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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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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之徒的退休生涯》作者:狐狸/fox^^/小莫(出书版完结)

[S1138]《亡命之徒的退休生涯》
作者:狐狸
绘者:深草
出版日期:2012/04/10 第 1版 1刷
ISBN书码:9789862962220


简介:

边远的橡树小镇,
残破的躯体陈尸在灌木丛里,
报案人是镇上女士们的梦中情人──亚瑟先生。
贵气优雅的灰色大衣上染着刺眼的血渍。
命案次日,林恩的记录连同尸体竟都不翼而飞,
只留下那男人身上渗人血腥味的记忆……

一年后,案情随着时间消逝而陷入难解的迷雾,
两个单身父亲的小女儿们却日益亲密。
尽管亚瑟完美得无懈可击,
但他过于强硬的隐瞒动作,
还有对于他人刺探秘密的极端痛恨,
简直令林恩觉得自己像只爬虫般地遭到厌恶。

林恩所不知道的是,
他和亚瑟竟是如此的相似──
为了守护挚爱而不顾一切的亡命之徒……


  序

  那黑发男人坐在审讯椅子,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好像上面正在上演一出绝妙好戏。

  他穿着身妥贴昂贵的灰色大衣,短发因为谋杀案的事有些凌乱,但他天生有种属于小说里头贵族才有的那种文雅、和神经质的气质,林恩想,至少肯定不像属于这种边远小镇。

  林恩正穿着警官制服,坐在对面,和那人对峙。

  这身小镇警长的制服他到现在还不习惯,但他从来都很习惯和嫌疑人对峙,即使他已经离开重案组三年,调到这个最大的案子也就是个街头抢夺的小镇上,但他可半点也没把那种大城市追捕者的警戒给弄丢。

  「你是说,你只是三更半夜路过那里,发现藏在灌木丛里的尸体?」他说,「它被撕成两半,可你却想救他,而你身上的血──顺便说一下,你试图洗掉的血──就是那时候沾上的,阿瑟先生?」

  「是的。」被叫做阿瑟的人说,带着他那股文质彬彬、让人心烦的英国口音,仍在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我有点洁癖。」

  林恩知道这说辞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他在重案组时审问过这种人,他们说话就是这么副无耻的腔调──别管多荒唐,他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笃定可信,满不在乎,就是用测谎仪都测不出什么,因为他们精神里流着反社会的倾向,天生不觉得做那些事有什么大不了。

  「从你发现尸体,到报警,一共过了两个小时。」他说。

  「是啊,那场面太可怕了,警官,」嫌犯拖着副文雅的腔调说,「我当然很害怕,花了一些时间镇定精神。」

  林恩严厉地瞪着他,目光凶猛足够让一般罪犯钻到桌子底下去,可是对方不为所动,还在盯着他修剪整齐的手指甲看。

  林恩翻开档案,把里头尸体的照片反过来,丢到阿瑟跟前。

  那照片上的尸体不像来自警方档案,而该是恐怖片导演的档案夹里,它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的一员,是在人和啮齿类动物交替的变化中,嘴部突出,长着尖牙,体毛浓密,畸形又恐怖。

  它被看不见的力量扯成了两半,横尸在小镇的郊外。

  林恩打从当上这个警长,处理过最大的案子就是入室盗窃,还只是一个中学生想把被叔叔没收的棒球卡拿回来。这么具血淋淋的尸体立刻把他打回了以前重案组组长的形态。

  对面,嫌犯瞅了照片一眼,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而任何一个正常公民,都不会对尸体的照片露出那种眼神──一种纯粹的心烦和无聊。

  反社会者?林恩想。

  「你觉得这是个什么东西?」他问。

  「显然,这是尸体的照片。」嫌疑犯说。

  「这是人类的尸体?」林恩说。

  「不然它还能是什么?您不能因为长得丑一点,就否认人家的人类资格吧。」阿瑟说,「我发现,两个小时以来,您都在反复询问同样的问题,警官。如果您已经问完了,能否恕我告退?我的女儿还在家里等着,如同正派人总是在说的,让六岁的小女孩独自在黑暗中等待是不人道的,您肯定也这么觉得。」

  林恩死死盯着他,阿瑟面无表情地回望,眼瞳漆黑,看不到底。

  是的,他有一个女儿,林恩想,那事实和眼前这局面怎么看怎么不相称,但它就是事实。

  这时,那人露出一个笑容,模样冰冷镇定,像知道这位固执的警察已没有别的把戏好耍。

  他站起来,拉开椅子,错身离开林恩,打开门,离开了审讯室。

  林恩坐着没动,拳头紧紧攥着,身体像拉紧的弓弦。

  如果现在的同事看到他,会惊异于那位温和警长这么副暴躁的表情,如同飓风来临前的天空。但如果是在当年重案组的同事们看到,他们会知道这是什么,并且同情那位被他盯上的猎物。

  林恩嗅得到那种味道,也许是天生,也许是后天的磨练,他嗅得出一个人历史中的血腥味,也知道他有所隐瞒,而这人刚来到镇上一个月,带着小女孩的单亲父亲──这是镇上女人们的梦中情人──身上就有这味道。

  他在隐藏什么,而他身上的血腥味,林恩深吸一口气,浓得都呛人了。

  正常来说,林恩五官轮廓深刻,是个标准的英俊男人。

  但打从妻子过世后,他便开始迅速向不修边幅的方向堕落下去。他黑发乱得像鸟窝,上次刮胡子貌似是在三天前,但也可能是一个星期。只有偶尔的一瞥间,能看到那副潦倒外表下,如同猎鹰般锐利的眼神,而那也仅仅是偶尔的一闪而过。

  橡树镇是个平静的地方,大部分情况下,这位小镇警长总是笑容温和,态度和蔼,客客气气地处理类似于猫爬到树上下不来、园艺铲遗失或夫妻吵架之类的事件。

  他三年前因为身体原因从大城市的重案组调下来,可一点也没有倨傲不合群的样子,彷佛他从生下来就待在风平浪静的小镇,而不是谋杀案发生率奇高的大城市。

  小镇的人们也快遗忘了他的来历,像战场的死尸被新雪所覆盖一样,显示出一片的清白可信。

  橡树镇的女人甚至觉得他是不错的对象──因为妻子的去世过于卖力工作,得了轻微的神经症,所以下放到小镇来,带着个乖巧内向的小女儿,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让人很有冲动介入他的生活,把这个英俊深情的男人好好打理一番,成为他生命中的女人。这将多么有成就感。

  不过三年来,林恩警长还是保持着单身,一天天把他的小女儿养大,处理小镇无聊的各色案件。

  林恩的年龄并不算大,当年在局里也是年少有为那一型,可是过度脆弱的感情让他迅速地从警界殒落了。当他待在橡树镇,一天又一天过着同样的生活时,他想,他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

  安安静静,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那位叫阿瑟的男人搬来为止。

  阿瑟曾是个一流的执业医师,专攻神经方面的学科,像这个镇的大部分人一样,家教良好,颇有身分,在银行里拥有不小的资产,想找个还算安全的地方隐居。

  现在,他除了偶尔受邀去做些比较困难的手术,几乎不怎么出门──反正他前半辈子已经赚到了十分充足的金钱──大部分时间待在镇上,照顾他的宝贝女儿。

  林恩见过那孩子,是个像她父亲一样文雅冷静的小姑娘,据说智商有一百七十三之高。但他并不准备送她去接受精英教育,认为让她在小镇度过普通的童年会比较好。

  林恩和阿瑟并不熟,确切地说,镇上谁和阿瑟都不熟,那人身上天生有种疏离的气质,对谁都彬彬有礼,但谁也没法过于接近。

  身为警察,林恩天生讨厌这种类型。

  他身上从来都有股黑暗和袐密的味道,从第一次见面,就隐隐让他觉得不安。像猎豹嗅到远方的血腥味,几乎让他那被压下去好久的追捕冲动又冒了出来。

  而那人来到这里一个月后,就发生了那起怪异的谋杀。

  那案子发生后,林恩为数不多的加了半夜的班,那是打来到橡树镇后他第一次加班,大部分情况下,他迟到早退根本就没人管,上班也是在坐着发呆。

  突然间冒出这么具尸体,对这么个平静如广告模型的小镇好像是假的一样。

  第二天他一大早爬起来,刷牙的时候,警局的电话打过来──这实在非常非常少见──林恩吐掉嘴里的泡沫,接通它,打电话来的是唐纳。

  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刚干上这行一年,处理案子还是副在校生的架式,这会儿说话也让人联想到在向挑剔导师汇报论文的学生,对自己正在干什么,既缺乏信心,也没有概念。

  「有什么事吗?」林恩说。

  『那个,』电话对面的人说,『尸体……不见了。』

  「什么!?」林恩叫道。

  虽然隔着电话,但小伙子显然仍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他哆哆嗦嗦地说,『那、那具尸体,在法医办公室里,今天早上它不见了。』

  「可它怎么会不见了?那是具尸体!放在警察局里!」林恩叫道。

  『我、我不知道,今天早上打开门,它就是这么不见了。』唐纳说,『哦,对了,验尸的照片和DNA证据也都不见了。』

  林恩狠狠骂了一句,对面的男孩慌不迭地编了个杰茜在叫他的理由,挂了电话。

  林恩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牙刷,连克莉丝去赶校车,和他说再见的声音都没听到。

  这案子还没报上去,死者身分也没有查到,他想,如果没了照片和尸体,他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的存在,除了几个看到尸体的探员。

  有人想毁了和案件有关的东西,让这案子消失,他想,脑中浮现尸体诡异的样子,当没有了证据,谁会愿意相信那玩意儿的存在?

  他匆匆把嘴里的泡沫吐干净,朝局里赶去,一边顺手拿上昨天带回家的笔录。

  那可能是唯一一份关于这案子的数据了,仅剩下纯粹文字的记录告诉他,尸体是被一个遛狗的老人发现的,直到一个小时后,他们才接到阿瑟姗姗来迟的报警电话,但林恩有种感觉,阿瑟是知道他浑身是血的样子有一瞬间被闭路电视拍下来,才打电话报警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恨恨地想,他会抓到那杂种的尾巴,然后把他从黑暗里拖出来的。

  第一章

  再一次和阿瑟有比较长的对话,是在一年以后了。

  那件案子,林恩再没有找到任何痕迹,发现任何证据,可以让他顺着抓出点什么。那些东西就是这么消失了,事情也就悬在了那儿,没有尸体,没有照片,也没有DNA证据,它就这么不了了之,成为橡树镇的一宗悬案。

  仅仅是一年,大部分人都忘了它的存在,也有些人把它当成怪谈,继续过着正常的生活。

  可是那怪异的被撕裂的躯体曾经在那儿,并且会一直以这么种叫人紧张的、诡异的方式,不时出现在林恩的脑子里。

  那之后他和阿瑟又见过几次,除了头两次的问讯──什么也没查到,还被傲慢地羞辱了一番──都是些小镇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情况。

  在镇长的慈善宴会上啦,在超市里偶尔撞上啦,看到他从对面街道上走过来啦,那人的态度彬彬有礼,林恩也客客气气,都保持着敌意又挑不出刺的社交距离。

  那家伙看来居然挺有诚意在小镇长期生活下去,而林恩一看到他,神经就处于当年还在重案组时的紧绷状态。

  林恩回家时,克莉丝正在客厅摆弄一个手工课做的纸板建筑,那看上去是个带花园的房子,还未完工,但从雏形已经看得出它十分整齐、细致、有板有眼。

  林恩简直不能相信自家小姑娘手有这么巧。

  看到他回来,克莉丝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跳下椅子,跑过来,林恩一把抱住她。

  即使是现在,她的话仍然不多,母亲死后,她一度患上了失语症,整天只和一只绒毛猴子打交道,那是凯莉给她的,直到来到小镇后,她才慢慢和它分开,开始说话。

  克莉丝一头金发,绿色眼睛,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可是看上去总比实际年龄小一些,那大概是因为她总是显得有些退缩的表情,和怯生生的姿态。

  林恩知道她以前并非如此,没有比她更活泼好动的姑娘了,可凯莉突然去世严重地伤害了她,让她不知如何应对世界突如其来的残酷,只好把自己封闭起来。

  林恩搬到小镇来时想,这儿的生活节奏说不定更适合她,他在大城市工作时根本没时间照顾她,而总是忙于没完没了的案件。

  小镇很好,所有的人都认识彼此,有不错的学校和看护,生活悠闲缓慢,人们像不知犯罪为何物。

  果然,这几年她像得到了足够关爱的花朵,慢慢恢复了生气。林恩赞赏地看着那纸房子,它简单而孩子气,但看得出制作人的认真和一丝不苟。

  「这真神奇,」他一脸赞叹地走过去,「我的小姑娘可以去当建筑师了。」

  克莉丝害羞地笑起来。

  「大部分是克莉斯汀做的,手工课我们两个一组。」她说,「她特别聪明。」

  ──虽然小镇的平静生活对克莉丝大有帮助,但林恩也不会以为全是自己的功劳,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托那位克莉斯汀小朋友的福。

  克莉丝太安静,和学校里的孩子处得始终不够亲密,直到大概一年前,她开始频繁提到她学校的一位同学,克莉斯汀,后来无论做什么,她俩总腻在一起。

  当有了朋友间的交际,这孩子的眼神也显得更明亮,更有热情,她在慢慢走出创伤,没有比看到这个更让人开心的了。

  林恩一直想到那女孩家拜访一下,表达些感激和进一步交际的欲望,但却一直没有成行,因为他一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很擅长侦破和突袭,可是和女儿朋友的爸妈交际,这种场合应该说些啥?

  「爸爸,」克莉丝说,「下星期学校要举行一次结队园游会。」

  「我听艾里森太太提过一次,她说她很期待。但那到底是什么?」林恩说。

  「唔唔,什么学校里打发时间的新名目吧。」克莉丝说,林恩晓得她说话的这个腔调,是跟那位叫克莉斯汀的朋友学的,虽然没有见过,但林恩已经从自己女儿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另外一个女孩格外聪明和带点讽刺的调调。

  「就是个园游会,有各种游戏和奖品。」克莉丝说,「孩子们两人结成小组,顺便说一下,我和克莉斯汀是一个小组。」

  林恩点头表示知道,她总和克莉斯汀一个小组。

  「学校希望我们的爸妈也过去,加入游戏。」克莉丝说,「在园游会赢得的分数最多,就算胜利。克莉斯汀说是为了加强小区的融洽程度。」

  那孩子小小年纪知道的可真不少,林恩有点惊奇地想,当然没错,学校搞这种活动是加深学校和家长间的关系,这样更方便去管理和联系。

  「你能去吗,爸爸?」克莉丝问。

  「当然,甜心。」林恩说,这种孩子最需要家长的时候,怎么能不去呢。

  而且他也着实想要了解一下克莉丝的学校生活,虽然来到小镇,但他还是对孩子关心得太少,林恩有些愧疚地想,他从来不擅长和家长们讨论育儿经验,或是小区里的正常活动,虽然做的还不算坏,但他心里知道,自己从来都格格不入。

  他总归是更擅长那些罪案、死亡,或是夜不归宿的加班。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需要把更大的精力放在小镇的生活上面。

  下星期的园游会,对于了解克莉丝的学校,以及和那些孩子们家长取得联系来说,会是个不错的机会。

  学校的园游会办得有模有样,整个小镇的人都有所参与。

  林恩站在门口时,看着家长们带着孩子来来去去,心里想,这可真是一派欢乐居家的氛围,好像童装店里关于儿童、和谐、关爱主题的海报,闪闪发亮,完美无缺。

  「嘿,林恩警官。」一个金发女人招呼道,「和克莉丝一起参加园游会吗?嘿,你好,我今天见过最漂亮的小姑娘。」她弯下腰向克莉丝打招呼,后者露出怯生生的微笑。

  「她真是可爱得让我想一口吞下去!」她说。

  林恩朝她露出一个笑脸,打从来到橡树镇,他已经收到了艾里森太太好几次可以发生热烈关系的暗示,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固然是个单身男人,有时候会有需要,但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橡树镇的镇长,而他是小镇警长,怎么看都不要发生什么轨道外的关系比较好。

  「你该跟艾里森太太说谢谢,克莉丝。」他对小女孩说。

  「谢谢您,艾里森太太。」小孩小小声地说。

  她俩一向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

  对面的金发美女朝克莉丝一笑,然后抬头,温柔地打量着林恩,说道,「你真该好好打理一下自己,林恩……不过还是算了,你太帅了可是会很危险的。我可不希望太多女人盯着你,现在盯着的已经够多了。」

  「我认为您太高估我了,艾里森太太……」林恩说。

  「茱迪。」艾里森太太说,她说过很多次林恩应该直接叫她的名字,林恩总是故意忽略。

  「茱迪。」他说,朝她微笑,不过下次他还是会叫她艾里森太太。

  「真希望克莉丝能和我家杰克分到一个组,虽然到时我会惹来不少嫉妒,而为了下星期的艺术展,我还是少惹点敌意比较好。但为了你这样的帅哥,什么都是值得的。」艾里森太太继续说,说的是她主办的一个展览。

  林恩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他该响应一下她的调情,可是他还牵着女儿的手,脑袋里一片空白。

  「艾里森先生也来了吗?」他只好说。

  「他出席十分钟就走。」艾里森太太说,「如果不是学校要他讲话,表现一下镇长对于孩子的关爱,他今年还没抽出时间在杰克的学校出现一分钟呢。」

  这话题显然让她有些心烦,以致于没心思干什么有趣的事了,她摆摆手,向林恩告辞,招呼自己的小儿子去了。

  「克莉丝?」林恩说。

  「好吧,分组是抽签决定的。」小女孩说,她的警察父亲显然立刻能从看似无趣的闲谈中抓住重点,「我和克莉斯汀做了些手脚,我们都不想和别人分到一起。」

  她抬头看他,眼神可怜巴巴的。她很擅长用这一招。

  「我是不是会耽误你结识漂亮女人的机会,爸爸?」她说。

  「我不需要结识漂亮女人的机会,亲爱的,这你都是听谁说的?」林恩说。

  「大家都说你是镇里的黄金单身汉,总有一天会找个新妈妈的。」克莉丝小声说,「很多人喜欢你,她们说你早晚会决定和谁在一起。」

  「我没有要给你找新妈妈……」林恩说,「啊,您也早上好,吉娜,我们这就去抽签。」他朝一个跟他打招呼的单亲妈妈微笑,对方一脸期待地说好希望他们能抽到一组去。

  「我也好希望。」林恩说,用笑容目送她离开,一路走过来他笑得脸都酸了,虽然为了陪女儿一切都值得,但他一点也不愿意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抬眼望去,参加园游会的是清一色的母亲,这里简直是女人和孩子的天堂,他感到一阵眩晕,无比地想念自己狭小的工作间。

  不过他仍继续和对面的母亲寒暄着,她有着花几百块钱精心做的头发,指甲修得完美无缺,笑容也像设定好的一般甜美和无趣。

  这就是他未来的生活,他会习惯这些应酬,这些小小的调情,和成为八卦的中心。

  克莉丝担心他会给她找新妈妈,林恩并不认为自己现在准备好了去约会,但他知道,也许有一天他会的。克莉丝需要新的妈妈,家庭需要稳定,那么,他会尝试着……爱上这里,天呐,然后找一个精心做着头发,修着完美的指甲,每天晚餐和他谈论读书会、新来的邻居,或是谁家老公出了轨的美丽妻子。

  园游会的嘈杂让他脑袋隐隐作疼,但他勇敢地忍住了,带着克莉丝去台上抽签,一边应付掉若干闪亮的微笑。

  林恩知道怎么在小镇生活,虽然……那不代表他在微笑的时候不感到无聊,他想,曾经的生活像潜入骨子里的癌症一样,不时冒出来,呼唤着另一些东西。

  他坚定地忽略它,接过克莉丝给他的纸条。女孩一脸神秘,林恩心里想,自己是不是需要啥时候找她谈一下,关于作弊不好的这个问题。

  他还没有打开抽签纸,就听到克莉丝一声惊喜的尖叫,「克莉斯汀!」

  他转过头,女儿正和另一个小孩抱在一起,光是从肢体动作上看,就知道两人关系好到什么地步。这才一天没见面呢。

  林恩忖思着自己以前肯定见过那女孩的照片,以致于感到面熟。那是个十分漂亮的黑发女孩,一看就知道将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她比艾莉丝高一点,神态间有种安定优雅的东西。

  「你抽到了谁,警官?」维克多太太凑过来问。

  林恩打开抽签纸。

  「是23号,我去找找。」他干巴巴地说,其实已经看到了克莉斯汀胸前23的号码,这两个小丫头作弊还挺成功。

  「太不巧了,我本来以为,安娜有机会和克莉丝抽到一起,她很喜欢克莉丝呢。」对方微笑。

  「真是不巧。」林恩说。和她点头告别,结束了这次谈话。

  「嗨,你就是克莉斯汀吧。」他说,朝女儿的朋友打招呼。

  「你好,林恩警官。」黑发小女孩说,语气彬彬有礼。

  林恩朝她微笑,他一向不擅长和小孩相处,凯莉在时,一切还好说,当她去世后,他尝试着做一个能理解孩子的父亲,可是始终做得很失败。现在,看着别人家的小女孩,他打了一句招呼后简直就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他指望着等会克莉斯汀的母亲能好好负责和小孩相处,他在一旁看个热闹就行了。只是拜托,拜托,千万不要请他去她家吃饭,参加宴会,或是一起去野餐,推荐读书会和网球俱乐部,他现在真的没精力应付这个。

  「你妈妈呢,克莉斯汀?」他问。

  克莉斯汀张大眼睛。「您不知道吗?」她说。

  「知道什么?」林恩说。

  克莉斯汀转过头,叫道,「爸爸。」

  林恩抬起头,阿瑟先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个冰淇淋,显然也被这场面惊呆了。

  他穿着件妥贴的灰色长袖衬衫,黑色长裤,身材高?修长,仍是那副疏离冷淡的模样。和他在审讯室看到的没什么区别。

  克莉斯汀跑过去拿走他手里的冰淇淋,一个递给克莉丝,然后向阿瑟说道,「我和克莉丝分到一组,爸爸。」

  「回去我们会好好讨论你怎么和克莉丝分到一组的,亲爱的小姐。」阿瑟冷冷地说。

  林恩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克莉斯汀的语气有点耳熟,经过了几手转达,仍保留着那人的味道,那位优雅嫌疑犯的味道。

  「你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你的新朋友,和你新朋友的父亲,克莉斯汀。」阿瑟说。

  「因为我要交朋友,爸爸,而又不想听你横加指责。」克莉斯汀说,作为这个年龄的孩子,她的词汇量挺丰富。

  旁边克莉丝小声问道,「我能吃冰淇淋吗,爸爸?」

  「当然,当然,亲爱的。」林恩说。

  他盯着阿瑟,那个他在他身上嗅到了如此巨大危险的男人。对方也冷冷看着他。

  最终,阿瑟上前一步,伸出手,说道,「您好,林恩警官,没想到我们分到了一组。」

  林恩冷冷地握了他的手,说道,「是啊,我也没想到。」

  「我的老天,你们两个是一组!?」艾里森太太在旁边惊呼。两人转头看她,她站在那儿,一副看到了世界上最令人难过悲剧发生的表情。

  「对不起,我、我只是太震惊了……」她说。

  「相信我,」林恩严肃地说,「我也一样。」

  两个小女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理也不理后面的两个爸爸。

  她们连名字都很相似,林恩想,一个像另一个的回音,而她们在一起时,即使样貌完全不同,却像一对双胞胎,契合得难以置信。

  他试图倾听她俩在说什么,只知道她们似乎拿定主意要拿冠军,这让他有些惊奇,他从没见过克莉丝这么多话,或是对胜利有这样的热情。

  而两个父亲阴沉着脸跟在她们后面,一路跟无数的学校员工或家庭主妇打招呼,看到他俩是一组,那些人的表情都有些诡异,但林恩觉得没有人会比他和阿瑟感觉更诡异的。

  他想过很多次下次有机会和阿瑟近距离相处会是什么样子,但那大都和审讯室啦,谋杀案调查啦什么的有关,但从没想过会在一个热热闹闹的园游会,他俩在忙着照看自家的小孩,看着她们别因为吃太多冰淇淋而拉肚子。

  园游会很贴合它的宣传口号,游戏都是家长和孩子一起玩的,还有专门针对小组的计分系统,一点也不鼓励单干。

  他们前面,克莉丝说着另一个孩子──她们都讨厌他──的父亲也过来了,他可是个游戏高手。克莉斯汀说道,「我们会拿冠军,这是当然的,比巧克力派我们比不上他们家的甜心妈咪,但是射击、套环和捞金鱼,我们肯定是第一。」

  「我做的巧克力派也不算太糟吧。」阿瑟说。

  林恩看了他一眼,心想他这是一种幽默感呢,还是他真会在家做巧克力派。

  克莉斯汀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用觉得低落,那些孩子的母亲人生除了巧克力派,就没有别的事要做了,你输人家点是正常的。」

  他真会在家做巧克力派!

  「她们还会做苹果派和柠檬饼干。」克莉丝说。

  「我的苹果派做的也不错。」阿瑟说。

  「我会煎鸡蛋。」林恩说。

  「哦哦,比起做菜你可输了,爸爸。」克莉丝说。

  「这事习惯了就好,我爸以前从不下厨,他连盐跟糖都分不清。」克莉斯汀说。

  「谁老爸不是呢,他当年做白煮蛋,蛋没熟,却引来了消防队。」克莉丝说。

  「嘿,大家不要互相揭短了好吗!」林恩说。

  他说完,一眼瞟到旁边的阿瑟,那人正低头轻笑,模样温柔,是个标准的居家好父亲模样。

  当他那么笑时,林恩想,可真一点也看不出任何危险或黑暗的痕迹了。

  他们最先玩的游戏是打鸭子,游戏款式很复古,他们拿枪打中游动的铁皮鸭子──虽然做成锈迹斑斑的模样,但鸭子上装了感应设备,一点都不复古──游戏做得很有临场感,猎物分成三种不同大小,小的只有牙签大,也许只是友情参与射杀游戏。

  孩子们表情很严肃,好像面临关系世界命运的重大运动。

  这游戏孩子们先玩一局简单些的,接着是家长一局──困难些。然后放在一起计分。

  林恩在后面观察,孩子们取得了难得的高分,克莉丝的射击技术一般般,但克莉斯汀帮她扫荡了她能帮上忙的所有鸭子。

  「哇,这是我们目前为止的最高分!」负责看摊的高中生笑容灿烂地说,「不管你们最后打得怎样,这个可一定要奖励,来,拿着!」

  她从后面拿了一对小熊玩具,递给两个小女孩,克莉丝紧紧抱在怀里,林恩想,他真的很久没看到女儿这么副笑靥如花、阳光灿烂的样子了。

  克莉斯汀把枪递给父亲,严肃地说道,「拜托,一点水也别放。」

  阿瑟盯着她看了一会,林恩好奇观察着这边的场面,觉得父女俩显然达成了什么无电线波交流,阿瑟点点头,小女孩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

  林恩低下头,看到自己家的小孩也在期待地看着他。他说道,「你老爹一定尽力而为。」

  他看了阿瑟一眼,对方侧头看他,表情认真。

  「我们分个工?」阿瑟说。

  林恩伸手在半空中划了一道线,在游戏的正中间,说道,「你那边,我这边。」

  「中间在线的我们对半分。」阿瑟说。

  林恩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他们开始打鸭子。

  后来林恩想,那游戏做出来大概不是让人把鸭子宰得一个不剩的,它是一个热热闹闹合家欢的游戏,设计者想的多半不是碰到他们这种玩家。

  两个家长枪下一只也没放过,就算角落里出来客串的牙签大的鸭子头,也没有逃过一枪爆头的命运。整个游戏像来了场清洁溜溜大屠杀似的。

  那游戏满分七百,他们加在一起打了六百九十七分,──三分是之前孩子们无意中放过的一只牙签鸭子。

  打完后,后面围了一圈人看热闹。

  林恩放下电子枪,这不是真的枪,但它和真正的射击有些共同之处。他心里想,这个阿瑟显然是个使枪的高手。

  不只是说射击技巧,他的技巧当然很好,但叫人有点发毛的是他开枪的那个架式和表情。稳定,利落,极其的高效。

  期间他瞟了阿瑟一眼,那人侧面线条有凌厉冷酷的意味,眼神镇定,没一丝的激动和急切,像冻透了的湖水。

  而这是林恩合作开枪最过瘾和谐调的一次,当停下来时,他仍能够感觉到肾上腺素分泌带来的微热愉悦。不过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他以前和同事也配合过,开过枪,杀过人,他知道什么叫无比默契的配合,但……他决定把这一页忽略过去,这只是一次该死的打鸭子游戏。

  第二章

  克莉斯汀朝阿瑟露一个笑容,伸出拳头,看着他。

  她父亲一副「你到底跟谁学会这种痞子习气」的表情,然后伸出手,和她对了下拳头,庆祝胜利。

  女孩笑容灿烂,而他也在微笑,那和他在宴会上,或是街边和人打招呼的笑容截然不同,这笑容浅淡,却毫无疑问的温柔和宠溺。

  克莉斯汀又去和克莉丝对拳头,庆祝胜利,林恩觉得真难把这个阿瑟和那个审讯室里的男人连系在一起。

  看到阿瑟侧头看他向的方向,林恩伸出拳头,说道,「我们也要庆祝一下吗?」

  阿瑟用「你脑子抽风了,我们可不是朋友」的表情看了他一眼──他老是一副稳定文雅的样子,不过表情还真够丰富的,林恩想──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

