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長相守》作者:Tangstory

谢谢maggie酱推荐此文^^

《長相守》

就期待三十年後交匯十指可越來越緊
願七十年後綺夢浮生比青春還狠
——《任白》 林夕


三月初天仍冷著,天時卻長了。六點電影散場後,外頭也不過將將擦黑。天宮戲院票價低廉,便是平日上座也有七、八成。加之最近正逢上海阮姓女星香消玉殞一周年,雖說津城遠在北地,各大戲院也紛紛趕趟,翻出幾部佳人舊作重映,一時場場爆滿。
今日天宮放的是部《野草閑花》,當年公映時沈涼生尚在英國念書,只在當地華人報紙上見過兩張劇照。如今再看來,螢幕上聲賽黃鸝的賣花女早化作一抔塵灰,好好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戲碼,終成了一個笑話。

散場後人潮洶湧,摩肩接踵地往外擠。不過自孫傳芳于居士林遇刺後,各路蟄居在津的政要軍閥人人自危,沈涼生亦被沈父強制要求帶著保鏢方能出門,是以場面再擠也同他沒什麼關係,兩個保鏢一左一右當先開路,沈涼生走在中間好似摩西渡紅海。
眼見快到了門口,卻聞身後一陣騷動,有人操著方言喝罵:"擠嘛擠嘛,趕著投胎呐!"
沈涼生微回了下頭,原來是有人不知掉了什麼東西,正彎著腰四下找,被人潮擠得來回踉蹌,萬一摔趴了,多半要被踩出個好歹。
沈涼生看那人著實狼狽,頓了頓,難得發了回善心,帶著保鏢退回幾步,為他隔出一小方清靜天地。
"勞駕讓一讓……誒這位,您高抬貴腳……"那人只顧彎腰埋頭,嘴裡咕咕叨叨,倒是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不帶本地土音。待終於找到東西直起身,也是一副斯文讀書人的模樣,看面相挺年輕,穿著身藍布夾袍,高高瘦瘦,未語先笑。
"多謝,"那人先禮貌道了聲謝,又順嘴開了句玩笑,"這人多得跟下餃子似的,再擠可就成片兒湯了。"
"不客氣。"沈涼生淡淡點了下頭,瞥見他手裡攥的物事,原來是副黑框眼鏡,鏡片兒已被踩破了一邊,鏡腿兒也掉了一根,便是找回來也戴不成了。

"我說秦兄,怎麼一眨眼你就不見影兒啦?"
過了這麼會兒,人已漸漸稀疏,不遠處有個圓臉年輕人招呼著擠過來,待看清幾個人對面立著的陣勢,又疑惑地停了步子。
"小劉,我沒事兒,"那人先轉頭對友人交待了一句,方同沈涼生告辭道,"這位……"想必不知如何稱呼,卻也沒有問稱呼,只笑著點點頭,"回見。"
"再會。"
沈涼生答過一句,兩人便繼續各走各路。只是出了戲院大門,走出去十幾步,沈涼生又鬼使神差地駐足回頭望去。
二十一號路兩側商家林立,正是華燈初上的光景,人群熙熙攘攘,他卻一眼便自其中捕捉到方才那人的背影。瘦長的身形套著件薄夾袍,足比身邊敦實的同伴高出兩個頭,正微傴著身聽友人講話,邊聽邊走,暮色中灰撲撲的一條背影,搖搖晃晃地沒入人流,慢慢找不見了。

"秦兄,剛才那人你認識?"
"不認識。"
這廂閒話的主角卻正是身後駐足回頭之人,小劉好奇地追問了句:"那你有沒有問他叫什麼名字?"
"你看他那身打扮,就知道跟我們不是一路人。瞎套近乎這碼事兒,秦某可從來不做。"
"秦敬,你少跟我貧嘴。"小劉笑駡了一句,眉飛色舞道,"我倒覺得那人我在《商報畫報》上見過,看著挺像沈克辰的二公子。"
自北洋政府倒臺後,隱居於津的下野軍閥多如過江之鯽。其中有野心不死的,想著天津與北平相距不遠,那頭有個風吹草動這頭便可伺機再起;也有棄政從商的,沈克辰便算其中翹楚。
"那你定是認錯了,若真是沈家的公子,看戲也要去小白樓那頭才是,怎麼會來勸業場湊熱鬧。"
"誰讓平安自恃身價,極少上國片。說不準人家沈公子也是阮小姐的影迷,特來觀影以悼佳人唄。"
秦敬沒再接他的話茬,專心垂頭擺弄著破片兒掉腿兒的眼鏡,一臉"心肝兒我對不住你"的喪氣相。
"祖宗,您眼神兒不好就多看著路!"小劉沒奈何地扯住他的袖子,生怕一不留神又弄丟了人。

秦敬確是眼神兒不大好,為了看清東西一直眯縫著眼。少了鏡框遮掩,眼角邊生來便帶著的一顆朱砂痣愈發鮮明。
說起眼角這顆痣,秦敬在北平師範大學念書時,還曾被同窗好友取笑道:"你這痣紅得實在邪性,又長在這麼個地方,可見你上輩子准定是個姑娘,被相好沾著胭脂點了記號,方便轉世投胎再續前緣呐。"
秦敬這人眼神兒不好,脾氣可是一等一的好,而且特別愛開玩笑。聞言也不著惱,只板著臉道:"怪力亂神之事,秦某是從來不信的。"跟著湊去友人眼前,痛心疾首道,"但自打見了你,真是容不得我不信。官人,你可知奴家苦等了你多少年?"唬得友人跳開三尺,連連笑著擺手:"最難消受美人恩,冤家你還是趕緊忘了我吧!"

"二少?"
沈涼生突然駐足回頭站了半晌,隨行保鏢不由有些緊張,以為周圍有什麼動靜,手已伸進懷裡,暗暗握住槍柄。
"無事,走吧。"
走到泊車的地方,一人鑽進前座,一人立在車旁,待沈涼生上了車,方陪他一起坐到後座。
沈涼生原本的車是輛雪佛蘭,可自打孫傳芳出了事,沈父便逼著他換了輛加裝了防彈鋼板的道濟,可見對這個小兒子有多著緊。
但這著緊的緣由,卻關係著一段不光彩的秘辛。
沈涼生的母親有一半葡國血統,從事的行當不怎麼正經,說白了就是個高級妓女。沈克辰認下了她生的兒子,卻礙於得罪不起正房太太的娘家,未敢將人娶進門,只養在外面,先頭還給些花銷,後來見她染了大煙癮,怕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索性不管不顧了。
當年那個被煙癮折磨得形銷骨立的女人曾三番五次跑到沈家鬧事,來來回回只叫著沈家大太太的名字,聲聲嚎著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阿涼,你要還認我這個娘就別放過她!
沈克辰多少顧念點以前的情分,每次都是將人趕走了事。次數多了,沈涼生在沈家愈發難以立足,十四歲便被送去英國,說是留洋,與流放也差不多。家裡只給付了頭兩年的學費,後幾年全靠自己半工半讀,待到學成歸國,並非為了認祖歸宗,也並非想著為母報仇——說句實話,他對生母、對沈父、對故國都沒什麼感情,只是權衡了一下形勢,比起孤身在異國打拼,吃盡苦頭也不一定能出頭,還是回國有更多機會。
尤其是北洋政府倒臺後,沈太太那個得罪不起的娘家也是雨打風吹去,沈太太在沈克辰面前再說不上話,未等到沈涼生回國便鬱鬱而終。沈克辰於花甲之年鰥居在津,身邊大兒子不太爭氣,午夜夢回時憶起當年愛過的女人,對小兒子實有幾分歉疚,見沈涼生願意回來,自是欣然應允。
沈涼生一個人在異國磨煉多年,歸國做了少爺,外表是嚴謹而一絲不苟的,骨子裡卻是不擇手段的秉性。此番回國,抱的就是撈一筆算一筆的念頭,只待撈夠了本便遠走高飛,反正世界之大,哪裡對他都一樣。
從未覺得哪裡是家鄉,便處處皆是異鄉,反而了無牽掛。

沈家大少原本只是"不太爭氣",待沈涼生歸國後,多少也有了些危機感。兄弟倆表面上還算過得去,暗地裡幾番較量,做大哥的卻一敗塗地,好不容易燃起的一點志氣被狠狠打壓下去,人便愈發頹唐,整日泡在馬場,後來又迷上了賭回力球賽,回家就是伸手要錢,"不太爭氣"終變成了"太不爭氣",沈克辰的精力又一年不如一年,待到沈涼生歸國的第四個年頭,已將沈家泰半生意投資掌握在手,走與不走,什麼時候走,端看時局如何發展。

這段過往雖不光彩,卻也難免有知道幾分內情的熟人。背地閒談起來,對沈家二少的評價總離不開一句"會咬人的狗不叫"。
沈涼生不是不曉得這些風言風語,可壓根不往心裡去,又或者連有沒有心都要兩說。有時候連沈涼生自己都覺得,他這名字可真沒取錯。
確實活得涼薄。

車開出二十五號路,道上稍微清靜了些。沈涼生八點在起士林還有個飯局,趕著回家換衣服,便叫司機提了速,卻沒開兩個路口,又突道了句:"慢點。"
駕車的保鏢槍法不錯,開車的技術卻不怎麼樣,聞言竟踩了腳刹車,沈涼生身子傾了傾,倒也沒發火,只淡淡吩咐了聲:"沒事了,繼續開吧。"
車子繼續往前駛去,沈涼生斜倚在皮座裡,一手支頭闔目養神,面上波瀾不興,心裡頭卻有些不平靜。
方才有那麼一瞬,他透過車窗,瞥見路邊一個高瘦的人影,脫口而出叫了聲慢,下一瞬又看清了,並不是自己腦中想的那個人。
明明素昧平生,不過是偶然的一段小插曲,如此念念不忘,沈涼生自己也覺得十分訝異。
他閉著眼,在腦子裡重勾勒了遍那個人的面目,竟是鮮明得像副版畫,一筆筆都是用刀子刻出來的。
那人似仍立在身前,高瘦斯文,嘴角含笑。大約因為戴慣了近視鏡,一直微覷著眼,眼角一小粒色若桃花的朱砂痣,竟似有股脈脈含情的神氣。
便在那刻,仿佛疾馳中猛踩了一腳刹車,沈涼生心中突地一沉,又再一輕,只覺一瞬恍惚。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在自己心上猛地推了一把。

當夜飯局上,沈涼生難得喝多了些,午夜倒在床上,帶著薄醉睡過去,做了個再生動不過的綺夢。
夢中緊緊壓著一具暖熱的肉體,分不出男女,看不清面目,只記得身下人眼畔一顆鮮紅如血的小痣,卻是自己親手提筆點上。
不過是個綺夢,快感卻來勢洶洶,竟超過以往任何一次性愛。及至自夢中高潮裡回到現實,心仍跳得厲害。

房內窗簾緊閉,厚重的絲絨幕幃阻斷了外界光亮,亦似把這間擺著四腳大床的臥房自渾濁世間割裂開來。
房中一切都是舒適的,氤氳著暖熱的黑暗。沈涼生記起夢中那具同樣暖熱的肉體,身下竟又起了些反應。
這無根無由的情欲實在古怪,古怪得連綺夢的物件保不准是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都沒什麼緊要了。
且不提留洋多年,只說歸國後商場應酬,再不堪的勾當也見過,包戲子玩相公這點事兒根本排不上號。這浮華又動盪的年頭,苟安于國中之國的租界中,道德倫常與是非對錯似乎也隨之淡漠下來,只剩下奔命似地尋歡作樂。
沈涼生冷眼旁觀,多半時候覺得自己像個看客,隨身可以抽身而退。但也偶爾覺得自己早已浸淫其中,與其他渾噩找樂的人也沒什麼兩樣。
譬如現下躺在床上,探手攏住身下又再硬挺的陽具,捋動間似又回到昨日十字街頭,眼望著一條灰撲撲的背影隱於人潮,心中竟有絲莫名空蕩,遺憾著沒有問他的名字。
手底愈捋愈快,心中遺憾也跟著發酵膨脹,慢慢變了味道,全化作一股赤裸裸的侵佔欲望。骨子裡的陰戾秉性蠢蠢欲動,沈涼生冷冷心道,守株待兔也好,挖地三尺也罷,想要的東西,必定是要弄到手裡方才快意。


既知那人姓秦,又似學生模樣,沈涼生便盤算著是否要從津城幾所高校找起。但這念頭是僅存活於黑暗之中的,待到起身拉開窗簾,迎入滿室光亮,腦中雜念似就被這光沖淡了幾分。又忙了一上午正事,午間飯桌上再想起來,已是覺得要如此大費周章去找一個人實在荒謬。

早年獨在異鄉求存的日子將沈涼生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投了多少資本,收回多少利錢,心中一本明賬。這麼個萍水相逢的人,若真大動干戈去找,不是找不到,只是不上算。
欲火高漲時眼前有個隱隱綽綽的影子,天亮了,影子便鬼一般畏光似地散了。綺夢中的影子再美妙也抵不過身邊鮮活的肉體——沈公子身邊自然是不缺女伴的,至於那樣濃烈的夢,也並未再做過。

春去夏至,轉眼到了暑末,中國大戲院竣工開幕,舉城轟動,首場劇碼便是一出《群英會》,臺上名角濟濟,可算一場盛事。首演門票老早便被搶購一空,演出當日戲院門口擠了不少人,有抱著僥倖心思等退票的,有高聲求賣站票的,一片喧嘩熱鬧。
沈涼生對聽戲沒什麼興趣,不過建這戲院沈家參了不少股,于情於理都得出席。
車剛開上二十號路便堵得厲害,走走停停,沈涼生等得不耐煩,吩咐司機守在車上,自己推門下了車,順著邊道往戲院走去。
孫傳芳遇刺事件已經過了快一年,風波平定後,未再有人出過什麼岔子,沈涼生也不再帶保鏢出門,隨行只有一位女伴,還有位周姓秘書,三十來歲,容長臉,濃眉大眼,不但長得精神,而且頗會來事兒,算是沈涼生的臂膀之一。
女伴穿得時髦,只是蹬著高跟鞋走不快。沈涼生留洋多年,於這場面上的禮貌從不懈怠,自是不會催她,紳士地容她挽著自己慢慢溜達。
"文森,上回跟你說的舞會,你抽不抽得出空?"
與女伴交往時,沈涼生慣常只讓她們稱呼自己的洋名,聞言敷衍了句:"到時再看吧。"
女伴很識趣,也不再追問,挽著他走了幾步,卻覺身邊這位爺突然停了下來,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入眼烏壓壓一片人頭,並不知他看的是個什麼。

沈涼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滿坑滿谷的人群中,一眼便捕捉到數月未見的一道人影。
仍是高瘦身形,只是藍布夾袍換成了藍布長衫,那副黑邊眼鏡這回倒是穩穩當當地戴在臉上,遮擋了斯文眉目,顯得有些老氣。
不找歸不找,這般天上掉下來的機遇,若不抓住就不是沈涼生。那刻他的心確實跳快了兩拍,捨下挽著自己的女伴,大步走了過去,脫口而出道:"你也來看戲?"
話問出口,沈涼生才覺得這話問得太過唐突,對方恐怕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只得補了句:"幾月前在天宮……"
"我記得,"秦敬卻笑了,點點頭,"可是巧了,上回多謝你。"
他也是記得自己的——有那麼一瞬,那種恍惚的感覺又重湧上頭,心猛然跳得厲害,竟似十分喜悅。
但甭管心裡怎麼想,沈涼生面上總是冷靜而自持的,當下也點了點頭,自我介紹道:"敝姓沈,沈涼生。不知貴姓……"
"免貴姓秦。"秦敬客氣地答過一句,卻未報出全名。沈涼生等的正是他的全名,見他不肯說,故意不再接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沈公子可是來看戲?"秦敬雖做中式打扮,腕上卻戴了塊洋表,好似全不知氣氛尷尬般抬手看了看點兒,含笑道,"時候不早,再不走可趕不上了。"
沈涼生聽他叫自己沈公子,便猜到他大抵曉得自己的父親是誰,又猜測著他不肯報出全名,多半是因為自己的身份,故而不願與己結交。可這個緣由也並非全說得通,一來沈涼生行事多用沈父的名義,自己很是低調;二來沈家是有名的親英美派,倒不是沈涼生多麼有良心,只是日本人太貪婪,與他們做生意根本就是吃虧的買賣,沈涼生壓根不打算紮根長住,自然不會為了長遠打算犧牲眼前的利益。是以報上時政評論對沈家倒不苛刻,也有收了好處的記者,寫過幾篇褒揚沈父的文章,大抵風評還算不錯。

"既然都是看戲,便一起走吧。"秦敬馬虎眼打得好,沈涼生也答得滴水不漏,左右是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不了,我不是來看戲。"秦敬仍然笑得禮貌,又微揚了揚下巴,打趣道,"沈公子,天晚風涼,莫叫佳人等太久。"
沈涼生隨他的示意回頭看了看,果見女伴同周秘書都跟了上來,正站在不遠處覷著這邊,顯是穿得不夠,緊緊裹著披肩。
"你等我一下。"
沈涼生說完便走過去,吩咐周秘書先領人去包廂就坐,複又走回來,仍立在原地同秦敬你退我進地閒扯。

"沈某不才,承蒙父蔭,自己沒什麼作為,"沈涼生索性把話說開,"秦先生厭棄在下風評不佳,不願與我同流合污也是沒錯。"
"沈公子說笑了。"秦敬方才不是不想溜,只是這麼兩句話的工夫也溜不到哪兒去,反倒躲得太明顯,故而老實站在原處沒動,卻沒成想這位少爺回來頭一句就給自己扣了頂"你嫌棄我"的帽子,一時頭都痛起來,心說小劉啊小劉,枉你號稱自己最愛搜羅名流秘辛,怎麼就沒告訴我沈二少是這麼個自來熟的性子,可真夠難打發。
不過話說回來,以秦敬的好脾氣,這般不願與人結交還是破天荒頭一回,而且還沒什麼能擺得上檯面說的理由——他與沈涼生只有一面之緣,對方既非親日國賊,又曾好心幫過自己,怎麼說都不會有討厭這個人的理由。
況且就這一面之緣,自己卻清清楚楚地記在了腦子裡。甚至待小劉無聊地翻出舊報核實對方正是沈家二公子後,自己每次看報,看到有提及沈家的消息,都會不由自主地多地瞟兩眼。
如此說來,自己對這個人非但不討厭,且該算是有好感的。只是抽冷子再偶遇,第一反應卻是不想同這人有什麼牽扯。總覺得若真同他牽扯上,後頭准定沒什麼好事兒。這般莫名其妙的直覺,彆扭得連秦敬自己都覺得好笑。

"那到底是什麼地方,讓在下入不得秦先生的眼?"
此番為了應酬,沈涼生穿得極正式,一身雪白西裝立在夜色中,來來往往的人都免不了回頭打量——這白西裝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穿的,沈涼生卻偏將一身雪白華服襯出了十分顏色。許因那四分之一的葡國血統,他比秦敬還要高上兩分,身姿勁削挺拔,活像從服飾畫報上走下來的西洋模特。現下手插在褲袋裡,閒適站立的姿態,自有一股風流倜儻的味道。
"哪裡,沈公子一表人才,芝蘭玉樹……"秦敬雖曉得對方不過是開個玩笑,卻也難得話到說一半,不知該如何扯下去。
"總不會是因為我長得太嚇人吧?"沈涼生看他支支吾吾,突地笑著瞥了他一眼,變本加厲地打趣。
說到長相,沈涼生長得自然離嚇人差了十萬八千里。那一點西洋血統從他面上並看不大出,仍是烏眸黑髮,只是膚色比普通人要白皙幾分,面目輪廓也比尋常人要深,鼻樑挺拔而嘴唇削薄,不笑時英俊肅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笑起來卻如春陽乍現,冰雪消融,霓虹映照下眸子深得似口古井,掩在纖長的睫毛下,確是晃得人眼珠子疼的好相貌。
"……唉。"秦敬被他看得心頭竟兀地跳了跳,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心說一個男人長成這樣可真作孽,再者說沈二少您想交什麼樣的朋友交不到,何苦如此不依不饒。

"別傻站著了,往前走走吧。"沈涼生倒不再逗他,只像熟稔友人一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當先邁開步子。
秦敬愣愣地跟著他往戲院的方向走了兩步方才回過味,老實交待道:"我真不是去看戲,你也知道這票多難買……"話說到這兒又猛地打住,只覺對方根本是設了套兒等著自己鑽——票再難買,怕也難不住眼前這位少爺。
沈涼生聞言果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聲道:"再遇便是有緣,秦先生可願賞臉在我那兒湊合湊合?"
"在下可不敢叨擾,"沒完沒了地被他打趣,秦敬也忍不住回嘴道,"那不是電燈膽——唔通氣。"
秦敬雖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這句廣東方言倒也講得和他那口國語一樣,甚是字正腔圓。留洋華人多講粵語,沈涼生自是聽得明白,心知他在調侃自己帶著女伴,不願沒眼色地夾在中間,當下也不勉強,卻也沒停下步子,只說你跟我走就是了。
秦敬心道這位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少爺脾氣,恐怕我行我素慣了,自己若再推辭便是不識抬舉,難免惹他不快——雖說直覺不願與對方有什麼牽扯,但若當真惹惱了他,自己卻也下意便覺得不好受,於是再不多言,爽快地跟了上去。

沈家是戲院股東,自有專人負責接待,沈涼生同那人低語兩句,便見那人快步往一層座席走去。
沈涼生陪秦敬站在明晃晃的大堂裡,繼續換著話題閒談。
"看你年紀不大,還在讀書?"
"沈公子好眼力。"
"哪一所?"
"聖功。"
沈涼生聞言一愣,沒記錯的話聖功不但是所中學,還是所女中。
秦敬見他愣住卻噗地笑了,實話道:"我早不讀書了,是在聖功教書。"
"哦,那叫你先生倒是叫對了。"
沈涼生倒似不在意被他擺了一道,淡淡點了點頭。秦敬記起還未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如今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剛要自報家門,又見方才那人已然回轉,對兩人躬身道:"兩位這邊請。"
秦敬知道這種演出,前幾排的位子自然不會對公眾發售,都是人情專座。卻沒想到沈涼生特為他把票換了換,只揀了不前不後一個位子,想是怕他坐在前頭人情座裡拘束。雖感激他用心周道,可也不便挑明瞭說,最後只是普通謝過,目送著沈涼生往二樓貴賓包廂走過去方才坐定。
"對了,"這頭秦敬屁股還沒坐熱,那頭沈涼生又走了回來,半彎下身,依然似對好友般拍了拍他的肩,湊近他耳邊低聲道,"下回見面,記得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明明是句打趣之言,合著低語間溫熱氣息與話中笑意一起鑽入耳中,偏生出一股說不出的親昵味道。秦敬愣愣地坐到燈光暗下,好戲開場,方覺出自己剛才竟是有些面熱。
他不由自慚一笑,心道這是怎麼了,收整神思專注臺上戲目。只是看著看著,又終忍不住回過頭,目光往二樓包廂掃過去。
中國大戲院的設計師俱是洋人,仿的是西式建築,行的亦是西式做派。看戲也仿佛觀影似的,臺上燈火通明,台下卻一片昏黑。
這樣黑,又這樣遠,許多包廂中,秦敬卻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那個人的身影。
許是白西裝太顯眼了吧,他在心中自我解釋道。可又覺得是因為那人在黑暗中亦是一具發光體,穩穩勾住自己的目光。腦子不在戲上,卻也迷迷糊糊地聽到臺上念白:"想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必行,計必從,禍福共之。"
今次扮周瑜的是小生名角姜妙香,一句念白字字珠璣,聲聲爍人,"禍福共之"四個字,道得極是情真意切,爽朗昂揚。
秦敬有些恍惚地轉過頭望回臺上,心神不屬地看完一齣戲,中幕休息時燈亮起來,再往包廂看過去,卻見那人想是已經全過場面應酬,提早離了席,已經不在那裡了。


那句"下回相見再告訴我名字"自然只是玩笑,沈涼生當夜便吩咐周秘書去查聖功女中的教工名單,周秘書果也十分得力,隔日下午就將查得的資料送到沈涼生案頭。不只有名字年齡排班課表,便連秦敬家裡做什麼,在哪兒念過書,大略有什麼社會交往都查得一清二楚。
沈涼生大略翻了翻,卻並無興趣細看。這人他的確是想弄上床的,可也沒存了什麼長遠心思,搞這麼複雜實無必要。

說是要弄到手,但也不能太急,步步緊逼恐怕適得其反。沈涼生覺著對方雖說開頭有幾分不願與己深交的意思,察言觀色間卻並非對自己沒有好感,於是戲院那夜故意未與他再打招呼便先行離去,譬若放線釣魚,一根線抻了兩個禮拜方才去了趟聖功女中,只等對方下課後約他吃個便飯。
聖功女中在法租界義慶裡,沈涼生在英租界寶士徒道辦公,離得並不算遠,車又開得順暢,到時學校尚未放課。沈涼生將車子停在校門對面,搖下車窗點了支煙,本想就這麼坐在車裡等他出來,一支煙吸完又改了主意,下車往校門口走去。
門房見這位先生開著轎車,穿得體面,想必是個正經人,略問了問便放他進了校。校舍並不大,沈涼生又有秦敬的排班課表,輕鬆便找到了教室,不遠不近立在窗外,往課室裡望過去。
方才慢慢吸煙時沈涼生便琢磨著,不知這人站在講臺上是個什麼模樣。待到真見著了,和自己想像中有些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雖然已是九月中旬,但秋老虎反常地厲害,天仍有些燥熱。秦敬仍架著那副黑邊眼鏡,卻換了身西式打扮。因為天熱的緣故,只穿著件白襯衫,配了條黑色西褲。襯衫領口並未扣嚴,袖子也挽到肘間,下擺紮在褲子裡,愈發顯得腰瘦腿長。沈涼生望著他立在講臺上,手裡拿著課本,講的似是篇古文。至於究竟是哪一篇,沈涼生的國文比他的英文差出千里,自是全然不知,只覺得那人口中之乎者也與他那身裝扮並不違和,像自己住了四年的這座城,中西合璧,自有一股風情。

沈涼生雖未正杵在窗邊,卻也有上課走神的女學生一扭臉便看到他,愣了愣,悄悄拍了拍前座女生,多米諾牌似地一個個傳下去,少頃窗邊兩行學生再沒人聽課,一眼接著一眼地偷偷往外瞟。
到了這份兒上秦敬想看不見沈涼生也是不成了,略沖他點頭笑了笑,又用手中書冊敲了敲講臺,警告道:"聽課。"
可惜秦敬面上笑意仍未收回來,一句警告說得也沒什麼氣勢,反倒提醒了剩下埋頭讀書的學生,外頭有新鮮事瞧。
台下學生無心聽課,臺上先生的心思也非全在書上。自打上回沈涼生與他不告而別,秦敬心裡便似拴了根風箏線,線那頭放的是自己一腔無聊閑思,飄飄悠悠落不到實地。
雖然未曾告別,但聽他的話意,應是會再來找自己的——這麼想著線就愈放愈高,心魂乘風直上,好一片天開雲闊,秋高氣爽。
但等了一個禮拜也未見人,日子再過下去,又覺得那人不過是說說而已,畢竟不是一路人,便是一時熱絡也代表不了什麼,心血來潮過後怕早忘了這碼事兒——這麼一想便風止雲消,心忽蕩著往下落去,將墜未墜。
若對方是個姑娘,秦敬定會覺得自己這是撞上了一場不合時宜的戀愛,但對方偏偏是個男人,秦敬也只有捫心自問一句:先頭還不願與人家有什麼牽扯,如今卻又這般想同他交個朋友,你這究竟是想怎麼著?

可惜一個問題問來問去得不著答案,及至真看到那人站在窗外,朗朗秋陽下,仍是那般卓然不群的模樣,又覺得不需要什麼確實的答案了。
臺上台下都是心思浮動,好在離下課只剩十來分鐘,秦敬勉強把最後一段講完,正踩上放課鐘聲。
"別光顧著玩兒,來周可有考試,回家記得溫書,考壞了誰都別來跟我哭。"
秦敬邊收拾教案課本邊點了一句,台下學生卻是左耳進右耳出,一群小姑娘擠到講臺邊嘰嘰喳喳:
"先生先生,外頭那人是你朋友麼?"
"他是不是電影明星啊?我怎麼沒在電影裡見過他?"
"先生,快說他叫什麼名字……"
秦敬教的是初中部,一群小丫頭同他沒大沒小慣了,七嘴八舌吵得人頭痛。
"想知道,自己去問他啊?"
秦敬下課後也實在沒什麼先生的樣子,揶揄一個比自己小了十歲還拐彎的小姑娘也不嫌丟人。
小姑娘又看了看教室外那人,好看歸好看,只是看著就有點嚇人,撇撇嘴,老實道:"我不敢。"
"噗,"秦敬忍不住笑出聲,拿手中書冊輕輕敲了敲她的頭,"就敢跟我橫,真是耗子扛槍窩裡反。"

沈涼生站在外頭望著秦敬跟學生說笑,倒不嫌他磨蹭,待到秦敬終於脫身走過來,方頷首招呼道:"正巧路過,順便找你吃個飯。"
"真的是路過?"明明只見過兩面,卻莫名覺得同這人已然熟稔,秦敬邊帶他往職員室走邊隨口開了個玩笑,"不是特地來找我?"
"也是特地來找你。"
秦敬聞言側頭看了他一眼,沈涼生面上並無什麼表情,秦敬也看不出他這話是真是假,遂打了個哈哈道:"那還真是勞駕。上回沈公子請在下看戲,這回便讓我做東吧,只是這月中不上不下的日子,也請不起什麼好的,二少可別嫌棄。"
"不會。"沈涼生也不推讓,反正有來有往正好方便再來再往。這人到底不是舞廳小姐,看上了便能立馬帶出場,多少得再交往幾次方可入正題。

說話間進了職員室,秦敬抬眼便見自己位子上坐了個人,圓臉小眼,笑起來好像廟裡供的彌勒佛,正是小劉這個閒人。
"哎呦喂,您老人家可算是下課了!"小劉雖不在聖功教書,卻是常常過來找秦敬,此時正坐在他位子上喝茶翻報紙,自在得跟在自個兒家裡似的。
"我說你怎麼又過來了?"秦敬同他打小玩兒到大,自是不會客氣,搶回自己的杯子喝了口水,"今天可沒空搭理你,您還是自便吧。"
沈涼生並未跟到近前,只負手立在職員室門口,見同秦敬說話那人往自己這邊望過來,似是有些面熟,遂淡淡點了下頭。
"媽呀,兩天沒見,你這是打哪兒運來這麼尊大神?"與沈涼生再偶遇的事秦敬並沒與小劉說,小劉猛一見人,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眨巴眨巴眼,壓低聲問了句。
"你別這麼鬼鬼祟祟的行不行?"秦敬邊整著桌子邊答道,"回頭再跟你細說,總之今天真沒空,順便跟咱媽帶聲好兒,這禮拜天我就回去吃飯。"
"別介!你先甭惦記著老太太,先可憐可憐我吧!"小劉一聽眉毛都耷拉了,苦著臉道,"今晚上本來是王師兄的場,結果他昨個兒吃壞了肚子,這都拉一天了,說話聲兒比蚊子還小,站著都費勁,就指望你跟我回去救場呢!"
"不是還有李孝全?"
"他有別的場,實在是勻不開,秦兄,秦祖宗,你可別猶豫了,快應了我吧!"

事有輕重緩急,秦敬也知道這忙自己勢必得幫,又覺得對不住沈涼生,有些為難地走到他面前,斟酌著如何開口。
"沈二少,實在對不住,這人今晚上先借我用用成不成?"小劉跟著秦敬走過去,知道他不好開口,趕忙從旁解釋道,"真是有點急事兒,俗話說救場如救火,我這兒確實是火燒眉毛,想不出別的輒了,對不住,對不住!"
"這位……"
"小姓劉,大名劉寶祥,二少叫我小劉就成。"
"劉先生言重了,我找秦先生也沒有什麼正事。"沈涼生倒似並不在意,答得十分禮貌,又補了一句,"既是救場如救火,便容在下送兩位一程吧。"
"這哪兒敢當,太麻煩二少了,不成不成!"
"劉先生太客氣了。"
"唉,您還是叫我小劉吧,您那頭多叫一句,我就覺著自己得折個十年壽。"
"哪裡,您也別跟我再客氣了。"

這廂兩人你來我往,倒是把秦敬晾在了一邊。待到坐進車裡,這一路更是光聽小劉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主動把自己和秦敬那點家底兒交待得一乾二淨。
"我說你那麼多話能不能留著臺上再說?"秦敬同他坐在後座,嫌他實在聒噪,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可不成,臺上還是得靠你撐場,"小劉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又轉向沈涼生道,"二少,您大概不知道,這小子的單口相聲可是一絕,打小兒我爸就成天拿我跟他比,結果他倒好,謝了師脫了行,跑去念了師範學校,一門心思毀人不倦,我爸那遺憾勁兒就甭提了。"

周秘書查得的那些資料沈涼生並未細看,只略知曉秦敬父母都已去世,秦父生前是個說相聲的。現下托小劉多嘴的福,沈涼生又知道了秦敬他爹和小劉的爹師出同門,排到他們這代是個什麼輩分,同行裡還有多少師兄師弟。
秦敬覺得沈涼生不會對這些事情感興趣,卻見他和小劉也算有問有答,一直未曾冷場,不由心道這人看面相傲慢得很,卻還真跟自己先頭想的很不一樣——原來並非是個我行我素、高高在上的少爺,而是個做慣了買賣的生意人。骨子裡是圓滑且周道的,三教九流都肯敷衍。

劉家自己有個茶館,名字便叫"劉家茶館",開在南市那頭,雖說不大,倒也在那片小有名氣。
沈涼生將人送到茶館門口,小劉先推門下了車,秦敬正要跟上,卻見沈涼生回過頭,問了自己一句:"幾點開場?"
"八點,"秦敬語帶歉意道,"只是我得先熟熟臺本兒,下回定不會爽約,真是對不住。"
"給我留個位子,我一會兒過去。"
秦敬聞言一愣,蹙眉笑道:"快得了吧,怎麼看你也不像個喜歡聽相聲的。"
"怎麼著,飯不肯跟我吃,相聲也不准我看?"
"哪兒能呢,"秦敬訕笑了笑,"隨便你吧。"

南市這邊是三不管地帶,魚龍混雜,沈涼生很少過來,找地方吃飯時轉悠了一下,也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與租界裡迥然不同的熱鬧繁華。
快八點時回了劉家茶館,秦敬想是在後臺忙著排演,小劉也不見人影,卻有個伶俐的小夥計守在門口,看到沈涼生便作揖道:"沈爺吧?裡邊兒請裡邊兒請!"
進了茶館便見一陣喧嘩撲面而來,比外頭還要熱鬧許多。桌桌有客,不僅有站著的,更有自帶馬紮板凳的,生意著實不錯。
茶館小,也未設雅座,秦敬怕沈涼生受不得烏煙瘴氣,給他留的桌子不靠台邊,卻挨著窗戶。夜晚涼風習習,沈涼生一人獨佔一張桌子,手邊是壺龍團茉莉,不是頂好的茶,但是香得很。

八點準時開場,小劉和秦敬雙雙走上台,都穿著長褂,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往那裡一站,還未出聲,台下已有人笑了出來。
開場是一出講問路的《地理圖》,秦敬先開口,一口天津土音忒地純正,與平時那口斯文標準的國語判若兩人:"聽您說話的口音不是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北京人。"小劉跟了一句,京片子學得也挺地道。
"那您上這兒幹嘛來了?"
"來找個人。"
"找誰呀?"
"找我哥哥。"

一句句聽下去,後頭便是秦敬給小劉指路,嘴皮子當真十分利索,百來個地名一口氣從到報到尾,抑揚頓挫,清晰流利,博了個滿堂彩。
台下掌聲如雷,叫好不絕,秦敬卻知道自己是緊張的。不是因為怕出漏子——這些段子他自小習起,背過太多遍,出也出不了大錯——只是因為沈涼生坐在台下,他眼光掃到他,便有些沒來由的緊張。
可是下一瞬,秦敬卻見沈涼生笑了。
那個人獨坐在窗邊,一手支頭,一手將茶盅舉到唇邊,眼睫微垂,含笑飲了一口自己為他挑的茉莉香片。
不過只是瞬間,秦敬卻覺著自己鼻間也飄過一縷茉莉的幽香,一顆心突地沉靜下來,再不覺得緊張,只覺得滿屋子的彩聲,也抵不過那人唇邊一抹淺笑。

後來秦敬又獨演了段單口相聲,是個長段子,貫口靈活,包袱抖得漂亮,哏也抓得巧妙,台下俱是聽得津津有味。
沈涼生面上未再笑出來,眼中卻一直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就這麼聽他講下去,不鼓掌,亦不叫好,只是靜靜聽著,慢慢飲著一壺漸涼的茶。
秦敬偶爾看他一眼,又將目光調開,與對其他觀眾沒什麼兩樣。只是心裡總有種荒唐的錯覺,錯覺以為這滿室的觀眾都是假人,仿佛商場裡穿著衣服的塑膠模特,只有窗邊那一個人是鮮活的,而自己口中的段子,也僅是為講給那一個人聽。
有那麼一刹那,秦敬竟是覺得,只要這個人願意聽,自己便願意一直為他講下去。
一個故事連著一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熱鬧歡喜。

