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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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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裤子弟 第二部3》作者:狐狸(出书版完结)

第一章

  法瑞斯摆弄着桌子上那个邪恶的小垃圾堆,这是他在钻石号驾驶室的地板下面找到的。
  桌上的东西大部分是魔鬼的骨头,几小瓶加调了药材的血,还有一些刻了咒符的法具。这些东西很珍贵,但都还不足以发动一个这样巨大的咒符——把两千人送入异世界,这简直是一次跨位面移民。
  而发动如此可怕力量的,是桌上那一小绺暗红色的头发。一条漆黑的丝带绑在上面,打成了一个复杂的咒符结,如同一条锁链,正困住一团狂暴的火焰。
  窗外的一束阳光射进来,落到发丝上,红发深处缓缓亮起火光,劈啪作响。如同里面藏着无数火焰的精灵,在封闭的黑暗中疯狂地寻找出路。
  法瑞斯粗暴地把它弹到没有阳光的地方,红发在阴影中迅速恢复了静谧,一副老实又秀气的样子。
  他瞪着它,像在看一只准备攻击的蛇。不不过头发并不准备攻击,它像所有的头发一样,老老实实地躺着。但这种伪装是骗不了法瑞斯的,他取出一枚雕着精细伏魔印的子弹,抽出一根红发绕在弹壳上。
  过了几秒,子弹发出被浇了硫酸一样的嘶嘶声,然后一抹赤色的火焰冒了出来,倒像一种浓缩到了极致的液体,正在一口口吞食缠绕着下面的银器。
  进食持续了三秒钟,然后就消失了,只留下桌上一抹淡淡的灰烬。
  实验做到了这时候,无论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承认这绺头发的来历。
  「艾蕾娜的头发,天哪!」他说:「怎么会扯到她头上去?」
  他靠回椅子上,一脸严肃地看着桌上的余烬,那是被魔界最妖异的火焰吞食后,最乏味的残余。
  艾蕾娜·奥里兰森,他的妹妹,奥里兰森血统纯正后裔,封号朱焰,三个人中唯一以自己能力命名的人,魔界的摄政王。
  法瑞斯觉得头疼得厉害,他不知道她的头发怎么会出现在鑚石号上,但他有种感觉,麻烦正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在麻烦中,他最不想牵扯到的便是他的魔界血亲。
  他只在人界生活了几个月,可却觉得彷佛真有一生那么漫长,他一点也不想回忆起魔界那些血腥的细节,像惧怕一只潜藏在黑暗里的怪物一样,生怕他有一天会跑出来,像撕毁猎物一样撕毁他现在的生活。
  他郁闷地揉了揉眉心——他学会了一大堆人类的小毛病——那些家伙这么多年来在魔界不是生活得很好吗,为什么自己一到人界,他们也要一个跟着一个的跑来啊!?
  客厅的门突然打开了,雷森走进来,带进一身外面的暖意。他把手里的东西啪地往桌上一丢,说道:「明晚的机票。」
  这里是他的房子,但雷森的态度可比他像主人多了,法瑞斯想,而如果说以前他曾对此存在一些不适,那现在这种感觉一点也没有了。「明晚几点?」他问,一时还不明他们为什么要去旅行。
  「七点钟,我们在飞机上吃晚饭。」雷森说。
  「我讨厌飞机上的食物,我们在外面吃,然后再去机场。不过不知道远古植物能不能通过检疫。」法瑞斯说:「说起来,你准备什么时候把它放出来?」
  昨天雷森去逛商店,一眼就看中一个盒子,把它买了下来,当然,是用法瑞斯的钱。那东西样式倒是挺精致的,法瑞斯还在惊奇雷森怎么会突然表现出他人类的一面,回来后才发现原来那盒子是外层镀银的,虽然雕着安徒生童话的美好景象,但雷森买它回来却是用来当监狱的,显然他对辛辛苦苦把植物打成二、三十个死结,可是它却莫名其妙没有感受到他的关心十分不爽。于是决定无论如何要弥补回来。*DA*
  于是现在——
  「它一直在盒子里哭,我不知道它跟哪部电影里学的哭法,活像女鬼在叫,它根本在故意骚扰我。」法瑞斯抱怨,「你倒好,不在家里,它是看准了知道我在这儿,所以让我不得安生的。」
  「你是不是想让我现在放了它?」雷森问。
  「我没有这么说。」法瑞斯说。
  「你是这么想的,『妈妈』。」雷森说:「所以它就敲诈上你了。」
  法瑞斯愤怒地说:「当初是你硬要把它带回来的!」
  雷森理也没理他,彷佛这个道理不证自明。他走到桌子跟前,把那个现在正从里面有规律地敲着SOS摩斯密码的盒子打开,里面做泪眼婆娑状的小植物抬起头来,效果还挺逼真。
  雷森敲敲桌子,像一个严厉的老师在提醒学生注意。「来,跟妈妈说『谢谢』,宝贝,不然我才不放你出来呢。」
  植物小心翼翼地爬出盒子,看看法瑞斯,准备扑过去,后者恶狠狠地警告道:「如果你敢这么叫,我会再把你关进去。」
  「我也不是非叫你妈妈不可。」植物挑剔地说:「而且你跟我长得根本不一样,你不可能是我妈妈。」
  「看来它不弱智。」雷森说。
  「也许它可以变成一朵塑胶花通过检疫——」法瑞斯说,他停下来头发里的植物正以一副受到侮辱的表情看着他。
  「塑胶!」它叫道:「我是真正古老高贵的生物,你怎么为了如此廉价的理由侮辱我的出身——」
  「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台词。」法瑞斯冷哼,「如果你要坚持自己的尊严也没关系,你留下来看家,我们去法国玩了。」
  植物用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看着他,彷佛将要进行一场人生中最困难的抉择。
  法瑞斯没理会它,反正最后他总会去的,毕竟他能为了一点儿威胁长出手脚来。他转头问雷森,「对了,我们干嘛要去法国?」
  雷森挑了下眉毛,「我们有个能毁掉宇宙的宝藏在法国需要解决,法瑞斯,你待在这儿那么久是干什么了,堆益智积木!?」
  法瑞斯看看桌上的东西,骨头上的血迹散发出肮脏的味道,红色的发丝蓄势待发,一副随时渴望烧毁一切的样子。当益智积木,这个组合可够危险的了。
  「我只是在研究咒符里的东西,看看谁算计咱们。」他避重就轻地说:「我可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不管施法的人算计的是谁,肯定不是我们。」雷森说:「这就像被雷劈到,或是黑社会火拼碰到了平民,犯不着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法瑞斯知道他说得没错,纵观整个咒符的大小,那东西没有三个月以上的准备根本不可能完工,而三个月前,法瑞斯才刚刚来到人界,奋力试图摆脱他那个家事全能的亲卫队长呢——可是现在,他和一个残暴的驱魔人住在一间房子里,而他事事周到的亲卫队长已经吓得和他形同陌路,这么巨大的差距,任谁也不可能想到。*DA*
  但是,「请容我表达一下我肤浅的见解,一般被雷劈中的人不会有命表示,『雷击只是偶然现象,犯不着在这事上浪费以后的人生』。」他说:「我们差一点就入选这个行列了,我不知道你从哪养成这种事拿危险当家常便饭的毛病,但如果有人如此严重地威胁到我,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施法物品,表情严肃得像个教授,「我有种感觉,这后面肯定有什么大阴谋……」
  「我们又不是警察。」雷森满不在乎地说,他走到桌子跟前,想去拿那绺头发——他能一眼在这堆垃圾里,找到力量最强的那一个。
  「别碰这个!」法瑞斯大叫一声,伸手按住那绺头发。
  雷森吓了一跳,停下动作,法瑞斯惊恐地看着他,好像他拿的是他皮夹里的钞票——顺便说一下,他确实从他皮夹里拿过钞票,就算那时候法瑞斯的态度也比现在和蔼多了。
  雷森不确定地收回自己的手,一边仍不客气地嘲讽道:「放心,我不抢你的骨头,Puppy。」
  法瑞斯松了口气,决定不跟他计较称呼的不当。
  「以你现在的体质,如果碰到它,这个东西会烧得一点也不剩的。」他解释。
  雷森耸耸肩,他看得出这是魔族物品,而且是散发着强烈原始力量的魔族物品。所以法瑞斯说的没错,他现在最好轻手轻脚一点,免得把未来的大鱼给吓跑了。
  落入冥界海的事,也许在魔法意义上它没有发生过,但逆转仍只是逆转,在某些意义上,它切切实实的发生了——至少有不少本地上流人士得了轻微的豪华游轮恐惧症。
  而雷森的封印表面上没有减弱,可只要他在这栋房子里,即使待在不同的房间,法瑞斯就能感觉到他。那种纯银的气息不知从何处渗出,已经变成了他周身空气不可消除的一部分。
  「那是什么?」他问,紧盯着那绺头发。
  「咒符里的东西,应该是法阵供给力量的来源。」法瑞斯避重就轻地说:「就像手机的电池。」
  雷森没回答,眯着眼睛打量那绺头发,法瑞斯觉得屋里的温度降了好几度。
  「那么,这次旅行我要带什么东西?」他语调轻快地岔开话题,「本来的豪华邮轮之旅最后变成了在死亡之海上发呆一星期,这次去法国,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多玩几天弥补一下。」
  「我决定了!」植物用一副痛下决心的语调说:「我同意和你们出去玩,但是有一个条件,我只会变成塑胶的叶子,不会开花!」
  「当然。」法瑞斯说:「反正对我也没什么差别。」
  「我们从来就没准备去旅游过,如果你们的脑袋里能存下三天以内记忆的话,」雷森说:「就会知道我们本来是去猎杀魔族的,冥界海只是意外收获——」
  「是意外的灾难。」法瑞斯纠正。
  「随便了。」雷森心不在焉地说,又转头去看那绺正发出霹啪威胁声的头发,法瑞斯连忙再次把它移出阳光带。「别打它主意,雷森,它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是如果你碰到了它,就会把它烧得一点不剩。」他说:「那我可就一丁点儿证据都留不下了。」*DA*
  「证据。」雷森嘲笑,看着那绺头发,「如果被我逮到那杂种,我会直接剥了他的皮,估计留不出给你做呈堂证供宣读罪名的时间。」
  法瑞斯耸了下肩,接受了这个表示他过于软弱的嘲笑。他已经习惯当一个软弱的人类了。
  也许因为这里的居家氛围太浓厚了,关于真实身分的麻烦好像非常遥远,几乎像一个幻觉。
  虽然那麻烦大得出奇……奥里兰森,他们伟大古老的父亲很久以前就进入了沉眠,已经很久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甚至有人怀疑,他是否还有能力完全清醒。但那可不代表他变得更傻或是仁慈,他的冷酷和强势仍像乌云一样笼罩着整个魔界。
  在他不太过问政事之后,接下他手里权杖的就是艾蕾娜。那个有着一头红发的摄政王,她可一点也不比奥里兰森容易对付。
  奥里兰森一生有三个被认同的孩子——他们的血统更浓厚,力量也更强大,作风都足够冷酷。其中赤月进了祭司殿,封陵则统管军队,朱焰是个政治天才……想起这些古老的封号,就彷佛在回忆一些遥远的传说,法瑞斯想,而那些传说像海底远远游曳的鲨鱼,危险又不祥,却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对他来说,有关系的是明天他还得和雷森一起去法国,一起解决宝藏的问题,那宝藏是如此的璀璨和迷人,充满奇诡的力量。但他会处理掉它们,作为驱魔人,作为雷森的朋友和搭档。
  以后,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经历,很多的麻烦要解决。
  而那绺红发安静地躺在桌面上,阳光离它有半尺之遥,但它肯定感觉得到它。法瑞斯能看到那暗红深处妖异的火光,像地狱蕴含着巨大力量的熔炉,那是拥有者血脉里最纯粹的力量。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下,明天会很忙的。」他说。
  「我可不这么想。」雷森说,径自走到书房里,作为驱魔人,他保留了很好的无所事事的行为习惯,大部分时间他过得还挺悠闲,为法瑞斯的房间添加了不少书本和游戏光碟什么的——当然,用的还是法瑞斯的钱。
  法瑞斯目送雷森消失,喃喃说道:「我会很忙。」
  他必须在去法国之前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那个差点害死他的陷阱里会有一绺艾蕾娜的头发,他可不觉得她是个会把头发剪下乱丢的人。
  魔界的居民认为她的头发里藏着地狱之火,不过艾蕾娜可怕的地方却远远不是力量,法瑞斯甚至很少看到她使用力量,她根本没有这个兴趣。她更喜欢掌管各种事务,远程控制局面,设置微妙的陷阱,她喜欢不动手指头就让人恐惧臣服。
  他必须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让它侵入他的正常生活。明天,他想无论他去做什么,最好在雷森起床前回来……还好那人一般都会睡到十二点以后……
  不不,一点也不好!他正在指望一个上午就能解决自己复杂的家系纷争问题,这本来该是他人生中的大事,他却决定挤到一个上飞机前的时间夹缝里解决,好像出去旅游是件多重大的事情似的。*DA*
  他不能指望这事一个上午能解决,这念头蠢透了,可是现在他早就不知道把他的理智丢到了哪里,并且还真准备去试试看。

  第二天,法瑞斯差不多六点钟就动身了。
  在人界时,他从来没有这么早起床的习惯,除非是这会儿还没有睡,他很久没有因为这么枯燥的原因一夜没睡了——他精心准备了一个魔力探测罗盘。
  这种工具在魔界并不算少见,但法瑞斯这辈子差不多都是拿现成的,就好像一个将军未必能自己铸出一把枪来,他花了不少力气组装那个罗盘——因为没有千年树木做出的圆盘,他只好用只碟子代替——但它看上去乱七八糟,活像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隔夜食物,乱糟糟地黏在碟子上。就这么个版本,他做了一个早上才完工的。
  然后,他小心观察了一下房间,雷森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他仍在睡觉,早上通常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法瑞斯小心地穿过客厅,注意不要碰到什么东西,他不希望雷森知道一丁点儿自己今天早上的行动,实际上,连他自己都想要忘记这个行动,当作在自己的友谊生涯中从未发生过的一件隐痛。
  外头,天刚蒙蒙亮,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层半透明的灰色之中,一派寂静和清寒的味道,几乎不见人的踪迹。大街上,偶尔有几个夜游刚回家的年轻人,涂着鲜艳的眼影,在路上大喊大叫。
  「你在干什么?」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问,法瑞斯差点跳起来,他转过头,植物歪歪斜斜地飞过来,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和人类统一形象,还给自己弄了件睡衣。
  「回去睡觉。」法瑞斯训斥,这哪里是养一株植物,这简直是养了一只小狗,一点儿动静就能惊动它,围着你乱叫。植物不是应该以安静乖巧、保守秘密以及怎么虐待都不反抗——除了死掉——着称的生物吗!?
  「我也要去!」穿着睡衣的植物说,看上去还没有睡醒,但想跟着家长去天涯海角的热情一点也没有减少。
  「我不会带上你的,现在回你的花盆里去。」法瑞斯命令,「我有一个……一个约会,不能告诉雷森,这是我的私事。」
  「我保证不告诉他。」植物信誓旦旦地说,很可能是真的,它不到逼不得已时不会靠近雷森。「但是你要带我一起去!」
  「我不能带小孩子去约会。」法瑞斯说,装模作样地看手表,「如果你听话,我回来时会带巧克力给你。」
  「我用什么吃巧克力?我的根须吗?」植物反驳。
  这就是养植物烦人的地方……不,这不是植物烦人的地方……不,反正就是,它像只小狗或小孩一样,听觉灵敏,拼命地想要黏到你毫无隐私,可是它却和小狗和小孩都不一样——你不能食物贿赂它,因为它是行光合作用的!
  「回去睡觉!」法瑞斯咬牙切齿地说。
  「我已经醒了。」植物说,一副精神饱满随时可以出门远足的样子,一点也不理解家长的苦恼,「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可以装成一朵百合花在你的领子上,绝对不会打扰你和美女的约会。我只想去观摩一下,你知道的吧,我只看过电影,没有看过现场版——」
  法瑞斯想,和小孩子争论不会有任何结果,这是在人界学到的常识。他坚决地拒绝这株植物的想法虽然不错,但孩子脑子的结构就是和成年人不一样,它们不会理解,也不晓得常识为何物,更不会放弃。他干嘛要在这里和它浪费时间、讲课教学呢,现在已经六点一刻了,而他还有数不清的……而且可能会害他一去不回的工作要做。
  「好吧。」法瑞斯说:「但不能变成百合花,变成蒲公英什么的吧。」
  植物欢呼一声,轻盈地冲到法瑞斯跟前,变成一朵黄色的小花。法瑞斯一把捏住它,就像捏住一只在空中飞行的大苍蝇一样精准,然后径自走到客厅放着的银盒子旁边,把它打开。
  植物大惊失色,尖叫到:「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不能——」
  「我当然能!看着。」瑞斯说,把它丢进去,俐落地把盒子盖上,把扣子卡住。
  盒子里传来敲击的声音和闷闷的咒骂,「你这是非法囚禁,是虐待儿童,是一种极度残忍和没有人性的暴行,侵犯了我的人身权利——」它看来在侦探剧里学了不少新词。
  法瑞斯左右看了一下,快步走到阳台上,把盒子压在一个长满青苔的石头下面,免得它关于儿童权利的咒骂惊醒了雷森。
  「我中午以前会回来。」他向愤怒的植物保证。
  「去死。」盒子里传来忧伤的咒骂,「你是个重色轻友的混蛋。」
  「等我回来,我会让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像风一样过去的。」法瑞斯向它保证,里面一片沉默,显然并不相信。
  法瑞斯站起身,朝外面走去,他已经盘算让植物忘掉这件事——他会带瓶酒回来。
  他相信,一瓶葡萄酒下肚以后,这株小草什么也不会记得了,它只会快乐疯癫地四处乱飞——当然,未成年儿童不能喝酒,但幸亏地球上还没有针对未成年植物的法律,多么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红发的缎带,那东西看上去像款高级的黑色髪带,但实际上上面绣满了咒符,它是抑制那发丝力量的封印。法瑞斯把髪带放在自己七拼八凑的罗盘上——也多亏了艾文的店面会有那一堆冷门又不值钱的玩意儿,她的仓库像堆积了整个宇宙历史般那么的繁杂多样——一手小心地拿着那绺长发,免得它烧尽。他自己的身体就是个很好的封印。
  罗盘的前身是一个碟子,上面画着裸女和葡萄叶子,不过现在它完全被乱七八糟的咒符占据了,法瑞斯看到其中一个咒语发出轻柔的光芒,他顺着那个方向朝前走了过去。
  一个计程车司机好奇地问他需不需要搭车,法瑞斯考虑到自己凭着人类的双足不晓得要走到什么时候,便接受了他的好意。
  「这可真是够早的,您是刚起床还是没睡?」司机问道:「您准备到哪里去?」
  「我现在还不确定。」法瑞斯说,朝司机微笑一下,后者露出一副准备与他长谈一番的热情姿态。
  「你不知道去哪里?」他说:「我可不知道『不确定』在哪里!」他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这句话特别幽默,法瑞斯也扯出一个微笑。
  「从这里左拐。」他说。
  「您该早点说,我才好先换车道,幸好现在是早上,路上没人。」司机说道,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盘子,「那是什么?新式的GPS系统?它怎么会被做成一个盘子的形状。」

「谁知道,高科技嘛。」法瑞斯说:「请直着开。」

「你可以把那玩意儿给我,我认GPS可是很熟练的。」司机说。*DA*

「呃,也可以,如果需要拐弯你也知道怎么抄近路。」法瑞斯把那个怪里怪气的盘子递给他,心想这种傻瓜罗盘任何人都应该会操作,「哪里发光,就往哪个方向开。」
  司机接过盘子,惊奇地看着它。「老天哪,我第一次见到这种GPS系统,可真够新潮的啊,它有点儿像个……没洗干净的披萨盘子。」
  「是啊,高科技嘛,谁知道那些搞技术的人是怎么想的。」法瑞斯说,打了个呵欠,他一夜没睡,有点犯困。
  「您在哪里买的?」司机问,似乎对这款式很有兴趣,「它的全景图在哪里?」
  「没有,呃,我弄坏了。这样应该也能到吧?」法瑞斯说,司机点点头,果然如此,他在人界的这段时间已经见识到了计程车司机这一行当的高度职业素养,觉得交给他多半比自己领路快多了。「我先睡一会儿,到了地方可以叫我。」他说。
  「没问题。」司机爽快地说道。
  于是,法瑞斯蜷在计程车后座放心地睡去过去,司机忠诚地本着他昨天赶制的魔力GPS系统寻找目标,他们有时候真的很擅长操作。
  法瑞斯一觉醒过来,司机已经停下了车,正在温和地叫道:「先生?」
  「什么?」法瑞斯说,揉揉眼睛,发现这条街很熟。
  「已经到了。」司机说。
  「你怎么知道到了?」法瑞斯说,不可置信地看着窗户,他来过这里,他昨天才来的,这里是艾文的店面,上面的镶嵌玻璃画换了一幅,是关于他父亲的恋爱故事,魔王英俊得像言情剧的男主角,他那位妻子完全是童话书里冒出来的小公主,满脸的纯洁无知,彻底的胡扯。
  司机把盘子拿到他跟前,上面的字母不停闪动着绿光。「到了。」他笃定地说:「我经常操作仪器,这种反应肯定是到了。」
  「好吧。」法瑞斯说,虽然这肯定不是他想象中的仪器,但这种反应确实是到了。
  也许魔法和机器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谁知道呢,他付了钱,下了车,好奇地看着这家店面。

