着,从数十丈高的焰火台上跌下,身子撞上一处岩石,顿时俱化作肉泥,难分彼此。赵长歌
苦笑摇头。爱情如火,迷恋似焰,正所谓求仁得仁。青莲性烈,明知生不能与爱人同心,但求死后同穴,死生纠缠。这样的女子,也可
算得上是一段传奇了。至于重光太子,有一句老话正好合适," 多行不义必自毙,唯有苍天不可欺。"越公虬不忍亲手杀掉自己骨肉
,老天爷却还是不肯放过他。
焰火台上大局已定,只有寥寥数人仍负隅顽抗。西越王痛失爱子,神智不清,只好由三公代其下旨,喝令叛党们投降免死。良无虚
怀及松柏常青四将,仰天叹道:"太子与我等有恩,岂能受恩于其生前,而避祸于其身后!"不肯缴械,终于力战至死。
今日之战实在太过惊险曲折,计中有计,变里生变,起伏跌宕之处当真如大梦一场般叫人汗湿重衣。如今虽然得胜,付出代价却是
巨大的,焰火台上众人各个沉默不语,脸上殊无一点喜色。
第四十五章
其后未久,越公虬病重,留下为君不易,平治天下更难等数语告诫嫡子,驾崩于寝宫。再十日,神道宫举行大典,重峰即位。二皇
子重遥以殁太子身败名裂为鉴,自请入神道宫修养身心,不再过问朝政。外戚失了锐气,果然安分不少。三公少了掣肘,愈加尽心辅佐
。于是西越新皇内安百姓,外抚强邻,国势日渐强盛。
西越大局已定,南魏这边却是乱象从生。那个荀南子当了南疆王后,并不消停,修路修桥,天天变着法子用各种借口向户部要钱。
户部因他是当今圣上眼前红人,皇帝的性命都捏在人家手心里,自然不敢怠慢,把国库搜刮一空也得凑给他。后来有一天,南疆玉凰山
突然连降暴雨,半夜里电闪雷鸣。雨停之后,山顶上霓虹飞架,祥云拢聚。开始以为只是彩虹,后来发现居然连日不散,才知道是异宝
出世。荀南子领人上山一看,满地焦黑,峰顶几乎被削平,泥土中露出一大块黄灿灿的东西。这玩意非石非玉,触手生温,且散发出淡
淡香气,在场有不少见识广博的老先生,居然也无人认得。荀南子围着那东西绕了三圈,忽然一拍脑门,大叫道:"这,这,这是天皇
地精!无上至宝啊!"
于是南疆出了祥瑞异宝,天佑吾皇的消息被快马送到京师。绍帝最近自感身子骨越来越差,听闻此物能向天地祈寿,甚至使人得道
飞升,居然神昏智昧地相信了。御笔一挥,荀南子请求耗巨资建神宫,选天下道教有德之士修编道德大藏万寿经献于天地,为他祈寿增
福等诸多事情都一应准了。南疆王得此圣谕哪里还会客气,直把户部尚书逼迫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疲于应付。
好不容易把南疆那边摆平没两天,紧接着边关周杨二将连写六道奏折,言辞急迫,催钱催粮。说是北戎大军枕戈待旦,意图南侵,
已集结在雁门关前。边关欠饷数月,军心不稳,如再无军饷粮草,他们弹压不住,士卒们便要哗变了。周游是当年赵家的旧将,绍帝对
他甚不放心,原是打算除掉他的,可钦差路上遇劫,一行人才出京城几步远就被人杀了个干净,皇封的圣旨也不见了。他一怒之下把大
批官员都撤职送大理寺鞫谳,治以重罪。再想另行设法摆布周游时,这北戎又发兵南下,朝中缺少能征善战的大将,为求边境平安,只
得先罢手,命人尽力筹措军饷。户部头头脑脑接到朱笔御批,两手一摊,回答得十分干净利落,"没钱!"皇帝问:"钱都哪儿去了?
"一齐磕头禀告,还是两个字:"南疆!"
绍帝无奈之下,只好命户部想方设法,多捞些钱。江南数省的税粮一时还收不上来,户部要筹钱唯有加赋,主事诸人怕因此激起民
变,便把责任推给吏部。吏部大怒,驳回道,"难道要我们卖官鬻爵?"户部只好又对皇帝说,"国库空虚,要不请王公大臣们把借了
多年未还的欠款旧帐清一清吧。"他们自己惹不起那些大贵人,就求皇帝下旨要刑部协办。刑部尚书气得七窍生烟,大骂:"瞎了你眼
!这跑腿打杂是刑官们该干的活吗?"户部尚书也急了,国家有难,你们个个自保身家,不肯出力,唯独叫我们这些人去死不成?于是
用了一记毒招,生绡碳木折俸。公门中人,当了大官的也就算了,中小官员每月里巴心巴肝就等着发俸这一天,礼尚往来油盐酱醋各种
用度应酬,都指着这一份俸银来开销。此举顿时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朝臣非议汹汹,乃至行凶动武与守库兵丁打斗之事都时有发生。
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绍帝只好亲自主持朝会与百官商议。于是天子面前,六部相互谩骂推诿,大打口水仗,连议三天都拿不出个妥
善的法子来。皇帝大怒,当堂摔了茶碗,这才止住骂战。最后定下方略,户部加赋,吏部开捐,刑部讨债,礼部从简,工部停工,兵部
征粮,六部一个都别想置身事外,大家全力筹款支持北线战事。同时下旨勒令后宫节俭!所有花销一律减半。大半个月后,终于东拼西
凑挤出了百多万两银子派人送到雁门关,暂解燃眉。
别的还好说些,加赋和讨债却牵动太大,直闹得民不聊生,公卿抱怨,文武百官人人都是一肚子怨气。朝堂不安,民间更乱!天命
教乘乱散布谣言惑众,全国信徒居然多达十数万,又在各地选官府势弱之乡办起众合堂,派人任堂主,身理合众之政,凡婚丧赋役一应
事体,必须通其有无。不但均贫富,连信众儿女婚姻也一概由堂主作主,弄到后来,官吏来催缴赋税,堂主便带领信众中孔武有力的子
弟强抗不给。由于信众人数庞大,县衙常常拿他们没办法。当官的惜命,衙役们自然也不肯冲锋陷阵,便只好先将就着。这样一来,穷
苦人家中崇拜天命教的人更多了,于是信众蚁聚。再说讨债一事。能在户部拉亏空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宫里头得宠的妃子太监,朝堂上
亲信的王公大臣。所以说讨钱的是灰孙子,欠债的才是大爷。刑部两位侍郎一开始还做出雷厉风行的姿态追讨,越往后越无力,原因无
他,自己顶头上司也欠着十几万两白银没还,在外头放债生息呢,拖着拖着事情便不了了之。
绍帝看得肺都要气炸。内忧外患,自己亲手提拔的人才,深受皇恩,这样不成器,辜负信任,糟践国家戕害子民~~终于仰天吐出
一口血,直接倒在龙椅上。这番折腾下来,好人也抗不住,别说他的吐血之症本来就未好,终至缠绵病榻,无法起身。朝野有识之士渐
渐都看出来了,南魏国运不振,败像已现。
赵长歌闻讯一笑,对赵月说:"好!荀先生、周游杨飞都做得很好!时机恰当,咱们养了这么些日子,也该活动活动了。"
两人正说话时,重峰一身便装走了进来。赵月捉狭,当即跪下磕头称"陛下",又是讨赏又是乞封,直把重峰戏耍到满脸通红了才
算罢。赵长歌瞧着他们嬉闹,淡笑不语。初登大宝,重峰近日忙得足不沾地,两人也已有数天不曾见面,想到自己即将远行,将他一个
人孤零零丢在西越深宫里,心中颇为歉疚。他们原坐在凉亭中,于是伸手探了探过亭的微风,轻锁眉头说,"如今还不到六月,这神都
偌大,居然也燠热难挨了。"
其实这大宅中,青藤柳色参差,池沼荷花娇艳,风过清幽,十分凉爽宜人。赵月聪慧,听话知音,笑着起身离开。重峰瞥见他暧昧
至极的眼神,脸上顿时火烧一片,呐呐不能抬头。赵长歌拉住他手说:"城外也许凉快些,小峰可愿领我江湖悠游。"于是两人悄悄出
门,骑马向郊外行去。
出城没有多远,即见清凉河水,碧绿如带,蜿蜒东流。沿河有一座矮岗,岗上满眼郁绿簇密的杂树蔓草,只有一条黄土小径,延伸
向上,直入一片青翠掩映中。站在岸边,轻碎的橹桨声,便由河面上传来,又有清风习习,爽宜沁心。此时日头渐渐偏西落下,几点水
禽,忽高忽低;两只野艇,欲棹还停。烟柳画桥,飞檐照晚,都似名家淡墨,绵远寥廓,的确是一个幽美恬静的好地方。
"我们去坐船。"赵长歌拉了重峰就走。向附近渔家借得小船一艘后,便弃马放舟,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难得悠闲半日,长歌浅
浅一笑,说道:"今晚不回去了行吗?"他眼角飞翘,眼帘半合,长长睫毛下衬着一点红蕊,显出万般风情妩媚,线条分明的薄唇轻抿
,却藏着男儿傲骨英气。重峰不觉看得痴了。两人互相凝望着,在对方瞳孔中寻找自己的身影。想是鱼儿跃水,一声轻碎的水花,惊醒
一双沉迷于世外的人心。赫然回神,相视而笑,这一瞬,几溯太古,不知人间为何世了。
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两人衣衫半褪,刹那间便是金风玉露相逢。"小峰,小峰~~~"赵长歌一边吻着他一边喃喃唤他的名字,
之后温热双唇下移,在对方胸前轻轻吹了口气。重峰忍不住颤栗起来,两片嘴唇微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已沾染情欲的双
眸里渐渐露出些许期待之色。他散开了长发,自己将身子伏下,这厢里海棠花开,云破月来,少年美丽纯洁之躯已完全袒露。
赵长歌只觉全身血液沸腾,忍不住将自己缓缓推进了他身子里。重峰忍着痛楚,转头把脸贴近长歌厮磨,在他耳边急切地道:"不
要抛下我!就是死也不要分开!"这语气与其说是在请求对方允诺,倒不如说是誓言,是对自己立下的誓言,斩钉截铁,没有留下半分
余地。
长歌微微心酸,知道瞒他不过,就轻叹道:"傻孩子,以前还罢了,现在你已当了西越皇帝,难道还要跟我到处乱跑不成?你说过
我们连死都不分开,又何惧天涯!"
重峰的脖颈上流下一颗颗汗珠,沿着他雪白背脊,渐渐滑下。长歌忍不住用嘴唇追逐起它们,一路蔓延,在双丘处不断盘桓,留恋
忘返。重峰不禁"啊"了一声,大口喘气,半天才又断断续续地说,"你哄我!你~你不想让我去冒险~啊~~欺我不知嘛!啊~啊~
~你在哪里~我~我就在~~啊~哪里。皇位算什么,你赶不走~啊~~啊~~赶不走我的~啊~~"
"小峰,你~~"长歌俯身在他颈中乱咬乱啃。重峰痛得吸气,却也是一阵欢喜。赵长歌慧眼看人,一颗透彻冷心,若不是因为他
而意乱,断不会这般粗暴失控。他笑起来了,用列紧双腿说:"长歌要学人做小狗吗?"
赵长歌突遭暗算,差点就缴械投降,等缓过劲来,立刻肆意掠夺,以雪前耻。重峰到底不如他惯历风月,被侍弄得颠倒不已,再不
能言。赵长歌恼他戏弄,又爱他情真,动作渐渐狂乱。炽热的气流在两具相连的身体里席卷交窜,像是快要融化一般的麻酥感叫人情迷
,复又贪恋。
入夜,两岸迷离的灯火倒映在河水里,轻轻摇曳,渐渐与月色融成一处。小小船儿颠簸不止,天地杳然间,有如浮萍随波,好在船
上两人此刻所需不过是个能容纳他们的地方。船舱虽小,尽也够了,于是水动,船动,人动,舱外夜风徐来,吹拂得河面暖意绵绵。
激荡消退后,两人侧卧在一起。赵长歌搂住重峰,伸手去把玩他的长发,头发果然又黑又粗又硬,一如那死心眼的主人。想到这里
忽又觉自己颇为无聊,小峰的性子一向如此,何必去看他头发才知。于是索性直言,"我二叔这些年在西越各处已建成了七个田庄,都
蓄养了庄丁,少则三五百,多则上千人。
"这么多?"重峰微微一惊。赵家的人果然个个厉害,行事沉稳,手段老辣至极。
赵长歌拿起一缕头发,放在唇上轻吻,唉!真硬啊!不过那上面带着浴后皂角的新鲜气味,十分适意。忽然意识到,原来小峰来见
他之时,已特意在宫中洗过了澡。这孩子,想念便想念了吧,却总是腼腆不肯说出来。他继续又说:"这些个人是二叔一手栽培的,如
今正当壮年,可堪重用了。皇宫太大,我又调派了几个人过去,但以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只有这几人实在太少。内廷侍卫、羽林军
和近卫军,神都内三大军事力量。人数虽多,却未必个个归心,短期内,你也无法如臂使指。我和二叔商量过了,求他从手下中挑出五
千人来,暂时拨给你用,先替换掉禁宫中的侍卫。至于羽林军,他们这次多亏小姨的解药才死里逃生,你再多花些心思笼络,应该就会
誓死效忠。近卫军这边只好先放一放了,待日后再慢慢选派出合适的人来掌管。好在两位统领都是你父皇的心腹,你既受命于先皇,他
们多少会留点情面。小峰,我走后,你自己一切小心。"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赵长歌知道他不乐意,只好又哄,"小峰,你不能离开西越,这里是你的国家,有仰仗你的万民。
南魏地大人稠,我如不想赤地千里一路杀过去,就得靠你和萧拓两人牵制对方兵力。到时候你只需陈兵边界,不必开战就算帮了我大忙
了。"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重峰却知道长歌是怕他一国之君的身份曝露,以致南魏方面会把矛头指向他,挟他做人质以胁迫西越臣服。
他哼了一声,依旧不理。这人,撒个谎都要挑花前月下,难道以为他的身子软服了,脑袋也软服了不成,谁会信这些鬼话!重峰有些生
气,翻了个身,直视赵长歌说:"我,一定要去!"
他话说得坚决不要紧,动作却嫌太大了些。小船中能有多少地方,况两人此刻正肉坦相对,挤在一处。赵长歌避无可避,正好被他
蹭到要命的地方。忍不住皱眉道:"别闹。"
重峰却误解其意,用力搂住他腰,怒道:"你当我是小孩子嘛!咱们说好了要生死与共,你敢撇下我,我就一个人跑去刺杀南魏皇
帝。"
"不是,我~~"赵长歌见他越逼越近,两人身体不断挤蹭,忍得更加辛苦了。可怜那人尤不自知,抢白道:"还说不是!我倒要
看看你~~"话说一半,终于发觉不对劲了。重峰虽不解风月,到底不是傻子,再抬头看看似笑非笑的长歌,顿时明白大事不好。刚想
干懈声,寻隙脱身,那人的四肢忽然就紧紧缠绕了上来。赵长歌笑得阴险,"小峰真是好体力,这个问题嘛~~~若是待会你尚有力气
说话,咱们再议也不迟啊!"
哎呦!一声大叫几乎惊起水边宿鸟。于是人动,船动,水动,舱外夜风吹得比方才更暖了。
第四十六章
蜀地多峻岭。眼前这一座山势巍峨挺拔,景色清幽,苍岩壁立古木参天,石泉飞瀑禽鸟相亲。乳白色的云雾飘荡在山峦间,好似一
层层薄纱,尽心庇护着那些游戏于寂静山林中的水妖精怪。如此仙境,世俗之人若得久居,怕是也可得道飞升了。半山腰有一座庄园,
占地极大,把整个媚眼湖都包在里头。主人雅趣,在红墙绿瓦之间,种下翠柳摇曳,又见松柏生姿,更有幽径穿插于砌绿堆红的繁茂之
中。在这偌大的院子里,无论是亭台楼阁,还是山石小景,俱见匠心,一色的清丽雅致,恰好到处。
盈盈湖水因似情人眼波而得名。湖边修了一栋江南风格的小巧建筑,四面栏杆通透,类似敞轩,中间镂雕隔门后却是暖阁,真正冬
暖夏凉。沿湖伸出去一个平台,映入眼帘的恰好是山水依恋,风物精华的所在。主人爱惜,亲笔题了四字——粹绿小筑。此时"粹绿小
筑"里正有两人对坐,其中一个锦袍男子似按捺不住性子了,站起身说话,"三哥,你好歹给句话呀!"
另一位,月白色素袍,用同色发巾裹住了长发,专心看琴谱,竟是不理不睬。那人急得跺脚,又说,"我的好三哥,你也是姓元的
,难道真忍心看着江山易主,宗庙蒙难吗?你不念在我大老远跑来的分上,总要替病中的父皇想想吧!三哥!"
看书之人闻言抬头,正是出京就蕃的信王元璎。他垂了一下眼帘,又抬起,睫毛很长且密,眼中的神情看不太清,只听他淡淡地道
:"太子不该来找我的,兄弟中就数我对这些事情最是无能。"他的神色并不严峻,但声音里天生带着几分疏离,轻轻一句话便将人拒
于千里之外。
元瑾苦笑道:"不求你,难道叫我去求不懂事的老幺吗?兄弟九人,一多半不在了,除却你,我还能找谁帮忙。赵家来势汹汹,这
么大个烂摊子,我哪里有回天的本事。"
西越夺嗣之战闹得太大,南魏这边终究还是得到了密报。令他们震惊万分的是,不但赵长歌没死,连赵家三杰中最难缠的老二都好
好的。由此推断,那个一回乡就亡故的老王爷赵广胜,只怕也一样尚在人世。此事棘手,又涉及皇家体面,无人敢上报病重的绍帝,只
得交由代理朝政的元瑾处置。元瑾自然很清楚赵氏满门的厉害,亲自带人马不停蹄的去了赵家老宅。赵姓是当地望族,合族上下千余人
,等他们赶到之时却已一个不剩。追问负责监视赵家老宅的县官和数名暗桩,这些人也都一头雾水,回禀说:"昨夜大宅里还做堂会呢
,人山人海的,今天早上起来不见管厨房的赵宝出来买菜,小的们正在疑惑,哪里想到一夜之间,人一个都不见了,怕是闹大仙了吧。
"
元瑾气得破口大骂蠢材,差点拔剑砍杀了这些酒囊饭袋。为求安心,一咬牙带人连夜发掘武威王的陵墓,果然只有空棺一具,里头
留书一封,八个大字:王道不存,适彼乐土。元瑾当时就浑身凉透,如入冰窖。赵家显然早有准备,破局在即,这下他们的乐子可大了
。与赵氏多年忍辱负重,苦心经营相比,元氏皇族却父子兄弟自相残杀,受此连累,当年的社稷柱石,如今老的老,死的死,一个可用
之人都没有了。元瑾万般无奈之下,想起了信王,不远万里来求他三哥出面斡旋,能为朝廷多争得些时日喘息也是好的。
元璎起身离座,慢慢走到栏杆前,望向远处。世事真是如同这山间白云一般,去来无迹,卷舒无定。他略带讽刺地说:"皇帝自有
神膺天命,你急什么。"
元瑾被他气得不轻,几乎当场发作,可一想到赵长歌的凌厉手段,顿时又失了锐气。自己实在不愿与他放对抗衡,只好强忍怒火,
委屈着又求道:"长歌待你不同于我们,若你去说服他,也许尚有还转的余地。只要他肯回头,我去求父皇既往不咎,再大加封赏他赵
氏满门。父皇以前纵然有些过错,但为人臣子,到底还是应该谨守本份的。"
"过错?本份?"元璎双眉一挑说,"好轻巧的一句话。一身血债,你以为长歌会答应吗?刚毅戾深,刻削少恩,君不君,故臣不
臣!昨日之因,今日方得此恶果,又能怪谁!"
"你!你好大的胆子!"元瑾气急败坏,怒喝道,"你这般维护他,就不怕父皇降罪,世人耻笑嘛?"
"尽其在我,不求谅解,是非自有人心!"元璎一笑作答,脸上神采奕奕,两道漆黑长眉仿佛能振翅而飞一般。
元瑾自知无望,带着满腔恼怒拂袖而去。元璎也不介意,坐下继续看谱抚琴,"乐莫乐兮心相知,喜莫喜兮旧相识~~"这支古曲
真好,长歌最钟爱七弦素琴,若是见到了,一定也会心喜不已吧。他信手拨弄琴弦,将自家一番心思都托付给了山间白云和路过此处的
飞鸿野雀。
赵长歌此刻正在雁门关与周游杨飞二人商议大事。虽说绍帝不仁,杀害忠良,但一顶"君要臣死"的大帽扣下来,赵家很难名正言
顺,要聚众起事,除了兵马粮草,还须一个翻天的理由作为号召。此事甚难,大家议了良久都没能拿出像样的说法,长歌索性散会早早
安歇。第二天一大早,跟段子堇两个出关去与萧拓见面。子堇身体恢复后,就照赵长歌吩咐,跑到边关来找周杨二将。他一直内疚自己
刺伤长歌,近来整个人变得沉默少言,不再与人赌博嬉闹,经常独自躲起来喝闷酒。赵长歌劝解了他几次,这心病一时确实难医,也就
只好作罢。他这次秘密潜入南魏,只是为起事做些准备,又与重峰约期半年,这才说服了对方安心留在西越做皇帝。
此时,节令刚过酷夏,关外天凉气爽,红叶满山,碧草尤青,说不尽的初秋好风光。有牧人在旷野中高唱,"雁歌未断草连天哎~
~秋风好似一条鞭,抽得牛羊归家去,月下有女俏无边诶~~"四周草长鹰飞,但闻其声不见其人。两人顿感抒怀,又放马疾驰了半日
,眼前正是一片丰茂的大好草场。猛听得身旁猎角声大作,十几匹北戎战马从高处向他们跑来,紧接着远处密草丛中跃出两只斑纹巨虎
,想是被追猎得急了,咆哮几声,居然冲着赵段二人直扑过来。
段子堇连忙抽箭搭弓,长歌却笑着拦住了,"别扫了人家的兴致。"话音未落,北戎人群里突出一骑,马上之人身高臂长,张手一
箭,那凌厉白羽正中虎额,巨虎负痛大吼,踉跄倒地。另一只见势不好,掉头又向西面逃窜。北戎众人呼喝着,拍马就追,先前射虎之
人倒停下不动了,回头向赵长歌招手,正是北戎皇帝萧拓。
长歌下马,朝他走去。萧拓凝神看他,阳光照耀在来人如玉般光洁的面庞上,略显得有些苍白,眉目间却自有一股清绝傲岸之意,
唇角微挑,似看透凡人世情,衣袂飘飘,站在风中直如天外飞仙。赵长歌从前虽然习武,到底缺少生死磨砺,如今一番悍勇锐气,俱化
作了雄浑内蕴,自周身散发出来,气韵越看越像那人。萧拓隐隐觉得自己不对劲,老是忍不住拿两人来比较,其实逝者已矣,任谁也无
能为力。他一味胡思乱想,不觉赵长歌已走到了近前,于是也跳下马来。萧拓一身劲装,未着大氅,手里持弓如山岳般屹立,又有一只
死虎倒伏脚下,气势实在是威风八面,扛鼎拔山。他抢先开口说道:"长歌好计谋,这样就把西越掌握在手心里了。"
赵长歌哑然失笑,他与越重峰之间原非利益交换,只是其中缘由说出来外人也未必会信,故懒得辩解。萧拓不喜虚套,把手上的大
弓在马鞍上挂好,就直奔主题而去,"你要我出列击南魏,许给我什么好处?"
长歌假意叹气,拱手说:"好处没有,麻烦一堆,陛下可会因此退缩?"
萧拓瞪眼道:"又来这一招,我可不会中你奸计!"
"唉~~"赵长歌貌似忧心,"南魏兵多将广,当权者只要善用一、两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即便西越北戎联手,以倾国之力来攻,
也未必能成事。"
虽明知道这家伙在激将,萧拓还是忍不住接口道:"南人软弱,哪里及得上我北戎勇士以一当十!况南魏地势平坦,除了雁门关依
仗天险,易守难攻之外,其余都是平原,最适合北戎骑兵进袭。哼!入关后只要有精兵二十万,不!十万人足矣!我只要十万精兵,七
年内定可扫荡中原。"这倒不是吹牛,他手下铁甲军乃是各国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虎狼之师。这些人嗜杀成性,一旦上阵,常常是左
擒生虏右挟人头,真可谓当者披靡。
赵长歌轻撇嘴角,笑而不语。萧拓见状十分不满,怒道:"你不信!?"
"岂敢!"赵长歌傲然回答,"不过嘛,我想跟陛下打个赌。如有北戎五万铁甲军相助,只要三年,便可扳倒南魏皇帝!如何?"
"竖子可恶!"萧拓自觉被他小觑,顿时满腔怒火,"你好大的口气!好!我便借你精兵五万,看你有何手段偷天换日!"
赵长歌振衣长笑,竖起手掌,萧拓毫不犹豫地与之三击为誓。一旁的段子堇看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北戎皇帝面色一变,终于明白自
己中计了。这个狡猾少年要的就是借兵,可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黑着脸问:"要是你做不到呢?"
赵长歌浅笑盈盈,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常见的痞气,"但凭陛下处置。"等于没说。故人之子,萧拓怎忍心伤他!这个暗亏吃得大发
了,北戎皇帝鼻子里哼哼有声,好半响才平复下怒火来,说:"你需要兵马,却又怕我染指南魏,嘿嘿!这个算盘打得好精怪!"
"陛下此言可是有心要长歌报答?"赵长歌略微沉吟道,"陛下富有四海,世间俗物想必不入法眼,我等何不效法古人。赵氏日后
如与北戎有利害冲突,定当先行退避三舍,再图周旋。"
萧拓锐利双目眯成了一条线。敢在他面前用这种口气说话,当世再无第二个人,此人日后必能傲视寰宇,称霸天下。想归想,心里
却无一点杀机升起,反而有些莫名的骄傲。这情形让萧拓觉得古怪,忍不住在心底对自己大力地摇头。他当年曾有过邀赵清华一同草原
纵马的念头,只可惜后来命运蹉跎,终未能如愿。此时瞧了瞧赵长歌的坐骑。嗯!好一匹青花玉龙,龙背象颈,骨竦筋高,同自己胯下
的乌锥踏雪相比毫不逊色。于是一指远处小山,问道:"敢与我比试吗?"
赵长歌一笑应战。两匹神驹好胜心强,不待主人鞭策,已四蹄翻飞,冲了出去。青花玉龙四体修长,胜在身体轻快步子大,乌锥踏
雪却是耐力更佳。于是各自如离弦之箭,越跑越快,马尾在风中骄傲地扬起,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第四十七章
从雁门关出来,赵长歌带着段子堇赶去淮扬。赵月比他们俩先走了有一个半月,已在平阳县内等候。平阳县地处浙南,界山濒海,
一条不大不小的鳌江横贯全境。这里水陆通途,自古就有两浙咽喉、八闽唇齿之称。世人都知道,一条运河连通了海河、黄河、淮河、
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水利最富。沿河在水上讨生活的人为求温饱,不受官府暴徒欺凌,渐渐聚众成帮,大大小小共有一百三十六家
,而统领这些帮派的老大被人尊称为河运总瓢把子。但凡是水上人家,别说是官了,就是皇帝下旨也未必算数,一切都得听总瓢把子的
号令,而河运总舵就设在离平阳不远的十二连环坞。
原来的河运总瓢把子失踪多年,水上豪杰群龙无首,相互火并斗殴之事也时有发生。三江帮帮主龙五洋和几位同样德高望重的大人
物就提议召开河运大会,推举新首领。赵长歌此行就是为了这个事关重大,能控制天下水运的总舵之位。他们到达平阳县城时,离会期
尚有三天,城内已到处是跨刀佩剑的江湖人士,幸好天通楼在此地也有秘密据点,否则二人连食宿都成问题。
旁晚,夕阳正将余晖一缕一缕地收尽,远处的楼阁近处的花树也渐次朦胧起来。幽静小院里,赵长歌看完赵月呈上来的密报,一边
踱步一边暗暗摇头。元瑾到底还是忍不住亲自入蜀去找了信王,这令他忧心不安。元璎的性子他很清楚,五皇子此行必定受挫,一旦他
回京向皇帝禀明,依绍帝的脾气决不肯就此罢手,只怕信王会有些麻烦。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取出元璎托人传给他的那封短信来看,这
信笺大半年来不知被他反反复复看过了多少遍,叠痕已深。"昨夜东风响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
何处~~"其中惆怅无言可表,每看一次便又多了一分。
俗话说北地胭脂,江南金粉,平阳虽小亦是处处繁花似锦。县城里排第一的酒楼当数"得意楼",粉墙绿瓦,雕栏画槛,自带着一
股子才子雅士们钟爱无比的旖旎味道。天见黑了,楼中点起十八盏亮丽大宫灯,映得人人满面红光。赵长歌早就想尝尝这里最著名的荷
花鲈鱼羹,于是邀了赵月,两人易容改扮完毕一同前去。还没走进店门,小二就赶紧跑出来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相似,"两位客官,对
不住啊,小店里面没座了。"
长歌略有些失望,正打算掉头回去,忽有几个鲜衣怒马的江湖子弟一齐在"得意楼"前收紧缰绳,身手敏捷地跳下马来。店小二一
见来人立刻满脸堆欢地说:"龙少爷,请,各位楼上请!"
赵月马上就不乐意了,"他们比我们来得还晚,怎么就有座位了?"
那小二弯腰讪笑道:"客官,这几位是龙少爷今天请的客人,龙家在咱小店里是常年包了雅间的呀。"他们正在说话,那群人里头
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转过脸来,打量起两人,瞥见赵月袖子上用银线绣了七只鱼鹰,立时笑着邀请他,"兄台也是来参加河运总舵大会
的吗?在下龙飞,兄台如不嫌弃,请容我一尽地主之谊可好!"
天通楼利用钱江船帮秘密控制着富春江和钱塘江的码头船运,赵月这次来平阳用的身份就是钱江船帮少主肖仁,赵长歌倒成了他的
随从属下。听见对方自报家门,赵月心中微微一动。这个龙飞不是别人,正是运河上最大最强的三江帮帮主龙五洋的独子,江湖上人称
游龙九少。龙老爷子先后生下了八个女儿,临老才得弄璋,对他自是疼爱到骨子里去。
赵月眼珠一转,拱手谢道:"九少大名,小弟如雷贯耳,如此便厚颜叨扰了!"龙飞大喜,殷勤拉住赵月上楼,不顾对方百般推辞
,执意请他坐了首席。赵长歌身为下属,就只有站在主人背后,端茶递水的份了,这滋味倒也特别。其余众人纷纷入席,一俟坐定,龙
飞便为赵月一一热情介绍,都是名列河运一百三十六家中的少年子弟,多与赵月岁数相仿。九少请客,自然不会叫人失望。酒是五十年
的陈酿女儿红,更有二八芳龄的女郎斟酒助兴。一干人等三杯下肚,便混得熟悉无比,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赵长歌微微诧异。与会群豪不远千里来到平阳,自然是人人都想当尊主的,相见之下,岂会有好意。尤其是这些出身江湖的少主,
个个桀骜不逊,眼高于顶,龙飞却能与他们把臂言欢,将他们笼络在自己身边,之前花费的功夫必定不小,可见其人野心勃勃。他正想
着,今日的主菜荷花鲈鱼羹已端上了桌,果然名不虚传,四溢的奇香,引得人人食指大动。只见双鱼白瓷大碗中汤汁碧绿沁心,是选初
夏时就小心窖藏起来的青荷叶熬成的,再不惜工本的用八山珍八海味四走兽四飞禽的精华部分来勾兑鲜香,单是做汤这一项就得花好些
时辰。鳌江上游出产的鲈鱼肉质最佳,选不大不小刚好一斤半的数十条,去头去尾,只用鱼腹这一小段。细嫩雪白的鱼肉被削成几近透
明的薄片,不蒸不煮,直接放入烧滚起锅后的汤里,让生鱼肉被鲜汤慢慢地温熟,最后撒上几片清香粉红的荷花瓣,这一道荷花鲈鱼羹
就成了。龙飞笑道:"平阳虽是小地方,但这一碗鲈鱼羹据说共有三十六道工序,乃是此地一绝,各位定要尝尝。"
众人一起动手,大快朵颐。长歌站在赵月身后瞧他夹了一筷又一筷子心中好不郁闷,看得见吃不到,今天真是亏大了。这时忽然有
人在雅间门外柔声说:"九少,这妙绝天下的鲈鱼怎不等我来就吃完了。"那人的声音明朗纯净,如雨后青天,十分悦耳。赵长歌却是
如置身于雪山冰窟,整个人瞬间都僵硬了。那说话的居然竟是元玮,他此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面前。
龙飞大笑起身,亲亲热热地拉了元玮的手进来说:"来,来!我给各位介绍个好朋友。这位是从越州来的方明峪方公子,名震大江
南北的峪记,就是他家的商号。"
四下顿时一片惊叹之声。南魏有四大财阀,李陈君肖。山西李家,靠开钱庄起家,分号多达上百,位居第一。江南陈家,当今太子
的母族,累世经营,占了次席。越州君家本就是豪绅,借了女儿惠妃之力为皇家采买宫廷事物,风头本已渐渐力压了前两家。只可惜后
来因君家大少打死了御史,连累合族被流放,就此彻底败落了。君家留下的空缺不知怎的被商场上原先名不见经传的方氏掌握,两年下
来,这峪记居然也坐稳了第三。秦岭肖家,旗下生意众多,几乎无所不包,只因主人身份成迷,从无一人知晓其真实面目,故在四大商
号中敬陪末座,论实力倒也未必输给其他三家。
生意人南来北往,少不得要和船帮打交道,雇请他们运送货物钱粮。这峪记自然是其中出手最阔绰的大主顾之一,在座这些人见到
明峪公子,脸上那亲热表情确也是真心实意。赵月的脸色一开始比赵长歌还要难看,幸好两人都用药物遮盖住了本来面目,才不至于当
场露馅。当众人纷纷与这位方明峪见礼时,他也站起身,笑吟吟将首席让出来。方公子一副世家子弟温良谦恭的做派,连连推辞道:"
不可,不可!在下贸然闯入,搅了各位的雅兴已是不该,怎敢再坐首席。"
这儒雅清贵的浊世翩翩佳公子立时赢得众人激赏,在一致公推与不断谦让中,被请到上首入座。赵月心中冷笑,"哼!哼!如果这
是第一次见到他,只怕我也会为他这份风度所折服,进而结交为友,却哪里知道其实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赵长歌自打元玮露面后就一点一点悄悄地往后退,整个人差不多都要缩到屏风后头去了。元玮的样子变化不大,以前在京城时,他
要人前人后装良善厚道,总是一副木讷老实的表情,服饰方面也都选些稳重端庄的颜色和款式。如今脸上神采飞扬,双目顾盼含情,一
身的鲜衣丽服,倒把他从戚妃那里继承下来的精致五官衬得如花样娇嫩了。小玮,别后一载,看来你过得还不错。想到这里,赵长歌心
头一阵剧痛,面容扭曲,几乎不能承载。原来当日那绝情一剑留下的创伤看似痊愈了,实则还在,留在了旁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菜色上
齐,众人闲聊的话题渐渐从风花雪月转到河运总舵大会上。有人问道:"方公子也是来参加大会的吗?"
"在下一介书生,哪里懂这些。只是听九少说得有趣,一时好奇来瞧个热闹罢了。"元玮含笑回答,貌似坦诚,却趁众人与酒姬嬉
闹之时瞄了一下龙飞,两人眼神短暂对视,又心照不宣地各自迅速转开视线。他的动作虽小,却难逃赵月一双利眼,已明白这两人私下
必有往来。他假意吃菜,暗中观察赵长歌的神色,只见他低眉垂手而立,态度恭顺。旁人看不出一丝破绽来,赵月却清楚他脸上挂着的
微笑甚是勉强。知他旧创难平,对元玮自然更加怨恨了,于是龇牙一笑说:"明峪公子来平阳时可路过京城?在下听说京城里最近出了
一桩大事。当今太子十天前亲往南郊为皇帝陛下祈福,结果孝感动天,降下五色彩云,祥瑞绕身不散,真有其事吗?"
"这个嘛,"元玮被他触到忌讳,有些憋屈,可众人都在望着他,不好不接话头,只得强笑道,"父慈子孝,上天庇护大魏,也是
我等百姓之福。"
"说得是啊!"赵月不依不饶,笑着露出一口白利利的牙齿又道,"天下人都在传说,这位五皇子为人宽容厚道,比另外几位一心
只想要篡位的兄弟们强多了,难怪最后是他得了储君宝座,可见苍天有眼!"
赵月话说得尖刻无比,这回元玮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了,只好左右言顾其它。龙飞虽不明白原由,但也看出来这位"方公子"受窘,
连忙打岔道:"皇帝家的事论不到我们管,大家喝酒,不醉不归。"他早有准备,又命人唤了一班精通歌舞声乐的女子上楼来。雅间里
顿时香雾缭绕,烛影摇红,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酒宴一直闹到月上中天,这才各自散了。赵月望着"方明峪"的背影心想,"可惜了!早知会遇见他,今天死活都该把段子堇也一
起叫出来。照子堇的性子,定会当场替长歌报仇,一剑把这狼心狗肺的小人刺个透心凉。"
第四十八章
分手之时,龙飞热情邀请赵月带人住到他那里,彼此也有个照应。赵月恰好正想一探龙家的深浅底细,当即便爽快答应下来,两人
殷殷约好明日再见。赵长歌怕被元玮认出来,散席时一直畏缩在人后,听到龙飞说"那位方公子最喜欢交结江湖上的朋友,明儿也要来
舍下做客的。"抬眼看了对方一下。两人眼光这么一对,龙飞顿时失神,只觉那双眼睛里光芒闪动,既似海水般深邃沉静,又如云霞般
多姿善变,只一眼就叫他不禁看得痴了,暗叹道:"这人长相平庸,怎么一双眼睛却是如此出众。若是生在女子脸上,那女子必定会是
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一个眼神就能叫人为她生为她死。可惜生在个平凡男人的脸上,当真是错生了地方。"
赵长歌他们回到自己住处时,段子堇正一个人坐在阁楼里喝酒。他倚住阑干,举杯邀月,彩云遮月心中怅然便一杯见底,云散月出
值得庆祝就连饮两盅,这样喝酒倒也风雅独特。若是往日,长歌必定会劝他节制,今天却一反常态也端起酒杯,陪着一同狂饮。赵月瞧
他神情十分不对,既不敢问又不敢劝,急得暗中直跳脚。
段子堇已有三分酒意,斜睇着他说:"生气归生气,千万别糟蹋了我的陈年好酒。"
"我生气?"赵长歌自嘲地一笑,"也是!我生自己的气。人生本就自有聚散,缘分尽了,万万不可再留恋。别人看得明白,可笑
我却死守着不放。"他说完摇摇头,倒在柔软的云锦榻上,提起酒坛继续往嘴里灌。夜风吹进了画楼,轻纱飞舞,烛火明灭,幽暗中他
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雪白软枕中,看不清神色,只能听到从他鼻子里断断续续发出的苦涩低笑声。
段子堇停了酒杯,据他所知全天下能叫赵长歌失魂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于是问道:"你见到元玮了?"
"现如今他叫方明峪。"长歌的声音有点闷,"和龙家搅和在一起,目的和咱们一样,想拿下河运总舵主的宝座,控制南北水路。
"
"哼!他倒敢在人前亮相!"段子堇啪一声摔了手中酒杯,怒气冲冲地说,"我一直就想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要做下这样狠毒绝情
的事情来?他跟你是有些纠葛的,但我姓段的却从来没有一点半点对不住他的地方,为什么选我来作孽!因为我蠢,蠢到相信他是个好
人!"他说话时双手不住颤抖,就是这手差一点犯下令自己终身抱憾的大错,叫赵长歌九死一生。那日鹰愁涧上他的神智被"牵情"控
制,行动如同木偶傀儡,其实心里还是明白的。眼见着心坎里最重要的人被自己一剑穿心,重伤将死,那撕心裂肺的感觉比活剐了他还
要苦还要痛,却无法表露出一丝一毫来,真恨不能扑上去生生咬死那作恶之人。后来长歌虽然侥幸得活,他心中的负疚却越来越深。段
子堇恨自己大意无能,被人摆布了,成了人家手中的杀棋还不知道。他认为是自己的过错才导致长歌受伤,是故对元玮的仇视甚至超过
了赵长歌身边其他几人。
"子堇~~"赵长歌一声轻叹。段子堇为人磊落,活得纯粹,在他的世界里黑白是非如壁垒般分明。旁人待他好一分,他便用十分
来还报,若是辜负了他,也是干干脆脆地了断,不带半点含糊的。故平日大家伙嬉笑玩闹时,长歌常戏称他为"我的良心"。
段子堇见赵长歌沉默,就问道:"走到今天这种地步,错不在你,对他难道还要手下留情?"