散場已過了十點,秦敬轉日還有課,沈涼生便開車送他回家。
秦敬住得離茶館不遠,開車不過是兩分鐘的事兒,好像剛啟動就到了,也沒說什麼話。
老城區胡同狹窄,汽車開不進去,只能停在胡同口,秦敬說不必再送,沈涼生卻還是下了車,同他並肩走進巷子裡。

這麼條小巷子,並未架路燈,幽深昏黑。
到底是秋天,白天雖熱,晚上風卻很涼,秦敬只穿了件白襯衫,不由抱臂搓了搓胳膊。
"冷了?"
"還行,反正這就到了。"
沈涼生突地伸手將秦敬攬了過去,倒不是攬女人那種攬法,只是手搭在他肩頭,單臂攬住了他的肩。
要說這動作並不算過分——秦敬讀書的時候,莫說與好友勾肩搭背,天冷時都曾擠在一個被窩裡睡過——此時卻是下意地微掙了掙。
"躲什麼?總不能讓我把外套脫給你吧?"沈涼生又將他攬緊一些,低聲開了句玩笑,"要是哪家小姐我倒樂意,你就算了。"
"哈,沈公子,你可真是厚此薄彼。"
秦敬一想也是,並沒什麼好不自在的,便也隨口回了句玩笑。

秦敬住的還是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胡同靠盡頭的一間獨院。路不算長,只因巷子太黑,看不清腳下,故而走得格外慢。
沈涼生攬著他,手下感覺到他的體溫,肩膀雖然削瘦,卻也是男人的骨架,並沒什麼小鳥依人的味道。
只是這麼個男人,卻真的讓沈涼生動了欲念——之前還想著起碼要來往幾次再入正題,如今又覺得等不了那麼久了。甚至現下便想將這個人按在牆上,在這條深黑的巷子裡扒下他的褲子,從後面狠狠地幹他,幹到他哭出聲,哭著求自己放過他。
"怎麼了?"秦敬覺著對方攬著自己的手突地一緊,側頭看了他一眼,昏天暗地的,自然也看不出什麼。
"沒事,路不平。"
"哦,那一會兒找找家裡有沒有電筒給你打著出去。"
"不用麻煩。"
——還是等下次吧,但也就是下次了。
沈涼生一邊不動聲色地與秦敬敷衍,一邊暗暗盤算著下回要用什麼法子讓他甘心就範。

磨磨蹭蹭走到院門口,沈涼生放開秦敬,將左手拎的紙袋遞給他:"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吃晚飯,幫你帶了點夜宵,熱熱再吃吧。"
"哦。"秦敬還真沒注意到他左手拎著點心袋子,愣了一下,訥訥地接了過去。
"你到底也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嗯?"秦敬這才回過神,調侃了句,"我可不信你不知道。"
"知道歸知道,總得聽你親口說出來才算數。"
"秦敬,居敬行簡的敬。"
"直說是恭敬的敬不就得了。"若非提前看過,沈涼生根本不曉得居敬行簡是哪四個字,又有什麼典故。
"沈公子,你這國文可真該補一補了。"秦敬笑著揶揄了他一句,又明知故問道,"那你的名字又是哪兩個字?"
"涼水的涼,出生的生。"
"一碗涼水,生不逢時,真是個好名字。"
"別跟我貧嘴。"

兩人立在院門口逗了半天悶子,終到了告別的時候。秦敬望著沈涼生的背影隱入黑暗方轉身開了掛鎖,推開院門,又反手將門掩好。
寂靜夜色中只有缺油的門扉吱呀響了兩下,秦敬卻覺得自己仍能聽見對方遠去的腳步聲。先是想著到底忘了給他拿個電筒,又想著忘了同他說當心開車。
懷裡抱著的紙袋貼著心口,袋子裡的點心早已冷了,心口卻是暖的。

這個人對自己確實不錯,可見是真拿自己當朋友交往的。這麼想著,心頭便湧上一股暖意,暖和得思緒都舒展開來,仿佛風吹荷動,漣漪微漾。
只是思緒蕩漾著,蕩漾著,腦子裡突然猛地劃過一個詞,令秦敬不由怔住了。
——這人對自己好,好得有些曖昧。
這樣一個念頭甫一生出便被他匆忙地壓了下去,慌張得像在躲著什麼。
因為著意躲避,所以後半句話未及生出便被掐死在腦中。
——這人對自己好,好得有些曖昧。而自己對這樣的曖昧,分明是享受的。


這一回沈涼生倒是未叫秦敬多等——他自己也不想多等——幾日後便再次驅車去了聖功女中,接秦敬一起吃了頓便飯。
晚飯去的是玉華台,二樓清雅的一個小包間,檯面上已擺了四道冷盤,看菜色也挺素致,倒真是頓便飯,不似宴客般奢華。
"二少可真夠朋友,還知道替我省錢。"秦敬落座後隨口同沈涼生打趣。
"上回你請我聽過相聲,這頓還是我來吧。"
"不過是幾個段子一壺茶,你就這麼好打發?"
"你若真覺得對不住我……"沈涼生抬手為他斟滿一杯洋河酒,"便利索著乾了這杯吧。"
"行,上回本來就是我爽約,原應自罰三杯,現在變作一杯,倒是我佔便宜了。"秦敬也不推辭,乾脆俐落地飲淨一盅酒。
"誰准你佔便宜了?"沈涼生又再為他滿上,淡淡道,"仍是三杯,一杯不准少。"
"沈公子,你怎麼那麼小氣?"秦敬被他逗笑了,反正酒盅不大,也懶得計較這兩杯的分量,依言一滴不漏地飲了下去。

玉華台經營的是正宗淮揚菜,洋河大麯亦產自江蘇,入口綿,酒性軟,頗具有欺騙性。秦敬空腹喝了三杯,落肚半晌方覺出後勁辛辣,一股熱氣盤桓在胃中,又發散到全身,腦中雖還清明,卻也面生薄紅。
"吃點菜吧。"沈涼生雖存了灌醉他的心思,卻也覺著空腹喝太多對胃不好,遂執筷為他夾了道冷盤。
兩人邊吃邊聊,秦敬又被勸了幾杯,待熱菜走完三道,已有些微醺,見沈涼生還為自己斟酒,趕忙推辭道:"明天還有課,今晚回去也有卷子要改,真是不能再喝了。"
"其實今天是我生日,"沈涼生手下動作不停,一道清亮酒液不疾不徐注滿杯子,"秦先生就捨命陪君子一回?"
"捨命陪君子可不是這麼用的,"秦敬好笑道,"再者說,今天真是你生日?騙我的吧?"
"先生好學問,我哪兒敢騙你,都是你騙我。"
"沈公子可別亂冤枉人,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實則沈涼生也就那麼隨口一說,聞言卻偏一本正經地想了想,末了總結道:"既是還未騙過,就別開這個例了,往後也不許騙我。"
"沈公子,你多大了?怎麼跟個小孩兒似的賴皮。"
"過完今日,就整二十六了。"
"那比我還大兩歲……原來真是你生日?"秦敬見他說得認真,訝異問了一句。
"西曆生日,"沈涼生順著他的話面色泰然地胡扯,"家裡只過陰曆,陽曆只有委屈先生陪我過了。"
"你少來吧,"秦敬笑著搖搖頭,舉起酒盅,"生日快樂。"
兩人碰杯飲過,後頭沈涼生再為他斟酒,秦敬也就不再推辭,左右壽星公最大,真的為他"捨命陪君子"一回就是了。
沈涼生的酒量是交際場上練出來的,這點酒還不夠他墊底,秦敬卻是真的有些醉了。有人醉了會哭,秦敬醉了只笑,頰邊淺淺一個酒窩,看著討喜得很。
腦子一犯暈,看東西都有些模糊,秦敬取下眼鏡擦了擦,卻沒立時戴回去,只望著沈涼生為自己夾菜的手出神。
沈涼生給他夾了筷蝦仁,抬頭便見到他微微眯著眼發愣,眼角一粒紅痣配著面上薄紅頗有些旖旎風情,心中不由一動。
"看什麼呢?"
"沈涼生……"秦敬笑著抬眼,望向他道,"有沒有人同你說過,你手長得真好看?"
"這倒沒有,"沈涼生微挑起眉,"只有人誇過我手指靈活。"
"嗯?"秦敬沒聽明白。
"女人床上說的,"沈涼生這話已是清清楚楚的調笑,"還不明白?"
"……虧你能把這種話也說得一本正經。"
秦敬面色一曬,臉上又紅了一分,有點尷尬地把眼鏡戴了回去,拿起筷子悶頭吃菜,模糊覺得沈涼生一直盯著自己,目光似有火熱溫度,又覺得是自己酒喝多了,面上生熱而已。

一頓飯吃完已是八點多,秦敬跟著沈涼生走出飯店,冷風撲面一吹,腦子暫態清明了些,往前走了兩步,卻又一個踉蹌。
醉酒後最經不得風吹,短暫清醒後頭便暈起來,自己根本走不穩當。沈涼生半摻半抱著他,把人扶上車,邊打火邊道:"你這麼著回去我也不放心,我住得近些,你先去我那兒醒醒酒,好點了再送你回家。"
秦敬先前調侃沈涼生像小孩兒一樣賴皮,如今自己醉了,口中言語卻當真帶了些孩子氣:"都是你,說不喝了還沒完沒了,我晚上回家還得改卷子,真是討人厭。"
"算我不對還不行?"沈涼生自己用心不純,怎麼聽他這話怎麼覺得像在撒嬌,倒也願意說兩句好聽的哄哄人,"大不了卷子我幫你改。"
"就您那水準?還不如我教的小丫頭。"
秦敬回了句嘴便不出聲了,迷迷瞪瞪地靠在車座裡,似是睡了過去。

沈涼生並未與沈父一起住,自個兒在劍橋道置了幢宅子,離玉華台不算遠。
劍橋道雖屬英租界,宅子卻是座法式洋房,合著樓前花園占地足有兩畝,大部分時候除了沈涼生只有幾個傭人,冷冷清清地沒什麼人氣。
車子開到鏤花鐵門前略停了停,待門房將鐵門大敞方再開進去,停在樓側青條石階前。秦敬在車上淺眠了片刻,酒已醒了幾分,不用人扶就自己下了車,往裡打量了一眼,問了句:"一會兒萬一碰見沈老爺子,我要怎麼打招呼?"
"我爸不住這兒,你也不必拘束。"沈涼生引他走上條階,直接穿過正廳和大客廳,帶他拐進書房,將人安置在長沙發裡,"再睡會兒吧,卷子我給你改,保證不出錯。"
"你當真的?"秦敬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怕你生我的氣。"
"說我貧嘴,您貧起來也不差,"秦敬笑著從他手裡接過一遝試卷,翻出夾在裡面的答案紙,"願意改就照著改吧,錯一罰十。"
"罰我還是罰學生?"
"一塊兒罰。"

傭人送茶進來,出去時輕手輕腳地帶好門。秦敬躺在沙發裡,臉朝著沙發背,雖說腦子還有些發飄,卻也沒什麼睡意。書房中只有身後悉悉索索的卷紙輕響,秦敬翻了個身,往書桌那頭望過去。
沈涼生倒真在專心改著卷子,檯燈暖熱的光勾出他的側影,靜美得仿佛畫室中的石膏人像。
兩個班的卷子不算多,沈涼生改完最後一份,理好卷紙,側頭便見秦敬已摘了眼鏡,躺在沙發中半眯著眼望著自己。他起身走近,半彎下腰,抬手按上對方的太陽穴,邊輕揉著邊低聲問了句:"頭還痛不痛?"
"……還行。"秦敬的臉籠罩在對方的陰影中,閉著眼小聲答了一句。
室內太安靜,沈涼生手中動作雖未越矩,合著兩人間喁喁低語,氣氛卻變得有些不可捉摸。
秦敬覺著自己的心莫名奇妙地愈跳愈快,忍不住輕咳一聲,躲了沈涼生的手,重戴上眼鏡,站起身走到書櫃邊,似是很感興趣地流覽著架上書冊。

沈涼生是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讀書也講求實用原則,架子上都是些經濟學和商品學的外文書,連本消遣的小說都沒有。秦敬雖說英文還可以,但對這方面既無興趣也無研究,當下想找點什麼話題來說也找不著。
"誒?"秦敬目光逡巡了半天,終於見著本自己也讀過的書,伸手抽了出來,"沒想到你也會看這個。"
沈涼生走到他身邊,見他手裡拿的是本勃朗甯夫人的詩集,邊淡淡回了句"也沒怎麼看過"邊拿過來放回架上,關合櫃門。
雖然沈涼生慣常便是這副不鹹不淡的德性,秦敬卻隱約覺出他有一絲不快,似是不願就這個話題多談。不過不管其中有什麼緣由,都是沈涼生自己的私事,秦敬不會打聽,但一時也找不到其他的話說。
"會打桌球麼?"
"嗯?"沈涼生突地提起不相干的事,秦敬愣了愣才如實答了句,"沒打過。"
"我教你。"

桌球起源於英國,在本土一直甚為風行。沈涼生念書時雖沒閒心玩樂消遣,卻很善於交際鑽營,同學們有什麼活動都愛拉上他,維繫時間最長的一任女友便是他在檯球桌上認識的,是位元有夫之婦,桌球打得好,人也非常大方,尤其是金錢方面,沈涼生於其中得了什麼好處自不用說,他自己也不覺得丟臉——反正可利用的都要拿來利用就是了。
畢業後沈涼生執意回國,女方放不下他,情書一封封地跟了過來,沈涼生卻一封也未回過。倒是桌球一直玩了下去,家中也單辟了間桌球室,就在書房旁邊。
秦敬今日穿的是件中山裝,不方便活動,兩人進了桌球室,先各自把外套脫了,方一起站到球臺邊,沈涼生揀過滑石塊擦了擦球杆,俯身開了球,也算做過了示範,姿勢自是標準不過。
輪到秦敬趴在台邊有樣學樣,球杆卻全不聽指揮,主球勉強擦過目標球,轉了兩轉,無力地停了下來。
"腰放低。"
秦敬待要起身,卻覺沈涼生一手按上他的腰,又探過身,另一手握住他架著球杆的左手,道了句:"伸平。"
"嗯?"許是對方離得太過接近,秦敬突有點不自在,一時未反應過來。
"手伸平。"
沈涼生用掌心按平他的手,兩人左手相疊。
"手指分開些。"
而後十指交接。
"貼緊。"
沈涼生帶著秦敬的手微微拱起,輕輕擺弄著對方的拇指,擺到正確的位置。兩隻手稍微分開了下,又重貼到一塊兒。
秦敬覺著球杆架在手背上,硌在兩人交疊的左手間,光滑冷硬,分外襯出對方掌心溫暖。
"……沈公子,你這麼著握著我的手不放,球杆可是動不了的。"
秦敬那點不自在又再加深了兩分,故意開了個玩笑。
"先把姿勢練好再說吧。"
沈涼生口中答了一句,左手非但未挪開,右手且變本加厲地繞過秦敬的腰,握住他持杆的右手。這麼個姿勢,已似將他整個人圈在了懷裡。
"先是幫我改卷子,現下又教我打桌球,我說二少,你就這麼好為人師?"
不自在歸不自在,秦敬卻也不好說什麼,只得繼續開著玩笑。
"既是做了學生,就該老實聽話,"沈涼生似是順著他玩笑,語氣中卻並無笑意,"手臂放鬆。"
秦敬倒也想放鬆,只是對方邊說邊自下而上地撫過他的手臂,又隔著襯衣不輕不重地按摩下去,這般光景實在讓人放鬆不下來。
"腿再分開些。"
沈涼生的手重扣住秦敬的腰,人卻側挪了半步,右腿插入秦敬雙腿間,將他兩腿分得與肩同寬。
"頭低點,眼睛看前面。"
沈涼生邊說邊亦俯身低頭,像要與秦敬一起盯著檯面似的,整個人壓在他身上,說話間溫熱氣息擦過他耳畔。
"……可能是酒勁兒還沒退,我現在看東西都重影,要不咱們今天還是算了吧,改天有空再學。"
秦敬被他這麼著壓在身下,早就沒了玩的心思,委婉地找了個藉口以求脫身。
"那你什麼時候再有空?"
沈涼生故意將唇挪近秦敬耳邊,低低問了一句。每個字都合著暖熱吐息鑽入秦敬耳中,竟讓他覺得有絲不可說的酥麻從耳道一直往下傳去,暫態傳至腰間。
"我……"秦敬待要開口,卻覺沈涼生扣在他腰上的手突地換了動作,緩緩撫摩著他的腰側,一句話頓時卡在嗓子裡,腦子有些混亂,全理不清頭緒。
"你什麼?"沈涼生又低問了一句,身子往前湊了湊,將秦敬壓得更緊了一分。
如果說先前秦敬是七分尷尬,三分茫然,現下卻真是尷尬到了十分——沈涼生的腿插在秦敬腿間,胯下那處便緊緊抵在他臀上,已經有了些反應。
秦敬雖想佯作不知,又禁不住對方右手更進一步,從腰側劃至腹間,隔著襯衫輾轉撫摸著他的腰腹,已帶上了分分明明的愛撫意味。
"我是沒什麼,倒是你……"這麼著下去實在不像話,秦敬頓了頓,複又委婉暗示道,"你若不舒服就起開些吧。"
"我也沒什麼不舒服。"沈涼生手下動作不停,口中繼續同他兜圈子。
"那就當是我不舒服,"秦敬眼見不挑明說是不成了,乾脆直截了當道,"你那兒……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兒,你還是趕緊起開吧。"
"怎麼了?頂得你不舒服?"沈涼生反問一句,講得比秦敬還直白,"抱歉。"
秦敬心說這哪兒是道歉的事兒,不由掙了掙,剛想開口,卻聽沈涼生低歎了句:"別動……"
"…………"
"生氣了?"沈涼生見他不說話,放低姿態哄道,"別生氣,只讓我抱會兒行不行?"
"你……"秦敬也不是當真要和他翻臉,況且沈涼生貼在他耳邊溫言低語,一句話說得十分情動,聽得秦敬面上一熱,不敢深想,只歸結於酒意未消,低聲回了句,"你這樣我真不舒服……"
"哪兒不舒服?"沈涼生突地探手按住他的下身,隔著褲子包在掌心緩緩揉弄,"這麼著舒服了麼?"
"你別……"那處突然被人握住,秦敬嚇了一跳,欲要推拒,卻被沈涼生用上十分力氣,死死壓在身下。
"你還真是瘦……"沈涼生右手揉著他的陽物,左手放開他架杆的手,挪到他胸口,挑開一粒扣子,直接伸進去,摸了兩把,指尖劃過乳頭,反復刮搔摳弄,"看來以後得多找你吃飯,把你養胖點才是。"
秦敬根本無法分神去聽他說了什麼,只覺胸口那處微疼酥癢,下身也是快意暗湧,褲襠布料被硬物撐得鼓起一塊,腿卻有些發軟。
"怎麼跟個姑娘似的?上頭被人摸兩下,下頭就濕成這樣?"沈涼生口中話語不知該算調情,還是故意讓他難堪,手下亦早靈活地解開他的皮帶,手探進褲中,探進內衣,直接握住那根物事,捋弄幾下,又改用三指捏住頂端,夾在指腹間輾轉揉弄。雖說是頭一次把玩別的男人這根東西,心中倒也沒什麼惡感,甚至覺著他那前頭欲情難禁地濕了一片,指間被他染得又膩又滑,也挺可人。
秦敬平素修身養性,自己都不大做這類事,更別提被別人如此技巧逗弄,刺激快感直攪得腦子一片混沌,想叫他罷手又不大敢開口,生怕一張嘴便發出什麼不堪的響動。
"舒服麼?還是覺著不夠?"沈涼生邊問邊突地撤了手,扳住秦敬的腰,將他整個人翻了過來,臉對臉壓在球臺上,下身隔著褲子頂在一處重重廝磨,"想不想更舒服?嗯?"
球杆早便滾落一邊,秦敬下意抬手抵住沈涼生的肩,目光定定望向他——即便口中說得放肆火熱,這人面上卻仍是冷淡的,眼中神色更是冷淡得近乎傲慢了。非要說的話,那是雙理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眼睛,帶著掌控局勢的優越感,與志在必得的神情。
"沈涼生,從一開始你打的便是這個主意吧?"秦敬不冷不熱地開口,話中並聽不出什麼怒意,"人家少爺想玩點新鮮的都是去戲園子裡踅摸,您倒好,偏找個說相聲的,還真是別出心裁。"
"…………"沈涼生被他點破心思,本應就坡下驢,連哄帶騙把人糊弄到手就得了。現下緘口無言,倒非是臉皮不夠厚,只是望著秦敬的眼,聽出他話中的潛臺詞,不知怎地就有一絲猶豫。
"你想玩這套,也總得先問問我樂不樂意,"秦敬笑了笑,"要是我不樂意呢?你又想怎麼著?"
怎麼著?強上了了事?沈涼生不是沒想過,事到臨頭卻又改了主意,多少想留個轉圜的餘地,不願當真同他撕破臉。
沈涼生心下猶豫,壓著秦敬的力道便放輕了幾分,秦敬輕易將他推了開來,站直身理好衣物,如常告辭道:"天晚了,我……"
"我送你。"沈涼生從善如流地接過話頭,想緩和下室內僵硬的氣氛。
"不必麻煩。"秦敬答得禮貌,話意卻十分生硬。沈涼生雖說不願同他撕破臉,可也有點下不來台,跟著他回書房拿了東西,也不再提送他的話茬,只將人送到廳口,敷衍道了句"好走",兩人就這麼不尷不尬,各懷心思地散了。


"先生?"
"…………"
"先生!"
"嗯?"
距離那夜已過了三日,兩人未再有什麼聯繫,秦敬該吃吃,該睡睡,該上課上課,一切照舊,卻又總是冷不丁便想起那個人來。譬如現下剛敲過放課鐘,他一邊收拾課本教案一邊又走了神,想起不久前,也是這一天,也是這堂課,一篇《前赤壁賦》講到最後幾句,轉頭便見那人不遠不近立在窗外……
"先生,我還是想問問您……"秦敬回過神,抬眼看見班上一個小丫頭趴在講臺邊,手裡捏著張卷子,扭扭捏捏道,"這批語不是您寫的吧?"
"什麼批語?"那夜秦敬心思浮亂,回家就倒頭睡了。轉日頭一堂便有課,沈涼生替他改的卷子他也沒再翻看就發了下去,反正只是小考,也不計入成績,錯了便錯了吧。
"就是這句……"小姑娘將卷紙舉到秦敬眼前,秦敬看了看便樂了。原來是這小丫頭沒仔細聽課,一張卷子十道題目裡有八道不會做,末了自己也覺得不像話,在卷子最後討好寫道:"先生,我錯了,下回定好好聽講,好好溫書,再不這麼著了。"
而沈涼生也有意思,在她那句話下面用英文批了一句"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言簡意賅,字如其人,流暢優美的一行手寫體,卻亦不失工整。
"怎麼了?這批語還冤枉了你不成?"秦敬不好直說這卷子真不是他改的,只避重就輕教訓了一句。
"我就知道不是你寫的,"小姑娘卻壓根不怕他,連口中稱呼都從"您"變回了"你",嘿嘿笑道,"要是你寫的,定會說什麼'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才不會寫洋文。"
"就你心眼兒多,意思既然看得明白,就別光惦記著玩兒,認真讀書才是正經。"
"先生,你別打岔,"小姑娘卻不依不饒,繼續同秦敬打聽,"這字到底是誰寫的?先生的朋友麼?"
"…………"
"是不是上回來學校找先生的那個人?長得特別好看的那個?"
"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那就真是了?"小丫頭一拍講臺,喜笑顏開道,"那這卷子我可得好好收著,留一輩子,當傳家寶!"

真是孩子心性,秦敬看她蹦蹦跳跳地跑回位子邊收拾書包,笑著搖了搖頭,夾著課本教案走出門,迎面仍是朗朗秋陽,卻再不見什麼人立在那裡等著自己。心中暫態劃過一絲惆悵,秦敬不敢認,也不敢想,快步往職員室走去。
在職員室裡跟同事們笑鬧幾句,心中似又重新踏實下來。秦敬晃晃悠悠地溜達出校門,卻突然猛地刹住步子,往後退了退——校門斜對面停的那輛汽車他是認識的,車裡面的人他也是認識的。
方才還在因為這個人心神不屬,如今真見人找上門,卻又只想著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秦敬掉頭從後門出了校,一路走一路在心中自嘲道,他若真存了那麼個意思,你不願意就該同他說清楚,從此兩不相干就是了,躲個什麼勁兒。

秦敬以為自己只在門口打了一晃,正是下學的鐘點,校門口那麼多的人,沈涼生坐在車中定不會瞧見自己,卻不知對方一眼便將他從人群中挑了出來。
沈涼生坐在車中靜靜吸著煙,煙霧後的眼微微狹著,看不出什麼情緒。他未進校找秦敬,便是留了一個餘地,想看看這人再見到自己會是什麼反應。
秦敬會打後門出校,沈涼生不是猜不到,只是也沒跟過去堵人——這人果然還是在躲著自己,這麼一想,骨子裡那點陰沉秉性就又泛上來。
情場上沈涼生從來是滿占上風的,便是無錢無勢的時候,交往過的女人也都是一顆心只拴在他身上,何時分手亦是他說了算。
雖然他對秦敬起的這點心思不算認真,事情也做得不很地道,沈涼生自己卻全不覺得理虧,見秦敬真的推拒,還要反過來怪他不識抬舉。
躲得了一時,還能躲得了一世?沈涼生慢慢吸完一支煙,在煙缸中碾死煙頭,心中冷冷道了句,秦敬,你信不信,總有一天你會心甘情願上趕著我。

這日秦敬回到家,草草吃了晚飯,獨自坐在燈下備課,卻又無論如何靜不下心。先是惦記著不知那人在校門口等了多久,又想著還是該跟他說清楚,不該叫他空等。
心亂了,手也閒不住,秦敬信手翻著教案,又翻到那一篇《前赤壁賦》。他默默盯著一篇早能倒背如流的暢達文章,複想起沈涼生那一句"時不我待",輕輕歎了口氣。
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秦敬卻仍記得清楚——那日轉頭看到那個人前,自己正講到一句"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然後他轉過頭,便看到那個人瀟灑挺拔地立在窗外,是令朗朗秋陽都為之一暗的風姿。
如今想來,自己不僅是今天在躲著他,且從第一面開始,便有想躲著他的意思。
或許人真的有趨利避害的本能,當時直覺便預感到這人自己招惹不起,現下預感好似成了真,又似還遠未成真。
已經成真的是那人不同尋常的心思——可是若肯同他說清楚,他也不能拿自己怎麼樣。世道雖不太平,到底要講點王法。
還未成真的是自己不敢深究的心思——那夜如果真的十分推拒,他必是做不到那一步的。許可用醉酒做理由,只是未免自欺欺人了些。

為了省電,秦敬沒開大燈,屋中只有檯燈昏黃光亮,籠著一小方字台,桌面上攤開的是豁達道理,看進秦敬眼裡卻偏偏成了魔障。
腦中來來回回都是那句"目遇之而成色",秦敬索性閉上眼,上身倒下去,側臉貼著桌子,靜靜回味著那個人的眉目。
眼如深潭,既冷且靜,挺直鼻樑下唇薄無情,口中話語卻是放肆火熱的,與吐息一樣熱,與手指一樣熱。
呼吸漸漸急促,秦敬知道自己身下起了反應,忍了忍,還是悄悄伸手按住那處,學那人一般緩緩地,不輕不重地揉弄,愈揉愈是挺脹,被褲子箍得難受,壓抑得像腦中煩亂思緒。
他不是不知道男人與男人間也有情愛一說,可是若說自己喜歡男人,前頭這二十四年倒真白活了。那麼多的朋友同事,裡頭不是沒有樣貌好的,卻從沒動過什麼歪心思,想都沒往那方面想過。
別說是男人,便連女人都沒讓他動過什麼念頭。念書時好友曾苦追一位佳人不得,有個風吹草動就要拉著秦敬喝酒訴苦,連聲羡慕他無欲無求,心無旁騖地做學問。
秦敬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來來去去,年歲空長,就是喜歡不上什麼人。簡直好像上輩子用情太重太深,不是連這輩子的份一起用完了,便是乾脆怕了情愛這碼事,再不願意喜歡上誰。
實則秦敬也知前世今生一說太荒唐,根本成為不了理由,可偏偏自打遇見了沈涼生,不過幾面之緣,卻像命中註定一般,一顆心忽忽悠悠地向著對方靠了過去——同他打著曖昧官司時是享受的,直到那夜措不及防地越過了那條線,自己也不是當真抗拒,甚至有刻心中隱隱想著回身抱住那個人,什麼倫常道德都不去顧了。

這麼想著,胯下欲望愈發難捱。秦敬一粒粒解開西褲前襟的暗扣,手指伸進去,隔著內衣握住那根硬得發痛的物事,一五一十地重複著當夜那人手中動作,耳邊似仍能聽見他低聲問著自己:"舒不舒服?還想不想更舒服?"
身上突然一個激靈,手中物事跳了跳,竟隔著內衣便泄了出來,下身一片粘濕。
秦敬卻也不想去收拾,仍舊趴在桌面上,閉著眼輕促地喘著氣,嘴角默默浮起一絲苦笑。
未及實現的預感是,他怕再同那人牽扯下去,自己會當真喜歡上他。可惜對方能有多少真心,又是一望即知。

轉日周秘書一大早就被沈涼生叫進經理室,出來時十分頭痛,心中腹誹道,那位姓秦的教書先生看著貌不驚人,怎麼就偏被裡頭那位少爺惦記上了。查了一次還不夠,如今又要自己去查人家的興趣喜好,還不許明著打聽,這要如何查起,實在叫人為難。
挨延了半日,下午周秘書進去送檔,順便斟酌著添了句:"二少,我想了想,秦先生是個文人,要不您看我去踅摸點名人字畫什麼的,也算投其所好吧?"
"不用了。"沈涼生看著文件,頭都不抬地回了一句。周秘書也辨不清他是個什麼意思,蔫頭耷腦地退了出去,心說還是自己家裡那位好,過生日時送她個戒指項鍊就高興得了不得,真讓人省心。

秦敬昨夜仔細理了理自己的心思,結果想了一天也沒想好該怎麼辦。放學出了校門,沒再看見那輛黑色的雪佛蘭,不由松了口氣,又暗罵自己這副不幹不脆的德性實在不夠爺們兒。
"秦敬。"這頭秦敬尚未自省完,就聽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喚了自己的名字,一顆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兒,硬著頭皮回過頭,也叫了句沈公子。
"誒?今天怎麼換了這麼副打扮?"這一回頭秦敬卻愣了,印象中沈涼生從來都是西裝革履、一絲不苟的,今日卻穿得很隨便,白襯衫配了條深米色長褲,褐色暗格薄呢外套頗有些英倫風情,便連頭髮也未像平時那樣用髮蠟打得齊整,額發隨意垂著,平白小了好幾歲,看著像個還未畢業的學生。
"怎麼了?不好看?"
"也不是……"秦敬有點尷尬,只覺對方隨意一句話都能讓自己多想,真是要命。
"一會兒有事麼?"
"…………"秦敬想說有事,可又當真沒事,猶豫了一下,結果什麼都沒說。
"沒事就一塊兒走走吧。"沈涼生自作主張做了決定,回身推起自行車,又叫秦敬吃了一驚。他雖早見沈涼生身後支著輛自行車,可怎麼著也沒想到是這位少爺騎來的——這也太不配了。
"沒敢開車來,怕你見了又躲。"沈涼生似是猜到他在想什麼一樣,淡聲解釋了句。秦敬心說我躲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你那輛車,卻也多少慚愧於自己的不清不楚,猶豫了一下便跟了上去,想趁這個機會把話說開也好。
兩個人中間隔著輛自行車,沿著街邊慢慢往前溜達,一時也沒有什麼話。這一片都屬英租界,建築也以英式風格居多,沈涼生推著車走了會兒,突地道了句:"回來四年了,有的時候半夜醒過來仍沒什麼實感,總覺得還是一個人在外面飄著。"
"嗯?"秦敬雖知道沈涼生是留洋回來的,但兩人之間從沒談起過這個話題。
"我十四歲不到就去了英國,二十二歲才回來……"沈涼生卻難得欲言又止,輕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
"怪不得國文不怎麼樣。"秦敬見他面色略帶兩分沉鬱,主動岔開了話頭。
"往後有空時給我補補?"沈涼生側頭掃了他一眼,眼風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秦敬默歎口氣,下了決心,再不和他見面,也再沒什麼往後了。靜了幾秒鐘,終於付諸口頭道:"沈涼生,我們……"
"秦敬,"沈涼生卻突地打斷他,低聲問了句,"先什麼都別說行不行?"
"…………"
"那天是我錯了,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等等?"
"…………"
秦敬沉默著望向沈涼生,沈涼生卻不與他對視,只垂著眼靜靜推著車往前走,這樣低的姿態,合著他口中話語,簡直像在懇求了。
"我……"
"你說的對,不對的是我,"沈涼生終抬起頭定定望著秦敬,輕聲道,"可我還是想見你……所以別再躲著我了,好不好?"
秦敬被他看得心中一軟——他並非不知道沈涼生擺出這副態度是個什麼用意,無非就是想讓自己心軟,一來二去也就遂了他的願。可惜即便想得明白,依然管不住自己落入他用溫言輕語架設的陷阱,沒辦法狠下心將"我們別再見面了"幾個字講出口,只好腦中恨恨罵自己一句,你說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

沉默間穿過紫竹林,拐上了中街,路面猛然開闊,車也多起來。中街兩側多是銀行洋行,街道上跑著不少小轎車,來來往往的黃包車上坐的人也都穿得體面,沈涼生衣著隨意地推著自行車與秦敬走在一塊兒,倒顯得有些融不進這片風景。
秦敬先前也是有這一層顧慮在內——他與他畢竟不是一條道上的人,若單做朋友還好,牽扯到肉體關係,心中總有個疙瘩。
可對方竟連這一層都想到了,不但著意打扮得像個新派學生,還搞了輛自行車來配套,明知是做戲給自己看,卻又覺得他肯做戲也是花了心思。
"畢業之前,我就是在這家銀行實習,"路過滙豐銀行門口,沈涼生先開口道,"可是受了不少氣。"
"難得有人敢給你氣受,"秦敬見他換上一副閒聊口吻,也放鬆語氣調侃道,"洋人就是勢利眼,如今還不是上趕著和二少做生意,覺著痛快了吧?"
"你又拿我尋開心。"沈涼生面上帶了些"真拿你沒轍"的神氣,心中卻贊同道,有人上趕著自己當然痛快,特別是靠自己算計得來的,別有一分快意。

出了中街便是萬國橋,兩人在海河邊站了會兒,晚風挾著水腥打在面上,橋下小汽輪嘟嘟嘟地駛過去,遠遠傳過來幾聲汽笛。
"天晚了。"
"嗯。"
"一起吃個飯?"
"改天吧。"
"也行。"
秦敬未把話說死,沈涼生也沒得寸進尺,只調轉車頭道:"送你回去吧。"
"快得了吧,打這兒走到南市得走到哪輩子去。"
"要不你上來,我帶你?"沈涼生拍了拍車後架,斜眼望著秦敬,眼中似笑非笑的,像是回到那一夜之前,仔細把握著尺度,開著有些曖昧卻不過頭的玩笑。
"我坐電車回去。"秦敬卻不再敢隨他玩笑下去,趕緊提了個切實可行的方案。
"那我送你到車站。"
秦敬想說不用送了,可眼見對方半低著頭,默默推著車往前走的樣子,便有些開不了口。於是還是兩個人一塊兒走到電車站,沈涼生又陪他一起等了車,直到見電車徐徐開過來,才低聲對他道了句再見。


既已說了再見,總歸是要再見的。
沈涼生當真將戲做足全套,全然放下自己的少爺身段,每回去找秦敬都穿著便裝,騎著輛自行車,約他去的也都是些尋常地方,不沾半點紙醉金迷的所在。
秦敬雖說一般乘電車上下班,家裡也有輛放著攢灰的自行車,現下翻了出來,兩個人一起騎過老城區的舊街巷,租界區的梧桐道。
九月底十月初,倘若不起大風,便是北地最好的時候。天氣有些冷了,卻冷得清新,頭上天高得沒有邊際,車輪碾過道邊沉積的落葉,細細沙沙的輕響。
沈涼生找秦敬吃飯也不再約那些大飯店,每回都讓秦敬挑地方。不同的小館子吃了幾次之後,點評道最喜歡離秦敬家不遠的一間包子鋪。
包子鋪是個回民老闆開的,只賣牛羊肉包子,味道卻比狗不理半點不差。籠屜一掀,水汽熱騰騰地蒸上來,秦敬就要摘了眼鏡去擦鏡片兒上的白霧。沈涼生趁這空當幫他往蘸碟裡倒醋,眼睛盯著醋碟子,餘光卻覷著秦敬低垂的睫毛,眼角的紅痣,執帕擦著鏡片的修長的手。