第二章

  还不到七点钟,店门紧关着,不像有什么阴险居心的样子。
  法瑞斯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罗盘,它明明白白地显示这里是咒符主人的居所。他忖思着有没有可能是罗盘出了问题,它太想家了,所以又把他带回了这里,毕竟一些材料是他昨天刚从艾文这里拿的……这太扯了,就好像说你买了辆汽车,他却因为想家自己开回了汽车公司一样。
  不过既然来了,他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他按响了门铃,不过心里做好等待的准备,艾文开店门的时间最早也是在九点以后,之前的时间他只能推测她都在会周公或是偷偷数钱呢。
  可是出乎意料的,他刚按响门铃,便听到门后的脚步声,脚步沉重危险,地面都在微微震动。然后门被拉开了,法瑞斯退后一步,看到门后的人。
  店里光线昏暗,但他看得出那人至少有两米高,赤着上身,皮肤出现砖块般的赤红色,下身围了个怪里怪气的长布……第一道晨光照了过来,落在那东西的脸上,法瑞斯吓了一跳,那东西长着人的身体,可是脑袋却是一只狗的样子!
  那东西呆滞地看了他一眼,慢慢退回了黑暗中。
  法瑞斯站在门口,觉得自己彷佛站在远古怪兽的洞口,进行着关于宝藏与危险的天人交战。虽然这里是一条繁华大道上的知名店面,一旁是音响店和美容店,并且街道已经开始渐渐热闹了起来。
  他走到门口,轻轻问道:「艾文在吗?」
  没有人回答,那怪物也没有发出声音。法瑞斯壮起胆子,走进幽暗的店内,他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但自打变成人类后,他确实小心了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让他理解了何为无助和谨愼——那种人在此之前的很多年,只是他手下的炮灰而已。可他现在正在成为这种人,却当得这么高兴,好像一点也没有不妥一样。
  他刚踏进店内,门便轻轻关上了,把法瑞斯吓了一跳。但那怪物并没有跳出来攻击他,店里一片静谧,像所有仍未开门的店面一样,整个空间都在静静沉睡。
  这里和他上次来时差别并不太大,有真正的古董,也有骗人的东西。这说明艾文虽然背景复杂,不过在人界时,确实是认真在做人类式的生意。
  旁边的装饰架上多出了一枚鼻烟壶,上面画着只栩栩如生的虫子,法瑞斯好奇地忖思,也许打开它就会跑出来,以前拉莫尔有一个类似的装饰,那东西经常在他的宫殿内四处乱爬,对所有的入侵者呲牙裂嘴,自以为是个山大王……后来,法瑞斯想,后来我杀了它……我用我的力量把它分解,然后吞食了。
  那依稀是一次兄弟间的小小争端,他甚至不记得是为什么了……
  他只是会杀死一切他觉得不爽的东西。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店面,想着,在昨天晚上,那么浓郁的人界氛围让他觉得杀戮的生活离他已经很遥远了。可是现在他发现那个嗜杀的灵魂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他也许并不具有魔王军总司令那样的力量,但那个想杀死一切入侵自己地盘的灵魂已经回来了。
  因为那个会面无表情屠城的魔鬼,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他转身,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了那个雕塑……是的,它是一个雕塑,因为它身上没有那种活物的气味,只有泥土和水的味道。
  它看上去似乎才刚刚捏制出来不久,座落在墙边,像一只看门狗——只除了有人一般的身体——似乎是埃及神话里的某个生物,但并不是真的古董,只是作为装饰放在这里罢了。
  法瑞斯好奇地打量它,作为一个陶土塑像,它做得并不太好,双眼呆滞无神,还有些地方裂开了,细节更是一塌糊涂。可它刚才的确站了起来,帮他开门。
  它这么顺服地让自己进入看管的店面很奇怪,这就像机器人被输入过关于某些人的安全指令——
  一瞬间,他想到了什么,肯定有什么东西拥有这个特性,在他很久以前读到的文献里……
  「我的老天哪!」他惊奇地说,如果他不是魔王军总司令,如果他不是活了很多很多年,他肯定认不出这东西。「这是个魔像,这里有个魔像!」*DA*
  魔像在奇幻小说里时常出现,魔法师们赋予某些没有生命的玩偶力量,驱使它们做些简单的工作。不过实际上,这种魔法非常非常少见,甚至在魔法力量保存较好的魔界,法瑞斯也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做出一个魔像来。特别还是这种用陶土捏出来的劣制品——据说给劣制品生命比给精致物生命困难多了。
  那个冒牌埃及神只看着他,法瑞斯朝它扯出一个笑脸,决定艾文出来前,绝不碰店里的任何东西。他现在可算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放心把自己放进来了,她有个不要钱的监工。自己的样貌可能在魔像的顾客名单里,但如果他随随便便翻弄店里的东西,可就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他忖思,传说中她是个转世了好几次有好几百岁——也许上千岁——的灵魂,可是即使是那样的灵魂,也没有理由知道这种法术。连魔界的大祭司都未必知道这样的法术,它遗失得太久太久,被深深埋入时空缝隙,深得足够埋到宇宙毁灭。
  可是现在,他在伦敦一家商业街道上的古董店里,居然看到一个活生生——也许就魔法的性质来说,不能用活生生这个词,但至少是实实在在的一个魔像,一个远古遗失的强大技术!
  「……法瑞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说,带着没睡醒的含糊,法瑞斯回过头,艾文穿着件粉红色的睡衣,长发乱糟糟地散着,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什么风这么一大早把你吹来了。」她说,大大打了个呵欠。
  法瑞斯本来是来寻找施法者的,可是现在这事儿被他完全丢到了一边。他看了看魔像,再看看前面一脸睡意的小女孩,忍不住说道:「这是个魔像?」
  「啊?」艾文问,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一个魔像,一个该死的人界的古董店里怎么会有个活的魔像?」法瑞斯问道。
  艾文眯着眼睛看着他,她看上去全然是一个稚嫩矮小的孩子,可那双眼睛,如同针尖刺破了洋娃娃,露出一线漆黑的内里——那是一个成年人的眼睛,谨愼而算计。
  「只是个魔像,法瑞斯。」她用一副息事宁人的语调说,试图蒙混过关。
  「虽然我看上去是个傻瓜,但还没傻到这种程度。」法瑞斯说:「『只是』个魔像,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说法。」
  「它的确只是个魔像。」艾文说:「我知道魔像的制作方法,这不算什么稀奇事,我是个古董商,我偶尔还是能碰到些远古秘方的。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帮你做一个。」
  她露出笑容,演绎出一种小女孩式灿烂明媚的效果。
  法瑞斯可不觉得她像看上去一样纯真无邪,因为即使魔界的大祭司殿都没有保存这样的文献,它沉入时间中太深了。不过很可惜这不是他来的主要目的。他打定主意回头要好好查查这件事,但在这之前,他得在雷森醒来以前把关于艾蕾娜的事情搞定——最好是确定她和此事确实没关系——然后顺路带瓶酒回去,把植物灌醉,弄得一切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好吧。」他做出一副相信了的样子,「也许我以后会请你帮我做一个魔像。不过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另一件事,我在查一个案子,魔力罗盘指向凶器出自这里,也许你知道什么线索。」
  艾文跳到椅子上坐下,两条腿晃来晃去,一副小女孩的样子。以前法瑞斯并不觉得,但现在他发现这个年龄不明的家伙其实很擅长利用外表的保护色——上次和她做生意时,她努力表现出优雅成年人的模样,但现在装小女孩可装得像极了,放到幼稚园老师都认不出来。
  「什么凶器?」她问:「我最近卖出一套很酷的匕首。」
  「一座巨型咒符。」法瑞斯说:「三天前我和雷森乘鑚石号旅行,结果那船一头扎进了冥界海,我们差点得把那该死的世界打碎才出得来——」
  他停下来,艾文的表情看上去活像见了鬼,她呆呆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DA*
  「可是……」她结结巴巴地说:「那艘船不是三月十号出海吗?三月九号上面应该没有任何人才对啊,你们那时候跑去船上干什么?」
  「鑚石号是三月九号出海!」法瑞斯说:「那天船上全是人、丝带、花瓣和香槟酒!上千人全在船上!」
  艾文呆呆看了他一会儿,迅速转过身,手忙脚乱地去翻她的备忘录。
  法瑞斯严肃地看着她,「那么,艾文,我不管你是不是记错了日期,你这是承认鑚石号上的咒符是你干的好事了?」
  「上面写的是三月十号啊!」艾文不甘心地叫道,拿小本子翻来翻去,好像这是个证明似的。
  「我不管是谁给你提供的消息,但要去看一眼报纸,或是查查轮船的时刻表,就会知道,它是三月九号开船的!」法瑞斯严厉地说。
  「但是……」艾文说,可怜巴巴地拿着她那个小本子。
  「它确实载着一整船的人穿到冥界海了!」法瑞斯提高声音。
  小女孩看上去可怜极了,像是老师没收了她的蛋糕。她耷拉着脑袋走到店门口,法瑞斯转过头,发现她从魔像手里拿出一份报纸。天哪,这魔像还能收报纸!
  她低落地翻着报纸的版面,「可是上面的日期确实写着……真糟糕,这张没有写……天哪,我真不敢相信它们会印错,现在搞校对的人都是班不负责任的小混混,轮船时刻表居然会出错!这可是会出人命的!而且是大规模死伤——」
  「我不觉得轮船时刻表出错会出什么大规模死伤。」法瑞斯说:「当然,除了在一个连打电话查证时刻表都做不好的傻瓜手里——」
  艾文翻着报纸,看到某一则新闻,她惊喜地抬起头看着法瑞斯。
  「鑚石号的乘客发生集体幻视事件,」她念道:「警察声称可能有人在船上释放了大规模致幻气体,这段因为所有旅客离开、而被迫取消的航程,至今仍在调查中!」
  她放下报纸,两眼发亮地看着法瑞斯。「看,它没有发生,有人释放致幻气体!我爱恐怖分子!」
  「你现在应该去洗个脸清醒一下!」法瑞斯咬牙切齿地说:「你看上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以为我来这里找你,是因为恐怖分子袭击了一艘轮船?你又不是反恐部门的!」
  「可是……」艾文说,又看看报纸,似乎这代表着真理。
  「它印错了,要嘛是你看错了!」法瑞斯笃定地说。
  「我是不可能看错了,肯定是它印错了。」艾文回答,语气十分确定,似乎这就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我、雷森、阴影家的小女儿,还有希文家的次子,」法瑞斯说:「被你的老花眼直接送到了死亡之海,那可真是个游览胜地!」
  艾文盯着报纸,好像它是她唯一的盾牌似的,舍不得放下。「呃……但报纸上说……」看到法瑞斯一副要杀人的表情,她叹了口气,说道:「它确实是发生了,是吗?我真不敢相信报纸上说的居然不对,亏我还每年订它——」
  「别盯着报纸了!」法瑞斯叫道:「我真不敢相信是你做出这件事,现在还在这儿嚷嚷着错的都是报纸!天哪,罗盘带我到这里时,我还当是出了差错呢……我知道你是有能力干这种事的人之一,可……」
  「呃,我非常非常的抱歉,说真的……」艾文把报纸挡在胸前,上面写着《集体失忆症》的大标题,「我们就把它当成一个集体幻觉不行吗?」
  「不!」法瑞斯坚定地说:「为什么要做这个?」
  艾文看着他,她的表情已经镇定下来,并没有什么闯了——如此离谱的大祸或是在隐瞒什么天大秘密的样子。
  「私事。」艾文说。
  法瑞斯拧起眉头,小女孩稳稳当当坐在那里,她仍是一脸歉意,不过那种歉意像是背错了一个单字,令人遗憾,但也就是一个单字。
  「你的私事排场可真够大的。」他说,加重语气,「我要知道理由,艾文,我和雷森被送到了死亡之海,我们差点永远困在那里。我有权利要求一个解释——」
  「当然。」艾文叹了口气,「我犯了个巨大错误,相信了印错的开船日期,也没有打电话去确认。」
  她坚持报纸印错的说法,然后继续说到:「我只是想……处理一些东西的,就像些有严重污染性的垃圾,垃圾送到死亡之海是最安全的,它能消蚀腐化一切。」
  「这么说,我们是不小心坐上了一艘垃圾处理船?」法瑞斯嘲讽,「不过你的排场未免太大了吧,用一艘奢华的轮船送垃圾!」
  艾文耸了下肩膀,一副无害的小女孩模样。「处理『可污染性垃圾』,法瑞斯,这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它们自然会离开,行走,发动攻击,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必须做的,请相信我——」
  「你的意思不会是……」法瑞斯说:「杀人什么的吧?」
  「你可以这样理解。」艾文说:「我要处理两个人,据我透过……呃,机密的方式得知,他们会同时在那艘船上,您知道像那种有身分的人同时出现在一处,是件挺难得的事,所以——」
  「……有身分的人?你以为有身分的人会在没有开航的空无一人的邮轮上会面!?」法瑞斯说。
  「我已经承认我在这事上犯错了。」艾文说:「我哪里知道你和雷森在那艘船上,我甚至不知道雷森会出门游玩!他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你到底是怎么教会他拼旅行这个词的?」
  「我们是去打猎的。」法瑞斯说。
  艾文眯着眼睛看着他,法瑞斯几乎能看到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打猎?魔族?」她问。
  「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们直接被你弄到了死亡之海。」法瑞斯说:「我们唯一想的事,就是怎么从那鬼地方出来!」他看了她一会儿,问道:「你要杀船上的谁?」
  艾文摆摆手,好像这是一件不得不提的琐事。「奥里兰森的两个孩子。」她说。
  法瑞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有说话,有麻烦时他总是倾向于闭嘴,静静看着,选定最佳的攻击时间。
  「封陵和朱焰。」艾文继续说:「奥里兰森的次子和幺女,魔王军的总司令和魔界摄政王。我很急着办这件事,所以下手规模大了一些。」那语气好像她只是急着进货似的。
  「你是说,」法瑞斯慢慢说道:「据你的机密情报显示,他们两个当时都在鑚石号上?」
  「理论上是的。」艾文说:「我在好几个月前就查了这件事,摄政王大人当天会在船上见她的兄长,问他一些事情。也许是让他回魔界。但朱焰最后一刻取消了行程,封陵也没见影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船上,但我没发现……」
  法瑞斯瞪着她,一瞬间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艾文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她的目标,因为他是当天才决定上船的,而制作这个咒符至少需要三个月——即使艾文这样的高手至少也得两个月吧。不过在数月前,她有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和艾蕾娜会在船上的!?
  而且艾蕾娜……艾蕾娜在找自己,已经到了能让她跑到人界的程度?
  他回忆起自己妹妹的样子。她是个美女,可是见到她的人大多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会觉得她像个火焰与大理石制成的神像,灵灵魂由炽烈的欲望和冰雪般的冷酷组成。
  法瑞斯从来没觉得她是自己的妹妹过,她更像是座守护神像,带着强大的地盘意识和责任感,就算她的兄弟死光了她看上去也不会跨出王都一步,顶多在后头嘲笑他们的愚蠢。
  「她最后一刻取消了行程?」法瑞斯问。
  「是的,我想大概是她的预言镜发现了什么。」艾文说。
  「预言镜?」法瑞斯说:「你该不会以为那东西是真的吧。」
  「有那样的镜子。」艾文说。
  法瑞斯皱了下眉头,艾文的表情十分确定,这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便听过不少类似的传说,而大部分的魔族都知道传说仅仅是传说。什么一面海一样大的镜子,上演着未来发生的事件和情感,并随时根据现实更改,古董商真是什么怪事都愿意相信。
  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预知魔法能做到的仅仅是模糊机率的探知,而这种模糊状态是绝不会让艾蕾娜取消行程的,说她是个偏执狂毫不为过。
  「真的存在一面那样的镜子。」艾文重复,「说它是镜子可能不太合适,那是一片巨大的预知海,实现未来的镜像,被存放在一个隐蔽起来的异空间里。现实中的一切在那里都已经上演过,它就像个……迷宫,有无数的线条,无数种可能,支线和主干,黑暗和光明,真实和虚幻交织着……」她的表情像在做梦一样,彷佛正穿行在未来的宫殿中。
  老天哪,这个不知底细的怪人去过那里,法瑞斯惊奇地想,他试探说到:「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古董商,但这东西未免古老得太离谱了吧。」
  「是的,但就像现在很多的科技手段对古人来说也不可能一样,但时间隔得久,并不代表那样的技术不会存在。」艾文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根本不存在可能与不可能的分野,远古的很多魔法对现在来说像神话一样,神奇又荒诞,但那不代表它不可能发生。它只是遗失了。」
  法瑞斯想反驳,可还是闭上了嘴。
  就在不久前,他曾亲身走过那个沙漏的迷宫,经历了一场不着边际的冒险。那些法器是他见过最疯狂和不可思议的东西。在很久很久以前,确实有人掌握过那种匪夷所思的力量。如果不是确实看到,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好吧,算它存在好了。」他不情愿地做出让步,「可艾蕾娜怎么能找到这种东西?那么古老的法器应该沉在挖不出来的,时间和空间深处,免得打扰世界正常的运行!」
  「但因果定律往往先于时间。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必然会引发结果,不管过了多久。所以也没必要吃惊。」艾文说。
  「什么意思?」
  艾文想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关于魔界的女主人,奥里兰森王妻子的事……她的来历非常奇特,也许她能瞒得世上没一个人知道,但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总归要付出代价。」
  法瑞斯无意识地攥着拳头,他很少听人谈及那人的来历,虽然她是他母亲,在魔界像个完美的传说,但几乎没有人真见过她,法瑞斯也没有,她在生了他的那一天就死去了。
  他不喜欢谈及这个话题,于是整个魔界也尽量避免在他跟前谈起那个女人——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存在让他尴尬。
  「索菲纳斯·多帝尔,即使没人知道她是谁,但那些魔族总归有看过她带去的文献吧,关于她力量的来源?」艾文说。
  「可……那只是传说。」法瑞斯说,舌头有点打结。
  「那不是传说。」艾文说。
  法瑞斯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心冰冷的汗水,即使现在他的封印一点儿渗漏也没有,他伪装成了一个彻底的人类,但他仍有一种属于的魔族的冲动,想冲过去杀死她,让她闭嘴,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这应该是被埋藏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应该触及。
  「好吧,艾蕾娜通过那个死掉的女人找到了预言镜,避开了你的追杀。」他冷冷地说,避开这个话题,「对于这种事,你显然比我清楚的多。所以你应该知道你干的那些事存在什么样的风险……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的力量甚至是强大的,但你知道的那些知识如此危险,再加上因为你看错了报纸上的日期,而那几乎造成了一船的死人。」
  「我说了是他们印错的!」艾文提高声音,她停了一下,决定也照着法瑞斯的样儿把话题岔开。
  「真高兴雷森有你这样关心人类的朋友,他有点太冷漠了。你就像他的剑鞘一样。」她高兴地说。
  「伪装善良的长辈和打变态的比方,都不能改变你袭击了一船人的事实。」法瑞斯回答,拒绝转开话题。
  「我没有打变态的比方,」艾文说,继续把话题拖走,「从他出生我就在注意他,就像注意自己的孩子,那是因为他已经变成了寂灭之剑本身——作为剑鞘,他受那剑的影响太深了,我猜他总有一天会毁灭一切。」
  「作为一个古董商,你知道的真不少。无论是镜子还是那把剑。」法瑞斯冷哼,「我有时间,可以听你慢慢解释。」
  「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恶意,也没有针对你们。」艾文长叹一声,屈服了,「我不希望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很喜欢你们两个。我那么干的主要目的……只是想救人。」
  「谁?」法瑞斯嘲讽地说:「不是要杀两个魔族,然后满世界都知道你干了好事吗?」
  「我想救索菲。」艾文说:「我等了很久才等到她说的这个时间点。我不找藉口,你可以认为我是为了救个人不惜牺牲人类、甚至整个人界的魔头啦,虽然加在一起也只是一船人和印错的报纸这么点事儿。我活了很久很久,比你想象中要久得多,已经懒得伪装出自己真的很爱人类、他们每一个都比地球重要了。我不想跟你列举人类干了什么坏事,科幻小说才这么干……特别是那个该死的肖恩·雷森帕斯,为了他的仇恨,他干的疯事已经把世界毁灭列入倒数计了!」
  不过法瑞斯只听到了其中一句话。
  「你要救……索菲纳斯·多帝尔!?」他不可置信看着她,「她死了好几千年了,如果能救活她,相信我,奥里兰森几千年前就干了!」
  「是因为他不舍得杀他的儿子。」艾文说。