"我不是要留情。"赵长歌摇头苦笑,"换个别人,我自然会以牙还牙,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他~~当年祖父曾想过要带我逃出京
城,躲到个犄角旮旯里做一辈子化外野人算了,是我自己要留下来报仇的。那时皇帝派了几拨人不分日夜地监视着我,我才只有十岁啊
,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瞧出毛病来,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踏实。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也得咬牙独自承担。后来戚妃出事了
,我瞧他一个比我还要小上几岁的孩子,孤零零在宫廷倾轧中忍辱求生,那凄惨模样就好像是镜子里的我。最初之所以想要护着他,其
实一多半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慢慢地,居然变成了习惯。那段日子凄苦不堪,但每每瞧见他一个小奶娃还在坚持,我就又多了些
勇气,两个人倒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了。"
赵长歌弃杯,直接提起坛子喝了一大口。段子堇和他从小一处长大,长歌遭受过的一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比旁人更明白他的心
思。别人只道赵家小王爷心有大志,坚韧不拔,他却知道在那强势的外表下有一个孤独的孩子在苦苦挣扎。赵长歌素来要强,心事从不
对人言说,今天这一坛陈酒就好像是把开锁的钥匙,才叫这些往事终于得见天日。他问道:"你下不去手?"
"杀他报仇容易,只是这样一来我自己也就死了一多半,有些东西丢了便再也寻不回来。"赵长歌这话说得不错,譬如青涩童年时
的美好回忆,譬如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又譬如真心实意的爱恋,但凡这样的东西都极脆弱,又往往是不可再生的。
段子堇犹豫了一下才又说:"长歌,你是不是害怕了?"
"是,我怕了!"赵长歌接口答道,"人生如盛宴,再好也有席散的这一天,身边的人终会一个个离开。我怕往日种种,此后经年
,只有我一人还记得,还陷在里面。"他说完一仰脖又灌下半坛子酒,有不少酒水从嘴角边溢出,打湿了他的前襟。夜色愈深愈浓,月
光从树叶间的缝隙里撒下来,清澈绝俗,不染半点尘埃。长歌痴笑着伸手去接,月华有如水银般自他修长手指间漏下,照得地板上一片
白霜。
段子堇的心一阵阵抽痛,这样的人,这样的心,这样的情,给了谁都是那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偏偏元玮一点不曾珍惜。他一巴掌
重重拍在赵长歌肩膀上说:"你比我聪明比我明白,该干些什么又何须别人多嘴。只要记得一件事就好,不管何时何地,我段子堇总是
站在你这边的。"
赵长歌反手握住他,了然的笑笑,其实他方才这一番话既然肯说出口,心中便已下了决心,要割断旧日一切牵跘。抬眼正好瞧见赵
月冲着阁楼里不住探头窥视,满心担忧俱都写在了脸上,顿觉有些愧疚。于是拉住段子堇,两人一同振衣而起,"债还是要去讨的。欠
债的都已经送上门来了,咱们当债主的难道还要躲起来羞于见人吗?嘿嘿!这回正好请他现银结账,概不赊欠啦。"
元玮离开"得意楼"后一直心绪不宁,赵月易容改扮后变化极大,他与对方并不熟,故没有认出来,那几句话却如同鱼骨般梗在咽
喉处,叫他坐立不安。这几天江南正好秋燥,眼看着芦花都快白了,夜里居然比大暑天还要闷热。扇扇雕花窗被他用力推开,却仍没有
一丝凉风吹进,害得他不停地摇着折扇,脑门上依然汗水涔涔。戚舻从厨房里端了杏仁茶给他,忍不住问道:"主子,您这是怎么啦?
"
元玮不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心浮气躁。钱江船帮那少年的几句话虽刺耳不中听,但对方许是无心,何至于此?那日他李代桃僵
,仓惶逃出京城,凭着两年前从君家手里弄到的商号财源,把个峪记经营得有声有色。夺嗣失败,他虽失了皇子身份王爷权柄,倒也并
非一无所得。借助雄厚财力,如今与北六省黑白两道盟主都有极深的交情在身,此次南下,对河运总舵主之位更是势在必得。他早瞧出
龙家有心扩张,于是找了个机会与龙九相识,见面后厚礼谦词,着力结交。龙飞出身草莽,虽然人生得聪明多智,到底不如他自幼浸淫
在宫闱争斗中练得一身铜皮铁骨,黑心乌肺,很快两人就换了帖子,结拜为异姓兄弟。元玮撒了鱼饵下去,便只等对方开口来求他帮忙
。龙飞一张嘴,他立即就拍着胸脯说什么愿为大哥之事尽心尽力,答应拿出大批钱财来助他成事。龙飞只道他真的豪爽讲义气,顿时大
为感动,许下誓言,日后必定赴汤蹈火任他驱使。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龙家得他资助,笼络了大大小小近百家帮会。河运大会一开,
这些人自然会摇旗呐喊推举龙家做上第一把交椅。
斯时更鼓沉沉,万籁俱寂,天幕中弦月洒下点点寒光,朦朦胧胧照得花园内的大树花木面目狰狞,阴森可怕,似要择机搏人。元玮
身上惊起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忽然有阴阳未判大限临头的恐惧生出来。他又把今日所遇之人所说的每句话一点一点反复回想,并没有什
么特别值得不安的地方,可一颗心却始终悬在半空不肯归位。于是叫了一声戚舻,吩咐道:"你去查查那个叫肖仁的钱江船帮少主,一
有消息务必尽早报于我知晓。"
戚舻答应了,躬身退下。元玮毫无睡意,徘徊了一阵,便走到窗台下的鸟架前逗弄鹦鹉玩。那红嘴绿玉埋头在双翼下正睡得香甜,
被主人用手指戳醒,扇动翅膀好一阵不耐。元玮拿出几颗瓜子来逗引它,这扁毛畜生最爱这一口,不情不愿地叫了两声"小玮",啄食
完主人奖赏的瓜子后又呼呼大睡。元玮笑笑,似已满足,转身离开,不再为难它了。
第四十九章
三江帮占据要冲之地,一座黑石砌成的忠义堂虽然修得庄严堂皇,气势不凡,到底难脱草莽之气。忠义堂后面有七座魁星楼,乃三
江帮七大堂口的所在地。在往后便是三进五重的大院落,并一个精致花园。龙飞精干,只半天功夫就命人把个闲置的独立小院收拾得处
处妥当,纤尘不染。院中开败的芍药牡丹都移了出去,换成一盆盆名贵菊花,在秋风中傲立。屋子里用佛手香熏了数遍,清雅宜人。赵
月带着几名随从进来时,他正忙着指挥下人搬运行李。赵长歌因仍旧是下属的身份,故与其他人一起动手打理随身携带来的用具。九少
记起昨晚那极其动人魂魄的眸子,不由对他多看了两眼。
安置停当后,赵月跟着龙飞前去拜会三江帮的当家大佬龙五洋。只见他身材瘦小枯干,本来黑黝黝的脸上白一块,黄一块,长满了
水锈,一双眼睛里也全都是红丝,全无半点神采。他相貌既不出众,穿的衣服也很随便,不认识他的人,一定猜不到他就是掌控运河水
运,有浑江龙之称的龙大帮主。
龙五洋言语甚是客气,全无江湖前辈的倨傲之态,问过几句体贴闲话,又请赵月务必在平阳城里多玩几天,当对方告辞时却用一个
眼神留住了自己儿子。他对龙飞说:"这个肖仁不简单,你要小心对待,万万不可失礼,更不能与之为敌。"
"这是为何?难道父亲瞧出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龙飞惊异。
"肖仁也就罢了,"龙五洋踌躇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告诉宝贝儿子比较稳妥,"他身后跟着的那人却非同小可,一身龙气,贵不
可言。"
龙飞低头转念,顿时明白父亲说的这人是赵长歌,不由更加诧异。问道:"是他?他不过是肖仁身边的一名伴当而已。"
"伴当?嘿嘿!"龙五洋冷笑道,"他腰里缠的不是腰带,乃是折铁宝剑!此剑一向为大内皇宫所藏,怎会落入一个无名小卒手里
?他的内力若不是到了摘叶飞花的境界,又怎能驾驭上古神器?伴当?哼!飞儿,你的眼力还是差了些!"赵长歌虽小心隐藏身份,但
一个人自小就养成的气质习惯难以尽掩,龙五洋到底比儿子老辣犀利,一眼就发现赵月带来的这个下属不同凡响,方才便一直在留意他
。赵月落座时他没有替主人扶椅;赵月说话时他态度貌似恭顺,其实明显心不在焉;赵月开怀大笑时他连陪衬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哪里
像是个惯看东家脸色的奴仆?比主人还要端方持重。最最要紧的是,他虽然衣着简单,一言不发,身上却隐隐透露出几分冷漠与威严,
只有站在山顶上的强者才会拥有这样慑人的气势。
龙五洋叹了一口气,对自己当初贸然做出追逐总舵主宝座的决定有些懊悔。如今各路神鬼妖魔都进了平阳县,想脱身也没那么容易
,一个不好便有可能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他心中忧虑,眼角密如蛛网的鱼尾纹和那两道绕嘴法令线顿时比先前又深刻了几分,尤不放
心地多嘱咐了龙飞几句,才摆手要他退下。
长歌和赵月借口欣赏风景,到处逛了一圈。人人都夸江南名匠善于造园,此言果然不虚。龙家后院只有六亩半,地方并不算大,却
被侍弄得循廊渡水,一步一景。其间遇到几个同在"得意楼"上一块喝酒时认识的新朋友,问过才知道,龙九也邀请了他们住到自己家
中,热情款待。两人一路上注意到三江帮各处都修缮一新,又另起了几栋新楼专门招待江湖人士,知道龙家这次下了好大血本,那幕后
金主多半就是元玮。
长歌有意去三江帮总堂口一探究竟,便和赵月穿门过院,绕过魁星楼朝外堂走,正好与并肩进院子的龙飞、元玮两人撞了个对脸,
想躲也来不及。龙飞倒也罢了,元玮的突然出现却叫他们尴尬。赵月应变极快,堆出一脸乱真假笑,嘻嘻哈哈地上前与对方见礼,貌似
亲热,实则满嘴白牙反射着耀眼阳光,比饿狼还可怖。长歌怕被元玮认出来,不敢开口,硬着头皮一拱手,躬身退到角落里。元玮全副
心思都在这个"肖仁"身上了,没怎么留心一个卑微下人,九少却因龙老爷子方才的一番话而暗中注意他。这人一袭布衣,举止果然十
分优雅适度,越看越像是出身于簪缨世族的贵胄子弟,绝非草莽中人。赵长歌虽低头看着自己鞋尖,仍可感受到对面射过来的灼热视线
,真真有如锋芒在背。他倒不是怕身份曝露,只是不愿在河运大会前和元玮见了真章。幸好赵月很快就找到了因头,向两人告辞。
龙飞望向长歌背影,心中忐忑不安。他原本答应要带元玮去参观魁星七楼,此时心神不属,元玮连着唤了他两声都没有察觉,只好
拿出折扇来在他眼前一晃,笑道:"九少,人都走远了,你要追可得赶快。"他见"肖仁"虽然生得皮肤黝黑,但骨骼纤细似妇人一般
,还道龙飞起了色心,于是出口揶揄。
龙飞连忙摇手说:"不是,不是,我看得那个是肖贤弟的随从。"
噗哧一声,元玮忍俊不住,直笑得两条眉毛打颤,"九少的口味果然有异于常人,我等俗人心喜山珍海味,你却独爱这个粗不溜秋
的茶汤泡饭嘛!哈哈,哈哈!别致,果然别致!"
"你又取笑我!我只是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罢了。"龙飞不能对他说出实情,急急掩饰道,"走吧,走吧,再不走天就晚了。"
两人一路嬉闹,去向魁星楼。
元玮离开三江帮总堂时,天色黑尽,他挂心那只心爱的大鹦鹉,一进房就去廊下察看。这鸟被他养了大半年,十分机灵驯服,见到
主人立刻扑棱着翅膀,放开喉咙叫:"小玮,小玮!"
元玮笑着拿出一个银罐,喂给它最爱吃的瓜子和核桃,大鹦鹉吃了几口突然倒挂下来诈死,连满身的羽毛都一并倒了,十分逼真,
把他逗得直骂,"你这个小泼皮!"
这是他们俩常玩的一种小把戏。鹦鹉突地返身跳上架子,抖抖羽毛,昂起鸟首,似乎对自己能逗笑主人感到得意洋洋。戚舻走进来
时恰巧看到这一幕,心中迷糊不解。他这个表弟心冷手黑,做事一向决绝,从京城出逃后身上的这股狠劲越发犀利了,却独独对只宠物
鹦鹉疼爱有加,天南地北到处带着它不算,还事事亲力亲为,不许旁人沾一点手。元玮抬头见到他进来,就问道:"有事吗?"
"刚得到密报,那人似乎已秘密离开西越,潜入我朝了。"戚舻躬身禀报,双手过头,把一封密函呈上。嘡啷啷,元玮手中的银罐
落地,瓜子核桃散得满地都是。他伸手要去接过密函,却怎么也够不着,和戚舻之间不过只隔了几步,这几步路却走得他周身发冷头昏
眼花。密函上写得明白,赵长歌在西越神都里弄了个替身,每日行踪诡秘,把各国各地派来监视他的暗桩们都耍得团团转。一大票人跟
着他天天在穷街陋巷里钻进钻出,弄得一身臭臊污垢后,才渐渐嚼出味来。暗桩报告,估摸着赵长歌秘密离开西越应该已将近半年了。
元玮额头上的冷汗淅淅沥沥如雨般落下。这个人可是翻江倒海的主,失踪半年,不知躲在哪里暗中筹划密谋,自己与他相比到底还
是逊了一筹。当日鹰愁涧上他绝情绝得彻底,赵长歌后来的报复也就特别阴毒。元玮一想起这人的非常手段,心里顿时失了底气。红嘴
绿玉不知主人心绪,急着想吃落在地上的瓜子核桃,便在架子上窜跳不休,又喊,"小玮,小玮!"
他眯眼看着那只鹦鹉,突然伸手掐住鸟脖子,无视大鹦鹉拼了命扑棱翅膀,手指慢慢收紧,直到差不多要掐死那只鸟时,才松开手
,盯着惊恐万分的鹦鹉冷冷说道:"这'小玮'也是你叫得的,好个不知轻重的东西!"
死里逃生的大鹦鹉哆了毛,缩在角落里不敢吱声。它耷拉着鸟首,心中十分疑惑。这"小玮"二字是主人费了好些时日才教会它说
的,以往只要它亲亲热热地唤上一声,主人必定奖赏它满把的美食,不想今日却因此下了毒手差点要走它小命,真真怪哉!
主子读完密函有此反应,戚舻倒一点不意外。他低声问道:"咱们的计划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
元玮拧起了眉头。他资助龙飞其实并没有按什么好心,不过是把人家当枪使。他计划借用龙家在河运各家各帮中的威信人缘把个河
运大会办起来。等一百三十六家瓢把子都会聚在十二连环坞,他便调动浙江水师总督的大军以剿匪为名,来个围而歼之。这位蓝桥蓝总
督乃是他此次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他原本只是个怀才不遇的小校尉,两年前被元玮慧眼识人发掘出来,动用朝中关系连着推荐了两次
,才使他当上水师总督。此人至诚,对元玮感恩戴德,故一直忠心耿耿,即便秦王失势,不得不诈死逃生也一样不改。一百三十六家水
帮当家之人再厉害也挡不住大批官府水师,必可将他们剿灭大半。老谋深沉之人不妨尽数杀死,年轻热血的倒要生擒下一些投入大狱。
这样急公好义的方明峪方公子才好出面周旋,花掉大笔银钱救出几个来。一百三十六家同时失去首脑领袖之人,必定天下大乱,又急于
寻一个能服众又能在官府面前替他们说话的人来营救同伴,整顿联盟。眼门前除了施恩不求回报,身家亿万的方公子,还有别的更合适
人选吗?总舵主之位定可稳稳到手。
只是计划再周密也得防有人横插一杠。被戚舻这么一问,元玮神色闪烁不定,抬起头看看窗外。昨夜他被黑暗中森然的树木怪石惊
了一下,今天特特叫人在四处挂上大盏宫灯,月光星光灯光摇曳辉映,把院中每一条鹅卵石小道都照得亮亮堂堂,一眼分明。元玮思虑
半饷,嘴角挂起冷笑,轻哼了一声道:"计划照旧!管他在哪,咱们都要拿下这河运总舵主之位。"
第五十章
平阳也勉强算得上是江南膏腴富饶之地,文华藻渥之乡,秋季垂柳画桥,金穗压枝,于鳌江上吟风赏景自是人生一桩乐事。此时江
边正泊着一条精致画舫,只听得珠喉呖呖,阵阵娇滴滴的笑声从舱内飘出,引得路人侧目歆羡。丝幛绮窗下,秦淮名花无双姑娘穿着一
身苏绢制成的洁白衫裙,别出心裁的发髻松松歪在耳边,用一朵嫣红玫瑰别着,周旋于众多公子豪绅之中,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
艳无双色艺双绝,在秦淮名动一时,公子王孙,豪门巨贾,想登门造访,一亲芳泽的,都得提前预约。今日是应九少重金邀请,才屈尊
来到平阳。
龙飞自打与父亲龙五洋有过一番交谈后,对赵长歌的一举一动更加留意。二日天后便是河运总舵大会之期,他邀了众人来与名花相
亲,其实就是想趁机探探对方的底细。赵月今天独自赴约,身边没带人,反倒让人觉得行事更方便些。无双手下养了一班十二三岁的小
戏娇婢,生嫩嫩的小脸还未长开,学大人拿姿作态唱什么残垣断壁,烽火狼烟,声音里却无一丝国仇家恨,离别凄苦,那可人的小模样
把众人逗得直乐。
龙飞从一开始便不住向赵月灌酒,本意是想将他弄醉了好套话,不想赵月个子虽小却是海量,论喝酒,十个大汉加一块儿都不是他
对手。九少轻敌,采取一杯换一杯的战术,喝了有一个时辰,只见赵月面色越来越红,眼中却不带半分含糊的,他自己倒已不胜酒力。
客人尚且无事,主人倒先趴下了,众人哄笑中,龙飞偃旗息鼓,相约河运大会后再来画舫一醉。
一干人等告辞离船,那艳无双却在里间软软地唤了一声,"肖公子。"于是赵月停下脚步,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转身进舱。下人们
都知趣退下,艳无双一身媚骨,娇弱无力地倚在软榻上,朝他勾勾手指。赵月似受宠若惊,瞪大眼睛望着,脚下并没有动弹。艳无双笑
骂,"呆子,你还不过来吗?"
"在下并不呆,只是听闻碧雪姑娘手段厉害得紧。美色虽好,性命却更重要一些。"赵月未言先笑,开口便点破对方身份。
艳无双几乎惊倒,好半饷才回神苦笑道:"你以前见过我?"
"没有,"赵月笑得狡狯,"我只是觉得奇怪。听说秦淮名妓艳无双出必倾城,入则塞道,平日里架子大得很,应该不会为了九少
的一箱黄金,就降尊纡贵来到平阳这么个小地方。巧得很,我虽无缘识得佳人,我家主人却是见过你的,你今天才到,他便认出你原来
就是重光太子身边二女中的碧雪。"
碧雪咬住下唇不语。越重光身死之后她被西越追捕甚急,无奈下只得投靠元玮在南魏栖身,干着交接权贵收集情报的老本行。元玮
因摸不清"肖仁"底细,恰巧九少要请名花来增色,便命她设法接近,不想被对方轻易识破。
"碧雪姐姐,咱俩打个商量可好?"赵月笑容可掬,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说,"你告诉我元玮明天想干什么,我呢,就不把你的事
情抖出去,再送你一座田庄安身立命。姐姐你人长得聪明又好看,将来找个同样好看聪明的良人,生下一堆可爱的孩子,岂不是大大美
事!这样便宜的好事情,姐姐应该不会拒绝我吧?"
碧雪软在榻上,泪水涟涟,对方连她幕后之人都一清二楚,自然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她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了。女儿家脆弱绝望的
样子虽楚楚可怜,赵月哪里怎肯就此罢手,立刻又说:"前年京城里,元玮和重光太子搭上了线,当时负责为他们传递消息的是青莲。
碧雪姐姐后来能托庇于七皇子翼下,怕还是青莲生前,私下告诉你与元玮秘密联络的方法,为姐姐留下一条后路的吧。青莲如此有情有
义,姐姐可不要一时糊涂,自误了。"
"连这个你都知道了~~"碧雪并非懦弱无胆之人,只是这对手太强,叫她没有丝毫反手余地。赵月瞧她这幅模样,知道是稳操胜
券了,赶紧再添上一把柴,"姐姐放心。此处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今日之事只在你我,外人无法得知。只要姐姐告诉我一句实话,我
嘛,必定不会食言。"
"事到如今我还能怎样?"碧雪叹息一声,低下了头颅。
赵长歌听完赵月的回禀,摇头说:"他还是这样毒辣,无所不用其极。"
"咱们怎么办?"赵月问。他们原先是想利用赵长歌卓绝的武功来力压群雄,夺标称王。元玮出了这么条一网打尽的毒计,此事已
不可行。赵长歌略一转念,便展颜笑了,"让他去耍吧!等他自以为成功之际,咱们就把他真实身份往浙江府里一捅,再把他与蓝桥的
关系透露给水帮~~"
赵月顿时乐得打跌,拍手连说:"正是,正是!那王大人是五皇子的亲戚,又最爱奉上,必定带足人马来抓他!哈!到时候咱们就
成了揭破歹人毒计,解救河运水帮的大英雄了,咱们也可拣个现成总舵主当当。一举两得!哈哈!哈哈哈!"他想到元玮要遭报应,于
是笑得十分畅意。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段子堇忽然说话了,"这样的话,那些河运帮派岂不是成了无辜炮灰?好歹也是数百条活生生的
人命!他们也有父母妻儿在家中期盼归来!"
赵月立时就笑不出来了。长歌朝段子堇看了两眼,没有回答,阴谋诡计害人非他本意,却往往不得不权从。今日被段子堇一说,才
忽然惊觉原来自己的心在不知不觉中也变得冷酷无情了。这一潭脏水,沾身便不容你再清白无辜。于是叹气道:"阿月,这样吧,你辛
苦一趟,连夜赶到~~"
十二连环坞的正堂有六楹之大,就是一两百人坐在里面也不显得拥挤局促。水帮人家中都供了主神龙王爷,总舵也不例外。神龛金
饰木雕,极尽藻饰。四壁墙上装了无数火把油灯,夜里如果一齐点亮,可照得如同白昼。堂前有一大块空地,足足十亩有余,搭上彩棚
,可供级别较低的帮众们歇息。这正堂自从三年前总舵主失踪后便一直闲置,经龙家一番细心修缮打点,又回复了往日的威严肃穆。
清晨,便有江湖豪客陆续到来。三江帮算是地头蛇,又是大会发起人之一,自然得肩负起接待职责。十二连环坞沿途道路俱都打扫
干净,每过数里,便有几名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见龙五洋这次准备得甚是周到精心。中午,河运总舵内群豪聚会,英贤毕
至。按惯例,第一天是不议事的,大家相互叙旧,好吃好喝他一整天。第二日才正式开堂聚义,由最德高望重的五位长老主持。至于总
舵主之位,或公推或比武,总之是要选出一位大家都心服的人来担任才算完。前任总舵主离奇失踪,如今十二连环坞里最得人望的便是
三江帮帮主龙五洋、金水社魁首杜阎王和神鹰帮帮主姫春。姫春年纪大了,争名夺利的心也淡了许多,杜阎王脾气太躁,怕他的人比敬
他的人多得多,故龙家想上位赢面至少有六成。
龙飞一面忙着照应全场,一面不动声色的在人群中搜寻"肖仁"和"方明峪"。这两人,一个早上露过脸之后便说要去寻艳无双聊
天,独自走了,晌午还未归。另一个自打画舫一别后就没有再见过,连他那个使折铁宝剑的随从也不知所踪。龙飞不由心中奇怪,难道
说是父亲多虑了,钱江船帮的少主根本无意争夺总舵主之位。
酒席正热闹间,突见数个流星直冲上天,接着警讯不断,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海螺声。众人登时停杯不饮,起身张望。龙五洋赶紧命
人打探。过不多时,两名在十二连环坞外围禁戒的汉子满脸是血的奔进堂来,向龙五洋禀报:"水师提督蓝桥带了五千官兵,近百条大
船,包围总舵,说咱们是水匪,限令在半个时辰内投降,不投降便动手全部剿灭。"
这下可炸了锅。河运水帮虽非横行匪类,但一干人聚众闹事,持械火拼却是常有的。今日在场之人几乎人人身上都有血案,只不过
往日官府对他们睁一眼闭一眼,不到事情闹大发了绝不干涉。如果被官府擒获,再按上个匪名,必定个个难以翻身。不但自己身家性命
不保,还要连累家人帮众受罪。龙五洋和其他几位长者面面相觑,各自惊得唇青齿白。放软吧,这位蓝提督是有名的疾恶如仇,又怎肯
放过眼下这份大功。硬拼吧,十二连环坞中人手不足一千,五千训练有素的官府正牌水师,只消二个时辰便能攻陷总舵。这下当如何是
好!
正堂外已有零星的喊杀声传来,想是有帮众受不了官兵咄咄逼人,与之发生了冲突。众人彷徨无计时,一条人影突破重围,如巨鹰
般飞入,官兵忙向那人射箭,都他用袖风扇落。那人几乎足不点地,两个起落已进入十二连环坞正堂。朝众人拱手道:"各位前辈莫惊
,救星已快到了。我家少主命小人先行一步,给各位报个讯。"
这人长相平庸,周身上下不见一丝出奇之处,若不是方才他显了一手极高明的轻功,怕是就算嘶声力竭,这满堂喧嚣中也不会有人
理睬。于是众人纷纷挤到他身前争着追问,"你家少主是谁,你又是哪一位,外头怎么样啦?"
别人不认得他,龙飞却是心中一颤,来人正是易容改扮后的赵长歌。龙五洋挥手止住众人哄乱之声,自己上前两步,沉声问道:"
此事还有还转余地?"
"我家少主乃钱江船帮肖仁,他窥得官兵毒计,已想出了解救大伙的好主意,片刻便到。各位前辈请稍安勿躁,约束手下,不要与
水师拼斗,无谓死伤。"赵长歌稳稳回答。他泰然自若的神情果然有安抚作用,大堂中立时安静了许多。龙五洋老辣练达,与几位德高
望重之人稍稍商议之后便派了两名性子稳重,能言善辩之人去求见蓝桥,先稳住对方,拖延一些时间再说。
龙飞心中紧张,凑到赵长歌跟前悄悄问:"肖贤弟真有把握?"
"请九少放心,再有片刻即见分晓。"赵长歌并不多言。但龙飞不知为什么却打心底愿意相信,这人身上自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存在。
蓝桥本意就是要替元玮铲除这一百三十六家河运帮会,所谓投降云云不过是个姿态,如今对方派人来商谈反倒把他僵死了,一时进
退不得。元玮人就躲在蓝桥的旗舰上,听他禀报后便觉得此事有蹊跷,忙命人再去打探。不等下属来报,远处已传来净道的官锣声。元
玮一愣,赶紧等高远望,官道上明晃晃的仪仗旌旗,马蹄踏踏,车驾如簇,这支队伍差不多有四、五百人,摆成长蛇阵,迤迤逦逦朝这
边走来。落轿后,安康侯家的小公子傅达祖施施然踩着轿凳下来,嬉皮笑脸地问:"这许多人在一块儿操练什么呢,莫不是为迎接本侯
来的?"
蓝桥知道有些不妙,这傅达祖是半月前领着皇命来江南视察水务河运的,一路上尽吃喝玩乐,也不管事,怎么倒把他给惊动了。他
心里惊疑不定,赶紧上前回答:"禀侯爷,卑职是水师提督蓝桥。昨日得到密报,说有刁民悍匪聚集在此意图不轨,正准备率部缉拿。
"
"刁民?悍匪?在哪里,在哪里?不会正巧是在本侯要去的十二连环坞吧?"傅达祖摇动手中折扇,一副花花公子满不在乎的做派
。见无人搭理,又咋咋呼呼地拉住蓝桥说:"圣上命本侯来视察江南河运。唉,这一看啊,堤防要修,河道也早该清淤疏浚啦,可朝廷
如今一时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本侯正为此犯难。昨天一大早有人求见,说圣上体恤百姓,君恩浩荡,无远弗届,水帮一百三十家感激涕
零,愿以一己微末之力上报天恩。今日便要在十二连环坞聚首,商议献银修缮河道之事,特请本侯来主持。哈哈!哈哈!本侯已将此事
写成条陈,飞报圣上,陛下获知江南百姓如此拥戴朝廷必定欢喜得紧啊!"
蓝桥一听顿时愣住了。他调动兵马要剿匪,用得便是"背法聚众"这一罪名,如今被傅达祖三言两语说成了为朝廷分忧解难,还已
上报了绍帝,原定计划便不可能再继续实施。傅达祖见震慑住了他,再不废话,端足钦差大人的官架子,一步三摇地朝十二连环坞里走
去。龙五洋带领众人已迎出正堂大门,列队行礼。
蓝提督无奈,只好回船去找元玮,问:"怎么办?"
"凉拌!"元玮瞅着紧跟在傅达祖身后的"肖仁",气得牙根发痒。强压着心头怒火说:"事不可为了,收队吧!"
河运水帮本以为今日人人必死无疑,却被"肖仁"施此妙计轻巧化解危机,俱都感激涕零。三江帮带头捐了十万两白银,其他各家
也有不少奉献,傅大钦差满口赞扬,云山雾罩地胡诌几句,高高兴兴回去了。走过赵长歌身边时,朝他挤挤眼睛。
待闲杂人等都走干净了。龙五洋和杜阎王、姫春等人相互对视一下,忽然领着所有帮众朝赵月跪下,齐声说:"多谢肖公子救命大
恩。"论辈分"肖仁"是他们的子侄,他们不称贤侄,却用公子二字,其实是已明白此人身份绝不可能只是一位船帮少主那么简单。河
运帮会人数虽然众多,但经过今日大难,主事之人都已明白十二连环坞若无后援,尤其是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后援,还是人家砧板上的
鱼肉。这位"肖仁"有如此回天之力,实在是担任总舵主的最佳人选。
第五十一章
元玮败走十二连环坞,越想越不忿,到底是何方圣神搅了他的一局好棋。等戚舻将"肖仁"已继任为河运总舵主的消息带回来时,
内室里满地碎片,一屋子的狼藉。戚舻跟在他身后,神色闪烁,欲言又止。元玮问:"有事?"
"嗯,这个嘛。"戚舻斟酌半饷,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潜入河运总舵后远远瞧见一个人,和那肖仁在一起,嗯,那人背影嘛,
眼熟得紧。"
元玮霍然转头,两眼死盯着他不放。戚舻一横心,干脆直说了,"应该就是赵家那个小畜生!"他一向视赵长歌为家族血仇,提到
他时必定咬牙切齿。
元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旁人也许不能探知他与蓝桥的关系,却一定瞒不过赵长歌,此事若被揭破,峪记的货物今后就休想再走水
路。他急问道:"十二连环坞那里知道咱们的事了吗?他可说了?"
"似乎还没有。咱们派在九少身边的人回报,此事起因他们只说是蓝桥贪功,十二连环坞打算大开香堂,找个兄弟替大伙报仇出气
,其他的一概没有提。"戚舻回答。
元玮闻言,脸色变了数次,先是白了又青,最后慢慢浮起一片绯红。他心里很清楚,赵长歌虽恨他无情,可还是不愿意逼死了他。
想到这里,一颗铁心居然也微微酸软了。他得知赵长歌在西越替越重峰夺位成功时,曾气得暴跳如雷,砸了满屋子的古董摆件。此时明
白他对自己尚有余情,竟然有些自得,以至于按捺不住,脸上喜动颜色。
这时,廊下的那只鹦鹉忽然开口叫唤,"小玮,小玮!"他饿了许久,不见主人喂食,终于忍耐不住。元玮眉毛一动,走到鸟架前
逗弄它,那价值千金的红嘴绿玉连忙跳过来轻啄他的手指,又是讨好又是撒娇。他抚摸了一会儿,突然抽出长剑将大鹦鹉劈成两半。鲜
血溅了戚舻一头一脸,吓得他动都不敢动。元玮唇边也沾上了几滴,他伸出舌头舔舔,轻轻笑了,似极为喜欢这带着铁锈味的鹦鹉血。
转头对戚舻说:"明儿再买只一模一样的来。"
戚舻骇然,不敢多言,答应着退下。元玮瞧他这副模样,知他误会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这鹦鹉多嘴,绝不能叫长歌看见了。
"
在元玮看来赵长歌之所以待他特别,百般忍让迁就,全是因为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他吸引到难以自拔。当年皇宫里一块儿读书的
皇子们外加一大群侍读的贵胄子弟,个个都很出色,可哪一个的风头也压不过聪明绝顶、艳丽如画的赵家小王爷,于是人人讨好他奉承
他钦慕他。一方面因为长歌是赵家独孙太后宠儿,连皇子都不敢得罪他,另一方面他也确确实实有被人捧在手心里的资本。可长歌待他
们却是既不冷淡也不热络,始终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旁人也许被他热情友善的表象所迷惑,看不出究竟来,敏感的元玮却很清楚他那份
从心底里发出的疏离,于是更认定自己料想的不错。人性也确实往往如此,轻易得到的,弃如敝履,不晓得珍惜,求之不得的,抓心挠
肝、千方百计追寻。只是他实在是轻估了赵长歌待他的一片真情,也小看了自己对长歌的影响力。若只是因为元玮不像别人那样在意他
而生情,长歌又怎会经历过最绝望的背叛与欺骗之后还要设法保住对方的性命。元玮命人收拾干净廊下后,独自在鸟架前来回踱步,寻
思着,"明儿新鹦鹉买回来后,教它说些什么好呢?"
赵月当上一百三十六家河运总舵主,一时风光无限,人人都赞他年轻有为,英俊不凡。水上人家的女孩吃苦耐劳,向来也比较大胆
热情,新总舵主坐镇十二连环坞后啥事也没干成,尽忙着应付那些怀春的女儿家们了。上任三天里便收到绣花的荷包、汗巾、帕子、枕
套无数,足够开家江南绣品店的。他和赵长歌暂时还寄居在龙家,赵月不好意思要这些香喷喷的贴身物件,龙飞的酒肉朋友们却很喜欢
,讨去后一件件的把玩,乐此不疲地猜测这些香艳手工品背后的主人到底是何方佳丽。直到有一天大早,居然有个女孩子亲自上门,送
了件鸳鸯戏水肚兜给他,还要赵月当场试穿给她看,可把他羞臊坏了,此后坚决闭门不纳,任人敲门敲得震山响,他死活不应。
这天午后,长歌和赵月、段子堇正在品茶,院门外响起三下不轻不重的叩门声。赵月早就吩咐过龙飞,再有来保媒自荐的,请他务
必挡驾,是哪家闺女这般厉害,竟能闯过三江帮的七道防线。他那张小脸立时被吓得发白,嗖一下窜上房顶便打算落荒而逃。赵长歌笑
到岔气,朝他喊:"你跑什么,见一见,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那可未必,女人是老虎!"赵月蹲在房顶不肯下地,噘着双唇说,"佛曰色乃刮骨刀,我不见,死也不见!快打发她走!"
长歌假意哀叹道:"好吧,谁叫你现在是主子呢,我去应付一下。"
见他们俩孩童般斗嘴,段子堇也笑了。长歌难得心情如此轻松愉快,他施施然走到门前,一打开院门,满脸的笑容瞬时僵住了。元
玮一身清雅儒衫,白玉为冠,独自站在秋风里,和煦含笑,"长歌~~"
天被清晨一场好雨洗过了,莹澈而空阔。平阳城中的繁华闹市虽说也不见得输给苏杭两地多少,但那些背街陋巷,就难免秽臭了。
赵长歌和元玮两人,为避人耳目,无言穿行于小巷之中。路上往来的人多,长歌易过容,穿着布衣倒还罢了,元玮人才出众,一身锦绣
,居然也肯在陋街里踏着污泥步行,不免都要多看他几眼。
方才小院中的气氛着实尴尬,赵月像被人踩住尾巴的猫咪一样,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张牙舞爪,段子堇一脸阴郁,没有立即动手
揍元玮全因赵长歌拦住了他。罪魁祸首倒是满脸自在坦然,笑着对赵长歌说:"我有话要说,离这里不远有个院子是我的产业,很安静
,长歌随我过去稍坐一会儿可好?省得杵在这里叫这些不相干的人生些不知所谓的闲气。"
这句"不相干"彻底激怒了段子堇,口中怒吼阵阵,一招威力巨大的"九霄雷动"直击过去。他激愤之下,功力倍增,掌风扫过,
带起土石,地上出现一条又深又长的沟壑。论武功,元玮原就不及段子堇,何况他根本就不打算出手抵御。赵长歌只好一把拽住他衣领
,皱着眉将他拉到自己身后。段子堇为人实诚,哪里知道对方是故意激他动手,若是因此受伤,长歌心中少不得会有些难受歉疚。元玮
这是吃准长歌维护他多年已成习惯,即便再恨再恼,也不会任由别人伤他。赵长歌晓得他又在算计,心中十分不悦,朝那已摆出斗架势
的两人摇摇手,拉了元玮离开三江帮总坛。他故意不坐车骑马,元玮听之任之;他一路上都不曾开口说话,元玮也由他。
两人闷头走了约一个多时辰,才进到一座僻静的院落。此处原名"秋水鸿庐",因元玮嫌他太过闲雅酸腐,后改作"惜香别院",
占地约六、七十亩。院中主楼造得精巧,名曰"卧蚕听雨"。沿着装了雕栏隔扇的曲折花廊,二楼之上有一间极宽敞的内室,三面环水
一面望山。当然,这山不是天地所设的山丘,而是造园工匠用太湖奇石叠出的假山。山高盈丈,峻峭有致,再加上芭蕉修篁衬映,倒也
透出几分江南山林独有的秀美之姿。那三面之水,却是货真价实,一览无余的浩淼。主人靡费,竟用千人之力挖通院子旁边的镜湖,引
活水入私院,再造曲桥小榭,蟹屿螺洲。化去无数钱财之后,终得人间仙境。
院子偌大,却不见一个人影,想必是主人吩咐过了,要下人们回避。元玮快走了半步,亲自在前头带路。他一直小心窥探着赵长歌
,见他眼中露出极为克制的喜爱之情,不由心里得意。他在三年前便派戚舻秘密在各地置办了几个退身之所,留待日后避祸用。此处本
是一位告老回乡大京官的私宅,他购得后根据自己喜好,又大加修葺。至于这引活水造人工岛屿的念头却是很久以前赵长歌闲聊时向他
提起的,当时还因为武威王府附近没有水源,不得实施这宏伟大计,两人遗憾了好一阵子。当初元玮一见到院子旁那个如珠玉般清澈美
丽的镜湖,便决意要大干一场,其实也是隐隐存了纪念两人相识一场之意,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院中花卉不多,树木却高大茂盛,人工挖掘堆土而成的半岛上临水留了一块荒地,故意不去打理,数只水鸟在此筑巢孵卵,一派野
趣天成。这一切都十分中赵长歌的心意,越看越觉得感慨,小玮啊,若不是鹰愁涧上绝情断义,此后数十年里你我时时来此地小住。出
则与禅客雅士为伍分韵,入则扫雪烹茶对月弹琴,享受闲情逸致直至白发相对,岂不是人间第一等的乐事。可惜~~
第五十二章
茶是魁龙珠,极品中的极品,其珍贵程度不亚于当日两人共饮过的天下第一美酒——醉红。天色已近薄暮,元玮亲自烹茶,红泥小
炉上,窖藏了大半年的梅花雪水堪堪将沸。他小心冲调,奉了一杯给赵长歌,见对方毫不犹豫地端起来浅尝,忍不住笑问:"你不怕我
在茶里下毒?"
长歌不说话,只张开了嘴,他舌下压着一片朱红色的小叶,那东西元玮熟识,正是可解天下百毒的九叶灵芝小叶。这下子元玮笑不
出来了,喃喃地说:"原来你再不会相信我了~~"说着,眼泪已如断线珍珠般滴落。这眼泪他自己都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觉得
心里委屈难受,无论如何止不住。
"你早该知道的,又何必说出来让自己难堪。"赵长歌的声音依然很温柔,话也说得体贴。
元玮听了有些欢喜,拭泪起身,从书架上取过一个白玉小瓶递给赵长歌。哀怨地说:"这'明丹'是皇宫秘宝,普天下再没有第二
颗了,天大的伤势只要不断气,都可救得回来。你时常与人动手,正好防身,欠你一条性命,现下我还给你。"
赵长歌依旧保持沉默,只用两根手指捏住细细的瓶颈,在那里来回摇晃,若有所思。小玉瓶里只有一颗豆大的金色药丸,很轻,拿
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原来这就是十年眷顾,一条人命的全部价值。元玮被他晃得眼晕,跺脚说:"我人都在你面前了,骂也
由你,打也由你,到底要怎样,给个痛快明白吧!"