這麼著過了倆禮拜,兩人統共見了四五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相處時的氣氛倒是完全緩和下來,與普通友人也沒什麼兩樣。
"禮拜天有事麼?"
"……沒有。"秦敬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倒不是還怕和沈涼生見面,只不過這禮拜天是他陽曆生日,沈涼生這麼問,秦敬也不曉得他是知道了還是不知道。
"那去寧園逛逛?"
這要擱以前,秦敬定會調侃沈涼生一句,兩個大男人閑著沒事兒去公園溜達?虧您想的出來。現在卻只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又笑了笑,末了答了聲好。
沈涼生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挑眉問道:"怎麼了?"
"沒事。"

於是周日便去了寧園。園名取的是"寧靜致遠"之意,園中大半是古典景致,也摻雜了幾座現代建築,東北邊兒還弄了個小動物園,圈了一山猴子。
兩個人站在欄杆邊看了會兒猴子,登了致遠塔,品評了一番鐵路局局長的碑文,又從撰碑的高紀毅說到了張學良,一邊閒話些有的沒的,一邊沿著湖畔九曲長廊慢慢往前走。
"去劃個船?"
眼看前頭就是租船的亭子,沈涼生側頭問了秦敬一句。
"行啊。"
秦敬倒是意外地沒有異議,兩人便租了條小木船,一路往湖心蕩過去。
寧園的水面足有一百多畝,正是秋遊的時候,但木船各自分散開去,湖面也不顯得擁擠。
秦敬誇沈涼生船劃得不錯,沈涼生戲言道自己還曾是學校划艇隊的編外隊員,劃個木船自然不在話下。
船到了湖心,沈涼生停了槳,小船隨水慢慢漂著,午後陽光正好,風又不冷不熱,人便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
"會游泳麼?"
"不會。"
"嗯,北方人不會水的多。"沈涼生隨意回了句,又補道,"不要緊,船翻了我救你。"
"我說您能不能念叨點兒好?"秦敬斜靠在船幫上,笑著瞥了他一眼。
沈涼生被那一眼看得有些想湊過去吻他,但想到尚不是時候,也就忍住了。只又提起念書時的瑣事,給他講康橋,講劍河,講春天的櫻花與夏日的垂柳。
秦敬默默聽著,眼卻不自覺地望向沈涼生的袖口。
今日沈涼生穿得是件灰色呢子外套,還是當年念書時買的,當做回憶留了下來,隔了五、六年再穿尺碼仍然合身,只是到底舊了,袖邊磨得有點發白。
秦敬望著那略略發白的袖邊,想著這麼件舊衣服,估計是打箱子底兒翻出來的,倒是難為他還留著,可否也能算個戀舊的人。
這麼想著,便感到自己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動,真覺著如若就這麼不清不楚地廝混下去,日子久了,自己恐怕還是守不住最後那道底線。又琢磨著對方會否也沒自己想的那麼薄情,一件衣服都能留上這許多年,一個人……想到這裡秦敬猛然醒覺,自己的心思實在已經飄得太遠,慚笑了笑,目光調回到水面上,心道想那麼多做什麼,或許再過幾日對方就膩了,不會再搞這些花活。
"笑什麼?"
"沒什麼。"
秦敬看了沈涼生一眼,見他面上難得有點茫然的神氣,不由起了些玩笑的心思,指著湖面騙他道:"有魚,老大一條。"
"哪兒呢?"沈涼生探身去看,兩人本就臉對臉地坐在一側,他一探身船便斜了斜,秦敬下意扶上船幫,正覆上沈涼生撐在船邊的手。
掌心貼上對方的手背,感覺到被風吹得有些微涼的皮膚,秦敬愣了楞,忙想把手收回來。沈涼生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先一步反手握住他的手指。秦敬抽了抽,沒抽回來,又覺得這麼拉拉扯扯的太難看,扭捏得像個大姑娘似的也沒意思,索性也不抽了,就這麼任他握著,抬眼對上他的眼。
倒是沈涼生怕他生氣,靜了靜,先放了手,低聲道了句:"又沒人看見,躲那麼快做什麼?"
"…………"秦敬覺得船身仍在一左一右地輕輕悠蕩著,恰似自己搖擺不定的心境。
"秦敬……"沈涼生再開口,輕聲叫了他的名字,後半句卻突地換成了粵語,"你知唔知我系度溝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在追你啊)
相聲講究的是說學逗唱,秦敬會的一些廣東方言都是臺上演出用的,沈涼生一句粵語又說得快而含混,他並不能十分聽懂他在講什麼,卻也模糊猜到了他的意思。
那樣的語氣有一些輕浮,可又輕浮得親昵,恰到好處地勾起人心中一絲綺念,覺出一縷輕飄飄的甜蜜。
秦敬不敢再想下去,掩飾般繼續盯著湖面沉默。沈涼生卻也不再說話,只有湖心一艘小船,悠蕩著,悠蕩著,終於止住了。

靜靜的沉默中,秦敬突然想起一位文人寫故都的秋,言道秋的意趣在江南是看不飽嘗不透的。可是自己明明身在北國,此刻卻又莫名覺得像置身於江南的秋天。這種感觸如此鮮明,簡直像哪一輩子曾在那裡住過一樣。
不過又或許是因為別人筆下關於江南秋日的詞句太過貼合於這一秒的情境——"那一種似花半開,如酒半醉"。
這樣的秋水長天,與這樣的他與他,在這樣短暫的光陰中,竟像是一對普通的戀人,普通地談著一場朦朧的戀愛。

便是那一刻,秦敬徹底想清楚了——其實自個兒已經喜歡上了對方,不管最後會走到什麼地步,也是想與他同路一程的。
儘管明知世道叵測,人心易變,但現下這一刻,心中也沒有一絲陰霾。
許是眼前的陽光太好了吧。
未來歲月中不可揣測的陰霾被這一刻的陽光滌蕩殆盡,心中只有說不出的溫柔。像一件承載著回憶的舊衣裳,多年後再拿出來,袖口磨出的白邊與衣襟跳開的線頭都那樣好。

出了甯園,沈涼生問秦敬要不要去看電影。秦敬笑笑地看著他,揶揄問了句:"票已經買好了?"沈涼生倒是神色自若,不見半分被揭穿的尷尬,只點了點頭,大言不慚地反問:"先生覺得我現在是該說有備而來,還是有備無患?"
"你就貧吧。"
"近墨者黑,沈某也是不得已。"

戲票自然不是沈涼生親自去買的,仍是周秘書替他跑了趟腿,排隊時心裡頭嘀咕著,放著好好的平安、大華不去,偏要跟天宮這兒擠,這位少爺的心思可真夠難琢磨的。
此中緣由周秘書雖不明白,秦敬卻是清楚得很。坐在戲院裡頭看了小半場電影,心神又滑到了別處,憶起頭次與沈涼生遇見的情景。當時以為不過是場萍聚,結果卻又偶然遇見了第二次,竟似當真有緣。一念至此,腦子裡突地蹦出句紅樓夢曲,"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暗道怎麼偏要想起這麼句不吉利的。
借著螢幕的微光,秦敬轉頭打量了一眼身邊坐著的人,確是再好看不過的一個側影,美得像幅西洋油畫。於是又想起賈寶玉那一句"神仙似的妹妹",噗地笑出聲。
"又笑什麼?"沈涼生眼仍盯著螢幕,身子卻往秦敬那邊靠了靠,低聲問了一句。
"沒什麼。"
"總覺著你最近笑得古怪。"
"沈公子,咱這看的可是出喜劇,全戲院的人,估計就您還板著個臉。"
沈涼生聞言又湊近一些,眼仍望著螢幕,面色依舊嚴肅,只有口中說的話與正正經經的姿態全然背道而馳:"秦先生,不如您把手借在下握會兒,握夠了,自然也就笑了。"
"…………"
距離初遇已過了半年有餘,早春變作深秋,天宮的生意卻仍十分紅火。沈涼生一句話說完,手已自下面悄悄探了過去,准准握住秦敬的手。前後左右都是人,秦敬不便掙,說老實話也不想掙,乾脆由他去了。沈涼生倒也規矩,只靜靜握著他的手,未再做些什麼。
這麼著過了幾分鐘,秦敬瞥了眼沈涼生的面色,輕聲打趣道:"倒是笑啊?"
話音甫落,便見沈涼生轉過頭來,嘴角浮出一絲笑意。雖只是個淺笑,也讓秦敬覺得有些調不開眼。
四目交接半晌,秦敬突覺沈涼生展平自己的手,在手心一筆一劃地寫了三個字。
絲絲酥癢順著手心傳到腦子裡,秦敬被他這般調情舉動攪得有些心猿意馬,卻也一絲不差地讀懂了所有筆劃,匆匆調開目光,手也收了回來,眼睛繼續盯著螢幕,可管不住面上生熱,到最後連耳根都熱了起來。
他在他掌心寫道——
想吻你。

電影散場後天色早已全黑,兩人取了自行車,緩緩沿著二十一號路往前溜達。路過一家眼鏡店,沈涼生突地停了步子,問秦敬道:"今天既是你生日,總准我送你點什麼吧?"
秦敬聞言便想,果然他還是知道的,卻也只回了句:"我只過農曆,免了吧。"
沈涼生見秦敬不肯停下,便也跟了上去,又問了句:"多少度?"
"嗯?"
"眼鏡。"
"不用了。"
"要是平白無故,我也不敢送東西給你,"沈涼生話音聽著平淡,話裡卻偏帶了點委屈的意思,"只為今天破個例行不行?"
"…………"
秦敬被他纏得頭痛,心說這人可是越來越長進,竟連討巧賣乖都學會了,真讓自己跟他沒轍。末了暗歎口氣,還是老老實實報了眼鏡度數,又補了句:"禮尚往來,您那生日到底是哪天,現在能說了吧?"
"早過了,明年提前告訴你。"

出了二十一號路,兩人一起蹬上車,沈涼生送秦敬回家,一直送到了巷子口。
"裡頭黑,路不好走,就到這兒吧。"
"嗯。"
秦敬同沈涼生道了再見,推著車走進巷子,可沒走幾步,又見對方把車支在巷子口,人跟了進來。
"怎麼了?"
秦敬詫異問了句,沈涼生卻沒回答,只走到離他極近的地方方才站住,默默地望著他。
兩人站的地方仍能照到點路燈的光,亦能聽到馬路上人聲往來。
有黃包車夫高聲招呼了句"坐車嘛您?",有自行車鈴叮叮響了兩聲,還有入夜仍在外頭瞎玩瞎鬧的小孩兒嬉笑著跑過去。
沈涼生站得背光,秦敬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望著他深邃的眸子,想到戲院中無聲的情話,心無法自抑地愈跳愈快。
"有人……"他以為他會吻他,下意脫口而出,又馬上覺得這話簡直是在欲迎還拒了。
"…………"沈涼生仍未答話,繼續默默看了他幾秒,終於傾身而前,卻未如秦敬想的那樣吻在唇上,只淺淺親了親他的額頭,複低道了句晚安,便轉身離開了。
餘下秦敬一個人靜靜立在半明半暗的巷子裡,兀自閉著眼,心跳在深秋瑟瑟的冷風中一點一點穩下來,竟然有些空虛。


來周沈涼生又找秦敬吃了次飯,飯桌上提到眼鏡配得了,讓他禮拜天過去家裡拿。
沈涼生一句話說得只若閒聊,秦敬卻十分聽懂了他的意思——配得了也不帶過來,又約在了私宅,再不明白就是存心裝糊塗了。
"……嗯。"秦敬咽下嘴裡的包子,方面色如常地應了一聲。倒是沈涼生聽他答應下來,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繼續慢條斯理地喝粥,再開口已換去別的話題。

周日秦敬如約到了沈宅,傭人卻道少爺臨時有客人,麻煩先生等一等。
秦敬坐在大客廳裡喝茶,等了約莫半個鐘頭,聽見談話聲由遠及近,沈涼生與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一路客套著進了客廳。看到秦敬,沈涼生只略點了點頭,中年人卻多打量了秦敬兩眼,想是沒見過沈涼生有這麼個朋友,不過也沒叫他引見。

沈涼生一直將人送上車才轉回來,拍了拍秦敬的肩,帶他上了二樓,走進一間小會客室,反手關上門,道了句隨便坐,自己走到壁爐邊,拿過壁爐上一個眼鏡盒。
秦敬也沒坐,跟到沈涼生身後,看他打開盒子,取出副銀邊眼鏡,方笑道:"你挑的?"
"嗯,戴上試試?"沈涼生將眼鏡遞給他,順手摘下他臉上戴著的那副,"舊的就送我吧。"
"你要它做什麼?"秦敬戴上新鏡子,多少有些不習慣,低頭眨了眨眼。
"一日三炷香供著,謝謝它做媒。"
"…………"秦敬聞言徹底無話可說,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又見沈涼生不再出聲,只定定打量自己,有點不自在地問了句,"怎麼了?不合適?"
"…………"沈涼生卻仍不作答,四目相對,就這麼你看我我看你地靜了下去。

大約為了會客,沈涼生今日又回復到慣常的裝束,即便在自個兒家裡也是西裝筆挺,頭髮用髮蠟打得一絲不苟。最近看多了他便裝隨意的模樣,如今眼見他套回到那個奢華冷硬的殼子裡,秦敬反倒有點不適應。
正是十月的最後一天,北地已薄有冬意,會客室的壁爐早便點了起來,爐前鋪了張白虎皮地毯,單看皮毛成色便知價值不菲,美得昂貴,也美得殘忍。
靜默中沈涼生先抬起手,指尖劃過鏡框,劃過鏡腿,最終落到秦敬臉上,反復撫摸著那一小粒紅痣,口中低道:"打見第一面起,就覺得你這顆痣長得真好。"
"所以才非要送副眼鏡?"秦敬被他摸得微眯起眼,不自覺地往前走了半步。
"你說呢?"沈涼生亦走前半步,兩人本就站得不遠,這麼一來已似貼面而立,呼吸不分你我地化作一處。
"你想讓我說什麼?"秦敬一句話問得宛若枕畔私語,沈涼生答話的口氣也是非常纏綿:"說你願意。"

房中氣氛曖昧到了極處,兩人卻都未再更近一步。沈涼生自極近處望著秦敬的眼,指尖仍然輕輕摩挲著那粒朱砂痣,卻是鐵了心不再動作,只等秦敬忍不住先吻上他。
秦敬默默與他對視,明明是十分不錯的相貌,眼中神色也不可謂不深情,可是在這一刻竟讓人覺得有股冷酷的味道——他不是不知道沈涼生在等什麼,無非是等自己主動吻他,主動地自投羅網,羅網的每一條經緯都是用三個字絞出來的。
那三個字不是"我願意"。
而是"沈涼生"。

沉默僵持半晌,秦敬終於傾身,略側過頭,覆上沈涼生的唇。舌尖輕輕描摹著唇縫,待對方薄唇微啟,方無聲無息地潛進去,勾起他的舌尖舔了舔。
沈涼生卻似無心加深這一吻,手從秦敬眼畔滑落,抵在他胸口,突地使力將他推開半步。
秦敬被他推開來,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可還未等理出頭緒,便覺肩膀又被沈涼生重重搡了一把,身子失了平衡,仰面倒在壁爐前的地毯上。
"沈涼生……"這一摔卻把秦敬摔明白了,倒也沒見生氣,只抬起頭望著他,好笑地問,"你就這麼喜歡強來?"
"怎麼著?不願意?"沈涼生沒聽懂他的意思,以為他事到臨頭又要反悔,拿話堵了他一句,"這回該算你先勾引我了吧?勾引完又什麼都不准做,秦敬,你不覺得自己太賴皮了?"
"沈公子,我是想說你若真那麼喜歡用強,我倒也可以配合你掙扎兩下,"秦敬眉眼含笑地看著他,戲謔續道,"只是美色當前,卻之不恭,在下實在不想掙扎,怎麼辦?"
雖是戲謔口氣,但合著眼中笑意,一句"怎麼辦"問得溫柔似水,又俏皮得撩人。
"先生這話的意思是覺得我長得好看?"沈涼生聽得心中一動,微狹起眼,低聲回道,"既然覺得好看就多看看吧。"

言罷沈涼生自己往後退了兩步,一邊定定地望著秦敬,一邊徐徐解開西裝扣子,脫下外套扔到一邊。
秦敬躺在地毯上,半支起身看著他,看他不緊不慢地扯松領帶,卻未整條扯下,只露出最上頭那粒襯衫扣子,抬手解了開來,可又不肯再解下去。
沈涼生見客穿的是正裝,裡頭配了件法式襯衫,款型貼身,愈發顯得身材修長挺拔。
秦敬望著他除下袖扣手錶,隨手扔到一旁小沙發上,隨後手指搭上皮帶,挑開扣眼,將整條皮帶慢慢抽了出來,同外套扔到一處。
他以為他接著會去脫襯衫,卻見對方先解開兩粒褲扣,這才將襯衫下擺從長褲中扯了出來,自最下頭那粒扣子解起,一粒粒解了上去。
長褲往下滑了滑,掛在胯上,露出兩分內褲白邊,小腹平坦結實、肌理分明,未扯下的煙灰色領帶鬆鬆垮垮地垂在胸前,透過敞開的襯衫前襟能隱隱看到一邊乳頭。
沈涼生微昂起頭,視線依舊牢牢鎖定秦敬的眼,終將襯衫合著領帶一起脫下,自下頜至脖頸的線條優美流暢。但更美的是他的腰線,恰到好處的肌肉勾勒出的線條實在引人逡巡——不是用目光,而是用手指。

"秦敬,幫個忙?"
沈涼生邊說邊走前幾步,也不心疼那張上好的白虎皮,穿著皮鞋就踩在上頭,立在秦敬身邊。
秦敬先不曉得他要自己幫什麼忙,但下一瞬便明白了——沈涼生居高臨下地抬腳踏在他大腿上,示意他幫忙解開皮鞋的系帶,卻在鞋帶鬆開後也不撤腳,用鞋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撩撥著秦敬腿間那處,挑眉問他:"這就硬了?"
秦敬那處確已起了些反應,穿的又是西褲,自然什麼都瞞不住。不過他也不覺得尷尬,只仰頭掃過沈涼生比常人白皙兩分的膚色,順著他的話頭調侃道:"冰肌玉膚,活色生香,若還硬不起來麻煩就大了。"
"腿分開點。"沈涼生用鞋尖踢了踢他的腿,換去另一隻腳,這回正踏在秦敬半硬的陽物上頭,隔著褲子用鞋底來回輕輕碾壓。
秦敬為他解松鞋帶,拍了拍他的腳踝,語氣像在哄搗亂的小貓小狗,聲音中卻已帶了兩分情欲暗啞:"……別鬧。"
沈涼生倒不急著和他計較,只收回腳,將長褲合著鞋襪一起褪下,全身上下僅著一件洋人鼓搗出來的三角內褲,大大方方地立在秦敬眼前,低頭問了他一句:"看夠了麼?"
"…………"秦敬沒答話,眼光卻控制不住地盯著他那處——沈涼生那點西洋血統從他面上看不太出來,倒是忠實反映在了他那東西的尺寸上頭。白色的三角褲服帖地裹住下身,因著尚未硬挺,並看不出粗長輪廓,觀之仍是飽滿鼓脹的一包。薄薄一層淺白布料擋不住私處毛髮濃密色澤,隱隱約約的陰影竟令秦敬莫名想到一句"春帳依微蟬翼羅,橫茵突金隱體花",面上不由一紅,而後便覺出口中幾分渴水般的乾澀,只能歸因於身側壁爐燒得太旺,屋裡委實太熱了些。

"秦敬,你是想自己脫,還是讓我幫你脫?"這頭沈涼生低低問了一句,那頭秦敬仍有點心神不屬,隨口順著他回了句"自己脫",話說出口才反應過來剛剛說了什麼,掩飾般清了清嗓子,倒真低頭去解自己襯衣的領扣。
天氣冷下來,秦敬襯衣外頭又套了件毛背心。他先解開襯衫頂頭兩粒扣子,方將毛背心從頭頂扒了下來,靜電帶起頭髮,支支楞楞地有些傻氣。
秦敬也無心去管髮型如何,只是到底沒沈涼生那麼放得開,脫了毛背心卻仍放著襯衣不解,挨延著去除鞋襪,再然後解了皮帶,手搭在褲扣上,又挪到襯衣扣子上,似是在猶豫該先脫哪件。
沈涼生也不催他,只抬手為他捋平四下支楞的頭髮,複又湊近一步,將他的頭按向自己下身,用包在內褲中的物事輕輕蹭著他的臉。
秦敬的手僵了一僵,一粒襯衫紐扣解到一半,再也解不下去,全身血氣似都湧去了臉上,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臉更熱一些,還是貼著自己臉的那件物事更熱一些。他閉上眼,耳中聽到沈涼生壓抑地吐了口氣,輕薄布料後的東西很快變得硬挺,勃勃地蹭過自己的睫毛,鼻子,嘴唇。
鬼使神差地,秦敬微微側頭,隔著內褲吻住那根物事。從根部吻起,蜻蜓點水般一寸寸吻了上去。
這樣輕的啄吻並帶不來多少實際的快感,可望著那人似沉醉又似夢遊般的神情,眼角紅痣配著那副自己為他挑的銀絲細邊眼鏡,沈涼生突地覺得有些按捺不住,猛地扳住秦敬的肩,將他推倒在地毯上,下一刻便沉沉壓了上去,用力啃咬著他的喉結,手底將他的襯衣從褲子裡拽了出來,順著小腹一路摸上胸口,死死按住右邊乳頭揉搓,只覺這麼一小粒東西卻比女人豐滿的胸脯更讓自己渴望,想要含在齒間仔細啃咬吮弄。
襯衫突被大力扯開,幾顆扣子崩了出去,秦敬也無暇顧及——沈涼生含住他一邊乳頭吮得濡濕,又連著乳暈一起狠狠咬了一口,邊舔著自己弄出的牙印邊模模糊糊地問:"舒服麼?"
"…………"秦敬覺出痛意,卻只無聲地攢起眉心。
沈涼生見他不答話,從他胸前抬起頭,一手把住他一邊乳頭,邊變著方兒地逗弄,邊觀察他面上反應。
壁爐中火炭燒得炙熱,融融熱氣烘著臉面,秦敬閉著眼,模糊想到那夜飯桌上,自己半醉時誇對方的手長得好看,而他答道……

如今那句話當真落到實處了。
他終於心甘情願地躺在這裡,放任那一雙靈活的手為所欲為,挑弄著自己不應感到欲望的所在——完全是像對女人一樣的手勢,手指或揉或撚著乳頭,時而快速刮搔,時而輾轉摳弄,勾引出陣陣畸形的快活。
"真沒感覺?"
"…………"
"嗯?"
沈涼生確實沒跟男人做過,但此刻這般舉動卻不是因為沒有經驗,而是帶著惡意與故意地,只像對女人一樣地對待他,看著他眉頭一點一點愈蹙愈緊,下巴微微仰起,喉結上下滑動,心中覺出一股倒錯的快意。
他附到對方耳邊,指間夾緊他硬漲挺立的乳頭,冷冷吩咐道:"秦敬,告訴我,你想讓我上你。"

聽清這句話的瞬間,秦敬突然有種古怪的錯覺——沈涼生對自己的感情非但不是喜歡,且是厭惡的。
他睜開眼,像從一個噩夢中醒來那樣,淺促地喘著氣,搜尋到對方的目光。
"沈涼生……"
他輕喚出他的名字,卻也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只好緘默不語。沈涼生望著他的眼,裡面有一些茫然,也有些不知該算是難過還是委屈的神氣,頓了頓,放開指間禁制,抬手輕拍了拍他的臉:"別這麼著看我,不欺負你就是了。"
秦敬並不知道自己眼中神情如何,聽他這麼說,反倒有點哂然,掩飾玩笑道:"你就得瑟吧。"也抬手拍了拍他的臉:"仗著這張皮……"指尖順著面龐輪廓滑下,勾起他的下巴,輕聲調戲道,"恃美行兇。"
"光臉長得好?"沈涼生捉住他那只不老實的手,合身將他壓得更緊,暗示地用胯下那處頂了頂他,嘴唇與他的唇輕輕摩挲,含混低道,"還有別的好處,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秦敬未答話,只亦暗示地微張開嘴,沈涼生的舌便從善如流地滑進去,兩條舌頭柔膩地纏到一處,唇瓣輾轉吸吮,終於交換了第一個深長的吻。
開始調情般的吻兩三分鐘後便徹底變了味道,充斥著濃烈的性愛意味。秦敬主動分開腿,讓兩具身子纏得更緊,下身挺硬物事在對方腿間用力磨蹭,舌頭也仿佛那處一樣狠狠糾葛,饑渴地吞咽著彼此的唾液。
"抬腰。"驀然沈涼生結束這一吻,啞聲吩咐了一句,雙手扯住秦敬的褲子,將長褲合著內褲一塊兒扯到膝下,複又將他整個人掀了個個兒,讓他面朝下趴在地毯上,方自背後再壓上去。
兩具身子重貼在一處,秦敬才發覺對方也已將最後那點布料脫了下來,一根直挺挺的火熱物事正抵在自己股間,以為他就要這麼硬闖進來,趕緊掙扎道:"你可別……"
"別動。"沈涼生乾脆打斷他的話頭,說出來的話卻和秦敬想說的也差不離,複又低聲補了句,"下頭漲得難受,先跟你這兒蹭蹭。"
沈涼生這話說得實在直白,秦敬聽在耳裡,因著心中尷尬,倒真不再掙動,老老實實地趴著,任由沈涼生掰開他的臀縫,將粗長陽物淺淺嵌了進去,來來回回地摩擦抽送。
這麼著過了三五分鐘,沈涼生那處仍然硬挺如鐵,不見一點要泄的意思,秦敬下頭卻已經有點打熬不住。
身下是死獸的皮毛,情欲卻是灼灼鮮活的。沈涼生壓在他身上聳動,牽著他在地毯上反復摩挲,前胸被柔軟獸毛蹭得一片酥麻,已被逗弄得食髓知味的乳頭更似不知廉恥為何物一般地暗暗發癢,恨不得自己——或是求對方——繼續用力揉弄。
但最難熬的還是下身那處。已然全硬的陽物一下下蹭著虎皮軟毛,從睾囊到龜頭俱是酥癢難耐,卻又不是尋常那種癢法,而是性愛中特有的那種勾人心弦的癢意,深埋在皮膚下頭,怎麼抓撓都無法解除,馬眼微微翕張地吐著淫水,偶有獸毛正正搔過小孔,全身便是一個激靈,終於按捺不住呻吟出聲。
"嗯……沈……別弄了……"
"真的?"沈涼生明知道身下人現在是個什麼境況,卻還要故意用言語撩撥他,"這麼著不舒服?"
"……嗯。"
"嗯是舒服,還是不舒服?"
"……真別弄了……下頭難受……"
"想射了?"
"……嗯。"

秦敬上身的襯衫仍未除下,他欲自己伸手捋弄一下腿間憋得癢痛交加的物事,卻覺對方突地拽住襯衫,複又變本加厲地把整件衣服捋到手腕處,打了個死結,牢牢束縛住自己的手,如何也掙脫不開。
"讓我看看。"
秦敬模糊聽到沈涼生低聲說了句什麼,具體是什麼也沒聽清,而後整個人就被翻了過來,正面曝露在對方眼皮子底下,全是一副猝不及防、狼狽不堪的姿態——褲子褪到腿彎,雙手被襯衣束在身後,身下陽物高高翹著,莖身漲得發紅,龜頭已是一片濕漉。
沈涼生渾身上下未著一物,卻顯得比秦敬要自在不少,手指輕輕撫過他那根翹得幾要貼到小腹的物事,明知故問道:"想我給你揉揉麼?"
"…………"
"想不想?"
"…………"
秦敬不說,沈涼生便不動,只用目光戲謔地掃著那根物事,眼見他那裡明明已經沒了撩撥,卻在自己的注視下不可自製地微微蠢動,尿孔不饜足地往外滲著粘水,滴在小腹上,帶出一道銀絲。
"要不自己蹭出來?"沈涼生好整以暇地提了個建議,單手扣住秦敬的腰,將他重翻過去,順勢拍了拍他的屁股,指尖順著股縫劃下,劃過密處穴口時隨手揉了兩下,卻也沒急著往裡捅,只繼續向下滑去,滑到睾囊上方停了下來,不輕不重地打著轉碾了碾。
秦敬本就一忍再忍,當下再也忍不住,終於主動放低腰胯,將陽具貼緊身下地毯,依言一下下蹭著,臉亦埋在獸毛中,不願去看對方作何反應。
沈涼生望著他扭腰擺臀地自淫,赤裸臀部不時放鬆繃緊,享受地半眯起眼,一手虛虛包住他的囊袋,另一手尋到他股間小口,不做半分潤滑地,把中指硬生生一寸寸捅了進去。
充頭斥腦的快感中,秦敬並不覺得後穴如何疼痛,只感覺有些漲澀,那股鈍鈍的漲意不能劃入歡愉範疇,卻也是種別樣的刺激,終忍不住悶哼一聲,汩汩濁液衝破精關,全數噴到身下獸毯上。
沈涼生早在察覺手心包著的囊袋收緊抽搐時便知道他要射了,卻一直等到他射得乾淨,緩過氣後才不冷不熱地問了句:"後頭被人插就這麼舒服?"
"…………"秦敬想反駁也無從反駁起,臉仍埋在地毯中,覺出身後手指慢慢抽了出去,而後靜了片刻,有只手揪起自己的頭髮,逼自己抬起頭,唇邊抵住一根灼熱堅硬的物事,耳聽得對方續道:"舔濕。"
他閉著眼,鼻間聞到男人那處發情時特有的鹹腥氣息,猶豫了一下,到底張口將龜頭緩緩含了進去。那裡已經是濕的,柔韌光滑,並不似想像中那般令人難以接受,舌尖無意觸到頂端小孔,試探地舔了舔,便聽到那個人低低歎息出聲。
"……含深點,多用用舌頭。"
他沉聲教他如何取悅自己,感覺對方聽話地含深,乖順地舔舐著自己的陽物,心中帶著終於得償所願的快意。
雖然曾經交往過的女人中,比這人技術好的不止一個,但唯有這個人是不同的——究竟哪裡不同沈涼生也說不上來,最後只歸因於對方也是個男人,大抵是看著同性臣服身下,更有兩分成就感罷了。

"……夠了。"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沈涼生也覺出幾分想射的意思,遂推開秦敬的頭,換到他身後,陽具在他股間重重抽送了幾十下,龜頭抵著他的穴口泄了出來。
秦敬覺出身後那處有些濕熱,以為他射了便算完了,卻沒想到他竟趁著剛射完,陽具尚未軟下的空兒,只借著一點精液潤滑就猛地捅了進來,不由痛呼出聲,而後又緊緊咬住下唇。
其實不光秦敬痛得厲害,沈涼生也十分不好受,陽根只入了不到三分之一,亦被窄小穴口箍得發疼,並無什麼快意。
可他卻偏不想要去找點什麼物事潤滑,竟覺得這樣的痛才是真實的,真真切切地將身下這個人占為己有,痛也痛得滿足。

先頭他說不再欺負他,現下卻全將承諾拋諸腦後了。胯下再加力,陽具驀地盡根沒入,複又幾乎全根抽出,粗暴地,殘忍地,來回搗弄著那處已經撕裂流血的所在。
陽物染上血色,觀之宛如兇器,沈涼生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渴望著那個人的血液,竟是恨不得將那些溫暖鮮紅的液體全數納為己有,與自己的血液混在一處——死也死在一處。
這樣的念頭讓沈涼生悚然一驚,揀回幾分理智,方才察覺剛剛那瞬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魘住了似的,竟於一場性事中想到死亡。

秦敬來時是下午,幾番折騰之後,天色黑得快而徹底,屋中唯餘壁爐炭火的微光,照亮一小方空間,與兩具兇暴交媾中的人體。
他已痛得沒有力氣再去想些什麼,雙眼無焦空茫地盯著火光外的黑暗,盯得久了,竟自空茫中生出了一種幻覺,仿佛看到黑暗中有藤蔓抽支展葉,飛速生長,欲擇人而食般朝自己逼來,逼到近處又變作一張鋪天蓋地的羅網,羅網的每一條經緯都是用三個字絞出來的。
那三個字不是"我願意"。
而是"沈涼生"。


秦敬他媽還活著的時候,對自己兒子的評價就倆詞,缺心眼兒,外加認死理兒。小時候家裡養的貓鬧春,被外頭的野貓勾搭跑了,秦敬每天下學頭一件事兒就是問他媽:"阿毛回來了嘛?"聽說沒回來,便放下書包出去找貓,直到天黑得看不清東西了才哭喪著臉回家吃飯,這麼著找了兩個多禮拜,找遍了南市整片的大街小巷,貓沒找回來,反惹得他媽戳著他的額頭罵:"你說你,滿打滿算都十五了,怎麼就這麼缺心眼兒呢?"
秦敬他爸是個有意思的人,見秦敬腦門兒被戳出紅印子來,帶著心疼兒子的表情回護道:"他書念得不錯,可見現在腦子還算好使,你再沒完沒了地戳他,真把他戳傻了怎麼辦?"回護完了,轉臉自己卻把秦敬找貓的事兒編了個段子擱茶館兒裡講,因著跑了的貓叫阿毛,段子便就如此開頭:
"要說咱們中國,那可是個出人才的地界兒。遠的不說,近的就有個大名鼎鼎的文學家……"
秦敬自帶馬紮坐在台底下聽,聽到這兒就翻了翻白眼,果見他爸接下來就把《祝福》裡祥林嫂找阿毛的故事拿出來白話,然後話音一轉,嘿嘿笑道:"人家兒子是被狼叼了,我家那小子雖然囫圇著長了起來,可是架不住光長個子,不長腦子啊……"
雖說討厭臺上的主兒有點二百五,可到底是自己的爹,秦敬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及到聽見他爸學著半大小子換嗓兒時的音調,繪聲繪色地叫喚"阿毛,你在哪兒?你在哪兒?"時,自己也撐不住跟著大夥兒笑了出來,笑完又小聲嘟囔了句:"淨瞎編,我可沒這麼喊。"
於是在秦敬的少年時代,有那麼段日子,街坊鄰里一見他就要拿他打趣:"小秦嫂,又找你家阿毛呢?"老劉家的二兒子更是變本加厲,看到路邊有只貓就要拉著秦敬的手幸災樂禍道:"快看!你家阿毛要是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吧?"

後來過了幾年,秦父一場急病撒手人寰。秦敬當時正在師範學校念書,守過靈,下了葬,因為放心不下他媽,死活非要退學回津,又惹得他娘戳著他的額頭罵:"咱家還有點家底兒,你當就缺你上學那倆錢?還是你當你老娘就這麼不中用?"複歎了口氣,輕輕給他揉著戳出的紅印兒:"你爹一直說你腦子好,回去念書吧,你出息了,你爹在地底下也高興。聽媽的話,別再死心眼兒了,行不?"
再後來秦母又撐了兩年,終於追著秦父走了。秦敬覺得自己是有預感的——他爸媽好了一輩子,因著秦母天生身子骨兒弱,連他這根獨苗都是他媽一意要保才生了下來,要依秦父的意思,哪怕斷子絕孫也不想他娘受生孩子的苦。
秦敬不知道別人家是怎樣,只知道他爸媽是真的從來沒吵過架鬥過氣,當真實實在在地,好了一輩子。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再沒人戳著秦敬的頭罵他缺心眼認死理,人這東西到底還是本性難移——沈涼生如此缺乏溫情地對待他,他卻愣沒感覺出對方有太大的不是。
一來秦敬本就以為男人和男人做這事兒,下頭那個肯定要痛得死去活來——後頭那麼小一個眼兒,硬塞根不合尺寸的東西進去,不痛才是見了鬼了。
二來他也的確不是真傻,雖說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哪裡入了沈涼生的眼,但也多少曉得對方其實並不像前段日子表現出來的那樣喜歡自己。只是明白歸明白,卻管不住自己仍然真心陷了進去。
所以痛便熬著吧,活受罪也是自個兒樂意——誰讓你非要喜歡上人家?

