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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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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族之来自过去的人》作者:fox^^/狐狸/小莫(出书版完结)

遗族之来自过去的人 上 by fox^^/狐狸/小莫


文案:

属于魔族的血祭之月即将来临!
所谓的血祭之月,指的是从太古传下来的黑暗魔法高峰期,
就算是在魔法式微的现在,一些小妖魔的力量,也会受这月份影响,开始狂暴起来。
住在夏普家的上古魔族后裔夏夫,也开始也些燥动不安,
不过在雪莉小姐的「温柔」笼罩下,越来越像个普通的人类小孩了……

只是,在冒充小女孩的身份未被揭穿的情况下,
为了让「夏芙」永远留在夏普家,雪莉竟然提出「克利兰的新娘」培育计划!?

「雪莉希望我嫁给克利兰。」
「你、你不能跟他结婚!这是不可能的,这是无望的恋情,而且你才七岁!」
「可是,我不觉得有什么配起配不起的问题……」
「我不是说你的血统,而是,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你是个男孩子』?」


夏普家的城堡下面,有一座废弃的地牢。
很小的时候,雪丽和克利兰经常在里面玩耍,到他们长到了理解血腥和冰冷的感觉后,他们就再也没有靠近过那里。
那是一个初秋的上午,天空格外的晴朗,蓝得不可思议,雪丽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女士聚会,一班女孩凑在一起讨论卡威拉最近的时尚和八卦,银铃般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城堡。长大以后,她们喜欢这样明丽轻快的东西。

她们似乎对于雪丽最近收养的漂亮女孩十分有兴趣,那可怜的孩子完全成为了她们的换装玩具,于是逮到一个空子,夏夫吓得逃离了会场,转到了地牢的入口,准备避一下风头。

打开冰冷沉重的铁门,它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夏夫走下阶梯,外面洋溢着欢笑和香甜的气息,可在踏入这里的一瞬间,气氛变得空旷而肃杀,只隔了一扇门,竟然像是两个世界一般。

他的身后,宠物蝙蝠感叹道:「这里夏普家废弃的地牢吧!在战争时代,贵族们可是需要上阵杀敌,用沾满鲜血的手提着敌人的头颅,来换取封号和赏赐。到了和平时期,那些血肉和沉重就要被埋在美丽城堡的地下,永不见天日了。」

夏夫点点头,他并不理解蝙蝠的话,但它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他伸手抚摸冰冷的石墙,它厚重而阴冷,有些像他曾在中央研究院抚摸的墙壁,冰冷平整的石块后面,塞得是满满的血肉、惨叫和腐败。它们被压得平平整整,却又格外铺天盖地。

中央研究院的法师无论有多么强大,能操纵生死,也无法让它们彻底消失。
夏普家的城堡再美丽,也有一个角落堆积着这些陈旧的怨恨和痛苦。
门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可这次不再像是哭泣,因为接着传来一阵清脆欢快的声音,好像春天到来。
「哎呀,夏芙,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跟我回房间,大家都很喜欢你呢!」那个声音嚷嚷。
夏夫吓得退了一步,他的发型从今天早上已经换了七次,虽然都很漂亮,可头发因为这些女孩子糟糕的技艺,足足被扯下来了一小半。
雪丽穿着身粉红色的长裙,扯着薄纱的裙摆轻盈地走下阶梯,如果说这地牢是隆冬的景色,她就像来自初春时树林的小动物,一下子吹散了这里的严肃气氛。
她在夏夫跟前蹲下,直视一脸胆怯的孩子,柔声问道:「怎么了,夏芙,我们弄疼你了吗?」
夏夫连忙摇摇头,比起自己在中央研究院承受的那些痛苦,这些女孩为他梳理长发的疼痛根本不能叫疼痛,有时候,他想他喜欢在人群中被拉拉扯扯,那种欢快的嘈杂让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吵闹永远比一室的死寂要好。

雪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伸手把夏夫抱起来,向楼上走去,「那让我们回到地面上吧,宝贝,地牢和刀剑是男人们的事,小女孩只要待在阳光灿烂的城堡里喝茶和赏花就好了。」

她身上有甜蜜温暖的气息,夏夫紧紧抓住她,她的发丝柔软秀丽,像救命的绳索。
在这片埋着鲜血和腐物的城堡上,开出了这么天真和美丽的花朵。


第一章 平静生活

夜色褪去,天边泛起金红的朝霞,为世间万物披上了一层浅浅的红纱,空气中充斥着清晨时分独有的清寒气息。新的一天总是以这样的浅淡与微寒开始,表示着繁华的一天正蓄势欲出。

杰安斯站在夏普伯爵家的花园里,感动地看着这属于人世的景象。脚边的花朵姹紫嫣红,和这美丽的城堡一样,准备迎接新的一天,这种朝气蓬勃的场面几乎让他有些抑郁了。

如果早几天有人告诉他,中央研究院、大陆最强大的器质魔法机构像个墓穴,只能供死人居住,因而对「让人玩物丧志」的花园依依不舍,他一定觉得那是对自己和整个魔法界的侮辱。

但现在,他可没那么强大的信心了。
在他的想像中,作为大陆最强大的魔法机构,中央研究院的核心区域,自然该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事实并非如此,自打他获准进入地下设施,便真正体会到了那空气中除之不尽的血腥味,与石壁一副永恒阴冷污秽的样子。

昨天正好是杰安斯值班,午夜刚过,他便听到有闷闷的惨叫声从墙壁里面传了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四下游窜,弄得房间格格作响。
如果只是一点儿小骚动就算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尖叫声越来越强烈,简直是锥子硬是插进人的耳膜一般,净化咒语毫不管用。在接下来的一瞬,空气突然变得极寒,一股浓烈得让人窒息的血腥气味浮现了出来,仿佛整个房间变成了血池——

杰安斯想到地狱。
虽然他永远不会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可是那种恐惧几乎让他崩溃!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恐怖的东西,正透过层层空间,悄悄盯着他们,用一双邪恶而嗜血的眼睛……
他捂住嘴,即使在一大早清新的空气中回想起来,仍有点想要干呕。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占据了这巨大的建筑,带着他这辈子都无法想像的怨念和凄厉。自己只是一只无助的蝼蚁,赤裸地暴露在魔鬼的指爪之下。
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把可怜的法师从黑暗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杰安斯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四下寻找。那琴声似乎是从城堡的方向传出来的,如春日的溪流般,携着阳光,欢快地一泻而下。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被露水打湿的袍子,循着声音走过去,准备看看弹出这样曲子的是什么人。
看看,这才是正常人类该欣赏的东西,他感动地想,有着这样的流畅和快乐,天真和高雅,而不是半夜里和藏在墙里头的幽灵打交道。
可越走下去,他越觉得惊讶。
杰安斯听过这首曲子,知道它的技巧十分复杂,作者是一位无名的流放者,他这辈子只写了这么一首钢琴曲,献给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去的家乡。
那欢快的音符带出他家乡美丽的画卷,仿佛一个人的童年,欢快而且无忧无虑。
可是那快乐中却又混杂了一种虚幻和忧郁的情绪——至少权威乐评家是这么说的。对此杰安斯一向不太确定,可是今天,当站在花园中,听着那娴熟的钢琴声时,杰安斯却突然清楚听出了那种东西。

那种满怀雀跃却明知在做梦般的空幻,以及那对永不可企及梦想的悲哀……
他停下脚步,他已经循着琴声,来到了夏普家琴房的窗外。
窗户已早早被打开,一大瓶新鲜的白玫瑰被放在窗前,朝阳为它们镀上了嫣红的色彩。琴声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弹琴的不会是雪丽吧?杰安斯拧着眉头想,她可是他见过乐感最差的人了,唯一会弹的曲子就是「祝你生日快乐」,还是苦练了一个月的结果。杰安斯并不是个特别熟悉音律的人,但他也知道那种「进步」是不可能的,这……根本不是雪丽所能掌握的那种情感!

他的这位青梅竹马是个在蜜罐里泡大的女孩,像阳光下的溪流一样清澈见底,就连她的忧郁都是甜美和明朗的,不可能理解那种近乎黑暗的孤独和痛苦。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窗边,然后,他十二万分惊讶地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弹琴的确实不是雪丽,她站在那里,正在看着另一个人弹奏。
弹出那样琴声的,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她十分的纤瘦,坐在黑色肃穆的钢琴旁,打扮得像游戏中的扮装娃娃一样精致华丽,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及膝短裙,黑发披肩,一侧被编成了俏皮的发辫,黑发中掺入明亮的大红色发带,那样的黑与红无比和谐,有一种高贵与肃穆以及热情的激昂。

不过杰安斯有一种感觉,这身打扮肯定花了雪丽不少时间,说不准她天没亮就开始折腾了,还骗仆人说在睡觉不见客,要知道,玩扮装娃娃可是她的最爱之一啊!
他狐疑地打量那孩子,金红色的阳光落在琴键和她的发丝上,看上去还不到八岁,脸颊稚嫩却苍白,可不知为何有种出奇的严肃和冰冷……
他在脑中挥掉后面一个词,总之她在以一种无比的精准弹奏着钢琴,好像这对她是天底下一等一重要的事情,一丝不苟、无比精密。
杰安斯想像过弹琴的可能不是雪丽,但在印象中至少该是个成年人,就算不是成年人,也不该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也许是我听琴时想得太多了?他后悔地忖思,他的艺术鉴赏能力并不特别能拿得出手,而事实却又嘲讽地摆在眼前: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会去理解那种忧郁,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孤独感。

正这么想着,琴声戛然而止,那孩子突然转过头,看到了杰安斯。
在杰安斯活了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碰到这样和待遇——他长了张无害的娃娃脸,五官的线条斯文柔和,从不是那种会吓哭孩子的武夫造型,可在这小孩跟前一切常识算是彻底失灵了。

小女孩十分的漂亮,脸庞显得苍白小巧,在漆黑长发的映衬下像黑夜中的雏菊一样楚楚可怜,和漂亮的房间相得益彰。
可他的出现,却像天堂里突然闯入了怪兽,那孩子瞪着他,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双手僵在琴键上,刚才还在弹出美妙的乐曲,这会儿像被女巫施了魔法,变成了不会动的傻气蜡像。

她的嘴唇不停发抖,似乎想要尖叫,却因为恐惧而丧失了力量,只能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杰安斯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衣服,是否沾上了蟑螂之类的虫子,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雪丽顺着女孩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杰安斯,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杰安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你不是说法师不能整天和小女孩混在一起吗……不过你这身实习法师袍可真漂亮,比正式法师袍漂亮多了!」她热情地说。

「我还是宁愿穿正式法师袍。」杰安斯回答,这才确定自己的头发或袖子上没有挂着蟑螂和死老鼠之类的东西。
他小心地观察着那个小女孩,而小女孩注意到杰安斯的视线,她显然更害怕了,脸色几乎开始发青。她怆惶地跳下椅子,却因为腿软差点儿跌倒在地上——老天保佑,她不是被自己吓成那样的,然后像被追杀一样停也没停地向房间外面跑去!

「我喜欢这设计,色彩是多么素雅啊……」雪丽继续评论,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的情景。
杰安斯不知所措地指指那孩子的背影,说道,「她是……怎么了?」
雪丽转过头,却只见到一片空荡荡的琴室,刚才恬静优雅的女孩像被猎人追杀的兔子一样,早就逃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你确定我的头发上没有沾到蜘蛛或蟑螂之类的虫子吗?」杰安斯再次不甘心地问道。
雪丽看也不看他,迷惑地说道:「夏芙呢?你刚才干了什么吓着她吗?」
「我向魔法之神发誓没有!我只是站在这里罢了!」杰安斯提高声音。
「唉,夏芙是个胆怯的孩子,她才那么小,受的罪却比我一辈子都多。」雪丽说道,忧郁地叹了口气,「你能相信现在的社会风气堕落到什么地步了吗,杰安斯?他们居然买卖那么小的女孩当奴隶!」

「你说她是个黑市奴隶?」杰安斯不可置信地说,「可是她看上去根本不像!世家出身的女孩都不一定会有她那种……气质,而且她的琴技高超,应该从很小就开始练习了。」

「我们半个月前才开始练习的,我的教导技巧不错吧?」雪丽得意洋洋地说,杰安斯想,你高兴个什么劲啊,你能把你的「祝你生日快乐」再不错音的弹一遍就算天大的奇迹了。

可是有求于人,他还是把这一串的讽刺硬是咽了回去,折衷地说道:「我相信你严厉地教导她了。不过如果她以前生活得不太快乐,我倒是能理解为什么她能弹出那样的曲子了,那种黑暗的情绪根本不是一个孩子所该体验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深度,开始能体验到黑暗的情绪了?」雪丽嘲笑。
「老实说,我确实体验到了。」杰安斯忧郁地说,「这次我可不是来找你闲聊的,我是真的有事请你帮忙。我想要一个能克制一切黑暗系生物的法器。」

「克制一切黑暗系生物的法器?那是什么?」夏夫问,他坐在门外巨大的梧桐树上,这位置正好能看到屋里的情景,里头的人却看不到他,这是他来夏普家不久后就发现的隐秘位置。

这位黑暗遗族打从中央研究院逃出来后,便一直以一个小女孩的身分躲避追杀,这也不幸地让他得同时学习钢琴和礼仪,而非剑术或骑马。不过天性和可怕的「早期教育」没那么容易被舒适的环境抹去,这些天来,他已经在夏普家打过不少战役,还找到了些优秀的战略位置。

「大概是说一个光明结界的法器。」蝙蝠回答,探头往下面望,雪丽正不客气地把那位年轻法师隔着窗户拽过来,后者一脸的尴尬,看来是不常爬窗户。
「这就是你说的从中央研究院来的噩梦生物?你被吓得落荒而逃,可他看上去连只蚂蚁都踩不死。」蝙蝠不屑地说道。
这只前黑龙虽然现在被困在这么一副娇小的身躯体,可仍保留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语气。
「我能杀了他。」夏夫说。
「我们都知道你能杀了他,那你在怕什么?」蝙蝠问。
夏夫没有说话,他拧着秀气的眉头,打量琴房中的场面。他仍穿着刚才那件华丽的裙子,这身衣服爬树可不方便,但变形怪百分之一百一十二地执行了「每次您的玉足轻踩在我的背上,都是我莫大的荣誉」的诺言,随叫随到,还会变出不同的姿态。

这会儿,他的话又引来它一阵大惊小怪的嚷嚷:「你让主人生气了,蝙蝠,你除了难看就没有别的用处了!」它笃定地说,「主人当然知道它只是一个普通的软弱的人类,难道还真有傻瓜会认真把他当成对手不成?」

蝙蝠看也不看星诺一眼,严肃地盯着夏夫,告诉自己虽然已经由黑龙变成了蝙蝠,但绝不能因此掉价儿太多,而去和一只变形怪争吵。
「你害怕的是他身上那股中央研究院的味道是吗,夏夫?无论多少年,我也不会忘记地下实验室那药水和腐败的气味。」它问。
夏夫呆了一下,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蜷成小小一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仍在无意识地发抖。
我不应该这样的,他生气地想,蝙蝠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个人只是个普通的法师,要知道中央研究院是个非常巨大的机构,很多法师在那里工作,偶尔碰上一个有什么稀奇呢?

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控制。
他本来正在专注地弹一首很好听的曲子,朝阳洒在琴键和他的手指上,暖洋洋的。雪丽在他身后微笑,他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可就在那里,他嗅到了那个味道。仅仅是很淡的味道,在那人的袍子和皮肤上沾了一些,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身体泛起一层冷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像是以前,他被囚禁在地下室的角落时一样。
他以为他已经很强大了,他以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转眼之间,他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齿间渐渐渗出的鲜血,那一线血红,在苍白的唇上显得格外刺目和隐忍。
帕克斯勒同情地看着他,用翅膀碰了碰他的脸颊,可那一点也不能安慰他。
脚下的树叶被阳光照得翠绿通透,包围着舒适的琴房,他看到雪丽吩咐仆人泡了壶散发着淡淡薰衣草气息的热茶,邀请杰安斯坐下。
阳光照过弧线优雅的壶身,把里头浅紫色的液体照得仿佛水晶一般。

「那孩子不要紧吗?她逃走时,脸色苍白得吓人。」杰安斯问,第一次见到一个孩子脸色那么糟。
「我待会儿会去看看她的,夏芙有些奇怪的能力,她经常会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雪丽说。
杰安斯用一副不屑的表情看着她,说道:「别告诉我你以为你找到了一支有力量的太古血脉,雪丽,血统中的魔力是不可能凭空出现,而有能力的姓氏就那么几支,中央研究院登记得很清楚。只有小说里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隐藏的血脉,不切实际的小孩才会相信。连移动一片树叶的力量,都得有魔法严格的论证。」

雪丽给自己倒了杯茶,毫不在意地答道,「我觉得中央研究院伟大的法师们忘记了一件最基本的事:是因为魔法才有他们,而不是因为他们论证了才有魔法。」
「得了,我们没有放过任何一支血脉,民间也不可能凭空出现论证外的力量。想想看,雪丽,一个受尽折磨的黑市奴隶女孩,却是个强大魔力的携带者,被一个善良的贵族女孩所救……这种事只可能发生在小说里!」

「故事的传奇性,并不是说明它不可能存在的证据。」雪丽回答,「而且一个被折磨的孩子是否有魔力,也不是我收留她的理由。她是个好孩子,杰安斯,她曾经受过很多苦,所以都不太敢正眼看人,受了委屈也不说出来,只想着尽量让我开心。这不是什么『贵族小姐慧眼识珠』的游戏,夏芙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

杰安斯笑起来,他和雪丽对魔法的理解不同,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话总是能让他心里头暖暖的。
「我想是的,她不是什么魔力携带者,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他说,「说不准你还准备等她长大了,把她嫁给克利兰呢!那家伙连跟个女人约会的时间都抽不出来,最近卡威拉城的女孩们对他的冷漠意见不小。」

雪丽两眼发亮地看着他,「是啊是啊!克利兰那么笨,总不能将来真娶他的剑当老婆吧!当妹妹的我,一定要提前给他预定个漂亮的——」
夏夫沉默地看着房中发生的情景,这些悠闲的聊天在最近几个月里,是他最熟悉的景致。可却让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因为他发现在树下的琴房里,上演得是那么熟悉的一副场景——雪丽在和她的老朋友聊天,而且她又一次说她希望能把自己永远的留下来。
可是,就在刚才,在这样熟悉的环境下,黑暗突然间冒了出来。
仅仅因为杰安斯身上微弱的药水气味,对自己来说,那些精致与美丽宛如脆弱的玻璃窗格,轻易被砸得粉碎。
噩梦就藏在那童话般的生活里,从未离去,完整无损。
「知道吗?夏普家将来的生活会像吟游诗人唱的一样美好。」雪丽快乐地说。
「比起你早十年给克利兰预定老婆、策划美丽的快乐未来,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吧。」克利兰说。「我想,中央研究院的黑暗力量有点失控了。」
「那不奇怪。」雪丽说。
「我以为你会说,『中央研究院怎么可能会有黑暗力量呢』,那是大陆最强的魔法机构。」法师惊讶地说。
「杰安斯,那儿当了差不多三千年的异生物屠宰场,不可能干净得跟大神殿一样的。」雪丽回答。
树上的男孩挑了下眉毛,仔细倾听这段对话。
「艾尔温说,是因为血祭之月将近,这是从太古传下来的黑暗魔法高峰期,一些小魔怪们产生错觉罢了。死得太惨的东西总是容易妄想。」杰安斯回答。
「你们新院长这种态度可不好,中央研究院干的事自古以来都是血腥和残忍的,且不说你们是不是为了魔法的发展,但一个人不该去否认自己的本质。」
「但中央研究院的技术,会让它们不管是生是死,都被死死禁锢在这里,即使变成了幽灵,它们也永远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这是中央研究院的一贯说法,但雪丽却没有回答,脸上带着些忧虑的神色。
杰安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但这次毕竟是血月,一切都有些失控的迹象。活体实验的历史实在是太过漫长了,血腥程度也太过严重,以至于魔兽们产生的怨恨已经凝结成了实体,在所有的墙缝、废弃的试瓶、书本的边角里……反正全都是些污秽的东西,数量大得吓人。」

看到雪丽拧了一下眉头,他连忙辩道:「真正的魔法研究就是难免血腥,小姐。」
「你说真正的战争难免血腥,我倒相信,但魔法研究,你开玩笑吧?」雪丽严肃地说:「魔法是一种专业华丽的技能,请别把法师说得跟雇佣兵团似的,这是亵渎!」
杰安斯笑起来,「我十二万分的赞成你后面的那句话。不过中央研究院里确实一直不太干净,那里四处都堆积着些……灰尘,偶尔还会做些很小的报复,又或者只是看着让人恶心。」

「但半个月后,就是黑暗之月了。」雪丽说。
「是的,那时候魔物们会变得格外嗜血,虽然艾尔温保证它们不会伤到人,只能吓吓胆小鬼,可是血月百年一轮,也就是说有整整一百年没人见识过血月之顶时的邪恶景象了,天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呢!」杰安斯回答。

「你最好离那地方远一点!」雪丽提高声音。
「别开玩笑了!那天我正好值班,一整夜呢!听着,我今天找你的理由其实有点孩子气,但是我觉得有点不安全,我需要——」
「这不是孩子气,这真的很危险!」雪丽嚷嚷,「我之前做过一阵子血月历史的研究,它对太古魔族有着难以言喻的重大意义,黑暗力量强盛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整片大地因为它的到来而陷入狂欢!后来人类君临这片大地,血月每一次造成的损失仍然相当恐怖,我只能从民间传说窥得一斑,官方档都在百般隐瞒。」

她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你觉得如果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伟大的研究机构大获全胜,我会什么资料都查不到!?」
「可……可是我不能请假,今天早上下班还碰到了艾尔温,他特地告诉我不可以请假,还说如果他发现我不能胜任,那么我快些离开对大家都好,魔法不是无所事事公子哥儿的游戏!」杰安斯说道,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指尖捏着张薄薄的假条。

昨晚他已经把它写好了,可是始终没敢在艾尔温那张冰冷的脸前拿出来。
「我选择了器质魔法这条路,雪丽,如果我逃走的话,我永远不可能在这条路上有任何成就了,艾尔温不会再让我参与他的任何专案和委任,我一辈子只能待在地上做皮毛工作……我不喜欢这样,雪丽。」杰安斯说。

「可是……」雪丽说,然后停下来,看了他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你的选择,杰安斯,我不能理解,但是作为朋友,我会尽可能帮你,我不能保证我做的结界真的管用,因为……杰安斯,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不是魔法,而是人心。」她说。

杰安斯露出一个笑脸,看上去轻松了点,「但它们不是人。」他回答。
「可它们拥有灵魂,它们痛苦而怨恨,你那些洁净的规划严密的魔法,无法对抗那些东西。」雪丽说。
看到杰安斯一副「我要认真和你解释这个道理」的表情,她抬起手,「我不和你讨论这个,杰安斯,我只是个贵族家的女孩,不喜欢和严肃又专业的法师们讨论魔法逻辑和理论规则,但我保留我的原则。魔法对有些东西是没有用处的。」

「我承认你的器质魔法非常优秀,雪丽,你上次做的那个水晶结界简直让整个王都叹为观止,但是你不了解——」
「我不跟你吵。」雪丽说,「结界按我的方法做。」
杰安斯摊了下手,做出认同的样子。不管他是否觉得雪丽只是个小丫头,但是他清楚知道她一手设定的那个水晶结界在王都的法师界引起了怎样的反应,有多少顶尖的法师曾偷偷去尝试过——他们肯定不会承认就是了——却无法撼动那剔透的水晶罩分毫。

也许他们的法术理念不一致,但雪丽在魔法物品制造上,确实是个少有的天才。


第二章 血月之前

窗外的树上,夏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蝙蝠已经有一阵子没看到他露出这么冰冷严肃的表情了。
当史蒂夫——夏夫那个最大的噩梦死去后,他的变化是很明显的。
他半夜里不再总是因为噩梦而惊醒,由于不敢入睡而整夜张着眼睛,瞪视黑夜;他仍然有时候会发呆,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忘记外界的存在,但那已经越来越少,特别是在雪丽叫他的时候。

帕克斯勒不知道地下实验室留给他的伤痛能不能真正消除,但至少从外表看起来,他已经很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了。
而作为一个巴尔贝雷特后裔,他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变异,在蝙蝠漫长的历史经验中,知道力量大幅的增长往往伴随着某种心灵上的成长或改变,夏夫也不会例外。
这些天,他确实笑得更多,脸上不再总笼罩着阴云,在古代,复仇这种事总是会让当事人心情开朗——尤其是黑暗族系。
可是,蝙蝠清楚知道他力量的修习进入了某个瓶颈。
当然,这么短的时候也许远不能称之为瓶颈,在帕克斯勒的印象中,力量进境一停就是数千年数万年的家伙大有人在,而一次进步就抵得了这几万年的修为了。
越是往上,力量修习就越不是「刻苦努力」所能解决的事情。
夏夫的骨胳已经完成了变异,但黑暗力量却无法进入他躯体的深处,只能在表面流动。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朝哪个方向修习?没有人可以做为先例,他们身边也没有前辈可以进行指导。唯一该知道一切的只有夏夫,可是他也不知道。

于是,一切似乎在这渐渐入秋的舒适天气里,停滞了下来。
雪丽永远蹦蹦跳跳,没有紧张感。她拉着夏夫去练钢琴,教他礼仪和衣服的配色,笑容灿烂得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
克利兰升上了正式的骑士,常有些年轻女孩到夏普家串门子,整个城堡变得吵吵闹闹,洋溢着一种独属于年轻人的轻快和洁净。
天上的云那么高,总是懒洋洋地飘过。微风则显得轻凉而舒适。树木似乎也变得友善了,慢吞吞地退下夏日咄咄逼人的绿装,变成金灿灿的黄,缓缓飘落下来。
于是夏夫跟着学习钢琴、学习餐桌礼仪、学习古代史,在城堡的角落看着那些单纯的人类聊天和开玩笑。
当力量的修习不佳时,这群人类占据了他全部的时光。
在蝙蝠看来,他正在慢慢恢复。恢复成一个正常小孩应该有的样子。也许那会让他延缓或失去变成一个强者的机会,但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有什么要紧的呢?
可在刚才那一刻,它突然意识到,那只是它过于乐观的想法罢了。有些东西永远没办法改变,至少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夏夫正静静听着他们关于实验和杀戮的谈论,表情有一种微妙的变化。那让蝙蝠想起他杀死地行鱼时,或是站在烈火焚烧庄园中时的表情。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孤独而且杀气腾腾。

「屠宰场永远不可能除去它的血腥味。」夏夫喃喃地说。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那之下的眼瞳太黑,没人知道里面有些什么。但那是属于巴尔贝雷特的一部分,所以总归会无休止的、在他灵魂的最深处,诉求那些血腥和黑暗。直到他死都不会停止。

就像他知道他到死,也无法忘记那个地方。有些东西永远也消除不了。
中央研究院。大陆最大的器质魔法研究中心,经历了无数王朝和时代的变迁,地表设施换了又换,总显得洁净而高贵,但真正具备历史沉重感的,却是那里的地下层面。

它们四通八达的像个超级蚂蚁巢,积累了无数法师终其一生的智慧和劳碌,还有实验兽们已深深渗入石墙的残血败躯。
一些东西只要看到了,一些情感只要尝到了,就永远不可能忘记。
「真可怕,他……刚才就站在那里,一个中央研究院的法师离我离得那么近,可我竟然没有感觉到。我竟然没有感觉到他在那里,施林!」夏夫说。
「也许雪丽让你弹的曲子实在是太难了?」蝙蝠不确定地说。
夏夫继续不可置信地叫道:「我以前不会这样!中央研究院、法师协会的气息……就像来自地狱深处的噩梦一样,我不可能没发现。只要沾上一点边,我立刻就能感觉到,可是今天……今天我只想着弹琴……也许有好几天我都是这样,我不再能迅速感觉到那些,我……我变得……」他变得结巴起来,眼中满是恐惧。

他的人生中满是虐待和追捕,所以他像一只受了伤变得格外凶猛的野兽一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迅速警醒,伸出利爪,可……他现在不再能那样了。
也许是今天的阳光太暖了,也许是雪丽的表情太温柔,又或者真是那该死的琴键分散了他太多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完全沉浸在里面,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外面可能会有的危险!

星诺殷勤地说道:「这也许是件好事,我尊贵的主人,您还是个孩子,理应享受让您觉得安全的生活。」它一直是「小孩子就要像小孩子」的支持者。
「可那是不对的!」夏夫奇怪地张大眼睛,「那会害死我的!那会让我再回到老鼠洞一般的地下室,被他们锁在笼子里,供他们参观和实验,割开我的皮肤,放空我的血……沉进在『普通生活』里会害死我的——」

「老天哪,您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星诺不可置信地嚷嚷。
帕克斯勒忧心地看着这个男孩,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漆黑,深不见底,它以前偶尔会为那样的漆黑感到一丝畏惧,没人能知道巴尔贝雷特家的深渊有多深。
虽然它一直明白,这孩子始终还是个孩子。
它清清喉咙。它已经很久没说这么肉麻的话了,需要一点心理建设。但它想它有必要说出来。
「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夏夫,而且我可以保护你。」它严肃地说,「我在和史蒂夫的战斗中得到了一些力量,虽然不多,但我已经不再是除了飞什么也不会干的蝙蝠了。」

「我也会誓死保护您,我的主人!」星诺连忙说,一副歌剧里的骑士腔。蝙蝠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
「而且,」蝙蝠继续说,表示它和星诺那种马屁精是不同的,「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人类的孩子也好,更黑的那条路也好,我始终是站在你这边的,夏夫。」

虽然现在看上去,夏夫似乎并不讨厌当普通人类,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他命中注定会对黑暗更感兴趣,蝙蝠见过太多被骨子里最深层的属性所引领的家伙们了,他们无法阻止自己成为必然要成为的那种人。

夏夫转头看它,眼睛依然漆黑,可是他露出一个只有孩子才会有的笑容。
「你一直在我这里就好,施林,这样我去什么地方,都不会觉得害怕了。」他柔声说。
帕克斯勒是一只很严肃强大的黑龙,它有着邪恶的属性,高傲的性情,还有着爬虫类特有的冷酷无情,可是肯定是高阶封印影响它了,因为在那一刻,它感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以至于无法说出话来。

它转过头,去看琴房里的情景,背对夏夫,装做不想说话的样子。
下面的房间,那位年轻的法师已起身准备告辞,不过树上的三只生物也都没有心情继续研究他了。
星诺嘀咕着「美丽的女孩和蝙蝠走得太近会影响形象」,而蝙蝠仍处于心潮激荡之中,板着小身子死死盯住窗框。杰安斯已经离开了房间,身影很快消融在越发明亮的阳光之中。

夏夫仍坐在那里,离开的法师看上去依然无害,这种「无害」的评论让他心惊肉跳,如果华恩还活着,那自己对他的评论也一定是这样吧,可是他清楚知道,在实验时那人的力量有多么大,他的行为能有多么残酷。

他们对于自己的同类都很友善,可是对于他,却是绝对的残忍。
他坐在窗外,呆呆地看着雪丽坐在窗边的身影,她正慢慢喝着茶,一边翻开一本书,姿态悠闲。夏夫很喜欢她的这种悠闲,好像什么事都不会伤害到她似的,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呀!

他站起身,树很高,他可以清楚看到那位法师离开城堡外,马车顺着街道越走越远……他又看了看正在喝茶的雪丽。
如果是昨天,他可能会相当愿意下去找她。而她会让他坐在旁边,读一个故事给他听,她的故事总是很有意思,虽然总会有某些他想不清楚的矛盾。
其实就算是今天,他也很想过去。
可是,他像大人一样长长叹了口气,从树上一跃而下,独自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在那里,他能够独自一人,闭上眼睛,黑暗就会来临。
那会让他感到安心的。

从有记忆开始,那片黑暗就让他感觉到与生俱来的亲密,但也伴随着同样古老的危机意识。那是亿万年来存在于巴尔贝雷特家的族人灵魂深处的东西。
虽然被称为黑暗的饲养人,但那黑色其实从不是保护他的东西。如果他够强,便可以驱使它们,不过夏夫清楚的知道,那黑暗远远比他强大,比他所能想像的任何东西都更可怕。

它们像漆黑而狂暴的海水,泛着血腥森寒的气息,随时准备把他吞食入腹。他还不够它塞牙缝呢!
他之所以觉得它安全,随时有闭上眼睛、一跃而入的冲动,也许是因为在外面,那些人类要可怕得多了。
在法师协会和中央研究院时,夏夫很愿意和这些黑暗待在一起,就连被它们吞掉的前景,也比被史蒂夫带往实验室听上去让人期待一点,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他那么想回来。

夏普家很安全,这里的人对他也很友好,他有时觉得自己是那里的一员,可以被包容和喜欢,可以一直一直待在这里,而不会被憎恶或杀死。
而且他的帕克斯勒不能来到这个地界,这里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站在黑暗中,转了个圈儿,又向某个方向走了几步,不确定到了哪里,或是根本没动过。这里一片空茫。
只有立足的一小片光亮始终伴随着他的身影,那似乎代表着他的躯体,可是现在它显得更为轻盈和剔透,表示他的身体确实发生了变异。
可那似乎并没有让他显得更加强大,反而更接近那片黑暗了,那黑色广阔得让人害怕。
以前,当他伸出手时,那些黑暗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化为实物触碰到他的手心,于是他便能把它们拉入自己的空间,成为他的朋友。
可是现在,当第一次变异完成,那些黑暗却似乎决定不再和他的躯体发生任何反应,变成一片普通的漆黑。于是现在,每次来到这里,夏夫都陷入了一片虚空之中。
这就是他这几个月来一直面对的问题,那些力量不再理会他,他的祖先不再和他说话,他被拋弃了。
所以夏夫最近一点也不想再来这里,在外面的世界里他是被需要和喜欢的,可是在这里,那些「先祖的血脉」永远是一片冰冷沉默的模样,不和他交流,也不表示友好,总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蝙蝠曾说:「如果你不想去那里,就别再去了,当普通的小孩也不错呀!」
这话让夏夫小小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是非得变得强大不可,另一种生活一直在那里,随时等着他抓住,它可比那片黑暗和神秘兮兮的记忆实在多了。
所以,虽然被拋弃令人难过,可是夏夫并不真的确定自己不希望这样——如果那些力量一直不理会他,他就有十足的理由不去修练,留在夏普家了。
不过,不管以前他怎么想——这世界从不管他怎么想——今天的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
黑暗在涌动。
他再一次轻易地感觉到它了,虽然那涌动和他没有丝毫关系,而是有什么东西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种强大的无以伦比的力量,搅动了身周覆盖了整个宇宙的黑暗之海。

即使在这海小小的角落,夏夫仍能感觉到那力量让人颤栗的波动。
他伸出指尖,他的手指很敏感——说不准是练钢琴的后果——可以感到一丝震颤和微麻,这像一条引线,牵引着某个未知方向的巨大力量。
他打了个寒噤,心里头突然想到,这会儿外头也许到了午饭时间,他应该苏醒过来然后去吃饭了,不然雪丽会担心的。
但是……他不想去,虽然阳光灿烂的餐桌很不错,可是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无味而清浅,现在,他的整个脑子、整个灵魂都被那遥远的力量占据了。
如果现在蝙蝠看到他,大约就会清楚看到「灵魂最深处的诉求」这个词是怎么表现在外表上的——那和他的想法甚至没有关系,而是来自于生命最本质的渴望。夏夫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整个人都被某种神秘的火焰给点着了,他张开双臂,用全身的每个部分去感觉那遥远的震颤,仿佛来到时间的尽头、宿命的呼唤,那巨大的力量虽然和他没什么关系,却已经征服了他的整个灵魂。

他的血脉里就是藏着这样对于力量的渴望,如此深远和强烈,以至于这会儿他整个人只能在这里留连,哪里也不想去。只想永远在这里,去找他的路,还有他那从亿万年前就注定了的命运。

如果说在夏普家的时间是平缓而清楚流过的话,那么在这一片混沌里,时间就像是不存在的。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蝙蝠在外面说话,声音遥远又细小,它嚷嚷着,「她不出去吃饭了,她在冥想……我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看来我不用急着去吃饭了。夏夫想,那就再待一会儿吧!于是,他渴望地再一次把意识沉入那一片黑暗中,感受那强大力量带给他的颤栗和冲击。
当他再一次张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微弱的烛光,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火光不稳定地摇曳着,已近深夜。
不过夏夫可没心思管这个,他呆呆坐了一会儿,整个灵魂还停留在那片漆黑中,带着它留下的烙印。
「那是什么?」他喃喃地问。
蝙蝠正在桌上偷吃一块松饼,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把那东西推回去,做出「我什么也没有干」的样子,问道:「什么是什么?」
「那些……那些黑暗里的东西,似乎有什么东西搅动了整个世界的黑暗力量,它们很不稳定,像是……像是有海啸就要到来了。」夏夫说。
蝙蝠拖过餐巾擦擦嘴,回答道:「可能是血祭之月,一百年一轮的黑暗力量高峰期,在太古的时候,这个月份是流血最多的月份。传说是因为黑暗之神饿了,它释放自己的力量,要求祭祀。在这月份中妖魔们的力量特别大,也特别狂暴。」

「我感觉到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整个黑暗之海会沸腾。我们会像生活在沸水中一样,残酷又危险。」夏夫回答,他绷着脸,一副说不上是担心还是期待的表情。
窗外传来轻叩的声音,他转过头,星诺趴在窗台上,可怜兮兮地往里看,造型从一只神气的金刚鹦鹉变成了一只可怜的白色小猫,正用长着肉垫的爪子贴在窗户上,做卖火柴的小女孩状看着他。

「它只是一只变形怪,而变形怪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它们可以自我消耗。」蝙蝠辩道,然后心虚地用爪子把一块吃到一半的松饼推到夏夫面前。
夏夫今天不光错过了午饭,也错过了晚饭时间,它不好意思自己占着餐桌,为了表示对夏夫的忠心,它只好吩咐仆人把餐点端进屋子里来。这会儿晚餐的盘子正端正地放在桌子上,已经完全凉了,不过在凉之前早已被帮忙解决了一大半。

看到夏夫一脸嫌弃地看着那半块松饼,蝙蝠连忙岔开话题,「看来你也感觉到了黑暗之月的临近,它曾经是我们的盛会,当然,是残酷的盛会。不过现在没什么远古魔神了,血月也没什么意义了,虽然它仍在轮值,但照耀在这片没有贵族的大地……便已经不再有意义了。」

它停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那一片血色月光下,同样被浸染成红色大地的壮观景象。
它用略带嘲讽的口气说道:「其实也不能说没有意义,毕竟是个巨大黑暗的能量体降临了这片陆地,小魔怪们会为它发疯的,这就够人类好一阵子忙活的。」
是的,它经历过好些次这样的疯疯癫癫了,那时它们四处尖叫和攻击人类,大地就像一个烂摊子,现在它永远也无法在这里看到那魔神之卵孵化时的诡丽壮观,也不再有那在月色下舞着舞着,舞成了月光本身的美丽尊贵的古老种族了。

「黑暗在咆哮。」巴尔贝雷特家的孩子说,「有东西在吸引它们,它们都要疯了。而我无法想像到时会发生什么。我……生活在平静的海边,我的力量还不足以去想像海啸。」

蝙蝠盯着他,那眼神几乎有点忧郁,不过出现在一只蝙蝠的脸上……夏夫不太确定。于是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像那将有多么壮观呀,只是再也没有人和我分享那种壮观了。」帕克斯勒喃喃地说,低下头,脚下放着半片松饼。
它吸吸鼻子,「那将是你重大的时刻,巴尔贝雷特。」
夏夫斜睨了它一眼,那眼神又让正处于怀旧状态的蝙蝠,有一瞬间回忆起了他的某位生活在遥远时代的长辈,那副嫌弃和轻蔑的表情简直和夏夫一模一样。当然也许是它想太多了,可是它对她的印象只有这么可怜的一丁点儿。

比如,夏夫接着可没说是什么类似于「它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是个愚蠢的动物狂欢节」之类的话,这个族系的人一向如此的狂妄和自以为是,从来不会对身边的人说什么贴心话。

「叫我夏夫就可以了。」旁边流着相同血脉的小孩说道,因为生在了魔神的黄金时期之后,脸上是一派人类孩子般的天真表情。
他想了一下,又问道:「血祭之月的话,雪丽他们会很危险吧?我能感到黑暗狂暴的涌动,中间夹杂着血的味道……我现在还能闻得到,不知道是不是产生幻觉了。」他吸吸鼻子。

老天哪!巴尔贝雷特家的小孩真是被人界糟蹋得惨不忍睹,要是被他的长辈们看见了,一定会气得来个血洗大地的,蝙蝠想。
「幻觉这个词不能用在这里!你是高贵的魔神后裔,不要把自己和低劣的精神病人混为一谈!我看你只是还没从看到黑暗的兴奋里回过神来罢了。」它提高声音强调。
「兴奋?」夏夫问:「可是……可是前阵子雪丽一直在做结界,准备抵挡血月的力量,克利兰说所有的人都在街上巡逻,因为每年血月时都会有人死掉,那看来应该是很糟糕。」

「对人类来说是这样没错,可你是黑暗一方啊!」蝙蝠说,试图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它说道,然后不自然地停下来。
夏夫这年纪的孩子,正该是着迷于什么骑士打败魔鬼啊、龙啊,然后救走公主过着幸福生活的童话。可是现在它却要告诉他,其实他们一个是魔鬼一只是龙,都属于被打败的邪恶一方。面对这么单纯稚嫩的脸孔,它总是有点难以启齿……

窗户外面,白猫死命地挠玻璃,发出尖锐的声音,一副要拼死争宠的样子。夏夫终于忍受不了噪音,走到窗户旁边把那只不停用爪子挠窗户的猫放进来。
那小玩意儿一进房间,立刻长出了一对翅膀,愤怒地朝蝙蝠冲过去,后者总算找到机会躲开话题,它跳到书柜上,义正辞严地说道:「要那只该死的史莱姆离我远一点,它只是只黏液怪,我可是只黑龙,为什么要整天没完没了的和它吵架!」

「好了,施林,你可是只龙呀!虽然小了一点,可怎么能老是嫉妒星诺呢!」夏夫息事宁人地说,他还是个小孩,居中调停可不是他的强项。
蝙蝠气得毛都竖起来了,「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呢?夏夫,一个小孩子不该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这是教育的失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嫉妒那只变形怪了——」

「可是雪丽说你是在嫉妒呀!」夏夫说。
蝙蝠愤怒地扑击翅膀,「你该离开这个鬼地方!夏夫,你现在一点也不长进,跟那个只知道打扮的女人学得倒是像,她说话一点也不负责任,你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到我嫉妒了——」

「嫉妒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你为什么要生气?」夏夫问。
蝙蝠停下一长串愤怒的尖叫,把它们吃力地咽回喉咙里,再一次告诉自己,和一个小孩子生气和讲道理是不值得的,在他跟前维持自己的尊严是徒劳的。
「你根本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时,就不该随便使用它。」它严肃地说。
「我的主人,嫉妒的意思……」星诺拖长了声调说道:「就是说这只黑漆漆的地狱蝙蝠得不到华丽洁白的羽毛,所以痛恨一切有华丽洁白羽毛的生物,比如说我。」它变成一只孔雀,再一次开始了华丽的开屏,它十分喜欢这个动作,逮到机会就要做一次。

夏夫转头去看蝙蝠,「可是,施林刚才说我们都是邪恶的。」
星诺提高声音,「它说什么?它说什么?您怎么会是邪恶的呢,您是世界上最伟大最美丽的存在,如果您是邪恶的,这乱七八糟的世界上就没有美丽的东西了,您是天空绚烂而威严的闪电——」

「闭嘴,星诺。」蝙蝠不耐烦地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除了你是中立的之外,我们都是黑暗属性。」
「关于黑暗就是邪恶,那是人类定下的规矩,我美丽的主人,您强大到了不需要理会他们的规定,就像蚂蚁的规则不适用于人类。」变形怪殷勤地说,虽然它连夏夫的力量有多强都没搞清楚。「规则能约束的永远只是弱者。」

蝙蝠本来准备反驳,可是一时间居然没找到合适的言论,这只变形怪说的话有时候还挺有道理。
「我的主人,只要是您想要的,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堆积在您的脚下,任您拣选和践踏。」变形怪用歌剧腔说道,听上去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是吗。」夏夫不确定地说,他确实为自己因血月到来的兴奋感到些许罪恶感,但还没有到要征服世界的程度来。
「之前说要夏夫像个小孩子的难道不是你吗?现在你又在教唆他当独裁者?」蝙蝠反问,它用爪子把剩下的半块松饼推到前面,说道:「比起把世界堆积在你脚下,夏夫,你该先吃点东西,你除了早餐什么也没吃呢!」

夏夫嫌弃地看了一眼盘子里的食物,「我不会吃那种东西的,施林,它已经凉了,还被你咬了两口。」他说:「我要去厨房找点热的东西吃。」
蝙蝠哼了一声:「我一直在担心你过得好不好,现在看来不错,你已经学会挑食了。」
「是谁偷吃我的东西的?」夏夫反驳。
施林长长叹了口气,再次回到了现实。
它只是一只小小的蝙蝠,和一只变形怪及迷茫的孩子吵吵闹闹……是的,它怀念那远古时代的诡丽和壮观,那些不可一世的骄傲魔神,它们每一个都是那么的强大和孤独。

但在这个有人和它在一起,有人和它打打闹闹,不再只是永恒而无止尽的时光,一切似乎更容易度过。
自己变成蝙蝠太久,连精神上也快变成蝙蝠了,它沮丧地想,看着夏夫驾轻就熟地翻出一件厚实的披风——他现在对有钱人家的生活越过越熟练了——系好带子,然后迳自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蝙蝠连忙跟在后面,男孩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脚步轻快。虽然刚刚感受到那些不正常的事情,但转眼之间他又恢复了小孩子的样子。
年轻就是这点好,蝙蝠想,只是不知道他还能当多久的小孩子。
最后它离开时看了眼窗外,虽然人类看不到,但作为拥有一只黑龙眼睛的蝙蝠,它已经能看到空气中那些浅淡的暗红。
不久之后,这血般的色彩将弥漫整个世界,那曾经是太古魔神狂欢的时刻。

夜已深了。
夏普家的走廊是由石块砌成的,虽然走廊上没隔多远就悬着一个温暖的魔法光球,可那并没有让巨石们显得不那么冰冷沉重,也许因为那是它们骨子里的东西。
夏夫赤脚走在阴冷的地板上,他的脚纤细苍白,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蝙蝠觉得他有时像个幽灵,骨胳里流动着某种黑暗而深不可测的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人界中。

虽然它也知道,这孩子有着灿烂甜美的笑容,以及那样深沉的、人性化的恐惧。
窗外,浓烈而深沉的黑暗占据了世界,空气中带着深秋时特有的寒意,渗透出淡淡的血腥气息。在之后的一个月内,任何东西都无法摆脱这红色与腥味。
男孩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外面,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像是整个灵魂都被吸引进那片漆黑之中。
帕克斯勒从没见过一个正常的小孩静止这么久,像一尊雕塑或幻影,稚嫩与老成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诡异的尊贵感,也许因为那不属于俗世。
蝙蝠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它觉得自己最好也别问。那只轻浮的变形怪也同样一声不吭,连扑击翅膀的声音都消失了。
夏夫就这么静静感受着,他能感觉到脚下石板的凉度却不觉得冷,洒落在身上的光线很虚幻,整个世界只有黑暗才是真实的,他有好一阵子没有这么真实地感受到什么了。

恍惚间,他看到前方的不远处有一扇窗户亮着灯,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微弱而温暖。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它为什么会引起自己的注意——因为那是雪丽的房间。
夏夫喜欢雪丽。
据说小孩子思维的方式是画面式的,但他却无法理解那幅关于黑暗的图画——它像凝结了所有的时间,是无尽的苍穹,或是带着疯狂意味的虚幻。可是对于雪丽,他的印象永远是清楚明晰的。她是阳光下的一泓清泉,带着剔透和欢快的乐音,闪耀着明亮而温暖的光辉。

不过在这样幽深的黑夜里,他惊讶地发现那灯光竟然是如此的微弱,像轻轻吹一口气就会熄灭似的。
他皱了下眉头,转过头,不再去看深沉的夜色,朝雪丽的房间迳自走过去。
他穿过走廊的转角,虽然有魔法光球,可那光线却长廊显得更加黑暗幽深,不知会冒出什么东西来。夏夫加快脚步,一阵寒风从身后飕飕穿过扬起衣摆,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

很快,他看到黑暗走廊上涌出淡淡的灯光,那是雪丽的房间。夏夫露出一个笑容,恐惧消失了,他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
她为什么这么晚还没有睡?我去问问她。夏夫想,雪丽会晚睡一定有原因,光是夏夫还没八岁——夏普家一致认定他是七岁,雪丽就已经天天热情地向他灌输睡美容觉的必要了——她总是会向他抱怨的一些事,她的抱怨有着纯真和甜美的味道,代表着人世一切温暖美好的东西。

微弱的光源近在眼前,夏夫露出笑容,正准备推开房门,这时,感觉变了。
他先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药水和腐物混合的味道,只有在他最糟糕的噩梦里才会出现——那是中央研究院地下实验室。
夏夫的喉咙哽噎住,雪丽甜美的名字变得僵硬冰冷,再也吐不出来。他发现他站在一片饥饿的青白色光线之中,巨石建构的天顶那么高,像一片虚假冷漠的苍穹,空间巨大而空旷,尖叫着想要把他碾成粉末。

他突然感到疼痛——他一直在忍受的、痛恨至极的疼!
一个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员在上方看着他,他不是史蒂夫,他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地下实验室中所有人的脸都是那样子,青白而僵硬,手指残忍有力,眼中满是冰冷嗜血的意味。

一个研究员正对着光线观察试管,里面是他殷红的血,被强硬抽离出他的身体。那研究员的表情像在研究一个昆虫标本。
施林?他想叫,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像在噩梦中那般,他的身体不再属于他,即使用尽全力也无法发出一个音节。周围空洞得可怕,让人打从骨子里发寒。
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没有那只小生物在旁边的吵吵闹,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第三章 隐藏

身后一个研究员从瓶子里拿出什么东西。
夏夫觉得呼吸都因为恐惧而停止了!那是一只成人手掌大的节肢类生物,十只脚上竖着尖利的倒刺,尾巴足足有身体的三倍长,尖端十分锋利,有一些恶心的卵从里面渗出来——

它的眼睛像所有的昆虫一样呆滞无神,只有满满的饥饿感和繁衍的需要。
他躺在实验台上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切。一个研究员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恶心的东西,好像它是什么贵重珠宝似的。
「割肉虫的尾巴会完全卡进手臂里和血肉长在一起。我想他的身体情况可以被寄生。」一个冰冷的声音对同事说,手里拿着写满数据的纸张。
「他的身体会变成这种肉食虫类的巢穴。」
「他供应得了。」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夏夫惊恐地想,拼命地想把因为恐惧而僵硬的意识运转起来,他不是逃走了吗?为什么他现在还待在这里?
他又被中央研究院捉住了吗?他做了什么疏忽的不可原谅的事,所以又被他们找到了?因为他太喜欢人类的生活,不把自己像不能见光的腐物一样隐藏起来,所以遭到了报应?

还是因为他跑向雪丽的那一刻,太过期待和高兴,所以陷入什么幻觉了?他忽略了空气中隐藏的什么东西,踩中了陷阱……
他的手臂被切开,鲜血淋漓的样子像一道上好的晚餐,一个研究人员把那虫子放了上去。
夏夫张开嘴唇,他想大声尖叫,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身上是难以忍受的剧疼,这疼使人疯狂,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跳起来,扯出他侵入他身体的恐怖生物!
他瞬间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拽住那个东西,可下一刻,一只冰冷的针管刺入他的手臂,他的力量又消失了,只能无力地躺回去,承受那让人发狂的痛苦,连抖动一下指尖都不行。

一个声音在后面问:「你觉得他刚才的样子是在痛苦吗?」
另一个人麻木地记录着资料,一边不感兴趣地回答道:「我觉得不是,他是太古遗族,肯定有什么解决这疼痛的方法,也不会轻易死掉。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些,但我们会研究出来。」

我很疼!我很疼!夏夫想,在他的心里,那尖叫声凄惨得让他自己害怕,我很疼,我疼得要疯掉了,求求你们不要再继续了——
他感觉到泪水流出来,可那些东西是没有意义的。
他打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在实验室里忍受痛苦吗?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不会做,成为一个实验品……
因为他在外面过得很快乐,太得意忘形,所以一定要再回来吗?因为我不属于外面,对我来说,太过快乐和充满期待,永远都是不对的?
那他不去当人类,他不去高兴也不去期待,但是,他绝对不要回去!
如果要让他回到那里,他宁愿他们先杀了他,或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夏夫感到一阵眩晕,在遥远的地方,他的手指传来一阵疼痛,虚假却尖锐,像不和谐的音符一样远远地响起,是幻觉吗……不,实验室才是幻觉……他迷迷糊糊地想,我不可能回到中央研究院,回去那里只可能是我的尸体!