  好吧,他还是很讨厌的。

  在套圈游戏中,他们套到了所有能套的礼物,然后又把大部分的东西还给了摆摊的学生,克莉丝留了只褐色的猴子,克莉斯汀则拿了个红色的玩具回旋镖,一副很有兴趣学一学的样子。

  而她父亲在细心地跟她解释回旋镖的运作方式,好像他用过似的。

  可能他真的用过。

  捞金鱼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伊迪丝,她是镇子上最好的一位宴席承办人,看到阿瑟时,眼睛都发光了。她对阿瑟很中意,这在镇上不是什么新闻。

  她热烈地赞赏了两个孩子像清晨时分粉红色的雏菊一样美好,然后邀阿瑟到她家吃晚饭。

  「我恐怕不确定我有没有时间。」阿瑟说。

  「我还没说哪一天呢。」伊迪丝说。

  「我最近一直很忙。」阿瑟说。

  林恩心想,你就胡扯吧,你整天无所事事,我又不是没盯过你的梢。

  「我们会做我最擅长的烤小牛肉,还有苹果派,克莉斯汀最喜欢了,是不是?」伊迪丝说。

  他俩和谐地谈了一会某个菜色的做法,阿瑟听上去态度挺专业。林恩想,不知道伊迪丝是不是把他当成了某个志趣相投的人,但不管阿瑟到底会不会做菜,他确定他绝对不是和她志趣相投的那个类型。

  当回到那个关于晚饭的话题时,场面变得尴尬了一点点。「我们可以聊聊天,一个人带着孩子在镇上生活很不容易吧。」伊迪丝说。

  「我觉得挺容易,这里又不是什么罪案高发区。」阿瑟说。

  「我是说,带小孩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伊迪丝说。

  阿瑟看看克莉斯汀,说道,「她不难带。」

  「呃,」林恩说,「我也一个人带着女儿在镇上生活,什么时候也能受邀去晚餐会呢?」

  「哦,当然,也随时欢迎你来,警官。」伊迪丝说。

  「我就得看晚上临时有没有时间了,有时间的话一定过去。」林恩说,一把按在阿瑟的肩膀上,「如果没事,我会把阿瑟医生一起带过去的。」

  阿瑟显然对他勾肩搭背的动作一点也不习惯,但他僵着身体忍住了,一边还能笑得挺文雅。

  大家的苦恼都是一样的,林恩说,这里的人太……热情,他们似乎觉得偶尔有点「交际」是很正常的,实际上,它也的确很正常。可是这个人和他一样,感到难以适应。

  他们可以工作和生活,但是谈到建立亲密关系,听上去就好像天方夜谭,就好像把一把枪贴上亮片挂到圣诞树上,或是把刀子洒了糖放在烤箱里烘一样,让人只想离这档事远一点。

  一会时间,又凑过来另几位居民,谈起要办的艺术展,和新开的连锁店,于是这次可怕的寒暄花掉了三十分钟,热情的人们才纷纷散去。

  林恩把手放下来,阿瑟冷着脸。

  「她们可真有精力。」林恩说。

  「我恨这里。」阿瑟说。

  这明明不是什么友善的话,林恩却差点笑出声来。

  克莉斯汀翻了个白眼,「说话委婉点,爸爸。」她说。

  「我才不要委婉,你妈在也会这么说的。」阿瑟说。

  「她在跟前时,连只母蚊子都不敢靠近你。」克莉斯汀说,「现在镇上的女人都认为你是公有财产。」

  林恩笑出来,阿瑟转头瞪他。

  「你知道你也一样吧,警官。」克莉斯汀对林恩说。

  「我们两个公有的单身汉,去捞金鱼吧。趁我们还有时间捞金鱼的时候。」林恩说,「那奖品看上去不错。」

  ──他俩用一个勺子捞光了所有能捞的鱼,负责这摊的孩子看上去快哭了,他俩只好又把牠们全放了回去,还买了冰淇淋哄他。

  阿瑟一点也不想玩两人三脚游戏。

  可是克莉斯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那位贵族风度十足的爸爸纠结了一番,叹了口气,去拿麻袋。

  克莉斯汀在后面笑得一脸灿烂。

  两个小女孩配合得很有默契,如果不知道,简直以为她俩是对双胞胎。林恩为女儿交到这么合得来的朋友高兴,当他看到阿瑟看她们的神情时,心里突然意识到,他那位死敌显然也是一样的。

  他一个男人带着孩子,来到这么个小镇,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事肯定并不容易。

  后来林恩经常回忆起那次游戏,也许是因为他以前根本没有想到会和阿瑟有任何方面的肢体接触,即使有,也是打架那一类型──他甚至没法想象和他打架。这人看上去简直不会有任何肢体上的暴力行为。

  想象中和他最近距离的接触,也就是在审讯室里,他坐在对面,瞪着那人,试图从这个嫌疑人身上压榨出什么,而对方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手指,隔着一张桌子,是两个极端的距离。

  然后他抬起眼睛,用一副冰冷文雅的腔调说,「请问我能回去了吗,警官?」

  但是现在,他俩在热闹欢快的园游会,周围还是年轻的主妇、学生和孩子们,林恩弯腰把他们的脚绑在一起。他们的腿紧靠着,触感是正常的活人拥有的温度和力量。

  阿瑟一脸怀疑地看着他的动作。

  「你知道怎么玩两人三脚,对吧?」林恩说。

  「我在电视上看过。」阿瑟说,「但我最疯狂的想象中,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会去玩。」

  林恩想起他看游戏时那副纠结的表情,是真的很不情愿,但在克莉斯汀那样的眼神下他什么都会答应,林恩是个父亲,知道那种表情和交流,那一刻他想,这家伙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人。

  「很简单,只要照步调走就行。」他说,看腕上的手表,「我们必须保持步调一致。」

  阿瑟伸出手,专业地和他对表。

  他俩一次也没有跌倒。

  他们的手臂紧挨在一起,记得他舒展身体的力量和温度,记得他呼吸的次数和节奏,和他衣服布料的触感。

  他们走的并不快,但第一名到达终点,一时被大家称为最有默契的家长。

  我喜欢跟他合作,林恩心里的一个声音不情愿地承认,他的身体有着绝佳的协调能力,还有一种严格的自控感觉,而不是散漫和不经心的。

  和他合作非常愉快。

  他们赢得了奖品,两个巨大的毛毛熊,他拿着克莉丝那只白色的,而阿瑟拎着克莉斯汀那只粉色的,他那副疏离文雅的样子,一脸不情愿地拿着粉色大毛毛熊的样子真搞笑,但是,林恩想,却又十分和谐。大概因为他是个父亲。

  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园游会里的摊子玩了个七七八八,积了比第二名高了五倍还多的分数,林恩提议吃点什么东西,下午继续玩。

  阿瑟看着桌上的巧克力蛋糕,怀疑地闻了闻,然后不屑地把它放回去。

  「我爸很挑食。」克莉斯汀说。

  「放太多食用香精了。」阿瑟说。

  「我觉得味道挺好的。」林恩说,一口解决掉一个蛋糕,这就是平时吃的蛋糕的味道嘛,但旁边的人一脸怀疑的看着他。

  「那是什么!」有人在叫。

  阿瑟抬起头,盯着对面的教学楼,林恩转过头,看到了楼层上背着阳光的人。

  那是个女人,看不出年纪,她站在楼顶,越过了栏杆,阳光几乎把她融化了,只留下小小的影子。

  林恩猛地站起来。

  园游会这会依然显得安逸温馨,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发现了,有人在说着,「那是个人──」「是谁?」「她要干嘛?」「天呐!」

  林恩推开服务生冲过去,可是好像被缠住了一样,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度过愉快和轻松的园游会。他只想陪着他的孩子,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在最糟糕的地方,直视那些最糟的可能。

  一切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好像一步都还没有迈开,楼顶上,那个身影便一跃而下。

  他听到巨大「咚」的一声,虽然在这欢乐的气氛下,那不像是真的,但他知道,那是一具血肉之躯摔在坚硬地面的声音,是一个生命彻底结束的声音,他几乎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

  旁边打鸭子游戏的乐声欢快地响着,不时传来孩子们击中目标的声音,和咯咯的笑声。只是这一小片地方,像苹果上的病斑一样,恐惧和寂静悄悄地蔓延开去。

  林恩迅速转过身,把张大眼睛的克莉丝转到另一个方向,让她面对桌上的食物,而不是探听刚才发生的事情。

  「别往那边看,宝贝,恐怕出了点事,爸爸得去处理一下。」他说。

  他看对面的阿瑟,另一位家长坐在那里,五官如同冰雕一般安静,林恩说道,「帮我照顾一下克莉丝。」

  「当然。」阿瑟说。

  林恩朝出事现场跑过去,一边打电话给局里的警员。

  当越过人群跑过去时,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你是不是疯了,阿瑟是个危险人物,从一年前你就知道了,你居然让克莉丝跟他待在一起?可是他还是跑过去,没有犹豫,心里的更深处有种安心,让克莉丝和他待在一起,不会有危险的。

  他推开人群,跑到尸体跟前。

  跳楼自杀的尸体没有什么好看的,那样子一般非常的凄惨,不管曾经看上去多么美好。这个女人,确切地说,还是个女孩,看上去就曾十分美好。

  即使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仍能看得出来她很年轻,也许十六、七岁,或更小一些,金色卷曲的长发,身材娇小,她穿着件红色的长裙,戴着首饰,妆容精致,像她一直以来的形象,完美无缺。

  林恩认识她,这是埃玛,在镇立高中上学,是位品学兼优的学生,什么课外活动好像都有参一脚。性格也很好,在园游会里负责巧克力布丁的摊子。

  他之前碰到过她,那时她笑容灿烂,向他推销食品,一点也看不出要自杀的样子。

  当然,自杀的人你并不总能看出来,在职业生涯里,林恩已经看过太多和表面背道而驰的事件,只看一个人的笑容,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他心里的黑暗和凄苦。

  他凑过去看尸体,她的妆化得很精美,衣着对她的年纪太过昂贵和正式,看上去也许就是要自杀的样子,人自杀时,往往想要保持最美丽的样子。真有点讽刺。

  他触碰她的头部,把她的脸转过来,一只耳朵上戴着枚波西米亚风格的耳环,是小女孩喜欢的那种夸张样式,倒也衬得她风情十足。

  可她的另一只耳朵上空空如也,耳洞渗出一丝血迹。

  附近的保全已经跑过来维持秩序,把人群和尸体隔开,等会局里的警员也会过来。

  林恩站起来,看那楼层的顶端,那里空荡荡的,阳光把一切涤荡得很干净。

  他和保全说了一声,请他维持秩序,然后朝楼上跑去。

  这是栋古老的楼房,镇里的大部分建筑都古老,经过若干改造,变成好像崭新的模样。

  当他开始工作,他全神贯注,没有一丝杂念。

  他有很长时间没法这样了,以前当他把克莉丝交给妻子时,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工作,这理所当然。但自从她车祸去世,他从没有一刻放得下心来。

  保护那个小女孩的安全才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脑子里的声音说,她失去了母亲,他是她唯一的亲人,绝不能再让她碰到任何意外。

  但是现在,当他开始工作,他一刻也没像以前那样,老在想到她可能会碰伤自己啦,或是撞上歹徒之类的──他知道这世界有多危险,于是永远也没办法放心。

  他倒是觉得,他把她放到了一个无比安全的地方,阿瑟会照顾好她,他拥有那种力量,让他想要保护的人无比安全。

  他没有再去细想这件事,阿瑟曾是他认为最危险的人,他身上仍有那些黑暗晦涩的部分,他不能因为一次小小的园游会,一些打鸭子捞金鱼的游戏,就改弦易辙。

  他一路跑到顶楼,这里一片空旷,像刚刚被水洗了似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在埃玛跳下的地方站了一会,查看周围的环境。

  耳环是别人拽下来的吗?还是她自己取下的?很可能是她自己,动作很粗暴,但发型却没怎么乱,耳洞也未被撕裂。

  他绕着围栏走了一圈,在一处栏杆的旁边,水泥地面上,一枚小小的水钻发出光芒。他认得这就是她耳环上镶嵌的小宝石,看来是砸到了栏杆,一枚水钻脱落了下来。

  她死前把耳环丢了出去,为什么?他探头去看,下面是些稀疏的树林……什么人也没有。

  他冲下顶楼,朝那林子走去。

  他有好一阵子没有这么繁忙了。

  他在林子里找到了宝石被摔得七零八落的耳环,在草丛里捡到一枚红宝石时,他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作为一枚高中生园游会上戴的耳环,它未免太过深邃艳丽了。

  那之后的一个下午都很繁忙,他只来得及给阿瑟打了个电话──从局里的登记信息上查的──说自己会尽量去参加晚上学校的舞会。

  孩子们听上去没什么问题,玩得很开心,凶案或是自己不在半点也没影响到她们的玩乐。阿瑟会照顾好她们,不让她们碰到任何不好的事情,林恩心里想,虽然一部分的他仍在斥责这行为荒唐无比。

  案子谈不上难查,死者已经自己留下了线索。

  也许她只是为了表示决心和愤怒,但如果她不把耳环丢下去,没人会注意到一个高中生身上花里胡哨的首饰,如果没有遗失其中一只,镇上的标准处理手段,便是把它放进证物袋,等家人直接领回家。

  没有发现它价值百万。

  这就是她想留下的信息──唐纳说是不是宝石走私,当然不是,这耳环不便宜,但对这镇上的有钱人不过是九牛一毛──林恩很快在网上查到了它的卖出地点,这东西不是正经珠宝商的设计,而是埃玛自己订制的。提供这种服务的店面并不太难找。

  对方当然表示客户信息要保密,但如果拿到搜查令,他很愿意合作。

  而林恩甚至没必要等到搜查令,如果查一下埃玛的打工经验,便会发现唯一和她有接触的、有足够金钱的家庭──她在兼职给卡维泽先生家的小孩当保姆。

  卡维泽太太有精神分裂症,虽然总体比较安静,但照顾三岁的小孩肯定不行。卡维泽先生是个大集团的CEO,虽然是个顾家的男人,可也不时要满世界飞,找个信得过的女孩当保姆照顾家人,是很能理解的。

  匿名购买人显然和卡维泽家脱不了关系。

  事情查到这个地步,实情如何呼之欲出。一起婚外情导致的情杀,女孩威胁要说出真相,有头有脸的男人不愿意事情曝光,女孩丢弃耳环以示愤怒,事情毫无缓和余地。其中一人心生杀意。

  典型的小镇谋杀案,肯定会是好一阵子的热门话题。

  这么些东西,林恩查了一个下午,算是弄了个水落石出。这在小镇是极其快速的破案速度,但对曾经专办恶性案件的林恩来说不在话下。

  阿瑟中间一次也没有来过电话,林恩并不需要操心孩子碰伤了、跑丢了、不听话了,或是要不时回些她某样东西是否过敏的电话。放在阿瑟那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到了晚上时,虽然来没真正找到卡维泽先生谈话,并逮捕他──他老是不开门,而他们还没拿到搜查令──但还是抽出了一点时间,去参加学校举办的晚宴。

  晚会要求正装出席,林恩回去找了件正装,却发现它一直被压在一堆脏衣服下面,忘了拿去洗。拿出来时,它已经皱皱巴巴,活像刚出水的咸菜了。

  但他没有另一套正装了,只能硬着头皮把它穿上。一路上觉得自己看上去糟糕透了,只希望克莉丝不要感到太丢脸。

  他刚进会场,就看到了阿瑟,拿着杯饮料和人讲话,一副无限不耐烦的样子。他露出微笑。

  不过当看到阿瑟那样子时,他突然想到,其实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把克莉丝交给一个自己相熟的老师,像以前那样,让她代为照顾。而不是把她整个交给阿瑟,他也是个对自身工作不擅长的单亲父亲,这可是要照顾两个小孩玩一天啊。

  阿瑟转头看到他,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林恩跑过来,说道,「我很抱歉。」

  「没关系,我照顾得来。」阿瑟说。

  「我不该就这么把她一丢就……」林恩说。

  「也许您还能跟凶手打个招呼,别在小学生的园游会上杀人,太没有公德心,有害小学生的身心健康。」阿瑟说。

  「你怎么知道是谋杀?」林恩说。

  「哦哦,真快,您找到凶手了?」阿瑟说。

  「差不多吧……你怎么知道我找到凶手了?」林恩说。

  「不然你肯定会认为是我杀的,」阿瑟说,「我是你眼里的头号嫌疑犯。」

  「我觉得你还没可疑到连女高中生都不放过的地步。」林恩说。

  「那可不好说,恶魔是不会放过一花一草的,它们天性邪恶嘛。」阿瑟说,「不过这宴会嘛,地狱恐怕也就是这样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朝宴会承办人彬彬有礼地微笑。

  在宴会的事上,林恩一方面和他有点同感,不过他可没把这念头说出来。

  「我以为你挺习惯应酬场合呢。」他说。

  「我恨应酬场合。」阿瑟说。

  但他还是站在那里,朝对面的人微笑,恐怕就像他讨厌两人三脚游戏一样,林恩想,他理解那种感觉,你并非生活在你最习惯和喜欢的环境。

  「爸爸!」后面传来一声大叫,林恩转过头,克莉丝整个扑到他身上。

  林恩抱着她转了个圈,孩子可不会在意父亲穿的是不是比起别人不好,他们只要他在跟前。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她说。

  「当然不会,我答应你了嘛,亲爱的。」林恩说。

  「你以前说要去工作,等会回来,但总是不回来了。」克莉丝说。

  林恩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知所谓地讲了一大堆,安抚克莉丝,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但孩子好像明白了,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跑去找克莉斯汀玩了。

  林恩转头看阿瑟,扯出一个笑容,后者朝他做了个干杯的手势。

  林恩不情愿地想,我很喜欢和他待在一块。

  他知道什么叫和邻居交际的场合,也会碰到些比较合得来的人,但从来没有阿瑟这种情况。

  当他万般歉意地把孩子交给别人照顾,或是在学校的园游会上,被迫和一个和他类型完全不同的家长相处一整天,又或是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在一次宴会上和还算不错的人闲聊,他经历过,但那都不是这种感觉。

  和阿瑟交流,那种过程利落干脆,这就好像……好像突袭行动时,你跟同伴借子弹一样,感觉真实简单,没有任何那些让他头晕脑胀的微妙的人际关系。

  他警告自己,这种好感得适可而止,即使阿瑟今天表现不错,但他仍然是个危险人物。他对血腥司空见惯,藏着太多的袐密,行止间透出些反社会者的倾向,而反社会者大都很有魅力。

  他问阿瑟,「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知道那是谋杀的?」

  「卡琳娜小姐刚才说,埃玛约了她明天去做指甲,她发现了一家很好的店,而且她不喜欢现在的指甲。」阿瑟说,那是刚才和他聊天的客人,在小镇上,所有的人彼此聊天。

  「我觉得埃玛小姐决定下地狱之前,一定也希望一路上能看到自己美丽的指甲,不然才不会贸然跳楼呢。」他说。

  「唔唔,很有道理。」林恩说。

  「谢谢夸奖。」阿瑟说,还欠了下身。

  林恩笑了起来。

  他真的不该觉得这家伙人很不错的。

  他见过很多高智商的犯罪分子,有些很有魅力,但他知道要如何躲开,更着重于观察那些灵魂中,黑暗崩坏的部分,美好只是表象。

  难道他在小镇待得太久,已经缺乏警戒到了这个程度?

  第三章

  宴会的大半时间,林恩都和阿瑟泡在一起。

  他俩其实没说什么话,林恩想他们的话加在一起,大约也就在二十来句左右。

  只是那交流好像能形成些小小的气场,比单兵作战时要轻松一点。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林恩跟阿瑟说他得去趟卫生间,对方说他不需要去卫生间也向他报备,反正他是不会像他们的女儿一样,结伴和他一起去的。

  林恩笑着离开,一边往局里打电话,顺便问下案子的逮捕令有没有批下来──法官显然和卡维泽关系不错,很是考虑到他的名望和各色资助──顺利的话,也许案子今晚就能了结。

  唐纳激动地说,小镇第一次结谋杀案能这么快。

  一楼太热闹,林恩决定去二楼的卫生间,这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在楼下。

  电话里,他的部下说逮捕令已经批下来,法官意识到卡维泽可能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小区里的好人。他们去了卡维泽的房子,可是他不在那里,他的妻子和儿子被丢在家中,林恩跟他说立刻开始全镇搜捕。

  这种突然间失去了一切的罪犯,天知道会干出什么。

  他结束通话,把手机放进口袋,心里想,今天晚上恐怕得熬夜了。

  楼层一片安静,他隐约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喧闹,只是一层楼,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遥远。

  卫生间果然没人,这里平时人来人往,可这会一片寂静。

  他打开水龙头,把冷水扑到脸上,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咔哒」一声。

  他猛地转过身,手放在枪上。

  卡维泽站在那里。

  他穿着晚上宴会正式的礼服,平整昂贵,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他还不到四十岁,保养得很好,五官英俊,有种事业有成男人那种看似随和的倨傲,喜欢掌控交际的局面。

  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那姿态中有什么不对劲,林恩慢慢把枪从套里抽出,感到手心有汗水渗出来。这也许犯不着,他想,那只是个绝望的有钱人,可是更深层的直觉尖叫着危险,必须做好最可怕事情会发生的准备。

  「卡维泽先生?」他说。

  「嗨,警长。」卡维泽说,站在门口,完全堵住出路,「我本来不该来今天的晚宴,你知道,我没有孩子在上学。但艾里森太太说请我一定要过来,我是镇上的重要人物。」

  他抬头看林恩,露出一个笑脸。林恩猛地抬枪指着他,那人微笑时露出满嘴的尖牙,像鲨鱼的利齿,让人毛骨悚然。

  「我其实以前还有个孩子,不过出意外死了,如果还活着,现在也该上中学了。」那人继续说。

  林恩头皮发麻,他见过这种牙齿,在一年前的某个案子上。那案子已经离奇消失,但他记得那属于人类的脸上,某些黑暗畸形的东西,好像被另一种怪物的DNA挤占,变成的一种杂交的怪物。

  「我不一直不希望太早有孩子,会影响事业,你知道。」卡维泽继续说,朝前走了一步,似乎急于向人表示他的成绩,「现在我成了镇里的重要人物,这里一半的公益事业都有我的参与,这栋楼就是我参与建造的,学校明年还准备用我的名字命名一个小礼堂。」

  「退后,卡维泽先生!」林恩说,「不然我开枪了!」

  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但他知道,他的手仍很稳,可以一击射中心脏。

  「我睡了一个中学生,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卡维泽说,他脸上的变化更加明显,一道裂缝从他的嘴角张开,彷佛在狞笑,里面是更多的尖牙。「她只是个满街都是的小婊子,长大后也就和所有像她这种的女人一样,找个人嫁了,用化妆品和没完没了的衣服把他榨干。」

  他变得更高大,身体从礼服里凸出来,他不想撑破那衣服,于是显得有些佝偻。

  似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他里面,林恩想,正就着那怒火,想要冲出来。

  「就好像我死掉的那个孩子,」卡维泽继续说,「只是孩子,又不是不能再生,可艾米莉却老是想着。我知道她恨我,认为是我的错,她就是个他妈的疯女人。」

  「我挺喜欢埃玛,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喜欢我这种男人,你知道,成功人士。但她骨子里和艾米莉一样,都是愚蠢的婊子!」卡维泽说。

  他的手指变得更长,更尖,那不是人类的手,而是畸形的爪子。

  林恩已经退到了墙角,后面是窗户,为了防止小孩子做些危险动作,被铁栏封死了。

  「本来一切都没问题的,你总得让那些胆小的、只会坏事的白痴闭嘴,而你,非要抓着事情不停的往下查!」卡维泽尖叫道,居然仍是那位事业成功人士的声音。

  但那一刻,衣服终于被畸形的生长撕破,它扑过来。

  林恩抬起手,扣动扳机。

  那玩意儿速度快得像闪电,他还是把子弹全打在了它身上,当年他在警局可是有名的神枪手。

  而子弹仅仅是影响了一下它的方向,它朝着一侧跌过去,爪子还是扫到了林恩的额头,后者狼狈地跌倒在地上,下一秒,没有丝毫犹豫地朝着窗户开枪。

  ──那东西已经上了天花板,然后挂在窗栅上,巨大,肢节嶙峋,像只巨大的蜘蛛,却长着人的脸,露出尖牙。

  所有的子弹都打中了,林恩知道,可是那东西一点受伤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他没有办法对付这种东西,这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儿?他只是在园游会结束后参加一个学校的庆祝晚宴!

  林恩固执地再一次开枪,他连开了三枪,其中一发打中了它。它移动着──快得肉眼几乎看不见,像捕猎的蜘蛛一样──躲开剩下几颗子弹,在墙上留下一串孔洞,林恩抓住这点机会,朝门口冲去。

  他抓住门柄,把它拧开了一道缝,可下一秒钟,一个巨大的力量拽住他的后领,他被狠狠丢开,重重撞上了墙上的镜子。

  他摔下来,又撞上洗手台,狼狈地跪在地上,茫然地想用枪去指那东西。内脏好像受伤了,他感到有血从嘴里渗出来。

  那东西趴在天花板上,咯咯地笑。

  「你是……」林恩说,「什么玩意儿?」

  「我是卡维泽啊,」怪物说,「我只是感到很生气,您让我很生气,警官。」

  它冲过来,林恩开了一枪,可那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那巨大的尖牙转眼就到了眼前。

  「嘿嘿!」一个声音说。

  什么东西砸过来,正砸在那东西的尖牙上,它退了一步,没有立刻把林恩撕成两半──后来林恩看到丢过来的是校长的终身成就奖──他慌乱地退了一点,仍坐在地上。

  阿瑟站在门口,在这样的场面下,他仍是之前那副文雅镇定的模样。

  「嗨,」那怪物说,放缓声调,「阿瑟先生。」

  林恩朝门口的方向移动,阿瑟镇定地说道,「晚上好啊,卡维泽先生,我刚才看到您从后门进来。所以跟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前门加了岗哨,」卡维泽说,「我觉得这对一位有身分的男人太不尊敬了。」

  「抱歉,我刚才有点太急了。可能砸伤了您的牙。」阿瑟说,好像在和慈善家卡维泽先生在宴会上寒暄,只是谈论的事情匪夷所思。

  「我知道,您也是一时失手,医生。您是位有修养的人。」那怪物说,不怀好意地靠过来。

  于此同时,林恩已经退到了门边,他两腿发软但仍努力站直了身体,一边抓住阿瑟的胳膊,说道,「我们得离开这鬼地方。」

  「它会下楼的。」阿瑟说,「这里只有学校保全,所有的警察都去搜捕卡维泽了。」

  林恩听到楼下轻快的音乐声,感到头皮发麻。

  「我们得往上走。」阿瑟说。

  他俩交换了下眼色,好像合作了无数次似的,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同样的东西。

  脑子里如同出现了同一个倒数的秒表,三,二,一!然后没有一秒迟疑,阿瑟猛地把门摔上,两人转身,朝楼上跑去。

  怪物花了点时间,把门撞碎,然后追了上来。

  楼里一片黑暗和死寂,真难想象下面举行着晚宴,上面却荒凉成这个样子。

  他俩在空荡的楼层中奔跑,几分钟前还在欢乐的宴会,现在却好像奔跑在异界。

  阿瑟没理会电梯,冲进狭窄的楼道,林恩紧跟着他。怪物紧随在后。

  他们冲上顶楼,阿瑟扯开门,夜晚的风一下子扬起衣服和头发,顶楼一片空旷,天空繁星点点,几乎有些荒蛮孤独的味道。

  「现在我们怎么办?」林恩问。

  「你手里拿的不是枪吗?」阿瑟说。

  「枪不管用,我试了,它一点反应也没有!」林恩说。

  「它怎么可能没反应!」阿瑟说。

  一个声音在后面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往楼上跑,但我知道,我可不想这么便宜你们,让你们跳下去了事。」

  他们转过头,那蜘蛛一样的东西也爬了进来,扯开了门锁。它仍保留着卡维泽的声音,身上甚至还挂着半片晚礼服。

  「你们会死得非常非常悲惨,支离破碎,让楼下美丽的太太们想到就要作噩梦。」那东西说,「当然,你们的小女孩也活不过今晚,真可怜,还那么小。但你们冒犯了不该冒犯的人,所以要付出代价。」

  「这和她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林恩说。

  「让一个家庭一起承担责任,这是理所当然的。」卡维泽说。

  「还是别在那假装你还懂什么格言吧,」阿瑟说,「你是个蠢货,又不是什么瞒得住的事。」

  林恩和那怪物转头看他,他站在毫无遮挡的顶楼上,语气只像在陈述事实。

  「蠢货?」卡维泽提高声音,「现在这里的确有愚蠢的人,我猜那是等会要死的人!」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卡维泽先生,我们怎么也改变不了你是蠢货的事实。而且它现在好像广告牌一样挂在你身上。」阿瑟说。

  林恩很想让他闭嘴,不过他没说出口。

  阿瑟独自站在那里,背景是一片虚无的夜色,那一刻,他再一次看到那种淡漠,那眼神几乎是无机质的,渗出捕食动物的残忍。

  「而在你来到的世界里,有句俗话,」阿瑟说,「蠢货没有活着的资格。」

  那语调简直足够踩碎任何东西的自尊心,即使是只蜘蛛。

  怪物盯了他一会,然后慢慢走过来。

  「你会知道,今天晚上谁没有活下来的资格,阿瑟。」它柔声说,又一道口子从脸上裂开,里面是层层迭迭的尖牙。

  比起那东西,阿瑟有些单薄,但他笔直站着,一动不动。林恩想,比起这东西,显然热情的家庭主妇让他害怕多了。

  有一瞬间,他看到卡维泽走过的地方有些液体渗出来,黏稠透明,不是血色,但他知道他已经打伤了它。卡维泽还没有发现,他得到这力量,却没有真正弄清他的强大到了什么程度,林恩突然想,阿瑟说的没错,他是挺蠢的。

  他抬起手,扣动扳机。

  剩下的子弹全数击在卡维泽的身上,怪物发出一声号叫,终于感到了疼痛。它猛地转头冲过来,林恩已经打空了所有的子弹,他退了一步,却没法躲开,怪物的前肢重重扫向他的脑袋,速度快如闪电。

  它扫过林恩的头部,肉眼根本看不清那速度,他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是剧痛,鲜血披头盖脸地流下来。

  一片血红中,那东西冲过来,高扬着前肢,想要把他砸个粉碎。

  可那动作突然停下来,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压制一样,突兀而迅速。他看到那肢体在颤抖,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抖得如寒风中的枯叶。

  然后他看到黑暗里的阿瑟,正从怪物身后慢慢走出来。他侧眼看它,那姿态像在品酒一样,品评那痛苦的程度和级别,拥有怎样的可怕和最后死亡的爆发。

  没错,这男人身上浸透了血,林恩想,这是他昏过去前最后的意识。

  林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

  他躺在镇上最好的医院里,头上裹着绷带,阳光洒满病房,里头放满了鲜花和水果,还有些花花绿绿的小卡片,说希望本镇最优秀的警官早些恢复健康,还邀请他去参加一堆的家庭聚会。

  他呆呆坐在那儿,医生赶来,告诉他他在逮捕罪犯卡维泽的时候,被击中了头部,有严重的脑震荡,需要留在医院观察。

  ──卡维泽先生悄悄潜入学校,想在卫生间袭击他,结果自寻死路。阿瑟先生打电话报的警,说他没看到什么事,他赶到时,袭击已经结束了。

  卡维泽先生身上留下了好几枚弹孔,可还是开车逃走了,不过车子在镇外撞上了加油站的油箱──肯定是因为他伤得太重了──发生了爆炸,几乎不剩下什么了。

  别担心克莉丝,她现在住在她最好的朋友克莉斯汀家里,小姑娘担心死了,不过现在不到探病时间,她大概等会就会过来了。

  医生检查他的瞳孔,问了他一些类似于「你叫什么名字」「今年是哪一年」「我伸出了几根手指」之类的问题,然后终于问道,「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林恩张了下唇,他脑中浮现出卡维泽先生的尖牙,它爬上天花板在走廊上追他,他感到喉咙发干,伸手去拿水杯。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林恩先生?」医生再次问。

  「我有个问题,」林恩说,「阿瑟关于那天晚上的事都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林恩,他赶到时你昏倒在地板上,他立刻打电话叫了医生。」对方说。

  「他这么说?」林恩说。

  「有什么问题吗?」医生说。

  「实际上,我不怎么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林恩说,「我只记得舞会什么的,我甚至都不记得我去卫生间的事。」

  医生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人们看到生病的人常会露出这种安慰和鼓励的微笑。「短期失忆在脑部受伤的案例里很常见,不用担心。而且至少我们已经解决了那位可怕的卡维泽先生,不是吗?」他说完,向林恩告别,去检查别的病人去了。

  林恩想,你肯定不知道卡维泽先生「可怕」到什么程度。

  好一会,林恩都在思考,病房明亮洁净,于是那天的事好像作了一个疯狂黑暗的梦一样。

  是梦吗?还有阿瑟,他站在顶楼侧头看着怪物的模样,他想,去他妈的什么居家好男人、想和女儿来小镇过平静生活的医生吧!