然而活該歸活該,到底還是不免覺得有點難過。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難過,而是悶悶地,像十五歲那年他一手喂大的阿毛跟別的貓跑了,小秦嫂悶悶地想,他對它那麼好,怎麼說跑就跑了呢?
由此可見快十年過去,秦敬這人仍舊沒一點長進。
依然死心眼地,多少期望著自己付出的感情能夠被對方珍惜。

不知統共挨了多久,秦敬迷糊覺出身後那物終於打住,慢慢抽了出去。身上驀然一輕,壓著自己的人就這麼離開了。
小會客室裡有扇側門通著主臥,沈涼生赤身裸體地穿過那道門,摸黑經過臥房,進到浴室裡,開了燈,又開了熱水龍頭。
他站在洗漱台邊,于水聲中望著鏡子裡頭自己的臉,望了一會兒,抬手抽了條毛巾,放在水龍頭下面,感覺到熱得燙手的水浸濕毛巾,順著手背淌了下去。

秦敬靜靜躺在黑暗中,依然維持著俯趴的姿勢。手動了動,仍箍在襯衫打出的死結裡頭,一時半會兒也掙不開。動作大了,便帶得股間銳痛,像有把小刀子抵著那處,自己一動,就吞進一寸刀尖。
於是他不再動了。無聲無息地趴著,似是成了這屋子裡的一件擺設傢俱。沒有呼吸,也無法言語。

沈涼生拿著毛巾走回來,跪在地毯上,借著壁爐火光,為他擦乾淨股間血漬——倒是與方才迥然不同,小心翼翼地,像在擦著什麼價值連城的脆弱古董,磕碰到一點都是罪過。
"沈涼生,先把襯衣解開行不行?扳得肩膀痛。"
儘管心裡有些不能明言的難過,秦敬這話說得卻也沒什麼怨氣。反是沈涼生聽他好言好語地跟自己打著商量,握著毛巾的手僵了僵,隨手把染血的毛巾扔到一邊,默默為他解開了襯衫打出的死結,又幫他脫了皺皺巴巴縮在腳踝處的褲子,方低聲道了句:"再等我會兒。"

方才沈涼生已往身上套了件浴袍,言罷便從客室正門走了出去,喚了個下人去西藥房買藥。
他特挑了個嘴最嚴實的——是個白俄女人,布爾什維克革命後忠心耿耿地跟著主子流亡到了中國,住了十幾年,會的中國話仍然有限,慣常只和沈涼生講英文,聽到他要買的藥用途尷尬也只板著臉道:"好的,先生。"
"等下,"沈涼生叫住她,又吩咐了句,"先去找條羊絨毯子出來。"

實際秦敬並不覺得冷。沈涼生把羊絨毯子嚴嚴實實地蓋在他身上,只露出個頭,捂得他有些悶熱,便掙了掙,想把毯子弄下來點。
沈涼生卻以為他到底是怪自己這麼對他,只是現下才發作,頓了頓,也沒說什麼,重站起身,走到客室咖啡桌邊點了支煙,又走回來,在秦敬身邊躺下,默默抽著煙,煙灰積得長了,無聲地掉在浴袍上。
秦敬俯趴著側過頭,正望見沈涼生的側臉。看他微蹙著眉,顯得有些鬱鬱不樂,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句:"怎麼了?"
沈涼生沒想到秦敬會先說話,聞言也側過頭看他,意外地發現對方面上並無什麼不悅的神氣,只是眼眶微微發紅,不知是方才哭過,還是爐火微光下的錯覺。
"沒事……疼哭了?"
"沒有啊。"秦敬詫異地眨了眨眼,下瞬便見沈涼生突然吻上來。
眼鏡早在先前折騰時就不知掉哪兒去了,沈涼生直接吻上他的眼,輕輕地啄吻著,低聲保證道:"別哭……下回一定不這麼著了。"
"我真沒哭……"秦敬下意地閉上眼,放鬆身體任他吻著,覺得那一點悶悶的難過全然消融在這樣的吻裡,不由小聲說了句真心話,"就是有點想我媽。"
話說出口,兩人都是一愣。秦敬是因為覺得這般光景下想起自己的娘實在不像話,心裡頭慚愧得很。沈涼生卻是因為太善於揣摩人心,秦敬自己都沒想明白的彎彎繞繞,他反替他想得通透——這人想必是覺得委屈了,跟個小孩兒似的,委屈了就想媽媽,真是……
真是如何呢?沈涼生突地意識到,這人其實是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孤零零一個人過日子的。
煙捲燒至盡頭,灼痛沈涼生的手。他回身把煙頭扔進壁爐裡,靜了幾秒鐘,又再湊近一些,胳膊伸過去,環過秦敬的肩,輕聲講了句:"我媽也早不在了。"
"……嗯。"秦敬勉強側過身,亦伸臂抱住他,恍惚覺得此刻兩人間竟有些懵懂著的,相依為命的味道,身後痛楚也就沒什麼所謂了。

"沈涼生……"抱了一會兒,秦敬回過神,又覺出一點不對來,有點尷尬地小聲道,"你……"
"嗯?"
"……你這精神頭還真好。"
沈涼生愣了愣,方才曉得秦敬是指自己下頭還硬著——其實他剛剛本就半途而廢,並未做到最後,現下抱著對方,浴袍衣襟散開來,陽物抵著柔軟的羊絨織物,身上又被爐火烤得暖意融融,不免勾起些未曾發洩出的情欲,可也不是當真還想做些什麼。
"…………"沈涼生不答話,秦敬卻突然明白過來。自己後面那處雖說穴口生痛,裡頭倒沒什麼粘膩的感覺,想是對方剛才根本沒泄出來,頓了頓,試探地問了句,"剛才你……沒那什麼?"
"哪什麼?"沈涼生見他問得含糊,故意逗他說清楚。
"算了,當我沒問。"
"是沒那什麼,怕你受不了,"沈涼生卻順水推舟地賣了個好,"不是心疼你。"
"……還真沒覺出來。"
"等下回吧,准定讓你覺出來……"沈涼生湊前吻住秦敬的唇,在吻與吻的間歇說著纏綿的情話,"覺出不光前頭舒服,後頭也……"
"得了吧,"秦敬聽他越說越離譜,聯手都從毯子縫裡潛進來,來回輕撫著自己的臀,趕緊打斷話頭,把他的手從毯子裡拽出來,"別亂動。"
"今晚上別走了,你這樣也走不了,"沈涼生卻又突地正經起來,反握住他的手,"一會兒給你上點藥,明早掛電話去學校請幾天假,就住我這兒養養吧。"
"還請幾天假?不用吧。"
"你覺得你能站著上完一節課麼?"
"…………"秦敬方後知後覺地琢磨出事態的嚴重性,這下倒真有點生氣了,把沈涼生推了開來,正色道,"學生的課不能耽誤,也不能老叫人代課,我後天就去學校,你下次……"頓了頓才補道,"你下次想做就揀週六吧,也不耽誤事兒。"
秦敬面色雖有些不愉,沈涼生聽到他找補的那句話,卻覺得他是真心喜歡著自己的,要不然也不會肯這樣說。心中不由覺得滿足,可又滿足得詫異。
"……嗯,下回一定不這麼著了。"

沈涼生又再原話保證了一次,這回的事兒就這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地揭過去了。唯等夜裡,給秦敬上過藥,見他趴在自己床上睡熟了,沈涼生方走進浴室沖了個澡,性器上還帶著對方已經乾涸了的血液,些微血色混在熱水裡淌過白瓷浴缸,無聲地流入下水道。
沈涼生赤身邁出浴缸,依然是像不久前那樣站在洗漱台前,靜靜望了會兒鏡子裡頭自己的臉,默默問了自己同一句話:
"你到底是想拿這個人怎麼辦?"

第二日秦敬有點睡過頭了,沈涼生已經替他往學校掛了電話,到底還是請了兩天假。
西藥見效快,後頭睡了一宿好受不少,秦敬便自己挪去浴室刷牙洗臉,沈涼生立在壁櫥前,為他挑了套自己的衣裳,淡藍襯衣配灰色長褲,外頭套了件乳白色的羊毛開衫,看著清爽得很。
"沈涼生,你見著我的眼鏡了麼?"
秦敬穿好衣服,左右瞧不著眼鏡,眯著眼問了沈涼生一句。
"站著別動,我給你找。"
沈涼生走去小客室,從地毯上揀起那副銀邊眼鏡,瞥了眼毯子,仍帶著昨夜的狼藉,略微沾了點血跡,猶豫了一下,自己彎腰把毯子卷了起來,扔到屋角立著,也不打算送洗,只等一會兒叫傭人收進儲物房就算了。

秦敬在沈宅窩了兩天,藥定時定點搽著,那處已經不怎麼痛了。雖說吃不了正經飯,但灌了一肚子養氣補血的粥水,臉色倒是不錯,第三日回去上課,還被同事促狹笑侃道:"養得不錯呀,這是越病越精神,還是病中有什麼好事兒?"
"能有什麼好事兒?要不你也病回試試?"秦敬做賊心虛,嘻嘻哈哈地隨他玩笑。
"比如佳人在側,衣不解帶,端茶倒水,紅袖添香……"
"快打住,你小子一個教算學的,還跟我這兒班門弄斧?"秦敬聽到這裡就明白對方是個什麼意思了,趕緊叫停,卻不是因為自己心虛,而是為了顧全別人的臉面。

正是上課的點兒,職員室裡只有幾個空堂的同事,其中有位叫方華的女先生,對秦敬似乎有那麼點意思,可也一直沒挑明。
拿秦敬打趣的這哥們兒又對方姑娘存了點別樣的心思,簡單總結起來,就是個不尷不尬的三角關係。他那話聽著是跟在秦敬開玩笑,其實一句句都是點給人家姑娘聽,如此不知情識趣,也難怪一直沒辦法將人追到手。
方姑娘坐在自己桌子前批次工作,不是聽不見他們說話,卻連頭都不抬一下。只聽到秦敬婉轉為自己解圍時,手中的紅鋼筆頓了頓,又繼續批了下去。

方華教的也是算學,下堂的課就在秦敬隔壁班,到了快上課的鐘點,抱著一遝作業本,夾著三角板先走了出去。秦敬隔了段距離走在她後面,眼見快到了教室,前頭的人卻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面上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氣。
"方先生,本子要掉了。"她站在那兒不出聲,秦敬還得先找話題,指了指最上頭的本子,笑著說了一句。
方華聞言低頭攏了攏本子,三角板沒夾穩,倒真啪嗒掉了下來。秦敬走前幾步,幫她把三角板撿了起來,平放在本子上頭。
"秦先生,你換眼鏡了?"方華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說出口的卻是句沒什麼要緊的閒話。
"嗯……朋友送的。"
"挺好看的。"
姑娘家臉皮薄,誇了秦敬一句,也不等他答話就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略回過頭,同秦敬說了句謝謝。

秦敬知道她不是在謝自己幫她撿三角板,只是知道了……也就是知道罷了。
操場上熙熙攘攘的,小姑娘們抓緊最後幾分鐘嬉笑玩鬧,秦敬駐足看了一小會兒,默歎了口氣,又笑著搖了搖頭,晃晃悠悠地往自己班教室走去。


實則沈二少這位"佳人"雖還沒到衣不解帶的地步,兩日間卻也十分周道,只每天早起去公司打一晃,中午便回家同秦敬窩在一塊兒,聊聊天,看看報紙,下下西洋棋,下輸了的就親對方一口,倒真出來些熱戀中的氣氛。
唯有夜裡,秦敬覺著總歸有下人在,不好意思再跟沈涼生睡一張床,沈涼生也不逼他,只吩咐傭人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夜深了便互道晚安,不同床也不同夢地睡過去。
兩日過了,秦敬回學校上課,沈涼生卻也沒懈怠,一大清早開車去南市接秦敬上班,車裡帶著保溫壺,盛著廚房煲的湯水讓他道上喝。
傍晚秦敬下課,沈涼生再原路把他送回去,順便盤問他中午吃的什麼,警告他管住自己的嘴。秦敬難得見他嘮叨,嬉皮笑臉地應道:"媽,我保證一天三頓喝粥,絕對不敢瞎吃,行了吧?"
秦敬這聲媽喊得情真意切,沈涼生聽得差點沒把刹車當油門踩了,勉強維持住那副正經的皮相,右手卻離了方向盤,照著秦敬大腿掐了一把,又摸到他腿間,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下回再嘴欠,掐的可就是這兒了。"

秦敬瘦歸瘦,身體底子卻是不錯,養了一個禮拜便又活蹦亂跳,堅決不肯再喝粥,指天誓日道禮拜天絕對得吃頓好的。
"想吃什麼菜?辣的不行,上火的不行,其他隨便你。"
"誰說要跟你吃了?這禮拜天我得去我正經乾娘家吃飯,就是小劉他們家,"秦敬逮著機會,揚眉吐氣道,"您就一個人想吃點嘛吃點嘛吧。"
沈涼生聽得那句"正經乾娘",就知道秦敬又拿之前的玩笑說事兒,邊開車邊瞥了他一眼,只一眼就把秦敬看老實了,生怕他琢磨出什麼新花樣整治自己,趕緊找補道:"是真有事兒,這就入了冬了,我得過去幫小劉幹點活兒,指著他一個人可幹不過來。"
"幹什麼活兒?"
"貼煤餅子吧。"
"知道了。"沈涼生答得平淡,心裡頭卻不太痛快。倒不是因為少跟秦敬吃這一頓飯,或顧忌著他後頭的傷好沒好全,而是骨子裡的佔有欲作祟——他車接車送、好湯好水地養了他一個禮拜,便自作主張地把這麼個大活人劃進了自己的所有物裡,恨不得跟養蛐蛐兒似的找個罐子把秦敬裝起來,不願見他為了別人的事兒蹦躂。

禮拜天秦敬去劉家貼了一上午煤餅子,吃過飯,又陪乾娘聊了會兒天,聊到大娘打著呵欠去睡晌午覺,方跟小劉說上午出了一身汗,想去澡堂子洗個澡。
"行啊,一塊兒去,你回家拿衣裳,我跟胡同口兒等你。"
於是秦敬回家拾掇換洗衣服,正揀乾淨襪子的空,聽見小院兒外頭有人叩門,還以為是小劉等不及找過來了,揚聲喊了句:"門沒鎖,進來吧。"

"我說你能不那麼催命嘛?"秦敬在裡屋拿好衣服,邊抱怨邊走到外屋門口,卻見沈涼生穿著黑色短大衣負手立在院子裡,誒了一聲,詫異問道,"你怎麼來了?"
"怎麼著?嫌見面見太勤了?"
"這倒不是,不過你來得還挺是時候,晚一步我就出門了。"
"去別人家賣苦力?"
"什麼賣苦力,你少瞎說,"秦敬舉舉手裡提的網兜,"這都下午了,活兒早幹完了,我去澡堂子洗澡。"
"…………"連秦敬去幫小劉幹個活兒沈涼生都不大樂意,聽說他要去公共澡堂裡跟一幫大老爺們兒裸裎相見,要能樂意才是見了鬼了。當下走前幾步,伸手接過他拎著的網兜,毋容置疑道:"去我那兒洗吧,順便一起吃晚飯。"
"也行,我去跟小劉說一聲。"

秦敬並沒多想,打發沈涼生先去開車,自己走去約好的胡同口跟小劉打了個招呼。
劉家住的胡同就在馬路斜對面,小劉早就望見對街停著輛黑汽車,似是有些眼熟,待看到秦敬和沈涼生並肩從巷口走了出來,小眼一眯,覺得這事兒有點邪乎。
劉家是開茶館的,劉父過世之後,茶館都是小劉在經營,人情世故上比秦敬要通透,心眼兒也多得多。上回他就看出來秦敬跟沈涼生關係不錯,但想想人家二少要什麼沒有,總犯不著來算計他們,也就沒往心裡去。可這回看著兩個人比肩走出來,秦敬兩手空空,沈涼生手裡倒是幫他拎著一網兜衣服,那份親密的感覺總讓人覺得哪裡不對勁。
不過到底秦敬長得不帶半分女相,根本不是會讓人往那方面考慮的模樣。小劉也確實沒往歪處想,只覺著自己這發小兒是個實誠人,怕他跟沈涼生交往深了不小心吃什麼暗虧,便直截了當地問了他一句:"秦敬,你是不是跟沈二少交情挺不錯的?"
"……還行吧。"
"唉,醜話說在前頭,這有錢人心眼兒都多,你自己可留點神,千萬別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嗯,我知道。"
"好比他要讓你幫他簽什麼檔之類的,你可別瞎簽,先來問問我。"
"噗,"秦敬本正做賊心虛,聽他這麼說反笑了,"哪兒能呢。"
"反正你當心點兒總沒錯,你媽當初可把你託付給我們家了,這要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我還不得撞死在大娘牌位前謝罪。"
"哎呦喂,您快別咒我了。"

沈涼生坐在車裡,看秦敬和小劉站在馬路對面有說有笑,一副哥倆好的架勢,手底下一時沒忍住,按了按喇叭催他回來。
"小劉說他媽晚上燉肘子,"秦敬人是回來了,可頭一句就惦記著吃,"你說你怎麼賠我吧?"
"你想讓我拿什麼賠?"沈涼生發動車子,左手打著方向盤,右手卻摸到秦敬的手,十指交扣,拇指在他虎口輕輕撫摩。
"…………"雖說前天才見過,但正是關係剛開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時候。秦敬被他摸得心癢,便牽過他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
"…………"沈涼生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也拉過他的手,貼到唇邊吻了一下。

車到了沈宅,秦敬熟門熟路地跑去自己上回住的客房浴室洗澡,沈涼生吩咐廚房晚上加燉個肘子,又補了句,燉爛點。
沈涼生當初買這宅子時地下便有間鍋爐房,宅內也鋪了管道,暖水汀早燒了起來,浴室裡暖意融融,秦敬泡在熱水裡舒服地歎了口氣,伸手拿過洗髮水,正要往頭髮上抹,卻見浴室門突被人推開,沈涼生只穿著襯衣長褲走了進來。
"你進來幹嗎?"秦敬未著一縷坐在浴缸裡,自然有了點危機感,警惕地看著他問了句。
"別瞎想,"沈涼生走近浴缸,拍了下他的頭,"是問問你晚上還想吃什麼。"
"誰瞎想了。"秦敬有點哂然,把掌心掬著的洗髮水抹在頭髮上,低下頭不再看他,一邊揉一邊下意地把水中隨意岔開的腿並上。
"…………"實則秦敬倒沒想錯,沈涼生確實有點那方面的意思,眼下見他無意識地併合腿,腹股溝便有些發緊,索性挽起襯衫袖子,斜身坐到浴缸邊,也不嫌水濕了衣服,手放到秦敬頭上,覆住他的手,幫他一起洗著頭髮,指間糾葛出柔膩的泡沫。
秦敬閉著眼任他動作,明明只是規規矩矩地洗著頭髮,卻管不住自己下頭似要有些抬頭,又不自在地變了個坐姿掩飾。
"別動,"沈涼生拿過花灑,為他沖淨頭上的泡沫,看著白沫混進水裡,輕聲道,"換缸水吧。"
"嗯。"秦敬正好借詞脫身,離了沈涼生的手,探身去夠浴缸水塞。
"翻個身。"沈涼生濕淋淋的手卻撫上他的背。
"啊?"
"讓我看看你後頭好沒好。"
"上回不是說了麼……"秦敬有點尷尬,推拒道,"甭管好沒好今天也不能做。"
"沒說要做,只看看,聽話。"

水漸漸流走,坦露出赤裸濕熱的人體。秦敬拗不過沈涼生的意思,翻了個身跪趴在白瓷浴缸裡,手撐住浴缸邊緣。
沈涼生微微探身,右手輕撫著他光裸的臀部,手指慢慢滑至股縫間的入口,指腹在緊閉的穴口處往復逡巡,低聲道了句:"摸著像是好了。"
少了熱水浸泡,秦敬身上先略微覺出一絲涼意,又漸漸重覺得熱起來。
對方的手指只在後面那處徘徊,時而輕輕揉兩下,時而從上至下劃過臀縫,劃到睾囊前便打住,不再往下處去,更未伸到前頭做些什麼,秦敬卻眼見自己那根物事在這樣輕若鴻毛的挑逗下一點一點挺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越翹越高。
"硬了?"
"……嗯。"
沈涼生突地站起身,一邊解著襯衣扣子一邊彎身堵好水塞,擰開浴缸龍頭,三兩下褪淨衣物,裸身邁了進去,跟秦敬面對面坐下來。
客房浴缸不如主臥裡那個寬敞,兩個身高腿長的男人擠進去很有些逼仄。秦敬坐在沈涼生腿間,自己也不得不分開腿,挪開空當讓沈涼生卡進來,兩人胯下相抵,陽物都已硬了七八分,動作間有意無意地互相挨蹭。
"再過來點。"沈涼生又把秦敬往前拽了拽,雙手摟著他的腰,順著腰線上下撫摸。
秦敬不好意思與他對視,只垂下眼,卻見身下兩根男形直挺挺地抵在一起,私處毛髮親密糾葛,在漸高漸漲的水面下微微漂著,絲絲縷縷纏作一處。
"抬頭。"
秦敬似被沈涼生的聲線牽扯著一般,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便見對方的吻帶著促重的呼吸一起落下,舌頭頂開唇瓣,在口中來回掃弄,卷住自己的舌頭大力吸吮。
情不自禁地,他伸手環住沈涼生的背,舌頭與他火熱糾纏,胯下緊緊相貼,陽物有如唇舌般熱烈地交蹭廝磨,在水下著意挨擠著對方的囊袋,硬邦邦的陽具時不時地戳著彼此的腰腹。
"嗯……等……"秦敬模糊覺出水放滿了,稀裡嘩啦地溢了出去,拍了拍沈涼生的背,打斷道,"你先把水龍頭關了。"
沈涼生卻像離不了這一吻似的,邊回手摸索著關水龍頭,邊使力按住秦敬的後腦,逼他重新吻上自己,擰好龍頭的手沒入水下,包裹住兩人的陽物,並在一處狠狠捋弄。
沈涼生那處尺寸可觀,秦敬那處也不小,兩根勃勃濕滑的物事根本無法一手掌握,每每套弄兩下便有一根滑了開去,反而更加令人焦灼。沈涼生捋了一會兒,最後索性只握住上頭,把兩人的頂端一塊兒包進掌心揉搓,馬眼微微張翕,被熱水刺激著,無聲無息地淌出欲液,不露痕跡地化入水間。
"唔……嗯……"敏感龜頭在熱水中互相擠壓,終令秦敬無法自抑地悶哼出聲。呻吟被熱吻堵在唇間,聽上去像是情動至極時的嗚咽。這般響動太過撩人,攪得沈涼生腹下跟著那動靜陣陣發緊,左手愈發死死按住秦敬的頭,深深地把舌頭探入到他的口中,感覺著對方同樣急迫焦渴地迎合,好似整間浴室變作一個密不透隙的所在,注滿洶湧滾沸的欲水,他們在其中沉浮著、煎熬著,唯有靠對方的吻才能繼續活下去。

龜頭一片入骨酥癢,襯得別處愈發空虛,秦敬情不自禁地收回抱著沈涼生的手臂,右手潛入水中,交替捋了幾把兩人硬到極處的物事,複又往下摸去,摸到兩人挨著的囊袋,自下方托住,手指微合,包在一處揉弄。
手指與那處俱能覺出兩人的卵丸隔著皮肉擠蹭,蹭出難以言表的快活,勾引得心中一刻比一刻蠢動,忍了又忍,終忍不住驀地握住沈涼生的手腕,撤開緊密糾纏得唇舌,啞聲低道:"別這麼弄了……"
"怎麼了?"沈涼生暫時停住手中動作,亦低聲回問,"不舒服?"
"不是……"秦敬閉著眼,難耐地蹙起眉,半明示半暗示地答道,"……忍不住了。"
"怎麼個忍不住法兒?"沈涼生明明聽懂了他的意思,卻非要逼他直說出來。
"我……"
"嗯?"

沉默掙扎了幾秒,秦敬終於拋開所有理智自持,貼在沈涼生耳邊,喃喃地說了一句幾乎是放蕩的情話。沈涼生聽入耳中,竟被撩撥得下腹又是一陣發緊,陽物隨之跳了跳,亦像對方剛剛說得那樣,只覺再也無法忍耐。
"啊!"他突地俯下頭,猛然含住眼前那粒已經自行挺立起來的小東西,叼在齒間啃咬咂吮,令秦敬猝不及防地叫出聲,右邊乳頭竟像被蟄了一下似的,既痛且癢,而後痛意褪去,唯餘騷癢沁入骨髓,乾脆捨下最後一分矜持臉面,挺起腰斷續呻吟道,"下頭也……啊……也想要……"
沈涼生聞言重重摸了一把他那跟翹得幾已貼住小腹的物事,暗啞地吩咐了句:"站起來。"

方才坐著時還不覺得如何,站起來後秦敬才覺出腿著實有些發軟。待到沈涼生張口把他的陽具含入大半吞吐,腿已幾乎軟得站不住,勉強撐著牆壁穩住身子,股間卻難以自禁地打著顫,口中呻吟一聲比一聲高,在浴室四壁間跌宕徘徊。
沈涼生雖是頭一次含住男人的性器,卻也沒什麼不適的反應,唯一的反應就是被他叫得欲火難耐,一頭跪在浴缸中幫他口交,一頭快速捋著自己硬挺的陽物,幾乎與他同時射了出來。
秦敬射前倒是記得提醒了沈涼生一句,但即便如此也不過是將將來及從他口中撤出來,股股濃稠白精仍然有大半噴到了他臉上。
高潮餘韻中秦敬喘息地低下頭——他著迷地望著沈涼生面上掛著自己的精液,跪在自己身前微微皺著眉自瀆,幾秒後浴缸中便漫開數縷白濁——久久都無法回神。

"秦敬,你這是打算數著米粒吃飯?"直到了晚飯桌上,秦敬仍有些心神不屬,也不大敢跟沈涼生對視——看見那張臉便想起浴室中那一幕——反是沈涼生沒事人似的,面色如常地給他夾了筷菜,又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邊。
下人都被沈涼生打發了出去,餐廳裡只有兩人對面坐著,秦敬索性撂下筷子,手肘支著餐桌,扶頭歎了句:"沈涼生……"
"嗯?"
"…………"秦敬卻又不說話了,只靜靜垂著眼,嘴邊慢慢浮起一個笑。

那是個唯有全心沉溺於幸福之中的人才會有的笑容。
甜蜜得像八月的桂子。
一樹花開,十裡飄香。


這夜秦敬留宿沈宅,傭人挺有眼力見兒,不待吩咐已把客房拾掇出來,床單被褥俱換了新的。兩人立在樓梯口道了晚安,沈涼生目送著秦敬往客房那頭走過去,突在他身後補了句:"要不一起睡吧。"
秦敬聞言停住步子,回過頭看他,又笑了開來,點了點頭。

沈涼生的臥室佈置簡潔,居中放了張西式的四角大床,窗簾也是洋式剪裁,厚重地覆滿了整面牆——許是為了美觀,兼又擋風保暖,窗子是沒有那麼大的——看著便有點像戲院開場前的幕布。
沈涼生在浴室裡洗漱的空,秦敬站在窗邊,把合得嚴嚴實實的窗簾撥開一些,往外頭看過去。法式窗子高而狹長,夜色跟被壓扁了鑲到鏡框裡似的,靜謐平整,繪著隱約的星,與半圓半缺的月亮。

秦敬先頭多少以為沈涼生會再做些什麼,結果卻什麼都未發生,兩人只並肩躺在一塊兒,黑暗中聽著對方的呼吸,慢慢醞釀著睡意。
方才撥開的窗簾沒太合嚴,一線月光落到地板上,在昏暗室間顯得格外亮。秦敬低聲閒話道:"沈涼生,你國文再不好,'床前明月光'總也會背吧?"
沈涼生翻了個身,下頜抵住秦敬的肩膀,輕輕蹭了蹭。
秦敬也翻過身,同沈涼生面對面躺著,低聲問他:"一個人在外頭時想不想家?"
"沒想過,"沈涼生的口氣並沒什麼逞強否認的意思,只淡淡陳述道,"其實一輩子不回來也無所謂。"
沈涼生的過去對於秦敬仍是一個謎,他記起上回談及這個話題時對方面上沉鬱的神氣,終於忍不住問了句:"怎麼這麼說?"
沈涼生也沒隱瞞,簡單給他講了講自己的出身,卻到底不願讓他同情自己,省下諸多不愉快的瑣事細節不提,最後總結道:"因為沒留過什麼好印象,所以也就不想了。"
雖然沈涼生沒細說,秦敬卻也能猜出他受過多少委屈——年紀小,又寄人籬下,挨了欺負也沒地方哭——於是覺著有些心疼,可又不好明著表現出來,只得轉移話題道:"原來你還是小半個洋鬼子,看長相可看不出來。"
"小時候能看出來點。"
"有照片麼?"
"大概還有兩張吧。"
"什麼時候找出來給我看看?"
"那可不能白看。"
"看是抬舉你,你還想怎麼著?"
"你就繼續嘴欠,"沈涼生伸長手,悉悉索索地摸去秦敬腿間,不規矩地揉了一把,"也不知道之前是誰就差哭著求我說……"
"別提那段兒了。"秦敬忙把身子往後錯了錯,臉上有些發熱。
"自己說完了,又不准別人提,"沈涼生收回手,小聲笑話他,"秦敬,賴不賴皮?"
"睡覺。"秦敬重新躺平,一錘定音地結束話題,便見沈涼生果不再出聲了。半晌呼吸沉下來,大約是已經睡了過去。
秦敬閉著眼,心裡頭暗暗想著,倘若他真的沒回來,自己也就遇不著他了。這麼一想,竟不知道到底是遇見好,還是沒遇見好,最後歸結到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

先前小劉跟秦敬說的那番話雖沒說到點子上,話裡的好意卻是誠懇的——他總覺著秦敬還是當初那個好脾氣又仗義的傻小子,自己拿他走丟的貓開玩笑,他也不生氣,下回自己闖了禍,他還肯幫自個兒背黑鍋。
但秦敬終歸是二十好幾的人了,怎麼說也有了些看人的眼光。他早便看出沈涼生是個什麼樣的人,而自己與對方這段關係也就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且過——全按字面意思理解,有的過就過,等過到頭兒了就算了。
可惜俗話說知易行難,尤其是與感情沾邊的事兒,往往之前盤算得再好也不頂用。秦敬閉著眼躺在沈涼生身邊,一頭惦記著能不能把這口鐘敲得長遠一些,一頭心說這麼下去可麻煩了——自個兒願意敲,也得問問人家那鐘樂不樂意啊。

但甭管以後怎麼著,就目前看來,沈涼生這口鐘還是十分樂意的。週三兩人按慣例吃了頓飯,飯後沈涼生送秦敬回家,把車子停在街邊,一直陪他走到院門口,又趁他找鑰匙開鎖的工夫,突地將人推在門上,不合時宜地吻了上去。
秦敬被他親得一愣,雖說胡同裡頭黑燈瞎火的,但保不准哪家推門出來個熟人,要真撞見他們這麼著可是不得了。
"沈……唔……"秦敬不敢大聲掙動,只好一邊支支吾吾地推拒,一邊暗自跟他較著力。沈涼生明知道他不願意,偏還越親越來勁,一手卡著他的下巴,一手緊緊箍住他的腰,死活不肯放人。
"你有完……"秦敬脾氣再好也容不住他這麼折騰,只是火還沒發出來,便聽沈涼生低聲道:"噓,別動,外頭有人來了。"
秦敬聞言身子一僵,屏息聽了聽,果真聽到些隱隱約約的腳步聲,接著又聽見門吱呀一聲,想是來人已經進了家,心才落回到肚子裡。
"你說你……"插了這麼一杠子,秦敬那點火也發不出來了,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家裡又沒別人,有什麼事兒進屋再說,你犯得著搞得跟……"
秦敬本想說"搞得跟偷情似的",但到底沒好意思把那兩個字說出口,轉而使力推了推沈涼生:"趕緊起開點。"
"要真進了屋,可就不是親兩口能打住的了,"沈涼生卻是打蛇隨棍上,拿他那副慣常清高的語調說著全然與之不符的情話,"你家裡什麼都沒預備,回頭弄疼了你,又再讓我忍倆禮拜,你捨得麼?"
"那你就不能等這禮拜六……"秦敬話說一半,發覺自己根本就是被他繞了進去,頓了頓,實在覺得他有些好笑,不由揶揄道,"沈公子,咱好歹也算見過世面的人,怎麼就這麼沒出息,多三天都等不了?"
"秦先生,我這不是已經一等再等,"兩句話的工夫,秦敬已經開了院門,沈涼生隨他走進去,繼續道貌岸然地滿嘴跑火車,"你就不說心疼心疼我?"
"…………"其實秦敬覺著自己貧起來已經夠不要臉的了,結果這兒還有位更不要臉的,一時也沒有什麼話說他,索性同流合污地湊過去,貼到他耳邊問,"那到底跟不跟我進屋?省得回頭又說我不心疼你。"
"不進去了,"沈涼生把人撩撥了一溜夠,完了又要學柳下惠,只把他圈進懷裡抱住,喁喁廝磨道,"先攢著,週六再跟你算總帳。"
"那你倒別抱著不撒手啊?"
"又招欠,"沈涼生微微低頭親了他一下,"不怕受罰?"
"…………"秦敬剛要回嘴,便見對方繼續見縫插針地吻上來。纏纏綿綿的深吻,在這樣冷的冬夜裡,只有膠著的唇間有股熱乎氣。舌頭像心急火燎找地方冬眠的蛇,拱穿掛了白霜的地面,鑽到下頭濕暖黑暗的土裡去了。

等終到了週六,秦敬下班後隨沈涼生一起回了劍橋道的宅子,吃過晚上飯,又沏了兩杯鐵觀音消食。約莫是內安溪的秋茶,杯蓋兒一掀便竄出股肖似蘭花的香氣,馥鬱得讓人心頭不安寧。
八點多上了樓,兩人一塊兒脫了衣服沖了個澡。浴室牆上貼著洋瓷磚,透亮得似能照見人影,花灑一開,蒸出熱騰騰的水汽。秦敬同沈涼生面對面站在浴缸裡,想起上回那一出,下頭便有了點反應。沈涼生卻是脫衣服時就已經硬了,熱水當頭一澆,下頭那根物事在陰毛間濕淋淋地聳著,看得秦敬喉頭發幹,生出點不可告人的心事。
"想什麼呢?"沈涼生似掐准了他的念頭,似笑非笑地挑起眉,取了香皂打在秦敬胸口,指尖順勢撥弄了兩下滑膩的乳頭。
"……沒什麼。"秦敬不肯說,沈涼生也不逼他,左手攥著肥皂,繞去秦敬身後,順著股縫劃下去,抵住後穴,待抹夠了胰子,中指便借著皂沫潤滑捅了進去,來回緩緩抽送,"插得舒不舒服?"
其實後頭被他這麼弄也沒什麼感覺,頂多有些漲意,只是秦敬特別受不了他那個口氣——粗俗地,又清高地調著情,尾音像眉峰一樣挑上去,勾得人心頭發癢,連帶被插的地方還真有了些心理上的快感,不由微微收縮兩下,魚唇般吸吮著對方的手指。
"…………"沈涼生的呼吸驀地沉重起來,終於把手指抽了出去,取過花灑抵住穴口,潦草地把肥皂沖乾淨,拽了條毛巾給他,"出來擦擦,站著別動。"
秦敬只覺後頭那處被噴頭沖得發燙,抬腿跨出浴缸時,似有股熱水從裡頭流了出來,臉色便是一紅。他站在那兒拿毛巾拭著身子,抬眼見沈涼生走了回來,面上突又紅了兩分,匆匆調開目光,沒開口搭理他。
沈涼生手裡拎著條白色的三角褲,把那一小塊布料貼著秦敬的腰胯比了比,低聲吩咐道:"穿上我看看。"
這種樣式的內褲秦敬從未穿過,可讓他臉紅的卻不是這個——那條三角褲顯然不是新的,卻是沈涼生故意揀了條自己穿過的給他,其中便帶了些不能明言的狎昵意味。
"抬腳。"沈涼生彎下身,抓住秦敬的腳踝,把內褲套了上去,一路提到腰間,複又擺正秦敬挺翹的陽具,讓那根東西被鬆緊帶箍著,直直貼住小腹,卻故意把龜頭露在褲腰外頭,用拇指打著轉摩挲。
剛摸了幾下,沈涼生便覺出抵著指腹的小眼兒不停往外冒水,他抬手把那點水抹到秦敬的乳頭上,臉貼臉站在他身前,一頭用陽物蹭著對方裹在自己內褲裡的東西,一頭摸到他身後,雙手抓住內褲底沿,用力往上提。
包著臀的布料被他勒成了一根條繩,深嵌在秦敬的股溝裡,兩瓣屁股便堂而皇之地露了出來。
秦敬覺出那根布條徐徐摩擦著會陰,睾囊被勒得一跳一跳地發疼,像有根小鞭子輕輕地抽著自己最私密的所在,明明痛得恥辱,前頭卻更硬了,尿孔滴滴答答地流著粘湯,有些沾到沈涼生的陽物上頭,又有些順著龜頭流下去,弄濕了一片褲頭。
沈涼生一手拽著內褲抽弄,一手大力揉著他的臀瓣,用自個兒那根劍拔弩張的物事重重頂著他,邊頂邊問:"想不想要?嗯?"
"…………"
"說話。"