那念头越来越清晰,像尖锐的刀子一样划开他的意识,在那一刻,一切突然都消失了。
洒在他周围的是温暖的桔黄色光线,他跪在夏普家的走廊上,没有空旷冰冷的中央研究院,也没有面无表情的研究人员,他的身体仍属于自己,上面没有侵入身体的怪虫,倒是有一小团黑色的东西在他的手指上,他抬起手来看看,是帕克斯勒。

它尖锐的牙齿狠狠咬进了他的手指,看上去咬得很重,以至于一时收不回牙来,顺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这就是他刚才感觉到的疼痛。
「施林?」他小声问,声音有点发抖,都快哭出来。
「谢天谢地你醒过来了,你走到这里突然完全傻在那里了,这是怎么回事?这看上去有点像陷入幻觉的徵兆!」蝙蝠大声嚷嚷,在他的周围扑击着翅膀转来转去,急切地询问。

夏夫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在他来到外面的世界后,再多待在实验室的幻境里一分钟,他都可能会疯掉。
他瞪着空荡荡的走廊,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他还跪在地板上,看上去像个被恶徒威胁的可怜小女孩似的。
他伸出手,指尖纤细脆弱,指着前方的黑暗,「那里有东西。」他说。
「什么?」蝙蝠问,它一直飞在夏夫前面,可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夏夫还是个孩子,连自己穿上衣服都很困难──当然,那衣服也太难穿了,连雪丽都需要两个仆人侍候才能把它穿妥贴。本来,任何会感应到夏夫力量的陷阱,都理应先捉住自己并加以攻击才是,蝙蝠想,帮助并保护这个孩子,这才是它这监护者应当负起的责任。

可是,它已经不是强大的黑龙,而大部分防御类魔法都对蝙蝠这种标的物没有兴趣──这么想还真是令人感到悲哀。
「有东西藏在那里。」夏夫可怜兮兮地说,这空荡的走廊对他像是什么凶险的所在。
雪丽的房间仍亮着桔红色的光,那相对明亮而柔美的地方,此刻对他来说,却像带着强烈不安的气息,像某个噩梦的预兆。
他猛地站在起来,转身就跑,远远离开那道光线。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危险了吗,夏夫?」蝙蝠跟在后头嚷嚷。
「是你太过愚蠢。」星诺拖着腔调说:「主人还这么小,本来就不该一个人到太过黑暗的地方,特别还是在『没有人陪同』的情况下……我说的就是你,蝙蝠。这地方邪恶到不可置信的地步,单薄的孩子虽不足以抵御,但等她长大后,这些童年的噩梦就会成为她脚下的玩物──」

等我长大一切就会好起来吗?夏夫想。当然,等他长大,等他变得足够强,他就能把任何伤害他的东西踩在脚下,那些家伙也只能欺负他这种小孩子而已,在真正强大的力量面前,他们便只能颤栗着臣服……

他得变强!能多快,就多快!一阵强烈的恐慌感袭来,他加快脚步,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远远离开他曾经想去的目的地,它温暖的灯光对他来说像冰一样寒冷。
「夏芙?」一个声音响起,周围一下子大亮起来,夏夫无意识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虽然他知道他不该看这一眼的。
他不该理会她,迳自奔向走廊尽头的那片黑暗,孤独和沉寂才是他的归处,可他还是回头了。
雪丽站在后面,可能因为听到了外头的声音,正把门打开朝外看。收到夏夫的目光,她露出一个微笑。
那让夏夫猛地吸了口气,蝙蝠一点也不确定他的下一个动作是不是转身就逃,远远离开这位能轻易引诱他的生物。可接下来雪丽的一句话算是起到了阻止这位黑暗世界小王子逃跑的完美作用,她问道:「你一天没吃饭了吧,夏芙,我让厨房给你弄些热点的东西吃吧!」

夏夫站着没动。就这样,蝙蝠看着这饥肠辘辘的小孩站在走廊里犹豫不决。他看看后面黑暗的走廊,又看看前面微笑的雪丽,挣扎不已。
雪丽迳自摇了铃,叫来一个女仆,对她说着:「我们的小公主终于醒了,能去把晚餐热一下吗,安妮?还有,你今天烤的小酥饼特别好吃,啊,还要一杯热的可可。」
「热的可可」这名词完全征服了夏夫犹豫不决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往雪丽那边蹭了一点,一边观察着走廊上是否有什么伏击,但现在一切的伏击都抵不过他对食物的渴望。

即使在夏夫修习法力最顺利的时候,也不代表他的肚子不会饿。
「到这边来,夏芙,我把壁炉升起来了,今天可真够冷的。」雪丽说,一边往回走去,「如果明天早上草叶上结了霜,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雪丽小姐,您的美丽和好客像这冬季的阳光,即使再寒冷的天气仍让我觉得温暖如春。能给我来一份奶油蛋糕吗?」星诺说道。
雪丽瞟了它一眼,她曾经在夏夫身边见过这只白色鹦鹉,它看上去既神气又狼狈,说它神气是因为它随时都摆着舞台式的造型,说它狼狈是它见了她就想溜走,好像它的胆子太小,以至于无法承受暴露在人类目光之下的危险。

她温柔地看着夏芙,优雅地叹了口气,「唉,我的天使,我知道你的善良和可爱会在周围聚集起童话传说中的动物,但一只油腔滑调的变形怪对你的成长始终不是太好啊。」

星诺吓得僵在那里,它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怎么能这样诬蔑我呢?美丽的小姐,我、我是一只羽毛华丽的鹦、鹦鹉,才不是什么低等的变形怪……」
「鹦鹉晚上要睡觉。」雪丽简洁地说,「顺便说一下,孔雀也要睡,不会凌晨一点钟在一片夜来香里开屏,还一边开屏一边背诵诗歌称赞自己的美貌。」
星诺目瞪口呆悬在空中,连翅膀都忘了挥动,蝙蝠幸灾乐祸地看它一眼,忖思着它那一身白毛下,是不是浑身都在发红。
雪丽却不再理会它,既没有说关于变形怪的邪恶,也没有说什么希尔达曾丢失的私人财产,她向夏夫温柔地招呼道:「快到房间里来暖一下身子,我把壁炉升起来了,老天,你居然没有穿鞋。」

她跑回房间里,里面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
夏夫严肃地瞪着门里的亮光,思考着要不要过去的问题,不过蝙蝠觉得他早就屈服了──至少他的胃是屈服了。
「你可以过去。」它说。
夏夫眼睛亮了一下,好像得到了认可一样,他迅速行动,朝暖和的屋子里跑过去。星诺在后面嘀咕:「公主殿下,我觉得那里不太安全,您刚才陷入了幻境,这可不是随便走在哪条走廊上都会发生的事情。」

夏夫虽然是个胆怯的小孩,可大部分时候还是我行我素,但这会儿,他却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它。看来刚才不知道是什么的幻觉真的把他吓坏了。
「我觉得原因就在雪丽小姐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正从门里渗出来,它们非常的古老,连我都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星诺说。
「我以为你已经够老了。」蝙蝠有点紧张地说,「你是说里面在进行某种魔法实验吗?」
「人类大部分的咒符都是后来的魔法师们经过研究而产生的,所以都不能算是古老,真正古老的是一些原始生物,在人类的意识存在之前,它们就已经在这世界上生存了。」星诺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奇妙的物种,经过漫长历史的变迁──」

「请说重点,走廊很冷。」蝙蝠说。
「你这没有欣赏细胞的武夫!一个故事需要娓娓到来,只听结果是野蛮人的做法,一个真正有修养的雅士会知道过程中的享受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东西是不必要的东西,这才标示出一个生物的修养,而你,一看就知道是个白痴。」变形怪说,蝙蝠气得翅膀都快攥成拳头了。

「可重点不是过程,是热的可可呀!」夏夫说。
星诺立刻换了个腔调,「您的话实在是太正确了,我美丽的公主,您纯洁善良的心地轻易道出了事情的最本质,这是怎样的睿智──」
「吃完饭再听这位吟游诗人的下回分解吧!反正你白天睡了一天,夜里我们再来听它的午夜场,记得多带些小酥饼回房间,听吟游诗人唱歌时总是需要零食。」蝙蝠绝望地说,飞进雪丽温暖的房间。夏夫一脸兴奋地点点头,一样冲进了屋子。

雪丽正在衣柜里翻找着什么东西,身后则是个巨大的工作台,上面原本摆放的书本和宝石雕像什么的全部都被放到了别处,上头放着大量宝石和卷轴的残骸,像在进行什么大型的制造工程。

雪丽的房间大部分时间很整齐,但那是女仆勤劳的结果,和她本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一旦开始工作、并声明任何人都要不打扰她以后,便立刻原形毕露。
夏夫小心地探进半个脑袋,用很轻的声音问道:「你在做什么?」
雪丽看上去有些疲惫,不过看到她的「天使」这么胆怯的样子,眼中立刻充满了怜惜,她抱着一件大红色的披风,快步走过去,一把把夏夫整个儿盖住──那东西不能算太大,但是把夏夫这种孩子裹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她抱起夏夫,一边关上门,一边柔声道:「快到房间里来,我的小公主,你身上冷得跟冰一样。」
躺椅已经被拉到了壁炉前,上面放着厚厚的垫子,火焰劈哩啪啦的燃烧着,让夏夫感到手脚因为知觉恢复产生的细微疼痛,就像活着的证据。
雪丽小心地帮他把披风盖好,它那么柔软,光是抚摸上去,便有一种和温暖活物挤在一起的安全感觉。
晚餐很快就送到了,餐盘里放了一大壶热可可,夏夫两眼发亮,刚才他还在想着逃回房间,把房门锁起来缩进黑暗之中,但这会儿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
「你得好好暖和一下,小姑娘,不然冻病了怎么办?换季的时候最容易生病了,当然了,也是展现时尚的好季节。」雪丽语调轻快地说,和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心情沉重的星诺,它期期艾艾地飞进来,在一个角落停下,看看自己华丽的羽毛,然后变成了一小雪白色斑点,贴在台子上,像一小团鸟粪。

雪丽看了它一眼,鸟粪开始向后缩。
夏夫仍有点紧张地盯着雪丽的工作台,用很小的动作指了指,「那是什么?」他小声问。
雪丽转过头,视线从星诺身上滑过去,好像不知道它在那里似的,她敲了敲桃木桌子,「青梅竹马这生物,除了添麻烦还会干什么呢?」她说,桌子发出咚咚的声音。
「记得上午把你吓得要死的杰安斯吗?也许我应该像你一样,看到他时转身就跑,再配上一些见到食人怪式的恐怖表情,我特别擅长做出受惊吓的表情,那我就不用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活儿了。我喜欢做防御结界,也喜欢杰安斯,可我也得说,它放在他手里就是暴殄天物。」

夏夫被动地点点头,一边盯着那壶可可,它散发着香甜的气息,他想伸手,却又有点害怕。好像他不该去拿那么好的东西似的。
雪丽迳自走过去,倒了一杯,放到夏夫旁边。后者立刻伸手接过来,把杯子贴在掌心,可可很烫,温暖的感觉让他放松了不少。
「谢谢。」他小声说。
雪丽没有听见,她挥了挥手,继续抱怨道:「但朋友出了事总不能不管,杰安斯被点名值夜班,我就说嘛,什么人一旦比别人优秀,倒楣的事就会跟着来了。他邀请我去实验室看看,我猜他挺希望我告诉他:『这里没什么问题,只是些小打小闹的幽灵,伤害不了你们这班魔法精英。』但我去看过一遍后,立马就决定回来加夜班了,那里根本不是活人该待的地方!」

夏夫僵硬地坐在那里,除了猛喝饮料,一个字也接不下去。
大凡和中央研究院相关的事情,他都没有什么话好说。他熟悉那个地方,也许因为太熟悉了,他知道那里入骨的寒意,也知道每个没有被光线照到的黑暗角落里,那漆黑游动的情绪。

他常听到远处凄厉的惨叫,也在虚弱与恍惚中看到无数凶恶的幽灵,但他从不觉得它们可怕,也许因为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吧。
「那里深积东西……有些太古老了,老得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雪丽喃喃地说,「可是我总不能丢下杰安斯不管啊,不是吗?」
夏夫默默地点头,他和那些怪物是朋友,可是雪丽并不是。她是一个那么可爱和开朗的年轻女孩,应该生活在阳光和宝石之下。
「所以,我用了一些非常非常古老的魔法……啊,我爱古老的魔法。」雪丽两眼发亮地说,语调甜蜜又憧憬。「那些法术你并不知道原理,却能发挥比你想像中多的多得作用,我们的文化佚失太多东西了,魔法远远没有课本中说的那么精准和容易控制。」

夏夫看着她,本来想用力点点头,然后问:「魔法要怎么才能控制呢?它们看上去一副随时准备吞了我的样子」,但忍住了没说出来。
雪丽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从来没做过这么没底的工作,那些魔法太古老,老得连我都没法子挖出来。而古老的东西永远是最危险的。那些男人啊,简直不知道神经是怎么生长的,他们完全不知道敬畏,为了那些虚无飘渺的工作啊自尊啊,就敢这么跟那么古老的生物挑衅,我一直以为杰安斯算总明的呢,可现在看来他不是的。」

她自顾自地抱怨道,雪丽是位从不缺少话题的姑娘,特别是在积了一堆牢骚的时候,她甚至能说上一整天都不用喝杯茶水。
「不过我很高兴那些中央研究院的家伙终于意识到宝石的好处了,无论什么工作,值钱的东西总归是好的,金子的魔法效果就是比石头好,虽然『神秘伟大的魔法师们』这辈子都不会承认。自古以来,搞得神神秘秘就是紧握权力的根本,人类就是害怕不知道的事情。」

「你在做什么结界,雪丽小姐?」蝙蝠终于忍不住问道,不然雪丽不知还会扯她的旅行见识多久,也许等会儿就是魔法基础课了。
「一种华丽版的器质魔法,比地下蚂蚁巢里的那些干骨头漂亮多了。」雪丽说,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一个一点也不像魔法物品的东西。
这东西更像一个精细的火焰胸针,它用无数的红宝石,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方式结合而成,那应该是自然长成的,而不是以人工的方法摆列出来。它有一种诡异而鲜活的美感,仿佛在跃动一般,只是看着,便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生命力。

「真漂亮,不是吗?」她柔声说,轻得像怕惊动什么,着迷地看着那枚美丽的结界法器。
至于蝙蝠,它觉得那像所有雪丽的小饰品一样,一点也不像和黑魔法防御有什么关系,这只黑龙的一双眼睛被宝石的颜色映得璀璨明亮,都快被迷得昏倒了。
「它是什么?」夏夫紧张地问。
「它是活的。」雪丽轻声说,像在讲一个古老的床边故事。「现在的法术界,没有人承认过这种力量,他们相信人类改造的力量,认为天然的东西是粗糙和低下的。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一直悄悄地存在着,在古老卷轴的字迹间,在遥远过去某个法器的边角,有某种东西存在在那里。」

夏夫紧紧盯着她,汲取着这难得的知识。雪丽继续说道:「这种东西天生具有黑魔法防御功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的生物天生能控制火焰,有的天生可以操纵雷电一样。但现在的人界已经不再适合居住了,所以如果我不小心让它们处在纯粹的人界空气中,它们很快就会消散。」

夏夫打了个寒颤,他想起刚才在走廊的遭遇,即使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起,仍让他觉得恐惧,身体里像有一个黑色冰冷的洞一样,往外冒寒气。
他裹紧大衣,如果不是那些东西不适应人界的空气……那自己会不会一直困在幻觉里,永远承受着那种痛苦,再也无法回到人世?他紧紧攥住拳头,得用全身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会让他回到中央研究院的,并不只是那些可怕的法师,这世界上还有某些东西会让他落入地狱!

「你说的是一种来自于古代的微小活物?」夏夫问道。
「啊,就是这个。」雪丽说道:「我怎么没想到呢,一种微生物!太古时期的生物天生就具有魔力,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物种,这些东西也很可能是微小的生物,不过被咒法束缚,变成了一些古怪的花纹罢了。花纹并不是咒语,也许它什么也不是,重点其实是具有魔法力量的材质──」雪丽快速说着,虽然她是位贵族小姐,不过很明显有着大部分魔法师应该具有的学术精神。

「古代的魔法生物,微小的生物,这是多么美妙的猜想啊!」女孩的眼睛散发出粉红的光芒,快速来到桌前,检查着她的结界宝石,看到蝙蝠像糖块一样黏在上面的样子,女孩严肃地说道:「虽然您长得不是特别好看,但不影响您是一只了不起的蝙蝠,您知道欣赏这样的美丽,但克利兰那白痴看了却说这花样让他不安。」

蝙蝠轻咳一声,觉得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赞赏。一直以来,它对微小生物的事情都没有什么概念,还诽谤过它们不少次──「根本不会有人看到的东西,就没必要存在」之类的──自然从不知道它们会形成这样美妙的花纹。

当它以另一种姿态活着的时候,它实在是过于强大了,几乎对所有有害的物质免疫,于是这也形成了它相对缺乏常识的性格。不管有多智慧,龙族这个圈子永远无法避免「不识人间疾苦」这一类的评语。那时,它甚至连史莱姆长什么样子都没注意过。

「嘿,虫粪,你对这类东西了解多少?」它对桌子上的一小片白色污迹说道。
「我活了很久很久,不知敬畏为何物的蝙蝠,从我还是一个水滴大小的史莱姆开始,我就存在于这样的世界了。」那只变形怪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因为太小了所以不知道它是不是在用星星眼注视夏夫。「但是我的公主,作为一个世界上最古老和强大的存在,我只愿意为您效劳,而非为那只蝙蝠。」

蝙蝠真不知道这生物怎么能在吓得变成毛虫粪后,还能保持这么自以为是的歌剧腔调。
毛虫粪继续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仍很弱小,但我仍记得那个时代盎然的生机,天空空旷而瑰丽,魔神们强大而孤寂,因为它们的力量太过可怕。」
的确是这样,蝙蝠惊讶地想,显然虽然他们曾经历过同样的年头,但那时过于强大的黑龙也就限于听说过史莱姆这东西的存在,压根儿就没有瞟过它们一眼,就像一个忙碌的国王不会去注意蚂蚁如何搬家一样。

久远之后,它们现在可算是沦落到同一个档次了,它瞟了一眼桌子上那一小团毛虫粪,感叹时间永远是位想像力丰富的作家。
「在现在我认识的人类里面,法师和剑士们总是认为他们的魔法已经达到了某种前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实际上他们的魔法打从根本上,就走在一个难以为继的尴尬境界中。魔法是有生命的,而人类的魔法不再是自然的东西了。把古老的生物碾碎并拼合混成时,再怎样费力的组合,它依旧不是一个有生命的总体。」变形怪继续忧郁地说。

那些深奥的事情夏夫并不太明白,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房间里十分暖和,散发着松木的香味,喝着一杯热可可,饥肠辘辘时可以饱餐一顿,这轻易就收买了这个孩子的灵魂。

在研究黑魔法防御又怎么样呢?雪丽是在帮助她的朋友,又是不是针对自己的。她那么耀眼、那么温柔,做什么都不会有错的。
只要他的身分不被她发现…… 永远不能被她发现。


第四章 天秤两端

门突然被打开,克利兰探进半个身体,只穿了件薄衬衫,身边照例带着他的粹银。
看到雪丽,他嚷嚷道:「你怎么还不睡觉,雪丽,我就知道杰安斯那小子一来就没好事,第一次见面他就拐你去玩法师游戏,结果用木剑把订做的白龙石膏戳了个对穿……」

「你是怎么从我不睡觉推断到杰安斯在拐我玩游戏的,神探?」他的妹妹迅速反驳,「那次游戏至少杰安斯教会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法术如果不起作用,我们应该自己动手,达到想要的效果。」

「伟大的魔法师们……啊,我很抱歉,夏芙,我没有看到你在这里。」克利兰彬彬有礼地欠了下身,在他妹妹以外的人前,他一向是位风度翩翩的骑士,他的父母在表面功夫这件事上对他教育得很好。

他转向雪丽,「你被那位三脚猫法师害得熬夜就算了,可不该再连累一个孩子。」他一边说,一边轻松地走到沙发上坐下,进攻夏夫的酥饼,后者警惕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出言阻止。

「她有给我准备食物。」那饼干是他的,他小声暗示。
「是的,雪丽公主真体贴,所以我闻着香味到这里来了。」克利兰浑然不觉地说,继续吃酥饼。「累死我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女孩子们白天能说上一整天,凯萨琳非说什么不陪她们不礼貌,于是我练剑的时间只能挤到半夜去。看来在和平的时代,骑士的剑术是最不被注重的一个课程了。」

「因为你拿到了正式的骑士资格,再加上前阵子在法庭上充当正义的代言人,难怪现在会成为王都所有出嫁未出嫁女人的标的物了。」雪丽说道。
「我不擅长和女孩子交往,她们说的话除了『谢谢』和『再见』我一句也听不懂。」克利兰说,这对一个生活在卡威拉的贵族骑士来说,几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舒适地靠在沙发上,粹银也一样慵懒地待在他的身侧,并且终于不再吃夏夫的饼干了。

雪丽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的哥哥,「我就知道,克利兰,你不会享受和那些女孩子打情骂俏的,夏芙长大后一定比她们漂亮。」
克利兰瞪着他,他旁边小号的夏夫也瞪着她,女孩自我陶醉地继续说下去:「骑士虽然有时候有一点傻,但最大的好处就是专一,夏芙,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留在夏普家啦!」她双手合十,用一副小女孩打理洋娃娃时「加上丝带你就漂亮啦」的语气说道。

夏夫张大眼睛,雪丽说他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一直留在这么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听上去是件一让人着迷的事,虽然他需要那些力量,需要黑暗中的警惕,可是他真的很想要那一种温暖与安全的感觉。那种渴望,也许都有些不切实际了。

雪丽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克利兰虽然没有那么可爱,但是粹银却美得让他目炫,而且公平一点说,有时候克利兰还是很有风度的。
克利兰转头去看夏夫,柔声说道:「美丽的小淑女,请原谅我妹妹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冒犯了你我替她道歉。」
夏夫点了一下头,这是雪丽教他的礼仪,有男士道歉时你要优雅地点头,表示接受。
雪丽感动地说道:「啊,夏芙长大后一定是位可爱的淑女,她举手投足是多么的有贵族风度啊!配你实在太吃亏了。她下个月生日我准备举办一个宴会,你最好抓紧时间,到时候会有更多人注意到她的。」

「她才几岁啊,七岁?」克利兰嚷嚷。
夏夫安静地坐着,听着这一对兄妹斗嘴,他们的斗嘴听上去很和平。
他转头去看外面,他现在依然能感觉到门外黑暗中那扭曲的血腥气息,它们跃动着,无声地尖叫。
「虽然只有七岁,可是我和夏芙已经在聊高级魔法原理了,当然啦,那是你永远不会感兴趣的高深问题。」雪丽对克利兰说。
「你就不要虐待儿童了好不好。」克利兰说,「你平时说的那些古代传说是我唯一觉得有趣的东西,其他简直就像高等数学课一样讨厌。」
「太过古老的东西,听上去是有点像传说,但那是严肃的科学。」雪丽回答,「我们在说天生的属性,像粹银本质就是寒性一样,我在研究一种天生用于黑魔法防御的物质。」

「哦,那可真方便。」克利兰现实地做出解释,「如果能大量培育,法师们就可以退休回家,种种花养养草什么的,很适合他们。」
「但它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夏夫突然说。
「这么伤感的话不该出自一个孩子的口中,夏芙,不过你说的是事实。」雪丽叹了口气,回答道:「你看一个孩子都比你有深度,克利兰。知道过去的时代留不住,历史车轮从不倒退的道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引申出她更有深度这个道理,雪丽,因为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才老是企图把夏芙当成同辈看待,在一个孩子跟前讲这些关于逝去的哀愁是不合适的,他们像朵含苞的花一般,你却要去说深秋时节凋零的无奈。」

「我不难过。」夏夫说。另外两人转头看他,夏夫下意识地解释道:「如果情况很糟糕,花太多时间伤感,只会让你死得更快而已。」
雪丽和克利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夏夫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他有点恐惧地看回去,紧紧攥着那个柔软的披风,它用某种动物的皮毛镶了边,指尖抚过,有一瞬问,他想起在中央研究院时,他们给他的那个黑狐狸皮的大衣……这联想吓得他差点儿把披风丢到地上。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是什么!?」雪丽尖叫一声,夏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只成人手掌大的黑色虫子不知何时伏在了墙角。它的十只脚上长着尖锐的倒刺,长得要命的尾巴以一种恶心的姿态蜷缩在身下,眼睛呆滞无神,只有饥饿与繁衍的渴望,显得嗜血而愚钝。

夏夫呆呆地看着那东西,浑身泛起冷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仿佛置身幻境之中,也好像他从来没有从那地牢出去过,只是一只熟悉的昆虫,就能让他彻底回到地狱。

关于那些冰冷、那些疼痛,以及那些麻木的脸孔。
那东西也看到了夏夫,它突然张开一双薄翅,向他的方向飞了过来。
雪丽再次惊呼一声,夏夫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它,浑身冰冷。
那东西落在他的肩膀上,夏夫感到指尖一阵尖锐的痛楚──他后来发现那里破皮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股强大的黑色力量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聚集在那里,形成了这样的痛楚。

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做,他要向夏普家的兄妹隐瞒自己的身分,可在那一刻,他要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把这东西撕成碎片,一点也不剩!管它是不是不该在人类眼前亮出黑暗的爪子,管它什么未来幸福的生活!

可就在这时,一道银光划过他的肩头,他的左肩和脖颈感到一阵细微的寒意,那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可他竟然没有来得及阻止,他所有的精神都在那只虫子上了。
黑虫被劈成了两半,分别落在地上,没有液体流出来,切口处覆着一层淡淡的霜。
克利兰拿着他的剑,皱着眉看脚下的战利品。雪丽站在旁边,睁大双眼,一副受到过度惊吓的样子,她不可置信地说:「老天,这、这是一只割肉虫,它是怎么跑到我房间里来的──」

「每个古老的城堡都有些邪恶的寄居者。但它们很少这么大胆。」克利兰说,用剑拨了下虫尸,确定它已经死了。
「但是城堡是有结界的……哦,血月近了,它们都疯了。」雪丽皱起秀气的眉头,然后以一副笃定的语气说道:「我要重新加固结界。」
「我们可以找到些有名声的法师,他们可以……」
「我自己来,我才不相信那些主流──天哪!夏芙?夏芙?」雪丽尖叫,「你要不要紧?克利兰,快倒杯水来!」
她快速冲到夏夫跟前,那孩子呆呆地坐在那里,他仍紧裹着黑色的皮大衣,这显得他的脸孔白得像死掉了一样,两眼发直,看着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完全被恐惧攫住了。

「夏芙?」雪丽努力放柔声音,手指抚过他柔软的黑发,夏夫战战兢兢地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觉到他在不停发抖。
没有人知道那黑色大衣下力量的激荡,它可以转眼间撕碎这个城堡,现在它们聚集在那纤细的指尖,急速地流动着。
「这孩子吓坏了。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几次割肉虫,听说它会趁你睡觉时把尾巴从耳朵插到你的脑袋里,简直就是噩梦──」克利兰说,手里拿着杯热可可,雪丽接过来,嚷嚷道:「闭嘴,你还嫌她吓得不够严重吗?」

她温柔地看着夏夫,好像他是个什么碰一下就会碎的精致物品。「喝点热的饮料吗?夏芙,我明天就开始加固结界,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克利兰站在后头看着,他不擅长这样的场合,他喜欢谈论一切和剑术有关的东西,可是如果说让他去安慰什么吓坏了的小孩,他唯一能干的就是杵在那里发呆而已。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夏夫,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孩子有一个奇怪的印象──她是个曾经被虐待和伤害的小女孩,当自己看着她时,能感觉到那些属于孩子的胆怯和不安,也能意识到她躲避的眼神和缩在墙边免得被任何人发现的企图,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孩子有种奇怪的冷漠。

她的安静不只源于害怕,似乎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心不在焉,所以当看到夏芙被一只割肉虫吓成这样子,他意外地感到惊讶,好像他曾觉得她什么也不会害怕似的。
他笑起来,觉得自己的那些念头真是傻到了极点。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也许像雪丽一样有点古怪,但一样会因为虫子而害怕,现在看上去,这小生物完全被吓傻了。

他在夏芙的旁边跪下,柔声说:「别害怕,夏芙,我们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
夏芙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瞟了眼粹银,眼神说不清是尴尬还是不确定,她用很小的动作点点头,一个字也不说了。克利兰很少看到一个小孩子这么安静,他们大部分会是吵吵闹闹的,他想这大概和她童年的创伤有关。

「好了,现在已经很晚了,该让夏芙睡觉了。」克利兰说。
「可是夏芙一个人去睡觉不会害怕吗?最近外面黑得连星星都看不见了,我昨天还听到不知有什么在远处号叫。」雪丽说。
「有我在呢,女士。」蝙蝠严肃地说,它从刚才就一直很安静,用一副沉重的眼神看着夏夫。不过没人会留意一只宠物蝙蝠,居然也会沉重和忧郁就是了。
雪丽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另一只白色的生物已经完全消失了,也许变成蚂蚁躲到了石头缝里,她可没本事把它揪出来。她严肃地对蝙蝠说:「你们两个在我家吃闲饭的,好好照顾夏芙。」

「什么两个?」克利兰问。蝙蝠几乎能感觉到未知的角落里,星诺已经打包好了包裹。
「没什么。」雪丽说:「夏芙,你该去睡觉了,孩子不该这么晚还醒着。」
夏夫老实地点点头,小孩子确实不应该熬夜,这都是他最近学会的新常识。他看了一眼门外,他并不太想到那片寒冷的地方去。
雪丽继续说道:「克利兰?」
骑士认命地站起来,露出一个十二万分温柔的微笑,对夏芙说道:「嗨,美丽的天使,我有幸护送你回房吗?」
夏夫跳下沙发,抬了下裙摆,认真地点了点头,雪丽在后面笑出来。她走过去,把夏夫抱起来,向外走去。「我们还是一起送她回房间吧,克利兰,我才可以监督你没有把她丢下就逃走,你需要学会照顾女孩子。」

「我会把壁炉升起来,雪丽,我又不是傻瓜,今天真的是太冷了。」克利兰回答,老实地跟在妹妹后面。
「知道吗,我会做一个结界,把它们都隔绝在外面,不管别人怎么样,但它们休想破坏夏普家的正常生活。」雪丽说。
走廊里仍是来时的样子,黑暗冗长,光球的光线并不足以化开沉浓的夜色,因为那就是这世界现在的样子。
可是,当雪丽、克利兰、还有帕克斯勒陪他一起走过这条道路时,那种幽暗和冰冷的气氛似乎消失了,夏夫不知道为什么,它变得像屋子里一样,显得温暖而安全。
黑色不再肆虐──虽然他知道它们是存在的。

直到房间里已经暖和起来,夏普家的兄妹这才悄悄离开房间。刚听到房门关上,在床上装睡的夏夫就张开了眼睛。
蝙蝠从它的珠宝盒里探出半个脑袋,天气已经转冷了,可是它仍坚持要睡在有亮晶晶宝石的地方,咬牙坚持着对付寒流。
「我猜你也没睡着。」它说。
「我不睡着他们是不会走的,我刚才听雪丽说,大人应该看着小孩子睡着才可以走。」夏夫说。
「我想她不是说她自己,而是克利兰,她非得要看着他未来的新娘睡着,她才肯让他走。」蝙蝠讽刺。
「雪丽希望我嫁给克利兰。」夏夫严肃地说。
「是的,她总在强调。」蝙蝠不屑地说,虽然一方面觉得这满好玩的,但另一方面,它始终觉得夏夫是人类绝不可以侵犯的神圣种族,不该觉得这种事情有趣。
「克利兰先生是位优秀的骑士,但是他配不上您,我美丽的公主,未来的女王,您是该把世界踏在您纤足之下的王者。」窗户外头,刚才完全消失的变形怪这会儿又化为鹦鹉的造型,用古典通用语的腔调嚷嚷道,用鸟嘴啄开窗户钻进来,然后又小心地闩好。

袖珍黑龙狐疑地看着它,这只变形怪表现得像个十足的小丑──虽然它自己的形象也不怎么样,但它好歹是只龙呀──可是它总有一种这只白面团说不准知道不少事情的感觉。

它从不过问不该问的,偶尔说出的诗句,却又有那么一种诡异的契合感。
是的,虽然当小孩很好,可是帕克斯勒心中的某一个部分,却在想着那个把世界踩在脚下的巴尔贝雷特家王者的形象。
「可是,」那孩子用惊悚的语气说道:「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了。他们会把一切照顾得很好……」
蝙蝠的每根毛都竖了起来,它一下子跳出首饰盒,不可置信地大叫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夏夫,你是脑袋傻了吗?」
小男孩儿可怜兮兮地看着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你、你不能跟他结婚!这是不可能的,这是无望的恋情,而且你才七岁!」蝙蝠愤怒地大叫。
夏夫小声说道:「可是,我不觉得有什么配不配得起的问题……」
「这从来不是配不配得起的问题!」蝙蝠大吼道,自从不是一只龙后,它很久没有吼得这么有气势了。「你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你最好给我死了这条心,你你你要嫁给他,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它瞪着他,夏夫小心地看了它一会儿,低下头。「我不嫁给他就是了。」
「你明白就好!够了,你别给我摆出一副婚姻自由受到父母威胁的样子──」蝙蝠恨恨地说,心想如果这会儿克利兰在眼前,它一定要用爪子狠狠地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血印子,这个引诱未成年小孩的混蛋!

变形怪有点看不下去,夏夫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太有影响力了。「虽然我也觉得这宗婚姻不合适,但是我更加不满被制约下的婚姻,爱情应该自由而美好,像阳光下盛放的花朵,而不是在父母的扭曲下阴暗冰冷的产物……」

「我绝对不会让夏夫和那个变态骑士在一起的!」蝙蝠大吼,一副「你再继续说,不管我打不打得赢,我都会冲上去揍你」的架式。
变形怪小心地退到窗户边,用爪子拨开窗闩,准备好逃跑路线,但仍毫不屈服地说道:「你无权决定她的婚姻大事,你并不是她的父亲,就算你是,你也没有权力这样支使她,她是那样的美丽和伟大……」

蝙蝠跳起来,星诺迅速地逃到窗户外面。
「我不会和克利兰结婚的。」夏夫可怜兮兮地说,把被子盖过下巴,一副被欺负的可怜样。那样子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到,心中也会充满罪恶感。
蝙蝠赶走了星诺,回过头看到这么双胆怯的双眼,它长长叹了口气──在它是龙族的时候,虽然不喜欢叹气,但它常用这个做开场白,这会显得深沉和有学问──决定尽一下做长辈的责任。它对男孩说道:「你是不一样的,夏夫。」

「我知道。」夏夫小声说。
「夏夫,我不是说你的血统,也不是说你不能留在温暖舒适的城堡里过人类的生活。而是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你是个男孩子』?」
夏夫茫然地看着它,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
好吧,这种诡异的幼儿教学早该结束了,这孩子长到这么大,甚至没有人告诉过他任何的常识,没有人教育他,他没有朋友也没有长辈,他一直孤独一人。
他所学习的那些是他血脉中遗传的最黑暗的记忆,所以他能够无师自通的进行巴尔贝雷特家的修练,但让他分辨左手和右手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不能和克利兰结婚,因为你是个男孩子。」蝙蝠说。
「为什么?」夏夫问。
「反正就是不能!」蝙蝠叫道,他恨幼儿教学。
夏夫忧郁地看着天花板,蝙蝠看了他一会儿,劝慰道:「作为一个男孩子……打个比方,你就可以和雪丽小姐结婚。」
「那是不可能的。」夏夫说,他转头去看窗外,那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属于他的世界。「我和她不是同一类人,她那么的……明亮。」
蝙蝠本来想劝他一下,可是劝服一位「黑暗的饲养人」说他并不黑暗,似乎不是什么容易发挥的课题。于是它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你觉得克利兰和你是一类人吗?」

夏夫奇怪地看了它一下,「不,他只是克利兰。」
蝙蝠呆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就像他那句「花时间伤感,会死得很快」的言论一样,干脆冷酷得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它知道夏夫想要另一种生活,黑暗的血脉也许曾经不可一世,但至少把这孩子折磨得够呛,它从没带给他过什么好事。可是有些东西是骨子里就会的,它会在举手投足的缝隙中流露出来。

如果说他如此的憧憬雪丽,是因为她是个美丽开朗的女孩子的话,他对克利兰就是一种完全的不以为意。蝙蝠想着,这位有着魔神血统的王子,多半完全把那位可怜骑士当成了低等生物,才说出这种话来。

这么说来,他嫁进夏普家的念头,和童话里浪漫闪亮的东西一点关系也没有,倒颇符合黑暗系生物的一贯作风──他只是想随便利用个什么人,让他自己过得好罢了。
蝙蝠认识的巴尔贝雷特家人不多,不过那不影响他们统体傲慢冷酷的性格,上古魔神都是这样子,它们瞧不起人类,虽然实际上它们败得一塌糊涂,虽然就这么多年被强迫活在人界的经验来看,他们的差别也不大。

但是,它并不希望夏夫变成这个样子。如果这孩子生在几万年前,生在大地仍荒芜但充满力量的时候,他当然有资格做巴尔贝雷特家会做的所有的事情,拥有他们的傲慢和黑暗。但是现在,他只是个孤独被拋下的小孩。

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亲人、没有了爱他的包容他的群体,他只有那些人类,那些友善的温和的宠爱他的人类。
在这样的世界里,去当一个「魔鬼」是不明智的,那会让他受到严重的伤害,他因为「不合群」所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这可是个教育孩子未来方向的大问题呀!蝙蝠严肃地想。在寂静的深夜中,开始了严父般忧心忡忡的思考。

第二天,草叶上的确结了霜。那片白色上偶尔浮现浅浅的红,像里面凝结着血,又或那只是某种自太古时就有的澎湃魔力,被凝结的水气所固定而成的形态。
有些东西,即使是再严密的结界,都无法隔绝的。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传说中的血祭之月缓缓临进,所有的结界和保安设备都在进行修整,夏夫能感觉到人们如临大敌。不过对于他来说,感触最真切的仅只有是空气中越发浓郁的原始血腥气息,它们像从遥远的世界渗透过来,进入这个以文明和雅致著称的城市,让属性黑暗的生物变得兴奋暴躁,让光明统治下的物种恐惧颤抖。

夏夫坐在塔楼上,看着那片没有遮掩的天空。他的双腿悬在空中,自在地晃来晃去,脚下是足以把人骨头都摔碎的高度。这姿势很危险,不过这里没有别人,这个塔楼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他微微眯着眼睛,现在,即使是在醒着的时候,他也能感觉到那无穷世界中咆哮着的力量,那东西狂暴而冷酷,可是他却觉得安全,仿佛是个什么巨大的傍依。那黑暗,和他灵魂里的属性是一致的。

「美丽的主人,您可以跳下来,我会接住您的,姿态保准优雅。」星诺乐滋滋地说,它喜欢这种没有人类的自在环境,「然后我们可以去外面玩玩,现在卡威拉城可热闹了,老实说,整个大陆都很热闹。」

「我能看到。」夏夫说,坐在窗户上。
「你说你能看到是什么意思?」蝙蝠问。
「我能感觉到。」夏夫回答,「你说我可以把力量内化,在身体内部流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外面的力量倒是挺听我的指挥。」
「呃,那是什么意思?」蝙蝠再问,它对巴尔贝雷特家的修练法门一点概念都没有。
夏夫想了一下,低下头,他可以清楚看到一只黑色的蜘蛛,正顺着一根蛛丝掉下来,一只白鸟向它俯冲而去,眼就它就要变成对方的口中之食。
夏夫伸出手,他的指尖轻轻一动,那只蜘蛛转眼间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撕成了碎末,仿佛它是被夏夫的指尖扯碎的一样,可是他的手指上没有沾上任何秽物,依然干净纤细。

「这是什么!?」蝙蝠不可置信地叫道。
「空气中的力量很强,我可以利用。」夏夫说,一副理所当然的调调。他完全不知道这力量意味着什么,蝙蝠一点也不确定要不要让他意识到。
夏夫一直以来都是个沉默的孩子──除了他心情好调皮的时候──对于巴尔贝雷特家修练的法门,他似乎清楚他除了自己没法子和任何人交流,所以很少向它提起。它只当他最近修练遇到了困难,可是没想到……这孩子……这孩子居然可以隔着数千尺的距离,指尖一动,便能杀生!

星诺一副受打击的样子看着蜘蛛消失的地方,忧郁地说道:「我以为您很喜欢那些虫子呢!美丽的公主殿下,您曾经救过一只。」
「我讨厌节肢类动物。」夏夫说,语调有点忿忿不平,帕克斯勒突然想,蜘蛛和割肉虫长得很像,上次夏夫完全被那东西吓傻了。
「为什么?」它问。
夏夫盯着衣角不说话,紧紧抿着唇,一副和蜘蛛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一只迷路的蚂蚁爬到他的手指上,痒痒的,他把它轻轻弹开。蝙蝠转过头,那小生物茫然地离开了,毫发无伤。
「算了,我不问了。」它低声说,碰碰他的手指,以示安慰。
「我意识到,您是一位比我想像中还要伟大的主人。」星诺莫名其妙地发表见解,它的见解大部分都是拍马屁。但这会儿,蝙蝠有一点儿想赞同它,不是关于什么伟大的主人,而是,夏夫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他也许并不仁慈,但他真的是个好孩子。


第五章 生日宴会

「你是怎么控制这些的?」蝙蝠继续问。
「我的力量和现在空气中充斥的东西有着同样的属性,可以互相感应。」夏夫说。
帕克斯勒一点也没有听懂,于是它换了个角度,「你使用这种力量的范围有多远?」
「看情况吧。最近空气中黑暗属性的力量非常强大,我想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搞些小破坏是没什么问题。」夏夫回答。
「小破坏?」
「只是一个小技巧。我并没有变得强大,对于身体里蕴藏着强烈力量的生灵,我仍然需要绝对的力量和技巧才能战胜,但是对于虫子啊、石头啊、人类什么的血肉之躯……」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透露出答案,那随意的姿态有种不可一世的气质。

蝙蝠有点咋舌地想,他还只是个小孩子,没真想用这种可怕的力量做些什么,不然夏普家肯定没有现在这么从容。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所有人的生命,其实都控制在这一个孩子的举手投足之间,虽然他看上去比谁都弱小无助。

又一只蚂蚁触碰了夏夫的指尖,它柔弱而细小,但它平安地从那里越过,继续自己匆忙的旅程。阳光温柔地洒在下来,一切显得恬静又无害。
蝙蝠看着这一幕,突然想,也许即使他走上更黑暗的那条路,也不见得像它想得那样惨烈。
这样的孩子,会去伤害谁呢?
它曾知道一些姓巴尔贝雷特的人,每一个的嗜血和冷酷都令人印象深刻,不过这会儿,它想到了曾见过的一个巴尔贝雷特家的孩子,那是个和夏夫差不多的男孩,他独自进行了一场屠城行动──那是他修炼的一部分。

帕克斯勒站在不远的地方看他,那孩子脚下的尸体堆得那么高,他踩在血肉上像踩在地面上一样理所当然,毫不在乎。
感觉到帕克斯勒的视线,他转过头,眼瞳漆黑,有一种恶意的嘲讽和冷酷,「你可以把他们都吃了。」他说。
「我不吃这种东西。」帕克斯勒不高兴地说。
「哦,那你来干什么,别告诉我为了你和埃蕾娜的纯精神恋爱。」那可恶的小孩说。
「别以为你是她弟弟,我就不敢杀你。」帕克斯勒回答。它的话还没有落音,一道巨大的风刃飞过来,它连忙闪开,还是被削掉了几根头发──它当时是人形。
那小孩冷森森地看着他,柔声说道:「我知道,如果我高兴,随时可以杀了你。她也是这么说的。」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这段回忆都让蝙蝠忍不住要皱眉头,虽然这会儿它已经没有眉头可皱了。
它知道那孩子会毫不犹豫地和自己动手,他的家族就是这么教他的。他可以杀一切让他不爽的东西,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
所以,虽然对于巴尔贝雷特家带有同样是强者的尊敬,但帕克斯勒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和这个家族的成员有任何和睦相处可能性。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变得不再一样。它温和地看着夏夫,这孩子曾对它说,只要自己陪在他身边,他到哪里也不会害怕。一想到这里,它觉得心脏都温柔得要融化掉了。只有小孩子会这么讲话,这么的坦率和真诚,不冷着脸去维护他的面子和自尊。

它对巴尔贝雷特家黑暗面的理解,也许仅仅是因为偏见,那是由于家族式的教育,才让他们家的人一个个都这么讨厌的。
它清清嗓子,小声说道:「夏夫,你知道的,无论你将来在哪里,我都会在你身边。」
「那当然。」夏夫理所当然地说。
他抬头看天,天空蓝中泛着微微的红,无边无际。如果他们在一起,那么他们哪里都可以去。
雪丽来到塔楼上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副场面。
她手里拿着夏芙生日宴会的新镯子,准备给她试试大小──照蝙蝠的说法,夏芙的生日正好位于血月之顶,这听上去有些不吉利,不过除了一百年发生一次的这一天,其他时间那只是冬季的普通一天而已。而且现在的魔法技术这么发达,并不需要特别担心血月造成的破坏,她这么告诉自己。

然后,她就看到这孩子坐在窗户的边缘,脚下离地面是数千尺高的悬空地带,她就这么自在晃着双腿,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
雪丽知道,自己立刻要做的事情,该是跑过去把他抱下来,然后严肃地禁止她再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这儿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要她的命。
可是那一刻,她缓了一下脚步,也许因为那孩子悠然的姿态,仿佛这种高度对她只是个台阶,丝毫谈不上什么危险。那样子,不知为何让她想到笼子中的小鸟,有着华丽的羽毛,在那里看着天空的样子。

那么孤独,并像能轻易就会展翅飞去。
这时,夏芙转过头看见了她。她怔了一下,迅速从窗户上跳下来,站到平实的地面上,一副做错事小孩的样子看着她。
这让雪丽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刚才那样的错觉。夏芙只是个有些沉默的小女孩而已。
「亲爱的,下次不要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了,这里的风很大,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的。」她柔声说,夏夫用力点头。
「我帮你拿来了这次宴会用的镯子,看看合不合适。」雪丽说,喜孜孜地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镯子,现宝一样递到夏夫面前,问道:「看,漂亮吧!」
夏夫呆呆地看着那东西。
是的,很漂亮,没人能否认它的美丽,镯子是镂空的秘银制的,它有一种如雪般冰冷的视感,而它中间的宝石,却像是火焰一样燃烧着,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刻划成诡丽的形态。

它该是活的东西,被困在了冰冷的银色空间中,然后被一双巧夺天空的手永远的固定了,也许它的确是活的东西——那就是不久前,他在雪丽的房间里看到的那个黑魔法防御结界。

夏夫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可、可这不是,这不是……」
「没错,我准备给杰安斯的防御结界,如果他值班时不想戴上女式镯,那就让他死在地底下好了。」雪丽干脆地说,「我可不会为了一个半兽人法师,放弃我伟大的艺术品。」

「我、我、我要带这东西吗?」夏夫恐惧地说。他可还清楚记得这宝石是由什么物质构成的,以及前阵子在走廊,它给了他什么样的下马威。
「我们可以用它来衬你的胸针,头发就散下来好了,你的头发很漂亮。」雪丽热情地计画道,没注意那孩子恐惧地看着镯子。
「说起来,能想到用这个来做首饰,还是克利兰提议的呢!」雪丽别有用心地强调,「他说:他且不说这法器的品质,至少样式不错,有一种让人不安的美感。我一直以为剑士和半兽人的大脑有着同一个祖先,和人类不可混为一谈,但现在我意识到,进化理论还是有其根本的。他说了句人话,不是吗?」她感动地说。

夏夫已经贴在墙壁上了,恨不得自己能就这么融进去,消失在雪丽期待的眼神下。
为了腕饰的问题,雪丽这些天可操碎了心,用她的话来说,腕饰万万不可小看,对于一位如此有教养的贵族小姐来说,人生最值得关注的事情,就在于那些完全不必需的事情,这才能显得出自身的优雅和品德来。

于是这几天,她躲在房间里,拆拆装装了不少宝石,仍然没得到满意的设计效果──蝙蝠倒是挺满意,不用的宝石它全叼回去做窝了。夏夫一直处于吓得整天不见人影的状态,连吃饭时都小小翼翼地低着头,长发遮住脸颊,一点声音也没有,倒是挺淑女的。

现在,他倒宁愿天天在她身前试衣服,以图让她早些找到满意的组合,不去打那块黑魔法防御宝石的主意。
夏夫鼓起勇气说道:「那个,雪丽小姐,只是一个腕饰罢了,它并不那么重要,怎么能占用你这么昂贵的──」
「你不明白,夏芙。」雪丽严肃地看着他,语气和她的国语老师如出一辙,「最微小的细节,才是最能表达严谨和完整的地方。何况最近卡威拉城的流行趋势又再次注重细节繁琐的趋势,这是你的生日宴会,绝对不能有一点儿的马虎!」

她上前一步,夏夫吓得迅速闪到旁边,想离那镯子远一厘米也好。他用力摇头,「我、我不能带这个镯子,它、它太贵重了……」他说,都快吓哭了。
「别这么说,那是你的生日宴会,而对我来说,你就是夏普家的人,没什么贵重不贵重的。」雪丽回答,直视夏夫的眼睛,「它只是一个镯子,我封住了上面所有的法力,因为我只想让它当一个镯子,让你那天看上去更加漂亮。那些关于地下室呀、复仇的魔鬼呀、黑暗之月呀,和你的生日宴会都没有关系,因为你只是一个小女孩,该享受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而不应去承受丝毫不快。」

夏夫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茫然地问道:「我、我是那样吗?」
雪丽笑起来,她的笑容像春天的树林一样温暖和生机盎然。「当然是了,孩子,戴上这个镯子,我保证它和魔法一点关系也没有。对你来说,它只是一个镯子,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更漂亮。」

她拿起夏夫的手,轻轻把镯子扣在上面。它精致得不可思议,跃动着强烈的生命力,配他的手腕略微有点大,这让它显得更为厚重和有质感。
即使已经过了很久,但曾经非人生活的痕迹仍没有从夏夫的身上消失──也许永远不会消失了──他总是那么苍白,那安静的神态和漆黑的瞳孔,让他像一个轻盈的幽灵般,似乎转眼就会从空气中消失。那种几乎可以称之为夺目的腕镯,就这么被扣在他的手腕上,那这让他像被一个美丽的镣铐留在了人世间。

「很漂亮。」雪丽高兴地说,笑容像个孩子。夏夫看着她的脸庞,心里想着,他倒是希望她能一直这么笑着,这么快乐。
「就这样子了,我就知道它适合你。」雪丽说。
夏夫沉默地点点头,虽然很害怕,但他没有勇气把它摘下来。镯子太美了,像雪丽的笑容。
蝙蝠安静地看着他,那如冰雪般寒冷的秘银,和有着灼热艳红的宝石,在他的手腕上静静燃烧着。
星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看到雪丽,它总是逃得很快──但夏夫不会逃,他不像星诺那样苍老。他还是个孩子。

生日宴会──同时还是血月之顶,这真是个错误的生日选择,蝙蝠为此后悔了很久,雪丽问它夏夫的生日时,它随口说了个自己最熟悉的日期──迅速的到来了,这些天夏夫出奇的乖巧,似乎好个镯子是个什么不可侵犯的神像,让他变得老实了一样。

他变得很少提及血月的事情,乖乖地待在夏普家,完成雪丽安排给他的功课,城堡像所有的时候一样平静舒适,雪丽早早给结界做了全面修整,在抬起头时,偶尔可以看见空气中一闪而过的亮光,那就是结界的固定点,像星星一样纯粹明亮。

蝙蝠有时会想起那座地牢上的城堡,不管脚下有着怎样的鲜血和尸骨,这里有着实实在在的美丽和文雅。
雪丽把会场──这全由她一手包办,连配着音乐用的水果都由她亲手挑选──布置在了夏普家城堡边缘的一座湖旁边。那湖并不大,于其说是一座湖,不如说是贵族们观赏的小玩意儿,谈不上宏大却有十二万分的精致。

整个湖上布满了雪丽小姐的魔法光球,它们每一个都不太亮,可是十分纯净,映着粼粼的湖水,仿佛置身于星辰的世界。
这位漂亮贵族小女孩的生日宴会,在任何的视角看来,它是十分美丽和奢华的。
夏夫喜欢漂亮的东西,虽然还是个小孩,但他天生具有审美能力,可这会儿,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站在那里,在夜色中柔弱得像朵小小的白色兰花,虽然穿着身昂贵的礼服,手上带着那枚就算是放在王冠上也毫不逊色的宝石,可是他躯体里属于另一个种族的神经却绷到了极点。

那是什么样的束缚也无法消除的本能。
随着黑暗顶峰的临近,一切都开始不对劲──那是再坚固的结界也无法完全杜绝的,因为它确实在发生。
如果说之前的空气中像是渗入了一两滴鲜血,现在这里简直快变成了血池,他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嗅到如此浓烈的血腥味,那沾在他们的衣摆、发丝、皮肤上。
那些曾深深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正从各个角落缓缓探出头来,可是那些人类,他们和以前任何时间没有两样,喝着美酒,布置出奢华的会场,文雅地聊天。
这种落差让夏夫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也许他应该相信这么多人的判断,可是黑暗中隐藏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让他的神经始终紧绷着,和他试图安逸一点的意愿背道而驰,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大开杀戒。这让他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精力提防着。

这让他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半。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味道悄悄萦绕着,它非常的淡,可是却让他觉得坐立不安。
「怎么了?」蝙蝠在他跟前小声问。星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五百年的囚禁生活让它有些害怕人类,尤其是那个似乎知道什么,可却又什么也不说的雪丽,那温柔的笑脸对它简直像噩梦一样。

「我不知道。」夏夫小声说。
「空气里的血腥味儿让人怪不舒服的,是吗?」
「他们都感觉不到吗?」夏夫问,扫视了一下优雅交谈的人群。
「他们感觉不到,他们很迟钝。」蝙蝠说。
「可是他们的力量很强大。」夏夫说,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腕上的镯子,自打那饰品扣到了他的手腕上,他就一直在无意识地抚摸它,生怕下一秒里面的毒气就会发生泄漏,或是来一场足以毁灭一切的爆炸。

雪丽给人的印象肯定不是强大,她是个贵族家活泼开朗的年轻姑娘,可是……夏夫看了眼手腕上冷冷燃烧的镯子,她却能制造出如此可怕的东西来,并能把那魔力滴水不漏地封印在宝石之中,达到全权的控制。自己却因为一次走廊的偶遇,就差点被它折磨得崩溃掉。

甚至她要求他戴上镯子,自己不知为什么就是拒绝不了,夏夫沮丧地想。
蝙蝠古怪地瞟了他一眼,「我真震惊,巴尔贝雷特家的公子,你居然会赞同人力量强大。」
「为什么这么说?事实就是这样啊,人类生存下来了,而我们毁灭了。」夏夫说。
蝙蝠沉默了一会儿,它已经很久没去思考这些沉重的哲学问题了,它只是一只蝙蝠。
「是的,我们死了,他们活着。」它轻声说,看着那不远处盈盈的灯辉,还有微笑交谈的人类。
夏夫感到脚下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低下头,提起裙摆,发现脚边藏着的是一只老鼠。
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毛色漆黑,双眼却呈现血一般的赤红,它抠下了他鞋子上镶着的一块藏着水魔法的宝石,像吃橡果一样放在嘴里,一口就把宝石咬碎了一半,咯吱咯吱地嚼着。