长歌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继续把玩那个玉瓶。元玮自悔失言,连忙又放软了声音说:"我错了,你同他们不一样,是我辜负~~
辜负了你。"说完,身子已偎了过来,伏在长歌腿上轻轻饮泣。赵长歌伸手解开了他的玉冠,拔下翠簪,那一头油亮长发柔柔滑落,带
着栀子花迷人的香气。长歌用指尖挑起一撮细看,他的发色黑中带赤,比最上等的丝绸还要柔软,与那一位满脑袋粗硬硌人的乌黑头发
截然不同。此人貌柔,身体弱,性格却比荒野独狼更阴狠坚忍百倍,天下之大,真真无奇不有。他正想着,元玮已动手解了自己衣襟,
透过大开的领口,那雪白颈子微微弯曲着,显出驯服模样,又似在邀请或等待。
长歌的手已急不可待地探入,元玮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力,刚要露出得意的微笑,身上就被对方狠狠拧了两下,痛得他立时变了脸色
。赵长歌舔了一下嘴角,嘲讽道:"殿下这么喜欢在人前脱衣,何不去秦淮河上挂只红灯笼,尝一尝万人宠爱的滋味。"
元玮像是被冰锥子扎了一下心,整个人都凉透了,霍然起身,咬住下唇问:"你既无重新修好之心,那还跟我来这一趟做什么?"
"因为我要毁掉阴疳蛊的蛊后!"赵长歌冷冷地回答道,"拿出来,我知道你有!越人敬畏鬼神,绝不敢涉及蛊术。他越重光不可
能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弄出这些孽虫来,他身边也没有一个懂蛊的人,良无只会下毒,必定是别人养大了才送给他的。"
元玮面色微微发白,强辩道:"那长歌凭什么认定就是我?也许是其他人!"
"哼!'牵情'比阴疳蛊更难驯养,你都使得炉火纯青,又何必在我面前演戏。你交不交出来?"赵长歌于焰火台上发觉重光太子
似不大能控制得住那些阴疳蛊,便有此念头,事后细心推敲下,第一个要怀疑的就是元玮。当年替两人穿针引线的便是赵长歌本人,后
来他们联手打败太子元琛,交情不算浅,且一直互通声息。元玮狠,重光毒,同样的野心勃勃,又同样窥视着本不该属于他们的至尊宝
座。长歌离京远赴边关之时,把越重光推荐给当时的秦王,固然是怕他势单力孤被元琛害死,可多少也存了两条狼圈一块,让他们相互
牵制的念头。越重光人在南魏,得知嫡子重峰归越后必定忧心如焚,已失势的元玮便给他出了这样一条毒计,并献上阴疳蛊。元玮之所
以慷慨相助,一则是需要对方这个奥援,另外也有心拿越人当实验品,试一试阴疳蛊的威力。赵长歌心思缜密,小心求证后,已把事情
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没有那东西,你不要诬赖好人!"元玮不肯服软。这阴疳蛊是他苦心培养出来的杀手锏,全靠蛊后来控制,此物一失,好不容
易养成的阴疳蛊很快便会相继死去。
赵长歌冷笑数声,手指一翻,掏出一把闪闪发亮的金针。元玮大惊失色,想转身逃逸,却那里逃得出长歌的掌心。嗤嗤几声,十数
枚金针被对方以指力弹出,刺中他四肢的穴位,人立刻就重重摔在地上,痛得他几乎咬破下唇。长歌端坐不动,淡淡地说:"一般人只
知道人体有三百六十五处正穴,却不知还有多过它几倍的辅穴,加在一起少说也有千余。身上被千根金针过穴,这滋味可不好受。阴疳
蛊的蛊后我今日是要定了,你若肯说实话,大家省心省力。"
元玮又惊又怒,一身衣服已被冷汗湿透,却咬紧牙关不肯松口。赵长歌走过去褪下他的衣衫,只见肌肤光滑,细腰窄臀,养得比原
先略丰盈了一些,也更好看了几分。他对待敌人素来心冷,这阴疳蛊又是极度危险,落在元玮这般心毒之人手里,日后必成大祸,故并
不怜惜,金针一霎间插遍了对方周身三十六处重穴。元玮吃痛,偏偏身子受制一点动不得,呜咽几声,抖作了一团,满身汗水浆似的流
出来。心中不由懊悔万分,真不该把身边所有护卫都遣走,此时便是大声呼救也没有人能听见。
赵长歌等了片刻,见元玮强忍剧痛就是不肯低头,倒也佩服他骨头硬。手下却不容情,指头微动,七根金针分别深深扎进他下腹的
要害。这些穴道连着人的七情六欲,最碰不得,更勿论是被金针深深刺入。元玮只觉浑身血液乱窜,酸麻痒痛的奇异感觉鼓胀于腹下,
却苦于找不到宣泄之所,比方才撕裂般的剧痛愈加煎熬难耐了。长歌又问:"这回想明白了吗?"
元玮到底是皇子身份,何曾被人如此对待过,施刑者若是别人,早就投降告饶,日后再寻机会报复就是了。偏偏这个人是赵长歌,
他便是死也不愿意被他看轻,嘴唇几乎咬烂了,终还是固执地微微摇头。赵长歌叹了一口气,又是三十六根,所选的穴道也更刁钻霸道
了。他用手指慢慢捻动那些金针,真气顺着穴位四处乱窜,几乎把对方的五脏六腑都要搅碎了。这一下,元玮痛到了极致,眼神都开始
涣散,说不出话来,只是大口喘着粗气,被汗水浸透了的长发粘在雪白脖颈上,显得既脆弱又可怜。他这个样子长歌瞧着不舒服,心里
盼着能尽快解决此事,于是狠心抬掌朝他身下一拍,那些金针立时再入体三寸。
这般酷刑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元玮终于崩溃,泪水自紧闭的眼角中涌出。惨呼求告道:"啊~~饶了~~饶了我吧,那东西给
你!啊!"
赵长歌瞧了瞧他失神的模样,知他此时再无余力弄什么花样,便喝问道:"东西呢?"
"在~~在花盆里,那里,那里~~的大花盆。"元玮痛得实在难当,赵长歌凶煞一般的神情叫他害怕失措,强打精神说完这句话
后便放声大哭起来。
赵长歌硬起心肠来不理,快步走到窗台前。那里放了一个大大的陶盆,种着从南方不远万里运过来的名贵茶花。他踢破花盆,从里
面掘出一个古怪的红色陶土神像。蜈蚣头,蟾蜍嘴,蛇身,蝎尾,蜘蛛脚,真正的五毒俱全。神像里头隐隐有嗦嗦声,他知道这便是为
祸人间的阴疳蛊蛊后,只有毁掉此物,歹毒无比的阴疳蛊才能绝迹,当下用皮囊小心收好,牢牢扎紧袋口。
元玮满脸泪水,身子上插满金针,整个人伏在地上颤抖不止。赵长歌有意惩戒,得手后并不急于替他解制,等他口吐白沫,几近休
克了,才动手拔下几根金针,用真气救醒他。元玮缓缓苏醒,神智回复后,身上的剧痛又都全回来了。长歌抬起他下巴,逼着他与自己
对视,问道:"这歹毒的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元玮身上禁制未解,不敢撒谎,哭着说:"宫里有个老嬷嬷是蛊族族长的后人,当年族灭之时,族长一位怀了身孕的侍妾只身逃脱
了,后来躲到南魏来嫁人避祸,生下一个女儿,便是那老嬷嬷的先人。宫中最忌讳这个,她从祖上学得这些本事,一向不敢让别人知道
的。我十一岁那年无意中发现她会养蛊,她是个无亲无故的孤老婆子,被哄得高兴了,便教会我一些。"他瞧了一眼赵长歌铁青的脸色
,赶紧辩解道:"我没使过这个,不知道它的厉害,你饶了我吧,以后再不敢了。"
"她现在人呢?"
"只知道是三年前死了,尸身由宫里按惯例处置的,为什么忽然就去了,我也不大清楚。"元玮说完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哼!怕是你担心她泄露秘密,杀人灭口了吧!"赵长歌最了解此人心性,一猜便正中红心。元玮不敢回嘴,怕他再施惩罚,又轻
轻饮泣起来。见他这样,长歌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于是收掉金针,抱起他走进内室,服侍他在床上躺下。正欲离开,忽听元玮哀求道:
"你别走~~"
赵长歌闻言回头,淡淡一笑,"殿下还有什么事?"
"你!"元玮咬牙切齿。腹下汹涌的感觉快把他逼疯了,可人被赵长歌摆布得周身穴道剧烈疼痛,连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知道此
刻不能与他强项,眼中含恨,却是嫣然一笑,流露出点点风情。细声恳求道:"求长歌再帮我一次。"
赵长歌知道他性子极坚忍,今日两人交手虽已输得一塌糊涂,终还是不肯承认完败,想要仗着自己对他有情再来拿捏一番。于是轻
笑着走过去,温柔扶起,手指如弹锦瑟,细细抚慰着他。元玮曼声呻吟,气息深重而紊乱,腿间不安分的跃动着。他的眼睛似睁非睁,
嘴唇微启,轻轻翕动,自有一番令人骨软筋麻的妩媚味道。
长歌悄悄拿出那个小玉瓶,亲昵地靠在他耳边吐气,"这份礼物太重,我当不起,还是奉还于主人吧。"说完,用力一推。元玮大
叫一声,身子乱颤,长歌却仍没有停手,直至将玉瓶完全塞入。
元玮羞愤之下,又哭又叫,拼命扭动挣扎,终挡不住赵长歌前后夹击,喷出了大量白浊,身躯软了下来。赵长歌将他放下,扯过一
条被子盖好,在帐子上擦干净双手后,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走。元玮吃了一番大苦头,又被他如此羞辱,自觉颜面全失,埋头在锦被中哭
喊道:"你恨我,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了我!"
"长歌是永远不会杀小玮的。"赵长歌足下不停,远远丢下一句话,人已在楼外了。
第五十三章
翌日,戚舻亲自上门送来一个檀香木的盒子。他一脸厌恶痛恨的表情,因为自知不敌,所以没敢当着赵长歌的面撒泼,出门后才狠
狠啐了两口。长歌打开盖子,见里面放着"惜香别院"的地契房契和那只装了"明丹"的小小玉瓶,忍不住微弯了嘴角。元玮的性子还
真是坚忍卓绝,不愧为绍帝血脉,到了这个地步仍不肯认输。也罢,人生忽忽百年,没个人纠结一下似也无趣得很。他拿起那只玉瓶,
高高抛向空中,再稳稳接住,想起昨日正是用它狠狠羞辱了元玮,呼吸一下子就乱了,长叹一声放回木盒,命赵月小心收起。按原定计
划,他要带着段子堇去一趟福建,马车和行李已备好,只等出发。这时候,龙飞忽然来了,说:"外头有人说是要送信给一位赵公子,
我说咱们这儿没有姓赵的公子,他不信,愣是要我拿着给住在这里的客人们都看一看。还说正主一看就明白了!"
赵月微微一愣,这小小的平阳县城里居然有这么多人认出赵长歌来,倒是一桩奇事。他问道:"信呢?"
龙飞双手呈上。赵月未揭封皮脸色已变。纸是冰丝竹叶云纹金笺,其上墨迹光彩异常,字字透出清香,用的必是那非比寻常的水晶
宫墨。这两件东西都是南魏皇室御用之贡品,民间即便是万金也求之不得。故不必看信的内容,其主人身份已几可呼之欲出。赵长歌却
微微露出了笑容。他事成后没有立时离开,故意在平阳多盘桓了几日,等的就是这一位。甚至连对方得到的密报,也是他有意泄露的。
信写得简短而客气。"闻君脱险而归,深慰鄙念。离此地十里,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最宜流觞曲水,畅叙幽情。唯缺如君般雅士,
为胜景平添风流,故弟停杯以待之。"下面盖着元瑾的私章。赵长歌说:"我这就过去。"
段子堇和赵月不答应,"今时不同往日,要防他使奸害你,还是多派些人手暗中护卫的好。"
"元瑾为人谨慎得过了头,我一个人赴约,唱他一处空城计,他疑神疑鬼的便把自己给吓住了,人多反而麻烦。"赵长歌笑着回答
。
官道一入平阳县,便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驿站,因乡里拿不出钱来修缮,已形同鬼屋。驿站前头有一座由当地乡民凑份子,建起来的
茅草亭子,供过往行人饮水歇肩。转过亭子,眼界顿时为之一阔,山水温柔,草色犹青。元瑾一早便命人在此搭了个简易的竹棚,备下
酒菜水果。他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不时走到路口张望。想到待会见了赵长歌要有一番交锋,心腔子里就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直到元瑾的脖子都快赛过大白鹅时,远处,一人一骑悠闲自得的从官道上走来。来者貌不惊人,身上却透出睥睨物表的气度与潇洒
,似天下万物皆在其掌中。元瑾的眼皮子跳了几下,对方此时面目全非,但这份轩昂气宇却是旁人装不出来的,仍可认出正是赵长歌本
人。他在这里少说也埋伏下了近百名高手,暗中护卫着,更有一队两千人的精兵埋伏在外围,可面前这个两手空空,神态悠闲的人却依
然叫他畏惧恐慌。想到他的算无遗策与凌厉手段,愈加认定赵长歌看似孤身前来,一旦自己发难,对方必定有极厉害的杀招反击。那伺
机下手的心顿时就没了,只想着要如何说服对方罢手。
空气是微湿的,带来不远处油菜花的清香。赵长歌和元瑾自京城一别,再次相见时各自都已改变了许多。元瑾终于当上了太子储君
,貌似尊荣,实则有苦自知。接手一只滚烫山芋,每日穷于应付,劳心劳力。长歌名义上已是入土死人,敕命赠官"平戎侯",赐谥"
文德",却活得有声有色,滋润快乐。他在西越改天换地,赴北戎联络强援,此时潜入南魏,所作所为一样惊人。
元瑾干笑一声,收拾好心情,赶走几步上前,亲亲热热拉住赵长歌,请他入座。皇家气派到底不凡,虽是野地简陋,竹棚里依然布
置得甚为舒适。他亲自斟酒,举杯道:"前年听说长歌出了意外,我痛心疾首,只恨自己身在江南,竟不得见长歌最后一面。想不到老
天有眼,吉人自有天相,长歌无恙归来!哈哈!来,来,先干为敬。"
"多谢殿下牵挂,微臣感激。"赵长歌拱手作答,也陪了一杯。之后,两人闲扯了半天野狐禅,都不愿由自己起头先入题。此时好
比搏奕,调动自方棋子固然妥当,迫使对方按自已思路布局,那才是真正的国手高招。赵长歌看似漫不经心,对元瑾的言语试探或推或
挡,应对自如,滴水不漏。元瑾对他心存敬畏,装了半天和蔼体贴,却是已渐渐绷不住劲了。他知道论耐心与毅力,自己绝比不上这位
从小隐忍,十年装疯卖傻的赵氏长歌,暗叹一声,举手投降了。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长歌,鹰愁涧上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父皇知道后
也非常生气,还重罚了元玮。你~~你若有所需,只管提出来,我必定求父皇恩准。"
绍帝病重,不得已政务俱都托付给了元瑾。这些日子里他殚精竭虑和几位尚称忠心的大臣们一起筹划调度,苦苦支撑危局。头一件
事便是给杨飞增派兵马粮草。周游在边关好比是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一时半会搬不得。杨飞虽是殁太子元琛推荐过的人,但在东宫谋逆
一案中向绍帝示警有功,故甚得皇帝信任。周游辖制十万大军,杨飞的人马比较少些,还不足六万。元瑾增强杨飞的实力,这是想用他
来掣肘周大将军。接着便是整顿禁军和内廷侍卫,但凡与赵家有旧的,一并改任他人,又撤换了负责京畿门户的九门提督卢山,提拔向
来与他交好的原光禄寺将军沈剑清掌管此一要职。中都近郊本就广建了粮仓,元瑾仍嫌不够,逼着工部尚书从修缮皇陵用的木材石料中
挤出一些来又建了几座粮仓。然后亲自一仓一仓地去查,严令户部尽快填满空缺,不惜一切代价的屯粮。他以为这样一来,中都必定固
若金汤,赵家即便突然发难,只要能坚守上个把月,各地勤王义师便会蜂拥救援。至于北戎这边,使者派了两拨,南魏自愿将"岁币"
提高整整三倍,意图修好两国邦交。萧拓的反应很冷淡,不肯接见,但也没有赶走使者,只派了个小官吏每日好酒好菜的款待着,虚应
事体。元瑾明白对方这是在拖延时间,想等看看南魏局势发展再做决断。北戎见风使舵固然令他气愤,却也无可奈何,南魏国力衰微,
早已无力对抗强邻。布置好一切,忽然得到密报说赵长歌在平阳现身,元瑾赶紧带了一队武林高手整整赶了七天七夜的路,沿途累死骏
马无数,才到达平阳县城。他深知赵家的厉害,不到万不得已,实不愿与之兵戎相见,便存了将过错推给"死人元玮",委曲求全,让
赵长歌罢手的念头。
赵长歌淡淡一笑,并不回答,从金盘中拿起一个梨子在手中一抛一抛的玩。可怜元瑾一颗心被他弄得如梨子般忽上忽下,等了半日
不见他说话,心知肚明自己这猢狲样是装不下去了。鹰愁涧的事情可以推在元玮头上,赵氏三杰的血债又该怎样解释?于是叹气道:"
长歌,陛下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乾纲独断惯了~~这个~~唉!只求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咱们可是一家人!"
元瑾不提还罢,提到已过世的赵太后,长歌心中怒火更炽。他城府极深,面上颜色不改,依旧笑笑不语。元瑾见他八风不动,情急
下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说:"长歌救过我两次,我待长歌向来也是一片真诚。当日我曾许诺,如将来有得意之时,必不惜倾城
以报答长歌。赵家所受的委屈,日后我定加倍补偿。战乱一起,赤地千里,只求长歌怜悯天下无辜生灵,劝一劝家中长辈族人,不可妄
动!否则史笔如刀,千秋之下骂名犹在啊!我用性命担保,只要赵家罢手,一切都好说!"赵长歌已是如此厉害了,那早就威名远播的
武威王和赵清翔自然更加难以应付了,元瑾为此几乎愁白了头发。说完这一番话,便满脸真挚地望着对方,一副为民请命的模样。其实
他自己心里头很清楚,赵家多年经营,已万事俱备,怎肯轻易放过眼下这个大好机会。只是赵长歌如能被说动,那事情便有了转机,哪
怕他提出一大堆无理要求,都不要紧。
赵长歌闻言哈哈大笑,"殿下这是怎么啦?尽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微臣大难不死,正准备上疏奏报天子,请他恩准我回朝效命。"
"嗯?"元瑾一张脸顿时变呆了。这情形实在古怪,仿佛一拳打出去,明明瞧见打的是实体,却落进棉花堆里,叫人心里空落落,
毛糙糙的难受。半饷后,才不敢相信地又问,"长歌的意思是~~"
"雷霆雨露皆是隆恩,长歌身为臣下,不敢对陛下心存怨恨。那年在鹰愁涧上微臣差点死于非命,幸好老天搭救,才得以偷生。微
臣好歹也是位列九卿的太常寺主事之人,如今这身子骨既然已无碍了,便该重新入仕,为国出力才对。"
"你要官复原职?"元瑾听得傻愣愣的。他方才又是动之以情又是晓之以理,外加威胁恐吓,希望以天下悠悠众口来喝退对方篡权
之心,没想到赵长歌居然来这一手,倒叫他瞠目结舌了。赵家肯化干戈为玉帛当然是天大好事,只是这也答应的太容易太爽快了吧!
"正是!还有一事,微臣祖父已逝世,按例,这武威王也该由我继承才对。"赵长歌瞧他一脸惊骇,心中暗暗好笑。他又说:"我
已将文书写好,正巧殿下路过平阳,就烦劳殿下代为上呈皇帝陛下吧。"
元瑾被他弄得一脑袋浆糊,不知这心机百变诡异的赵长歌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接过折子一看,还真是这么写的,字字卑微,语气
谦恭。就在他惊疑不定之时,赵长歌已然起身,拍了拍呆滞的元瑾,大笑着离开竹棚。元瑾一时坐蜡了。不答应他返京吧,于情于理不
合,赵家只怕立时要反,天下百姓也必定会认为朝廷薄待了有功之臣。允许吧,这赵长歌岂是好相与的人!他既然敢回京,回到绍帝眼
皮底下,必定已做了周详谨慎的安排,一旦入朝不知会掀起怎么样的惊涛巨浪。元瑾想到这里,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
第五十四章
西越皇宫里,越重峰正与三公内廷议事。司空明致、玄浩德和雅寄生三人轮流上前启奏,或请他裁决,或禀明详情。重峰听了一上
午,已有些疲累,便朝窗外望望。朝堂重地,院子里阒静无人,侍卫们大气不敢出地守在门外,一点生息都没有。赵长歌走了许久,半
年之期将近,却至今未有音讯传来,想到这里一丝郁郁不知不觉已在眉宇间显露。玄浩德看在眼里,躬身说:"陛下累了,要不明天再
议吧。"
重峰立时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不妨事,请太傅继续。"他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免了全国盐税。西越缺盐,不得不耗费大量
银钱向南魏购买,因此盐价昂贵,贫苦之家往往数月淡食。此举虽可谓功德无量,但这样一来朝廷每年便少了许多进账,难免有些捉襟
见肘。玄浩德的意思是建议"清田"。但凡皇亲国戚手中都有朝廷赏赐下来的"皇田","皇田"不须纳税,便有大户田庄趁机结对挂
名,借此逃避赋税。不如派人清丈勋臣贵戚们的土地,多出来的田地必须一体缴税,这一来既可增加国家财富,又可打压一下豪强富绅
的气焰,于国于民都大有益处。不单是玄浩德,其他两位重臣也都是这个意思,重峰觉得此事可行,便点头允了。
接着是雅寄生再次请求下旨选妃。皇帝登基后,照例要立后封妃,充实后宫。尤其是新皇在西越根基尚浅,以此为手段笼络人心非
常有必要。重峰脸上发烧,支支吾吾不肯答应,反要他们将后宫原有的宫女再裁撤掉一些。三公不明就里,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样
劝进。年轻的皇帝体恤民情,简放宫女,使骨肉得以团聚,本是为人君主的美德,总不能逼他沉湎酒色荒淫无度吧。选妃之事便被无限
期推后,三公无奈之下只好暂时作罢,背地里却暗暗摇头,鱼水之欢本是常情,况皇帝还要负起延绵国祚的责任,这小孩的脸皮未免太
薄了吧。
议完了一桩又一桩,政务似乎永远没个头,中午稍稍休息了一个时辰,下午还得继续。重峰只觉头晕脑胀,熬到太阳落山总算才完
事。回到寝宫里,贴身服侍的宫监侍女们忙送上热手巾和参汤给他解乏。新皇年轻英俊,登基已有半年多,宫中红颜,不知有多少人都
在渴望着承宠沐恩,攀龙附凤。只可惜皇帝勤政,夜夜手不释卷,从不召人来侍寝,平时同身边女官们说话也总是一本正经,不带半点
玩笑的。
晚膳后,重峰照例坐下看书。这时,隐约传来笛声悠扬,那是一曲被人吹奏过千万遍的《闺夜思》。不知是哪宫哪院的女子长夜难
眠,便将胸中寂寥尽数揉进这笛子里。轻花入梦,芦苇飞白,月色照亮孤独的身影,这一曲献给离人的千古挽歌,吟唱至今,犹自动人
。重峰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被这笛声牵引,魂夕而九逝,直飞到了万里之外的南魏。
皇帝心动神驰,面露春色,早有小监偷偷退出,撒丫子飞报总管大太监福佑。福佑本是新皇后玉穹宫内的老人,皇后去世不久,越
公虬因思念妻子,便将她宫中所剩之人尽数拨到自己身边,空闲时听他们说说皇后往事,权当是一种慰藉了。重峰归越之后,西越王爱
惜幼子,便连升了他两级,命他领着二十几个宫人前去服侍。福佑曾得皇后善待,重峰就是他的小主人,侍候起来自然比旁人尽心一些
。如今新皇即位,旧日玉穹宫里的下等小监也终于坐上了内廷总管的位子。
福佑连忙入宫求见,身后带着四名女子,个个态媚容冶,玉质柔肤,袅袅婷婷地走进内殿来,连殿内烛火都为之一亮。皇帝登基半
年,却从不肯亲近妇人。福佑以为重峰是嫌她们不够貌美年轻,便急急忙忙把宫中所有女子都筛选了一遍,挑出姿容顶尖的数人,又命
女官教会她们种种可人姿态,这才领到重峰面前献宝。他怕皇帝面嫩抹不开,只说是内殿缺人手,特选了几个机灵懂事的到御前来当差
。重峰瞧瞧四人,颇觉赏心悦目,便说,"好,那就留下吧。"
福佑大喜,忙说:"还不快谢过陛下。"四女娇声谢恩后,得了总管眼色,一一走到重峰身边或为他端茶倒水,或为他掌灯研磨。
其中一人眉目分明,眼下有一点小小红痣,容貌比寻常女子多了些挺拔,长得十分精神。重峰问她:"你叫什么?"
"伊水。"这些女孩子都出身官宦士族,皇帝面前并不太羞涩畏惧。重峰越瞧越觉得她面容与赵长歌有几分相似,自己又实在是寂
寞得久了,这一张脸虽只有那人三成神韵,却也聊胜于无,便要她在身边矮凳上坐下,陪着说话。伊水甚是聪慧,言语有趣,逗得重峰
时不时发出短促笑声。两人说着说着,伊水趁重峰不注意将矮凳偷偷朝里挪了挪,身子倾斜,几乎偎到他的怀里。
福佑一见,以为皇帝动心,拿眼神暗示其他宫人们悄悄退下去。重峰这才意识到两人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正想打发她走,忽听
到窗外有人极轻的笑了一声。月色下,赵长歌立在院中一棵桂花树上,身体随着树枝不断上下晃动。重峰的脸立时就红到了耳朵根子,
忙赶走尚不知情的伊水,连周围的侍卫也一并撤了。
"原来小峰喜欢浓眉大眼,双峰特别饱满的女孩子。"长歌穿窗而入,似笑非笑地斜觑着他,只一句话就叫西越新皇手足无措了。
重峰其实根本没注意到伊水的身型,可又不能实说是因为她眼眉长得像对方自己才独独留下她的。赵长歌生得太过艳丽,向来不喜别人
把他比作妇人,说了实情,只怕麻烦更大。
重峰窘得呐呐不能言语,赵长歌极爱他这幅模样,便想再激他一激。故意叹气道,"唉!想来小峰不愿见到我,亏我为了早些赶回
神都来,连日星夜兼程,把马都跑死了。"
"不是,我也很想念~~"重峰忙解释道。他怕长歌误会,急得几乎将心里话脱口而出,说了一半,又连忙打住。这下更窘了,脸
色又红又亮,连窗外的曼陀罗花都失色了。
"想念我什么?"赵长歌眨眨眼睛问他。向来老成的他难得捉狭一次,偏偏重峰最不经戏耍,脸已红得快要滴血。唉!总不能回答
说自己长夜寂寞,甚是想念他炽热怀抱。他正想着,那炽热怀抱已自己走过来了。先是一个吻,轻轻落在额头,如点过水面的蜻蜓,不
等他细细体会,已如涟漪般消失无痕。他眷恋地看向对方,赵长歌在笑,先是眼角,然后是双唇,最后是眉间,春风过境,无一处不是
春情洋溢。长歌也在细细打量他,慢慢凑到他耳朵边叹气说:"唉,又长高了,以后得踮起脚尖才能亲到你。"
这温柔含情的一语,带着和风熏然之意,比别人嘴里说出的最巧妙最殷勤的话还要令人动心。重峰一时百味交织,几个月来为他提
心吊胆,即使睡梦也不得安心,这满身疲惫焦虑都似已侵入四肢百骸。如今他好端端的回来了,顿时感觉自己如卧云端,周身软得一丝
一毫也动弹不得了。恍惚中,赵长歌已轻轻抱起了他。
一只手打散了他的发髻,另一只在解衣宽带。重峰仍不想动,安静的趴伏在床上,等待着。赵长歌的手在四处游走,每到一处,掌
心下的皮肤便会变成诱人的粉色。重峰爱他入骨,哪里禁得起这般调情,一声难耐的呻吟自紧咬的双唇中溢出后便再也按捺不住,一声
比一声更煽情。长歌再次轻吻他的额头,"别急,最好的,你还没试过呢!"说完将真气拧成细丝,送进他下腹的情关。
重峰顿时全身如沸,被撩拨得难以自持,声音也越发压抑不住了。他怕被宫人听到,忙咬住自己一缕头发。赵长歌知他害羞,又觉
得两人如此这般好似偷情,便笑着说:"人之情爱,或游龙戏凤,或怜香惜玉,或寻花问柳,或偷鸡摸狗,咱们今儿便是偷鸡摸狗了。
既然要偷,便要偷得风雅偷得有趣才好!"
重峰大叫一声,身子抖得像雪天里的麻雀,原来赵长歌说"偷鸡"便真的"偷鸡",弄得他又痒又麻,几乎要哭出来,于是赶紧求
饶。那人还不肯罢休,调笑道:"我还没有摸狗呢!"
"别,别!"重峰才一张口,已被他咬住舌头,拼命吮吸。那人又开始卖力的"摸狗",直摸得身下之人露出妩媚神情曼妙姿态,
白皙健硕的身体在龙床上辗转起伏。殿内烛火通明,并没有使重峰脸上线条变得柔和,反而给分明的轮廓投下几道阴影,越发显得如刀
削一般俊美。长歌心中不由感慨。老天爷是在可怜他吗?竟然把这样一个人赐下来给了他。于是满腔柔情,半载相思俱都化做你侬我侬
,龙床上双鹤交颈,缠绵不休,直至天明筋疲力尽了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这一夜颠倒不已,重峰次日醒来时觉得身子胀痛,想动一动,却发现被人压得死死的。原来夜里他被索求无度,几次想要睡去,却
被赵长歌变着手段弄醒,最后竟是保持着结合姿态便睡着了。他微微一动,赵长歌也醒了,手脚缠绕上来,贪恋着他的体温,不肯放开
。重峰又羞又恼,正没处理会时,殿门外传来福佑的声音,"陛下起身了吗?老奴在这里伺候着呢!"说完便要进来掀开帐子。
重峰现在这幅样子怎能让人瞧见,急急说道:"别,别,别过来。"一面手忙脚乱地拉过锦被将自己和赵长歌裹住。福佑老于世故
,重峰的慌乱失措自然瞒不过他,人是毕恭毕敬的站住了,眼光却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绡帐里隐隐可以看见皇帝身上一丝不挂,仅靠被
子掩体,身后有一团事物,瞧着是个人形。福佑嘴角上忍不住浮现一丝微笑,原来陛下不是不通人事,而是心有所属。虽然仅能窥见那
人自被角下露出的一头乌亮长发,但既得陛下全心宠爱,想必定是极美丽动人的。只是不知这美人昨夜是怎样瞒过宫中侍卫耳目,进到
陛下寝宫里来的,真是啧啧怪事!
他不敢抬头看皇帝通红的面颊,低头躬身说:"陛下连日劳累,今儿便歇息一日吧,老奴去知会大臣们可好?"
"好,好!你去办!"重峰巴不得早些赶他走。赵长歌被他闷在被子里已有些不耐,正用手指摆弄他的要害部位,那还插在谷道里
的玩意也渐渐苏醒了,顶得他差点便要放声呻吟。幸好福佑命小监们送了浴桶热水进来后就知趣退走,让皇帝大大送了一口气。赶紧想
要摆脱赵长歌的挟制,却被搂住背又重重顶了几下。长歌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吃吃笑了,"小峰,反正要休朝,干嘛着急起身。"
重峰见他一脸痞态,想要开口拒绝,却被赵长歌上下其手弄得哪里还能分神说话。于是,龙床上被翻红浪,登基后一向勤政敬业的
西越新皇不但因身体微恙而第一次缺席早朝,此后整个白天都是在寝宫里渡过的,而且还不准任何人觐见。
第五十五章
赵长歌回到西越后像换了个人似的,开朗了,也爱玩闹了。赵月见他终于解开心结,不由替他,更替重峰感到高兴。今早,南魏密
报送到,赵长歌阅后放声大笑。元瑾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了,为保元氏江山社稷而费尽心机。只可惜他无识人之明,重用的杨飞和沈剑
清皆是赵长歌当年伏下的暗子。棋差一招,他已是必败无疑。
西越出的宝石丝绸闻名于世,北戎的良种战马天下无双,南魏则盛产精铁和粮食。赵长歌与重峰商议后,请他派人到南魏大量收购
稻谷小麦。赵月和段子堇不解,同时问道:"这是为什么,咱们不是应该多买些铁回来打造兵器吗?"
"南魏最好的粮田多在江南,故一直有'江南熟,天下足!'的谚语流传。那日傅小侯告诉我,如今江南官场腐败,水利不兴,如
遇灾年,必定颗粒无收。到那时候饿殍千里,宝石黄金再贵重也不能用来填饱肚子。我查过'水志',中原已有百十年未遇大的水患。
明年有水星凌日之像,哼,哼!"
"原来如此!"两人恍然。他们正说着话,赵清翔带了两个下属,抬着一大卷羊皮进来。那东西极大,书案不够用,只得放在地上
,铺开后几乎占满整间屋子。赵长歌惊道:"南魏全图!如此详尽,二叔你哪里弄来的?"
"我还在兵部的时候就派人四处勘察地形,前后化了十四年时间才绘制完成。哼!本来是打算献给皇帝的,如今正好给你用了!"
赵清翔回答道。长歌举事在即,这份地图简直比黄金还要珍贵。两人伏在地上,秉烛查看。
"有道是兵无常法,战无常道。但有一条却是千古不变,要打胜仗,最要紧的就是有粮。我军必须保持粮道畅通,敌军粮道则应千
方百计截断。战事即便小有失利倒只有末节,无碍大局。"赵清翔久在兵部任职,若论统筹全局,决策千里,怕是无人可以及他。
赵长歌点头道:"嗯,方才侄儿正跟他们说要买粮的事。"
赵清翔伸手在地图上一挥,又说:"天下州县共分十道,河南、河东、关西、剑南、淮南、江南东、西,两浙东、西,广南,其中
最富不过东南六路,南魏立国以来,时有战祸,全军钱粮,皆出于此。你既然已巧取了河运总舵主之职,一旦开战,只要截断河运,便
等于断了魏军大半粮草。"
赵清翔当初差点葬身于自己人的毒箭之下,后又常年流亡在外,提到故国已无多少情分,只以南魏称之。他用手点了三下,对赵长
歌说:"此三处的县城外都建有秘密地下粮仓,共有存粮近百万石,你可自行取出使用。虽说日子久了,谷米难免有些陈霉,勉强充数
总还是可以的。"
"多谢二叔。"赵清翔行事如此周密细致,叫长歌不由心中钦佩。
"别谢我,这是老王爷送给你的礼物。"赵清翔微微一笑,"他老人家纵横沙场几十年,论本事,咱们恐怕一辈子都赶不上的。"
两人相视一笑,低头又看地图。这时有属下在外面禀报,"有三位客人求见,说是从北戎来的新朋故友。"
赵长歌起身整理身上衣衫,对赵清翔笑道:"他们来的倒快啊。"
来的三人不是别个,正是伯尧仲曦和南庭王萧岩。萧拓为赵长歌所激,答应借他五万铁甲精骑。萧岩是他的亲弟弟,聪明好学,很
有些天赋,唯独行事少了几分城府,稍欠沉稳,此次派他做领军的主帅,便是想借赵长歌的手打磨打磨他。萧岩生性狂妄,除了他四哥
,一向目无余子。萧拓要他听命于长歌,自然很不服气,于是趁着伯尧仲曦奉命去西越与赵长歌商议事情,也求着萧拓同意他一道前往
,其实心里打着小算盘,决意要羞辱一下赵长歌,先给他来个下马威。
一别经年,伯尧仲曦两兄弟都长高了一些,身上原先那股子妩媚味道淡去了许多,男儿英烈之气渐长。赵长歌感到微微奇怪的是,
脾气倔强的仲曦见到他时态度亲热,向来机灵嘴巧善讨好人的伯尧却待他十分冷淡。萧岩曾在雁门关下远远见过赵长歌一次,那时长歌
穿了盔甲,横刀守城,战袍浴血,南庭王倒还真有几分钦佩看重。此时见他一身宽大长衫,身形懒散,加之面容过于艳丽多姿,不由心
中愈加不忿,两只鼻孔朝天再不肯放低。
伯尧仲曦带来萧拓的密信,赵长歌看完一笑道:"各位远来辛苦,请稍稍休息洗漱一下吧。"
"等一等,"萧岩赶紧发话,"有句话我要先交待清楚。咱们两家虽然联手对付南魏,但五万铁甲军得由我来指挥,不许你插手我
北戎军务。"
"为什么?"赵长歌笑问。
"哼,南蛮哪里懂得打仗!可不能因为你们无能而祸害到我北戎大好男儿。咱们各行其是,看谁能先攻下中都!"萧岩轻蔑地说。
他心里藏不住东西,听长歌问,就干脆来了个实话实说。
"呸!也不知雁门关下一败涂地的是哪一个,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去!"长歌闻言但笑不语,赵月却已按捺不住反唇相讥。萧岩大
怒,定睛一看,又是个比娘们还要漂亮的男人,顿时火更大了。跺脚道:"那就来比比,谁输了谁就俯首听命!"
在萧岩的一再挑衅下,比试定在了第二天上午。因为对方还是个孩子,赵长歌便请他挑题来比。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
乃至兵法骑术,随便哪一桩,由萧拓决定,样样奉陪。长歌难得人前出手,这一次大家伙都兴致勃勃来观战,不过所有人的心思都一样
,并没有指望看到一场龙虎争霸,能有机会瞻仰一下赵氏独门绝学便心满意足了,这些人中甚至还包括了伯尧和仲曦两兄弟。
翌日大早,长歌住的院子里聚集着一小群人,重峰再次罢朝,换了便装也来凑个热闹。赵长歌一身柔软长袍,连腰带都懒得系,倚
在软榻上与赵月说话。萧岩的武功虽是北戎皇帝亲授,但火候功力比萧拓差了一大截。他以为今日不过是陪小孩子过家家,所以神态一
派轻松,其实无意中犯了轻敌的大忌。萧岩也很笃定,慢慢来到人前,拿手一指赵长歌问道:"比什么都由我吗?"
"当然。"长歌笑答。
"好!"萧岩用力一拍手掌,立时就有下属抬着两只酒缸上来。这酒缸有一人多高,八名北戎壮汉才抬得动一只,里面装的满是北
戎最烈最醇的好酒,光是这浓郁酒香闻着便能醉倒不善饮的人。赵长歌顿时变了脸色,张着嘴吃惊地望向巨大酒缸说不出话来。赵月头
一个忍不住笑了,长歌什么都厉害,酒量却只是平平,这一大缸北地烈酒别说全喝了,就是叫他洗个脸只怕都很为难。看来这萧岩小儿
狂妄无知的态度都是装出来骗人的,早就伏下杀招在这里等着了。
萧岩看他发窘,脸上得意洋洋,挤兑他道:"咱们比喝酒。谁赢了,以后就由谁来当家发话。怎么样?不敢了吧?"
赵长歌一张脸青了又白,白里透红,红过复黑,最后定格在紫茄色上,比染坊里的颜料还要丰富多彩,不知道的定会以为他中了天
下奇毒"五色"。他一向多智,从来只有他耍人,没有别人玩死他的,这次居然被个半大孩子僵住了,一时羞愤难当。眼看长歌坐蜡,
他身边这些人不但不替他分忧解难,倒是一个个乐开了花,都等着看他出丑。最近,赵长歌变得开朗了,连带着把赵月段子堇他们几个
身上的那股子活泼劲也激发了出来,玩闹起来越发没大没小。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输给了萧岩,以赵长歌的智谋到时候一样有办
法把这小孩支使得团团转。
萧岩见状更加高兴,连连催促对方要比拼酒力。赵长歌只好硬着头皮下场。萧岩命人起了泥封,朝他递过去一只水瓢,周围众人都
发出了吃吃的笑声。长歌看看这瓢,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家伙!一瓢下去足可盛起一斤酒来,洗澡正合适啊!