秦敬到底也沒出聲,大約是想著言不如行——他緊緊抱住沈涼生,急不可耐地吻住他,身子像粘在了對方身上似的,推著他往浴室外頭走。
沈涼生倒是願意見他主動,一邊跟他如火如荼地吻著,一邊倒退著走到床邊,攬著他一起倒了進去。兩個人深陷在那張四角大床裡頭,翻來覆去地親著,方才沈涼生親手為秦敬穿上的內褲,現下又被他親手扒了下來,兩具屬於同性的裸體饑渴地纏作一處,性器聳動著,在對方身上胡亂磨蹭,卻仍不能十分滿足。
秦敬終究忍不住先舉了白旗,拉著沈涼生的手按到自己身下,啞聲道:"硬得難受,給我摸摸。"
"你剛才是不是想舔我這個?"沈涼生也拉過他的手,按到自己的陽物上頭,"喜歡它麼?"
秦敬被他點破那點不可告人的心事,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翻了個身,用力把沈涼生壓在身下,順著他的胸膛一路吻下去,直吻到腿間,張口吮了下鼓脹的囊袋,方沿著莖身鼓出的青筋舔了上去,舌面抵住龜頭,快速來回滑動。
"嗯……"沈涼生低低呻吟了一聲,半抬起身,眼見秦敬岔著雙腿跪坐在床上,一頭給自己口交,一頭握住他自己那根物事手淫。臥室裡點著頂燈,明晃晃地照著床上的景致。沈涼生重倒了回去,只覺看了這麼幾眼,下頭竟已經有了些要出精的意思,心裡不由嘲道,總之攤上這個人自己就特別忍不住,乾脆放棄地挺起腰,配合他口中動作上下抽送,過了會兒終捺不住悶哼著泄在了他嘴裡。

秦敬含著他的東西,雖不覺得噁心,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時有點呆愣。沈涼生閉著眼喘了幾秒,睜眼見他仍含著自己的精液,愣愣地跪坐在那兒,竟鬼使神差地起身湊了過去,一邊握住他挺聳的物事徐徐套弄,一邊吻住他的唇,用舌頭把他口中的精液渡回到自己嘴裡——這可是歷任女伴都未享受過的待遇了。
秦敬回過神來,才發覺昏噩間倆人已換了位置,自己跪趴在床上,撅著屁股,這姿勢實在是有些恬不知恥。只是身後那處被人細細舔著,有種蜻蜓點水般的酥癢,一下一下,心湖隨之漾出數不清的漣漪,讓人根本不想掙扎。
沈涼生掰開他的股縫,白濁液體從唇間一點點滲出來,滴到股間私處,又被舌尖抹開——他用舌頭舔濕他的睾囊,舔濕會陰處的毛髮,終於舔上緊閉的小穴,舌面貼住穴口處的皺褶,仔仔細細地逗弄,感覺到那張小嘴情不自禁地張翕著,說不好是欲拒還迎,還是欲迎還拒,著實可愛得緊。
"癢不癢?"
"…………"
"嗯?"
"……有點。"
"想不想我進去?"
"……嗯。"
床笫間的私語最是撩人,在這樣的溫言軟語中,秦敬閉上眼,屏息等著那股撕裂的銳痛,發覺自己是全然心甘情願的——痛也痛得心甘情願。
"也不至於就怕成這樣,"沈涼生覺出他的緊張,又覺得他聽話,忍不住親了親他的屁股,探身把床頭櫃的抽屜拉了開來,一邊翻出從西藥房買回來的白凡士林,一邊玩笑了句:"你那兒疼,我這兒可是心疼。"
雖只是句玩笑,但沈涼生這話說得已算是十分含情脈脈了。手下動作也與之配套地,溫柔地沾足了藥膏,先插了一根手指進去,擴張抽送了一會兒,方又加了一根,邊插邊問:"疼不疼?"
"不疼。"
"這麼著呢?"沈涼生微微屈起手指,指尖一點點摸索著內裡濕滑的軟肉。
"不疼……"
"有別的感覺麼?"
"嗯?"
"有感覺了告訴我。"
"嗯。"
"…………"
"…………"
"剛才……"話說完沒幾秒,秦敬突地僵了僵,猶豫著開口,"好像有點……"
"有點舒服?"
"不知道,就是有點……啊!"
秦敬突地低低叫出聲,沈涼生的手指也不知按到了哪兒,讓他渾身跟過電似的一激靈,那感覺不是尋常那種舒服法,可又的確十分刺激。

沈涼生提前做了些功課,知道走後門這檔子事兒,要是找對了地方,下頭那個也能舒服得很。此時見他有了反應,自是照準那處按下去,反復打著轉揉弄,耳聽他叫得愈發動情,小穴緊緊箍著自己的手指,左手往他胯下摸了一把,發現那根本已半軟的物事重又翹了起來,顯是被弄得很有感覺。
沈涼生被他叫得再忍不住,撤出手指,又挖了坨藥膏,抹到自己泄過一次仍毫不見軟的陽物上頭,勉強控制著節奏,慢慢把陽物頂了進去,進了小半根又停下來,複問了句:"疼不疼?"
"還行……"
"再忍忍……"沈涼生自己也忍得難受,繼續耐著性子一寸寸往裡頂,直頂到頭方低低歎了句,"你這裡頭真緊。"
秦敬聽得面紅耳赤,後頭雖有些脹痛,卻並非不能忍耐——他幾乎能體會出他的形狀,實實在在地埋在自己體內,脹痛中竟亦浮出一縷快意。
沈涼生停了半分鐘等他適應,而後方才緩緩律動,依舊邊動邊問道:"疼不疼?"
"不疼……"
"真不疼?"
"不疼。"
"疼了跟我說。"
"嗯。"
秦敬被他問得招架不住,這才知道人心原來是泥捏的——此刻聽在耳中的每個字都變作一根手指,一下下按著自己的心臟,整顆心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對方的指紋。

沈涼生估摸他適應得差不多了,終於放開動作,覺著剛才摸了半天的軟肉緊緊擠著自己那話兒,密不透風地裹著龜頭,抽插間一股股酥麻爽意自馬眼湧入睾囊,又漫布到全身,不由越弄越快,耳聽到他那裡被自己插得噗嗤作響,雖明知是藥膏潤滑,卻偏要曲解問道:"舒服得濕了?"
"嗯。"
沈涼生沒想到他會這麼坦白,欲火騰一下燒得旺盛,胯下卻放慢動作,用龜頭研磨著內壁,找著方才那處,一下下狠狠頂著,用言語撩撥道:"舒不舒服?"
"……舒服。"
"喜歡被我幹?"
"嗯……"
話沒說兩句,卻是沈涼生自己被撩撥出一股邪火。帶著那股火燒火燎的佔有欲,他伸手摸去秦敬身下,把那根顫巍巍挺著的物事握在掌心,快速使力套弄:"想不想射?"
"想……啊……"
秦敬挺起臀,迎合著他的動作,下頭漲得厲害,跟有只蟲子順著尿孔爬進那話兒裡頭似的,整根物事既癢且熱,正快到緊要關頭,卻覺對方猛地把手松了開來,且還按住了自己的手,也不准他自己稍碰。
"聽說有人單靠後頭就能射出來,你也試試?"
"不要……啊……"
秦敬根本沒心思聽他說什麼,只覺不僅是前頭,屁股裡頭也有種如蟻噬骨般的飽脹酥麻,順著尾椎一路傳上頭間,前頭越發想要出來,忍不住來來回回求道:"不要了……不行了……別弄了……"
"又不想射了?"
"不是……啊……想射……想……"
"被我操得想射?"
"嗯……射不出來……"秦敬已經被他折騰得有點語無倫次了,胡亂點了點頭,"讓……啊……讓我自己摸摸……"
實則沈涼生也再堅持不了多久,聞言倒是乾脆地抓著秦敬的手,兩隻手一塊兒摸到他腿間,一同揉搓著他那根硬邦邦的物事,從龜頭到囊袋無一處不放過,連陰毛都被揪起來扯弄,沒弄幾下就搞得他高聲呻吟著一泄如注,因著憋得狠了,白濁精液一股股地噴了半天,染得床單斑斑駁駁,一片狼藉。

高潮時秦敬腦子一片空茫,連沈涼生什麼時候射的都不曉得。房內暖水汀燒得太熱,倆人俱是滿身大汗,抱在一塊兒喘了半晌,方精疲力竭地分了開來。沈涼生抽出半軟下來的陽物,伸手在秦敬股間摸了一把,輕聲謔道:"你下頭真濕得厲害,跟個姑娘似的。"
"不能吧……"都做到這份兒上了,秦敬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了,這才覺出屁股裡頭黏黏糊糊的,想是對方射了不少進去,趴在床上喘著氣道,"反正是你弄進去的,別賴在我頭上。"
"還走得了麼?"沈涼生湊過去吻了吻他的肩胛骨,"一塊兒去洗洗。"
"懶得動。"
"那等會兒我給你擦擦。"
"嗯。"

房內一時靜了下來,沈涼生摸到床頭櫃上的香煙,點了一支慢慢抽完,翻身下床走去浴室,草草把自己拾掇乾淨,擰了條熱毛巾回來,坐到床邊慢慢幫秦敬擦著身子。
"沈涼生。"
"嗯?"
"沒事,隨便叫叫。"
"…………"沈涼生見他撒嬌,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衝口而出道,"秦敬,搬過來跟我住吧?"
"啊?"秦敬本都快睡著了,聞言倒是清醒過來,側頭看了沈涼生一眼,笑著搖了搖頭,"快得了吧,我要搬過來小劉肯定得刨根問底,他又藏不住話,萬一傳到我乾娘耳朵裡,還不得立馬抄菜刀把我給剁了。"
"嗯,你先起來,我把床單撤了再睡。"沈涼生倒似並不在意,隨口應了一聲便換去別的話題。

撤了床單,兩人重新躺到一塊兒,沈涼生伸手攬過秦敬,把他的頭按到自己頸間,靜靜抱了他一會兒,突然低下頭,輕輕吻著他耳後的肌膚。
"快別鬧了……老實睡覺。"秦敬迷迷糊糊地咕噥了一句,隨後便很快睡了過去。
餘下沈涼生一個人睜著眼躺在黑暗中,卻是半天揀不起睡意,總覺得已有些看不清自己的想法。
其實方才那句話不過是一時衝動,話一出口他自己先後悔了,秦敬不答應,他反而落得輕鬆。
沈涼生有些懷疑秦敬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沒答應,又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但說到底,哪怕是一時衝動,到底也是衝動了的。那句讓秦敬搬過來同住的話像一根引線,引得沈涼生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初衷——他對他的佔有欲確實過頭了些,多少像一場戀愛的前奏。

其實喜歡了也就喜歡了——沈涼生認為自己並不是沒有戀愛過的。他對女人有著固定的審美,且算不上十分挑剔。模樣順眼,身材高挑些,性子風趣隨和,別的也沒什麼要求。這樣說來,秦敬除了性別不符,其他條件倒都吻合。
簡而言之,戀愛這碼事對於沈涼生來說,無非就像社交場上的圓舞曲,換著舞伴跳下去才是常態。至於最後與哪個人安定下來,還要看年紀到了時,那一支舞跳去了哪裡,多半趕上誰就是誰了。
可奇就奇在這夜沈涼生抱著秦敬躺在床上,心中竟有點莫名其妙的煩躁。
好像心裡頭住了一個專司主持舞會的小人,尖尖細細地、催命似地沖他叫著:"Changing partner!"

十一
這年津城的氣候有些反常,先是秋老虎比往年都要厲害,入了冬卻又比往年都要冷,十一月末便下了一場大雪。老人們約莫會說,世道不太平,老天爺也跟著變臉,但小孩兒是不管這一套的——下雪多好!
雪從晌午開始下,先淅淅瀝瀝地落了點雪沫,而後便徹底下了起來。到了快放學的鐘點,操場上已松松積了兩寸來厚的白雪,滿教室人心浮動,再沒人有心思聽講,全盼著趕緊下課去痛痛快快地玩一場。
這時候就看出秦敬這個先生其實是不怎麼稱職的——未免太慣著學生了些——他看了看時間,還有十五分鐘下課,乾脆把課本一合,宣佈道:"今天就到這兒吧,我放你們出去玩會兒,可有一點,玩一會兒就趕緊回家,雪天路不好走,不准叫家大人著急。"
小丫頭們齊聲高呼先生英明,眾星拱月一般擁著秦敬跑出門。方華在隔壁班教算學,課也上得差不多了,正佈置了習題給學生當堂做,聽到操場上的動靜,跟著她們往窗外看了眼,搖頭笑道:"得了,你們也出去玩兒吧,題目回家別忘了做。"

"怎麼著,你也管不住她們了?"
秦敬站在操場邊,監督著一群小丫頭別瘋過了頭,轉頭見方華也提早下了課,帶著她那班的學生走過來,笑著問了她一句。
"這倒不是,"方華笑笑地陪他一起立在操場邊,"不是怕秦先生一個人被老吳罰,加上我,可就法不責眾了。"
方華口中的老吳是指聖功女中的副校長,兼做了教務長,為人正派隨和,只讓這幫年輕人叫他老吳。實際上他們是不會因為早放一會兒課這點事兒被老吳拉著寫檢討的,方華這樣說不過是開個玩笑,偏又玩笑得太親切了,秦敬覺著有些不好接話,乾脆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最近天挺冷的。"秦敬沒答話,方華卻又換了個話題同他寒暄。
"是挺冷的。"
"嗯……"方華頓了頓,還是鼓起勇氣道,"我閑著沒事,我媽讓我學打毛線,就學著織了副手套,結果織大了……秦先生要不介意,就拿去戴吧。"
"…………"秦敬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他曉得那副手套肯定是特意為自己織的,人家姑娘一片好心,自己若拒絕,叫她怎麼下得來台。只是不拒絕,又像是在給她一些不該有的希望了。
"看著她們玩兒,就好像自己也年輕了幾歲似的。"方華不知是看出了他的猶豫,還是因為不好意思,搶先開口再換了個話題。
"方先生比我小吧?我還沒嫌自己老,你也快別嫌了。"秦敬從善如流地接了一句,正好有幾個學生跑過來拉他們打雪仗,兩個人便一起嘻嘻哈哈地混到學生中去,什麼尷尬氣氛都化解了。

雪天確實路不好走,也不大好搭電車。沈涼生想到了這一點,雖說不是慣例見面的日子,也還是提早離了公司,開車去接秦敬下班。
車快開到校門口,便見附近已擠了不少等著接孩子的大人,不好再往裡頭開,沈涼生索性找地方停了,步行進了校。
距離沈涼生上次進學校找秦敬已經過了兩個多月,門房竟還記得他,客套了兩句便請他進去了。沈涼生往裡走了幾步,瞧見操場上一片雞飛狗跳,雖一眼就從一群小雞仔兒裡把秦敬這只公的揀了出來,卻也疑惑地抬手看了看表,心說這還沒到下課的時候,怎麼這麼熱鬧。

雪天與平日不同,天色雖是陰霾的,白雪卻又反出了天光,倒比平時更亮了些。鴿灰的暮色中,秦敬一回頭便望見了沈涼生,穿著黑色長大衣,戴著同色的淺頂軟呢紳士帽,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瀟灑地沖自己走過來。
秦敬不由愣了愣——這麼個人,竟是不管見了多少次,還是每一次驀然見到他,心都要狠跳一跳的。

操場上小姑娘們玩雪玩瘋了,一時還沒人注意到沈涼生。倒是有小丫頭看秦敬站住了,趁機抓了捧雪,草草握實了,扔到秦敬背上,嘿嘿笑道:"先生,這回你可又輸了。"
"算你厲害行不行?真是怕了你了。"秦敬好笑地去拍背後沾的散雪,前兩下是自己動手,最後一下便換了人——沈涼生走到他身邊,抬手幫他撣了撣衣服。
"啊……"小姑娘這才看到沈涼生,想起自己是見過他的,他還給自己的卷子寫過批語,當下又高興又害羞,覺得在他面前丟了人,忸怩了一下,還是壯著膽子道:"先生是秦先生的朋友吧?我,我上回的卷子沒考好……"
"哦……"沈涼生也想起了那張賣乖討饒的卷子,看小姑娘挺可愛,故意板著臉逗她,"那你後來有沒有認真念書?"
"我念了的,不信您問先生……"沈涼生不苟言笑時挺有威懾力,小姑娘被他逗得當了真,怯怯地去拉秦敬的袖口。
"你別嚇唬她,"秦敬安慰地拍了拍小姑娘的頭,"你也不用怕他,怕他幹嗎?"
"以後多聽先生的話,別老欺負他,"沈涼生見秦敬拆自己的台,便也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意有所指地揶揄道,"你家先生怕疼得很,你再拿雪扔他,回頭他可要喊疼了。"
秦敬的臉騰一下紅了,恨他跟自己的學生說這麼不倒不正的話,暗暗瞪了他一眼。小姑娘自是聽不出沈涼生的話外之音,只是被他摸了下頭,臉也紅了起來,不好意思地跑了開去。跑得太匆忙,不小心撞到了方華,乾脆一把抱住她的腰,撒嬌地叫了句:"方先生。"
方華攬著小丫頭,含笑看了過來,看見沈涼生,猜到大約是秦敬的朋友,客氣地頷首打了個招呼。
此時恰好敲了放課鐘,方華笑著往職員室的方向指了指,意思是我先回去了。秦敬便也笑著點了點頭。

方華一個人回到職員室,見屋裡一時還沒別人,快步走到自己桌前拉開抽屜,把那副織好許久卻一直找不到機會送的手套拿了出來,又趕去秦敬的桌子前,看桌上放著一遝作業本,便麻利地把那幅手套夾到了本子中間。
她想自己總該是要大膽一些的——喜歡了,就要大膽一些,一針一線織出來的心意,她想要送出去。
哪怕可能得不著回應,也想要送出去。

秦敬還泡在操場上,趕鴨子一樣催促著小姑娘們去教室拿書包,趕緊回家才是正理。
沈涼生倒沒不耐煩,站在一邊等了會兒,方陪他一起往教職員室走了過去。
那疊作業秦敬是要帶回家改的,他瞧見那副夾在本子間的毛線手套,下意往方華那邊看了一眼,卻也沒說什麼,若無其事地拿了個布兜,把作業本和手套一起裝了進去。
"晚上想吃什麼?"坐進車裡,沈涼生邊打火邊問了秦敬一句。
"隨便,你想吃什麼?"
"火鍋行麼?"
"行啊。"
沈涼生調轉車頭,直接開上了去劍橋道的路——自打關係穩定之後,兩人就很少一起在外頭吃飯了,多少也有點避嫌的意思。
秦敬知道現下跟他回家八成是要過夜,不過床上那碼事兒,兩人也算逐漸駕輕就熟,再沒搞出過頭一次的慘況。既然不耽誤第二天的課,憑良心說,秦敬自己也是沉迷其中的。

車開出去幾分鐘,沈涼生突地淡聲問了句:"不拿出來看看?"
"啊?"
"人家費心織了半天,你往兜裡一扔就完了?"
"…………"秦敬心說他倒敏銳,怎麼就能猜出來那副手套是別人送的,口中順著話頭玩笑回道,"這不是怕你吃醋嘛。"
"…………"沈涼生邊開車邊不鹹不淡地瞥了秦敬一眼,並沒再說什麼。倒是秦敬自己,被他那眼看得有點哂然,暗自嘲道,你就嘴上沒個把門兒的吧,幹嗎非上趕著自討沒趣。

實際上沈涼生那眼倒真沒什麼笑話秦敬自作多情的意思——要確實不在意,他也就不問了。
所以說談什麼別談戀愛,不是把腦子談傻了,就是把心談得比比干還多一竅,難免有時患得患失,敏感過頭了些。
不過這份敏感也並非是全無用處。比如那一夜,秦敬的確看出來沈涼生讓他搬過去一起住的話僅是一時衝動——也不是看出來的,秦敬那個破眼神兒,摘了鏡子根本看不清沈涼生面上作何表情,只是敏感地覺出對方有點後悔這麼說,乾脆揀了個妥當的理由回拒了。
可惜敏感歸敏感,秦敬到底學不來多愁善感那一套,天大的事兒耽誤不了他睡覺,那夜拒絕完了,照樣踏踏實實地睡死過去。
而現下哪怕是覺得自討沒趣,心中有些失落,一頓火鍋吃完,那點失落也就跟著羊肉白菜一塊兒進了五臟廟,再瞧不見形跡。

夜裡上了床,秦敬先洗過澡,躺在床上就著檯燈翻報紙。沈涼生洗完澡出來,一邊擦頭髮一邊坐到床邊,見秦敬已經把浴袍脫了,被子蓋到腰間靠在床頭,估摸他下頭什麼都沒穿,便伸手探進去,照著他的大腿摸了一把,調侃了句:"你倒大方。"
"省事兒。"秦敬隨口回了一句,心思仍在報紙上頭,嘩啦翻去另外半版。
沈涼生卻未把手從被子中抽出來,轉而摸去腿根內側,手指在那塊柔軟的皮膚上輾轉撫摩。秦敬被他搞得有些癢,撐不住笑了出來,眼睛其實已經看不進去字了,卻還要裝模作樣地繼續盯著報紙瞧,唯有腦中細細體味著對方的動作——修長有力的手指終於滑到腿間,勾起私處一縷毛髮輕輕扯動,指尖徐徐劃過尚還軟垂的性器,在下腹股溝處寫字般地逗弄,好像寫的是什麼英文單詞,潦草而流暢,輕巧地勾人心弦。
"前天不是剛見過?"
"啊?"
"那還這麼想要?"
"……嗯。"
沈涼生這話本是調侃他被稍微撩撥兩下就有了反應,可聽他老實地答了個"嗯"字,呼吸卻也跟著有些不穩,口中的調侃亦變成了低聲的挑逗。
"那麼想要,見不著我時怎麼辦?"
"嗯……"秦敬感覺著對方握住自己半硬的性器緩緩套弄,輕輕呻吟了一聲,主動把腿略微分開了些,方便他繼續動作。
"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
"自己弄過麼?"
"……嗯。"
"想著我弄?"
"嗯。"
秦敬手裡仍舉著那張報紙,臉藏在報紙後頭,不去看沈涼生的神情,似乎也比較容易坦白——坦白他在見不著他的日子裡,會偷偷想著他自我慰藉。
沈涼生不緊不慢地套弄著他那根已然全硬的物事,見他臉雖藏在報紙後面,看不出紅沒紅,但握著報紙的手卻因為自己給予他的歡愉,已經有些微微發顫。
"別裝了,早看不進去了吧?"
"唉,所以說春宵苦短,還是得及時行樂,"秦敬被他用話逗了半天,聞言索性把報紙扔開來,含笑調戲回去,"沈公子說的有道理,時不我待嘛。"

沈涼生伸手為他摘下眼鏡,放到床頭櫃上。秦敬自己撩開被子,露出被下赤裸的人體。削瘦的,但也並非沒有肌肉,窄的腰與筆直的腿,腿間挺翹的男形在檯燈柔光下泛出動情的紅暈。
秦敬望著沈涼生褪下浴袍,全裸著爬上床,便想湊過去吻他,下一刻卻被他按著平躺下來。
沈涼生將一條腿跨過他的身子,一絲不掛地跨跪在他胸口的位置,恰將堅硬挺直的陽具送到他的唇邊。
秦敬以為他是想讓自己含進去,便略抬起點頭,微微張開嘴,準備把那根物事含到口中。
沈涼生卻抬手按住他的唇,指尖輕輕撫摩了一下唇瓣,又轉而撫摩過他的眉眼。
秦敬被他摸得閉上眼,靜靜平躺著,好像獻祭一樣的姿態。
他覺出跨跪在自己身上的人用陽物取代手指,用那根代表著男性的物事緩緩勾勒著自己的面部輪廓——他用陽物頂端徐徐描摹過他的眉,擦過眼角的朱砂痣,龜頭蹭過睫毛,順著鼻樑劃下,劃過嘴唇,劃過下頜。
沈涼生的動作是舒緩而溫柔的,但繾綣背後卻有股粗野的、蠻不講理的佔有意味。仿佛雄性獸類標記屬於自己的領土,他著意用陽物逡巡著他的臉,頂端滲出情動時的液體,打下透明無色的烙印。

說句老實話,沈涼生有沒有把這一段關係當真,秦敬根本拿不准。
有時候他能敏感地覺出來,對方並沒有什麼認真投入的意思,或者說是在準備著隨時抽身而退的。
可又有的時候,他也能分分明明地感覺到對方的佔有欲。
這樣強的佔有欲,幾乎讓他以為沈涼生到底還是介意的——介意自己喜不喜歡他,介意自己會不會喜歡上別人。
有一刻秦敬差點脫口而出地對他表白:沈涼生,我喜歡你。
只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發現自己竟有一些無法啟齒。大約是怕說完之後,兩人間便只剩下一片沉默。

如果說秦敬他媽對他的評價是倆詞,那麼換去小劉那兒,卻還要再加一個詞,就是"傻大膽兒"。小時候一群倒楣孩子湊到一塊兒,半夜跑去亂墳崗子點著蠟燭講鬼故事,往往到了最後只剩秦敬一個人老神在在,一副撞見吊死鬼也敢拿它那根長舌頭打結玩兒的德性。
可惜世間一物降一物,自打碰見沈涼生,秦敬的膽子就突然小起來,還不如人家方華一個姑娘有勇氣——"我喜歡你"四個字,他竟是不敢跟他說的。
恐怕說完了只迎來一片沉默,然後在那樣的沉默中,時間一秒一秒地燒盡了,一寸光陰一寸灰。
反倒不如什麼都別挑明,現下這麼不清不楚地抱在一塊兒,情欲總是鮮活而暖的。

許是因為這樣得過且過的念頭,秦敬那夜做了一個古怪的夢,竟真夢見了自己在廟裡頭撞鐘。
夢中是夕陽西下的光景,他仿佛身處於一座千年古刹之中,獨自爬過鐘塔高陡盤旋的木梯,為著去敲響一口晚鐘。
古怪的是秦敬在夢中看到自己撞鐘的手——視野中只有一雙手,瘦得骨節都突了出來,搭在手腕處的衣服卻不像是僧衣,而是什麼古時候的書生裝扮,舒袍緩袖,垂在木頭做的鐘杵上頭,斑駁的木色襯著那樣的衣衫,與那樣一雙手,竟有股莫名的蒼涼。
他聽到鐘聲響了,蒼涼地回蕩在空山之中,落日下天穹染血般的紅。
伴著鐘聲,自己似乎在心底默默地道了句:沈涼生,我喜歡你。
然而佛鐘長鳴,經久不歇。響著響著,便響成了一個"戒"字。

這夜睡前幹了不少體力活兒,夜裡又做了亂七八糟的夢,第二天早起秦敬就有點沒精神,沈涼生叫了他兩次,仍是沒把人叫起來。
"秦敬,你到底是起不起?"沈涼生把自己拾掇利索了,見他還縮在床上,邊點了支煙邊俯下身,故意把一口煙全噴在他臉上。
"起……"秦敬被嗆得咳了兩聲,人倒是爬起來了,就是魂兒還留在床上,行屍走肉一般晃悠進了浴室。

沈涼生邊吸煙邊走去窗邊,開了半扇窗子換氣,眼見外面白茫茫一片,想是夜裡又下了點雪。冷風倒灌進房裡,感覺比昨日還要冷些。
"沈涼生,趕緊把窗戶關上,"秦敬洗漱完了,人總算清醒了些,因著身上只穿了件浴袍,一出浴室便打了個哆嗦,"這天兒再這麼冷下去真得凍出人命了。"
沈涼生一支煙正好吸完,順手把煙頭扔到外頭,依言把窗子關了,回頭見秦敬正準備換衣服,走過去說了句:"換套暖和點的吧。"
秦敬昨日穿的是件厚棉袍,就算不換也冷不到哪兒去。只是他看著沈涼生打開衣櫃幫自己配衣服——從內褲到大衣,裡裡外外整套衣服全是他的,羊絨毛衫穿在身上都帶著他的味道——便根本不想拒絕,連這麼套衣服穿去學校會不會太扎眼都不想管了。

人靠衣裝這話從來是不錯的,秦敬穿著棉袍看著像個老老實實的教書先生,換上羊絨衫和全毛西褲,再配上那副銀邊眼鏡,看上去就像個斯文敗類。
斯文敗類是個記吃不記打的主兒,昨天還嫌自己嘴頭沒個把門兒的,今天又忍不住照舊嘴賤地跟沈涼生開玩笑:"唉,人家就是送了副手套,你至於把我從裡捯飭到外麼?"
"你說呢?"沈涼生站在他身前幫他系襯衣領扣,面上是一貫的冷淡神色,秦敬卻覺出他心情是不錯的,於是蹬鼻子上臉地繼續得瑟:"照我說,大抵就是有妻如此,夫複何求了。"
"秦先生,我看你今天是想自己走著去學校了。"
"……沈公子大人有大量,一兩句話就別跟我計較了吧。"

來回貧了兩句,秦敬穿戴齊整,嫌沈涼生給他把襯衣扣子系到最上一顆,脖頸有些難受,便又自己抬手解了開來。
"怎麼了?"
"勒得不舒服。"
沈涼生沒接話,只又翻了條灰格子的薄羊絨圍巾給他,方才吩咐了句:"這圍巾今天就甭解了。"
"啊?"
"有印子。"
"……我看你真是屬狗的。"秦敬剛剛調戲人家半天,現下卻被對方三個字就說紅了臉。
"秦先生這話倒是沒錯,"沈涼生好整以暇地回道,"你是民國元年生人吧?我比大兩歲,你自己算算?"
秦敬自己屬鼠,往前倒兩年,沈涼生還真是屬狗。
"…………"秦敬一時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乾脆自顧自地抄起椅背上搭著的大衣下樓吃早點去了。

然後這一整天他都活在他的氣息裡。
大衣是乾洗完還沒穿過的,只有股衣櫃裡的樟腦味。毛衫卻是已經穿過一次的了,帶著點煙草與古龍水的味道,若有若無,又遲遲不散。
沈涼生做事周道,給他配的衣裳都是暗色不打眼的,一般人也看不太出貴賤,同事只打趣秦敬道:"呦,今兒可穿得精神!"秦敬嘿嘿地笑了笑,也沒想找個什麼理由解釋——大抵戀愛中的人都是傻子,即便是見不得光的關係,也不大願意把那份快活甜蜜的心思藏起來,於是就這麼一個人偷偷摸摸地高興了一整天。
這樣好的心情中,秦敬再想起那個亂七八糟又莫名真實的夢,只想感慨一句——
若能同這個人一直這樣好下去……年年歲歲,千金不換。戒個屁!

十二
這日正是週六,往常沈涼生若沒什麼特別要緊的應酬,週六一定是會勻出時間同秦敬見面的。所以雖說昨個兒已經見過一次,這日也依舊照慣例提早出了公司接秦敬下課,連周秘書都看出來了,二少大約最近跟那位教書先生走得挺近,且比對之前幾位女伴都要上心一些。
周秘書此人不能說有太大的能耐,但確實有些看人的眼光,否則當年也不會首先倒戈到了沈涼生這邊。若秦敬是個女的,以周秘書那份溜鬚拍馬的勁頭,定會想方兒找個機會在沈涼生面前賣個好兒,最好這份心思還能隔山打牛地傳到那位的耳朵裡——萬一倆人真成了,那位就是沈家的二少奶奶,可決計不能小瞧枕邊風的功力。
只可惜秦敬是個男的。倒不是周秘書看不起這種關係——他是個在名利場中掙扎打滾的小人物,自覺心胸開闊得很,如今這世道,誰看不起誰啊——只是真沒聽說過有兩個男人成了的。現下再上心,該散還不是得散。秦敬既不可能做成那個"少奶奶",他也就懶得費心拍什麼馬屁了。

秦敬自個兒偷偷美了一天,下班出了校門,見沈涼生的車已經等在那兒,拉門坐了進去,笑著看了駕駛座上的人一眼。
沈涼生發動車子,如常開上回沈宅的路,邊開邊覺著秦敬一直笑著打量自己,忍不住問了句:"什麼事兒笑成這樣?"
"沒事兒。"
前頭路口換了交通燈,沈涼生踩下刹車,得空也側過頭盯著秦敬瞧。四目對視幾秒,秦敬有點不好意思,先一步垂下眼,臉上的笑卻未收回去,看得沈涼生突有些心動。
他想,這個人真是愛笑。並非是多麼好的相貌,可是笑起來偏就怎麼看怎麼順眼。安安靜靜垂著眼的樣子也那麼乖巧。
穿著自己的衣服,戴著自己給他挑的眼鏡,是自己的人。

不管沈涼生自己承不承認他是在戀愛,事實就是這一秒他也像所有戀愛中的傻子一樣,難得起了點幼稚的心思,突然不大想就這麼回家吃飯,而是想換個場合——公眾的,還有別人的場合——好像小孩兒得了什麼好東西,總忍不住炫耀給別人看。
"秦敬,晚上去外頭吃吧?"
"嗯?行啊,你想吃什麼?"
"去起士林?"
"准了。"
"吃得慣麼?"
"我無所謂……"秦敬有點犯傻地盯著沈涼生嘴邊那個突如其來的淺笑——認識三個多月了,這也不過是他第四次見他笑——因為珍貴,所以每一個笑都記著。
"吃不吃得慣都無所謂,"秦敬回過神,又找補了句,"反正就算吃不慣,看也看飽了。"
"嗯?"
"秀色可餐啊。"
"…………"沈涼生懶得再搭理他,邊在路口調轉車頭邊心道了句,自打認識了這個人,這日子簡直過得跟說相聲似的。有意無意間一搭一唱的,雖然貧氣了點,倒也挺有意思。

起士林是津門西餐廳中的老字型大小,開在小白樓那頭,距義慶裡駕車也就十來分鐘的工夫。餐廳本是個德國人開的,但自打布爾什維克革命之後,在小白樓這片地界兒聚居的俄國人越來越多,於是連起士林的西菜都漸漸添了些俄國風味。
餐廳既開在了中國,菜做得也便不那麼西化了。不過天津人打小兒喝的是海河水,煮開了喝也帶點鹹苦,久而久之,吃東西多半口都重,當地語系化了的西菜對秦敬而言也還是有些嫌淡。
這點小事秦敬並未講出口,在這樣燭光搖曳的氣氛中,對桌坐著自己喜歡的人,給他盤白水煮白菜他也照樣吃得下去。可沈涼生不知怎地就是看出來了,直接喚了個白俄侍應,叫他拿點食鹽過來。
沈涼生同侍應講的是英文,秦敬聽得明白,卻也沒說什麼,只抬眼看了看他,又笑了笑。
——這一刻他突地有些能夠確信了,對方也是喜歡著自己的。

"文森,雖然你從來不說喜歡我,我卻覺著你是喜歡我的。"
其實這樣的念頭不止秦敬一個人有過。當年沈涼生在英國念書的時候,與那位桌球打得好的夫人一直來往了將近三年。以他骨子裡的那份涼薄,如果不是因為真的喜歡上了,單憑一點金錢上的好處絕不會跟她維繫這麼久。
在他們租來偷情的小公寓裡,性事過後,她趴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問他:"文森,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你覺得呢?"
"雖然你從來不說喜歡我……"她知道他這個人碰到不想直言的問題時通常會用個反問句,卻仍是自信地笑道,"我卻覺著你是喜歡我的。"
後來沈涼生畢了業,決定要回國的前夕,她又問過他一次:"文森,我願意為你離婚,你願不願意為我留下來?"
"你覺得呢?"依然是這一句反問,她卻再無法自信地答道"你會"了。
再後來她給他寫了十幾封信,沒有一封得到過回復。在最後一封信中,她寫道:"事到如今,我仍然覺得你是喜歡過我的。但我想你終究是更喜歡你自己吧。沈,永別了。"
沈涼生看過信,像前十幾封一樣,用剪刀剪碎了,扔進書桌邊的字簍裡。
其實不剪也無所謂,他們的關係早就結束了,再無需小心翼翼地防備著什麼。只是沈涼生做事向來是這樣一絲不苟而已。
他一絲不苟地遵循著自己的行事準則,什麼東西都要拿去心枰上稱一稱——回國能夠得到豐厚的利益,留下來能夠成就一段感情——稱完了,輕的那邊便棄之不顧了。

"吃飽了麼?"
"啊?"飯吃得差不多,沈涼生喝著咖啡點了支煙。秦敬仍沉浸在那份不能言明的愉悅之中,隨口回了一聲才醒過味來,趕緊補道:"飽了吧。"
沈涼生聽得那個"吧"字,有點好笑地說他:"多大的人了,連自己飽沒飽都不知道?"
"飽了。"秦敬老老實實地把"吧"字去了,掩飾般掉頭去看玻璃窗外的夜色。
其實他還真不知道自己胃口飽沒飽,倒是心跟吃撐了似的,滿當得厲害。感覺有點像小時候偶爾鬧個頭疼腦熱,他媽給他擀麵條,拿大大碗公盛了,臥兩個糖心的雞蛋,熱熱乎乎一整碗吃下去,比喝藥還管用,什麼病都好了。
當初秦敬曾跪在爸媽墳前磕過頭,請二老儘管放心走,不用再惦記著自己了。他向他們保證,往後的日子他一個人也能過得好。
不過也難免有時候,下班回家推開院門兒,秦敬會突然恍惚一下,覺得其實爹還在,娘也還在,等著他的並不是間空屋子。
他搬到爹娘住過的屋裡睡,睡不著時就在心裡偷偷摸摸地跟爸媽聊個天,彙報一下今天吃了什麼,教了什麼課文,哪個學生又忘了做作業,直到無聲無息地聊累了,也就能夠睡過去了。
但自打同沈涼生越走越近,這種孤獨的時刻便越來越少了。仿佛空了一塊的心又被重填進了土,埋進一顆樹種。每見一次樹苗便拔高幾寸,終於開出香似桂子的花,結出甜如蜜糖的果子。
秦敬默默想到,原來喜歡上一個人,心中竟會長出一樹春華秋實。