夏夫伸脚把它踩死,他穿着昂贵的白色缎面的鞋子,上面绣着繁复的暗花,镶嵌着宝石,衬着他的双脚十分精致,可是他踩死老鼠的动作却十足的血腥冷酷。
「这种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冷冷地说,现在他不想看到任何和他出身有关的东西。
蝙蝠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雪丽的结界可以防止较大的魔物,可是对于本来就在这里的、还有太弱小的妖魔没什么办法,这就像鱼网网不住小鱼一样,外头可是血月之顶,你就别挑剔了。」

夏夫收回他的脚,尸体化为一滩碎肉,鲜血渗入地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间中露出星星点点宝石的光亮,看来它偷吃了不少,那些纯净的碎石在血腥中的微弱地闪亮着。

夏夫转过头,不再看脚下的一滩狼籍,这两天小妖魔活跃得厉害,像在开一场狂欢舞会一般,通体透着另一个世界的血腥气息,让他心神不宁。
「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血祭之月幸免。」一个声音说。夏夫转过头,意识到是身后的两个贵族在聊天,他们穿着昂贵正式的礼服,手里拿着酒杯,姿态悠闲。
「那是魔神们的仪式,现在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只是些小魔怪在自我陶醉罢了,它们造不成什么影响。时间一过,它们自然就会消失了。」另一个说话的是个高大的男人,金红色的头发削得很短,看打扮是个骑士。

「我们总以为黑暗已经消失,现在是光明的年代,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不是吗?黑暗的月份还是一轮又一轮的到来。」另一个人回答,气质斯文,像个学者。
「在很久以前,一个魔鬼心情不好,可能连着上百个城市会因为它的怒火而寸草不生,甚至很多年后都不敢有人靠近,现在的血祭之月,目前为止全城只死了七个人,这已经是本质上的变化了。」骑士回答,自信满满。「不管多么强大,它们都还是灭亡了,这个世界现在是我们的。人类很团结,而魔神们总是一团散沙。」

「真是军人的理论,圣骑士长。」那位学者笑了,「我倒觉得是那是因为它们太过强大,过于强大的生命无法容忍自己像房子的砖头一样挤在一起,那是它们的生存模式。」

「所以它们只是散乱的砖块,而变不成坚固的城墙。」圣骑士长严肃地手,手习惯性地放在腰间,那儿挂着柄长剑。虽然在晚宴上带剑不礼貌,但它看上去更多是装饰用的。

「城墙并不是唯一强大的存在模式,不过我觉得这是个晚宴,不值得去认真争论任何话题……您能别那么看着我吗?」学者说,有些不安地把眼睛移开。最近这位平时游手好闲的圣骑士长满世界追杀妖魔,剑上沾满了鲜血。

夏夫眯着眼睛,打量那位被叫做圣骑士长的家伙,这便是这个国家武力最强的人之一了,他看上去并不像大部分的官僚一样老,甚至是相当年轻的,他的表情冷淡,看上去对任何事都不准备妥协。而那头金红色的短发为他冰冷的脸增加了几分激扬的色彩。

他的剑……看上去确实只是装饰用的,它也许足够锋利,夏夫想,但那一样属于自己站在这里,伸手就能捏碎的类型。他抬起手指,感觉钢铁在他指尖的扭曲……不过他想了一下,并没有继续下去,为了展示力量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是件愚蠢的事。

他转过脸,不再看他,继续伪装小女孩。
他看到脚下不成鼠形的肉块,喃喃问道:「施林,我需要团结一点吗?可我刚才一直担心那老鼠弄脏我的鞋子,我也许不该这么想……」
「你的确应该担心这小偷弄脏你的鞋子,还偷了你的宝石,这可是雪丽小姐花了不少力气设计的,和你的镯子多么搭配呀!」蝙蝠叫道,眼里只有亮晶晶的宝石,对团结精神这类的话题毫不感兴趣。「她真是位伟大的设计师!」

「我也觉得。」夏夫小声说:「可是,人类赢得了战争,这证明他们的做法是对的,我们如果不……」
「哎呀,别理他们,只有弱小的生物才喜欢团结。」蝙蝠说,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头了,它纠正道:「虽然你还是个孩子,而人类也给了你很多东西,说不准你以后就真的要当个人类了,但你是巴尔贝雷特家的小孩,不要听见别人说什么就有样学样好不好,你的家族会引以为耻的。你是桔子,而人类是苹果,这没什么好模仿的。我们不需要变成城墙,我们每一个都是一座山,这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夏夫茫然地看着它,很明显没有听懂。蝙蝠反省了一下,也许是自己刚才偷喝的那些水果酒出了问题,又或者是这空气中萌动的魔力,这让它有些激动过分。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自打被封印以来,帕克斯勒一直不喜欢血祭之月,那些熟悉的、和太古时期仿佛力量让它感到疼痛,这么久过去了,它被困在一个虚假的身体里,以至于它分不清那是它的身体在疼,还是它的心在疼。

一切过去了就都过去吧,世界总是要继续下去的。最可恨的是还有些东西还要死赖着不肯改变,像月亮,像星星,像这回圈的月份,像它自己,又像它永远不能忘记的辉煌,与现在蝼蚁般的反差。

它看看旁边的孩子,他还是一脸的天真无知,但他总会知道的。
「我只是想的有点多了,夏夫,在人界生活是不需要想那么多的。」蝙蝠说。
「我喜欢听你想的那些事,还有你唱的古老的歌。」夏夫回答。
「别提那些歌了!」蝙蝠叫道,夏夫笑起来。他唱道:「当你不在的时候,时间被冻结,星星从天空沉没,我想要远行,却再也寻找不到航标——」
「什么!?」蝙蝠大叫,夏夫奇怪地看了它一眼,不知道它反应怎么这么大。「有人在唱歌,可能是雪丽找来的歌伶。」他回答,「我很久没听到喜欢的歌词了。」
「不,这不可能是歌伶在唱……而且也没有歌伶在唱。」蝙蝠迅速飞得高了一眼,朝聚会的中心张望,表演已经结束了,只有一个女人不紧不慢地拨着坚琴,声音孤单。

「不可能会有歌伶唱这样的歌曲,夏夫,这歌……这歌我听过,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是在海上……我记不清了,可这不是人类的歌曲。」它说道。
夏夫朝它刚才张望的方向一指,回答道:「可是,她还在唱呀。」
「没……没人在唱歌,夏夫。」蝙蝠说,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没有。倒是空气中的力量似乎有些不正常的波动,可血月时波动一直是不正常的。
「可是有人在唱的啊。」夏夫说。
蝙蝠瞪着他。自从真的变成了蝙蝠后,它丧失了很多自己原本能接受到的资讯,可是夏夫不是,他是纯天然的原装,虽然力量还弱小,可他姓巴尔贝雷特。
「在哪里?」它问。
夏夫提起裙摆——他现在已经很习惯这穿着了——朝前方跑去,蝙蝠连忙跟住他。一路上有不少客人朝他打招呼,他一概抱以小心翼翼的微笑,那笑容显得胆怯又弱小,好像人类是什么神秘的无法对抗的怪物。

蝙蝠听到后面有人感叹:「我真该请教一下夏普家,他们是怎么养女儿的,我完全做不来。」
蝙蝠这才发现他是刚才那位圣骑士长,他正感叹:「我家的孩子前两天说要重现魔神大战时的盛景,把东翼的阁楼给炸了。我说那『盛景』可不是这样的,那小子还说规模是差远了,过阵子要来场大的——」

这种活力对圣骑士家族可不是件坏事,蝙蝠愉快地想,看着他那头金红色的头发。它曾经认识另一个圣骑士长,他有着同样的发色和笑容,即使在宴会上,也总是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到战场上去。

他正谈论他的孩子,虽然是在抱怨,可是怎么也掩不住通体那股不自觉透出来的骄傲。他们有骄傲的资本。
它转过头,继续跟住夏夫,不再回忆以前的事。
父母们总是在心里头为他们的孩子骄傲,可是夏夫并没有这样的对象,那就由自己来担当好了,蝙蝠想,他值得它去骄傲。
夏夫停下了脚步,他站在那座湖的旁边,怔怔看着平滑寥落的湖面。
「你说谁在唱歌?」蝙蝠问。
夏夫指指湖水,「湖里。」
他们沉默地看着那座湖,湖并不大,映照着上空无数魔法光球的星星点点,可那只是幻象,湖水漆黑冰冷,上面还飘着薄薄的寒雾,冰是上午时雪丽用魔法化掉的。
夏夫死死盯着湖面,歌声就是从湖里传出来的。虽然一眼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但歌声像雾一样幽幽地飘着,那么的凄冷,那么的诡异,还带着股让人惊心动魄的魅惑。


第六章 会唱歌的宝石

夏夫拎起裙摆,朝湖里走去,蝙蝠吓了一跳,它嗖地一声冲到他跟前,大叫道:「你干嘛?」
「那东西在水里。」夏夫说。
「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跳到水里呀,会弄湿裙子的!」蝙蝠说。
「不会的。」夏夫说,他朝前走了两步,蝙蝠不可置信地发现,他竟然好端端地站在水面上,像片羽毛一般轻盈,没有一丝重量。那会漫过人类躯体的水面,对他来说如同平地,丝毫不能阻止轻灵的步伐。

他就这么一身雪白色的衣衫,站在漆黑的湖面上,夜雾从他脚下掠过,像个由一切灵动和弧寂色彩组成的精灵。
收到蝙蝠惊讶的眼神,他得意地转了个圈,脚尖点起一圈涟漪,像在湖心起舞一般。
蝙蝠呆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走到湖心呀,这里到处都是人,会被看到的。快点离开那里。」
夏夫恋恋不舍地看着湖心,蝙蝠严肃地强调:「回地上来。」虽然这让它几乎有些罪恶感了。
夏夫不情愿地走回地面,鞋子只沾湿了一丁点儿,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但蝙蝠还是心虚地左右看了一下,希望没有注意到他们小小的古怪行径。
夏夫仍在死死盯着湖心,仍满心专注在那首歌上面。他喜欢这古老的歌,那种孤独和寂寥有种让人心脏疼痛的东西,却又那么美好。
他想了一下,在湖边跪下,手指按住地面,浸入冰凉的水中,一抹漆黑的色彩从他的指指尖缓缓渗入湖水,然后化为一只黑蛇,向湖心潜去。
蝙蝠连忙转头去给他把风,一边好奇地问道:「你能把它当成你的分身来用吗?我是说,看到它看到的东西,感觉到它感觉到的触感?」
「它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夏夫说,仍孩子气地跪在地上,「这种东西越多,我的力量就越大。」
他转头盯着湖面,头顶的魔法光球显得湖水越发黑暗,但他——那只黑蛇——可以清楚看到湖里的一切。它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没多久,一只蛇从湖底叼着一枚宝石,缓缓游了上来。
它看上去是胸针的样式,底座已经长满了水锈,不知被遗忘了多长时间。宝石呈现深遂的碧蓝色,不知是不是因为隔着湖水,看上去仿佛有无限的幽深,几丝浅绿色的线条在深处游曳,带着一丝淡淡幽怨的气息……

蝙蝠怔了一下,然后大叫一声:「别碰它!夏夫,那是塞壬之血——」
塞壬只是人类的叫法,那本来是某位太古魔神的名字,但后来人类用它来称呼人鱼,也许它们一样是喜欢唱歌的生物。
一直以来,它们居住在海洋的深处,在那里亘古不变地唱着古老的歌曲。
塞壬之血,是人鱼的灵魂。
它的血是碧蓝色的,带着毫无人迹的海洋深处那潮湿阴冷的气息,它封住了人鱼的灵魂,让它们在那片圆形的蓝色中不断徘徊,当宝石落在水中,人们偶尔能听到它们在悲凉地唱歌。

塞壬之血的美丽和高昂的价格同样可望不可及,人鱼们似乎在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让无数的人类在争夺不休、继续为它们流血和死亡。
可是它声音出口的时候已经迟了,夏夫已经抓到了那块塞壬之血。
就帕克斯勒看来,塞壬之血是人类所掌握的最危险的物品之一了,像皮衣要保养,而这宝石每过数年,都需要一次昂贵的咒语加固。不过天知道它泡在水里多久了,现在又是血祭之月,任何的魔物都可能从角落时跳出来,咬上你一口。

于是,在夏夫手指触碰到宝石的一瞬间,它碎裂成了片片。那关押着灵魂的血块,终于碎裂了。
碧蓝的色彩像烟一样在漆黑的水中迅速化开,消失无踪。
「离开水边!」蝙蝠大叫。
这么多年来,帕克斯勒看着人类如何把太古时期的力量切割成碎片,再重新组装,变成属于人类的、宠物般的力量。那些野性和狂放消失了,像被磨碎重塑的面粉。
但塞壬之血不是,那里头装的可是原装正版的魔物。
一只冰冷的手从水中伸出来,抓住了夏夫的手腕。
那生物看上去像一个少女,肤色苍白得像隆冬的冰块,海藻般浓密的发丝延伸至湖水深处,它的瞳色浅得几乎看不见,浑身透着一股阴冷和甜蜜的气息。它的手是尖利的爪子,中间连着蹼,死死抓着岸边生物的手腕。

「夏夫,快挣开!它会把你拖到水里去——」蝙蝠大叫,不远处的琴声拔到一个高度,没有人注意到黑暗角落发生的事情。谁会想到歌舞升平的卡威拉城,一个贵族城堡的人工湖中,会钻出一只本该生长在海洋深处的人鱼,紧抓着这家小女孩的手臂呢。

夏夫跪在那里,怔怔看着那个少女般的人鱼,它大张着青色的双瞳,他听到她幽幽说道:「我好冷……」
「别听它说话,挣开它!」蝙蝠叫道,急得像蜂鸟一样在周围绕来绕去,飞快扑动着翅膀,好像它能帮上什么忙似的,「它有魅惑魔法,它有魅惑魔法!夏夫,死掉的人鱼的魔法是最强的!它只想把你拖到水底去,它们是最偏执和危险的水生动物——」

「我好冷,海在哪里?」人鱼幽幽地问:「这里没有海水、没有礁石、没有同伴、没有迷路的水手……好多好多年了,什么都没有……这儿是哪里?」
「这里是夏普家。」夏夫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身体一阵阵发冷,一点力气也没有。
「别和它说话!」蝙蝠愤怒地说,瞪着那只幽灵,大声叫道:「什么没有迷路的水手,你已经死了,不需要吃饭了。别以为吟游诗人们说你们对爱情专一,就能掩盖你们其实是对吃饭专一的事实!引诱水手来到你们的小岛,进行谋杀和加菜不是一向是你们的传统活动吗——」好像它也会跳起来和它争论一样。

「谁都没有……谁都没有……这是哪里?我想回家……」人鱼说,它死死抓着夏夫的手,爪子深深嵌进皮肤中。
「回……回不去了……」夏夫结结巴巴地说,对面那双空洞的眼睛笼罩着他。
「别被它迷惑,夏夫,它只想把你拖到湖心,然后溺死你罢了,如果说这生物有什么本事,除了魅惑人心的歌声,就是把活人往水里头拖的力气了!」
「好疼、好疼……为什么会那么疼?我们明明住在很遥远的地方,远远离开了人类,为什么他们要闯入我们的领地,为什么他们要让杀死我们,把我们的灵魂带往那么遥远的国度……再也回不了家……再也无法在月光下的礁石上唱歌……」

它不停地说着,不停地重复,那强烈的哀伤让帕克斯勒不期然地想到吟游诗人们罗曼蒂克的句子,那都是关于爱和痛苦的——它从不真正清楚人类在追求什么,他们一向实际,但为了某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却似乎又毫不在意危险。

塞壬之血是是贵族的公子小姐们私定终身的最佳礼品。夏普家历史悠久,说没几个私奔啦、殉情啦的年轻人简直有损它华丽的家谱,所以这块昂贵而危险的宝石,就这样被丢在湖中,不知孤独地唱了多少年的歌,那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历史。

但在这么久以后,一个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的月份,宝石终于碎裂,放出里面带着强烈怨念的幽灵。
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也许它只是一块带着悲凉和浪漫传说的宝石,将永远深在湖底,可是对于听力范围远远超过人类的夏夫来说,这是一块有着无穷吸引力的,会唱歌的宝石——现在是会杀人的幽灵了。

人鱼的一只爪子抚上夏夫的脖子,柔软但是冰冷,不容置疑地缓缓收紧。夏夫可以清楚感觉到,那冰凉的气息已渗入喉管和心脏,可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似乎只因为他多和它说了两句话,便注定再也无法挣脱了。

浑身都已被冰冷的触手缠绕,变成了这森冷湖泊的一部分,鼻端萦绕着腐败和甜蜜的气息。
湖水漆黑,天空却泛着暗暗的红,像刚刚痛饮了鲜血,不祥地压下来。
「为什么我找不到我的同伴?为什么我这么冷?为什么……」人鱼问,她整个灵魂似乎都浸满了这句话,偏执而痛苦地,不停地问下去。可永远不会有回答。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夏夫一只手紧紧抓住那只青色的爪子,想把它扯开,可它像一只饿得发疯的动物,死死拖住猎物不放,想把他拖下冰冷的水底。
他知道自己应该进入战斗状态,可是他浑身都没有力气,只是狼狈地跪在那里,和那痛苦的幽灵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那些冰冷与潮气,幽怨与痛苦,一丝丝、一缕缕,缠上他的灵魂与身体。

「夏夫,你不能被它的情绪缠绕——」蝙蝠说,它突然停下后面的话,因为夏夫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湖水,它曾经看过他这样的眼神,在他杀死华恩时,在他杀死地行鱼时,在他杀死史蒂夫时,那浑身透出的让人窒息的强烈杀气。它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看到了,但它怎么会忘记呢。

夏夫的左手紧贴着地面,漆黑的物质顺着纸尖,缓缓滑入湖底。
「为什么?」那人鱼问,声音尖锐凄利,它的指尖掐入夏夫的皮肤,一丝鲜红的液体渗了出来,趁着白皙的皮肤,像恒久回荡的不甘的尖叫。它大叫:「告诉我,我为什么会——」

它的话没有说完。
一只巨大的黑色怪鱼从湖中一跃而起,猛地咬住那只人鱼!
有一秒钟,蝙蝠清楚看到了它层层叠叠的牙齿,尖利得仿佛无数刀片。它一口咬住那幽怨的人鱼,后者的手臂瞬间被咬断——即使那只是力量的幻影,可仍敌不过另一种力量锋利的牙齿——只留两只青色的手在夏夫的身上,整个身体消失在了空气中。

蝙蝠张大眼睛,那怪物看上去像只蛇,却有着怪异的巨头和尖利的牙齿,黑得像个噩梦,在点点奢华的星光中留下一个诡异的剪影。
然后它也消失在水面,只剩下激荡的波浪,不见一丝踪影。
一抹血迹顺着夏夫的腕上流下,流入他腕上那只镯子火焰般烧灼的红色宝石,什么也看不见了。
蝙蝠一时说不出话来,它知道自己应该欢呼一下,其实它是很想欢呼的。只是……有点震撼,它想,一直以来,它都知道这孩子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也记得巴尔贝雷特家那堆家底,可是亲眼看到这么野蛮的一幕还是够吓人的。

夏夫狼狈地坐在地上,一把留在脖子上的爪子扯下来,丢到水里,立刻化成了绿色的烟。他用力咳嗽着,一向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去你他妈的『为什么』!」他对着湖面大叫。
「不要说脏话!」蝙蝠叫道。
它能看到湖面泛起一阵急速的涟漪,仿佛有无数黑色的食人鱼快速乱窜,一抹黑色的物质慢慢消失在夏夫的指尖,他的手指依然白皙纤细,好像刚才那场惨烈的吞噬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似的。

湖面渐渐平静了下来,帕克斯勒觉得经过这么番折腾,这湖里大概一只活口也没有留下,这些来自远古的凶猛生物可不是吃素的。
「你把那只鱼吞了?」它问。
「它想把我拖到水里,还不停地说话,」夏夫辩道,「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它没指望过你回答,夏夫,它问问题是想要迷惑你,然后趁机把你拖到水里。」蝙蝠说。
「你是说,它问那么多,并不是想要找到答案?」夏夫奇怪地问,「可是怎么会有人问问题,却不想要答案呢?」
「因为有时候问题是为了让人痛苦的,想太多总是容易痛苦。」蝙蝠回答,它不知道夏夫听不听得懂它在说什么,它已经很多年没有当过老师了。它打量着那个孩子,注意到他的手正无意识地握紧,然后又松开,他的双眼仍死死盯着水面,好像指望里头再跳出一只鱼来似的。

这姿势很久以前,帕克斯勒在某些杀得兴起、以至于无法停止的家伙身上看到过,知道如果冒然靠近有这种眼神的家伙,迎接它的将是亢奋与毫不客气的杀戮……它挥开那些记忆。夏夫和他的先祖们是不一样的。

夏夫摆出一副小孩告状的样子,指着湖心,嚷嚷道:「怪不得它的问题这么讨厌呢,原来是这样。要嘛去找杀它的人算帐,要嘛找个办法解决,唧唧歪歪的不停的问什么啊!」

蝙蝠为他的表情笑起来,虽然他的话其实并不好笑。「人鱼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不甘,它们被杀死,灵魂和血肉还被做成宝石,让人配戴,所以死了以后还在生气。」它说。

「它吵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只好杀了清静。」夏夫冷冷地说。
蝙蝠再一次感到悚然,有些生物从不真正地询问或为任何问题迷惑,某些东西他们灵魂的深处,早早已被定下。
那些关于黑暗和杀戮的直觉,即使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仍会在偶然间显露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逃避追杀,夏夫一直打扮成一个小女孩,他长得又这么秀气,所以蝙蝠有时候也把他给当成小女孩了,会去读书和弹钢琴,对着雪丽露出羞涩的笑容,会不切实际地憧憬人类的生活。

不过,这一刻它突然意识到,这孩子是会长大的。然后他会变成一个男人,那时候,跟前这个小不点儿,会是一个巴尔贝雷特家冷酷傲慢的、睥睨一切的男人。
蝙蝠试图去回忆起曾见过的巴尔贝雷特家的男性,可记忆里没有一个是让人愉快的。
在它还很强大的时候,每当有类似的家伙路过,帕克斯勒都会磨尖它的牙齿和爪子,随时准备着一场血战。太古魔神们就是这么疏离和孤独,当两种同样强大生物碰上面时,根本不可能和平相处。

它用一种突如其来的忧郁看着眼前的人,希望自己只是想得太多了,夏夫长大以后,还是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这么的调皮,这么的坦白,有还有这么孩子气的怜悯和温柔。

而不是一个它一想起来,就浑身紧绷,脑中浮现出鲜血和黑暗的巴尔贝雷特家的男人。

湖边,七岁的男孩高高扬起下巴,杀气腾腾地盯着湖面。那里现在已是一片死寂,再没有一点动静。
「它已经不在了,好啦,我们回宴会上好吗?」蝙蝠用一副轻松的语调说。
「好吧。」夏夫被动地说,又看了眼湖水,转过脸。
一个金红色头发的孩子站在对面,直直地看着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夏夫整个人都僵在那里,这也同样把蝙蝠都吓了一跳——它刚才太注意夏夫的动静,一点也没注意到这孩子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那是个和夏夫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一身骑士系的礼服,金红色的发丝束在脑后,虽然脸庞仍很稚嫩,但也看得出些许独属于骑士严肃和强悍的气质了。
夏夫谨慎地看了他一会儿,指尖的力量无意识地聚集和流动着。对方死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用的是宫廷特有的正式介绍时的语气。
他说:「请容我自我绍一下,敝姓齐恩克。」
夏夫张了下唇,没有说出话来,看上去仍是一副茫然和无害的样子。可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了一下,蝙蝠感到整个城堡的空间在瞬间传递着一种微妙的波动,它知道人类不会去注意那种微小波动的——但在很久以前,这是一个严重的警戒信号。

夏夫稳稳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孩子。
他很早以前就听过这个姓氏了——至少对他晚到的人生来说,是够早了——那是一个在他最后通往自由的路上,即使死了、即使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也挥着剑想要阻止他的亡灵骑士;那是帕克斯勒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他背叛了它,让它在五百年后,在被单里伤心地缩成一团。

这些,对夏夫来说,可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他努力让自己站直,瞪着对面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如临大敌,远胜于刚才对人鱼的紧张。
叫齐恩克的男孩严肃地看着夏夫,声音笃定坚决,「请记住我的名字,因为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厉害。到时我会来找你。」
夏夫觉得呼吸都停了,他迅速点点头,希望他快点说完然后走掉。他还没有预备以后的生活,会惹上这么个天敌。
齐恩克死死盯着他,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你该走了,小子。」蝙蝠小声说,大部分骑士们下完战书,应该很酷地离开,可是这位一点也没有走人的意思,只是绷着脸看着夏夫。
齐恩克看也没看理会蝙蝠,就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挤出一句话:「那个,你、你长得真好看。」
「啊?」夏夫发出声音,看上去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照这孩子一贯的做风,不知所措时他会摆出一副格外无辜的样子,表示自己实在太弱小,不足以应付这种复杂的问题。他张大眼睛看着齐恩克,然后迅速移开眼神,咬住下唇,盯着自己的脚尖。

小号齐恩克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走到夏夫跟前,一把把他推到水里。
蝙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比它看过任何夏夫大发神威的场面都令人震惊和摸不着头脑——只听到扑通一声,夏夫毫无抵抗力地摔到了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虽然这里几分钟前,才刚被他来过一场屠杀。

会场不远处传来几声惊呼,像烧沸的粥一样翻滚了起来,男男女女朝湖边跑来,一边有人大叫着:「天哪,有人掉到湖里了——」
蝙蝠长了这么大,还真没见次碰到这么不知所措的局面,它茫然地停在空中,看着几个人跳到湖里,试图把夏夫捞上来,雪丽从会场的一角冲过来,脸都变白了。
湖边,那位年轻凶手的表情紧紧绷着,瞪着漆黑的湖面,那线条像是有无数紧拉缆绳组成,转眼就是会被看不见的力量扯碎。
「你到底在干嘛,姓齐恩克的混蛋!」蝙蝠终于大吼出来。
「你又干了什么,小艾——」一个尖锐的声音盖过了他,齐恩克的身边冲过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仿佛这可以挽回什么的。蝙蝠这才发现,他就是那位抱怨孩子炸了阁楼的圣骑士长。

「我把她推到水里去了。」小齐恩克坚定地说,那语调像在说「我杀了个魔鬼」似的。
雪丽猛地转过头,杀气腾腾地看着他,小齐恩克迅速把紧定的眼神移开。「你说你干了什么?」雪丽问,危险地眯着眼睛。
「我、我很抱歉,夏普小姐,这、这孩子……我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天哪,你把夏普家的孩子推到水里去干什么——她只是个小女孩,不是你假想的那些魔鬼和妖怪——」那位父亲绝望地说。

「我才没有假想!」小齐恩克提高声音。
「你为什么要把她推到水里?」雪丽严厉地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刚才还神气十足地小齐恩克转过脸,开始了沉默的不合作政策。
他的父亲瞪了他一会儿,脸色从刚开始的震惊变得严厉起来,「你最好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起责任,艾迪,从今天以后的一个月,就在地牢里待着吧!」他说。在这和平的时代,贵族们的地牢大部分已经废弃,齐恩克家现在看来找到了一个新用处。

雪丽迟疑了一下,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在血月期间,让一个孩子在阴气过重的地牢里待上一整个月的,可这时候夏夫被人从湖里抱了上来,这孩子浑身都湿透了,长发不停地往下滴水,脸色像冬日的月色一样苍白。

雪丽连忙接过仆人递过来的毯子,裹在夏夫身上,紧紧抱住他。叫艾迪的男孩严肃地站在那里,转头不去看狼狈的夏夫。
不过蝙蝠发现他在偷偷瞟他。它突然意识到他在干什么——如果早个几百年,他没有认识夏夫,知道那些孩子欲盖弥彰行动的意义,可能它死都不会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意义。

「你、你这是在欺负他吗,齐恩克?」它结结巴巴地说,「就像那些往喜欢的小女孩身上丢毛虫,揪她的辫子之类的——」
它的声音停了下来,刚才盯着空气发呆的艾迪猛地转头看它,虽然还是个孩子,可是他的眼神有刀锋一般的尖利。「你管不着!」他恶狠狠地说:「你再叫的话,我就把你的翅膀削下来,用棍子把你对穿过来,放在火上烧成烤蝙蝠,再丢到河里喂鱼!」

他说完,还朝它挥了一下拳头,蝙蝠吓得忽的一声飞开。
这是什么一种鬼情况啊,它不可置信地想,它不知道如果换上一个时代,姓齐恩克的人和姓巴尔贝雷特的人见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想必既惨烈又壮观——至少会显得理智得多——但现在,他们都还不到十岁,所以情况很明显就不那么华丽好看了。

老齐恩克严肃地说:「道歉,艾迪,一个骑士不能这样欺侮一位姑娘!」
艾迪瞟了一眼不停发抖的夏夫,一声不吭,脚尖不停地蹭着地面,把那里刨出一个小坑。
「向夏芙小姐道歉。」她的父亲再次重复。
艾迪右脚刨完了坑,开始换左脚。场面尴尬的一塌糊涂。
「对不起,这孩子完全的缺乏家教,我惯这小子惯得太厉害了。」圣骑士长感叹,就算他有多厉害,对唯一的儿子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闭嘴!」艾迪恶狠狠地说。
「你说什么?」他的父亲大吼,「现在是在夏普家里,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回到家有你好看的!现在向夏普小姐道歉!」
「我才不道歉!」艾迪叫道。
老天,这么多年以后,齐恩克家小孩的个性一点也没有变好,蝙蝠想,而且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看来人界还是有不少东西在死皮赖脸地对抗着时光,不肯做出改变的……这念头让它有些奇怪的欣慰。
「我、我不要道歉了,我、我能回家吗……」后头的夏夫结结巴巴地说,想终止这场闹剧。
「我才不要你求情呢。」艾迪像被踩了一脚的猫一样叫了起来。
「我才没有替你求情呢。」夏夫叫道。
「闭嘴,混蛋!」他的父亲大吼,已经一点也没有骑士风范了。
艾迪继续用脚刨坑。
「你整个冬天就在地牢里过吧,艾迪,既然你决定成为一名骑士,那就必须学会负起责任。夏普小姐只是个小姑娘,而一个骑士是不会去伤害一个小姑娘的!别做出一副你死也不准备道歉的样子,这套不管用,这件责任你也逃避不了!」老齐恩克严厉的训斥。

他旁边那位小少爷又开始专注地盯着湖面,好像那里凭空长出了一颗碗豆树,让他神往,以至于没功夫理会凡间的俗事。
「我不需要……」夏夫说。
「请原谅,夏普小姐,这不只是道歉,这是一个原则问题。」老齐恩克回答,又转头去看艾迪,表情严肃地继续唠叨:「我一直纵容你,孩子,也许就像他们说的,当父亲的总是容易过于纵容女儿,但这件事情上不行。齐恩克家不会容忍一个继承人是个欺负小女孩的家伙,你必须对你的行为负起责任——」

雪丽的声音有点变调,「等一下,你说他是个女孩?」她说,指着倔强站在那里的艾迪,好像在指着一个不该出现在人世的不明怪物。


第七章 灾难

老齐恩克呆了一下,摆摆手,好像这是件无所谓的事情一样,「哦,是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她是齐恩克的家的独生女,未来的继承人,将来肯定要继承我的位子,别理她的性别了。」

雪丽不知道怎么才能不理会一个男孩子实际上是女孩子的事实,不过这世界什么人都有,一些人觉得重要的事对另一些人可能无关紧要。在那个骑士们的世界里,她一点也找不到反驳的立场,只能怔怔地看着那个一脸强硬的据说是小女孩的生物。

「那个,你说你要让『齐恩克小姐』一个人在地牢里过冬天?」她不确定地说。
「小孩子需要管教,雪丽小姐。虽然我对于把她管成淑女这件事很失败,但至少把她管成个合格的骑士还是没问题的。」老齐恩克说。
「看出来了。可是那里阴气很重,会有危险的。」雪丽说,「地牢里死过很多人,染了太多的血,它们对活人心怀仇恨。」
「不需要担心,雪丽小姐,艾迪和那些怪物都混熟了,因为她三天两头被锁进去。」那位父亲笃定地说,好像对雪丽对孩子的安危这么担心很奇怪。
雪丽想,她终于有些理解为什么艾迪会是这个样子了,这位当父亲的人没有任何抱怨艾迪缺乏淑女素质的立场,他刚才还在对她鼓吹什么「男人的责任」呢。
她看看夏夫,怀中的孩子正死死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得像隆冬冰冷的月色,如墨的发丝在不停往下滴水,看上去希望这件事立刻结束。
她这才意识到这孩子还浑身是水的待在外面的,可是她这么安静,连一句大声的话都没有,这让她顿时满怀愧疚。她不会照顾孩子,反倒是这孩子在迁就自己,雪丽心疼地想,紧了紧夏夫身上的毯子,决定不再思考别人家小孩的管教问题。

「算了,我可不想让夏夫冻到生病了,现在得先带她到房间里去,也许我指望过两天你能带着礼物来道歉,孩子。」她说,然后蹲下身,准备抱起夏芙走人。
可是看到雪丽准备走了,从刚才起就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艾迪突然说道:「她、她会生病吗?」
雪丽停下动作,转头看她。后者一脸严肃,好像自己说的是件需要认真讨论的国家大事,注意到雪丽的眼神,她辩白道:「女孩子总是很容易生病,她不会也生病吧?」

「她当然可能会生病,因为你大冬天的把她推到了湖里。而这可能也会害你生病,因为你要被关到地牢里。」雪丽说,「如果你不想这样,干嘛要把她推到水里去?」
艾迪再一次恢复了沉默,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夏夫的长发已经略干了些,偶尔有一滴晶莹的水滴顺着发丝滑下来,落在白色的丝绸裙子上,接着又是一滴,慢慢汇聚在发丝之线的终点,它那么剔透,映着湖面星星点点的光线,她看上去有种虚幻的气质,可是映在那水滴上的夜色却是那样奢华璀璨。

另一个孩子突然伸出手,触碰她一绺湿淋淋的长发,夏夫像是被惊到的兔子一般,迅速缩回雪丽身旁。
雪丽眼明手快地打掉艾迪的手,同时警告地看了这位年幼的罪犯一眼。
艾迪低下头,去看指尖的水滴。
「我们得走了。」雪丽说,抱起夏夫,向亮着灯的城堡走去。艾迪的视线迅速离开自己的手指,转头去看夏芙,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却什么也没说。

齐恩克是大陆最有名的骑士家族,他们的延续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那些拥有特殊力量的家族,在历史上一个个慢慢淡去,人类这个群体越发的平凡和统一,可齐恩克这姓氏固执地存在着,成为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真正来自遥远时代的贵族。

到了这一代,齐恩克家只有一个独生女,伹这种事在这家族中已经发生过数次了,按照家族的惯例,她长大后会继承先祖们的爵位——这是齐恩克家族内部的规矩,什么样王朝的规则都无法介入和改变——她会找到一个归属齐恩克家的丈夫,留下孩子,继续她的家族。

显然,老齐恩克们从来没有等待教导孙子漫长时间的习惯,所以直接把这姑娘当成男孩儿来养了。
当然,雪丽并不觉得女孩子当男孩来养有什么不好,但这家人显然连「身为男人的尊严」一股脑儿全堆到这姑娘的脑袋里,以至于别的不说,她至少当登徒子的素质是具备了,居然开始调戏小姑娘,她恨恨地想,怀里的夏芙在不停发抖,看上去吓坏了。

后面,老齐恩克冷飕飕地说道:「你今天干得可真漂亮啊,我简直没法形容我对你的失望,小艾,你竟然会干出这种没规矩的事来——」
「我宁愿进地牢,只要你闭嘴。」艾迪嘀咕,双眼仍死死盯着夏芙,这位未来骑士的眼睛比湖畔的灯光还亮,像是有星星落到了她的眼睛里,在世界上最强大的那批人眼里,总是会有这样的目光。

她看到了一切,并且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是意味着这个穿白色长裙的小女孩有什么不对头,或是有哪里不对劲儿,这一切实在是太好了!
那样强大的力量,那么不可一世的眼神,即使那力量是漆黑的,可是对于她,那简直像一枚降临在人世的太阳,照亮她未来的旅程。
她喜欢这样的力量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而她这辈子会用尽所有的力量,去抓住它。

夏夫想,谢天谢天可以离开湖边,回到安逸的城堡了,今天他对湖这玩意的感觉坏透了。
越过雪丽的肩膀,他可以看到那个小男孩——他绝对不会承认她是女孩子的——正死死盯着他,一副「死也不放过你」的样子。夏夫迅速转过脸,避开那双眼睛。
他一点也不想和姓齐恩克的人扯上关系,何况还是个这么没礼貌的家伙。
在人类的传说中,齐恩克家和魔鬼是世代的仇敌,夏夫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但他知道这传说的由来,因为另一个姓齐恩克的人站那通往薰衣草山谷的地道前,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只为了阻止一个姓巴尔贝雷特的人逃离中央研究院,去到那片美丽的山野得到自由。

他不知道对这件事是感到憎恨还是恐惧。
很久以前,他们那么做了,现在,夏夫绝不会让他们再有另一次的机会,他默默在心底发誓。
他正坐在烧着壁炉的房间里,湿掉的衣服已经换下,那个一直让他心神不宁的危险镯子也已经被拿掉,应该很快会被送到中央研究院。他刚刚洗了个热水澡,现在膝上放着烧得暖暖的炭盒,身上的毯子温暖厚重。

可他的手指像痉挛一样死死攥着那柔软的布料,仿佛拉紧的琴弦。
如果我将来注定和那孩子变成宿敌,那我一点也不会介意,他想,我能亲手杀了他。
他轻轻闭上眼睛,感应到壁炉的火光正在眼睑外明明灭灭,我曾经杀过人类,并且未来还会继续发生,他对自己说,努力让这种告诫显得冷酷无情——那些人可没有对他留情。

他张开眼睛,发现仆人不知何时出去了,房间温暖而静谧。他的手边是一张藤编的矮桌,上而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供人随时取用。壁炉里火焰稳定地燃烧着,让整个屋子都处于一种暖洋洋的氛围中。

外面寒风凛烈,而夏夫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感觉到冷了,夏普家的城堡里总是装着满满的温暖舒适,在这种环境下,他还么能总是不忘记那些……
一团湿乎乎的东西从房顶掉了下来,正好落在夏夫的膝盖上。
黑色的皮肤像被拔光了毛的鸟,皱巴巴的,四脚细幼孱弱,脑袋像只尖嘴老鼠,覆着粗硬的黑毛。可能因为长期生活在黑暗里,眼睛已经完全退化了。
从浑身散发的食物腐臭的气息,就知道它是种一直生活在阴暗角落的小怪物,血祭之月,空气中的力气像罂粟一样,让这些东西们沉醉狂喜,以至于不小心从房顶的石缝中掉了下来。

在没有自卫能力的时刻得意忘形,以至于暴露了踪迹,真够愚蠢的。
夏夫皱起眉头。那东西发出尖利威胁的叫声,摆出攻击的姿势,一边试图搞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因为房间里没有人,所以椅子上这位本该大声尖叫或是昏过去的「贵族小姐」,粗暴地一把抓起那只怪物,把它从自己的膝盖上扯开,魔物发出一声尖叫,但还没有结束就被毫不客气地掐断了。

夏夫纤细的手死死攥着那黑色的污物,鲜血顺着他的指缝迅速渗了出来,让他本来白皙的手指上沾满血污。
本来也被温暖的房间熏得昏昏欲睡的蝙蝠吓了一跳——其实它并没有什么可感到惊讶的,这文明安逸的场景,显然并没能温暖夏夫那些属于另一个物种的、嗜血和冷酷的部分,仔细看看,他的双眼总是漆黑冰冷,像他的灵魂。

它转过头,不去看那样的眼神。虽然灵魂的深处,在为那样的眼神感到颤栗,那属于逝去的时代,现在再也不会有了。可却有这么一个人,被时代留在了这里。
一滴血眼看就要落到锈着丁香花的毯子上,一只黑色的尖舌头突然从夏夫的手心嗖地一声伸出来,吞掉了那滴血。
它像青蛙的舌头一样长,好像本身就是一个长成怪舌的生命体,它四处舔舐过,舔过的地方像削掉一大块生物的皮肉,在夏夫的手心里,他黑色的宠物开始了一场餐点。

那孩子细嫩的手便是怪物进食的嘴,它能听到里面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吞食声。那小手的另一面,连接着无限深遂的黑暗空间,那里是自古以来的死亡之地。
那是巴尔贝雷特家的宠物,现在到了它的喂食时间。
刚才洗澡时,夏夫还在抱怨不公平,「宿敌」齐恩克家热闹非凡,自己却只有一个人。对此,帕克斯勒没有任何的劝慰好说,夏夫就是独自一个,整个世界也没有他的同类——至少没有活着或会动的。

而即使感到再孤单,他仍会毫不手软地捏死掉到他膝盖上的小魔物,这点不需要它的教育,这孩子心里头明白,那茫然的弱小的物种,从不是他的同类……
「美丽的东西就是美丽的东西,不分性别。杰安斯如果不戴女式镯,就让他去和怪物肉搏好了。」雪丽清脆的声音传过来,夏夫手里的食物还没有喂完,说时迟,那时快,他「叭」的一声把那块尸体摔到壁炉里去,留了一手的鲜血。

他连忙把手背到后面,惊恐地瞪着门口。
安妮轻快的声音传过来,「您这是狡辩,雪丽小姐,您今天的长裙很漂亮,但如果穿在克利兰少爷身上……可就太恐怖了。」
「对我的衣服才恐怖呢。」
蝙蝠瞟了一脸紧张、不停擦手的夏夫一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肉类烧焦的味道,谁都知道有不速之客刚刚光临了这间房子。夏夫显然也发现了,那可怜的小孩发现把事情搞砸,都快哭出来了。

刚才如果他继续喂食,那小怪物消失的速度会快得多,也更为干净。可雪丽清脆的声音把夏夫吓坏了,仿佛那是天界的钟声,让他黑暗的部分立刻窜进地底,快到连意识都跟不上去。

这孩子的灵魂和他的行为不能同步,蝙蝠想,得用尽所有的力量掩饰自己的想法,是件多么不幸的事情。
虽然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可那不该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也不该发生在一个太古的魔神身上。
正想着的时候,雪丽已经走了进来,「你得喝杯热茶,可怜的孩子,今天你被吓坏了吧。现在什么也不准想,暖和一下,然后就去睡觉。」她说,吻了吻夏夫的脸颊,安妮把热腾腾的奶茶放在桌上。

「谢谢。」夏夫小声地说,脸涨得通红。他的手背在后面,上面仍赤红一片。
然后,他的身后又传来细微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吞食声,蝙蝠知道那是他的黑色宠物在充当清洁工,他的手指很快就就会变得干净柔嫩,跟所有不识人间疾苦的孩子一样。

雪丽舒适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没有形象地伸直双腿,一边说道:「齐恩克真不知道是怎么教他家小孩的,我打赌她到了结婚的年纪后,卡威拉城整天都会有新鲜的决斗戏码可看了。虽然历史上发生过,但让一个女孩嫁个她伸根指头就能打倒的男人,也太不人道了。」

夏夫点点头,然后小声说道:「听说他们家族都是正义人士。」
雪丽想了一下,说道:「也不能这么说,族系只要够长,总是难免出现异类。历史中,齐恩克家也出现过魔头式的人物,只是那远不及他们的功绩,所以很少被提及罢了。」

「我听说他家的血统很独特,所以是妖魔的天敌。」夏夫说,开始打探敌情。
「齐恩克家的血统确实独特,不过天敌什么的,是人类社会的传言,真实情况未必如此。」雪丽说,在提及历史上,大有学者式实事求是的态度,「在太古时期,有些人类拥有特殊力量的血统,但那最初是作为魔神们对战的武器存在的,它们赋给人类某种力量,用来为自己服务或打击对手,但远远没有达到让人类成为自己敌人的程度。」

夏夫好奇地张大眼睛,「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唔,老实说,这是禁书里的。」雪丽回答:「总之,不管齐恩克的家谱有多辉煌,遗传这种东西总是更倾向于能力而非性格,而过于强大的力量总是容易让人的性格扭曲。他家的人若看管不好自己的能力,变成了坏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啊,老齐恩克知道我这么说,一定会把白手套丢到我身上。」她笑起来。「不过,我相信拥有超过人世正常程度的东西是危险的,那会引导一个人的性格。」

「是吗。」夏夫小声说。他有点想追问下去,可雪丽的话里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让他不敢继续再问。
「对了,你看到今天邓尼斯小姐那顶花冠了吗?不知道谁给她设计出那种东西的?」雪丽说,又开始八卦,夏夫连忙点点头,他喜欢这种话题,那些不关紧要的事充斥空间时,会让他觉得安全,好像周围全是无害的棉花团一样。可又有点提不起精神。

他慢吞吞地喝着奶茶,靠在软椅上。
「……难道不是吗?」雪丽问,蝙蝠用翅膀戳了戳夏夫的手指,后者茫然的抬起头,不知道她问了什么。
「我相当赞成您的提议,雪丽小姐,现在的艺术风气惨不忍睹,人们似乎以为华丽就是好的。」蝙蝠迅速说。
「您这么一说,帕克斯勒先生,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观点可能错了。」雪丽回答。
「这可不是友好的谈话态度。」蝙蝠说,一边瞟了夏夫一眼,后者机械地喝着奶茶,仍然心不在焉。
「我觉得夏夫可以去睡觉了。」它宣布,「让一个孩子熬夜到这么晚可不好,这该是她成年以后的活动,特别是今天她还受了惊吓,现在的社交界真野蛮。」
「只有齐恩克家才这么野蛮。」雪丽道,「打个比方,克利兰就特别崇拜他家,这充分说明了骑士有着共同的本质。可怜的孩子,今天你一定吓坏了,我去让安妮铺床……我从没见过哪个贵族小姐,表示好感时像齐恩克家的小孩一样笨拙。」

「她没有在向我表示好感。」夏夫说。
「她是的,相信我,夏芙,只是从没见过表达方式这么傻的就是了。」雪丽回答,站起身来,寻找她的贴身仆人去了。
看到雪丽离开,蝙蝠凑进夏夫,小声说道:「你今天走神很厉害,是因为月亮吗?这月色真让人心神不宁。」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无聊,血祭之月怎么这么无聊。」夏夫说。
「无聊?你是说最近没发生什么让你在被子里哭,或弄得满身是血的事情吗?」蝙蝠反问。
夏夫想了一下,没说话。
蝙蝠长长叹了口气,没说话。它的话对人类来说,听上去有些像讽刺,但不是,它是很认真的在问。而夏夫,也是很认真的在思考。
他们都觉得血月之顶会发生一点儿什么,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宴会很顺利,虽然出现了一只人鱼,但算不得什么大的麻烦。
它转头看窗外,灯光依然亮如繁星,在夜色下即美丽又浪漫,打从它把夏夫从中央研究院带出来,已经过了很长时间。现在他穿着暖和的衣服——性别姑且不说——坐在壁炉前喝着热茶,桌上堆着林林总总的生日礼物。

可有些东西从来没变,也没办法去改变。

一整个月份都是红色的,那是一种血腥和危险的色彩,它从远古而来,无法改变。
虽然贵为王都,可卡威拉城仍是鸡飞狗跳,所有还能走路的士兵都被派到街上巡逻,公共保安设施的损坏率高得出奇,连法师系统的人也都兼职成了修理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修复结界。

不过法师杰安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瞪着仆人最后一刻才送来的手镯,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镯子倒是很漂亮,可完全是女式的!
「雪丽小姐说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说,想知道那位朋友在打什么鬼主意。
「雪丽小姐说,如果您不想戴它,可以……」仆人犹豫了一下。
「可以干什么?」
「可以自己去和妖魔搞肉搏。」仆人回答。
杰安斯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镇定,如果雪丽现在站在跟前,他一定忍不住冲过去掐死她。
身为一个法师,可不能这么容易就动怒,他对自己说,深呼吸,深呼吸,要冷静!
「她为什么要做一个女式的镯子?」他问。
「今天是夏芙小姐的生日宴会,她选了很久镯子的款式,最终她认为这个法器最合适,它确实很漂亮。」仆人说道:「所以她完全是照着夏芙今晚的礼服和发型设计的,毕竟舞会时的穿着很重要,首饰和礼服的般配——」

「反正都比我的命就重要!?」杰安斯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对方用一副看不懂事小孩的眼神看着他,「可是它一样可以用嘛,又不是说女式镯就没有防御效果了,要知道今天夏芙小姐可漂亮了,漂亮到齐恩克家艾迪都忍不住把她推到了湖里……」

「够了。」杰安斯愤怒地说,又吸了口气,脑中回忆起那位传说中夏芙小姐的样子。那是她在晨光中弹钢琴的样子,小脸上有着奇异严肃的表情,指尖上流泻出的是首高难度的曲子,里面有着那样复杂深沉的情绪。

从那一个小不点儿手上摘下来的?
杰安斯揉了揉眉心,嘲讽地说:「我打赌她今晚确实很漂亮,我简直是个抢了小女孩玩具的人——」
「确实很漂亮。」仆人严肃地说:「所以您用完后,请务必归还。」
杰安斯瞪着他,换班的钟声就快要响了,所以他努力吞回了让他把镯子拿回去,要雪丽把它改回男式以后再给他的要求,而且要她不要指望要回去,法术是不会为了舞会让步的。

他勉强把它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用袍子仔仔细细地掩住,免得以后的人生都成为同事的笑柄。看到旁边仆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杰安斯的头发都竖起来了,「看什么看?」他嚷嚷。

「您戴起来确实没有夏芙小姐好看。」仆人坦率地说,提到夏芙小姐,他一副骄傲的样子,看来那个小孩确实是整个夏芙家的天使。
「我会还的!」杰安斯恶狠狠地说:「你回去告诉那个只要审美不要常识的女人,如果我今晚从中央研究院活着出来,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她算帐!」
他说完豪言壮语,俐落地转过身,迈着大步,回到了他的地下建筑。
他顺着楼梯快步往下,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今晚真的可能死掉什么的,他只是觉得那些话说起来很酷。
他会顺顺利利的过完今晚,明天一交班,他就会坐马车到夏普家,好好和他青梅竹马的漂亮姑娘谈一谈。
他一边快步走下楼梯,一边心虚地握着袖口。
虽然是法师,但作为整个大陆最有钱的职业之一,有不少年轻法师在自己的袍子和饰品上打主意,街上时常可见镶金戴银的法师四处横行,更别提袍上缀着的那些蕾丝和宝石了。他一边这么自我安慰,一边打开值班房间的大门。

值班室很大。至少对于两个人是过大了,这种空间的利用方式是为了达到威严的目的,当你站在这里,可以充分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个人的力量,对于宏大的法术建筑不值一提。

而在这样的建筑中,他给自己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竟然是一个女式镯?他好笑地想,觉得自己真是被工作压力弄疯了。
他转过头,去看自己的书桌。卷轴散乱在桌面上,他小心地把它摆放整齐。一本书落在脚下,他把它捡起来,塞进书柜中。
可是在他扬手的时候,袖口滑了下来,露出里面的镯子,在一身白袍下格外刺眼。
一起值班的艾文刚走进来,立刻看到了这一幕——那镯子太显眼了,它的色彩和花纹显得格外有生命力,在这死神沉沉的空间里,宛如白布上的血滴一样。
那家伙立刻嚷嚷道:「你在哪里买的这个镯子,杰安斯?王都珠宝店吗?它怎么是女式的?」
在他进来的时候,杰安斯便已经迅速拉下了袖子,遮住手镯,还是引来了一大堆议论。这无聊的家伙,他恨恨地想,身为法师,他怎么总是能一眼看出别人衣服的款式是否时尚,或是香水是在哪家店里买的呢?