比试开始。北人好酒天下闻名,萧岩年纪不大却也极为善饮。他喝得极快,咕咚咕咚,小半瓢下去了。小孩子心里得意着呢,抬头
一看,却吓得差点跌倒,原来赵长歌已把一瓢酒喝得干干净净,正等他开始第二轮。
这一瓢酒好不容易都喝下去了,萧岩操起第二瓢时却有点腿软了。原因很简单,对方呼啦啦又喝完了自己那份,抹抹嘴,不住拿眼
神催促他。他心里那个懊悔啊,谁说南人不会饮酒的,眼前就一酒坛子!亏他方才还装得那么为难那么慌乱,四哥说得一点不错,南人
狡猾!可斗酒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万万不能退缩。再说了,输酒也不能输人啊!喝吧!咬牙跺脚,又灌下去半斤多。萧岩两只眼睛都直
了,忽指着长歌笑道:"你怎么长了两脑袋!"接着就听见噗通一声,北戎南庭王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人事不醒了。
这赌酒大战竟然如此收场,实实在在出乎众人的意料。赵长歌甩甩袖子,不理赵月追问,回自己房去了。重峰瞧他脚步微有些散乱
,赶紧跟过去照看。长歌见四下无人,揽住他的腰,嘻嘻而笑,"傻小孩,居然带了两只可以装人的大酒缸来,还以为他那点小心思我
不知道。西越难道就没有烈酒卖吗?笨!白白输了先机!"
萧岩怕斗酒输给长歌,一早就在酒里做了手脚。一坛那是货真价实的烈酒"闻香倒",另一坛却兑了少许的水,并做好了记号。赵
长歌当时便猜透对方意图,故意不声张,夜里却悄悄潜入,往兑水的酒里掺了六十年陈的山西汾酒。汾酒素有酒中光棍之称,酒劲大发
作快,天南地北两种烈酒一混合,那可是加倍的不得了。至于另一坛,当然毫不客气地换了一大半清水进去,再补好封泥。萧岩因自己
作弊弄假,心虚得很,比试前未曾仔细查看酒水,自然中计大醉。他到底还是太生嫩,论心计那里斗得过赵长歌。
不过兑过水的"闻香倒"依然后劲十足,赵长歌方才勉强用内力压制,被风一吹,酒意渐渐上涌,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软在重峰
肩上咯咯笑个不停,脸红得晶莹剔透,如石榴仔一般可爱。他向来十分克制,从未有过如此失态之时,那撩人模样简直能把人的欲火勾
得熊熊燃烧起来。重峰不由砰然心动,忍不住伸嘴去啄他的两颊,恨不能真的就吮出一口蜜汁来。长歌醉得迷糊,只哼哼了两声,也不
十分推拒。重峰整个人都快酥了,巴不得云雨畅意一番,可又怕伤了他,只好强忍心中渴望,小心抱了上塌。用发烫的手掌褪去他外衣
,再拧了热手巾来细细擦拭身体。床上像躺着个玉人似的,肌理细密,触手生温,更带有不可抗拒的诱惑。重峰感到仿佛有一条毛毛虫
钻进了他心窝,搅得他心事如沸,奇痒难忍,真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拉过被子替他掖好,赶紧落荒而逃。这下可把躲在犄角旮旯里
等着看好戏的赵月急坏了,不顾体统地跳出来大叫:"笨蛋,回来!快回来!吃过了再走啊!"
第五十六章
一晃眼就过了十月中旬,再有几天便到了小雪节气。南魏中都往常这时候,虽然夜里寒霜愈重,人嘴里哈出来的都是白气儿,但还
不至于冻得伸不出手。今年却不一样,老天爷冷得有些邪性。从北边刮来一股急骤猛烈的寒风,揭瓦摧墙,像是一群群饿狼,在京城上
空嗥叫。气温骤降,松软的地面冻得比铁还硬,天上堆起厚厚云朵,把个日头遮得严严实实,不透半丝暖意。昔日里嘈嘈杂杂轿辇相接
的中都,一下子变得黯淡而无生气。这凄凉光景,同眼下大部分南魏官员的心情倒也十分吻合。
派去北戎求和的使臣在北都侯了月余,依旧没能见到皇帝萧拓,只好灰溜溜南返。那些珍贵礼物外加十六名美女对方倒是老实不客
气地收下了,北戎司礼衙门回了谢礼,居然是白布二十大车。若非有国丧哪里使得这么些白布啊,北戎分明是在借机嘲讽。负责政务的
元瑾见到回礼,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
没过几日,司天监奏报十月辛巳朔,日将蚀之,请罢朝会,伐鼓于社。所谓蚀者,阳不克也。日者乃太陽之精,人君之象。君道有
亏,群阴所乘,故蚀。有一些正直的大臣就趁此机会联名上折,祈求绍帝宽待百姓,大赦天下。皇帝本就生性多疑,那日正好接到赵长
歌要元瑾带回京的奏折,便认定这些人与赵家有私,在为其鸣不平。一怒之下将十几名大臣统统下狱,交由大理寺严审,近百名官员上
公折求皇帝宽恕,上亦不允。人君行或失中,不思下旨自贬,以奉顺天道,反将并无过错的臣子打入天牢问罪,于是满朝百官震动。由
工部、户部两位老尚书带头,一大批官员同时申请致仕回乡。元瑾苦苦慰留,士林中人最爱惜羽毛名声,根本不为所动。对这位太子拿
了话,除非陛下依圣人之礼,日蚀当天素服祈福,下诏罪己,否则他们再难匡扶。其实这些人也都看出来,绍帝昏聩,南魏时日无多矣
,于其戴罪官场,不如休养林下,还能保住一家老小。
这天天刚亮,连日忙得歇宿在宫中的元瑾只觉奇寒袭人。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北风虽弱了一些,雨势却转为绵密狭细,又夹了
雪粒,随着呼号的寒风遍野追逐行人。比这天气更冷的是他的心。外有强敌,内有积弊,他一个人苦撑危局,几乎到了宵衣旰食的地步
。绍帝却依旧刚愎自用,正逢日蚀,连个意思意思的罪己诏都不肯下,不但群臣齿冷,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觉得十分难堪。
赵长歌请求复职的奏折呈上去了,皇帝阅后直接就扔到他的脸上,大骂他养奸为患,要他派人剿灭赵氏合族。这话说起来容易,可
元瑾手里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赵家合族千余人也早就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叫他拿什么去剿又到哪里去灭。绍帝不管这些,坚持下旨
着各地讨逆,凡赵氏族人,死者剖棺锉尸,生者千刀万剐。一道圣旨下去,朝野俱都哗然。赵家有大功于社稷黎民,原先就有谣言说皇
帝不能容人,暗杀功臣,三杰死得古怪离奇。等到太常卿赵长歌突然出事,武威王告老还乡,这里头的蹊跷明眼人大多都清楚了。如今
北戎频犯雁门,西越也陈兵边境,朝廷危在旦夕。逃出生天的赵长歌不记个人安危荣辱,请求还朝,并愿意领兵出战,皇帝竟然不许,
还将自己的母族赵家斥责为叛逆乱臣,要杀要剐,天下人都觉得看不过去了。于是各地为赵家鸣冤上书的折子雪片样飞到御案上来,气
得绍帝一连流放了三十几位大小官员。这些人离境之时,乡野父老俱都倾城出动,洒泪相送,可见人心向背啊。
元瑾终于明白赵长歌这份奏折的分量了,他太了解皇帝的秉性,轻轻松松就替自己赢得了天下人的同情,为日后举事寻了个好理由
。想到这里,元瑾不由一阵战栗,难道南魏真的天命已绝,再没有活路了吗?他正想着心事,外头有人急报,"兵部尚书郑慧求见,说
西边有加急文书送到。"
元瑾赶紧披衣而起,一看之下立时坐倒在椅子上,西越二十万骑兵,越过边境直逼西线三大重镇。魏越两国素来相安,南魏在西边
驻军不多,即便集结那里所有的军队,也不超过五万人,根本无法抵御西越大军的铁骑。元瑾不敢怠慢,一面慌忙报知绍帝,一面着人
去请另几位大卿来商议。
元瑾道:"西线兵马不足五万,如何应战,请各位教我。"
郑慧和刚上任的户部尚书包南叶对视一眼,心里说话,别说五万了,能有三万实数就已经很不错了。官制腐败,这些封疆大吏哪一
个不是吃空饷喝兵血的恶魔。只是此事关系太大,两位大人都不敢贸然乱说。宰辅高阳为人老谋,略一沉吟道:"路途遥远,便是即可
发兵恐也是鞭长莫及。如今天寒地冻,北戎无法南侵,雁门关离那里不算太远,不如派周游增援西线。然后再另行集结人手,赶在立春
前到达雁门关协助杨飞便可保北线无虑。"
朝中仅剩的几位持重老臣最近都相继致仕,元瑾不得以只好大力提拔新血,大九卿中居然有一半是初涉官场的后生小辈。这些人年
轻气盛,难免有些急功近利,觉得此计正可一箭双雕,便立时大声附和高阳的建议。大理寺卿简佑却暗中摇头,心想,朝廷这一年来,
每次想动周大将军,那北戎必定来犯,这其中奥妙难道你们真的就不明白嘛!他看看左右,昔日柄国三公一个不存,无人会站出来说话
,只好自己硬着头皮道:"如果周游坚不奉诏,该当如何?"
"这个~~"元瑾看看众臣,都是一脸茫然。谁都知道周游手下有十万精兵,是万万动不得的。高阳见自己的主张被人当众泼了冷
水,胸中无名火一下子蹿起,遂冷冷说道:"那简公的意思是?"
"问题的症结恐怕在赵家。"简佑索性豁出去了,"陛下如能安抚好赵家,则良将还朝,四海昇平,大魏数十年里再无战乱之祸。
殿下何不借此机会向陛下进言,劝一劝。"
元瑾闻言长叹一声,低头不语了。简佑的话算是点到了关键,他提醒了元瑾,南魏如今的艰难局面实在与赵长歌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只是绍帝固执,哪里肯与赵氏讲和,这件事千难万难。何况那赵长歌也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有龙腾四海的那一天。简佑见他这般模样
,心情立时跌到谷底,心想,看来咱也该回乡种田去了。议了半日,众人难以拿出个妥善的法子。元瑾无奈,只好说:"要不,请海老
将军领军十万救援如何?"
元瑾的正室几年前就病故了,他当太子后为了笼络这位老将军,便迎娶了他的幼女海明珠为太子妃。海奇山为人忠心耿耿,也颇为
善战,当此重任勉强还算合适,于是众人皆无异议。其实除了赵家旧部,南魏朝中立过军功的大将也就只剩他一个了。
可奇怪的是,不等海奇山到达边境,西越大军略略骚扰了一下西线数镇便收兵回去了。他们哪里知道赵长歌根本无意在冬季举事,
此次不过是装个样子,好让南魏调动天下兵马,分散实力。他得到海奇山挂帅出征的消息后,立刻就叫重峰召回西越大军。只是元瑾被
他吓怕了,不敢因此大意,便命海奇山不必返京,领兵抚镇西线。可这样一来,朝廷就不得不多供养十万大军了。每日光是支米,便要
耗费两千石。户部难以为继,上奏绍帝。皇帝朱笔一挥,按人头强纳"西税"。南魏这两年连连加赋,百姓早已是不堪重负,如今再多
了个"西税",哪里还活得下去,只得卖儿卖女,流离失所。
这天长歌正在帮重峰处理政务,案几上的折子堆得如小山一般。两人忙个不停,偶尔抬头对视时,便会不由露出微微笑意。赵月领
着伯尧仲曦进来,他们俩送来了萧拓的密信。大失颜面的南庭王酒醒后都没敢和他照面,立刻启程回北戎去了。这双生子则奉萧拓之命
,留下替他们传递消息。重峰见北戎皇帝来信催他们举事,便问道:"咱们这些年来像蚂蚁似的屯粮屯兵,早都准备妥当了,何不趁南
魏皇帝病重,政令混乱之际举旗出兵?"
"再等一等,"赵长歌胸有成竹,微微笑道,"你别心急啊!"
"还等?等什么?"重峰追问。不自觉时,人已和长歌贴得十分近,呼吸可闻。等他想起此间还要外人,连忙羞愧得倒退。
长歌最爱他腼腆,忍不住偷偷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又转头笑盈盈地望着伯尧仲曦两兄弟。仲曦耐不住他犀利眼神,只好说实话了,
"陛下也不是真的要催小王爷您动手,他只是~~"后面的话有些大不敬,说到这里便踌躇了。
"他故意给我找不自在呢,对吧?"赵长歌大笑起来。萧拓与他相斗,每每落在下风,一想起来难免有些个不忿,便特意为难一下
赵长歌,权当是出气。仲曦抿嘴乐了,算是默认。一直冷冷看他们嬉笑的伯尧此事却突然插话说:"我记得以前有个漂亮到不像人的信
王,不知他现在何处?"
一语毕,满屋子愉悦的气氛立时就没了。赵长歌背着双手,抢在众人之前独自走了。重峰也不知该如何接口,讪讪离去。仲曦瞪了
他哥哥一眼,气呼呼地问:"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干嘛往人家心口上撒盐!"
伯尧咬住下唇不答,可满脸幽愤表情已实实在在出卖了他。仲曦怎么不明白他的心思,长叹道:"他是什么身份,咱们这样的人能
与他相遇相识一场已是三生有幸了。这人看着多情,其实最是心冷。西越皇帝待他是这样的,连咱们陛下都不能不对他在意,又岂是常
人可以攀附的。哥哥,千万不要为他做出傻事来。"
"我~~"伯尧的心很乱,未语泪先流了。他方才看见赵长歌与重峰亲密的样子,便像是有人在揪他的心肝肠肺一般难受。又想到
长歌往日待他兄弟二人的种种恩爱体贴,便忍不住出言讥讽。仲曦搂住他,低声劝慰道:"你故意冷淡撩拨他也是没用的,咱们知足吧
!"
第五十七章
两线用兵,军耗极大,况绍帝为求长生,近年来在炼丹修道上靡费金钱无数,南魏上两代君主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当如今都
已败尽了。户部虽然明知一再加赋无疑饮鸩止渴,却也是无可奈何。绍帝下旨要各地追捕赵氏合族,可武威王早就带着族人消失无踪了
,各州各县为了虚应上峰便胡乱抓了些赵姓的男男女女,把他们诬攀做赵家亲戚,统统送到京城请皇帝治罪。赵氏本就是中原大姓,如
此一来牵连甚广。有些个歹毒贪财的官员更趁火打劫,连其他姓氏的大户也遭了难,不送个千把万的银子给办差的官员们就休想囫囵脱
身。于是民怨如沸,矛头都指向了寡义薄情的皇帝。
这一天兵部尚书郑慧背着一个大麻袋,颤颤巍巍来到元瑾面前,叫了声"太子"便拜伏在地嚎啕大哭,竟至不能言语。元瑾大惊,
忙令左右搀扶,亲自奉茶后再追问原由。郑慧激动得全身发抖,好不容易扯开麻袋,掏出一大团灰糊糊的事物来。元瑾接过仔细看了半
饷才分辨出这团事物乃是三分粗糠、三分砂土,拌着三分草皮树根,还有一分是黄河粟。他不明就里,问道:"慧公,这是什么?"
"这是海老将军命人退还回来的军粮啊!"郑慧悲呼一声,已是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户部签发调拔粮食时,老臣亲自查看过
,那都是好的。虽说沿路运送,千里迢迢,穿州过县时少不得被盘剥调换一些,但老臣心想他们总还不至于黑心至此吧!哪里想到~~
他们!苍天呐!"
元瑾听得浑身泛寒,原来朝廷纲纪已败坏到了如此程度,连未来国丈的军粮都有人敢以次换好,大肆吞没。他正要派人去请刑部与
大理寺的刑官们过来商议如何彻查此事,骤然想起如今西线缺粮,海奇山如何能约束士卒。连忙又问:"那西线现在局势如何?"
"士兵们已闹过事了,海老将军不得已连斩数人才勉强镇压下去。他派人送回来紧急公文,说是五日内朝廷不重发粮饷,军士必定
哗变,他列籍朝班多年,临危不敢脱逃,唯有以死尽忠罢了!"
"五日!"元瑾几乎晕厥过去了,"如今隆冬深寒,这一批军粮还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叫我到哪里再去筹粮。这些贪赃的官员实
在可恶至极!"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绍帝的传旨太监已是一只脚跨过了门槛。这太监对他说道:"太子殿下,皇上让奴才前来传旨,
说南疆修建万寿神宫的银子还缺六十万,命殿下尽快筹措,不要误了工期。"这太监干巴巴说完这几句话,便转身走了,正好一头撞在
闻讯赶过来的户部尚书怀里。包南叶听得皇上催要六十万白银,腿肚子已是一软,又被那太监一撞,立时骨碌碌滚下高高台阶,摔得头
破血流。事也不能议了,赶紧命人去请太医吧!
等元瑾七手八脚地料理完一切,一抬头才知道外边已经全黑了。雪是从傍晚便开始下了,此时鹅毛大的雪片不住飘舞翻飞,将大地
渐渐包裹起来。空寂的宫院早已是一片琉璃世界,玉砌乾坤,可他很清楚,在这洁白纯净之下的血腥污垢只怕比世上任何一处都要多得
多。泱泱大国,堂堂一个户部,如今却连十万石军粮都无力筹措,更别提绍帝要的那六十万两白银了。最后竟逼得他去找太监总管吴城
商议,打算偷运宫中闲置的金银器具拿出去换现钱。大厦将倾,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救南魏了吗?元瑾独自在寒夜风雪中苦思冥想,不
时望向身后的巍巍宫阙,心里空落落的十分难捱,真是咫尺之间,如隔天河了。
几天后,西越神都也落下了今年头一场大雪,小半日已是满城红妆素裹,琼玉铺地。赵长歌披了身黑色貂皮大氅,正打算去看看命
人新铸的火炮和排弩,忽见赵月施展轻功,飞奔着进来禀报:"信王来了!"
长歌连帽急来到正厅,只见眼前之人一袭青衣,素袖如云,站在廊下,听到他的脚步声,便慢慢转过身来。那人笔挺乌黑的眉下那
双清透凤目依旧纤尘不染,顾盼间横波流转,不知天上人间,世上最珍贵的碧玉明珠都不足以与他双眸争辉,正是边关一别后再也无从
相见的元璎。
元璎的心情奇好,与赵长歌携手进了内室,未待坐定便亟不可待地说:"长歌,五弟来找过我了。如今社稷危难,他联合了京中数
位大臣,打算逼父皇退位。他叫我来告诉你,皇上的身体早就垮了,已无多少时日,求你看在太后的情分上容他得享天年吧。待五弟登
基后便会亲自为赵家昭雪冤情,并将整个西北都送给你,许你赵家裂土封疆永为西北之王。你可愿意与朝廷和解?"
元瑾苦思数日,终于想明白了。要挽救南魏于即倒,首先便得摆平那高高在上,不顾国家百姓安危,一心一意要与赵家死缠烂打的
皇帝。只要绍帝还在位一日,即便他无力纠缠,人家赵长歌也一定不肯罢手的,于是狠下了决心。那日,他派人请朝中几位素来敢想敢
为、又忠于国事的大臣们,在供奉着先皇神主的奉先殿内秘密会面。众人一到,他便抢先下跪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大臣们心惊肉跳,
滚葫芦般跪倒在地,由兵部尚书郑慧起头,颤声问:"殿下为何行如此大礼,臣等不敢当!"
元瑾把一份密报双手呈上,那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北戎西越已结成联盟,开春雪融之后便会同时发兵攻打南魏。而南魏军中大多数
将领因不满绍帝苛待赵家,竟有了拥戴赵长歌,造反起事的念头,其中就包括手握十万雄兵,掌管北线门户的周游周大将军。看完密报
,在场所有之人,脸色齐刷刷地白了。国库空虚,缺兵少将,南魏拿什么去抵挡列强?何况绍帝一心只想求长生,将大把大把的银子丢
在南疆。元瑾伏地泣告道:"大难将至,元瑾有一计或可救之,求各位鼎力助我!元瑾代社稷祖宗与万千黎民叩谢了!"
众人抬头望向神台。层层帷幕之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靠里头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炷
杯口粗细的檀香。两代南魏君主温和含蓄,与烟雾氤氲中俯视着他们,于是立刻就明白了太子那并未说出口的救国大计。头上仍缠着纱
布的包南叶年轻气盛,又明白元瑾确是一片苦心为国为民,便霍然站起来,取过祭台上的金杯,咬破手指第一个将鲜血滴入水酒。郑慧
长叹一声,接过酒杯学着他的样子歃血为盟,其他几位对视片刻,最后也都一一照做了。
元瑾既得众人相助,便连夜快马奔驰,赶到蜀中元璎那里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央求他代为说服赵长歌。元璎离开京城时本决意
不理朝廷之事,但听完元瑾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他的心思也就变了。此事如一线生机,若可行,那南魏皇族便不需再与赵氏兵戎相见,
两家和解后,他也就不必因为杀父仇人之子的身份,而躲着赵长歌不敢相见。元璎说完这一番话,不由眸光流连,深深望向长歌。
赵长歌的表情深敛如海,并无一丝喜悦,只是说:"元璎,你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一趟,多住几日吧。从明儿起,我陪你四处走走看
看可好?"
"你不愿意?"元璎热切的心像被雪水淋过了一般,怔怔地问道,"这样还不够吗?五弟是真心要与你和解的,你是不是信不过他
?"
赵长歌实在不忍心对他说出真相,可更不愿意当面欺瞒于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折铁宝剑,慢慢说道:"太后过世前曾要我不可亲
手杀害元氏皇族,我答应了。但,如果他们要自相残杀,便不是我的过错了!"
元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微微皱眉问:"你是什么意思?"
"元璎,你方才说的事,我早就知晓了。"赵长歌硬起心肠回答道,"其实,我一直就在等他出手逼宫!"
"你!"元璎惊得失色,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好狠的心计!"
赵长歌一脸木然,丝毫不为所动。元璎为人十分聪慧,对方稍一点拨,已明白了其中的惊天大阴谋。元瑾手上那份详细的密报,只
怕是赵长歌故意让人泄露给他的,为的就是要迫他铤而走险,父子相残。他瞧瞧长歌铁青的脸,想到自己父皇与赵家两代人的恩怨,又
慢慢放软了声音说:"长歌,就算我求你,你罢手吧!五弟说了,只要你肯放过皇上性命,其他什么事都有的商量。"
琉璃盏下的信王,眉间微蹙,眸光深处似有什么在不住流转,那清润出尘的模样,实在叫人由衷心赞。赵长歌并不愿意伤他,却又
不得不把话说清楚透彻,"元瑾成不了事的!他身边的大太监寿山是皇帝派在他那里的密探。你们兄弟几人他一个也不放心,打小就安
插了眼线。元瑾在奉先殿里与数位大臣歃血为盟,此事早已被寿山报知皇帝。嘿嘿!他从蜀中返京,只要一进城门便会被拿下。依你父
皇的性子,弑子这样的事只怕也还做得出来吧。"
元璎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原来这一线生机其实是条死路绝路,可怜他们兄弟俩竟以为抱住了救命稻草。他挣扎半天,才挤出
几个字来,"你都知道的!"
"元璎,我停不下来的!"赵长歌眼中满是怜悯,柔声说,"元瑾一败,海奇山也会因此受到牵累,朝中再无人能挡我大军。十二
年,我父亲和三叔被害已整整十二年啦,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第五十八章
元璎远远离开京城便是为了不想亲眼瞧着所爱所亲之人兵戎相见,可这件事情忽然让他明白了,赵长歌心中的仇恨远比他想象中的
还要深,所图的也不仅仅是为赵家讨回一个公道,还要改天换地,建立新朝,做一个彪炳千古的霸主。在那万丈雄心下,他们两人之间
的那一点点相知相惜,实在是不堪一击。再想到素来谨小慎微的五弟为力挽狂澜所做的挣扎与努力,元璎立时觉得自己原先置身事外的
想法真是太自私了,于是振衣而起。赵长歌连忙拽住他衣袖说:"你不能回去!元瑾来蜀中找你,皇帝已经知道了。你前脚离开山庄,
后脚就有人飞鸽传书京城。"
"你!你连我也监视!"元璎勃然动怒了。虽然明知赵长歌此举多半是为他的安全着想,还是一样令他感到不快,只因为权谋之下
,所有的一切都已变得不再纯粹了。
"元璎,千万不要回去!"面对元璎的伤心与愤怒,赵长歌心存愧疚,可箭在弦上,形势已不由人。依绍帝的为人,处置掉元瑾后
,必定也不会放过元璎的。于是把那一片袖子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肯放开。他说:"鸾鸟凤凰日以远,燕雀乌鸦巢朝堂。我非是贪图至
尊之位,只是不愿看着这中原大地被人肆意蹂躏。元璎,你是明白我的,不要回去!"其实还有一句话被他压在舌底,没有说出口,"
元璎,不要与我为敌!"
元璎死死的盯住他看,就像是要把这人完完全全刻进自己心坎里一般。他天性冷淡,与任何人都亲近不来,即便是身边的人去了死
了,稍稍动一动颜色也算是难得,唯独这人能带他遍尝人世间的欢乐畅意与苦痛哀伤。与他相处的日子里,元璎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木偶
第一次被人装上了颗会痛会喜会体味周遭事物的心,终于像是个活人了。他知道这人已侵入他骨髓深处,今生再也割舍不得,可元瑾找
他商量逼宫时他也点头同意了,如今怎能看着他独自赴死。于是轻叹一声,低低哀求道:"别的我不管,你救一救老五的命,行吗?他
的正妃海氏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便是立刻飞鹰传书,到京城最快也要六天。按脚程计算,元瑾明日午后必入城,除非皇帝念及父子之情,不将他立时处决,否则
~~"赵长歌微微停住了话头,"元璎,元瑾的生死在你父皇手里。我不是神!"
"你答应我,会尽力救他一救。"元璎这时突然记起元玮那日在金殿下狂笑泣血时说过的话。他说,"三哥,别忘记了,你也是姓
元的。这场追欢逐爱的游戏,你和我一样,没有胜算的!"他当初并没把元玮的话放在心上,等到了如今地步时却猛然想起。身上不由
一阵阵发寒,难道老七一语成谶,他和赵长歌两人真的会从此陌路了吗?
"好,我答应了。你不要走!"赵长歌松开了他的衣袖,用一声口哨招来海东青。元璎看着他飞鹰传讯,又布置人手或伺机救人,
或沿途接应,处处有条不紊,丝毫不乱,胸口又开始纠结着痛起来。原来长歌纵然对他有情,可普天之下,只唯有一人能叫他失去分寸
,自己在他心目中只怕还不及那人的一半。既然如此,还是回去吧,回到自己的壳子里去,继续做个无心的木偶。被父皇处死?也好,
比这样不死不活的要痛快些。可为什么在他脉脉的注视下自己还要点头,答应留下了呢。这颗心于千回百转之锤乎被碾成了粉末,元璎
转脸对住窗外飞雪,眼睛中再读不出一丝情绪来。
入夜,赵长歌一人独坐书房。赵月进来送青梗香粥给他当夜宵。他悄悄问道:"大哥真的要救元瑾?"
照理说,元氏皇族死绝了才对他们最有利,可赵长歌实在不忍心看元璎伤心欲绝的模样,这才答应了救人。如今被赵月一问,便低
声说了实话,"来不及了!他们若是能救出怀孕的太子妃,我也可对信王有个交代。阿月,我是不是太狠了点?方才元璎骂我时,我就
在想,要是子堇在的话,他会怎么看?幸好,他人去了雁门关。"
"他必定帮着元璎求你救人,但只要你真的尽力了,子堇便不会有丝毫怪你。他和我们一样是最明白你的!"接话的是重峰。他处
理完政务,终于可以出宫来与心爱之人相见。赵长歌瞧着他微微一笑,心里感到丝丝暖意。他与元璎的相知相惜虽难能可贵,却已渐渐
走到了尽头。老天见怜,不管怎样,小峰总还是在他身边的。
再说元瑾,他快马疾驰了数日,终于赶在日落前回到中都。城门遥遥在望时,元瑾心里即紧张又喜悦。向来冷漠的信王居然肯点头
,答应助他行事,计划等于已成功了一小半,故此行算得上十分顺利。他与郑慧等人反复推敲后,定下的兵谏计划甚是周详细致,且在
去蜀中前就已样样安排妥当,只等他返京后便可实施。郑慧与侍郎顾潜阳、大理寺少卿章启等人负责在外领兵包围皇宫,阻断禁城内外
讯息。光禄寺少卿屠非并黄门郎曾路负责开启及控制正阳门。包南叶则和太子侍卫长祁连白一同带领东宫蓄养的五百心腹死士进入绍帝
居住的大殿,逼他立下逊位诏书。九门提督沈剑清手下统领着三万人马,也答应了在举事当日按兵不动,只奉太子号令。现任大内总管
吴城是个贪财的主,元瑾许下重酬后,他已同意到时候替他们偷偷打开绍帝寝宫大门,并约束宫中太监。且他是掌印的大太监,绍帝当
日即便抵死不肯让步,也可先由他代笔狡旨,稳定住局面再另图良策。三天后,便是他们计划兵谏逼宫的日子。元瑾甚至想好了,一旦
绍帝同意逊位,便将他安置在新修缮过的福寿宫里颐养天年,以后奉养加倍,也算是对得起他太上皇的身份。然后,再设法请赵家诸人
还朝。只要赵家点头,望"赵"而溃的北戎大军必会很快就退兵,西越那里自然更不用说了。西北七郡多属荒凉苦寒之地,又有强邻环
伺,送给赵长歌后,大魏反倒能松了一口气将大半精力用在整顿朝纲,兴修水利,恢复耕织上。日后只要好好笼络住赵家,中兴社稷便
有了指望,最少这眼前的危机是足可逃过了。
他心里算计着,忽见城门甬道里旋风般地卷来一大队人马,领头一将手提长枪,催动胯下的骏马,正是大内侍卫统领卫仲。元瑾大
惊失色,可不等他说话,卫仲一挥手,那些人便一拥而上,拿下他与随行的四名侍卫,塞进辆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待元瑾回过神来
,人已在大理寺的重狱中了。比邻而居的,郑慧、包南叶、顾潜阳、章启、屠非、曾路以及东宫主事诸人一个也不少,只有九门提督沈
剑清和大内总管吴城不在其中。众人相视苦笑。包南叶隔着数间牢房,连珠炮似地骂道:"吴城这个阉竖!为求保命,一出事就把所有
人都卖了,可还不是一样活不成!陛下当场下令,在全宫太监们面前活活剐了他三千刀!姓沈的小龟孙更别提了,殿下前脚出京,他后
脚就送了密函给陛下。不过,真真坏事的却是殿下身边的那个寿山!这废材看着呆头笨脑,咱们可都是栽在他手里的!"
元瑾闻言仰天长叹:"天亡我大魏!元瑾无能,连累了诸公啊!"
绍帝病中依然手脚奇快,第二日便下旨,谋逆的大臣们都判了寸磔三百刀,灭三族。元瑾因是太子储君身份,废黜后赐白绫,却要
他身处法场,亲眼看过同谋诸人受完剐刑后再死。陈贵妃因害怕,听闻儿子出事后自己就先上吊死在宫中了。江南陈家也替元瑾殉了葬
,合族覆灭。男丁尽数延颈就戮,妻孥极边充军为奴。海奇山虽并未参与其中,依旧被撤职查办,其余海氏族人流放边城。海明珠暂被
囚禁宫中,要不要待产子后再赐死,还是索性连这未出世的皇孙都一并了结了,绍帝没有立刻表态,其他人也就不敢多问了。
首犯行刑当日,午门外血流滂沱,不能止矣!元瑾望着这些循吏能臣一个个死在眼前,恨不得自己去受那些凌迟之苦。等监斩官命
人为他竖起帘子遮挡旁观者视线,并奉上三尺白绫时,这位一向慎微的废太子居然是放声大笑着上吊的。只留下一语颇为警醒世人,"
但愿生生世世莫要再生在帝王之家!"
此后日日有人被拉出来砍头,刺鼻的血腥味数日不散,冲得人脑袋嗡嗡的痛。京城里的人只好在自己口鼻处贴上片薄荷叶,勉强抵
挡,以至于不知内情的外省人进京一看,还以为中都闹瘟疫了。
元璎得讯后倒没有对赵长歌恶言相向,两人反而每日琴棋书画,游山玩水。长歌知道他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分别积攒回忆,这一番
默然中的情意,实在深得很。可惜,今世只怕缘尽,来生也未必可期。
半个月后,当天通楼的人护着小腹微凸、容颜憔悴的海明珠来到西越时,信王便向赵长歌辞行。长歌问他是否要回蜀中,他笑道:
"我另有安全的藏身之处,长歌不必为我担心。五弟那日曾求我,如果事败,务必替他照应妻子,我应允了,以后自当好生看顾他们母
子俩。"
两人相处的这最后一夜,元璎邀他临风把盏,对月调筝。当赵长歌接过他手中玉箫,吹奏一曲少年游时,元璎记起那日他站在武威
王府猩红漫卷的佛桑树下等待着。只见一人身着锦衣,至远处懒散的走来,花儿虽美却也难及他艳色的一成,顿时便痴了。那一幕时常
在他心头温柔辗转,早已成了一幅静谧无声、惟有暗香萦绕的画卷。于是缓缓摘下头上的发带,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披散了下来。月华
如水,元璎与月下翩然起舞。满地的月影花树随着他的身姿旋转、蹁跹、破碎、沉落,变成了一只只哀婉低回的黑色蝴蝶。这是离别之
舞!
赵长歌依旧吹箫,并不停止,两道眼泪却无声落下。这其中泣笑不能,欲前还止的深情,最是动人。元璎只觉自己陷入那缠绵刻骨
的相思煎熬中,仿佛一脚踏着生又一脚踏死。长歌的箫声渐渐低下去了,接续的是犹如幽泉淙淙一般的微音,心碎泪落,玉箫也在呜咽
。元璎那一颗悸动的心高起低落,终于也随之慢慢平息。既然生命没有终止,未来的路便要一步步走下去,也许,他还不该绝望的。
第五十九章
冬去春来。中原大地正在缓缓苏醒,迎春花上已长满了花骨朵,大树的枝丫上也吐出了嫩芽,南魏京师重地中却无人能感受到这些
生命气息。忌刻寡恩的绍帝靠着南疆王进献的灵丹,又熬过了一冬。他已无力亲自过问政务,大多交由宰辅高阳主持。皇帝倒不是说特
别信任看重这位高大人,实在是朝中无人,不得已而为之。也曾有大臣上奏折,言道九皇子年幼,难当大任,请求召回信王和燕王,无
奈这两个成年的皇子都不知所踪。
这一日,司天监奏报,他们夜观天象,算出不日将有"荧惑星入太微",此乃国有大丧之征兆。绍帝最近非常忌讳一个"死"字,
听完杀心顿起,合上双眼,微微一挥手,三位司天监主事的老臣立刻就被侍卫拖下去,以"大不敬"的罪名杖毙了。几年前,他从未认
真想到过死,天天听人高呼"万岁",虽不可信以为真,但对于死的念头实是模糊又遥远。如今,这死亡的阴影却像毒蛇一般缠绕着他
。数月前日蚀,曾引起一阵非议,都说天象示警对皇帝不利。没过几天,太子元瑾果然意图造反,绍帝这才吃了一惊。这次的异象他觉
得大不自在,且深以为忧,杀掉司天监三人,便是怕此事扩大,被人利用了来攻讦朝廷。据说,上天要降祸于人,总是先显异兆以示警
告。天人感应之说,历来谁都说不清,唯其说不清,才觉分外的可畏可怖。
接着又是一大异事!三月春分,连续几天日色无光。这一回都不劳司天监溯源求本了,《天文集占》上白纸黑字的写得清清楚楚:
日无光,有死王!可如今连个敢于冒死禀报皇帝的人都没有,最后,身为宰辅的高阳无可规避,只得写了一篇七拐八弯的"陈事疏"呈
给绍帝。通篇废话,关于白日无光之事不过于近万字中略带了一笔。皇帝看了半天不知所云,气得丢掉后大骂"蠢材,一帮蠢材!"
消息传到西越时,天气已然转暖。萧岩站在书桌前,质问赵长歌:"万事俱备,连老天都予你方便了。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春夏之交行军,兵士最容易得大疫,此事还须押后。"赵长歌缓慢抬眼朝他看去,修眉如墨,眼中好一片潋滟风情,嘴唇微启,
随着一缕微笑淡淡晕开,就这么轻轻的,柔柔的吐出一句话来。萧岩被他的媚眼骇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顿时把后面想要说的话全忘
记了。
回到北戎后被萧拓大骂了一通无能的南庭王,为挣回那日赌酒输人的脸面,这些日子里不断缠住长歌比试来比试去,弓马武艺列阵
斗法就不必说了,最后连吃饭都拿出来做题目。长歌开始还觉得有趣,竟也一一应战了。直到前日为了胜过北戎来的大胃王爷,他不得
不靠内功硬撑下去半桶米饭,虽然勉强得胜,代价却是此后连着两天再也看不得白米谷物,一见就吐!于是他忍不住想,萧拓故意派他
这个混世魔王投胎的弟弟来此,名义上是帮他,实际是为了折磨报复他的吧。萧岩屡战屡败,但屡败屡战的缠功当数天下第一,幸好赵
长歌很快就发现小家伙脸嫩,拿暧昧眼神多看他两次,准保吓跑。
萧岩还想继续纠缠时,赵月抱着一大叠东西进来了。南庭王张口刚要说点什么,却被赵月两白眼瞪得很快又缩回去了,等发现赵长
歌用手肘支头,正一脸兴趣地盯住他时,赶紧红着脸跑了。长歌如愿赶走了这块牛皮糖,得意地对着赵月一挑眉毛。赵月不屑,撇嘴道
:"一只小笨蛋而已!"
这些东西是天通楼收集到的"天命教"资料。那教宗十分神秘,至今没有人能探得他的真实身份。赵长歌瞧他们的发展势头极其迅
速,不由多了一个心眼。在他凝神细看资料时,赵月轻声问道:"动手的时间真要拖延吗?"
"兵者乃是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若咱们不知避忌,妄自尊大,一路死伤太过,只怕到头来会反噬其身。"赵长歌叹了一口气。事
有一利便有一弊。他原先是一心一意要举事,凭武力夺取仇人江山性命的,如今兵强马壮,整装待发了才忽然明白祖父当年劝诫他那句
话的分量。"为一己私仇,挑动天下战乱纷争,陷万千国人于水火,此事有违我赵氏一贯为人做事之根本,你要三思啊!"
祖父一副悲天悯人的良善心肠,他当时尚不能体会,等那日见了元璎与海明珠哀伤莫名的眼神后才方有些明了。谁没有家人亲朋啊
,于是再叹了一口气,心想,也许逐步抽空,少动兵卒而得成大事,才是上上之策。
他和赵月以及几名重要幕僚正商议天命教之事,忽见赵清翔快步进来,急急道:"南魏东南六路水灾,江南最严重,数郡已成泽国
一片。"
造反的契机就这样由冥冥上苍送到了赵长歌手里。东南百姓因水患死伤无数,加之数十万亩粮田尽毁,颗粒无收,待入秋存粮耗尽
后,南魏必定是饿殍千里,哀鸿遍地。此时高举义旗,自然是应者云集。所有人瞬间都把目光投向赵长歌,等待他做出决断。只见他手
指轻叩了叩桌面,嗤了一声,这细微的声音倒象是落在众人心头上的。"六月丁巳日,太白经天。兵丧,不臣,更王!就定在这一天吧
!"
原来主上早就胸有成竹,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立刻暗暗高兴起来。赵长歌若不能成事,他们一辈子也不过做个幕僚下属。一旦为帝
,所有人也必定随之登天,出相入将,从此雁过留声,名垂青史。当时就有文才斐然的幕僚效仿前朝"讨逆檄文"写出一篇华丽的大作
来,洋洋洒洒数万字,主要目的就是指出天子十大过失,包括弑母与不敬天地。赵长歌看过后下了评语:佶屈聱牙。他亲自提笔,毫不
犹豫地写下四个大字:奉天乞命!
赵清翔一看就说:"这'乞命'两字用得好!说得透彻又明白,咱们这是为了活命而举事的。天子暴政,民不堪命!那些走投无路
的百姓瞧了必定也会响应。"于是吩咐下去,叫下面准备一万面红色大旗,都要用黄色丝线绣好这四个字,再派人秘密送往各地。
南魏东南六路,百年不遇的大水灾终于逼得绍帝抱病上朝。他问道:"何人能为朕分忧?"丹墀下,大臣们黑压压跪倒一片,各个
口称万死,却没有一个能想出办法救社稷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皇帝心中大怒,骂道:"你们都说自己应当万死,怎么不真的去死!
"
下面立时再次响起一阵磕头之声,却依然无人敢接皇帝的话头。虽是盛夏,绍帝那已是百病之躯瞬间又凉透了,越发难以支撑。忽
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父皇,儿臣愿去赈灾!"皇帝眼前一亮,只见那人头戴金冠,身穿锦袍,满脸透着刚毅与自信。他
心头豁然开朗,大声喊道:"老五是你!"再看看,又见元琪也好好的立在元珧身旁,未言先笑满腹算计的模样一如往昔。于是大叫:
"琪儿,你也来了!"
绍帝喊出两位已过世皇子的名字时,可把群臣吓得不轻。只见这位九五至尊两颊依然通红,眼光却显得有些呆滞,原来竟是病得糊
涂了。高阳只好喊了一声,"陛下!"