第三章

  法瑞斯瞪着她,喉咙像被卡住了,他的手指在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索菲透过生孩子的方式摆脱奥里兰森。」艾文迳自说:「真可笑……她选择留在这个被丢弃的世界时便失去了生育能力,如果要留下一个孩子,只能用她自己的性命换,她诞下生命,却是为了得到死亡。」
  「我不太明白……」法瑞斯说。
  「神族的规矩。」艾文说。
  法瑞斯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她生下孩子,是为了死亡?」他一字一顿地重复。
  「是的,只有这样她才能死。」艾文说。
  法瑞斯想,自己一直讨厌魔界那些爱情传说,因为他的父母并不真的那么合得来……可他没想到那女人厌恶魔界到了宁愿去……天哪,给她恨的男人生一个孩子,只为了让自己摆脱他!这可真是个有魄力的决定!
  他们把她谈论成一个为爱情牺牲一切的女人,比起自己的版本,这讽刺性可高出了好几倍!
  「你说杀了……她的孩子?」他问
  「一命换一命嘛。」艾文说。
  法瑞斯突然想,父亲一直把她的尸体放在豪华的寝陵里,周围放着些她曾用过的、喜欢的东西,彷佛等着她醒来随时使用一样。原来那不完全是丈夫的痴心,而是真的在等待。*DA*
  「你说……如果他杀了他的儿子……她会醒过来?」他又问。很惊讶于自己的声音仍然平静,像一个远亲的路人。
  艾文耸耸肩,「交换已经完成,几乎不可回转,至少对他不行。」她露出一个甜蜜狡猾的笑容,「但不是对我。」
  法瑞斯感到有些恍惚。
  他一直不太清楚父母间有什么样的感情,奥里兰森从不提起,彷佛这是他们俩的一个秘密,会一直带下黄泉。
  有一阵子他老在忖思着,怎么可能会有女人爱奥里兰森——他从不觉得他父亲是个活的东西,而是一座神像——而能和他纠缠这么多年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人。
  他还想,也许她真的曾爱过他,为他留在了人间。但后来她后悔了。他是个魔鬼,远不是她相像中那个需要呵护的王子。也许她留下来甚至并不是因为他,只是舍不得曾经居住过的世界罢了,但是他像海盗一样把她囚禁在魔界的深宫中。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像得够糟了,够远离孩子气的幻想版本了,可是没想到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不知道那方法。」他重复,却没法让自己感到心安一点。「如果他知道了……」
  「我不会让他知道的。」艾文说。
  「你觉得。他会杀了他的儿子让她复活吗?」法瑞斯问。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几乎有些过客式的兴味盎然。
  「大概会吧。」艾文说:「他这辈子做了很多事,都是做给她看的。」
  「比如?」
  「比如对她儿子的教育。」艾文说:「我曾在魔界见过那家伙,很远的。」她做了个手势,并没有把那个「很远的」煞神和眼前无害的青年联系起来。「他看上去真的很恐怖,像所有的魔族一样,他完全被自己的血脉控制了,只知道吞食、壮大、再吞食……像一个贪婪的杀戮机器。我远远看着,就能感觉到空气中的血腥味,空气中全是血腥味,他走过的地方,没有别的东西。」
  「可是魔族本来就是那样。」法瑞斯说。
  「唔,人类还是天性自私的,但自私可不是什么理直气壮的事。」艾文说,她摆了摆手,把闲话扯回来,「而且他不应该魔化得那么彻底,他身上另一半血脉的痕迹完全消失了,那绝对和奥里兰森漫长复杂的教育有关系。」她嘲讽。
  法瑞斯想起,在很小的时候,他对杀死对方然后吞食能力的兴趣并不太大,他更喜欢做些系统的法术研究——也许现在这种当雷森百科全书的身分,反倒更适合他的本性呢——他能把不同系别的力量划分开来,制作各种法器或规则系统——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对把它纳为己用感兴趣的。
  他的一位老师认为他比拉莫尔更适合担当大祭司的职位,可是他的父亲拒绝了,他简直是硬把他送到军队里去的。
  他仍记得那时发生的事。
  他的父亲对他说:「我要你用你的能力杀了这个人,把他的力量变成你的。」法瑞斯回答道:「然后我能去看书吗?」
  一直到现在,法瑞斯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对看书这么感兴趣。那是一个小小的被扼杀的童年倾向,现在已经连影子也想不起来了。
  而他的父亲回答:「不,你不能去看书,我不准你再去研究那些东西。你是我的儿子,流着我的血,我要你去攻城掠地,我要你杀了一切反抗我和你自己的人。这才是你这辈子要干的事。」
  奥里兰森有三个孩子,可没有哪一个让他花费了这么大的心力。
  人们认为那因为他对法瑞斯母亲的感情,确实,法瑞斯想,他不知道他有多爱她,但他肯定恨她。
  他就这么站在自己身后,看着他次子身上母系的血统特征如何被缓缓磨灭,这是他对索菲纳斯做出的报复——他让她的血脉变成了一个冷酷的猎杀者,并忠诚地为自己服务。
  结果还是不错的,法瑞斯的力量很强,并且始终都还算听话。
  也许只除了他要娶冰蒂尔这件事。
  他想像着,奥里兰森和多帝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激烈的仇恨和纠结,她怎么样巴不得摆脱他,以及他又怎么连死都不让她安息。
  他并不介意父亲教他的行为,没错,他是一个通体散发着血腥味的家伙,他贪婪而冷酷,只盘算着把周围的一切归为己用,对任何感情和友谊都没有兴趣。
  他一直做得理所当然,他固然流着多帝尔的血脉,可是他和她,根本不是一类人,他血脉里面更多的是奥里兰森冷酷的血,那血的力量像灵魂深处的指针,指引着他生活的方向。
  他从没有渴望过……
  好吧,他喜欢上冰蒂尔,这很古怪。
  他甚至在她死后伤心欲绝,陷入沉眠好一阵子,还是不死心,又跑到人界来,封印他的魔族血脉,去体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再接着……再接着就他妈的荒唐了,他去和一个叫雷森的驱魔人做搭档,谈论友情,他救过那家伙的命,而更多的,是那家伙无数次的救他。
  他许诺无论雷森去了哪里,他都会把他找回来……他以前从不是个害怕背叛的人,他甚至很享受,可现在却怕雷森知道事实,怕得魂飞魄散!
  他,魔王军总司令、冷酷邪恶的封陵殿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他比一个人类还像人类,婆婆妈妈的,在上午七点钟跑来这么个鬼地方,质问一个古董店的老板。
  他这些天一直在干这么些不知所谓的事情!?而他刚才还在想什么……他是奥里兰森的儿子,压根儿对些温情之类的玩意儿不感冒!
  「不过我对你让一个古代人复活不感兴趣,」他对艾文说,声音显得冷静笃定,「也不想知道你们什么该死的关系……那些过去总是没完没了,阴魂不散,我不想知道,也不想为它苦恼……我要回去了。」
  他站起来,心想他也许该查下去,可是他不想再查下去了,他只想快点离开。
  离开这摆满了古董,彷佛被古代阴魂占据的山洞,逃到外面的阳光中。
  雷森还在家里等他,他得把植物从盒子里放出来……他们要去法国,他还有很多的事要做。那些冒险很危险,但是有趣极了。
  「替我向雷森问好!」艾文愉快地说,很高兴摆脱了对肇事者责任的追查。
  法瑞斯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到:「你确定要把这件事告诉雷森?今天的事我们可以当没发生过,当然,如果你想说,反正我是没什么责任——」
  他的话音没落,后面的房间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弄得整个地面都在震动。接着又是几声急促的连响,过了几秒,法瑞斯才反应出来那不是枪声,是摇滚乐的鼓点!
  又两声嘶哑的吉他很酷地响起,然后一个男人忧郁地唱道:来吧,我要你来,我要你来到我的怀抱,宝贝,世纪末日已经到了——
  法瑞斯被这惊心动魄的音响效果吓了一跳,艾文转头看身后,声音是从她仓库的方向传来的。
  「我不知道你还在开巫师派对。」法瑞斯冷哼,一只脚已经迈到了门外,「不过你最好把音响开小一点,英国的猎魔人还没死绝呢……」
  「我没在开派对——那我们说定了这事不告诉雷森——等等,这是报警讯号!」艾文叫道,担心地看着身后,「空间薄点变成了裂缝,每次空间薄点变成了裂缝它都会这么响——你能帮个忙吗!」
  法瑞斯记起第一次来到艾文的店门时,看到的那无数巨大建立在异空间中的仓库,当时一只品种稀有的史莱姆从裂缝渗了进来,他还在想,他可一点也不想知道艾文把这仓房建在什么鬼地方。
  「我做了个警报机制,」艾文向他解释,「如果空间裂缝很严重,它就会……呃,这么着通知我,非常酷吧?这首歌叫《世界末日》,其实就是有点像世界末日。小型裂缝那首歌叫《天空在漏水》,非常抒情……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只是想弄得有娱乐性一点……」
  「我对你的音乐品味没兴趣,但你真的要把声音关小一点,否则等一下就会有邻居来敲门了。」法瑞斯说。
  「隔壁的音响店声音大多了,而且老放些毫无品味的曲子!」艾文冷哼,看来音乐是这位地球居住过久生物的痛处之一。「你得去帮我抢救仓库里的商品!你不能把一个小女孩独自留在空间裂口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会良心不安的!」
  「你至少有上万岁了吧!」法瑞斯说。
  「那你更不能把还是个几万岁老人家的人留在那里了,空间裂口比火山口还可怕,你见死不救晚上会做噩梦的!」艾文威胁,下面的警告一声急过一声,她露出一副看到钞票被焚烧的痛苦表情,冲过去抓住法瑞斯的胳膊,把他往自己的仓库拉,她的魔像已经先冲过去堵火山了。
  如果是平时,法瑞斯大概会甩开对方手,可是手腕上的触感太柔弱,仅仅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他没办法……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她甚至在盘算着杀死自己……但那彷佛是另一个人身上的事,现在的他是人类,难以狠下心挣脱一个小女孩的拉扯……
  只是帮她抢救一下商品,说不凖以后她会给自己多打些折扣呢。
  他跟着艾文的脚步,来到她复杂的冥界仓库,她看来急得够呛,不管她以前什么样的身分,但人界的生活显然把她原来的性格腐蚀得不轻。她这会儿的样子完全是个商人,最细心的心理专家也不会发现什么不和谐。
  「我就知道那种该死的支撑咒语不可靠,但一个月三次,怠工也有个限度吧!」艾文边走边咒骂,越是靠近,摇滚乐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肯定让它们过度工作了。」法瑞斯说。「自己去租房子,别占异世界的便宜,这点子怎么样?」
  「现在房子根本是天价。」艾文皱着眉头说:「而且那样不安全,法瑞斯,安全永远是最重要的。人类不见得,会比咒语结构更可靠,他们有工作,还会索要高额工资,动不动还会有人来检查污染啊环境啊什么的。」她一副语重心长的调子,好像她不是个在不合适地点省钱的奸商似的。
  「我不觉得现在会比较安全。」法瑞斯说:「而且那样至少不会有怪兽袭击仓库。」
  「还没见到怪兽的样子呢,也许这是个空间裂口。」艾文说。
  「从你那摇滚歌星的嗓子来看,我觉得至少来了一条龙。」法瑞斯说。
  他跟着她转过好几道楼梯,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敞开着,看来魔像已经先进去了。音乐就是从里面传来的。这让它感觉上一点也不像个危机现场,倒像正在举行巫魔夜会似的。
  不过离事发处还有三十尺远,法瑞斯就立刻感觉到了一股吸力,脚下的纸屑和灰尘被卷起,投入无底深渊——异空间就是这么贪得无厌的地方,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派对真真火辣。」他说。
  「不知道裂缝对面是什么地方,不过我可不想亲眼看到。」艾文在前面说。
  「你就快能看到了。」法瑞斯冷哼,然后他站定脚步,吸了吸鼻子。他感觉到那随着裂缝渗出的微粒,不太……好,他想,但又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
  「随机的。」商人不负责任地说:「不过邻居比例以人类街道或冷门异空间为多,我可不想和蜘蛛啊龙什么的当邻居。」这种随机行为本来不太可能,但是考虑到她隐藏起来的身分,她也许确实能做到这一点,法瑞斯也不打算多问。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她的身分,考虑她准备杀死自己的事实,以及她那一堆复杂又纠结的过去……他只想回到那幢别墅,那里的花园很漂亮,雷森还在睡觉,他可不想他醒来时找不到自己。植物被他锁在箱子里,这会儿恐怕气坏了。他最好再给它买些汽水。
  「我不管你到底想干嘛,现在快点把裂缝补上。」他对艾文说:「我急着回家……」
  他感到一阵奇异的拉力,那力量如此深沉,却又十分轻柔,彷佛他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正在和它相呼应……
  他嗅到了魔界的味道。
  在空间的另一端,也是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它已经浓郁到了极点,强大的力量跳跃着,像一簇簇火焰……
  砖块的结构被扯开了,拉进裂缝的洪流之中,他看到了仓库的内部,它像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比外面看上去大多了,不过空间魔法就是这么回事儿——魔像和所有的货物都不在,它们大概是被吸进了空间之中。
  魔界的空间,他的家乡。*DA*
  「我的老天,」他听到艾文说:「这这不是薄点的渗漏,薄点的渗漏没这么夸张……才三、四分钟而已……」
  是有人在攻击,法瑞斯想,一个魔族正在试图通过艾文的仓库来到人界,她那些偷工减料的建筑像灯光在引诱着蛾子一样,可能招惹居心叵测的攻击,但首先要有人能发现那古老结构的薄点……并且想要花力气攻击……
  但这次就有了一个两项兼备的,力量还大得出奇。
  这是一次有计划的攻击。
  法瑞斯用力吸了口气,感觉另一侧浓稠力量的流动。他该离开的,可是脚却不听使唤,站着一动不动。
  那力量也在拉扯着他的封印,越来越强,他继续待在这里肯定会暴露身分。
  空间呈现出层层叠叠的结构,剔透而冰冷,法瑞斯眯起眼睛,他已经能够看到撕扯它们的能量,它如同火焰的余烬,在空间的断层上轻柔跃动。
  红色的火焰……
  腰间传来一阵烙铁般的刺痛,他伸手去摸口袋,于此同时,一道赤红的闪电猛地从他口袋中冲出,带来一阵衣物烧焦的气味,掠过他的手,冲向空间的裂缝。
  那是他放艾蕾娜头发的地方。
  他怔怔保持着抬起右手的姿势,好像那能让一切还没有发生过似的。红色的闪电掠过他的手指,像践踏过麦田的军队一样,把一切蹂躏得不复原形。
  他感到灵魂猛地一凛,才发现封印被烧化了三层……
  那闪电冲向裂缝时,又撞向艾文的脑袋,后者迅速闪身躲避,闪电划过她的肩膀,她发出一声轻轻的痛呼。
  然后那火焰冲进了裂缝,它的力量如此之大,如同一个魔鬼的接应者,烧化了四角做最后固定的银色法器,它们开始迅速冒泡,化为青烟,扭曲得如同是泥土捏成的一般,然后落到地上。
  空间的法则再也没有任何阻碍,艾文张大眼睛,只看到一片的红光……
  她的肩膀很疼,疼得要死,烧伤总是件最痛苦的事,这是她从人类身上学到的东西。
  她以前并不理解这种痛苦,但打那以后的很多年,她开始频繁地感受那种能施加在人类身上的疼痛。她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什么也不怕、能无视力量兴时间的存在了,她被困在人类的躯体里,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而人类总是容易受到伤害。
  她咬紧牙,没有叫出声来。这么久了,她以为她已经忘记了那些仇恨,可是当她发出声音,它却像在诅咒一般带着深浓的痛苦和恨意。
  「艾蕾娜……」
  以及整个魔界的一切。
  她得阻止那个混蛋!她的周身总是有着如此可怕的火,绝对的温度,能把一切化为灼热的气体,而她居然选了自己的仓库现身——太可怕了!这里装了一大堆她在人界积攒起的财富啊!
  重点不在于金钱,而是……情感。
  她喜欢这些东西,人界教会了她什么是「喜欢」,教会了她如何从买卖中得到乐趣,她已经完全投入了进去。在不回忆起过去的时候,她……她、她几乎都以为她是个人类了。
  这念头让她感到一瞬间的震惊,这真可笑,她该放她进来,她一直想杀了她,那个看守索菲寝陵的人,她是奥里兰森血统最纯的存在,他几乎是凭空创造了她——她就像他的复制品。
  一杆长枪缓缓在她手中显形,她已经很久很久没用到这个武器了……那是远古时的记忆,在经历过无数次转生后,她居然被人界磨灭得如此陈旧,让她几乎有些不确定。这在以前简直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我真的不想……离开……」一个声音说。
  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在很久以前,索菲也说过这样的话。
  「……姐姐?」她说。
  那声音与气息和索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就是让她想起了她。
  艾文转过头,法瑞斯站在那里,怔怔看着破碎的空间和赤红色的火焰。像个祭品一样脆弱。很久以前她看过这样的场面。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一切那么简单,她却一直没有发现她在干什么?忙着她的生意和交友网络,那很有趣,她观察着雷森,很高兴那个黑发青年有了个人类朋友,不再那么孤独。当你有了朋友,一切都会好过很多。
  法瑞斯站在那里,从另一个世界吹来的狂风撕扯着他的头发,一头金发,除了金发,他和索菲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也许有一点点。
  他微笑时的样子,似乎一切尖利不可转圜的东西,都会在他的笑容下柔和起来。她总想着,他是奥里兰森的儿子,而实际上,他也是索菲的儿子。
  他是……她为了摆脱奥里兰森加诸于她的侮辱所诞下的孩子,她为了摆脱自己的生命——
  我必须快一点,艾文想,人界那些该死的安于现状的妥协念头,似乎在她的灵魂里扎了根,无数次的转世远远没有她想像中那么无害,或者说,她的灵魂远远没有她想像中那么坚强。
  她已经被腐蚀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那念头爆发出来,事隔很多年,仍带着尖利的疼痛,像爆炸刺眼的火光。她紧抓住手中的枪,想也不想地刺进了法瑞斯的胸膛……
  金发青年低着头,似乎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怔怔看着胸前尖锐的物体,上头游动着咒符的纹路,那来自他母亲的国度。
  他伸手握住它,再看看艾文,后者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虽然受到惊吓的应该是法瑞斯才对。
  可是并没有。魔王之子的表情除了最初微微的讶异外,始终如大理石般平静,好像那一枪让他明白了什么东西。
  艾文慢慢松开手,咒符分别游移开去,武器消散了。
  她看着法瑞斯,青年蓝色的双眼再没有之前的柔和……不,他的眼睛甚至不再是蓝色的,而是透出一种妖异的紫,他的金发开始疯狂增长,那远远和曾经的明亮扯不上关系,那是一种疯狂和冷酷的味道。
  「天哪,我真的在人界待太久了。」艾文说:「我忘了……那枪杀不死我的同类……」
  但它却能刺穿魔族所有的伎俩,在这里的情况就是,它一枪刺穿了法瑞斯所有的封印。
  金发青年站在那里,他的金发如此之长,在狂风上舞动着,像杀气腾腾的旗帜。他的表情冰冷,高傲,她只能在那双眼中中看到力量狂乱的舞动,那灵魂的色彩显得残暴而贪婪,对一切存在毫不留情,只会踏在脚下。
  艾文惊讶地想,自己怎么会从来没发现?当那个金发青年在她眼前微笑,和雷森争吵,和她讨价还价……自己的迟钝真的是理由吗?还是……还是他本来就该是那样?温和微笑着,有时候抱怨,却总会去救他的朋友?
  而他却被奥里兰森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她曾觉得这事荒唐可笑,可是当那个年轻人真的站在了她面前,她只觉得哀伤。
  那些咒符还在吱吱喳喳地围着她叫,诉说着没有完成的武力企图,艾文没有理会它们,她突然感到疲惫,因为她在那一瞬间感到的怜悯。
  也许……她看上去是个小女孩,可她远远不是个小女孩了,她早就已经过了能带着那尖锐仇恨的年纪。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该从这世界消失化为灰尘,老到再也没有力气去恨,或去那么疯狂的爱。她所能唯一清晰感受到的,仅仅是对这一切的怜悯。
  只是她一直转世,竟然没有发现。
  她挥挥手,那些攻击的咒符消失了。
  「法瑞斯,」她柔声说:「雷森会气疯的。」
  那表情冷漠傲慢的男人终于转头看她,他看上去不像动了什么感情,他的情感只有对一切的蔑视,整个世界对他都仅仅是「可吞食的东西」。
  可是他突然说话了,他说:「别告诉他。」
  于此同时,通道打开了。炽烈的红色占据了一切,他们在一片火焰中看到了艾蕾娜。她穿着一件漆黑的长袍,红发落在她的肩膀上,像深沉的火焰。
  她看也没看艾文一眼,一把拉住法瑞斯的手,「你得跟我走,法瑞斯,父王驾崩了。」

第四章

  艾文坐在椅子上,正细细擦拭一个鼻烟壶。
  盒子晶莹剔透,里面正在下雪,一栋古老的城堡伫立在山崖之上,孤寂静谧,如同肃穆优雅的音乐……
  这可不只是用来看看而已,里面确实存着一幢城堡,它秋冬时节的景色能引发人的思索,春夏则让人心情愉快,感受大自然无穷的魅力……
  老天哪,说起要消失来,放弃这些世俗的东西是最痛苦的事了,艾文想,她忧郁地看着那枚鼻烟壶,实在不忍心放弃,这样美好的东西。也许她可以考虑进去再住个一年……
  不过桌子上那个放着精灵的灯也让人难以放弃,它的雕工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优雅啊……*DA*
  她可爱的白色石膏蝙蝠飞过来,对她说道:「有人在外面按门铃,老板。」可爱的小东西,她用无比复杂的咒符制作了它,以至于它那样的灵敏,那样的会讨人喜欢。
  这些要全部放弃,简直像要她放弃一大半的灵魂!
  奥里兰森死了,她本该对此觉得非常高兴,整个情绪都被这等了百万年的消息所占据才对。
  她应该想去确认,如果确认了,她应该在他的坟墓上大声嘲笑。
  可并不是这样的,她很快把这事抛诸脑后,只想着如果自己离开,那这些古董怎么办。
  老天,这太美了,她所有注意力都投入了关于离开人界和美丽器物的伤感之中。
  「我已经说了今天不营业。」艾文忧郁地对她可爱的石膏蝙蝠说:「你就让那魔像守着就是,我今天不想看到任何人。」
  她说完,开始继续伤感地玩赏,她这几万年来收集的小物件——还有几百仓库呢。
  「我那样做了。不过那是雷森帕斯少爷,我觉得有义务跟您说一声。」蝙蝠说。
  艾文猛地跳起来,「什么!?」
  于此同时,像是回应她的惊慌一样,外面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外加魔像一声凄厉的惨号,活像战争片。
  石膏蝙蝠嗖地一声冲出去,一边尖叫道:「不好啦!他突破防线啦!老板,我们快点收拾东西逃走啊——」
  「去你的,他是客人,是客人,逃什么啊!」艾文说,紧张地跳下椅子。瞪了一眼那只蝙蝠。有时它太敏锐了,她想,这就是法力太高,对咒符研究太久搞出魔像的坏处,它们一个个真跟活的似的,前阵子居然还一起要求涨工资!
  天地良心,如果需要付工资,她还造魔像干什么啊!
  她还没走到门前,门就被一把推开了,上面的防护法术一点用也没有。
  雷森站在那儿,穿着件黑色的大衣,像个魔鬼的影子。从他身后可以看到街道的光线,可见整面墙壁都碎了,艾文想,我店面里的东西恐怕也都不保了。虽然之前她正在严肃考虑放弃人界的东西,可还是很心疼啊,它们那么美好……
  「雷森帕斯少爷,午安啊。」她痛苦地说。
  「午安。」雷森冷冷地说,这句问候被他说得活像「我是来杀你的」一样。
  艾文紧张地舔舔唇,雷森这混蛋从来不会给她带来好事,她本来以为法瑞斯能解决雷森杀气过剩的问题,现在可好,那混蛋带给她的麻烦恐怕会让雷森把她和她的店都给活拆了!
  「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她用恭敬的语调说,这听上去有点没骨气,不过她也习惯了。没错,她是个强大的生命体,可是……天地良心,他可是寂灭之剑啊,只有想毁灭世界的终极BOSS才才会招惹寂灭之剑!
  她有种立马跑回桌子,钻进她那个宁静萧瑟城堡进行隐居的冲动,但她还是努力的站在了这里。
  她不能丢下雷森这个炸弹不管,这是对整个世界存在的背叛,天知道寂灭之剑被背叛得这么彻底,会干出什么事来!
  「您……是想买些什么东西吗?」她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我……我今天本来准备休息一下,收拾收拾东西的……我准备退休了……」
  「法瑞斯呢?」雷森问。
  「什、什、什么?为什么您会想到到我这里来问呢——」艾文惊呼道。
  「因为他来了。」雷森说:「他上午六点五十五分到你这里来的,一直没有出去。」
  「你怎么会知道!」艾文大叫。
  「我找了警察,」雷森说:「我们和警方一直有合作关系。」
  「可……可那也不能把时间算得这么准啊!」艾文说:「而且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出去过……也许他从后门什么的地方出去了……」虽然她自己也下知道哪里有后门。
  「录影带上没显示。」雷森说。
  「录影带?」
  「你是不知道伦敦遍布了多少个监视器吧,你家门口就有一个。」雷森说:「我只查了不到半小时,警方的人像识别系统非常不错,我亲眼看到他一路到你这里来。我想监视器比你的人格可信多了。」
  「你不能跟盯小偷一样盯着我,还有你的朋友!他才不见几个小时而已,你居然就跑去找警察!」艾文提高声音,试图显得有气势。
  「他在哪?」
  「你没有权力——」艾文说,如果不行就准备打出宪法和道德伦理的牌来。她打这种牌还是非常有天分的,这就是在人界生活过久的好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论。
  「我觉得他可能出事了。所以你最好把他叫出来,让我看看他是否完整。」雷森干脆地说:「他把他的『宠物』关起来,背着我偷偷跑到你这里来,一直到晚饭都没回来。我可不认为他在给我准备什么惊喜派对。」
  他找到了那只「宠物」,然后又把它关回盒子里去了。大人办事不需要小孩子跟着。
  「所以现在我必须知道他在哪,以及他在跟我玩什么把戏。」他对艾文说:「如果不是你绑架了他的话,让他出来。」
  「我才没有绑架他。」艾文说,拧着眉头想找出个听上去可信的谎言。「他来是为了钻石号诅咒的事情。他发现其中一些材料是从我这里卖出的,试图找些线索。」
  她停下来,得好好想想下面的说辞,免得露馅,她不擅长快速编故事。
  「然后?」雷森说,表情像个审查杀人犯的警察。
  艾文拧着眉头,他还记得最后法瑞斯离开时,看自己的眼神。他说:「别告诉雷森。」那表情是在说,如果你告诉了他,我会能多惨就把你弄得多惨。
  而雷森的眼神呢,则是在说世界末日就要发生了。
  她觉得自己被夹在两个魔王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老人家可禁不起这样的惊吓。
  「然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线索,就走了。」她说,艰难地在雷森的目光中挺立,「从空间门走的,监视器照不到的那种,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什么线索?」雷森问。
  「我我不知道。」艾文说。
  雷森死死盯着她,艾文奋力回视,让自己的站姿保持笔直。
  她知道,雷森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他会用尽全力去查法瑞斯去了哪里,然后追过去。雷森不擅长交朋友,可是如果交了朋友,他会投入整个灵魂,他绝不会背叛。
  他甚至不会去想,对方可能欺骗他——不然她可不觉得雷森会直到现在还没发现法瑞斯藏着什么。
  她曾经为他的这些性格感到高兴,尽管被寂灭之剑占据着灵魂,他仍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可现在,她却只能拒绝他固执的探查,祈祷着他能放弃这段友谊。因为她知道他会查到什么。
  查到魔界和那个可能已经当了魔王的法瑞斯,那人有冰冷的眼神,天性便是吞食和侵占,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年轻,就强大到这个程度?奥里兰森把他教育得太好了,她相信他不会对任何猎物手下留情。
  她不能让雷森到那里去,那会毁了他,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精神。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对雷森说。
  「我不相信。」雷森回答。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艾文说:
「你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为什么不回家去呢,听说你父亲正在找你。」
  「他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了?」雷森问。
  「他没有碰上麻烦,他很好……呃,我想是这样。」艾文说,觉得心都在因为这次交谈抽疼。虽然她的心脏不应该会抽疼的。
  「我得找到他。」雷森说。
  「老天哪,信我这一次,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雷森!回去吧!」艾文叫道。
  「我得找到他。」雷森说。
  艾文闭上眼睛,她确实曾喜欢他那些有人性的部份,但现在她恨他这么倔。
  那些该死的魔族,他们总是这么……她该恨那些魔鬼的,他们夺走了索菲,他们也许接着会夺走雷森。可是她发现她一点也恨不起来,她想起法瑞斯离开那一刻看她的眼神,当她提起雷森的名字时,那个冷酷贪婪的魔鬼,眼中一闪而过的,是那样忧郁的恐惧。
  她感到……怜悯。
  为什么世上要有这样的仇恨和背叛,又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他们是很好的搭档……雷森好不容易交上一个朋友,而法瑞斯……
  他有时候很好,他这辈子没几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真可惜他灵魂中有一些地方这么好,那些东西曾被他父亲深深地埋葬,从没有过照耀阳光的机会……
  她没有见过比他们更好的搭档了,可最后,他们却要面对如此的灾难。如同两颗相撞的星球,即使彼此有着那样的友谊,也都拥有美好的本质,却又将要互相毁灭。
  「你不肯告诉我,我也有办法知道。」雷森说:「我去拿那株植物,它虽然大部分时间很不中用,但好歹是株裂空草,它会找到哪里曾经发生过空间裂缝的。」
  艾文呆呆看着他,知道这事儿她瞒不了多久,但下定决心,简直像签下一份死刑书一样,需要巨大的决心。
  雷森朝外面走去,他很快就会找到法瑞斯的。
  她跳起来,朝他喊道:「嘿,等一下——」
  雷森回过头,艾文说道,「你从我这里走……会快一些,裂缝刚刚闭合,他去魔界了。」
  「裂缝在哪里?」雷森问。
  他甚至没问他去魔界干什么,艾文想,她恐惧雷森会信任法瑞斯到这个程度,有时候那种相信是会毁了一个人的。
  也有可能是雷森曾考虑过法瑞斯的身分,所以他没有问……她觉得这想法像小女孩的童话故事,但她还是只能抱定这个想法。
  她站起来,带雷森向刚才发生空间事故的地方走过去,接下来发生什么,已经不是她能管的了。
  她沉默地走着,觉得像在带领着世界走向它的末日,悲壮又严肃。
  雷森跟在她身后,像以前一样,带着隐隐的杀气。那是属于人类的杀气,可不晓得什么时候,他就会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但恐怖至极的存在。
  「只过了几个小时,空间还没能完全闭合,我可以帮你从裂缝进入。」艾文说。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知道的,我不赞成你去魔界。你还可以再考虑一下的,这也许能决定世界命运……」
  雷森没理她,他一把拉开大门,朝走廊尽头那个空空的大洞走去。
  大洞的对面是魔界,黑暗、血腥、堆积着尸体和腐肉、由力量决定秩序的魔界。很多年前,雷森因为那里的战争而出生,也同样因为那里几乎被毁灭。他诞生的目的就是毁灭,艾文想,如果不是他母亲,他早已不存在在这个世上了。
  真有趣,她又想,法瑞斯也是为了达到某个毁灭的目的而诞生出来的。
  透过另一双眼睛,艾文看到那大洞里黑暗氤氲的形态,它们感应到了雷森的力量,所以活动得更快了,如同一支支磨尖的利齿。
  她伸出手,感应空间的力量。那很容易,空间如同肢体,愈合之处有一道淡淡的线,顺着便能轻易切开。
  「你知道吗,你可以回家的,那样一切都不会有问题。」艾文说。
  「我得找到他。」雷森回答。
  固执的傻瓜!艾文瞪着眼前的空间,它被撕开了,那是刚长合的肌体再一次被撕开,里头血液般浓郁的黑暗。像能把人窒息。
  「你想过吗,他也许根本不想见到你!」她说。
  「让他当着我的面说。」雷森说。
  艾文闭上嘴巴,突然意识到一切都是无益的。她的问题像一个小孩子不甘心别人的决心,一心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似的。而她早就不是个小孩子了,她早就学会在这世界上,有时候闭上嘴老实等着,事情不会比没有你多嘴多舌时更糟,它自然有它自己的运行方法。
  无论好还是坏,都不是外面的人所能插得了手的。
  她紧紧抿着嘴,压制着自己的感情。
  雷森走进黑暗,然后,他转眼就被吞没了。
  她看到黑暗中隐隐的白光,如同星星陨落前最后的一次闪光,洁净而脆弱,但是它也很快地消失了,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艾文默默地封上裂口,像在进行某种哀悼。
  不是为这个世界哀悼——它可能确实在面对一场危机;也不是为了寂灭之剑,那东西是她一直关心的存在,它被造来终结这个世界,那个被那些家伙创造出来的、也许是个错误的世界……
  那冰冷的只存在毁灭元素的器械,即使强大而壮观,又有什么好哀悼的呢。
  她哀悼的是那个叫雷森的青年,那些关于情感和心灵、生存的苦恼、追寻的意义之类的东西,它们会因为一次朋友的背叛而消失,再也下会回来。
  最后,存在的也许只会是那个「亡者」而已。他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既是那个要终结一切的人,也是那个注定了走向虚无国度的存在。
  一个父亲怎么能那样?那样毁灭一个拥有情感的生命?艾文叹了口气,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她在裂口前留了一道小门,也许她能等到那两个人回来……也许是一个。
  然后她转过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开始把玩那些她千万年来收集的工艺品,时间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浪费。
  它们真是太美了,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心情制造了它们?那里有怎样的激情和快乐?
  也许她可以继续在人界待着,直到它最终毁灭,它是那么绚烂和美丽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是这个如花朵般虚无的存在赋予了她身分,她大概永远都无法攞脱那些属于人类的欢喜和情感了,因为那已是她的一部分。
  这怪傻的,肯定会被以前的朋友嘲笑,可是她已经无所谓了。
  他们都变成了云和雾,星辰和力量,那不能称之为活着。
  而她还活着。