「这是个结界手镯,属于法器类,不是什么装饰品。」他解释道。
「可你为什么要买女式的?」对方偏执地问,「如果你有什么古怪的爱好,我一定保密……等一下,这不是今天夏普家宴会上那个小女孩的镯子吗?让我看下,简直一模一样,女孩们今晚有不少在讨论这件首饰呢——」

「离我远一点!」杰安斯尴尬地大叫,「你去夏普家了?今天是值班日,不是说不准去参加宴会,不许喝酒吗?」
「我才不听艾尔温的呢,他只知道管这管那,但是一点也不信任我们,只知道天天窝在图书馆。」艾文说。
「我觉得他好像在进行什么计画,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杰安斯回答,很高兴扯开了话题。
「一点也没错!」艾文用力点头,「我不喜欢那家伙,在此之前我以为史蒂夫就够讨厌了,而艾尔温,他完全对这个机构视而不见!好像我们都是无关紧要的摆设似的,我受够这种傲慢了!」

「没错,这会让我们完全不能信任他!」
「所以你就戴了一个女式镯来以表示抗议?」
「够了,这本来就是雪丽做给我的镯子,之前她只是给那个叫夏芙的女孩顺便戴了一下!」杰安斯大叫。
「哦,夏普家女儿的手笔啊,她在器质魔法上确实挺有天分的。」艾文折衷地说,「她上次做的那个水晶结界现在还有人在讨论呢,至少是挺漂亮的。」
「那个水晶结界可不只漂亮。」杰安斯说。
「唔,可没人测试过它的硬度,我是说,雪丽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子——」
虽然大部分时间,杰安斯不介意和同事一起贬低其他的法师,但这件事关系到他的名誉,一定要誓死捍卫。
他严肃地说道:「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很多法师去测试了,他们想从外面打开它,可是没有成功。而这件事不为人知的原因是,那结界太坚固,以至于连待在里头的雪丽都没有感到它的颤动,我不吝于承认她是个器质魔法的天才,血祭之月已经到了,今晚是血月的顶点,黑暗力量最强的时候,这镯子代表了她的一片心意。她很关心我……并不是说我害怕什么,只是这种天才的礼物,我总有没理由拒绝吧。」

「你真是个幸福的人。」他的同事不知所谓地说,「可是她不是和齐维特家的那个骑士订婚了吗?」
「我们是纯洁的友谊!」杰安斯嚷嚷,他承认雪丽订婚时他有点伤心,不过种事他是绝不会承认的。
「从这个角度看,你倒确实挺适合戴这个小女孩生日时才会戴的饰品的,纯洁的法师。」艾文说。
「你什么意思?」
「那可是雪丽小姐啊,她那么漂亮,像太阳花一样。」艾文说,他走到杰安斯跟前,伸手抓住他的镯子,动作快得像剑士拔剑,「给我看看雪丽小姐的作品,这镯子像她一样精致——」

说话的瞬间,他已经按开了镯子的搭扣,看来对如何取下女式的镯子很有心得,杰安斯还没有反应过来,腕上一轻,法器已经被取下来了,拿在他同事的手中。
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那个镯子,一边大叫道:「还给我,混蛋——」
艾文没想到他这么激动,吓了一跳,手指一松,镯子落到了地上,它滚了个完美的弧度,撞到了门上,发现「咚」的一声,躺在地上。
门被打关,他们的顶头上司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表情像雕刻一样平板,正撞见这尴尬的一幕。


第八章 地狱

艾尔温眯起眼睛,俯下身,拾起那个女式手镯,放在手中细细磨挲。他的对面,两位年轻法师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新院长仔细地看着那个镯子。他并不太喜欢首饰之类的东西,可是他从来没见过镶嵌得这么奇妙的花纹,好似它不是人工制成,而是自己长成的,冷冷地躺在他的手心中,却仿佛拥有某种截然不同的生命。

宝石的组合让他想起咒符,虽然这不是任何一种。在以前的某堂历史课上,他曾看到过一张画有最早光明系法器的图案,它们看上去有些微妙的相似,都有着让人惊讶的诡异和生命力。

「这是什么?」他问。
「那是一个……一个朋友送的……」杰安斯结结巴巴地说。
「是夏普家的雪丽小姐送的,她是杰安斯的青梅竹马。」艾文在旁边帮他说话。
「女式镯?现在的年轻人关系真奇怪。」艾尔温冷淡地说,把镯子收到腰间的口袋里,「没收了。」
「可是你不能——」杰安斯提高声音,可艾尔温鄙夷的表情让他硬生生把下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真指望出了事,一个女式手镯能救你的命吗,法师?那你还不如死在这里好看一点。」艾尔温说。
扫视了可怜兮兮的下属们一眼,转身离开,留下他们瞪着空荡荡的门。
好一会儿,艾文终于咳嗽一声,说道:「他这话可不妥当,你可以到法师公会起诉他。」
「除非我不想在器质魔法界混了。」杰安斯沮丧地说,打开门,绝望地看着艾尔温和镯子消失的走廊,它空荡得让他难受。「这下雪丽的镯子可算完了,艾尔温一定会把它肢解掉,他看到什么法器都想肢解。」

「你和雪丽小姐没有发生的故事也不指望继续了。」艾文幸灾乐祸地说,「艾尔温就是这样子,他是个研究人员,根本不适合当院长,他说起话来不经大脑——」
「重点不是那个,那镯子很重要!」杰安斯说。
真该死,款式倒不影响镯子的效果,但是肯定影响它的严肃程度,如果它难看得要命,那它很可能是个古老的法器,而如果它既漂亮又流行,那一下子便从法器降格为了男女间的定情信物。

「你可以考虑去法师协会起诉他,但我不会替你做证。」艾文说:「艾尔温最近很焦躁,整天待在七层的大厅里,调试些古老的遗留物,连送饭上去都要惹他发脾气。」

「我猜是因为那个丢掉的小魔鬼还没有找到,从魔法界掌握巴尔贝雷特家的血脉开始,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下可好,历代没人犯过的错误却被我们给碰上了。足以名垂千史啊。」杰安斯说。

「我还从没见过那孩子呢,那些大人物把他藏在地底下,好像一见光就会让他爆炸似的。」艾文沮丧地说:「我调到地下区域时,本来以为有机会参观一下传说中最后一个魔鬼呢。你见过他吗,杰安斯?」

「见过两次。」杰安斯说。
「哦,他是什么样的?」艾文感兴趣地询问。
杰安斯知道这件事可以让他在朋友面前炫耀,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不太想谈它。
「他……很安静,就像个……像个蜡像似的。」他简洁地说,老实说,他根本没敢仔细看他。
「蜡像?这是什么形容词?」另一个人固执地继续问。
「唔,我是说,好像他的身体里没有灵魂,我们养的只是一个空洞的躯体,他那样子让人怀疑,是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实验剥夺了巴尔贝雷特家血脉的灵魂,只留下身体作为一个物品进行测试。你知道,我总是有点难以想像,一个魔鬼会被掌握在人类手中,任我们把他变成实验的白老鼠。」

他有些尴尬地笑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些。
艾文看了他一眼,体贴地说道:「其实也是有可能的,传说魔神们使用遗传记忆,也就是说,他意识中藏着巴尔贝雷特家无数的祖先,看到自己的血脉变成了人类的实验品,它们宁可把他的灵魂剥夺掉,免得他丢人呢。我想对那些家伙来说,躯体是次要,重要的是那些虚无飘渺的尊严吧。就像丢掉王位的国王,还在无意义地想要保有自己的地位。」

这种对话让杰安斯不太舒服,他摊了下手,「我觉得法师学院像个乞丐窝,他待在那里才是有辱身分呢。」
「传统到了改变的时候。」艾文说:「世代以来,巴尔贝雷特家的血脉由法师学院和中央研究院轮流掌管,洁西?巴尔贝雷特在世时,传统魔法正值鼎盛时期——他们现在是把那些传统和技术丢得只剩下垃圾了——他们甚至找到一种方法,让洁西产下的恶魔之卵分化成了两个,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可惜现在也失传了,就像传统魔法的下场,不肯暴露在阳光下,便只会烂在手里。」

杰安斯点点头,在这件事上他读过历史,知道当年洁西产下了两枚恶魔之卵,其中一个力量更强,法师学院设法催生了里面的孩子,按传统交给了中央研究院,而第二个孩子始终在沉睡,直到七年前,才真正诞生。

如果不是后来他们没落的太厉害,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夏夫交给中央研究院,不过这个正确的选择现在却成了法师学院的痛心之处——中央研究院把珍贵的实验品给弄丢了。

「现在法师协会那班人可算是找到话柄了。」他叹息,「你知道吗?我简直怀疑是他们把那小孩藏起来的,不然一个七岁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子,自己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整个大陆都在找他。」

「这个猜测太有道理了!法师协会那些白痴,就知道抱着传统不放,失去了曾经的荣耀,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艾文提高声音。
杰安斯伸直双腿,放松了下来,和朋友聊聊天让他感到放心,仿佛这世界还在他的控制之下。刚才他还满脑子是被艾尔温拿走的镯子,跃跃欲试地想要尝试着要回来,但现在他觉得这也许没必要,毕竟如果那么干的话,自己的事业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最近肯定是太紧张,才会觉得气氛有什么不正常,或是地狱就在隔壁的。
「是啊,不是他们会是谁呢,那孩子虽然存在差不多五百年了,可是他从七年前才真正诞正,他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过思想这种东西。」他接着说道。然后他意识到,其实遗传记忆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这孩子什么都没学,却可能什么都知道,因为那些关于太古的杀戮记忆,早已存在在他的血脉之中。

他没有朝这条线更深地想下去,他更愿意相信那孩子空洞的双眼,没有隐藏着什么东西。想到那干枯的皮肤被刀子切开、听着研究员讨论他血液的构造时,他是有意识和清醒的,知道思考和疼痛……这太让人不愉快了。

「历代实验品都是这样的。」他提高声音,「他之前那个孩子,从生到死都待在中央研究院,他最后甚至是因为实验意外死在了这里。」
「哦,关于他的传说可够浪漫的,那个齐恩克家有一个骑士,据说就是因为杀了他——」
「别告诉我你也信那个,那都是无稽的民间传闻,我们的实验室不可能犯下这样的过错。骑士总是以为一切都是骑士解决的,却不知道我们根本不会犯下那么低级的错误。」杰安斯严肃地说。

艾文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法师和骑士关系糟糕,有些事开得太明白只会伤害大家的感情。
「我们从希尔那孩子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可算是完全献身于研究了。」艾文说。
「他叫希尔?巴尔贝雷特?」杰安斯问。
艾文突然怔了一下,他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眼门外,「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他问。
杰安斯侧耳听了一下,却只得到一片寂静。他能听到夜色渐深的声音,活物们已经沉寂了下来,现在该是另一种生物的活动时间。
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慢慢摇摇头,说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听到建筑很下面的地方……隐隐的有惨叫声传过来,可能是什么魔兽吧,它们有时候能自己破解禁声咒。」艾文说,摆了摆手,他们脚下建筑深不见底,三千年的沉淀让中央研究院变成了一个迷宫,没有人知道有多大的废弃部分被埋在地底的黑暗中,就像没人知道这里的石墙间湮灭了多少的历史。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觉得静得不正常吗?中央研究院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即使是在平时,那些藏在墙角的小怪物们,也没有停止地呻吟。」杰安斯说。
艾文怔了一下,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他不确定地说道:「可是下面重要的楼层都安排了值班人员,如果真有不对劲儿,会有别人去看的。」
杰安斯点点头。今天是特殊情况,重要的楼层都安排了值班员,血月中空气中的魔力太强大,会破坏脆弱的通讯魔法,所以需要多派些监视者保护仪器的安全。
虽然现在他们看上去很孤独,其实中央研究院的建筑中有差不多一百个活人分布在各层,只是这建筑实在太大,即使那么多的人在这里,仍被轻易消融罢了。
「没关系,各层的值班法师多着呢。」艾文说。杰安斯点点头,又坐回椅子,盯着监视水晶球。
现在除了坐下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能因为外面太安静了就跑出去检查,或是一声可疑的叫声就跑到六十层以下去。
他也不能去找艾尔温要手镯,或是上交辞职信,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勇气。
他紧紧盯着监视水晶球,里面显示一切都很平静,平时即使在白天都会活跃的幽灵,此刻却像全都死了。
他的手边空落落地堆着成山的卷轴,却直到现在也没有用掉一张。角落里黑暗不正常的蠕动、空气中魔力疯狂的震颤、探头探脑想要吃人的怪物一个都没有看见,所有的怪物都变成了最守规矩的孩子。

这种死寂让他几乎有点不知所措。他坐在那里,觉得心里像被老鼠的爪子不停的挠一样。
他突然想起之前的那次夜班,那晚墙壁中被捂住一般的惨叫,还有鼻端浓郁血腥味。仿佛地狱就在隔壁,犹自开始扩张。自以为安全的凡人其实只要伸手便可触及,可他不敢伸手。

现在依然如此。
他可以听到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呼吸,静得让人发疯。
那一刻这空间也是死寂到了恐怖的程度。他突然想,那肯定是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恐惧地缩成了一团,不希望被那轻轻踏过走廊的魔鬼所注意。
一声细细的惨叫从远方传来,像来自极深的地底,即使透过厚厚的泥土,仍感觉到那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他打了个寒颤。
他抿紧唇,没有说话。
「你……你听到了吗?」他的同事不确定地问。
杰安斯简直有点恨他非要把这个问题提出来。
「说起来……艾尔温启动了在各层值班室门上的防护咒,它可以完全密封房间,所以最糟的情况下,就算有不干净的东西到门口,它也不可能进得来。」艾文迅速地说,好像这话是某种保证似的。

杰安斯点点,认同了他的说法。
各个值班室门前设了保护咒是最后一道保险,如果有过于危险的生物靠近,这道咒符能形成一道强力的空间屏障,把里面的空间和外界隔开,最糟的情况下,至少能保住性命。

他吸了吸鼻子,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
他抱紧双臂,没关系,再严密的防线都无法防止气味的进入,它们是无害的……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雪丽的结界,那像玻璃瓶一样剔透晶莹的结界,如此的精致,简直就是个艺术品,可是最后它依旧碎了。

「你的那个结界,弄碎实在太可惜了。」他曾对雪丽说。女孩只是回以微笑,「因为世界上没有不会碎的结界,杰安斯。」她说。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可惜。

世界上没有不会碎的结界……这句话本该只是个女孩子无意义的法术评论,可是此时,却觉得遍体生寒。
整栋曾坚不可摧的地下建筑,现在正位于魔鬼的腹内,在黑暗中摇摇欲坠。
他不确定地问道:「那个……你闻到血腥味了吗,艾文?」
对方迅速回答:「没有。怎么可能会有,你太紧张了杰安斯,屋里点着净化熏香呢。」
杰安斯转过头,桌上薰香暗蓝的烟雾袅袅上升,像飘渺的舞者,带来清爽干净的气息。可是,他怔了一下,那暗蓝的周围,被镶嵌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那是血月的副作用。」艾文说,他也看到了。
又是一声惨叫从脚下传来,如果说上次听上去像幻觉一样远的话,这一次,它显然近了很多。
「这也是血月的副作用?」杰安斯喃喃地说。
「如果有事,应该是下面那层的家伙负责。」艾文笃定说。
「他们也许出事了?」
「那也不该我们负责!别想了,没什么东西能无声无息的进入值班室杀人!」
也许的确是我想太多了,但愿是的……杰安斯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下的惨叫已不再隐藏,一声又一声地传上来,仿佛有什么人在下面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很想吐。

值班室像大部分的房间一样,是坚硬的大理石地面,踩上去坚实平整,可是这会儿,他却觉得自己是踩在薄薄的木板上,下面便是惨叫连连的地狱,上演着他这辈子都不能想像的、惨绝人寰的酷刑。

他侧耳倾听,惨叫又近了少许。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让他吓得差点儿夺门而出。「在上移!惨叫声在上移!」他叫道。
「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了,艾文,之前它在最下层,现在它在一层一层的向上移——有什么东西在从下面上来——」
「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吓人的事了杰安斯!血月的时候会有惯惨叫怪叫是很正常的,地下部分经常有这种叫声,这里是实验室!」
「可是监视水晶上什么也没有,如果是那些怨灵在哀号的话,应该各层都有。现在它们都很安静,艾文,惨叫的方向很有规律,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上来——」杰安斯说。

「够了!」艾文叫道。
杰安斯看了他一眼,这位同事从没发过脾气,可是这次活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
他们对看了一会儿,周围一片死寂,那东西存在在他们中间,像是活的一样,带着黏连的触手。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近得能听到受刑者的颤音。
「听到了吗?这好像是文斯的声音。」杰安斯说,那是他们的一个同事,被安排在下面的某一层值班。
「不会的,不可能是他们!」艾文说。
他们坐在那里对望,感受着这惊心动魄的寂静。虽然都这么想着,可是没有人冲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那样就背叛了什么——关于中央研究院地下系统的神圣不可侵犯,或别的什么——承认外面发生了事。

杰安斯转头看了眼桌上的卷轴,一张空白长卷摊开着,他刚才打开了它,准备今晚抄来打发时间。上面附了魔法,可以发挥出三倍法术的力量。
他打了个寒颤,现在,洁白的卷轴上,浅浅浮着一层血红,如果出现在普通的纸上,它只是血月时空气中浅淡的血色,可是在增幅卷轴上,那看似均匀的血色清楚地显现出了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纹路。仿佛有无数邪恶的蠕虫,在毫无章法地爬动着,却带着荒蛮诡异、却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再一次尖利的惨叫划破了这种平静,那是从他的脚底下传来的,只隔着一层地面,在这伪装成安逸的值班室里撕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杰安斯猛地跳了起来,抱着从悬崖上跳下来的决心,快步冲向门口,一边说道:「我们必须快点离开!」
艾文并没有阻止他,只是在后面看着。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就在那一瞬间,门边迅速亮起一抹红色的咒符,然后无论他怎么用力,门就像被焊死了一样,半丝也拉不动了。
「是保护咒!保护咒被启动了!」艾文说。
杰安斯用力拽了两下,门微丝不动,他愤怒地一脚踹在门上,骂了一句脏话,这时候有谁能怪他呢。
「也许等一下有人会……」艾文说。
「不会有人来的!惨叫声持续了那么久,一个人来解决都没有!所有的人都被咒符封在房间里了!」杰安斯大吼,又下意识地的去摸手腕,才意识到镯子已经被艾尔温拿走了,这让他几乎想哭出来。

脚下的惨叫声再也没有断过,尖利得像无数把刀,无形但狠狠地割在两位法师的身上。如果说刚才是遥远地狱发出来的警告,现在,他们已经置身地狱之上了,感受到火焰的舔舐,躯体转眼就会被烧毁。

他转头看了眼艾文,却发现后者正死死盯着他脚下,微张着嘴,像同像有一声尖叫堵在喉咙里,下一秒就会爆发出来。
他低下头,看到了下面的情景。鲜血正顺着门缝,缓缓地漫了进来。
它们是如此的怵目,步伐却又如此的优雅,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不急不徐,邪恶地婉延着,像地狱触角一次冷酷的巡视。
杰安斯呆呆地看着那片血红漫过了自己的鞋底,这才反应过来,他迅速退了一步,只留下几个赤红的鞋印。鲜血继续不停的渗进来,简直像外头曾干净的走廊,现在开了一道鲜血的河流一般,冲击着门缝。

他冲到门边,疯狂地想要把门拽开,可是那东西死死地卡着,他们被锁在了陷阱里。
他张大眼睛,眼前红色的保护咒在那污秽液体的攻势下,渐渐变得暗淡,看来它并不只是纯粹的血,而是某种解除魔法……可是两个生活在和平时代的法师,已经没有理智去思考这些问题了。

这年头,法师的家境大都不错,有些根本就是贵族,好几代人都没有经历过战争,这让他们像养在米里的蠕虫一样柔软而没有攻击力。
对于门外面会是什么样的景象,两人根本想也不敢想,只盼着自己不动不说话,就能被外头的怪物忽略掉。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叩门声。
声音十分的轻柔和彬彬有礼,不轻不重的三下,在这片血海和惨叫里,显得格外的诡异。
就在这一刻,划在门角的咒符化为无数的血痂,无声地落向地面,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然后,门被轻轻推开了。不是什么怪物恐怖的爪子,推开门的是一只纤细而白皙的手,手指修长,却又优雅得有些神经质,杰安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出现在门外的那个人。

那是个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仍处在能被称之为孩子的年纪,可是他的发丝却是耄耋老人一般的雪白,散在肩膀上,下面是一件宽大不合身的白袍,袍子的下摆显得有些沉重,他赤着脚,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上面沾着满满的怵目惊心的鲜血,像从地狱的血池赤脚走出来的一般。

杰安斯恐惧地瞪着他,他想过很多次外面等待着他的怪物,想不到却是这样一个看似无害的男孩。
看到他的表情,那少年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他的笑容十分地灿烂和孩子气,可是杰安斯觉得浑身冷得像坠入了冰窟。那笑容让他想到自己小时候在北方过冬时的情景——冷得入骨入髓。
正午的时候,阳光灿烂绚目,却没有一丝的温度。冰块冷冷反射着光线,那么的晶莹剔透,可是骨子里却透着冰冷和空洞。
「我饿了。」少年说。
杰安斯依然瞪着他,没法移动,仿佛被冻住了。
少年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可他的背后却浮动着微弱的黑色阴影,它们像活的一般跳动着,说不出的诡异。
少年指指脚下,他的指尖像身后的黑烟一般,有着优雅美妙的韵律,「我一层一层敲门敲上来的,先生,你们都在房间里等着,真是体贴。」
正在这时,一个巨大的火球加杂着灼人的热度,从后面猛地向少年击去!
杰安斯的身后,艾文的手里拿着支高级攻击卷轴,他手边还有一大堆这样的东西,在现在法术高级发达的情况下,人们既不需要咒语也不需要关键时,就可以迅速使用现成的力量。

可那一切对门口秀气的少年,是无意义的。
火球呼啸而去,可迅速地,火红灼热的物质中透出点点黑色,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消失在了空气中,它甚至还没有冲过房间的一半。
少年站在那里,双手放在两侧,一脸无害。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像猫在逗弄耗子,杰安斯知道他的表情在说:再来啊。
艾文又抓住一个卷轴丢过去,这是个烧灼咒,可是它一样无声地消失在空气中。
第三个卷轴是个水系攻击咒语,杰安斯紧张地想,或是对方怕火的话,也许因为拥有相反原素的力量。他紧紧盯着那巨大的水刃,已经把另一个风系卷轴抓在手中。
水刃消失了。它冲到一半,被空气中某种黑色的物质无声地吞食,甚至连地毯都没有弄湿一块。
门口,恶魔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理论上不该存在这么一种对一切元素免疫的力量,可事实上就是这样。也许因为这一切是自己的一个噩梦,他不切实际的想,手里抓着卷轴,却没有丢出去。他突然觉得这个魔鬼如此的面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另一张脸……要比他更为稚气……虽然枯瘦空洞,可是线条有着同样秀美痕迹……
「没有了吗?那我可要开始了。」门口的少年说,他的口音很奇怪,有些像古代宫廷的敬语。杰安斯回忆起,那是很久以前的通用语,现在只用在贵族中。
身后,艾文发出一声惨叫,他迅速转过头,只看见他的同事痛苦地跌倒在地上,无数的血点正迅速从他的身上冒出来,转眼之间,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杰安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的朋友在地上尖叫和打滚,大片的鲜血弄得满地都是,他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这么多的血。而门口的人,始终带着快活的微笑,看着这一切。

像一个狞笑着的噩梦。
在地上尖叫的只是一个人形的肉块,他的皮肤已经被吃掉,杰安斯可以看到扭动的肌肉。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另一个卷轴,值班的房间里总是有足够的攻击卷轴使用。
他回头看了一眼艾文,那是他最后一眼看到艾文,地上的是一个活人的骨骼,它是血红的,里面似乎还有内脏在跳动。然后,地上便只剩下一摊空荡荡鲜血了。
他被黑洞吞食殆尽了。
门口,白发的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他,杰安斯觉得自己的骨头里都结冰了。
「你是希尔?巴尔贝雷特吗?」他说。
对方笑了,「我是希尔。」他回答,声线清澈甜美。
「果然,你和夏夫长得很像。」杰安斯说。
「哦……夏夫?」
「另一枚卵七年前孵化了。」杰安斯说:「现在的器质魔法十分强大,即使不利用血月的力量,也已经足以支撑你们的诞生了。」
「恭喜你们,我怎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对你们做所的一切抱持的感激,这是多么贵重的礼物啊。」希尔说,戏剧性地欠了下身。「他一定对你们让他诞生、并将他派上的伟大用途,感谢至极。如果舍弟年龄尚小没有表示,那鄙人一定要代替他,来感谢中央研究院的友善和努力。」

就算杰安斯再蠢,也听得出他浑身透着的那股嘲讽和仇恨的味道了。
「怎么感谢,血洗整个中央研究院?」杰安斯说。
「您对此还有什么不满吗?」希尔柔声说。
「可……可你已经死了,巴尔贝雷特。」
「死了,就不能找你们算帐了吗?」
杰安斯感到脚上一阵剧痛,他狼狈地倒在地上,然后他看到一个这辈子从没看过的恐怖场面——他双脚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血淋淋的断腿,血肉在迅速被蚕食,他的腿越来越短,转眼就已经被吞食到了膝盖。

他用尽全力丢出那手中那张卷轴,虽然明知它不会有什么用处,但……他想活下去,他想明天再去找雪丽,想让温柔的阳光落在肩头上,想再去吵闹和抱怨上级的不公平。

第九章 地狱之外

尖锐的风刃在空中化为了阵阵微光,拂动希尔雪白的长发,他微笑着,笑容像猫在看一个自以为还逃得了的耗子。
他慢慢走过去,他走过的地方,地面上印着赤红怵目的脚印,死神一般。
那是无法形容的疼痛,杰安斯想要大声尖叫,可是他太疼了,张着嘴却叫不出一点声音,他张大眼睛,看着那幽灵慢慢走过来,仍是那副灿烂冰冷的笑脸。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曾经听说过的,眼前这位已经死于「实验意外」的巴尔贝雷特血脉的事情,据说他们最后置换了他的骨髓——这是一种防止变异的手段——被注入的是一种腐蚀性极强的物质,预定中它们将在他的躯体最深处,永远的吞食和汲取他的血肉及他的力量。

那一定很疼很疼。
因为在传说中,这个少年因为那次实验,一头黑发变成了雪白。后来,那种腐蚀菌失控了,他是被慢慢地从内部一点一点吃掉的。
即使知道是为了实验,杰安斯也难以去仔细想像那时的情景,他死掉的悲惨状态。
他看到希尔的脚,赤红的沾满了血肉碎末的脚,幽灵柔声说:「我喜欢慢慢来,尊敬的先生。」
在他那个年代,法师都是被这么称呼的。那些「尊敬的先生」用一种细菌,活活吃了他。
杰安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剩多少,他也不敢去看。当感到意志渐渐模糊时,他想他很高兴自己就要死了。
最后的时候,他看到那张仍在微笑的脸。这个魔鬼的孩子在经过那些折磨后,已经完全疯了,他想,他最后总算知道了那个事故的结局。

希尔扫过那一地的血迹,他的眼神变得不再有焦距,慢慢转身向外面走去,没有痛苦的地方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
走廊上全是黏稠的紫红色血迹,像条恶心的血流一般穿过走道,那是空气里魔力凝固后形成的东西。希尔并不是特别喜欢血的颜色,但这对破坏咒符很有用。
他抬起头,不过上面并没有天空,是中央研究院光秃秃的天花板。但是他能感觉到外面,外面血红色的月亮正值顶峰,即使在地底也能感觉到那熟悉的味道。
和家乡有关,可是他也不知道家乡应该是什么样的。他这一辈子——并且已经结束了——只能在闭上眼睛记忆中偶尔掠过的、浮光掠影的片段知晓些家乡的气息。
这样血色的月光,即使他看不到,即使他已经死了,也总会在睡眠中把他唤醒。
他曾经听谁说过——也许是曾经负责照顾他的人——那人说幽灵都是偏执狂,他想他就是这个样子,所以每次醒来,每次都仍感觉到刻骨的疼痛。
和疼痛相同的,他永远也出不了中央研究院的大门。门外的咒符他的封在了里面,把所有这地底的幽灵封在了里面,即使死了也得不到自由,只能被困在这一片腐败和药水的味道中。

这些人类做事真是够彻底的,他喜欢。
鲜血在在走廊上延伸着,像一条微缩了的死亡之河。走廊的尽头有一条路通往楼上,他正准备上向一层,可眼神却看到了一旁的大厅。
那是个平时举行宴会的大厅,在这样的夜晚不该会有任何人,可是现在,大厅的正中央却站着一个男人。
他独自站在那里,在这个空荡危险的、满是危险的建筑里,显得十分突兀。希尔停下脚步,好奇地歪头看着他,那人穿着高阶法师的袍子,这在中央研究院应该算是不小的职位了。

「希尔?巴尔贝雷特,第一次见面,我是艾尔温,中央研究院的最高负责人,你想杀了我吗?」那人说。
希尔的笑容又扩大了些,他慢慢转过身去,欠了一下身,「晚上好,尊敬的院长先生」。
他的动作无疑是标准优雅的,可做出来却有种孩子气的味道,像这一切都是场游戏。
艾尔温突然说:「你的衣服还是上一个王朝时的样式,对吗?」
希尔看看自己的衣服,又看看他。艾尔温翘起唇角,「所以你已经死了,在五百年前就死了,你会醒过来只是因为血祭之月。一次又一次,每次你都会醒过来,然后再一次进入沉睡。」

希尔挑了下眉毛,他慢吞吞地走向大厅,双脚在地下留下赤红的血迹,「五百年了,很荣幸见到你,最新一任的院长先生。」
艾尔温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进大厅,在越过门线的时候,他脚后的血印消失了,地面平整如新,他的笑容更大了。
希尔并没有注意到,幽灵是没有触感的。
「我安排了很多人,从最深的地方开始,一层又一层。这样便可以把你诱上来。从这片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年地方,诱出最强大的幽灵和最古老的血脉。」艾尔温说。
希尔笑起来,「您的诱饵们都相当乖巧,每一个都待在房间里,等待我的拜访。」
「为了最后一个姓巴尔贝雷特的人,一切都是值得的。」艾尔温说,「特别是在你的同胞兄弟消失后——我们怀疑他已经死了,那你将是我们唯一的了。在我看来,成为代院长最大的好处就可以重排值班表,方便于用足够的血钓到你。」

「我听您的下属说起过,那颗卵你们终于也被你们孵化了。」希尔说。
「是的,就是那枚力量较弱以至于无法孵化的卵。我们终于有了足够的能力,让里面的孩子诞生。」艾尔温说,「但他从中央研究院就这么逃走了,就在他才七岁,连话都不太会说的时候。巴尔贝雷特家系的教育确实独特,即使在过了上千万年,仍能对自己的后代讲话。」

他看着希尔,他的猎物,继续说下去:「但是你哪里也去不了,中央研究院里有太多的怨灵,这里刻着千万年来留下的封印咒语,有我们知道的,也有我们不知道的——是法师一代又一代留下的智慧。只要你死了,就哪里也去不了了。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希尔。

「关于你的事,我查了很多的历史资料,你不是实验事故死的,那件事倒是促成你在极短的时间完成了变异,巴尔贝雷特家的历史上似乎还没有这样的记载。实际上,在你试图从一条地道逃离,当时齐恩克家的一位圣骑士杀了你,我们现在也没有找到战役在什么地方,但那事实确实发生过。而且我也知道,达到了完全变异阶段的魔鬼,是几乎不会被彻底杀死了。」

希尔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称得上甜美,可却透出十足的冷酷。「我记得那位骑士,浑身透着光明系力量的味道,眼神从无畏惧……他死得相当痛苦,令人享受。」
他还记得那通道外新鲜空气的味道,那是他所有关于外界世界的记忆。他从没有机会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很了解你,希尔。」艾尔温柔声说:「最后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折磨得疯了。所以你即使知道我可能在中央研究院设了个陷阱,你还是会走过来,只要有人类给你报仇,你就没有一点的理智了。」

「一点也没错。」希尔说,语调快活的扬起。
「留下来吧,希尔,这样我们找到夏夫——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说不定我们会给你他的血肉,这样你就还能再次感受到有躯体的感觉。」
「哦,我太感谢中央研究院伟大的赐予了,您们总是那么的慷慨,让我一再感到躯体这种东西能给予我的『美妙体验』,感动得我都快要活过来了。」希尔说,戏剧性地鞠了一躬。

他站直身体,悠然地向四周看了一下,大厅的周围,四颗巨大的水晶球正在慢慢显形。它们本来在空气中是一种隐形一般的姿态,但是当希尔走进房间,那些巨大的水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正缓缓呈现原本的形态。

它们有着无数的棱面,正反射着星星般璨烂的光点,像把整个宇宙的星光集在中了这里一样。有一种让人眩晕的华丽效果。
「你不可能离开这里了,希尔,这是封魔水晶,整个大陆,只有中央研究院有这么巨大的天然封魔水晶,分布四角,它们很久以前就被固定在了这里。我花了这么多的力气把你引到这里来,你真的以为你还有机会离开吗?」艾尔温说。

「那不是重点,院长先生。」希尔柔声说,水晶已经完全显形了,它们如此巨大,高悬在大厅四方,那棱面形成的反光像无数面镜子,大厅的中间呈现一道道繁复的光墙,星星们在这里被冻结,巨大的宴会厅化为冰冻的水晶墙,把无数的光芒困于其中。

「封魔水晶只对幽灵有效,在这里,你将寸步难行。」艾尔温说。所以他敢站在大厅中间,一旦有幽灵踏入,对于人类这仍是一个普通的大厅,可以自由行动,但灵体却像被嵌进了水晶中一样,被固定在那里。

希尔周围浮动的黑色慢慢浓郁了起来,然后,他周身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声音让艾尔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听上去像恶魔在窃窃私语,然后他才意识到是吞食的声音。水晶的光芒在迅速合拢,而黑暗在急速吞食。

他第一次看以能吞食光线的物质。
希尔慢慢走过去,黑暗在身周扩大,光线接触到他便迅速消失。
他的步子依然优雅得仿佛舞蹈,每踏出一步,周围的水晶都迅速退却,本来绚丽明亮的色彩,在他的身周像是被什么东西迅速腐蚀般,只留下黑暗蚕食的边角,像夜色将近时,大地漆黑的影像给彩霞留下的镶边。

艾尔温退了一步,他在这片空间里行动没有任何阻碍,这和他想的一样,可是他惊恐地发现,希尔也一样——也许过一段时间他会被固定,毕竟封魔水晶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可至少短时间内,他看上去通行无碍。他的力量太强了!

真见鬼了,他只是个幽灵,而幽灵是无法操控太强大的力量的!
虽然他一直知道,太古遗族身上总有那么多人类所不了解的东西,因为他们从来就不是同类。
看着希尔慢慢走过来,那受尽折磨幽灵冰冷的笑容让艾尔温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惧,他无法想像它会对自己做什么,他也没有想过那些留下法师的遭遇。
希尔又走进了一步,在他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就不顾一切地向后跑去,希望离这个怪物越远越好。
可一步还没有迈出,艾尔温感到脚踝一阵剧烈的疼痛,他趴倒在地上,有什么东西咬碎了他的后脚腱。
极度的恐惧攫住了他,这是他所绝对没有想到的,虽然他一直知道和太古遗族相关的事总是会在意料之外,可是他没想到这真的有一天会发生,而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疯子的猎物。

一只脚牢牢地踩在他的后背上,像钉子一样把他钉上地板,他用力想要挣扎开来,他不容许自己的尊严受到这样的侵犯。那只脚似乎踩得不太稳当,也许因为只是一个十几岁少年的脚,可是他仍被困在那里,听到上面方一个声音说道:「请不要乱动,尊敬的先生,我们慢慢来……」

手指传来强烈的疼痛,艾尔温大声尖叫出来,那是一个法师最值得骄傲的地方之一,可是他亲眼看到它正在慢慢被吞食。
「住手——住手——你、你不能留在这里浪费时间,巴尔贝雷特,你离开得越远,这水晶就会把你困得越死——」他大声叫,希望得到一条生路。
上面的声音依然轻松而孩子气,「您说过您很了解我的,新任的院长先生,所以您应该知道,就算明知前面是死路,我也放不下慢慢把您折磨至死的乐趣。」
希尔周围水晶的光芒不断明灭着,它们越来越浓稠,而他周围的黑暗越来越浓郁。
他的脚下,那人的四肢正慢慢被吞食,变成了只有上半身的可笑的形状,鲜血溅得四处都是,像大堆的红色颜料。惨叫声渐渐小了,可是身体还在抽搐。
他那些黑色的宠物仍不甘地继续吞食着,包括衣服和躯体,这时它们咬破了艾尔温腰间的物品袋,一个红色的镯子掉了出来。
这可真少见,在他那些可爱宠物的照顾下,应该什么也不会剩下来的。
那应该是一个女式的镯子,上面镌刻的花纹十分的古朴,浑然天成得像它本来就是个活物一般。
希尔好奇地低下头,拾起那个镯子。
在触碰到那红宝石的一瞬间,周围变了。
他回到了还活着的时候,他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身体被牢牢地固定住,他恨那种法术,它把他固定得那么死,他连抽动一下指尖都不行,所以他没有任何的方法可以转移一丝那种疼痛。

无数的管子插进他的身体,不是皮肤也不是筋肉,而是深入到了骨头里,爬遍了他骨骼的每一处空隙,他亲眼看到一个法师从不远处的封印盒里取出某种东西,就在刚才,那玩意儿在瞬间就把一只活蹦乱跳的狗啃得只剩下骨架。现在,他们正在把那些东西输入他的骨骼内部。

他想大叫,可是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看着。他知道他的命运就是如此,接受一次又一次的难以言喻的痛苦。
那东西进去了,他们把管子完全塞进他的身体,然后是撤除管子上的防护魔法,在一切撤除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辈子从还没有感觉到的剧疼,那无法形容,也无法回想,他连想死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切思想消失了,他被困在了这里。
疼痛持续着。
有些人会疯掉,那并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一些东西当你无法忍受它,又不能驱赶它的时候,那么,你只能改变自己,试着适应它。
希尔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痛了,有着极度的疯狂和肆无忌惮。
他会喜欢这疼痛,他会喜欢所有让他痛不欲生的东西,因为这是仇恨。愤怒和憎恨是痛苦的?胡扯,他是个魔鬼,他有着世界上最邪恶的种姓,他喜欢恨什么东西恨得发狂的感觉。

他看着为他检查的法师,忍不住笑起来。对方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听到有人说他疯了。
我是疯了。他想,疯了又怎么样,我喜欢这样。
他的手紧了紧,希尔?巴尔贝雷特拾起了那个镯子,站直身体,他仍站在染血的大厅里。
这是一个结界手镯,他想,里面附有某种魔法,会让侵犯到它的人感受到人生中那些恐惧或痛苦的事情,从而困住他的灵魂,阻止他的行动。
可它对他是没有用处的,一切恨的和无法忍受的东西希尔都喜欢,因为他就是这样东西,他就是这样的种族。
他的脚下,那个了不起的院长已经化为了一摊血水,希尔喜欢这种彻底的吞食,什么骨骼啊、衣服啊也不留下,对他像是一种复仇的完美版本。
他继续把玩着那个镯子,镯子镂空的金色边缘上,本来沾着一抹干涸的血迹。可像是感受到了他黑暗力量的震颤而有所回应一般,那血迹渐渐化为了鲜艳的赤红。
那有熟悉的味道,仿佛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希尔用指尖沾了一点,轻轻舔了一下,分辨那个味道。在化入口齿的瞬间,他感到脚底冰冷黏腻的触感,那是他赤脚踩在鲜血上的感觉。
他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双脚,那一点属于活物的鲜血在他的身体里化开,带给他另一种已经忘记的感触。
希尔突然抬头,看着天空。没有天空,只是高高的天花板,但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是现在的话,他能去到那片天空之下。
他又想起艾尔温刚才说的话,如果把他兄弟的血肉分给自己,自己便可以再次成为活人。
活着的感觉?真新鲜。
「我的兄弟……」他柔声说,紧紧攥着那个镯子。
他转身向外跑去,再没有刚才的慢步缓行,因为这次他有急切想去的地方。那滴血只要还在他的身体里,出口那些古老的幽灵束缚咒语就不再能留住他。
他旁若无人地穿过璀璨的水晶墙,当他离开,它们感受不到幽灵的力量便迅速消失了。变成了空悬的装饰,映着中间那一滩凄凉的鲜血。
希尔眯起眼睛,从自己的力量里寻找资讯,它们似乎在更早的时候,就听到杰安斯和艾文的对话。他们说这镯子来自于夏普家,一个叫雪丽的女孩。
那就是他下一站该去的地方。
他无声地行走,在脑中想像着那个人的存在,一个真实并且会呼吸的同胞现在正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也许他并不算他的同胞,毕竟他仍活着,而自己死了,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想像中的喜悦和欣慰。

曾有过的——很久以前,他知道这个未出生兄弟的存在时,曾非常想要毁掉那枚卵,因为他不能让另一个同血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忍受这种痛苦和监禁,这是他表达爱的方式。

但现在,他惊讶地发现他已经找不回那些关心和亲切了,那种情绪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的涟漪。
他不再爱他——也许因为他疯了,也许他感受情绪的能力被这深深的地宫所剥夺,那孩子对他唯一的意义,就是能让他变得更加强大,他的血肉可以让他活过来,而活过来代表着可以控制更强大的力量。

理论上幽灵无法得到过于强大的力量,可是希尔找到了另一条路。他不再能把黑暗的力量收归自己的身体内,于是他学会了把自己变成它们的一部分。
他的周围总跳动着那嗜血的黑暗,他不知道是因为这种同化让他变得格外冷酷,还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但他知道,他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不再是一个活着会去喜欢和担扰的生物,他已经是一个满怀仇恨的幽灵了。他不再爱他的兄弟,他只想得到他。
他向上走着,却依旧能感觉到心里越来越急切,他不知道这种感情叫不叫期待,至少他对将来要发生的事是满期待的。在穿过一条走廊时,一个人影一晃而过,穿着高级的法师袍,然后他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希尔继续往前走,虽然他现在没时间去一间间敲门,但对来到眼前的猎物,他还是不介意拿来找找乐子。那法师不知用什么方法解开了门口的禁锢咒,却在这时落在了他手里。

看,我就喜欢这个。希尔刚才起难得收敛了笑意,变得冰冷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他看着那个人类尖叫和痛苦,放慢脚步走过他身边,欣赏那血和痛苦,只有这种事才会让他真心感到愉快。

其他任何的情绪,他都感觉不到了。
他优雅地转了个身,后退着向前走去,笑容未敛地看着身后尸体的样子,它正一点一点被蚕食。
那姿态像个正在游戏的孩子,满怀真心的愉悦。
他会杀了他的兄弟,得到他的血肉。他们本来就该是一个人,只是被那些该死的法术强硬分开罢了。他们把他毁得这么彻底,无论是他的灵魂还是他的躯体。现在,他得去收回该属于他的东西了。

然后,他会变得非常强大,他会毁了这一切,杀死所有的人,毁掉他们所建立的文明艺术和整个世界,这是将个多么巨大的乐趣。
地面就要到了。
中央研究院室外建筑的大厅,有面墙都由一整块透明防护罩制成,月光可以肆无忌惮地洒入大厅,给这里增加了明亮洁净的气息。
而中央研究院的地底,常年悬着青白的魔法光球,显得压抑而幽深,和地上截然相反。希尔?巴尔贝雷特从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
他的前方,是通往地面大厅的阶梯,地底之门开着,月光透过门洞照了下来,在地面印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红色印痕,温柔得像层血雾。
这是希尔第一次看到月光,现在,它就在他脚尖前面,轻轻走一步,就能踏进那来自于天上的光芒之中。他呆呆地站着,几乎没有办法迈动步子。
他翘起唇角,觉得这种茫然简直可笑致极,他迈步向前,进入那一片血色之中。
他的笑容越发的灿烂,顺着那仿佛铺了红毯,却又冰凉水如的阶梯向上走去,他将要到外面那个广大的世界里去了,那里有那么多的事可以做,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那么多的东西可以毁灭。

在离中央研究院很远的地方,是夏普家的城堡。
即使在红色的月光下,它仍有一种出奇的华丽与精致,窗户中透出桔红色的光芒,让它显得温暖又安逸。
夏芙小姐生日时的魔法光球还未完全撤去,它们映着湖水,闪耀着璨灿明亮的色彩,照亮城堡西翼白色的大理石杆栏上极尽繁复的雕刻,还有阳台前盛放的冬季玫瑰。
夏夫?巴尔贝雷特赤脚站在那个巨大的阳台上,披着件厚重的红色披风,把自己整个裹起来。这让他显得越发的纤弱,映着明丽奢华的背景,像幅画一样合衬。
这会儿,整个卡威拉城如临大敌,忙着防备着从黑暗中钻出来的众多小魔怪,连克利兰也去值夜班了。可在他的家里,却是一片处于尘世之外的平静,雪丽在城堡里置放了大量的净化宝石,让这里像平常一样,保持着静谧舒适的氛围。

于是,夏夫可以独自站在这里,享受这如血的月光,而不用担心用老鼠偷他鞋子上漂亮的宝石了。
从入了夜,他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好像能透过月光看到什么别人看不见的场景一般。
房间里,星诺用一副惯有的歌剧腔感叹:「啊,我们的公主殿下看上去是多么孤独啊,纤细的身影像朵柔弱的白色雏菊,将要被这深浓的夜色吞没,那样的无助和让人心疼,那样的纯洁——你干什么,死蝙蝠!」它尖叫一声,这只变形怪化为一只孔雀,正准备踱到阳台上,给它的公主增添一丝温暖,蝙蝠在后面一爪子踩住了它的尾巴。

「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变形虫!」蝙蝠说,「你就不能消停两分钟,不用那副怪腔调让人心烦了吗?」
「把你肮脏的黑爪子从我美丽的尾巴上移开,蝙蝠,这纯粹是嫉妒,我和公主待在一起是道美妙的风景,而你待在那里只像是个风景画上破掉的洞——」
「你除了争风吃醋难道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蝙蝠做不屑状说道:「让他自己待着,你这庸俗的变形怪永远不会知道真正强者那孤独的情操,那独自站在世界巅峰时的寂寞,那是生来就该伴随他们的东西——」

「你只是只蝙蝠,任何一个地洞里都住着几百只,别说话跟背错了小说似的……」
「我是一只黑龙!」
「你知道你说这话的样子有多么的富有搞笑效果吗?我真该弄个映射水晶把它留下来,在心情抑郁的时候寻找一点乐趣——」
「我不会再和你说话了,这是对我黑龙一族身分的侮辱!」蝙蝠信誓旦旦地说,又转头去看阳台,夏夫突然抬起头,左右张望了一下,一脸的迷惑。
「怎么了?」蝙蝠追出去问。
「我不知道。」夏夫说,「有什么……有什么东西……」他狐疑地左右张望,似乎指望答案能从角落里跳出来,可是周围一片寂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答案从不轻易示人,藏在边边角角的黑暗中。

「你感觉到了什么了?」蝙蝠问。
「嗯……」夏夫心不在焉地说:「但我说不清楚……那是外面的,还是里面的……」
「什么?」
夏夫又摇摇头,手放在胸口,刚才的一瞬间,他觉得灵魂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但他搞不清楚,那牵动他的东西是来自于某个遥远地方的力量,还是他自己灵魂本身的震颤。

他曾希望血月之顶时,空气中强大的魔法也许会让自己力量的修习有什么突破,可是真到了今天晚上,他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月亮,什么也不想做了。那血色的月亮似乎唤起了灵魂里的什么东西,来自于亿万年前的记忆,远在他出生以前,那种空旷与孤独——那是家乡的气味。

他试图解释,「我感觉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只有一瞬间,它如此的强大……」他停下来,无法形容。
那是一种来自于别处的同属性力量?还是他灵魂中那些更抽象和久远的东西,在这月光下突然间的震颤?又或只是一种心灵无意识的悸动?
夏夫拧起眉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看到蝙蝠还在盯着他,等着解释,夏夫烦躁地挥挥手,回答道:「我说不清楚。」
小个子蝙蝠呆了一下,清清嗓子,正准备说些「我一点不介意你不愿意解释,现在是非常时期嘛,我也感到心烦意乱」之类的话,可还没开口,后面的星诺幸灾乐祸地吟唱,「啊,那只黑色的难看的小蝙蝠,追不上它美丽主人的脚步,就像泥土追不上天际的星光——」

「闭嘴!」蝙蝠大吼道,扑扇着翅膀冲回来,格外的愤怒。「我发誓,如果你再多说一句,变形怪,我就——我就——」
夏夫没有理会它们,他一手扶住栏杆,从阳台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草地上。
他赤着脚向前走去,他觉得自己想要寻找什么东西,可是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醒了,他想,醒来的像是他自己,他灵魂的一个部分,又像是个陌生的事物,带着难以言喻的血腥和残忍。
夏夫的灵魂中从不缺乏那些愤怒和憎恨,夏普家的宁静安抚了它,但那不代表他灵魂血脉之中那咆哮的黑色物质不再存在。
也许即使他长大了,仍然没有办法分辨出,那一刻灵魂感觉到的冰冷是他自己的,又或不是。

《待续》

遗族之来自过去的人 下 by fox^^/狐狸/小莫

文案

造成中央研究院死伤惨重的凶手,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来到了夏夫的窗边。

夏夫曾经听蝙蝠说过那个故事。
关于他之前曾有过的一个男孩,和他的遭遇一模一样,
只是他没能熬过折磨,在一次实验中死掉了。

死去的鬼魂带着仇恨回来了,可是他却是夏夫的「兄弟」!?
夏夫喃喃吐出一个名字,「希尔……希尔?巴尔贝雷特。」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离得那么近,近得不分彼此。
他们一起游荡、一起玩耍,互相争斗、互相帮助,
直到……

第一章 第一次见面

在很久很久以前,血腥野蛮的魔神时期,巴尔贝雷特家族像道苍茫宇宙间的惊雷,让无数浮游混沌的生物感到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而在很久很久之后,魔神的时代已经远去,那强悍黑暗的家族也消失在了茫茫的历史之中,只有一个年轻的继承人留了下来。
他才刚满八岁,被历史遗弃在不属于魔神血统的未来,一座童话般闪亮的城堡里,整天和人类、首饰、钢琴谱、十字绣这类的东西打交道,对于何为邪恶一点概念也没有。

这天是阳光明媚的早晨,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空正中,夏普家照例把早餐和午餐凑在了一起,因为所有人都是到了中午才起床。
「这次的生日宴会实在太成功了,夏芙。」夏普家的小女儿雪丽喜孜孜地说,「大家对你的印象都很好,妳简直迷倒了整个王都的男孩子……」
「别胡扯了,她才八岁呢!」她的哥哥克利兰说,实在听不下去了。这位夏普家长子相貌英俊,却有着骑士不常有的温文气质,此时正在桌边擦拭自己的长剑。
「没你的事,继续和你的剑谈恋爱去吧,骑士。」雪丽不屑地说道,又转向她恭维的目标,两眼像钻石般闪光,「我下个星期带你去菲洛公主的宴会做客,妳觉得怎么样,夏芙?」

夏夫用力摇头,表示他非常的不想去。
「哎呀,这孩子还是这么害羞。」雪丽笑瞇瞇地说。
「我觉得她是真不想去,没人会喜欢去公主殿下那里的,她连钢琴有几个键都不知道,却喜欢对一切曲子发表抨击,根本就是个半兽人。」克利兰嘲讽。
「闭嘴,克利兰!」雪丽大叫,「你在嫉妒什么呢?哥哥,我是带夏芙去见公主,又不是带她去见王子!」
「我才没有嫉妒!」克利兰也愤怒地叫出来,恨恨地把剑收回鞘,弄出恼火的噪音。夏夫小心地瞄了一眼那把叫粹银的剑,它最后闪过一抹冰冷的光线,像是对这幼年魔鬼警告的一瞥,让他打了个寒颤。

「它生气了。」他紧张地对蝙蝠小声说,后者正在餐桌上埋头苦吃一份拔丝苹果,翅膀上黏得全是糖浆。它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别神经兮兮了,它只是一把剑。」
「但是它可以拟人化。」夏夫确定地说。
「拟人化这词不是用在这里的,那是一种修辞手法。」蝠蝠纠正,用餐巾擦了擦嘴,准备做出老师的样子,可是那些黏连的糖丝怎么也弄不干净,反倒黏得四处都是,把它弄得像只拔丝蝙蝠。

它只好叹了口气,决定不去理会那些有伤龙族尊严的金黄色糖浆,继续说道:「不管有没有灵魂,当它成为了一把剑时,它就只能是一把剑了,而一把剑的本份是刺入敌人的胸膛,而不是争风吃醋。别担心它和你抢夺未来的丈夫,美丽的公主……」

「我已经没有再想嫁给他了。」夏夫生气地纠正。
「为什么?」蝙蝠惊讶地问。
「因为我和他们是不同的。」夏夫说,
「唔,虽然这是事实,可是听到你这么承认我还是有点难过,小孩子总是要偏执地做个几年美梦的。」蝙蝠自语道,然后把这个念头挥开,这难道不正是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吗?