绍帝一愣,这才想起二子已死,如今坟茔上的荒草只怕都长得老高了。元珧臂力过人,勇武无比,一直甚得他的欢心。元琪行事多
谋,借着杨淑妃的势力,也比其他几个得宠一些。当年若不是他有意借两人之力除掉大皇子党,这两个儿子也就不会惨死在正阳门外。
这么一想,眼前忽然又出现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影子,俱都默默而立。元瑷口鼻中流着黑血,一脸凄凉。元琛手里抱着两团血肉模糊的事
物,那是他的两个稚龄幼子,乱兵中被杀。最后一个是元瑾,背对着自己的父亲,始终不肯回头。他秉性凉薄,且掌权既久,一遇到大
权受胁,立时便想到排除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毫不宽贷。九个儿子或死或散,如今只剩一个还不顶事的老九留在自己身边。皇帝
心里微微痛了一下,正寻思着该说几句话把方才的失态掩盖过去,大殿外就有人奔进来急报:"赵长歌反了!"
那面"奉天乞命"的大旗一竖起来,很快就得到百姓响应。赵长歌大军南下,一路斩关夺隘,到山阳县的时候,已经有二十余万人
,其中有一大半是饥民。其声势雄壮,朝野俱为之震动。接着周游杨飞在雁门关改旗异帜,称天道岂是人力可拒乎!天子失德,君子当
奉天道而救天下。绍帝闻讯大怒,欲严惩两人,可人家早把家眷亲友都秘密接到边关了,天威虽重却也是一样无可奈何。
绍帝心想中都固若金汤,沿途多少道雄关险隘,都有重兵把守,赵家凭着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要打进来,那是痴心妄想了。他
却没料到,赵长歌根本不打算进攻京城,而是避开南魏军队主力和重镇,在外围转悠,一个县一个县的拿下。进占后,立即采取一系列
的措施,普查人口,稳定形势,免征赋税,劝民复业,并设置社仓粥棚,大力调节粮价,安置难民。由于措施得力,这些个地方,逐渐
恢复了昔日平和气象。虽说都不是军事重镇富庶之地,予南魏政权的打击却是十分沉重的。仰首期盼的受灾百姓久候不见朝廷派人救援
,当地官吏们反倒如刁钻蚂蟥一般,还要从他们的干骨头上吮出血来,不由暗暗希望赵军早些打过来才好。以至于有些兵力薄弱的小地
方,不等他发兵攻打,老百姓一望见红底黄字的大旗就拿起锄头镰刀,合力打倒守门士卒和官吏,争着献城。
一个月后,赵军进驻临清,两天后移军馆陶,遣轻骑突袭大名,尽得官军粮船。同日,十二连环坞下令,水帮一百三十六家全数停
航,切断南北水运饷道。赵长歌继而从馆陶渡河,先后取得冠县、莘县、东阿、东平、汶上,并派出游骑骚扰济宁,令其守军不敢出城
救援。赵军起兵百日即轻取大片土地,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第六十章
老将军海奇山在天牢里病得只剩一口气,朝中再无其他大将可用,最后由高阳举荐了系出将门的朱庸汝和程霖盛两人。他们一个是
绍帝女婿,延平公主的驸马,另一个是高阳最看重的学生,都算得上是文武全才的耿耿忠臣,可惜却非统兵良将,更远不是赵长歌的敌
手。
朱庸汝领精骑五万先行,一到德州即进驻东昌,并命其先锋分兵五千,在隘口扎营。隘口位于山东平阴县西南三十余里,是南北大
通途上的一个军事咽喉,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他这是想与程霖盛的大军形成犄角之势,左右夹击赵长歌主力。此计原本可行,只可惜
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把程霖盛食古不化的呆气计算在内。等他扎好营盘,才得知程霖盛动身前推演周易,因卦象不利行军,十万大军
便晚了两天才上路。这样一来,独角不成势,朱庸汝等于白白把自己的侧翼腹部曝露给了对手。赵长歌亲率精骑一万,夜袭破营,斩杀
上万人,其余皆溃败不成军。此役获马二万余匹,生擒对方将领数十人,驸马朱庸汝被家将护着拼死突围,仅以身免。
程霖盛听闻驸马爷为他所累,兵败东昌,立时吓得不轻,赶紧督军北上迎战赵军精锐。战场吃紧,他救援心切,赶路赶得太过匆忙
,未曾派先锋探哨,结果在天门山峡谷中吃了赵长歌火炮的大亏,连连败退,后面粮草辎重被赵军轰烧了个精光。第二天,两军又战,
兵溃如山倒,程霖盛所部再次大败。十万士兵马匹没有粮草营帐,一片愁云惨雾地被困天门山上。他们畏惧赵军火炮神威,无力突围,
只好等朝廷派人来救援。只是山中给养全无,不知道这当中要饿死多少士兵了。程某人的两名副将一合计,朝廷如今自顾不暇,哪有余
力来管咱们的死活,别同这愚忠的呆子一起硬抗了,再说论打仗谁能强得过人赵家,与其坐困愁城,还不如干脆投降了吧。于是两人约
齐心腹,找了个机会把主帅程霖盛杀掉,带领着已饿得几乎脱力的残部缴械了。
赵长歌对待降卒非常优渥。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随他造反的,酒足饭饱后请自便,绝不为难。众人感激,加之十分同情赵家的遭
遇,倒有大半都自愿留在赵军中了。于是赵长歌命段子堇训练士卒,将他们一一收编。
十五万大军都叫人家包了饺子,绍帝得报气到吐血,高阳因此被连降两级,以待罪之身继续辅政。廷议后,再派新任兵部尚书陈铉
领兵出战。陈铉虽是进士出身,倒也有些武艺本领。一到济宁前线并不急于立功,先杀羊宰牛宴犒将士,誓师励众,检阅精锐,又加强
了城防,安心等着后援大军到来。赵长歌故意示弱,用计引他出城,双方稍一接战,陈铉便发现己方士卒缺乏训练,难挡对方铁骑,立
时龟缩城中再不肯出来了。长歌命人送了一套绯红色的女子罗裙给他,陈铉受之居然毫无愧色。赵长歌知道这回他是遇上劲敌了!
其后济宁战况胶着,赵军屡攻不下。萧岩不服气,以北戎王弟之尊亲自领着五万铁甲军轮番上阵,强攻了两日都未能得手,大腿上
倒中了对方一支毒箭。陈铉一心一意凭借坚壁高城来死守,任你百般辱骂嘲笑,就是寸兵不出,饶是赵长歌多智,也一时莫可奈何他。
陈铉这是在等援兵到来。绍帝已调集精锐士卒约三十万,不日即可赶到山东,又下旨谪发全国囚徒、赘婿、流民等,命人加紧武装训练
成军后,也要派来此地协同作战。
这一日,赵军大营外来了一位高冠羽士,求见主帅,自言山人有高招可助小王爷大破济宁城。赵长歌于中军大帐亲自接见他,那人
施礼后说道:"山人奉天命教教宗派遣,前来襄助贵军。我教在济宁城中有信徒过万,只要教宗一声令下,教民立时便会揭竿而起,里
应外合,为贵军打开城门。"
赵长歌听闻天命教势力已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不由心中微感震惊,脸上却是一派坦诚,拱手问道:"贵教厚爱至此,不知长歌当
如何回报?"
"不敢要小王爷的赏赐!"那人昂首,略带倨傲地说,"山人行前,教宗曾言明,对小王爷的威名人品甚是仰慕,故所作所为俱为
心甘情愿,乃顺应天道而已,不要贵军分毫报答。"
"高人风范果然不同我辈,适才长歌冒犯了!"赵长歌起身致歉,貌似钦佩至深。实则在想,尔等做下如此大事,若有所求便还罢
了,既什么都不要,那所图之物必是这江山无疑。来人一告辞,他立马招来赵月,命他派人跟踪追查。
萧岩在营中养伤,长歌忧心北戎铁骑失了主帅,无人可以辖制,被敌军趁乱偷袭,便骑马前去查看。进了辕门后却意外发现营中军
容整齐,盘查严密,处处有条不紊。五万铁甲,前军布成蟠云,后军势成伏虎,左右两翼朱雀玄武,营盘扎得比先前更加稳妥坚固。他
心中奇怪,这小孩子似没有这样的本事吧,难道北戎军中另有高人不成。
走进大帐,就见萧岩躺在行军床上,正破口大骂。他大腿根中了毒箭,受创颇重,幸亏赵月精通医术,为其施救解毒。不想这小孩
子闹起别扭来,嫌赵月生得女孩子一般,不肯脱裤让他上药,只叫自己亲兵动手裹伤。以赵月睚眦必报的性格,被他当众如此欺辱岂肯
罢休,于是调制去毒药膏时便下了狠手。那药膏治伤口十分有效,却也痛得万分厉害。几日来,萧岩伤口时时如火灼针刺一般剧痛不断
,自然也忘不了要每每问候一下赵家的祖宗十八代。偏偏赵月是孤儿,幼失双亲,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这名字还是赵长歌捡他回来后
取的,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回答:"王爷有力气骂人,伤口想必是好得很快,这可都是那能去死肌,拔毒素的蛇硼子的功劳。虽
说疼是疼了点,不过,萧王爷堂堂七尺男儿,应该不会像女人一样怕疼吧!"一句话就将死了对方。
萧岩刚骂了句"我灭你赵家祖宗姥姥的坟"就看见赵长歌挑开帘门进来了,连忙告状,却不小心忘记自己方才还在铲人家的祖坟。
长歌笑了,夸奖道:"北地男儿果然铁骨铮铮,若换是我受了这么重的箭伤,只怕早就躺倒不行了,难得萧王爷你还有如此精神!了不
起!"
捧得萧岩脸上讪讪,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赵长歌又说:"明日我意欲派人诈降,骗那陈铉开城门,不知萧王爷能否派人督阵,为
我奥援?"
"行!"萧岩被他先前几句话阿谀得心中很是愉快,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等话出了口方才有些懊悔,尴尬地笑一笑,说:"只
是我受伤不能亲临阵前,此事还需与将领们商量一下。呵呵!"赵长歌假装没发现他言辞闪烁,关怀了几句场面话,便点头走了。萧岩
听下属回报说赵长歌已出辕门,立刻叫人抬他进了军中一个又小又旧的帐篷里,待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方离开,却没有发现去而复返的赵
长歌此刻正趴在帐篷旁的草丛里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猫。
赵月麾下数名高手跟踪那自称山人的天命教教徒,却是空手而归。那人离开军营后便骑驴来到郊外一座破庙,似与人有约在先的样
子。天通楼的人悄悄包围小庙,打算探个究竟。等了许久,不见里头有动静,也没有发现其他人靠近此处,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
于是闯入。搜遍破庙,一个人也没有,那人不知何时已从密道里逃脱。泥胎佛像前,积满灰尘的香案上倒摆着给写给赵长歌的书信一封
。众人不敢擅自启封,只好带回来呈给长歌。
赵长歌打开后只看了一眼就脸色骤变,也不说话,把书信往自己怀里一揣。招来段子堇对他言道:"咱们起兵三月有余而未尝一败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济宁城进不去吗!明日我亲自出战,你为我坐镇中军。"段子堇吓了一跳,赵长歌素来不喜无谓杀戮,从没有像今
天这般杀气腾腾过。
翌日,大军整装出发。三通战鼓之后,城上城下,炮声震耳,硝烟满天。攻城的先锋部队是铁甲军,每人身上都披两层铁甲,仗着
马快,直冲城门。城头立时出现千千万万火把,矢石如雨般投下城去。赵军随后便以坚车攻城,车顶用生牛皮蒙住,矢石不能伤。陈铉
则命人架起火炮轮流轰击,每一炮打出去,杀伤甚众。只可惜他的火炮数量太少,顾得这头便顾不了那头。赵兵奋勇迫近,推了铁裹车
猛撞城墙,力道十分惊人。轮番撞击之下,城墙顿时被撞破多处。这危急之时,守军中有人想到了妙计,抬了人家屋子前的长条大阶沿
石从城上扔下去。阶石十分巨大沉重,铁裹车被压坏压扁了,也压死了不少赵军。赵长歌见状抽出巨龙刀,亲自率领两百名武功高强的
部下,施展轻功强行登上城头,砍杀守军,令其不能再投石。
陈铉在城楼上看得分明,顿时怒不可遏,取过弓箭悄悄瞄准对方就是一箭。赵长歌猝不及防,正中肩膀,哎呦一声向城下摔去。魏
军顿时欢声雷动,赵军则肝胆俱裂,纷纷败退下城头,在乱军中寻找受伤主帅。陈铉心想,今日若能捉住这个逆贼首犯,剩下的叛军便
不足为虑,于是果断下令开城门追击。
紧闭多日的城门终于嘎吱吱地被推开了一线,门外横刀站着一人,正是全身铠甲的赵长歌。门卒见到天神一般的他,吓得胆裂,想
重新关闭城门时,长歌手起刀落,已硬生生劈断铁门栓。身后,大批赵军欢呼鼓噪,一涌而入。陈铉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便意欲跳下
城楼自尽,却被部下死死抱住,背了他夺路而逃。赵兵如潮水一般冲入城内,各处的官军见大势已去,纷纷弃职逃跑,缒城而去。被誉
为东南屏障的济宁城就此失守。
第六十一章
陈铉由人背着逃出济宁城后还是被俘了。不过赵长歌并未为难他,反有意重用。尚书大人坚守臣节,宁死也不降。长歌不喜强求,
更不欲滥杀,便客客气气地放他走人。临行时嘱咐他不要回京,否则性命难保。陈铉不信,一路召集残部,还想着要趁赵军立足未稳反
攻济宁。没走两天,手持圣旨的钦差就截住了他们。上曰:擐甲执兵,固即死也!为成全他身后名节,赐毒酒一杯。陈铉伏地恸哭,悔
不听赵长歌的劝告,饮下鸩酒后,圆睁双眼而死。
那日天命教来人说得好好的,三日后,愿号令信徒为赵军内应,可向来喜欢步步为营的赵长歌不知怎么,宁可强攻,外带冒险诈伤
也没有接受对方的援手。段子堇和赵月便觉得有些奇怪了,都在暗中琢磨,那封神秘书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才叫他忽然改变心意。
赵长歌抛出书信给两人看。纸上写得十分明白,说天命教素来以奉天道救苍生为己任,愿鼎力襄助赵氏的义军,其心日月可表,万
望勿疑云云。段子堇和赵月研究了半天也没发现可疑之处,都大惑不解地望向长歌。赵长歌叹气道:"有问题的不是这信的内容,而是
纸上沾染的奇香。"
赵月赶紧拿起来放在鼻端使劲嗅,果然有极淡的香味流转,想是写信之人当时屋里正焚香,以致沾上了少许。这香味似宫中常用的
龙涎香,却又淡雅飘渺了许多,没那么浓郁。他心中疑惑,抬头看向赵长歌。长歌叹道:"此香名'凤栖',乃当年李后用龙涎与百花
精髓调配秘制,珍贵非常,除中宫母子外,无人可得。"
"大皇子元琛!"赵月大惊失色,"他不是死了吗?"
赵长歌摇头道:"死人自然不能复生,可你忘了还有一人也是在李后身边长大的。"
"燕王元晖?"
"正是!"赵长歌面沉似水,慢慢说道,"燕王离京后立刻消失无踪,我一直派人百般追寻,却始终没有下落。如事先未曾计划周
密,又无人沿途接应,他孤身一人怎可能逃脱我的耳目。再说,天命教原本声名不显,燕王失踪后不久突然势力大张。哼,这个神秘教
宗,只怕就是四皇子本人了!"
"他想要干什么?"段子堇问道。这个问题同样也在赵长歌心中盘旋不定。相比其他皇子,元晖并不爱权势皇位,但如果有人意图
弑君造反,只怕他就不得不为家族而战了。燕王才智不在赵长歌之下,令人不敢小觑。想当年他执意将储君之位让与元瑾,就是一步保
住元氏江山社稷的绝妙好棋。只可惜,绍帝未能体察他的良苦用心,没有与元瑾同舟共济,力挽狂澜,最后反倒落得个父子相残的局面
,以致南魏国力进一步受损,实在有负元晖初衷。如果那个神秘教宗真的就是元晖,那天命教提出的援助联手便绝不可能是真心善意,
是以,赵长歌宁愿冒险强攻济宁城,也不肯等上三天。长歌眉毛微蹙,似有隐痛。赵月与段子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信王元璎
。元晖倒还罢了,如最后元璎也跳出来与长歌为敌,叫他情何以堪。
这时,屋外传来海东青的叫声。赵长歌伸臂一招,白色大鹰立刻落在他手臂上,亲热地歪头蹭蹭。长歌起兵前将海东青留给了重峰
,它不远万里而来,自然是来充当信使的。蜡封的银筒子里有便条一张。重峰刚刚继位,在西越根基尚不稳固。长歌不欲令他过度卷入
战乱纷争,所以没有要他挥师东进,只求他派军士不断骚扰边境,令南魏西线大军不敢轻离驰援即可。他这一走近半年,重峰终于忍耐
不住,将政务交托三公,自己跑来南魏寻他。纸条上说,他带着一十六名心腹侍卫,星夜兼程,不日即将到达济宁。赵长歌看完后,先
是摇头,心中有些怪他不分轻重,转念又想到这孩子待自己的一片痴心,终于还是微微露出了笑意。小峰,要来了!
赵月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要安排人手去接重峰,忽然一个脑袋在门外一闪而过。段子堇眼尖,认出是萧岩,不由惊疑地问道:"他来
做什么?"
赵月的脸色有些不大自然,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换药"就急忙跑出去了。瞧南庭王方才施展轻功迅疾如飞的架势,伤口想必早已痊
愈,哪里还需要换药?何况这两人原本势如水火,赵月又何曾待人家如此客气热情过?长歌脸上笑意更浓了,拉住正要追出去细问的小
段说:"走,陪我去看看城墙修好了没有。"
城高壁厚的济宁城这么快就失守,立时打乱了南魏百僚苦心安排下的伐赵大计。就在朝廷以为激战刚过,军队必须休整之时,赵清
翔率领十五万之众,半月内连取晋州、汴州。此举如同卡住了南北咽喉,中都与东南各道的联络受阻,政令无法相通。于是,绍帝下了
严令,限期夺回济宁。四十万大军分三路进驻青州、衮州、冀州,对济宁形成合围之势。
敌众我寡。赵长歌却在这个紧要关头,命段子堇率精骑十万,急行至江南一带。又要萧岩将麾下五万铁甲军拨出一半,避大路走山
道,绕过沧州,骚扰中都外围各县。赵军一分再分,济宁守军已不足四万人,他自己则亲自坐镇城中,指挥调度。
南魏四十万大军由姚胜为主帅。这姚胜本是海奇山的副手,朝中无人可用,便破格提拔他为讨逆大将军。当年海奇山在雁门关受伤
退养后,他曾留下协助周杨二将守城,见识过赵长歌的神勇与谋略,因此心中十分仰慕同时也十分畏惧。四十万大军磨磨蹭蹭,始终不
敢过于逼近济宁城,直到绍帝严旨斥责了,才勉强列队出战。
赵长歌找到萧岩,开口便向他借擎日弓。萧岩那日待他走后便偷偷进入萧拓藏身的帐篷,才把赵长歌来找他商议攻城的事情一说,
北戎皇帝就一声长叹道:"你中计了!他怀疑我身在此处,却苦无依据,方才诡称明日要诈降,其实就是为了试探你的反应。一出辕门
,必定复返,以他的功夫若想潜入窥探,巡逻士兵是绝不可能发现的。你急急赶来我这里,已是不打自招!"萧岩对他四哥的话原还有
些不大相信,如今对方挑明了要借取萧拓随身利器,这才知道自己果然上当,无可推脱之下,只好垂头丧气回营去取。
济宁城下,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八面青绿色大旗迎风招展,由骑士们执着驰出来,最后是一面绣着"姚"字的黄色帅旗
。接着,一队队刀斧手、长矛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十多名身披全副铁甲的亲卫簇拥着南魏主帅姚胜出阵。姚胜打
仗不行,虚张声势却很在行。全军分为八十一营,杀气腾腾地布满近百里的扇形战线上。旗幡招展,喊声震天,钲鼓相应,人吼马嘶,
几乎遮去了半边天。官军的人数众多,气势不弱,济宁城头顿时微微有些骚动。赵长歌看着笑了,回头对赵月说:"开城门。"
朔风未号,卷云不扬。一人一骑,银甲长枪!赵长歌凛然立在城门前,独自面对数十万南魏大军。军中谁人不知赵氏三代威名!见
到他天神一般挡在面前,竟是人人胆怯,一个也不敢上前。立马于主黄旗之下的姚胜暗中叹息,这个仗可怎么打呀!其实他心中也是万
分不愿与赵军对垒,只是皇命在身,不得不从。他那里还在犹豫如何应对,赵长歌已挂枪张弓,那上古神兵擎日弓已被拉成满圆。三支
穿云箭尽毁在他手中,无法重铸,只好用寻常镔铁重箭来替代。一声大喝,长箭破空穿尘,百丈之外,正中主旗旗杆。就听到嘎嘎一声
,主黄旗倒下,顺带着压倒两名护旗手。这样的威势,诸神难挡,何况凡人。旗倒不祥,此乃败军之象!战马哀鸣,士卒鼓噪,恐惧如
瘟疫般在军队中传播,居然连阵型都松动了。都尉们不断在队伍前后奔驰,喝令重整,这才勉强压住阵脚。
日出前刚下过一场小雨,远山近城,一片蒙蒙的白,灰暗阴霾的天空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极目所尽,一片苍凉肃杀。赵长歌再次
提枪,枪尖斜指天际,灰白天地间,枪尖上的那一点血染红缨分外扎眼。虽说驰骋沙场,马革囊尸,方显出军人之勇壮本色,被人当做
炮灰,强推上帅位的姚胜却无如此豪情。他自知今日士气大挫,出战也无胜算,何况对方虽只是一人,却难保没有埋伏下奇兵打算偷袭
他的后方,便起了暂且退兵的念头。于是主营响起号角,四十万大军未动一兵一卒就后退了,直至三十里外才重新扎营。
赵长歌一箭吓退姚胜大军,暂保济宁无虑。再说带着十万精骑南下的段子堇。临行时,长歌送了两件攻城拔寨的利器给他,加之南
魏为对付赵长歌屯重兵于山东一带,江南守备空虚,他一路顺畅,几乎兵不血刃地就拿下两座重镇。这法宝头一件是香香热热的大馍馍
。素为鱼米之乡的江南此次受灾最重,富庶大户反趁机勾结官府大肆提高粮价,牟取暴利。短短一月内,粮价涨了二十多倍,中等人家
都难以为继,小门小户的几乎家家都有人饿死,有些地方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段子堇攻城不派云梯撞车,只拿刚出笼的馒头当武
器,用投石机往里抛,或用强弓直接射到城内。第一天,投进城里的馒头足有二百个大笼屉,次日减半,以此类推,最多不超过五天,
必有人来献城。第二件法宝是赵清华当年留下的铠甲一副。江南守军中有不少人是赵家旧部,瞧见这巧匠所制的银甲上斑驳痕迹,俱都
想起赵元帅当年率领大家为国冲锋陷阵时留下的赫赫战功,再想到绍帝素来的刻薄寡恩,倒戈投降的也不在少数。
这一日,段子堇故技重施,又顺顺当当地进入了江州,满城男女老少夹道欢迎,如英雄荣归。他为人善良,每到一处必定竭力约束
下属,不许士兵骚扰,故向来深得百姓拥护。见到临州城内人人面有饥色后,又赶紧叫军士打开粮仓,先逐户分发一些救命粮给大家。
受惠黎民感激不尽,合送了"万家生佛"的匾额给他。忙过了大半日,段子堇这才把中军大帐安置好,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吹箫。箫声
低回宛转,却十分清晰地穿透过层层院门楼阁,直送到他耳鼓中,于是赶紧出门查看。
一人背对着他站在树下,阳光透过青绿的梧桐叶三三两两的照在他如雪的白衣上。疏影,玉箫,暗香,仿佛十丈软红,世道兴衰都
不能使他沾染上纤尘。不必转身,段子堇已从这清雅孤绝的背影上认出了来人,"信王殿下?"
第六十二章
绍帝御下太严,文臣秉节,尚还有些为吾皇尽忠的念头,武将们在阵前舍生忘死,却常常要受些猜忌闲气,早都消了那报国的心思
。得胜时不妨勇往直前,一旦受挫,谁肯舍命强攻?士卒们行事向来看上峰的脸色,于是作战时大声呐喊,杀声震天,却是前仆无人,
后继也无兵。城头上的赵军往往先是被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吓了一跳,等做好反击准备,却始终不见有军队冲近城下。如此几次,赵军也
渐渐明白了,任你再怎么喊打喊杀,只当做是看白戏。有时瞧对面那一大群人玩得起劲,他们也凑个趣。两军隔了老远对喊几声"杀呀
",譬如是调嗓耍花腔。有嗓音洪亮清脆的,还能博得城上城下几声喝彩。姚胜似无意为绍帝卖命,就这样打一仗歇五天,再打一仗又
退后三十里,如此打打停停,进进退退,四十万大军对济宁的围攻有如儿戏一般,只是为了敷衍朝廷。赵清翔的大军却趁机连取朔州、
瀛州,逐渐逼近了中都。
济宁无虑,赵军披靡,段子堇在江南却遇上了极大的麻烦。那一日,元璎用玉箫引他出来后,便领着他来到江州城外的一处堤坝前
。坝高一丈,拦住了滔滔东去的大江,不使其泛滥成灾。信王用手一指其上,段子堇额头立时冒出黄豆大的冷汗。颤声问道:"你要炸
坝?"
信王不答,淡淡地反问他,"大军远来,眼下全驻扎在低洼地带,江州城墙乃土石所筑,不能挡水,一旦毁坝,必将片甲不存。十
万精骑命如累卵,请问将军,计将安出?"
"无计可施!"段子堇只得认输了。坝上安置了十来个大木桶,里头想必都塞满了火药硝石,由近百人手持火把看守着。这些人个
个身穿白色丧服,以示与大坝同归于尽之心,不用问,必是信王府中的死士。大坝本就不甚坚固,这些火药桶只要炸响一只,便会立时
溃坏。段子堇反复思量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可以化解危机的法子,急得汗如雨下。他倒不是怕死,只是赵长歌派他夺取江南乃复仇大
计的重要一环。如大军失陷在此,他如何回去向素来对他信任有加的长歌交代。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求元璎说:"如若溃坝,不但江州
百姓要尽数遭殃,连下游的数郡也会成为人间地狱。殿下向来仁慈,万望不要一意孤行,做此恶事。"
"仁慈?祖宗社稷都快没了,仁慈又有什么用处。"元璎露出一丝冷笑。
"殿下!"段子堇又气又急。顿了一顿,厉声说道:"君轻民重!若非高踞至尊的皇帝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大魏何至于到了君臣失
义的地步!长歌又何必违背自己的良心,引动中原战祸!他一直当你是知己,殿下怎能如此轻贱了品格!"
段子堇提到赵长歌令元璎心中大痛。仿佛有什么被斩断了,一颗心荡悠悠沉向深渊中,一直沉,总也到不了尽头。他一向冷漠惯了
,思绪再翻江倒海,脸上却是丝毫不显,墨一般阗黑的眼眸望住脚下尘埃。只说:"他有他必须完成的使命,我也一样。"
段子堇不善言辞,见元璎不为所动,急得一撩战袍,噗通跪倒在地,横剑在胸,披肝沥胆地道:"百姓无辜,信王殿下如要怪责我
等冒犯皇家天威,不妨取了我的脑袋去,也一样可以达到退兵的效果!子堇,决不敢还手的,殿下何苦连累他人!"
元璎早知他秉性良善,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为下游黎民请命,于是说:"将军,若真有心解救江南十多万生灵的性命,不必刎颈求死
,只请答应为元璎做一件事即可。"
"好!我答应了!"段子堇问也不问到底是何事就一口应承下来。待话出口又立时懊悔了,赶紧补充道:"殿下不可要我倒戈与长
歌为敌!其他的事,便是要我性命也都由你!"
信王微微一笑,与他击掌立誓。然后才慢慢地说:"有一事,普天之下只有将军能为我办到!"
段子堇在江南遇上的窘境,赵长歌并不知晓,他与赵月两个正为追查天命教教宗一事忙得足不沾地。这一查不要紧,查到的东西实
在叫人惊心。天命教广惑人心,信众如蚁,连赵军中都有不少是他的教徒。此事后患极大,且不宜声张,赵长歌便命赵月秘密追查清洗
。
这一日,重峰微服易容,带着随从十多人悄悄进了济宁城。长歌得讯赶紧从城楼上下来,两人相见,他还来不及述说衷肠,越重峰
便拉住他进入内室。床上昏着一个满身是伤的血人,赵月铁青着脸,正咬牙切齿地为他包扎,虽说是疗伤,下手却很重,几乎要把那人
给揉碎了。
京华一别本以为是天人永诀,不想其后江南桂子飘香时又不经意地遇上了,"惜香别院"里狠心把柔情换做一地乱红,总想以他的
坚忍卓绝,两人纠结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见,这人却已是面如金纸,双眸紧闭,静静地躺在床上。小玮,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
"我在城外百里处遇见有人打斗,满地死尸,剩下的六、七个人在追杀他一个,伤得极重,血都快流尽了。"其实不必重峰赘言,
赵长歌只要看一眼地上已浸透了的血衣,便猜想得出当时有多危急。班驳淋漓,已经干涸了的血块,大大小小地重叠着,象在向他复述
那人惨烈不甘的挣扎。赵长歌只觉心里忽然就被硬生生地剜去了一块,蓦然间喘不过气似的痛苦。他宁愿他玩弄权术,没心没肺地利用
自己,至少还是个鲜活的生命,如今这生死不知的样子算什么?小玮,你一生骄傲,自诩才智过人,难道就甘心不明不白地死于几名粗
鄙武夫之手了吗?
赵月止了血,又掏出几颗药丸化了水喂元玮。元玮一无知觉,如何晓得吞咽,药汁从嘴角滑落,点滴不曾入喉。赵月两手一摊,半
是快意半是推脱地说:"这我可就没法子了,他伤得太重,周身经脉都受损,怕是活不过今夜了。"瞧瞧赵长歌的脸色,总算把最后两
个字咽下去,只在心里多骂了几遍活该。
"阿月,快去拿明丹来。"赵长歌说完盘腿坐到床上,手掌抵住元玮后心,将内息送入为他吊命。赵月万般不愿,被长歌眼睛一瞪
,只好遵从了。他怨恨重峰多事,做这亲疏不分的滥好人,经过他身边时便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拇指尖,疼得西越皇帝在原地不住跳脚
。赵长歌用真气在元玮体内慢慢游走,发现他外伤沉重,内伤却更为凶险。前胸后心都中了几下阴毒重手,性命只在旦夕,且主经脉已
断,日后即便医治好,身上的武功也废定了。他原先还有几分疑心元玮在施苦肉计,现下才信他真是遇险了。
明丹取来了,还装在那只小小的玉瓶中。赵长歌叫赵月用温水化开,低头含了,一口口,小心地哺入元玮口中。这情形赵月看不得
了,别过头去同自己怄气。重峰却是一脸平静不波,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等着。他早知道长歌心里还是放不下秦王,也清楚长歌之所以和
他在一起,多半是因为被他的一往情深感动。在城外,明知是情敌遇难,仍旧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便是希望与赵长歌一起重新审视两
人的感情。他,越重峰,堂堂男子,难道也要效仿妇人斗计争宠不成。对于长歌,他爱得彻底,一生一世不会放手,但赢人也要赢得光
明正大,否则日后悠悠岁月,叫他如何面对心爱之人。
强劲的真气在全身经脉中涤荡冲撞,元玮如受酷刑,苦不堪言,终于"啊"地一声大叫,吐出两大口黑血来。运功疗伤此时已到了
最危险的境地,赵长歌见他终于醒来,连忙低声告诫道,"小玮,气守丹田,全身不可用劲。"
元玮勉力睁开眼睛,有些迷茫,情不自禁地转头望向长歌,眼角竟微有湿意。赵长歌原以为自己一颗心已是衰草满地,被他用极其
眷恋的眼神一望,居然也似晚风中的涟漪一般摆荡不休了。元玮张了张嘴,口中再次涌出黑紫色的血块,他挣扎着说:"小心~~姚胜
,他~装的,元晖,元晖~~在他军中。我想来~~告诉~~告~诉~~他们追~上~~"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你不要再劳神说话!"赵长歌见他嘴里的黑血越涌越多,赶紧拦住。
"你让我说吧,再不说,怕来不及了!"元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眼睛忽然亮了,面颊上也泛出病态的红光。紧紧抓住赵长歌的手
又道:"江南桃花,漠北草原,极西明月,谒东大海,我都去过了,哪里都比京城的孤清冷殿要好要强!长歌,我错了,我错了!悔不
该负你一腔真情呐~~"后面已是呜咽恸哭的声音。
刻骨铭心的恨像见着太阳的春雪一样化了,蒸腾殆尽了。赵长歌眼中流下两道清泪,拥住他,默默无言。就像小时候,他常这样抱
住小小的元玮,给他慰藉。寂静的夜里,空空荡荡的宫殿,脊背与胸口相贴的那一丝暖意,在谁都看不着的地方留了下来,一直留了这
许多年,从来不曾忘记。
重峰不忍打扰了两人,牵住赵月的手,放轻脚步退出来。赵月一出门便甩开他,怒道:"你倒大方啊!帮着情敌投怀送抱,这算个
什么?秦王是很等样的人物,你不晓得吗?长歌这次若是心软被他骗过了,日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重峰抬头望天,久久不语。半饷后摊开手掌,一个小小的,银质太阳形令牌,上头刻着金乌一只。他说:"我们赶到后,和那些人
动了手,其中一个的怀里掉出了这个东西。阿月,你可认得?"
赵月的瞳仁收缩了一下,这东西他当然认得了,天命教教宗令符。那神秘教宗真是元晖不成?元玮最近频繁露面,他未死潜逃的消
息怕已为南魏朝廷获知了。只是燕王此举到底为了何事?按理说,当务之急是解决赵军,一个已被废黜,诈死埋名的秦王何劳如此兴师
动众?难道说元玮方才说得都是真的,姚胜示弱只是为了麻痹赵长歌,那个智计出众到连赵长歌都十分忌惮的元晖正指挥四十万大军枕
戈待旦,随时准备对济宁城发动总攻?敌我十比一的军力对比,段子堇和赵清翔大军远在千里之外,来不及回援,济宁危矣!这下当如
何是好!
第六十三章
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才不过初秋,济宁城里却没有一丝暖意,那厚黑的天空不时被闪电划破,远方的闷雷就像战鼓般不断响起。
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死尸上,与血水泥土混在一起,地面一片混浊污秽。赵军若非事先得到元玮示警,只怕被姚胜官兵攻破了城门还不
自知,以为对方又是来和他们玩吊花腔的。城头上,破败的"奉天乞命"大旗呼剌作响,曾经战无不胜的赵军倚着城堞,任凭冰凉的雨
水从脸颊流下,呆望着城下那旌旗密布,刀枪如林,像火山般蓄势待发的南魏官军。他们明白,下一波攻城很快又将开始了。赵月和重
峰整整三天三夜没有离开过城头一步,只因为元晖将四十万大军分作十营,不分昼夜轮番强攻济宁,而身为全军统帅的赵长歌为救重伤
的元玮,这几天里根本没有离开过他病榻半步。
赵月抹了一把脸上的冷雨,心里暗道,这个燕王平时不显山露水,其实胸中自有丘壑,看他挑的好日子。连日大雨,使赵军犀利的
火器难以发挥作用,攻城官军的伤亡便减轻了许多。如今,赵清翔人在沧州,正与南魏十五万精卒打得难分难解。沧州乃京城门户,取
下沧州,才有可能进攻中都。这个时候他只能全力进攻,决不可回师救援,不然沧州守军趁机反攻,济宁便要腹背受敌。段子堇率军南
下,刚进占了江州,即便弃守城池,立刻不顾一切地北上回援,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赶到。萧岩的五万北戎铁甲军被分出去一
半,还在去齐州的路上,打算伺机骚扰京畿呢。剩下的另一半,却借口雨天泥泞,不利重装铁骑,不肯出战。北戎皇帝争夺天下的雄心
从来都未止歇过,不过是碍着赵家的缘故,略略收敛罢了。趁眼下这机会,他们是打算釜底抽薪了吗?难怪赵长歌当初只肯借兵五万,
举事后又不动周杨两人驻守在雁门关的近二十万大军,想必也是忌惮北戎反复无常吧。此刻济宁兵力空虚,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赵
长歌原料定这姚胜胆小无能,并非帅才良将,又因为海奇山的缘故与朝廷也不十分契合,于是兵行险招,用自己为饵牵制住对方大军,
分兵突袭江南及中都外围屏障。可他没想到姚胜刚到济宁不久,元晖便手持绍帝钦赐的金牌闯入中军大帐,一剑斩了这位怯战的大帅,
自己偷偷掌握了四十万大军的控制权。此后不断上演的攻城闹剧,便是这位燕王行的骄兵惑敌之计。
这时,南魏大军中再次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声。元晖派出重甲弩兵,直逼城门,骑兵身后却是一排手持刀斧的黑衣人。这意思很明白
,谁敢后退,立斩不饶!赵军一阵羽箭如蝗,想射止骑兵阵脚,可这些已没有了退路的人竟似不要命一般,不顾箭阵就闷头前冲。赵月
回头看看重峰。西越皇帝倒是镇定异常,从战袍上撕下一条布来,在自己右手腕上紧紧缠了几道,准备亲自挥剑上阵。他心中不忿,忍
不住抱怨说:"长歌心里光惦着那该死的元玮,我倒要看看,若是济宁丢了,他会不会头疼!"
"济宁不会丢,"重峰淡淡地回答,"不是还有你我在嘛!你跟在长歌身边的日子比我久,难道还不明白他的性子。济宁若是失守
,他不会头疼,只会失望,对我们两个失望!"说完跳出去一剑劈倒了一个爬上城头的南魏小校。赵月跺跺脚,也跟着冲了上去,金刚
盘丝带出一溜血珠子,又有几名攻城士兵倒下。
城下,攻城车不断撞击城墙,外城已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赵月命人倒下十几桶滚油去,南魏士卒被烫死烫伤无数,这才略略逼退了
几步,抢得机会用巨石勉力填补豁口。城楼上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白刃激战。一处一处白刃相交,近千名攻上来的官军与守城赵军连喊
带杀,滚成了团搅成了堆,杀成一片。十几名西越大内侍卫护卫着重峰与敌人熬斗,有冲到眼前的官兵就拼死刀劈枪刺,不退半步,战
局一时胶着。赵月眼看外城支持不住了,回头冲越重峰喊:"小峰,外城坍塌,我领人杀出城去抵挡他们,你在城头督军策应,并令民
夫抢修外城可好?"
"不行!"重峰还来不及答话,有一个人从人堆里杀出来抢先接口。那人高大魁梧,却长着一张颇为至诚的孩儿脸,正是北戎南庭
王萧岩。按萧拓的意思,这回是要逼赵长歌向他低头服软,双手奉上西北六郡后,才肯出手相助。可萧岩担心赵月的安危,便瞒着他哥
哥,悄悄换了装束,混在赵月亲兵中暗地里照看他。方才听见赵月要以身犯险,赶紧跑出来阻止。赵月已杀得同个血人相似,看出去什
么都是血红的,拿手背一擦眼睛上的血迹,恨恨地骂道:"去你奶奶的!老子的事情要你管,你是那根葱那头蒜呐!回家吃奶去吧!"
萧岩见他只点了两百人便要缒城而出,这跟自杀有什么分别,哪里肯依,直急得跳脚,最后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三枚火箭来。红色
的焰火在天空中闪烁不休。北戎铁甲军中有一万人是他南庭萧大王的亲兵,见到主子发警讯,立即整装上马,片刻后已在城门口集结完
毕。萧岩大力推开赵月说:"你老实待着,我去!"