  雷森站在魔界。这里的天色永远都是黑沉沉的,如同划不开的混沌。
  他有些想吐,这里黑暗的力量让他晕眩,以至于不得不用尽全力抑制住那种冲动——那种能撕碎他的冲动。
  他把它们禁锢在体内,对自己说,他是一个活人,一个有肢体和情感的人类,他得维持住这种感情……和形状……
  他感到脚下软软的,他低下头,发现脚下踩着一具尸体。
  他正踩在它的睑上,那是一具被半埋在土里的类人尸体,睑色白得吓人,双眼大张着,映着最原始的虚无黑暗。
  那眼珠突然转动了一下,盯着他。
  雷森正要抬脚,死尸突然张开嘴,那嘴直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尖牙,反口咬住雷森的脚踝。
  尖牙刺透了长裤,咬住皮肤,可是却难以再深入下去。那皮肤像是由金属溶成的一样,明明柔软,可是筋骨深处却又埋着什么东西,又冷又硬得的让它牙根酸软,它可是连钢铁都能咬下一口来的。
  但齿尖上人类的气味太诱人了,于是它还是死死咬着,不肯松口。
  雷森抬起脚,那东西被他拖了好几米,可仍没有放弃的意思。不远处的地上,泥土纷纷翻动,露出它长长的身体,只是一只潜伏在土里的肉蛇。
  意识到难再咬碎人类的骨头,它决定换另一种方法,它的身体灵活地卷了上来,想把猎物勒死,至于死了后咬不咬得碎到时再说。它并没有去想那让它牙根酸软的、藏在诱人肉体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只想到吃。
  贪婪,魔界的生物就是这样,它们永远也吃不饱,雷森想。那灵活的蛇身只碰到了他的衣摆,便重重落在了地上,一柄冰冷的剑身刺穿了怪物的脑袋,把它钉进地里。*DA*
  那剑呈银灰色,不断变换着灰色的纹路,如同天空急行的乌云,里面蕴含着足以摧毁世界的雷霆之力。
  雷森抽回剑,上面沾着些许的血肉转眼便渗入了剑身,那急速行进的力量如同地狱里的石磨,一层扣着一层,无边无际,吞噬和磨灭一切存在,一切的痛苦和宝物,都在那之中归于虚无。
  据说很久以前他来过这里,雷森想,现在,他发现自己竟还依稀记得。
  记得空气里黑暗力量的气味,浸透了血肉和痛苦,在耳畔无声地哀号。无休无止,他想着要把它们彻底毁灭,即使燃烧他自己。
  他并不感到恐惧或犹豫,因为他活着的目的本就不是感觉人类的情绪,而是——
  他强硬压下那念头,不然他肯定会有去无回了。
  可是当他抬起头,他看到一望无际的灰色浓雾,里面满溢着鲜血和呻吟,什么也看不清楚。那是黑压压的魔界军队。
  那军队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边,像无数张着螯的蚂蚁……雷森想,他们确实如同昆虫,生活本身便是无休无止的残杀和吞噬,再也没有其他。空气中弥漫着血和金属的气味,脚下踩的则是失败者腐烂的肉体。
  现在,他们显然早就等在这里了,他们知道我会在哪里现身,有人告诉他们了。
  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看到一个男人……也许因为他的表情和别人不太一样,那些模糊的面孔都透着杀戮和贪婪的冲动,可他的表情却有一种像人的东西,一种忧心不安的线条。
  那样子有些面熟,他盯了他几秒,试图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那人朝他走过来,不过所有的人都在朝他走过来,像潮水一样把他包围。
  雷森想了一会儿,说道:「非克·笛兰,魔王军亲卫队队长。」
  「雷森帕斯先生。」对方说。
  他没有再穿人界那身挺傻的西装大衣,而穿了身黑色的甲胄,像昆虫的硬壳,上面烙着很多只蛇纠缠在一起的标记,看上去肮脏又凶残。他的表情冷厉了很多,一副曾经、并且将来也准备杀很多人的样子。
  这才是更适合他的样子,雷森想,省得他在人界伪装中产阶级。
  「在人界玩得还愉快吗?」雷森柔声说:「我一直没有空出时间来招待你,实在抱歉。」
  「我已经受到过你的『招待』了。」笛兰冷冷地说。他的气势强了不少,毕竟,雷森现在孤身一人来到他的地盘,周围是全副武装的魔界军队。
  驱魔人笑起来,「那怎么能算。」他说:「剥皮砍头,那就像……看了一眼,点点头一样。我连抬手说声『嗨』都没有。」
  「雷森帕斯——」笛兰叫道,因为那人傲慢的言论而愤怒,可那杀气摇摇颤颤,底子里不知为何透着股寒意。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突然看到一阵银灰色烟雾升腾而起,他嗅到雪沫般冰冷的气味,胸口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疼。
  他听到雷森的声音从耳后响起,「这才叫招待。」
  他张大嘴巴,可是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他的喉咙没有了……不,他的整个身体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可怕的银色雾气在缓缓升腾。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找不到他的手,他的脚,他任何一丁点儿的力量,他消散成了死寂的雾。不能剥削出任何力量的、死寂的雾。
  一只巨大的蛇凭空在地面上成形,如同维持人形的力量被人硬剥了下来,他再也维持不住基本的尊严。那蛇扭动着多斑的身体,那种自身一部分被疯狂拿走的剧疼碾压着他,他抬起头,看到黑夜的驱魔人。
  他打了个哆嗦。
  这已不是在人界、伦敦那寒冷阴郁的天气里,自己和毫无力量的法瑞斯撞进了雷森手里。现在是雷森来到了魔界,是他孤独一身,站在魔界广袤的土地上,面前是数千万手拿刀戟的魔族士兵!
  可是驱魔人的表情和在人界时一样,带着难以置信的冷厉和傲慢,以及漆黑的杀戮欲望。他俯视着他,于是他又变成了那只曾经毫无反抗能力的小蛇。
  那种将遭到巨大灾难的预感占据了他,笛兰恐惧地想,雷森手里的剑不见了!它在哪!?它——他近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死期一般地意识到——剑在他背上。
  那剑刚才只是人类手中一把小小的兵器,可当碰到了它,它变得强大如同附着灵魂的斩首之物,把他牢牢地钉在那里。
  那剑中如同有力量的乱流在迅速游移,如同无数森森的刀锋,他感到自己正被急速抽进那些乱流中,被磨成粉,变成同样银色的烟雾。
  它正活生生地在吞食他!
  他转头去寻找他的同伴,那数以百万计的魔界军队,却只看到漫天的银雾,笼罩住了整片土地,整个天空,整片魔界目之所及的地方。
  银雾死死沉沉的,没有一丝声响。一瞬间他明白,他最好不要指望雾里有任何的救援了。
  那是一种失去了一切的绝望感,在亡者刚出生时,魔界的生物也曾感受过。
  这个煞神!他几乎毁灭过一次魔界,魔族们庆幸那已成为历史,但现在他还会再做一次!
  笛兰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惊恐,法瑞斯真是疯了……他想,当初出事时他沉眠不醒,醒了以后立刻跑到人界,再把那个该死家伙的成年版招惹回来,再毁灭魔界一次!
  「这次你一颗头也不会留下。」雷森说。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笛兰尖叫道:「一切已经结束了,你还想要干嘛!?你非要法瑞斯亲口告诉你,他是个魔族!是奥里兰森的第二个儿子!魔王军的总司令!他骗了你,背叛了你,你非得这样才甘心吗——啊——」
  他尖叫,那剧疼突然变得更强,他以为已经不能更强了。
  他的旁边,雷森的脸庞如同被冰冻住一般,最初他以为他不相信他的话,又或是早就知道了,可是接着,他才发现不是的。
  雷森的睑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笛兰几乎可以看到那些话在他身上形成的、一种近乎实体的痛苦。
  可以看得见,摸得着,感觉到它森寒的气息。
  只是他身上猛然加强的疼痛,是唯一反应他那情感波动的方式。
  「你不知道是吗?那我现在告诉你!」他尖叫,试图刺激他,只想停止那入骨的剧痛,「他是个魔族,是我们的第二个王子!现在你干嘛不回人界去!你恨魔界,他也根本不想见你——」
  雷森盯着他,笛兰觉得自己肯定是因为疼痛而产生了错觉——这比当初被剥皮还要疼上几千倍,这是一个慢慢被磨碎的过程——雷森左手上的手套突然燃烧了起来。那是一种苍白的火焰,在他身上缓缓燃起,他看到他手背上的封印,不再是黑或红色的,而是一种让人目眩的银白色。
  那层曾看似人类的皮肤如同轻易便会被撕裂的纸张,缓缓显现出它本来耀眼的形态来,那皮囊的内里包裹着的是整个宇宙最可怕的圣器,仅仅露出一角,已如同太阳般眩目。
  「滚回去!他不想见你,亡者,他是我们的人——回人界去,忘了这些——不然那会毁了你们两个——」他大叫。「别那么固执了,你被骗了!你被骗了!你们的搭档是一个笑话,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承认!」
  雷森开口,那些字像是挤出来的。
  「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他始终在重复这句话。
  一直到最后。

第五章

  那代表他愤怒的、研磨神经的剧疼,似乎已经和他的灵魂连在一起了,永远不会消失,笛兰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想,他就要死了,如此的痛苦,死于一个驱魔人和一个魔族之间错误的友谊,死于一次疯狂而愚蠢的事件……
  可这时,疼痛消失了,他不确定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毕竟雷森可不是个仁慈的人。
  「去告诉法瑞斯,让他自己来跟我说。」他听到雷森说,人类的声音遥远飘渺。
  「然后……你就会走?」他挣扎着问。
  那人似乎沉默了有一个小时之久,然后他说:「大概吧……我就会走……」
  笛兰钻到泥土里,朝宫殿的方向爬去。
  他要去通报这可以拯救魔界的消息,这意志支撑着他全部的行动。他现在只有蚯蚓一般大小,被迫退化回了爬虫的形态,记忆也只有几十分钟,雷森的力量硬生生地把曾经的庞然大物研磨成了一只不比虫子强多少的幽魂。
  那比笛兰曾经最悲惨的样子还要悲惨许多倍,是一种他无法想像的灾难。而现在,他甚至已经没有头脑去「想像」了。等他修炼回原来的样子,不知还要几千年。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次愚蠢的人界探险和朋友吵架!
  不过,他牢牢记住了那条讯息——让法瑞斯去见雷森,然后噩梦就可以结束。虽然他并不太确定,法瑞斯会去见雷森。
  他强大无比的上司现在躲在祭司殿里,他从来没见他这么害怕过。

  法瑞斯坐在祭司殿长长的椅子上,那曾经是拉莫尔的位置,它用子夜的黑曜石雕成,深处彷佛闪耀着星光。拉莫尔大约曾盯着它冥想,但现在他已经死了。
  艾蕾娜说父亲也死了,差不多吧,至少对他们这些当儿女的是这样。自打母亲——又一个死了的——离开后,他便在一点一点的进入沉眠。
  现在,他已经完全沉睡了过去,大概永远也不可能醒过来了。魔界的事务得有人接手,而他现在是力量最强的那个人……
  可是他并没有觉得特别高兴,曾经那种得到权力的狂喜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有一堆的烦乱和焦躁。
  所有的魔族都知道他们皇子心情很糟时是什么模样,所以没有任何活物敢靠近他方圆一公里以内。
  于是,整个祭司殿再次恢复了它空荡荡时的样子,没有一点生息。
  他长长的红色披风落在地上,垂下重重的台阶,和他金色的长发一起,如同鲜血和金属的河流。残忍而耀眼。
  他的封印已经完全解开,通体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息,他手里拿着本硬皮书,那是拉莫尔的魔法典籍,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未来的魔王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打量它,那是战士满不在乎的姿态,那也是君王傲慢的姿态。拉莫尔总把这书当宝贝,但他已经杀了他,他再也不会回来找麻烦,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看它了。
  他冷冷笑起来,这确实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老早就想宰了那个混蛋,不过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感到喜悦,在人界时,他压根儿没有体会这种快感的能力。
  他周身的血腥味更浓了,那发自他的披风、头发和皮肤,他整个人就像是血肉组成的黑洞,拼装着各种不同存在的力量,变成一个庞大杂交的怪物。
  他曾想得到雷森,得到他古老而强大的力量,即使现在回忆起来那力量的香味,仍让他的血液流速加快。
  但是……但是也许让他离开更好,他没有把握杀得了他……那人的力量太强,他不想和他面对面战斗……
  他一把把书摔到地上!
  书页四下飞散,已经没有人再去珍惜它了,它的主人死了。这一切荒唐的事应该结束了!为什么那家伙非要追过来!
  如果他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么他应该意识到,这件事应该要不声不响地结束掉,大家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当那段友谊、让他们都会万分尴尬的搭档时间没有存在过,不好吗?
  他为什么非要追过来,闹得魔界鸡犬不宁,也害得他自己濒临毁灭?为什么非要找到自己,面对面的让大家都感到难受!
  以前的时候,大家……大家只是在假装未来不会发生,根本不去往深处想罢了,可是现在——
  一条钢珠笔芯粗细的小蛇从门外游了进来,看上去神志不清,是魔物里最可悲的一员。不过它仍固守着脑中不多的智商,游向那个穿着红披风的危险人物,它有话要带给他。
  法瑞斯冷冷地看了它一眼,它游上台阶,蜷在在自己的靴子下面。
  他大红色的披风伏在地上,如同一只沉睡的猛兽,随时想要扑上去,把一切能吞食的东西吃乾抹净。法瑞斯看着那只蛇哆哆索索地游来,一动没动。他习惯于俯视那些受到自己惊吓的生物,感受它们的恐惧。
  他伸出手,半捏成拳,鲜红的力量在他的手心迅速汇聚,它们化为鲜血般的液体滴落下来,落在那只蛇的身上,它痛苦地蜷缩和抖动,好像他滴下的是浓硫酸。
  可是转眼间,它变得强壮起来,过了一会儿,笛兰倒在他脚下的台阶上,人形,但那身傻呼呼的铠甲消失了,苍白得像随时会散架。法瑞斯想,他一定被雷森折腾得很惨,那人痛恨一切魔族,他的力量毁灭的不只是肉体,还有魔族们的灵魂。
  一清醒过来,笛兰惊慌地退到台阶后面——他几乎是滚下去的——只想离那大红色的披风越远越好。整个魔界,从没人敢去靠近法瑞斯这样能吞噬一切的存在。他是孤独站在远处的王者。
  「他让我带话过来。」他说,语气紧张。
  「什么?」法瑞斯问,一只手支着睑,俯视着他。
  「我说您不想见他。您是魔王的儿子,是我们的一员。让他回人界去,别让所有人都不好受。」笛兰说:「他说,让您自己去跟他说。」
  法瑞斯看着他,又好像透过他看到那场惨烈的会面,他的目光让笛兰浑身不自在。
  他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他要您亲自跟他说,然后他说,他可能会离开……我想他会离开的,殿下,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但如果您不见他,他肯定不会走的。」
  法瑞斯依然盯着他,坐着一动没动。
  「我希望您考虑这个提议!」笛兰小心地说:「您知道吗……那些士兵都死了,我想他们是死了,消失了——我离开的时候,整个原野都是铺天盖地的浓雾,银色的雾,浓得看不见一个影子,里面一片死寂——他们被雾吃了,法瑞斯!这不是什么普通袭击,这太恐怖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力量,他一出手就是这么恐怖的力量!这简直像是……像是灭世之兆!你知道那里有多少军队吗?他们全都——」
  「我知道。」法瑞斯说:「他会干这种事。」
  「您得去见他,殿下!」苗兰说:「您只要去见他,告诉他……告诉他……一切是个错误,让他回去,告诉他你们不是朋友,从来都不是——他会回去的——不然他会毁了一切,法瑞斯,他很愤怒,他气坏了……这、这里有您造成的一部分原因,您应该去解决这件事。」
  他是故意接近他,笛兰想,他看到了这一切,如果说刚开始是因为害怕,但是接着,法瑞斯有很多次机会离开,可他却没有。*DA*
  他和他一起工作,一起生活,让那个人类相信他是他的朋友,可以以命相托。可是现在这一切带来了大麻烦……它总有一天会带来大麻烦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法瑞斯要埋下那个引线,但他有义务解决它!
  法瑞斯盯着地面,笛兰几乎以为他要同意了。他当然应该同意的,他要阻止的,可不是一次小小的攻击,而是一次足以灭顶的灾难!
  法瑞斯说:「我不去。」
  「什么?」
  「我不去。」法瑞斯说,「我不会见他的。」
  「为什么!?」
  「我不想见他。」法瑞斯说。
  苗兰觉得法瑞斯说了句天下第一荒唐的话,以至于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对话像发生在电视剧里,而不是现实中一个魔界的元帅说出的话,这简直毫无道理。
  法瑞斯走来走去,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
  「我自然有办法让他放弃,他会离开的,他并不真的想变回寂灭之剑……」他说,语气笃定,可是里面又藏着浓郁的惊慌失措的感觉,彷佛火山下涌动的岩浆,随时会把冰冷严整的语气冲成碎片。
  「变回寂灭之剑是他最害怕的事,他无法放弃人类身分的,他只是想要个回答,不甘心破骗罢了!如果真逼到极点他会回去的,他不会……毁了自己,他会回去的……」
  他重复着这些话,好像必须坚信这是事实。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笛兰说,法瑞斯猛地站起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动作杀气腾腾,看来是希望他自动闭嘴。
  笛兰看着那巨大的红色披风,感到一阵心悸。上一次看到法瑞斯时,他的战士披风,并没有这么的庞大和妖异——那可不只是一件披风而已,那是魔界战士能遮天蔽日的血红翅膀。他已经得到了和他父亲同样强大的力量。
  他站起来,跟上他。
  这是魔界力量最强的人,比所有人想像得都强,笛兰想,他一直盼望着他能真正回到魔界,领导他们,再也不要去想那些人界的奇怪事情,所以他必须跟上他。
  虽然现在……作为一个完全解开了封印的法瑞斯,他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他想,他至少有一大半灵魂还停留在人界。
  而他在人间的搭档也追了过来——那可不是他王公贵族出去玩玩,惹上的可以随便打发的平民——那人带着足以灭世的强大力量。
  他跟了几步,觉得不太对劲。
  法瑞斯并不是朝战场上走,也没有去找艾蕾娜,他迳自走向后殿黑漆漆的方向。
  那里很多年来都是一片黑暗,因为它早被奥里兰森封印了,那儿躺着索菲纳斯·多帝尔,魔界的皇后。她已经死了很久,可奥里兰森从没有自这件事中恢复过来,而很久以后,这件事最终毁了他,他现在同样沉睡在寝陵里。
  笛兰还记得奥里兰森下这个危险封印的时候,自己还很吃惊他把这么秽气和危险的东西放在魔界的中心地带。最后证明那人是对的,那种悲伤和黑暗始终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直到死,都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您去做什么!?」他问前面的法瑞斯。
  「让雷森离开。」另一个人说。
  「什么?」笛兰问,可是法瑞斯走进黑暗,然后便消失了。
  笛兰连忙跟上,在心里乞求着他千万不要干自己正在想的事情。

  黑暗浓稠得像人界的糖浆,粘连而浓郁,似乎伸手就能抓上一把来。
  苗兰感觉得到空气的震颤,遥远而有规律。那是来自地底深处力量的震动,即使身在远方也能感觉得到那强大力量的脉动。
  他猜测着那是陵墓深处守护兽的力量,不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那只是遥远的传说。从没有人真正看到过。
  传说中,那东西已经存活了很多年,来自连记录都没有的古老时代。索菲纳斯不知用什么办法收服了它,不过那似乎只是她用来打发漫长时间的一个善举——当时魔族们认为他们得到了强大的收附异邦的武器,但是最终奥里兰森什么也没有做。他把那怪东西留给了他的妻子,好像它仅仅是她收养的一只哈巴狗,可以在漫漫长日里逗她一笑。
  在她陷入沉眠——实际上,也就是死了——以后,它成为了她的守护兽,在地底深处沉睡,以防有人……呃,侵犯她的陵墓。笛兰怀疑真有人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但这只怪兽就这么被留在了地下,干一件无聊又浪费的工作。
  这大约是一种奥里兰森表达爱意的方式,魔界生物们这么说。
  但并不全是这样。
  在这一点上,走在前面的法瑞斯很清楚,父亲不唤醒它,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那玩意儿很早以前就死了,也许算死吧,索菲纳斯的血液侵蚀了它大部分的躯体,想要让它醒来需要同样血脉的呼唤,而在那种血脉消失之际,它也随着一同永远地沉眠了,像殉葬的祭品。
  法瑞斯流着同样的血,虽然那力量从未被发扬光大过,他也下知道应该怎么使用。他的父亲不允许,接着连他自己都忘记他母系的血统了。
  但他知道他能成为它的下一个主人,他感觉得到那种牵系。奥里兰森领着他走上了一条浸满鲜血的道路,他想他是没法再回头了,但……但他得承认,那种对守墓兽的感觉确实存在,这是天生的,什么样的教育和经历也无法剥除。
  笛兰在黑暗中走了一会儿,接着,他看到虚空中出现柔和的光线,那是墓前的长明灯。
  它悬在墓室的前方,在一片漆黑之中。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就这样亮了很多很多年。再走近些,他看到灯放在一个三尺高的台子上,台子并不是像魔界一直以来的习惯一样,用嘶吼的魔兽之类的东西雕成,组成台子的雕刻是一株花。
  到人界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笛兰觉得这花有些像荷花,不过更小一些,最大的花朵便是燃灯的地方。
  还有一点和荷花相像,那就是,花茎是中空的。
  他看到法瑞斯伸出手,微握成拳,鲜红的力量从他的指尖渗出,然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滴滴落在蓝色的光芒上,然后迅速渗入石刻的花瓣,继续向下,渗入中空的花茎,顺着长长的杆子,缓缓下落。
  他手中凝聚的力量已经连成了一线,通过花瓣和花茎,越发向下,越来越深,直落向地底更深的地方。深得魔力无法探测和挖掘,只有通过这小小的管道,才能到达深处沉睡着的守墓兽。
  笛兰看到这场面,呆了好几秒钟,才大叫出声:「您疯了吗!殿下!」
  法瑞斯没理他,鲜红的液体继续滴下,把力量凝结成实体,这需要极为浓厚的魔法和力量,不过他现在可以轻易做到,他已经是魔界最强的人。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解释,或者说他压根儿不知道怎么解释。强大的力量并不能让他大胆走出宫殿,面对昔日的朋友,他用这巨大力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躲避他。
  而如果不是现在空不出手,他甚至还想杀了笛兰,因为那混蛋在喋喋不休地问他一些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你只要去告诉雷森,让他回去,这就可以了!这非常简单,他只是想要个回答——」笛兰叫道:「您不能为这种事去唤醒守墓的魔兽!这只会解开他的封印,法瑞斯,你疯了吗——这只会让情形越来越危险,这是在往火上浇汽油——」
  「闭嘴!」法瑞斯说,他讨厌有人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告诉他他正在犯错误。
  「那些士兵给他的压力不够强,所以他才不走,」他说,好像这真能解释一切似的,「但只要压力够强——他会走的!他比我更不想承受封印解开的结局!」
  「您为什么要打这个睹,如果他真解开了所有封印怎么办!?」笛兰说。
  他真的很烦人!
  地面轻轻震动起来,陵墓前的灯光变得更加幽暗,几乎带着灾难即将发生的恶兆。脚底深处,传来深沉的号叫和轰鸣,如同无数受难的灵魂苏醒了过来,整个魔界都在古老的力量下颤抖。
  「他不会解开,我了解他,那是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法瑞斯喃喃地说。
  「我真该为您感到骄傲,殿下。」苗兰叫道:「您知道了您朋友最恐惧的事情,然后拿来对付他!」
  法瑞斯装作没听见。
  地面像沸腾的水一样块块突起,泥尘落下,再被冲起,血般的雾气升腾着,如同黑色的海洋。空气中传出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像闷了上千年的尸坑,从地狱的深处硬给拽了上来,几乎能伸手摸到。
  更深的地方,传来岩石簌簌滚落的声音,落入不可知的深处。
  笛兰站到法瑞斯旁边,那里是陵墓的地基,被加诸了强大的保护魔法,是这儿唯一安全的地方。但也许很快,就再也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黑暗中,一个巨大的影子缓缓耸起,像刚形成的山,山的内里传来深沉的咆哮,如同远古巨岩活了过来,并开始号叫一样,那不是笛兰听过的任何一种声音,让他毛骨悚然。
  幽蓝的剪影里,他看到无数扭动的肢体,他忖思着是不是错觉,那仅仅是一此浓郁的烟。
  可正在这时,一只胳膊掉了下来,落在他脚边,溅起肮脏的黏稠物质。那东西已经高度腐烂了,可它仍在石板上剧烈地抽搐,彷佛仍遭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不知道这生物曾经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待奥里兰森的妻子沉眠之后,他用了魔族们所有的办法试图维持它的存在。那些法子和多帝尔使用的方式截然不同,但是他好歹是维持下去了。
  「你知道……你父亲弄了多少东西喂它吗?」他说,一副想吐的表情,他从不知道那些祭品仍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
  又一只爪子掉下来,它抽搐了好一会儿,才停止下来。这些肢体曾是活着魔族的一部分,但早被吞食消化的只剩下这些残羹剩饭了。
  「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喜欢吃活的。」法瑞斯说。
  笛兰转头看他,未来的魔王抱着双臂站在那里,面颊在暗蓝的光线下显得冰冷残忍,有种不为所动的傲慢。
  笛兰不忍地看着那移动的庞然大物,他看不清它真正的样子,他知道自己也不并想看清。
  这东西现在吃人,消耗那些生命力,然后把吃剩的部分化为一层层甲胄覆在表面,现在它已经长得像一座山一样大了。它仅仅是一个死去古尸的残余,被硬逼着活了下来,变成这个鬼样子。那是他见过模样最恶心的怪物之一。
  「我不知道你那个人类朋友怎么对付这么个——」笛兰说。
  「我们不是朋友了。」法瑞斯冷冷地打断他。
  「那你为什么他妈的不去见见他!」笛兰叫道。
  法瑞斯不说话,抱着双臂,看着自己弄出的庞然大物,以及未来可见的危险杀戮。
  「他会走的。」他说。
  瞻小鬼!笛兰在心里大叫,以前他想也没想过,这位冷酷强悍的上司会沾上胆小鬼的边儿,但现在,虽然他干的事,甚至可以用「出奇的勇敢」来形容,但是他知道,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但他没敢说出来,告诉一个上位者他犯了错误,这本身便是个最大的错误。这是他在自己很多年的平凡生涯中总结出的一点,魔界很多的生物就是为此死得不明不白。
  他看到法瑞斯转过身,朝祭司殿走过去,没有再回头看身后的庞然大物。它正发出可怕的、渴望吞食生命的声音。*DA*
  他盯着法瑞斯,那人一次头也没有回,他拒绝去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您要去哪里?」他在后面问。
  「祭司殿。」法瑞斯说。
  「看书?」笛兰问,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嘲讽的味道。
  不过法瑞斯也没工夫管他的声音里有什么味道,现在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疯狂的味道,连他轻微的不敬都给淹没了。
  「没你的事。」法瑞斯冷淡地说。
  笛兰觉得自己快要被「上位者」的愚蠢弄疯了,虽然他的信条之一是绝不质疑强者的行为,不管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愚蠢和他妈的把魔界当摔打玩具也要有个限度吧!
  「也许您去找寂灭之剑的剑鞘?」他咬牙切齿地提醒。
  「什么?」法瑞斯问。
  「寂灭之剑的剑鞘!」笛兰说:「既然您决定冒这样的险,那么肯定想好了,如果雷森的情况不受控制,那得有个最后压制寂灭之剑的方法吧!?」
  「那剑鞘还在我们这里?对……是的,拉莫尔好像说过……我们偷过来的……」法瑞斯说,笛兰瞪着上司一副神游的模样,这位手握魔界命运的人好像早上没睡醒,又刚好低血糖。
  「那鞘在哪里?」法瑞斯问。
  「在祭司殿。」笛兰回答。
  法瑞斯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朝祭司殿去了,笛兰连忙跟在后面。
  「放在什么地方?」法瑞斯问,像在询问一把水果刀的位置。
  「一直被封在祭司殿下面,那些危险的东西一直被封在那里,大祭司的工作之一就是,看守那些太古老而且太危险的东西。」笛兰说,尽职地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
  「啊,想起来了。」法瑞斯说。
  祭祀殿静静座落在那里,里面埋藏着那些古老的、被人忘记的——以及无法处理的——东西,像一座华丽的坟墓,现在他们要干的就是挖墓。
  法瑞斯走进去,脚步声在大厅里显得空荡危险。大祭司还没有被指定,但法瑞斯拥有动用这里一切资源的权力,他杀了拉莫尔,这就是魔界的规则。
  他走到大厅中央,脚踩在图案凹凸的地板上,地板用深重如金属的木料制成,被细致的镂空,刻成精密繁复的图案,花样共分三层,像涟漪一样从内到外散开。
  对古代魔界与原有研究的人会发现,这并不是纯粹的花纹,它在传递一个古老的信息——封存之门。
  一切危险和不应该出现在世间的东西,都会被封在里面。