「好啦,餐桌上不是讨论深沉话题的地方,我们还是继续吃拔丝苹果吧,这些果食在阳光下是多么漂亮啊,像琥珀色般金黄剔透……」它说。
雪丽欢快的声音打断它的话,「嘿,夏芙,如果你能在一个星期后公主家的晚宴上,把我们一直在练的那首曲子弹好,我就放你一个星期的假,你可以什么也不用做。」

「也不用试衣服吗?」夏夫两眼发亮地问。
雪丽犹豫了一下,终于勉强同意道:「好吧,但你至少得让我再试两件。」
夏夫用力点点头,这对雪丽可算是天大的让步了。他快乐地开始解决面前的食物,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开始回忆琴谱。
一旁吃饭的蝠蝠瞟了他一眼,把喉咙边的话用甜点咽回去。可是到了收拾餐桌时,它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你刚才不是说了你和他们不一样吗,夏夫?可是你转眼又开始为无聊的奖赏着迷了。」

「可是可以一个星期不用上课呀!」夏夫不可理解地看着它,强调这个奖赏的重大。
「……算了。」蝙蝠说,尽管它几千年来已经积累了一堆深沉的大道理,可是在这样的阳光下,对着一个八岁小孩闪闪发亮的眼睛,它觉得那全都毫无意义。
在很久以前,巴尔贝雷特家的孩子每长一岁,便代表着一次更残酷的考验,通晓如何在力量之刃上前行而不至于被撕得粉碎。可是在这个人类统治的新鲜世界中,长大一岁没有带来任何的变化,生活仍是钢琴课啦、新衣服啦、古代史和数学题什么的……这也不错。

一个仆人紧张地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信封。雪丽转过头,轻快地招呼道:「是什么信,莱恩?」
「是一张请柬,小姐。」仆人脸色苍白地把信封递给她,雪丽疑惑地看了看他,打开信封。蝙蝠看到她慢慢张大眼睛,面孔变得苍白。
「怎么了,雪丽?」克利兰问。
「杰安斯死了,两天后是他的葬礼。」雪丽喃喃地说,抬起头看着她的哥哥,「发生了什么事?前天晚上我还收到他的便条,说收到了镯子,抱怨样式太女性化……他当时还活得好好的。」

「老天,是因为两天前中央研究院的骚乱吗?」克利兰不可置信地说。
「中央研究院发生了骚乱?」雪丽问。另一个人摆摆手,一副不太确定的样子,「只是传闻,法师们把消息全都封锁了,军队这边传闻说是一个非常古老和嗜血的灵魂从封印中逃了出来,那里实际上是发生一场屠杀。但是军队总是把法师界的传闻夸大,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雪丽把手里东西丢在桌上,漆黑的纸张在洁白的桌布上像个不适当的噩梦。夏夫有些害怕地看着这一幕,房间里轻快的气氛瞬间消失了,一切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

中央研究院出了事情,一个强大的灵魂逃离了封印。夏夫想,它还杀死了那些自以为是的法师,老实说他一点也不为这件事感到惊讶,他觉得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他知道那庞大的地下建筑里蕴含着怎样强大的、充满怨恨的力量,可是那些法师从不引以为戒,他们认为自己掌握一切。

「我们得去……杰安斯家看看,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克利兰。」雪丽说,有点艰难地站起来。她看到旁边一脸受到惊吓表情的夏芙,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柔声说道:「我和克利兰要出去一会儿,你一个人在家里好吗,夏芙?」

「没问题。」夏夫说。
她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去楼上准备了。克利兰也站起身,然后他看看夏芙,突然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很惊讶,可能还有点害怕,夏芙,不过别担心,只是……一个朋友去世了,死亡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雪丽好像很伤心。」夏夫说。
「是的,伤心和欢乐一样,也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克利兰轻声回答,摸了摸夏芙的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克利兰并不是个特别强大的人,夏夫想,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轻易杀死他,他对人的态度也总是显得诚实体贴,什么也藏不住。可明明是个这么简单的人,却有很多话让他觉得想不透,又似乎特别有道理。

克利兰刚走,蝙蝠就迅速停在他的肩膀上,对夏夫说道:「嘿,还记得生日宴会那一天吗?你感觉到了什么,对不对,夏夫?」
夏夫嫌弃地看了它一眼,说道:「你把糖浆黏在我的头发上了,施林。」
「不要为了小事打断我严肃的问话,你越来越像个小姑娘了。」蝙蝠嘘他,「告诉我,前天晚上,你感觉到了有事情在发生,是不是?」
夏夫想到自己那天晚上的感觉,他并没有觉得有屠杀什么的会发生,只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和着他的灵魂一起震颤,那种感觉与其说和鲜血或是仇恨有关,倒不如说是一种亲密和安全的感觉。

「我……没有感觉到中央研究院发生的屠杀,我跑出去是因为感觉很好,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和我一起呼吸及感觉一样,感官扩大了一倍,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当然啰,除去那个把我推到湖里去的小坏蛋。」夏夫迟疑地说:「那个,你能不能从我的肩膀上下来?我的头发全被糖浆黏在一起了。」

蝙蝠恨恨地抱怨着「你将来就去当伯爵夫人吧」之类的话,飞去洗澡了。

面前的大餐桌被仆人迅速地收拾得干干净净,雪丽和克利兰已经离开了城堡,夏夫孤零零地坐在桌子前,觉得有点孤独。
他再一次回忆起血月之顶时,那短暂的感觉,仿佛有一个亲密无间的存在,紧贴着他,仿佛紧邻的弦,有一种天生的接近和相异,一切有了傍依,有了感应。
这念头衬得自己现在越发显得孤独,夏夫决定不再想这件事了,他跳下椅子,先去把头发上的糖浆洗干净,然后早早去练钢琴。
虽然雪丽下午不在,可是如果练熟了曲子,他就可以多很多时间出去玩了,这对他有着绝大的吸引力。
他去琴室的时候头发还是湿的,未经整理地散在肩膀上,然后小心地弹奏了起来。每按下一个键,都会发出悦耳而准确的声响,让人惊讶于仅仅是声音就可以这样美妙,仿佛和着世界神妙的韵律,不明所以,却会让人沉醉其中。

他现在要学习的曲子技巧十分复杂,但雪丽特别擅长因材施教,绝不会发生「几岁的小孩就一定要学几岁的课程」这种浪费行为。打从发现夏夫有音乐天分后,这位五音不全的有钱小姐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入进来,打算弥补父母和众多老师投射在自己身上不可置信的目光——克利兰的琴弹得都比她好。

为了避免让夏夫分心,她甚至赶走了「只会发出噪音,影响小孩子乐感」的帕克斯勒,所以一直以来,练琴的时候除了雪丽,就只有夏夫一个人。
在空旷巨大的琴室里,他纤细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认真地练习着独奏的高潮部分,这部分他仍有些不太流畅。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站在窗边,看他练琴。
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头发也是雪白的,傍晚时分昏黄色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落寞又冰冷,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黑得让人心悸。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很久以后,那是夏夫唯一记得他不再微笑时的样子,不知道是因为夕阳总是令人难过,还是因为他不笑时就是那个样子,那少年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落寞。

夏夫停下动作,紧紧盯着他,这人身上有一种让他浑身紧绷的东西。
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对方笑了。虽然他笑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夫打了个寒颤。那笑容如此冰冷刺骨,和他落寞的表情一样寒入骨髓。
「午安,夏夫?巴尔贝雷特。」那人说。
在那个姓氏出口的瞬间,夏夫的身体紧紧绷了起来,力量转眼之间便已聚集,指尖上淡淡的黑色缓慢流动。
这人知道他最危险的秘密,而他绝不允许它暴露于世。
这种好一阵子没有经历的紧张感让他有些兴奋,在夏普家待了这么久,闲了这么久,他仍然没有失去他的战斗本能。
「你为什么在这里弹钢琴?」陌生的少年问道,看上去很不理解。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夏夫冷冷地说,警惕地盯着他。
「可你姓巴尔贝雷特,不是什么夏普、艾尔温、杰安斯之类的,你怎么能假装他们不想杀了你,而在这里弹琴?」对方说道。
夏夫瞪着他,他觉得自己有一堆话想要大叫出来,可是他最终只是问道:「你是谁?」
「我是希尔。」对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想那些日理万机的法师为我们起名字的时候,咱们正巧都碰到了X这个字母下面。」
夏夫试图理解这句话。他指尖的力量急速地穿行着,像一曲躁动狂暴的舞蹈。
他的对面,希尔脚下黑色的影子同样以某种神秘的韵律流动着,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像两只嗜血的巨犬,正遥遥相望,亮出牙齿和爪子。
而它们的主人,两个仅仅能被称为男孩的太古遗族,静静看着对方,像忧郁夕阳下两件无害的摆设。他们有着同样的眼神,和世界上最亲密的血缘。
夏夫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曾经听蝙蝠说过那个故事,关于在他之前曾有一个同样是被迫诞生的男孩,和他的遭遇一模一样,只是他没能熬过中央研究院的折磨,在一次实验中死掉了。
死掉了……是的,死掉,他没有影子。他脚下的黑色物质是个讽刺的伪装,那不是鲜活躯体在阳光照射下投下的阴影,而是他黑暗世界的奴仆,代表他叛神血统的证据。

他喃喃吐出一个名字:「希尔……希尔?巴尔贝雷特。」
对方翘起唇角,像在舞台上一般优雅地欠了下身,带着股嘲讽的味道,长发丝丝绺绺地垂下,华丽且彬彬有礼,那姿态让夏夫想到舞蹈,有一种骨子里的优雅和舒展。
他呆呆看着他,不知道做何反应。
他已经习惯并接受了孤独一人的事实,现在突然冒出了一个同胞——也许还是兄弟,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到蝙蝠,希望它能在这里,却又知道它并不真能帮得上他的忙。
「你为什么在这里弹琴?」对方打断他的思绪,继续问道,对此兴趣不减。
「雪丽说如果我把这首曲子弹熟,就放我一个星期的假。」夏夫下意识地回答。
对方怔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
他的笑容有一种孩子气的邪恶,于是那股子嘲讽显得格外肆无忌惮,夏夫皱起眉头,他指尖上的力量虽然淡了些,可仍没有消失呢,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抱歉,我不该笑得这么夸张,我亲爱的小弟弟,我在中央研究院想过不少次你会是什么样子,可是当真的见到了你,你仍令我惊讶。」希尔说道,然后他收敛笑容,朝他走过来。

夏夫本该警告这个危险无礼的生物不要接近自己,他应该凝聚起力量警惕任何可能的攻击,可是……希尔说「中央研究院」,还有「亲爱的小弟弟」,那一刻,这两个词像拥有什么魔力似的,让他的心脏发疼,呼吸困难。

身体里似乎有着极度的甜蜜和痛苦,委屈和不可置信,全被一句随便的话调动了出来,乱乱地缠绕在一起,无法快速理清或抛弃。
希尔脚步轻盈地走到他身边,近得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头发。
夏夫呆呆坐在那里,注意力逸散,却怎么也无法收回。他咬紧牙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毫无防备的状态会让他转眼送命。
可这时候,希尔停下了脚步,没有攻击,这位来访者心不在焉地按了按琴键,后者发出清脆的音调,在这空音毫无紧张感地跃起。
「你喜欢这玩意?」他轻松地问。
夏夫只是坐在那里,说不出话。
「我唯一的技能就是搞破坏。」希尔笑嘻嘻地说。
「我想当吟游诗人。」夏夫说。
「哦,不错呀。」希尔说,指尖轻佻地划过琴键,扬起一串欢快的琴音,他的手指修长,有一种神经质的优雅。
夏夫瞟了眼自己的手,他们是从同一枚卵里分出来的,那么希尔就是自己长大后的样子,他到时候手指也会那么长,好像天生就是用来弹琴的。
然后希尔施施然离开了浑身紧绷的夏夫的旁边,他走到桌边,一手撑着桌沿,利落地坐到上面,把点心的盘子放在腿上。他的动作毫无规矩,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漂亮。

「音乐很好听。」夏夫解释道。
蝙蝠一直对他的选择感到奇怪,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但希尔看来对这件事并不太关心,他拿起一块糕点,向上一抛,那东西划了个抛物线落在了地面他黑色的影子上,黑暗中传来一阵咀嚼的声音,转眼被分食殆尽。
看到夏夫古怪的眼神,他理所当然地问道:「怎么了?我在喂宠物。」
「没什么,我知道它们很喜欢吃生肉。」夏夫回答。
「他们昨天吃得够饱了,偶尔也得换点儿清淡的口味嘛,夏普家干净得跟神殿似的。」希尔笑嘻嘻地说,拿了个蜜饯远远丢开,地下的黑影像小狗一样的冲过去,爬上墙,蜜饯准确地落到了它们身上,被迅速分食。

夏夫专心地看着这一切,感到无比熟悉却又十分新奇。
希尔做的是自己经常会做的事——那些都不能被别人知道的、应该被深深埋藏的秘密——他拥有和他同样的感受,说着同一个话题。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第一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离得那么近,近得不分彼此。
「我们的记忆里有琴音,你能感觉到吗?」希尔问。
夏夫怔了一下,看着他。「琴音?」他问。
「在黑暗的地方,我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乐声,倒不一定是琴,反正是什么很古老的音乐,顺着血脉一代代传了下来。」希尔说,继续满屋了乱丢点心,他的「宠物」活蹦乱跳地跑来跑去,在他任性的手指下满屋子跳舞。

「我的理解是,巴尔贝雷特家族应该有不少人对音乐有特别才能,所以那些记忆过了这么久,还是能透过血脉传承到我们的身上。」
夏夫两眼发亮地看着他,觉得修炼中茫然的黑幕被一只有力的手揭开了,一切突然变得清楚和令人兴奋。
「没错,我也会听到黑暗远处传来的声音,那韵律很奇妙,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他无意识地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比划着,「我听施林说,它曾见过一位姓巴尔贝雷特的女孩子,她特别会跳舞。」

「那只蝙蝠?」希尔问。
「它说它是只黑龙。」夏夫说。
希尔想了一会儿,说道:「它的核心确实不太一样,可是,它不是有点小吗?」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气氛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夏夫站在钢琴边,希尔坐在桌子上,傍晚的阳光悠闲地洒下来,夏夫觉得整个精神似乎都要被这样的空气融化了。
没有秘密,没有孤独,没有陌生,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找到了另一个分担,于是它们都消失了……那只是一个人时才会出现的东两。
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虽然隔了很远,可是两个巴尔贝雷特家的人还是同时抬起头。
希尔跳下桌子,「我们晚一些再谈,夏夫,在一个只有我们到得了的地方。」
「那是几点钟?」夏夫期待地问。
希尔有趣地斜了他一眼,「很快,夏夫,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么重要。」他说,他走到窗前,又回过头来,说道:「对了,我希望我的情况暂时保密。」
「可是施林会很高兴的。」夏夫奇怪地说。
「我觉得那只黑龙不会喜欢我的。」希尔说,「它就像你的监护人一样,肯定会想要保护你远离我的危害。」
「可你不会对我有危害。」夏夫说。
「对于你对我的信任,我感到无上的荣幸,但请容许我保留我小小的秘密,夏芙小姐。」希尔笑嘻嘻地道,弯腰做了个古老的骑士礼节。
夏夫的脸涨得通红。以前他为了逃避追捕装成女孩子,并不觉得尴尬,可是被希尔调侃,就格外的不好意思。
希尔朝他摆了摆手,一手撑住窗格,利落地翻身而过,消失在傍晚的光线中,和刚才跳下桌子时的姿态一样优雅。
夏夫站在那里,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做了个梦,而他依然是孤独一人,要在这里练琴和准备参加晚宴。他转过头,点心盘空荡荡地放在手边,昭示着曾有那么一个人把它劫掠一空。

他轻轻露出一个微笑。


第二章 有毒的糖果

夏夫远远就听到女仆安妮的声音,她柔声说道:「您回来得可真早呀!雪丽小姐。」
「我本来想去看看杰安斯的尸体,可是根本就没有尸体,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太可怕了。」雪丽的声音听上去很压抑。
「你说他的尸体不见了?」安妮惊奇地说,她和雪丽从小一起长大,说起话来很随便。
「从现场的魔法再现来看,我觉得他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吃掉了,可怜的姨妈,我在她跟前什么也不敢说,她哭得快死掉了。」雪丽低声说,「我给过他一枚镯子防身,可是对于积累了几千年的仇恨和污秽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记得那枚镯子,像冰雪和火焰,你看到它了吗?」安妮问。
「挺奇怪的,他们说在现场根本没有见过那枚镯子。」雪丽说.
「哦,也许因为它太美丽,所以被龙叼走了。」安妮嘀咕。
夏夫好奇地听着这番对话,也许希尔知道,他想,屠杀那天他就在现场。一想到两天前,那人在中央研究院做出的事情,他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激动的震颤。
雪丽推开门走进来,虽然脸上仍有些阴影,却已经换上一副笑容。「看到你真让我高兴,天使。」她对夏芙说:「下午过得还愉快吗?」
「非常愉快,雪丽小姐。」夏夫说。他这个下午的确过得很愉快。
雪丽吻了吻他的头发,「这是我今天听到最让人欣慰的事。」她说,眼中闪耀着微微的亮光,在忧郁的阴影下,像夜空纯净的星光。
「天哪,你把这些零食都吃完了,夏芙?」安妮惊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进来后就在收拾东西,这会儿站在空掉的盘子前面,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夏夫吓了一跳,这些食物都是被希尔的「宠物」吃掉的,它们不久前还吃掉了雪丽的朋友,那个叫杰安斯的法师。
「我饿了。」他惴惴不安地说。
「可怜的孩子,你没有撑坏吧!」雪丽立刻露出一副心疼的表情,「那么多东西克利兰都要吃上一天才解决得完呢!」
「我没事。」夏夫小声说。那些宠物的血腥气味仍萦绕在他四周,久久不散,让人担心,他知道里面混着杰安斯的血。
可是雪丽什么也没有发现。她仍有些担心地问 :「需要给你找个医生吗?」
「真的不用,我非常非常健康。」夏夫强调,「我、我练琴也练得很高兴,也许是因为太投入了,所以才多吃了一点。」
「我很高兴你这么专心练琴。」雪丽说。
「我喜欢练琴。」夏夫说,这次的回答,第一次带着些骄傲的味道。这琴声是他灵魂中注定的东西,从古老的时间遗留下来的。
「可是吃了这么多点心,还是应该运动一下,不然会闹肚子的。」安妮在后面说。
夏夫被动地点点头,一点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打转,关于他的胃里是否舒服啦,他的琴技如何啦,他的行为是否够淑女啦,他一点也不关心,他的整个脑子,整个灵魂,都在想着他的那个兄弟,他们的魔力,想着那片黑暗,还有它所带来的难以言喻的亲密和力量。

「嘿,我可饿坏了,我花了一个下午才把那些该死的糖浆洗掉——」一阵欢快的声音传来,蝙蝠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进窗子,浑身湿淋淋的,它夸张地抖了抖翅膀,扇得水滴四溅。

「我知道,你还用了茉莉花的沐浴露。」雪丽说道。蝙蝠飞扑向桌子上的零食盘,听到这话,它来了个空中急剎,叫道:「这是诬蔑,雪丽小姐,我是用最干净的河水清洗身体的,如果水里飘着些茉莉花瓣,难道是我过错吗……

「我只是觉得茉莉花早过了花季,而且香气不配你。」雪丽说。
夏夫惊奇地看着蝙蝠,后者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那会弄脏它好不容易才洗干净的毛。它哼了一声,小声说道:「我发誓只是些茉莉花瓣罢了,我怎么会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现在的花朵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这至少比夏芙好一点吧,你把她教得娇贵得像个连杯子都没拿过的公主,雪丽小姐,她以前是个多么活泼随便的奴隶女孩呀,现在却老担心我弄乱她的发型。」

「我才没担心你弄乱我发型!」夏夫反驳。
「你责备我在你的头发上弄上了糖浆!」蝙蝠叫道。
「你把我的头发弄得全是糖浆,干嘛还这么理直气壮!」夏夫也叫。
蝙蝠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和一个八岁的小孩子不可能讲明白道理的。」它宣布。
它的被监护人现在被一家好人完美地照顾着,这里一切话题都和「发型」、「裙子的款式」、「最近的流行」有关,它可以紧紧跟上这些步骤,但这种争吵未免太傻了。

「好了,我可是饿坏了,用清泉洗澡也挺累人的。」它息事宁人地说,踱向桌子上总是放满点心的盘子。可是这一次,盘子空荡荡的,连点儿点心渣都没有。
「我把点心吃完了。」夏夫迅速说。
蝙蝠看了他一眼,同样没有接话。这又是一个不接为妙的话题,天知道这小孩的力量又发生了什么变异,从性格到血脉,它也许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

天刚黑,夏夫就早早上了床。
他知道希尔说的只有彼此的地方,那片梦中的黑暗之地。被褥被铺得厚厚的,看上去像个做梦的好地方。
他刚坐到床上,跟在后面的蝙蝠就突然问道:「说说看吧,夏夫,怎么了?」
夏夫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它,蝙蝠解释道:「你的力量发生什么变化了吗?把这么多点心一口气吃光可不是你的做风,太明显了。」
「我只是拿来……喂宠物了。」夏夫说,微弱的阴影在他的脚边流动,像驯服的小狗,它们可以帮他做一切的事情。
「你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小孩子,没有人会怀疑你,夏夫,但可别指望瞒过我,我连你有几根头发都知道……别那副眼神,我只是打个比方,我当然不是真的知道你有几根头发!」蝙蝠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累了。」夏夫小声说,「我要睡了。」
蝙蝠盯着他,如果它是个人类的话,眉头一定已经皱了起来。「你在逃避问话,夏夫,我们都知道,那些点心并不真的能填饱你宠物的肚子,它们需要血肉。」
「你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夏夫小声嘀嘀咕咕,把自己缩进被子,不去看同伴的眼睛。
「你很奇怪。」蝙蝠说。
「我要睡了。」夏夫再一次说,拉住被子盖住半边脸,做出「我正在专心睡觉」的样子。
蝙蝠本来准备把他叫起来——就算叫不起来,它也要在他跟前把自己的疑问嚷嚷完,并确保他都听见了。可它突然忧心地意识到,是这未免太难看了吧!
它可是只黑龙呀,就算被封印了这么久,在遇到这个小孩以前,它也是一只成熟和冷漠的蝙蝠,但小孩子这种生物,天生有一种把周围和他相处的人,全部拉到一个年龄线上的天赋,于是这些天,它完全变成了一只未成年蝙蝠,再兼职唠叨的老爸。

看看它现在在干什么?他在一个刚满八岁的小孩跟前吵闹,要他交待为什么下午偷吃了所有的点心,为什么看上去还有些罪恶感……现在把视角拉远一点看看,自己简直堕落到了令人惊悚的程度!

「其实我也累了。」它欲盖弥彰地强调,「我洗了一下午的澡……不是……我睡了!」它大叫,飞回自己的宝石小窝,因为是冬天,它叼了些金线回来,铺进去用以取暖,虽然用处不大,但至少很漂亮。有这么好的睡房,傻瓜才去研究儿童心理学呢!

小孩子嘛,总是会有一些难以理解,就算不是小孩子,它又有什么义务去研究巴尔贝雷特家继承人的内心世界呢?要知道当年它还和他们打过架,受过伤,甚至差一点丢了命,他们每一个都是强大又讨人厌的生物。

帕克斯勒这么想着,然后进入梦乡。他绝不要再跟在小孩后面像鸡婆一样唠叨,它要做一只冷酷镇定的蝙蝠。

夏夫站在那一片黑暗中。他已经习惯张开眼睛就站在那一片黑暗中了,在那里他是孤独的,除了他以外,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宇宙一样无垠。
可是这次,他看到了别人。
希尔站在黑暗中,他的年龄看上去比中午时小了些,长发依然是白色的,虽然知道希尔说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是哪里,但夏夫仍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第一次在这只有孤独的地方看到旁人,还是很令人惊奇的。

「希尔!」他热情地打招呼,虽然只认识了一个下午,可是他觉得认识这个人有好几百年了。
「晚安啊,夏夫。」希尔微笑的说,悠闲地走到他身边。
夏夫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的样子,当自己站在这里时,总有一小片光在他的脚下,代表着这里是他的地盘,黑暗不能轻易入侵。如果踏入外面,他就会成为黑暗深处惨叫和血腥的一部分。它们也属于巴尔贝雷特家,但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可是希尔的脚下没有属于他自己领地的光线,他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了。
「你也晚安。」夏夫说,下意识想行个屈膝礼,然后发现了自己愚蠢的念头,连忙制止了接下来的动作,不然他一定会被嘲笑死的。
「你看上去年龄小了一点。」他岔开话题。
「唔,我是个幽灵,并没有实际的躯体,可能是太接近你受到影响的关系。」希尔说,瞇着眼睛打量他。夏夫没有就着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了,而且无论谈什么,都会让他期待得心跳快好几倍。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他问。巴尔贝雷特家世代都该是黑发黑眸。
「一次实验的时候变白的。」希尔说。
夏夫光是听就觉得一定很疼,可是希尔的笑容却像那不是个灾难,而是什么好笑的事一般、
「你就是那个从中央研究院逃出来的灵魂吧?」夏夫问。
「是的,前天。」希尔说。
「我感觉到你了!」夏夫叫道:「那就好像……就好像……」
「我们是同一个人。」希尔回答:「这可不是比方,我们本来就该是同一个人,可是他们为了多一个实验对象,把我们分成了两个。」
夏夫用力点头。「是的,他们总是以『效率为本』,我们是他们实现效率的对象。」他说。
他恨那个地方,总是避免提及,当偶尔提起,也总带着愤怒或恐惧的语气。可是在这个人跟前说起时,它似乎不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东西,而是一个真正的通用词了。
「虽然很可恶,但真奇妙,不然我们就只有一个人了,不能碰到对方,也没有办法说话了。」夏夫说。
希尔挑挑眉毛,为他的言论感到惊讶,夏夫满怀感慨地继续说道:「现在你逃出来了,希尔,你以后会留在这里吗?」
希尔耸耸肩,「我对未来唯一能做的规划,就是怎么杀了他们。」他说。「我完全被这念头占据了,把他们杀光这么有乐趣的事,怎么能不做?」他的笑容依然,语气却越来越冰冷。

夏夫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杀了那些人,那些折磨、侮辱和伤害他的人,虽然他杀了一、两个,可那是因为对方找上了他,而他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报仇,也没有真正敢去想过。
他们太可怕,他所有想的,只是怎样小小翼翼地逃避,不被那些噩梦般的生物抓住,再次拖回地狱。
但是……是的,他想毁了那个地方!那可怕的、无边无际的地下实验室,他想毁掉那一切,所有的人,所有的仪器,所有的魔法,让它们变成一堆焦土,让一切不复存在!永远!

他静静看着希尔,看着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那被残酷的实验榨干变成雪白的长发,心中有种一直被深深压抑的东西爆发了出来。
他一直在恨,即使他想过去过普通人类的生活,可是那不代表那憎恨、那愤怒不是那样的强大到转眼就能把他吞没!
他的对面,幽灵的眼瞳是暗红色的,在黑暗中有种葡萄酒般妖异的气息。不过夏夫知道,那是血的颜色。他的宠物们昨天一定饱饱地吃了一顿,干净文雅的夏普家城堡丝毫不能阻挡那股浓郁的血腥,它带着它曾离开的、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要怎么做?」他问。
希尔再一次笑了,甜美俊秀的笑靥,和他出自于同一血脉。「下次再告诉你,亲爱的兄弟,你就要醒了,你还有另一个约会要去呢!」
「什么……」夏夫问,然后他感觉到有人在黑暗之外小声叫他,声音远得让他几乎听不清楚,并且一点也不想搭理。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听出那是帕克斯勒的声音,还是决定回应它。

他转过头,希尔已经不在了,黑暗幽深空洞,没有了那个白发的影子,这里远不像想像中那样值得留恋。
他退了一步,从黑暗中出来。
夏夫张开眼睛,发现周围一片暗紫色。它染上他的脸庞和手指,让整个房间处于一种梦的色彩之中,显得既血腥又神秘。那并不属于他知道的人界的任何一种颜色,这里的色彩是明丽干脆的。

他转过头,寻找他的蝙蝠,然后他注意到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缝,帕克斯勒站在窗台上,看着远方,背影有一种孤独的味道。
「怎么了,你叫我?」夏夫问。
「中央研究院在做新的防护罩,我觉得你该看看,这可是难得一见哪!」蝙蝠说,「血月之顶的那件超级血案死了很多人,所以法师们才会这么大手笔地更新防护罩,准备进行彻查。在把责任推卸清楚以前,恐怕连只蚂蚁也甭想离开中央研究院了。」

夏夫跳下床,走到窗户前,用力把窗帘拉开,看着外面的景象。
令人惊叹。
漆黑的夜色中,完全违背自然地绽放了一朵紫色的花,实际上,那是一个巨大的光球,呈现出深浅不同的光线,层层叠叠,像一朵新绽放的玫瑰,拥有着最精致和狂放的花瓣。在夜空之中,不依从任何的东西,仅仅是人类掌握强大魔力的体现。

光线充满生命力地伸展开来,舔上卡威拉城所有的建筑,每一寸都不放过。他们看着这幕奇异的景色,光线组成的花瓣仍在一层层的绽放,很快便会笼罩一切。
「我已经好些年没有看到这么大规模的魔法展示了。」蝙蝠感叹,「人类确实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掌握了巨大的力量。虽然他们始终不了解,魔法解决不了一切,中央研究院的每一寸空气、每一粒尘土都浸透了鲜血和怨恨,灾难的发生是必然的。」

「让他们挣扎去吧。」夏夫说,「不过我得说,他们垂死挣扎得还挺漂亮。」
蝙蝠转头看他,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劲儿,可是又说不上来.
「这的确是一场对灾难的挣扎,毕竟死的人已经死了,这种浪费魔力的彻查救不了任何人。」它不确定地说,「不过这也许能帮他们避免下一次灾难的发生。」
「他们什么也避免不了。」男孩冷冷地说。
蝙蝠看了他一会儿,又看看外面狂放的防御之花,说道:「这不太像你的台词,夏夫。」
「我应该怎么说话?」夏夫反问。
「我也不太清楚,但你以前似乎不是个会对灾难审美的人,这需要绝对的冷酷和艺术细胞。」
「你是说我没有艺术细胞?」
「不,我是说你还没有学会那么冷酷。」蝙蝠回答。
夏夫怔了怔,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可那里是中央研究院,施林,中央研究院死了很多法师,这简直是……庆典!」
蝙蝠看了他一会儿,男孩稚嫩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恨意,却又一脸的灿烂笑容。它犹豫地说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你还太小,不该把仇恨涉入得这么深……」它想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最终决定还是放弃。「你当然可以那么说,你有充分恨他们的理由。」它说。

「当然。」夏夫说道:「我的祖先都是如此,不是吗?他们从不会忘记受过的伤害,他们会一百倍一万倍地要求偿还。」
帕克斯勒觉得话题在朝一个危险的方向发展过去,它之前一直想要避开它,但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夏夫说道:「施林,你以前说过,你在很久很久以前认识一些和我同一姓氏的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果然来了。
「我不太想谈论巴尔贝雷特,他们一点也不招人喜欢,也不让人想回忆。」蝙蝠小声说,声音郁闷。
「但我需要知道!」夏夫说。
蝙蝠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看,小孩子长大了,他甚至不说「我想知道」,他说「我需要知道」,他已经感觉到那魔力的召唤了。
「好吧,虽然我觉得你离长大还很遥远,但在巴尔贝雷特家的规矩里,你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需要知道一些家族里的情况,虽然我能提供的不多。」蝙蝠说道,然后又加了一句:「但我希望你记住,你不需要和他们一样。」

它满心的沉重,可对面的男孩却是满脸的兴奋和期待,像是等着发糖果的小孩。
巴尔贝雷特家可不是糖果哪,那是世界上最苦的、也最毒的果子,蝙蝠想。
然后它开口说道:「你的祖先确实一个都不可爱。我唯一比较熟悉的,是埃蕾娜?巴尔贝雷特,她是当时家族里的长女,她弟弟加布林总认为我喜欢她,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就像你没有办法去和一个影子或一把刀去谈恋爱一样,埃蕾娜就是那种人,她仅仅代表着她的舞姿和力量,除此以外,我不觉得她真的拥有灵魂。」

「那是什么意思?」夏夫问。
「你以后就会知道,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非常清楚地知道。」蝙蝠说道:「这是很多强大魔神都会做的选择题。」
说到这里,它沉默了好一会儿。对面的男孩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袍,随便地跪在床上,纤细柔弱得像朵深夜间的花蕾。这些天来,他像只被丢弃的雏鸟一样,和人类一起生活,跟他们有样学样。他在阳光下绽放笑容,学着撒娇和信任别人,这种模仿不切实际,经常让帕克斯勒感到苦恼,但现在他当真要去探寻本族的法门,它却又觉得难过。

它说道:「我曾了解埃蕾娜,知道她在意家族和荣誉,知道她喜欢散步和跳舞,可后来一切发生了变化。我不知道你们的修炼法门,我只知道她放弃了一切。我是说,她放弃了与她力量无关的一切东西。

她说她并不在意自己的情感和爱好,拥有虽然很好,但力量更为重要。我无法阻止她,这是她血脉的宿命。当……那以后,我再次见到她,她已经不再能被称之为一个真正活着的生命了,而是一个黑色的影子。」它继续说道,有些惊讶于这么多年后,自己终于可以做到至少装成平静的样子,陈述发生过的一切。

它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想到她的选择和那冰冷的样子,就会感到发疯。
「她的舞姿曼妙得难以置信,夏夫,以前她有某种能打动我的东西,她不喜欢说话,那舞让我能够……读懂她。但那后来,它变成了纯粹的死亡之舞,诉说这个宇宙黑暗狂暴的一面,冰冷而又诡丽,它除了死亡什么也不再倾诉。」

它忧郁看着夏夫,「你是个好孩子,你懂得怜悯,并且会仰慕和喜欢,这一切和当初的她并没有区别,但你长大以后,很可能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才不会那样。」夏夫说。
「你会的,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你长越大、力量越强,便能越清楚地听到它的呼唤,感情变成无用的负累,只有黑暗才是你灵魂的本质。」蝙蝠说。
「我不会那样的。」夏夫强调。
但蝙蝠的样子太过认真了,让夏夫有点害怕,这样的帕克斯勒遥远又陌生,一点也不像它以前的样子。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我不会责怪你。」蝙蝠柔声说,「这是你们家族的成员——只要力量够强——总归会碰上的东西。这并不只是某种修炼方式的选择,重点是你的想法,夏夫,你最终会发现,感情对你是多余和无益的,它影响力量的进境,显得愚蠢又烦人,你们……会一点一点对它进行剥除,这才能专心追逐你们灵魂本身所想要成为的东西……」

「我不会那样的!」夏夫叫道。
「是啊,因为……那真的很孤独,你无法再爱或被爱,也无法再得到任何帮助,那种人生像是一趟……在绝对黑暗中进行的绝对孤独的旅程,没有伙伴,也不可能知道终点在哪。你很多前辈走上了这条路,我真的不想你也过去。」蝙蝠说,一边在心里想,也许自己这么做是在多管闲事,每个种族都有它自己的使命。

它不再说话,睡觉前,它还决定要当一个酷一点的监护人呢,结果还是控制不了,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没有办法停下来。
难得的,这次夏夫也出奇地安静,他显然对它的话有一大半搞不懂,可是却一个字也没有问。紫色的光线渐渐褪去,夏夫安静地缩在黑暗的角落中,沉默得让人不安。


第三章 狩猎

第二天,夏夫一个人来到花园。他没有让蝙蝠跟过来,因为他实在很希望能见到希尔,而这位新的朋友,是不会在他以外的任何人面前出现的。
他转了一圈,花园里一片生机盎然,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嗅到一股微弱的血腥味,顺着味道走过去,四下张望。可是周围空荡荡的。
「你在找我吗?」一个声音从上面传过来,夏夫抬起头,他的正上方,希尔正靠着一棵桑树的树干坐在那里,一只腿晃来晃去,笑吟吟地看着他,随意又亲切。
夏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的,我想再看看你,你以前出现都好像梦一样。」
「可爱的孩子。」希尔说,「从没有人跟我这么说过话,没人喜欢看到我。」
「我喜欢看到你。」夏夫回答.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希尔说道,笑容有一瞬间收敛了一下,然后又换上一副可爱的笑脸,「上来吗?我这里有零食。」他说。
夏夫用力点点头,他自己可以弄到点心,但是他更喜欢和希尔一起吃。
他抬起手,触碰到桑树粗糙的外皮,他犹豫了一下,手中的触感像百岁老人的脸,干涸皴裂,他收回手,指尖沾着一抹血红。夏普家的花园里,那棵有两人合抱粗的桑树,树皮完全被鲜血所浸透,血腥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是哪种点心?」夏夫问。
「哪种都有。」希尔说,露出灿烂的笑容,于此同时,一只大镰般的尖牙突然从树皮中窜出来,精准地卡住夏夫的手臂。
夏夫没有注意,左臂被狼狈地卡在树干上,那东西把他固定住,于此同时,三、四颗同样大小的褐色尖牙分成两排,破皮而出,仿佛出壳的怪兽,咬向他的左臂和肩膀,深深卡进皮肉,想要把他拽进树里。

「我刚发现这道『点心』。」树上的声音轻快地说。
夏夫吓得够呛,那棵一直安静的桑树仿佛突然长出了两排巨牙,想要把他吞进肚子。下方,又有两排尖牙依次破开树皮,伸了出来,想要咬住他的一只腿,沾血的树皮在牙齿间撕裂,一瞥间,他看树皮里藏着的东西——那些尖牙长在某个褐色的软体生物上,牙齿咬合间,强壮的肌肉在一伸一缩。

「古老的生物。」希尔解释,「它在树洞里沉眠了很久,我找了些『酱汁』,把它唤醒过来,送给你当零食。」
夏夫一只手死死抵着树干,免得被拖进洞里,那些尖牙死死咬进皮肤里,他的身体并不像普通人类那么容易受伤,可是这只没见过的怪物力气大得惊人,那镰刀般的尖牙简直像要把他咬个对穿,它的每一次吞咽,都让他吓个半死。

夏夫的力量汹涌流动着,冲进洞里,却难以短时间内把那怪物咬穿,它的皮肤实在太厚了,而且似乎极为庞大,不知有多少藏在深深的地下。
「希尔,我不行——」夏夫大叫,皮肤被刺穿了,牙齿贪婪地继续挤进去,挤到血管和骨头里。他闻到自己鲜血的味道。
「你真是笨手笨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兄弟。」希尔在树上说,歪着头往下看,「人类是怎么养你的?你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居然在这里和它比谁先吞了谁,这可是一只从太古时期就以吃东西快而著称的生物,你赢不了的。」

「帮帮我,希尔!」夏夫大叫,他的半个身体已经被拖进了黑幽幽的巢穴中。
「这是一场捕猎,夏夫,捕猎的意思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希尔轻快地说,「作为一个魔神,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它是你家系和传承的一部分,可不是雪丽小姐的钢琴课。不想玩了就拎着裙子走人。」

夏夫咬紧牙关,没有再说话。如果他继续求救,也许希尔会救他,毕竟他是他的兄弟。但那又怎么样呢?希尔的话一点也没错,弱肉强食的战斗是他血脉的一部分,他不想要否认自己的本质活下去。

他一直知道他只有变强才能生存,这世界太过残酷和艰辛了,他为自己现在竟然显得这么无助,而感到愤怒。
「我该怎么做……」他说,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希尔听到了。树上的人回答,「你该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夏夫。」
「我眼下的问题是,它快把我给——」夏夫停下来,他突然明白,希尔说的「眼下的问题」是指什么了。战斗间的领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一只尖牙,狠狠向后扯去。

他的力量极大,树里的怪物发出一声痛苦而低沉的嗥叫,夏夫把它的一颗牙生生地扯了下来,带着树根般的血肉和神经。他一把把它丢到后面,伸手去掰它的另一颗牙齿。

那怪物太大,粗泛的攻击没有用处,可是当把力量集中在一点时,就相对容易多了。那个本来是猎物的孩子,白皙的脸上溅满了血,可是眼睛亮得出奇,带着强烈的专注,像掰断一根又一根的树枝一样,一颗颗地掰下怪物的牙齿。

终于,一侧的牙齿被掰光,咬合的力量消失了。夏夫退了一步,离开桑树,他的身后横七竖八,像飓风过境一样丢落着带着血肉的尖牙。桑树的洞里传来一声又一声低沉的叫声,鲜血不停地渗出来,把草地染红了一大片。

夏夫面无表情地看着,然后抬起头,希尔也在看他,接到夏夫的视线,他轻盈地从树上跳下来,站在夏夫的旁边,笑着说:「不错的大餐,是吧!」
夏夫没有说话,转头去看黑幽幽的洞口,里面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终于完全消失了。
花园里,鸟鸣欢快地响声,可是这里却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好一会儿,夏夫终于开口:「不错。」他说,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满足感。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希尔笑瞇瞇地说,揽着他的肩膀,指尖沾上夏夫的血。鲜血如沸腾的水一般,急速流转,然后在高热下被迅速消耗殆尽。
夏夫顺从地跟着希尔,他的身后,黑暗如水一样从洞穴里流出,掠过草丛上的血迹,把它们吞食的一干二净。
他安静地和希尔并肩而行,他经常在花园里散步,却很少走得这样满足和安宁。
他想像过和自己兄弟相处的样子,在今天以前,他认为那是和平与友善的,他们会谈论曾经遭遇过的苦难,谈论未来的计画,一起吃些点心,他会向他推荐自己喜欢的食物,或是弹琴给他听。

可并不是这样,和他所熟知的那些人类的交往方式不同,他与希尔之间形成的,是一种几乎杜绝语言的交流。之前他们的那些微笑、话语或是零食,都远远不及刚才,在鲜血、冷酷和猎杀的时刻,产生的共颤般的对彼此的理解。

某种灵魂极深处,属于他们共同的东西被翻了出来,那是最原始的本质与认同,如此的深刻强烈,以至于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希尔送了他一份大餐,那东西深入地底,个头很大。就在刚刚,夏夫的宠物们把它吃了个一干二净,那种屠戮的兴奋、饱食的满足,或是猎杀的冷酷,只有他们彼此可以体会。

金红色的阳光轻柔地洒在草地上,树梢上,树林里宁静安详,两人并肩而行,没有人说话。刚才浓烈的血腥和紧张的战斗,和这片安静竟显得如此浑然天成。
夏夫开口说话,他的声线柔和的像能融化进这片晨光中。虽然那是一个十分严肃和黑暗的话题。「我昨天看到你完全站在黑暗之中,你是怎么进去的?我无法跨过那条线。」他说。

「你不需要跨过那条线。」希尔柔声说,「你也不可能过来,因为你还活着,而我已经死了。」
夏夫转头看他,他的眼神忧伤,可是旁边的人却笑容灿烂。「黑暗已经完全侵蚀了我,我可以感受到它所有的那些永恒和狂暴,这并不是好事,要知道那东西足以腐蚀和同化任何事物。因为我姓巴尔贝雷特,因为我是个偏执狂,所以我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希尔说。

夏夫怔了一下。「你是说,你本来应该……应该变成黑暗中,那些痛苦的影子?」他不可置信地说。
白袍的幽灵耸了下肩,姿态随意,好像他们在谈论午后的餐点。
夏夫点点头,试着接受这件事。他并不完全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但在他心里某个更深的地方,他知道那肯定是件非常恐怖的事。这种禁忌在他的血脉里流淌了千万年,即使在这阳光灿烂的早晨,也在诉说着入骨入髓的恐怖。

他放轻声音,「你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把自己放入黑暗?」
希尔又笑了,冰冷刺骨的笑。「但这是个好办法。我已经死了,可却无法放弃仇恨,老实说,这并不真的那么糟糕,至少我再也感觉不到生前搅乱我的那些东西了。」他说。「那些自以为伟大的法师们,以为在对我做了那些事后,我只会恐惧地躲起来,或是不念旧恶地离开,做梦吧!我会杀了他们每一个人,用最惨的方法,让他们成河的血清洗我的耻辱和愤怒!」

希尔身上有些东西让夏夫觉得恐惧,那是一个血腥的复仇者,命中注定充满了鲜血与杀戮。对遭受过同样事的夏夫,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说说你上次讲的计画。」他说。
对方露出灿烂的笑容。「很高兴你感兴趣,我的兄弟,我们都受到了中央研究院热情的招待,我保证会让每一个人类,都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所有的人?」夏夫问。
「是的,不是几十个人,不是几百个人,也不是几千个人。没有这么便宜,我要整个种族的血来偿还。」希尔说。
「你是说全部的人类?」夏夫说,「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伤害了我们,他们有些人什么也不知道。」
「人类什么力量也没有。」希尔说,「这种生物毁灭起来,实在不能给人快感,我血洗了整个中央研究院,非常遗憾,我发现那么点血,根本没有办法让我消气。我们姓巴尔贝雷特,拥有整个大地最强悍的血统,得要人类整个种族为我们流出的血陪葬。」

「也包括雪丽吗?」夏夫问。
希尔转头看他,像在看个神经病,夏夫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她很疼爱你,但我敢打赌,她不是因为你姓巴尔贝雷特,所以才疼爱你的。」希尔说。
夏夫抿紧嘴唇。
他信任雪丽、琪卡、安妮、甚至克利兰,可是他一直都知道,这一切和他的姓氏势不两立。人类中有很多好人,但他们的友善和他的真实身分绝对没有关系。
他清楚这件事,所以才下定决心死守秘密。不知道为什么当希尔说出来,他会觉得受了这么大的打击。
希尔继续说道:「他们施予善行的对象仅限于自己的同类。他们疼爱身为人类的你,但那个叫夏芙的小姑娘是虚假的,实际上,他们恨你,夏夫。」
「也不能这么说……」夏夫虚弱地说。
「我们不妨打个比方。」希尔说道:「在你还没有那个虚假身分,以魔族的身分任中央研究院受刑的时候,他们有谁曾想过去救你,或是为你说句话吗?」
「那时候他们还不认识我。」夏夫说。
希尔大笑起来。「你真可爱,夏夫,所以,你以为,如果夏普家的人曾经到中央研究院参观过你,他们一样会喜欢你,然后想办法救你出来,让你不要承受那种折磨?」

夏夫瞪了他半天,然后说:「不!你满意了!?」
希尔笑容灿烂,夏夫面无表情,但两张脸传递着相同的资讯。
没错,这个在世界上存续下来的种族讨厌他们这些遗留者,华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夏夫想,他亲手杀了那个温和老实的法师,并且从不后悔。他永远不会和那个人讲和,而且他也知道,如果华恩仍活着,他会是这个家庭中同样友善的一员,会对他温柔地微笑,教他弹琴,摸他的头发,和雪丽、克利兰他们吵吵闹闹,成为这个童话般城堡的一部分。

希尔歪头看着他,等待收获。
「但我……喜欢这里。」夏夫说,
「我有时候也喜欢这些虫子,他们很可爱。」希尔说。
他的语气和表情让人感到颤慄。
夏夫看着那张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人并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自己。是他的倒影,他在血腥的深潭中映出的另一个灵魂。
夏夫?巴尔贝雷特从来不是一个坐在城堡里绣花和收集落叶的人,不是一个感叹春日即将逝去和弹奏抒情音乐的人。他有世界上最邪恶的种姓,他是个魔鬼,骨子里流淌着火焰一样叛逆的血液。并且他受到了无法形容的痛苦与伤害,他的尊严有着难以治愈的损伤,他的家族世代以来都是睥睨天下的魔神。

希尔的话听上去,似乎夏普家的人对自己是某种可以拿来办家家酒,然后随手捻死的生物一样。
他知道不是这样。可他依然对希尔有着毫无理由的亲切与信任,即使是那种残忍,也让他感到安全,让他不再害怕被抛弃和背叛。
因为我的本质和他一样,夏夫想,我喜欢这里,但这里并不真的属于我。
那些爱与平静,是我偷来的。

当夏夫回过神时,希尔已经走了。
他站在一片生机盎然的花园中,阳光温柔地抚慰着一切,他却觉得空空荡荡的,遍体冰冷。像那个站在黑暗中的幽灵,笑容像冰雪一般,双眼中没有任何感情。
「天哪,你在做什么,弄得一身血?」一个惊呼声传来,夏夫转过头,看到蝙蝠从树后飞出来,姿态翩翩,像只蝴蝶。
如果早几千年它这样飞,一定会被所有的同族所鄙视。
「我什么也没做。」他说。
「我相信那些血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夏夫。」蝙蝠用监护人的语气说。
「为什么不能是?」夏夫问。
「我不想和你争论这种无聊的事,夏夫,反正它就是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都干了些什么?」蝙蝠问。
「我什么也没干。」夏夫说。
「你肯定干了……」
「我没有!」
「如果出了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
蝙蝠闭上嘴,对面的小孩一副既愤怒又倔强的表情,它忖思着这孩子是不是到了叛逆期,可是八岁啊,未免太早了点吧!
「别那么紧张,夏夫,我又不会责怪你。」它放柔声音,一边悄悄打量着同伴的脸色,惊讶地发现他身周流转着的血腥气息,未免太浓了。「雪丽参加葬礼去了,她说参加葬礼时带宠物不礼貌,所以把我丢了下来。这姑娘完全被表象所迷惑了,我才不是什么宠物,我是一只黑龙。」

「你当然是,就是个头小了一点嘛。」夏夫说。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这不是大小的问题!」
「难道你没被封印前,和现在一样大吗?」
「问题不在于大小!」
「天哪,你那时真的和现在一样大?」
「够了!」蝙蝠叫道。经过一番话题的转移,夏夫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但它开始有些后悔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了,那小子总有办法让自己气个半死。
它始终不明白,夏夫认为它的问题是大小的改变,那是因为小孩子的大脑构造和成人不一样,还是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最近很不太平,我只是很担心你,夏夫,你还是个小孩子,有些事情处理不了。」蝙蝠说。
夏夫哼了一声,「你的语气像个人类。」
「这一点也不像你说的话,你总喜欢把自己当成人类的。」蝙蝠说。
「人类可不会赞同我的观点,他们恨不得把我锁在实验室,然后把所有最残酷的刑罚都砸到我头上。」
蝙蝠没说话,在这件事上,它没有任何好辩解的。它唯一能指望的,是这孩子仍对整个世界都抱有莫名的善意,并经由这骗局一般的善意,走上另一条道路。可如果他发现了真相,那它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夏夫转身朝城堡的方向走去,他看上去幼小纤细,可是脚步毫不迟疑,周围仍萦绕着那股让人不安的血腥气。
「你去哪里?」蝙蝠问。
「练习法术。」夏夫说。
他继续往前走着,没有注意到身后蝙蝠担忧的眼神,心里头忖思着,希尔应该是听到施林飞过来,所以才无声无息消失的,他得找个蝙蝠不在身边的时候,和他好好谈一谈。

他曾适应过夏普家的生活,但希尔出现后,本来近在手边的安逸,却突然遥远了不少。夏夫并不讨厌现在这种紧张危险的状态,但他也不觉得种族屠杀是个好主意,他会尝试着让希尔改变主意。

也许用武力解决?
他翘起唇角,真奇怪,那种动武的念头并不让他觉得和希尔疏远,反倒有一种奇异的亲近感。也许这也同样是他们共有的东西,在被人们称为敌对的状态下,深沉呼应。


夏夫回到城堡时,发现雪丽已经回来了。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裙子,带着黑色的手套,还有一双非常漂亮的黑靴子。她坐在椅子上,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黑纱半遮住脸,让她的双眼陷入了阴影,脸颊苍白得像死人一样,一点也不像雪丽。

夏夫站在门口打量她,阴影从他身上急速流过,它们如水一般优雅,可是流过的地方,鲜血再也不见踪迹。夏夫有一种感觉,希尔倘若知道他用阴影做这种事,他一定会嘲笑他,但他一点也不敢冒被雪丽发现的风险。

可雪丽并没有发现他,她斜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调整手套。
「可怜的杰安斯,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棺材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一个声音从壁炉的方向传来,夏夫这才发现克利兰也在那里。他同样穿着一身黑衣,腰间的剑却像劈开黑夜的晨光一样明亮。

「别说这个了,克利兰,我今天已经累得什么也不想说了。」雪丽疲惫地说。「我从没想到身边的人……会以这么可怕的方式死去。」
「魔法就是这么危险的东西。」克利兰说。
「不是魔法,是怨恨,克利兰,是怨恨,无数惨死魔物的恨和诅咒。」雪丽幽幽地说,「他们做了很多,但是仇恨消弭不了仇恨,血掩盖不了血,杀戮所中止的杀戮,得到的只是全灭而已。」

夏夫安静地听着她的话,然后顺着墙缝,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她说的没错,中央研究院制造的那些新鲜的血,掩盖不了石墙内沉积千年的血垢,而希尔的杀戮,得到的也只将是一片死寂。

「但那是他们先开始的。」他小声说。
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他修习力量的方式安静无害,没人知道他会在闭上双眼的黑暗中,看到什么。
力量的进境仍在胶着着。
希尔的到来是一个惊喜,不过夏夫不觉得他能在这件事上帮忙。希尔的修练方式和他完全不同,如果说他仍站在家族正经修习的道路上,希尔从最开始,就已经远远偏离开来,因为从最初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杀死了。

他修习的方式十分危险,换了任何人,都会早早被外头的黑暗消化干净,可希尔全凭着自己的偏执和仇恨存在了下来。
夏夫低下头,他脚下有一小片光亮,像一小片玻璃纸,丝毫阻止不了外头无边黑暗的透入,它缓缓吐息,像沉睡的怪兽,寒意刺入骨髓。
怎么能有人站在那样的黑暗中,仍保持着控制力呢?
他四处打量了一下,希尔并不在这里,如果他在这里,肯定也有办法不让自己发现。
他抱着双膝坐下,有些失落地看着这片黑暗,这里什么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从黑暗中跌了出来,来到现实的世界。天已经黑了,他正躺在柔软床上,迷迷糊糊,今天在打斗上他耗费了不少力气。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
夏夫梦到自己站在夏普家的房子里,这里的一切仍旧奢华精致,有着穷极人力的繁复做工,可是和中央研究院的房间一样空荡荡的,冷入骨髓。
他无声地穿过走廊,瞟过每间屋子,华丽古朴的城堡丧失了色彩,幽暗灰白,到处留下死亡的意象。
他来到自己最喜欢的琴室,这里平时总有动听的音乐,和明媚的阳光。可是现在,音乐消失了。桌边也没有了玫瑰花,阳光抛弃了这个地界。
他看到了尸体,雪丽躺在地板上,穿着一件漆黑的丧服。
生命里的色彩被过滤,女孩看上去像由无数块灰暗的色块所组成,他看不到她的脸,或者因为那张死亡的脸再不是雪丽的脸,她总是活泼明快的,浑身洋溢着生命。
旁边是克利兰的尸体,连粹银都变成了一块废铁……然后他看到很多很多人的尸体。还有他的蝙蝠。
他站在那里,感到孤独,却既不震惊,也不悲伤。好像他的情绪一样被过滤了,只剩下一片黑暗和空洞。
他低下头,一只蜘蛛慢慢爬过他的指尖,它的动作如胶着一般缓慢,幼小的身体里透出充足死亡的色彩,和这灰暗的世界是一个整体。
他把它抖下来,没有伤害它。因为生存和死亡对他来说,不再有区别。
他看到活物,便能透过它看到深藏的死亡,他不再有激情,也不再有感觉。
就像黑暗中,希尔那双空洞的眼。
夏夫猛地张开眼睛。
他躺在房间里,窗外繁星点点,夜风轻拂,整个世界猛地拥有了色彩,即使是夜晚,也显得如此的灵动透明。
他张大眼睛,浑身不停发抖,死死盯着眼前这幅迷人的夜景,生怕它消失在眼前,化为梦中无止无境的灰暗。
他突然想起蝙蝠曾经和他说过的话,它说他终于将面临一个选择,这是每个足够强大的魔神都得做出的选择。它还曾经说过,梦有时候是一种远方力量的呼唤。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用它的意象呼唤着你。因为它选中了你。

这个梦是那样吗?
夏夫想,如果是真的,他真想恢复八岁小孩的身分,狠狠地大哭一场。
他转头去寻找蝙蝠,可是这一次,他的哭诉对象并不在房间里,珠宝盒子空荡荡的,蝙蝠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它和一只母蝙蝠约会去了。」一个声音说。


第四章 出游

「它只是看上去像只蝙蝠,并不真的是只蝙蝠,」夏夫叫道,「它是一只黑龙,这是本质问题!」
他恨恨地转过头,果然看到希尔坐在窗台上,一只腿悠然地晃来晃去,在黑暗中浮动,像月光织成的一样。
「那不是本质的问题,高阶封印术封印的不只是形体,还有本质,」希尔说,「当它变成一只蝙蝠,它就会像一只蝙蝠一样思考。一只龙不会那样说话,也不会那样考虑问题,蝙蝠就是蝙蝠,它不是真正能掩盖月亮的庞大的龙。」

「说得你好像见过龙似的。」夏夫说。
「在幽冥的世界,我见过很多。」希尔说,「封印本质这件事十分隐闭,因为你仍然有同样的记忆,根本不会查觉思考的角度不同了。但实际上,蝙蝠确实不是龙,就像人类难以理解魔神的想法,魔神则无法想像神祗的广度,它们眼中的世界就是不同的。」

夏夫再次打了个寒颤,因为他想到那个梦,梦里一切的东西都代表着死亡,他看不到任何别的色彩。
那是谁眼里的世界?
「作为一个八岁的小孩,我理解你的想法。你太容易眷恋上什么东西了,即使是一些虫子。」希尔说,
「我不会让你伤害那些人的,不管再过多少年!」夏夫不耐烦地说。
「别这么大火气嘛,我只是说说罢了。」希尔笑嘻嘻地说,「你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我看你整天不出门,闷在鸟笼子里,也太无聊了吧!」
「什么鸟笼子?」夏夫问。
希尔利落地站起来,朝他伸出一只手,「要不要出去玩?」
夏夫盯着他,「玩」这个字让他有点按捺不住,但希尔是敌人,他不能表现得太过喜形于色。
「去哪里玩?」他矜持地问。
「好玩的地方。我们四处走走,四处看看,你从离开中央研究院就待在城堡里,你该去看看外头有多美。」希尔说。
他背后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月光镀在他的衣襟和发丝上,看上去让人不可拒绝。
夏夫想起那片一望无际的薰衣草田,天际瑰丽的朝阳,现在他仍经常梦到那里。「其实你也没有怎么看过外面的世界,对吧?」他不服气地说。
「是的,我比你在实验室待的时间更长,但我至少知道出门走走。」希尔宣布,「你到底要不要去?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邀请你了。」
夏夫连忙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动作大得差点把希尔推下去。「我没有说我不去,我只是觉得该换件衣服。」他说。
「用不着,你这身就不错,那些华丽的蕾丝裙子会让你立刻变成劫匪的对象,我可不想给你当保镖。」希尔说,夏夫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袍,样式简洁清楚,比他平时穿的那些衣服像衣服多了。