  等一下,医生说克莉丝住在克莉斯汀家?阿瑟家里!

  林恩试图从床上跳下来,头部一阵强烈的眩晕,他狼狈地跪倒在地上,努力扶着床沿不让自己完全倒下。

  「爸爸!」一个声音叫道,林恩抬起头,克莉丝已经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他。

  林恩下意识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这辈子唯一的珍宝,他的小女孩很安全,就在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TMD变态的世界,他真想这么抱着再也不松手了。

  「天呐,天呐,克莉丝,你没事。」他说。

  怀里的女孩一下子哭出来,冲进来时她明明热情十足,身上还有香草蛋糕的味道,可一到爸爸的怀里,泪水的闸门好像给这个拥抱拧开了似的,林恩手忙脚乱地安慰。

  「您受了伤,警官,不应该下床的。」一个声音说。

  林恩抬起头,阿瑟站在那里,穿着身深色的外套,一副平淡文雅的样子,手里拿着一篮饼干,上面打着红色丝带,和他那副贵族模样一点也不相称。

  克莉斯汀站在旁边,也高兴地拥抱了林恩。

  阿瑟一副在自己家的样子——他到哪都这德性——扫视了一圈放满的桌面,然后把篮子往另一个人的礼物上一放,说道,「多莉丝小姐给我的,我想你可能用得着。」

  你就是搞废物处理吧,林恩想。

  他死死盯着阿瑟,对方在他的眼刀下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视查了一下食物,最终拿了个苹果,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我们是来探病,不是来吃水果的,爸。」克莉斯汀说。

  「只是个苹果,这么多他又吃不完。」阿瑟说。

  克莉斯汀转头看林恩,严肃地说,「我爸爸有时候很不靠谱,我很抱歉。」

  「没关系,他想吃就让他吃好了。」林恩说。

  他安抚了一会克莉丝,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受伤了,他一定不会丢下她一个,他向她母亲的在天之灵发誓。

  阿瑟啃完一个苹果,把核丢到垃圾桶里,向克莉斯汀说,「我们能走了吗?」

  「不,我们跟克莉丝一起走。」克莉斯汀说。

  「你不能走!」林恩朝阿瑟恶狠狠地说。

  「可我只是吃了你一个苹果。」阿瑟说。

  「科安小姐!」林恩叫道,年轻的护士跑进来,问道,「有什么事吗,林恩警官?阿瑟医生。」她红着脸说。

  「请问您能带克莉斯汀和克莉丝去儿童休息区玩一会吗?我有些话想私下和阿瑟先生说。」林恩说。

  「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阿瑟说。克莉斯汀狠狠瞪他。

  「当然,没问题。」科安小姐说,把两个小孩领出去了。

  「你要合作,爸爸。」克莉斯汀走时,严厉地对父亲说。

  两个孩子离开,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满屋的鲜花水果和气球让林恩想谈的话题,显得疯狂而不着边际。

  阿瑟警惕地看着他,「我觉得我们没什么特别好说的,警官。」

  「你想装什么也不知道?」林恩说,「好吧,那我来说,我想谈谈园游会那天晚上的事。」

  「关于那天的事,您的属下详细询问过了我。」阿瑟说,开始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我听说您得了严重的脑震荡,完全不记得那晚的事了,如果您真想知道,可以在警局的档案上看到,真的不需要我再重新说一遍。」

  他的语气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林恩盯着他,说道,「实际上,我只是没有办法跟医生解释我看到了什么,阿瑟,但我记得那天晚上看到的东西……」

  他停下来,坐在对面的人笑了,那不是温和友好的笑,而是那种他在审讯室看到的,冰冷的笑。

  一切又回到了那天晚上,这嫌疑犯危险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仍在看自己的手指,柔声说道,「显然,你得了脑震荡什么也没看到,会让大家比较好做。比如,我知道您为什么不想告诉医生您看到了什么,那肯定是些很疯狂的东西。说出来可能会让您丢掉工作,还会吃官司,对吗?」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林恩冷冷地说。

  「关于您被调往这里的原因,我动用一些手段查了一下。」阿瑟说,「你被下放,不是想换工作环境,是因为心理医生认为你疯了。你有严重的幻听和幻视,你差点开枪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局里认为你病情轻了些,才派你到这种无害的小镇上工作,如果知道你仍然保有那种严重的幻觉,真不敢相信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你非常、非常的想要隐藏一些东西,阿瑟。你为此和所有的人保持距离。」林恩说,「我不认为那天晚上的事是我的幻觉,我的脑子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你。」

  「你这么相信看到怪物干嘛不跟医生说去。」阿瑟说。

  林恩盯着他,阿瑟面无表情地看回去。

  「你想藏的到底是些什么鬼东西,阿瑟?」林恩说。

  「你的话会被所有的人当疯子的。」阿瑟说。

  「我本来就是疯子,我因为是疯子被下放到橡树镇呢,你忘了吗?疯子坚信他看到的东西!」林恩说,「所以我问你,你TMD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又是什么,为什么他会在镇外出了车祸!」

  「请问,出了什么事情吗?」一个护士探头,显然听到了这边的争吵。

  「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就一些小事进行了讨论。」阿瑟说,站起身,「我正要离开。」

  「我今天晚上就回家,」林恩说,「克莉丝跟我回去,你和你的女儿离她远一点!」

  阿瑟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点点头。

  「好的,我保证。」他说,「我也不想跟您交朋友。」

  他转身离开,林恩感到一阵眩晕,刚才的大喊大叫对他的身体显然不好。

  「您今天不能出院,林恩先生!」护士说。

  「告诉我要小心哪些事,我会注意的。」林恩说,「我不在家睡觉会失眠,我猜失眠对我的头部情况会更糟糕,对吧?」

  护士瞪着他,最终说叫医生来看看怎么办,林恩坐在床上,想着怎么说服医生让他离开。以前他在重案组时玩过几次这样的把戏,那时他可真是个工作狂。

  但是现在,他必须回家,好好照顾克莉丝,他还得和她谈谈和那对父女保持距离的问题。

  阿瑟很危险,虽然他救了自己——如果他不丢那个奖杯,或是在屋顶上一走了之,恐怕事情对他会简单得多——但那也不能改变事实。

  他藏着可怕的秘密,也许他是个愿意帮忙的人,但林恩知道这种人,一旦认为你危及到他们想保护的东西,立刻就会变回亡命之徒,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他按着眉心,他不能告诉医生他看到了什么,像阿瑟说的,他有病史,凯莉死后,他有一阵子疯狂工作,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出现了一些严重的神经症症状。

  他的手开始控制不了的发抖,严重时连杯子都拿不起来,别说给枪装子弹了。如果说这还是小问题,那么最糟的是他开始出现一系列的幻觉,最初只是幻听,然后是幻视,那些尖叫和鬼影让人发疯,直到他差点开枪杀了个人。

  那时他还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怎么判断情势,他想,但是现在一切已经上了正轨,克莉丝喜欢这里,她终于慢慢恢复了生气,他会保证一切都在轨道上,什么意外也不会发生。

  他慢慢躺回床上,按着眉心,那天晚上蜘蛛般恐怖的怪物无法从脑袋中清除,还有那个黑发男人冰冷无机质的眼瞳。他小心地把它压回去,医生走进来,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说道,「嘿,医生,我真的很抱歉,但我恐怕真的很需要出院……」

  如同窗外明媚的蓝天,他笑得同样天下太平。

  第四章

  有时候你真不知道人类看似无害的皮相下,隐藏了什么可怕的内在。

  林恩出院后,立刻投入工作,开始处理卡维泽案的后续问题,他们在他家发现了一些处方药,经过医生鉴定,卡维泽太太的精神分裂,很可能是药物导致的。

  她帮他创建公司,拥有公司的一半股份,后来因为精神分裂什么也做不了,当然一切的财产就交由丈夫处理。那些药物装在她治疗精神问题的药物里,让她一天天吃下去,情况越发严重。

  更早的时候,它也许出现在她的咖啡杯里,感冒药里,或是烛光晚餐里。

  小卡维泽的身上有些瘀伤,医生认为是他父亲控制情绪不当造成的伤害,林恩想起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死因——那和卡维泽太太出现精神分裂的时间差不多——因为失足从楼上掉下来死亡,只有六岁,夫妻两个悲痛欲绝。

  他忖思着,这是否是场正常的死亡,如果卡维泽没死,他的第二个儿子是否能活到成年?

  卡维泽的资料里有无数头衔,他是热心的慈善家,兼职了好几个协会的名誉主席,很多公共设备以他的名字命名,当然现在大家都在合计着抓紧时间把名字改掉。

  他在世时,镇里的所有重要决定他都有份,因为人们认为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热心公益,社会的未来中,他应该是起决定作用的一分子。

  就在那天学校的宴会上,还有人在夸讃着他的慷慨和仁慈,这个世界怎么会容许一个有如此公信力的人,拥有这样扭曲变态的内里?

  卡维泽说埃玛和他妻子一样,林恩本来想是不是她知道了药物和殴打的事情,但还有另一种可能——那恐怖的变异。

  简直好像有股活生生的黑暗力量从他体内蔓延开似的,带动肢体的变异……

  他按着眉心,一想到这种事本来已经不那么疼的头,又开始感到疼痛。

  他已经和克莉丝讨论了关于她结交朋友的问题,整个过程极其失败,他本来就不擅长和孩子沟通,以前谈个减少冰淇淋食用量的问题,都能沟通为家庭战争,现在更别说这种事了。

  而且谁能有办法让孩子离开她最要好、也许还是唯一的朋友,还能保持气氛和平?

  这是不可能的,克莉丝跟他大声尖叫——他不知道她还会这样尖叫——大哭了一场,第二天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他忖思着阿瑟有没有和他的女儿讨论同样的问题,不知道他做的会不会比他好一点点。至少不会可怜巴巴地站着,不停恳求她不要哭。

  现在,事情已经过了一星期,克莉丝不再谈论这件事,她乖巧地答应他的要求,但他清楚知道,她的言谈中还带有克莉斯汀特有的语气——他简直好像在家里看到了阿瑟的稀释影像一样,让人抓狂——她的作业上有另一个人的字迹,手工课作品上也有黑发女孩熟悉的手笔。

  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它。

  对面传来一个疏离、彬彬有礼的声音,『林恩警官?』

  「阿瑟先生。」林恩冷冷地说。

  『您的女儿在我这里。』阿瑟说。

  「什么?」林恩说,「我把她交给格德尔太太照顾了——」

  『她在我这儿。』阿瑟说,『正和我女儿待在后院的树屋里,不肯下来。克莉斯汀朝我丢益智积木,也许您愿意来把她领回家。』

  「我这就过去。」林恩说,正想着要不要说句「谢谢你通知我」,对面电话干脆地挂掉了。

  讨厌的家伙。

  傲慢,神秘,危险,自以为是,不近人情……他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在脑子里堆积各种形容词,唐纳跑进来,说道,「七街发生了一起车祸,卡莱尔太太的车和一辆外来车发生了追撞——」

  「严重吗?」林恩说。

  「车子不严重,也没人受伤,」唐纳说,「但您知道卡莱尔太太的,所有和她有关的事都不小,上次她丢了一把园艺铲,在局里坐了一星期,现在我出门她还在问铲子找到了没,说警局是如此难以置信的无能……」

  就这样,林恩拿着外套赶到阿瑟家时,已经过了三个小时,离下班时间还晚了半个小时。

  他按响阿瑟家的门铃,这位半退休状态的医生住在一栋附有花园的独门居所中,草坪打理得井井有条,屋后拥有一大片院子,再加一个大号游泳池。

  阿瑟把门打开,他穿着身相当居家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客厅的桌子上,两个小女孩显然已经和谐地下了树屋,正吵吵闹闹的做手工游戏。

  她们建了个中世纪城堡,还有山坡和护城河什么的,显然经过了一番研究,做得很不错。

  阿瑟冷着脸看林恩,警官一身皱巴巴的外衣和长裤,警服被他穿得像连着蹂躏了一个月,拿它同时当睡衣外套和防弹衣,并且一次也没有洗过的模样。

  「林恩警官,」他说,「显然您对鄙人的信誉很放心,离我打电话给您,已经过了三小时二十分钟。」

  「哪有,只有三小时十分钟。」林恩说,「七街发生了一起车祸,我得去处理事情。」

  「您居然这么放心把一个孩子放在这儿,真令我震惊。」阿瑟说,「您难道就不担心会有食人魔过来,从我的院子里把她拖走吗?」

  「你够了吧。」林恩说,错开身,走进房子。

  和他想的不太一样,阿瑟的客厅布置得居家而舒适,色调柔和,很适合小孩子居住。

  克莉丝看到林恩,飞快地把头低下去,抿紧嘴唇。克莉斯汀则警惕地往金发女孩身边站了一步,一副保护者的表情。

  「是我邀请她来玩的,她只是不好意思拒绝我。」她说,「这事和她没有关系。不过我得说,您不应该干涉孩子的交友状况,警官,交朋友的人是她,又不是你。」

  「克莉丝,我很抱歉,但你不能……」林恩说。

  「这就是你想说的?」阿瑟在后面说。

  「什么?」林恩说。

  「我让她俩留在这里,让你看到现场状况,不是特地让你来跟她说『我很抱歉』的。」阿瑟说,「小孩子需要管教,警官,早知道你是来道歉的我就不让你进门了。」

  「那你说要怎么办!」林恩说。

  「说点『我很抱歉』以外的什么?」阿瑟说。

  他们的对面,两个小孩并肩站着,一个一脸强硬,一个泫然欲泣,但都是世界上最大的难题。特别是她俩还站在相同的阵在线,对抗两位父亲。

  林恩看看阿瑟,阿瑟也看看他。

  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间敌意的张力,透出隐隐火药的味道。而对面的宝贝小甜心们,却又像被万能胶黏上了一样撕不开。

  林恩不喜欢阿瑟,因为这个人太过强硬地想要隐藏某些东西。林恩是个警察,他痛恨这种情况,他知道那些隐瞒背后,代表着多么巨大的危险。

  这类人平时也许能做出小区好公民的形象,但一旦有人触碰到他们的袐密,这种人会立刻变回亡命之徒,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们黑暗的过去。因为那绝不允许被暴露在阳光之下,这本就是他们这种人改名易姓的目的。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克莉丝靠近这个家庭的。

  而他也知道,阿瑟绝对是真心诚意地讨厌自己,想让他离他的宝贝家庭远些。他痛恨任何发现、或是可能发现他袐密的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在病房里这点已经证实了——只为让自己离他的家庭和秘密远一点。

  他冷着脸说,「克莉丝,现在跟我回去,我要跟你好好谈谈。」

  他转头严肃地看着阿瑟,对方也一脸冰冷地看着他。「我很感谢你通知我,阿瑟先生,我会处理这个问题,我希望你也和你的女儿谈一谈。」

  「我会的。」阿瑟说。

  然后就这样,林恩冷着脸,带着他哭哭啼啼的小女儿,离开了阿瑟家。

  一个月后,阿瑟冷着脸把克莉丝送回林恩家,她又从格德尔太太家溜去了克莉斯汀那,她们一堆的鬼点子,格德尔太太根本管不住。

  而且格德尔太太也根本不想管,她对阿瑟不喜欢两个女孩一起玩很不能理解,照她的想法,她巴不得自家小孩天天跑去那个英俊的警察家玩,然后她好去加深感情呢。

  两个父亲冷着脸完成了交接仪式,这已经是第七次了,还有几次林恩发现她俩窝在克莉丝的房间里写作业或是做游戏,打电话让阿瑟去把克莉斯汀接回去。

  还有几次是她俩都不见了,两个父亲惊慌地向对方询问,最后在学校的活动室、楼顶和小区的小公园里找到她们。

  不管谈了多少次话,两个女孩坚决不改。

  克莉丝以前是个以听话着称的小孩,但现在显然她有明确的主见了,并且和林恩一点也不一致。

  克莉丝回房间了,两个父亲站在门口冷着脸对望。

  「好吧,我是没辙了。」林恩说。

  「她们很有主见。」阿瑟说。

  「我根本管不住她,她简直像只松鼠似的,我一溜神,她就从窗户钻出去了!」林恩说。

  「克莉斯汀根本不听我的。」阿瑟叹气,「我跟她说一下交友状况,她说我再介入她的私生活她可以起诉我。」

  两人默默站了一会,本来敌意的气氛中,更多弥漫着的却是一股对孩子无可奈何的绝望。

  林恩想自己可能永远不会知道阿瑟想要隐藏什么东西,但是这一刻,他确定他俩正站在同一个战壕中,面对同一场战争。

  林恩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号码,阿瑟说道,「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话音没落,阿瑟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林恩的电话是邻镇警局打来的,附近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连环车祸,伤者太多,本地警方根本应付不来,需要把橡树镇的警力借调过去一部分。

  林恩说他们会在半个小时内赶到,带上需要的设备,心里想着,见鬼,他又要让克莉丝待在格德尔太太家过夜了。

  他按掉手机时,发现阿瑟还站在车子旁边接听电话,没有离开,林恩听到他说,「我立刻赶过去。」

  然后他按掉手机,转头看林恩。

  「雨田镇的连环车祸?」林恩说。

  「伤亡情况很严重,他们要调一部分橡树镇的医生,到公路上帮忙。」阿瑟说。

  林恩知道阿瑟有医生资格,但从来没见过他工作,据说他主要是在家里搞研究,他也看过几篇据说他写的论文,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现在,他只有在有人情的时候,才偶尔去外地做手术。

  林恩还一度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医生,现在看来他是的,哪个假医生敢真到车祸现场,去给伤者做手术?

  「想不到这车祸把你都调动了。」他说。

  阿瑟摊了下手,大约表示虽然他不太工作了,但帮忙这种事无可厚非。

  「看来又不能在家陪克莉丝过夜了。」林恩说。

  「你送克莉丝去格德尔太太那里吗?」阿瑟说,镇上大家都挺信任格德尔太太家的托幼所。

  林恩点点头,阿瑟想了一会,说道,「我也会把克莉斯汀送到那儿去,虽然我有别的地方可找,但是林恩警官,车祸很严重,我们这一走不知道要多长时间,让她们两个待在一起会比较安全,不然她们会独自跑出去寻找对方的,我不想冒这样的险。」

  林恩看了他一会,笑起来。这是个见鬼的危险透顶的家伙,但有一件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也是。」他说,「我现在去带上克莉丝,你去接克莉斯汀吧。」

  连环车祸案的现场好像个小型地狱一样。

  无数车子扭曲着挤成一团,成为置人死地的凶器,角落里渗出血和肢体。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最初还有些小型爆炸。现场一片混乱,又被试图挤进来的救护车和警车的灯光渲染得越发凌乱。

  警察和医护人员忙忙碌碌,一副大难临头时才有的专注表情。林恩在现场维持秩序,指挥一辆吊车把一辆货车拉起,露出下面压扁的轿车。

  救护人员立刻冲过来,切开车门,把里面卡住的女人拉出来。

  她整个变成血人,不知伤得有多重,林恩看到她急促地想要呼吸,却找不到空气,这种情况下人转眼就可能死去,他想,看着就觉得窒息。

  阿瑟走过去,他还是那副模样,不过胸前挂了个医生的牌子,他凑过去听她的呼吸,然后朝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对方手忙脚乱地想从包里寻找——新来的实习生也给调来了——阿瑟一把抓过他的医务包,从里面拿出什么,按向那女人的肺部。

  她抖动了一下下,呼吸开始变得平畅,林恩也下意识松了口气。

  医生检查了她的眼瞳、肩膀,动作利落,专业而富有效率。他让实习生按住她的某个地方——大概是止血——然后快速说着什么,关于伤者需要什么样的救治和帮助之类。

  接着他丢下这摊,朝另一个伤者走去,医护人员把那女人抬走,林恩想,她已经被打发出了这场噩梦,在医院里她会开始艰难的恢复期。

  阿瑟查看另一个人的伤口,和他说话,然后向身后的医护人员吩咐了什么,让他坐上救护车。

  他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整个过程中他都是这么副面无表情的利落模样,但林恩注意到他救人的速度是最快的。

  「林恩警官?」一个声音说。

  林恩转过头,同事在叫他,问能不能开工切开另一辆车,他连忙回过神,表示现在开工。

  那是漫长而折磨人的工作。

  直到天边泛白,他们仍在现场忙碌,而且看来一个白天也不要想睡觉了。

  一些志愿者带了咖啡过来,林恩拿了一杯,有这东西真是谢天谢地。

  他转过头,看到站在另一个方向的阿瑟,他好一会没看到他,但知道他一直在忙碌。他总是妥贴的衣服有些皱了,头发也被风吹得凌乱,熬了一夜他本该显得憔悴,他看上去也的确是熬了一夜的样子,但是他的眼睛很亮,一样专注而有着最高的效率。

  他单膝跪在那里,林恩看不到他正在做什么,但显然忙得厉害,他拿起一杯咖啡,朝他走过去。

  那是一个刚刚从车子里拖出来的女孩,她的脸庞仍很年轻,即使遭遇了不幸仍洋溢着青春的光泽,可是她的腿下一塌糊涂,让人不忍再看第二眼。

  「这得截肢。」阿瑟说。

  女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看着他。那样的眼神,比那伤口更让人无法应对。

  阿瑟站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静默叫人无法忍受。然后医生缓慢地说,「我很抱歉。」

  女孩慢慢放开手,医护人员把她抬上救护车,阿瑟转头看她,车子缓慢开走。

  他转过头,看到林恩,警察把咖啡递过去,医生默默接过来。

  「糟透了?」林恩说。

  阿瑟喝了口咖啡,立刻全部吐出来。

  「太可怕了!」他说。

  「医生!」另一个方向叫道,又一具伤者被抬起来。阿瑟把咖啡往车顶上一放,转身走过去。

  林恩看看那纸杯,觉得显然贵公子对这种饮料完全不感兴趣。

  阿瑟走到一半,一个坐在公路边、额角渗出血迹的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道,「医生,我会不会死,医生?」

  林恩觉得阿瑟会一把把他甩开,因为那伤看上去就只是破皮伤,而他还有更严重的伤者要救。

  可是医生停下来,凑过去查看了一下他的瞳孔,问了他的名字和现在的日期,然后说道,「你不会死,你只是轻微脑震荡。」

  他跑去另一个伤者身边,路边的男人又拉着别的医生问会不会死的问题。

  林恩怪有趣地看着阿瑟忙来忙去,把自己那杯咖啡喝完,又拿起车顶上阿瑟那杯,喝了一口,回到自己的岗位。

  第五章

  车祸的后续工作折腾了一个月,当然,它还远远没有结束,还有漫长的恢复期,无论是那些死亡的,还是受到了严重伤害的。

  林恩的警察工作回到了正轨,那仍然都是些小偷小摸,或是猫爬到了树上下不去的小案子。

  而私人生活上,她的女儿仍在和另一个小女孩玩得火热,他不时得把那孩子送回去,或是在门口迎接把克莉丝送回来的阿瑟。

  那人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认为应该严加提防、离得越远越好的人。他身为警察的所有经验都告诉了他这点,而这绝对是正确无误的经验。

  当拥有这样清醒的认知,行动起来本该没有问题,但它就是……不是那么一回事。

  进入十月的时候,橡树镇发生了一件大案,整个镇上风声鹤唳,有小孩的家庭人人自危。

  莫顿家的小女儿失踪了。

  那孩子刚满九岁,因为学校离莫顿家很近,那天她因为和朋友玩得晚了些,没有赶上校车,父母又都有事在身,所以她下午放学时自己回家。

  有人看到一辆白色的福特在她旁边停了下来,看上去不像镇上的车,小女孩上了车,然后就这么不见了。

  林恩接到那电话时已经下班,正在吃晚饭,他丢下餐盘匆匆赶过去,那以后很多天都泡在警察局里没有回去。

  没有比这种案子更折磨人的了,没有比这种家长更难以面对的了,特别是它还是发生在孩子身上时。虽然它其实不时会发生,但简直可怕得难以解释。

  林恩知道世界上有些人可以变态到什么地步,而世间没有地方是安全的,即使这样宁静的小镇,也有些可怕的人会出现,并毁灭你努力保护的东西。而当接到那报警,意识到孩子的确失踪了时,他第一反应和大部分家长一样,那就是自家的孩子,克莉丝。

  他在晚饭时匆匆离开,现在克莉丝正独自待在家里——林恩立刻打电话确认了一下——而且如果小莫顿没有立刻找到,那么今天晚上克莉丝也会独自待在家中,也许还包括明天和后天,他一样没办法照顾她。

  一想到这点,林恩就感到难以忍受,他想立刻回去,让他的孩子待在身边,半步也不离开他的视线。

  好几次,他连属下的汇报都没听清楚,只是想着罪犯可能还在镇上,犯罪对象显然主要是七、八岁的小女孩,而他的小女儿却正独自一人,没人保护,随时可能有人会伤害她,让事情再也无可挽回。

  他知道这世界的可怕,他已经见识过太多。

  他拿起手机,打电话给阿瑟。

  『阿瑟家,请问找哪位?』克莉斯汀说。

  「我是林恩,能让你爸爸接下电话吗,克莉斯汀?」林恩说。

  女孩应了一声,电话里传来她叫父亲的声音,过了一会,话筒被拿起,对面传来那个平稳冷漠的声音,『林恩警官?』

  那一刻,林恩奇怪地感到安心。这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堕落,他从来只相信自己,可是现在,他却对一个疑似罪犯家伙的声音感到由衷的安全和信赖。

  「想必你知道莫顿家孩子的事了。」他说。

  『我听说了。』阿瑟说,『你们认为是外来者吗?』

  「有这种可能性。」林恩说,「是这样的,我这两天恐怕都没法回家,克莉丝自己待着,罪犯有可能还在小镇里……」

  他停了一会。「事情很糟糕,阿瑟,我不能让她自己待着。」

  『我现在去接她。』对面的人说。然后他挂了电话。

  林恩打给克莉丝,告诉她阿瑟会去接她过夜,小女孩努力保持镇定,但一想到会和克莉斯汀在一块,她显然乐疯了。小孩子一点点也不晓得当父母的苦心。

  更晚些的时候,阿瑟打电话过来,告诉他已经接到了克莉丝,小女孩就在他跟前。他说,『她会很安全。』

  林恩放下电话,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有多么的恐惧。这世界有这么多让人害怕的事情。