沈涼生不知秦敬在想什麼,只是望著對方面向窗外的側影,那樣柔和的表情竟也有刻讓他十分難得地回憶起自己的母親。
並不是沒有過好的時光——沈涼生在生母身邊長到六歲,終被接進沈家大宅之後,每個月也有兩次,沈克辰會帶著他回去看她。
那時沈克辰還樂意照顧她,她也還沒什麼怨尤地愛著他。心甘情願地,一個人守著一間公寓,等待著每月兩次的會面。
沈母雖有一半葡國血統,卻不會講葡萄牙語,只會講英文和中文。或許因為對未曾回去過的祖國多少有絲嚮往,她格外偏愛勃朗甯夫人所寫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
那時沈涼生每回去看她,為她彈新學的鋼琴曲,她就坐在鋼琴邊為他們讀詩,倒也有些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氣氛。
沈涼生打小腦子好,記性也好。甚至如今他還能背出兒時學過的英文詩,卻幾乎忘了他的母親也曾經非常美過。印象深刻的總是後來那個染上大煙癮的瘋女人——大約人是不能一門心思苦等死等的,等來等去,一不留神就被時間折磨瘋了。
不過現下他又想起來了,母親也曾那樣美過。記起她在陽光豐沛的午後,用柔和的表情半背半念出一首十四行詩,再一句句譯成中文,明著是教沈涼生背詩,實際卻是對沈父暗訴衷情:
"捨下我,走吧。
可是我覺得,從此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裡。
在那孤獨的生命的邊緣,從今再不能掌握自己的心靈。
或是坦然地把這手伸向日光,像從前那樣。
約束自己不去感受你的指尖,碰上我的掌心。"

隔著影影綽綽的燭光,兩人各懷心事地沉默了。沈涼生吸完一支煙,首先收整心思,招適應過來結帳。
"先生,您的賬已經有人結過了。"
沈涼生有些意外,順著侍應示意的方向看了看,微微一愣,快步走了過去,恭敬地叫了聲:"世伯。"
"小沈,咱爺兒倆可有段日子沒見了吧?"
幫沈涼生結帳的這位老爺子姓王,也是津城裡排得上號的一位人物。與沈克辰靠從政時攢下的家底在津重新發跡不同,王家雖然看上去很是低調,但不管這幾十年間時局如何變遷,可真能稱得上是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靠完東山靠西山,就是不倒。所以哪怕兩家間其實並無什麼太深的淵源,單沖這份摸不著底的人脈關係,沈涼生也肯上趕著叫王老爺子一聲"世伯"。
"得了,不就一頓飯嘛,"王老爺子見沈涼生欲張口道謝,大大咧咧地擺了下手,"小沈,這丫頭是我們家小閨女,剛打美國回來,"又轉向方桌對面,似真似假地訓斥了句,"你說你,好好的中國飯不吃,非拽著我來這破地兒吃飯,小沈,你替我說說她!"
"爸,您能不能別老人來瘋?"這位王小姐估計跟王老爺子沒大沒小慣了,也不見什麼忸怩神色,大大方方地同沈涼生握手,又自我介紹了一次,"我叫王芝芝,"順便白了她爹一眼,補了句,"你還是叫我Jenny吧,家父取的這名字實在寒磣人,什麼吱吱,我還喳喳呢。"
"沈涼生,"沈涼生握了握她的手,也補了句,"Vincent。"

於是這就算認識了——王老爺子今年六十四,王珍妮小姐卻不過剛滿二十。中年得女自是寶貝得要命,雖因為強不過閨女,忍著心疼送她出去喝了兩年洋墨水,卻又因為實在想她,硬逼著人辦了一年休學,回津住段日子再說。
王珍妮嫌老爺子管她管得太多,自打回國就變著法兒折騰她爹,明知老爺子痛恨西菜,還非要拉他來起士林吃飯,結果無意間看見了沈涼生,心頭一跳,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輕輕踹了她爹一腳:"爸,快看窗戶邊那桌。唉,您說人家那臉是怎麼長的,您怎麼就不說把我生成那樣兒呢?"
王老爺子一瞧,得,原來是熟人。雖嫌自己家閨女沒羞沒臊,卻覺著讓這倆孩子認識一下也好。沈家這個小兒子的本事他心中有數,模樣又的確不錯,萬一真跟自己閨女對上眼了,她那個破學約莫也就不用回去念了,可不是正好。

老狐狸幫沈涼生結了賬,等他自己送上門,三人聊過幾句,又大手一揮道:"今晚上高興,我做東,咱一塊兒去安娜坐坐!"
"世伯,我今天是跟朋友過來談點事情。不如改天吧,晚輩做東,您跟王小姐肯賞臉就行。"
"叫你朋友一塊兒啊,"老爺子不是沒看見秦敬,可也沒覺著兩個男的一塊兒來西餐廳吃飯有什麼貓膩,只以為是普通的生意交際,興致高昂地續道,"加上你朋友,這不正好湊一桌嘛!"
"爸,這又不是湊麻將搭子,"王珍妮哭笑不得地插道,"再說了,有您這樣的嗎?帶著閨女逛舞廳?也就您做的出來!"
"背著我理了這麼個假小子的頭,現在又知道自己是個閨女了?"老爺子梗著脖子跟閨女鬥嘴,王珍妮卻不理他了,只轉向沈涼生,笑著為他解圍:"Vince,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爸,改天有空再聚。"
王芝芝本來就是個假小子似的直爽脾氣,在美國呆了兩年,更加沒有遮攔,也不管沈涼生仍叫她王小姐,直接先在稱呼上拉近了一層。沈涼生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卻也隨著她回了一句:"一定。"

秦敬坐在窗邊看著他們三人你來我往,多少也能看出點門道。說實話心裡並沒有什麼不痛快,只是突然覺得時光短暫——早知今日,他定會在他們遇見第一面時便問問他的名字,也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主動約他再見面。如此他們或許就能一起再多擁有一個春天,多共度一個夏天。
"走吧。"
沈涼生應酬完了,回到桌邊,也沒跟秦敬解釋什麼。直到兩人出了餐廳,站在門口等車童把車開過來的空,沈涼生才再次出聲問道:"冷麼?"
"還行,"秦敬微搖了搖頭,又隨口玩笑了句,"你看人家姑娘還穿著裙子呢。"
沈涼生跟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不遠處便是聖安娜跳舞廳,霓虹燈牌下站著三個白俄舞女,也或許是流鶯,聚在一塊兒邊聊天邊吸煙,大衣只蓋過膝下,露出包著薄薄一層玻璃絲襪的小腿,有一搭沒一搭地用高跟鞋踢著地上的殘雪。
流亡在中國的白俄人裡有混得好的,也有不少窮人,為了能吃上飯什麼都肯做。但如今這些看著落魄的人裡,往上數一代保不准就是什麼沙俄貴族,只是一場革命下來,失了錢權二字,能留住條命就算不錯了。聖安娜跳舞廳裡便有不少舞小姐,打著以前的風光頭銜出賣色相,客人也很吃這一套——先裝模作樣地稱呼她們一句"伯爵小姐",再一起不懷好意地哄堂大笑。

車開回沈宅,沈涼生覺著秦敬沒太吃好,又讓廚房給他煮了碗鮮蝦餛飩做夜宵。
後來這夜在床上沈涼生對秦敬格外放縱。其中的緣由兩人都明白,卻也都心照不宣。或許氣氛該是纏綿而傷感的,可惜秦敬實在不是個見著片落葉就開始悼念秋光的性子,看沈涼生難得任自己隨便摸來摸去,胸膛微微喘著,一雙眼睛似雨中春山、月下鏡湖,說不出的動人,一時腦中再想不起別的,光惦記著怎麼壓他一次。
"秦敬,"沈涼生被他摸了半天,眼見他越摸越不規矩,終於挑起眉,沉聲道:"差不多就得了。"
"沈公子,"秦敬厚臉皮地賴在他身上不起來,貼到他耳邊商量了句,"不如就給我上一次吧,保證不讓你疼。"
沈涼生抬手撫上他的頭,溫柔地為他捋了捋頭髮,口中也十分溫柔地回了四個字:"想都別想。"
"…………"秦敬一時氣結,待要回嘴,卻已被沈涼生使力壓了回來,嘴頭也被堵得嚴實,嗯嗯唔唔地說不出話。
沈涼生細細地吻他,舌頭靈活地掃遍秦敬口中每一個角落,又滑到他耳畔,鑽進耳道中深深舔弄。
"嗯……"秦敬的耳朵很是經不得碰,被他舔得腰都軟了,下頭倒是硬得高高翹了起來,頂端已經舒服得一片濕滑。
沈涼生知道他耳朵敏感,一邊繼續舔著一邊摸去枕邊,單手啟開藥盒蓋子,挖了些白凡士林,摸去秦敬身後,慢慢把手指探了進去。
秦敬迷迷糊糊地失了立場,也就只好死了心,索性放開來享受了。
"嗯……沈涼生……"耳朵裡被舔得一片酥癢,連帶著身上也癢起來,他小聲支吾了句,"……也舔舔別處吧。"
"這兒?"沈涼生明知道他想要什麼,卻故作不解地親了下他的鎖骨。
"再下頭點……"
"…………"沈涼生見他微微挺起胸,似是想把乳頭送到自己嘴邊,也被撩撥得有些上火,沒了繼續逗他玩的心思,乾脆地張口連乳暈一塊兒含了進去,舌頭抵住他已經挺起來的乳尖,換著花樣吮弄。
沈涼生那根舌頭的好處秦敬是領教過不止一次的——明明男人那處不該這麼有感覺,偏就能被他弄得上了癮,竟似變得越來越敏感,甚至有時感覺上來了,光被舔那處人就舒服得直打哆嗦。
而且被調教得越來越敏感的還有另一處——秦敬以前根本不知道後頭也能有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地,有那麼個地方一被碰著了就讓人不自覺地一激靈,想忍著不叫出來都不行。
"啊……別……別弄了……"
沈涼生這夜似乎刻意延長著前頭的步驟,手指已經塞了三根進去,抽送擴張了許久,卻仍不入主題,嘴下來回舔咬著秦敬的乳頭,直弄得兩邊都腫了起來,這頭舔一下,那頭被舔的人就哆嗦一下,終耐不住開口討饒。
"忍不住了?"
"嗯……"兩人做的次數已經八隻手都數不過來了,秦敬也早不像剛開始那麼矜持,實話實說道,"有點想射,你快進來吧……"
秦敬說這話本是因為知道沈涼生特別愛抻著自己,每回都是他不去也不讓自己去,還不如讓他趕緊進來,等他終於舒坦了,自己也就能舒坦了。
沈涼生聞言倒是把手指撤了出去,那根物事卻仍挨延著不肯入巷,只湊近秦敬耳邊低問:"有多想射?"
"挺想的……"
"想讓我進去?"
"嗯。"
"想不想試試不碰前頭,光靠後頭射出來?"
"不能吧……"
"那讓你試一回?"
"……別瞎說。"

秦敬嘴上不肯服軟,但等到沈涼生插進去,來回弄了幾分鐘,他自己卻也暈暈乎乎地有些犯嘀咕。
以往每回後頭不是不舒服,但也多少有點脹痛。可這回許是前戲做得久了,後面竟真沒覺出什麼痛感,只覺得每頂一下就生出一縷快意,一下比一下更舒服,前頭跟著越漲越厲害,便忍不住想伸手去摸。
可惜這回沈涼生是鐵了心不讓他碰了,雙手壓制著他的手,一邊技巧抽送一邊觀察著他的反應。只見他那根物事直挺挺地聳著,幹了十來分鐘後顯然是舒服得狠了,每捅一下,那根物事就要跟著跳一跳,已經有了八、九分要射的意思。
"不……不要了……啊……不行了……"秦敬被幹得渾渾噩噩,口中一直說著不要了,不行了,手想要掙扎著去摸摸自己那根漲到極處的東西,卻渾身酥軟得根本提不起力氣掙脫。
這份沉溺在欲情中的癡態被沈涼生看在眼中,腦子裡那跟理智的弦終於繃不住斷了開來,胯下疾風暴雨般地一輪挺送,親眼看著這人頭一回被自己幹到崩潰似地、渾身抽搐著射了出來,心中有股無以言表的滿足,亦再忍耐不住,深深插了最後兩下,全數泄在了他身子裡頭。

這夜做愛時沒有開燈,沈涼生看不大清秦敬面上作何表情,自己也被高潮餘韻攪得分了神,直到喘了半分多鐘,才覺出有些不對,探手過去摸了一把,發現他果然是哭了。
那刻心中突有種自相矛盾的感覺。既覺得十分過癮,恨不得次次都這麼著把他欺負到哭,可又覺著有點心疼,想把人抱過來好好哄哄。
沉默了幾秒,沈涼生還是沒忍住,湊過去抱住秦敬,把他面對面攬進懷裡,低低地問了句:"寶貝兒,怎麼了?"
"…………"其實秦敬也沒什麼大事兒,只是頭一次體驗到被人操射的感覺,那種舒服到無法自控的滋味太過刺激,哭也是爽哭的,倒真不是心裡難受。
現下被沈涼生問了一句不打緊,那聲低低柔柔的"寶貝兒"卻真是讓他尷尬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生硬地回了句:"……別亂叫。"
"答應一聲聽聽?"沈涼生最擅長一本正經地不要臉,聞言得寸進尺地親了親他眼角的朱砂痣,又輕聲地叫了次,"寶貝兒。"
"…………"
"真就這麼叫過你一個人,還不理我?"
"……嗯。"

沈涼生叫了,秦敬應了,這不怎麼像話的稱呼就這麼定了下來。
便是這一秒,沈涼生徹底決定了,就算王老爺子真有那個意思,他也是不會答應的。
再等等吧,雖說早晚得談門符合利益的婚事,但現下還是太早了——他與他不過在一起三個多月,他不想那麼快便失去他。
這一秒沈涼生終於肯承認,他是真的喜歡上這個人了。
他把他喜歡的人放到心枰上過了過分量——就目前看來,還是他的寶貝更重一些。

十三
既不欲同王珍妮有太多牽扯,沈涼生也就沒主動打電話約她再見面。可架不住人家王小姐實在放得開,首先把電話掛到了沈宅。
即便不打算和她建立什麼關係,但沖著王老爺子的面子,沈涼生也會將人敷衍妥帖。她約他,他無不答應,只是言行舉止間不溫不火,不遠不近,既禮貌周道得讓人挑不出丁點不是,又令人心頭生生憋出一口悶氣。
一口悶氣憋了兩天,王珍妮也想明白了,知道他對自己九成九沒意思,現下擺出這副偽善的態度,約莫是不願同王家生了罅隙,只想等自己厭了煩了,主動放棄追求他便天下太平。
若換了別的姑娘碰見這種情形,性子柔弱的大約會哀哀戚戚地歎一聲"你既無心我便休";性子倔強的大抵會越挫越勇,不撞南牆不回頭;性子潑辣的沒准就要指著沈涼生的鼻子逼問一句:"行還是不行,你趕緊給我說清楚!"
但王珍妮王小姐偏是個性子無賴的閒人,旖旎心思一去,她再看著沈涼生那張不動聲色的臉,揣摩到他來回算計的心思,就覺得這個人真夠欠的,換句話說,就是活得太裝相。
於是王小姐終於放過她爹那把老骨頭,閑著沒事兒就去折騰沈涼生,惹貓逗狗似的,靠逗沈二少玩兒打發無聊時光,心說你就裝吧,看你能裝到什麼時候。
沈涼生那頭卻也漸漸看出了門道——王珍妮對他的態度八成已經無關風月,這就是嫌日子過得沒勁,拉自己一塊兒唱大戲——於是對她也就不那麼客氣了,不耐煩起來便直接諷刺她一句:"看來我們家廚子手藝是真好,招得王小姐沒完沒了過來蹭飯。"
"飯嘛,都是別人家的吃著才香,"王珍妮把她爹那副大大咧咧的做派學到了十足十,本就理了個假小子的頭,這日還穿了套男裝,大馬金刀地坐在沈宅的小客廳裡,邊閑在地嗑瓜子邊問沈涼生,"我小秦哥哥今晚上來不來?"
"他怎麼著就成你哥哥了?"說到底,這才是沈涼生最不樂意的地方。沈珍妮往沈家跑得勤了,又總厚著臉皮不請自來,難免有時會碰著秦敬,知道是沈涼生的好朋友,頭一回算認識了,第二回算熟悉了,到了第三回,"秦先生"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小秦哥哥"。
究其緣由,一來秦敬覺得自己想岔了,王珍妮似乎對沈涼生並不是那個意思;二來就算她是那個意思,秦敬覺著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哪兒能擠兌人家小姑娘,對王珍妮的態度可算得上十分友善。
王珍妮又不傻,覺出秦敬待人實誠,比沈涼生那個不陰不陽的脾氣強出八百里地去,也不在乎他並不是哪家的公子少爺,願意同他交個朋友。聊天時聽到他會說相聲,便吵吵著要拜他為師,又說自個兒也很有藝術天賦,模仿卓別林的電影可是一絕,當場站起身演了一段兒,倒真有那麼點意思。
王家是津門土著,王珍妮留了兩年洋,但根兒裡是土生土長的天津人,跟秦敬這個天津人湊到一塊兒,除了貧還是貧。有時候沈涼生聽著他倆湊到一塊兒拿天津話胡侃瞎聊,覺得腦仁兒都疼起來,還得防備著王大小姐別放過了自己又看上了秦敬,可算是三個人裡日子過得最不舒坦的那個,恨不得乾脆演一齣"王門立雪",求王老爺子好好管教一下他家寶貝閨女,別再放她來自己眼皮子底下搗亂。

日子無波無瀾地過到了十二月底,從耶誕到新年,各家的交際派對就沒消停過。沈涼生自然也不能免俗,定了日子,發了請柬,只等人上門熱鬧一場就得了。
聖功的出資人多是教會神甫和教友,算是所教會學校,耶誕自然是要放假的。沈涼生因為討厭王珍妮近來打擾了不少自己和秦敬的獨處時間,自打秦敬放假那天開始就把人拎到了沈宅住著,一直住到了新年。
派對定在了三十一號晚上,王珍妮痛悔道自己那天已經約出去了,沈涼生點頭說真是遺憾,心裡補了句,你還不趕緊回美國念你那個書可真是遺憾。
王珍妮不在,便沒人攛掇秦敬一塊兒湊熱鬧,他也樂得清靜,不管樓下派對如何進行,自己一個人呆在樓上臥室裡看書。反正沈涼生的熟人朋友他一概不認識,自己不會去主動結識應酬,沈涼生也沒有把他介紹給任何人——便似拿粉筆就地劃了條白線,沈涼生立線上上,左手邊是一群人,是他的社交圈;右手邊是一個人,是他不能曝光的戀情。

"人都散了?"
"還沒有。"
"那你上來幹嗎?"
秦敬靠在床頭,點著檯燈看了會兒自己帶過來的閒書,聽見沈涼生推門進來,抬眼看了看他,又把目光挪回到書上。
"…………"沈涼生走近兩步,坐到床邊,沉默著沒答話。
秦敬掃了幾行字,見他還不出聲,只一味盯著自己瞧,便也放下書看回去。這才發現沈涼生雖說仍板著個臉,面上卻有點發紅,笑著問了句:"你是不是喝多了?要躺會兒麼?"
"不用。"
"不想躺就下去吧,"秦敬抬手為他揉了揉眉心,"放著客人不管多不像話。"
沈涼生抬手握住他的手,把人拉到懷裡抱住,下巴徐徐蹭著他的頭髮,帶著兩分醉意回了句:"想你了,上來看看你在幹什麼。"
秦敬聞言愣了愣,愣完了又自個兒瞎臭美,怎麼想怎麼覺著他這話是在撒嬌,一時心中無比受用,趕緊就坡下驢地回抱住他,調戲了句:"早知道二少喝多了這麼招人疼……"
"…………"沈涼生嫌他胡言亂語,直接把人壓到床上吻了上去。秦敬在他口中嘗到一點酒精和煙草的味道,用舌尖輕輕舔了舔他的舌頭,覺出他舔回來,便再舔回去。
兩條舌頭你來我往地膩乎了半天,眼見再這麼親下去就真刹不住車了,秦敬才推了推他,小聲道:"你還下不下去了?晚上再說。"
"現在不就挺晚了。"沈涼生也不是真要做什麼,撤開身子平了平呼吸,卻還要拿話逗他。
"也是,"秦敬坐起來,抬手看了看表,"要不我先睡了。"
"…………"沈涼生站起身,邊整平衣服邊瞥了他一眼。
"想我等你一塊兒睡就直說,白我幹嗎?"秦敬毫不客氣地點破沈涼生的心思,揶揄地笑著看他,見襯衫領口系的溫莎結有些歪了,便也站起身,抬手為他理了理。
沈涼生垂眼看著他為自己整理領帶,聽著從樓下隱隱約約傳上來的樂聲,突又伸手環住他的腰,帶著他轉了半圈,轉出沒什麼節奏的舞步。
房內暖水汀燒得熱,秦敬穿著襯衫西褲,腳上卻只趿著雙絲毛拖鞋。沈涼生倒是穿得齊整,跟第二回與秦敬偶遇時一樣,全套雪白西裝襯得頭髮格外黑,眼睛也格外幽深。
秦敬先頭還笑著,任他環著自己緩慢搖擺,心說越是這種平日看著嚴肅正經的主兒,偶然浪漫起來才越讓人招架不住。但笑著笑著,卻也驀然覺得有些恍惚,跟自己也喝醉了似的,面上的笑意便逐漸褪去了。

秦敬望著沈涼生深不見底的眼,恍惚覺著一切的人聲與樂聲都慢慢遠了。只剩下那一雙眼,深邃得像口古井。井底沉著千年的歲月,靜默地等著一個汲水的人。
他忍不住微微仰頭吻上他,濃稠熱烈地吻著,渴水般糾纏著他的舌頭,吞咽下他的津液,心心念念地想做成那個汲水的人。
沈涼生被他吻得腦子嗡地一聲,酒意合著方才強按下的性欲一起轟轟烈烈地反燒上來,邊同他沒有章法地胡亂親著,邊急不可耐地去解自己的皮帶,把長褲合著內褲褪下幾分,就勢坐到床邊,扯著秦敬跪在自己身前,暗聲吩咐道:"含住了,往深裡含。"
秦敬被他扯著跪在地板上,埋頭吞進他的陽物,深深地含進去,感到恥毛刺癢地紮著自己的臉面,鼻間充斥著他的氣息,耳中聽到他低聲壓抑的呻吟,不由更加用力地吮吸,心中極想聽到他不能自控地放聲叫出來,想到胯下漲得發疼,貼著陽物頂端的布料已被欲水浸得粘濕。
沈涼生在床上多半是自持的,不管把秦敬折騰成什麼樣,自己都不肯失了最後那點方寸。只是今夜興許真是喝醉了,沉浸在刺激快感中的心神悠悠蕩蕩地飄回到早前一個春夜,他第一次見著他那天,當夜也是喝多了些,帶著酒意做了十分過癮的綺夢。
而現在夢中人正跪在自己身前,賣力地含著自己的陽物吸吮,直吮出嘖嘖的水聲——那種綺夢成真的滿足與興奮後知後覺地拍擊著腦中的堤防,澎湃磅礴地衝垮了禁錮,終於一發而不可收拾——他只覺身下那話兒像要化在對方嘴裡似的,滑熱的口腔與柔韌的舌頭盡心盡力地伺候著自己的物事,照顧到每一處敏感所在,終於耐不住地遂了秦敬的意,肆意地呻吟出聲。
沈涼生有一把好聲音,低沉冷清,像加了冰塊的琥珀色的洋酒,沒什麼溫度偏又能夠醉人。秦敬用舌面抵住口中的物事,順著莖身慢慢用力舔下去,一路舔至會陰,用舌尖打轉撩撥著柔軟的皮肉,用嘴唇包裹住沉甸甸的囊袋吮吸,耳中聽著他沉冷醉人的呻吟,亦覺得下腹陣陣發緊,困在褲中的物事興奮到了極處,幾乎想就這麼射出來。
"含住上頭……啊……"沈涼生覺著快不行了,難耐地挺了挺腰,挑逗地低喘著問他,"喜歡它麼?"
"唔……喜歡……"秦敬喃喃地答了一句,嘴唇裹住龜頭,一下一下使力咗弄,覺出莖身微微顫著,顯是快到了,便用手指包住睾囊,合著吸吮節奏不輕不重地揉搓。
"嗯……"沈涼生再把持不住,精液沖關而出,汩汩激射進他口中,待從高潮空茫中回過神來,發現他已全數咽了下去,唯餘唇角一點白濁,昭示著自己剛剛的放縱。

"最近怎麼這麼聽話?"沈涼生伸手把他拉過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邊吻著他嘴角的殘跡,邊揉了揉他鼓鼓囊囊的褲襠,"看來也是真喜歡,給我含了一次,這兒就漲成這樣了?"
"……少廢話,"秦敬方才被他叫得理智全無,自然什麼都肯說,現下回過味來,想起自己坦誠道喜歡他那根東西,面上唰地紅了,趕緊起身轉移話題道,"快滾下樓該幹嗎幹嗎去。"
"我走了,你打算怎麼辦?"沈涼生換了個姿勢,往裡坐了坐,又把秦敬拽過來,按著他坐在自己腿間,伸手去解他的皮帶。
"你別鬧了,小心一會兒有人找上來。"秦敬背靠在他懷裡,輕聲推了一句,卻也因為下頭忍得難受,並未怎麼認真拒絕。
"看看你膝蓋紅沒紅,你以為我要幹嗎?"沈涼生把他的長褲合著內褲一起褪到膝下,緩緩揉著他在地板上跪了半天的膝蓋,低聲問道,"疼不疼?"
"……不疼。"秦敬下身光著坐在他腿間,高挺的陽物曝露在對方的目光下,只覺被他這麼盯著看了幾眼,頂端小孔就又忍不住往外流了水。
"這兒疼麼?"沈涼生的手終肯移到他那跟物事上,輕輕上下撫摩。
"嗯……漲得疼……"秦敬被他摸得再捺不住,放鬆身子靠在他懷裡,低聲調情道,"你肯幫我揉揉就不疼了。"
"光揉揉就不疼了?"沈涼生貼在他耳邊不懷好意地問了句,伸手把床頭櫃上的檯燈往外挪了挪,照亮秦敬赤裸的下身,"還是得好好看看,萬一是別的毛病,你說你要怎麼辦?"
借著檯燈柔光,秦敬望著他修長的手指在自己那話兒上徐徐遊移,忍不住輕輕喘息著挺了挺身子,又覺得渾身跟被抽了骨頭似的,腰間軟得厲害,整個人就剩胯下那一處是硬的。
"這兒疼不疼?"沈涼生竟真仔仔細細地盯住他那根物事,用指尖輕輕撥弄物事頂端的小孔。
"不疼……啊……"
"不疼叫什麼?"
"…………"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這兒出了什麼毛病?"
"什麼毛病都沒有,"秦敬被他逗急了,按住他的手,反唇相譏道,"你別管殺不管埋,也不知道是誰剛才叫得那麼招人。"
"看來是沒什麼毛病,你自己摸摸,是不是又熱又滑……"沈涼生不搭理他那茬兒,反手覆住他的手,邊帶著他把住那根高聳的物事上下套弄,邊附耳說著不成體統的情話,"寶貝兒連這兒長得都那麼可人。"
"嗯……弄快點……"秦敬已無心去聽他還能說出什麼更不要臉的話,只全心沉醉在歡愉之中,卻在千鈞一髮、將去未去時覺出馬眼突地被人堵住,忙難受地掙扎道,"別……啊……疼……"
"真疼?"沈涼生一頭死死按住龜頭頂端,一頭繼續快速捋弄著莖身,覺出手中物事一跳一跳地搏動,不近人情地吩咐道,"再多忍會兒。"
"不要……啊……"秦敬無力地去推他的手,正在水深火熱的當口,突聽門外有人聲說了句什麼,模糊記起臥室門並未落鎖,一時嚇得不敢再動,只緊緊咬住下唇,強忍著不發出響動。
"跟他們說我這就下去。"沈涼生聽得清楚,手中動作不停,拿話把人打發走了才松開禁制,眼見懷中人抖了兩下,立時帶著哭腔泄了出來,方側頭親了親他半濕的眼角,打趣哄道,"又不是外人,至於就嚇成這樣麼?"
"沈涼生……"秦敬喘了半晌,雖也想清楚了剛剛不過是下人來喚,而自己與沈涼生的關係在這宅子裡早就是個心照不宣的秘密,卻到底恨他不分時候地折騰自己,沒好氣地嘟囔了句,"快滾吧,看見你就煩。"
"剛把你這兒治舒服了就讓我滾,"沈涼生輕輕捋著他還未軟下的陽物,又親了親他通紅的耳垂,"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秦先生說我哪個詞用錯了?"
"…………"秦敬紅著臉從他懷裡爬起來,爬到床裡頭,扯過被子從頭蓋到腳,一副裝死挺屍的架勢。
"你困了就先睡吧,"沈涼生起身整好衣服,隔著被子拍了拍他的頭,不依不饒地逗他,"反正我們家寶貝兒什麼都有,就是少長了點良心。"
"我不睡,"秦敬不是沒良心,而是壓根沒心沒肺,前一刻還叫人滾,下一刻又自己從被子裡探出頭來,望著沈涼生嬉皮笑臉地道了句,"小沈哥哥,等你一塊兒睡。"

話說這聲"小沈哥哥"還是因為王珍妮先前執意要叫秦敬"小秦哥哥",沈涼生從旁警告她別亂攀親戚,卻被秦敬和王珍妮一人一句地擠兌:
"小秦哥哥,聞著了沒?好大一股醋味。"
"可不是嘛。"
"有人聽不見別人叫他哥哥,心裡不舒服吧。"
"就是說呢。"
"想聽別人叫他哥哥,就別成天把臉板得跟我二大爺一樣啊,對著那張臉誰敢叫呀。"
"哈,快別說了,你看他都要哭了。"
"哎呦,別哭別哭,也叫你一聲小沈哥哥不就得了。"
"小沈哥哥,給咱笑一個看看?"
………………
……………………
現下沈涼生立在床邊看著秦敬,見他把自己裹得跟個春捲似的,只有腦袋露在外頭,頭髮支支楞楞的有點傻氣,合著那句玩笑般的"小沈哥哥",實在讓人有些捨不得走。
可惜捨不得走也得走——天津這地界兒不中不洋,雖說過的是西曆年,行的多少也是中式做派,底下一屋子人還等著沈涼生舉杯祝酒,同賀大夥兒又平平安安混過一年,共盼來年照樣混得紅火,個兒頂個兒的財源廣進,生意興隆。

"秦敬,"沈涼生頓了頓,湊過去為秦敬撫了撫頭髮,"咱們再見可就是明年了。"
"啊?"秦敬愣了下,又想了想,莞爾笑道,"別說還真是。"
"明年見。"
"嗯,明年見。"

沈涼生走了,秦敬一個人躺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難免有些發困,為了提精神,便想從腦子裡尋些事情來琢磨。
結果想來想去還是沈涼生——他躺在他的床上,蓋著他的被子,聞著被子上熟悉的味道,滿腦子來來回回都是他。
下身還光裸著,若有若無地蹭著柔軟的被面,竟又慢慢硬起來。
秦敬暗罵自己一句沒完沒了,卻到底忍不住翻了個身,抱住帶著對方氣息的被子,在他的味道中偷偷地想著他,難耐地磨蹭著重硬起來的物事,卻又壓抑著不自己動手紓解。
他想著等他回來,想著他的手,想著他的陽物進入到自己身體中的感覺……秦敬面紅耳赤地低歎一聲,把臉埋到被子裡,覺得自己真是恬不知恥,又無藥可救了。

樓下許是已經倒數過了,人聲突地高起來,熱鬧喧嘩的,陌生而遠的。
秦敬抬起臉,默默望向窗外的夜色。仍是跟鑲在鏡框裡的畫片一樣,隔著一層冰涼的玻璃,靜謐平整,繪著隱約的星與未圓的月亮。
下一刻於這寂寞的星與月之間突地開出花來——想是有人去樓前花園裡點了賀年的花炮,幾枚竄得高的正正炸在了窗戶外頭,映亮窗外的夜色。
分分秒秒間,煙花開了又謝,在夜色中,在瞳孔中,許久後讓人再想起來,只覺這一幕短得像他與他之間所有的過往,又長得像耗盡了自己剩下的餘生。

但這一刻秦敬只突地想到了沈涼生說:明年見。
不知怎地眼睛就有點泛酸,又有點想笑,最後還是笑了。
他笑著想到古人有詩雲……古人死的早,可這詩真是常念常新,字字句句都好到心坎裡。

古人有詩雲——
年年月月對君子,
遙遙夜夜宿未央。

十四
儘管民國政府建立之初改從西曆,把一月一日定成了新年,但到底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還是得過了春節才覺著是真的辭了舊迎了新,牆上掛的黃曆又再另起一篇。
年三十沈涼生肯定得回沈父那頭吃頓團圓飯,秦敬也有自個兒的安排——自打父母過世之後,每年三十他都是在小劉他們家過,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於是年二十七倆人碰了回面,後頭幾天就各忙各的去了。
三十下午沈涼生回了沈父的公館,進了門兒,下人接了大衣帽子,又傳話道:"老爺現下在佛堂裡,說二少來了就過去找他。"
沈涼生點點頭,徑直朝佛堂走了過去,立在門口敲了敲門,聽見沈克辰說進來,方推門而入,撲面便是一股濃厚的佛香味道,讓他多少覺著有些刺鼻。
沈克辰許是因為早年做過些虧心事,到老了分外惜命,見自己這個二兒子還算出息,一份家業也算後繼有人,便逐漸放了手,擺出副潛心向佛的態度來,以圖多活幾年,千萬別遭什麼報應。
沈涼生自是完全不信這一套的,但為了投合沈克辰的心意,進門先恭恭敬敬叫了聲"父親",又取香點了供到佛前,這才坐下來陪沈克辰說些閒話。

沈克辰今已六十過半,因著注重保養,身材沒怎麼發福,精神頭也不錯,看著矍鑠得很。他當初雖不大看得上沈涼生——多半還是因為血統之故,找女人和養兒子可是兩碼事——任由沈太太打著"為了讓他受點好教育"的幌子將人打發得遠遠的,但如今眼看只能指望他把沈家發揚光大了,也就只好把"血統論"拋去一邊,亡羊補牢地演起一出父慈子孝的戲碼。
好在沈涼生那點西洋血統愈大愈不明顯,面貌雖泰半像他母親,剩下那一小半中卻也帶著沈克辰早年的風骨,倒真讓沈克辰越看越喜歡,又心存著內疚補救的念頭,這幾年對他好,也確是份真心實意。
父子倆先聊了些政局生意上的事,從沈家自己的紗廠聊到日本人近期在天津商會中的動作,盤點了下哪家又與所謂的"興中公司"和以東陽拓植為首的日本財團建立了關係,複又評議了一番來年的局勢,沈克辰才有些猶疑地開口:"照我看……"
三個字說完半天,卻遲遲不見下文。實際沈克辰是想著,照這個局勢發展下去,想繼續在工商界安安穩穩地撈油水,與日本人合作就是早晚的事。他想提點沈涼生幾句,又斟酌著該如何說起。自打信了佛,沈克辰便年紀越大膽子越小——佛龕裡供著的菩薩可看著呢,這份逐利賣國的心思說出來,他怕遭報應。
"您放心吧,"沈涼生何嘗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淡淡接過話頭,"我再看看,有機會就掂量著辦。"
沈克辰心喜他體察人意,贊許地點頭:"你辦事我總是放心的。"話音一轉,又轉去沈涼生的私事上頭,"對了,聽說你最近跟王家那小丫頭處得不錯?"
"王小姐人挺有意思。"雖然倆人間早就是個郎無心妾也沒意的景況了,沈涼生卻故意沒跟沈父挑明瞭說,只不清不楚地敷衍了一句。
"王家那丫頭我也見過,模樣不錯,"沈克辰笑著飲了口茶,"性子也熱鬧,跟你正好補補。"
"嗯。"
"你這過了年就二十七了,差不多也該收收心了……"沈父放下茶盅,抬眼看了看沈涼生,繼續笑道,"不過我跟你這麼大時也不認頭,我這不是說你,只是玩兒歸玩兒,正事兒可不能耽誤。"