他们一起轻盈地从二楼的窗台落下,没有惊动任何一只在草叶上睡觉的虫子。希尔的手指有些微凉,却不像夏夫以为的那种非我族类的冰冷,握起来非常实在。
他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如果施林回来发现我不见了怎么办?」
「我说了它和母蝙蝠约会去了。」希尔说。
夏夫笑起来,「它才没有。」
他跟着希尔跑过柔软的草坪,夜色如水四溢,树叶在夜风下沙沙作响,没有一丝人声,让他有种偷偷做什么坏事的兴奋感。
希尔找到一处破损的外墙,墙壁已经十分古老了,生着青苔,攀爬不易。可是他爬起来如履平地,夏夫惊叹地看着这一幕,希尔肯定没有过什么做体力运动的机会,可是他爬墙的动作像只猫一样准确流畅,姿态十分漂亮。

夏夫突然想,也许希尔是继承了家族舞蹈天分的那个人,所以他的动作才会让人移不开眼睛,让人只想照着他的话做,其他全部丢弃。
他抓住希尔的手,同样利落地爬上墙壁,距上一次变异后,他再一次感觉到身体的轻盈,以及和旁人不同的对躯体的控制力。他无意识地露出微笑,他喜欢爬高爬低,这比坐在房间里读书有趣多了。

希尔从墙上跳下去,伸手接住他,夏夫毫不犹豫地跳下。当双脚落到自己以前只在树上看到的地面时,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其实也不是太久,但是好像另一辈子似的——和蝙蝠的逃亡,当他的脚第一次踩在地道上的感觉。

「快点!」希尔说,夏夫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拐角处,一辆装垃圾的马车缓缓驶来,一匹老马不紧不慢地拉着那辆敞篷车,速度慢得跑快一点就能赶上。希尔跳上马车,然后把夏夫也拉上来。
这不是夏夫乘坐过的窄小的马车,车子很宽敞,没有任何装饰,流动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抬头就能看到闪闪的星空。垃圾被分门别类的装好,打理得还算干净。
车夫稳稳当当地赶着他的老马,并没有发现这两位搭车人,夏夫还是个孩子,体重很轻,骨头甚至是中空的。而希尔,他是个幽灵,根本就不应该有重量。
「我们得搭顺风车。」希尔说道:「我一分钱也没有,没法子招待你,也许我们该先找个当铺,当点什么东西换钱。」
他看了眼夏夫,确定这个穿着睡袍的家伙没有什么可以敲诈,从口袋里翻出一枚镯子,随手抛了抛,说道:「不知道这玩意能当多少钱?但愿够带你吃顿饭的。」
夏夫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抛上抛下的小东西,它有着妖异的艳红和锐利的银白,那纯粹的色彩在他指尖燃烧着,几天前,它还带在自己的手腕上,送给了他一个可怕的厚礼。

「那个镯子!」他叫道。
「我本来想留着的,它挺漂亮。」希尔说,心不在焉地把玩它,它在他手里很安静,没有像上次那样玩出什么花样来。
「是你从中央研究院拿的?」夏夫紧张地说,希尔把镯子递到他面前,他战战兢兢地接过来,镯子依然很驯服。
「我不喜欢这个镯子,它也不喜欢我。」他不大情愿地捏着它,小声说。
「它也不喜欢我,不过现在它很顺服,自发现我不吃它那套以后。」希尔说。
「它让我看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事,你也看到了吗?」夏夫问。
「中央研究院,噩梦中的噩梦,不过我喜欢那里,它总提醒我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兴奋的。」希尔说。
「我死也不会再回到那里的。」
「我就是死在那里的。」
夏夫转头抬头看他,希尔继续说:「所以那里要给我陪葬。」
夏夫没有继续说话,他觉得这种时候,要求希尔不去伤害什么人,是一个无理取闹的要求,简直难以启齿。
「雪丽很喜欢这个镯子。」他说,「她把它给了杰安斯,可是他还是死了,她今天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说他被吃光了,什么也不剩下了。」
「唔,我记得一个叫杰安斯的家伙,不过这镯子是我从艾尔温那里拿的。」希尔满不在乎地回答,「照你的说法,这镯子是他表妹送给他防身的——顺带说一下,它的防身效果确实不错——可是他居然让院长给没收了,他不死掉简直有点对不起人类的智商。」

他看看夏夫手里的镯子,问道:「喜欢的话送你好了,不过我可不推荐,这玩意是屠杀案的证据,被兇手从伟大法师艾尔温温暖的血泊里亲手拿走的。你如果拿了,可就和谋杀脱不清关系了,那些把你当成天使的夏普家小虫子会伤心欲绝的。」

「我才不要它。」夏夫说,像被烫到一样把镯子丢回希尔的手里。
「胆小鬼。」希尔嘲笑。
「就算我是世界上最胆小的人,我也不想冒任何回实验室的险。」夏夫说,「我没有你见识多,因为我不敢出去,我害怕和人类待在一起!」
也许外面也有很多友善的人,他却始终难以鼓起勇气面对他们。一想到外头有成千上万厌恶自己的生物,就让他觉得自己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你不必害怕的,我们比他们每个人都强大。」希尔说。
「不是力量有多强大的问题,只是……他们全都想杀死我们。这很吓人。」夏夫说,「我曾经杀死过一个人,我一直很害怕他,就好像最深的梦魇一样,只是想到,我就害怕得连反抗都不敢。但我还是杀了他……我可以战胜这种恐惧,我知道他是个坏蛋,他是……可以被杀死的!但这和所有的人类都想杀死我的情况不一样,也许他们很弱小,但……全世界的人都祈祷着你死?你遇到的每一个人一旦知道了真相,从街边的小贩到酒馆的老板,都想你死?这太难以忍受了!」

「如果你已经死了,你就会发现没什么东西是可怕的了。」希尔说。
夏夫笑起来,「先死掉,好方法。」他说。
希尔也咧嘴笑了。
「死亡有死亡的好处。」他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卡威拉城的风景随着垃圾车,缓缓地从身边流过。
富人居住区域的城堡雅致而稀疏,树木秀丽繁茂,慢慢地,一切显得繁华和集中起来,空气中的气味开始变得更浓烈,他们来到了商业区。没过多久,繁华开始慢慢变得破落,萧条,空气中奢华的香味透出淡淡的腐败。

这时,希尔抓住他的手,夏夫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人便一起跳下了马车。
「贫民区。我敢打睹就算你在这里大肆讲述你的冒险史,也不会有法师对你感兴趣,」希尔笑嘻嘻地说,「他们是如此高贵典雅和洁净的生物,路过这里时都恨不得能飞过去,免得沾上肮脏的泥土,对了,还得拿上他们嗅盐瓶。」

夏夫好奇地四下打量,这里既不像森严冷漠的实验室,也不像夏普家一样静谧温馨,四处扬溢着生命喧闹的气息。他第一次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挨得这么近,互相交流,彼此微笑或叫嚷。

一个穿着华丽的年轻人匆匆走过,带着一身脂粉味,衣衫凌乱,一脸只要快点离开的样子。他走过希尔身边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但他头也没回,继续快步向前走去,夏夫有点惊讶幽灵也会被人撞到。

然后,他看到希尔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个丝绸的钱袋,它是浅紫色的,用丝绸精心地系在一起,他抛了抛,袋子看上去颇沉重。「看来我们不用急着找当铺了。」他说。
夏夫呆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偷了刚才那人的东西。
「你偷了那个人的东西!」他说。
「我只是拿些用罢了。」希尔满不在乎地说,打开钱袋查看里面的东西。
夏夫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反驳的,但又觉得应该不太对,于是他说:「可是雪丽说偷东西是不对的。」
「如果你敢再说『雪丽说』这三个字,我就杀了你。」希尔回答。
夏夫老实地闭上嘴,意识到他很可能不是在开玩笑。希尔继续翻着钱袋里的东西,然后挑了下眉毛,取出一个什么东西,说道:「这可是个值钱的东西。」
那是一块石头,一点也不特别的土里土气的石头,大概有一个鸡蛋那么大,不过有一瞬间,石块一角被切开的棱面,反射出店铺的光线,它像一小片精致的、可以握于手掌间的流星一样,在希尔的掌间一跃而起,划了个抛物线,又回到他的手中。

「那是什么。」他惊奇地问。
「钻石。」希尔说。夏夫发现那石头外头是挺难看的,不过边角被切开的地方,露出里面剔透晶莹的物质。
「骗人,钻石比这个漂亮多了,它有很多棱面,雪丽说……当我没说,反正,它可以让光线漂亮好多倍!」夏夫说。
「我知道以你的出身来说,说你是温室里的花朵有点过分,但你真的是温室里的花朵。」希尔说,虽然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钻石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你该不会以为钻石这东西生来就是主教、贵族身上所配戴的饰品上的样子吧!」

「不是吗?」夏夫茫然地问。
「当然不是。」希尔不屑地说,「蝴蝶以前是毛毛虫,青蛙以前是蝌蚪,像你家雪丽小姐不是一生下来,就像现在一样漂亮和心灵手巧。」
以夏夫的智商还没办法听出他在讽刺,于是他继续虚心地问道:「如果宝石以前都是这么难看的样子,被切成现在的样子,不是得挨很多刀子吗?」
他是个格外熟悉宝石无数棱面的孩子,毕竟他人生中走得最近的两只生物,都对宝石有着强烈的偏执。
「是啊,不过既然已经被切了那么多刀,这种苦可不能白受,人类为宝石掀起的杀戮可不少呢!」希尔说。
「但它一定比较愿意还是以前的样子。」夏夫做出判断。希尔看了他一眼,警告道:「别告诉我你想要给一颗石头放生,夏夫,别告诉我『雪丽说』不许把它卖掉,它会被商家切开,然后会很疼。」

夏夫摇摇头,「雪丽才不会那样说,她认为宝石是大自然的奇迹。如果不切开来,不变得这么漂亮,它们就不是奇迹。」
希尔见缝插针地讽刺道:「看来你在夏普家受到了非常人类式的照顾,亲爱的弟弟,我一直担心你不能融入呢。他们对付一切都是那套态度,比如魔法,他们会把它们精心地切成碎片,再像四不像一样拼凑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毁掉一切能称为精髓的东西。」

「雪丽才没有那么做!」夏夫反驳,「看那枚镯子就知道了,它是有生命的,甚至自己知道要反对我。在夏普家,除了裙子和礼仪课,哦,还有齐恩克家那个小孩,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在夏夫说出「齐恩克」名字的那瞬间,希尔握着钻石纤细的手指微微一动——那一定是非常巨大的力量,因为在转瞬间,他手中的石块,变成了粉末。
无声无息,仿佛它是面粉做的一样。
夏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灯光下,希尔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再次想起来,他是一个幽灵。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传说,齐恩克守在地道口,阻止了希尔逃到外面的道路,他失去了到那个自由广阔世界的机会,被留在了阴冷的中央研究院,仅仅一步之遥。
「我逃走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人,他变成了一个亡灵骑士。」他对希尔说。
「我知道。」希尔冷冷地说。「他的灵魂会困在身体里,永远,承受地道的黑暗和潮湿,承受痛苦和绝望,承受人类历史的更迭,然后被遗忘……他敢在那里拦我,就要和我一起承受这些。不过现在我出来了,他却还在那里。」

他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格外冰冷和嘲讽的笑容,一边冷冷地把玩着手中那堆晶莹璀璨的骨骸,它们在灯光下发出嘲笑一般尖利的反光。
「我以为他留在那里,是为了看守你。」夏夫说,他还记得听过的关于齐恩克的传说。
「是的,我真不明白,他的人生就真的悲惨到没有任何别的事可做,得要把自己永远封印在地牢,管着一个人不能得到自由吗?」希尔哼了一声。
「好像确实很悲惨。」夏夫说,「雪丽还说他死后会上天堂呢!」
希尔大笑起来,「他是个亡灵骑士,老弟,被困在被忘了五百年的地道里,没有比这更有趣的说法了!」
夏夫想了一会儿,问道:「天堂是什么?」
希尔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其实是个完全没常识的人,对吧?」
「我大概知道它会用在哪里,但我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意思。」夏夫说。
「那的确不太好理解。」希尔说,「天堂是个不存在的东西,它是人们能想像到的最美好的地方,一个象征性的概念。类似于『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地方。」

夏夫大吃一惊。「可是王子不是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雪丽很笃定地告诉他这就是结局的,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为什么说它不存在!?」
希尔看着他,满眼写着「人类都对你干了些什么」的震惊,他哼了一声,「那是人类对现实生活没有指望,所以编出来的童话,因为现实中没有,他们才编故事,故事就是不存在的事情,这样解释你懂了吗?」

夏夫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打击,钻石的骨骸从希尔的指尖簌簌地落在地上,那华丽晶莹的残体落在肮脏的地面,再也没人理会。
夏夫感到有些沮丧,他小声问道:「你不拿它卖钱了吗?」
「钱包里的钱够了。」希尔说,露出一个显得十分灿烂的笑容,拉住夏夫的手,把他带到旁边一家小酒馆里,「你喝过酒吗?」他问。
「雪丽说……」夏夫说,然后闭上嘴巴几秒钟,终于说出下面一句,「未成年喝酒不好。」
「谁说你未成年的。」希尔说,他已经领着夏夫走进了小酒馆里,这里的地方不小,可充满了整个房间的吆喝声却让它显得温暖而拥挤——叫老板娘的声音,催酒的声音,人们大声的交谈,拍桌子的声音,兵器碰撞的声音,把整个酒馆填得满满的,空气间满溢着放荡和酒精的味道。

「所有人都这么说。」夏夫不安地回答。
希尔把他领到靠近角落的一个空桌子上,回答道:「『所有人』还想杀你呢,你都听他们的?」
夏夫再一次闭上嘴巴,他在夏普家待太久了,以至于经常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异类,而希尔则在不停地提醒这一点。
而那确实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酒保熟练地穿梭于各个桌子之间,人们热烈地互相交谈,并没有人来搭理他们。
「一点也没错,他从家里爬出来,住到西边林子的水井里去了。」邻桌一个高大男人神秘兮兮地说,「他长出了尾巴,浑身都是恶心的红绿色鳞片,舌头有两米长……我当然没量过,但我会估计嘛!反正,我远远去看过几次,最后一次时,他完全不是个人了!」

「可怜的加安,我早知道他会中邪,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不是我们这种人该拿的。」另一个人回答,「你们现在还去看他吗?」
夏夫听到加安的名字,无意识地竖起耳朵,忖思着这是不是那个把自己卖给奴隶贩子的加安。这是一个常见的名字,从那些人的话里又听不出什么具体线索。
「现在谁还敢去城西的林子呀,死了好几个人了,离我最后一次去差不多一个月了。被变成怪物的人都聚在那里,我就说,王子被刺是个坏兆头,还有更坏的事就要发生,这个地方被诅咒了——」

希尔左右张望,发现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们,酒保忙里忙外,好像自己和夏夫根本不存在。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穿着酒保衣服的人,他靠墙站着,嘴巴很大,眼睛突出,活像一只大蜥蜴。这会儿正抱着双臂,表情阴沉地看着这一切。周围的人似乎感觉得到这人身上气氛不对,所以也没有人叫他来干活。

希尔大声朝他叫道:「嘿,先生,能帮我们拿两杯酒来吗?你们这里最烈的酒是什么?」
对方满心不情愿地看了他们一眼,冷森森地说:「你几岁了?」
「我带了钱。」希尔说。
夏夫觉得他的话根本和对方的问话不搭边,可是那人看了他们一会儿,慢吞吞地走到吧台,拿了两大杯酒,朝他们走过来。他的一只腿有些跛,走路的姿势显得可笑,有几个客人偷偷盯着他,他的脸色苍白,走到希尔旁边,砰地一声把两杯酒放在桌上,说道:「两个银币!」

「你去抢好了。」希尔说,虽然他也不知道价格应该是多少。
「加上了修正你们年龄的价格。」对方说,舔舔嘴唇。
希尔耸耸肩,把两枚金币放在桌子上,夏夫在下面踢他的脚,小声叫道:「那是金币,你分不清金子和银子吗!」
「哦……」希尔说,连忙换了两枚银白色的放在上面,酒保怨恨地看了夏夫一眼,舔了舔唇,把银币收起来。
夏夫看着他舔嘴唇的动作,一脸惊奇。
「我以前没真的用过钱这玩意。」希尔抱怨。
酒保转身离去,夏夫没理希尔的话,在下面踢踢他的腿,问道:「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的舌头,是血红的,还分岔!」
「我看到了。」希尔说,低头研究钱币的样式。
夏夫仍沉浸在刚才的新奇里,酒保之前舔嘴唇时,他并没有注意,可是刚才,他正对着光线,所以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舌头一直舔到鼻子那么高——夏夫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舌头舔得这么高——呈现一种野蛮的、动物一般的血红色,尖端还分了两个尖岔。那绝不像是受伤导致的,而像本来就生成这样。

他想起刚才邻桌人关于变异的谈论,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他转头去找他们,可是不知何时已经换了另一桌人,正高谈公主的绯闻。
夏夫又转头去盯酒保的背影,一边对希尔说道 :「他看上去像个瘸腿的青蛙!」
这时,对方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回头恶狠狠地看了夏夫一眼,后者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别这么丢人,夏夫,他只是被恶灵凭依了。」希尔说,终于数清了他的钱,把它们放回口袋,坐正身体。
「什么?」夏夫问。
「恶魔,夏夫,不是人类灵魂变的恶灵,是一种魔法里的自然现象。就像……瘟疫。」希尔说,说最后一个词时,他的语调微微有些上扬,像唱一首歌似的,看来挺喜欢这个词。

「我没听说过。」夏夫说。
「那是因为大部分的典籍都失落了。你虽然没有听说过,但我想你应该能感觉到。」希尔说,「魔法是活的,它并不像现在的魔法典籍所说的,是各种字元机械组合所产生的力量,当然那样也会产生力量,但只是机械效果,真正的魔法是活的,它们自有自己存在的方式,不是被召唤出所以才存在。你知道魔神曾经统治大地的原因吗?」

夏夫摇摇头,专注地听着这难得的知识。
「因为我们天生拥有号令这些魔法的力量,我们是他们的一部分,关键的、身为号令者的那一部分。」希尔说,「你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那就是力量——一种你能号令的力量。那是你天赋的才能,普通人是不行的,他们只能透过各种机械复杂的方法来使用魔法。」

夏夫点点头,两眼发亮地问:「那些黑暗无边无际,它们竟然全部都是力量吗?」
希尔点点头。「那是宇宙间黑暗力量的总和,不过就像我们能看到星星,不代表星星就是我们的了,它们不知道有多遥远呢!」
他的声音变得恍惚,「那片黑暗是巴尔贝雷特家生存的地方,快乐的地方,死亡的地方,埋葬的地方,那里才是我们的命定之所。」
「太了不起了。」夏夫感叹,听着这些在历史中散佚的知识。
「但那片黑暗也很残酷,它是活的,如果它想,它会吞了我们。」希尔说,「不过它一直希望有个存在能号令和统合一切,那样它才会更强大。」
「它们希望被人号令?」夏夫问。
「『被人号令』?不,我们没那么独立,夏夫,我们是它的一部分,血管里流着的不是血,是黑暗,我们的修练就是要达到那条终极道路,我们是它产生出来的。」希尔柔声说,「我们不是人类,你总是容易忘了这些,夏夫。总之,那片黑暗希望我们变得更强大,而如果我们出了差错,也会被毫不犹豫地吞掉。」

他看看夏夫一脸专注的样子,说道:「明白了吗?魔法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明白。」夏夫说,「那恶灵凭依呢?」
「魔法这东西是活的,它会自己成长,也会盯上什么东西,然后把对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希尔说。
「啊,我明白了!」夏夫说,「就像……疾病?」
希尔点点头,拿出那个镯子,在手中把玩,「但那比疾病有趣。就像我喜欢这个镯子一样,虽然它有时不太友善,但它的生命如此的完整和强大。」他的指尖抚过红色的宝石,它们的色彩比夏夫的生日时,竟然又红艳了一些。

夏夫哼了一声,说道:「比如它们知道大老远跑出来攻击我。」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不少人看到了那枚镯子,有些人只是看了一会儿,有些人则盯了他们很久。
希尔笑起来,「它只追你追到走廊而已。」
「你怎么知道?」夏夫惊讶地问。
「它说的。」希尔说,晃晃手里的镯子。
夏夫实在不能理解这种诡异的交流,而且也没有丝毫学习和镯子交流的打算,他恨死它了。他继续问道:「那么,你说的瘟疫是怎么回事?恶灵会传染吗?」
「当然会,规模最大时,它会把一整个城市变成除了怪物就是死人的地方,把一片大陆变成妖魔的国度。」希尔说。
「它们怎么做的?」夏夫问。
「首先,黑暗系的魔法精灵会盯上一些属性邪恶的人,作为宿主,然后一步步把他改造成一个完全的、能发挥它力量的怪物。这种有智慧的寄居者很难对付,比如你会变得更加邪恶和自私,但你会以为那是你自己的想法,因为你的灵魂里本来就有邪恶的种子。」希尔开始向他解释。

「你也会注意到身体的改变,可是这种恐惧和疑惑很快就被邪恶的冲动烧没了,你会觉得整个灵魂像要被煮沸了,什么也顾不上了,丑恶会让你觉得美好,鲜血和死亡则会让你觉得舒服。」

夏夫紧张地点点头,希尔继续说道:「如果只是这样,有麻烦的只有一、两个人,但魔法们一直以来都喜欢聚居,那种速度和规模,看看我们身边的黑暗就知道了,完全的无边无际。」

夏夫听得胆颤心惊,希尔做出总结,「总之,它的同类很快会蜂涌而来,邪恶聚集的速度如同闪电,整个城市转眼间就变成了怪物乱爬的废墟。」
「而现在,卡威拉城已经出现那种东西了。」夏夫震惊地说。
「嗯哼,接着它会像瘟疫一样递增,最后完全控制不了。以前,当瘟疫发生时,当权者会隔离和杀死他们,哈,可被凭依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他们会反过来杀死别人。」希尔幸灾乐祸地说。

「那不是很糟糕吗?」夏夫问。
「对人类来说是够糟的。」希尔说。
夏夫抿紧唇,感到忧心忡忡。
希尔尝了口跟前的烈酒,露出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
「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要发生什么吗?」夏夫忧郁地说。
「因为没人关心贫民区发生了什么。」希尔回答道。
「可是我刚才听到他们在谈论变异的事。」夏夫说。
「但他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希尔说,「人的寿命很短,太多知识在时间中佚失了。在以前,一旦发生这种事,即使只有一例,也能让整个王国如临大敌,现在都好几个了,我看卡威拉的骑士团还挺悠闲的嘛!」

「我们得通知他们。」夏夫紧张地说。
希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还是没有把一堆冷嘲热讽说出来。「通知也没用的,就他们现在的水准嘛——」他笑起来,他的笑容依然是秀美的明亮的,可是那种骨子里头透出的冰冷却让夏夫后背有点发凉。

「难道就没有办法吗?」他可怜兮兮地问。
希尔已经彻底懒得理他了,他转头去找酒保,问道:「你们这里难道没有果汁什么的吗?我妹妹需要……」
「这里是酒馆,姑娘。」对方不客气地说。
「整个卡威拉里,所有的人都会变成怪物。」夏夫绝望地继续说,他并不能说喜欢这个城市,可他记得坐在垃圾车上,一路经过的风景。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友善,他们忙着各自的事情,一副生活很幸福的样子。

「放心,你家雪丽不会,她会被吃掉。」没有得到果汁的希尔冷酷地说。
夏夫看上去快哭出来了。「我们不能让那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希尔绝望地看了他一眼,呻吟道:「不会全灭的,这个王国会迁都,你别那副表情好不好,我真怀疑我和你的血缘关系。」
「我不想全城都布满那种东西。」夏夫说,看了一眼那个酒保,他又舔了舔嘴唇,蛇芯一样的舌头抹过鼻尖。
「他很快就会想要爬到城郊的水井里住了。」希尔说,「被凭依的人并不会总变成蜥蜴和青蛙,还有人面鸟和大蝎子之类的品种,实际上,它们各式各样——」
夏夫忖思着,指望希尔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回去得立刻去找帕克斯勒,问问它有什么意见。虽然他很怀疑有更好的办法,毕竟这是一场瘟疫,他们两个就算联手,当初对付一个史蒂夫都差点丢了命。

但整个城市的人,那些有工作的,有理智的,有各自生活的人,全部丧失了人性,变成一个个在地底爬的怪物,这太恐佈了。
真正的瘟疫,都远远没有这么恐佈。


第五章 关系重大的闹剧

一个年轻的骑士从酒馆外面走进来,金棕色的发丝,有着一张格外年轻的脸庞,这个年纪得到骑士职位是非常少见的。他的胸前有王都护卫队的标志,可以看出他良好的出身。

他的后面跟着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同阶者,一头黑发,线条过于肥胖圆润,看上去像刚刚出炉的乡村圆面包。
走在最后面的人,是个面色苍白的男子,他的身材瘦弱,看不出年纪,穿着一身法师的袍子,料子如同宫廷晚宴一般昂贵和妥贴。
当他们走进来的一瞬间,酒馆里的声阶低了一度,然后便一直没有恢复。
酒馆的客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三个胸前绣着护卫队标志的人,他们几百年也不到贫民区来一趟,而如果来了,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事。
带头的骑士扫视了一番酒馆,人们纷纷低下头去。
「想不到还有护卫队在干活,他们总算来对地方了。」希尔评论道,「也许你不用太担心你的人类小朋友挂掉,老弟,他们可能还在策划反击。」
骑士和法师们在一个干净点的餐桌坐了下来——法师拿出一块手帕,来来回回把那椅子擦了足足有一百遍才放下他的尊臀——他们刚坐下,一桌的另两个人就迅速做出一副「我们已经吃得太饱了」的表情,匆匆逃走了。

酒保走过来把桌子擦干净,丝毫也没有之前的躁杂无礼,静默得跟在办葬礼似的。
「不过我不觉得他们真能帮上什么忙,」希尔继续说,「除了那个领头骑士的剑不错以外,他们只消碰上一个完全体,就能被撕成好几块,算给怪物们加消夜了。」
酒馆里噪音仍处于半压抑的状态,偶尔有几个说话的,也通通在聊些「我家老婆生了孩子」之类的安全话题,表示自己和任何的可疑事件都没有关系。像在守着某个共同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知道吗,这场景倒适合拍一部戏。」希尔幸灾乐祸地点评,「关于国家的命运如何落到了三个傻瓜身上,他们闯进了魔鬼据点,所有人的命运就看他们够不够机灵了,可是他们一个在忙着擦桌子,一个在忙着吃点心,另一个在扮演探照灯。」

希尔说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他回过头,惊讶地发现对面一个人也没有,他的同伴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夏夫?」他叫道。
「嘘,别叫我的名字!」
一个小小的声音从桌子底下传过来,希尔狐疑地弯下腰,掀开桌布,看到夏夫蹲在桌子底下。看到希尔掀开了桌布,他一把把它扯下来,遮住自己。恨恨地叫道:「克利兰,克利兰进来了,不准掀我的桌布!」

「你那个雪丽的哥哥?」希尔说,瞟了眼那位年轻的骑士。
「就是他。」桌子底下传来一个忧虑的声音。
「你真丢人。」希尔指控。
「我也不想的呀,我怎么知道他会到这里来。」夏夫辩护。
「我指的不是这个。」希尔叹气,我指的是你躲一个傻瓜躲到桌子底下的行径。
护卫队的法师吸吸鼻子,似乎闻到了馆子里异样的臭味,他露出一副快昏过去的表情,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嗅盐,放在鼻端,然后又露出勉强振作精神的样子,一边唉声叹气。

希尔感叹:「我的天哪!」
「怎么了?」桌子下面小声问。
「没什么,这个法师太了不起了,他不去演讽刺剧是对人材的浪费。」希尔说。
法师做了个手势,示意克利兰靠过去,后者不大情愿地朝他侧了侧身子,法师意识到不能达到更戏剧化的效果了,只好勉强指了指某个方向。
克利兰转过头,紧盯着厨房的位置,那里正站着那个舌头分岔的酒保,只需要看他一眼,就能感觉到这人的不对劲,他身上有一种污秽和未开化的气息,这在贫民区可能非常正常,但对于身为贵族的克利兰,他像溅在丝绸手帕上的泥点一样明显。

希尔坐在那里观战,他能听到那未变异完成的怪物发出蛇一般的嘶嘶声,准备进攻。
骑士站起来,朝那人走过去,他的脚步平稳,手紧紧放在剑柄上。那位刚叫了馅饼的胖骑士看到克利兰站起来,连忙擦了擦手上的油,也跟在后面走了过去。
酒保始终死死盯着走在最前面的克利兰,他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清晰可闻的腥臭气息,可能是因为神经紧张。
腥臭的气味沉得让人作呕,酒馆里的一些人已经偷偷溜走,剩下的一些像沙虱一样潜伏在周围,打定主意要看热闹,成为未来几个月的话题制造者。
克利兰在酒保面前两尺处停下身,然后,谁也想不到的,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卷绸布,看看上面画的人像,又看了看酒保,露出一个社交式的笑容,说道:「您好,先生,能出示一下您的身分证明吗?」

对方显然没有反应过来——酒馆里所有的人,包括希尔也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身分证明,先生。」克利兰彬彬有礼地说,「实不相瞒,我们在追捕一个偷盗法师纪念馆的盗贼,这是他的画像,您看,实在是十分相似。像您这样有身分的正直公民……」他停了一下,看到对方露出脚趾的鞋子,和身上浓烈的臭味,意识到这种客套话听上去倒有点像讽刺,不过还是勉强接下了下面的话,「一定不希望产生这种误会,所以请把您的身分证明出示一下好吗?」

可对方什么也没说,他伸手去掏口袋里的身分证明,那是上一次户口普查时发的。
他的动作笨拙,有点像什么动物,还难以使用自己的前肢,他焦急地舔了舔嘴唇,鲜红的开岔的舌头像火焰一样,在脸上舔过。
「不用急的。」克利兰彬彬有礼地说,是个十二万分友善的贵族好青年。希尔揉着眉心,喃喃地说:「天啊,真够精彩的。」
「我没有急!」对方恶狠狠地说,像毒蛇吐出他的芯子。
「您别生气,只是例行公事。」克利兰有礼地说。
卡威拉是个经历了漫长和平的城市,希尔想。
「怎么样了?」桌子底下的人小声问。
「你快错过本年度最精彩的舞台剧了。」希尔说。
「他还没走?」
「主角走了还看什么?」
于是夏夫只好耐心地蹲在桌子底下,祈祷克利兰快点完工回家。
那个危险人物终于从口袋里翻出他皱巴巴的身分证明,这东西核发后,贫民区大部分的人视之如废纸,不过因为在酒馆工作,他才难得地把它保留了下来。
克利兰露出放松的微笑,接过他手中的镀金纸片,法师凑过来,接过纸片左右检查,看来应该是个以检验为主业的法系。然后他凑进克利兰,小声说了两句什么,再警惕地看了那个酒保一眼。

两人争论了一会儿,克利兰终于做出放弃的表情,他向对方柔声说道:「那么,『齐东』先生,您的法术浮水印被揉得看不清了,我们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您介意和我们去一下检验处吗?一点也不远,只隔不到十条街。」

齐东盯着他,眼睛微微张大,露出惊骇的表情。克利兰继续说道:「真的不远……」
对方用力摇头,他想辩解,却似乎失去了用复杂语言表述的能力。
然后,谁也没想到,他转身就跑。
克利兰不知道他为什么跑——就他的经验来看,这身分证明是真的,无奈同行的法师艾迪克一路上没有碰到施展能力的机会,这会儿逮到一个可疑人物,一定要盘查到底——但是剑士的直觉让他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去,然后猛地拽住了齐东的后领。

对方怆惶地回过头,克利兰吓得差点松手,那不是一张人类的脸,那是一张人形的蜥蜴的脸,嘴部咧到耳根,眼睛极大,瞳孔呈现一条直线,出现在一个人类的面孔上,格外恐怖。

下一秒,一条血红黏稠的绳索冲了过来,像活的一样绕过了他的脖子,紧紧缠住。克利兰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喉管再没有一丝空气能够出入,他旁边那位长得像圆面包的剑士倒是机灵——虽然拔了两次,但好歹把剑拔了出来——用力向那长长的舌头砍去。

尖利的剑锋,在那血红的舌头上却变成了钝刀,他一剑砍下,便感觉到自己的力道陷入了一片泥沼之中,那舌头极有弹性,又黏得像胶水,它像泥沼一样困住他的剑,越陷越紧,怎么也拔不出来。

克利兰从被困住开始,就摸索着去找他的剑,这会儿,就在他已经眼前发黑,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他终于摸到了剑柄。
剑士们使用剑的时候,有时候它并不是一种技巧性的工作,它是一种本能。因为长期的使用,剑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在意识丧失时,他们甚至也能完美地挥出那一剑,杀死敌人。

现在,克利兰就进入了这种状态。在摸到剑的一瞬间,他脑中的意识已经消失了,可是粹银的触感像曙光一样划开了他的大脑,他拔剑,然后一剑挥了出去。
也许卡威拉大部分的剑,都无法斩断那只蜥蜴的舌头,但是粹银可以切开一切东西。
当收剑后,克利兰几乎完全失去意识了,他觉得自己被一个超级围巾卷住,并且它在慢慢变成一个绞索。倒是那个法师艾迪克,没有尖叫一声昏倒——他本来准备这么做的,可是看到形势危急,只好打消了这个主意——他用力帮克利兰把他脖子上的舌头扯下来,一边朝另一个剑士尖叫着命令,「逮住他!」

怪物冲向窗户,却在中间绊到了一堆没洗的碟子,它们发出唏哩哗啦的碎裂声,把怪物结结实实绊了一跤。胖剑士扑过去压在他上面,一边嘀咕着:「我真不敢相信厨房这么脏,这里做出来的食物怎么能吃。」

克利兰终于喘过了气,他狼狈地跪在地上咳嗽,法师拿了张手帕用力擦掉手上的黏液。
「帮帮我!」胖剑士叫道。
「等我把这些脏东西擦掉!」艾迪克大叫。
克利兰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剑却怎么也搞不清准头,多亏他的同事体积够大,这才能把那家伙压住这么长时间。克利兰试图用剑柄把它砸晕过去,除了第一下砸在同事的肩膀上,剩下十次结结实实地砸到了齐东的头上——没错,在前三下不起作用后,两个人便清楚意识到了这东西并非常人,后面几乎是在集体殴打。

法师终于停下了擦手的动作,悲哀地说:「我看是擦不干净了。」
「你可以找些水来。」克利兰筋疲力尽地说。
「我们等下再谈这个问题好吗?」胖剑士说,看着对面的怪人,他坚决不肯晕,所以现在正被绑在门框上,一副很快就会挣脱的样子。
他的样子几乎完全脱离了人类,脸上浮现出点点鳞片,克利兰摸了一下,硬得刺手,竟然是真的。
「当然,杰安。」克利兰说,「只是艾迪克看上去真可怜,在我们死里逃生以后,他却要被这些黏液活活恶心死了。」
「如果不是我把那舌头扯下来,你早去冥府报到了。」法师反唇相讥。
「你们两个够了吗?我们最好先解决这个问题,它快要挣脱了,你最好快点念个束缚咒。」胖剑士杰安说。
「我带着卷轴呢。」法师嘀咕,用食指和拇指捏开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这种简单的法术我一向随身带着。」他高傲地说。
「快点。」两个骑士异口同声地说。
法师嘀咕着「一群莽夫」之类的话,一边打开卷轴,他念出头几个引咒,卷轴上的字元显露出来,不过几秒钟,一个蓝色字元组成的魔法阵从卷轴中飘出来,它的直径差不多有两米,看上去十分有气势,然后它在齐东身前停了一下,像认准了猎物的猛兽,猛地向它扑去,消失在空气中。于此同时,怪物的挣扎停止了,像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一样。

三个人——连同酒馆里的人——同时松了口气。
「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杰安问道。
艾迪克凑过去观察了半天,不确定地说道:「这好像是只蜥蜴。」
「有眼睛的都看出来是蜥蜴,法师大人,我们在问这东西是怎么形成的,或是具体的物种。」克利兰说。
「他是个人类。」法师笃定地说。
克利兰做了个祈祷的手势,「我看出它是个人类了,法师,他已经把身分证明都给我看了,上面标着他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日呢!」
艾迪克用力咳嗽了一声,提高声音说道:「所以我说你们骑士都是群莽夫,你们的脑子里有没有耐心这个词?你不用回答,肯定没有的,从刚才你们的表现我就看出来了,身为一个读过无数典籍和历史的操法者,我得慢慢说出我的结论来,你却要所有的事一下子跳到结尾——」

「得了,我们还得从法术史听起。」杰安嚷嚷。
「用不了这么久,我只是表达一下我的观点。」法师说,无意识地扯着他近乎银色的金发,上下观察那个怪物,嘀咕道:「他长得简直像变异的半兽人。」
「我们还要听你说几个骂人的句子?」杰安问。
「我在寻找典籍里关于这种生物长相的描述。」法师振振有词地说,然后他说,「他看上去像被黑魔法精灵凭依了。」
一直听这边动静的希尔听到这话,小声感叹道:「总算有句人话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胖剑士粗声粗气地问。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传说……」法师说,「我可以帮你们做个测试,但有个条件,你们不许向老师说我做这个测试,他不会给我论文及格的。」
「什么?」克利兰问,没有反应过来。
「我尊敬的、如同日出一般伟大光辉的老师——请相信我是带着诚意说这一番话的——对远古魔法非常不屑,如果他知道我想出黑魔法精灵凭依这种结论来,他铁定不给我毕业。」艾迪克说,「但请容我保留一些小小的、不成熟的意见……」

「您能不要说那么多废话吗,法师?」克利兰问。
「就是说我现在要给他念驱魔咒,你这俗人!」艾迪克不屑地说,「我早就想试试远古魔法的效力了,据说它是活的,念出来后可以感觉到它的生命力,不过我从来没试过,也许我还是谨慎一点……」

「你废话完了吗?现在开始念咒语!」克利兰说。
艾迪克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您一点也不理解这件事情的严肃,这是对整个现代法术界的背叛……」
「请快一点!」骑士毫不留情地说。
艾迪克叹了口气,走到被束缚住的怪物对面,他抬起一只手,像在感觉什么。克利兰有些惊奇地看着他,这个一起巡逻的法师一直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好像不病怏怏不足以表达他法术的高超,可是现在,他的眼睛变得很亮,好像整个人突然有了生命和颜色。

然后他突然把手伸了出去,那姿态竟然十分优雅,像拨动了空气中一根不存在的琴弦。
「这是音乐……」他说。
「什么音乐?」杰安问,克利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艾迪克继续念下去:「这是音乐,从最深沉的黑暗中隐隐传来,从梦魇最深处的沟壑隐隐传来,从童年孤冷的小山丘后隐隐传来,从出生以前传来,抓住它——」他仍保持着拨琴姿势的手臂猛地向后一拉,一大团黑暗的东西像被拴上了一道线一般,猛地冲出齐东的身体。

艾迪克看上去也吓了一跳,可是他仍自然地张开手,那团黑色东西迅速缩成一小团暗黑色的球体,在他的手心上顺服地静止了下来。
「我的老天。」艾迪克喃喃地说。
「我的老天!」杰安叫道,另两人抬起头,看到那个被束缚在魔法阵里的怪物,他现在的样子和怪物一点边也搭不上,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
他看上去二十四、五岁,是个看上去挺不错的年轻人,浑身已经看不出丝毫怪异的特征,此时正用一副恐惧的表情看着他们。
「他恢复了,我不知道变成那样的人还能恢复。」杰安敬畏地小声说。
「您太了不起了,法师。」克利兰由衷地赞叹,他可是第一次这么赞赏一个法师。
艾迪克用力咳嗽两声,想把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楚。「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他说道,把那团黑球放进腰间一个绣了咒符的袋子里。
「它不会跑吗?」杰安紧张地问。
艾迪克摇摇头,「不会,我也不太清楚细节,但我知道袋子上的几个字元能困住它。真奇怪,我感觉到它了,它的黑暗和它如岩浆一般沸腾的内在,我从不知道黑魔法是可以被灵魂感觉到……情绪的。」

「你是说它有情绪?」杰安用一副看变态的表情看着他。艾迪克摇摇头,轻轻笑了,「不,不能这么说,这叫异端邪说,我会被派去扫一辈子厕所的。」
杰安用一副「法师那一套东西真让人搞不懂」的表情摇摇头,然后好奇地问道:「刚才你那个动作是干什么?好像在拨琴一样。」
「哦,那个啊。」艾迪克得意地笑起来,一副准备大发高论的表情,「在远古魔法史里,这个动作确实被称为拨琴,要做的是感应力量之弦,才能把咒语送到魔法精灵那里去。这可不是所有的法师都能做到的,我在当法师之前是学钢琴的,手指很敏感,唉,我那势利的父亲,一点也不理解艺术的珍贵……」

他开始喋喋不休。
「那是什么?」桌子底下的夏夫小声问。
「一个命令。」希尔回答,「一个黑暗系家族用来固化力量的命令。」
「可听上去像一首诗。」夏夫说。
「那本来就是一首诗,本身不具备任何魔力,让它有魔力的,是很久以前念诵它的人,也就是它的作者。」希尔说,「他把诗句作为命令嵌入了某种固定的黑暗力量中,比如黑魔法精灵,任何时代任何一个精灵听到这首诗,就知道这是要它离开凭依之人的命令。后来命令的格式流传开来,就变成了咒语。有些诗写的不错,有些很烂。不过重点不在于它的艺术性,而是法力,吟游诗人会羡慕死的,魔神们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大作流传千古。」

他长长叹了口气,「知道吗?最可怕的就是听到那些法师把它全掰开来用,包括诗歌、琴音、直接命令、暗语等等,然后变成毫无章法的『咒语』,然后大范围普及,认为得到了造物的真传,这才真叫难听得让人恨不得自己没有长出过耳朵。」

「为什么要进行这种固化?」夏夫问,「我们可以直接使用力量。」
「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当成礼物送人?我知道有时候魔神会把某些特殊的能力固化进入人类的血统中,让对方成为守护家族什么的。比如那个该死的齐恩克家,那群叛徒!」希尔恶狠狠地说。

「他们以前和我们有关系吗?」夏夫好奇地问,他想起那个金红色头发的骑士,还有那个湖边一脸别扭的小孩子。
「肯定是哪个魔神守护家系的分支。」希尔哼了一声,然后嘲笑道,「你家的克利兰好像要走过来,你难道不怕被发现你藏在桌子底下吗?你还能勇敢地发出声音,这种勇气太令我敬佩了。」

夏夫的智商依然没有查觉到这是一个嘲讽,他迅速闭上嘴巴,像个石头一般沉默老实,希尔在上头做了个鬼脸。
酒馆的另一个角落,一班人正在谈论是否要解开束缚魔法。
「解开吧,他看上去快死了。」胖剑士说。
「如果出事了,你会负责吗?」法师质问。
「怎么能让我负责呢!?」剑士叫道:「我们是一个小队,一个整体……」
「我负责。」克利兰说,「不过虽然我这么说,如果将来真要追究责任,我们谁也跑不了的。现在解开束缚吧,他真的要死了。」
法师吸了口气,示意两个剑士站到他前面——当肉盾——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解开束缚。剑士们摆好攻击和防御的阵势,像卡威拉贵族护卫队的宣言一样,勇敢无畏地准备着应对一切可能的危险。

束缚阵在空气在显现出来,无数红色的线条束缚着齐东,在法师的咒语下,它们慢慢淡去,终于完全消失在空气中。
在束缚消失的一瞬间,两个骑士的神经都绷到最高点了,可是变异酒保并没有变成青蛙朝他们猛扑过来,也没有凭空消失,他震惊地看了看他们的攻击阵式几秒钟,突然抱着头,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剑士们的剑尴尬地举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后头的法师心虚地收起火球,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看,你们把他弄哭了。」他说。
「是你弄的!」杰安反驳。
「是你们的剑把他吓哭的,我就说嘛,那是莽夫的武器!」艾迪克说。
「不管怎么样,看来他是无辜的啰?他看上去崩溃了,不像会突然攻击我们。」克利兰说。
看到没有危险了,老板凑过来,热情地示好。「他不是本地人,无依无靠,我看他可怜才让他在这里工作,给他张床,管三顿饭。」他说,完全隐去了对方作为自己亲戚的背景,痛心疾首地继续说道:「我实在没有想到,齐东,你竟然是这种人,你竟然和黑魔法有牵连,多亏这两位高贵的骑士和法师,才让我发现你的真面目,不然半夜被你吃掉都不知道,我再也不能收留你了,唉,好心不能总得好报不是——」

「你就别打击他了,我看他快疯了。」克利兰好心地说。那酒保蜷在地上,嘤嘤哭泣,完全退化回了婴儿状态。
「这孩子一直不甘心当个跑堂的,总觉得自己能当上什么骑士、法师之类的,可是哪那么容易啊,他就把世界想得太简单。」老板不断数落着对方的劣迹,「他有一次还偷了我的钱,想要去报名什么比武大赛,结果腿被人砍坏了,从此以后更是——」

「我们要把他带回去吗?」克利兰不确定地说,看着下面缩成一小团哭泣的人,觉得自己在落并下石。
「我看用不着。」法师迅速做出反应。
两个骑士狐疑地看着他,法师高傲地恳求道: 「我救了你们的命,如果你们把这个无辜的人带回去,我会被老师给活煮了,他恨死远古魔法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蹲下身,给了那家伙几枚金币,作为封口费。艾迪克出身于某个跟王室有关的大家族——一般也只有大家族的人能去学魔法,然后还能进护卫队——从不缺钱花。

第六章 人为灾难

「可这样没有危险吗?」克利兰说。
「从记载上看,他本人不再有什么危险了,他的精神处于崩溃状态,过一段时间也许会恢复。」艾迪克说,酒馆的老板喜上眉梢,然后努力压下去。
艾迪克继续说道:「黑魔法精灵也不会再凭依这样残缺的精神,这事就算了了。不过凭依这种事,最大的危险是……黑魔法精灵会吸引同类,它被叫做『黑暗瘟疫』,就好像食人蚁一样,最终会全部汇聚在一起,如果他们在这里会合,这里就完了,彻底的。」

克利兰不安地想像那个可能,托雪丽是个历史爱好者的福,他读过不少这一类的书籍,知道宇宙中存在着太多危险的力量,从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也许出于必然,也许由于随机,它们在某地聚集、爆发、隐没等等,都会对一片巨大的区域造成不可挽回的毁灭。

很久很久以前,据说魔神们控制着这种神秘的力量,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同样隐没在历史中了。
一些活的魔法——现在称为黑魔法——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们中的一些有时会聚众闹事,轻易毁掉一个王国。
「你们这里还有其他的这种症状的人吗?」他问老板。后者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说,恨不得向上天起誓,只要这几个护卫队的人能离开他的店子,不进监狱不罚款。

「那我们恐怕没什么要盯着不放的了。」克利兰说,老板露出灿烂的笑脸,皱纹在脸上四面散开,好像一个苍老的太阳。
法师也松了一口气,纡尊降贵地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他一点也不想就这件事写报告,那会彻底断送他的前程。
「我们可以离开了。」克利兰说,老板迅速做了个感谢上天的手势。
蹲在桌子底下的夏夫也想做同样的手势,虽然他之前一直指望克利兰能够发现他们的城市正处于深渊之上,从而找出解决的办法,但这可是克利兰呀,一向是不可指望的。他还是祈祷他能快点离开酒馆,然后自己回去找蝙蝠一起处理好了。运气好的话,他也许还能说服希尔,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道路。

法师难得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显然想离这个犯罪现场越远越好,克利兰跟在他身后,夏夫蹲在桌子底下,欣喜地看着这三双和当地人不同的昂贵靴子朝店门外移动,真想冲出来欢呼一声。

这时,他看到克利兰的靴子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克利兰转过身,迳自朝这边走过来,夏夫吓得僵在那里,他看到克利兰在桌子旁边停下脚步,安静了几秒。

然后他听到克利兰问:「你几岁了?」
「这是私事。」希尔的声音说。
「你还不到喝酒的年龄。」克利兰说。
不用看,夏夫就知道希尔笑了,如同冰一般的笑容。他说:「我早就到了,孩子。」
这只是一句普通的挑衅,光是在桌子底下听,夏夫都能听到里面十足的杀气。他简直恨不得冲出去把他也拖到桌子底下,不过他还是很有自制力的孩子,所以窝在那儿没动。

艾迪克惊讶地说道:「你看上去是个法师学徒,小子,你不能这么跟一个骑士说话,这就像提出决斗,而决斗对你不公平。」——显然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我们没有要决斗。」克利兰心平气和地说,「只是未成年人不该喝酒,我们是护卫队的,不能视而不见。」
「这跟我绝对没有关系!」老板又开始做出发誓的表情,「是万恶的齐东给他递的酒,他被邪恶附身了,所以想传染周围的人,一定是这样!酒馆太大,我完全顾不上来……」

他继续说着,克利兰没有理会他,他伸手去拿希尔面前满满的酒杯。希尔翘着唇角,略带嘲讽地看着这一幕。
克利兰没能把杯子拿起来。他惊奇地张大眼睛,他已经握住了杯子,却发现它纹丝不动,好像它生来就是长在桌子上的一样。
「怎么了?」杰安问。
怎么了?我才想知道怎么了呢?克利兰想,他转头看眼前的少年,他只有十几岁,穿着的样子有些像法师袍,长得弱不禁风,他本来指望会很轻松地拿过酒杯,把里面的酒倒掉,就算完成了这件工作,犯不着跟一个孩子太当真。

那少年在笑,凭良心说,他长得十分秀美,那笑容有种明亮剔透的气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克利兰想到一个在笑着烧蚂蚁窝的孩子,带着理所当然的残忍,让他不舒服。

桌子因他的力量轻轻晃动,可杯子里的酒却连丝波纹都没有,好像它完全被……某种不知道的力量,彻底的静止了。他从没见过这种事情。
就在场面显得尴尬、危险、一触即发、无法收拾的时候,希尔突然骂了一句,「该死,你干什么——」然后加诸在杯子上的力量猛地消失了,克利兰一个没收好力道,整杯酒泼在他的衣服上,杯子完好无缺地被拿了起来,在灯光下闪耀着无辜的神彩。

「忘恩负义的小混蛋!」希尔嚷嚷。
「什么?」克利兰问。
「啊,我不是在说您,您这如太阳般耀眼,又如春风般怡人的骑士。」希尔冷森森说:「我在说我妹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花痴,居然因为我准备动手杀一只虫子,就唆使她的宠物来咬我,典型的滥用同情心,我杀的可是害虫哪!」

「你不能对一个姑娘家要求更多了。」杰安在旁边深有同感地插话,他家有一个妹妹。
「女孩子有同情心没什么不好的,她是要嫁人,又不是要去当半兽人。」艾迪克反驳:「有一个妹妹的哥哥真幸福,我有一个弟弟,我无时无刻都在想杀了他!」
「做为一个哥哥,我建议你不要再未成年饮酒了。」克利兰严肃地对希尔说,决定忽略那些古怪的事情,反正法师们的事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这会对你的妹妹造成很不好的影响,甚至影响她的终身幸福。」他说。

「你们真是太有娱乐精神了。」希尔赞叹。
「我很认真,孩子,我也有个妹妹,身为兄长,你应该再成熟点。」克利兰说。
希尔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副受到了教育的表情。「我明白了,尊敬的先生,我一直不太明白作为哥哥,我应该做些什么,在家族里面,年龄大的那个,总是被赋予了照顾小一点那个的使命,我对此一直有点职责不清。」

他继续说道:「我想建议你们一件事情,刚才那个被黑魔法凭依的人,似乎不是唯一一例。在你们到来之前,人们谈论着另一起变异,一个可怜人不堪邪恶精灵的折磨,爬到城西林子里的水井居住了,善良的人们被这样的变故所吓坏了,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忧心忡忡却不敢向政府报告。我希望你们能去看一看,尽一下我身为受到了陛下春雨般无限恩泽的臣民的忧虑。」

克利兰被一大堆套词弄得有点发愣,忖思着这到底是哪里的语法和口音,但似乎不在他的知识范围内。
他点点头,「我非常高兴你告诉我这些,孩子,你尽到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你将得到政府的嘉奖。」
「做好事不留名。」希尔严肃地说,「请不要再为难我小小牺牲带来的安宁了,尊敬的先生,您让我匿名做这一次好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奖励。」
「您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克利兰由衷地说。他向他告了辞,一边跟另外两人走去,一边说道:「看,做好事总会得到好报的,我说的没错吧?」
「你是从童话世界里出来的吗?」艾迪克嘲讽。
「别理他,他是因为工作没有做完,所以心存不忿。」杰安对克利兰说道:「平时这个时候,他早在一堆美女的胴体间,大谈魔法的无限和人类认知有限的辩证关系了,现在要去为了消灭前一桩罪行的罪证加夜班,难怪这么多怨念。」

「闭嘴吧,我也帮了你们的忙。如果这种事被传出去,你们会跟我一样被派去扫厕所的,或者被调职到世界尽头看管企鹅,这是个禁忌话题。」艾迪克反驳。
他们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刚听到他们离开店铺,夏夫就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对着希尔大声指责道:「你在干什么!」
「尽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希尔说。
「我才不信呢,你刚才还想杀了他。」夏夫不屑地说,他想了一下,警惕地问道:「你现在还是想杀了他吗?」
「怎么会呢。」希尔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如果你准备去美女救英雄,我是不会阻止你的。」
「我不是什么美女!」夏夫恨恨地说,「你应该知道,我现在这样子,是一种逃脱追捕的方式,无可奈何的办法,你应该理解的。」
「我以前是理解,不过现在,我看你挺乐在其中的。」希尔说道。
「我只是交了些朋友!」夏夫说。
「在隐藏自我的虚假身分上交的朋友?」希尔说。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是我自己,又不能不是我自己!」
希尔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真没出息。」
「我宁愿是个普通人,只要……只要没有经历过那些,记得那些疼痛,满心是那些仇恨,每天夜里只要一睡觉,我就会做噩梦!」夏夫说道,说到这个话题有些泄气,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想到刚才还钻到桌子底下,于是越发沮丧了。