  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又再一次完整了,他可以用所有精力处理眼前的案子,而不用担心自己的一部分再被撕裂。

  她在阿瑟那里。无论是在学校、格德尔太太家、或是上了无数道锁的房门里,都无法给予他这样的安全感觉。

  但阿瑟那里可以。

  因为他很厉害?林恩想,也许只是因为他理解,理解这个世界的恐怖和危险,和为了保护那一点点宝物时那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

  那之后的两天,林恩忙得脚不沾地,他汇集各方的线索,一边心惊肉跳地想,随时会有人出现报案,说在僻静的角落发现了孩子的尸体。

  警局的电话被打爆了,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否安全,学校里决定停课一段时间,各家父母都紧张地看好自己的孩子,不放他们离开视线一步。

  林恩连着加了好几天的班,按照警方的分析,孩子已经凶多吉少,但人们仍不想放弃希望。

  林恩一度一天只能回家睡三、四个小时,他尽可能抽出时间去看克莉丝,经过了精疲力尽的工作,一天中午他终于抽出点时间,敲开阿瑟家的门。

  阿瑟打开门,林恩脑中的第一反应就是:天呐,食物的味道简直香得让人头晕目眩。

  克莉丝从房间里扑出来抱住他,林恩把她抱起来,他的死对头侧开身让他进屋,林恩看到玻璃上一闪而过自己的影子,黑发凌乱,胡子拉渣,像个被榨干的幽灵,可是眼神一副尖锐得随时要把什么人刺个通透的样子。

  他走进房间,阿瑟家正要吃饭,桌上的食物刚刚摆好,丰盛而诱人,那让林恩强烈地回忆起来,自己上一次吃饭是昨天中午了。

  阿瑟盯着他,克莉斯汀严厉地盯着阿瑟。

  男主人慢吞吞地拉开椅子,问道,「既然时间这么巧,您介意留下来吃顿便饭吗,警官?」

  林恩知道这样不好,但他真的没有一丁点的勇气拒绝,他把克莉丝放下,咳嗽一声,说道,「那麻烦你们了。」

  阿瑟拧起眉头,大概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他还没说出什么,克莉斯汀欢快地说,「您会喜欢我爸爸手艺的,今天我们做了红酒炖牛肉,他非常拿手。你知道,他以前连黄油是什么都不知道,但他真的决定学起来,速度非常快。」

  「哦,那可真让人期待。」林恩说,在椅子上坐下,桌子上的食物诱人得让他眼睛发直。他努力保持餐桌的礼仪,不伸手去偷点什么。阿瑟冷着脸把餐具放在他跟前,显然对他的留餐谈不上欢欣鼓舞。

  林恩干巴巴地说道,「谢谢。」

  阿瑟冷飕飕地说,「不客气,希望您能喜欢鄙人的厨艺。」一边说,一边瞪旁边的克莉斯汀,他女儿强硬地看回去。

  「呃,看上去很诱人。」林恩说。

  「放心,因为事先不知道你要来,所以没有下毒。」阿瑟说。

  「礼貌,爸爸!」克莉斯汀说。

  「我觉得林恩警官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的。」阿瑟说,「他心胸开阔。」

  林恩笑起来,说道,「就算有毒,我觉得我也会全吞下去。」

  「那可真是圣诞节到了。」

  「爸爸!」

  阿瑟终于把菜分好——其实还有一大部分没弄好——林恩就开始解决盘子里的东西。

  阿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食物的味道好极了,林恩很难想象阿瑟这种人居然有这么手好厨艺——他看上去是绝不会靠近厨房那种类型,而且是会把厨师指挥得团团转,还抱怨肉不够嫩,菜不够新鲜那种家伙。

  克莉斯汀提过几次,也就是在没多久以前,阿瑟对厨艺还是个彻底的白痴——可能比自己还烂,至少他六岁时就已经会在微波炉里热披萨了。

  但是为了一些人,你会去学习以前绝对没想到会碰的东西,并且成为专家。

  那顿饭美味极了,林恩恨不得盘子都舔干净,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是什么时候。那是一种你愿意仔细照顾别人时会做出的食物,耗费时间和精力,而你并不着急,很愿意花费这样的力气。

  他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它们,有点心虚地忖思着,阿瑟显然没考虑到做自己那份,他是不是干掉了一部分属于阿瑟的分额,那家伙吃的着实不多。

  吃完饭,阿瑟收拾桌子,然后去厨房刷洗碗碟,两个孩子在一边帮忙,看上去其乐融融,居家又温暖。

  林恩尴尬地想帮忙干点活,他去帮阿瑟把洗好的碗碟收起来,阿瑟洗碗的动作利落而效率十足,他盯着他的手看,心里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这样的男人发生这样大的改变,而愿意待在这里洗盘子呢?

  他想得太出神,阿瑟把盘子递给他时,他手上一滑,盘子掉下去,阿瑟反手接住。

  那动作极快,手上也极稳,需要一流的反射神经。阿瑟把盘子一码,对林恩说道,「我觉得您该回去工作了,警官。」

  林恩举手做了个投降动作,「我也觉得我回去工作会比较和谐。」他说。

  阿瑟挥挥手,巴不得他早点离开,一边继续洗盘子。

  他肯定想着自己离他的房子越远越好,林恩想,任何的接近对秘密都是无益的。就好像自己一直以来的决定,和阿瑟这种人保持距离,不惜一切代价想保护秘密的人,总是太过危险。

  可他离开时最后看了阿瑟一眼,那人正安静地刷着碗碟,两个孩子在跟前跑来跑去,笑容灿烂。一切仅仅是为了安静地生活而存在。

  他清楚地知道他是个带着灾难和黑暗的男人,但他真的没有办法,把这个人、这场面,和任何危险或可怕的画面连系在一起。

  莫顿家的孩子并没有找到。

  那以后的一个月,镇里没有任何孩子失踪,显然凶手已经离开了小镇,不少家长松了一口气。可那失踪的女孩始终像根鱼刺,鲠在镇里所有人的喉咙里,这是那种能噎得人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的刺。

  而那孩子的家庭,则支离破碎,完全的被毁掉了。

  但另一些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待加班时间一稳定下来,林恩就去阿瑟家领回克莉丝,而在女儿的命令下,阿瑟勉强请他喝了杯茶。

  茶煮得很讲究,不过气氛硬邦邦的,林恩一口干掉杯子里的东西,阿瑟尽可能地没有做出鄙夷的表情。他问道,「情况怎么样?」

  「我们认为是某个路过罪犯干的。」林恩说,「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小镇,现在他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了。」

  「偶然路过,随便找个小女孩消遣,然后丢弃。」阿瑟冷冷地说。

  「是的。」林恩说。他把杯子丢回桌上,瓷器碰撞,发出尖利的声音。

  阿瑟沉默,灯光从后面照下,显得气氛沉重。

  「只是一个随便的、打发时间的游戏。」阿瑟说。

  林恩重重靠在沙发上,按着眉心,说道,「我有时候还会想起埃玛的事,还有这案子,这世界没有安全的地方,太糟糕了,无论你到什么地方,你怎么去做!」

  阿瑟有一会没说话,然后他拿起茶壶,慢吞吞地给林恩倒了一杯茶,说道,「茶要慢慢喝。」

  林恩沮丧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坐起来,拿起那杯茶,慢慢喝的时候,它的味道还不坏。品尝这种东西的美好,似乎在于更精细的层面,需要花费些心力,它没有直观的刺激。

  他们默默喝了一会茶,很安静,只有阿瑟把茶水倒进杯子的声音。这是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生活习惯,到了这里,依然显得沉静稳定。

  林恩并不是个擅长表达自己的人,那些可怕的事情他总是藏在心里,那种黑暗不能见光,因为太过糟糕,说出来,好像就会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叫,还是藏在心里比较好。可在这里,他却想要说出点什么。

  他开口说话,声音压抑而愤怒。

  「我找不到那杂种!」他说。

  「他是个路过的人,开着车,一小时后就不知身在哪里了。」阿瑟说。

  「我尽了所有的力量,我找不到那杂种!」林恩叫道,「我找不到那孩子,老天爷,她才九岁!」

  阿瑟慢慢地给他空掉的杯子倒上茶。

  「这世界,罪恶并不会就得到惩罚,美德也不会就能得到报偿。」阿瑟说,「这是个非常危险和可怕的地方,简直糟糕得难以置信。我尽了所有力量,想要保护我女儿的安全,但这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林恩,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他盯着杯子里的茶,低声说,「我们没有这样的地方。」

  他又给自己倒上茶,说道,「孩子们在楼上玩,商量一篇关于鲸鱼的论文,暂时还不想分开。我们可以把这壶茶喝完,再等她们一会。」

  林恩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喝掉杯里的茶水。偶尔做些这样精细的事,好像也满有意思。

  他们把那壶茶喝完,已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林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和阿瑟单独待上这么久,而且还在品茶!

  更甚至,感觉居然还很好。

  他领着克莉丝离开,到门口时,两个女孩还在依依惜别——真叫人有点嫉妒,自己操心得要死,克莉丝在阿瑟家待得乐不思蜀,回家好像要离开迪斯尼乐园一样伤心——林恩严肃地和阿瑟握了握手。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他说。

  「不客气。」阿瑟说。

  两个父亲对望了一会,林恩想,我们的想法当然都该是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终于可以离开彼此之前过于亲近的生活,保持距离。这对两人千里迢迢跑到橡树镇,所想追求的生活绝对有益无害。

  在回去的路上,林恩这么跟自己说,而他心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顺便说一下,莫顿是两年后在国家的另一端找到的,她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但怎么也没办法说清失踪那段时间的事。重点是,林恩想,真难以想象,她在那场难以幸存的灾难里活了下来。

  当地警方正谨慎地试图引发她的一些记忆,希望能抓捕到凶手,据说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对阿瑟,林恩的感觉是正确的,他的感觉总是很正确,无论是当年待在重案组时,还是第一眼看到阿瑟时——那人当时风度翩翩,可他骨子里黑暗和秘密的味道还是牵动了他警察的本能。

  那以后,他和阿瑟的生活的确变得越发接近起来。

  那是个普通的下午——很多个这种普通的下午——他去阿瑟家接克莉丝回去,两个孩子正在客厅里写作业,看到林恩过来,克莉丝欢快地招呼道,「等一会,爸爸,作业星期一要交,我就快写完了。」

  ——有时候林恩觉得,孩子们是不是能感觉到什么,现在克莉丝和她的好朋友混在一起时,俨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了。生活不着声色地恢复到了他和她长谈前的时刻。

  而且……更进一步。

  阿瑟正在烧水,看到他进来,说道,「我正要泡茶,要不要坐下喝一点?」

  「好吧。」林恩说,在沙发上坐下,阿瑟在厨房里准备茶水。

  「再拿两块饼干吧,爸爸。」克莉斯汀嚷嚷,一边朝林恩灿烂地微笑,「您会喜欢巧克力饼干的,林恩叔叔,爸爸泡的茶也很好,对吧?」

  「是的,非常棒。」林恩说。女孩的笑容太灿烂,让他说不准为什么,有点紧张。

  「您该常来喝茶,听克莉丝说,您不怎么会做饭,还有烘焙什么的,我爸爸很擅长。」克莉斯汀说。

  「那真是……」林恩说,「太感谢了。」

  「完全不用客气,」克莉斯汀说,「克莉丝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您就像我的父亲,您就是我们家的一员。」

  「你在胡扯什么,克莉斯汀。」阿瑟说,把茶端出来。

  「我希望能让林恩警官宾至如归。」克莉斯汀说。

  「我不认为他需要这个,特别是在我们家。」阿瑟说,看了林恩一眼,「他更需要件新衬衫。」

  林恩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衫,的确有点皱巴巴。「我喜欢这件衬衫。」他说。

  「我讨厌它。」阿瑟说。

  「我很抱歉,林恩警官,」克莉斯汀说,「我真希望他学会厨艺时,也学会了基本的礼貌。」

  「没关系,令尊说话简单粗暴,我很喜欢。」林恩说。

  「哎呀,您喜欢就好,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克莉斯汀说。

  林恩觉得这对话有点古怪,但又说不准哪里怪,阿瑟准备好了点心,两个小女孩欢呼着扑过来解决下午茶,不过她俩亲密无间,两个父亲一个字也插不进去。

  林恩咬了口饼干,震惊于它的美味。

  「这是你做的?」他说,「天呐,味道真棒,你也太专业了!」

  「是吗?」阿瑟怀疑地说,「我不知道,我讨厌甜食,不过克莉斯汀喜欢,她母亲以前经常做给她。」

  他一脸挑剔的样子,碰也没碰那些饼干。

  林恩对他简直有些肃然起敬。

  他记得偶尔听镇上的人说起过阿瑟的妻子,关于他过去的信息很含糊,只知道她叫希尔达,因为一次突发性的心脏病去世,之后阿瑟就离开了本来生活的城市,来到这里定居,大家传说他是想换换心情,免得想到妻子就伤心。

  在主归们的闲聊中,她是位文雅博学红颜薄命的女人,不过那大约是因为大家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女人能和阿瑟配到一起,而介于她已经无奈离世,所以多加一些溢美之词也不为过。

  林恩想她大概的确挺不错,会给孩子烘焙她喜欢的点心,而照克莉斯汀的说法,她和阿瑟的感情相当好——她说她在时连母蚊子都不敢靠近他。

  林恩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真是心脏病?——以及阿瑟有着怎样的过去,不过他知道现在她离开了,他实实在在承担下了生活中的一切。

  「我知道不喜欢甜食的人很难理解甜食的好处。」他对阿瑟说,「但你做的饼干是我吃过最好的饼干。」

  阿瑟看看他,露出一个笑容,他当然笑得很矜持,但林恩觉得他乐死了。

  「我花了不少力气,查了很多书。」阿瑟说。

  「你是做点心的天才。」林恩说。

  「你喜欢可以带一些走,」阿瑟说,「反正我明天还会再做。」

  就这样,林恩走的时候,拿了一袋阿瑟亲手烘焙的点心,他和克莉丝一路上就解决掉了一半,这东西做的绝对超过专业级别了。

  怪不得她这么喜欢到阿瑟家玩,林恩想,那里简直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我觉得这饼干做的可比镇上的其它人好多了,」林恩说,「克莉斯汀说阿瑟的巧克力派做的不如镇上的一些『甜心妈咪』?但这玩意儿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哦,克莉斯汀说他从此奋发图强。他不怎么服输。」克莉丝说,「呃,其实照她的说法,阿瑟先生好像非常、非常的无聊,他有一架子的烹饪书……」

  林恩看了她一眼,说道,「他不是有在家里搞些医学研究吗?」

  「是的,可他还是非常的无聊。」克莉丝说,「克莉斯汀说他以前的生活太丰富,待在小镇里对他这种人才是最大的考验,他做很多事来对抗那些……爸爸,你真的不会再回以前工作的地方了吗?这里和你以前的生活完完全全不一样。」

  「你喜欢这里吗,克莉丝?」林恩说。

  克莉丝用力点头,眼睛闪闪发亮。

  「爸爸哪也不会去的,克莉丝。」林恩说,「我觉得,我也挺喜欢这个地方。」

  第六章

  星期三的时候,林恩又去阿瑟家把克莉丝接回来,正碰上阿瑟在做饭。

  于是当然,克莉斯汀热情地留他吃晚饭,从那以后,林恩一个星期至少有三顿饭是在阿瑟家解决的。

  他还顺便带回了一些点心——克莉斯汀表示她父亲还会再做,一点也不介意和朋友分享——一时间饮食生活丰富了起来。

  他把饼干带到办公室,但很快被下属们席卷一空,小镇生活充满信任,他们似乎没有不能随便从别人的桌子上拿东西吃的概念。

  「这味道大棒了,是在哪买的?」唐纳问,「我也想去买一点。」

  「别人做的。」林恩说,看着只剩下残渣的袋子,试图找到一些大点的碎片。

  「哦……」唐纳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期待您的第二春了?虽然镇里不少女人厨艺不错,而且格外喜欢送食物给单身男人,但做出这个的!」他指着饼干袋子以示强调,「就算她七十岁了还有风湿疼我也会娶她。」

  林恩痛恨这种绯闻,因为他可以预见,一天后镇上所有的人都会开始向他试探他到底是跟谁家主妇通奸了。

  他决定要立刻扼杀谣言,于是说道,「是阿瑟先生做的。」

  唐纳整个僵在那里。

  林恩说,「他给克莉斯汀做的,你知道,克莉丝和那孩子玩得很好,我就顺便拿了一点。他不会没事每天给我做,所以你省着点吃!」

  唐纳用一副看完荒诞剧,不知该做何反应的表情出去了,林恩看着手里只剩残渣的袋子,升起一股哀悼之情。

  他又去阿瑟家拿饼干的时候,阿瑟的脸色着实谈不上好看,不过他的脸色也一向不好看,林恩坚定地无视了他。他是个警察,擅长无视别人难看的脸色,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星期后的某天晚上,他去接克莉丝——顺便拿些食物——两个孩子的作业还没有写完,阿瑟给他倒了杯茶,然后说道,「您胡子一星期没刮了吧,林恩警官。」

  林恩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胡渣,他已经不怎么记得上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了。「我一时没想起来……」他说。

  「既然说了,我想建议您出门至少梳下头发,换件衬衫。」阿瑟说。

  「我喜欢这件衬衫。」林恩说。

  「它就是个噩梦。」

  「我喜欢它,」林恩说,「你不能这么攻击别人的衬衫,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妻子送给我的礼物?」

  「这款型是一年前生产的,我不知道你怎么会以为在衣服的款式年份上可以骗过我。」阿瑟说。

  「也许这是我女儿送的?」林恩说。

  「她说不是。」阿瑟说。「把这件可怕的衣服丢了,它在拉低我房子的装修品味。」

  「你没权干涉我穿什么衣服。」林恩说。

  「你能保持离我家方圆五百米以外,我才不管。」阿瑟说。「很抱歉,但我真的希望你能考虑一下,至少把洗衣店的标签给剪了。」

  「洗衣店的标签?」林恩说,心虚地低头看。

  阿瑟帮他把衣服的下摆翻起来,里面果然缝着个小布条,上面写着字母和时间,林恩从不知道衣服上还有这玩意儿。显然是洗衣店拿来分辨客户身分的。

  他试图把布条扯下来,可它紧得要命,阿瑟连忙拿了把剪刀给他。

  「这衣服脏了应该是个趁机丢掉它的好机会,你居然还拿去洗。」他说。

  林恩终于弄掉了那个布条,阿瑟把它丢进垃圾桶,一副「终于摆脱这种低级错误了」的表情。

  克莉丝的作业做完了,林恩领着她离开阿瑟家。

  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先刮了胡子,而且把头发也梳得整齐了一些。他甚至避免穿那件阿瑟讨厌的衣服。

  真不知道他在抽什么风。

  「下午好,林恩警官。」阿瑟说,难得露出一个笑脸。

  林恩怀疑地看着客厅放了两件未拆封的衬衫,阿瑟说道,「我为您准备了几件衣服。」

  「我不需要衣服。」林恩说。

  「请不要以为我真的喜欢给你准备衣服,警官,」阿瑟说,「毕竟您现在一星期有一半时间在这里吃饭,我想保持房子里的生活品味,不得不把您考虑进去。」

  「你就真的这么无聊是不是?」林恩说。

  「您真是一眼就能看穿我,我恨不得给院子里那只鼹鼠都裁件衣裳。」阿瑟说,「把那衣服拿走,不然就离我的房子远一点!」

  厨房里的烤箱傅来「叮」的一声,清脆得叫人心碎。

  阿瑟说了句「请稍等」,然后走进厨房,不一会,里头传来的香味浓得简直叫意志力最强大的人都要酥软了,特别还是除了早上一杯牛奶,中午两块饼干外什么都没吃的人。

  「好的,我会拿走这些的。」林恩恨恨地说。

  「我就知道您是位体贴的人,林恩警官。」阿瑟说。

  就这样,林恩的生活里开始充满了阿瑟的痕迹。

  他的衣服、剃须刀、须后水、洗发精、食物,他们互相约定接孩子的时间,阿瑟负责做饭,林恩开始负责刷碗。

  顺便说一下,阿瑟选的衣服品味不错,穿着也挺合身,林恩被好几个人夸讃了买衣服终于开始有点概念了。

  他谦虚地把功劳还给了阿瑟,而听到他这么说的人,都是一副看到飞碟正在降落的表情。

  圣诞节,两家约在一起度过。

  阿瑟做了一桌子食物,看上去很有成就感。虽然他吃得一向不多,食量有时小得像节食中的女士。

  阿瑟个头高挑,但是很瘦,样貌里虽然有些苍白和神经质的味道,却并不显得病态。林恩有时忍不住问他需不需要多吃点,但那好像是多余的关心。阿瑟精力旺盛,似乎被体内的某种火焰烧灼得不需要凡世的支撑一般。

  其实之前,林恩收到好几个圣诞节的邀请,他相信阿瑟也收到不少,不过他拒绝了那些,理论上……他俩当然还算对头,但和阿瑟在一起有和任何人都没有的真实和放松。

  而即使在几天前,他脑中唯一想到的过耶诞的方式,也就是和阿瑟和两个孩子待在一起,安静地吃顿饭。

  用餐期间,林恩接到局里的电话,关于最近发生的一起入室盗窃案。他回应着,「好的,把她新想到的部分记录下来,我们会查的。」

  他挂了电话,旁边吃饭的阿瑟问道,「卡莱尔太太家的入室盗窃案?」

  「你怎么知道?」林恩说。

  「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阿瑟说。

  林恩叹了口气,卡莱尔太太在镇上的一栋老房子里独居,昨天下午她家发生了入室盗窃,客厅被翻得一塌糊涂,对方可能认为卡莱尔太太不在房里——因为她平时这时间都会去参加园艺班——但实际上她因为感冒,在卧室里小睡。

  下午醒来时,她发现房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打电话报了警。于此同时,也报告了镇上从八十到八岁的各色人等。

  「是的,她到局里去,说又想起些新的不见的东西。」林恩说。

  「她十七岁那年情人送她的吊坠扣?」阿瑟说,「里面放着她袖珍相片的那个?」

  林恩瞪着他,「我刚刚才接到的电话,你怎么知道的?」

  「她上午时跟超市的人说这个,」阿瑟说,「现在半个城都知道了,你们晚了一步。」

  林恩笑起来,阿瑟也低头笑。

  「她爱这个。」阿瑟说。

  「她爱死了。」林恩说。

  「我真不明白偷东西的人在想什么,」他继续说,「他拿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坏掉的手表,不值钱的项链坠,台灯,茶杯,饼干盒子。他把电视打碎,但拿走了遥控器,还有一堆永远也弄不明白的古董。」

  「他打碎电视,拿走遥控器?」阿瑟说。

  「我不明白他的逻辑是怎么运行的。」林恩说。

  「也许他根本不想带走电视机,因为太重了,没法带。」阿瑟说,「看他偷的那堆零七碎八的小玩意儿,都是拿个旅行袋就能装走的。」

  「你是说,他偷那一堆东西其实是烟雾弹,和钱没有关系?」林恩说,「他有其它目的?」

  「事情总是和钱都有关系,」阿瑟说,「只不过不是卡莱尔太太那堆破烂。不然这失窃案讲不通啊。」

  其它人大概会说,这世界上有些事就是讲不通。但林恩是个警察,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讲通。

  「你觉得他其实想要的是什么?」他说。

  「我猜是遥控器。」林恩说。

  「为什么?」

  「时间上最合适。」

  林恩想了一会。「天呐。」他说。

  阿瑟点头表示同意。「这世道真是人心险恶。」他说。

  克莉斯汀一直忙着和克莉丝分布丁,没空理他们,这会忍不住问道,「你们俩在说什么?」

  林恩正忙着翻手机,听到这话,说道,「恐怕这案子比看上去大,亲爱的。」

  「我是问,你们俩在说什么。」克莉斯汀重复,「我一个字的解释也没有听到。」

  「入室盗窃的人知道卡莱尔太太在家,」阿瑟说,「不然不会只在客厅找东西,一般人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在卧室或书房。显然他目的明确,只想要客厅里找一件东西,他拿了一堆没用的玩意儿,因为他不想被别人发现是什么。」

  「我知道,你说了烟雾弹。」克莉斯汀说,「你说时间是什么意思?」

  「他只要晚个两天,或早一天去拜访,卡莱尔太太就不会在家。」阿瑟说,「他昨天去,有非那天不可的理由。」

  「这倒是,只要做点功课,就知道卡莱尔太太的全天行程。」克莉斯汀说,「她每天下午要上园艺课,以及这星期感冒,全天在家休息。」

  「三天前,卡莱尔太太把电视机的遥控器送修了。他们给她换了个新的,进口产品,她抱怨了很长时间现在的东西质量不如她十八岁的时候。」阿瑟说。

  「你知道,那个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钻石走私案。」林恩说。

  「呃,那是赛城的案子。」克莉斯汀说。

  「走私是一个连续合作的犯罪过程。」阿瑟说,「有人买,有人卖,也有人提供管道。电器维修是一条流通渠道,赛城管得很严,但这边的海关就松得多。卡莱尔太太电器维修商的总部就在赛城,而听新闻里的口气,警察已经注意到他们了。」

  「天呐,你俩怎么想到这档子事上去的?」克莉斯汀说,「而且你们怎么能注意到的啊,只是个新闻,也太复杂了吧。」

  「显然,我们都闲得无聊。」阿瑟说。

  林恩忙着打电话给局里,让他们在电器店里的某人出城前逮捕他。已经离开了?那立刻去追。

  「慢点也没关系,」阿瑟说,一边给自己倒了半杯饮料,「说不定你们也能抓着个接头人。」

  「我们逮到他再问,也一样能问出来。」林恩说。

  「那他为什么非得昨天去偷钻石不可?」克莉斯汀说,「迟两、三天也一样嘛。」

  「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罪犯圈子的手段多残忍。」阿瑟说,「为了钱人们可以做出可怕的事。」

  克莉斯汀翻了个白眼,说道,「照我说,他只去偷遥控器就没事了,谁也不会介意丢个遥控器的,干嘛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林恩笑起来,「我觉得他想过,但我打赌卡莱尔太太一定会报警的,她所有的东西上都有标签,我们那里有一摞她的报案记录,丢了除草剂、防风帽什么的。钻石落在她手里可真是个噩梦。」

  「但警局会想要去注意到弄丢一个遥控器?」克莉斯汀说。

  「显然,对方认为林恩警官会注意到的,毕竟赛城风声正紧,」阿瑟说,「而他可是大城市来的罪案克星,不是小镇上闲惯了的平凡人等。有这样的警察。对我们镇上的治安大有裨益。」

  「得了吧,我们是非注意不可,」林恩说,「上次她丢了一个园艺铲,一年后还在说这个问题,最后唐纳只好自己买了一把赔她。」

  「钻石走私案,她一定爱死这个了。」阿瑟说。

  「简直就像第二次婚礼啊。」林恩说,「你居然能猜到钻石上。你不去当警察可惜了,不过你不去当厨子也可惜……你这种人到底待在这种地方干嘛?」

  「生活。」阿瑟说道,边解决盘子里的食物。

  林恩想起克莉丝提到阿瑟待得很无聊的问题,没错,他待在这儿何止是屈才,简直就是把一只鲸鱼硬塞进女士包里。

  「我还是觉得你们的思维太跳跃了。」克莉斯汀说。

  「也没太跳跃,我一直觉得那修理店老板不正常,哪有修个电器能戴劳力士的。」林恩说。

  「是啊,还老喜欢贵得要死的东西。」阿瑟说。

  「你看到他那个领带夹了吗?」

  「太可怕了!」

  「是的,无论是价格还是样式!」

  「我最受不了他做的那些投资,」阿瑟说,「他把单据丢得四处都是,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他从来不懂基金,一分钱也没投过。」

  「我觉得他好像没智商一样。」林恩说,「我有一次去修电视,他居然在和艾里森太太聊走私细则,还有钻石切面,当着我的面,说得那叫一个专业透澈。所以赛城的钻石案一发,我就想到他,赛城的事是不归我管,不过我盯那家伙很久了。」

  阿瑟朝他举了一下饮料杯,「恭喜赛城的警方终于动了动脑子,让我们把一个人渣清除出了小区。」他说。

  克莉斯汀看看阿瑟,又看看林恩,两个父亲聊得闪闪发亮。

  她说道,「我真爱圣诞节。」

  就算跟自己讲了一百次,要注意提防阿瑟,但林恩就喜欢跟他讲话。

  解决那件钻石案时,林恩想,以自己以前的智商,是不是应该更快发现案件的蹊跷,何况他早就觉得那老板有点不对劲了。

  可当你在一个安逸的地方待得太久,大脑大概就是会慢慢退化,陷进这种锈蚀了般的平静中。

  这没有关系,当来到这里时,林恩就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和一些重大恶性案件扯上关系了。

  但当和阿瑟说话,感觉完全不一样,那感觉明确地嘲笑着他以前的想法。

  和那人的交谈如此愉快,如同击剑时的交锋,电光石火,没有任何的冗余和犹豫,那交流全神贯注,火花四射,默契十足。

  并且他知道,阿瑟也喜欢。

  他在家里,心不在焉地刷着脏兮兮的盘子时,这么想着。

  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阿瑟家吃饭,偶尔一次自己开火,还是在微波炉里加热从阿瑟家拿来的食物。而从克莉丝的表情看来,她比较喜欢现做的。