第六章

  法瑞斯走到圆盘中间才停住脚步,他退了一步,他踩在钥匙图案上了。
  笛兰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他的上司看起来完全没睡醒。
  不过他强大的力量仍在。法瑞斯伸出手,掌心悬在圆盘中的钥匙印上,那东西感觉到了他手指里流动的力量——即使他本人心不在焉——发出淡淡的红光。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对魔王的血脉如此忠实。
  地板上钥纹的图案缓缓散开,露出第二层。那是纯银的色彩,远没有第一层繁杂,只简单刻成了荆棘的图案,带着股杀气。
  法瑞斯的手仍静静悬停着,他的血脉再一次经过了检验,银色融化了,露出下面漆黑的空洞,露出里面死寂的黑暗与空洞。那是被人遗忘的世界的色彩。
  接着,那里传来轻微「卡」的一声,笛兰想,最后一道封印解开的声音,听着真像人界用钥匙开锁的声音。也许这声音已经非常非常的久远了。
  整个大厅的地面轻轻抖动着,平时,它们是任人踩来踩去的地板,这会却开始展现它们的能力,颤栗着向四周散去。
  笛兰退了两步,看到法瑞斯站着没动,他冲过去,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往后扯。这动作在人界时没什么,但现在可是很危险的行为,于是他一边拉一边说:「当心,殿下。门要开了——」
  法瑞斯顺从地跟他退到后面,又不耐烦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笛兰有些受宠若惊地想,他的反应居然和在人界时差不多。那时他是多么的和蔼可亲啊,他当时怎么会觉得他优柔寡断得烦人呢。
  他们的面前,封存之门如同一朵巨大的花,花瓣层层打开。不过每一层都是森严与警告。
  黑暗的边缘,一道楼梯悄悄成型,如同一道楼梯的幽灵。
  法瑞斯走下去,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楼梯的幽灵稳稳地托住了他。笛兰想了一会儿,也试探着走了下去。
  他知道,封存之殿除了有奥里兰森家族血统的人可以进入外,其他人是不能进去的。如果他踏入,他走上的瞬间,楼梯会消失,而他则会落入下面无尽的深渊中——没人知道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因为没人回来过,那是因为不守规矩而被处决的人。
  不过他知道有一种情况除外,祭祀的绝对奴隶可以进去——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和习惯了,现在都没什么人记得了——那种玩偶神圣十分之九流动的是主人的血和力量是没有任何个人意志的使唤兽。
  而自己身上同样有十分之九、也许更多,流着法瑞斯的血。因为他本身的力量已经被寂灭之剑吃空,法瑞斯给了他少许的血液,那是支撑他行动的所有力量。
  他知道这是冒险,但他实在太想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如果是那件他一直在想的事……他想,他至少可以事先知道,给自己留两分钟时间做死前祷告。
  他的脚踩在楼梯上,拿东西颤抖了一下,然后就稳稳地托住了他。
  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现在的身形虽然比幽灵冢不了多少,但如果不被承认,他绝对会变得比石砣还重,直直朝着黑暗摔下去。
  他紧紧跟上法瑞斯,不过上上司的情况让他越发放心——法瑞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跟在后面有什么不对。他肯定早就知道封存之殿外人不能进入,但现在呢,他多半直接把他当成妓院的楼梯了,谁都能踩上一脚。
  封存之殿神的看不见底,直到法瑞斯停下脚步,笛兰才意识到他已经站在了地面上——这里的地板好像就是黑暗凝结成的一样,半丝也不透光。
  法瑞斯再一次伸出手,他逐渐悬着的地方,一道淡淡的蓝光亮了起来,然后像潮水一样平摊开来,在黑暗中不安的颤动着。
  法瑞斯伸出手来,点击其中一项,他轻轻颤动,那色彩晕染开来扫平了其他的字符,呈现神圣系魔法的白色。
  笛兰惊奇地想,这玩意还真像全系电脑,还是触控式的,自动呈现各种选项,想不到这么多年前就有了,古人真是充满智慧。
  法瑞斯呆呆看着面前的白白光,好像在还在试图弄清自己在哪。
  那些白光缓缓落了下来,凝成一片低低的雾,彷佛是桌面,白的桌上,一片更浓烈的的光线亮了起来,隐隐约约,却又明亮的让人目眩,照亮了一大片黑暗。
  笛兰左右看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任何的墙壁和天顶,他们的脚下甚至不是黑色的地板,而只是透明的虚空。
  他想,这里防范严密的简直无可挑剔,如果不是奥利蓝森家的直系血统,除了无尽的空间,根本无法从这里看到任何东西。而自己,也只能远远看着,一点也弄不明白法瑞斯是怎样调出哪些选项的,那家伙明明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我觉得我们不会用到这些玩意的。」法瑞斯说。*DA*
  你还在做白日梦吧,笛兰想。他回答道:「当然,这只是为了预防万一罢了。」
  白光缓缓形成一把剑的模样,那东西沉在雾气中,想在等人去拿。
  「寂灭之剑的的鞘长什么样子?」法瑞斯问。
  「黑色的。」笛兰说:「不过据说在魔界的力量激发下能产生神圣系力量的反应,弄不明白原理是什么。」
  「他们的魔法体系非常奇特。」法瑞斯说:「不过艾文肯定知道。」
  「什么?」笛兰问。
  「没什么。」法瑞斯喃喃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伸出手,探进那些白雾之中,握住那剑鞘的光芒。
  他握住了实实在在的东西,手触及之处有着微微的冷意。
  「找到了。」他说。
  手中确实是一把剑鞘冰冷的触感。他收回手,准备把它取出来,那东西即将离开雾气……
  可这时,他感到手上一软,指尖本来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下握空。剑鞘化为细细的沙,流出了他的手指。
  他收回手,呆呆看着,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
  「这是怎么……」他说,看着之下弥漫的雾气,发光的东西消失了,那里空空如也。
  笛兰冲过来,伸手到雾气里去摸,可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鞘呢!?」他大声问。
  「我不知道……我握到它了。」法瑞斯说:「可它在我手里变成了沙子……」
  他挥了下手,雾气散了去,有一瞬间,笛兰看到他们脚下的虚空中,悬浮的黑色灰尘,彷佛是什么燃尽的残灰。然后雾气散去,他们也再看不见,永远消失在了黑暗的空间中。
  「它从我手里流走了,我只是拿了他而已……」法瑞斯说,看着笛兰,「他会在别的什么地方吗?」他看到笛兰脸上世界末日来临了的表情,猜到发生了什么,又说道:「我以为它是不可毁灭的。」
  「它确实是不可毁灭的!」笛兰说,呆呆看着前面的一片空白。「我想……他是被取代了。」
  他感到浑身冰凉,这是他想象中魔界最后一个防护的方式,可是现在这一切就像是那鞘一样,变成了手指尖的沙子。
  「他朽坏了……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注意,也没有拿出来看过,因为剑鞘对我们没用,可它一直在慢慢朽坏,从雷森出生开始直到你现在来取它,才发现……」他说。
  法瑞斯盯着他,笛兰也转头看他,虽然情况糟糕透顶,但他很高兴看到他上司目光的焦距已经集中了起来。
  「寂灭之剑只能有一把剑鞘,」他严肃地说:「雷森已经变成了绝对的剑鞘,所以这把剑鞘消失了。」
  「那是什么意思?」法瑞斯问。
  「本来,」笛兰说:「雷森一旦死亡,寂灭之剑就会化为神圣系的力量,在宇宙中转移,但剑鞘像……它的家,或是风筝的线,可以把它聚集起来。但现在,我想雷森变成了唯一的剑鞘,所以我们的剑鞘消失了,雷森——」
  「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意思!?」法瑞斯吼道。那瞬间,笛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猛地紧张起来,他的身体如电击一般,血液几乎因为这样的怒火而沸腾。
  「也许因为他母亲——」他酷爱诉说:「肖恩·雷森帕斯本来准备用它做某种一次性剑鞘,使用完就会毁灭,可好似他母亲把鞘——也就是亡者本人——再一次聚合在一起。这种事情从没有过,他来自最古老的力量,母子间的牵系,大概这种程序让他被认可成为了真正的剑鞘——」
  他的身体抖动不止,那是法瑞斯血的力量,那血液里的力量强的像无数烧红的针尖,冲击着他的血管。如此霸道的力量,他想,他这一次清楚地从灵魂深处,意识到那人现在强到了什么程度。
  「也就是说——」他他说。
  「也就是说,现在雷森他妈的就是炸弹唯一的引信!他一个不爽,就能把整个是世界全毁掉,而其他人只能干瞪眼看着是吗!?」法瑞斯叫道。
  笛兰迅速点头。
  多么荒唐……他想起那个在战争中被当成棋子的女人,她的骨子里似乎就有一种让人迷醉的魅力,那是一种柔软的魅力,当时他还忖思着,这种女人大概对肖恩那种冷硬毫不放松的男人格外有用,确实是的。
  她是这件事最完美的执行者,不止是她的美貌,也在于她的忠实。
  她一直到最后——与那个家庭有了如此深的感情——都始终忠实于她的种族。
  她是个军人,他想,他从未想过她有这样深浓……和古老的爱,而这种爱拯救了半个魔界。
  不过这么多年后,他想,也许他们必须面对她这种爱犯下的唯一错误,就是她救了雷森,她的儿子,也是整个世界的灾星。
  笛兰想,身为小人物,大部分的时间十分安全,但是当变成一个活得有一半魔界历史长,什么都知道的小人物,就是一种灾难了。
  「您必须去找雷森。」他叫道,声音都有歇斯底里了。「停下你们这场荒唐的捉迷藏,这是在玩毁灭世界的炸药!」
  「干嘛紧张成这个样子,」法瑞斯说:「雷森又不是个白痴——」
  但你是!笛兰愤怒地想。当然,那家伙也聪明不到那里去。
  「法瑞斯……」他用呻吟一般的声音说:「有些事我想你应该知道。关于你母亲,你知道多少?」
  「干嘛突然问这个?」法瑞斯问。
  因为我希望能过太平日子,就算伪装出来的太平日子也行,这种伪装现在可能男人那个都撑不过一个小时了了!
  笛兰长叹了口气,准备即将会所出来的话。天地良心,他从不喜欢出头讲话,一向知道什么意见能提,什么时候最好闭嘴——如果他抱怨法瑞斯在人界的女人太讨厌,那么法瑞斯只会烦躁地摆一摆手。而他如果说,他的上司血脉里存在着不安定因素,可能导致灭世什么的那法瑞斯可能就会直接干掉它了。
  但现在,整个魔界被法瑞斯推到了悬岸的边缘,而在这个巨大的危机面前,他环视周围,空荡荡的,能说话的现在只有他一个——谁让他活得最久呢。
  「我觉得您必须知道这件事……」他再次强调,「这是一种可能性,我认为你应该立刻去让雷森停止,我怀疑……你们很久以前就被算计了!」
  「什么?」法瑞斯说。
  「关于王后陛下,您父亲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她。」笛兰说:「但实际上,自打她来到魔界,就在致力进行一件事便是解开寂灭之剑的封印,让它彻底爆发,她似乎想要……毁灭一一切。」
  他停了一下为自己正在进行的话题打哆嗦。「灭世行为很难理解,但前提是她是这世界上的人,并会继续在这里生存。可她并不是,也许她留下来的目的就是解开封印,毁掉『他们』离开时留下的一切,就像军队撤退时毁掉后方物资一样!」
  「当时她没有完全使用寂灭之剑,那就是因为剑鞘的存在,那剑没有鞘只会消失在宇宙中,自个儿游荡去个没人知道的角落,直到再有人拿到鞘,把它聚集起来。而如果毁灭了剑鞘,它却会彻底爆发,完成它的终极使命——就像炸弹的按钮,可是这个钮不是这么好按的,她回不了剑鞘,它和剑一样是神器,只是工作是负责压制那剑罢了——」
  法瑞斯拧着眉头听他说话,关于寂灭之剑的一切像是噩耗,让他浑身难受。这次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您父亲认为她最后失败了,鞘没那么容易毁灭,即使是她。」混蛋笛兰继续说:「她生下了你,离开这个不再值得留下的世界,你就像……是某种他离去所必须留下的砝码,但我记得在最后,奥里兰森王曾说过,他说『她真的放弃了吗?』——」
  好吧,法瑞斯想,越来越精彩了,我老妈为了自杀生下了我,而我老爸为了报复她,在我身上进行漫长的实验,而现在更好了,她原来是外星人们留下来毁灭世界的武器!
  笛兰被他的情绪刺激得一个激灵,可他铁了心喋喋不休,「那刻一直有鞘可以压制!雷森帕斯家的人可以使用它,只要有剑鞘就能被收归回来,但现在,已经没有剑鞘了,雷森的意志是唯一的剑鞘!」
  「他恨死你了——法瑞斯我简直不能想象他恨你恨成什么样子,比恨我们所有魔族多恨好几百倍!如果说他会为了报复你而毁灭一切,我一点也不惊讶!」
  「够了!」法瑞斯说。
  「请听我说下去,殿下,您说您了解亡者,」笛兰说:「但你了解他多少?你真的认为你能掌握他的反应,掌握住事实吗?也许你握住的是……是神族编织出来的命运之线,也许他根本不会回去,他会留在魔界,即使你给他那样的压力!亡者·雷森帕斯在对魔族的事情上,从来没有退缩过,他生来就是为了消灭我们!他的封印会在魔界被撕破,他会变成寂灭之剑,他会达到最终的爆发——」
  他停下来,法瑞斯的眼神让他害怕。
  那是一种近乎于死刑前的气氛。他有点后悔自己把这种可能性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他就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恐怖,藏在几个小时之后,一个不小心就会爆发。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讲出来,也许只因为只有他一个记得那一切。
  一直以来他都不是个强大的魔族,他的原型仅仅是条很小的蛇,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在魔界是件令人惊奇不已的事,他有时想,也许他是唯一一个。
  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魔物生来就在魔界这场浩大漫长的战争剧里,拥有自己的角色。他们有的高傲,有的冷酷,有的唯利是图,有的爱上了什么不该爱的人,那些点点滴滴不可妥协的天性,让他们最终输在这场战争里。
  而弱小这种特性让他活了很多年,那甚至就到足以见证魔界的一大段历史。
  在那段时间里,无数强大的魔尊死去,再诞生,再死去,就像枯荣的野草,这就是魔界的自然规律。
  而他始终藏在角落,钻进泥土,看着世事的变化。他们在他之上争斗和残杀,纠结一些爱恨情仇。
  他一边看着世事的变化,像观众一样考虑着一切是怎么回事,一边慢慢积攒着他的力量。
  可当他变得更强,能够成为法瑞斯的护卫队长时,他变得不知道怎么思考问题,和怎么讲话。力量是能毁灭灵魂的。
  所以他喜欢人界,那里所有的人都只是人,打打闹闹,很少有人会因为自己的执念而丢掉性命。他不希望那里毁灭……真奇怪,当了那么多年魔族,他脑子里面最后想的,竟然是人界。那个他只生活了那么短时间的人界。
  最后,也许其实那个大家都软绵绵的人界最适合他。
  但,也许是受了人界不幸的影响——毕竟一个全是同等力量大小的世界他从没经历过——他居然忘了这些潜藏的要诀,扮演起了其中的一个角色。
  「你母亲生前最后做的两件事。」他说,他还记得那时的事,虽然那时他只是个小的像蚯蚓的存在,「第一件是去了人界,把寂灭之剑给了人类的一个驱魔人家族,她把对魔族根深蒂固的憎恨放入了他们的血统——照现在人类的说法,应该是『基因』。」
  「然后她回到魔界,生下了你。我们都以为她生下你的原因,是她痛恨留在魔界,但也许……她是在执行一个漫长的计划,她从不是个轻易放弃的女人……」
  「你是说,她没生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会喜欢上冰帝尔,」法瑞斯冷冷地说:「然后她会受伤,而我试图救她的时候,会不小心杀死她:她知道我会大受打击,为了散心去人界,被下了十三层重封印,再碰上一个该死的驱魔人!他妈的还正好是她安排好的驱魔人家族的后人!她知道他的父亲是个疯子,以及魔界在二十年前进攻了人界,于是他身体里被封了寂灭之剑,他会和我成为朋友而乐得不背叛他——」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
  他停了一会儿,清理了那些杂乱的思绪,声音又变得冷静笃定:「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您也知道预言之海吗?」笛兰说。
  法瑞斯拧起眉头,没想到又提到这么个鬼玩意儿。他很想说他不知道,但是在不久之前艾文还和他谈过这东西,说那不止是一面镜子,那是占据了一整个位面的预言之海什么的,反正是如果拿到现实中,是某种完全不可能的魔法,但她提起它的语气好像它和她家梳妆台上的镜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彷佛有种令人不情愿的一致感。不可能有人操纵,但是……它们确实一股脑儿牵扯在一起了。
  「我知道。」他说:「一个古老的传说。」
  「我想它大概不是传说了,我觉得这玩意儿——至少他的一部分——已经进入了魔界的政治圈。」笛兰说:「有人认为朱焰殿下找到了那个预言镜,只是还看不太懂。不过她一向对权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有了这玩意儿,我不敢想象她会恐怖成什么样子,她简直能成神了。」
  「他看不懂那玩意儿的。」法瑞斯心不在焉地说。
  笛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可能是真的,虽然法瑞斯一直在避免谈论此类事物,但他也确实对多帝尔那神秘家系的东西颇有概念。
  「我的意思是,预言之海是存在的,」他说:「那魔法并没有想象中不可企及,甚至在人界,科学也对『未来发生的事很久以前就被定下了』这种事有新的解释——」他停下来,转开话题,觉得这时候谈论人界不是个好主意。
  「我想,不管艾蕾娜或别人是否无能为力,你母亲却是肯定能看懂那镜子里大部分、也许是全部的讯息,」他说:「她去那里寻找未来的走向知道更大的可能性。她也许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具体东西,但我相信她死的时候,知道之后很多年,她做出的事情所引发的可能性……」
  他看了法瑞斯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个。但换个角度,如果说她知道你将会爱上什么人,我并不觉得奇怪。她以前就说过,说你在魔界长大会不习惯。你喜欢冰帝尔,甚至去人界和驱魔人搭档的事她大概都觉得在预料之内……」
  「我没有不习惯!」
  「您曾经不习惯!」笛兰说。
  「你才曾经他妈的不习惯,可是后来你变成了一个道道地地的白领阶层,你身上可一道封印也没有!」法瑞斯说。
  这话让笛兰呆了一下,他听到自己轻轻说:「我们没必要否认,那里有时候很好。」活像那个在人界跟邻居打招呼、忧心谈论人家不幸的家伙。
  他看了看头顶,封存之殿里是亘古的死寂,没有臭气也没有吼声,但那些巨大的危险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殿外的世界里,转眼就会爆发。
  「你身体里流的是她的血,法瑞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魔族的血统和教育可以压制的,她知道你可能会犯下什么错误。」
  「别指望我相信一个女人在我生下来之前,」法瑞斯说:「就指望着生我毁灭世界,至少做毁灭世界的引子——」
  「她没有别的办法。」笛兰说:「既然剑鞘不可毁灭,那只可能被一副极度不安全是鞘所代替。而这种代替也不是随便找个驱魔人就行的,他的血统要浓郁。力量要强大,他还要有一个该死的知晓古老魔法、深爱孩子、能把它再度聚集在一起的母亲——天哪,她能知道这事是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
  法瑞斯没说话,笛兰继续说:「我知道预知的事很荒唐。而且像肖恩·雷森帕斯的疯狂行为,任何人都无法想象——他居然把剑放到自己儿子的身体里!但她毕竟是一个神族,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失落的古老种族,也许她就是能干一些奇怪的事……」
  他盯了法瑞斯一会儿,看到后者没反应——他可是苦口婆心好半天了——忍不住叫道:「你可以拯救这一切的,法瑞斯!只要你去见雷森,把他打发走,然后这荒唐的战争就结束了!老大,我得再一次惊讶她居然会知道你若干年后会干出这种所谓的事情!」