「我很少睡觉,大概巴尔贝雷特家的体质不需要频繁的睡眠,我每天夜里,都是在黑暗里发呆度过的,那黑暗无边无际,像要把我吞没。可我只能盯着它,我不敢睡,我总会梦到实验室……我能发上一整天的呆,他们说是因为我很害羞,但那只是因为我习惯用那种方式打发时间罢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我做了很多事,看了很多的书,我杀了史蒂夫。我不离开夏普家,我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可是我还是做梦,总是那些积满了血垢的石板和青白色的光,召唤着要我变成那些血污的一部分……我一点也没办法,没办法让自己不做梦,不逃跑,不尖叫,不吓得恨不得死掉——」

「我知道。」希尔低声说。
「你也做那些梦吗?」夏夫问。
「做,但不再痛苦了,以死亡和疯狂为代价,那很值得。」希尔说。
「嘿,在谈什么深奥的话题呢,姑娘?」一个男人说,从后面拍拍希尔的肩膀,他后面还跟着另外两个男人,不像喝醉了酒,倒有点杀气腾腾的。
希尔转过头,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你说我在弟弟跟前丢了面子,我刚才还在说他像个姑娘呢!」
「如果你不是个姑娘,为什么带着镯子?」那家伙问道,死死盯着希尔的手腕,白色的衣袖下露出一小截红色,在破旧的小酒馆尤自妖艳着,十分显眼。
「你说这个?」希尔问,抬起手,后面一个男人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他的手腕,用一副虚假的柔和声音说道:「别费心,我们可以帮你摘下来。」
「可是你们不能这么做,这是抢劫!」夏夫严肃地说道。
对方诡异地看了他一眼,像在奇怪这么明显的事实为什么他还要声明。「我们只是想借这位朋友的镯子看一下罢了,它十分漂亮,请理解我们这些被美丽艺术品打动的人。」他皮笑肉不笑地说。

「真的吗?」夏夫问。
「这傻子是谁家的小孩。」劫匪自语道。正在这时,夏夫面前的酒杯突然跳起来,一副用尽全力的架式,把整杯烈酒全泼到他脸上。
「我家的。」希尔冷冷地说。
在那一瞬间,夏夫感觉到什么东西从希尔的影子里溢了出来,带着饥饿与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急速弥漫开——看来希尔今天打定主意要杀几只『害虫』了。
夏夫想也没想,便释放出了自己的力量。最初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种近乎透明的阴影水一般流散,然后在空气中短兵相接。
这是夏夫第一次和希尔动手,在交接的瞬间,空气中传来普通人耳力所无法听见的,尖利的号叫,仿佛把什么活物丢进了沸水里,仿佛无数幽冥的鬼魂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惨烈战争。

两个还只能被称为孩子的人坐在桌子的两端,脸色苍白,安静地盯着对方,没有人知道现在的凶险形势。
可是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夏夫感到身体里的力量不断被抽走,他并没有充足的储备,但他现在恐怕也用不着太多的力量了,仅仅是力量交接的那刻,空间便被撕裂了。它们已经很久没有碰到两个魔神级的家伙——即使都未成年——之间的战斗,在那样的力量下,它们如同薄弱的纸张一样。

第一个交锋的阵线在希尔前方,它瞬间就把屋子劈成了两半。先是地面发出格格的裂开,然后那裂纹一直延伸过去,劈开了墙壁,像只蛇一样继续扭曲着向前爬行。
夏夫和希尔面前的桌子也被切成了两半,一旁的墙壁错裂开去,露出外面空旷的星光。
屋子里的人发出惊呼,很快惊呼就传到了外面。夏夫希望没有人出事,酒馆因为刚才的事情,没有剩下什么人,可接下来就不会有这么好运了。
第一道交锋的阵线在地底三尺的地方,地面仅仅是微震,然后另一道裂痕缓缓展开,竖着划开地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它继续往上,房顶塌了下来。
几个劫匪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呆呆站在那里,直到一个人发出一声尖叫,他的手本来按在希尔的手上,但是空气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让他的手无缘无故从手肘处被切了下来。

鲜血四溅,但还没落在地上,便被迅速吞食了,那半截手臂也像阳光下消融的冰雪一样,消散在空气中。劫匪的惨叫声夹杂了恐惧,大得能震动云彩。
夏夫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他能感觉到战线在迅速延伸,被撕裂的空间也迅速绵延开来,这样下去,也许卡威拉会像一块蛋糕一样,被横竖切成四块。
「我们休战。」他说。
「为什么?」希尔问。
「我们必须休战!」夏夫叫道。
希尔露出灿烂冰冷的笑容,「为什么?」他说,力量毫不放松。
夏夫很想继续打下去,但这个城市就要毁了。
他抿紧唇,瞪了希尔一会儿,然后迅速收回自己的力量。他感觉得到黑暗的不甘,它们战得上瘾,和另一股同样强大的力量水乳交融,因为他强硬的后撤发出不满的嘶叫,可是仍然被迅速且强行的退了回来。

希尔的力量迅速压上,转眼就能把他吞得尸骨无存。
夏夫死死盯着他,那可怕冰冷的力量拂到了他的衣摆,然后停了下来,缓缓后撤。
分裂停止了。
他的对面,希尔轻轻笑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问。
「你不会杀我的。」夏夫说:「我们是唯一剩下的两个。」
希尔目光有些复杂的看着他,「也不见得。」他淡淡地说。
酒店老板倒是一点伤都没受,他靠着墙壁的废墟坐在那里,结结巴巴地叫道:「怎、怎、怎么回事——」
希尔笑起来,他站起身,朝夏夫伸出手,另一个人怔了一下,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
希尔说道:「既然你不让我动手,那么只有一条路了,我们逃走吧。」
他说完,抓着夏夫钻出旁边裂开的墙壁,向外面黑暗的世界跑去。
夏夫紧紧跟着他,苍穹无边无际的延伸向远方,星光神秘而剔透,像是某种只有他们才能知道和欣赏的宝藏。
他们继续跑着,空气中人类的味道消失了,风从远方吹来,带来旷野和黑暗的味道,有种荒蛮的气息,无止无境,仿佛在家里一样,安全,快乐。
希尔的速度慢下来,他转头看夏夫,说道:「你笑什么?我们可没跑到什么好地方。」
「我只是很喜欢这样。」夏夫说,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景色,明白希尔为什么这么说了。
他们站在一片树林里,虽然在城市边缘,却带着十足森林式的幽深和恐怖的气氛,月光从树上洒下来,被树枝切成一块块不规则的黑色区域,点点的银光像游动的鬼魂,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身后有一条新绽开的长长沟壑,希望不是刚才他们吵架引起的。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的幽魂在窃窃私语。一片树影被刮开,露出半截残破的水井。它足足有一米宽,已经被遗忘了很久,石块上长满了青苔,阴森森的。

两人紧盯着那口井,里面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像有东西在爬上来。
他们想到刚才在酒馆听到的话,有一个完全变异者从家里跑……不,是爬出来,搬到井里去住了。
「老天哪,我恨自己缺失的方向感。」希尔嘀咕。
一只白色大手从井里伸出来,指甲格外的尖,在惨白月光的照射下……夏夫吓得去拽希尔的袖子,虽然这东西未必能打得过他。
然后,那东西慢慢冒出头来。他们先是看到它巨大的脑袋,苍白而且布满黏液,眼睛是两个浑圆的红色球体,瞳孔竖成一条直线,只有饥饿与呆滞。它的鼻子只是两个孔,下面是一张裂开到耳朵的大嘴,血红的芯子像有独立生命的活物,不停探索着空气。

「它、它看上去不像加安。」夏夫结结巴巴地说。
希尔没有回答他,两人完全被这惊人的丑陋震撼了。
有力量是一回事,感到害怕是另一回事,夏夫有一种感觉,就算他强得能把中央研究院夷平了,他照样会每晚做关于地下室的噩梦。
于是,在这么具有杀伤力的异形外表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呆呆看着它,一动也不动,不过和无助外表不同,这两位是同样的肉食生物,他们身周的影子正急速地流动着,彼此衔接的地方,黑暗变得更加深浓,仿佛无尽的深渊,映着隐隐的血红,像有无数红色的幽魂在里面游移。

不过夏夫和希尔并没有注意到这奇异的情况,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怪物身上,它正爬出水井,大爪子踩在青苔上,上面布满了细细的鳞片。它的后颈完全没有曲线,只呈现爬行动物一般的脊椎的形状,毫无人类特征。

它爬上水井,后面拖着一条粗大的长尾巴。
「我才不信它以前是人类。」希尔说。
「我也不信。」夏夫恐惧点头。
但他知道他曾是的。
他感到想吐。如果他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洞穴,或是怪物盘据的地下河流,碰到一个这样的怪物,他肯定不会像现在感觉这么糟糕。那只是个怪物。
但眼前的东西曾是人类,有手脚、有思想、会交谈,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类……一想到这一点,就让夏夫感到一阵阵发冷。
「加安是谁?」希尔问,他们两个仍站在那里,呆呆盯着那个爬过来的怪物。
「我觉得他不帅,但绝对没有可怕到这种程度呀!」夏夫说,他站在希尔旁边,同样没有任何防御的姿势,可是他们脚下的黑影已经紧张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我也不希望你认识这种朋友。」希尔说。
「他他他他有一个母亲,我是说,她是很好的人……我绝对拒绝相信人类会变成这个样子!」夏夫说。那怪物仍继续朝他们潜行,爬过的地方发出沙沙的声音,夜色让它的白影子更恶心了。

「如果他母亲是个好人的话,那么她是不会变异的,只是会被吃掉而已。」希尔说。
夏夫怔了一下,呆呆看着对面的怪物,说不出话来。
「这是件比较有尊严的好事。」希尔说。
可怜的东西,他想,不管它是不是夏夫的那个朋友,他的灵魂已经被黑魔法吃光了,仅剩一个丑陋的躯壳。
「它还有机会恢复吗?」夏夫问。
「没有,因为我会杀了它。」希尔说。
他镜像般的兄弟转头看他,一脸哀怨的样子。就凭你这副表情,我自己才有资格做哀怨状呢,希尔想。
不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两人同时转头向另一个方向看去。林中一片黑暗,可是那对来自黑暗家系的人不构成影响,他们看到三个人影,正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远远地,希尔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里可真黑……救命呀,一条蛇——为什么藤会长得这么低!」
另一个声音说道:「闭嘴吧,艾迪克,如果不是你非要先换衣服,我们也不会来得这么晚。」
「来得早些这里就不黑吗?来得早些这条藤就不会在这里了吗!?」这是愤怒的质问。
「你们能不能闭嘴,我的头很疼。」一个呻吟的声音,是克利兰。
夏夫一把抓住希尔,把他扯到石头后面的阴影里,一边小声叫道:「天哪,他们怎么来了!」
希尔本来想讽刺他几句,不过还是幸灾乐祸的情绪占了上风,他得意地说:「他们当然是来为民除害。」
「可那只蜥蜴好大!」夏夫说。
「你家克利兰的剑对付得了。」希尔说。
「虽然他们很笨,但会试试驱魔,你就只知道把它杀了。」夏夫说。
「我用的是最有效简洁的方法……」希尔说,他盯着对面夜色中连成一片的林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在普通人的眼中,那林子是彻底不透光的黑暗,没有深浅层次,只像无尽的深渊,可是希尔看到了另一些东西。

「老天保佑,克利兰不会发现我在这里。」夏夫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他满怀希望地看着一行人走过来的方向,继续说道:「他这次也许真的能帮上忙,至少他有粹银,还有一个会驱魔的法师。」

「请容我说一句。」希尔用他那副带着贵族腔的古代通用语说道:「您真是天真得让人心碎,清晨的第一颗露珠都不及您的纯洁,所以它的命运只能是在初生的朝阳下化为云雾。」

「什么?」夏夫说。
「你古代史怎么学的?这种句子都听不懂!」希尔说。
「我都在练习钢琴了。」
「行了,我不是雪丽小姐,你不需要跟我来这一套。」
说话间,三位冒险者已经来到了不远处,艾迪克猛地停住脚步,像所有的法师一样,迅速把自己藏在骑士们的身后,一边指着前方白色的大影子,结结巴巴地说:「有有有有敌人了——」

杰安锵的一声拔出剑,看到对面的东西,他嚷嚷道:「老天哪,这东西真是太难看了!」


第七章 道路

「您、您也不能这么说,各物种之间都是平等的,只、只是照着不同的生存需要变成相应的形状,你不能这么人类本位——」法师结结巴巴地反驳,显示他的博学。
「谁能相信这东西以前是人类!」克利兰不可置信地说。
「人类?」艾迪克用一副想吐的声音说,「我收回前言,它实在太可怕了。它不是因为自然,是因为自己的邪恶变成这样的。」
希尔在石头后面小声抱怨:「黑魔法怎么不自然了。」
「变成这样对人类来说就不自然了。」夏夫说,观察着那爬行的白色怪物,忖思着如果它敢朝他们的方向爬,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他立刻先下手为强。把它拿来喂宠物。

他到现在也不敢确认那是加安,但如果真是加安,他会非常乐意这么做。
但怪物似乎知道希尔和夏夫是对难啃的骨头,迳自朝那三个人类游去。
「你、你最好把你的剑拔出来,克利兰。」杰安结结巴巴地说。
克利兰这才想到他的剑,他伸出手,把粹银拔了出来。
这简直像在漆黑的世界亮起了一道曙光。
这绝不是什么好事。谁都知道,单挑时这招可能管用,可现在的情况却像在黑暗中升起一把火,会引发的事情,就是招引各种的魑魅魍魉。
夏夫本来跪在草地上,现在猛地站了起来。
黑压压的树林中,传来震耳欲聋的拍击翅膀的声音,像惊雷一般滚滚而来。
他顺着希尔刚才的方向看过去,本来和枝叶融为一体的黑影,一个个张开翅膀,露出一张张诡异的人脸来。它们的眼睛大而圆,脸部仍维持着人类的特征,整个身体却是鸟类一般,显得格外可怕。

它们从树上冲下来,向着点亮那一点攻击目标的人类冲过去。
三个护卫队成员先是紧张地四处张望,不知声音来自哪里——这也难怪,四面八方都是声音。
然后他们看到无数黑色的生物从树林里冲出来,艾迪克——大概是意识到这次怎么也没机会脱险——很干脆地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嘿,你不要昏啊!」杰安叫道,试图把法师摇醒。
唯一站着的克利兰是首先被攻击的,一只尖利的鸟爪划过他的肩膀,护卫队的防御甲似乎一点用也没有,像奶油一样被撕成了两半。
夏夫冲出去,一边叫道:「我们得去救他——」
希尔一把把他拽回来,质问道:「你脑子坏了?」
「我脑子没有坏,我要去救克利兰!」夏夫叫道。
「如果你脑子没坏,你为什么要去救克利兰?」希尔问,「他和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夏夫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他也没有时间回答了,林子里的怪物铺天盖地,四处都是翅膀和难听的哀鸣,他根本看不到克利兰的身影。
他挣开希尔的手,朝那一片乱七八糟的黑暗跑去。
他刚进去,就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克利兰,那些满天乱飞的翅膀和羽毛干扰了他的视线,尖叫声吵得他脑袋发晕。夏夫虽然年龄不大,但也经历了好几场战斗,可是对于这种鸟海战术,脑子里一点概念都没有。

直到一抹银色的光芒划开无数黑翅膀和表情狰狞的脸。
它像一颗流星,从空中垂直落下,它划过的地方,怪物们纷纷让开道路,不愿意触碰那锐利纯粹的色彩。它落在夏夫的面前,斜斜地插在泥土里。
夏夫猛地抬头,在粹银落下的正上方,翅影还没有来得及合拢,他看到克利兰被一只巨大的人面鸟抓到了空中,它也许准备独自享用它,所以正愤怒地朝另外几只想分一杯羹的鸟类尖叫。

那分食的诡异场景转瞬就消失了。
夏夫看着插在他面前的粹银,他知道克利兰佩剑的方式,粹银怎么折腾都不会轻易掉下来的,而那些怪鸟更是根本不会去触碰它。
显然,它出现在这里十分的用心良苦。
夏夫碰了碰它的剑柄,剑身闪过一道威胁的光芒——大约在说「离我远点儿」。
「我会去救他的。」夏夫向它保证。
于此同时,顶端的人面鸟感到翅膀一阵剧痛,猎物从爪中掉落下来,它愤怒地冲下去,准备再次把他捉回来。可是疼痛更加剧烈,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虫子正在从那里吞食它的血肉,很快,它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飞起来,它的翅膀被吃光了。

它从空中坠落下来,可是还没有落到地面,便被它的同伴吃光了。
克利兰重重地跌在地上,地上是厚厚的落叶,他看上去只是昏过去了。夏夫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露出一个微笑,粹银斜斜地插在他旁边,在黑暗中凛然而立,一副守护者的样子。

一群黑鸟绕着夏夫飞行,形成一个巨大鸟类漩涡,可是没有一个能靠近他三尺之内,他的周围像围着一个由锋利锯齿组成的保护壳,任何靠近他的生物,都能感受到它强烈的攻击性。

鲜血像雨一样落下,在他周围组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运气真不错,还没死。」希尔说,他站在保护圈外,打量着克利兰。
夏夫放开一个出口,让他进来。阴影们不情愿地让开了,彼此还冲着对方呜呜咆哮,它们刚刚打得还不过瘾。
看上去样子一模一样,可夏夫和希尔却能本能地分辨出它们的不同,就像分辨出黑暗和光明一样容易。夏夫想起以前蝙蝠说过的话,「黑暗的饲养者」,这个名称十分形象,他们的血统可以捕获黑暗,让它们变成自己的力量。

希尔走进来,向漫天的怪物做了个手势,「人类的力量总是让我吃惊,一个月就聚集了这么多。这种城市几百年前,会被称为『注定被毁灭的城市』。」他转向夏夫,问道:「为什么不杀了它们?」

「你怎么不杀?」夏夫问。
「我等它们繁殖多点儿,然后把卡威拉变成魔兽动物园呢!」希尔说,「那会非常好玩的。」
「我得杀了它们。」夏夫说,「不过杀人会不会不太好?」
克利兰呻吟一声,似乎要转醒过来,夏夫弯腰拣了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脑袋上。剑士呻吟一声又昏了过去。
「克利兰说杀人是犯法的。」夏夫说,一副聊天从未被打断的样子。希尔表情诡异地看着他,然后说道:「没错,怪物是怪物,所以才可以杀人。你身为一个好孩子,绝对不可以杀人。」

夏夫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希尔。但那个艾迪克说不定可以把它们恢复呢。」
「我很怀疑,这可全都是完全体。」希尔说, 「但我支持你尝试去拯救它们,毕竟他们以前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生物嘛,你那么善良。」
「得了吧!」夏夫说。
他话消音的那刻,脚下的阴影迅速蔓延开来,它们在大部分的时间显得幽暗无害,可是这一刻,它们变成了无数层层交叠的尖刀,仿佛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在这片树林中狂暴地展开。

上方的鸟类发出尖利的惨叫,鲜血和羽毛像暴雨一样砸下来。
希尔大笑起来,阴影也同样在他的脚下展开,他的黑影如暴风雨前的云层般急速涌动,又像装进整个地狱,从中不断产生出无数凶残的生物来,它们一离开黑影的深渊,就发出扑扑棱棱的拍击声,向天空飞去。有一些变成了巨大黑狗——或狼,谁知道呢——向蜥蜴或是别的什么怪物发动了进攻。

两人黑暗的力量交互着,互不干涉,井然有序地杀戮。
鲜血劈劈啪啪地砸在地上和繁茂的树叶上,整个树林下起了一场鲜血的暴雨,无以计数的死亡角力正在天空上演。
夏夫听到它们在欢呼,这是一场正宗的狂欢节,他在和希尔比赛着屠杀。
黑影们疯狂地吞食,因为狂喜延伸得无限大,一些没挤上的像干涸的植物般贪婪收缩,吮食降在可吞食范围内的血雨。
猎物永远不够,这群永远喂不饱的东西。
夏夫看到希尔的脸,他在微笑,他的笑容快活而又残酷,好像在看着一场有趣的戏剧。
他的旁边,黑鸟咬着猎物落在地上,然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黑狗,如同来自噩梦之中般凶残,通体漆黑,没有眼睛,除了长满獠牙的嘴之外什么也没有,通体充斥着饥饿与野蛮,开始吞食那个……曾经的人类。而控制这一切的希尔,却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明快。

我正在干一样的事。
夏夫感到身体一阵发冷,他强行收回自己的力量,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鼓动着他继续,带着血腥和狂喜的味道。
他感到恶心,感到寒冷,身体却因为兴奋不停地颤抖。
他扫视了一下树林,艾迪克躺在地上,仍保持着之前昏倒的姿势,他失去意识前发动了好几个防卫魔法,怪物们一时还没有办法冲破它,所以容得他继续毫发无伤地昏迷。

他没有看到杰安,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这是一个巨大的屠宰场,夏夫想,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目光所及之处,残破的肢体像山里的石头一样随处散落。无数黑色的、噩梦般的生物正吞食着它们,展开一场狂宴。

夏夫感到一阵巨大的罪恶感,他喃喃说道:「也许他们有机会恢复成人类的。」
「他们没机会的。」希尔说。
「驱魔咒语对完全体没有用处?」
「驱魔一点也不重要,」希尔说,「我不允许他们恢复。」
夏夫呆了一下,「为什么?」
「好玩啊!」希尔说,「看看这些人他们能把自己作践成什么样子,太有娱乐性了。」
「我不觉得好玩。」夏夫生硬地说。
「我喜欢透了!」希尔说,「它们放弃了人性,那它们到死想的都得是同类血肉的美味,死也是一副恶心肮脏的样子。啊,我想过很多毁灭虫子的办法,可没一个够让人兴奋的,现在我找到了一个最棒的,让他们自己把自己吃个一干二净!」

「你不能这么做!」夏夫大叫道:「你疯了吗?」
「疯透了。」希尔说。
夏夫瞪着他,希尔在笑,但他的笑容让他意识到,他一点都没有在开玩笑。
他的话听上去疯狂得要死,可他竟然不是在开玩笑!
「你不能这么做。」夏夫说。
「哦,我会的。」希尔回答。
夏夫瞪着他,血腥味浓郁刺鼻,这里有一半是自己的杰作,他和希尔一起上演了这出屠杀。
他突然觉得无助极了,无数强烈的情绪堆积在胸口,让他无所适从。空气沉默得吓人,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在他周围尖叫着升腾。
最终,夏夫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头也没回地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中,消失在这一片尸骸和他另一个镜像兄弟停留的地方。
远远地,他听到希尔那副愉快的、没心没肺的语调,「我会吃掉你的同伴哦。」
「如果你那么做,我会杀了你。」夏夫说。
「你才不会。」希尔说。
「我会的,因为我说了。」夏夫说。「但他们不值得我们弄到不可收拾,所以多考虑一下,希尔。」
他继续往前走,然后他感觉到血腥的味道缓缓消失,希尔的宠物们回到了影子的状态,他想克利兰安全了。
他知道希尔来找他——无论他想要什么——既然他费了些力量,就不会轻易和自己弄到不可收拾,而如果自己不对克利兰表现出足够的兴趣,那希尔也同样不会有真正的兴致杀他。

从另一方面,也许他也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杀掉克利兰,夏夫想,他内心深处某个住着和希尔同样灵魂本质的深渊里传来微弱的声音,它说,那可能并不是件坏事,他和希尔?巴尔贝雷特将变成令人着迷的敌对关系,那样他就可以放下属于人类的、不干脆的牵系和犹豫,痛痛快快,和他这个强大的同类打上一场。

他将会落入鲜血和杀戮里,落入仇恨和冷酷中,而那像磁石一样,在黑暗遥远的彼方,以一种怪异的吸引力,召唤着他。
他咬紧牙关,命令自己忽略那些。
他加快脚步,然后疯狂地跑起来。微风拂过他的头发,拉扯他的衣服,像想要把他留在原来的地方,于是他用尽全力想要跑到更远的地方。
当希尔拉着他,带着他逃走,他以为他们会跑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一个可以放心的温暖的地方。可是那都是幻想,最终他要做的,原来其实仍是逃跑。
他恨人类,他害怕那些伤害和憎恨。他也恨他自己的那些本性,那个他热爱着树林里四处是血的杀戮。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夏普家还是原来的样子。
从夏夫离开这里,不过几个小时,这个城堡像存在于水晶球里一样,时间被冻结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外面的世界满地血腥,它仍是世界那一角安静不变的小城堡。

夏夫默默走进去,他并不担心被人看见,他身上现在很干净,白色的衣服上没有一点血迹,一点也不像前几次战斗,弄得满身狼狈。他可以告诉夏普家的人自己去散步了,因为夜色很好,他抬起头,月亮像纯净的银盘一样挂在月空,星星轻轻眨着眼,调皮又神秘的样子。

即使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地狱般的杀戮,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他推开大门,走进去,他的运气不错,一路上他没有碰到任何人,免去了撒那个该死的谎。
他上了楼,顺顺当当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间,立刻迎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跑哪去了?」
是帕克斯勒,夏夫想,突然没有来由地感到委屈极了。
「三更半夜的,你到底跑到——」蝙蝠大叫,然后有点惊慌地放柔声音,「你别哭呀,我也没有说什么嘛,你喜欢出去玩就出去玩好了,我没有生气,一点也没有生气……你想要点糖吗?」

「我知道你和母蝙蝠约会去了!」夏夫恶狠狠地说。
「什么?这是谁传的谣言!?」蝙蝠愤怒地说,挥动着翅膀努力解释,「我才看不上那些母蝙蝠,当然,不是因为它们不漂亮,缺乏深度和共同语言,而是因为它们是蝙蝠……我在说什么,我被雪丽小姐抓去做伴,她在学十字绣……天啊,我打定主意这事儿不能说的——」

「十字绣?」夏夫说。
蝙蝠叫道:「它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罢了,夏夫!王都的女孩子间很流行这个,我我我是被强行拉去的,我一点也绣不好那种东西——」
「我知道你绣不好花,你连手指都没有。」夏夫说。
「你的安慰是我听到的最糟的之一,我不跟你计较,你也别跟我计较我问你去哪玩的问题。」蝙蝠说道:「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去哪了,我飞了整个园子都没找到你,只好回房子里等,幸好你还知道回来。」

夏夫低落地走到床上坐下,说道:「我出去逛逛。」
「去哪里?」蝙蝠问。
「四处都去……可是我发现我没有地方可去。」夏夫喃喃地说,抱着双膝,像中央研究院一样,习惯性地缩成一小团。「我从那个可怕的地方,拼了命逃出来,想逃到一个广阔的、自由的地方去,我现在逃出来了,为什么发现我还是没有地方可以去,没有道路可以走?」

蝙蝠怔了一下,谨慎地问道:「你说,你没有地方可以去?」
夏夫叹了口气,「是啊,可以生存的地方还是那么小,什么也不能做,哪里也不能去,前前后后都是深渊。」
蝙蝠点点头,说道:「我大致理解你的意思……我还是确定一下,这个话题不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该谈起的,你是觉得你不知道要相信什么,选择什么,你不知道你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你觉得哪边都很糟糕?」

夏夫点点头。
蝙蝠咳嗽一声,觉得自己终于找回了一点年长者的立场。「在很久以前,人们有时用这么一种方法解决这个问题,当年轻人感到迷惑时,他们有时候会出门修行。」
「出门修行?」
「是的,离开生活的小圈子,那里的人和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解决心中的疑惑,所以年轻人们经常会出门游历。碰到更多的事,更多的人,那些可以帮他解决心里的问题,厘清他们想做出的选择。」蝙蝠说道。

「你是说离开夏普家?」夏夫问。
「我并不太建议你立刻这么做,因为你还太小了,孤身出门——就算带着一只蝙蝠也一样——不方便。但是……」蝙蝠犹豫了一下,「你拥有太巨大的力量,总得找到一种方式处理它,那种方法和灵魂相关,而灵魂又受力量本身的影响。既然你的力量已经吓得过头了,我觉得你放着不管有点危险,力量会把灵魂引入歧途,你也许需要更广阔的天地。」

夏夫茫然地听着这些言论,大部分没有听懂。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离开?出门……嗯,修行?」他问。
「我的意思是,你要自己做决定,别考虑太多,只考虑你想不想到外面去。」蝙蝠说,「这里很安全,我满希望你留在这儿的,你受了太多的苦,一个世外桃源般安静的地方适合养伤,但这只是我的看法,你自己处于什么状态,你自己最清楚。」

夏夫觉得问题又被推给了自己,而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状态。
他不知道留在人类间会有什么后果,他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人,也喜欢这种生活。可是这一切让他感到焦虑,因为……这些人是憎恨他的,一旦他们发现了自己的身分,天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他,他无法承受这个。

他也不知道跟随希尔的步伐会有什么后果,虽然那似乎更像他的族人们会走的道路,可是让他害怕。那里的血,那里的残忍,那里的杀戮,都让他觉得自己正在坠入一个抛弃一切他能感受到的温暖事物的深渊。

有没有第三条道路呢?既不是变成人类的一员,也不是和他的先族人走同样的道路?
「我……我想我也许应该出去走走。」他不确定地说,发现自己打从心眼里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说出来的话就像风中的嫩芽,一点压力就会折断。
蝙蝠说道:「你不用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花些时间好好想想吧!」
夏夫点点头,因为这建议微微松了口气。
蝙蝠看到他有些紧张,开玩笑般说道:「如果星诺在这里,它肯定建议你留在这个温室里,然后变成一个黑暗系的女王。」
「我好一阵子没见到星诺了。」夏夫说。
「是啊,那个毫无忠诚之心的混蛋,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蝙蝠恨恨地说,提到那只变形怪就满腹怒火,「它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两天前我还看到它还在念叨着找到了些珍贵的花种,要栽培出来放在你窗前,献给它『比所有的花都美的公主』呢!」

「两天前?」夏夫无意识地问。
「是啊,怎么了?」蝙蝠问。
我是在两天前碰到希尔的,夏夫想。
也就是说,在他出现的那一天,星诺失踪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他知道希尔是什么样的人,他杀戮起来不需要任何理由,他见过他随意地拿些魔物或是人类喂他的宠物,天知道星诺会不会遭遇到同样的事!?

他迅速跳起来,爬到窗户上,想要去找希尔。可爬到一半才想起来,他根本不知道希尔在哪里,这些天都是希尔来找他的,如果对方不想见他,做为一个幽灵,他可以藏在任何一个地方,甚至空间的夹缝里!

「我得去找他——」他愤怒地说,连他自己出不知道为什么怒气这么大。
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侵犯了,那激起了某种他血脉深处的冲动,仿佛灵魂中有一个通往无底深渊的深洞,怒火如同怪物一般,从太古的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他猛地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
没有睡眠,也不需要闭上眼睛后寻找,在他感到愤怒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被带进了这片黑暗中。
不、不,是周围变黑了。
他张大眼睛,发现自己仍站在房间里,确切地说,他赤着脚站在床上。可是这里的一切,已经没有了人类世界——即使在夜里——的明亮,一切像是被浸入了某种带有魔力的深浓夜色中,灯光暗淡得仅余微小的核心,什么也照不亮,黑暗可以轻易窒息它。

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有着同样的幽暗主题,以至于他几乎难以分辨它们本来的形状。
这就是我家族的人们曾经看到的世界,他感到一阵亢奋,他们的眼瞳,曾看到这样一个满是黑暗——力量——的世界!
没有人告诉过他,但是他知道。
他转过头,然后惊骇地发现就在不远处,有一大团浓郁的无法穿透的黑暗,它像一颗心脏一样有力的搏动着,周围的空气随着它的每一次搏动震颤,他从未见过这样强壮的存在。

他感到那黑暗动了一下,一双比深渊还黑的眼瞳在那中央,正盯着他。
夏夫感到一阵悚然,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谁了。是帕克斯勒,是他的蝙蝠,这是它在这片黑暗中的形态!
「施林?」他试探着问。
那双黑瞳没动,也没有说话,它冷冷地看着他,带着爬虫类特有的无机质眼神,夏夫打了寒颤,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只黑龙近距离接触,它似乎并不完全是帕克斯勒,也不太能认得出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帮你解开封印,施林,我们得先教你龙族的那个部分认识我。」他严肃地警告。
那双瞳依旧冷冷地瞪着他,仿佛冥府深处的石头,能冻结人的骨髓。
「我相信你真是强大的龙了。」他小声嘀咕。
「它还真是只龙啊!」一个轻快的声音说。夏夫猛地转头,希尔像飘过来的雪一样,无声无息地坐在窗台上,一只腿晃来晃去,笑瞇瞇地说道。
黑暗一点也没有沾到他身上,除了光线幽暗些,他仍是老样子,夏夫想到希尔说过的话,他已经完全和黑暗融为一体了。
「看来它的本质确实被封印死了,所以不会动。」希尔继续说道:「不然还真是挺吓人的。」
「你把星诺怎么了?」夏夫质问。
「什么星诺?」希尔问。
「我的鹦鹉!」夏夫叫道。
「什么,你还养鹦鹉?我说你是想开动物园还是怎么着?」希尔说。
「不,是只变形怪!」夏夫说,「一只总是喜欢白色主题的变形怪,它平时总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可是你来到的那一天它就消失了,你把它拿去喂你的宠物了!?」他质问。

「我才不会拿那种东西喂宠物,虽然它们从不拉肚子,但还是小心点儿好。」希尔说。
「那它怎么不见了?就在你出现的同一天!」夏夫叫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动物心理学家。」希尔满不在乎地说,「也许它突然想到了自己活着没有意义,跑去投湖自杀了。我们能不能不要整晚说这种无聊事了?」
「它才不是无聊的事情,它是我的朋友!」夏夫叫道:「你不能伤害我的任何一个朋友!」
希尔大笑起来,他捂着肚子,一副不可自抑的样子。「『你不能伤害我的任何一个朋友』,多经典的台词,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活生生的说它。」
「你杀了它?」夏夫质问。
「看在黑暗之神的份上,它只是只变形虫。」希尔说。
「那么我的理由是,你冒犯了我,你要为此付出代价。」夏夫冷冷地说。
在他说出那句话时,希尔同样瞬间收敛了笑容,在魔神们的传统中,这种指责可不是说着玩的。
拥有巨大力量的生物,同样拥有不可侵犯的领土意识,任何的侵犯都将付出血的代价。


第八章 灭世之花和发光的宝石

夏夫能感到黑色的剑在手中成形,他并不真的确定要和希尔动手,但那些力量已经按捺不住,形成了攻击的姿态。如果希尔突然开口,告诉他他并没有杀死那只该死的变形虫多好,他想,可希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带着同样漂亮的笑容,还有那让他害怕的满不在乎。

「你真的杀了它吗。」他低声说。
希尔微笑着看着他,默不作声。
他看看夏夫的剑,仿佛在看一个小孩子的玩具,有一种心不在焉和残忍,他突然伸手去抓那柄剑——说突然也许有点不公平,他的动作太自然了,有着低头去捡一片枯叶般娴静和优雅。

夏夫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剑,剑锋向着希尔,可是那人白皙纤长的手稳稳握着剑锋,如同磬石一般坚不可摧。夏夫感到剑柄传来微弱的颤抖,希尔和剑锋接触的地方,不断冒出沸水般的气泡,仿佛他的手是火炭一样,夏夫几乎僵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这种事——希尔在吞食他的力量!

像吞食所有活的、死的东西一样,希尔在把自己的力量吞食下去,他从不知道这种力量还会吞食同类。
夏夫咬紧牙,猛地向后抽剑,他抽了回来——一把只有两指宽的细剑。剑的外壳留在了希尔指间,转眼间化为黑色的影子,落到地上。
夏夫停也没停,剑势一变,更窄、更锋利的剑锋反手向着希尔的身上砍去。
希尔怔了一下,无意识地伸手去抓那柄窄剑,可是没有想到那剑如此锋利,剑锋穿过他的手掌,然后从他的身上结结实实劈了过去。
夏夫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他怔怔看着希尔,后者依然站在那里,没有一点要裂开或死掉的意思。
然后希尔露出一个微笑,他抬起被剑劈过的手掌,挥了挥,上面一点伤都没有。「我是个幽灵,你忘了吗?」他说。
夏夫感到心里松了口气,可是又有一点不甘心。「可是你握着我的手时,触感一点也不像幽灵。」他说。
「那是力量形成的错觉,我本身是没有躯体,只是力量的流动让我可以被触摸到罢了。」希尔说。
夏夫仍固执地摇头,「可是……可是你的手上有温度,或者不是因为温度,总之,那一定是一个活物的……的感觉。」他说。
希尔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很灵敏。」他说。
夏夫头上传来一阵不适的麻痛,什么热热的东西慢慢渗了出来,他抬手摸了一下,看到一手的血红。
我在流血,他惊讶地想,为什么我在流血?我什么攻击的力量也感觉不到……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站在一大片阴影之中。
那是希尔的阴影,它们仿佛是在另一个层面展开的,悄无声息,无法查觉。可是这怎么可能?
鲜血顺着额头滑下,越过眼睛,滑过面颊、嘴角,从下颔滴滴落下。他看到希尔伸出手,他的动作温柔,像在取用某个非常珍贵精密的物品,他并没有触碰到夏夫,只是让血滴在他的手指上,在接触到他指尖的瞬间,那滴液体变得晶莹流转,妖异得让人难以直视。

另一滴血紧随着这样的步伐,希尔慢慢收回手,鲜血变了,仿佛同样来自黑暗——它们的确是来自黑暗,遗传让血中充满了连夏夫也不知道的物质——的怪异生物,一条自由扭动的妖红色丝带,顺着希尔的指尖,舞蹈着,飘出夏夫的身体。

夏夫感到浑身冰冷,不知道是真的还是错觉,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幕诡异的场面,他的血从他的身体里被抽出来的场面。
这场面竟然还很唯美。
希尔修长的指尖如同舞蹈一般,轻绕着妖红色的丝带,他的手指优雅收回,那带子——他的血——喜孜孜地跳着舞跟过去,一点也没有留恋他这个原本主人的意思。
带子的末端在希尔的指尖消失,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仿佛他是一个苍白的无底深渊一样。
夏夫觉得自己应该拿起剑反击,砍希尔也许没什么用处,因为他是幽灵,那么去砍一下自己的血——听上去真荒诞——也许会有些效果?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这样下去他会死掉,虽然他很难想象希尔会杀死他,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似乎一点也不奇怪。
老天保佑,就用剑去砍好了!反正希尔刚才是在对抗他手中的剑,而不是直接控制了它,就是说它还是有点威力的,即使小得可怜。
好吧,他可以加点料——
一面巨大的黑墙猛地长出来,挡在他和希尔之间!
那是他所有的力量,夏夫还没发展到能在困难情况下做长远计画的智商,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大概吧!这至少能延缓个几秒钟吧!
鲜血流逝的速度突然间慢了。
夏夫能透过那半透明的墙壁看到希尔的样子,后者挑了下眉毛,似乎没想到他还能反抗。可更让夏夫感到诡异的,是通过那面墙的血,它并没有被阻止,但也没有被希尔吸取,而是在墙中迅速结晶。

仿佛黑水晶里盛开的鲜红色花朵一般,随着另一个人的抽取速度,迅速蔓延开来。
希尔也看到这一幕,这次他露出惊讶的神情,猛地抽回手,那根血的纽带断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水晶墙开始沸腾,转眼就要被消耗殆尽,夏夫一直觉得他看上去像块剔透的冰,明亮而冰冷,可是这块冰下面竟隐藏着如此可怕的灼热的力量。

墙壁消失了,那是夏夫的最后一点力量,现在他像个普通孩子一样虚弱。只有那些——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的——红色的花没有受到影响,在希尔力量的冲击下,狂热地飞舞,仿佛一场华丽至极的花瓣雨。

希尔冰冷的力量巳迫在眉睫,可以几秒钟内把他吞个干干净净,而他再也没有丝毫力量去防备……
然而那力量猛地停了下来,他听到它不甘的尖叫,和冲击的力度,对面的希尔如水晶一般定定的站着,一切静止了下来。
失去了力量的冲击,纷飞的花朵缓缓落下,夏夫隔着花瓣看着希尔,希尔也看着他,夏夫第一次看到他这么一脸复杂的表情。
然后他突然笑起来,一瞬间,像那些花儿一样灿烂得耀眼,他缓缓收回手。
「你很优秀。」他说。
「我可看不出来。」夏夫说,他差点就死了,如果希尔想杀他的话。
「我看出来了。」希尔说道:「这些力量的应用,你很快就会弄明白……你比我想象中要强很多,在你刚出生的时候,他们说你的力量太弱,如果强迫你孵化,你很快就会死掉,所以他们决定把时间推后几百年。我当时想,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得把你杀死,如果你是比较弱的那一个,我便不能让你承受那种痛苦,我更加强大,灾难理所当然应该由当哥哥的承担,包括杀死你。不过我最后还是没能做到,我很早就死了,当时我一直很想说抱歉。」

夏夫瞪着他,他感到身体不停的发抖,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感到寒冷,还是因为他的话。
希尔摸着下巴,一副思索的样子,继续平淡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觉得愤怒,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是身为第一个出生的,我觉得我有义务、并且有权力——」
「我并没有……觉得生气,我知道那时候……」夏夫说。
「唔。」希尔冷淡地点点头,「就算你真那么想,我也觉得我该安排好一切,轮不到你说话的份,你是我弟弟。」他做了个手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算了。」他最终说,摆摆手,像挥开一堆烦人的苍蝇。「我看,就是这样,我能随时杀了你,你这样可不行。」
「我不明白……」夏夫说。
「你不需要明白。」希尔说,他看了夏夫一会儿,转身向外走去,夏夫想要叫他,可是他很快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低下头,脚下是一地的繁花,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跪下来,抓起一把柔软的花,它的花瓣赤红,花芯却是黑色的,看上去张牙舞爪,有一种强烈的妖异和侵略性。它在他手上缓缓融化,化为一抹鲜红,可那并不是他的血,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黑暗中,它们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慢慢化为满地的鲜红,然后那些液体活了过来,顺着脚踝慢慢爬了上去,夏夫吓了一跳,液体有着微微烧灼的触感,爬上皮肤,便迅速晕染开来,在他的腿上印出一长串妖红色的花朵,带着太古荒蛮和不谙人世的气息,在白皙的皮肤上跃动。

植物慢慢停止了生长,夏夫茫然地看着那片刺青样的东西……它十分漂亮,却带着一股刚烈而清晰的杀气,在他的腿上烧灼。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他也没有力气去想那是什么了,他试图站起来,可刚站起身就又无力跪坐在地上,脚软得像面条,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连抬一下手指都吃力。

可是脚踝却在燃烧,像点燃了他的灵魂,让他有种把一切都毁掉的怒气。
没有理由,只是想把一切烧光,把一切毁灭,让整个世界陷入寂静。他突然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那个只有死亡的世界,它就在他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
他想站起来,却又一次失败了,他沮丧地跪在那里,脚上烧得越来越厉害,让他感到疲惫。
然后周围的黑暗慢慢淡了下去,一切变得明亮正常,他发现自己跪在自己卧室的地毯上,蝙蝠站在一旁,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夏夫长长松了一口气,真有点想哭,正常的世界多美好啊!
星光灿烂剔透,缎子床单雅致明亮,四处充满缤纷的色彩,而不是目之所及黑漆漆地一片,简直就是天堂。
「你看到黑暗界了?」蝙蝠突然问。
「什么黑暗界?」夏夫问,吓了一跳。
蝙蝠摆摆翅膀,说道:「只是一种说法,你的眼瞳刚才变成紫色了,而且有点古怪……」看到夏夫一副期待的样子,它继续说道:「这是一个眼界的问题,黑暗家系的人能看到另一个状态下的宇宙,也就是黑暗状态下的宇宙,据说周围的一切都力量化了?」

夏夫迟疑地点点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我有看到你……」他说,「你的灵魂是很浓郁和巨大的黑暗,而且它好像不认识我。」
「哦——」蝙蝠愉快的声音都变了调,果然和一个魔神的小孩混在一起是有好处的,很多年没有人提及它可怕的恐怖的本质了,所有人都把它当真蝙蝠看。「你看到了你看到了?它还好吧?」

「一点都不好,它瞪着我,好像我是个虫子。」夏夫说。
「唔,高阶封印封住的东西还是很多的,我属于龙族的绝大部分东西都被封在里面了,只有通过黑暗界才能看见。」蝙蝠说道:「理论上它只是一团由各种龙族特质组成的被锁住的资料库……」

「如果你的封印被解开了,不会那么瞪着我吧。」夏夫问。
「如果封印被解开……啊,多么美好的一句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切身面对过这个问题了……」蝙蝠语调颤抖地说。
「事先声明,如果你封印被解开后,会变成另一只龙,我是死也不会帮你解开封印的。」夏夫笃定地说。当小孩子决定某件事后,总会让人有一种无理可讲的无助感觉,蝙蝠抖了一下,不确定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以前又没被解开过封印,也没有看别人被解开过封印,高阶封印是很少见的东西,很少有人会用的。」

「那我们最好先去证明解封效果。」夏夫说。
「呃,你可以先解开我的封印,然后就能看到效果了嘛。我想到时候你的力量会很强,就算我攻击你,也没办法杀掉你的。」蝙蝠满怀希望地提议。
夏夫看了它一眼,蝙蝠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它打了个寒噤。夏夫说道:「我不想杀你。」
「你是哪根神经不对了?」蝙蝠叫道:「干嘛突然这么说,只因为我解封以后可能会攻击你?我可是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哪,你怎么可以冷血到这种程度——」
「这和攻击没关系,如果你不是施林,我就杀了你。」夏夫冷冷地说。
蝙蝠看了他一会儿,它最初想大声尖叫,人类的生活让它太理想化了,它一直以为它养的是一个纯真的人类小孩,可是这一刻,它如此清楚地看到了这孩子身上黑暗家系的特质,他和他所有的祖先一样,没有区别。傲慢,独占欲强,而且杀人不眨眼。

然后它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不对,于是它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了,夏夫?」
夏夫瞪着他,一副既受伤,又愤怒的表情。他无意识地伸手去摸他的脚踝,上面仍带着沸腾般的烧灼感。
「我觉得你有点奇怪。」蝙蝠说。
夏夫紧紧抓着他的脚,回答道:「我一点也没有奇怪,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你的脚怎么了?」蝙蝠问。
夏夫拉开裙摆,蝙蝠吸了一口冷气,夏夫赤着的脚,从他的脚面到整个小腿,血红色的藤蔓和花朵攀援而上,热烈色彩烧灼着一切直视它的眼瞳,姿态仿佛一株来自太古的魔法植物,和白皙的皮肤相映,仿佛他的腿上烧起一片妖异的火焰。

「是、是、是妖焰,天哪,你怎么弄出这东西的。」蝙蝠结结巴巴地说,「你得快点把它弄掉,它会把你烧疯掉的。」
「我并不觉得特别烫。」夏夫说。
「不是这个问题,它烧灼的是灵魂。」蝙蝠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似乎是用鲜血浇铸的,魔鬼的血产生于黑暗,里面有很多特别诡异的成分。它还有一个称呼叫『灭世之花』,至少名字是够吓人了。我说你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呢!」它说,感到自己为这个发现小小松了口气。

「可是我觉得……」夏夫说。
「你什么也不用觉得,你觉得的一切都是假的!是魔法迷乱的效果!」蝙蝠斩钉截铁地说。
夏夫撇撇嘴,没有辩解。虽然现在他处于混乱状态,但也看得出这些色彩怪不正常的。
「那要怎么做?」他问。
「这东西是没办法消失的,除非把它全轰到敌人身上去,不过现在恐怕已经不太有值得你这样做的敌人了。」蝙蝠说,「我们只能封印它。」
「怎么封印?」夏夫问。
蝙蝠用一副极度伤感的表情看着他,忧郁地说道:「这种东西是很难封印的,因为它杀气太重,我只知道有种稀有的宝石能做到这一点——这种宝石是活的,只是现在的人类不知道罢了,但我对宝石可是专家,我当年可是收集了很多很多,那些可恶的冒险者……回到原题,当时还不算稀有,当时的黑暗家系里经常存放着一些这种宝石,它封印大部分东西都管用。」

「哪里可以找到这种宝石呢?」夏夫问。
「我收藏了一颗。」蝙蝠忧伤地说。
夏夫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理解为什么它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了。
「这宝石是我在一只蝙蝠洞里挖掘到的。」蝙蝠郁闷地说,「它被一些玄武岩封在了里面,只露出一小半,但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颗封印宝石,费了好大劲儿才挖出来呢。这种宝石如果有适当的法力催化,可以变成发光的虫子,埃蕾娜当年很喜欢这种游戏……」

夏夫同情地看着它,几乎有些不好意思索要了。反正他也不是很想要,于是说道:「你留着也没关系的,我并没有觉得这种花有什么碍事呀!」
他看看脚踝上华丽的花朵刺青,它通体是红色的,可是却能清楚感觉到脉络和层次,有些花朵盛放,那种炽烈让人看着像灵魂沐浴在火中。一些还是花蕾,有种让人心悸的妖异。还挺漂亮的。

「你刚才想要杀我,夏夫。」蝙蝠强调。
「我没说要立刻杀你啊!」夏夫辩道,一点也没有后悔的意思。
蝙蝠呻吟一声,「我决定了,还是把那宝石给你用吧!」
夏夫好奇地看着它飞到珠宝窝里,把里头的宝石叼出来,然后……那盒子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暗格,它打开暗格,取出放在角落的那枚浅蓝色宝石。
「封印宝石有很多不同的颜色,它们的虫子也会发出不同的光芒,浅蓝色十分漂亮……」它又依依不舍地加了一句。
「我真的不需要……」夏夫说,
「你真的需要,相信我,夏夫,你那些话太可怕了。」蝙蝠严肃地说,把宝石放在他脚边。
夏夫把宝石拿起来,它被擦拭得非常干净,看得出主人的珍爱之情。和所有宝石不同的是,会自然散发淡淡的光晕,有点像水系的魔法,让人看着就觉得心情平和。
蝙蝠继续感叹:「啊,我真想看一次那飞舞的虫子,它的光线特别柔和,置身于其中,会觉得整个宇宙都不重要了……」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不需要……」夏夫说。
「不,我已经决定忍痛割爱了!」蝙蝠笃定地说。
「那……那我要怎么做呢?」夏夫问。
「可能是……磨成粉吧——」蝙蝠用一种颤抖而绝望的声音说。
夏夫笑起来,「我真受不了你——」
他的情绪本来就不太稳定,一丝微弱的黑暗力量波动开来,在那一瞬间,烛光灭了下去,而他手掌上的宝石,却变成了一只闪耀着浅蓝色光晕的萤火虫。
夏夫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现在他倒有点理解蝙蝠的痛苦了,世界上有些美好的东西,确实让人留恋不已。那光不像夏夫见过的任何一种光,而是一种水一般的光晕,带着层层水纹,足有颗鸡蛋大小,在他手掌上晕染开来。

虫子——或是宝石——乖乖地待在他的手掌上,转了个圈儿,然后拍动翅膀,飞了起来。像一个水色的小小太阳,缓缓升起,整个卧室有一种在夏日清澈的溪水般,波光粼粼的感觉。

蝙蝠着迷地看着那只远古萤火虫,激动得浑身颤抖。
「真漂亮。」夏夫说。
「你理解了吧。」蝙蝠柔声说,像怕惊动那一小团光芒,「在那个时候……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无论是天边的流萤,还是脚边的石块,一切都是那么美……」
夏夫这才意识到它说的是很久以前。
那一小枚流光优雅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朝夏夫飞过来,夏夫低下头,有些惊奇地发现,白己腿上的红色花朵,也在散发着幽幽的光亮,仿佛钢铁暗红的余烬,幽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热力。

然后,那枚流萤毫不迟疑地停在了一朵红花上。
在它落下的瞬间,浅蓝的光芒仿佛变成了水珠,或是一片薄纱,熄灭了下来,覆在他的腿上。他感到一阵沁人肺腑的凉意,花朵渐渐暗淡了下去,它仍没有消失,但看上去像普通画上去的花了,那种能把人灵魂烧着的热意消失了。

「我不知道它自己会这么做……」夏夫说。
「它自己确实不会这么做。」蝙蝠喃喃说道:
「这块宝石是有主人的,它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接受过类似的命令,所以才会……扑上去,这就好像扑火的蛾子一样……」
它的语调变得越发忧郁,「它本来有机会活下来的,它本来的主人已经死了,它经过时代漫长的变迁,被埋在了一个泥洞里,被困在了玄武岩里面,那可能是它主人藏东西的方法,也可能是某次火山爆发造成的,也许连岩浆都不能融化这种坚定的宝石……可是我却把它刨了出来,于是它继续了它远古未完成的使命……
封印一丛灭世之花——」
它在别的地方上一副「魔法要实用」的样子,一提到关于宝石的事,就立刻变成了一个诗人。
夏夫动动身体,他确实觉得那种烧灼着自己灵魂的烦躁之火不见了,世界已经足够安静,不需要再来一把火,把它烧成废墟了。老实说,想到自己几分钟前那种冲动,他就觉得挺吓人的。

他歪歪斜斜地从地毯上站起来,觉得体力恢复了不少,至少够他爬上床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走到床前,钻到被子底下。
蝙蝠仍在发表关于飞蛾扑火的言论,看到夏夫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忍不住叫道:「等一下,你就这么睡了?」
「我好累,不想换衣服了。」夏夫说。
「我没说要你换衣服,我以为我们还有些事情要讨论——」它闭上嘴,在说到不用换衣服的时候,夏夫就已经睡着了。它很少见他睡得这么快,连一秒钟都不到。
他在黑暗界看到了什么?它忖思,它虽然是黑暗属性,但和夏夫远远不是同一个门类,所以没有办法看穿黑暗界,不晓得他在里头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他能看到黑暗界,那么他的很多行动,都会发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了。

蝙蝠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孩子总归会长大,这没有问题,可是长大伴随着的麻烦就大大的糟糕了。
这混小子刚才威胁说要杀了自己,虽然——谢天谢地——是魔法惹的祸,可是在它的印象中,巴尔贝雷特家多的是这类的魔法,一个行差踏错……它打了个寒颤。
夏夫如果变得邪恶,那么也不能说完全在它的预料之外,毕竟他的血脉仍流动在躯体深处,可是……那个具备着它从不奢望巴尔贝雷特家人会有的友善特质的夏夫……
它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伟大了,这时候居然还在为这种事心神不宁,如果夏夫真出了什么事,那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一直待在他身边的自己。
可即使这样,它满脑子仍然是,老天保佑,不要让夏夫变得像埃蕾娜一样。他可以恨,但不要让他漠视。它好不容易才把他教育得这么可爱,这么善解人意……虽然有时候让人想掐死他,可是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巴尔贝雷特家的人那么冷血和霸道。

但是帕克斯勒知道,那些逝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开始把夏夫从这个阳光明媚的地方抢走。
总有一天会的。
而且现在已经开始了。


第九章 惹祸后的第二天

夏夫这一觉睡得非常好。
虽然他有很多事情要烦恼,可是昨天实在是太累了,而小孩子总是有一种活在当下的能力,所以他中间连醒也没醒过,更别提做噩梦了,说不定失血过多对治疗梦魇还挺有好处。

当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阳光斜斜地洒在床上,明媚又有些慵懒。
送饭的女仆显然被蝙蝠打发走了,当夏夫醒过来时,它正在桌子上吃一块蛋糕,旁边还配了柠檬茶,弄得叮当作响,远处传来笑声和交谈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都浮动着安逸的味道。

那些黑暗,火红的毁灭之花,仇恨,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舒适地趴在床上,看着蝙蝠烦恼地擦拭沾在翅膀上的奶油,这么美丽的世界,怎么会容许那些可怕的事情容身呢?