沈涼生自宅裡的下人雖說和沈公館裡的是兩撥人,但來來回回送取個東西,兩邊走動多了,保不准就有哪個愛嚼嘴皮子的,言語間透露了一點風聲。沈父多少聽聞沈涼生最近添了個"好朋友",只以為是梨園子裡認識的人,倒真沒往心裡去,連對方的名字都不屑問起——他自詡當年也是風流過的,包戲子之類的事情也不是沒做過,這話不過是點沈涼生一句,你玩兒我不管你,但別給我耽誤了正經成家。
沈涼生不是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但也看出沈父大約根本沒把這事兒當事兒,否則哪兒會這麼輕描淡寫,於是亦只點了下頭,同樣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
"總之我對你是十分放心的,"沈父又強調了一次,深深歎了口氣,"不像你大哥……"之後便恨恨地沉默了,心說自己怕是已經遭了報應,這個爛泥糊不上牆的大兒子簡直是問自己討債來的。

沈涼生揀無關緊要的話寬慰了老爺子幾句,就聽佛堂外頭有傭人輕輕叩了兩下門:"老爺,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來了。"
沈涼生的大哥比他年長了近十歲,本來兩人中間還該有個女孩兒,可惜尚在繈褓裡便夭折了,這也是導致沈太太一直鬱鬱著想不開,歸其了抱病而終的原因之一。
大兒子不肯長進,沈克辰自是要多操點心,左挑右選地給他安排了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可惜七八年下來,夫妻倆始終未有子嗣,想必這段夫妻關係早就名存實亡了,只是礙著兩家的面子,不能真的離婚罷了。
即便恨他不成器,這大過年的,沈克辰也不想給他臉子看,等著開晚上飯的空,一家四口坐下來摸了幾圈麻將,氣氛還算和樂。大少奶奶娘家姓李,閨名婉嫻,但不論是面相還是性子都跟名字不大相符,非要說的話,就是個精明刻薄的主兒,婚離不了,但日子早就各過各的,錢也是單算的。
牌桌上沈涼生看自己這位大嫂穿得花裡胡哨,手指頭上的鑽戒在電燈泡下一亮一亮地耀人眼。反觀自己這位大哥,過年回家也不說穿得齊整點,西裝半新不舊的,領子都沒熨平,可見不光是正事無用,在家裡恐怕也沒什麼地位。
沈涼生和他大哥正好坐對家,這頭不鹹不淡地掃了一眼,那頭也不是無知無覺,當下抬眼看了回去。
四目相對,做大哥的先訕笑了笑,心知對方看不起自己,卻也不敢發作——其實他還記得沈涼生小時候的模樣,長得活像個洋娃娃,很少說話,也很少笑,被自己抱到膝頭只乖乖坐著,怎麼掐他的臉他都不哭,好玩得很。
可惜這樣的光景是一去不復返了,現下他鬥不過他,只能去討好他,卻連討好都不知如何討起,打心眼裡是有些怕了他的。

家宴過後,沈涼生的大哥訥訥地跟沈父說有點事想去書房談,八成還是為了要錢。剩下沈涼生同他大嫂坐在客廳裡,也沒有什麼話聊。
李婉嫻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裡,用塗了紅色蔻丹的手剝花生,細細撚去花生皮子,根本不搭理沈涼生——她深恨她這段名存實亡,好像坐監一樣的婚姻關係,連帶著把沈家上下恨了個遍,看誰都不順眼。
沈涼生也不去找話題同她寒暄,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報紙,突地眉頭輕皺了皺,往書房那頭看了一眼。
李婉嫻也聽著了書房裡的動靜,隱約似是吵了起來,嘴角一挑,反倒是笑了,全然一副事不關己的看戲姿態。
"滾!都給我滾!全他媽滾!"書房門終被砰一聲推開,勢大力沉地拍在牆上,合著沈父氣急敗壞的咆哮,敲鑼打鼓一般熱鬧。
李婉嫻卻懶得再看下去,起身拂了拂衣服上的花生皮,自顧自地帶著那點冷笑吩咐下人取大衣,倒真依言準備"滾"了。
餘下沈涼生這條池魚,也懶得去哄老爺子消消氣——沈父那脾氣一上來,誰哄都沒用,他才不會去自討沒趣——只仍坐在沙發裡,見著他大哥有些狼狽地快步走進客廳,方好整以暇地站起身,閑閑問了句:"大嫂已經帶著司機先走了,我送送你?"
對方聞言愣了愣,末了歎了口氣,微微點了下頭。
說也怪了,他有膽子敢跟沈克辰對吵,卻不敢跟沈涼生炸刺兒。明知道沈涼生若不回來,自己也不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卻到底敢怒不敢言,慢慢地,竟連怒都不敢了。

這日沈涼生自己開車來的,兩人上了車,默默開出去一段,沈涼生邊打方向盤邊伸手去摸香煙匣子,這頭煙剛銜到嘴裡,那頭火兒已遞了上來。
借著火光,沈涼生掃了他大哥一眼——其實因著沈克辰和沈太太長得都不錯,這個大兒子雖不成器,形容倒不是猥瑣的。即便三十多歲仍然一事無成,看上去卻也算儀錶堂堂,頗有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意思。
現下他擺出這副討好的態度,沈涼生知道他是為著什麼,又覺著這張臉著意做小伏低起來很有喜劇色彩,頓了頓,淡聲許了句:"過完年你來公司,我讓會計開張支票給你。"
"阿涼,還是你對我好。"或許沈涼生的不要臉很有些遺傳因素在裡面,對方聽著這句話便喜笑顏開,繼續放軟聲問他,"阿涼,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沈涼生銜著煙皺了皺眉——他頂煩他叫自己的小名,便不再肯回話搭理他了。
送完人到家已過了十點,下人大多告了假回去過年,宅子裡冷冷清清的,也沒什麼年節的氣氛。
沈涼生並無守歲的習慣,洗過澡上了床,一時半會兒卻又睡不著,想起沈父點他的話,琢磨著過完年得把宅子裡的人好好整頓整頓。

這幾年家裡生意的經營權雖被沈涼生組攥在了手中,但大多數地契股份寫的還是沈父的名字。先頭沈涼生想著能撈一筆是一筆,但在現在這樣大好的形勢下,不把大頭撈走他是絕不甘心的。
哪怕為著那張遺囑,沈涼生也不會真做出什麼忤逆沈父的事情來。婚是肯定要結,興許都拖不到明年,而訂婚之日,也就是自己要與秦敬了斷之時了。
這樣想著,倒沒什麼特別難分難舍之感——有得必有失,心中的天枰既傾去一頭,令一頭勢必就得放手,這道理沈涼生比誰都明白,放手也總放得乾脆。
他並沒想著要魚與熊掌兼得,只是突也覺得時光短暫。他與他在同一座城裡住了四年,還是遇見得太晚了些。
一念至此,沈涼生驀地坐起身,在黑暗中靜靜坐了一會兒,重又穿戴整齊,開車去了南市。

秦敬在小劉家吃了年夜飯,又一起守歲吃了餃子,放過鞭炮,這才帶著幾分醉意晃晃悠悠地回了自己家,把爐子拾掇好了,開了扇小氣窗通風,準備上床睡覺。
正鋪床的當口,突聽小院兒外頭有人敲門。秦敬愣了愣,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待又聽見一遍,才確定院外真是有人,不知怎地就猜到是沈涼生,一顆心撲騰撲騰地跳起來,快步走去開了門閂。
"都這點兒了,你也不問聲是誰就開門。"沈涼生嫌他做事毛毛糙糙,兩下裡一打照面,不解釋為何突然過來,卻先劈頭說了他一句。
"沈公子,過年好。"秦敬才不理沈涼生那套,直接笑嘻嘻地湊上去,吧唧在他臉上啃了一口。
"我看你才該屬狗……"沈涼生見他跟條養熟了的小狗似的,熱熱乎乎地湊上來,心情頓時好了不少,乾脆手下使力,打橫把他抱了起來,一路抱進屋子,口中還要評估道,"白吃了我們家不少東西,也沒把你多養出二兩肉來,什麼時候才能宰了賣錢?"
"嗯……再多養兩天吧……"進了屋,秦敬腳落到實地,笑著跟他貧嘴,"賣也賣不了多少錢,你就湊合湊合繼續養吧,別那麼小氣。"
"你是不是喝多了?"沈涼生見他笑成這樣,臉又有些發紅,就猜他約莫是有些醉了。
"可不,"秦敬一喝醉了話就多,嘮嘮叨叨地跟沈涼生抱怨,"你是不知道我乾娘,哎呦喂,那叫一能喝,灌二鍋頭跟灌白開水似的,晚飯桌兒上喝完,吃餃子時還拉著我喝,非說什麼'餃子就酒越喝越有',這能有什麼……"
沈涼生看他自己嘀嘀咕咕的就覺著很有意思,不等他嘀咕完便吻了上去,在他唇間含糊低問:"寶貝兒,想沒想我?"
"想……"秦敬喝多了還有一特點,就是格外二皮臉,整個人賴在沈涼生身上,磨蹭著他的唇笑道,"小沈哥哥,可想你了。"
實際秦敬這根本就是睜眼說瞎話,這兩天他光忙著給自己家和乾娘家掃房擦玻璃,又陪小劉一塊兒置辦年貨,哪兒來的閒工夫去想沈涼生。不過現下見著了,倒真突然覺出幾分想念之意,或許打心眼裡還是希望與他一起過這個年的。
"乖不死你。"沈涼生被他一句話撩得上了火,急急可哥地重吻上去,感覺出對方同樣急切地回應,兩雙手忙著去解彼此的衣物,赤裸地滾到床裡。

因著這就要睡了,秦敬屋裡只點了床頭一盞檯燈,籠出一小片暖黃的光暈。
沈涼生壓在秦敬身上,回手拽散被子,包裹住兩人的身體。赤裸的皮膚在黑而暖的殼子中徐徐挨蹭,頭臉卻籠罩在那一小片暖黃的光裡,交換著細細密密的輕吻。
"嗯……"秦敬被他弄得低吟出聲,突地想起這還是頭一次在自個兒家裡做這事,臉上莫名又紅一層——許是因為這周圍的一桌一椅都是熟悉的,床鋪被子也是熟悉的。在自己打小長起來的地方同人瞎搞,多少讓他有些羞赧。
"舒服麼?"沈涼生的手在被中悄悄摳弄著他的乳頭,看他難耐地在自己身下扭動,心已萌動到了十分,卻還要煞有介事地問他,"你家裡什麼都沒有,要我怎麼進去?"
"…………"
秦敬不答話,沈涼生卻偏沒完沒了,貼在他耳邊問道:"不是說平時會想著我弄?怎麼弄的?嗯?"
"…………"
"自己弄給我看吧。"

沈涼生撤開身,握著秦敬的小腿,把他擺出一個曲起腿半靠在床頭的姿勢。
"腿張開。"
"…………"
"張大點。"
"…………"
"自己握住。"
秦敬依言分開腿,讓他把腿間光景看得一清二楚,右手握住翹起的陽物緩緩套弄,左手慢慢攥緊床單,只覺在這熟悉的環境裡,在對方深深的注視下自淫,感覺竟來得分外洶湧,整根物事熱癢得厲害。
沈涼生默默看了兩分鐘,暗聲問他:"後頭呢?"
"…………"
"以後再想著我弄……"他伸手握住秦敬的左手,把那只手舉到自己唇邊,一寸寸把手指舔得濡濕,方引導著秦敬抬起臀,把濕潤的手指插到後穴中淺淺抽送,口中低聲把話補完,"這處可別忘了。"
秦敬在看到沈涼生含住他的手指時便已忍不住屏住呼吸,停下右手的動作——他含舔著他手指的景象實在太過旖旎,秦敬真怕自己看得把持不住泄出來。

"嗯……嗯……"
早已過了十二點,萬家安寢的光景,寂靜室間只有斷斷續續的呻吟聲。他在他目不轉睛的注視下,一手握著自己的陽物上下套弄,一手在後穴中反復抽插,終於忍不住小聲說了句:"不行了……想射了……"
"射吧,我看著。"
沈涼生自己胯下也是劍拔弩張,卻強忍著不去觸碰,只緊盯著秦敬那根憋得通紅的物事,望著它不可自抑地跳了兩下,顫抖著吐出股股精液,待泄得差不多了,方湊過去低下頭,輕輕舔去龜頭上掛著的星點白濁。
"啊……"剛泄過的物事最是敏感,秦敬被他舔得一激靈,低低叫出聲。
沈涼生用手指刮去他射出的精液,借著粘液潤滑探到他的小穴中,合著他的手指一起抽送,覺出那處已有了些鬆軟的意思,方抽回手指,輕拍著他的屁股吩咐道:"自己坐上來。"

"沈涼生,你真討厭。"秦敬也知道他是個什麼意思——無非就是想看自己主動讓他上——小聲咕噥完了,破罐子破摔地爬過去,跪跨在沈涼生身上,把住他的陽物,對準身後穴口,一點一點沉下身子,將那跟粗硬的物事慢慢吞了進去。
"疼不疼?"
"還行……"
其實沈涼生也是為了他好。因為潤滑不太夠,這姿勢總要省力些,不太會弄疼他。
"不疼就自己動吧。"沈涼生一手愛撫著身上人的腰線,另一手摸去他胸口,揪起一邊乳頭輕輕撚動。
"…………"秦敬紅著臉環住他的脖子,試探地緩緩上下律動,待到覺得不大痛了,方逐漸動得快了些,偷偷像每回沈涼生主動時那樣,用那根東西找著體內那處快活所在,驀然頂到了便覺得腰間一酸,跪在床上的腿都有些發顫。
"舒服了?"沈涼生見他半軟的陽物又漸漸挺起來,便知他自己把自己弄得挺舒服,抬手揉了揉他的頭,"你就沒良心吧,又不是不舒服,哪兒討厭了?"
到了這份兒上秦敬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了,乾脆貼到他耳邊輕聲調戲了句:"討厭你那兒太大了。"
沈涼生本就一忍再忍,聽著這話直接用洋文爆了句粗口,胯下重重往上頂了頂,而後一下下用力頂上去,眼見身上人歡愉地仰起脖子,喉結上下滑動著,便一邊快速地律動一邊狠狠吻上去,吮出嫣紅的愛痕。
"真討厭它太大了?不是越大弄得你越舒服?"
"嗯……不討厭……啊……"
"說喜歡。"
"喜歡……啊……喜歡……"

滿室喁喁情話,靡靡吟聲,兩人把能用的姿勢全換了個遍,趴著躺著還不夠,沈涼生乾脆把秦敬拎下床,讓他站在立櫃前,對著櫃面上的長鏡子站著,又去開了大燈,方自後面重挺進去,一下一下大力操弄。
"把燈……燈關了……回頭讓鄰居看見……"
"早都睡了,沒人看。"
沈涼生這話倒是沒錯,這都半夜兩、三點了,全胡同也就他們倆還沒完沒了地折騰。
秦敬已泄過兩回,腿軟得根本站不住,全靠沈涼生在後面環著他的腰撐著他。亮堂堂的大燈下,他眼睜睜從鏡子中看著自己被沈涼生幹到再次高潮,兩縷白濁有氣無力地順著陽物滑落,合著頸間刺目的紅痕,像整個人都被烙上了抹不去的印記——連同這整間屋子一起,記錄下他們之間所有放縱的情事。

因為夜裡睡得遲了,第二日沈涼生快十一點才醒,秦敬卻還睡著,頭垂在沈涼生胸口,溫熱的呼吸打在他的皮膚上,讓人覺著有絲說不出的繾綣。
沈涼生靜靜躺著,身上蓋著的是舊式的老棉被,沉甸甸的,蓋起來不一定比洋式的羽絨被要暖和,卻感覺分外踏實。
新一年的太陽透過窗櫺曬進來,盯得久了,再閉上眼,眼中便有塊光斑,又逐漸碎成細小的光點,像蠛蠓一般在眼中飛舞著。
這一刻沈涼生承認自己是內疚的——他終有一天會離開他,他也覺著對不起他。
但這對不起又有什麼用?說出來簡直像在諷刺了。

"秦敬,秦兄,起了吧?"
院外突傳來人聲,沈涼生聽著像小劉,忙按下自己那點心思,邊去摸衣服邊推了推秦敬:"趕緊起吧。"
秦敬本就快醒了,小劉嗓門又大,再被沈涼生一推,立時回過味來,急忙揚聲回了句:"還沒,你等會兒。"
要命的是昨晚上倆人在院門口一膩乎,全忘了插門閂這碼事,小劉又是個來熟了的,根本不用秦敬招呼,直接推門進了院,立在屋外抱怨:"祖宗,你快點,這外頭天寒地凍的……再說咱倆誰跟誰啊,早都看了八百回了,倒貼我錢我都不屑的看……誒我說你怎麼院門不鎖,外屋門也不鎖,倒還真不怕遭……賊……"
那頭小劉嫌院子裡太冷,手快地擰了擰外屋門把,見沒反鎖便自顧自地走了進來。這頭秦敬和沈涼生剛勉強穿戴利索,床是來不及收拾了,想說你先別進,又不知還能找什麼藉口讓他別進,猶豫間小劉已走到裡屋門口,該看的都看著了,再不明白這是怎麼個意思,那就是腦子被豬啃了。
"……我先回去了,一會兒再過來找你。"這還是頭一回,小劉見著沈涼生不再客客氣氣地叫聲二少,臉色陰沉著道完一句,頭也不回地轉身出了門,多少算給仨人找了個臺階下。
"那我也先回去了。"其實沈涼生倒真無所謂,不過心知自己再呆下去也是添亂,索性自覺點走人,臨走時伸手想去摸摸秦敬的頭,卻被他下意躲開了。
沈涼生的手不尷不尬地僵在半空,頓了頓,收回來道了句:"這幾天要應付拜年的,初四下午過來找你。"
"嗯。"秦敬正在心神不屬的當口,根本沒察覺自己方才躲了沈涼生的手,也沒大聽進去他說了什麼,隨便應了一聲。
"你這兩天有事兒就過來找我。"
"嗯。"
"…………"沈涼生再無話可說,難得默歎口氣,有點想抱抱他,又真怕他還躲,就算硬抱了也沒意思,乾脆先這麼著吧。

只是有一樣,沈涼生走出屋門時冷冷心道,自己不會為了這麼點事兒和秦敬分開,哪怕秦敬想分也不能。
方才他還帶些內疚地想著,自己終有一日是要離開秦敬的,是自己對不起他。可眼下卻又十分蠻橫起來,毫不講道理地決定,在那一日到來之前,秦敬是絕不能為了其他人事先離開自己的。
——他不允許。

十五
小劉再回轉時臉色稍微和緩了些,許是跟大馬路上繞了幾圈,冷風吹得腦子也涼了,進屋往凳子上一坐,開門見山地道了句:"秦敬,跟我說我想錯了。"
"……你沒想錯。"秦敬心知他是興師問罪來的,低眉順眼地咕噥了一句。
"得,是我沒看好人,"小劉噌地站起身,梗著脖子滿屋子轉悠,"我看我不如一頭撞死在大伯大娘墳頭跟前得了!"
秦敬聽他這麼說,臉色唰地白了——他何嘗不知道自己跟個男人攪合到一塊兒對不起自己過世的爹娘,小劉這話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正正戳中他的痛處。
"…………"小劉跟他媽一樣,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氣,半天聽不著答話,回頭見秦敬白著臉愣愣地坐在床沿上,立時覺得自己話說重了,湊過去同他肩並肩坐著,訥訥地解釋,"我不是……我也沒……唉,祖宗,你可急死我了!"
"……對不起。"
"你這哪兒是對不起我啊!"小劉被他一句歉道得火又冒起來,側身抓住他的胳膊,不管不顧地、連珠炮一樣問他,"你自己說,你跟他這叫個什麼事兒?像話麼?能有往後麼?你傻不傻啊?人家要什麼沒有,這就是拿你解悶兒呢!你說你對得起你自己麼?"
"…………"秦敬沉默半晌,有句話當著沈涼生的面說不出口,卻終對著小劉交了底。
他垂著眼,盯著爬到布鞋面上的冬日寒陽——看著金燦燦的,又覺不出什麼暖和的意思——頭一回說了那四個字:"我喜歡他。"
"你……"小劉一口氣梗在喉嚨口,吭哧了半天,末了憋出一句:"喜歡有個屁用!"

秦敬不肯再出聲,兩人便沉默了。小劉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慢慢也想明白了。秦敬打小就是這麼個死心眼兒的性子,自己怕是說出天來也沒用。
難不成要用倆人這麼多年的交情要脅他?他又狠不下心這麼逼他,只覺著腦門兒一跳一跳地發疼。
"秦敬……"最終小劉苦著臉歎了口氣,勸無可勸,索性苦中作樂地開了個玩笑,"你說你……我底下仨妹妹,我媽一直盼著咱兩家能親上加親……結果倒好,女婿沒盼來,乾兒子還貼給別人了。"
"……你可千萬別跟你媽說。"
"這當然不能說,還用你囑咐。"
"算了吧,從小兒你就沒一個瞎話編囫圇過。"
"我幹嗎跟老太太編瞎話,不提這茬兒不就得了。"
"就怕你嘴沒把門兒的。"
"你少廢話。"
兩人你來我往地說了幾句,終又找回些平時相處的氣氛。小劉抬頭看了眼掛鐘,趕緊拉了拉秦敬:"麻利著跟我回家吧,老太太早起做了扣肉,這都等不到晚上了,喊你過去吃中午飯。"
"每年初一也沒在你們家吃中午飯……"秦敬小聲嘀咕了一句,心說沈涼生統共就在自己家過了一回夜,偏就這麼巧,讓人撞個正著,那點尷尬勁兒這才泛上來,面上不由一紅。
"祖宗,您能換件高領兒的衣裳麼?"小劉掃見他脖子上的痕跡,沒好氣地搡了他一句。
"…………"秦敬紅著臉去立櫃邊找衣服,眼睛瞥到長鏡子裡的人影,又禁不住想起昨晚上鏡子中映出的放肆情事,忙把目光調開,心裡恨不得把沈涼生提溜回來咬兩口出氣。
換過衣服出了門,小劉站在秦敬身後,看著他給院門上掛鎖,突又問了句:"我說……他沒欺負你吧?"
"嗯?"秦敬啪嗒將鎖頭扣死,心情緩回來幾分,便又開始不著調,大言不慚地回道,"沒啊,都是我欺負他。"
"就你?"小劉翻了翻白眼,心說那位少爺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與的主兒,不放心地囑咐了一句,"他要是敢欺負你……"
"你就去拿磚頭砸他家玻璃。"秦敬嘴快地接過話頭,與小劉相視一笑。兩人都想起他們小時候,雖說秦敬比小劉大了幾個月,但若有不開眼的混小子欺負到秦敬頭上,都是小劉替他拔闖,蔫壞損地拿碎磚頭去砸人家玻璃或者窗戶紙,偶爾兩次東窗事發,被小劉他媽拿笤帚疙瘩追得滿院子上躥下跳。
一塊兒闖禍,一塊兒受罰,一塊兒搶飯吃長到那麼大——這樣的兄弟,甭管出了什麼事兒,還是想要一直做下去的。

轉眼到了年初四,秦敬一覺睡到八點多,起來翻了會兒書,聽見院外有人叩門,模糊記起沈涼生說初四要來找他,便撂下書走出去開門,邊拉門邊說了句:"你倒是……"
秦敬本想說你倒是早,結果看到門外邊站著的人就愣住了,愣了兩秒方改口招呼道:"……方先生。"
"秦先生,不好意思,來得冒昧了。"方華清清爽爽地立在外頭,因著過年穿得鮮亮,一件竹青色的短大衣,配了條嫩黃的毛圍巾,頭髮編了兩條辮子垂下來,整個人都帶出幾許春天的味道。
"哪兒的話,"秦敬趕緊側身把她讓進來,"真是稀客……嗯,我屋子裡亂了點,要不麻煩你等會兒,我先收拾收拾……"
"不用了,"方華看他這副多少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噗地笑出聲,客氣著回了句,"沒打擾到你就好。"
"不打擾,方先生過年好。"秦敬也笑了,雖有點忐忑她找上門來的用意,面上卻不流露分毫,只當做是同事間普通拜個年。

兩人進了門,秦敬讓過座,又轉去廚房燒水沏茶。秦敬在廚間等水開的空兒,方華一個人坐在桌邊,借著打量屋裡的陳設平定自己的心跳——她也就是表面上看著鎮靜罷了,實則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在家裡給自己打了半天氣,才拎著東西出門拜了這個年。
"當心燙。"秦敬拎著燒開的水和兩個洗淨的玻璃杯子走進屋,拿過茶葉沏好茶,將其中一杯推給她,自己在桌子對面坐了下來。
"謝謝。"方華輕輕應了一聲,雙手虛虛攏住玻璃杯,剛平定幾分的心跳重又快起來。他給她一杯待客的熱茶,她都覺著心頭也跟這杯子一樣不停往外冒熱氣。
"對不住,家裡也沒準備什麼過年的東西,沒什麼能招待你的。"
"沒事兒。"
"年過得還不錯吧?"
"挺好的。"
"…………"
"秦先生呢?"
"也挺好的。"
"…………"
"…………"
兩人寒暄了幾句,一頭有點冷場,一頭又都在想話題,最後不約而同地開口:"你……"
"你先說。"方華笑出來,讓了秦敬一句。
"你氣色不錯。"秦敬也笑了笑,揀了句姑娘家愛聽,又不算唐突的話誇她。
方華心裡再怎麼敲小鼓,面上還是大方的,聞言含笑打量秦敬,同樣誇了句:"秦先生氣色也不錯,看著像比放假前胖了點。"
"真的?"秦敬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臉,"不是吧,那天還有人說我怎麼吃都不長肉。"
"…………"方華不答話,只笑笑地看著他——這樣的目光多少已有些不加掩飾了,秦敬對上她的眼,心裡頭什麼都明白,面上卻仍笑著問:"你爸媽挺好的?"
"我爸媽挺好的,大哥大嫂也挺好的,"方華故意跟他開玩笑,側頭揶揄道,"我還有個弟弟,也挺好的,秦先生還有什麼想問的?"
秦敬笑著搖了搖頭,心裡卻已默默下了決定——可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既然早晚要說清楚,那麼還是晚不如早。
"對了,"方華佯裝是剛想起來一樣,打開自己帶來的布兜,拿出幾個飯盒,"我知道秦先生……"略頓了頓,鼓起勁兒把話說完,"秦先生一個人住,就帶了點菜過來,手藝不好,秦先生別笑話。"
她知道他爹娘都去了,怕他一個人過年吃不好,猜著他的口味,親手做菜給他送過來。不是什麼金貴的東西,但這份真心真意,實在讓人不敢領受。
秦敬不敢受,卻不直接推拒,甚至還打開蓋子聞了聞,興致勃勃誇道:"方先生真賢慧,誰娶了你往後可有口福了,不像我們家那位,別說讓他做菜,就算讓他洗個碗,約莫也是洗幾個摔幾個。"
"…………"方華覺著自己其實並非沒有預感——姑娘家對喜歡的人的情緒最是敏銳,她早就隱隱約約覺得他最近興許是有了喜歡的人,只是怎麼都不肯死心,非得跟做算術題似的,明明白白地求個答案。
手心裡籠著的玻璃杯慢慢涼了,方華盯著杯沿沉默,直到茶水全涼透了,才又笑著開口:"……不夠賢慧,秦先生卻是喜歡的吧?"
秦敬剛剛委婉地拒絕了她,現下也只能更狠心地,一鼓作氣拒絕下去:"嗯,挺喜歡的。"
方華又沉默了幾秒,壓了壓眼中酸楚,心中警告自己:你可不准哭,這大過年的,別哭哭啼啼的給人家添堵。
"時候不早了,家裡還等著我回去吃晌午飯,"好不容易把湧到眼邊兒的淚意逼回去,她趕緊站起身,還算妥貼地同他道別,"這菜秦先生留著吃吧,飯盒也不著急還我,過兩天上了班再說。"
"我送送你。"
"不用了。"
"送送吧。"
"不用了。"
"……還是送送吧。"
"…………"
方華不敢再推了,生怕再說一句就哭出來。兩人默默地出了門,默默地走到胡同口,默默地停下步子。秦敬想問她是怎麼來的,琢磨著是要幫她叫輛黃包車還是送她去電車站,方華卻首先出聲,低低喚了他的名字:"……秦敬。"
"嗯?"他雖是拒絕別人的那方,此時心裡卻也不大好受,側頭應了一聲,想到這大約是頭一回——估計也是最後一回了——她沒有客氣地叫自己"秦先生"。
"…………"方華卻沒再說話,只轉過身面向他,突地走前一步,把額頭抵靠在他胸口,忍了半天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掉下來。
馬路邊兒人來人往的,她也不在乎臉面了——反正就這麼最後一回,隨便別人怎麼笑話吧。
秦敬猶疑地抬起手,覺著不該再給她這樣虛妄的安慰,卻終究忍不下心,最後還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
"你就是對人太好……"方華反倒直起身,垂眼說了句,"是我沒福氣。"而後便轉身快步走了,沒有再回頭。
秦敬立在原地,目送她沿著便道越走越遠,越走越快,竹青色的背影看著有些伶仃。他有些不放心讓她這麼一個人回家,可也不能再追上去,正在心煩意亂的當口,突又瞥見馬路對過有輛熟悉的黑色轎車,車邊立著的人不知已經站那兒看了多久,見自己望過去,二話沒說,直接拉門坐進車裡,一踩油門開車走了。

其實沈涼生本不會這麼早來找秦敬的,只是晚上臨時插進個推不掉的飯局,才特地在上午就出了門,想跟他一塊兒吃個午飯。
車開到地方,剛要調頭去馬路對面泊車,便見秦敬和方華肩並肩從胡同裡走出來,後頭該看的不該看的全讓沈涼生看了個滿眼。
他眼見人家姑娘都走半天了,秦敬還傻愣著立在那兒,一副猶猶豫豫要追不追的德性,乾脆推門下了車,立在車邊等著看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注意到自己。
及至秦敬終於注意到了,沈涼生卻又因為心中那把邪火,實在不想現在就搭理他,自顧自地上車走了。
說來也不能全怪沈涼生誤會——這邊二位演的雖是出離別戲碼,但由不知情的旁人角度觀之,怎麼看怎麼帶著幾分戀戀不捨的意思。況且小劉那檔子事兒怎麼解決的沈涼生還不知道,火上澆油地見到這一幕,若不多想才叫稀罕。
他倒也不是覺得秦敬和方華間真有什麼,只是于這一刻清楚地意識到,秦敬確實有著許多別的選擇——誰說這人是孤零零地過日子的?他有朋友,有對他以心相許的女人,只要自己放了手,他完全可以去選擇別的人,照樣自由自在地過下去。

當晚沈涼生跟中原公司的幾位股東吃了飯,飯後一行人換去中原百貨樓上的"七重天"歌舞廳繼續熱鬧,周秘書跟在沈涼生身後半步,突地湊前在他耳邊道了句:"二少,我告會兒假行不行?"
沈涼生側頭看了他一眼:"幹嗎去?"
"唉……"周秘書跟了沈涼生四年,雖說平時做小伏低的,但倆人關係倒也不算生疏,聞言歎了口氣,合盤托出道,"臨出門時吵了一場,趁著樓下還沒打烊,買點東西回家跟我太太賠個不是。"
"去吧。"沈涼生也知道自己這位秘書素來有些懼內,但跟他太太感情確是很好的。一念至此,心中突然一動,把已走出幾步的人又叫了回來,"順便幫我帶點東西吧。"
周秘書聽完沈涼生讓他帶的東西,面上不動聲色點了點頭,心中卻暗自道了句,看吧,我就知道倆人長不了,看來這就已經散了。
沈涼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附耳過去補了兩句要求,話說完了,見周秘書難得有點傻眼,挑眉問了句:"怎麼了?"
"……二少,"周秘書忍了忍,還是笑了,大著膽子跟沈涼生打趣道,"本來我還琢磨著給我太太買點什麼好,您這倒是提醒我了。"
"別廢話,還不快去?"沈涼生語氣雖不客氣,話中卻多少帶了些男人間的玩笑意味,周秘書聽得沾沾自喜,心說自己這才叫無心插柳柳成蔭,估計是剛才那句話說得正對了二少的心思。然而高興完了又有些後悔,暗道看來倆人根本沒散,而且感情真夠不錯的,要不然也不能玩兒這套。照這麼下去,就算那位秦先生做不成什麼二少奶奶,自己也該想法兒經營下這條門路才是。

秦敬那頭雖明知沈涼生誤會了,卻也沒急著追上去解釋——他一個兩條腿兒的,也跑不過人家四個輪子的——只心道了句這叫什麼事兒啊,又暗罵沈涼生真是個少爺……不,這簡直是個小姐脾氣,果然半點都不賢慧。
可再不賢慧也架不住自己喜歡。秦敬歎了口氣,想著先給他半日時間冷靜冷靜,轉天再上門哄人。
第二日秦敬一早去了沈宅,沈大小姐卻不在,想是人貴事忙,年節下應酬太多。不過反正早就熟門熟路,秦敬索性也沒回家,泡在沈宅等了他一整天,直到九點多才把人等了回來。
沈涼生一進門就聽下人稟道秦先生過來了,便直接上了樓,推開臥室門,果見秦敬靠在床頭看書,身上只穿了件浴袍,頭髮還濕濕的,想是剛洗過澡。
"你倒自在。"
"誰說的,"秦敬嬉皮笑臉地放下書爬起來,湊過去抱住他的腰,"見不著你我可整天都不自在。"
沈涼生面上倒沒見有什麼不快,還像平時那樣微微低頭吻了下他的臉,淡淡道了句:"我去洗澡。"
"哦。"秦敬答得利索,卻仍巴巴地跟進了浴室,邊看沈涼生脫衣服邊跟他解釋自己和方華並無什麼特殊的關係,小劉那邊也講通了,總之諸事太平,沈公子沈二少您可千萬別跟那兒自己生悶氣。
"說完了?"沈涼生站在花灑下,邊把被熱水打濕的頭髮撩去腦後邊斜斜瞥了他一眼。
"……完了。"秦敬頂喜歡看他這個撩頭髮的動作,儘管對方的裸體早見過八百遍了,一時還是覺得滿室春情,趕緊帶上浴室門出去降降火。

沈涼生洗完澡,只圍了條浴巾走進臥室,立在衣櫃前,沖靠在床頭繼續看書的人勾了勾手指:"過來,有東西給你。"
"無事獻殷勤,"秦敬老老實實走過去站到他跟前,話卻說得招欠,"肯定非奸即盜。"
沈涼生並不搭理他的話茬,回手打開衣櫃門,取出一隻拆了包裝紙的衣服盒子,揭開盒蓋,卻是一套淡粉色的女式寢衣,裡面一條齊膝吊帶裙,外罩一件花邊長袍的西洋款式。
秦敬閑著沒事兒自然不會去逛什麼女裝,看見一盒粉不拉幾的東西,先頭還不知道是什麼,直到沈涼生把裡頭那件絲綢內裙揀出來,吩咐他"抬手"才回過味來,連忙退後一步,面紅耳赤地道了句:"沈涼生,你別太過分,都說我跟人家姑娘沒什麼了,你就算看不順眼也不能這麼著。"
"怎麼著了?"沈涼生跟進一步,一手攬住他的腰,一手就要把衣服往他頭上套。
"你……"秦敬使力掙開他的手,臉紅得似能滴出血來,卻大半是被他氣出來的,"我又不是女的,你別這樣。"
"我知道你不是女的,"沈涼生卻仍好整以暇,重扣住他的腰,貼在他耳邊勸誘道,"只穿上給我看看,行不行?"
"…………"秦敬氣得話都懶得跟他說,只想乾脆掉頭走人算了。
"聽話,"沈涼生也知道他生氣了,輕輕吻著他通紅的耳垂,低聲哄道,"我倒想你是個女的,能讓我娶回家,抱著疼一輩子……"
講話的人面色靜如止水,聲調無波無瀾,卻偏能將一句話說得十分纏綿,九曲八彎地鑽進人的心坎裡,聽得秦敬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只好仍紅著臉不做聲。
"你知不知道,"沈涼生再哄下去,基本已是在胡扯了,"買的時候我跟人說……"
他貼著他的耳朵,輕輕道了句:"……是給我太太買的。"

"沈涼生,我上輩子肯定是欠了你的!"秦敬垂眼靜了兩秒,突地劈手抓過衣裳,粗魯地往頭上套,心中只覺自己病入膏肓,無藥可救,馬上就可以去死了——他聽他這樣說,心裡竟驀然甜到發苦,願意自欺欺人地陪他荒唐這一回,做一夜的虛假夫妻。
"白長那麼大,連件衣裳都不會穿,"沈涼生扯住他的手,"別動。"
他親手為他褪去浴袍,套上綢裙,整好肩頭纖細的帶子。再為他撫平弄亂的頭髮,抱住他的腰,輕輕帶進懷裡,低聲說了句:"真好看。"
"……不可能,你少糊弄人了。"
"我說好看,那就一定是好看。"
"天底下就屬你最不講理。"