  小女孩坐在椅子上写作业,突然抬头问道,「爸爸,阿瑟叔叔会成为我妈妈吗?」

  林恩手中的盘子差点掉下去,他连忙拿稳。「不,当然不,亲爱的,你怎么想到这个?」他说。

  「莉莉说的。」克莉丝说,那是她同班的一个小女孩。「她说是她妈妈这么说,两个单身男人整天待在一起,事情非常明显……」

  「勒文太太这么说的?难道最近镇上都在传这个?」林恩说道,「什么非常明显,我和阿瑟有什么非常明显的!」

  女孩的声音立刻小下去。「你生气了?」她说。

  「不,不,当然没有,爸爸怎么会生气呢。」林恩说。

  「唔,我和克莉斯汀都觉得,这样挺不错。」克莉丝说,「她说我们可以组建一个家庭,如果她爸爸不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当妈妈,我不介意。克莉斯汀还说阿瑟叔叔的样貌学识绝对配得上你,真不知道你有啥好挑三捡四——」

  林恩按着眉心,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点自制力,才能把正常的语言找回来。

  「我没有挑三捡四,亲爱的,」他说,「我和阿瑟是普通朋友,而且都是男人,你们两个在一起聊的都是什么话题啊。」

  克莉丝叹了口气,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她从很久以前就学会叹气了。

  「在聊家庭啊,爸爸,」她说,「格德尔太太说,在这世界我们要有一个家庭才会温暖和放松,像鸟儿需要巢穴一样。我觉得你太辛苦,爸爸,你需要照顾。克莉斯汀也觉得阿瑟叔叔过得很郁闷,她希望能照顾好他,让他快乐,可是她做不到……如果你俩能组成一个家庭……」

  「亲爱的,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林恩说,不得不把这话题打断一下,「我很感动。但我和阿瑟叔叔只是普通朋友,别再说什么组建家庭了,好吗?」

  克莉丝再次长长叹了口气,为这世界的不如人意感到伤心。

  「阿瑟也这么说,克莉斯汀说那是因为他需要一定的适应期。」克莉丝说,「你不是他喜欢的那个类型。」

  「天呐,你们还跑去问阿瑟了!?」林恩说。

  他想着阿瑟回答这问题的神情,那家伙一副文雅冰冷神经质的模样,让他觉得尴尬。

  他把盘子洗完,擦干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克莉丝还在写作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多嘴问了一句。他问,「那阿瑟是怎么说的?」

  「哦,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克莉丝说,「因为你是直的。」

  林恩的咖啡差点喷出来,克莉丝问道,「直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好好写作业。」林恩说,努力把咖啡吞下去。

  他说我是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弯的?林恩想。

  不,不,当然不是,他有妻子,也有女儿,而且显然他很爱他妻子,他想起在阿瑟家看到的照片,里头的女人一头红发,美得不可思议,那美看似文雅柔弱,却又自有一种不可一世的东西。美到了极致大约就是如此。

  可以想见当年阿瑟和他的妻子在一起,是怎样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美好得就不像该出现在人世中。

  克莉斯汀和她母亲一个模子出来的,只是拥有阿瑟的黑发,和神态中那种冷玉般的气质,这让她有别于其它所有漂亮的孩子,让她显得沉静而卓尔不群。

  像她的父亲站在人群中时一样……

  也许他是双的?这当然有可能,阿瑟看上去对世俗观点不屑一顾,当然一点也不介意去尝试另一种取向,如果他有这方面想法的话。也许他以前和男人有过什么交往,只是他也一样喜欢女人,而且更喜欢克莉斯汀的母亲就是了。

  「他还说别的什么了吗?」他朝克莉丝多问了一句。

  「没,就这么多。」克莉丝说。

  林恩点点头,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聊透顶。

  阿瑟说话很不靠谱,这可能就是随口一句。而他的性取向怎么样,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只是偶尔帮忙照顾双方的小女儿,或再多点,顺便关照一下对方的生活……确切地说,他们还是应该保持距离的敌对关系。

  对这么一个家伙,他到底拥有什么样性取向,他到底有什么好操心个没完的。

  第七章

  电视里在播赛城里发生的一起恶性案件,一个家伙劫持了一辆坐着三个大学生的车——两男一女——杀了其中两个,然后绑架了那女孩,而女孩是市长的女儿。

  这种紧张蔓延开来,附近所有的路口都设置了临时安检站,周围的小城也神经兮兮。

  林恩把电视关上,两个女孩在客厅玩纸牌冒险游戏,乐得大呼小叫。阿瑟正在做饭,他想,这场景真的挺像一个家庭。他的工作最近忙了一些,橡树镇也建了些临时岗哨,不过凶手几乎不可能逃到这里来,他更有可能往海边走,或是仍然留在城里。但样子还是得做,警员们加班加点,检查各色出入车等。以前这种事会让他感到紧张——凶手还是有可能来到这里——但是现在,工作只是工作的事情,在这儿,他可以像在家中般安逸放松。

  「帮忙摆下水果盘,谢谢。」阿瑟在后头说。

  跑来蹭饭的人连忙过去,去给切好的水果摆拼盘。另一个人在准备中午的食物,样子看上去复杂无比。那菜谱林恩看着都眩晕,真亏他能理出个头绪。

  阿瑟在旁边切剩下的水果,动作干脆利落,刀工熟练得简直像艺术。也许那是他两年来厨艺磨练的结果,也许他以前就是个用刀高手。

  他的手指真长,林恩想,当他摆弄水果,把它们切开,剥去外皮……那动作娴熟利落,优雅得难以置信,让人盯着简直能失神……

  手指的动作停下来,阿瑟警惕地盯着他。「你看什么。」他说。

  「我什么也没看。」林恩说,感到尴尬极了。

  「你看了。」对方说,「你一直在盯着我的手看,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你刀工很好。」林恩说,「我认识几个专业厨师,刀工都没这么好。」

  阿瑟把手上水果的汁水擦干净,他盯着他,空气中的气氛紧绷起来。

  「我们不要再讨论我的刀工了,怎么样?」阿瑟说,「我以为你喜欢留下来吃饭。」

  「我当然喜欢留下来。」林恩说。

  「那就别老盯着我看了,行吗?」阿瑟说,「你去把剩下的水果切了,我去做饭。」

  他把抹布一丢,动作有种结束猎物生命时的利落和杀气。

  林恩顺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秒,心里想,他的腿可真长,然后连忙把眼神拉回来。

  他不想触动阿瑟敏感的神经,虽然他想知道那人的秘密极了,而且一刻也没有放弃过追查——比如现在他知道阿瑟这人以前的生活好像没留下任何痕迹,他像是突然冒出来的。

  那些畸形的尸体,可怕的变异和力量,不想知道的人一定是毫无好奇心的傻子。

  但他并不想和阿瑟弄得不开心,也不喜欢刚才一小会,他俩间像墨汁在清水中散开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

  他只是有些错位。

  当今天阿瑟打开门,让他进去,他看到阿瑟的那一刻,他突然间注意到他真的很俊美,那一刻,他好像在用镇里那些女人们的目光看着他似的。

  当她们聊起他时,总是用一副憧憬的语调,好像在谈论一杯绝美的调酒一般。这一刻他突然间理解了,她们大概就是这样看待他的——看他面孔英俊的弧度,修长手脚那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他的眼瞳剔透专注,让人难以呼吸。他的举止节制而有礼,总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言谈间却又有些孩子气,彷佛毫无防备。

  这一切都让人想要进入他的生活、他的灵魂,一探究竟。那些异国口音只让这种冲动变得越发强烈和刺激。

  一下午他老是忍不住去偷偷瞟他,这让本来正常的相处变得有些艰难,特别是阿瑟还对他的注意神经过敏的时候。他们吃完饭,林恩几乎以为阿瑟不让他刷盘子,就要把他驱逐出去。不过显然阿瑟还没有迫不及待到那个程度,他监视着他刷完盘子,倒掉垃圾,然后才把他赶了出去。林恩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小心谨慎,阿瑟对他的秘密神经兮兮,只要有一点行差踏错,这段奇怪、但还挺惬意的关系就算结束了。

  他知道这样的父亲会采取什么措施,他倒不会对自己家做什么,因为他女儿的感情显然很重要——他只会一走了之。到时谁也别想再从这世界上找到他。

  而林恩绝不希望那样。

  最近林恩时常加班,赛城案的影响越发强烈,失踪者仍没找到,照林恩的经验来说,受害人多半凶多吉少。罪犯溜进黑暗,而尸体藏在世间的某个角落,直到被偶然发现,或者根本不被发现。

  但人们还不想放弃希望。

  星期三的时候,学校召开了一次家长会,林恩承诺一定参加。可是,到了下午时,他在小镇边缘的岗哨检查——查从赛城方向过来的车,因为岗哨太多,这里一时只有他一个人——这只是个绕过小镇的半废弃道路,几乎没有车子过来。

  等到他准备去学校时,发现车子坏了。

  林恩会修车,很快就判断出它坏得非常彻底,一时半会没法恢复,于是打电话给阿瑟,让他过来接他。

  对方干脆地同意了,家长会是件痛苦的事情,晚点的时候还有小型宴会,两人在一起可以壮一下胆。

  阿瑟把车子开来时,林恩正准备和唐纳换班,他已经打了招呼,说要先走,不过唐纳一时半会还没过来,那小子有迟到的毛病。刚才的电话里说,他十分钟内就到。

  「我以为你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到来呢。」阿瑟说。

  「唐纳迟到了一小会,我本来应该挺焦急的。」林恩说,「真抱歉我不是太急,我们要等一会了。」

  他一边说,一边去检查一辆要进镇的车子,过来的是莱诺先生,他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外头推销东西,绕这条路因为它着实近一点点,而他从小在镇上长大,对附近哪里可以绕近点路清楚得一塌糊涂。林恩挥挥手让他过去。

  不是他不负责任,而是这着实没有任何危险可言。

  阿瑟在旁边等他,林恩和他说了几句关于家长会、成绩单、还有课外小组的事,这条道路上几乎不会有车过来,但工作岗位总是需要坚守。

  这时,转角处开来一辆黑色的轿车。

  林恩呆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开过来的是辆劳斯莱斯!

  林恩这辈子加在一起,看过这种超高级轿车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出来,那东西开在一条废弃的公路上,一副贵族豪华限量版的样子,车子漆黑,不动声色,却足够表述它的昂贵珍稀。

  「天呐,那是辆劳斯莱斯!」他说。

  他以为阿瑟会嘲笑他,说些类似于「就是辆车,你也有点出息行不行」之类的事,可是阿瑟没有,他盯着那辆车,气氛微微绷了起来。阿瑟当然从不是言谈友好的人,但林恩从来没看过他这样。

  也许有过,那是和那天在审讯室,或是在楼顶上的那个阿瑟。莫名的危险,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车里的人显然也看到了岗哨,司机停下车子,探出脑袋。那是个一本正经的中年男人,穿着笔顶的西装,像纸折出来的一样。肯定不便宜,而且是制服。

  「我不知道这里也有岗哨。」他说。

  林恩走过去,说道,「抱歉,临时加的。」

  窗户贴了膜,是那种昂贵、而且完全挡光的类型,从外头半点也看不清里面有些什么,一切都被包裹在黑色里。

  阿瑟从后面一把抓住他,说道,「让他们过去。」

  林恩转头看他,那人的表情让他心脏有些抽紧,好像要大难临头。

  「那里有什么?」他说。

  「别管了,让他们过去。」阿瑟说。

  车子里静默了一会,显然发生了什么交谈,然后司机再一次探出头来,说道,「如果您能不对这辆车子进行安检,我们将不胜感激,坐在车里的先生不希望见光,而您也知道,无论您想寻找些什么,那人都不可能躲在一辆劳斯莱斯里。」

  「抱歉,先生,这是我的工作。」林恩说,「我只是查一下座位和后车厢,不会很麻烦的——」

  「让他们过去,林恩!」阿瑟说。

  这时,后面的车窗缓缓开了一道缝。

  一个老人坐在那里,林恩呆呆看着他,他已经很老,老得让人怀疑真的有人可以活到这么老,枯瘦的身体里似乎沉积的是纯粹的衰老和时光。

  而他的样子……

  他很难形容他那样貌给人的感觉,那超越了衰老或是性别,某种可怕的东西从人类的肉体往外渗,显得他虚弱如浮尘。那是一种极其深沉的黑暗,远超过常规中人性的邪恶,而某种更为古老和恐怖的东西。那让他一时间想起卡维泽,但那人的黑暗更狂暴和廉价,而这一个,拥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的优雅。

  他听到后面细微的声音,阿瑟一直远远站着,看来只想离那车越远越好。这时,他慢慢走到林恩的身后。

  他在他耳边说,「让他们走。」

  「可是……」林恩说。

  「我们都知道,凶手是个三十岁以下面部有残疾身材高大的男性,不是个老人。」阿瑟说,「让他们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我们只是穿过小镇旁边的废弃公路,到别的地方。」司机说,「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林恩猜应该是高速那边封得特别严,他们才想要去走周边半废弃的小路,但没想到这里也设了岗哨。

  他觉得自己很难就这么放它过去,他是个警察,还是那种因为好奇心过剩,或者是一种被他的上司叫偏执狂的特质,惹了一堆麻烦的警察。而这辆车通体上下透着不对劲。

  这时,车里的老人开口了。

  「天呐,我看到了什么?」他说,「在这么一条荒僻的小路上,我看到了一位年轻的战士,如此优秀,简直是璀璨。过来让我看看你,孩子。」

  林恩意识到他在跟阿瑟讲话,因为后面人散发出的杀气,让他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后颈的毛发有些发凉。

  阿瑟天生拥有这种气质和表情,只是那被隐藏了起来,在厨房、客厅或是学校里无限稀释,直到变成一个温柔的好爸爸。

  阿瑟缓慢开口,他说道,「滚开。」

  老人咧开嘴笑了,那笑容一点也不和蔼,那只是个老人干瘪的嘴,却让林恩有种想吞噬什么的感觉。下一瞬间,车里伸出一只……爪子!漆黑,长满鳞片的爪子,越过他,一把拽住阿瑟的领子。把他拖了过去。

  那动作快如闪电,阿瑟一手撑住车顶,站住身体,但他已经被拖到了车窗跟前,面对老人。林恩一把掏出了枪,拉开保险,指着车窗,枪口越过阿瑟,指着老人的额头。

  阿瑟抬起胳膊,猛地张开手,林恩停下动作,他知道这是一个「停止」的手势——当然,他只是张开手而已,而且现在姿势狼狈,但林恩就是知道他在和他讲话。

  他没开枪,但枪管仍指着车子,他没看出那爪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车里一片漆黑,彷佛都是那老人的一部分——他,还有那爪子,人类的躯体只是个幌子。

  「多么惊人,一位『骑士』,你是位『骑士』,对吧,孩子?你的力量足够晋升了。」老人说,从车里伸出枯瘦的手,抚摸阿瑟的头发,像父母抚摸孩子般轻柔。「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这里什么也没有。」

  阿瑟没说话,那人继续说道,「你很久没有使用力量了,是吗?不使用力量,你还能干嘛?在这种小地方,做饭?逛街?带小孩?跟一个女人谈情说爱?你就想干这个?」他笑起来。

  阿瑟开口,这次声音缓慢又清晰,生怕对方听不懂似的,他说,「我说,滚开。」

  老人笑了,然后他显然做了什么,他看到阿瑟的身体猛地紧绷,那几乎是在抽搐。

  林恩抬起枪,阿瑟大叫道,「林恩!」

  林恩的手放在扳机上,没有按下去。

  「铁了心不肯使用力量?」老人说,「但这是没用的,孩子,我们都知道,地狱之门一旦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都知道』的事,」阿瑟说,「我也不是什么孩子。你只不过是个快死的失败者。」

  「我不是失败者,我也不会死。」老人说。

  他的手指抚过阿瑟的黑发,像在安抚一个孩子,而世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然后他收回手,完全缩回车中,阿瑟直起身子,冷冷看着他。

  「你会看到的,孩子。」老人说,「我们还会再见面。」

  「不不,我们不会。」阿瑟说。

  老人阴森森地看着他,然后碰了下自己的额头,那是另一个时代碰帽子的手势,他看上去的确像从另一个时代走出来的,只是还在说话和行动,让人感到恐怖又不自然。

  车窗无声地关上,黑色的车子发动,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林恩上前一步,阿瑟拽住他,车子顺着半废弃的道路驶离。平时没什么人靠近这道路,而它也将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从荒野离开这里。

  林恩缓缓把枪放下来,说道,「你得给我解释清楚,阿瑟。」

  阿瑟没说话,他快步朝车子走去,可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林恩快走一步抓住他,感觉阿瑟的整个重量都在他身上。

  他以为他会立刻挥开他的手,可是阿瑟没有动,他狼狈地靠着他,有一会,好像整个要倒下去。

  「怎么了,阿瑟?」林恩说,想把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他从没见过阿瑟如此虚弱。

  这时,阿瑟一把挣开他,好像找回了一点力气,走回自己的车子。

  「阿瑟?」林恩说。

  阿瑟狠狠一拳砸在车门上。

  那动作倒不算大,但对他算是破天荒了。就好像他向那老人咒骂一样。

  林恩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但他知道这是什么反应——他被侮辱了,正感到愤怒。

  可那只是一小会,接着他打开车门,坐进去,冲林恩喊道,「上车。」

  林恩上了车,阿瑟发动它,顺着道路开过去。林恩问道,「我们上哪?」

  「家长会。」阿瑟说。

  「就这样?去家长会?」林恩说。

  「我们要迟到了。」阿瑟冷森森地说,那声音用冻了亿万年的冰块来形容绝不为过。

  「我以为你会自觉地对我解释,阿瑟。」林恩说,「我看到了那爪子,我不是傻子,我没有开枪,我让它过去,因为我相信你。说真的,我认为你上了车第一时间就是向我解释,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阿瑟没有说话,他把车子转过弯道,车里的气氛冰冷沉窒。一辆厢型车插道,阿瑟一个急刹,差点整个撞上去。

  他一刻不停地加速,的确是辆好车,快得叫让人心惊肉跳。

  「看着点路,我可不想没到学校就挂了!」林恩说,「我跟克莉丝说就算有啥事,也得等到开完家长会的。」

  阿瑟不说话,他的手在发抖,林恩忖思着是不是刚才那老人对他干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太疯狂了,刚才碰到的事情快在他脑袋里炸开锅了,他却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阿瑟不要紧张,放松下来,别一副把周围人都当死敌的样子。

  唐纳的车子迎面开过来,他才想到自己没等到他就离开了。对方看到阿瑟和他们的警长这么副疯狂飚车的模样,一脸惊骇。

  车子转瞬错过,林恩把回头向他解释会多么艰难的事丢开,眼前的人才是重点。

  前面的车子减速,阿瑟一个急刹,林恩叫道,「小心点开!」

  阿瑟没理他。

  绿灯亮了,他发动车子。

  「他刚才……伤到你了吗?」林恩说。

  「我没事。」阿瑟说。

  「他刚才做了什么?我知道他伤到了你。」林恩说。

  阿瑟没说话,林恩盯了他好一会,他才说道,「一个愚蠢的惩戒,这点小事伤不了人。」

  「我放他走了,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吗?」林恩说。

  「不会。」阿瑟说,「他不会活太久了,他以为他可以,但不会的。而且就算他有麻烦,也不是我们的事。」

  「卡维泽就是大麻烦。」林恩说。

  「他没那么廉价,会找他麻烦的人,也比小镇警察危险得多。」阿瑟说。

  林恩张开嘴,问题太多了,一时间反而问不出什么。车里一时出现了冷场,寂静中,只有一个念头跳出来,压倒其它。

  「他说他还会见到你,」林恩说,「那对你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我猜你不太想让别人发现你在这里。」如果你的秘密可能被发现,你……会离开吗?

  阿瑟没说话,恶狠狠地盯着前方,这可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答案。

  第八章

  车子转进了市区,阿瑟又是一个急转,不过整个过程中他脸色变也没变,一副结了冰的模样。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阿瑟!」林恩叫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叫你骑士——」

  一辆油罐车突然冲入视线。

  那是个十字路口,红灯不知何时亮起,而那车简直是辆巨无霸,开在公路上都让人压力巨大。

  它从另一个方向开过来,车速极快,而那之前被树木挡着,它如同突然间出现在他们眼前似的,当意识到时,那油罐危险的标志已经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林恩张开嘴,却根本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他们的车子正直冲过去,车速飙到了一百二十公里,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必然的命运。因为死亡已经迫近了眼睫。

  阿瑟坐在那里,一手放在方向盘上,双眼直视前方,姿势没有变过一丁点。

  林恩看着那巨大的铁罐在自己面前撕裂。

  它先是出现无数压凹的痕迹,然后钢铁的巨兽像是柔软的纸张一般,被虚空中看不见的力量揉扁,然后轻易地撕成两半。像两只巨手,撕开一小块蛋糕一般容易。

  里头储存的石油猛烈地喷洒出来,也许是压力所致,像场黑色的暴雨,车子直直穿过去,它们转眼把玻璃洒满,光线幽暗了下来,阿瑟踩下刹车,它滑行出很久,然后停在道路的中央。

  有一瞬间,林恩看到后视镜——它迅速也被石油爬满了——油罐车从中间撕成两半,但像有看不见的力量把它笼住似的,没有任何的滑行或撞击,顺从地堆积在十字路口,现场一片狼藉。

  满目黑色油迹的缝隙中,透进正午的光亮,林恩看到阿瑟的脸。

  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面无表情,隐在一片幽暗之中,像一个陌生人似的。

  「……你流鼻血了。」林恩说。

  阿瑟伸手去拿纸巾,他表情冰冷,鲜血无声无息地流出来,好像拉开了闸的水,衬着他苍白的面孔,怵目惊心。

  他按住纸巾,但血没有止住,他把纸巾丢掉,又拿起一张,看上去一点也不为此感到惊讶。

  「我不是什么『骑士』。」阿瑟说,转头看他,「如果你那么想知道的话,我是个『主宰』。」

  某种异色从他的眼神中透出,他的眼瞳仍然漆黑,却又和以前不同,有什么更为危险的东西从里面渗出来。那类似于卡维泽身上的东西,但更加危险,也更巨大。

  林恩不知道他说的名词是什么意思,他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但他知道人的情绪,人们焦虑还是不安,绝望或是自暴自弃。

  而阿瑟现在的表情,可绝对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你不需要告诉我任何事,阿瑟,如果你不想的话。」他说,「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安全,那个人很可怕,而我得承认我很想知道他是什么。但我最想知道的,阿瑟,是关于你的事。」

  阿瑟看着他,没有说话,外窗浓稠的液体滑下,进入的几线幽光怪异流动,让这一切透出异界般的氛围。

  他放下纸巾,血已经止住,但一抹血迹仍留在他脸上,衬着苍白的肤色,神秘而危险。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会离开。」林恩说,「我知道你拚命想要藏起你的秘密,我理解那种只想安静过日子,不想任何人靠近你生活的感觉。我知道你这种人,阿瑟,一旦发现危险,你今天会表现得一切正常,然后到了明天,你就会从这个小镇上消失。」

  「然后,你出现的这两年好像个幻觉一样,我到哪里也找不到你。我就算翻遍整个世界,也再没有你的踪迹。你就这么从此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当他开始说,林恩感到心脏紧缩起来,他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一想到那可能性,感觉糟得像你发了疯又丢了工作时宿醉醒来的早晨,满脑子只有绝望和疼痛。

  「我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他说。

  阿瑟看了他一会。

  「哦。」他说。

  他仍在看林恩,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再一次,即使在这样幽暗的光线下,林恩也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这让他感到有点尴尬,那种尴尬有点像你在挺喜欢的人跟前贸然地脱光了衣服。

  他咳嗽一声,说道,「你看,我们刚开始……呃,了解对方。」

  「我没准备离开。」阿瑟说。

  「……太好了。」林恩说,确切地说,不是太好了,是百万大奖突然降临了正举步维艰的家庭。

  「那家伙活不过这次猎食的。」阿瑟说,「他的意志已经空了,只不过他不允许自己这么想罢了。他很快就会消散,变成黑暗里的幽灵。这种家伙我见过很多,我以前的工作就是猎杀它们。」

  「猎杀?」林恩说,听到一个危险的词。

  阿瑟摆了下手,「你不须担心这个的,他找的是卡维泽那种人,多死几个我可不会觉得难过。」

  「卡维泽?」

  「卡维泽。当然他的事不是你的幻觉,你自己也知道。」阿瑟说,「事情越危险,你这种人会越兴奋。我觉得行政事务方面的威胁对你会更有威慑力,也更能让你退缩。」

  「猜的对极了,恭喜你!」林恩说。他那套「要是继续查下去,全镇的人都知道你是精神病,你还会去坐牢」的说辞真是毫不留情。

  「如果你为这种事情生气,那我也能为你打碎我的盐罐,然后又把它放回去以为我不会发现的事生气。」阿瑟说。

  「你发现了?」林恩惊讶地说,阿瑟一副看傻瓜的表情,林恩也觉得以为这事能骗过他的确不是聪明的行为,这人对他房子的了解,如同狮子对牠狩猎场的了解。

  「可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他说。

  「它就是一回事。」

  「你根本不用那罐子!」林恩说,「而且它要五百块钱太夸张了!」

  「是有点。但那是艺术。」

  「但那只是个罐子,你不能把它和你威胁我的事相提并论。」

  「我当然能。」

  「好吧,你赢了,它们是一回事。」林恩说,觉得和他吵纯粹是犯傻。

  「放轻松,我不会让你赔的。」阿瑟说。

  「那还真是谢谢了。」林恩说。

  「不客气。」阿瑟说。

  林恩很高兴气氛恢复了正常,对他来说,没什么事能比恢复正常更重要了,虽然那就是些生活化的争吵和……亲密感。

  过了一会,阿瑟开口,说道,「那个人是我杀的。」

  他转头看林恩。「那个小镇外被撕成两半的人,是上头派来找我的,我杀了他。尸体也是我藏起来的,不然那些人能通过警方记录知道哪里发生了疑案。」他说。

  林恩没说话,听他继续说下去。隔阂已经消失,他们谈论起这个,像在谈论晚餐时的菜色一样理所当然。

  「我必须得非常小心,林恩,我不能被他们找到,我有克莉斯汀,不能冒哪怕一丁点的险。那个世界太过危险,而我得抚养她安全长大。」阿瑟说。

  他又渗出点鼻血,他拿起张纸巾按住鼻子。

  「这血……是刚才那家伙做的吗?」林恩说,「他干了什么?」

  「不,不是,他做的事只是展示力量,想让人服从他。比起这个……」阿瑟说,血迅速把他手里的纸巾渗透,「不值一提。」

  「那你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林恩说。

  阿瑟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考如何把这件事给他解释清楚。

  「这种力量很危险,像你所看到的,发生在卡维泽身上的事。」他说,「它像毒品一样让人发疯,把灵魂掏空。毒品让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而这力量真的让你无所不能。」

  林恩想起卡维泽的样子,那种黑暗的东西像通过愤怒的通道,从他身体里蜂涌而出似的。

  「但真正的力量根本不是那些,什么撕碎汽车,掐断人的脖子。真正的力量是意志力,是清醒和自控,软弱的灵魂从不明白这些。」阿瑟说,一脸的嘲讽,把流出的血擦掉。

  「我这样,是因为我使用了力量。」他说,「我开车不看路,脑子一片混乱,撞上了油罐车。然后我只能把它像蛋糕一样撕碎了。」

  「可你不撕开它,就要引起镇中心大爆炸了。」林恩说。

  「你不明白吗?我失控了。」阿瑟说,「而我不能失控。我在自己幼稚的欲望上加了道『封印』,如果我犯傻,它会摧毁我。好的计划需要约束。」

  林恩瞪着他,如果一个拥有这样力量的人,下决定再也不使用它,那么对普通公民无疑是件好事。但他想,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控制狂啊。

  幸亏他决定控制的事,是来到小镇过平静的生活。把时间花在烹饪或是医学论文上面。

  什么人走过来敲了敲窗子,阿瑟打开车窗,伊森——一个镇上的警员——正弯下腰,看到林恩,惊奇说道,「长官。」

  外头的车道一片混乱,油洒得四处都是,油罐车的残骸像巨兽的尸体一样横在路中,四周已经被封锁了起来,一片喧哗和鸣笛之声。

  「情况怎么样?」林恩问。

  「没人受伤,不过会交通中断一段时间。」伊森说,「天呐,您受伤了,阿瑟先生?」

  「没事。最近熬夜多,有点容易流鼻血。」阿瑟说,把染血的纸巾丢掉,「我们正要去家长会,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请问你们那里有暂时可用的车子吗?」

  伊森笑了,说道,「当然,我们有好几辆执勤的警车,我可以送你们过去,长官。」他朝林恩说。

  林恩朝他微笑,然后他俩有点狼狈地走出车子,坐警车去参加家长会。

  好歹是没有迟到。

  晚上的时候,克莉丝和克莉斯汀在做一个十分复杂的科学课作业,那要加入下个月的科学展,她俩做得很来劲,一副想弄出惊人成果的样子。

  阿瑟坐在客厅看书,偶尔回答些克莉斯汀的问题,大都是提供些参考书目。

  他家四处有书,大都是些艰深的大部头,至少当老师还是很够格的。

  这些天一起生活,也让林恩知道克莉斯汀其实并不经常去学校——除了些手工、体育、音乐之类的课程,和兴趣小组的事情。阿瑟认为她需要加强和同龄人的交际——那里的科学或是语文课程无法满足她的需求,她的学习主要是在家里由阿瑟辅导完成的。