第七章

  「去你的吧!」法瑞斯说:「多么构架庞大、不知所谓、乱七八糟的小说,也亏你能编得出来!不过至少你的作者形象够帅,特别是那张拿着玩偶傻笑的广告!」
  「别再说那件事了!」笛兰叫道:「别不承认了,事情正在朝那边发展过去!你唤醒了守墓兽,你知道它的力量有多大吗?反正我是不知道,特别还是他在地底沉睡了几万年、吸收奥里兰森给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贡品力量之后——」
  「你以为我去找雷森,他就会回去了吗?」法瑞斯叫道:「他只会气得冒火,气得精神崩溃,然后直接给这个世界来个痛快的!」
  「但现在这算什么!?你什么也不说——老实说,你他妈就是应该去道歉的——就派了个守墓兽去把他干掉?」笛兰也叫,「你就急得连毁灭宇宙的最后一道程序也想省掉!?我告诉你,它去不是让雷森回家,而是直接去毁灭他人类身份的,然后寂灭之剑会苏醒,相信我,他恨死你了,向他道歉,让他离开——」
  「他不会离开的!」
  「那你也得去!」
  法瑞斯来回走了两趟,这会儿倒是没什么魔王军总司令的架势了,很明显雷森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他的气势。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这么顽固?为什么非要我面对面跟他说?」
  「就跟你折腾了这么久,就是不肯面对他的原因一样!」笛兰叫道,觉得的自己完全因为这个人的幼稚行为而丧失理智了。
  「你知道那原因是什么,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你只是必须解决这个问题,然后当面告诉他,一切已经结束,那么,一切才会结束。这不是力量、部下、整个魔界的空间可以取代的事情,这是——」
  法瑞斯转身朝封存之殿外走出去,楼梯的幽灵为他搭建好道路,笛兰连忙跟上他,不然自己可能会被永远留在这里……他真有点佩服自己朝他大喊大叫的勇气。
  希望他是去见雷森,笛兰想,毕竟该说的他都已经说过,如果法瑞斯决定不理,或是他想要再多想一段时间,那他还能说什么呢。
  决定着世界该走向何处是那些大人物的事情,他这种人固然能在他们营造的世界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但如果他们决定毁灭一切,不管那些理由有多荒唐他也只有承受的份。
  法瑞斯走回祭祀殿,森严的花瓣之门在他身后层层封死,笛兰差点被碾住,他惊慌地跳出来,心想着,说不准这是法瑞斯故意的,可以让自己闭上嘴。
  另一个,他的上司站着没动,他瞪着殿外的黑暗,似乎在模拟他和雷森见面后的样子。那弄得周围气氛凝重得要结冰了。
  过了一会儿,笛兰见他没反应,便在后面提醒道——他真佩服自己的勇气,「您去见雷森吗?」
  「我在考虑。」法瑞斯说。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笛兰想大吼。
  法瑞斯站在一片黑暗中,一片静默。好像外头的那个人是还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怪物——一方面来说也确实是的——让他的灵魂都结了冰,无法移动一步。
  那家伙宁愿看着世界毁灭,也不敢去跟朋友道个歉,笛兰想,天哪,我实在实在佩服王后陛下的智慧了,谁知道她生这么个本来残酷邪恶的家伙竟然会在这事儿上,表现得这样胆怯呢!?
  法瑞斯并不是傻子,他知道现在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只是……没办法走出去。他需要一点时间,一想到要面对那张曾今是朋友的脸,告诉他,他们的友情都是谎言,他就……那是一种透不过气来,只要能避免事情发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感觉。是人类们传说中痛苦的感觉。
  在很久以前,他一度以为它荒唐无比。但现在,当这种感觉降临在他身上时,他发现他在它面前,一丁点儿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那并不是一种力量,他什么也看不到,也无法对抗,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而在那面前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承受那看不见力量的撕扯。直到把他撕碎。

  雷森觉得很冷。
  魔界并不是很冷的地方,至少他待的地方不冷,他还能看到脚边绽放的花朵。那些东西在哪里都能生根发芽,无论是人界的草坪还是魔界的战场,它们总能活得无忧无虑。
  可他还是觉得冷,他无意识捏着双拳,再松开,希望血液能流动得快一些,这是他很久以来的习惯。这样他就可以不用那么冷,也不用那么僵硬,像另一种生物一样。
  这里看上去并不这么冷啊,他的心脏简直结了冰一样……他突然间意识到,那并不是因为外界温度的侵袭,而是他本来就在慢慢变成冰一般的东西,那寒意是从他自身散发出去的。
  这冷不是因为温度或细菌,所以它永远只是冷,并且会持续的冷下去。
  这冷从生下来时就如同附骨之蛆般跟着他,或像悬在头顶的黑洞,每次他使用力量,它就会更恐怖一些,可他却没有办法停止。这些天生就被赋予的身分,血脉里流淌的仇恨。知道有一天他毁灭。
  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他必须停止这些想法,否这会把它吞噬。他用自己用过很多次的老办法,开始快速地数数,数学的复杂总能让他冷静下来。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足够长的时间恢复平衡,气流间流过一丝腐臭,它如此的鲜明像一根实实在在的线,萦绕在他周围,无法被冲散。
  味道来自不知压盖了多少年的地底,由于第一次暴露在外面的空气中,所以才如此的浓烈,它向锥子一样钻进周围的物质,让人想吐。雷森周围寒冷的气息一点也没办法压制它。
  味道越来越浓,若果说它之前像细丝,现在就想周围充满了腐臭的浓汤。他听到远方传来嘶吼的声音,彷佛无数受难的灵魂在窃窃私语。
  他感到自己的左腕上一阵冰凉,下下头,意思苍白的火焰正顺着袖口缓缓烧上去,一直延伸到左臂。
  他猛地按住它,手中传来针刺办的寒冷,他以前从没碰到这种情况……这会儿,他才发现手套不见了。大概是刚才被烧了,他本身已经变成了一团火源,属于人类的那些东西——衣服、肢体、或情绪——都在迅速崩溃。他以前从未尝试探寻过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他不敢。
  火焰燃烧着,在声音和气味的潮水中,都令人窒息,
  周围弥漫着白色的雾气,那并不是正常的雾气,和那些吞噬了魔界军队的雾是一样的,当他把它释放出去,他就再也没办法收回了。他失去了那种收回的能力,也许永远不会恢复了。
  隐隐的,他看到前面的一些东西……那是肢体组成的墙,手脚、爪子、鸟嘴、翅膀、脑袋……来自各种不同品种的魔族或人类什么的,残破不堪,二这些肢体又被一个蹙脚蹙脚工人拼贴在一起,它们抖动和呻吟着,彷佛他们仍活着,正经历被撕碎的痛苦。
  就在他前方的四、五米。
  他越过那片雾气看过去,能感觉到法瑞斯正身处的那个方向,他甚至能感觉到他在移动,他在……不管他天杀的在干什么!他想抓住他!把它扯到自己跟前,质问他一切是怎么回事!也许一切会没现在这么糟糕,也许他可以告诉他……
  他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可是他没办法停止。
  他从未感到这么无力,虽然现在是他力量最强的时候。
  他的面前,那怪墙突然像海水一样分开了——肢体的海——露出里面更细小肢体和黏液组成的柔软组织,看来它在一层层更深地消化成那些东西
  然后,一颗巨大的脑袋从里面伸了出来。
  雷森仍抓着自己的左腕,那里冰冷的感觉更浓了,他不切实际地希望火焰不要烧到他的头发,虽然看眼前这么大块头的东西,他的力量如此之强,这种息事宁人的想法不太可能。
  那是一颗直径足有五十米的脑袋,比得上一栋大楼了,皮肤呈现彷佛活了千万年的老树皮一样的深褐色,苍老而干涸,又像已经变成了活化石,僵硬不堪。
  它的五官乍看上去像人与山羊的混合体,有着长长卷曲的角,这是他身上唯一优雅的地方。但其中一根已经断了一半,不知道是哪年的战斗留下的印记。
  它沉默地堵在那里,没有任何声息,好像真的只是块化石。又或者这生物实在太古老,忘记了交流和说话的方式。
  雷森左右看了一下,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层层叠叠的肢体墙呻吟和抽搐不断,就像一个地狱被竖着放到眼前。与其说是一头怪兽,倒不如说是一道隔离墙。
  他知道,如果想要去找法瑞斯,这堵墙是他必须越过的。
  他不明白魔界弄出这么个怪东西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解开自己的封印,这应该是他们双方都在避免发生的宅难……
  他眼前的东西缓缓张开了眼睛。
  那眼睛同样巨大,但和苍老干涸的皮肤不同,呈现十分清澈的冰蓝,色彩几乎令人心旷神怡,如同冰河时期冰川般古老的颜色。如果不是长在这么个怪物脸上的话。
  只有它的眼睛周围,雷森看到,那里有细微的血红色渗出,显得肮脏不堪,如同身体的病变。
  那不是血,那是力量。
  奥里兰森家系的力量
  它们侵入了这个生物,它已经不再是它自己了。如同一具死尸,穿着自己会动的铠甲,上战场大战,而操纵木偶那些红线的……
  「我闻到法瑞斯的味道了。」雷森喃喃地说。
  那血属于法瑞斯,毫无疑问。而他竟然还希望后面有什么阴谋。
  他静默地看着它,那东西也看着他。雷森等着它动手,可是周围只有无边的寂静,古老而厚实。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站在那儿,彷佛在进行一场默哀。
  遥远的地方,另一个血脉的味道跳跃着,让他的神经也跟着跳动,血管彷佛在发热,即使歪头弥漫的白雾也没能压制住。他人类的那一部分感到亢奋和激动,也许是因为嫉妒的憎恨。
  正在这是,他左侧半尺的地方,一簇白色的火焰突然烧了起来。但只烧了一秒钟,便熄灭了。雷森几乎不确定是不是他的幻视了。
  可是接着,他眉心前方又有一簇火焰烧了起来,只有一星半点,像闪烁的白星。脚边又是一个白点,亮起即灭……他的身周,无数白色的火焰频繁地明灭这,长则三秒,短则只是一闪而过。彷佛无数的殷勤的仆人围在周遭,在……帮他清理着周围的垃圾。
  右侧的头发上,一股白火猛地冒了起来。雷森退了一步,一瞥间,他切实看到了。出现在他发丝边的,是一根黑色的指爪,它凭空悬在那里,不过转眼间就被火焰吞噬了。雷森抬了抬手臂,感到有一点困难。这次不是因为力量的泄露,而是他确实很难抬起手臂,空气像是注满了胶水。
  白雾在胶水中被凝结,可那不代表它们就会老老实实什么也不干。雷森弄不明白那怪物是什么样的生态,但他能确定,它那骨肉的甲胄是魔鬼的肢体,这是他的火焰最喜欢的目标,那残碎的肢体试图在周围不洁的粘稠果冻里凝结,可是一旦碰上凝在面的火焰,便被一烧而光。
  它正试图把自己凝结在它的肉冻里,雷森想,这大概是它的战斗方式之一。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法术,它改变空气的成分已经够稀奇了,更奇怪的是,连神圣的昂这种无形无影的东西,也同样会被冻结在里面。
  他突然有点好奇地向,纯银的力量被冻住之后会呈现什么样的形态?像香烟的雾一样优雅和婀娜多姿吗?
  火焰的闪动缓缓慢了下来——它竟然慢了下来——而他周围的空气正愈发粘稠和不洁,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那是因为被冻住的昂不会再流动,所以烧完跟前的以后,便不再能移动去清楚其他的肢体了,
  连神圣的火焰都能冻住的东西……
  古老的魔法,现在再也没人听说过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他不知道它是否拥有记忆和智慧,不过现在大概都不复存在了。它被奥里兰森家的昂摧毁了,缘故的东西都已经被摧毁……要嘛便是面在了时间的深处,再不复见。
  他又想起那仍坐落在法国相见的城堡,他得去毁掉它,不然总有一天……这让他感到一阵焦急,他必须完成他的工作,如果不那样的话,它终究会被另一个人发现,天晓得会惹出什么事来。他会准备和法瑞斯一起去做这件事,晚上的飞机,票还在他的口袋里。他希望能找到法瑞斯,然后直接去机场……也许还要回去接那株植物,它有点烦人,但他不能真丢下它不管。
  但现在他却站在魔界,冰冷的火焰在他的右手上燃烧,他的身体可能一触即发这让他感到一阵恍惚。
  他得找到他……
  不,他得看着他的眼睛,让他亲口告诉他这是个骗局,而一切已经结束了……然后……他不知道然后怎样……但他知道只有这样,一切才会完结。
  粘稠的空气中,无数只手臂拉扯着他,他正陷入了一个悬满了肮脏物的果冻中,力量被牢牢冻结,而他的左臂却又越发冰冷……
  不止是左臂,似乎整个人都烧起来了,或没有办法蔓延出去,只能在他手臂之中燃烧。
  真见鬼,他从没有见过这种攻击,他不该在这种时候老乡别的事情,他该想着怎么对抗,
  这东西看上去很擅长制造吼吼铠甲,像只他妈的硕大无朋、生长在地底的寄居蟹……他有些想笑,这玩意儿杀人的方式就是把人拉到它的铠甲里,变成它的一部分。这太搞笑了。
  尽管实际上它的力量一点也不搞笑,而是强得难以理解,那是沉积了千万年、也许上亿年的血肉和仇恨。他的周围到处都是刺般的仇恨,那东西让他反胃,以及恼怒。
  一片肮脏的混沌……
  他得费些力气……费些力气……把自己拼凑到一起,他是个人类,拥有人的形状……他不是那些满荒野飘散的雾气……
  他站在那里,仍是人类的形态,但深处烧灼着冷焰。
  这么久之后,它们终于侵蚀了他灵魂的最后一点参与,他已经变成了和它同样的东西。即使他努力抓住曾经有过的人性,但……也许他们早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已经完全被捆住了,他不能呼吸……呼吸,他想,他没有在呼吸了。这里是一片他不理解的来自远古的空白……
  但那片空白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动……隐隐地让人不安,彷佛无数粒子,远远地在燃烧着。他血脉中那些火热危险的部分随着那东西跳动着,那不属于寂灭之剑,它非常遥远,但像一粒粒炭火一样在他神志里烧灼。
  它就在……那里……
  即使他要死了,他也一定要把那东西毁灭——
  那是更深的——更深的本能——
  在他十米处的上方,有一丝法瑞斯半小时前注入的血液,已经散成了看不见的微粒,可是它彷佛感觉到了什么,那红色突然妖异了起来,肉冻中充满了点点的红色——法瑞斯在面注入了巨大的力量,他血里的力量如此浓郁,遍布了整片空间。被冻住的苍白火焰振动了起来,即使离开了它们的主人,却仍然记得自己的使命,鲜血的粒子微小不可见,可是却像碰到天敌,呈现诡异的鲜红。胶冻震动着,然后缓缓溶化,火焰开始慢慢流动,像无数只纠缠着火焰的白蛇,在液化的粘液中钻行,这里有法瑞斯的血……是法瑞斯放进去的,渗入这个怪物,为了唤醒它,阻止自己,那血的味道比什么都真实,法瑞斯的血,也是魔族的血,毫无疑问……他以前竟然从来没有发现,他居然仍试图相信那是假!
  雷森站在那里,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可他并不是虫子,他是能毁灭一切的炸药。
  他想着,那些胶冻和肢体弥漫在周围,都是他憎恨和厌恶的东西……他想烧光它们,一点不剩。
  他想变回寂灭之剑,毁灭一切他恨的东西。
  这是他的天命。
  那仇恨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他为什么非得伪装成那件事没有发生、伪装自己仍是普通人类?如果毁灭是他灵魂中仅剩的事物——
  胶冻沸腾了起来,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想煮熟一切的巨大煮锅,在火焰中颤抖和分解,散发出火焰辛辣的味道。
  污秽的东西在极度的高温——或低温——下被分解,整个宇宙,一点不剩,一切很快会化为水一般澄澈的光线,铺天盖地,纯净虚无。
  这样的纯净是世界终极的形状,那么作为他灵魂的仲介之地,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乐于——
  他感到心灵深处猛地一颤,彷佛有微弱的电流触碰了极深的地方。
  那碰到了他仅有的一点属于人类的灵魂,他知道这种感觉……很久以前一个案子里碰到过,这是心灵感觉……
  他……
  他坐在草地上。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操场,一直连到天边,那绿彷佛延伸到整个宇宙也没边际似的。天空低低地压下来,呈现深浓的蓝色,精致如同玻璃制成,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猛地跳起来,一个声音说:「别紧张,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对面盘腿坐着另一个人,从身形上看是七、八岁的孩子,不过它的样子可绝不是这样,两只巨大的角从它的额头上长长地垂下来,没有损伤,优雅地一圈圈卷曲着,不过比起它的身形,角大得有些怪异。
  它的腿是两只梯子,像羊或牛的腿。
  它抬头看他,那只眼睛是极浅的蓝色,是刚才他在那巨大的怪物的脸上看到的眼睛,不过现在它看上去和善多了,那暗淡即使不是人类,却也有一种孩子般纯良稚气的感觉。
  心灵感觉,他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接过这样的案子知道现在他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发生在他脑子里的事,这怪物在最后的时刻想要和他接触,代表它还保持着少许的灵魂。
  他左右打量一下,这里不像人界,不过也不太像魔界,倒像远古时的天空,一切都还没有开化,天色像无数个天空浓浓地搅在一起,操场漫无边际,没有任何生物的踪迹。它们都还没有诞生。
  看来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他慢慢坐下,紧盯着对面的怪物——似乎是怪物里的儿童——这里是个虚幻的地方,而既然他已经决定毁灭一切,那在这儿待两分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想跟您说,」小怪物露出一个微笑,「您杀了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您别难过,实际上我对此感到感激。」
  「我没有难过。」雷森冷冷地说,你要是现在还不想死,我还能再杀你一次。
  不过怪物儿童并没有感觉到他的冷漠,它笑起来有点害羞,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我就是想跟您说一声,我一点一点也没有介意。我是……食草动物。」它的声音变得有点骄傲,「我的草场很漂亮吧!」
  只是你幻想中的罢了。这种地方早没有了,雷森想。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世界末日前没必要让周围的人不舒服,所以他只是冷淡地点点头。
  他和这东西对战时完全没想到它是吃素的,不过这会儿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时候老师说的话——同时长脚和蹄子的动物都是草食性……他有些好笑地想,想不到就算古代怪物长的再可怕,现代生物学居然可以通用。
  「我吃草,咀嚼然后变成草冻,是用来作储存的食粮。我不是攻击类生物,让我用那种方式攻击太累人……你也看到了,我真的做得很笨拙。」小怪物说,然后开始抱怨,「我一直不喜欢祭祀活物血淋淋的味道,可是除了那些,我已经不能吃其他东西了。」
  雷森点点头,心里忖思这这东西有什么打算,不会就是为了叫他进来讨论伙食问题吧。
  「如果你想改善伙食,应该拉奥里兰森进来。」他说:「你是他家养的,我也管不着。」
  「我已经死了,他也死了,有些事是没办法的。」食草动物叹息,「我很久以前就该死了,我的种族都灭亡了,多帝尔女士看我还是小孩子,有些不忍心,所以救了我。但我早就是应该灭亡的动物,勉强活着没什么意思的。」
  「谁?」雷森问。
  「神族的最后一人。」对方说:「魔界的王后,知晓所有遗失的远古知识的人,她非常非常的孤独。」
  雷森点点头,他知道曾有一个强大的种族离开人间,他对他们的事不感兴趣。除了他们留下的那些魔法和器物,他们确实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第八章

  「后来她死了,一切就变得很糟糕。」对面的生物继续说:「她丈夫不知道该怎么让我继续存在下去,那只有她能做的到,我就想一个存在于她强光下的影子,她消失了,我也该消失的。可是奥里兰森用了他自己的办法留下我,属于魔族的方法,那法子诡异又可怕,我完全变成另一种生物了……」
  它歉意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想攻击你,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不是我的了。不过我并不介意奥里兰森的做法,你也不要生气,他只是太想留下我了,因为他太想留下他妻子唯一的痕迹。我不生他的气,因为虽然我很难受,但我理解他的想法,我也经常很想她……不过现在,他不在了,随她去了。我想我也应该离开了。我必须感谢你,我已经不再是活着的了,所以不需要为了杀我有心理负担……」
  「我说了我没有心理负担!」雷森说。
  「我只是提醒一下。」小怪物羞涩地说,雷森忖思是不是所有的食草动物说话都是这副慢吞吞的样子,还都很罗嗦。。
  它继续说:「索菲一直在操心寂灭之剑的事……」
  「谁?」
  「索菲纳斯,神族的最后一个人,魔界的王后,知晓所有遗失的远古知识的人,她非常非常的——」
  「孤独,我知道了——」雷森说。
  「她为这件事操心了很长时间,整个世界像搁在钢丝上的鸡蛋,随时都会粉身碎骨。」小怪物说:「她的族人离开时留下了一个足以毁灭一切的漏洞,没人知道这件事,只有她知道,她就是为此留下来的。那个漏洞是——寂灭之剑的剑鞘从来没有完整过。虽然会是很久很久以后,但那鞘最终会消失的,而一旦它消失,一切就到了末日。」
  「是吗?」雷森不感兴趣地说。
  现在是他妈的世界末日的前一秒,谁去关心千年前的阴谋诡计呀!
  「她一直在想方设法试图弥补上那个漏洞,可是她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
  「是啊,所以失败得很彻底。」雷森说。
  「不,世界还没有毁灭,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能静止一小段时间」怪物说:「你知道这一切的存在于否,都还在于你,孩子。」
  「别他妈的叫我孩子,你看起来还不到八岁。」
  「可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我又上千万岁了——」
  「你他妈的看着还不到八岁,别叫我孩子!」
  「好吧,」古老的怪物退缩了,「尊敬的先生,索菲编织了一条长长的命运之线,试图阻止寂灭之线的爆发,把这世界的尽头再延长一些……」
  「没机会了。」雷森说。
  「不,有一个机会,」怪物说,「为了感谢你对我做的事情,我会送你一个礼物……」
  「我没兴趣。」雷森说。
  「这是索菲计划好的,以我生命最后的力量,可以送出这个礼物……」
  「我说了我没兴趣。」
  「你不想知道那是什么——」
  「那能不能就直接让我离开这长满草的鬼地方?回到毁灭前一秒的魔界?我想看着那个世界烧成灰。」
  「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听着!」食草动物叫道,终于愤怒了。
  雷森看着它,摆出一副「我其实非常不想听」的模样。「好吧,你的地盘。」他说:「请你理解,如果我可以不听,我一定不会听的。」
  「你将有机会再选择一次,那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回转,但是……」对方耐着性子说。
  「我不能再选一次有点价值的礼物吗?比如来根烟?」
  「世界都没有了,你还要什么有价值的礼物!」试图拯救世界的小怪物叫道:「你就这么想毁灭世界吗!?」
  「我生来就是干这个的。」雷森说。
  「你生来不是干这个的!你生来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那些命运是强加在你之上的——」
  「可你说你家BOSS几千万年前就知道了。」
  「你干吗非要跟我抠字眼呢!」礼物赠送者愤怒地说:「你的本身——你的本身——是个普通人类,你可以按你本来的方式生活,不需要非得遵从那些加诸在你身上的神圣系魔法的力量……」
  「你是说,我被人算计了,我被一个魔族的杂种结结实实的给骗了!我这辈子都没碰过这样的耻辱!现在应该自己老实的死掉,别复仇了。」雷森冷冷地说:「让他们继续逍遥,嘲笑着我继续过日子!是这样的意思吗?」
  对面的生物瞪了他一会儿,试图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其实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
  「你再回转个几分钟,我也是死定了的,没可能挽救。」雷森说:「而你就是要我安安静静的死,是吗?」
  「我知道你不想真的被毁灭这个世界,你那些念头……是你身体里寂灭之剑的意思,它一直在侵蚀你人类的意志——」
  「我即使在生下来时不是这样,在我剩下来的几个小时后至少就是这样了。」雷森说,站起身来,表示不想再说,「它早就跟上我了,我所有的记忆都跟他有关系……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他了,它就是我的一部分,我为什么要和它划清关系。我从不记得没有它的生活。」
  对面蓝色的眼睛哀伤地看着他,真可笑,这种东西早就已经死了,勉勉强强活到现在,只为给他一个再选择的机会。
  「你恨这个世界,想拉它玉石俱焚吗?」那东西说。
  「我不恨——」雷森停了一下,呆呆看着那凝结的天空,他想对于他自己,人生——也是世界——的最后一刻,他还是说句实话吧。已经没关系了。
  「是的,我恨这一切。」他说。
  从生下来,这个世界除了仇恨和随时都会被毁灭的恐惧外,就没给他别的东西。身为人类,他也曾有……一些朋友,驱魔人世家的,他们大部分都被魔族杀了。他交到了一个新朋友,是出生入死的搭档,而那个人是个魔族,还是位王子,正好不手软地想置他于死地,而他也的确成功了。
  那种憎恨将他整个淹没了。他想,在他恨极了的那一刻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不想再后悔了。
  「让我走吧。」他说。
  远古的食草生物坐在了上,坐在它那凝结了的世界内,语调失落而忧伤。「好吧,但这个礼物我还是要给你。我留着也没用……这其实并不碍事,只是几分钟。再给你一次思考的机会,人应该有再一次思考的机会的……」
  「我不会改变想法的。」雷森说。
  「那就是你的事了。」对方说。
  草场美丽的色彩迅速黯淡了下来,变成了魔界阴郁的天空。周围充斥着魔族的味道,以及浓烈的法瑞斯鲜血的味道……攻击的味道……背叛的味道……
  它侵蚀着他,那个人像所有的魔族一样,只想着吞食和壮大,而自己就是他一直想要的食物之一。
  他甚至能从中感觉到他的想法……法瑞斯的想法……吞食……
  他不会把这个便宜给他的,即使毁了世界。