北戎铁甲勇冠三军。城门一开,便如潮水般涌杀而出,玩命似的专往官军蚁聚簇簇的地方践踏撕杀,顿时闹得南魏军队人仰马翻,
如开锅米粥一般四散奔逃。一万悍将身不批甲,手执长刀,霹雳流星般地肆意屠宰,砍瓜切菜似地一倒一大片,惨叫呼嚎马嘶悲鸣搅和
在一处,通天的血雨瓢泼而下,一地的尸块人头被马蹄踢得四处乱滚。围攻济宁的士兵大多出自南方数省,何曾见识过此等彪悍的种族
,直吓得哭天喊地,连连溃退,元晖的刀斧队都不能制止!赵月命人又是巨石又是铅水,终于修补好了外城墙。攻上城楼的南魏军士失
了后援,很快也被重峰率领守军一一消灭。元晖见己方士气受挫,再战无益,只得暂时偃旗息鼓,下令收兵。
赵军每个人的脸上都已经被浓厚的血垢遮掩得难辨眉目,官军刚一鸣金,手中的兵器就嘡啷啷地掉了一地,杀到手软握不住了。此
一役,虽临危得北戎铁甲军襄助而侥幸逃过大难,但瞧燕王这幅架势,明日还要恶战,纵使是赵月和重峰也有些心惊肉跳,随赵长歌征
杀至今从未尝如此恶战,元晖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把他们消灭在济宁了。
外头隆隆的炮响惊醒了床上的元玮。他睁眼一看,赵长歌伏在他腿上正睡得很香。这三天里他始终没合眼,不断以真气为元玮疗伤
,方才终于熬不住,累得睡死过去了,连攻城的炮声都吵不醒他。这颠倒众生的面庞看上去憔悴不堪,令元玮不由微微心酸,世上的人
加在一起都不及此人待他一片情真,想到这里便伸手去轻抚他的头发。军中简慢,赵长歌没有带冠帽,只用黑色带子束着,十分凌乱。
元玮就轻手轻脚地用指尖细细梳拢,再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玉簪子替他别好。他在姚胜军中伏有数名暗桩,侥幸探得燕王秘密。元晖发
现机密泄露,立刻派遣大批高手追杀。细作拼死把消息送到主人秘密住所,同时也带来了缀在他身后的大批杀手。秦王由二十几个心腹
护卫着,死命突围,想进入济宁,双方一路交战,死伤了无数。若不是他命大正好遇见微服而来的重峰,元玮是死定了,赵长歌也危矣
!
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冷哼,有人站在院子里开口揶揄道:"嘿嘿!阁下当真是风雨如磐,外面的南魏大军都快打进来,居然还能枕
着美人膝盖高卧不起。佩服啊佩服!"
元玮眉毛一轩,正要反击,却见赵长歌伸了个懒腰,朝他挤挤眼睛,然后慢吞吞地起身走出房门。萧拓一脸铁青,负手而立。他微
服躲在北戎军中,结果被赵长歌几句话从萧岩那里骗出了真相,他有心临危将赵长歌一军,自家弟弟又被赵月激得乱了阵脚。南人怎屏
的这般狡猾难缠!
赵长歌装模作样地朝他一拱身,说道:"陛下何时来到济宁的,长歌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嘎嘣!是萧拓咬碎钢牙的声音!这鬼东西,一早就探得他藏身此地的消息,还借走了他最心爱的擎日弓,这会儿倒故意装作不知了
,分明是在嘲弄他。于是冷着脸说:"城中士卒伤亡大半,明日若对方再来攻城,阁下当如何应对?"
"不是还有陛下在嘛!"赵长歌一身懒散笑得欠揍,"北戎军神岂能徒有虚名!长歌既得陛下不远万里前来襄助,还有什么好担忧
的呢?"
"你!"萧拓被噎得哑口无言。他可以不理赵军死活,却不能不管自己那个傻乎乎的同胞幼弟。萧岩抗命,死活要留下与赵月一块
儿守城。对他说什么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若死了,四哥把我的头颅带回北戎就行,真真气煞了人。他自知再与对方斗气,只会带来
麻烦,于是强忍怒气说道:"南魏人多势众,你目前的兵力已成强弩之末,最多再撑三天,三天之后便是济宁城破之时!"
"燕王行事有度,这次攻得如此之急如此之狠,只怕是因为军中粮草不足,不耐久战!"
"正是!烧了他大军粮草,南魏如今天灾人祸,后继无粮可供,他熬不过三天便只能撤军!"
"今夜雨停,无月,此乃火烧敌军的大好时机,只需选武功高强的下属百人,身负桐油火药,便可成事!"
"阁下有勇有谋,正是今夜实施火攻的最上乘人选!"
"陛下威名远震,予敌人致命一击还需陛下亲自出马!"
"同去!"
"同去!"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已定下大破魏军之计,心里都很佩服对方的眼力与决断,却又各自忌惮,怕自己一离开济宁,下属便为对方
所趁,谁也不敢掉以轻心了,于是最后决定联袂行动。萧拓与他相争,屡屡处于下风,很有些不忿,故意恶言道:"有阁下相伴,今夜
若行事不利,倒可胁制阁下这穷蹙逆首与燕王做个交易,换取南魏向我大戎俯首割地。"
"哈哈!如真有不测,也许倒是我伺机杀死了陛下,引北戎以倾国之力来犯南魏,再趁机取巧也未可知啊!"赵长歌不甘示弱,伶
牙俐齿地把个北戎皇帝气到七窍生烟,拂袖而去。
第六十四章
劫营烧粮草,说起来容易,要做到却并不简单。赵长歌和萧拓各自挑选出武功高强的下属百人,命他们贴身换上南魏军服,外罩黑
衣,再背负火药桐油等引火之物,于中军大帐前集结。长歌怕自己走后元玮伤势反复,赶在出发前又用真气为他运转了一个周天,然后
服侍他躺下。元玮依旧很虚弱,拉住他的手问:"外头打了一整天的炮,现下怎么样了?"
"不碍事的。"赵长歌望着他因失血而蜡黄的脸色,心中十分痛惜,好言安慰了几句。元玮精神不济,对他的手段又向来十分有信
心,闻言心头放松,颌首笑了。赵长歌怕他重伤之下受不得烟气,便弃了烛火油灯,只将两颗夜明珠系在床帐上为他照亮。元玮鼻端闻
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心里升起无数念头彼此冲撞着,终于逐渐睡去。
赵长歌掩门而出,看见重峰也是一身夜行装束,正站在赵月身边等待着。他心中歉疚,脸上却只做无事地笑笑说:"小峰,你不要
去了,留下帮阿月一把,他一个人要照看这么大个济宁城,不容易啊!"
重峰摇摇头,虽一言不发,脸上坚定的神色却已将那千言万语都述尽了。赵月因元玮的事心中不快,在一旁冷言冷语道:"小峰,
你伤了肩膀,不能使力,去也是白搭,反倒会成为长歌的累赘。"
赵长歌微皱眉心,飞快出手去捏重峰的肩头,果然伤得不轻,肿得如同馒头一般,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里头厚厚的绑带。赵月赶紧
又说:"他在城头杀敌,一连砍断了三把剑,累得右手肩胛骨直往外面冒血珠子。好歹也是个做了皇帝的人,这么不爱惜自己,长歌你
倒是说说他呀!"其实他自己也是拼杀得一身内外伤,却故意不提,只为重峰鸣不平。做兄弟做到这个份上,赵月也算是尽心尽力。
以重峰今时今日的地位,如此相待,实在难得。被赵月这么叽里呱啦,夹枪带棒地一说,赵长歌心里很不好受。身逢大事,他不愿
因一点私情而生波折,故也不做解释,只是淡淡地说:"小峰,好好养伤吧!"说完人已快步走出了院子。赵月在他身后气得跳脚,寻
思着要不要趁赵长歌不在,暗中下手杀掉那个碍事的元玮。他那里气愤难平,被冷落至今的重峰却微微露出了笑容,紧握了左手,掌心
里有一个圆圆的硬物,正是长歌方才趁赵月不备时,偷偷塞给他的。
北戎这边由萧拓亲自领军,南庭王萧岩也被撇下了,正十分不满地与他皇兄争执。萧拓怒道:"那南魏燕王不是庸才,自然知道粮
草乃全军命脉,必定屯下重兵把守,你满身是伤还去凑什么热闹!"话说得虽然凶恶,但一片袒护幼弟的心思却也是十分明白。赵长歌
微微一笑,接口说:"萧王爷就请放心吧,我拿性命担保你家皇兄今夜一定会无恙归来!"
萧岩瞪了他几眼,终于勉强答应留守城中。萧拓拿眼角一扫,发现赵长歌腰间空空,没有缠往日从不离身的折铁软剑,背后倒是背
着一把黄金为鞘的长剑,剑柄上刻着两个曲里拐弯的古字"隋刃",虽用珠玉所饰,却依旧杀意凛冽,叫人触目惊心。古籍有载:"隋
刃,铸时以毒药并冶,取迎曜如星者,凡十年用成,淬以马血,以金犀饰镡首,伤人即死。"他两眼冒出寒光,低声问道:"你要违誓
?"
赵长歌曾答应太后临终所求,不杀元氏,如今弃折铁就隋刃,那是下了决心要亲手除掉元晖。萧拓眼利心明,一语中的。赵长歌笑
得纯真如赤子,只是眼下那一点红痣却艳丽如血,泄漏出主人心中杀气。他神情自若地答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陛下放火,
我杀人!"
萧拓一牵嘴角,倒是不以为奇。这两人都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狠角色,如有阻滞自然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毫无犹豫。燕王乃皇
室正统,又有帅才,不除始终是赵长歌的心腹大患,于是一挥手,众人趁着浓浓夜色出发。赵长歌久在军中,南魏军队的规程无一不知
,轻功又是卓绝,当下与萧拓毫不费力的混进了大营。两人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又联手干掉负责巡逻此处的一队士兵,为后续部队打
开了一个缺口。约莫一炷香后,两百名下属也一个个悄悄地潜入了进来。长歌抓住个南魏小校问得口令暗号后,又剥了那人衣服换上。
魏军十分谨慎地将粮草分成两处,一在帅帐后不远,另一半屯在大营北面,全军地势最高的所在,都有重兵把守。白日弓箭铁栅,
严加盘查,夜间则举火通明,生人一旦靠近格杀勿论,如此严密的护卫,可见元晖的重视。赵长歌与萧拓一合计,便定下兵分两路,尽
可能靠近屯粮仓库,待他刺杀元晖得手,趁魏军混乱之时再投火烧之。
赵长歌正想动身,萧拓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说:"我同你一起去。"
长歌微微一愣,萧拓的眼睛在黑暗中看起来与野狼无异,闪着冷冷的青光。他略一转念便不禁莞尔了,原来是怕他与元晖私授,出
卖了北戎诸人,于是点头说:"也好,不过陛下不在,贵国这边谁领人去放火?"
"鹫如一!"萧拓心中早有计较。赵长歌微笑点头,心里却想萧拓把身边最得力的智囊臂助,号称北地药王的鹫如一都带来了自己
居然没有得讯,不知这北戎皇帝还藏着什么厉害后招,不得不防。于是两路人马装做南魏巡逻小队的样子朝粮草重地逼近,他两人则施
展轻功往中帐而去。
中军大帐位于全军枢纽,顶上竖着黄旗,要找到并不难。长歌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只见元晖独自在帐中走来走去
,神色不宁,口中似在喃喃自语。他正准备破帐而入,忽见萧拓朝他打了个手势,原来有一个身负黄布包袱的人正施展轻功朝大帐奔来
。长歌知道这是京城发来的皇帝密诏,心想先听一下也好,便又矮身伏下。
元晖见到来人立时喜动颜色,十分急迫地追问道:"陛下怎么说,可肯下诏罢战?"
那人低头不敢看他主子一脸期盼的神情,只把身后的包袱双手呈上。燕王打开一看,顿时失色。他原指望眼下的困境能迫使绍帝退
让,与赵长歌议和,不想皇帝竟固执如斯。为人君者刚愎自用,不肯纳谏,将置黎民社稷于何地?蹙眉半饷,终于仰天长叹道:"本王
即便将济宁夺回,可我朝陷于天灾战乱,早已积弱不堪,哪里还有余力剿灭其余的赵军,又该如何抵挡窥视中原的西北两强!这一战无
论胜败,我大魏都已输定了!"说完将诏书抛在地上,挥手要来人退下。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个镶了一颗祖母绿的小小金锁,把玩着,走
到灯下呆坐。
赵长歌心中微微一动,这东西十分眼熟,似乎是他幼年时常带在颈中的一件小玩意。当年宫中他与元晖年纪相仿,原本意气相投,
素来是十分契合的,不知为了什么,四皇子忽然翻脸,此后再不相亲,反而处处与他为难。长歌从小骄傲自持,见他无理取闹已很是不
快,待得知绍帝对赵家包藏祸心后,更是绝了真心修好的念头。此时忽然见到燕王拿出他小时候的一件贴身事物反复摩挲,眼眶竟然也
微酸了。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可叹已如过眼云烟,国仇家恨面前,那一点子多年前留下的情分实在是微不足道。他一咬牙,伸手反握
住背上的剑柄,眼角眉心凝结杀机一片,伤人即死的古之名剑"隋刃"在黑暗中悄然出鞘。
"长歌~~"元晖轻声呢喃,灯火明灭间,脸上的神情渐渐温柔了。营帐外赵长歌身形微颤,手中的"隋刃"忽然变得重逾千斤,
竟再难挥动半分。萧拓冷眼旁观,嘴角慢慢勾起一丝浅笑。自古为帝王者,无不厚颜无耻,外加心狠手辣。赵长歌文武双全,帝王心术
也学足了十成,唯独尚缺一点狠劲。这破誓一剑亲手劈下去,骨子里的那一点温情脉脉就算是断了,以后便只剩下雄心万丈无所不能的
王者傲立于世,再不是昔日长歌了。他忍不住想起了赵清华,此人明知他是北戎储君,自己的宿敌,还是一样放他平安离开了南魏。清
华乃盖世良将,战无不胜的元帅,却没有一颗绝情灭爱的帝王之心。萧拓一生罕逢敌手,既希望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与他争锋,又盼着
长歌身上多留几分清华当年的气韵,不要改了本性。"隋刃"悬停在半空,不进不退,要不要下手?他这心中百味翻腾,倒比正主儿还
要多了几分踌躇挣扎。
忽然,大营北面三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天塌似地撼动大地,此间万物皆簌簌颤抖。赵萧二人同时跃起,料定必是派去烧粮草的队伍
被人发现了,这是用火药炸铁栅门呢。接着中军大帐后的粮仓也冒出了红光和喊杀声,两人不敢怠慢,连忙分头查看。元晖听到炸药声
,知道不好,来不及披甲,一身便装就疾奔出帐。就着火光,他远远瞧见赵长歌如鹰般翱翔的身影,脚下一软,几乎就要跌坐在地。原
来他亲自来劫营烧仓了!
前来夜袭之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又随身携带着霹雳火药,卒不及防间,魏军将士首尾不能相顾,兵找不到官,官寻不着兵
,号令不通建制大乱。大营顿时乱做一团,士卒呼号着四散逃开。赵长歌与萧拓等数人轻功绝妙,当先跃过铁栅,闯入粮仓里四下放火
,其余诸人则用火箭火弩朝着里面不断发射。守仓兵丁赶过来想阻拦,却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徒自送了性命而已。火药桐油等物极易
点燃,两座大仓瞬间火光冲天,燃起的浓烟如黑龙般盘旋在夜空中久久不散。瞧见如此情形,元晖一闭眼,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火趁了风势,越烧越旺,片刻间十数万石军粮顷刻间皆化为灰烬。副将刘天弼是燕王元晖带出来的心腹,也算个精灵懂事,会度察
事态的玲珑人物,眼看着不能保住粮仓,便不再组织人手灭火,调来大批弓弩手,把赵长歌和从北面下来的萧拓他们团团围住。
外头人山人海,箭头林立!长歌与萧拓对视一眼,心里都很清楚,这般大阵仗,他们两个武艺高强,又有可避白刃的弊在身还倒罢
了,带出来的这两百名心腹下属却只怕很难逃出生天。当断则断,当弃则弃,这两人俱都是心意坚定之人,立刻毫不犹疑地并肩指挥手
下硬闯。
刘天弼狠狠一挥手,顿时箭如雨下!赵长歌与萧拓双剑合璧,天下谁人能挡,长剑到处所向披靡,箭阵被两人联手冲出个小缺口,
只是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属下却已倒下了不少。
"住手!"一声断喝,阻断了几乎密不透风的箭雨。元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收到的战报。这是方才兵部命
人加急送到济宁前线来的,因大营混乱不堪,信使好不容易才找到身为主帅的燕王。上面写着:沧州失守,守备殉国,京畿门户大开,
赵清翔率十万大军不日便可攻到中都。
人群中的赵长歌手持长剑,半身血染,那熟悉的眉目依然如画,身型中却露出王者霸气,如天神一般不可匹敌。他用不足四万人便
拖住南魏主力,令其他两路赵军趁机突袭得手,这场中原博弈,他已经赢定了!元晖心中明白,今日即便能击毙敌首,南魏败局也一样
不可挽回。他不惜士卒地连日猛攻,其实所求只是一个"和"字。他是想用济宁之围迫赵清翔回师救援,不料深谙兵法的赵家二爷不但
不救,反而加快了进攻的步骤。他又指望用城下之盟逼赵长歌与朝廷各退一步,保住南魏半壁江山,不想绍帝固执长歌坚毅,此计依然
不能奏效。如今四十万大军粮草尽毁,后继无力,以成死棋,他手中再无任何筹码可用。燕王心中巨痛,深吸一口气,对刘天弼下令道
:"撤阵,让他们离开!"
"殿下!"刘天弼大急,"释敌如同纵蝎,殿下三思!"
"咱们输了,各位也已尽力了!"燕王两眼望天,但见浮云掩月,月华晦暗不显,幽邃夜空变幻如沧海桑田。京城皇宫中,垂垂老
矣的皇帝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已经无能为力了,于是长叹道:"大势已去,多造杀戮也于事无补,何不输的有尊严
一些。这几日里承蒙各位公忠体国,不惜性命地与元晖并肩作战,对社稷,对陛下都可谓尽忠尽职了,元晖感激!国事既不可挽回了,
此后便请各自替自己好好打算一下吧!天弼,撤阵!"
刘天弼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未及言语眼泪倒先落下来了。他身后的南魏军士放低手中弓弩,慢慢散开,让出一条通道来
。此举形同缴械投降,人人都低着头羞愧不能自持。元晖倒是一脸坦然,负手而立,身型并无一丝狼狈。赵长歌一抖长剑,"隋刃"清
吟一声,复归鞘中。燕王认得这剑,绍帝得此宝物时珍视无比,曾藏剑于宫廷内院。四年前忽而失踪,遍寻不得,负责看守的侍卫副统
领张周因此受罚贬官。赵长歌盗剑一半是因为此剑犀利,乃天下凶器之首,另一半便是为了挤走张周,好让自己的心腹得到副统领之职
。元晖想到长歌的心思缜密与行事手段,心中又是一阵冰凉。
赵长歌于万军中当先而行,走过元晖身边时顿住脚步,低声对他说:"你的海东青很好,我还欠着一诺。"
元晖微微苦笑。当年他察觉到绍帝有杀赵之心,而长歌亦在谋划将计就计,反制仇人。南魏北有强邻,边关战祸不断,此时与赵家
反目无疑自毁长城。他送那只海东青说好听点是向赵长歌示警报讯,其实多半还是为了绍帝着想。赵长歌收下海东青之后,并未遵守幼
时与他相约的诺言,还是毅然上了龙案山,主动挑开了与皇家间的这层窗户纸。如今听他这么问,燕王微一沉吟,回答道:"龙案山风
景秀丽,你把它送给我吧。"那里有南魏两代帝王的陵寝,还有为绍帝准备好的地下寝宫,他这是在请求对方不要为难元氏祖先宗祠。
赵长歌点点头,转身就走,忽而又再次停下脚步说:"你送我的金麒麟,我丢进火盆里烧化了,对不住!"
元晖身形颤抖再不能持,原来他终于知道了。许多年前,两个小孩子,交换彼此贴身饰物,相约一生为友。可惜中宫李后怎能容他
与赵家结交,进而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于是百般为难。势单力孤的小皇子只得假意与长歌翻脸,将一腔友爱之心换成冷言冷语,终
于逼得那人离他远去。时至今日,无论是他偷偷藏起的那个小金锁,还是被愤而投入烈火的金麒麟,都是当年情谊的明证,只是今生再
无缘携手同游了。来世若能不再生于宫廷,长歌,你我也许就能一生为友了!
第六十五章
南魏大军分崩离析,济宁城终于保住了。翌日,京城有捷报传来,赵清翔三日内连夺瀛州、幽州两地,与二万五千名北戎铁甲会师
后已把中都围了个水泄不通。奉命转战江南的段子堇忽然不听号令,擅自提兵北上,十几万人动身已有四、五日了。赵月闻讯吓得失色
,慌忙禀报长歌。赵长歌此时正与越重峰在沙盘前步兵排阵,听完一笑翩然,浑不在意,只说:"不必管了,由着子堇去做吧!"
赵月惊惧,还想再说,却被重峰笑着拦住了。他说:"阿月,你瞧瞧长歌这副模样,一切自然都在他掌握之中,又何必大惊小怪的
。"
赵长歌闻言轻笑道:"小峰啊小峰,你把我的本事学了个十足,以后我便再没有什么可教给你的了!"
待赵月走后,重峰沉声问道:"你故意派子堇去江南,是因为愧对信王,要借他的手帮信王了却心愿?"
"嗯!"长歌叹息一声说,"元瑾的事,他这个做兄长的十分内疚,我心里也不好受,所以,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的。子
堇为人纯良,元璎反倒不会忍心对他下手,在江州也只是吓唬他一下而已。他要子堇率大军护送他入京,究竟所为何事我尚未探知,反
正依他的性子绝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与我为难就是了。元璎身份尴尬,难免煎熬,而我能为他做的,也就只剩下这一点点了。"
重峰见他伤感,忙把手放在他肩头,用力按了按。赵长歌反手握住了。重峰的手大,指节突出,十分有力,叫人觉着安心。长歌抬
头朝他一笑,心中庆幸,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小峰总还好好的在他身边。劫营那晚,他本有些话想告诉对方的,因为碍着赵月在场便没
有出口,此后一直搁在心里了。此刻时机恰好,于是沉吟道:"小峰~~"
"我明白的,不会胡思乱想。我喜欢的,从来就是那个重情重义的赵长歌~~"重峰抢在前头说道。他素来面嫩,越说声音越低,
直至几不可闻。
赵长歌怎么也没想到此时重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在经历过如此之多的阴谋争斗,自己也身居高位后,在他面前仿佛仍是初见时
的单纯孩童,没有得失计较,没有利用权谋。陡然间,满腔的怜惜之情如潮水涌起,几乎要将他湮没。原先想好的话一个字也不必再说
了,只要紧紧握住,十指相交,不再放手便是两个人的天长地久了。
数日后,元玮的伤势好了一些,已能在赵长歌搀扶下慢慢行走。中秋将至,骄阳并无多少余威,院子里的树木依然葱郁青翠,时时
透出带着草木气息的阴凉。这一天旁晚,两人移步来到一座豆棚之下,青绿色的藤蔓间点缀着细小的豆荚,一条条垂挂下来,随着晚风
微动。棚下有一张八角形石桌,几只石墩,倒是个赏月清谈的好所在。元玮摘了一只豆荚放在手心里把玩,直到纤长的手指把它揉得稀
烂。赵长歌则坐到他对面含笑看着。这些日子里两人闭口不谈过往的恩怨情仇,只拣些以前共同经历过的趣事来讲。时光仿佛又退回到
了过去,平静祥和,没有丝毫波澜与惊兆,就像一池如镜般的湖水,更缀着淡淡芬芳及幽幽甘甜。
赵月进来送密报时,正好瞧见赵长歌替元玮拂去肩头一片花叶。他立时被气得鼻歪口斜,替重峰深感不平,说出话来也似吃了呛药
一般刺耳。赵长歌微皱了眉心,面带不愉。反观元玮倒不生气,只说了句"你们谈正事吧"便起身自己个儿扶着墙走回屋里去了。长歌
望着他略带落寞的萧瑟背影,心中十分惆怅。小玮,如此委屈就全,岂是你的本性。
第一份密报是赵清翔亲自写来的。中都现有守军十三万,粮草充足,城防坚固,不宜强攻,请赵长歌安顿好济宁布防后速来相助!
另,段子堇派前锋来向他通报,七日后他的大军将抵达京畿与之会师,信王携王府五百心腹亲兵随军同行。第二份却是关于那神秘的天
命教。天通楼查到对方在秘密调动人手往济宁、青州一带集结,似谋划着什么大事。只是这些人行踪诡秘,他们所能探听到的消息并不
多。赵长歌看完后不由眉头紧锁。他原以为燕王便是那个躲在暗处的教宗,可如今元晖已跳出是非,撒手不理了,到底是何人在操纵这
些狂热的信徒。亦或是他原先根本就猜错了,这神秘教宗另有其人?长歌心中疑惑不解,理不出个头绪来,只好先对赵月下令道:"你
多留心一些吧,尤其是小峰那里,加派人手保护,千万不要叫他落单。"
两人正在商议,院门外突然闪过一条人影。赵长歌喝问:"谁在那里?"半饷后,萧岩脸色讪讪地走了出来。赵月见到来人立刻把
嘴一撇,下巴昂得老高,对他不理不睬。向来爽快豪迈的南庭王此刻却像是个头一回见公婆的小媳妇一般扭捏不安,身子对着赵长歌,
眼睛不住偷偷看向赵月,居然还一脸的哀怨之色。长歌瞧他们俩这别扭的模样,心里暗暗好笑,赵月生得娇嫩可人实则心气极高,绝不
肯雌伏于任何人的,萧岩好死不死的招惹上了这位小祖宗,日后有的是苦头吃了。南庭王本是来替他王兄传口信的,萧拓约赵长歌今夜
在城外的小山上单独见面。长歌眼珠转了转,已猜到对方的用意,当下含笑点头。
是夜,一轮明月,悬挂中天,在如水的银光里,田野山川一片静安,不远处清晰可见的济宁城也同样悄然无声。萧拓独立山岗,心
中微微惆怅,原来,不知不觉中又是一年中秋月圆将至。月缺月满能年复一年,可人呢?身后传来轻微的风声,有人御风而行,片刻后
已在他面前立定。赵长歌一身月白长袍,不配金玉,只用黑带束起长发,于夜色中飘然而至。萧拓眼眶一酸,几乎当场落泪,潮湿了前
襟。眼前这人衣衫单薄,气韵内敛,依稀便是旧时景致。他强自凝神,故作平淡地说:"你来了。"
"陛下见召,不知所为何事?"赵长歌躬身施礼。
"天下之争!"萧拓毫不讳言道,"南魏将失其鹿,天下共逐。你要,我也要!如今我大戎精骑四十万避开雁门,取道安西,穿沙
海绕伊州,已进入中原地界了。看在往日与你家先人的情分上,你要复仇,我自当相助,可这江山,我从来不曾答应过要放手。长歌若
肯效力我大戎,从此天下万物任你取用。若不肯,日后再见便是各不相容的敌人!中原大局已定,你要覆灭南魏,易如反掌。不过,朝
廷在各处的残部仍有百万之众,未必各个肯向你磕头称臣。内忧尤胜于外患,你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一样分身乏术!这天下,我是要定
了!"
赵长歌闻言淡淡浅笑。此时有清风明月绕人,草木暗香抒怀,正在极富诗意的良辰美景时刻,可两人要说的却是这世上最最无趣又
龌龊的权谋争斗。他静默良久,缓缓吐出一言,"陛下有一位王叔名叫萧伦,是吧?"
北戎皇帝的脸色微微变了。赵长歌头顶上,幽暗夜空中闪烁着几粒明星,他仰头看了看,继续说道:"这位萧大王当年战功卓著,
极得老皇帝的欢心,只可惜他骄纵狂暴,滥杀无辜,终招致被削爵监禁的下场。在下听说他趁陛下南来之际,已破狱脱困了,好像还联
络了一班旧臣,打算一洗被囚之辱。陛下大军外调,王都空虚,只怕~~"
"阁下好狠的心计!原来早就安排下如此歹毒伎俩牵制!"萧拓怒极反笑,不再以长歌相称。北戎精锐之师王俱都随他南下了,王
都只有不足三万人镇守,一旦被嗜杀成性的萧伦攻破,他的母亲妻妾及儿女们必定一个都难以保存。北戎百年来的安稳局面也将同时一
朝破灭,从此内乱不绝。兵不厌诈,他襄助赵长歌举事造反,本就存了乘乱轻取南魏的念头,此计形同卧槽马,憋死士相,直接威胁主
将。而对方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萧伦,巧妙地拖住了他的后腿,等于还了他一招绝杀马后炮,实在是高明。
"还有一事,"赵长歌依旧不动声色,"陛下四十万精骑冒险穿过沙漠时不幸遇到了沙暴,途径伊州时又因水源被人下毒,病倒了
一大片,如今能战之兵只怕还不到半数吧。周游一月前得我密令,已起程赶往肃州拦截,再有三、五日便到。他率领十五万之众,只要
能坚守住三个月,我就可从围攻中都的大军中抽调士卒前往助阵。陛下要取天下,恐怕还需再多费些力气。"
萧拓仰天大笑道:"好,很好!连这个你都料到了,当真了得,看来我还是小看了阁下!不过这局棋还未下完,以后各凭手段一争
就是了,告辞!"沙漠中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使他损失士兵超过三万。在伊州的麻烦则更甚于沙暴,全军染上大疫,病倒了近一半。萧
拓本怪责统兵主帅行事不够谨慎稳妥,如今看来,伊州根本就是人祸,而罪魁祸首正是这个叫他另眼相待的赵长歌。
"陛下请留步。"萧拓顿住脚步转身,就见赵长歌手捧那支当年他在擂台上输给对方的断剑,含笑而言,"两虎相争,得利者何人
?即你我二人都不肯轻易放手,与其来日率部为敌,杀得血流成河,不如今夜比武决断。长歌不才,自请与陛下公平一战。"
"你要与我比武争天下?"萧拓十分诧异。赵长歌虽聪慧过人,但武学上的成就需要时日苦练,他比萧拓少了十年修为,功力尚不
及对方深厚。
"正是!"长歌露齿一笑顿使满天星月失辉,他说,"今夜一战,若我败了,从此归隐林下,不再出世。若是侥幸胜过了陛下嘛~
~"
萧拓冷冷接口问道:"你要我逊位吗?"
"不敢!"赵长歌躬身回答说,"只求陛下给我十年太平光阴,让我整顿朝纲,平复创伤,以慰黎民。十年后,陛下若还有中原游
兴,你我不妨再战!"
好胆识!好气魄!萧拓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人之一生,知己固然难求,得一旗鼓相当又值得敬重的对手也不是一桩易事。北戎历代
帝王皆有志于夺取中原,他从小受先人教导,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大丈夫傲立于世,当履至尊,制六合,约束天下。此后年龄渐长,经历
颇多,渐渐地把权势倒看得淡了,一心但求纵横快意,伸展生平抱负而已。此刻明知赵长歌多智,既然敢当面下挑战书必有求胜的把握
,亦不愿退缩,反倒激起心中壮志。于是沉声应战,"好!我便用这十年做赌注与你一战!"
明月渐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这—轮将圆之月,仿佛就挂在两人头顶,成为这一场旷古绝今、以天下做赌注大战的唯一见证。
忽然间,两声龙吟,剑气冲霄。萧拓掌中青峰空明似长天,孤寒赛秋水,正是上古大师的杰作,曾入水斩蛟的名剑——万仞。萧拓得此
宝剑已有数年,随身至今从未出鞘。此时祭出,北戎皇帝正是想用此剑的煞气压一压翻云覆雨,犯上作乱的孽蛟赵长歌。长歌用的却是
一刃一背的折铁宝剑。
萧拓不禁微微皱眉。事关重大,他原以为对方会使必杀之剑——隋刃。这折铁虽也锋利无比,但此剑本是一位铸剑名家铸好后送给
即将出战的上古名将,特意只开一刃便是旨在告诫这位统兵大将不可一味滥杀,当纵则纵,故论临阵对敌的威力远不及号称天下利器第
一的隋刃。
银河耿耿,玉露零零。孤岗上,一阵大风卷扬起地上落叶,黄叶还在空中随风飞舞时,两柄剑已同时刺出。当年擂台争胜时,赵长
歌以诡计击断萧拓长剑,勉强赢得胜利。前事不远,萧拓自然是打叠起精神,加倍的小心。他的剑法大开大阖,自有一股王者征伐之气
。赵长歌内力不如他深厚,轻功却略胜半筹,剑意轻灵飘忽,即沾即走。
斗到酣处,萧拓人剑合一,剑气犹如惊鸿游龙。赵长歌亦是同样以身做剑,毫不退让地迎上。"人剑合一"乃是骤集精、气、力、
神、和剑刃本体的适当配合而形成,至高诀窍便在于一个快字,快到身与剑合,剑与身融,快到看不见剑,看不见形。月夜下两条人影
迅捷如闪电,肉眼几不可辩,如同化身为龙,在空中恶斗不止。
第六十六章
鼓打三更,夜静如水。罩在朦胧月色里的中都死气沉沉,即便是往日弦歌不绝的酒楼歌榭里都不见丝毫明火,大街小巷更是早早就
寥无人迹。偶尔一两声狗吠穿过参差不齐的屋脊,在夜空中远远荡开,更让人感到南魏帝京今时今日的凄凉没落。
皇宫寝殿东偏室内,躺在卧榻上的绍帝已奄奄一息。今日他强撑病体上朝,却劈头盖脸地得到了一连三大噩耗。头一桩便是济宁战
败,元晖失踪,四十万大军或降或散,已成过眼云烟。其二,派钦差们去西南四镇,令岐州、陇州、梁州、秦州出兵赴京勤王救驾,接
旨后兵马动倒是动了,不过这四镇守备好似商量过了一般,每日皆龟爬似的走上不到五十里就扎营歇息,明摆着是虚应朝廷。第三件,
累受皇恩的南疆王也造反了,公开宣布与赵长歌共进退。这三桩噩耗一件比一件堵心,直气得绍帝心痛如绞,大叫一声,仰面瘫倒在了
龙椅上。满殿大臣立时乱做一锅粥,纷纷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俗话说,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药方,此乃妇孺儿童皆知且传唱不休的天下四大无用之物!是故
即便太医院四位白胡子老先生一起动手施救,皇帝依然昏迷不醒,只有身子时不时地抽搐几下。一名小太监跪在旁边,不停地绞着热毛
巾替他擦拭手脸。太医们其实心里很清楚,皇帝的身子早就垮了,以前是全靠南疆王用药吊着,如今南疆都反了,绍帝也就真的末路了
。这一番忙碌做作不过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以免日后被人诟病说太医院不把圣上的性命当回事。最后,满头大汗的老太医们两手一摊
说,"自古帝王后事,都得事先准备,请德妃娘娘同九皇子来决断吧。"
于是御榻内侧,悬起一道杏黄色的帷帘。满头珠翠的颜德妃坐在帷帘里头,紧靠着绍帝的头部。尚未成年的九皇子元珩挨着他母亲
,不过,他是站在帷帘之外的,靠近绍帝的身边。他战战兢兢地盯着不停抽搐的父皇,眼眶里噙满了既悲痛又惊恐的泪水。如今后宫中
品级最高的嫔妃就数这位向来谨言慎行,轻易不出头的颜氏了。她望着躺在卧榻上只有进气渐渐没有出气的皇帝,再瞧瞧自己那稚气未
脱的儿子,一时间心如刀绞,终于抑制不住悲痛,一声哭喊,"皇上!"
只见得绍帝眼皮动了动,仿佛有所知觉。颜妃赶紧拭泪,把头凑过去,听见皇帝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高阳。"
宰辅高阳带着几位重臣匆忙入宫。一进寝殿东偏室,连忙跪到御榻前磕头。德妃在帷帘内吞声啜泣道:"陛下似有不豫,本宫乃女
流,不便干政,一切就拜托宰辅大人做主吧。"高阳看看垂死的皇帝,再看看凄凉惶恐的孤儿寡母,顿时嗓子发硬,连一句话都回不上
来,又是不住磕头。皇帝再次昏迷,宫廷里无数人影来去匆匆,侍过寝的宫女们因害怕上崩后要她们生殉,躲在各处压抑着哭泣。整个
后宫里香火凄迷,钟磬绕耳,白惨惨阴森森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夜幕下,此刻另有一人仰望重檐飞角的正阳门以及红墙碧瓦的层层宫禁,面露淡淡苦笑。微弱的星光照得他满眼皎洁澄澈,如同未
融新雪,正是秘密潜入京城的信王元璎。他身边站着一青衣童子,便是那个名唤萤儿的。萤儿抬头瞧了瞧他主子的脸色,轻声发问:"
殿下,真的要这么做吗?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元璎冷了脸不理他唠叨。萤儿眼眶一红,嘟着嘴又说:"殿下明明不爱权势名利的,咱们又在山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回来,
又为什么劳心劳力拿自家保命的东西替他人做嫁衣。"
元璎闻言有些微微失神,半饷后,低头自语道:"他一路披荆斩棘,手上难免沾染无辜者的鲜血。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皇图霸业
?其中的无奈,别人哪里会懂。他既当我是知己,向来至诚待我,我又怎能不报。但愿他君临天下后,能开辟全新气象,打造万世太平
,以回报苍生。也不枉我们这一场红尘相识了。"萤儿年纪尚小,哪里能懂得这里头的一腔情深,只觉着信王言语中的哀愁意味几乎可
以将人溺毙,顿时流下眼泪来。
元璎对他一笑,轻叹道:"傻孩子,别人的故事,你哭个什么劲啊?"说完后抬头观月,明日便是中秋,只可惜注定了是月圆人难
圆的伤感局面。从前,新月划过西楼檐角时,他们曾花前调筝,圆月涉水照人时,他们也曾携手夜游,以后这样的时光也许不会再有了
吧。虽然赵长歌从来没有把心事说出口,元璎却觉得他能读懂那藏在长歌心底最深处的意思。他对元玮自然是刻骨铭心,却愿意把一生
中最完美最纯粹的感情寄托在他身上,所以对他从来不曾世俗过。两人相处时,赵长歌总是不自觉地敬他如同天人,亲近,却无一丝猥
亵。以致元璎常常忍不住想要对他喊叫,想用嘶声力竭的方式告诉他,自己宁愿与他在红尘中打滚沉沦,也不要被他供在冰凉神龛里。
这一番幽怨相思,通透如赵长歌一定也是明白清楚的吧。也许是太明白太清楚了,于是只肯将情愫赋于笔牍琴箫,却不曾给予活生生的
人。
一声长叹,元璎负手,朝着天上冷月浅笑,终还是强不过命运蹉跎啊!此后半生难道便要时时子夜吴歌,寒蝉凄切了?还是效晓风
残月,离岸青舟吧!于是牵起萤儿小手说:"走吧,咱们还有大事未办呢!"
济宁城。当赵月得知长歌居然以天下为赌注与萧拓比武争胜时,立时吓得腿软,连忙追问结果。赵长歌轻笑道:"论武功,当世无
人能与萧拓抗衡,我自然也比不上他~~"
扑通,赵月闻言一跤跌地,白白嫩嫩的屁股顿时摔成了两半,直把在一旁的萧岩看得心痛不已,越重峰笑得弯腰流泪。赵长歌朝他
眨眨眼睛又说:"不过,他到底还是答应在十年里不同咱们为难了。"
此言一出,赵月立马揉揉屁股就爬起来了,欢天喜地地说:"原来他还是输了给你,我就知道长歌鬼得很,萧拓再厉害也扛不过你
一肚子狡猾奸诈!"
赵长歌摇头道:"他没输,我也没赢!"
"哪他为何愿意让步?快告诉我!"赵月不解。萧岩也一个劲地追问。他皇兄从孤岗回来后,神情就一直古里古怪的,任他如何纠
缠,始终对这空前绝后的一战闭口不谈,只叫他整顿军队,完事后尽快率部北归,他自己则带了几个人先行回北戎去了。这般讳莫如深
的态度,叫他更加好奇,于是趁天没亮独自跑去孤岗查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满地狼藉,树倒石裂,可以想见当时战况的激烈。接
着便急急来找赵长歌理论,要问他究竟使了什么妖法,把那英明神武的堂堂大戎皇帝都给魇了。
赵长歌微微一笑。昨夜情形实在是惊险万分,萧拓最后全力发出的一剑几乎把他刺了个透心凉,不过,幸好他并没有错看了这个狼
王似的男人,他果然和自己一样,要的并非只是个人的尊荣权柄。想到这里,说了句,"你们慢慢猜吧!"就大笑着离开了。
萧拓命人收拾好行装,带着十来个随从出济宁,快马奔驰了一段,忽听得荒山顶上有琴声传来,还是那一曲《沧海龙吟》。只是这
一回琴声郁郁,苍龙翻滚云海,与忽卷忽止的大浪为伴为伍时,却带着隐隐的寂寞寥廓之意。送远行,惜故友,将离别,待来日,一切
未吐之言都在琴音婉约曲折的倾诉中。当最后一个颤音,像一点亮晶晶的雨点打在翠绿芭蕉叶上,滚动如珠又倏然消失后,驻马聆听的
萧拓分明看到了山顶那人眼眶中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这个男人,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昨夜千方百计拿捏住了他,端的是可恶。今
日却亲自弹琴送别,一番惺惺相惜之情倒把他心中积怨消了大半。此人智谋手段当真天下第一,可谓算无遗策,世事皆在其掌中。这样
一个妙人,无双无对,无论与之为敌为友,都可算的上是人生一大乐事。于是朝对方比了一个手势,十年生聚,你就等着吧!山顶上,
赵长歌忍不住露出淡淡微笑,遥望北戎众人快马扬鞭,绝尘而去。
赵清翔与段子堇兵合一处,对中都只围不攻,京城里人心惶惶。高阳有心死守,命军队背城而镇,布列火器,毒驽以待赵军,一番
激战似乎在所难免。赵长歌决定把赵月留下坐镇济宁后,便准备启程赴京。萧岩不肯率军随行,闹腾着要留守,长歌知道他这是放不下
赵月,笑了笑,便由他去了。
最大的麻烦在于重峰。西越皇帝盘桓多日,久不归国,柄国三公终于也坐不住了。雅寄生亲自微服来到济宁城,在重峰门外手捧西
越百官联名玉简跪了一整夜。最后逼得重峰跳脚,要传位给他二哥越重遥,这才把雅大人劝退了。不过对方可也撂下了狠话,皇帝不归
,他也不走,大家耗着吧。
这一日,雅寄生一身朝服,正经八百地求见赵长歌。因为拐带了人家的皇帝,而且还直接拐到了自己的床上,长歌心里其实虚得很
,见到这位素有西越贤相之称的雅大人时,倒有几分小女婿头一回上门见丈人那战战兢兢的意味了。雅寄生端详了他足有半柱香的时间
,直把赵长歌看得浑身发毛。这才开口说道:"小王爷果然生得龙胎凤姿,天生的王者。"
嗯,好像是来说正事的。赵长歌松了口气,说正事他就不怕了。于是谦逊道:"长歌无德无能,举事行险只是为保性命而已,不敢
当长者如此赞誉。"
"尧有八眉,夔惟一足,人之吉凶,皆在身上体现。小王爷雄才大略,傲视天下,又何必过谦。"雅寄生微笑道,"吾皇得与小王
爷为友,实在是我越国天大幸事。陛下幼时蒙难,幸得贵府庇护,归国遇险,又是小王爷出头替他力挽狂澜,情谊匪浅啊!"