「我知道赖床很幸福,但你准备好把昨天的事解释给我听了吗?」蝙蝠问道,一身的奶油,还在努力装成威严的样子。
夏夫抓住被子把自己盖在里面,隐隐听到蝙蝠在外头嚷嚷:「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孩子。」
黑暗似乎让他清醒了一点,夏夫回忆起昨天的事情,希尔使用的力量……那是一种什么力量?
他和自己修炼的方式截然相反,自己是把黑暗圈养,而希尔则是把自己完全交托给了黑暗。于是他可以在一个更高的层次展开阴影?这太可怕了……
为什么希尔可以,他不可以呢?
脑中的一个声音嘲笑道,当然不可以,那是他把自己献祭给黑暗才得到的东西——他已经死了,你也死一次看看?夏夫回忆起那次修炼过度,灵魂堕入黑暗尝受到的痛苦,打了个寒噤。

他烦恼地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他的身上沾上了一些阴影,大概是睡觉时不小心沉入了黑暗之海,所带出来的,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已经像呼吸一样正常了。
他叹了口气,虽然蒙在被子里,可仍嗅得到房间里温暖草木的清香,内心中的一个部分告诉他,想好那件事情很重要,可是现在的环境实在太安逸了,他还能听到外面的鸟在叫,人们在悠闲地谈笑,不如不要考虑这么令人烦恼的事情了,他想,终于懒洋洋地从被子里爬出来。

「总算起来了,公主。」蝙蝠嘲讽道,夏夫觉得它这么理直气壮,是因为它终于把满身的奶油弄干净了。
「你耳朵后面还有一点奶油。」他说。
「什么?」蝙蝠嚷嚷,忽地冲到镜子前,努力检查。
那些可恶的红色花藤印记仍牢牢地盘据在夏夫的腿上,不过被封印后,没有昨天那么可怕了,他不再理会它,拿起冷掉的柠檬茶喝了一口,忖思着晚饭前要不要到厨房偷些食物垫底。

「擦干净了吗?」蝙蝠问。
夏夫看了它一眼,面不改色地说道: 「还有一点。」
外面谈天声隐隐传来,比平时大一点,夏夫奇怪地推开窗户,惊讶地看到有不少人聚集在花园里聊天或者喝饮料。
他们穿着王都贵族们华丽讲究的服饰,有些站在阳光下,有些则聚集在树荫间,互相交流着资讯。虽然贵族们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急的样子,但是夏夫觉得他们身上有某种共同的东西——他们都在等待什么。

他拧起眉头,齐恩克家的那个小坏蛋居然也在这里,穿了身小号的骑士预备装,正站在树底下,痴痴地盯着什么,夏夫顺着他……或者是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里有一只鸟窝,两只鸟类正愤怒地冲着她鸣叫,试图轰走这个意图不轨的小偷。

「他们来干嘛?」夏夫问道。
「哦,夏普家今天可能有个晚宴,你得自己挑衣服了。」蝙蝠说,仍在试图看耳朵的背面。
「雪丽不在?」夏夫好奇地问。
「她陪克利兰去法师协会了。」蝙蝠说,「克利兰不想接近任何和法师有关的建筑,雪丽虽然不是正式法师,不过对魔法好歹有点心得。照我说,她比卡威拉大部分的法师都像样儿一点。」

它终于确认耳朵后面已经干净了,于是飞到窗栏下,审视下面三三两两的客人,继续说道:「从上午开始,就有不少人来夏普家,想找克利兰……说是打听情况,我看是来恭喜升职,因为克利兰一早就出门了,晚上才能回来,他们也没有走的意思,仆人请示了唯一在家的凯萨琳,她说不如干脆办个宴会,招待客人好了

!」
「克利兰怎么……了?」夏夫说到最后一个字,才意识到克利兰「怎么了」,他昨天被一堆怪物差点撕成碎片,又被自己用石头狠砸,现在估计不是太好。
他有点心虚地看了看蝙蝠,后者严肃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小声问。
「你昨天去哪里了?」蝙蝠问。
「我喝了点酒。」夏夫说。
蝙蝠震惊地看着他,活像看到宝贝女儿突然带回来一个痞子男友,夏夫瑟缩了一下,忖思着这个谎是不是撒得太过分了,于是他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我后来叫果汁了。」——实际上是希尔叫的。

「你和谁一起喝的!?」蝙蝠问。
夏夫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旁边有别人?」
蝙蝠长长叹了口气,「你才八岁,夏夫,你能不能让我省心一点?你才八岁就跑出去喝酒,到十八岁还不把整个大陆翻过来当裙子穿!?」
「那种裙子要怎么穿……」夏夫小声嘀咕,蝙蝠没理他,继续愤怒地训斥「酒是万恶之源」什么的,从禁酒令的历史到酿酒的过程,夏夫十二万分后悔自己说了这么一个谎话,他说实话说不准受的炮轰都比这个小。

蝙蝠又开始讲述它的冒险故事,据说在若干年以前,它所在冒险团队的一个法师在制作法术药材时,把其中一种材料——水果酒——自个儿喝光了,他当时正在制作一个大型魔法项目,于是这个因为喝了酒过度亢奋的人,在整个建筑人最多的时候,启动了那个烧烤魔法阵……

它的声音越发地痛心疾首,「因为一次酒醉,他……这过程太儿童不宜,我就不跟你细说了。我跟他很熟,那是一个平时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人,可是十瓶子酒下了肚,他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半兽人,那酒加在一起都卖不到一个金币呢,却让他喜孜孜地把地狱带到人间,毁掉了一百七十三……不,包括他自己,一百七十四条人命,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无论何时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夏夫,特别是手中握有力量的人,谨慎是一种义务——」

然后又是几千字的长篇大论,夏夫努力忍住打呵欠的冲动。
正在这时,窗户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夏夫迅速凑过去,他看到克利兰和雪丽已经下了马车,正在朝大厅走去,两人都穿着非常正式的宫廷礼服,克利兰的头上似乎没有受伤,当然,如果他去了法师协会,那他们可能已经帮他治好了。

不知道是看到突然有这么多访客,克利兰一脸典型的脑震荡后遗症的脸色……希望是因为震惊,夏夫想,他昨天给他那一下可不轻哪……
「看来会有一次很热闹的晚宴。」夏夫做出一副期待的表情,冲向衣柜的方向,「我要去挑一件适合的衣服,雪丽肯定没时间帮我挑了,是不是?」
蝙蝠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的道德训诫夏夫根本就不感兴趣,抱怨道:「你可是个男孩子呀,怎么这么喜欢参加宴会、挑选衣服啊?」它看着把一堆衣服抱在床上,准备一件件试的夏夫。

「克利兰去法师协会干什么?」夏夫愉快地把话题扯开,他见过好几次雪丽逃避不想谈论的话题——比如那里讨厌的追求者——她总能把话题扯到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装出一副「我没有智商理解你要说的事,但我对裙子特别在行」的样子,这可比说「我不想谈」有效多了。

蝙蝠回答道:「我觉得他在向圣骑士之位高歌猛进,你看看从你出现在夏普家以后,他的仕途好成什么样子了。怪物一波又一波地跑来给他杀,如果怪物太强,他打不过去,他就会晕过去,醒来以后,怪物已经死了,战功没人认领,当然就落到他头上了。」

夏夫觉得这个话题还是逃开为妙,他为自己选了一件色彩非常素雅的衣服,白里透着些微的绿色,然后问道:「你觉得这件配什么样的饰品好?」
「我怎么会知道?」蝙蝠说,「不过你可以配那件蓝色的胸针。」
「哪一件?」
「藤蔓样式的。」
「拿来给我……会不会太普通了?那枚红色的怎么样?」
「你可以试试效果。」
夏夫翘起唇角,好,这个话题安全极了。
蝙蝠不得不承认,在夏普家的生活别的不说,至少让夏夫的服饰搭配、宝石鉴赏、宴会礼仪、音乐、历史……等等,达到了相当高的标准。
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他完美地给自己选好了适应宴会场合的衣服和配饰,而且干净利落,胸有成竹,雪丽在这方面的教育做得好极了。
夏夫换完衣服,就喜孜孜地跑到楼下,说要找雪丽说话,直到他没了影子,蝙蝠才意识到,它本来要找他谈的话题,一点说出口的机会也没有。

夏夫转过走廊时,正巧撞上了雪丽。她吓了一跳,然后笑起来,「天哪,你都已经把晚上的衣服准备好了,亲爱的。」
「我只是想我也许帮得上忙。」夏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雪丽仍穿着那件家族正式的宫廷服装,看上去有些疲惫,她看看外面那堆不请自来的客人,绝望地呻吟道:「我说要换件衣服,所以溜出来了,现在一堆人还待在那里等我讲故事呢。我敢打赌,克利兰是不会出来了,他会待在房子里,一直到晚宴非露面不可的时候才出来,我可就倒霉了。」

「克利兰怎么了?」夏夫问。
「脑震荡。」雪丽毫不客气地说。
「他怎么会脑震荡?」夏夫问,努力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语气。
「他自己也不知道。」雪丽不屑地说,「他老是这个样子,连艾迪克记得的情节都比他多一些,可怜的艾迪克,得到这么大的荣誉后,他再也别指望回去当钢琴家,宫廷法师是当定了。」

就是那个拿着嗅盐晕倒的家伙?夏夫想,看上去他没有被老师捉去扫厕所,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雪丽把房门关上,然后开始解开长裙上的带子,一边恨恨地说:「女式的宫廷礼服简直是用来谋杀的,我今天好几次想昏倒,如果不是看在克利兰的面子上,我就在大殿上昏给那个设计师看了!」

夏夫跑过去帮她解开那些繁复的丝带,一边做无害状问道:「你们去王宫了?」
「唔,几乎一整天都是在做些无聊的法术检验,昨天发生那种事,现在整个卡威拉都翻天了。」雪丽说。
「昨天发生什么了?」夏夫心惊胆颤地问。
雪丽看看他,笑起来,「哦,整个卡威拉都在谈论这件事,我忘了你一直待在家里,现在脑子里还能留个清静。」她脱得只剩下白色的衬裙,然后像孩子一样重重倒在床上,舒展身体,一副幸福至极的样子。

「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想再穿那件该死的裙子了……」她说。
「我可以帮你挑一件舒服些的。」夏夫说。
「天哪,你真是个救星,夏芙,我就知道有个妹妹是件贴心的事。」雪丽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说,她一向精力十足,看来今天真的是被榨干了。
雪丽的卧室和衣柜连在一起,这东西比她的卧室本身都大,夏芙自告奋勇地开始帮她寻找晚宴的衣服,雪丽躺在床上,开始讲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昨天整个卡威拉被毁了……差不多一半。」雪丽说,「地面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十字,其中一条完全穿过了宫廷大道,这是全城最繁华的道路,裂口一直延伸到皇宫第二道城墙。第二道裂口损失要小一些,它穿过贫民区,切开了城北树林和公墓区,如果卡威拉城是块蛋糕,那个十字就像有人从北方切歪了,但刚好分成了四块……」

夏夫本来还在祈祷千万不要是他和希尔干的,可是一听到城北的树林,他觉得如果再抱这种希望,只能显得自己太擅长幻想了。
「这还是小事。」雪丽说,「不过不少房子算是挂了,其中包括一小半的中央研究院。不过上头拨了不少钱下来,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天哪,那什么是大事?夏夫想,不过听到研究院的遭遇,他有点窃喜。
「我不知道魔法界的人意识到没有,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灭顶之灾,」雪丽说,「只裂两道口子简直是天大的运气,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说出来,他们的脸一个个都板得跟僵尸似的。」

她吐吐舌头,「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能控制天地间危险的魔法力量,这次是卡威拉城经历过的最危险的一次,大量的黑魔法精灵在这里聚集起来,我说不准地面是不是它们撕裂的。」

「呃,难道不是地震什么的吗?」夏夫问,这样的结论对他会有不少好处。
「不,我知道中央研究院这么希望,但我知道不是的。」雪丽说,「空间错开了,不是土地,不是空气,不是水或火,是空间硬生生地错开了,它被什么力量拉扯然后破碎。」

夏夫打了个寒噤,雪丽继续说道:「空间这个词代表的力量太强大,在魔法界已经很少被使用了。我们推测是黑魔法精灵搞的鬼,因为十字的交叉点所在的一个酒馆,是克利兰他们解决了一个被凭依人类的地方。虽然没有证据说明黑魔法精灵会造成这种事情,但只能这么想了,毕竟很多远古魔法是我们所不了解的。」

夏夫点头如捣蒜,太对了,罪过全推给黑魔法精灵,功绩全推给克利兰吧!
「克利兰、杰安、还有艾迪克三个人,本来是去贫民区查一起盗窃案的。」雪丽说,「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城北的树林里去,那里聚集着大量的黑魔法精灵,简直就是个噩梦之地。克利兰那白痴居然昏过去了!你能相信吗!?他昏过去了,然后又发生短期失忆!我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

夏夫心虚地看着她,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是自己在克利兰脑袋上来那么一下子的。
「黑魔法精灵凭依这种事,大部分存在于民间传说中,一些白痴正计画着把它从正式典籍上抹消,加一句『推定是民众对精神类疾病不了解,所以虚构出此类魔法』呢,现在可算给他们现场上了一课。」雪丽得意地说:「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检测,我们根本没办法弄清那里藏了多少怪物,只是……铺天盖地的血,天哪,整个树林好像下了一场血和碎肉的大暴雨一样……」

她喃喃地说,一脸疑惑的样子。
「我不明白,虽然他们认为是克利兰他们三个人做的,可是我真的很难想象……那种情景,太可怕了,那场景太过……野蛮和血腥,有一种太古魔法战场的感觉,不像是现代魔法的成果,我怀疑是某两股同样古老魔法冲突的成果,克利兰只是碰巧到了那里。」雪丽耸耸肩,「但上头是绝不会考虑这一点的,要他们接受有太古魔法存在这里,就跟容忍客厅里有大便一样,绝不会接受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在卡威拉发生了争斗,而我们的存活和我们自己的能力无关。」

「你认为是那样吗?」夏夫小心地问。
「我也说不准,我们需要很多年,才能让魔法水准达到能解决这个问题的程度,当然啰,如果他们照现在的方向发展下去,我们估计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了。」雪丽说。

她咬着指甲,喃喃说道:「中央研究院仍在研究太古魔法,可是他们所干的事就是把一切活物切碎,然后再重组。他们的态度缺乏基本尊重,当不尊重时你是无法了解任何事的。」她不屑地摆摆手,「照我说,真正恐怖和优美的魔法还是太古魔法,但现在早就没落了,那些法师用的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夏夫想起希尔说的那些被切碎的诗,点点头。
「在树林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谁都不记得了,艾迪克倒没有脑震荡,他昏倒前开了足足有一打的防御魔法,连根头发都没掉,可是他坚持说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怀疑他干了亏心事,小时候他就这样,只要他干了好事,全世界都要通报一遍,一旦哪里做错了,他立刻变得十分谦虚。」雪丽说道:「杰安失去了一只胳膊,应该是被吃了,不过他这次立了大功,所以大神殿决定对他使用顶级恢复术,他需要重练一下右手力量就行了。至于克利兰,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有粹银上满是血——于是他立刻成了英雄——」

她摇摇头,「战场上留下一些残肢,那看上去不是剑伤,像是……撕咬留下来的。这样也好,我挺难想像自己的哥哥像个狂战士一样,在血雨里头龇牙裂嘴,大开杀戒的。」

她跳下床,开始试夏夫帮她挑选的裙子,一边感叹:「这才叫裙子,这种触感,这种飘逸,这种自由放纵的感觉……宫廷正装简直就是他妈的镶着蕾丝边的乌龟壳——我说脏话了吗?」

夏夫点点头。雪丽严肃地说:「你绝对不能学,只有大人才能说。」
夏夫继续老实地点头,现在只要不追究关于屠杀的功绩,让他干什么都行。
「就这件吧,我实在懒得试了。」雪丽说,摇铃叫来女仆,对夏夫说:「我们先喝点儿冰镇酸梅汤,再下去跟他们讲话,相信我,这会非常糟糕的。」
「我很惊讶来了这么多人。」夏夫说。
「唔,这次克利兰确实发达了,我估计上面是怕远古魔法引起恐慌,一心想推个英雄出来。齐恩克家的姑娘太小了,克利兰可算是年轻有为,又英俊可靠了,总能出现在该他出现的地方,又从不记得任何事。这会儿他肯定要连升三级,整个卡威拉的人都跑来跟他道贺了,当然,顺便再听听小道消息。」雪丽说。

她想了一下,向夏夫问道:「对了,你那只鹦鹉呢?我以为今天这么热闹它一定会出现呢!」
夏夫抿紧唇,感到一阵伤感。今天看上去那么平静愉快,可是这一句话,梦幻感便迅速破灭了。随之而来的,是鲜血和冰冷的味道。
雪丽并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继续说道:「我昨天看到它的时候,它变成了一只蜣螂,你能相信吗?它变成了一只蜣螂,还是白色的,带着天使羽毛的花纹!它在那里滚粪球,吓死我了,这肯定是昨天天地异变的前兆——」

夏夫正在整理雪丽的衣服,听到这话,整个人完全呆住了,他转头看雪丽,后者笑着说道:「它正在你窗户下面耕种一片土地,说是从远方带了些花种,你肯定会喜欢,这位侍卫可真够忠诚体贴的。我问它干嘛在这里滚肥料,不变成一只独角兽拉一点出来,自产自销,可是它说要低调,那只天天在湖边的夜来香丛里开屏照镜子的孔雀居然说要低调!」

「它……它还活着?」夏夫艰难地说。
「哦,活得可丢人了呢!」雪丽说,「我命令它滚完粪球以后不准进你的卧室,它说它才不敢,你身边出现了危险的力量,所以它要逃得远一点,不过昨天晚上那东西不在,所以它才敢偷偷回来滚粪球,给花朵施点儿肥。」

她奇怪地看了夏夫一眼,「我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有点紧张,所以昨晚做了个魔法测试,城堡里并没有什么太危险东西呀!」
那是因为希尔是个幽灵,或是他已经走了……反正他肯定有办法逃避侦测魔法,他对于逃跑这件事,一定和自己一样有心得,夏夫想,咬紧嘴唇,天哪,希尔没有杀死星诺,他连见都没见过它……可自己昨天却把事情推到他身上,还冲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他为什么不辩解呢?他怎么那么满不在乎呢?他甚至在说要尽责杀死自己时,也是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许因为他只有那样,才能承担下来那些苦难。
「怎么了,夏芙?」雪丽问,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
「我……可能错怪了一个朋友。」夏夫说。
雪丽笑起来,「哦,那你要去道歉,非常有诚意的道歉。」
「我一定会去的。」夏夫说。


第十章 黑暗深处

他告别了雪丽,脚步匆忙地下了楼,满心都是在哪里可以找到希尔,然后向他道歉的事。
也许他再也不愿意见到我了,他沮丧地想,正烦得要死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从走廊的窗帘后面冲出来,看来准备了很久,一边冲他叫道 :「夏普小姐!」
夏夫被吓了一跳,他有些恼怒回过头,当他看到对方是谁的时候,他简直希望自己立刻消失在空气里。而当看到那家伙手里的东西时,他开始认真考虑要像昨天的艾迪克一样昏过去,他现在是个女孩子,昏过去并不会显得太难看的,他严肃的思考。

「您有什么事,齐恩克先生。」他冷飕飕地说。
对面的艾迪?齐恩克穿着一身过于正式的衣服,本来因为夏夫受到惊吓喜上眉梢,可是当夏夫盯住她时,她立刻露出一副骑士统考般紧张不安的表情,浑身都有点发僵。「我我我准备了一些体物,是、是我父亲强迫我的,他要我对上一次对您的无礼致上歉意——」

夏夫目光尖锐地看着她手中的东西,上一次看到她时,她正着迷地盯着树枝上的鸟窝,现在那可怜的鸟窝终于被她给掏了,她的手里是两只皱巴巴的雏鸟,正茫然地颤抖着,寻找母亲的身影。

「你父亲让你送这玩意儿给我?」他嘲讽地说。
「这是两只夜莺。」艾迪笃定地说,「它们的叫声可美了,您可以用来……帮助睡眠。虽然现在它们是难看了点儿,但我猜长大以后就会漂亮起来了。」
「这是两只喜鹊。」夏夫恶狠狠地说,「我窗子外面住着的是一家喜鹊,它们都待了好些年了。」他看了一眼外面,树枝上一对喜鹃夫妇正杀气腾腾地看着艾迪手中的雏鸟,不知道是否在策划进攻的套路。

「哦,我说怎么这么难看。」艾迪毫不羞耻地说,理也不理后面吱吱叫的鸟类。
「你把这两只该死的鸟放回去!」夏夫命令。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逮到的。」艾迪惊讶地说。「我以为你会喜欢,小姐们不是总喜欢和一些没用的小鸟做伴吗?」
「你才没有逮到,因为它们连飞都不会,根本不能反抗你。」夏夫严厉地说,「你把两个小孩从它们父母那里偷走,为了取悦一个和它们毫无关系的人,这种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你拆散了一个家庭,制造了悲伤却没有带来喜悦,你到底是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力气爬到树上?未来的骑士先生,我以为您会明白您将为什么而战,至少不是为让人家妻离子散——」

他一边说,还一边指着外面两只叫声凄切的喜鹊,越说越是愤怒,毫不客气地把满肚子的怒火向这个试图向他献殷勤——还把他推到湖里——的小孩撒过去。对方颤抖了一下,完全被这高级骑士训诫格式的话语给震撼了。

夏夫说完,骄傲地提着裙子,转身离开,继续专心忖思着怎么去找希尔道歉的问题了。
为谁而战,这真是个敏感的问题,他知道有无数人思考着,但真正知道答案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的身后,艾迪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手里两只颤抖的雏鸟,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看来夏芙小姐不喜欢你们,你们真是一点也帮不上忙。也许我应该传统一点,只送一些花就好了,女孩子总是喜欢花,她应该也不例外。」

她本来想把鸟丢掉,但想了想,还是说道:「我还是把你们送回窝里好了,你们的爸爸妈妈看上去快疯了。」
她朝外面的两只喜鹊做了个鬼脸,向院子里跑去。
夏夫转了半天,没有找到希尔,倒是认识了一堆前来祝贺克利兰的人,并且连累他也成了被恭贺的靶子之一。不过考虑他本来就该对事情负更大的责任,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夏普伯爵准备正式收养这孩子吗?」他听到不远处的一个声音问,那是几个正在进行普通宴会聊天的男人。
「夏普家的几个孩子都很喜欢那个叫夏芙的女孩,收养她是个不错的计画,那孩子长得很漂亮,可以赚到不少同情分——」另一个人说,一个女人的声音笑着回答:「雪丽念叨着她长大后要嫁给克利兰呢!」

「克利兰三十岁的时候,她十七岁,非常不错。」第一个男人说。这班人居然在很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夏夫叹了口气,他们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蝙蝠不同意……希尔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希尔,他想,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某种情绪满得像要溢出来了。他的兄弟,一个方法血腥,精神疯狂,又设法全心照顾他的人,他在世界上的另一个镜像。
说是镜像,还真是合适,不光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还因为他们存在状态的不同,他还活着,而希尔则是死的。相同的是他们的灵魂保有着同样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世上再也没有另一个更加相似的人了。

夏夫并不觉得自己适合待在宴会这种地方,尽管他会尽一切努力让自己显得合适,和那些文雅美丽的人们、颇费心思的精致饰物、百里挑一的漂亮水果之类的东西待在一起,不显得太过突兀。

但现在,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仿佛夜晚幽灵的雾从身旁刮过,稀薄而不留痕迹,这里所有的人都为昨晚的事情而来,而只有他和希尔知道真相,这世界上只有他们是被联系在一起了。

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希尔。
过了午夜时分,他终于找到他的兄弟。
他看到希尔时,那个人正在夏普家花园一处偏僻的角落忙碌着什么。夏夫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吸引,走到这里,当他看到希尔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在这里找到他。

那是一棵巨大的橡树,旁边浮动着几颗为宴会准备的魔法光球,大约是随着风飘到这里来的,它们冰冷的光亮映着浓密的叶片,无力穿透浓厚的夜色,却让它显得越发透明深遂。希尔正在树下制作一个魔法阵,光线照在白色的袍子上,他像只月光织成的鸟,正在完成仿佛来自亘古的神秘工作。

「你的袍子为什么是白色的?」夏夫脱口而出。
「我讨厌黑色。」希尔头也不回地说,「我被关在黑暗里很久了,以后也将永远待在那里,我讨厌那里。」
夏夫站在那里,不知道能在那巨大而可悲的命运面前帮上什么忙,他连一句同情的话都挤不出来,面前的东西太沉重了。
又有几枚光球顺着夜风飘过来,也隐隐带来远方宴会笑语,稀稀落落,很快就消失了。其中几枚落在地上,照亮魔法阵的一角,露出红褐色的咒符,那是干涸的鲜血,透出一股荒蛮而宏大的气息。

它的直径差不多有五十米,巨大得如同某个源自远古的、坚不可摧的建筑。
希尔灵巧地在魔法阵中穿梭,姿态优雅得如同舞蹈,盈盈的光球在他身周轻漾,光晕如水般滑行,赤裸的脚下踩着野蛮干涸的血,古老的橡树高耸入云,那场面像童话中一般。

「你在做什么?」夏夫问。
「解决问题。」希尔说,朝他微笑。
又是几枚光球飘了过来,它们都散发着幽幽的白光,大小不一,有些只有萤火虫一般大,仿佛能握在手里的星光。其中一枚落在希尔的头发上,照亮发丝的纹理。
夏夫好奇地抬起头感觉了一下,这才发现空气中微微的气流是从魔法阵中散发出来的,所以一些流失的萤光才不时地被牵引到这个方向。他脚下的几片枯叶同样被气流掀动,簌簌作响着朝魔法阵吸引过去。

夏夫无意识地向前迈了几步,走进魔法阵中。希尔突然抬起头,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可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他的工作。
魔法阵中和外面完全不同,外头仍是平静的夜色,偶尔的几绺气流孱弱得像冬天的嫩草,转眼就消失了。可是在里面,夏夫感觉到无数气流拉扯着他的衣袖和裙摆,在脚踝和发丝间穿行,像肆无忌惮的小妖精,微小却有着吓人的恶意。

「这是什么魔法阵?」他有点紧张地问。
「这是吞食魔法阵。」希尔头也不抬地说。
「我听说过这个魔法阵。」夏夫说,应该是在雪丽某本很古老的书上看过,「是远古魔法?」他问。
希尔跪在草地上,完成最后一处的布置,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抬头看着夏夫,问道:「你听过吞食者的故事吗?」
夏夫摇头,不过听说有故事听,他又有点高兴起来。
「吞食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存在,久到连魔神们都不知道它的历史,只知道它非常的贪吃。它先是吃光了周围所有的人和动物,然后又开始吞食植物和泥土,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它便开始吞食空间和时间,到这种存在的最后阶段,它会吞食自己。」希尔说,他很适合讲故事,声音柔和而富有乐感。

「所以最后,这些存在变成了一个个……黑洞,没人知道黑暗中隐藏着多少个,只知道它拥有巨大的魔法价值。」他说。
「那吞食者死了吗?」夏夫问。
「它太贪吃了,所以吞食掉了自己,也包括它的意识和形体。」希尔回答,「我想算是死了吧,但又永恒地活着,这种现象背后留存下来的躯体,形成一种隐藏在黑暗中极为危险的存在。自古以来,少有魔神能召唤出这种东西,它是毁灭一切的。」

「是『禁咒』吗?」夏夫问,这是他在雪丽的书上学到的一个词,其它还有很多神秘的名字,像「神级魔法」啦,「灭世禁咒」啦,或是「创世魔法」之类的,都是些消失在时光长河极远处的东西。

「差不多。」希尔说,「即使在远古,也只有极少数力量登峰造极的魔神能召唤出吞食魔法,能把它固化下来的人,就更少了。」
「固化?」
「我们昨天在酒馆里听到的咒语,就是一种固化。召唤魔法有几种不同的方式,一是直接用魔力召唤,这非常迅速,但首先你得拥有它,就像我能支配我的宠物一样,一个足够强大的魔神能够支配一个黑洞。第二是咒语,它们良莠不齐,有些诗歌傻极了,我知道一个魔神用爱情诗来召唤即死魔法,因为他的情人非常喜欢这个魔法,他想用它来做礼物。第三种,就是使用魔法阵了。」

夏夫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干涸血迹组成的咒符,有点微微的不安。
「吞食魔法的固化方法,流传下来的只有这座魔法阵,要知道越是简单的固化,魔神需要的力量就越大。」他叹了口气,「看看这法阵的规模,它有足够写一本百科全书的复杂咒符,将来我有了力量,一定要用个简单的方法来固定它,召唤者可以唱首情歌什么的。」他笑瞇瞇地说。

夏夫感兴趣地点头,这点子真的很好玩儿。他现在理解为什么雪丽那几本远古魔法咒语书像本三流诗歌大全了——里头还有些「×××,我爱你」、「×××是个混蛋」之类的句子,,这些爱恨的前因后果,和这些咒语会引发的效果一样,早就已经不可考了。

魔法阵像一个正在沉睡的洪荒怪兽,漩涡状的气流不停地撕扯他,微弱却令人不安,像怪物的吐息。并且随时可能醒来。这样夏夫有些紧张,他问希尔问道:「你建造这个……做什么?如果发动起来,也许会毁掉整个卡威拉城。」

「是的。」希尔说,「你一直惦记着这些东西,所以我想把它们拿来陪你,我不知道黑洞里是什么,但那一定非常孤独。」
「什么?」夏夫问。
希尔没有回答,他站起来,直视着他。突然来临的沉默清晰地在诉说着什么,那声音巨大而不可转寰,夏夫感到一阵强烈的颤栗,寒意瞬间窜上四肢百骸,让他冷得发抖。

「为……什么?」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是时候结束那个把最初的我们分开的分裂魔法了,我们不能总是这样。」希尔说。
「总是什么样!?」夏夫问。
希尔摊了下手,姿态依然优雅,却透着吓人的冷漠,像冰霜的结晶。
周围的乱流越来越强,扬起他的衣襟,他的左腿上,暗蓝色的萤光正被丝丝吹散,汇入法阵的中心,他身上火红花朵的印记越来越清楚,当最后一丝封印被吹散,它简直像暗红烙铁制成的一样,在黑暗中危险的发着光。

「我是说你要杀我的那个蠢理由!」夏夫怒气冲冲地说,「我们是两个人,而你想要回到一个人的状态?我们是世界上唯一的同类,彼此都是第一次有人作伴,而你想要回到以前的状态去!?」

「一个人是最好的。」希尔说。
「见鬼去吧,我们明明是两个人!」
「只是多一份苦难罢了。」希尔说,「你是我弟弟,我会解决你,然后我会替我们的存在报复,对这一切的耻辱、灾难、孤独、和历史错位,我会把一切做完。我一个人。你只需要在黑暗中安静地睡着就行了。」

夏夫瞪着他,他有一堆的不甘想要尖叫出来,告诉他这些话有多荒诞,多疯狂……疯狂,他感到心脏因为痛苦而紧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希尔安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有些忧伤,但看上去不涉及真正的道德犹豫,只有死一般的沉寂而已。像烧完了的灰烬,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夏夫想,他的兄长很爱他,却又根本不承认他的存在,这是希尔的方式,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两个人都活下去?」他问。
希尔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他,静默像夜色一样深沉哀伤,冷得让人发抖。
「是的。」他轻声说。
然后他消失了。
于此同时,魔法阵启动了。
夏夫低下头,脚下红色的咒符溶化了,他像站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烙铁上,双脚感到要把人融化的滚烫,又仿佛是极度的寒冷。
这是什么?他想,他试图用黑暗界的方式观察它们,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是怎么做的了,那应该有一整套技巧,而他现在却只有他的直觉。
他得……去看黑暗,一整个世界都是黑暗……
周围突然暗下来,把他吓了一跳,那不是自己走过去的,倒像是被脚下的东西强行拉下去的,他低下头,发现那不再是烙铁一样的东西,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他站在深渊的上方,脚下存在或不存在某层薄冰,随时都会陷下去。

他的左腿上,有一抹红色在缓缓流入深渊,它变换着各种花纹,可仍无可反抗地被吸入沉默的黑洞,那是他脚上的毁灭之花,也许就是因为它的缓冲,他才没有立刻掉下去。

而力量总有耗完的时候。
夏夫咬紧牙关,再一次感到自己多么缺乏战斗经验,他生命中的前七年全部浪费了,在一个该死的耗子洞里给一群垃圾做实验,一点也没有自我发展的机会!
现代魔法中,法阵已经不用于战斗,只用于公益设施,只有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是的,他并不真的对魔法阵缺乏概念,他曾听雪丽提到过很多关于远古魔法的事,她喜欢这些东西。

雪丽说……他想着希尔禁止说的这个句子,雪丽说了很多非常非常有用的话,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因为现代已经不用那种方法战斗了。雪丽说,魔法阵完成后就变成了一个整体,不可侵犯,而且不完成任务绝不会停止。

在这种战斗中,有一种永远有用的方法——破坏魔法阵的字元。当然,这是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的技巧,所以魔法阵们会千方百计的把自己的咒符藏起来,或是变得坚硬不可侵犯。

比如现在,夏夫根本看不见咒符在什么地方,他立足的地方是无底的深渊,下面是既没有意识也没有空间存在的地方,根本无从破坏得起来。
如果看不见咒符要怎么做?要用特殊的方法……雪丽说,太古魔法有它野蛮的地方,它们经常需要使用到血。
他低下头,看着那不停变换着、挣扎着,仍被吞入法阵的花纹,如果它们注定要这么无声毁灭,那不如来赌一把。
在念头一动的瞬间,花朵在虚无黑暗的空间盛放开来,它们离开了他的身体,在空间中竞相绽放,带着不祥的生命力,花藤急速向上生长,一簇穿过一簇,如急切的行军,整个黑洞在那么一小会儿,笼罩着一片花雨之中。

然后它们猛烈地燃烧起来。
无数大红的礼花在空中绽放,把一切点亮,即使一切终会归于死寂,可那一瞬间它美得不可思议。
夏夫的双眼却死死盯着地面,在血红光芒照亮黑暗的那刻,他看到了咒符。
它微微反射出血光,分布在这巨大空间的角落,微小却恶意地守护着自己的地盘,想把一切拖入黑暗。
其中一枚就在他的脚下,夏夫蹲下身,他知道它是被写在草地上的,那么只要把草拔掉,把泥挖起来,它就会消失——
在他碰到它的一瞬间,感到手上一阵剧疼,指尖被割破了,鲜血不停地滴下来,那个字元变成了一个字状的怪物,张着长满尖牙的利嘴,吮吸着他落下的血。
夏夫知道为什么希尔要用血来写字了,血能赋予生命,他让这些咒语活了过来,如果自己坚持要掐死它,也许它还会逃走,他可没有力量再照亮法阵一次,看看这些小怪物们都躲到什么角落去了。

他看着指尖的血,一个似曾相识的念头划过脑海,他想也没想,把自己唯有的一点黑暗力量注入了那个怪物体内。
它不足以杀死它,倒会在几秒钟内被法阵吸光
可是一旦和那些血混合在一起,它就会变成另一种东西。
血红的花在咒符上绽放开来,下一秒钟,它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血光冲天,那东西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光线下,夏夫看到无数长着眼睛和尖牙的咒符怪物从黑暗中跃上来,绝望地挣扎和尖叫着,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一个咒符死了,魔法阵也就死了。它们形成的世界,也就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跪在草地上,夜风拂过他的头发,头上的橡树茂盛而神秘,周围组成魔法阵的干涸血迹突然间散了开去,再也不呈现那种荒蛮和浓厚的感觉,变成了普通的血。

魔法阵死掉了。
夏夫抬起头,他没有任何想庆祝的心情,他的对面,希尔站在那里,白袍在夜色中轻扬,在对夏夫笑。
那漂亮的笑容现在都让夏夫有心理阴影了。
「真不错,」希尔说。
他在笑,说的话也是赞赏,可是夏夫浑身发冷,没有办法回答。他闭上眼睛,进入那片无尽的黑暗。他始终没有办法知道希尔是怎么运用他的能力的,也许在这里,他能够看到什么。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这里是一片无尽不详的黑暗,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希尔还在,即使他闭上眼睛,他像不散的阴魂——本来就是——
一样站在他的对面,满怀恶意。
夏夫不知道怎么办,他昨天已经在死亡边缘徘徊过一次,如果不是这家伙突然决定离开,他早已就是具尸体了……哦,不对,希尔才不会舍得留下他的尸体。
「你是个幽灵,所以你需要我的身体,这样你就可以再活过来。」夏夫说。
希尔微笑,好像他们在谈论下午茶的闲话,而他在表示赞成一样。
「有一次我认为我会被中央研究院抓回去,」夏夫说,「我当时想,我死也不会回去,我并不怕死,有些事比死可怕。」
希尔看着他,脸色难得严肃了些。
夏夫继续说道:「我当时想了很多可以死去——不管痛苦或是不痛苦——的方法,因为有些事我不能容忍。所以我想,我真正离开那个地狱,是从我意识到我可以离开它开始的。你看,他们再也不能勉强我回去了。」

希尔终于说了句话,「你想干嘛?」他问。
「我明白原来要真正活着,就得做一些艰难的选择。」夏夫说,「我的选择是……我就是我自己,死也不是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
他向前走了一步,从他脚下那片安全的光亮,迈进无尽的黑暗之海中。
希尔猛地挑了一下眉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情。
夏夫曾经被黑暗压倒过,他到死也不会忘记那种痛苦,但有些事是你非得去做的,那些事它有多么痛苦可怕没有关系,只和你自己有关系。
他会为此感到骄傲的,因为他没有回去,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都是自由的。
最初是深沉寒意微微的入侵感,可是下一瞬间,仿佛被丢进了油锅,整个身体就像沸腾了起来,可又像是一种极度的不可言说的寒意,渗透四肢百骸,让灵魂如坠地狱。

他知道他正在被吞食。


第十一章 本质

据说人死前,他的一生会在眼前掠过,不过夏夫一直想,如果死得很快,怎么会有时间去回顾一生那么长的经历呢!
不过现在,他死亡的时间被拉得那么长,长到有机会把他的生前回顾个四五次,毕竟他的人生实在太乏善可陈了,回忆中总是黑暗的屋子,青白的魔法光线,无止尽的疼痛。

但到了这时候,他脑中并没有任何严肃或沉痛的东西,只有一堆乱麻一样的念头,他想着,我只能这样了,我宁愿把自己丢给这片家族世代继承的黑暗,也不要给希尔……这样希尔无论多厉害,也不能碰我,他不能和这片黑暗争夺猎物,这法子真聪明,虽然真够疼的……

希尔曾承受过这些,如果他能的话,我也能做,虽然我着实不想去逞这个能……
我打不过他,他尽可以杀了我,但他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战利品——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希尔说。
夏夫瞪着他,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他不敢说话,怕自己会忍不住先哭出来。
「你在玩死亡的二选一游戏,太有娱乐精神了。」希尔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我已经够疯了,看来我从出生前就分开的另外一半具有一点不差的素质——」

夏夫恶狠狠地看着他,他周围的黑暗在微微沸腾,身体散发出暗红色的烟雾,那是他的血肉,他的躯体,他属于活物的那部分,正在缓慢被黑暗吞食,它们一点一点浸入他,一点一点撕扯他,直到把他吞食殆尽。

他的肩膀、手指可以开始感觉到某种东西,那是和无限宇宙融合的虚无感,他抬起手,发现自己的左手消失了……它被吞食了。
原来在左手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比黑暗更黑的影子,像他以前看到的那些漆黑人形。不过它们是通体如此,而自己正在经历这个过程——
慢慢被生吞,虚无的黑色连着白皙的、仍有生命的手臂,连同妖异的红雾继续向上蔓延,像死神的手套。
他动了一下手指,居然成功了。
「我知道了。」他突然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控制这些的了,这些无所不在的黑暗和你是一体的,你可以随时用自己的部分替换它,所以它们就可以到达任何地方,甚至是我的领地。」

希尔冷冷说道:「这是一种不错打探敌人的方法,自己去体会一番。」
「你该骄傲你做了件好事,我在中央研究院时受了不少折磨,想着自杀,却不敢跨进黑暗一步,你做到了,太厉害了。」夏夫说。
希尔突然叹了口气,快步走到他跟前,一副怒气冲冲的姿态。「和自己作对确实没好处!」他恨恨地说。
夏夫感觉到希尔的手抓住他的前襟,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那是一种活着时才会感觉到的令人安心的暖意,没有死亡过,是不会感觉到那种感觉的。然后,他被那暖意推着,托着,从黑暗里跌了出去。

他发现自己坐在草地上,仍在那棵橡树下,时间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却觉得有好几年。他长长吐了口气,虽然明知道出来没什么好事,但却有一种发自灵魂的感激,终于离开了那黑暗的深渊。

他抬起双手,那里看不到一点损伤,可他的左手是没有感觉的,或者说,有另一种隶属黑暗的感觉,存在于另一个空间规则下。但他能感到微弱复苏的暖意,正向他被吞食的躯体流过去,他会再活过来,却在他的脑中留下了一个永远的空洞。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再试一次了。
而且如果希尔能把他拉出来一次,就能再把他拉出来第二次,他没有反抗的资本。
希尔打从把他推出来后,就站三步远的地方,用一副惯有的表情打量他。看上去既轻松,又冷漠。那种冷漠似乎是他灵魂的本色,所以他才能显得如此轻松。
夏夫突然理解了那种冷漠。
就像他脑中的那个空洞,那是一种沉入黑暗必然会有的状态,那些虚空会吞噬他,当一个人死了,便永远不再是活着的了。
他不知道希尔活着时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的希尔想要杀死自己,夏夫并不为此感到生气,那是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能了解的恩惠,那是一种兄长的责任,是某种巨大的牺牲和帮助,他会为此感激他。

但那个人永远的消失了。
这世界就是这样,它会毁掉一切,毫不留情。至少他所在的那个世界——在他还没有出生就被毁掉的那个世界——从不可能在现在的世界中留下什么,他也本就不该指望能找到些残渣。

对于他来说,生存下去只有靠着无穷无尽的战斗而已。只有这些。
血脉里某些古老黑暗的东西狂热地催促着,他的左手甚至已经不存在了——虽然看上去仍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是它不再能感觉到空气的变化,微风拂过的感觉,它已经探入了虚空,某个他不该知道也不该造访的地界。

他曾从那片屠杀的树林里逃走,可是他哪里也去不了,因为他想要躲避的是他的本质,那是徒劳和可笑的。
他的右手满是汗水,他的左手已经消失了,但血还是在不停地流出来……不,那不像血,他低头瞟了一眼。血渗进黑暗中,形成某种黏连的东西,天知道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魔鬼的血好像总能制造出一些奇怪的东西……

一个念头突然跳到脑海里,那是某种近乎毫无缘由的念头,那什么人说过的一句话……「丝线可以捕捉任何东西」……
他想起来了,是那本蹩脚诗集里的——或者该说远古高级咒语书——一个注脚为黑暗系魔法的咒语,没人知道它会唤出什么,它大概是在描述一只蜘蛛织网的过程……对,原话不是这样的,是这么几句——「它的网能捕捉任何东西,荣誉和毁灭,时间和生命,那是血与黑暗编织的线。」

夏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这首诗,那是某种来自黑暗极深处的记忆,它在提醒他什么……遗传记忆就是这种东西,像是在你脑袋的深处藏了一本书,你的力量越大,记忆就越清晰,当你接近了某种与生俱来的技巧,书的某一页便被翻开了,只是它的感觉如同梦一般虚幻,但是强烈。

他的血脉里有这种能力的记忆……
「再见了。」希尔说,夏夫感到一阵死亡降临前的毛骨悚然,他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他大叫道:「等一下!」
死亡紧贴着皮肤呼吸,感觉并没有消失,但他也没有立刻死掉。希尔看着他。
夏夫吸了口气,努力放稳声调,他说道:「我有些话得说出来,希尔,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老天哪,希望那「网」能够捕捉幽灵,夏夫知道诗歌总是喜欢夸张,但他希望这首里面没有这种修辞手法。
「什么道歉?」希尔说。
「关于星诺,就是那只变形虫,我找到它了……你并没有伤害它,我却不分青红皂白认为是你做的。我觉得你是个冷酷残忍视生命如草芥而且还杀戮得很开心的人。我得向你道歉——」

「你不用道歉,你的形容一点错也没有。」希尔说。
「你不屑于辩解,但我必须得把话说出来。我犯了错,希尔,被愤怒冲昏了脑袋。」夏夫说,「现在,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我要道的歉也道了,而在我死之前,你也把欠我的东西还了,希尔。」

「什么东西。」希尔抱着双臂,问道。
「我的镯子。」夏夫说,「你得把它还给我,那本来是雪丽送给我的,我死时不想丢弃它。」
「如果你真这么喜欢它,你死后我会把它放在这里当你的坟墓,虽然很快就会被贪婪的仆人偷走。人类总是这样。」希尔说。
「死了就是死了,你要在我活着的时候还给我,亲手给我,我们算是了了这份帐。」夏夫严肃地说,他的手上全是汗水。
希尔嘲讽地笑了,他并不觉得镯子是什么大不了的帐目,只是一个人类的小小作品,但是……夏夫不一样,虽然他觉得他是一样的,可是还是有点不一样,他想自己还是有某些属于活人的东西。这念头令他不快,但是等他把镯子还给他,杀了他,那么一切就会消失的,被深深埋进坟墓里去。

他拿出镯子,朝夏夫走过去,一步,两步,夏夫笔直站在那里,看上去很无害,他擅长伪装无害。
希尔把镯子递给他,像一个哥哥还给弟弟玩具一样,而这个交还的动作下,是一次结束一切的彻底杀戮。
夏夫抬起左手,像是要去拿那个镯子,可是他没有碰它,他的手指擦过镯身,然后直直穿过了希尔的身体。
希尔并没有身体。
他像一片薄雾般被轻易的贯穿了,他用力量维持身体的真实感,可是在那一个探入了虚无的左手的力量下,它轻易便被穿透了。
这并不足以伤害他,任何东西都能穿过幽灵,它很快就会汇聚成原来的姿态。
希尔想说,「你不知道吗,我是个幽灵」,可是那话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看到了丝线。无数黑色的丝线像无数只蜘蛛织出的让人发疯的丝,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本该迅速愈合,可是他的身体中央却出现了一只黑色的洞。

黑丝的一部分迅速凝结,变成某种坚硬的东西,像刑架上钉人的长钉,或是悬崖上一块尖锐突出的石头。
另一些则向四面八方爬行,仿佛一只有无数只腿的巨蜘蛛在希尔的身上展开,令人毛骨悚然。
夏夫猛地收回手,那不是蜘蛛,那是无数微小的黑红色绳索,在把这个幽灵牢牢的捆住。
「哦……这是『网』……」他听到希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像一个评论。
「它会怎么样?」夏夫问。
希尔笑了,他的身后,整个黑暗世界像是被召了过来,整个世界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块,一块是黑暗虚无的,一块是生机勃勃的。
而希尔站在中间,很快就要被那黑暗所吞没,自己的丝线正拼命地把他扯下深渊。
他突然想起他们都曾站在黑暗里,他站在光明的地方,而希尔站在一片幽暗中的样子,这就像对那时一个诡异的呼应。
黑丝狂热地延展开,直到连成一片,变成黑暗的一部分,白色一点一点消失,像被吞食的阳光。
夏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说冰雪更合适,希尔对死亡和痛苦毫不畏惧,甚至觉得它们可笑至极,夏夫害怕他这种冷酷,可是那种冰冷中又有某种和他完全一样的东西,亲切而不可替代。

「你赢了。」希尔说.
然后,他在黑暗中消失,最后,夏夫听到他在小声嘀咕。「唉,我讨厌黑暗。」
面前是一片无际的阴影之海,再没有任何东西。
那一刻,他突然伸出手,像是想把他从那些网里拉出来,可是他的手指在那片虚空中如此单薄,像他的兄弟一样,轻易便被吞没了。
吞食了希尔后,黑暗像潮水一样退去,夏夫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开阔的花园里,恍如隔世。
有一瞬间,他完全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希尔,那种相聚是个梦境,因为现实中不会有那样的完美。现实中,他没有同类,他出生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根本谈不上什么幸福与归属。

那个白袍子的人仅仅是他的幻想,美妙至极,却不切实际。可是最后,他们甚至还是不允许自己有一个快乐的结局,因为他黑暗的秉性,他的好斗和他的狡猾,有这样本质的人是不可能有童话中那种快乐的结局的,只有像城堡里的那些人才能幸福地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

「希尔……」他喃喃地说,看着一片虚无,它们又大又冷,毫不留情地席卷了他。
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哭出来,可是他的眼睛很干,张大的双瞳只有和这黑暗一样的空洞。
「看,我学会了欺骗,学会了手足相残,学会了杀人是必然的事,知道了黑暗是骨髓里的东西。我一直知道,我早晚得学会这些的。」他对虚空说着,已经再也不会有人来回答他的话了,对他的情绪做出回应,带着明亮而冰冷的笑容,有着和他同样的灵魂,理解一切的痛苦和迷茫。

「现在,我心甘情愿做了这一切,把你永远困在黑暗里,杀了你。」他继续说,广阔的空间沉默着,光球飞舞,可是什么也点亮不了。
夏夫低下头,那枚镯子安静地落在脚边,奢华艳丽,却躺在枯叶碎草间,一副被抛弃的样子。他弯下身,把它捡起来,希尔说过这是谋杀的证据,最好不要带在身上,可是他没办法抛弃它。

于是他吸了口气,把它装进口袋中,带着某种足以毁灭自己的固执,转过头,走回他的房间。
他永远不会走出这些虚空和黑暗,因为这是他的本质。他怎么会想要一直去否认他的本质呢?
他顺着长春藤想要爬进自己的窗户,他手指接触到的藤条很快就干枯了,夏夫看也不看它,以前他会为此感到伤心一阵子的,不过今天的灾难太巨大,他已经麻木了。
他从不知道打赢一场仗可以赢得这么茫然,这么冰冷,这么毫无感觉。
他顺着枯死的藤爬回了屋子,蝙蝠从珠宝盒里探出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夏夫没有理会,他迳自把自己丢在床上,然后用被子把全身盖住。
即使隔着被子,他也能感觉到蝙蝠在看自己,可是这是没有用的,这必须得他自己来解决。他闭上眼睛,感觉左手的冰冷慢慢被温暖冲开,他的左手很快会恢复。
他仍感受到灵魂的冰冷,真奇怪,那冰冷和黑暗却显得如此坦然。
他很快就睡着了。


尾声

当夏夫醒来时,他发现左手已经恢复了,可以清楚感觉到早上温暖的阳光。
他昨天又不小心在睡梦中掉到黑暗里了,他总是会不小心滑落到黑暗里,可能因为那里才是他的家乡,他诞生和他最终要去的地方。他无意识地带出了一些阴影,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它们在他骨骼最深处流动。

如同地底的岩浆,缓慢却挟带着巨大的力量。
这是这些天来一直在困扰他的问题,它们无法在骨骼深处流动,只是流于表层。可是现在,那些阴影理所当然地沉入了更深的地方,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强劲的力量。
好像他的身体终于对它们放开了。好像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意识到,自己的本质属性,于是它们可以在他身体的深处奔流,永不停息。
夏夫一直想着如何突破这个瓶颈,他想像着到时他会如何狂喜,可是这一次,他只是露出轻微的微笑。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这胜利可没有任何一丝的侥幸可言,他付山了足够庞大的代价。

他下了床,去书柜里翻找一本硬皮书,那是雪丽的远古咒语书,里面记满了诗词歌赋,示爱或是骂人的话。他翻到其中一页,其中写着那首诗,注脚上写着,这种网是绝对安全的,任何东西变换成任何形状,都别想从它里面逃脱。

夏夫说不上自己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应该高兴,可是高兴不起来。
他无意识地搜索着,然后看到另一行注脚上写了这么一行字:血的丝线有一个唯一的例外,你不能用它束缚住它的同类——你自己的血。
他呆呆看着那些字,脑中掠过希尔把他推出黑暗时指尖上的暖意,那是一种和他的身体完全契合的暖意……他的血。
希尔有很多他的血!
他就这么跪在地板上,瞪着那本巨大的书,不知道现在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该是恐惧呢?高兴呢?还是该浑身发抖?
「那个……」他说,「施林,你上次说过修行的事,我想我应该努力一点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蝙蝠问。
「因为人不可能逃离命运,所以就得做好准备。」夏夫说。
「哦,这句话我听谁说过。」蝙蝠说道:「啊……埃蕾娜,她说过这句话……」
「妙极了。」夏夫嘀咕。
他出生在魔神时代已经消失的数千年后,他被关在实验室,从来没接受过应有的教育,他逃进人类的城堡,并且喜爱和留恋这里。
但指南针在他的血脉里,他所走的道路,和他早已消失的祖辈一点也不差。
他听到窗外有一个女仆在快乐地唱歌,夏夫打了个寒颤,这仿佛是一个天真而又恶毒的预言,她唱着:「它们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