  法瑞斯正在祭祀殿里走来走去,这时他猛地停住脚步。
  他和守护兽的精神同步,几乎是立刻的,他意识到了它的消融,那像在阳光下融化的冰淇淋,慢慢被另一种物质同化。
  最后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它的一丝情绪,一种纯粹的崇敬与忧伤,说不准是针对谁的,也许是这古老物种仍有意识时,崇拜的某个异类神明。它感谢他护它消失在世界最初也最终的激流中结束了它的苦役。
  我的苦役……索菲,已经结束了……
  它最后想。
  法瑞斯拧着眉头,他的另一半血脉正在向他诉说某些古老的记忆,关于更早以前的安排,他母亲役使了这只怪兽,告诉它,她需要它的帮助,又或是为了某件事付出代价。没人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属于远古诸神的传说。
  他也不开心,他现在不关心一些关于家族情仇啦、古老魔法之类的东西,他只想让雷森老老实实回回人界去,他发誓,如果他离开,那在自己活着的期间,将不再踏入人界一步!
  这可是巨大的牺牲,何况他还十分喜欢那里。但他发自内心一丁点儿也不想再见到雷森。看到他的表情。盯着他的眼睛。接受他的质问。这太可怕了——
  「我受够了!」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
  法瑞斯抬起头,大厅的对面,空间像破布一样,被撕开一道黑色的口子,也扯散了他精心布置的结界。他能看到在强行的的撕扯下,空间边缘产生微小的红色爆破,看来对面的人既愤怒又粗暴。
  一幕红色从黑洞里挤了出来,像伤口流出的血。然后,一个穿着黑色长裙,外面裹着摄政王巨大银披的身影走进了阴暗的大厅。她一头红色的长发留到腰间,如同了你冷燃烧的火焰。
  艾蕾纳?奥里兰森站在那里,一脸愤怒。她刚刚强行扯开了兄长的防御结界,这在魔界可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可是她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打算。
  显然她是气疯了。
  「我受够你了,法瑞斯!」她尖叫道,一点也没有魔族王族们见面时该有的隆重客套,她现在的表情简直像个泼妇,法瑞斯不礼貌地想。
  也许他还有点心虚,所以艾蕾娜冲到他跟前时,法瑞斯只是下意识退了一步,容忍了这种挑衅的行为。
  艾蕾娜继续叫道:「我叫你回来,法瑞斯,是为了回来解决魔界乱七八糟的情况的!是让这里更强大,不是让你把整个魔界变成净化实验品的!」
  她的表情像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扑上去掐死他。「你用的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拿去到寂灭之剑跟前送死,你知道我们整个魔界都不够那鬼东西塡牙缝的!你他妈的回来这趟就是为了把寂灭之剑招来干掉所有人的是不是?!」
  「我只是想让他离开——」法瑞斯说。
  「他天杀的不离开!」艾蕾娜尖叫,「这里是魔界!是你的家乡!如果你疯了,那干嘛不去自杀,或去人界结婚生小孩,我他妈的才不管!但别在这里!别拿我的子民做实验——你知道送掉了多少人命?三分之二!三分之二!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三分之二是多少吗?你甚至在宫殿挖了一个见鬼的万人坑!我告诉你,三分之二是——」
  「我说了,我只是——」法瑞斯说,他的妹妹气得头发都要着火了,她一向是个沉默俐落的人。从没像现在这么喋喋不休,活像个被抄了家产的泼妇。
  她一直是他们三人中家庭意识最强的,法瑞斯想,也难怪她会成为一个彻底的管理者,让她的国度更加繁荣和强盛,而不像自己和拉莫尔,一个着迷于力量,一个沉醉于历史和咒语。*DA*
  在这种发自内心的愤怒下,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理亏的现实,所以他只能老实地听着她骂,毕竟这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见到她气成这样。
  「你去跟他说!让他滚!」他的妹妹愤怒地尖叫,「是你惹的的麻烦,现在立刻去给我解决掉──」
  她一把拽住法瑞斯的胳膊,她离得这么近,动作如此之快,力量那么大,最糟的是,她身后就是空间裂缝。
  法瑞斯立刻尝到了有礼貌──让她靠那么近──的错误。
  「等一下……」他说,但只是一瞬间,他便已经被推到空间裂缝的旁边,接下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已经站在另一端了。
  另一端的缺口是她早已打好的。
  他猛地被推出来,裂缝的另一边是浓郁刺骨的纯银之雾,他最害怕的东西,也是雷森身边总是弥漫着的味道,以前它会攻击他的身体,现在它却又能直接腐蚀他的灵魂。
  「疯婆子──」他向对面的人骂道,想冲回去,可是裂缝像计划好的一样关闭了。
  法瑞斯停下动作,感到肢体一瞬间结了冰。
  裂缝的对面站着一个男人。亡者·雷森帕斯,可他远远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他的眼瞳变成了银灰色,他能看到虹膜外围的亮银色,仿佛随时会冲破乌云,笼罩一切的曙光。他穿着用光线织就一般的白衣,他的黑发变成了雪一样的白,和周围的银雾几乎融为一体。
  他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你到底想干嘛!」他大叫道,声音嘶哑,没有一点气势,只有绝望。
  雷森没有回答,平时他总会冷嘲热讽个几句,也许他会满眼憎恶,想要杀了他。
  可是没有,他的眼神显得冰冷而迷惑。那总是情绪激烈的双瞳中,已经不再有人类意识,他的灵魂……已经消失了。
  法瑞斯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是雷森这辈子最害怕的东西,这样的寒冷与消逝。但是现在,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在他面前。
  他的周身,银雾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般凝结成实体,驱魔人反倒如同残影,被笼罩在一片光的海洋中。
  法瑞斯的身后,巨大的红色披风自动撕裂开来,像蛇一样向周围伸展,蔓延,保护着主人周围的空间,吞食一切企图靠近他的光芒。这是魔族强大的力量。
  血色和光海平分了两个世界,如同远古瑰丽的战争。可在这场战争中间,两个力量最强的存在之间,所有的东西,仅仅是些安静的哀伤与迷茫。
  「你……看到我了吗,雷森?」法瑞斯问。
  那不是雷森,那仅仅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雷森的表情总是冰冷自制的,可是这生物却只有一种薄雾般的迷惘,纯银变成了实体,他却越来越淡,白色发丝和衣服被撕扯着,大块大块的,直到它什么也不剩。
  有一瞬间,法瑞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对面的人似乎朝他笑了。那是雷森的微笑。
  他张了张唇,似乎说了句什么,法瑞斯没有听见。也许因为雷森已经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了。
  然后,那个固执的驱魔人在光海中消失了。他融进了一片银色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偏执地想要找到法瑞斯,可是直到最后,法瑞斯想,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也许,他根本也没有见到他想见的那个人。他最后应该已经瞎了──那种银灰色的眼睛不像能够看到人。
  那时,他他已经死了。
  他怔怔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周围的雾气慢慢变淡了,他的披风也安静下来,不再嘶嘶作响。他能看到野外树枝和泥土的踪影,和天际游移的闪电。
  世界没有被毁灭。
  魔界仍是那个魔界,他还活着,其他人也活着。
  笛兰说……其实索菲的书上也说……可是雷森停了下来。他留下了这个世界,即使他带着那样巨大的仇恨,可他还是选择了留下这个世界。
  法瑞斯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他突然想,也许他最后说的是……「算了吧……」
  算了吧,那从来不是雷森会说的话。却是他人生中所做的最后一个决定。
  算了,不再去恨了,不再去计较了,不再去毁灭了。
  一些红色的粉尘落了下来,像认主一样落在了他的披风上。那是他在守墓兽身上留下的血,他留了很多的血──作为杀死雷森的手段之一──它们吸收了雷森最后属于人类的那些部分,它们就像群意识里只有吸血的虫子,他能感觉到属于雷森的力量。
  他熟悉这种脉动,那是雷森帕斯家血脉古老的力量,雷森的骄傲。他最后是凭着怎样的决心,把这一切留给他的呢?
  他感到很难受……那是一种头晕目眩有些站不稳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突然倒了个方向,什么东西失去了,然后把整个世界永远改变了的难受。
  「我只是……」他喃喃地说:「希望你走的……」
  他确实走了,只是不会再回来罢了。
  在几分钟前,他觉得面对雷森,是世界上最不可忍受的事,但是现在,他发现,不面对更加可怕。
  当那家伙就这么离开了以后……这一切变得……比要面对他恐怖多了……
  他就这么消失了,就这么……他不知道最初自己指望着什么样的结局,但绝对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
  绝不是这个结局。
  他朝祭司殿冲回去。
  他本来可通过时空裂缝回去,可是他甚至没想到这一点。
  如同他仍是人类时一样,冒失而且气喘吁吁,想要解决眼前的问题。急切、真实、手忙脚乱。是只有那时才有的情绪。
  那时他经常跟在雷森后面,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那些问题有时候很麻烦,但最后他们总会解决。他们总会解决的。
  他冲进祭司殿,笛兰兴奋得走来走去,看到他跑进来,在后面欢快地叫道:「太好了殿下!他离开了,我真没想到!他没有毁灭世界,我从不觉得他是个慈悲的人,但没想到他最后还会做件好事!」
  法瑞靳停在封存之殿前面,伸手平举,等着钥匙给他开门。这会儿完全没有上一次的心不在焉了。
  「世界还没有毁灭,」笛兰兴奋地继续说:「我想它还能存在许多年的──我说的好些年,是以那些神族和圣器的时间来算,也许上百万年,他们总是这样算时间──我第一次不得不承认,雷森帕斯家的亡者未必真的那么糟,他的人性比想像中的强,还能约束住自己的本能……」
  第一道门打开了,接着是第二道。法瑞斯俐落地退后,等着这巨大的花瓣张开。
  笛兰继续说道:「雷森帕斯放过了这个世界,说起来,也许现在剑鞘已经回来了,我们也许可以收回寂灭之剑?」
  第二道门打开,还有第三道,老天爷啊,这些古代的家伙发什么疯,一个垃圾堆的资料库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能让他们不厌其烦的封了一层又一层,活像个千层饼!
  「您在做什么?」笛兰问,第三道门打开时他慌忙地退后,才终于意识到法瑞斯的行为不对劲儿了。
  「找东西。」法瑞斯说。
  不过笛兰的兴趣依然停留在世界末日上,对他具体干什么兴趣不大。「艾蕾娜殿下可以试着把剑鞘找回来,」他说:「我倒觉得您更合适,那剑鞘是不可毁灭的,它总是在的吧──」
  「剑鞘他妈的从来就没有完整过!」法瑞斯叫道,冲进一片黑暗之中。
  笛兰呆了一会儿,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连忙跟住法瑞斯的脚步,冲进封存之殿,一边叫道:「您说什么,殿下!?」
  「没有鞘了!」法瑞斯说。「那守墓兽说的……」不,不是说的……是感应的,最后一刻,它的意识从没有这么清晰,它一直保存着这段意识,直到那时释放出来。他感应到了些许,因为那些血血──像潜入的奸细──但他知道,那些话不是对他说的。
  那些话是对雷森说的。
  说了什么?他想,他会知道的,以后,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间雷森。
  看,他们几乎都可以无限长的活下去,总有一天雷森会原谅他的。好吧,也许他不原谅他,那么大家斗来斗去的也不错。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封存之殿,光线亮了起来,让他选择想要的东西。
  笛兰在后面问:「您要找什么?」*DA*
  「那女人的骨头!」法瑞斯说。
  「谁?」
  「安普莉尔·雷森帕斯。」
  「谁?」
  「雷森的母亲。」法瑞斯说。
  「啊……」笛兰说:「安普莉尔,想起来了。我从没连着姓叫过她。她的尸骨留在魔界?我以为被老雷森帕斯给毁了……」
  「她当年留了一部分在魔界。」法瑞斯说:「当时父王……或者说艾蕾娜怕她叛变,所以留下了一部分她的肢体,这样可以控制她。」
  「她一直很忠诚。」笛兰说。
  「你知道艾蕾娜的行事风格。」法瑞斯说。
  笛兰耸耸肩,表示同意,他看着法瑞斯熟练地去调出关于魔界的档案库,在后面问道:「您找她的尸骨干什么?」
  「她的记忆,我需要那个来帮忙。」法瑞斯说,跟前的雾气降下来,形成一个台子,这次是红色的。一个深红色的瓶子缓缓升了起来,法瑞斯取出来,打开瓶塞,嗅了一下。
  隔了老远,笛兰都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那是浓缩了的肢体和魔力,安普莉尔留在魔界的抵押。
  虽然这里老是被称为发霉的废物之殿,但是真到要用的时候,还真是什么都能找得着。
  「呃,您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他问法瑞斯。
  法瑞斯抓着瓶子,目视前方,长长吐了口气,似乎在放松心情。
  「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魔法。」他说:「没什么人知道了,但是只要有个影子,封存之殿总归会有的。我相信它有这个影子,因为安普莉尔就知道。」
  「什么?」笛兰问。
  他并没有特别紧张,因为魔界保住了,他曾以为它必毁无疑——就算世界末日不到,这里估计也剩不下什么残渣了,多亏了法瑞斯的人界游戏──但现在一切居然就这么过去了,这简直像中奖一样稀奇。
  所以他并没有对上司的行为提高警惕。
  法瑞斯开始寻找古老魔法类的东西,他对这个系统并不熟悉,但他惊讶地发现这儿的东西有各种细致的分类,比他的电脑都有条理好几倍,看来拉莫尔很喜欢在这里打发时间。
  他找到了关于寂灭之剑的分类,果然跟着它找到了于此有关的一切。确实是一切……一点儿也没有漏,他惊奇地想。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感激拉莫尔,因为人生空虚所培养出来的收集癖。」他说。
  面前的全息萤幕变成了古老的黄色,他这一次伸出手,拿到了一个卷轴。那东西看上去好像碰一下就会变成灰似的,放在这儿,老得恐怕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找到了。」他自语道,他还从没用过卷轴呢。
  他拿着这两件东西转身,离开封存之殿。笛兰在后面问:「您这是在准备什么魔法,殿下?」
  法瑞斯没理他,他想现在他最好悄悄把这事儿做掉。不过有人阻止也没关系,他无关紧要地想,反正整个魔界没人是他的对手,他会用血洗净自己的道路的。
  他也一向擅长做这个。
  他回到祭司殿,想把卷轴摊开,可这东西太长了,他只好走到广场上,准备在这里施法。
  他看到有几个家伙在好奇地看着,法瑞斯没理会,他知道没人敢阻止他。
  虽然古老,但这玩意儿还真能用──卷轴还没有落地,力量之圆便迅速在周围形成,所过之处,广场上的其他东西连点儿灰都没有留下来便消失了。
  笛兰吓了一跳,惊慌地逃到安全区域──法瑞斯看来一点也不介意把他顺带干掉,好让他安静地做他的工作。
  现在,在一片清理得恐怖的圆形中心,法瑞斯独自站着,卷轴长长摊开。
  那上面古老的咒符让远远看着的笛兰皱眉头,他已经活了很多年,可是他也不知道那东西上写着什么,这越发让人不安了。
  「您到底在做什么?」他再一次问。
  法瑞斯一脸吓人的专注,他走到卷轴的正中间,那里画着一个巨大的圆肜,如同一只盘踞成一圈的怪兽,看上去不祥,却有种怪异的完满。
  他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咒符……不是一样的,但是很类似……
  法瑞斯抬起手,朝咒符做了个手势。它闪动了一下,一阵柔和的光芒从它的中心向周围扩散开去,正好占据了法瑞斯清理出的圆形广场。
  它的光线呈现阳光般的暖黄色,柔和得出奇,笛兰想,一点也不像法瑞斯会施行的法术。他知道那人的力量总是鲜红而狂烈的,只会吞噬和占据一切,和柔软治愈类的东西不搭边儿。
  可是现在,他确实站在一片柔和的光线中,他红色的披风不知何时消失了,那些任何表现他可怕力量的颜色都消失了,他穿着件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他的腰间放着一把枪,那是他作为人类时才有的习惯。
  这让笛兰有些恍惚,仿佛站在这里的是个普通人,那个被十三层重封印封住了魔性的法瑞斯,而不是血脉中天生带着杀戮冲动的魔王军总司令。
  一个幻影……不,也许不是幻影,笛兰惊恐地想,这是一个可以创造实物的魔法!