听到雅寄生用鼻腔发出"情谊匪浅"四个字,赵长歌的脸皮一红,知道终还是躲不过这个令他尴尬万分的问题。老先生精于相人,
目光如炬,来到济宁后,暗中观察了几日,便猜到皇帝为何死活不肯还朝。其实赵长歌与重峰情愫纠葛并非刻意,依他惯常的性子,若
有可能,宁愿一辈子与重峰做兄弟而不是情人。只因那时他重伤将死,重峰又不顾一切地剖白真心,长歌被他感动,没想要拒绝罢了。
如今重峰已归国即位,再不是武威王府里那个服侍他的小厮了,日后如何相处,反倒叫人没个主意了。偏偏此时苦主又找上门来论理,
要寻回被他拐跑了的人口,他实在是找不出任何托词来抵挡,一时哑口无言了。
雅寄生来之前是打定主意要与赵长歌摊牌的。这位赵小王爷生得艳若春花,体态风流,他两人又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皇帝会对他倾
心丝毫不奇怪。只是若由得两人长此以往,皇帝恋栈他国,又不肯亲近妇人,还不断了西越国统。于是一抖长髯,打算说出几句不中听
的话来。就在这时,重峰从门外闯了进来,不容分说,拉起长歌的手掉头就跑。雅寄生虽然也会一些粗浅武功,却哪里拦得住他们,两
人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踪影,直把老太傅气得用西越土话跳脚乱骂,浑忘记了斯文体统。
重峰与长歌跑出了正厅,来到庭院中一处幽静的所在。方才逃跑的举动实在太过孩子气,两人都颇感惭愧,又有些恣意妄为后的快
活,外加一点甜蜜。赵长歌瞧了重峰一眼,发现他脸红得如榴花一般灿烂可爱,不觉微微情动。重峰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说:"我二
哥为人温和,做事也谨慎,待你这里大事一了,我便把王位传给他,省得他们老是要逼我回去,又逼我立后纳妃。"这番话说得明白掏
心,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弃皇位而就长歌了。
"胡说!国祚大事岂可儿戏!"赵长歌口是心非地责备了一句,眼睛里却满是柔柔笑意。他的小峰,还是这样一切以他为重,还是
这样纯粹剔透,还是这样令他感动万分。他念及自己待重峰之心远不如对方赤诚坦荡,不由自愧不安。长歌与元玮爱恨纠结十多年,再
无心旁顾他人,即便是后来对重峰用了情,也始终隔着一层,这一点他自己清楚重峰也是明白的,因此从未真正达到过两厢情谐,彼此
无隐的境界。此刻重峰的心意叫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如同浸在糖水里一般甜蜜,胸中积郁在剎那间都宣泄涤净了,就好像头顶上的天空
一般爽朗而又湛然,连从未放下过的仇恨与雄心也一时全都抛开了。只觉得但凡有他一人相伴,天地间再无可叹可悲可恶可憎之事。想
到这里,这一向严于自律的身子居然不理主人意志,自顾自地灼热起来,星星之火立时又成燎原之势。人还在想,待会将军们要来书房
议事呢,双手却已伸过去搂住了对方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搓揉。
重峰受他教诲,早就不是当初那不懂人事的木头小孩了,见到赵长歌眼角溢出春色浓浓,嘴唇红得如同饱含了蜜汁的梅子一般,顿
时吓得手脚酸软。颤抖着说:"长歌,别~别~~别乱来~~"
赵长歌本也不是胡闹爱淫之人,只是多年心结忽然全消,整个人就像是冰河解冻,寒封大地吹起了春风,从心底里暖了,居然平生
第一次压制不住自己的兴致。他急于想要重峰明白自己的心意,于是解开衣襟,露出当日在鹰愁涧上所受的剑伤说:"阿月说用软玉金
花膏连敷七七四十九天便可使疤痕尽褪,再不留一点痕迹。原先我不肯,如今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向他讨那药膏去。"
越重峰的心一下子就飞上了九霄云外,又腾地一声炸开了,恍惚间不知身在人间还是天堂。想开口说话,唇动却无声,许是期盼了
太久,当这份感情真真落在实处时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想着长歌对他示爱,自己至少应该笑一笑吧,嘴角勉力一牵,笑容没有挤出
来,居然先无声地哭了。赵长歌又痛又愧,又怜又爱,忙紧紧搂住细语温柔。渐渐的,两人越贴越紧,终于密合在一处。此间无人,幕
天席地,欲效周公与楚王,倒是别有野趣。两人情浓,神魂外游九天,浑不知层层绿树廊亭外,其实还有一人比他们先到此处,风动草
木的声响掩盖住了他细微的呼吸,而此人听到两人对话后便至始至终一直默默坐着,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隔着枝叶婆娑,元玮呆若木鸡般坐着。他能隐约听到两人的声响,也可猜想到清绿荫深处的他们此刻正在做些什么,一颗眼泪缓缓
落下,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衣襟上。不该放手的,如今大错铸成,再难回头,这人已不再为他所独有。一瞬间,排山倒海般的悔意压得
他直不起腰来,连风过枝稍的沙沙声在他耳中都能带出如凌迟碎割一般绵长不绝的痛楚来。
第六十七章
中秋夜。赵长歌为赴京之事一整天忙得足不沾地;重峰要躲避打算以死谏君的太傅雅寄生,早就逃得不知去向;赵月与萧岩不晓得
为何大打出手,各自青肿了脸皮羞于见人,于是乎竟无一人想起。直到后半夜,长歌忙完手边事务,抬头见到玉盘也似的一个圆月挂在
窗外,才记起今夜正是中秋佳节,可惜重峰不在城里,要不然邀他一同赏月小酌岂不快哉。
服侍他的童子因熬不过,歪在墙角已然睡得如同死猪。长歌摇头一笑,也不唤人,自己提了灯笼去专供他饮食的小厨房,想找些吃
食出来,月下消遣一番。
赵长歌走了片刻,就见元玮独自坐在几株桂花树下,点着两盏宫灯,摆了一桌酒菜,似在等人。夜风中,丹桂吐芳,那甜甜腻腻的
味道极易叫人联想起江南人家擅长做的零嘴小食。元玮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并不立即回头,而是抬手从树枝上捻下几朵金色小花,放在舌
尖细细品尝,然后一丝笑意从他眼角处扬起,转过身子俏皮地说上一句,"甜的!"
旧日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幼年的小元玮极爱甜食,吃过一回武威王府送的桂花蜜酿后便硬说这树上的金色花朵是甜的,非要赵长歌
把院子里的桂花都摘下来送给他不可。长歌心中颇有些感慨,不是不明白他这是在一心示好,意欲重拾旧欢,只是伤痕累累的心,千疮
百孔的情,怎可能再恢复到往昔?更何况他已对重峰交付了真情,一颗心这么小,再无余地给旁人了。想到这里,不由愈加可怜起元玮
来,待他之心也加倍温柔了。于是走过去,解下披风替他盖在膝上,柔声说:"伤还没好,夜里怎么还出来吹风?"
"等你!"元玮提壶亲自为赵长歌斟酒。陈年女儿红,注入细白瓷杯中,酒浆色如樱唇,精致而放荡。赵长歌接过了,一饮而尽,
又挑了块桂花松子糯米糕放在嘴里细嚼。
"京华风物已熟,你可愿随我南下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何等景致吗?"当年月下,自己说过这话吧,也曾暗暗期盼他会点头应
允。只可惜,那时帝位之争已如火如荼,元玮终究不肯错过夺嗣的大好机会。如今明月依旧,桂花犹香,看花赏月的人却不再是彼时少
年。
酒杯见底,元玮含笑再斟。长歌也不推辞,接过又饮,旋即一笑,月色下,笑容灿烂,迷乱了人眼。虽然人人都赞赵长歌艳色惊人
,元玮从小见惯了他,也没觉得有太多特别,此刻方知原来他笑起来竟这样好看。待发现自己的影子落在他墨玉般的眸子里,被那两汪
深潭温柔地含蕴着,一瞬间就失了神,仿佛连魂魄都被吸了进去,几度轮回却始终沉沦。
这时,院墙外有歌声穿透黑夜传来,"世事沧桑如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花落满回廊,依旧透骨生香~~"
"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回望。"元玮微湿了双眼,接口哼唱。他不擅音律,歌喉亦不甚佳,只是心中所感恰与词意相合,婉
转低吟处似有涵咏不尽,叫人不免心旌摇荡。赵长歌恍惚回想起多年前那个缩在他怀里闷声痛哭的小孩子。听着那压抑的哭声,他的心
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疼痛,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已经爱上了对方。两人间全心全意的信赖与依恋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记不清了,只记
得他一次又一次利用他的愧疚之心为自己捞取好处。十载绝望,一剑断情,他恨过的,却因为对方一声"我错了"而原谅。如今爱恨都
已不存,只余一点怜惜罢了,旧日如梦,两个人已再也回不去了。于是握住元玮的手说:"夜沉露重,你有伤不能受寒,我送你回房歇
息去吧。"
长夜将尽,就着微光,依稀只可分辨出园中花木山石,湖亭楼阁的轮廓来。元玮手脚冰凉坐到卧榻之上,心里更是像被雪水浸过了
一般,冷得全无一丝暖意,天地之间的黑暗连着屋脊一同重重压在他的心上。精心策划了这场中秋夜宴,还安排下歌姬在墙外应景弹唱
,为得就是要赵长歌旧情复炽,回心转意。花前月下,长歌居然还是不曾动心,令他大出意料且十分难堪,原来此刻的自己在他眼中已
如同虚空一般。脑海里有个声音越放越大,急如战鼓,令他受尽煎熬,"失去他了,这一次是真的失去了!"
元玮血红着眼,瞪视床头上系着的一双夜明珠,那是赵长歌为了爱惜他病体,特特挂在那里代替烛火的。这份细致心意曾叫他暗喜
不已,如今看来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忽地"啊"一声嘶吼,满口腥红喷出,点点血迹,染得纯白绡帐如绘艳桃粉枝,凄美而迷离。
赵长歌用情还真是狠到了家!心里有他的时候,差点死在他手中都不曾懊悔,等对别人上了心,他一个大活人在面前晃了半天也只当是
清风过体。
想到两人十多年来的纠葛恩怨,这一身形骸都似被无情之火烧成了灰烬,连一颗不动微澜的铁心也经不住反复捶打终于碎了。元玮
双手握拳,忍不住厉声怪笑起来。当年母妃被害后,弱小无助的他就该死,却侥幸活了下来,后来鹰愁涧上赵长歌十指锁喉,武功不济
的他也该死,只因对方心软才得身免,最后就是那一杯毒酒了,受制于人的他依旧该死,依旧再次逃脱,换了个身份又重新风生水起。
以往,每一次想到这些,连他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坚忍与顽强。时光不能回头。若是有法子能让他回溯从前,他宁可死在鹰愁涧或是凤
尾鸩酒下,至少死去的时候赵长歌仍是深爱着他的,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只当他是个幼年旧友。心腔子里痛得如同被人活剐,一刀,二刀
,三刀~~老天爷亲自操刀行刑,要他生不如死呢!
天色微明,破晓在即。眼前却越来越模糊,渐渐连屋子里的家具什物都看不分明了,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居然染了半掌血水。以前
听人说什么伤心至极,血泪迸流,还只道是文人夸张,原来竟是真的。元玮挣扎起身,走到窗台前摸索着找出块手巾草草擦拭了一下,
心想,就算今日必死,也不能留下满脸泪痕叫人耻笑了去。
忽然,窗缝里钻出条碧绿小蛇,吐着蛇信朝他手腕上爬来。元玮身上佩的香囊里有一种得自海外的秘药,这气味人畜无觉,只有用
此药养大的"碧丝"才能嗅出。这蛇便是他苦心训练出来,在非常时期与部下保持联络的秘密信使。他方才心灰意冷,本有了求死之心
,此刻见到"碧丝"突然想起,若真的死了,以往种种便是白费了心计,更是彻底输得一干二净,再无翻盘的机会。想通了此节,胸中
一股郁郁之气翻涌不息,心肠复又坚硬了。
小蛇颈中系有一条丝带,写着密语两行。元玮看过后凑到烛台前烧掉,又另取出一条来,在上面写下指令数个,仍旧系在蛇颈。这
异种小蛇身子比竹筷还细,很快就消失在窗下了。
等他做完这一切,东方已现白肚。火红色金乌挣扎着从地平线下升腾而起,骤然间阳光普照,大地仰承。元玮的眸色在晨曦中变得
极浅,瞳仁也渐渐缩成了一条诡异细线。他心里很清楚,与赵长歌之间的情路已走到了尽头,日后只怕再无转圜余地。心境如斯,看什
么都是惨淡不堪的,连朝阳也在泣血。他一狠心咬破左手食指,用鲜血在自己额头上画下一个"符"字,并指向日,嘶哑着嗓子立誓,
"弟子元玮,向三界六道九天十地的诸神、魔、妖、仙、鬼许愿,愿以一生血肉魂魄换取一个人的性命!"
翌日旁晚,重峰放鹰传信,说自己被雅寄生逼迫得走投无路,现躲在城外一间土地庙中不敢回来。赵长歌失笑,命人牵来马匹,打
算亲自去接他。他人才出济宁城,便有一条人影悄悄溜进了元玮住的房间。卧榻上,昔日秦王面白气弱,委顿不堪,模样甚是憔悴孱弱
。那人放轻手脚,只用指尖挑起一帘绡帐,又凝目细看,半饷后嘴角一歪,露出不屑的神色。床上看似昏睡不醒的人忽然张目,冷冷问
道:"看够了没有?"
来人一惊,旋即镇定下来,俏生生回答道:"我听说长歌为了秦王殿下连性命都可以不要,总以为是何等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今日
一见,不过尔尔!"床头夜明珠放射出温润微光,照得那人皎白如月,一身的风流态度,正是北戎双子中的伯尧。
"我就算长得再丑,赵长歌的眼里还是一样不会有其他人。你倒有几分姿色,烟视媚行想必也是惯了的,与他相处多日,不知可曾
得手了?"元玮岂是任人羞辱的软柿子,一开口便往人心头上下刀子。
伯尧咬牙,恨不能活活勒死了他,却忽而露出娇媚笑容说:"伯尧不过是个下贱之身,自然不能与天皇贵胄们相提并论。不过~~
今日恰巧在殿下院门外拾得了一件古怪事物,殿下也许知道这是什么吧?"说完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铁笼子,里头关着条碧绿如翠的小蛇
。"碧丝"认主,闻到元玮身上气味,立时显得焦急异常,不住吞吐口中红信。
元玮脸色微变,冷笑道:"你一个小小倡优,也敢来威胁本王!"
伯尧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殿下真是好手段,使一招苦肉计瞒过了长歌,却暗中用这小东西与城外部属保持联络。若不是恰好
被我发现,可怜的赵小王爷只怕还不知道殿下待他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呢!"
元玮沉思不语。他得到燕王已入主姚胜大军的消息后立刻明白此事不但对赵长歌极为重要,也关乎他的生死存亡。赵长歌若是战败
被杀,绍帝缓过气后,紧接着便会来收拾他。长歌对他余情未了,曾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伤他性命,他的父皇和兄弟们却未必肯手下留
情。权衡利弊,元玮决定以此向赵长歌示好,趁机攀附住这棵大树,再图后事。他也不是诈伤,只不过是假戏真做时没有掌握好分寸。
为求逼真,他故意带了不多的手下一路奔向济宁,被元晖的人追上厮杀时,差点就此真的送掉性命,却也错有错着地把个心明眼利的赵
长歌都瞒过去了。
他偷眼瞧瞧伯尧一脸嫉恨煎熬的怨妇模样,顿时明白了对方心意,当下双眉一挑,轻笑道:"原来又是一个中了毒的仰慕者,可怜
的小东西!前有重峰后有萧拓,我那三哥也是一直同他勾勾搭搭没完没了的,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你啊。"
伯尧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自己卑微的身份与这些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想到心酸之处忍不住默默垂泪。元玮眯起眼睛又笑:"你
们个个把他当成是宝贝,是心肝,我偏偏不拿他算做一回事。"
说到这里,元玮的语调急转直下,变得毫无温度,"你们那里知道他这个人看似多情,其实最是冷酷心狠,即便与我共效于飞之时
也是周身戒备,不露一丝破绽的。"
忽然想起那日树荫深处,向来谨慎小心的赵长歌因为情癫,居然没能发现藏身于侧的他,这心立时就像被人剜去了一块似的疼,脸
色也愈加惨白了。你不曾给过我的全心全意,却给了他!若是一般人,情伤至此,怕早已经潸然泪下。元玮却是愈痛愈烈的性子,紧接
着展眉一笑,带出轻烟般丝丝柔糜艳色,"这个人啊,骄傲强横,从不低头!命运不济,他便要逆天改命,天不遂意,连天都敢捅破了
。想要真的得到他,唯有断其翼,夺其魂,折其身,将他拴在身边,叫他永世为奴不得翻身!再不然,干脆就杀了他,留一把枯骨在身
边也好过四大皆空。若是狠不下这个心,又没个霹雳手段,劝你还是趁早离开他吧,否则,迟早是个魂断神伤,黯然一生的下场。"
伯尧万万没料到看似病骨支离的元玮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凛冽森然的话来,被他惊得变色。这样的情实是狠到了极致也浓烈到了极
致,再看对方时忽觉得这如水般清淡的人儿从骨子里透出煞气坚忍,倒真有几分动人心魄的别样意味了。貌柔内刚,百折不挠,可算得
天下奇人。世人情爱倾心,或爱貌或重情或惜才,长歌与众不同,看重的只怕便是此人与其极为相似的精气神魂吧!终于明白赵长歌为
何独独对他另眼相看,花开双生,这两个人何其相似,只是一个更狠绝些罢了。真真是一场孽缘!
元玮瞧他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知道时机已成,便淡淡地接着说:"看你也不是一个甘心认命之人,既然我要江山你要长歌,何妨
联手共图?"
伯尧无意中捉到送信的小蛇后,原是想来借机羞辱一下元玮,再向长歌揭露他的真面目。此刻反倒被他说得心动,当下点头,把铁
笼递了过去。元玮接过,小蛇为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这米粒大的暗语小字,唯有他与戚舻才能读懂其中含义。看完之后,又把蛇儿放
走。再抬头时,脸上阴狠毒辣之色尽消,状如赤子捧心一般对住伯尧笑道:"你听我命令行事,日后,包你得偿所愿!"
第六十八章
"天道为公,不屑虑己,无喜无忧,物莫能伤!"元璎望着这幅平铺在八仙桌上的立轴,眼神凝重。入京前,他特意去了趟位于浙
东的望峰书院,拜见被人尊称为天下士林之首的贺德平,得他一十六字相赠。博古先生书法藏灵动于风骨之内,寓冷峻于敦厚之中,自
成一格。写这幅字时,元璎已将所求之事尽告,老先生心中感慨,于是铁钩银划间更平添了几分超然物外的烟霞之气。元璎身后站着两
个身着太监服饰的男人,身形持重,精气内敛,一直静静等待着信王发号施令。他将立轴小心收起,轻声道:"出发吧!"
薄雨复地,水气弥漫,落在皇宫深院中的,与落在寻常人家门口的也没什么两样。如今圣体不豫,宫墙之内,但凡是活物,无一敢
大声出气,只有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鬼魅魍魉一般。他们三人披了能掩住头面的大氅,靠一块可通行无阻的金牌,行过重重宫门
,来到湖畔一丛花木前停下,不远处,皇帝寝殿俨然在侧,肃穆庄严里透出衰败死气。
秋雨秋凉,空气中带着丝丝寒意。元璎恍若不觉,默不作声的立在树下,倾听着远处每一点细微动静。黑暗寂静中,有缓慢轻微的
脚步声一点一点走近,一名宫监从花径密林里悄然穿出,矮身下拜道:"殿下,请随小的来。"
元璎等人跟着他在曲里拐弯的暗巷小道中穿行,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颜德妃居住的庆余宫。德妃喜静,偌大的内殿里只零星燃了
几支油烛,帘幕低垂,光线甚是昏暗。宫人们早已被特意遣开了,并无一人伺候在侧。元璎示意两名随从留在外头,自己孤身进殿。颜
氏听到声响,回头见到褪下风帽的信王,不由微微身颤。
元璎向她施礼,"见过德妃娘娘。"
德妃勉力压住狂跳着的心腔子,开口道:"自家人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元璎昨日命人带了口信进宫给她,说有要事求见。颜氏出身士族门阀大家,知书达理,也颇有几分智慧眼力,心中隐隐猜到信王此
举的意图。如今赵家大军围困京师,绍帝性命只在旦夕,旁的王公贵族一时半会倒也罢了,唯独自己那年幼无知的元珩却有性命之危,
大大的不妙。赵家说到底还是南魏的臣子,绍帝纵然有万般不是,天下没有以臣弑君的道理。赵长歌若是顾忌世人史书口诛笔伐,最佳
的解决方法莫过于一个拖字。拖到皇帝驾崩,再与朝廷来个城下之盟,扶持小皇帝登基,自己做个挟天子以令百官的权臣。一旦等他把
持朝政,稳固根基后,再逼无权无势的幼帝禅让逊位,也不过只是效法前人故计罢了。一国之君被废,下场可想而知。每每思及,她这
一颗慈母心掣乎痛到粉碎,于是顾不得矜持体面,提起裙裾拜倒在地,"求殿下念及手足情谊,救一救小九吧!"
元璎见她如此明白剔透,倒也省了许多废话解释,沉声说:"娘娘请起,元璎今夜正为此事而来。"
元瑾死得忒惨,海明珠怀抱遗腹子的凄楚模样更是叫人黯然神伤。他实在不愿见到天真无辜的元珩来日也遭大难,既然赵长歌不肯
罢手,有些事情就只能由他来做了。于是信王说:"时局至此,九弟唯有离京避祸,才是上上之策。我王府中有一条秘道通向城外,娘
娘可有心腹之人值得托付?"
"有!"颜氏咬住下唇回答。女人虽是弱者,为母则强。她早就在替年幼的儿子未雨绸缪,忠仆、死士、钱财、马匹、假身份、隐
居地,一样不缺,事事妥帖。
"明晚就走!"元璎继续说道,"我自会安排人手沿途接应,送九弟平安过江。此后的命运,就只能靠他自己把握了。赵家并非滥
杀凶残之辈,先躲个三、五年,只要他以后不生妄念,也许就得一生康泰安顺。"
德妃闻言掩面轻泣,盈盈再拜道:"多谢王爷援手,大恩大德,妾身母子来世必报!"
信王拉好风帽,意欲起身告辞。颜氏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王爷如此作为,实在是爱惜生灵的一片天地仁心,只是世
人昏愚,怕多有不能体谅的,万望王爷保重!日后行事若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还请王爷直言,妾身必以死报之!"
元璎身形顿挫,心想,好个慧眼慧心的聪敏女子!居然能猜透我的心思。你若生为须眉,倒也足可与人一争长短。想到这里,他唇
角慢慢流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浅笑,月光照在他冷漠的面上,如同沉积了千年万年的冰雪,那一缕浅笑,却是春日朝阳,灿烂明妍,渐
渐消融化了寒霜。元璎足下再不停顿,人已到了殿外,惟余话音袅袅,"世人于我何干,但求一人明白就好!"
这一日,雅寄生穿戴整齐,站到了济宁城楼上,要效仿古之贤臣跳楼死谏。日日与他躲猫猫的越重峰只得现身,立誓赌咒,答应他
最多再盘桓两月,期限到了一定归越。太傅这才悻悻下楼,末了加上一句,"秋高气爽,最宜远目!"敢情是在那上面看风景来着。
赵长歌本以为段子堇擅离职守仓促率军北上后,江南局势必定生变,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战报,而是一封投诚书。江南各地百姓受灾
后不见朝廷一星半点援救,为求活命纷纷效仿举事,劫掠官仓。州官们弹压不住,眼看着就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官员中有胆大热血
之人,风闻赵军仁义,所到之处必舍粮救人,于是干脆投诚,自愿接受赵长歌号令,以求保境安民。
脑子里向来少根筋的段子堇居然有如此收服人心的手段本领,把赵月都唬得一愣一愣,大呼老天疼傻人,傻人有傻福。赵长歌微微
摇头,难怪祖父自幼便谆谆教导他说兵书乃杀人经典、豺狼功课,学会了只可用于护国护民、抗暴止乱,心里要始终记得"仁者无敌"
这四个字。这一回他终于是彻底信服了。
北面有周游杨飞坐镇,江南大半请降,西南左右观望,东部咽喉被掐,至此,朝廷根基崩裂,已完全居于劣势。赵家与绍帝之间的
恩怨,还差最后一战。赵长歌打算率领五千轻骑,赴京亲自了断这场公案。他定下行期,命人准备,一转头就见元玮身型销铄的站在门
外,披了一肩露水夜色,似已等候他多时。
长歌有些嗟叹,起身把他让进屋来,问道:"小玮找我有事?"
"我,"元玮低声问道,"我不跟你进京成吗?"
赵长歌微微一怔。他本就没打算让元玮随行赴京,因为此行是去取人家老子的性命,虽然老子一心要杀掉这个野心勃勃的儿子,但
血缘是任何人都抹杀不了的事实,他并不想让元玮跟着活受罪。于是温言道:"小玮不想去就不用去了,你伤势未愈,本该多将养些日
子才是。"
元玮点头,转身便要离开。他脸色苍白如纸,天庭中透出一股子青气死灰。瞧模样,这几日用药调理,身体不但没痊愈,反而好似
还加重了几分。赵长歌皱眉,伸手去搭他脉门,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气血亏损得如此厉害!"
"无妨,歇歇就好。"元玮一颤,赶紧用力甩脱。那日他破禁施下血咒,此后每天便以心头热血秘密养蛊。只等七七四十九天蛊成
,便要制敌于死地。此物歹毒,一旦施法,蛊主与被害之人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普天之下无可化解。故,除非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否
则即便是苗疆养蛊高手也不敢轻易使用血咒。此事自然不能叫赵长歌查觉了。
长歌见他疏离,也无话可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沧海万顷唯系一江潮,他的心里从来就容不下两个人。抬头看了看窗外,月华
流转北斗惨淡,已是夜深了。便柔声对元玮说:"明日,我叫人送些血参给你。"
元玮听他虽然说得温情脉脉,但言语间只有旧友之谊并无半分爱怜之心,肚里只是冷笑,"如此多谢了!"
赵长歌还想再说,忽见赵月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叫道:"小峰病了!"
重峰白天本帮着赵月一道在训练降卒,中午时分突然心头狂跳,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怕赵月担忧,就咬紧牙关,故作无事的支撑到
最后。晚饭后,一个人独自留在屋内看书,耳朵又开始嗡嗡乱响。重峰以为是这几日劳累过头,真气出了岔子,连忙坐到床榻上盘膝运
气。他不动内力还罢,一动便立时觉得仿佛有人在他胸腔里放了一面牛皮大鼓,一声声,敲得那样响而浊重,隐约透出不祥,口鼻处却
似多了一块棉花,堵塞住呼吸,拼尽全身力气也吸不进一口空气来。
恰好赵月来找他说话,见他蜷缩在床上颤抖不止,赶紧上前搭脉诊断。发觉体内真气混乱,似有走火入魔之相,吓得飞奔来向赵长
歌求救。长歌顿时失色,拉起赵月,施展轻功如箭般飞驰而去,却没有发现元玮在他两人身后露出深刻入骨的恨意。
重峰感到血液发了疯一般在血管里左突右撞,忽而又一层层地上涌,涌上头顶,像快要冲开天灵盖喷射出去似的。全身上下又如同
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四肢百骸酸痛难忍,眼前五彩光芒闪烁交叠,晃得他头晕,呼吸也越来越艰难,整个人煎熬得都要炸开了。他突
然觉得很害怕,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就在这时,一双手接住了他,滚烫而温柔。重峰拼命睁大眼睛,清晰地看见赵长歌失去了惯
常的镇定从容,一张脸被慌乱吃惊所占满。
长歌将重峰抱在怀中,一缕纯阳内力从左手送入,牵动他内息,沿足太阳经而下,经承扶、殷门诸穴而至委中,与他自身真气激荡
,再向上而行,先护住心脉。这一番探查叫长歌吃惊不小,重峰体内真气紊乱并非中毒也不是受伤,竟活像是阳寿已尽,肉身兵解的前
兆。他心中惊惧失魂,却不能显露出半分来,只说:"小峰这些日子累坏了,真气逆行经脉,我方才先替你顺一顺,待过几日你养足了
精神,再行导气归元。这几天里万万不可用力,知道了吗?"
说完将他放在卧榻上,动手脱他衣裳。重峰抓住了他的手,难堪地叫道:"长歌!"
赵长歌嘻嘻一笑,"你如今正虚着,不比往日,出汗不换衣服怕是要生病的。"说话时手脚不停,三两下已把他剥了个精光,修长
健硕的少年身子,便一点点呈现在眼前。越重峰满面通红,不自觉地又露出稚嫩羞态。长歌替他换过衣裳,又拉了丝被盖好,这才招呼
赵月一同离开。
出了门,赵月连忙问他究竟。长歌不答,仰首望天,半饷后眼中流出两道清泪来。赵长歌何等人物,若非重峰危急且已无可挽回,
怎肯在人前落泪,赵月一颗心顿时凉透了。长歌再次开口时,嗓音已暗哑涩涩,"阿月,你传信给二叔和子堇,就说我不能离开济宁,
京城那边的事由他们俩看着办吧,不必等我。"
赵月眼泪哗地落了一地。哽咽道:"他向来体壮,难道~~难道就真的没法子解救了?怎么会这样!"
"小峰,小峰他~~"长歌说不下去了。这话太残忍,小峰未曾及冠,还是个孩子,老天不公啊!赵长歌一路荆棘,终于即将登临
绝顶,这些日子里非但没有品味到成功的喜悦,反而越来越感到无所寄托,再想着日后长夜漫漫,只影孤独,这躯壳中顿时升起前所未
有的疲倦感。原来不知不觉中,这颗心已被重峰滋养得如此娇气任性,再也离不开他了。他沉默良久,忽而一笑道:"以前是他要死要
活的来陪我,这回是我陪着他,总之两个人不会寂寞了就好。"
赵月听出他竟有与重峰携手黄泉之心,吓得立时又哭,直把两只眼睛哭得与水蜜桃一般。赵长歌露出怜惜之色,伸出食指轻抚他的
眉心说:"真可怜!老天既让你生了一双慧眼,怎么就不再给颗冷心呢!白白为我流了这么多泪,叫我拿什么来还报这情深意重?阿月
,若有来世,你千万好好找个人来爱护你,莫要再遇见我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了!"
"哇~~"赵月坐倒在地,哭得如同黄河泛滥。原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包括自己那一点从不敢泄露人前的小心思。只是他以前既
然不曾挑破,那就是打定主意要两人做一辈子好兄弟好手足了,如今特意说了个明白,难道是在同他诀别吗?想明白原由,赵月的心都
快要粉碎了,哭喊道:"长歌,长歌!你的冷心呢!"
世事无常。重峰好不容易把他被元玮刺碎的心补好了捂热了,老天爷却要用生死活活拆散两人。江南十里万顷碧波,苍凉大漠离离
原草,你们还未曾携手同游!不要就这样认输了呀!
第六十九章
那一夜之后,赵长歌日日与重峰厮守,再不曾离开半步。越重峰并不愚笨,见他抛下诸多大事不理,隐隐猜到自己必定是命不长久
了,只是有感于长歌深情,倒不伤心自怜,反而心满意足地与爱人缠绵,立意要积攒下足够多的美好回忆,带到奈何桥的那一头去。
今年秋季十分短暂,前几日还有暖意,满园的粉菊争艳,忽然一场雨雪便就此入冬了。细雪下的景色免不了带着落寞情调与萧索意
境,直把人看得黯然销魂。尤其是赵长歌,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小峰总会一如既往的陪在他身边,那日发现重峰不
妥,这颗心顿时如草芥浮萍,没处着落了。权谋争斗,久历生死,自以为早将满身血肉之躯换成了铜盔铁甲,原来人世间自有一种温柔
如刀,任你百炼钢,也作绕指柔。想到这些,一时间整个人都了无生趣。王图霸业,国恨家仇,百载之后俱为尘土,不过镜花水月里的
一场春梦罢了,还有什么值得去争的。如果可能,他宁愿抛下尊位权势、荣华富贵,与重峰的安危相比,这些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蜉蝣
纤尘,不值一哂。
此后重峰病势渐重,赵月为他找来灵药无数,吃下去也不见丝毫起效,似有鬼怪暗魅夜夜吮吸他的精血元气一般,一日憔悴甚一日
,每天只有靠赵长歌以内力为他续命。这样拖了数日后,长歌运用真气过度竟至逆行吐血,把大家都吓得不轻,最后被赵月用药迷翻了
强制他休息。
照料过长歌后,重峰与赵月两人相对无言,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赵长歌的性子他们都晓得,认准了绝不回头,哪怕明知会力竭而死
,此刻也万万不肯对爱人撒手不管。这样的长歌与其说是强势,还不如说脆弱得叫人心痛。
重峰看看赵月,踌躇着说:"阿月,你心里一直有他的,这个我知道。我死后,不如你帮帮他吧!过一段日子,等把我忘记了,也
许就好了。"
"哇~~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赵月放声大哭起来,"一会儿是长歌嘱咐后事,一会儿你又要来托孤,我为什么不头一个先死了
,也叫你们这没心没肺的俩东西尝尝煎熬滋味。"
见他如此伤心,重峰哑然,只得轻拍其背以示安慰。赵月抽抽搭搭的出门后,有一人走进了重峰住处。伯尧低眉顺目,语气哀怨地
说:"长歌命人准备了一具梓木棺椁,两人并卧在一起的那种生死同心棺,陛下可知道了?"
重峰听闻心里满是苦涩与痛楚。天不假年,纵有如海深情亦是枉然,何况他怎忍心要长歌为他殉情。伯尧掏出帕子擦拭眼角后又说
:"长歌虽然情深意重,可人力岂能无穷?他若是再这样逞强下去,真气枯竭,只怕还要走在陛下前头了。"
重峰一阵茫然,低头不语。此话不假,赵长歌再强也不是神,面对生死一样只能如同常人般徒呼奈何。伯尧要说的话都已说过,也
就不再多嘴,假装擦着眼泪走了。半饷后,重峰双手握拳,似下了决心。一声轻嗽,立刻就有个全身黑衣的侍卫幽灵般钻出来,向他跪
下行礼。"去找雅寄生,告诉他朕要回国,立刻就走,不准惊动任何人!"
赵长歌醒来时已近第二天晌午时分。天空里的云层越积越厚,就像铅块般快要压向人的头顶,而阴霾混合在雾气中滚动,起风之后
,更是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眼看着就是一场大雪。他惦记重峰,赶紧起身,不及换上厚实一些的皮袄便急急朝东院奔去。未进院门
,就听见有人在争吵。赵月扯着嗓子大骂,"他病得这般模样,怎能冒寒赶路,你这老头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吗!"
长歌顿时僵住了。雅寄生与赵月听到声响一起回头,见到是他,脸上同时显出不安的神色。雅寄生最先恢复镇定,朝他一拱手说:
"陛下启程前留下口信给小王爷。我朝神宫中供奉有秘药可治百病,他好些了便会再履中原。小王爷大可不必为陛下挂心,静候佳音就
是了。"
赵长歌点点头,低声笑道:"很好!连小峰也学会骗人了!若真有灵药可以医治,只需飞鹰去取,既快又便捷,何必拖着病体冒死
赶回西越?他这是在躲我呢!"他心里落寞伤神至极,这几句话却说得云淡风轻,竟似已到了所谓"情到深处方转薄"的境界。
赵月忍不住又开始抽泣。重峰怕连累长歌,执意要离开济宁,竟连他都一并瞒过了。想到两人兄弟一场,此后阴阳相隔再不能见面
,这眼泪便如断线珍珠般落下。雅寄生见谎言被当面揭穿,干咳两声,好不狼狈。正要想法子辩解,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人,正是昨日护
送重峰启程的西越侍卫之一。那人满身的鲜血淋漓,只喊出四个字便力竭倒地,"陛下遇袭!"
雪,终于还是落下来了。细碎的雪花随着朔风飘舞缤纷,一阵卷扬一阵浮掠,打在人身上,冷得透骨。那侍卫身上中了一箭,有巨
毒,来不及解救。拔出毒箭后,乌黑箭头上分明铸着九只金乌,此乃天命教教宗的独家标记,别无分号。赵长歌的脸霎那间僵硬了,身
子止不住的颤抖,难怪重峰病得如此蹊跷诡异,隐秘离开济宁却立刻遭人劫持,自己身边必定潜伏有天命教的眼线细作。赵月从没见过
他如此畏惧失态,赶紧握住他双手连声呼唤。半饷后,长歌回魂,哑着嗓子对赵月下令,"快去看看元玮还在不在?多带些人!"
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西院已空无一人,桌上留有秦王书信一封,纸上带着"凤栖"飘渺而又神秘的香味。当年元玮带人抄了元琛
的太子东宫,见此奇香觉得喜欢便留下了一些在身边。至于拿它来转移视线,让赵长歌误以为天命教教宗乃是燕王元晖,只是他灵机一
动,信手拈来罢了。
信写得很直白,毫不客气,若想保住西越皇帝性命,赵长歌就必须独自一人到济宁城外的凤凰山上与他见面。长歌看完后反手给了
自己一巴掌,打得十分用力,齿血横飞,溅出去二尺多远。赵月在旁看得心痛却并不阻拦。这一巴掌还算轻了,是他引狼入室,是他害
苦了小峰,明知那人狼子野心却仍一厢情愿的以为元玮是真心悔改了。
赵长歌一甩袖子,连兵刃武器都懒得拿,就准备只身赴约。赵月终于急了,这是去救人还是送死啊!长歌笑了笑,说:"他要的不
过就是这江山还有我的性命,小峰一时半会儿他不敢动的,你不必担心。"
这还叫人不要担心!赵月恨得心腔子里流出血来,于是把那日对重峰说过的话再翻出来,又哭又骂,"你们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
这样!还是让我先死了吧,也省得你们俩老拿生死来消磨我的小命。"
赵长歌神情冷淡不为所动,上马绝尘而去。赵月无奈,只得尽发城中高手随后赶去增援。长歌骑着青花玉龙狂奔出城,驰过一片洼
地,穿行半里疏林,开始往山上攀登。凤凰山因形似展翅欲飞的凤凰而得名,地形崎岖倾斜,起伏不平,再加上风雪交加,覆盖四野,
任什么高凸低凹都不易辨清了。那一片无尽的林坡山势伸延着,奇峰恶岭狰狞着,北风一起,压头的密密黑松更是如海如涛,枝桠舞动
,宛似千百魔影在晃摆,无数鬼爪在抓搅,这等情景,就像要吞噬了什么似的。
赵长歌上到半山,那青花玉龙虽是神驹,大雪山路中也迈不开步子了。他下马,解开缰绳马鞍,拍拍爱驹的脖子,轻声说了句,"
你去吧!"
那马儿极通人性,知道主人有诀别之意,竟用嘴叼住长歌的衣袖不放,低低哀鸣。赵长歌叹道,"生死由命,你是个公的,怎么也
学人家妇人之态。"说完撕下袖子,施展轻固续登山,身后的青花玉龙在风雪中为他凄然长嘶。
天色昏暗得极快,周围业已胶凝着诡异又绝望的迷蒙景色。赵长歌在大雪中跋涉了近半个时辰,目光流转,看出去远远近近都是灰
压压的影子,山林峰头连着冰雪云雾,混沌如天地初开。忽然,一点亮光照亮前方,接着大队手持火把长枪的士卒现身,将他团团包围
。长歌停住脚步,认出领头之人正是元玮王府中的大管事戚舻。戚舻一向甚为厌恶长歌,对他居高临下挥手说,"请吧!"