  因为老是泡在一起,克莉丝也跟着一起完成这些课程和实验。

  以前,她的历任老师里没人说她聪明——只说她很乖——现在林恩发现她聪明得难以置信,有一次她跟他说了一大堆《白鲸》里角色象征,他记得那是自己中学时阅读课程里的东西。

  真不知道以前怎么从来没人发现。

  他坐在沙发上,跟前有杯茶,桌子上还有点心,阿瑟坐在对面看书,等待两个孩子结束。看来她们还得好一会,现在她俩拖时间拖得越来越理所当然了,倒好像父亲们一定要分开是不近人情的。

  而我的确已经习惯了这些,林恩想,像早已习惯了阿瑟家的食物、点心、衣服、他买给他的领带或是刮须刀。

  他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份警局档案,放在阿瑟面前。

  阿瑟移开书,看着那档案。林恩说道,「那辆油罐车是因为过度老化,自动解体的,残骸已经进了废车场,今天下午五点半时被压碎了。」

  阿瑟把书放下,抬头看林恩。

  「这一份,」林恩说,「是你杀死追杀者时,剩下的问询记录。」

  他把它也放在阿瑟跟前,和另一份资料摞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任何事的,你的生活很安全。」他说。

  阿瑟拿起那档案,并没有翻开。

  他摩挲着牛皮纸的封面,轻声说道,「我很抱歉下午时这么失控。做出那种事情,我感觉很糟糕。」

  「我能理解那种失控。」林恩说。

  「我差点毁了一切。」阿瑟说,抬头看他,那双眼瞳好像能把人吸进去。「我当时正在想离开橡树镇的事,而我不想离开。我们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找到生活的方式。我喜欢这里,一想到要搬家我就心烦。」

  林恩觉得紧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他不习惯跟一个男人这么近的对视。

  他避开目光,也去盯自己的手指,一边说道,「你们不需要离开了。克莉丝也喜欢克莉斯汀,我们交流的也还不错,我觉得这样的关系能一直保持下去挺好的。」

  「是的。」阿瑟说,把卷宗放下。

  「说对一些事不好奇是骗人的,」林恩说,但你可以在愿意的时候告诉我,如果不愿意,那你就不说好了。我当了很多年的警察,大部分时间都有点好奇心过剩,作为同伴大概非常糟糕。但我不是傻子,你救了我的命,两次。你冒了巨大的风险,我知道。卡维泽那次的事我不太友好,但我知道,如果当时不是你出现在那里,我就没命了。你可以把我丢下,就这么走掉,那对你不会有任何损失。」

  「很久以前,那些东西是我的工作。」阿瑟说,「虽然现在不干了,但我还是不想放它们在镇里乱窜,太危险。而你杀了它,这帮了我的大忙。」

  「你说它是我杀的?」林恩说,「当时在顶楼上,我以为是你……」

  「我只是收了个尾。你射了七颗子弹进去,警官,我以为你知道的。」阿瑟说,「我从没见过打食黑者打得这么准的警察。」

  「食黑者?」

  「只是个名字。」阿瑟说,他看了眼手表,从口袋里翻出一瓶药,倒出三粒,把它吞掉。瓶子的药名显示是阿司匹林,但林恩知道不是,他以前也没见过阿瑟在他跟前吃药。

  他是个把私生活藏得很好的人。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得到了更多的进入权限。

  「那是什么?」他问。

  「一些抑制类的药物。」阿瑟说,「我身体里的东西需要药物抑制,我吃了很多年,只要我不使用力量,就不碍事。」

  「就是这个,让你一直流鼻血?」林恩说。

  「它和我身体内的力量冲突。」阿瑟说,「如果我控制着不用,那么一切没事,如果我使用,这种药会杀了我。」

  「它值得你冒这样的险?」林恩说。

  阿瑟沉默了一会,「我在的组织叫死亡骑士团,负责清理一些力量上的危险分子。清理对象和你当警察时看到的差不多——有些人总是想要更多,而且一点也不介意别人是死是活,然后他们就会做些危险的事情。」他说。

  「就像卡维泽?」林恩说。

  「就像卡维泽。」阿瑟说。「我也是个食黑者——吞食黑暗者。死亡骑士团是个杀手组织,主张以黑暗压制黑暗,但他们和那些疯子没有差别。同样的猎杀,同样的冷血,同样的变异。」

  「你也有变异?」林恩说。

  对方尖鋭地看了他一眼,「是的,我也有。」阿瑟说,「只是现在看不出来了。」

  「所以你刚来时,你的组织派人来追杀你……」林恩说,阿瑟的鼻子又开始渗血,他抽了张纸巾,把血擦掉。

  「你确定那药真的没事吗?你家长会时也流了一次血,我觉得你该去医院输下血,你的手一直在发抖——」林恩说。

  「刚吃完药就这样。」阿瑟说,「抛弃一个你拥有了差不多一辈子的身分,和生活的方式,总是需要付出点代价的。我没事,你知道,我就是医生。」

  他把两手握在一起,想止住抖动,这种失控肯定很不舒服,特别是对他这种控制力很强的人,林恩理解这种感觉。

  这不是瘾君子浅尝辄止的戒除,也不是小镇里游戏般的隐居,而是清醒、不惜付出巨大代价的决心。

  「食黑者以互相吞噬获取力量,」阿瑟说,交握双手,「那劳斯莱斯是到附近打猎的,想要更多的力量,让它能再次全权握住一切。啧啧,真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的白痴如此之多。」

  他摇摇头,「我总说那些家伙出手没轻没重,因为蠢货就是这样,根本不知道怎么控制力量,只想要别人服从。但我也一样。撕裂一辆油罐车,真是太丢人了。」

  手机轻快地响了一声——听上去是克莉斯汀帮他选的——他拿出它,低头看简讯。

  「克莉斯汀问你,今晚要不要留下来过夜。」他说,「她确定她不小心在你晚上的果汁里加了些酒,而喝了酒的人不适于开车,尤其警察更应该身为公民的榜样。她和克莉丝已经收拾好了客房,并且她们确定这里有你所有需要的衣服和盥洗用品。」

  林恩按着额头,「天呐。」

  阿瑟挑了下眉毛,「交通安全的确很重要。」

  林恩笑起来,「确实,特别是我们今天已经出过一次车祸了。」他说。

  他低头回简讯,林恩看到他打了个简短的「是」,他刚想说其实他回家的话根本不需要开车的,但又把那话吞了回去。

  阿瑟刚把手机收回去,一个简讯又跳出来,这对父女交流的方式还真奇怪。

  阿瑟看着简讯,挑起眉毛。

  「什么?」林恩说。

  「她问我们会不会结婚。」阿瑟说。然后他熟练地把简讯回掉,这次是个简短的「不」。

  「我真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林恩说,刚才阿瑟说结婚时他心跳快了一拍。

  「她们想要安全感,而家庭往往是安全感的来源。」阿瑟说,把手机收回口袋,一边又拿起张纸去擦鼻血。林恩第一次看到他在自己跟前这个样子,他生活中的那些不稳定、糟糕和私密的部分。

  「那家伙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也不恐怖。」阿瑟说,看出他在想什么,「只不过我在看到他过来时,脑子里就在想接下来可能的发展,然后关于搬家的细节让我头疼死了。」

  「现在你不需要搬家了。」林恩说。

  「谢天谢地,我真的很不想搬。」对面的人说,「虽然我来时,没对橡树镇有什么指望,它就是个无聊的小镇,像所有的小镇一样,是你必须为生活付出的可怕代价。它也确实无聊,我只是没想到会碰到……」

  他把手里的档案放在桌上,「这些。」他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显得柔和。

  关于那些隐秘力量的交谈,现在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知道吗,我也不是自愿搬到这里来的。」林恩说,「『为了克莉丝着想』是我当时上司的说辞,他只是想摆脱我。我被查出有严重的神经症,连枪都握不住,但因为是警局功臣,他们不好把我辞掉,所以只想把我打发到什么再也不会见光的小地方,橡树镇就是这样的牺牲品。」

  他摇摇头,「而我当时只想待在局里,泡在一堆的凶案里,干到死最好。我没想到克莉丝,她跟我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直待在外婆家,对她的成长倒更好。他们硬把我打发到这里时,我恨死他们了,到这里时,我完全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

  「你当父亲当得的确可怕,我不敢相信世界上有人不会热牛奶。」阿瑟说。

  「你两年前也不会热,克莉斯汀说你连盐和糖都分不清楚。」林恩说。

  「我当时觉得它们长得一样,只看外表怎么能搞得清楚。」阿瑟说。

  天呐,林恩想,这个从烹调书目录第一款从容不迫做到最后一款的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两年前的那个阿瑟到底是什么样的啊,他完全难以想象。

  也许因为他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是他在家中烹调、看书、做填字游戏,或辅导女儿的功课。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改变得这么彻底?

  「你知道吗,」他说,「来橡树镇的路上,我停车好一阵子,看着我的枪,想着如果我死了,克莉丝的监护权又能回到她外婆手里,我也不用再面对生活了。」

  阿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我可没想到,」他说,「我来镇上时,你看上去很不错,警长当得称职得让人想杀了你。」

  「谢谢夸奖。」林恩说。

  阿瑟盯着他看,林恩说,「是真的谢谢夸奖,我习惯老有一堆人想杀了我,打来到橡树镇我很久没有这个荣幸了。」

  阿瑟笑起来。「大家都想跟你一起吃个饭,聊个天,上个床,聊下园艺和育儿经,这真是永远也难以习惯。」

  「你适应得比我糟多了。」林恩说。

  「确实,」阿瑟说,「我从不知道无所事事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不过,你在这里,这让我日子好过了很多。」

  这让林恩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初的时候,他以为是敌手的关系,也许其实截然相反。他们遇到了对方,像一个找到了另一个,剑再一次磨利,出鞘,感觉和什么无比契合,兴奋难以言。

  第九章

  林恩开始时常留在阿瑟家过夜,这样更方便,早上有现成的食物吃,而且还能顺便带两个孩子上学。这样她们能花更多的时间吃饭和准备,而不是急着赶校车。

  林恩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不管多准时叫她们,最后上校车时都火烧火燎的。

  帮科兰太太处理她爬到房顶下不来的猫时,她一脸赞赏地看着他。

  「我就说,您打理一下是位多么英俊的男人啊。」她说,「第一眼看到时我就晓得,你只是需要照顾,不知谁能成为进入你生活的幸运女人。如果年轻三十岁,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尝试。」

  「我觉得您说得太夸张了,科兰太太。」林恩说,把猫还给她。

  真不知道这种动物为什么老是爬到屋顶上下不来,照阿瑟的说法——「如果你没在第一秒钟就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把牠揪下来,过一会牠自然就下来了。牠又不是没爪子。」

  不过林恩还是尽职尽责地把猫抱下来。

  「我去参加牌局时,那些女人整晚都在谈论你,」科兰太太说,「你该知道自己多么的有吸引力。」

  林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抓紧时间告辞,回到局里。

  他的女人缘一向普通,虽然不时会吸引到一些想和他有罗曼史的女人——以他的长相这并不困难——但是一旦了解到他一塌糊涂的生活,她们转眼就会逃离。

  据说因为他的生活太沉重,让人难以承担,有时候林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也觉得此人简直就是糟糕透顶,陷入无法挣脱的危机之中,难怪大家都不愿意靠近。

  从卫生间出来时,他看了下镜子里的自己。镜里人衣服干净妥贴,胡子出门时刚刚刮过,丝毫没有生活一塌糊涂,只在一个工作和另一个工作间过渡的感觉。可就在不久前,他整个人还像活在战场上,除案子外的其它东西只是应付。

  而现在他的样子几乎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他还很年轻,一切都在轨道上,并坚信生活会变得更好。

  没想到自己到了现在,居然能这么一副心情愉快,被照顾得很好的样子。

  这是好事,他吹着口哨,离开卫生间,今天局里很忙,主要是一班叛逆青少年在街头騒扰别人生活,于是全给带到警局。他们倒没什么害处,只是闹得厉害,只能等到爸妈把他们一个个领走后,局里才能恢复安静。

  林恩给一个浑身刺青、戴着鼻环舌环化着烟熏妆的少年做笔录时,他表现出青少年特有的不合作。

  「性别?」林恩说。

  「我是位女士,」对方说,「难道你就看不见吗?」

  林恩点点头,在笔录上写上什么,对方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

  「年龄?」林恩说。

  「你跟阿瑟上床时,谁在上面,谁在下面?」男孩问。

  林恩的笔顿了一下,对方说道,「别这么副表情嘛,镇上每个人都知道你们是一对。」

  他挑衅地看着林恩。「我每次看到他时都忍不住想,他脱光了是什么样子的。这很难想象,我昨天在学校看到他,黑色长大衣,灰色围巾,羊皮手套,他真是把自己裹得滴水不漏,一副禁欲又疏远的模样,我努力想象了好一段时间,确切地说,是每次高潮的时候。你能跟我讲一下吗?」他说。

  林恩把笔放下,说道,「你的年龄,小子。如果你下一句话不是一个靠谱的数字,你妈妈来了,我就告诉她你不只不是同性恋,你甚至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性关系,还是个处男。你每次纹身都哭哭啼啼,扰乱治安只是因为太孤独了,想得到她的关心。」

  对方瞪着他,张开嘴,过了几秒钟,终于叫道,「十九!你这是公报私仇,你不能这样,警察不能这么不负责任的信口开河!」

  「你可以试试我能不能。我能向全镇的青少年帮派通报,你生平最大的爱好是偷戴妈妈项链,穿她的高跟鞋。」林恩说,在表格上填上年龄,说道,「地址?」

  「巫士大街三十七号!」男孩说,「你真没幽默感,我只是想问问你和阿瑟的性生活!」

  「我们的性生活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林恩说。

  他话刚出口,就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整个屋子的人都听见了,而且都在转头看他,这情况他跳到亚马孙河来回游两圈也洗不干净了。

  「我没说我和阿瑟是一对,我只是有些口不择言。」他声明。

  「是这小子太欠揍,」唐纳说,「还是我来问吧,长官,今天晚上镇长办筹款宴会,身为警长你可不能迟到。」

  林恩站起来,把笔交给他,去取外套。刚才的情况让他不知所措,但却完全没办法解释清楚。

  他和阿瑟的生活交涉太深,以致于连说句「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都显得太无力了。

  他换了件礼服去筹款宴会,衣服是阿瑟选好的,直接穿上就行。尺寸刚好,换好后简直像变了个人,从小镇警员一下子变成了精英人士。

  这是个要筹建新公园的慈善晚宴,指望着有钱人们能掏些腰包。阿瑟很不喜欢出席这种场合,但你想在小镇上生存,又不太显眼,有些场合不去不行。

  林恩到镇长家时已经有些晚了,他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阿瑟,那人正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做填字游戏,看来一丁点也不想和这里的谁发生交谈。

  不过他这种人藏也藏不住,林恩还没伸手打招呼,多莉丝小姐就靠了过去,她穿着身红色的小礼服,是那种任何父母在自己女儿身上看到,都会想扑上去,用毯子把她全裹起来领回家的那种衣服。那正衬她的红发,透出一股扑面而来的诱惑力。

  「嘿。」她说,贴着阿瑟坐下,「你在做什么?填字游戏?我也喜欢这个。」

  阿瑟低头填字母,一边说道,「不不,我讨厌填字游戏。」

  「哦……」多莉丝说,「我老是见你在做,以为你喜欢呢。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它有时候有些太简单了,是不是?」

  「我做是因为它至少比宴会、逛街、烤饼干,或是问别人明天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有意思些。」阿瑟说。

  「天呐,你说话真不留情,阿瑟。」多莉丝说。

  林恩看着这一幕,心里想,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对这么美丽的女人视而不见吗?她从他第一天出现在镇里就喜欢他了,虽然她的风流史不断,但谁都知道,阿瑟是她的头号选择。她的男友交一个甩一个,声称婚姻会让她失去自由,但林恩打赌,如果阿瑟求婚,她会一秒都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有时候世界上一些人,天生就是你的煞星,让你从万花丛中过的风流人物变成一个傻瓜。

  但在这事上,她铁定是得碰壁了。

  虽然林恩和镇里的人一直认为,阿瑟现在不想恋爱,不想让一个女人进入他的生活,是因为他还没有步入正轨,进入新的婚姻。但像艾里森太太有一次抱怨的一样,「那他至少应该愿意有些风流韵事吧,她又不会要他负责。这能有什么压力!」

  可就是没有。阿瑟的表情始终冷漠而彬彬有礼,看火辣美女的表情,和他在审讯室看尸体的表情没有区别。

  他又想起那个关于阿瑟是直是弯的想法,之前在警局,那小混混有些色情的话像丧钟一样从耳边冒出来……他坚定地忽略它。

  「再不过去干点什么,他就要被人抢走了哦。」艾里森太太在后面说。

  「您吓了我一跳,艾里森太太。」林恩说。

  「那一定是你看得太出神了,我高跟鞋的声音半英里以外都听得到。」艾里森太太说,「我过来只是觉得需要向你提醒,林恩,多莉丝喜欢死阿瑟了,她从来没放弃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林恩说,「但她不放弃是好事,我跟阿瑟真的是普通朋友关系。」

  镇长太太露出微笑,「你真的不用介意这件事,亲爱的,我们镇上对这种事很开明……」

  「但我们真的没有,」林恩说,「也许是我进入他生活太多了,如果我离他远点,大概就能澄清这种传言了。这事肯定会对他造成困扰。只是克莉丝真的很喜欢克莉斯汀,我从没见她这么快乐。」

  他停了一下,看着沙发上,阿瑟和红发女人聊天的景象,说道,「至少多莉丝对阿瑟还有这样的热情,也让我有点安慰。」

  话刚出来,他就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安慰,也不怎么喜欢眼前的景象。不过幸好艾里森太太没有看出来。

  「真的?」她不确定地说,拿过杯酒,一副准备长谈的样子。

  「但我觉得他俩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说,「阿瑟像块冰雕,看上去很美好,可谁也接近不了。你俩不是一对的话,我倒是很想取取经,你到底是怎么进入他生活的?你们关系好极了,他刚来时,我们都认为你不喜欢他呢。」

  「时间会改变人的一些看法。」林恩说。

  他想,如果五年前他和阿瑟相遇会怎么样?他可以清楚的预测到,那是一场恶战,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游戏——五年前的阿瑟会把他杀掉也不一定——而不是像现在,他发现秘密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阿瑟人其实很不错,有时甚至很可爱。

  阿瑟旁边又聚集来两位闲聊者,他说了声抱歉抽身离去,林恩忖思着他大概是想就这么离开了。这有点早,但他很想跟阿瑟一起回去。

  他抬手朝他打了个招呼,对方拿着飮料走过来,艾里森太太识趣地离去,林恩觉得她还是不怎么相信自己和阿瑟是清白的。

  阿瑟说道,「我讨厌这地方。」

  「别这么直白,阿瑟,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基本礼貌?」林恩说。

  「我知道什么叫『礼貌』,要不要我写给你看?」阿瑟说,「我只是讨厌这地方。」

  「这我理解,但……」林恩说。

  「嘿,阿瑟!」艾里森先生从后面打招呼,「别告诉我你就想这么溜了,我们还需要你帮忙呢。」

  「我准备喝完这杯飮料再走。」阿瑟说。

  「我喜欢你的直接。」艾里森先生说,不过看上去言不由衷,「你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吗?我说,我们还需要你帮忙呢。」

  他热情地看着阿瑟,另一个人警惕地回望。

  「这是个慈善筹款晚宴,你是镇上的一员,确切地说,大受欢迎、十分重要的一员。」艾里森先生说,「你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溜掉。」

  「可你说我只要露个面就可以的。」阿瑟说。

  「现在你已经来了,你以为还跑得掉吗?」艾里森先生说。

  阿瑟眼睛张大了一点,林恩觉得他很不爽,因为他着实被镇长的客套话给骗了。

  「我们其中的一个筹款活动是晚餐竞拍,」镇长说,「你们两位镇上的黄金单身汉,老是凑在一起简直浪费资源。相信会有人会为和你们吃一顿晚餐而出钱的,别那副表情,得到的钱我们要建个公园,孩子们会感激你们的。」

  「我不干。」阿瑟说。

  「我不知道我还要干这个,」林恩说,「您说我只需要露个面,表达一下诚意就可以的……」他停下来,觉得自己同样被骗了,而且说出来的台词还和阿瑟一模一样。

  「就当一个惊喜吧。」镇长说。

  「艾里森先生,这么说吧,」阿瑟说,「我要干点什么才能摆脱这件事情?我不想和任何人吃饭,您知道我性格古怪,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家看书和陪女儿。我要捐多少钱,可以充分的体现我对镇上公共设施的诚意?」

  艾里森看了他一会,说道,「你真是个不近人情的人,阿瑟,你就是一点也不想享受生活,是不是?我可以帮你个忙,五万块怎么样?」

  阿瑟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拿出支票簿,就这么在宴会桌上,拿着他刚才做填字游戏的笔,准备签上金额。

  他停了一下,说道,「我签十万,林恩警官我一起带走怎么样?」

  镇长摊了下手,表示当然可以。反正林恩也卖不到这么高的价。

  阿瑟利落地在支票本上签上字,林恩说道,「嘿,我不能让你出这个钱……」

  「你可以明天和我吃顿晚餐,当作补偿,反正你天天在我家吃。而且,就当我诚心诚意的为小区做贡献了,我们多么需要一个公园啊,它会让我们整个镇都变得不一样的。」阿瑟说,把签好的支票撕下,递给镇长。「我今年的义务算尽完了?」

  「你说话用不着这么直接,阿瑟。」镇长说,「是的,你尽完了,我只是以为你能偶尔享受一下这宴会,还有这些人,他们都很喜欢你。」

  他拿着支票恨恨地走了。

  林恩目送他离去,说道,「你这也太……」

  「这很简单,」阿瑟说,「每个靠近你的人都有目的,而只要给他他要的,你就能得到一会的消停。」

  林恩挑起眉毛,说道,「我猜总有些人例外,靠近你只是因为喜欢你。比如多莉丝。」

  「有人想要钱,有人想要性,有人想要为她的皇冠镶上最后一颗宝石。」阿瑟说。

  「那我呢?」林恩说,「我接近你,也想要得到什么?」

  「当然。」阿瑟说。

  他看了他一眼,眼神柔软温和。

  「但你不一样,林恩。」他说。

  那是一种对待情人的眼神和语调,像在表述一些仅仅属于两人的私密事件。

  林恩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那让他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很久以前,林恩办过一个案子,当时他收容了证人家养的一只猫。

  那是只神情傲慢的黑色公猫,从到他家开始,就是一副表示「我只是在这破地方暂住」的架式,蔑视所有人。

  克莉丝她们花了不少力气,想和牠亲近,可最终宣告失败。牠只会孤独地盘据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一天晚上,林恩在沙发上看卷宗,那只猫走过来,跳上沙发,蹭过他的手掌,然后爬上膝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来睡觉。

  克莉丝她们回来后,发现这一幕,好一阵子大呼小叫,那猫再一次跳回高处,以后,牠仍然谁也不理,可是极其偶尔地,牠会理所当然地爬到林恩的膝盖上睡觉。

  仅仅是一只傲慢的、寄养的猫的认可,它没有任何实质的利益和好处,但这种信任就是会让你变得与众不同,而且心满意足。

  当然,这事不是一个类型,可林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到它,他之前或之后都没有过这种感觉,生活是琐碎和物质,可那却又让一切变得仅仅是喜欢那么简单。

  他们一起离开镇长家,阿瑟穿上他的大衣,林恩把围巾递给他。走到门口时,他随手拿下落到他肩膀上的一片树叶,阿瑟靠后一点,凑近他,说道,「我打赌艾里森太太已经知道她老公外遇的事了。」

  「她不会摊牌的。」林恩说。

  「赌一百块钱?」阿瑟说。

  「我才不跟你赌。」林恩说。

  他打开车门,发动汽车,阿瑟在另一侧坐下,他俩坐一辆车来的,为了回去方便。

  「可你几乎肯定会赢,」阿瑟说,「即便她摊牌了,也没有一个人会知道。因为他俩肯定不会离婚,还会继续恩爱地出现在各种场合。」

  「然后你会干点什么向我证实,其实赢的是你。」林恩说,「再接着我会焦头烂额地处理镇长的家庭关系,不,谢了,我不赌。」

  阿瑟笑起来,看来他猜得一点都没错。

  这家伙有时很有一点唯恐天下不乱。

  他知道,那人已经完全接纳他进入自己的领地,把他视为生活的一分子。

  跟和他一起得到的所有照顾都没有关系,即使他俩待在破旧的汽车旅馆用微波披萨当晚餐也是一样,他能分辨那种感觉,纯粹是得到一个人认可的欣喜,居然能强于生活中所有的一切。

  第二天早上,两个孩子坐校车上学去了,林恩还没有离开,小镇上班时间并不是太紧。

  他刚刚收到一封快递,是从以前工作的城市寄来的。对方在家里找不到他,直接把信送到阿瑟家来的,连个电话都没打。现在连快递员都知道他整天待在哪了。

  前两天回家拿信时,克莉丝问他,「爸爸,干嘛不把我们的收信地址改到阿瑟家好了?」

  林恩看了她半天,心想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他和阿瑟的关系,不过他当时完全解释不出来什么东西。

  他拆开信封,有些惊奇地看着里头那封信。

  最近他不时和阿瑟聊起以前的案子,他喜欢和他聊天,而事实证明快乐真乃效率之源——那聊天帮他找到了好几起旧案的线索。

  就像他中学作文老师说的,灵感就像击剑时迸发的火花,它在真实坚硬的交击中闪现。而他从没有找到一个击剑击得如此爽快、能让他发挥这么好的对手。

  前阵子林恩打电话把一些旧案的线索告诉他的老同事们,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现在,他收到的是一份从那里发出来的邀请函。

  「罪案交流会?」阿瑟说。

  「我们私下这么叫,它本来是叫做什么……」林恩说,看着那份函件,「国际警察尖端理论交流研讨会。」

  他放下信函,说道,「你有兴趣吗?他们包吃包住,可以带家属,我的意思是,可以报销至多五个人的费用。克莉丝一直说要去看看外婆,你可以和克莉斯汀一起去看看,就当放个假好了。」

  「我不需要放假,从来到橡树镇,我的生活就是度假生活。我真的不需要再把无聊乘一倍了。」阿瑟说。

  「这个不定期研讨会,不是什么年会之类的,」林恩说,「只有碰到大案的时候,我们才开这种会,把各部门的精英,或是认为帮得上忙的人集中起来,讨论案情。不太正式,但来的都是高手。所以我猜,有什么大案发生了。」

  阿瑟挑起眉毛。

  「我知道你不需要费用报销,我只是想问你和克莉斯汀要不要一起出去玩。」林恩说,「有案子的那种休假。我甚至还知道几家非常不错的餐馆。」

  就这样,他说服了阿瑟,四人离开橡树镇,去了正有惊天大案发生的大城市,阿瑟把它当作一个无聊得可怕的度假中,一个放松点的刺激型度假。

  布尔看到林恩时,表情挺惊讶,就是那种看到尸体又从棺材里跳出来,然后穿上礼服去参加宴会的那种惊讶。

  「林恩,天呐,你看上去好极了。」他说。

  「小镇的生活看来有助于恢复健康。」林恩说,和他的老上司握了握手。

  他倒不怨恨那人慌不择路地把他打发走,换了他是布尔也会这么干的。没有比一个手里有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更糟糕的不定时炸弹了。

  现在,他的老上司已经荣升为副局长,离局长的位置不过一步之遥。

  「看来我们应该经常放探员到乡下休假。」布尔说。

  「可别说和我有关,他们会恨死我的。」林恩说。

  「天呐,你现在看上去真好。」布尔再一次说,林恩想他肯定是特别难以想象自己还能恢复成这样,一般情况下,大家多半都在等着自己酗酒个半死,他们再勉为其难地把他踢出去之类的程序。

  他问道,「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烂事每天都在发生。」布尔说,「不过这次有个格外奇怪的。也许我该说,恶心的。」

  林恩挑起眉毛,布尔说道,「去会议室,你一定得看看照片。」

  布尔的话一点也没错。那可是资深探员绝不想错过的案子,那能让人作一辈子噩梦。

  如果是以前,林恩碰到这种案子会感到难以置信,毛骨悚然,然后在心里隐隐知道,它又将加入他探案生涯中的悬案协会,成为对世界危险不可理解的一块沉沉的恐惧。

  在他漫长的警察生涯中,偶尔会碰到些极其怪异和难以理解的案子,它太过邪恶,拥有某种疑似超自然的特质——你不能相信那东西存在,但无数的端倪又出现在卷宗上,最后你只能把它束之高阁,放在你脑子里那个黑暗的、永远不会想要触碰的角落里头,再加上把重锁。

  但是这一次,林恩看到那案子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得去问阿瑟。

  终于有了个人可以为他解释一切了。

  一个月前,天门高速公路中间段——附近甚至没有标志可以表示具体位置,那是一片荒漠——一处断崖下面,因为暴雨发生了一次塌陷,暴露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那坑如此之大,以致于像是自然景观,因为人力需要几台堆高机,花费半个月才能挖成这样。当然,后来他们查证出它并非自然。

  里面塞满了汽车的残骸,现在清理出来的已有五十三辆之多,每辆车里都有死人,有死一个,多的三个。这些人大都只剩下骨骼,法医说这并非自然风化,而是被什么东西撕咬下来的,似乎是狼一般的动物——但它们可不会留下这么完整的骨头——最近一个死亡者大约已经死了七年,不过验尸程序还没有结束。