第九章

  法瑞斯拿出口袋里的瓶子,把里面的血缓缓浇在咒符上。
  他浇下去的是浓稠的血,可是血河间出现一道清晰的分界,血流着流着,就变成了黄金色的河流,当落到法阵上,它变成了一团团柔和的光线,缓缓散开。
  淡淡的、呈现暖黄色的咒符在法阵中浮出,随着法瑞斯的动作荡漾着,像夏日小溪中的波纹。
  笛兰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什么,这太荒唐了。
  他叫道:「你想把魔界再毁一次吗?法瑞斯,你在用『牵系之线』!」
  天哪,怪不得他跑去找安普莉尔的血!她的情感如此浓郁,竟然完成了自古以来最困难的魔法之一──牵系之线!她用自己所有的感情和记忆,从虚空中创造了一个人!她把她的儿子从死亡中硬是夺了回来!
  笛籣想冲过去,可是法阵周围像有道看不见的墙,轻柔──但恐怖地──把他置之在外,那里面的疯子仍在继续干着可怕的事情。
  牵系之线是个远古魔法,看它的卷轴老成什么样就知道了,现在再也没有人可以重现这个咒语了。虽然卷轴变成了消耗品,可是它很多年后仍留在大祭司殿,可见它有多冷门。
  周围的咒符如同象形文字,告诉着使用者这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使用原理──只要你能记得标的物的所有残渣碎片,我们就能把你硬生生捏合回一个原版的存在来。那力量粗暴疯狂,如同把一只碎裂的碗用蛮力──没错,不是万能胶──捏回去一样!
  「停下来!法瑞斯!」笛兰大叫,「你会毁了一切!你不能让他回来!他会杀了你……他也会杀了我们所有人的!」
  法瑞斯从咒符中抽出一把刀,那是咒语物化的结果。他准确地一刀刺在手腕上,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来,那看上去像他的力量一般怵目和霸道,可是并不是这样。
  这一次,他不是要求吞噬,他是在献祭。那血落在脚下的咒符里,便化为越发明亮的金黄色,流入了法阵之中。
  那些他从雷森那里拿的,现在全部还回去了。他曾渴望过那力量,但是他更想直接让他的朋友回来。
  他的力量还是他的,他在他跟前大发雷霆或是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但却是活生生的。
  「你让他回来,我……我理解你的想法,你对不起他,你觉得愧疚!」笛兰在外面叫道:「但你能说什么?你怎么解释?你欺骗了他,你愚弄了他,你伤害了他,他是个驱魔人,看在老天的份上,他被自己的仇人愚弄了,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深的仇恨了!他会杀了你,还会毁灭别的一切,现在他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只是忘了自己是谁,你干嘛不能,让他就这样去,让他化为烟雾消失──」
  法瑞斯放下手腕,睑上有种不容置信的坚定。那是一种已经决定了去送死的人的表情,他知道他不可能说动他。
  他停下来,退了一步。
  我得去找艾蕾娜殿下,也许她知道怎么处理,她哥哥疯了,要把那个噩梦再召唤回来……但他心里知道,她也不会有什么办法。
  「你不可能完成这个咒语。」他最后说:「那只是些安普莉尔的血而已,上一次她刚完成生产,和他有最强的血缘牵系,她还非常非常爱他,虽然老雷森帕斯质疑这件事,但我相信她很爱她的儿子,不然不可能完成这个咒语!你只和他搭档了几个月,你甚至恨他,你根本不想看到他,你只是有些愧疚……如果你不想看到他,你就不可能完成这个咒语……」
  法瑞斯转头看他,现在,从他手上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彻底的暖黄色,他和法阵融为了一体。
  「相信我,我想看见他。」未来的魔王柔声说道:「不过直到他消失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一点。」
  他拿出腰间的枪,丢到脚下金灿灿的池塘里,这是雷森的「私人物品」。他一直把它放在身上,当时他说不清是为了什么,真可笑,这是很明显的事情──他压根儿就丢不下人类的那些事情。
  那力量拉拽着他,柔和,却又直接扯中他的灵魂。他如同线团,被无数种力量扯散,再也找不回清醒的意识。
  像送上神坛的祭品,他想,努力抛开自己属于战士的警惕,那是他的本能,抛弃起来并不太容易。但是他必须把自己全心全意送出去,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救他的朋友。
  接着,他开始想像。
  想像雷森的样子并不困难,他给人的印象太强了。
  一个漆黑冰冷的影子,可是灵魂中却燃烧着足以融化一切的火焰。有些话说出来肯定会伤搭裆感情,不过那家伙其实有满心的恐惧和愤怒,他的生活一塌糊涂,他杀魔族这么狠,多半也因为他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干。他的血统、他的力量、他受到的教育,还有他和魔界林林总总积下来的仇恨……组成了他的一切。
  可他却绝没有放弃他的那一点人性。
  即使所有的人都不指望他有人性,他们怕他、攻击他、躲避他,他像任何东西,像光或闪电,却就是不像人。
  但他还是抓着那些。*DA*
  那种总被人们赞扬和渴望的友善,反倒被他深深藏了起来,像他自己独有且不愿与人分享的珍藏。
  他记得他手指尖的香烟,那缓缓上升的暗蓝色烟雾。他还老用一副无辜的表情,说出些想让人掐死他的话。他记得当提及那藏在他身体里的死亡之剑时,他眼中极度的恐惧,无论怎样的自制都藏不住。
  他一边点烟,一边问:「我能抽烟吗?」
  他笑得彬彬有礼,又有点腼腆,他对那株植物说:「我为什么要征求奴隶的意见?」
  他那些忧郁和愤怒,还有那些神经质的动作……
  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居居然如此的熟悉这个人,可以记起他的每一分和每一毫,他黑色的手套,他说话的语调,他欺负小孩子──好吧,也许是株植物,但它还是小孩子──的行为……
  一塌糊涂的家伙,但……他的搭档远远不像他曾以为的那么可怕,法瑞斯微笑,虽然自己老不愿意承认,但雷森其实是个很好的搭档和朋友,他用如此粗鲁和激烈的方法,教会了他那些他根本不懂的东西,让他感到痛苦和愤怒,还有最后的宽容。
  我必须得把他拉回来,他想,我答应过他,无论他到了哪里,我都会把他拉回来……
  无论他是否承认,无论我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我。
  金色的光芒缓缓流动,把一点一点的记忆化为实体,汇聚成形。
  它居然真的在流动!笛兰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法瑞斯,他们的魔王军总司令,对于一个驱魔人的印象居然如此的鲜明和深刻!
  他是奥里兰森的儿子,他对他冷酷嗜血的印象实在太深了,几乎忘记了他的灵魂里有另外一些东西。那些会让他对冰蒂尔露出微笑,会擅自跑到人界不肯回来的那些东西。
  他一把抓住旁边的家伙──传令兵什么的──大叫道:「去叫艾蕾娜!」
  对方恐惧地跑掉了,大约没在魔界看过这么怪异的魇法。
  不过笛兰知道,即使艾蕾娜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办法,没人能闯入那片金黄色的法阵。
  那法阵之中,如同有一个崭新生命的诞生,一个人正在缓缓成形。它由温暖的光芒组成,但笛兰永远也忘不了雷森的样子,他冷酷的表情,和他狠辣的身手。
  当他砍下他的脑袋,剥下他的皮,把他钉在地上一点一点磨碎时,他能感觉到那种发自于灵魂的冷酷和毁灭欲望。法瑞斯到底在干什么!?他不知道他居然在那个人身上找到朋友的感觉,他甚至一点也不像冰蒂尔──他承认,他有一丁点儿喜欢那个姑娘。她总是在微笑,那种温柔有时让他不层一顾,却又偶尔能让他有种破冰镇一般的疼痛。
  「什么?」一个阴沉的声音在耳后说。
  笛兰打了个机灵,觉得骨头里面像燃起一绺尖锐的火舌,他猛地跳起来,转过身,恭敬地叫道:「摄政王殿下!」
  艾蕾娜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她穿着件黑色的长裙,可是那倒像是更深极深的红色,因为她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是暗红的,整个人像沐浴在熊熊的烈火里。
  她盯着广场上那片广阔的金黄,像一颗太阳降落在了这里,并决定变成一座池塘。
  「封陵殴下他……他……」笛兰指着法阵说道:「他在让雷森复活!」
  艾蕾娜瞪着那座荒唐的法阵,面无表情,足像有一个小时这么久。法瑞斯不知道她是早有想法了呢,还是对此感到绝望,这位摄政王天生是搞政治的料子,她想的任何事情,是绝对不会在脸上反应出来的──除了刚才法瑞斯闹别扭快把世界毁掉时的那一次。
  她缓缓开口:「我能干嘛呢?法瑞斯是现在魔界力量最强的人,没任何人能靠近那个法阵。你派人去,去多少会死多少,只要你派得够多,他杀的也不会比雷森帕斯杀得少。」
  「可是──可是──」笛兰结结巴巴地说,不敢相信魔界现在只能让一个人光明正大的发疯,却没办法做任何事。
  「搭档之情,」艾蕾娜嘲讽,「真令人感动。」
  她侧了一下头,对身后的随从说了句什么,对方迅速跑掉了。
  法阵的中央,金黄色的光芒已经缓缓沉了下去,沉入人类的皮肤、头发、外套和一切普通的事物当中。那不是什么强大的法器之流,可却又对一些人十分重要。
  雷森躺在那里。
  柔软的黑色短发,黑色的大衣,还有黑色的手套。他的面孔苍白,看上去几乎有些无害。
  法瑞斯跪下身,像刚见到这个人一样研究着眼前的景象。似乎不确定他做到了。
  那双眼睛随时会张开,他想,接着,也许是雷霆般的愤怒和摧毁。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躲避这个结果,可是现在,他却救了这个人──这可真够稀奇的,不过离还清欠帐还远得很呢──并老老实实待在他的面前,好像以前经历过很多次的那样。他总会,老老实宝回到他的面前。
  我可能疯了,他想,这念头在人界时他有过很多次,但这次却十分清楚。当他恢复了魔族的身分后,他似乎能更清楚的思考了。
  父亲娶了一个神族,而拉莫尔为了他的母亲发疯。他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子,像所有恋爱中的男人一样讨她欢心,为了她的离去痛彻心肺。然后他去了人界,交了一个朋友。
  他不会再次逃避结果了,像他的那些亲戚一样。有什么麻烦,那就冲着他来好了。他会处理掉这些事。
  属于魔王军总司令的披风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妖异而霸道,几乎能把整个空间染成红色。
  雷森猛地张开眼睛。
  这人连苏醒都不是慢吞吞的,法瑞斯想,当初在林边镇时他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可是真碰上了大事,他一秒钟的耽搁也没有。
  也许有个半秒?但法瑞斯并没有感觉到,雷森看到他的一瞬间便猛地拽住他的领子,把他揪到自己跟前,他的另一只手抵在他的脖子上。
  他的手中凭空多出一把刀,那是把银灰色的匕首,积聚着不怀好意的力量──他是直接从空气中取出来的,寂灭之剑本来散去的力量,正在回到他的身体。它们真是一秒钟也不耽搁。
  刀锋紧贴着他的脖子,嵌进皮肉,法瑞斯能听到刀锋和自己力量相冲时,传来的嘶嘶声。微小的短兵相接,但他已经能感觉得到,当他和他的力量真正发生撞击时,将会产生的巨大冲击。那是天生就相反的两种力量。
  他的手放在雷森的肩膀上,能感觉到属于人类的温度,他脉搏有力的跳动。
  他轻轻吸了口气,在人界时,他曾渴望与雷森一战,那血脉的力量实在太过吸引他。现在那种感觉更强了,让他感到晕眩──刚刚被呼唤回来的人类的肢体,血的味道鲜活而浓郁。
  但他不能这么做,如果他想当魔王,那么他就不会找回雷森。而现在他想做的人,也不是个会和雷森战斗的人。
  他看着雷森的眼睛,他一直无法面对的、被他背叛了的朋友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张得很大,里面有吃惊,愤怒,迷惑,以及强烈的不知所措。
  「你可以杀了我。」法瑞斯说:「我杀了你一次,不会再杀你第二次了。」
  雷森怔怔盯着他,他的双瞳漆黑,能看到他的双瞳漆黑,而不是那种可怕的银白,真是件好事,法瑞斯想。
  雷森突然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他的身体。似乎这会儿才意识到他恢复了原状。又或者,他才刚意识到,他曾经消散过。
  他收回手,那把刀消散在空气中,他站起来,一边把法瑞斯推开。
  他冷着睑扯下手套,上面的封印消失了。他的手动了一下,那把刀不知怎地又一次握在他手中,他呆呆看了一会儿,试图弄清这新的力量如何使用。
  他左手紧握成拳,目不转睛地瞪着空气中的什么东西,法瑞斯看到他手背上一闪而过的银光。
  他在重新掌握他的身体,掌握寂灭之剑,他对这东西太热悉了,能掌握它的一举一动,无论它怎样变化,毕竟这早就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过了一会儿,雷森放下手,似乎弄明白了什么,法瑞斯看到他又把手套戴上。
  「我第一次在有记忆的时候做这个。」雷森说。
  笛兰心惊肉跳地站在远方,他看到艾蕾娜的信使跑了回来,她从他手中接过什么东西。那是一个暗红色的魔法球,里面可能储存着什么强大的法术,但是世界上没有任何法术可以压制现在的雷森,他知道这一点。
  不过他还是一睑期待地看着她,这女人一向能够无中生有。可是艾蕾娜也没有什么行动,她慢吞吞把玩着那个魔法储存球,思考着什么。
  另一边,两个危险的驱魔搭档仍在聊天。
  「上一次发生的时候……你不记得了?」法瑞斯问。
  雷森没说话,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虚空,像在思考什么,没看法瑞斯。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你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方法,让我欠你的情。所以,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我再见到你,就杀了你。」
  他的声音低沉,还有些沙哑。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他走了一步,差点跌倒,看来平衡感还没有恢复。他伸手想抓什么东西,法瑞斯扶住他的手臂,雷森猛地把他挥开,大吼道:「滚开!」
  他又退了一步,看到周围的环境,和站在旁边的笛兰,一个典型的魔界环境。
  「我怎么离开这鬼地方?」他冲法瑞斯叫道。
  「暂时不行,你也知道魔界到人界有结界的。」法瑞斯说:「艾文情况特殊,一般情况下,我们需要准备好咒语圈,然后花此一时间──」
  「我他妈的一秒也不想待在这里。」雷森恶狠狠地说。
  相信我,笛兰和魔界的居民也一秒钟都不想让你待在这里!不过他现在远远缩在一堵墙壁后面,没敢出现,他一看到雷森就浑身发疼。
  法瑞斯举起双手,「但我们都知道,事情需要过程,雷森。我就算要去人界,也要加十三层重封印,那是一个漫长复杂的过程──」*DA*
  「在这个结果发生前,魔界可能会被他毁掉。」艾蕾娜说。几个人回过头,魔界的摄政王终于开口了。
  雷森冷冷地看着她,表情像在打量一个爬虫类,一副勉强容忍的厌恶与冷漠。
  艾蕾娜扯出一个笑脸,艰难极了,不过依然漂亮。
  「我能帮您尽快回人界去,亡者阁下,魔界一点也不欢迎您。」她说:「我找到一些关于过去的资料,所以做了些准备,在我的哥哥忙着找寻自我的时候,这世界上总得有人干活儿吧。」她一脸嘲讽,「王后陛下生前留下了一些线索,她做了很多计划。」
  「我就知道。」笛兰远远地说。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仇视异族的先生。」艾蕾娜说,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不过我猜雷森帕斯先生知道了,我以为我看懂了预言之海,它告诉我什么时间不要去什么地方,以及先准备好什么东西之类的……不过现在我想,我并没有看懂它,我看到的那些东西是很久以前就有人安排好的。」
  「王后陛下处理情感问题笨得出奇,但对于编织命运之线她可真是个好手,能利用的都被她利用了。」她继续说:「她试着让这个世界延续下去,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她把命运交缠后结下的一个结,只要结不散,一切还会继续。我想很久以后,我们都不在了,她留下的线条还会继续维持着这个世界。我们活着,靠的仅仅是很久以前一个女人的智谋。」
  她抛了抛手里红色的小球,「预言之海让我准备了这个东西,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本以为是救我自己的,现在看来,我拿着它刚刚好出现在了应该出现的地方。」
  她把它丢在地上,外壳碎了,里面的东西像粒种子一样开始疯长,但它长出来的却是骨骼和它们纠结的嚎叫。
  红色的火焰像被引领一般,在那之中穿行,它正迅速长成一道门。
  「相信我,我本来以为是自己用的,花了很大力气,它的质量棒极了。接着,相信我,雷森帕斯先生,这里一丁点儿也不欢迎你。穿过它你就回家了,回那个害你不浅的人界。对了,伦敦在下雨。」艾蕾娜说,看了一眼法瑞斯,「要给你的好哥们儿准备把伞吗?」
  「我以为你也一道准备好了呢,预言之海没告诉你吗?」法瑞斯冷哼。
  雷森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他盯着那扇门,感觉到另一侧属于人界喧闹和正常的气氛。这并不是个诡计,他相信魔族确实会千方百计把他送走。
  折腾了一大圈儿,他感到虚脱,不是力量上的,而是另一方面。他什么也不想再管,也不想再要什么回答,他只想……离开这里。
  他头也没回,向那扇门里走去,然后消失了。
  伦敦的确在下雨。
  已经是傍晚了,虽然是春天,可这会儿天气仍阴冷刺骨,沉重的水气能浸进人的骨头里。雷森刚出来,便被雨水淋透了。
  空气中有着汽车、人类、食物和雨水清新的湿气,他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那里,失去了对它们应该有的反应。再世为人,他想,他以前从不觉得淋雨是件这么奇妙的事情。
  他已经不大记得消散时的情况,那是一片银灰色恐怖的氤氲之气,弥漫在他的记忆里。也许他努力去找,可以找得回来,但他下想回忆那些,他永远都不会想回忆那些的,像他之前的人生一样。
  他摸了摸口袋,居然有一包烟,法瑞斯真够体贴的,他自嘲地想,又伸手去摸打火机。
  没有打火机,有一盒火柴,酒店的火柴,那名字很熟悉……他打开,还剩下三根。
  当他在林边镇的异界找到它时,它就剩下了三根。这么点儿东西,当时却帮他们死里逃生。
  他拿出一根,想擦亮它,可是雨水溅下来,把它打湿了,像那次一样。他把它丢开,拿出第二根,小心地用手挡住雨水。
  这次它着了,微小的火焰跳出来,他用它把烟点着。
  他把火柴收进口袋,还剩一根。
  像那次一样。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没有过度使用力量,不应该会这样的。
  他深深抽了口烟,向前方走去,把这一切抛在脑后。
  艾文正在继续检阅她的收藏品,已经过了半年,可是她的店面仍开着,她忖思着,第一遍过完至少需要两、三年。接着她还想看第二遍。
  抛弃真是个艰难的选择。
  她正沉醉在那个从魔界淘到的毒药瓶子的美观上,一阵巨大的摇滚乐把她震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空间漏洞!她恐惧地想,放下毒药瓶子,冲进仓库。
  这次的灾情十分严重,待她冲到时,周围的建筑已经毁了个七七八八,裂缝像只饥饿的大嘴一样,正在吞食她财物。
  这速度也太快了,她惊恐地想,也许她的确要考虑更换建筑材料了,可是这时,她听到了对面传来一个愤怒女人的声音。
  「你难道就不能有点牺牲精神吗!?」
  艾文停下动作,「艾蕾娜。」她说,她熟悉这个声音。
  另一个和她说话的声音同样愤怒:「我不去!为什么一有麻烦你就让我去!」
  「因为事是你惹出来的!」
  「这次不是我!凭什么雷森干了什么都要扯到我头上!」
  「也许因为是你他妈把他复活的!?」
  这声音她也听过,艾文想,气得浑身发抖,这些攻击她建筑财产的蛀虫!
  正在这时,一个金发男人被另一侧愤怒的生物猛地推了出来,他穿着件薄薄的格子外套,有点狼狈地站稳脚步,刚想跑回去,空间裂缝已经在他面前无情地合上了。
  「嘿──」他愤怒地叫道,可是空间门不是木头傚的,捶打一下就会打开。
  「法瑞斯!」艾文在后面愤怒地尖叫,「你们是他妈的在我的仓库上看到『公共通道』的牌子了是不是!」
  法瑞斯转过头,看到艾文愤怒的脸,他迅速说道:「是艾蕾娜干的,这可不是我的错!」
  他身上并没有魔族的味道,艾文说不准是加了封印还是用什么方法隐藏了。不过她一点也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自己的损失怎么办。
  法瑞斯抱着双臂,看来冷得够呛。艾蕾娜真是个完全不体贴的女人,就给了他这么件薄衣服。「现在是冬天了?」他问。
  「这里这么他妈的冷是因为魔界的天气!外头是夏天!」艾文愤怒地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穷得只剩下袜子,反正你得赔偿我全部的损失!」
  「当然,」另一个人爽快地说:「你可以记在艾蕾娜的帐上。」
  艾文的眼睛亮了一下,盘算着如何虚报成本,赚上一大笔钱。艾蕾娜是魔界的摄政王,在她背后撑腰的可是国库啊。虽然是魔族的国库,但钱在哪里都是钱。作为将来的魔王,法瑞斯应该有这个拨款权力的吧。
  「她最擅长砍价,你们可以慢慢讨论。」法瑞斯说,迳自朝店外走去,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我现在出去不会冻死吧?现在人界是几月份?」
  「六月。」艾文欢快地说:「谈感情的好天气,你来人界干嘛?」
  「雷森疯了,你知道吗?」法瑞斯说。
  「他没疯,就是下手狠了点儿,他一直这样。」艾文说:「你倒有可能疯了,你知道他就等着把你大卸八块,再分别丢到宇宙的八个位面去。你到底来这里干嘛!?」
  法瑞斯迳自走到门口,打开店门。六月的阳光迎面射来,灿烂得像整个世界都铺了金子。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夏天时的人界呢。
  「你知道吗,索菲纳斯其实是个不错的人。」他对身后的艾文说:「我始终没有机会了解她,但参与了她这么一个巨大的行动。我也知道,我们存在是因为她编织好的一条长长的命运之带。」
  「看出来了。」艾文哼了一声,「所以她生了你嘛。我不知道我怎么现在才发现,不过想通了就不难理解了,她把我一起算进去了。」
  法瑞斯转头看她,「我以为她生我是为了摆脱奥里兰森呢。」
  「唔,显然她没这么意气用事。」艾文承认,她大概算是世界上最了解那个很早以前就去世的女人的人了。「她生你显然是在走一步暗棋,你在她的计划理占有重要一环。现在用处出来了。」
  她想了一下,又说道:「说起这个……如果你们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我能提供一些知识上的帮助,免费。」她不情愿地加了一句。
  法瑞斯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免费?我以为我幻听了。」
  「没那么难理解。」艾文没好气地说:「我想帮她实现她的漫长计划,而你肯定是她的重要棋子,毕竟她把你生下来了嘛。你显然有阻止雷森爆发的本事。」
  「我没有阻止,」法瑞斯说:「是他自己停止了,我倒是爆发的引线,如果不是我,他可能还会好好的。」
  「难说。」艾文说:「不过,我指的是第三次。」
  「什么!?」法瑞斯说。
  「还会有的,我猜。」艾文说,她同情地看了法瑞斯一眼,转身离开。
  法瑞斯站在阳光下的街道上,忖思着这句话。古董店里远远丢来一句:「去找他吧。」
  法瑞斯来到雷森家的时候,发现外头长着一株很小的夹竹桃。
  虽然很小,但开了不少红花,那颜色显得怒气冲冲的。
  他看了那草一会儿,夹竹桃猛地跳了起来,长出两只眼睛,欢快叫道:「法瑞斯──你出差回来了──雷森说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法瑞斯连忙举手格挡,免得那植物扑到自己的脸上,虽然他不知道它怎么会变成灾竹桃,但这花儿可是有毒的。
  那植物趴在他的手臂上,像趴在墙上的小孩儿,两片叶子充当双手,法瑞斯抬起头,看到一双闪闪发亮的怪眼睛看着自己──虽然怪,不过崇拜和欢乐的意味还是表达出来了。
  「你怎么变成夹竹桃了?」他问。
  「我在表示生气!」植物说,法瑞斯放下手,发现它变成了一小株茉莉。
  「你现在用这个表达情绪?」
  「我说话,雷森不听啊。」植物说:「所以我只好改变形态,时时刻刻提醒他了。」
  「那你现在这样是……」
  「表示我的欢迎。」植物说道,用小叶子拉着法瑞斯的手指,「你一直不在家,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因为我回来会被杀掉,法瑞斯想,他小心地问:「雷森呢?」
  「他出去了,又让我看家。」植物闷闷不乐地说:「你不在,我变成钥匙儿童了。」它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法瑞斯能解决这个问题似的。
  「你知道钥匙儿童是什么意思吗?」法瑞斯说。
  「我不知道,但意思非常不好,心理学家不主张这样。」植物说。几个月不见,它学了很多新词。
  「反正我不会把能满院子乱飞,而且还能变成夹竹桃的孩子叫钥匙儿童。」法瑞斯说:「雷森去哪了?」
  「老太爷来了。」
  「谁?」
  「雷森的爸爸。」
  「唔,你最好不要这样跟他攀亲带戚,很危险的。」*DA*
  「可是我是他家的小孩,没办法啊。」植物长长叹气,「我们没来得及在他到伦敦前搬走,所以雷森现在非得去觐见──」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儿,你最近在看古装剧吗。」法瑞斯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尽快,他的心情会……」植物说,它停了一下,声音变得恐惧,「非常非常非常坏的……」
  「也许我该改个时间──」法瑞斯说,他也停下来,晚植物三秒钟感到了空气中的低气压。
  他慢慢转头,雷森站在身后,仍穿着黑色的衣服,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晕染成黑色了,乌云在空气中迅速聚集,简直都要打雷了。
  「我是来……」法瑞斯说:「提个建议的。」
  雷森没说话,冷冷看着他。
  那关于乌云的想法不是错觉,是真的有……法瑞斯惊恐地想,空气中有某种灰暗浓重的物质在聚集,在雷森周身急速涌动。银灰色的物质。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乾。他想,艾蕾娜活该把他踢出来,寂灭之剑已经不再封印在雷森体内,纯银的力量在整个宇宙中游移,而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剑鞘,雷森可以随时召唤它们。
  他的力量又上升了一个层级──也许这说法太谦虚了,实际上,是他强得天下无敌了才对──而绝对是自己把魔界放在雷森砧板上的。
  他转头看了一眼植物──好像它是个援兵似的──可那东西早就躲到了远远的角落,雷森周围一有神圣力量时它就这个德性。不过它还是很尽职地又变回了一株夹竹桃,远远叫道:「法瑞斯好不容易回来,你别又把他吓跑了,雷森──」
  「我是抱着和平的目的来的。」法瑞斯说,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艾蕾娜说……预言之海说……老天,我觉得她根本没看懂,但这好像加强了她的信心,她认为我应该来找你,谈谈寂灭之剑的事……艾文也这么说……」他烦躁地挥挥手,挥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你最近在查一个案子,是吗?」他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一个你父亲让你查的案子,你发现有些人做出了些不可解释的行为,似乎有东西在控制他们的神志。」
  雷森盯着他,没说话。植物在后面远远叫道:「是的──」
  「天哪,她真看懂了。」法瑞斯震惊地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慷慨就义。「我得留在人界,雷森,我母亲留给我的位置似乎是个守门人……我可以在你家对面找个房子住下什么的。你就当没看见我……」他有点尴尬地说,雷森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精神病患。
  植物在后面喊:「你可以住在这里的,法瑞斯!我的房间可以让给你……你能睡阳台吗?」
  「那不可能。」雷森说,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也不想,但是……」法瑞斯说,他看了雷森阴郁的脸色一会儿,说道:「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我不要。」雷森说,他受够礼物了。
  「这是我们两个共同得到的,我一个人拿不公平。」法瑞斯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在雷森面前张开手,那是一枚沙漏。
  沙漏的线条彷佛是由阳光组成,又仿佛有自己的生命,轻轻漾动着。
  「金色时光,」他说:「还记得这个吗?那个满是沙漏的迷宫,一个玩弄时间的人。」
  雷森看着沙漏,没说话,他不想回忆关于两个人搭档时的任何细节。
  法瑞斯继续说道:「这是童话一样的东西,它可以让时间回到某个你觉得你最快乐的时候,然后重新来过。那天……在海边,我把沙漏翻了过来,我们,还有植物都在……一切非常的完满,我想不到比这个更好的时候了……」
  雷森改为盯着他,目光依然杀气腾腾。
  「如果我把它翻过来,雷森,我们会回到那个时间。」法瑞斯说:「你会忘了之后发生的事,而我发誓,我不会再去寻找咒符,找什么算计我的人,我们会继续当驱魔人。这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我知道你恨我,你不能原谅我……但你也不能杀我,雷森,为了避免下一次的麻烦,我们非得待在一起,你不可能答应──」
  他看着手里的沙漏,它柔和得像个诱惑。「如果我把它倒过来……」
  雷森猛地伸手去抢沙漏,法瑞斯迅速退后,把那东西抛到另一只手上,朝雷森大叫道:「停下,不然我就把它翻过来!」
  雷森停下动作,愤怒地瞪着他。
  他知道这一切简单透顶,法瑞斯只要动一下手就行,而他没有把握在此之前抢到那个东西。
  「你要什么!?」他恶狠狠地说。
  「谈条件。」法瑞斯说:「我只想在你家对面找间房子……」
  植物远远地热情说道:「你真的可以睡我的阳台──」
  「我从不和魔族谈交易!」雷森咬牙切齿地说。
  「我把它倒过来,我可就不是魔族了,我会是你的搭档,而我们的交情非常好……」法瑞斯说。
  「这真是……无耻!」雷森愤怒地说,最后一句话是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过法瑞斯随时会把沙漏反过来的样子让他还牢牢站在原位。他就这么瞪着他,整个世界都像凝结了,并凝结了有一个世纪之久,他缓缓开口。
  「好吧,我让你住在这里!」他说,语气像在诅咒他下地狱,「把那鬼东西给我!」
  「我最好留着以备万一。」法瑞斯说。他这个沙漏本来为的是用于某个比较浪漫的目的──完成冰蒂尔的一个愿望──结果居然变成了胁迫朋友的工具。
  也算物尽其用了。
  「那你最好把它藏好了,法瑞斯,它就是你的保命符。」雷森说,声音柔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他身上的杀气缓缓收敛了下来,有一小会儿,法瑞斯有种他们还是朋友的错觉。
  植物欢快地飞过来,在他耳边说:「我可以偷偷帮你开门的,你可以睡在阳台上……」
  雷森走过来,法瑞斯太习惯他的靠近了,以至于一时没有防备。
  雷森一把拽过那个沙漏,用力一握,几乎在同一瞬间,那东西在他手中裂成了碎片。
  法瑞斯惊慌地退了一步,雷森手边围绕的纯银浓郁至极,像无数雪白色细线在疯狂扩张,直往他手里钻去,寒意直刺骨髓。
  看得出他对这东西恨到什么地步。
  雷森松开手,金黄色的光芒点点落下,然后消失。他恶狠狠地盯着法瑞斯的眼睛,仿佛要钉住他的灵魂般,把自己的愤怒传达给他。
  「没门儿。」他说。
  「你知道吗……」法瑞靳说,声音听上去有些忧郁,「你毁掉了可以让你忘掉那件痛苦事情的唯一机会。」
  「我什么也不想忘!」雷森叫道。
  实际上他记得很多事……他没办法忘,比如他第一次的死亡和重生。他记得的死亡冷得彻骨,而重生……疼痛,却也总是温暖的──活着的温暖。
  他只是不愿意回想。
  他也记得父亲杀死母亲的时候,他其实一点也不感到高兴。那女人会对他微笑、照顾他、爱他、给他唱摇篮曲,她生了他,还救过他的命!而肖恩除了大声命令和折磨他以外,什么也不会做!他才四岁,又不是志愿兵!
  他一点也不喜欢他把剑放进他的灵魂!他一点也不喜欢他杀了他妈妈!他一点也不喜欢掌控什么世界的命运!
  他从没办法去选择。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失去一个自己选择命运的机会的!
  法瑞斯叹气:「看来我得回魔界,再去找别的东西要胁你了。」
  「你可以住在人界。」雷森说。
  法瑞斯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雷森解释道:「我答应过了。」
  「你说了你不和魔族谈交易。」法瑞斯说。
  「但我们已经谈过了。」雷森说,转身走回去。
  法瑞斯站在门口,植物高兴地停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以睡在阳台上──」它继续推销。
  「不,我去找房子。」法瑞斯说。
  「我可以和你住在一起吗!?」植物两眼发亮地说。
  「当然,只要雷森同意。」法瑞斯说,转身离开,他还记得如何去找房屋仲介。他喜欢人界的生活,这些琐碎,和琐碎外灿烂的阳光。他对头发里的植物说道:「跟我说说雷森最近在忙的案子,老天,拜托别在我头发里开花……」
  雷森看着他们离开,把房门关上。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却不显得死寂,他知道以后这里会非常热闹。
  最后,他确实自己做出了一个选择,而它简直荒唐得离谱。
  法瑞斯背叛了他,他是个混帐魔族,他还差点杀了他!他已经在魔界经历了一场灾难般的抉择,以及又一次噩梦般生与死的交替,他该憎恨他,想杀了他,或至少让他远远离开自己的生活。
  但……他却有一点高兴。
  在一切崩溃之后,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希望他回来,凭着记忆和情感,把他拼合在一块。
  把他拼合成他原来的样子,虽然他一直既暴躁,又独裁,还是个很危险的家伙。
  而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时,那么他便一点也不想毁灭他,他应该在这暖融融的阳光中继续存在下去。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导他仇恨和杀戮,他做得不错,憎恨与毁灭是池生命中的一部分,后来他想,也许肖恩这么做,就是指望着有一天他能去毁灭世界的。他并不只是像别人说的,为了对抗魔王军,除此没有别的办法。
  肖恩一直都非常的不快乐,他教导雷森这些,也许就是做给那个死去女人看的──
  看看,我把你拚命保护的东西变成了什么?
  他在找死,可仇恨实在太容易了。
  可最后,雷森想,我留下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留下了我。
  阳光仍照耀着,他继续生活,地球照样转动。
  而真正拯救他、让他远离那可怕冰冻的未来的,却是和他所受教育截然相反的东西。
  他有些虚脱地坐在沙发上,手套的残灰从他的手上滑下,缓缓飘落到地板,已经碎成了比灰尘还细的微尘。那是在刚才抢沙漏时弄碎的,当时他指上的力量强到了极致。
  他没有去攻击法瑞斯,这耗费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自制力。
  那并不容易,但他会去学习。
  因为他开始喜欢这个世界。他想在这里活下去。
                       《全书完》
  ※关于法瑞斯与雷森相遇的故事,请参阅L027~L029《纨裤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