赵长歌跟随而行,丝毫不在意白刃加身,待到登上山顶时,肆虐了小半日的狂风大雪已止歇。纯白天地间,一人金冠闪耀,红衣似
火,独自站在高处,极目遥望远方。听到脚步声,那人回头一笑道:"长歌,你来了!"
红衣人影动翩然,衣袂翻飞,自那美到苍凉的雪景中傲立如梅,赵长歌却知道这是一株在毒水黑潭中长大的妖树。他懒得于元玮废
话,解下颈中一颗小金印抛过去说:"这是调令我属下兵马的信符,认符不认人!皇帝中了李后所下'春蚕',活不了多久。我大仇得
报,赵家又全族归隐,二叔他也不愿再久涉红尘了,这江山你自行取了便是。"
元玮右手接过金印,左手指甲却在衣袖中几乎把掌心刺出一个窟窿来。为了他,竟然连唾手可得的江山都舍得抛弃,长歌,你待我
可曾真心如此!他定睛望着对面那人,艳色依旧,却再不会对他露出温柔宠溺的神情。那天生的阴狠性子顿时发作,于是嫣然笑道:"
西越皇帝人就在下面,你去救他吧!"
顺着元玮手指,可见后崖有一山谷,一人伏在地上,生死不知。赵长歌想也不想便施展轻功扑了下去。元玮站在山顶,静静看着他
如电般迅疾的身形,露出冷笑。他的心他的情已给了旁人,再难回头,还是抓住一些自己可以抓住的东西吧!
重峰并未受伤,只是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似要坠入无尽深渊,他自知命在旦夕,无可解救,便放纵了神智,静静待死。忽然,一股雪
莲的清香气味将他唤醒,同时涌过来的还有他熟悉无比的温暖怀抱。长歌伸手扶起重峰,紧紧抱在怀中,脸上表情也不知道是惊是惧,
只觉得无可抑制的颤栗从心底开始,一波波漫延到全身,连手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他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生死关头也镇静如恒,此刻
却只想着若是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就算立时追随他入地,也要抱憾终身的。
重峰得他内力相助,睁开眼睛勉力一笑。长歌见他右手握拳放在自己个儿的心上,微觉奇怪,便轻轻扳开他五指。掌心里握着一枚
双鱼玉环,小小的两条鲤鱼首尾连接,相互追逐嬉戏,虽说雕刻刀法简单朴实,鱼儿却浑然天成,憨态可掬,一片喜气洋洋。赵长歌微
微酸楚,这白玉环本是他闲暇时雕着玩的,不值什么。夜袭元晖大营粮仓那一夜,因怕重峰为元玮的事情与他生了罅隙,便偷偷塞给他
以示其心不变。事后,连他自己都已忘怀了,却不想贵为西越之主的重峰一直郑重其事地将此物带在身上,临死时还不忘握住放在心口
。
元玮最见不得这两人情意绵绵,轻轻拍了拍手,山谷周围,埋伏的弓箭手同时现身,密密麻麻,围成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一圈。一
万强弓硬弩居高临下,直指雪地中毫无庇护的两人。万箭之下,便是神仙,也无法逃脱。赵长歌却似根本看不见,只一心一意为重峰渡
气培元,待他脸上现出微微生气才住手,又解开外袍铺在地上,抱住他半身,与之相依相偎。这时,元玮的声音从山顶上飘下来,"长
歌,你可知,此刻你们两人已必死无疑?"
"当然知道!山谷中杀气这么重,我怎会不知,从一开始便知道了。"赵长歌懒得抬头看他,只拿下巴不住蹭着重峰的面颊,小狗
一般与他亲热嬉笑。
元玮紧咬下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分轻重,任性妄为之人真的就是那个步步为营、算无遗策的赵长歌?一时间七魂六
魄都似不在,心也飘飘渺渺的去得远了。半饷后才挣扎着说:"你若肯一个人上来,我便发誓这一生一世都真心待你,绝不敢辜负。"
可这一回,赵长歌连话都懒得接了,低头亲吻重峰的嘴唇。重峰见他不顾生死而来,心中又喜又悲,先前还有心要他独自抽身,待
发现长歌眼眸里全是自己身影再无一丝杂质,便明白对方这是决意要与他死在一块儿。得他如此倾心相待,此生再无任何遗憾,这劝解
的话一个字也无法出口,只能张开了嘴,回应他无与伦比的温柔。
元玮良久也没有等到赵长歌的答复,终于沙哑着嗓子又说:"你上来好不好,以后我再不违逆你一星半点了,事事都听你的还不成
吗?我~~我这一次是真心的~~"
赵长歌摇头,轻微却坚定。元玮的心在极短的瞬间内,发出了一阵悲恸般的抽搐,再也无法故作坚强镇定了,当着众人面哭喊出声
:"你为何要这样做?当初,当初若你也这般实心待我,告诉我你的真情,我~我又何必~~何必如此啊!"
"那时,我也一样可以为你不计生死!"长歌叹息道,"如今缘分尽了,你放手吧!"
"放手?"元玮狂笑如泣,"容你们双宿双飞,快活一世,叫我独自一人在红尘里辗转煎熬?哈哈~哈哈!赵长歌,我得不到你,
也绝不许旁人染指得逞!"说完举起左手,他身后,黑压压的箭头,立时便要铺天盖地的落下来。
长歌见状收紧怀抱,双眼凝视重峰,对他轻笑道:"你看,小玮待咱们俩多好啊!知道我生生世世都不愿与你分开,便要用这箭雨
将你我紧紧相连,钉在一起,从此天上地下,再无一人能分得开咱们了。"
第七十章
一片净白琉璃世界里,那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地上紧紧依偎,生死不离。元玮的手高高举起,却始终没能放下,只因赵长歌一声"小
玮"叫万千心事一遭同时涌上心头,这胸腔里纷乱如沸了。七岁那年母妃惨死,草草落葬于郊外,父皇不准他去拜祭,是赵长歌跪求了
太后才许他出宫以尽人子之孝。此后深宫无情岁月里,又是长歌百般维护,保他周全。他成年建府立户,可怜兮兮的秦郡王屡屡受到兄
弟们的排挤轻贱,还是长歌暗中眷顾,为他留存颜面。这人待他确是真心的,自己在鹰愁涧上狠心一剑斩断两人十年情分,他重伤将死
却依旧惦记着他的安危,留下后路给他。这手一旦放下,底下的那人便真的从此消失不见,再也见不到了,叫他情何以堪。
元玮如同身在炼狱,任由小鬼们油煎火烤,痛是痛到了极致,苦却不堪言语。这颗心一时坚硬一时柔软,千回百转之后终于泪流满
面,颤声哀求道:"你,你上来,江山我可以不要,金印还你,只求你不要弃我而去!"
赵长歌仰头看向哭泣不止的元玮,露出一丝怜悯,伸手解下从不轻易离身的折铁宝剑,迎风一抖。就当众人以为他要凭武力强突重
围时,长歌用力一掷,上古名剑嘡啷一声,落在元玮脚下。
"小玮,望你善待天下,也善待自身,好好活着!"赵长歌此言一出再无心多话,只是抱紧怀中重峰,低头与他唇齿纠缠。重峰的
身体渐失温度,已然命不久矣,他大仇得报,对这纷纷扰扰的十丈软红也是一样生无可恋。心失所爱所依,天堂亦是地狱,何况区区一
个人间帝王尊位,不如俱归尘土,以期来生。
"哇!"山顶那人一口鲜血喷出,摇摇欲坠。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处着相思。此刻若还是那个心如铁石的秦王,便不会有今日
这般狼狈下场。元玮啊元玮!你透彻人心,总以为天下人的心思没有你猜不到的,却独独没有算到自己这一颗痴傻之心吧。元玮哈哈大
笑,拾起折铁宝剑毫不犹豫地往心口上一戳,鲜血顿时流出,染得一身红衣分外妖艳凄美。戚舻扑上去抱住他身子大哭道:"殿下!殿
下你这是何苦啊!"
幸好伤口并不深,戚舻用药止血,又细心为他包扎。元玮似已不知道疼痛,对住赵长歌极为动人的一笑说:"我解了下在他身上的
禁制,他不会死了,你也好好活着吧!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赵长歌默不作声,眼中露出极为复杂难测的光芒。元玮还在笑,山顶风大,把他身上那件血染红袍吹得直贴肌肤,飞扬如翼。他将
那颗金印与折铁一并抛下,大笑道:"我要这万里江山,他日自会去夺去抢去争,不必你来慷慨相赠!长歌,后会有期!"说完一摆手
,连同万名弓箭手一起转身离开。
赵长歌没料到元玮胜券在握,居然肯如此干净利落的放手,一时怔怔无言。怀中虚弱将死的重逢却忽然生出气力,自己翻身坐了起
来。长歌大喜过望,再凝神细看,发现他脸色如常,呼吸也平顺了,竟似完全好了一般。雪后初霁,周遭一切都美得如同幻境,而历经
生死的两人双手交握,再也不肯分开。
元玮强撑一口气走下山顶,不到半路便吐血不止。他解了重峰血咒,蛊虫反噬,已是必死之身。戚舻见状恸哭:"殿下,殿下!你
何至于此啊!"
元玮惨笑,带出更多鲜血,呛得他大咳。身子渐渐软倒,趁灵台尚有三分清明,从怀中取出一个被他心口热血浸透了的布袋子,对
住戚舻断断续续地说出:"等他登基,就把戚氏麦种~送给他,只可给他,断不能给~~别人!还有,不要~~让他~知道我的事,他
希望我~~活着,你一定要~替我~替我瞒下去~~瞒下去~~"
头顶之上,忽有阳光突出云层照射人间,一片光晕中元玮张开双臂,闭目微笑。母妃,小玮回来了!他手中布袋缓缓落在地上,白
雪皑皑中,那些饮过鲜血的小麦种子颗颗色如玛瑙,艳丽的惊心动魄。
凤凰山归来,不但赵月又哭了个一塌糊涂,连雅寄生都当众微红了双眼,再不催促重峰归国。天命教忽然在济宁周围消声灭迹,不
见有所异动。赵月苦苦追查,这才得知教宗下令,命所有信众弟子隐秘藏匿,暂时不要现身。
越重峰歇了两日,身体已然痊愈,却被赵长歌逼着每天静养吃药,把个活蹦乱跳的西越皇帝憋得只好偷偷逃出魔爪,找地方散心,
于是每日济宁城中便要一再上演猫捉老鼠的好戏。猫,武功高强,智慧超群,自然是无往而不利。鼠却是有恃无恐,逃得了就逃,逃不
了便耍赖,反正死活不肯再吃那些大补特补的药丸。赵月这混蛋,补气就补气呗,干嘛自作聪明的在里头多加几味药材,补得他都快炸
了,偏他面嫩不好意思对赵长歌说实话,只得天天背着人用雪水降温,真真要命啊!逃吧,快逃,长歌又追来了!
伯尧坐在马车里不住回望济宁,城头上有两人正在追逐嬉戏,渐渐的去远,这眼泪儿忍不住便如珠般滚落。仲曦劝道:"他是何等
模样的人物,你与秦王弄的那些手脚怎能瞒得过他。他不杀你,只叫咱们回大戎,已是念及了旧情。哥哥,知趣吧,不可一再自误!"
虽然明知弟弟所说确是实情,只是这情并不由人要收便收想放即放,伯尧顿时哭得加倍厉害了。仲曦见他这样伤心,自己鼻子一酸
也几乎流泪。赵长歌不但是冰山,还是铁板一块,除了搁在他心尖子上的那一人,岂容他人肖想。他伸臂搂住自己的双生哥哥,细语温
柔地带他一步步远离中原。
济宁无事,绍帝却于半月前在风雨飘摇中驾崩了。这一日,宰辅高阳得到内宫紧急宣召,慌慌张张地往里面跑。约莫走了二十来步
,忽有所感,不由自主回过头来,但见门外两根大柱上的浮雕盘龙,在光影下似抽搐扭曲,直如垂死前的挣扎惨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不祥!不祥的预兆!
皇帝回光返照,多日来首次从昏迷中渐渐清醒。一直守在寝宫里的德妃中午就看出了些苗头,着内侍总管意顺先知会了信王,再与
内廷侍卫统领分别通知其他要紧的几人。此刻,寝宫里各色人等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皇子嫔妃,宗亲重臣,人人低头不语。面含忧戚的
颜德妃一直沉默,这时开口说道:"请诸位听好了,宣读陛下遗诏。"
绍帝神色木然,全无表情。总管意顺捧着轴黄绫揭帖,床前叩首毕,跪在中间高声宣读,"遗诏。朕不豫,传位于信王。一应礼仪
由六部题请而行。朕嗣祖宗大统,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望汝遵典制,即皇帝位后用贤使能,无使怠荒。"
意顺念毕,依例两手捧着诏书,呈给跪在第一排地位最高的那几人审阅。一圈看过,均无异议,这才恭恭敬敬递到元璎手里。
高阳进入寝宫时本没有注意到信王,等听见皇帝遗诏要传位于他,这才发现元璎神情淡漠地跪在一角,德妃亲生的九皇子反倒不见
踪影。他心头乱跳,隐隐觉得不对,偷眼去看龙床上命若游丝的绍帝。但见皇帝嗫嚅着想说什么,终究力有不逮,只在嗓子里挤出嘎嘎
几声,似自知无力反对,目光又逐渐黯淡。传位元璎不是他本意,乃德妃居中策划,矫诏所为。只是这意顺原就是他的秉笔太监,玉玺
不假,成年的皇子也只剩信王一人在侧,自然无人会质疑。绍帝一生心高气傲,刚愎自用,临了却被困在床榻上任人摆布,这一番折磨
比死还难过。颜氏见大事已定,生怕再节外生枝,与信王交换了一下眼神,缓缓说:"各位请暂且回避一下,容信王与陛下说几句话。
"
四下一片饮泣之声,片刻后都悉悉索索地退下了。殿门关闭,只余这一对父子独处。元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琉璃瓶,在绍帝鼻子底
下晃动。皇帝吸了几口,精神一振,终于有力气说话了,"你好,很好!璎儿,你要干什么?"
"把这江山社稷送给赵长歌,以免生灵再受涂炭。"信王冷淡回答,脸上神情不动分毫。
"你!"绍帝不想他竟有如此胆量,敢当面直言江山易主,气得立时青了脸。半饷后才说:"歹毒畜生,你敢欺祖!"
元璎的眼睛虽然对准他那刻薄寡恩的父亲,目光却仿佛能穿透人体与宫墙,投向无穷的远处。闻言忽而一笑,说道:"陛下能投毒
杀妻,儿臣怎敢不肖生父?"
绍帝本甚为喜爱元璎生母,后来无意中发现此女与故国暗中有书信来往。他素来眼里容不下纤尘,便疑心她是西越细作,一怒之下
命人投毒害死了她。此事有失皇家体面,绍帝严禁声张,事后又再杀人灭口。没料到,信王还是知道了,单单挑了这个时辰来为思乡情
切的母亲出气申冤。
绍帝拼了全身气力,伸出皮包骨头的双手似乎想要抓住元璎衣角,却哪里够得到。元璎一派坦然瞧着他垂死挣扎,轻轻说了一句:
"父皇,你一生妄杀无数,为的就是要元氏社稷万年永固,最后却弄得妻离子丧、江山改色,如今大限将至,也该知道错了吧!"
皇帝恼得双眼暴突,正想发作,可这弥留之身却那里经受得起。喉咙里一片痰响,脸色憋得发紫,挣扎几下,终于缓缓垂头咽气。
绍帝虽然气绝,却留下满脸忿忿不甘之色。一国之君的生死也不过如此,元璎轻叹,为他合上眼帘,转身推开殿门。外间众人见皇帝躺
在床上一动不动,顿时哭声四起。
消息传出,各宫各院都手忙脚乱的挂起了灯笼,不是惯用的大红宫灯,而是贴了一个黑色"奠"字的白纱西瓜灯。惨白的光芒衬出
那几个黑字,顿时显得异常凄凉落寞。国有凶礼,皇帝葬仪,在一片哀伤凄惨氛围中,所有事情都静静的,冷冷的进行着。此后高阳为
首的百官以中原板荡,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为由,未及除服便请元璎匆匆继位,正式登基称帝,改元泰平。
即位后第二日,新皇召见宰辅高阳。行过君臣大礼,高阳揣测不安的望向眼前这位素来不喜权谋,如今却已登基为帝的男人,猜度
他那平静不波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元璎屏退众人后突然拔出长剑,直指高阳说道:"这个问题朕只问一次。宰辅大人,你
是要为天下百姓求一生,还是要为保全身后虚名求一死?回答朕!"
高阳两股战战,无法直立,噗通一声伏在地上颤抖不能自持。天人一般高洁冷清的元璎内里却是烈性如火,神器易主这般天大的事
情居然毫不曲折,直接用生死拷问人心良知,端的是犀利透彻。高阳明白他的意思,大魏已失民心天道,要求四方太平唯有请赵氏入朝
,可他如果点头同意,身侍二主,日后史笔如刀,高某人自然是节义尽毁,永为贰臣了。不答应吧,陛下心意坚定,手中长剑更是如雪
如霜,只怕立时便要用自己的颈血人头祭旗。高阳心中摇摆,突然思及元璎有智谋有手段,何不劝他勉力周旋,保存国祚。于是强打精
神磕了三个响头,恭声对上位者说:"陛下仁心,为天下生灵谋福,老臣岂敢不追随。只是陛下天资聪慧,高居尊位,要救苍生又何必
舍近而求远?"
元璎冷笑,老狐狸这是在避重就轻呢!朝中百官以他为首,眼下若不能震慑收服,此后行事必定受其掣肘。于是厉声道:"城外是
赵家三十万大军,中都守军十三万,一半是贵胄子弟,根本不堪驱策,另一半为九门提督沈剑清所掌握,宰辅大人可知他乃是赵家死士
?一旦里应外合,嘿嘿!京畿便是一座死城!大人这是为求自保名节而袖手不理吗?"
高阳闻言才知皇帝是铁了心要逊位他人,自己若再不识时务,唯死而已。顿时放声大哭道:"陛下有命,老臣奉诏便是了。"
元璎点头,手中长剑却无一丝抖动,仍旧指着高阳。高阳知道这位主子容不得人含糊,连忙拭泪道:"禅让诏书就由老臣来草拟,
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甚好!"元璎收回宝剑,扶起了这位两朝元老。整衣冠朝他一躬到地,算是代天下黎民道谢了。高阳不敢受礼,再次仓惶跪倒,
泣告道:"陛下应先下诏免赵家一切罪过,着赵氏长孙长歌继武威王爵,再擢升为镇国襄王,待天下归心后寻机禅让,也可免士林学子
狼奔豕突。"
元璎点头应允了,心想这高阳虽无经天纬地的大才,但久在御前行走,历练得颇具眼力分寸,做事也极有条理,将来倒可为长歌臂
助。
第一封诏书送到济宁时,赵长歌刚带着重峰从凤凰山回城。新皇以先帝受奸人蒙蔽,临终留下遗言宽恕赵家为由,免了赵氏合族一
切罪名,命长歌继承武威王爵。五天后,第二封诏书又下,封他做镇国襄王,并将济宁等东南十六郡赐给他做封地,世袭罔替。特许仿
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驾六马坐金银车,王冕十一旒,仅比皇帝少了一旒而已。赵长歌本已消了那争雄天下之心,余生惟愿与重峰江
湖悠游,闲散度日,况元璎一向与他交好,由他即位赵家便再无后患,因此接到第二封诏书时就有意推辞掉。
元璎似能猜透他心思,随圣旨附上亲笔书信一封。言明禅让诏书已拟好,君既敢挑动天下战乱,日后自当义不容辞的还百姓一个四
海昇平。北戎西越,君之故友,皆须由君亲自安抚,不可负望于民等等。简而言之就是这皇帝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可不替你收
拾烂摊子。长歌苦笑,心中竟生被人逼奸之感,捧信再细读,又觉字里行间缠绵缱绻,如水拂面,另有一番情意深蕴,难以言表,于是
叹息,久久不能平复。原来他竟为我做到如此地步,他怕我身负弑君篡位骂名,为人百世诟病,自愿当这亡国君主,担此不忠不孝罪过
。元璎啊元璎!汝情深至此,叫我拿什么来还报。
第一封诏书还罢了,新皇为平内乱施恩笼络赵家并不出人意料。此后赵军退兵,中都之危化解,人人都赞元璎审时度势,堪称圣君
。第二封却如巨石投江,掀起了轩然大波。嚼出味来的忠臣孝子,纷纷找宰辅高阳追问究竟。高大人却恰巧病重,一概闭门不纳。于是
正阳门前人山人海,平素温文尔雅的官员士子,这时候早把子云诗曰温良谦让等书生功课一古脑儿抛弃,只见他们在冬日残雪中,有的
捶胸顿足貌似疯汉;有的龇牙咧嘴好像金刚;有的呼天抢地如丧考妣;有的攒眉拧目,如同是吃了几斤黄连药水。总之正如高阳事前预
料的一样,是群情激愤,狼奔豕突了。
闹得最凶的便是几位年轻学官御史,人人争着要做名垂青史的贤良诤臣,这个要上吊那个要跳楼,还有吵着要自焚的。新皇不慌不
忙,每人赏缂丝经被一领。皇帝的意思是明明白白的,想做忠臣孝子?好,去死吧,朕成全尔等了!这不连死后应敕赐之物都替你们准
备下了。其实只要身为宰辅的高阳不带头闹事,这些脑袋里尽是浆水的腐儒酸生还掀不起什么大浪花来。此计果然奏效,领头的失了锐
气,闹事人群也就此散去。
翌日,元璎急召赵长歌入朝受封。长歌如何肯接受这天般大的恩惠,却让他在青史中留下污名,坚辞了。新皇也不相强,命人捧着
王冕金册,大张旗鼓的送到济宁。镇国襄王的冠冕乃纯金铸造,镶了珍宝玉石无数,足有二十多斤重。赵长歌嘴角抽搐,心想,元璎,
你这是在故意整我吧!若是杂耍似的天天顶着这玩意,我还能活吗!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再行推脱,于是只好写了谢恩的折子呈上,却
不肯回京。
元璎接到奏折,看了又看,这人居然说他脑袋疼得无法骑马坐轿,所以暂时不能入京面圣。想到自己送去的特制王冕也实在是重得
有点过分,嘴角忍不住浮起浅笑。赵长歌可能自己都没有发觉,这痞气十足的奏折几乎已是在同他撒娇了,如此率性自然在长歌真真是
难得一见。元璎愈想愈觉得有趣,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宫门外,天青日朗,春绿初萌,新燕清啼,信风传香。冬日已尽,春天,正是
万物生发的季节。时间逶迤流过,一年又过去了。
第七十一章
赵长歌拖了又拖,始终赖在济宁不还朝,他与重峰在这里过得快活好似神仙,自然不愿去受那些皇家约束,更何况还有元璎那一腔
情真叫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开始,世人讥笑他矫情,都做了这乱臣贼子,还立什么牌坊啊!后来发觉不对劲了,新皇似乎比篡位者还
要着急,竟然当众说什么夜梦金龙于东南角遨游盘旋,此乃天赐祥瑞,神人降旨,赵氏合当起兴的明证。朕不敢窃据,还是移居别宫的
好。长歌惶恐,怕他要不顾百官阻挠强行禅让,连忙奏请辞官,更欲挂印潜逃。
雅寄生闻讯大喜,赶紧向自家皇帝进言,要他干脆拐了长歌私奔回越国。此人才高八斗,勇武善战,越国得一人更胜百万雄师,陛
下日后有他辅佐,足可扫平四邻,一统宇内。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雅太傅虽对赵长歌一直颇有微词,但眼下为求良将贤臣,便
是把皇帝送于他做礼物也是无妨。他越想越觉得此事于越国大大有利,十分的划算,最后直说得唾液横飞,方圆一里内人畜草木尽受屠
戮。重峰一边拿折扇遮住头面,抵挡对方的唾液攻势,一边暗中对忠心耿耿的老太傅翻白眼,心想,我还打算禅位潜逃呢!
元璎一定要让,长歌坚辞不受,双方拉锯了月余,叫天下人的脑袋里都进了浆糊铅水。这可是九五至尊之位啊!两位若真的都不想
要,不如送给我吧!当然,这话没人敢当着皇帝与镇国襄王的面说出口,只有赵月除外。他才这么一说,赵长歌立刻就把镇国襄王的王
冕金印塞到他手里,拉了重峰准备出走。
天下也许真的没有人比元璎更了解赵长歌了。长歌人还没离开济宁,新皇中毒垂危,太医院束手无策的密报就送到了。长歌带上九
叶灵芝树,快马连续疾驰三日,赶赴京城。待他人到中都,却发现京畿四门大开,元璎未着龙袍,手捧玉玺金策,率百官御林军于城门
外献纳。他不等赵长歌开口,当即命高阳宣读禅让诏书。
皇帝诏曰:夫五德更始,三正迭兴,驭物资贤,登庸启圣,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
矣。镇国襄王,天诞睿哲,神纵灵武,德格玄祇,功均造物。止宗社之横流,反生民之涂炭。扶倾颓构之下,拯溺逝川之中。九区重缉
,四维更纽。绝礼还纪,崩乐复张。文馆盈绅,戎亭息警。浃海宇以驰风,罄轮裳而禀朔。八表呈祥,五灵效祉。岂止鳞羽祯奇,云星
瑞色而已哉!勋茂于百王,道昭乎万代,固以明配上天,光华日月者也。河狱表革命之符,图谶纪代终之运。乐推之心,幽显共积;歌
颂之诚,华裔同著。昔水政既微,木德升绪,天之历数,实有所归,握镜璇枢,允集明哲。悠悠昊天,曰父母且。朕虽寡昧,暗于大道
,稽览隆替,为日已久,敢忘列代遗则,人神至愿乎?今便敬禅于赵氏,即安姑孰,依先贤故事。
元璎献上玉玺金策,退后一步朗声道:"赵氏天眷圣明,宏开景运,宜正大宝,永系万邦。请长歌顺应天道,以百姓苍生为念,万
勿推辞。"
他态度恭顺,一本正经,只是眼角闪过一丝顽皮,隐有所指。赵长歌脸上微红,猜出来了,这是在说中原北有强敌,西越也正崛起
,天下除了你赵长歌,何人能保国人太平?既然你一人身系万民福祉,还是生受了吧!
周围的人都在屏息等待赵长歌回答,一时静谧无比,而长歌的眼中却只有对面这一个人。目光相会,不必出声,两人均觉这一刻心
中安宁平和,多少悲喜忧急俱在这淡淡的日光里化了开来,花开花落行云流水,只不过一忽儿光景,岁月漫漫情怨流转,竟象过了一世
。
前尘往事,情谊种种,一刹间忽如大潮般涌起。长歌记得雍王寿宴他赠玉杯解为难;佛桑树下他吹长箫述心绪;皇权面前他问情由
伸援手,二王之乱他送碧萧以示警;边关月色他答四问显真心;龙案山上他掷纸团告危机;秦王府里他用无心责元玮;西越客居他寄短
笺慰衷情;元瑾身死他虽心苦仍体谅;决战前夜他取京畿禅帝位。
赵长歌思绪起伏,眼前幡然而出,一幕幕都是与元璎的记忆,这点点滴滴俱在心头萦绕,从来不曾忘却。有道是人生百年,难求知
己,而求得知己却擦肩错过的滋味竟是这般酸涩难咽。不是不敬他爱他,只是不愿辱没了他,自己已先有了小峰,委实不敢再拿这份不
完整的感情奉献给此人,甚至连这么想一想都似对他的玷污。这厢里虽把心肠硬了又硬,终究压不住跌宕如涛。他定定的站在原地,半
饷后,低声说出心底无限惆怅,"元璎,这一世终是负你良多,若还有来世,我愿将自己许你三生。"
"不必三生,一夜即可!"元璎一笑,清丽绝伦的眼眉中流出戏谑春色,丝丝如蜜,点点惊心。
噗通!赵长歌脚下一软,跌在尘土中。元璎依旧泰然自若,笑问:"长歌这是欢喜得难以自持了吗?"
长歌久历风月,以前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有被人迫得满脸羞红的时候,更何况这人还是天人一般清贵脱俗的元璎,于是整个人都蒙
了,等清醒过来,元璎身后众人已跪倒一地,三呼万岁。元璎站在他身旁近处,背对众人歪嘴偷笑,用口型不出声的对他说:"皇帝金
口,陛下可不要食言自肥哦!"
赵长歌拿眼睛瞪他,使劲瞪,元璎却似若不见,反伸出舌尖轻轻舔舐薄唇,这双唇被唾液润湿,越发显得朱红如同涂丹,其意不言
自明了。长歌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全绿了。元璎,你也学人调情弄巧,游龙戏凤?那一贯的高洁模样难道竟只是我的错觉不成?
元璎方才那句话虽然说得企图不良,好似恶霸调戏妇女,赵长歌酸楚歉疚的心反倒如释重负了。原以为那一弯残月两袖晓风,日后
只可留存于旧时烟云中,却不想你竟这般执着这般坚定这般大智大勇这般无畏无惧,反倒显得我羁绊身名处世怯懦了。还说什么此后三
生,真真矫情!今时今日尚且瞻前顾后,来世夙愿又如何再求!枉我自负多情,原来你才是这旷古绝今的天下第一痴人!想到这里,长
歌微弯嘴角,露出了个颠倒众生的笑容。此刻野地里,花蝶追逐,双鸟筑巢,无限春光已尽显在这三月微熏的和风里了。
又过一月,赵长歌在中都登基。皇帝冠冕上装有金饰,冕版的前后各垂下一十二条白珠串。冕两侧垂挂玉充耳,提醒年轻的新皇不
要轻信谗言。衣尚明黄,五爪金龙在身,内穿白纱中单,腹前系蔽漆,腰系大革、革带、绶带、带剑和玉珮。长歌望着铜镜中人微微讪
笑,居然还是做了皇帝,元璎,你这是给我机会向天下流离失所的百姓还债赎罪吧!
待净鞭响了三下,内官一队队捧出金炉,焚了龙涎香。辰时三刻,钟鼓齐鸣,午门大开,皇宫内升起一片天乐之声。汉白玉砌成的
台阶仿佛一条永无尽头的天梯,直耸云霄。天梯的顶端,便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所艳羡的、敬畏的、仰望的,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与尊
荣。赵长歌独自一人一步步走上天阶,由礼官簇拥着坐上龙椅,接受百官朝拜。
宰辅高阳代皇帝宣读诏书:定国号为"寜",寓意天下久安升平,改元承德,尊元璎为德皇,留朝辅政。其余元氏皇族中人一律善
待,赐宫舍良田,使之衣食用度无缺。后宫嫔妃也妥善安置,给予厚币,或终老红墙或出宫自居,任由她们自行决断。
登基大典前一天,赵长歌收到个大大的朱漆盒子,戚舻亲自送来的。打开一看,内里是满满一盒红紫色的小麦种子。戚舻言道此麦
种为戚氏合族上下百年悉心培育所得,向来为其所珍藏,不惧沙卤盐碱,若推而广之,买不起良田的贫苦农家必定受益匪浅。长歌笑笑
收下了,问道:"小玮,他想要换什么?"
戚舻回答:"主上想求陛下赦免天命教余部,不再围剿,相应的,他也会约束教众信徒,不准他们干涉朝廷政令。"
半月前,赵长歌与元璎联手对付天命教,已把他们逼得几乎山穷水尽。天命教根基已受损,日后只要元玮懂得收敛,也就不必再赶
尽杀绝了,于是郑重应允。戚舻转身要走,长歌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最近可好?"
凤凰山一别后,赵月曾追查出元玮人到过中都,不过行事甚为诡异,其他讯息便不得而知了。长歌挂念着他身上的旧伤与那日心口
失血,千方百计向萧拓又讨了一些血参派人送过去,不知他用过了没有。戚舻心中大恸,心想你可知这一盒子并非只是麦种,而是他一
身鲜血精魂所寄。他记得元玮嘱咐,大声回答道:"自然是好的,不劳陛下牵挂!我来京之前,主上曾要我带句话,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陛下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长歌闻言哈哈大笑,"回去告诉小玮,我等他来抢!人生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无一个对手消磨时光,那也是无趣得很,你
要他好好保重吧!"
此后长歌雷厉风行实行新政,痛下狠手严惩官场三蠹,贪、散、懈,政令顿时为之一新,百姓也得以休养生息。士林学子中多有食
古不化、秉节忠义之人,常常仗着自己肚子里有些墨水便与新朝为难,对于新政也是极尽讥笑之能事。元璎亲赴浙东,请来从不肯出仕
的博古先生贺德平。长歌大喜,入朝即拜为太傅,恭敬有加。天下士林向来以此人为马首是瞻,于是文人抗政之风逐渐消失,也愿意为
新朝效力了。赵长歌不分贵贱,唯才是举,于是一时骐骥,尽粹于朝中。
承德初年。前朝太庙所在的龙案山山脚下多了个年轻僧人,自号觉缘,独自一人在山中修庙建寺,更于岩壁间开凿石窟圣像。他每
日默默劳作,从不轻易开口与人交谈言语。但凡见过此人的男女信众皆觉其沉默中自有神通大法,于是圣僧活佛之名不胫而走。几年后
,此事惊动皇家,陛下亲往拜谒,待见到满山遍野的石像瘦骨清艳,眉目绝丽,或坐或立或卧或动,宝相庄严中另有无限风情欢喜,顿
时黯然失色。皇帝命人从自己的用度中拨出一笔银子,在龙案山上修了一座寺院。圣上敬佛,世人自然争相效仿,此后龙案山上香火百
年长盛,终成佛教一大圣地。终日不语的觉缘也被尊为"默宗"开山祖师,世受弟子信众供奉不绝。
承德二年初。西越皇帝崩,因生前不曾立后纳妃也无子嗣,临终遗命,传位于他的二哥重遥。西越新皇登基后,即派太傅雅寄生出
使,厚币谦词,与大寜誓结同盟,永为兄弟之邦。不久,中都皇宫里多了一位英气逼人的御前侍卫统领,姓岳名千里。皇帝对他信任有
加,内廷防务一概托付,且授之以专权,御前行走不必跪拜,还可以不经禀报任意出入宫禁及陛下寝宫。
自古乾正坤辅,顺乎于天,新朝圣君身边自然也少不了得力的能臣循吏。除了这位深受宠信的岳统领,还有一位不得不提,便是段
子堇段大人。赵长歌即位后,段子堇原本希望派他去边关驻守,皇帝却说你到御史督察院当个督察左使吧。段大人上任伊始便救下一位
不甘受辱跳河求死的歌妓,其后与之相恋,竟欲不顾礼法用八抬大轿正式娶进家门。可是两人贵贱有别,段家如何肯答应,百官也要参
他持身不正的罪名。事情最后闹到了赵长歌御前,皇帝问过段子堇后下旨,认了此女为妹,封凤平公主,亲自保媒,以天子仪仗赐婚。
朝野顿时哗然。人人都说虽然段大人乃陛下奶兄弟,亲近殊于常人,可皇帝如此恩宠还是太过了些。长歌面容艳丽,易使人心生绮
念,且他后宫空虚,登基不立后妃,又下旨免了三年一次的选秀,坊间便有流言说陛下其实喜好龙阳。难道段大人竟是皇帝嬖幸不成?
这段子堇生得高大黑壮,满脸的虬髯,怎么看都不似个嬖童。于是朝臣们暗中大不敬的猜测,原来陛下才是那下面的一位啊!如此算来
,段大人可是咱们大寜王朝里的头一份,皇上皇!
赵长歌风闻此等污言秽语竟只一笑了之,也不辩解。段子堇正直敢言,不畏权势,又得了这"皇上皇"的雅号,朝中无人敢捋其虎
须。御史台众言官得他撑腰,顿时一扫前朝晦气,督察官场,严惩恶吏,端的是有声有色。满朝文武百官因此抖衣而颤,纷纷打叠起十
二分的精神做事,再不敢赦职懈怠。
与段子堇不同,赵月自请去户部时,长歌当场应允了,不过又另外多加了一个差事给他,命他负责接待北戎使臣。南庭王萧岩归国
后痴心不改,年年与萧拓闹着要出使大寜。他呈给皇帝的礼物不过就是些劣等的牛羊皮货,送到户部侍郎家中的倒是一车又一车的奇珍
异宝。赵月于礼物照收不误,对情事却是死不松口,除非他萧岩同意雌伏在下,否则一切免谈。
他本就擅长经营,暗中依然替赵长歌管着天通楼、漕运总舵、南疆金矿这三大秘密财源,自然是富可敌国。后来,但凡朝廷有事缺
钱,皇帝便一撇嘴,交给人称财神爷的户部侍郎处理就好。
周游在边关一待就是二十多年,赵长歌体恤他年岁渐长,登基后便调他回京畿供职内阁,由杨飞接任大将军之职。周游丧偶,独居
多年,回京即去金玉苑求见芙蓉娘子。大娘子先是冷言冷语不理不睬,终耐不过周游一等十多年的水磨性子,红着脸收了人家的聘礼。
把院子交给可靠之人打理后,坐着八抬大轿进了周府。长歌闻讯大喜,对左右言道:"阿弥陀佛,有了周郎相伴,小姨再不会有空没空
的来消遣咱们了。周游这一番功劳比天还大,朕要大大封赏他!"
一年后,九门提督沈剑清不惜自贬品级,上疏请求赴边关历练,辅佐杨飞,皇帝恩准。这两人精诚合作,勤练士卒,把个雁门关整
顿得固若金汤,连萧拓都不敢小觑了他们。
北戎皇帝谨守诺言,十年内果然不再兴兵来犯。不过他本人却不消停,时隔不久便要微服来中都找赵长歌叙旧。这一日,他潜入禁
宫时被蹲守陛下寝宫的岳统领发现,一场大战,击破宫舍红墙珍贵花木玉石宝器无数。这两人武功高强,侍卫们皆束手无策,最后劳动
皇帝亲自出手才分开他们。
次日,赵月拿了算盘站在废墟旁劈里啪啦一核计,列了份长长的清单给北戎皇帝。还好,不多,赔偿金也就黄金一百万两而已,终
于替故人吓跑了"厚颜无耻"的萧拓。北戎皇帝逃得太急,居然把亲弟弟落下了。户部赵侍郎嘿嘿一笑,阴测测地对南庭王说:"兄债
弟还乃是天经地义,你拿不出这一百万两黄金也不打紧,肉偿吧!"
其后三天,赵侍郎都称病在家不上朝。三日后出门,意气风发,鲜艳动人,强健如牛的萧岩却卧床不起了。皇帝闻讯笑曰:"总算
了结夙愿一场,相思无数。"
据侍郎府管家叙述,先是听到主人卧室内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拳脚相交之声,然后是一记闷哼和主人得意的奸笑数下,接着就有衣
物被一团团丢了出来,至于那断断续续的叫骂与尖锐的呻吟声嘛,在这三天里就一直没有中断过。只害得府中小厮仆役丫鬟娘姨个个面
带春色,干活时眉来眼去,连院子里的野猫因此也多下了好几窝小崽子。这新鲜热辣的桃花绯闻传到宫中后,赵长歌一语赞叹,壮哉!
人不可貌相!
承德三年。时任太医院院首的荀南子上奏辞官,自言如今年岁已大,不堪驱策,想散发弄舟,于江湖间了此残生。陛下命人将奏折
送到皇叔赵清翔处。七天后,清翔病逝,荀南子离京。多年以后,有致仕京官于在江南烟柳下偶见两人携手同游,不由大为惊讶,赶紧
上书禀报皇帝。陛下朱批数字:胡说!不准打扰!
承德四年。皇帝钦命推广试种的耐盐碱小麦大获丰收。中原各处沙卤盐碱地众多,因无法耕种历来弃置,此物既能克化盐碱,朝廷
每年便可多收粮食近百万石,黎民也多有受惠。赵长歌大悦,御笔一挥,将此麦种命名为"德种"。此后德种麦遍布神州,救苦救难,
不负其名。朝野流传,陛下确乃真龙天子,故才得天上神人恩赐"德种",普惠世人。
京郊,戚舻守着一座无碑无字的孤坟,喃喃自语道:"殿下,你的精魂鲜血已遍布神州,扎根大地,也算了却你谋取天下的心愿了
吧!"
承德五年。国库充盈,百姓乐业,朝廷一年收上来的钱粮比之过去足足多出了四倍还不止。赵长歌下旨,免全国一年税赋,以休养
民生。天下人俱都感沐皇恩,无论朝野皆以"圣君"称颂之。至此,因新朝皇帝任用贤能,从善如流,闻过即改,视民如子,国力之强
比之于前朝已不可相较。数年后,德化更盛,世人称颂,外族咸服,终开前所未有之盛世局面。(正文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09/12 at 下午3:49: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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