  尸体毁坏得很严重,附近的飞行员路过那里,发现地上有个大坑很可疑之前,它已经暴露在阳光和雨水中一星期了。

  警察们对这案子束手无策,它太惊悚,应该被丢到X档案之类的部门处理。

  他一定得回去,把这个说给阿瑟听。

  第十章

  从那次车祸后的交谈后,他俩其实没有谈论太多阿瑟的过去。

  阿瑟似乎觉得谈论一件已经决定要抛弃的事很多余,他不想把它弄到现在的生活里来,在他看来,准备晚饭、做填字游戏、参加家长会、辅导克莉斯汀的功课,才是正在进行的战争。

  他会和林恩讨论正在进行的案子,那包括林恩手头的——都是些失窃小案——或是电视上报导的罪案,但对另一个世界的事闭口不谈。

  这会,林恩看着大屏幕上的图片想,他们会要再一次谈论「黑暗中的东西」了。

  会议不准把资料带出来,但离开时,他已经清楚把它记在了脑子里。

  当带着这些东西穿过街道时,莫名的恐怖和兴奋结合在一起,这世界还有它的另一面,就好像光滑的镜面翻转过来,后面是一张魔鬼饥饿的脸。

  两个孩子并不在饭店,克莉丝去了外婆家,克莉斯汀和她在一起——她俩总在一起。

  伊兰德夫人住在一楝郊外的大房子,那里有个大号的室内游泳池,壮观的藏书和玩具,还有座生态系统完整的花园,两个女孩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留在那里住两天——林恩倒挺惊讶,老人似乎并不惊异于他把克莉丝带得不错,好像她一直等着这一天似的。

  于是出来旅行的人突然间变成了林恩和阿瑟两个。

  林恩回到饭店时,阿瑟穿着睡衣,正在和电视里带的游戏奋战。因为是高级饭店,所以游戏很新,效果也不错。

  他凑过去看了一会,游戏效果花里胡哨,骑士把死尸打得落花流水,图像血腥又绚烂。

  不知比他以前生活中那些打怪物的工作比效果如何,林恩想,恐怕差距不小。

  「我以为你出去吃饭了。」他说,「你不会现在还没吃吧?」

  阿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机,看来正进行到重要关头。

  林恩看到房间里的餐车,看来他倒是把食物叫来了,不过打游戏打得还没来得及吃。

  「我有个案子。」林恩说。

  阿瑟看了他一眼,不过手上动作一点也没慢,干掉一个蓝色皮肤的怪物。电视里碎片炸得四处都是。

  「我们再叫食物进来吧,」林恩说道,「这些都凉了。我还没吃午饭。然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很快,他们吃完饭,案子也讲完了。

  虽然过程血腥,但一点也没有影响两人的食欲。倒是进来时服务生看他俩时那副暧昧的眼神让林恩有点消化不良,不过阿瑟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唔唔,判断不错。」阿瑟说,「这案子是个食黑者干的。」

  「我猜就是,」林恩说,「它完全没有正常人类犯罪的逻辑。」

  「就像你上次说的那案子一样,大部分食黑者的做案特征很明显,因为它们不懂隐藏。」阿瑟说,「死亡骑士团寻找猎物时,几乎不用花费什么力气。」

  他说的是一次林恩和他说起的自己刚入行时,碰到的一个怪案。

  那案子据说和幽灵的诅咒有关,概述起来活像恐怖小说,那是起发生在森林小木屋没人知道的血案,但参与过那事的人三周年纪念日时,一个接一个在凌晨一点十五分丢了脑袋——据一个受害者交代,是他们行凶的时间。

  警方甚至用闭路电视去盯着,但它突然坏了三十秒,恢复后,最后一个当事人坐在安全屋里,脖子上空空如也。

  他的脑袋于此同时出现在五百二十公里以外的森林木屋内——三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结伴杀了某人,砍下了她的脑袋。

  最终警方没办法解决这案子,因为这完全说不通。只能把它丢进箱子,再搁到档案室积灰。

  「这很简单,她干的事也没什么技术含量。」阿瑟说,「但复仇是神圣的,她要杀几个强奸她又把她头砍下来的人,谁又能好意思说她缺乏技术含量呢。」

  「可是她死了。」林恩说。

  「我可没说她死了。」

  「她头被砍下来了,那些家伙用录像机拍下来的!」

  「头被砍下来了和死了不是一回事嘛,」阿瑟说,「有些人能看到黑暗里的东西,而它们做交易,它们不太在乎你当时有没有死。她拥有天赋,而且那愤怒充满热度,它们喜欢,所以给予她力量,而她花三年时间修补好肉体。」

  他看到林恩一脸惊奇的样子,解释道,「人的灵魂本就能装下各种东西,变成各种匪夷所思的样子。她在刚丢脑袋的情况下,干出点超越生物学的事,还真不算奇怪。」

  林恩点点头,他已经亲手领教过些「黑暗里的东西」了,而且他也知道了「交易」——比如卡维泽便是进行了交易,而劳斯莱斯的老人则是进行「吞噬」。黑暗的力量像一块蛋糕,你能以不同的方式吃它们,只要能吞得下去。

  但如果没有足够好的胃口——意志力——肉体和精神都会像吹得过大的气球一样碎裂。他继续向阿瑟问道,「那么这个案子,你的老组织会派人过来吗?」

  「没上新闻,大概不会。」阿瑟说,「这附近食黑者很少,他们不怎么留意,这也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

  「那它就在那里待着?」林恩说,「那种东西都不知道进化成什么样的怪物了——」

  「广义一点讲,它还是个人类嘛。」阿瑟说。

  「那得多广义才成?」

  「和几千年来人类对这物种的定性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阿瑟说,「完全不是社会意义上的,跟生物学意义上也差得挺远。」

  「那就根本不是人类嘛!」林恩说。

  「你硬要把它从同胞里去掉,我也没意见,」另一个人说,「反正跟它摆在同一个物种里,我也很难堪。」

  「我也很难想象,和卡维泽的图片在博物馆里摆在一起,上面钉个『人类』的标签。太丢人了。」林恩说。

  「就是说嘛。」阿瑟说,「卡维泽是个超大号白痴,那么点芝麻大小的力量,就能让他变成那样,地铁站的乞丐也没这么知足常乐吧。」

  「这样做的人很少?」林恩说。

  「其实很多,因为没有自控力,会迅速被清理掉。可怕的是有控制力的。」阿瑟说,「只说『黑暗中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它们只是梦境般的存在,危险的是,它们住进活人的身体以后,可以被自由发挥出来。而强大的意志,即使是被扭曲的,作为媒介能发挥的力量也十分可观。」

  「这案子里的家伙,听上去似乎完全变异了。」林恩说,「我不觉得会去……干那种事的家伙,还保留了多少人类的部分。」

  「这东西和卡维泽不同层级,它巨大,古老,完全变异。」阿瑟说,「它更像是选择性的进入了另一条修行之路,意识已经完全超过人类精神的界限,进入另一片虚空之所。没人知道在那里一个灵魂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他想了想,说道,「不过现场最后的尸体是七年前的了,疯到那个程度,也许它早就自生自灭了,这很常发生,全然的虚空和自由会让你难以把持你的……」

  他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林恩说。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服务生问是否需要把盘子收起来。林恩打开门,放他进来。

  对方推走手推车,看看林恩,又看看坐在地毯上发怔的阿瑟,鼓起勇气说道,「我们饭店正在搞一项支持同性情侣的活动,如果两位愿意的话,将可以得到明天晚上慈善派对的入场券,两位可以进行免费的抽奖——」

  「我们不是情侣。」林恩说。

  「你们真的不需要隐瞒,」服务生说,「我们饭店一向对此抱支持态度。您这么说,您的伴侣会伤心的。」

  「阿瑟,你不想讲点什么吗?」林恩说,他的「情侣」正盘腿坐在地板上发呆。

  「什么?」阿瑟说。

  「关于我们不是情侣的问题?」林恩说。

  「哦,是的。」阿瑟说,明显没听到他们在讲什么。「林恩你能把地图拿来给我吗?」他说。

  「好吧,地图。」林恩说,朝服务生扯出一个笑脸,说道,「你可以走了。」

  「我会把邀请函给你们拿来。」对方说,走到门口时还在用祝福的目光看着他们。他压低声音,说道,「我觉得您该好好哄哄他,肯定会管用。一些伴侣虽然不承认,但总是会因为对方的否认而受伤——」

  林恩硬是把他推出去,然后把门摔上。

  「你至少解释一下吧。」他朝阿瑟说。

  「地图。」阿瑟说。

  林恩从包里翻出地图,递给他。阿瑟翻找到想要的那页,开始查找。

  两张信封从门缝底下小心地塞进来,林恩按着额头一会,终于还是弯下腰把它们捡起来。

  那是几家饭店联合举办的关于支持同性情侣的主题派对,还印了这家饭店老板的照片,和她的情人待在一起,两个女人笑容灿烂,完美得像张明信片。

  抽奖的奖品是什么豪华饭店一个月的假期,林恩想,要是辆厢型车什么的就好了,就是那种可以坐下一家人,出游什么都很方便的车型。或者一台微波炉、割草机或是修车用的工具盒也好啊。为什么这类活动的奖品老是和豪华饭店有关系,难道情侣只让人想到做爱吗?

  他把邀请函丢到桌子上,没再理会它。阿瑟说道,「发现尸体的地方在哪儿?」

  林恩走过去,指指地图上天门高速公路的中段,在它偏左的方向一点点,周围是片没有任何标志的荒漠。

  阿瑟拿枝笔在上面划了个圈,说道,「这个位置,你想到什么?」

  「这个位置很偏僻,周围没什么城镇,」林恩说,「最近的……天呐。」

  阿瑟把笔一丢,说道,「那辆劳斯莱斯里的家伙,一定是把这东西当成他打猎后挂墙上的狮子头。这附近平时很少有食黑者靠近,这边人少,也没有力量分布。不过现在,我猜被挂墙上炫耀的,多半是那辆劳斯莱斯的车头。」

  「至少在半年前,这东西还活着,并且在继续猎杀!」林恩说,按着额头,「我相信发现下一个尸坑时,法医会注意到的。即使是在汽车坟场里,劳斯莱斯也很引人注意……」

  「唔,显然,」阿瑟说,「警方找到的只是一个废弃很久的藏尸地,还有新的地点正在被挖开和填满。」

  「而这地方离橡树镇很近。」林恩说。

  阿瑟盯着那张地图看,案发地向另一个方向行进不久,就可以看到橡树镇的名字,只是地图上的一片小地方,一条半废弃的公路通往那片是非之地。

  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说道,「我得去把这东西清理了。」

  「什么?」林恩说。

  阿瑟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走向卧室,林恩紧跟过去,看到他开始收拾行李。

  「阿瑟?」他说。对方已经把箱子塞满了,里头装着他带来的所有东西。「你刚才说要把它『清理』了!?」他说。

  「我把克莉斯汀交给你,我回来时,她最好没有少一根头发。」阿瑟说,「你跟她说我有个临时手术要做,可能得一个星期。我会尽可能早点回来,如果我不回来……你看着办吧。」

  林恩一把抓住阿瑟的胳膊。

  阿瑟停下动作,转头看

  他。

  「你不能说要去解决一个怪物,然后就这么跑掉!」林恩说。

  阿瑟似乎觉得「不能」挺奇怪,但他还是解释道,「这东西不稳定,林恩,今天还是荒野恐怖传说,明天就可能跑去把一个村庄端平了,我不能让它待在离镇子这么近的地方。我办过很多这样的案子,知道都发生过些什么。」

  「那不代表你可以就这么自己走掉,然后跟我说什么如果你不回来我看着办吧!」林恩说。

  「那我还能怎么说,我……」阿瑟说,他停下来,林恩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他感到他在微微发抖,但打定了主意不松手。

  阿瑟突然有些无措,他找不到一句话来填补这片陌生的气氛,这只是一次出行,本该很容易。

  「那东西很强大,你说过的,而你还在吃那些让你拿个杯子手都要抖的药!」林恩说,「那次流鼻血的事你说了两、三天会好,结果折腾了一个月。你知道的,如果你使用力量,那药会杀了你!」

  「我会小心点的……」阿瑟说。

  「怎么小心?把药停了?」

  「那药不能停。」

  「那你要怎么办?用拳头去跟它打?」

  「我会想到点办法的,我还不太确定,但总会有办法的……」

  林恩骂了句脏话,阿瑟盯着行李箱不说话,完全不明白自己铺天盖地的心虚是怎么回事,索性闭口不谈。

  「老天,我跟你一起去。」林恩说,「我杀过一个,也能杀另一个。」

  阿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你就在这里待着,别给我找麻烦!」

  「我打电话给孩子们,她们会在那边多住几天,」林恩说,自顾自地做好安排,「说我们有些外勤上的案子要处理,或者跟她们说我们要去度蜜月,她俩会支持的。她们在外婆家会待得很好,只要我们能解决那东西,而且活着回来。你不会在哪个荒野里死掉再也没有影子,然后把生活的烂摊子丢给我。」

  林恩松开他的手,开始径自收拾自己的行李,一边说道,「我不能让你自己过去,阿瑟,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样的,也知道我去了,能帮上一点忙。」

  阿瑟瞪了他一会,只是一会,对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动作比他快多了。

  「现在就走?」他说。

  阿瑟叹了口气。「好吧,你来开车。」

  阿瑟在副驾驶座摆弄一把枪,可他手抖得厉害。

  他十分锺前刚刚吃了药,林恩想,那药停起来恐怕不像自己之前想得那么简单,只是对力量的抑制。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在坚持每天三片的吃。

  阿瑟手一个打颤,子弹掉在地上,他瞪着那些子弹,好像没见过它一样。

  「好了好了,回头我来捡。」林恩说。

  阿瑟恨恨地把枪收进口袋里,说道,「我完全弄不好这些东西。」

  「你当然弄得好,」林恩说,「你只是刚吃了药,手有点抖。」

  ——虽然只见过阿瑟打游戏,但那人的枪法是他见过最好的之一。

  副驾驶座上的人沉默着,过了好一会,他开口,声音缓慢又不情愿。

  「听着,」他说,「当时你杀了卡维泽,有些话我没跟你说。」

  林恩看了他一眼,阿瑟继续说道,「我很抱歉,那并非好事,而且也难以启齿。在我还有人性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我会宁愿当事人一辈子什么也不知道。」

  「你『还有人性的时候』是什么意思?」林恩说。

  「我看了你的精神记录,你出现了一些幻觉,有人在惨叫,黑暗中,有更黑的影子在角落游移,看过去,却又什么也没有,诸如此类的。」阿瑟说,「我不想告诉你,你有食黑者的天赋。」

  林恩转头瞪他,差点把车子开出车道,他连忙转回来。

  「我就说!」他说,「那一点也不像幻觉!」

  「如果幻觉标志着你的脑子出了问题,那么说它就是幻觉也没错。」阿瑟说,「它会吃掉你头脑里至关重要的一些东西,如果你允许它们进入的话。它会吞噬你的人性,力量越大,你就越冷漠,你会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在黑暗中游动、吞食和杀戮……我做了一切只为了避免这个。」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它抖得厉害,什么都握不住。

  他把双手紧握在一起,想找到一点控制,却怎么也无法消除那种冰冷和虚弱。

  林恩突然从方向盘上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他,他手暖得让阿瑟打了个哆嗦。

  「……所以你一直要吃药,是吗?」那人柔声说。

  「我必须得那样。」阿瑟说,觉得这回答傻乎乎的,却又找不到别的话。

  林恩的手和他的手指绞在一起,好像再也不准备分开了。

  一辆跑车突然插道,上面放着高亢的摇滚乐,一群年轻人欢天喜地掠过原野,朝他们竖起中指。林恩连忙刹车,把手收回来,抓在方向盘上。

  阿瑟感到手上一空,气氛恢复了正常。

  他忖思,刚才那是个什么情况?

  林恩咳嗽一声,似乎有些尴尬。「那个,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他说。

  「我在说,你天生有看到黑暗的力量,」阿瑟说,这才是头等大事,「这不是好事,不过在这件事上,你的确能帮得上忙。如果碰到要开枪的场面,就像你杀死卡维泽一样,你要纯粹照着直觉开枪,不要用眼睛,你甚至可以闭着眼睛。朝最黑的地方开枪,林恩,这是我所有能跟你说的。」

  林恩点点头,知道阿瑟说的每一句话,对他都至关重要。

  当初开枪打卡维泽时,他脑袋完全当机了,所有的动作都是凭本能。林恩回忆起那些细节,清楚地想起了那些子弹打在那家伙身上,像打在石头墙上时自己的绝望。

  他问道,「对付这东西,枪会有多大用处?」

  「一部分吧。」阿瑟说,「我又没试过,不过既然能杀卡维泽,加强版的应该也有些效果。」

  真够令人安慰的。

  越野车的后座堆满了武器,离开城市时,阿瑟弄了这辆车,林恩在车子的后座看到一堆枪械——显然阿瑟在那城里认识些不那么合法的人。

  他叫道,「老天,你这是要去偷袭国防部吗?」

  「这么严重?」阿瑟怀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些武器,「我对这类东西了解不多,精确到克也太为难我了。不过武器总是多多益善,所以我尽可能多拿了些。」

  「你笃定的回答真让我感到安慰。」林恩说,「但我还是想问,你不是想去把什么一级防备监狱和它所在的整个山头给轰平了?」

  「也没有那么严重吧。」阿瑟说。

  「从你买的东西看,它就是这么严重。」林恩说。

  「我是说,多炸点什么东西不是那么严重吧。我喜欢炸东西。」阿瑟说,「不如你现在抓紧时间熟悉一下它们的用法,免得毁坏公物太严重。你会用这类玩意儿的,对吧?」

  「我一直以为你也很精通,至少打鸭子和切水果时你很专业嘛。」林恩说。

  「打猎这种事,我很专业。就算我不使用力量,我仍然很专业。」阿瑟说,「但以前,我一般用另一些方式猎杀。」

  他沉默了一会,有点像葬礼似的那种沉默,在回忆一些逝去的东西。

  「但是现在,」他说,看着那些枪械,「我最好开始熟悉这些。」

  他们悄无声息地回了趟橡树镇,拿一些阿瑟需要的工具。

  那是个凌晨,他们没惊动任何人,平时熟悉的小镇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似的,而他们也变成了另一些人。

  然后他们一路开车,像那辆劳斯莱斯般,顺着半荒废的公路向另一个荒僻的地方驶去。

  他们一路往西,不知道是收音机里播的音乐,还是窗外景色的关系,林恩老有种他们是某部电影里人物的感觉,正像大部分的电影人物一样,要干些凶多吉少的疯狂事,但你又非干不可。

  这种故事的结局里,最终总会有什么人死掉,响起悲哀的音乐。

  他觉得自己想得太多,这都是电视剧洗脑的后果。

  阿瑟开车时,他从后面翻出一瓶烈酒,虽然喝起来很糟,但他觉得很衬这样的场景。

  ——酒放在后座武器的角落里,很有老电影的风范。那是些几块钱可以拿到的劣等酒,阿瑟很少碰酒,林恩觉得那是因为他对酒挑剔,自己只在装高雅的电影里看到过。

  刚发现那些酒时,他很好奇。「这是什么?你喝?」他说。

  阿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世界毁灭了,只剩下我和这些酒,我也不会喝。」

  「这事还是不要这么坚定,不然你会被这些酒诅咒,」林恩说,「落得非喝它们不可的下场。」

  「没有您的指教,没有您,我可怎么活得下去啊。」阿瑟说。

  「你不喝,把这些酒放这干嘛?」林恩说。

  「有用。」阿瑟说。

  林恩没再问下去,在一系列的准备中,他意识到,虽然阿瑟不能使用力量,但他依然是个专业人士。

  他也没问他要怎么寻找猎物,这可是片广袤无比的荒野。但阿瑟显然对这套事情很熟练,这以前是他的工作,他知道该怎么找到要找的东西。

  两个猎人,林恩想,像两个牛仔,把脑袋挂在腰带上,开车去猎杀某个能让人有去无回的超级麻烦……这念头让他突然想到了克莉丝,大概因为打从有了她,他这辈子都不再会是把脑袋挂在腰带上的牛仔了。

  可当阿瑟说要去「清理」那东西,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和他一起去,他想是因为阿瑟需要帮助,他在吃抑制力量的药物,像个凡人一样手无缚鸡之力,他不能让他的朋友孤身一人去对付怪物——现在看来他的情况,确实很需要自己的帮助。

  这东西威胁着来往的人群,以及他们共同的橡树镇,他也没有理由只让虚弱的阿瑟去保护一切。

  但他心里知道,那是因为他如此恐惧,如果阿瑟就这么一去不回,他根本没有办法再把生活整理好,照顾好两个孩子,勇敢地生活下去。

  这一次,他甚至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第十一章

  到了晚上的时候,换成阿瑟开车,他把车子从公路上转了出去,开进荒野。

  林恩什么也没问,阿瑟知道他在干什么。在这个世界,他是绝对的专家。

  阿瑟大概开了一个小时,在林恩看来,他完全没什么方向,只是凭本能开过去。然后他停下车,说道,「我们要做些准备。去找些生火的东西,林恩。」

  林恩在附近捡了些干枯的草枝,这里大部分的植物是枯黄的,好像并不喜欢生长,但生火倒是好极了。

  阿瑟把大灯开亮,于是本来幽暗的荒野,有一小片明亮起来,他把车子的音箱也开到最大,再加上引擎的声音,这一小片空间几乎立刻像在举行一个小型派对。

  他把车里的烈酒翻出来,倒了半瓶在草枝上,丢下一根火柴,它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他把剩下的酒倒得四处都是,再把瓶子丢开,一时间,这里变成一副正在进行狂欢的模样。

  周遭荒野一片死寂,天空沉默着,像在看一群幼稚的年轻人在向老天叫板,显得脆弱无用。可是事情并非如此,阿瑟的表情沉静专注,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恩想,坚韧得像会千百万年存在在那里的石块,无论是地震还是洪灾,都没有东西可以质疑他的属性。

  他想起他在厨房,在学校,或是在镇长家的宴会上,那个阿瑟优雅迷人,可是这里的这个,似乎才真正触及到灵魂的内里。

  「接着怎么办?」林恩说。

  「我们等着。」阿瑟说。

  他在篝火旁盘腿坐下,看着那火焰。林恩坐在他旁边,不时把一些草枝放进去。

  他打开一瓶酒灌了两口,阿瑟不屑一顾。

  「真的不来点?」林恩说,「你知道,打仗前士兵经常喝两口,这是有原因的。」

  「酒对我没好处。」阿瑟说。

  「是因为它太没品味呢,还是会消灭药性。」林恩说。

  「都有。」阿瑟说。

  林恩没继续说话,车里仍在大声放着某个乐团的曲子,那是阿瑟从城里买的,他打猎工具的一部分,那乐声鼓点极强,像要强行把人的情绪调动起来。

  他知道阿瑟想要做什么了,他在做一个饵,由车灯、引擎、音乐和烈酒组成的饵。

  「我想起我们在园游会见面那次,」他说,「当时我觉得我肯定得永远待在那片热热闹闹的小镇里了,但想不到没多久,我们就在西部天空的篝火下喝着烈酒,等待一场生死之战。」

  「那园游会无聊死了。」阿瑟说。

  「是有一点点。」林恩说,「不过也还可以,你鸭子打得真不错。」

  「你的技术也不赖。」阿瑟说。

  林恩笑起来,「希望我今天一样发挥正常。」

  阿瑟没说话,他盯着篝火发了会呆,然后说道,「这会非常危险,但你知道……我们不能让这东西活在那里,我处理过好几起这种案了,它们极其不稳定,有时只是因为天气太热,或是因为下了暴雨,它们会去附近的镇里杀掉一半的人。」

  「我知道。」林恩说。

  他俩对着篝火发了会呆,阿瑟表情异常严肃,活像死了亲戚。林恩觉得自己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这样傻坐着没问题吗?」他说,「我觉得我俩一副悼念挚爱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当诱饵。」

  「你是说我们来演场床戏吗?」阿瑟说,「在引击盖上?」

  「我没那么说!」林恩说。

  「反正地上我是不干。」阿瑟说。

  「我就是在说我们是不是当诱饵当得太明显了!」林恩说,「谁没事大老远坐在野地里发呆啊。」

  「这事用不着操心。」阿瑟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事我不知干过多少次,每次都是一样——它们即使知道我是猎杀者,也总会冒出来,因为它们相信能杀了我。疯到了某个程度,脑子里就只有贪婪,当没有了常识、自制和判断力,他们总认为自己天下无敌。」

  「跟嗑了药的人有点像。」林恩说。

  「差不多,」阿瑟说,「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都毫无人性。」

  他把一瓶酒全丢进火里,火焰猛地窜起,扑向天空。

  他站起来,去车子里拿另一些酒,看上去不想谈这个问题。

  林恩跟过去帮忙,阿瑟低头去拿酒瓶,火光映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感觉到林恩的视线,他突然转头看他,那眼瞳好像能把人吸进去一样。

  林恩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不然不该有这样凌乱的反应,他一向很在意自控力。

  但现在,他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厉害,脑袋也许因为那火光的缘故,还有些眩晕。

  他凑过去,吻了阿瑟的嘴唇。

  他的嘴唇柔软,比他所有想象过的感觉都美妙,让他感到呼吸急促,手指发抖,他尝到酒精和危险的味道。

  他分开一点距离,阿瑟盯着他看,火光让他的面孔有种莫名的妖异,眼瞳却陷在幽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然后他说,「来了。」

  林恩转过头,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他想象过杀人无数的魔鬼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肯定都和现在这个不同。

  那是个少年,大概十六、七岁,浅棕色头发,绿色眼睛,穿着件棒球外套,还能看得到学校的标志,那是雨田镇的公立学校,林恩对那里不熟,但有次在那边办公时,他在学校荣誉室里的照片上,见过类似的外套,大概是五、六年前的款式了。

  那时的孩子已经长成大人,分别结婚生子,可是这一个还是稚嫩的面孔,他开口说话,声音也带着孩子特有的声线。

  他说道,「抱歉,先生,我以前从不这样。我很多年没使用过人类的皮囊,也没和人说过话了。但这次我觉得一定得来和您说点什么。」

  阿瑟冷冷盯着他看。

  他继续说下去,「我感觉得到,您拥有极其巨大的力量,可是却把它压制了。你把自己藏在一个人类的外皮下面,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你也把那层皮剥下来怎么样?」阿瑟说。

  男孩张开双手,这是个表示无辜的手势。

  「我只是觉得披上一个同样的外皮,可以让你有些亲密感。」他说,「这是我很久以前的一个猎物,我喜欢他,人类们都喜欢这个样子。一个孩子,纯洁美好,代表无可限量的未来。」

  「我不喜欢这类把戏。」阿瑟说。

  「看到你这样艰难地把自己装进一套人皮里,我以为你会对这类事情有兴趣呢。」对方说,看看自己的鞋子,露出无趣的表情。

  「一点也不。」阿瑟说,「我讨厌装成那样。」

  对方笑了,当它笑的时候,嘴向耳朵的两边裂开,好像被拉扯的橡皮泥,没法控制裂开的走向。

  他连忙停下来,把裂开的嘴恢复到原处,林恩觉得他的鼻子固定得有点太靠上了,本来端正的相貌一下子变得很诡异。

  「但您做的这些可真不容易,您用什么压制力量?药物?」它说,「耗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承受被压制成另一种东西的痛苦。看看你,把自己压制得如此渺小。」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可做。」阿瑟说。

  「你可真有幽默感。」

  「谢谢。」

  运动外套少年盯着他,林恩在上面看到「豹队」的标志,他对小镇孩子们的运动不熟,但知道这队每年都会和橡树镇的孩子打比赛。

  他上前一步,林恩叫道,「嘿!」朝他的脑袋扣动霰弹枪的扳机。

  那枪能轰平半面墙,可是在那高中男孩跟前,却只是让他脚步顿了顿。

  他低下头,色泽鲜嫩的运动外套上被炸了个洞,没有血渗出来,林恩不确定自己能看到内里有什么,他也不想看到。

  男孩看着阿瑟,说道,「你真觉得这东西会管用吗?」

  「是的。」阿瑟说。

  男孩咧开嘴笑,林恩又是一枪打在了他脑袋上。他偏了一下头,脑袋被打缺了一个角,里面有白色的东西,却不像大脑。

  「我认为力量强到你这种程度的人,不会这么笨,当然,也许你吃的那些药影响智力……」他停下来,他胸口的伤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嘶嘶声,你把带血的牛排放到煎锅里时,就会发出这种声音。

  黑色的液体在伤口沸腾,像细小的黑色火焰,烧灼肉体。林恩迅速卸下弹壳,装上另一枚。

  阿瑟说,「我在弹药里加了点料。」

  林恩又放了一枪,这次没打中男孩,而是中了他后面隐隐的黑影,运动外套猛地退了一步,那嘶嘶声好像把他整个放进了煎锅一样。

  「死亡骑士团,」它说,「你们是骑士团的!只有那些家伙会用这种方法猎杀同类,说是什么维持秩序,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

  「我们的确如此。」阿瑟说。

  「但你不是——你抑制了你的力量——」那东西提高声音,运动员的身体开始融化,当化了以后,它像堆无意识的黏稠物,可是声音还在。「猎杀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

  「谁说没有?」阿瑟说。

  肉体融化了,但林恩能清楚看到某个更为黑暗的影子存在在黑夜里,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阿瑟冲进车子,摔上门,影子猛地冲过来,林恩凭着本能放了一枪,那影子一缩,车还是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翻倒,车门凹下去一大块。

  「林恩!」阿瑟叫道,林恩冲上副驾驶座,手上一刻不停地退掉弹壳,换上新的子弹。

  阿瑟猛踩油门,车子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林恩朝着斜上方就是一枪,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更深处的本能知道,那里有一定要开枪去射的东西。

  他听到黑夜愤怒的嘶吼,车子猛烈地颠簸,差点翻过来,阿瑟一个猛地转向,它才算勉强稳住。林恩猜他看到了什么,虽然他几乎不能使用力量,但看得到黑暗力量的踪迹。

  林恩又换上新的子弹,他的手很稳,一点也没有出现电影里那种因为手太抖,子弹掉到下面的情况,情况危险至极,但他觉得,自己比差十五分钟要上班时,还在厨房忙着煎吐司和鸡蛋时稳当一些。

  他知道,他可以把车子全权交给阿瑟,虽然他闹过场车祸,但他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司机。

  车子猛地转向左边,林恩手里的子弹差点掉出来,这可不是个随便的转向,他转头看车外的东西,半句咒骂凝结在喉咙里。

  阿瑟避开的一座悬崖,不,是一个地狱。

  在他们的一边,车轮的侧下方,一道坑深得看不见底,像要通往地心一般。他隐隐看到无数废车的车顶,腐臭的气味从坑底传上来,钢铁的废物里夹杂着人的尸体。

  那臭味并不浓烈,也许因为血和肉剩得都不多了,但死亡的味道铺天盖地。

  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就这么消失,而没有引起什么波动?林恩想,我们怎么能有这么多人和车子在这一片荒原里消失?肯定有在立案审查,肯定有人伤心和寻找,但那几乎没惊起什么。直到尸体发现,执法机构才惊慌失措,而结果,一样是被永远封存在档案里。

  「林恩!」阿瑟说。

  林恩抬起头,那东西已经冲到了车子后方,紧紧扒着它,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怪物的样子,一个巨大佝偻的人形,让人想到那种你会在噩梦里看到的,荒野黑暗的地平在线,永远徘徊的古老邪恶的妖魔。

  他朝着它放了一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一个失衡,从荒野的地面上重重摔了下去。

  像所有的车子一样,摔进了那个迷你版的地狱。

  阿瑟迷迷糊糊记起刚才发生的事。

  车子整个翻了过来,他看到副驾驶座上的林恩,他受伤了,鲜血从额头不断滴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林恩?」他叫道,可没有得到响应。

  他伸出手,想去抓他,把他从车子里拖出来。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那年轻学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柔和冰冷,「让我来帮你吧。」他说。

  然后他被猛地拽了出去,最后他只看到林恩靠在那里,血还在不断流出来。

  阿瑟张开眼睛,周围一片黑暗,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能看到这里是一辆大巴士的走道,在这个位置,隐隐能看到驾驶座边陈旧的贴纸,说着车内禁止抽烟,时间是七年前的。

  车前的标牌写着车子的往返路线,是辆长途车,不上天门高速公路,而是从一条偏远的国道绕行,不过并没有比较幸运。

  他挣扎着站起来,头昏得厉害,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了,但过程中肯定撞到了头。

  「林恩?」他说。

  没有回应,大巴士里只有他一个人。

  司机歪倒在驾驶座上,半边身体被吃掉了,不过仍能看出他穿着蓝色的外套,四十多岁已经秃顶一半,这事情肯定曾经很困扰他。

  大巴士的座位像墓碑一样一排排立着,里头一共有十五……不,十六个乘客,还有一个小孩子,藏在父母的脚下,也许在玩什么游戏。

  他脚下一个踉跄,又跪倒在地,他抓住座椅,稳住身体。真够粗暴的,他想,要是有颅内出血怎么办。

  周围一片死寂和黑暗,他知道这是深坑底层,一辆很久以前失踪的巴士。它被埋在这里,永远不见天日。

  「一些食物,需要加热才可以吃。」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后面说。

  「你就不能换掉那张恶心的脸?」阿瑟说。

  「我挺喜欢的。」对方说,「家庭常识告诉我们,如果吞了冰冻的食物,就会吃坏肚子。就像你一样,如果现在吞了你,你体内的那些药物会害得我生病。」

  阿瑟翻了下外套的口袋,里头他形影不离的药瓶不见了。

  他的面前,穿着鲜嫩运动外套的年轻人站在那儿,抱着一个大号的购物袋,上面印着赛城超市的标志。

  他把袋子放在地上,阿瑟瞟了一眼,里头放满了他们带来的烈酒。

  「我特地给你带了加热工具来。」男孩说。

  「林恩呢?」阿瑟问。

  「你觉得呢?我叫了辆出租车把他送回家了?」男孩说,「我当然把他吃了,他在那里很碍事。」

  阿瑟盯着他看。对方一脸无辜,「你就不该带他来,他只是个普通人,犯不着扯进我们这种人的战争。总之,现在只剩下你自己了,我很高兴,这本来就只是我们的事,扯出个外人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你杀了他?」阿瑟说。

  「谁?」

  「林恩。」

  「这问题天真得我不好意思回答。如果你肯拿这些解解冻,沸腾一下,」那家伙放下购物袋,一瓶酒跌出来,滚到阿瑟脚边,「说不准你还能赶上在他血没干的时候,给他报仇呢。你知道没有药,你撑不了多久,而我有的是时间。」

  他朝阿瑟露出一个嘴巴咧到耳根的巨大笑容,转身朝车门走去,它噗的一声打开,于是他像个在路边下车的好男孩一样,施施然走了下去。

  离开时,他说道,「我等着你燃烧呢,压抑的禁欲者。」

  阿瑟站在大巴士黑暗的走道上,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它不会真的已经杀了林恩,他想,那人拥有食黑者特质,不像车子里形形色色的尸体一样,只是一种进食或游戏,食黑特质如果加以培育,将可以得到巨大的力量,和吃普通人类的差别像国宴和路边摊,千万大奖和几块小钱的区别一样大。

  它不会杀死林恩,而会把他关押在某处,等待,劝诱,也许一点点折磨。吞噬是早晚的事,但不会是现在。

  但愿是这样。一定要是这样。

  他转过头,他的周围,尸体们安静地坐着,像在进行一趟开往冥界的旅程。

  这里当然本该是一片漆黑,不过他有在黑暗里看到东西的能力,他看到一对情侣坐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女孩穿着褪色的裙子,没褪色时大概是鲜明的红色,她失去了前胸和腹腔。之后是位有工作在身的蓝领,另有三个独身旅行者,一个三口之家,车子最后坐的是对私下跑出来旅行的同性情人。

  还有另一些人,阿瑟没有细看,得到死者精确的个人信息没有意义。

  他愤恨地在车门上踹了一脚,它当然纹丝不动,还把他脚弄得好一阵疼痛。

  他靠着座椅慢慢坐下,抱紧双臂,可以看到窗外一层层摞起来的车子和尸体。

  一大袋烈酒放在旁边。

  正对面是黑色的SUV,他隐隐能看到一个男人和他妻子的骷髅,那之后还有绵延更深的黑暗和坟墓,空气里透着一股死寂,腐肉、钢铁和很久无人涉足的寂静混合在一起,他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尸坑的最底层,它真是找了个恶心的好监狱。

  他扒了扒头发,觉得燥热,药物的作用在消失,他和黑暗贴得太近,压在灵魂深处更危险的东西在蔓上来。

  不知道林恩怎么样了,他知道他从不是个缺乏勇气的人,有决心、也有能力去应对生活中那些灾难,但他这次面对的,将是以前从来没有碰到的东西。

  阿瑟躺下来,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好像这可以缓解什么似的,他自嘲地想,他以前可从来不会干这么可怜的、没有形象的事。

  他看了下手机,屏幕在地狱巴士里亮起一小片人工的光线,让这里的一切显得越发阴森起来。已经过了五个小时,太久了,这里黑暗的气息太重,一些东西已经迫不及待地从灵魂里窜上来,而他本就是个意志脆弱的瘾君子。

  他早知道那药物的效果有多么脆弱,即使已经把药效加到了最大,但那对他这种人依然意义不大。

  他发现他在地板上把自己蜷成一团,像想要防备黑暗中恐惧的、脆弱的小孩。

  不会有任何用的,他知道,这真是毫无尊严。

  第十二章

  他转过头,可以看到那些廉价酒的瓶子。

  他想起路上时和林恩的对话,这让他笑起来,幸好没和他打赌,不然我肯定会输钱。

  他怎么样了?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是多么糟糕的事,我也不会知道的。

  这等待如此可怕,像场活生生的煎熬,比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叫人发疯。

  但瘾君子总是这样,他想,认为你经历的戒断症状是目前为止最糟的,认为那彷佛永恒的痛苦最终会让你崩溃。

  他都经历过,那时他知道,一切会好起来,最终将回到他想要的轨道上。

  但如果林恩死了,那么一切永远不会回到轨道上。

  他长长叹了口气,他想象过「世界末日」的样子,但哪一个也没有这么惨啊。

  他拿起一瓶酒,觉得这种结局真是可悲。

  至少要买些好酒啊。

  他拧开瓶盖,辛辣的气味涌进鼻腔。「这到底是什么该下地狱的便宜货啊。」他说,然后猛地把一大口酒灌进嘴里。

  跟生吞了一大把锈铁钉似的,他狼狈地咳嗽起来,从喉管到胃部一片火辣辣的烧灼,真不知道怎么有人受得了这玩意儿!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出来了。待到它暂停了一下时,他再次灌了一口。

  「我知道你在看,」他恶狠狠地对黑暗说,「但你可不会有机会活着把这事告诉别人。」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笑声,好像他现在正在怪物的肚子里,而它的整个身体都在震颤一样沉厚。

  他把喝空的酒瓶丢掉,它在空荡荡的大巴士里,发出同样空荡荡的声音。

  他拿起另一瓶酒。

  喝醉是很容易的,你只要把脑袋清空,往自己嘴里倒那些垃圾就行了。

  人们不时通过喝醉来对付生活中的麻烦,那确实管用,随着几瓶酒下肚,他开始不再挑剔这东西的味道,刚才的紧绷和艰难消失了,大脑一片恍惚和松弛。

  他告诉自己要警惕,但刚才的噩梦变成了一大片模糊的色彩,一点也不真实,而且叫人发笑。

  这没有任何好笑的,他严肃地告诉自己,但还是忍不住觉得有趣极了。

  黑色像浓稠的糖浆,包裹着他的身体,把意志扯散,裹在甜蜜和松弛里。他看到林恩跪在他跟前,对他微笑。

  「天呐……」他说,对方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动作目的明确,有种色情感。

  那人抚过他的脸颊,手指停在他的嘴唇上,轻轻抚弄,好像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重大课题。

  然后他抬起他的下巴,凑过去,吻上他的嘴唇。

  阿瑟呆呆坐在那里,让他亲吻,感觉到有舌头钻进口腔,一点一点侵占和探索。

  他感到窒息,那吻越来越深,好像要把他的内脏和整个灵魂都搅进去,侵占得一点不剩。

  他想把他推开,可是他抬不起手来,终于做到后,动作轻柔得像欲拒还迎。

  对方微笑了,好像对这场面很满意,他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地板上。阿瑟感到自己被放倒,另一个人压在他身上,重量切实,可是他一点也没有真实感。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对方说,「你看上去真是美好。」

  他一粒粒解开他的钮扣,亲吻不断落到他的颈项上,然后向下延伸,灼热得像要把人融化掉一般。和这黑暗化为一体。

  「你吃起来果然是……」那声音说,「甜美得难以言喻……」

  他感到那舌头顺着他的小腹舔下来,停在肚脐上,一手解开他长裤的钮扣。

  「你果然是个神经病。」阿瑟说。

  「可能是有一点,」对方说,「我不该这样不是吗?我看到人们说话,穿着衣服,彼此交流,觉得真是稀奇,想知道他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可那明明是我已经抛弃的。我看到你和那家伙在篝火旁边说话,我看到你明明可以的,却选择了成为完全的人类。」

  他停了一下,「我看到你蜷在地板上,却感觉到欲望。不只是吞噬,而是另外一种……你流鼻血了?」

  阿瑟捂住鼻子,血从指缝里不断渗出来。

  「奇怪,我不记得你有使用力量。」对方说,「你现在完全在我的控制之中。」

  「我用了。」阿瑟说。

  「不,你没用过。」

  「我来找你之前用的。」阿瑟说。

  「对我用的。」一个声音说。

  然后是一声巨大的枪响,那是霰弹枪的响声,跟前那「林恩」的脑爆裂开来,露出后面的人。

  林恩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手里拿着他的霰弹枪。他的身后,大巴士的窗户碎了,无声无息,玻璃像雪花一样安静散落。远远似乎能看到西部的天光,车子被悄悄推开了一条路。

  阿瑟躺在地板上,朝他笑,确切地说,那有点像傻笑。「我以为你不来了。」他说。

  「我需要点时间,你这是……」林恩说,「天呐,它对你干了什么?你怎么……你醉了!」

  「我以为你死了。」阿瑟说,「我以为你死了,太可怕了。」

  「我们约好的,阿瑟,你得等我把所有的事办完。」林恩说。

  「我出的不是个好主意,」阿瑟说,他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看着林恩,一副感情丰富的样子,没醉时他可绝不会这样。「我不该让你冒那样的险,这在骑士团时是好主意,但我觉得对一个单亲爸爸来说,有点太夸张了,对不对?」

  「是有一点。」林恩说。

  「哦,你完成契约了。」那年轻男孩的声音又响起来,「美妙极了,我居然没有发现。」

  他穿着见鬼的运动外套站在大巴士的后面,简直好像永远不会死似的。

  阿瑟笑起来,他还躺在地上,那是一种纯粹醉鬼的笑。

  「一个小把戏,怪物先生,我只需要把我的力量放一点在他身上就可以了。我是个猎人,就算不使用力量,我也有很多、很多、很多的小把戏。」他说。

  「把力量藏在什么地方,让他在想要的时间完成契约,成为食黑者和你的后援,不错的把戏。」怪物说,「但身为优秀猎人的你,肯定不会不知道,无论你们准备再多的子弹,对我都不会管用,对吧?」

  阿瑟翻身坐起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一脸让人火大的笑容。

  「那子弹不是用来杀你的,它主要的用处是混淆视听。」他说,「我知道,藏起本体,用影子玩把戏的小游戏嘛,所有的食黑者都干过。比如我现在在林恩身上干的。」

  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控制一切的黑暗力量?那是什么鬼玩意儿,我不需要它,因为我真TMD用不着。」他说。

  他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林恩上去扶住他。这是在一辆全是尸体的大巴士里,他心想,但他这样子可真是香艳旖旎,叫人心跳加速。

  「你到底喝了多少?」他说。

  「喝到我觉得可以凭蛮力把它宰了的分量。」阿瑟说。

  看来他真的醉得不轻。

  「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小把戏能来干掉我。」运动外套少年冷冷地说。

  「本体啊,这位,你不会不知道你的本体在哪吧?你的影子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是本体啊,啧,糟糕的无法摆脱的基础,力量只在活人的躯体里存在,不是吗?」阿瑟说,「而拥有力量的林恩离开一辆锁着的汽车,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小小拜访一下不是难事,毕竟,你太巨大了。」

  少年张大眼睛,阿瑟拿起他的手机,笑容灿烂,说道,「简单的推测,你当然是个收集癖,你不再是人了,但对人类的生活有异常的兴趣。而收集癖们从不让他们收藏的东西离自己太远。那么,你的本体在哪里呢?

  他笑起来,「知道吗,卖我这东西的家伙保证说,这东西可以炸平一座山,而且在一千米的地下都会有信号,高科技新产品,我们这就可以来试一下——」

  他按下手机上的按钮。

  「太早了,阿瑟!」林恩叫道。

  他一把抱住他,一道幽暗的影子在他身后张开,把两人紧紧裹在一起。

  下一秒,脚下的土地震动起来,猛烈的冲击力向上升起,林恩抓着阿瑟冲向车窗的出口,抓住早已准备好的绳索,阿瑟对下方的东西做再见的手势。

  「再见了,伙计,我们两人个头小,离开一座汽车山不是难事,找点缝就成了。你那大块头嘛,就需要花一点力气了。没关系,我会把你炸出来的。」他嚷嚷。

  那东西扑过来,运动外套少年已经消失,扑过来的是那个蛰伏在黑暗中巨大的影子,那像个极老的人,或是一个巨大的婴孩,又或是荒野里叫不出名字的怪物,极端而难以理解。

  阿瑟朝着那方向开枪,他醉眼蒙眬,但枪法奇准,那东西的动作缓了一下,但已经足够了。林恩用尽所有的注意力抓着他向上,力量融进绳索里,把汽车和里头的死人推开,当你拥有足够的力量,并且爆炸在你下头追着时,这并不困难。

  在来这里之前,阿瑟把力量封进了他左手的无名指里,真奇怪,像结婚一样,那里同样隐隐发冷,标志了另一个人的痕迹。

  做完后,阿瑟流了好一阵子鼻血,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止住。

  林恩花了不少的时间学习控制它,那并不容易,但阿瑟已经告诉过他如何使用了,这是一件崭新的武器,他必须做到滴水不漏。

  幸好他不需要做太多的事,只要能逃生并安放炸弹。他也的确做到了。

  下面那怪物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爆炸的火光从脚下冲上来,那是一种几乎可以改变地貌的恐怖力量,撕裂和吞噬一切。

  「高科技就是好用,没枉我花这么多钱。」阿瑟在他怀里说。

  那毁灭的冲击贴着他们的脚底冲上来,浸透食黑者力量的绳索把他们从汽车的坟墓中揪出来,然后再重重抛向空中。

  他俩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林恩压在阿瑟身上,免得他伤到。他现在拥有一点力量——好像你有多出了一部分感官似的,而这感官可以控制周围的东西——而阿瑟现在可是个「普通人」。

  爆炸如地震般剧烈,把一切掀翻撕碎,无数的汽车、尸体和泥土的裂骸落下,林恩把阿瑟护在下面,那人茫然地看着天空,和这起他俩策划的大爆炸。林恩想,他可真是说话算数,他几乎就没有使用过力量。

  一小片组织落下来,在左手边滚了两圈,停下来。那不像属于任何一个人,而是一只巨大眼球的一半,照它这么个尺寸,以前大概有电视柜那么大。

  林恩吞了吞口水,当时他在一片黑暗中装炸药,没怎么看清那东西的模样,现在他想他肯定也不想看见。

  「那是它的一部分。」阿瑟说。

  「你怎么样?」林恩说。

  「受得了。」阿瑟说。

  他躺在那里,林恩注意到他凌乱的前衫,衬衫的扣子全被解开了,他看到斑斑点点的吻痕,一路向下延伸,在白皙的皮肤上有种异样的色情感觉。

  他想到他溜进大巴士里时,看到的那个让他头皮都要炸开的景象。

  「我去时,那家伙在干嘛!?」他说,「它好像变成了我的样子,在……它在……那个是……吞噬还是什么的?」

  「差不多吧。」阿瑟说,「不过它主要是想寻找一下人类的感觉,它再也找不到那感觉了,它只是本能的想重温。」

  林恩盯着他看,注意到两人姿势暧昧,自己整个压在他身上,而他看上去色情而诱人,现在他明白了那个禁欲的阿瑟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简直能烧化人的脑袋。

  下面的人突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林恩没注意,感到自己呼吸都因为惊讶停了下来。

  「我以为你死了,也许翻车的时候就死了,也许它真的脑子有问题,直接把你杀了。我从没这么不确信过。」下头的人说,「那太可怕了,我以前工作时从不会这样。」

  「也许因为你以前没遇到我。」林恩说。

  「你活着。」阿瑟说。

  「是的,我活着。」林恩说,他没看到阿瑟的脸,但那语调让他以为,那人几乎要哭了。

  他紧紧抱着他,对方也用力全力响应。

  他试探着慢慢分开一点,阿瑟专注地看着他,那面庞美好得难以置信。他俯下身,再一次吻住他的嘴唇。

  他口腔里有烈酒的味道,让他想到些激烈和色情的东西,世界像被打碎了,颠倒了,让他头晕目眩,只剩下零七碎八的动作——撕扯他的灰服,在他口腔里探索,或感觉阿瑟拉扯他衬衫。

  这时,他隐隐听到上空直升机的声音。

  他僵了一下,阿瑟说道,「他们发现爆炸了。」

  林恩想说,「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躲开他们,然后继续」,他迅速住脑子里过了一遍各种细节,发现那是不可能的。这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这是片一望无际的荒原,连棵树都没有,所有的车子都变成了残骸,不那么残骸的,里面则塞着尸体。

  阿瑟挣扎想站起来,一边说道,「我需要吃药,我醉得完全神志不清了,你感觉到了吗?」

  「我觉得还没这么严重。」林恩说。

  「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干嘛。」阿瑟说,这对他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他为了想知道自己在干嘛,辞掉工作,被杀手组织追杀,带着女儿远走他乡,每天吃一堆有害危险的抑制药物。

  「我需要吃药,立刻。」他说,「你也需要。」

  林恩沮丧地放开他,远远地,直升机的小点飞过来,他感到一阵不爽。

  阿瑟站起身,绕过被炸得四处乱飞的残骸,朝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深坑走过去。

  经过这么场洗涤一切的爆炸,它仍显得很危险,里面不时冒出火光,像地狱裂了一道口子。空气里一种肉类烧焦的味道,浓得呛鼻。

  「警察来时,记得闭嘴。」阿瑟说,「我们是两个迷路的旅行者,因为听到动静所以来看看,结果无辜地发现了大爆炸。我觉得我们看上去很安全,一个醉鬼,一个警察。」

  林恩并不是个习惯向同事们隐瞒案情的人,但这时候,他想,他确实还是闭嘴比较好。

  他们走到深坑旁边,它巨大得像座湖,四处丢弃着那种怪异的组织。

  他们看进去,下面燃烧着火焰,林恩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最下面看到了更超自然的东西,不应该的,那东西不该有这么大,他想起阿瑟说它应该是人类,到底什么样的扭曲可以让一个人变成这样?

  「这真像个地狱。」他说。

  旁边的人沉默了一会,「这的确是。谢天谢地,你出现了。」

  不远处一辆车子发生了小型爆炸,火光腾起,掀起一阵罡风,林恩小心地护住阿瑟,那些车子里的油箱可不是吃素的,他之前还在里头看到辆满载的油罐车。

  即使已经干涸不少,汽油仍是汽油。

  这么多年以后,这些车子以这种方式完成了报复。

  尾声

  林恩吃了一个月的药。

  是阿瑟十分之一的用量,但那感觉仍很不好受,他的手不停发抖,算是又回忆起了当年完全失控的郁闷感。

  那点力量很快离他而去,它本身来自于阿瑟,并未侵占他的灵魂。

  不过即使如此,林恩也忘不了那种感觉。

  彷佛你是另外一种生物,拥有截然不同的存活方式,黑暗,冰冷,嗜血,拥有和正常人类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感官。

  想要戒掉那种东西,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

  那事结束的时候,他问阿瑟,「你真的是叫阿瑟吗?」

  「我就是阿瑟。」对方笃定地回答。

  他已经把他的生活圈在了这里,再也不会离去。

  阿瑟盯着宴会上的新桌布发呆,林恩心里想,他也许在忖思着换桌布,他喜欢购置些居家用品,什么厨具、家具和布置房子之类的,彷佛那里才是他生活的整个世界。

  他再一次想,天呐,我可真喜欢他。

  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喝酒,像他之前想的那样,他能从阿瑟那里得到的,恐怕就是这么多了。

  阿瑟一字也没有再谈过那个生死关头的亲吻,林恩怀疑他已经忘了,他至今仍对被迫喝了那堆酒的事耿耿于怀,一个字也不想谈。

  他站在那里,远远看他,这时,海伦走过去。

  「看什么呢,阿瑟。」她说,一身黑衣,风情万种。她刚搬来镇上不久,最开始大家都叫她布洛斯太太,不过她坚持大家该叫她海伦。

  她结过三次婚,对她来说夫姓远远不能代表她是谁,她很有钱,就警长的角度来看,林恩觉得她是来这里度假的,并且顺便狩猎些男人。以度过悠长假期。

  「桌布,」阿瑟说,「在哪买的?」

  「好眼力,这是手工绣的。」美女说,「我和一个熟人订做的,她早晚有一天会做大买卖,而这些则会成为品味的象征。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电话号码。」

  「那么多谢了。」阿瑟说。

  「你真有意思,阿瑟,」海伦说,「你好像对装修、饮食什么的挺有兴趣,但我又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阿瑟说。

  「你这么说,才更让人好奇。」海伦说。

  她靠桌子站着,姿态慵懒优雅,线条魅惑如同一副海报,而海报讲的是什么叫做完美而性感的女人。

  「我想多了解你一点,」海伦说,「说说看,你这种人留在这样的小镇干什么?」

  阿瑟转头看林恩,后者正在无辜地喝一杯红酒,阿瑟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抱歉,」他对海伦说,快步走到林恩跟前,「你不该喝太多酒,亲爱的,这对你不好。我看到你喝第三杯了。」

  「什么?」林恩说。

  「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阿瑟说。

  「什么?」林恩说。

  阿瑟凑过去,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那亲吻持续了两、三秒,显得亲密缠绵,然后他说道,「亲爱的,我答应你搬去我家时,可是说了要监管你的不良习惯的。」

  「唔唔……」林恩说。

  他转头看海伦,她尴尬地看着这一幕。她从来到开始就一直不信他俩是一对——她的眼力的确非凡。可是现在,这些猜测完全没有意义了。

  屋子里的一半人在看他们,另一半之所以没在看,是因为觉得这理所当然,没什么好看。

  他心里想,他以后再也没必要跟人徒劳无功地解释,他和阿瑟不是情人这一点了,这事毫无疑问地被坐实了,还是在镇上最热闹的宴会上。

  阿瑟像好兄弟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谢了,这样就消停多了。」

  林恩心想,我是不是该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掐死,作为他脑子里完全没长神经的惩罚呢?

  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由着他继续谈论桌布的供货商,和明天的菜式如何准备。

  回家是阿瑟开的车,林恩喝得稍稍有点多。

  他之前只是浅尝了两杯,待在宴会上完全不喝酒好像有点不近人情。但打阿瑟干了那档事以后,他觉得需要多喝两杯,镇定心情。

  他头晕目眩地洗了个澡,爬上床,把自己整个塞到毯子里。心里仍因为过度的情绪没有睡意,但他命令自己一定要睡,时间太晚,明天他还要上班。

  外面传来两下敲门声,阿瑟把头探进来,「你看到我那本《神经学概论》了吗?」

  林恩连那书名都没听过,好像是用德语说的。「我没见过。」他说。

  阿瑟扫视了一下幽暗的屋子,说道,「哈,在这里,你拿来垫笔记型计算机下面。」

  「只是它的高度一直不好……」林恩说,他从客厅里拿了这本书,拿来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阿瑟把书抽出来,翻了翻,那是个可怕的大部头。

  「你该不会现在还要看书吧?」林恩说,「已经过十二点了。」

  「我不困。」

  「那你也该睡了。」

  阿瑟理也不理他,拿着书就往外走。他老是这种态度,这一刻林恩却觉得格外火大。

  「嘿,没有个晚安吻吗?」他说。

  阿瑟转头看他。林恩说道,「我今天在镇里正式成了你的情人,帮你挡了能绕小镇一圈的桃花运,而我完全是无辜的。从此以后我再也没什么和女人进一步交往的机会了,你就没什么安慰的话吗?」

  「你才不需要和女人进一步交往。」阿瑟说。

  「我当然需要!」林恩说,「你凭什么对我的私事这么副全都知道的样子!」

  阿瑟看了他一会,把门关上。外头的一点光线消失了,屋子里是片隐秘的幽暗,阿瑟走过来,林恩觉得喉咙发干。

  阿瑟在他床边坐下,说道,「一个晚安吻,能让你闭嘴吗?」

  「……也许。」林恩说。

  阿瑟凑过来,他能感觉到床铺压得下陷,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他的呼吸拂在他额前的发丝上。

  「没有晚安吻,」阿瑟说,「因为我从不接受威胁。」

  然后他站起身,转身离开。

  林恩感到一阵恼怒,他一把拽住阿瑟的肩膀,把他扯过来。

  阿瑟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突然袭击,被拽得倒在床上,他手里的书掉住地上,无人理会。他感到失重的眩晕,然后,另一个人重重吻上他的唇。

  他的嘴唇柔软,林恩想,在那亲吻里尝到酒精的味道,还有和在荒野中一样,让人头晕目眩的情欲。

  他分开一点距离,有一小会,两人都呆在那里。

  「我很抱歉……」林恩干巴巴地说。

  「我真不敢相信,这时候你跟我说抱歉。」阿瑟说。

  「那我该说什么?」林恩说。

  这么说时,他俩紧紧贴在一起,完全没有分开的意思。

  「我不知道,但这是你的事!」阿瑟说,「又不是我开始的,但我知道你肯定不该说『我很抱歉』,我恨这句话。」

  林恩盯着他,他躺在那里,月光照在他脸上,那样子美好得不可思议。他感觉到身体下面躯体的热度,他感到口干舌燥,无法控制。

  天呐,我真想再吻他,他想,我没办法就这么把他放开,让他离去,那太艰难,连想都没法想。

  于是他只好顺应自己的想法,凑过去再一次吻了他的嘴唇。他的手顺着他的腰侧抚摸上去,感到那人轻轻吸了口气,身体微微蜷起来,他手从他衣服的下摆探进去,紧贴着皮肤,像要探索这个躯体所有的一切。

  阿瑟昂起头,林恩顺着他的喉咙亲吻和轻咬,绵延向下,一边扯开他衣服的钮扣,那人紧抓着他的肩膀,像溺水者狂乱地抓住一片木板,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他仍无数次盯着它出神,着迷于它的每一个细节。他从未对一个男人产生这样的情欲,而现在他真想把他整个吞了。

  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它既不戏剧也不惊人,但已完全改变了他。

  就像他的生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