昨日沈涼生特別吩咐周秘書買了最大的尺碼,又是舶來的洋裝,秦敬雖是男人的骨架,但因為人瘦,所以不但套得下,且還不算太緊。
不過到底個頭高,本應齊膝的長度將將蓋過大腿。秦敬的皮膚雖沒沈涼生白,在男人裡頭也算是白淨的,倒真襯得起粉紅色。絲綢內裙上沒印花樣,只在裙邊鑲了道同色蕾絲,沈涼生一手隔著蕾絲徐徐滑過他的腿,一手握住他的手,引他摸進自己的浴巾裡頭,口中變本加厲地調戲道:"哪兒不講理了?如果不是好看……"
秦敬輕促地喘著氣,感受著手下火熱堅挺的陽物,耳聽到對方低低續問:"你說它怎麼一看見你就變這樣了?"
"…………"
"好好摸摸,寶貝兒不是說最喜歡它……"沈涼生話沒說完,便覺秦敬握著自己物事的手一緊,話音一轉,挑眉謔道,"沈太太,下手輕點,萬一弄壞了,你下半輩子打算怎麼辦?"
"你別說了。"秦敬被他逗得再聽不下去,臉熱得能貼燒餅,氣急敗壞地咕噥了一句。
沈涼生倒知道見好就收,可嘴一點沒閑著,側頭含住秦敬的耳朵細細舔吮,右手潛入裙下,包住他光裸的臀大力揉搓,手指時而尋去股縫間的小穴輕輕撫弄,只覺那處欲拒還迎地含吮著自己的指尖,腹下便熱得厲害,一緊一緊地發疼。

"站床邊別動。"沈涼生驀地推開他,自己走去床頭櫃旁翻出潤滑藥膏,方走回床邊,扯開腰間圍得浴巾坐下,拍了拍腿,吩咐道,"坐過來。"
秦敬同沈涼生在床上混熟後,其實一般還算放得開。只是今夜興許被身上這件令人尷尬的衣服束縛住了,整個人從頭到腳都不自在,跟個木偶似的,被沈涼生的話音牽動著,垂著眼爬到他身上坐好,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沈涼生買了這麼件女裝讓他穿本是帶著些懲戒意味——他看他同個女人攪合到一塊兒就有氣,這把邪火不變著方兒折騰他一回是熄不掉的——但眼下看他乖乖地臉對著臉坐在自己懷裡,竟比頭一回做這事兒時還要羞澀,一副手腳沒地方放的樣子,卻是可愛得想讓人欺負了。
"現在倒老實了,早幹什麼去了?"沈涼生啟開藥盒蓋子,挖了一坨藥膏在手心捂熱了,方探去他後頭,徐徐給他做著潤滑。
"早也什麼都沒幹,你別冤枉人。"秦敬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裙子,委委屈屈地嘟囔了一句,後頭卻因為谷道中泛起的一絲麻癢,不自覺地夾緊沈涼生的手指。
沈涼生的呼吸重了重,手指動得更快了些,只覺自己的忍耐力自打遇見身上這位主兒就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可真是……到底誰跟誰討債來的還是兩說吧。
"沈涼生……"
"嗯?"
"行了吧……"秦敬後頭被他用兩根手指弄得一片濕滑,若有若無的酥麻攪得心中萌動,低著頭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起來點,"沈涼生巴不得他這麼說,卻又故意吩咐道,"自己把裙子後頭撩起來。"
"……根本不礙事兒。"話是這麼說,秦敬卻還是自己把後頭的裙擺撩了起來,露出光裸的臀,任由對方掰開他的臀瓣,一根火熱物事慢慢挺了進去,不由低喘著歎出聲。
"你下頭濕得厲害,"沈涼生明知那處濕潤只是因為藥膏潤滑,卻偏一邊上下律動一邊像對女人一樣問他,"被我幹得舒服麼?"
"……嗯。"
"還想更舒服麼?"
"嗯。"
"那說點好聽的?"
"說什麼?"
"就說……"沈涼生按低他的頭,親了親他眼角的紅痣,低聲哄道,"說你非我不嫁吧。"
"…………"明明是繾綣至極的情話,秦敬卻突地覺得有些眼熱,一句"我喜歡你"湧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什麼嫁啊娶啊都是笑話,可現下他還是在這裡,穿著女人的衣服,像個女人一樣被他進入,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喜歡他。
甚至這一刻秦敬恍惚覺得,哪怕有一日沈涼生娶了別人,但只要他不說與自己分手,自己就不會先一步離開他——這樣的心思簡直已經低賤到了骨子裡,讓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個耳光,那一句"喜歡"便更不能說出口了。
沈涼生看他眼眶有些發紅,還以為他被自己逗急了,抬手安慰地撫著他的背:"乖,不鬧了。"又俯頭湊到他胸前,隔著絲綢布料吻住他的乳頭,用牙齒和舌頭反復撩撥,胯下照準他的敏感點摩挲頂送,覺出懷中的身子舒服得微微打顫,方撤開唇,餘光往下掃了掃,眼見他那根物事翹得把裙子前頭撐起一塊,龜頭溢出的液體沁濕光滑的絲綢,竟讓自己覺得有種倒錯的風情,畸形的美。

這夜沈涼生的高潮快感也是畸形的——他把他弄射了兩次,眼看那條裙子染上駁駁精斑,自己也深深射在他身體中,卻仍無法覺得滿足。
他草草套上浴袍,去樓下書房取了裁信用的銀剪,讓秦敬平躺在床上,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那條皺皺巴巴的裙子——只剪開了乳頭和下陰的位置——而後把對方半軟的陽物從絲綢裂口中拿出來,自己跪在床上,一邊玩弄他小小的乳頭一邊為他口交,極盡取悅之能事,看他不可自持地扭動掙扎,哭泣著泄在自己口中,而自己下頭雖然仍自硬著,竟也得到了一種仿似高潮的快感。
帶著這樣的快感,他把自己的男形連同對方的抵在一處狠狠磨蹭,蹭到秦敬無法自抑地射了第四次還不肯罷手,繼續用自己的東西,自己的口和手折磨他那根已經不大硬得起來的物事,直到他連抽搐的力氣都不剩下,小聲哭著漏了些許尿液出來,才終於滿足地射在了他身上,與他相擁在一塊兒沉沉喘息。

秦敬被他折騰得疲累已極,幾乎是半暈半睡了過去。沈涼生擰了熱毛巾為他清理好身下狼藉,又把被子拉上來蓋嚴實了,方靠在床頭點了支煙,靜靜看著他睡著的臉。
他看著他睡著的臉,默默心道了句:這個人你放開手……他可就歸別人了。

十六
三月的時候,又在畫報一角見著了那位阮姓女星的遺照,令秦敬憶起自己跟沈涼生差不多就是去年這時候遇見的。他還記得那時候的情景——自己正彎著腰踅摸眼鏡,滿目都是匆匆忙忙的人腳。後來身周突然清靜了不少,找著鏡子直起身,便見到沈涼生負手立在跟前。儘管眼神兒不好,那刻卻也覺得眼前一亮。許是彎腰久了有些頭暈,耳中微微嗡鳴,心口撲騰狠跳了下,竟感到有點慌張,隨口扯了個玩笑掩飾。
這情景如今再想來多少帶了些宿命的味道:匆匆浮生,身週一小方天地突然靜了,抬眼便見他。

想到這裡時秦敬抬眼望去,眼前是甯園碧波蕩漾的水面,他們沿著湖岸慢慢走,去看早放的桃花。
桃花林中有群高校學生趁這大好春光湊在一塊兒排戲,秦敬駐足偷聽了幾句,聽出是《雷雨》中的一幕。
前年《雷雨》在津公演時秦敬便去看過,去年曹禺在《文學月刊》上連載《日出》,他也一路追看了下來,對跋中所言深以為然。
沈涼生對這些並不感興趣,但聽秦敬提起,卻也願意聽他說。兩人在桃花林中緩緩踱著步子,秦敬給他講小說,講話劇,講曹禺在《日出》的跋中寫過的話:
"我渴望著一線陽光。我想太陽我多半不及見了,我也願望我這一生裡能看到平地轟起一聲雷,把盤踞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魎擊個糜爛,哪怕因而大陸便沉為海。"

其實兩人在一起時,通常是多談風月,少論政事。秦敬多少也看出來了,沈涼生對這個國家並沒什麼太深的感情——他在中國度過的童年沒留下什麼好回憶,又早早去了國外,缺乏愛國情懷也是有原因的。他倒不想去指責他什麼,只索性不跟他談這個話題,恐怕說得深了,兩個人就要為這事兒吵一場。畢竟再怎麼有原因,真要說起來了,他也不能認同他的想法。
沈涼生想的卻沒秦敬那麼多——他關注政局發展是為了做生意,又不是為了談戀愛,加之留洋多年徹底學來了洋人那套"各存己見,不必求同"的做派,所以哪怕就是真說起來了,也不會為了這種事兒跟秦敬鬧矛盾。
於是現下秦敬難得跟他表達自己的政治態度,沈涼生也沒往心裡去,只覺對方一襲中式長衫,挺拔地立在花樹下,面上神色並不似口中背誦出的字句一般慷慨,卻是恬靜而深情的,默默注視著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春水,落入眼中便帶出幾許古典韻味,像幅繪在宣紙上的淡彩水墨,讓他有些想湊過去吻他,又礙於公眾場合不能得逞,轉而言語調戲了句:"沈太太,你可不會游泳,要掉進湖裡我還能救救你,若沉進海裡,咱倆也就只能一塊兒淹死了事了。"
秦敬被他這麼一打岔,什麼憂國憂民的心思都提不起來了,微紅著臉瞪了他一眼,咕噥了句:"……別老瞎叫。"

要說這個三月,沈涼生過得可真舒心。不是別的,單憑王珍妮王小姐終於靠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潑皮伎倆說服了她家老爺子,定下了回美國的船票,就夠讓他滿意的了。
"小秦哥哥,我要先去上海看朋友,再從那邊坐船走,你有沒有空來火車站送我?"
"他沒空。"沈涼生頂見不得王珍妮跟秦敬撒嬌,馬上乾淨利索地插了一句,又不陰不陽地補道,"不過這樣的喜事,我倒願意空出時間見王小姐最後一面。"
"沈公子,難不成你忘了,你現在可是被我拋棄的傷心人,"打嘴仗王珍妮從不讓人,立馬反唇相譏道,"你去送我,好歹也得做做樣子哭一場吧?你哭得出來麼?就算你哭得出來,我還怕我笑場呢。"
"…………"沈涼生淡淡瞥了她一眼,懶得再跟她計較——其實他疑心以她的鬼心眼兒,或許已有點看出來了自己和秦敬的關係,但到底既沒去王老爺子面前告狀,也沒在外頭亂嚼嘴皮子,還算是有良心,沒白在自己家騙吃騙喝了那麼些日子。

說是不送,到了要走的那天,兩人還是一起去了車站送人。沈涼生大半是為了周全人情場面,秦敬卻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妹妹,想再見她一面。
王老爺子是要一直把人送到上海的,故而車站一見,情緒尚且不錯,並沒什麼"離愁蓋過天"的意思。他只以為是自家姑娘到了兒沒看上沈涼生,一頭怪她眼光太高,一頭多少對沈涼生有些抱歉,不過礙于長輩的架子不能表現出來,最後只拍了拍沈涼生的肩,玩笑了句:"唉,我家這丫頭就是太沒長性,煩了你這麼些日子,這又哭著喊著滾了,往後咱爺兒倆可都省心嘍。"
"您可千萬別這麼說。"沈涼生同老爺子客氣完了,目送他先一步上了火車,方才轉去旁邊和王珍妮再說兩句話。
"小沈哥哥,你快哭,再不哭可沒機會了。"王珍妮笑著揶揄了他一句,又轉向秦敬道,"不過小秦哥哥千萬別哭,我可不忍心。"
"別貧了,回了美國好好照顧自己,交朋友也當心點,你那自來熟的性子多少改改吧。"沈涼生其實也不是真討厭她——說實話,王珍妮有時的個性脾氣跟秦敬還真像,那聲哥哥也不全是瞎叫,就沖這點沈涼生也沒法當真討厭她,是以到了最後,也願意正色囑咐她兩句。
"……你別那麼嚴肅行不行,"沈涼生一旦真的正經起來,王珍妮就沒轍了,垂下頭嘀咕道,"念完書我還回來呢,別真搞得跟見最後一面似的。"
"就是,"秦敬見她有點難過,安慰地拍了拍她的頭,"下次回來可就是大姑娘了。"
"你們……你們真討厭……"王珍妮方才還笑得歡實,被秦敬拍了下頭,反倒把人給拍哭了,"我本來沒想哭的……討厭死了……"
不過哭也沒哭多久,抽嗒了兩聲便止住了,面上重又笑開來,直到上了車,火車開動了,還從包廂裡探出頭來,笑著揮手喊了句:"小沈哥哥,小秦哥哥,再見!"

那一年是民國二十六年,三個年輕人在汽笛聲中揮手告別時,都沒想到這真就是他們所能見的最後一面。
而後因為時事發展,王珍妮一直未曾回國,而她二十七歲便遭遇車禍去世的消息,也因後來王家舉家遷去了美國,徹底與這邊斷了聯繫,一直未曾傳回國內。
世事多叵,故而有時再見兩個字說出來,卻是永別了。

進入四月中旬,天氣猛一下熱了起來。沈涼生早尋了些由頭開走了兩個嘴不嚴的傭人,餘下的得了教訓,知道要管好自己的嘴,再不敢讓什麼風言風語傳到老公館那頭去。於是秦敬依舊時常留宿沈宅,因著全無架子,已與一干下人混得挺熟,每回他一過來,廚房就淨揀他愛吃的菜往上端,招得沈涼生在飯桌上取笑他:"秦先生,您這還真是人見人愛。"
"哈,在下別的沒有,就是人緣兒好,"除了床笫私話,其他時候秦敬是不肯在嘴上吃虧的,當下用筷子敲了敲菜盤邊兒,"沈公子,多點吃菜,醋泡飯吃多了可傷胃口。"
天氣悶悶熱了幾日,末了兒果然下了場大雨。雨從下午兩點多開始下,忽大忽小,一直未停。秦敬這日下午只排了頭一堂課,下了課坐在職員室裡,聽著外頭嘩啦嘩啦的雨聲,莫名就是靜不下心。
這日早起天還好好的,一副萬里無雲的景況,沈涼生平時開的那輛雪佛蘭送去保養了,車庫裡雖還有那輛加了鋼板的道濟,但已許久沒開過,大約油都不剩下多少。沈涼生年後換了辦公的地方,在香港道單租了一幢洋樓,離劍橋道溜達一會兒也就到了,所以也沒想著折騰,早起倆人一塊兒出了門,秦敬去坐電車,他自步行去了公司。
現下秦敬坐在桌子邊,先惦記著那人沒帶傘,又想著他們公司肯定也有車子司機,再怎麼著也不會叫他挨淋,不用自己鹹吃蘿蔔淡操心。結果想來想去,猶豫了快一個鐘頭,還是告了個假,提前出了校門。
秦敬在職員室裡常備著一把雨傘,他下了電車,撐著傘走去沈涼生的公司,心中笑自己明明多此一舉,卻還是忍不住想去接接他——往常都是他來接自己,但偶爾他也想去接他下班,在這樣雨落不停的天氣中,與他共撐著一把傘走回家去。

沈涼生換了辦公的地方,門房也換了個新的。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這門房也不例外,很是著緊這件穩當的好差事,來往的人定會仔細問了,生怕手漏放了什麼不該放的人進去。
秦敬是個生面孔,又穿得樸素,藍衫布鞋,看著就不像什麼生意人。門房聽他張口就要找頂頭的東家,又說沒有約過,面上客氣道您等會兒,卻不敢把人放進去,只自己先進樓通報一聲。
秦敬也不以為意,打著把黑油布傘立在鐵門邊,並沒不識趣地跟過去站進廊裡避雨。
這日周秘書正好出去辦事了——他口風緊,是以公司裡除了他,再沒人聽過秦敬的大名。另個秘書跟沈涼生說有位秦姓的先生找,沈涼生手中的鋼筆頓了頓,卻沒答話,只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了一眼,方淡聲道了句:"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秘書見他這不怎麼熱絡的態度,也沒多事兒把人請進來,就這麼把秦敬撂在了雨地裡。

雖因下雨天色昏沉,沈涼生辦公室裡卻也未開大燈,只擰了盞檯燈看文件。
昏暗的房間中,他站在二樓窗邊,半隱在窗簾後頭,幾是著迷地望著鐵門邊執傘等著他的人。
透過白茫的水霧,他看著那人一身長衫立在雨裡,傘面遮去了頭臉,唯能望見他執傘的姿態,灰藍的布衫,高高瘦瘦的單薄身形。
北地的晚春熱時很熱,下起雨來卻又很冷。沈涼生明知道他是特意來接自己,穿得那麼薄,站久了怕是會病一場,卻故意挨延著不叫他上來。
玻璃窗上潲了些雨點子,襯得玻璃像塊滴水的薄冰似的,看著就森森地泛涼氣。沈涼生的臉模模糊糊地映在窗戶上,顯得格外蒼白,眉眼又像浸透了玻璃的涼,鬼影子一樣有點滲人。他著迷地望著秦敬立在風雨中等著自己,心中生出一種盤根錯節的滿足感,挾帶著法國人說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恍惚——
執傘的人。潤濕的長衫下擺。遙似舊夢的雨聲。

雖然秦敬沒有口頭表明過,但他那點心思是瞞不過沈涼生的。他知道秦敬真心喜歡著自己,自己也不是不喜歡他,可眼看對方為自己犯傻地站在冷雨裡枯等,竟讓他覺得快意——每個能夠證明秦敬深深淪陷于這段關係中的蛛絲馬跡,都讓他覺得快意。
當晚秦敬果然因為受寒發了低燒,沈涼生親手喂他吃藥,又為他脫去衣物,將他嚴嚴實實地裹在被子裡,抱進自己懷中,一下一下輕吻著他微燙的額頭——他為他生病,再由他親手照料,這也令他覺得快意。
秦敬靠在沈涼生懷裡,看他把自己當三歲小孩兒一樣照顧,不由也生出點想跟他撒嬌的念頭,嘿嘿壞笑了兩聲。
"笑什麼?"
"沒什麼。"低燒的感覺或許同微醺相仿,有點暈,還有點莫名的亢奮,讓秦敬不老實地抬起頭,輕咬了一口沈涼生的下巴,又去咬他的喉結,小狗舔水似地舔個沒完。雖說發著燒,鼻尖卻也涼得跟狗一樣,在沈涼生脖子上蹭來蹭去,最後煞有介事地評價道:"小沈哥哥,你真好聞。"
"病著呢,別瞎鬧。"沈涼生微皺著眉躲開他的騷擾,抱著他的手卻緊了緊。
秦敬卻還沒完沒了,裝瘋賣傻地使壞,湊到沈涼生耳邊吹著氣問:"你是不是硬了?"
"…………"
"硬沒硬?"
秦敬的語氣很有故意裝乖的嫌疑,話卻直白放肆,撩撥得沈涼生上了火,又不能在他病時折騰他,想忍忍算了,那頭還一個勁兒親來親去,想去浴室自個兒解決,懷裡這位主兒又膩乎著不肯放人,簡直讓沈涼生懷疑自己喂他吃錯了藥,喂出個不知好歹的失心瘋出來。
"這可是你自找的。"沈涼生語氣不善地嚇唬了他一句,卻也沒真刀真槍地做什麼,只除淨衣物鑽進被中,又把秦敬的內褲也扒了,從後面抱著他,略微分開他的腿,將硬了半天的物事塞到腿縫中抽送,耳聽到他高高低低地、細細軟軟地呻吟,真想學小劉叫他一聲"祖宗"——明明沒把他怎麼樣,這麼個叫法兒根本就是在蓄意勾引人了。
"嗯……嗯……"其實秦敬也覺著自己跟吃錯了藥一樣,身上酸軟得沒什麼氣力,可又特別想做,一頭用光裸的臀磨蹭著沈涼生的下腹,一頭拉過他的手,按到自己的下身,讓他感受著自己一點一點硬起來的陽物,口中繼續軟聲問:"進來吧……進來好不好?"
沈涼生聽他這麼說,只覺自己也跟發燒了似的,太陽穴都被他軟綿綿的話音勾得發疼,取了藥膏草草抹足了,慢慢把興奮到筋脈賁張的陽具頂了進去,口中也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喘息著挑逗道:"寶貝兒,你裡頭真熱。"
"發燒能不熱嘛……"秦敬這時候倒知道自己是個病人了,也知道病人有著不講理的特權,不管沈涼生忍得辛苦,哼哼唧唧地吩咐道,"身上沒勁兒,你可不准動快了。"
"…………"沈涼生只得慢下來,認命地緩緩律動,手裡盡職盡責地伺候著他前頭那根東西,一場性事做比不做還難受,只想趕緊把這位祖宗弄舒坦了拉倒。
好在秦敬發著燒,精力不濟,沒堅持多久便泄在了沈涼生手裡。沈涼生見他射了,正要把自己的東西抽出來捋快點,不跟他這兒受這份罪,卻覺秦敬回手摸上兩人相交的所在,帶著高潮餘韻輕喘著說了句:"不要……要射在裡面。"
"…………"沈涼生終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這回倒是換成了正宗的國罵,想是近幾年聽他家老爺子罵多了,現下終於學以致用——他真覺得這禍害就是跟自己討債來的,胯下挺了挺,把陽物重插回去,又不能動得太快,節制地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才射出來,高潮時重重咬了口秦敬的耳垂,報復地問了句:"非要我射在裡頭,這是想給我生個小寶貝兒出來?"
"想要就自己生……"秦敬其實已經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了,被他一咬方打起點精神回了句嘴,覺得剛才迷迷糊糊地可能又被他插射了一次,但那高潮快感竟不十分清晰,反是後面含著他的物事,感覺著他在自己的身體裡,兩具肉體一下一下地契合,心中竟然覺得踏實飽足。

等沈涼生為他擦完身子,秦敬已經徹底睡過去了。沈涼生看著他的睡臉抽完了一支煙,走去樓下書房,取了份放了幾天的檔和印泥上來。
自打過年那夜之後,沈涼生便琢磨著要送處房子給秦敬——他反悔了,這個人他目前還是很喜歡的,這段感情要比前一段戀愛熱烈深刻許多,於是他將心枰兩頭的砝碼都取下來,不再去做取捨,只盤算著找個法子把人留住了,別落進旁人手裡。
沈涼生知道中文裡有個詞叫"金屋藏嬌",詞後的典故他沒那個閒工夫研究,這詞在他那兒只有一個意思:買個籠子,把秦敬裝起來,方便自己結婚後也能"魚與熊掌兼得"。
說來沈涼生的母親也算是"金屋藏嬌"的受害者——要不怎麼說是父子呢,這種自私的做法歸其了都如出一轍。大約沈涼生唯一比沈父強那麼一點的,就是肯把房產歸到秦敬名下,及到往後不喜歡了,兩人分開了,這處房子多少算是在物質上給了對方一些補償。
又或者這種做法其實更加卑鄙——沈涼生看准了秦敬現在對他正是難分難舍的光景,於是便毫不客氣地利用他對他的感情打造起一座"金屋",還要把秦敬自己的名字鐫刻在門楣上,用以昭示對方是多麼地心甘情願。

為了選這處房子,周秘書可是費了不少心思。獨幢洋房太過招風惹眼了點,普通民宅沈涼生嫌條件不好,好不容易選了建在英租界裡的"安樂村",沈公子去看了一圈,又說鄰居太多,私密性沒有保證。
最後還是沈涼生自己定了茂根大樓裡的一套高級公寓,一層只有兩戶,樓裡租戶多是外籍人,在中國呆兩年便哪兒來回哪兒去,約莫沒那個閒心去理隔壁的是非。
簽房契時沈涼生走了點關係,連證人畫押都在秦敬缺席的情況下辦完了,就差秦敬簽個名,再按一個手印便得。
他取了房契印泥,側坐在床邊看著秦敬睡得傻了吧唧的,因著燒還沒褪,臉上有些泛紅,嘴角還流了點口水。
沈涼生抬起手,輕輕為他抹去嘴角的水漬,輕輕牽過他的手,手指在印泥裡按了按,又落到契紙上。
不過哪怕按了手印也不能算完事兒——簽名可以偽造,但這件事瞞著他反而沒有意義,所以沈涼生並沒拿毛巾擦去秦敬指腹上沾的印泥紅漬,只借此搞出個開口的契機,等秦敬轉天起來主動問個明白。

秦敬的燒到第二日早起時已全褪了,睜眼時覺得神清氣爽,就是腰有點酸,看來病中縱欲還是要遭報應。
刷牙時他才看見手上的紅漬,含著牙刷從浴室裡探出頭,納悶地問了沈涼生一句:"這怎麼回事兒?"
"你先把你那牙刷完了。"沈涼生已把自己收拾利索,邊銜著煙打領帶邊說了他一句,面上半點不見心虛之色。
"說吧,你背著我幹嗎了?"秦敬洗漱完了,多少有了點隱約的預感,出了浴室站到沈涼生跟前,面上卻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快。
沈涼生先未答話,只像許多個共度的清晨那樣,把秦敬拉過去圈在懷裡親了親,煙草與牙膏的味道混在一處,這感覺兩個人都是熟悉的,熟悉得幾乎已經成為了"日子"的一部分。
"背著你把你給賣了,"親完了人,沈涼生這才不動聲色地開口,"養了那麼些日子,你要不要數數自己最後賣了個什麼價?"
"…………"秦敬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沈涼生這人不管是開玩笑還是認真說話都是同一副面無表情的嘴臉,但秦敬好歹同他處了那麼些日子,此刻清楚地覺察到對方不是在開玩笑,決計是非常認真的。
"秦敬,你是個聰明人,很多事我不說你也明白,"沈涼生見他不答話,倒真不再拐彎抹角,頭一回同他開誠佈公道,"以後肯定會有些事硌在咱倆中間,"他不說喜歡他,只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深深望向他道,"可我不想因為這些事同你分開。"
"…………"
"我有我的難處,不求你能理解……"
"只願你別離開我"這話沈涼生是打死也不會說的——他放開秦敬的手,走到鏡臺前,拿過按了手印的房契遞給他,繼續深深鎖住他的眼,放柔聲道,"這張紙你要願意就簽個名……不願意就撕了吧。"
"…………"秦敬仍自沉默著,恍惚間覺得時光攸然倒轉,回到他與沈涼生剛認識不久的那段時光。
那時這個人也是如此低姿態地,以退為進地用溫言輕語架設起陷阱,而後自己便心甘情願地跳了進去。
但這一回總是不同的——秦敬確是個聰明人,掃了眼房契便十分懂得了沈涼生的意思,知道這個名一旦簽下去,自己就真把自己給賣了——他簽名允諾將會插足他的婚姻,做一個不道德的第三者,將自己的人格良心出賣給自己的愛欲貪念。
"秦敬,這事兒回頭再說,"沈涼生也不想逼他逼得太緊,等了一會兒,抬手看了眼表,轉換話題道,"下去吃早飯吧。"

這日秦敬本就因為頭天發燒起晚了些,又拖拖拉拉地說了半天話,聞言看了眼掛鐘,才想起今天自己頭堂就有課,再不走連課都趕不上了,根本沒空兒吃什麼飯。
好在雖說沈涼生沒吩咐,司機卻已把那輛道濟打掃一新,加滿了油,沈涼生照例自己開車送秦敬上班,上車就把廚房收拾好的食盒跟保溫桶遞給他,囑咐了句:"路上吃吧。"
秦敬心裡有事兒,也吃不下去東西,抱著食盒提兜沒動,一直側頭望著窗外。沈涼生也不催他,只在他下車時提醒他把東西帶下去,別一直硬餓到中午。
實則也不能怪沈涼生這麼看著他——秦敬離家念書時就不著緊自己的胃口,後來父母都去了,一個人住更是隨著性子吃飯,兩人剛交往時,有回秦敬鬧胃疼讓沈涼生看見了,打那兒之後就一直看著他吃東西,不可說不周道仔細。
雖然心裡有事,但到底胃口被養出了吃早飯的習慣,下了頭堂課,秦敬終覺出餓來,打開裝食盒的提兜,便見到裡頭還有幾張釘在一塊兒的紙頭,正是那疊手續齊全的房契,心說也就只有那位少爺敢把這麼金貴的東西隨便塞。
食盒襯了保溫棉,盒蓋一掀,裡頭的包子還帶著熱乎氣。秦敬愣了愣,聞出這味道是以前離家不遠的那間回民包子鋪的手藝。
後來那店因為生意紅火換了個大門臉兒,離家遠了不少,秦敬便沒什麼機會去了,前兩天還跟沈涼生隨口念叨了句想他們家的包子了,回頭要找個時間過去解解饞。
秦敬也不知道這包子是那位少爺什麼時候差人去買的,不過趕在今天這當口,多半是特地玩兒花活做給自己看。
可還是那句話——他隨口一提,他便上了心,有些花活不用心可是玩兒不出來的。

秦敬愣愣地邊啃著包子邊盯著那疊房契,鮮紅的手印已經蓋上了,只差一個簽名。
他看著房契上清晰的,血一般紅的指紋,腦中走馬燈似的,想到去年三月他們頭一回遇見,他為他隔出一小方清靜天地,他抬眼便見到他;
想到某一個秋水長天之中,他與他遊湖,同他划船,嘴中說著輕佻又甜蜜的情話;
想到他在黑暗的戲院中在他掌心寫字,斜斜飛一個眼風沖他淺笑;
想到頭一回做愛時鋪天蓋地般的疼痛,像被一張柔韌卻又鋒銳的羅網越纏越緊,掙不可掙;
想到後來的情事中他不斷低聲溫柔地問:疼不疼,疼不疼?

紙輪輻轉,物換景移,一盞心燈轉到最後,秦敬卻是莫名想到小劉有回跟自己說:
"秦敬,醜話說在前頭,這有錢人心眼兒都多,他要讓你幫他簽什麼檔你可一定別瞎簽,千萬別把自己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劉寶祥啊劉寶祥……"秦敬咽下最後一口包子,抓過鋼筆,擰開筆帽,一鼓作氣地簽下自己的大名,心中苦笑了句,"……你說你怎麼就這麼烏鴉嘴。"

十七
來周再見面,秦敬把那疊簽了名的房契遞給沈涼生,並沒多說什麼。沈涼生特意給了他幾天時間想清楚,現下終於如願以償了,面上卻也平淡得很,只回了一句:"自己收著吧。"
茂根大樓在英租界可倫坡道,方建好不到一月。名為"大樓",實則只有四層,產權隸屬私人,本來是只租不售的。沈涼生既已動了關係,索性將頂樓整個買了下來,中間卻未打通,想是考慮到往後兩人分開了,秦敬不管想租還是想賣,維持原樣要更容易出手些。
五月底樓內灑掃乾淨,設施就緒,沈涼生才帶秦敬過去看了看房子。兩人沿著門廳拖得鋥亮的大理石階走上去,都穿了皮鞋,鞋底敲著水磨石面的聲音清脆空曠,像整棟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那疊房契自打簽下名秦敬就鎖在抽屜裡再沒看過,見了房子才知道是兩套,似自嘲也似打趣地問了沈涼生一句:"對面那套留著你住?"
沈涼生踏在松條木地板上,手裡夾著煙,沒地方彈煙灰,便走去寫字間裡,站在壁爐邊吸著煙玩笑道:"有備無患吧,萬一往後你跟我鬧脾氣,夜裡不讓我進房,總得讓我有個睡覺的地方。"
室內還沒添置什麼傢俱,四壁光禿禿的,也還未貼牆紙。秦敬獨自站在客廳中,聽著沈涼生的玩笑從寫字間裡傳出來,因為房間空落,像帶了點嗡嗡的回音。
他笑了笑,並未答話,只走到窗前望著外頭的馬路。路兩側綠樹成蔭,幽閒靜謐,是租界中見慣了的景象——本來是見慣了的,看了片刻卻又突然不知身處何時何地了。
"怎麼了?不喜歡?"沈涼生吸完煙從寫字間裡走出來,見到秦敬一個人立在窗前,那樣的背影乍一看有些落寞。
"沒不喜歡,"秦敬怕他誤會,接上剛才的玩笑回道,"反正有兩間臥室,趕你出去你不會睡另一間?"
"…………"沈涼生沒再說話,只從後面抱住他的腰,臉探過去想要吻他。
秦敬顧忌兩人站在視窗,怕萬一被什麼人看見,趕緊掙脫了。他人靠著窗臺,往前躲得動作大了些,額頭咚一聲撞上玻璃。
"本來就夠傻的了,別再撞傻了。"
沈涼生心疼地伸手為他揉了揉痛處——倒不是心疼他撞這麼一下,只是往後自己成家了,勢必得做出個恰當的樣子給兩邊老人看,約莫也抽不出太多時間過來陪他。這麼一想,心裡多少有點不是滋味,說是心疼他,又未免帶了些貓哭耗子的諷刺感。
可惜秦敬沒有什麼做耗子的自覺,也沒聽出沈涼生的話意,只伸手抽開插銷,把窗戶推了開去,放了些新鮮空氣進來。
初夏的陽光是很好的,從四樓望下去,馬路上空無一人,唯有樹影婆娑。沈涼生顧自從後面摟住他,低下頭讓兩人的側臉貼在一處,故意眨了眨眼,睫毛掃過秦敬的眼角。
秦敬瞧見路上沒人,倒不再躲了,閉著眼笑道:"少跟我顯擺你眼毛長。"
沈涼生也合起眼,聽到樹上有早破土的知了聒聒叫了兩聲。因著還未入伏,形單影隻地成不了氣候,無趣地叫了叫便止住了。

看過了房子,秦敬卻也不願立馬搬進去,更沒什麼做房主的態度,一應陳設佈置都是沈涼生替他操持。
本來這類雜事沈涼生也沒閒心管——他現在住的宅子當初都是秘書幫他打理好了,自己半點沒走過腦子——但硬要說的話,這房子或可算作是他們的新房,所以沈公子也難得有了些閒情逸致,有些事兒自己掂量完了,還要拉著秦敬一塊兒拍板定奪。
秦敬對這些東西提不起興趣,但也不想掃了他的興,總算沒敢拿什麼"隨便吧","你看著辦吧"之類的話敷衍。只是偶爾一邊聊著牆紙花樣、傢俱款式,一邊就忍不住有點走神,沒來由地覺得心累——先頭他確是盼著能把這口鐘敲得長遠一些,可如今眼見要敲下去了,又覺不出什麼興奮的意思。相反每每設想一下往後的日子,這還沒過上呢,先覺得有點疲累起來。

零七八碎的事情定得差不多,時間也到了七月。秦敬教的初中部已考完試了,雖說還未正式放假,日子也清閒了許多,接連幾天都宿在沈宅。宅子裡侍弄花園的下人姓李,年紀已五十開外,家裡人都在鄉下,六月底跟沈涼生商量說想把小孫子接進城裡住兩天開開眼。沈涼生對下人並不苛刻,當下點頭同意了,於是七月初人接了上來,秦敬算有了樂子,沒事兒教小孩兒認認字,給他講故事,騙人家一個六歲的孩子叫他哥哥,卻叫沈涼生叔叔,很是不要臉。
小暑那日天格外熱,廚房買了兩個西瓜凍在冰箱裡,晚飯後沈涼生去書房裡看帳目,秦敬逍遙地帶著小孩兒在花園裡納涼啃西瓜,教他背"蟬發一聲時,槐花帶兩枝"。老李頭卻沒他那樣的好情致,只覺得知了叫得吵人,怕攪合到東家做事,找了根長竹竿去捅。
書房窗子正對著花園,外頭種了株夜合歡。老李頭拿著竹竿趕蟲子,秦敬抱著小孩兒站在旁邊湊熱鬧。知了這東西但凡受了驚動便要漏點蟲子尿下來,秦敬沒正經地跟小孩兒說:"你看蟲子尿尿噓你。"又故意把他抱高了往樹底下湊。沈涼生本坐在書桌前心無旁騖地看帳目,壓根沒覺出蟬聲吵人,現下卻被外頭的動靜鬧騰得站了起來,走去窗邊撩開紗簾往外看。
合歡粉絨的花被竹竿敲落了不少,夜幕下看不出顏色,紛紛揚揚的黑影子。沈涼生看了一會兒,把紗簾放下,走回桌邊繼續看檔,倒不嫌他們吵,只覺得喜悅怡然,四下裡都活潑潑地帶著人氣。

第二日秦敬不必去學校,起得晚了些,下樓時卻見沈涼生仍未去公司,坐在早餐桌邊喝著咖啡看報紙。
"早。"他出聲招呼了一句,卻沒聽見沈涼生答話,不由有些奇怪,心說難得見這人發呆成這樣,一杯咖啡舉在手裡也不喝,說是盯著報紙看,又似根本沒看進去,像在出神想事情。
"怎麼了?"秦敬走到桌邊,沈涼生聽見他問話方回過神,把咖啡杯和報紙一起撂回到桌上,拉開椅子站了起來。
"你……"秦敬本想問他怎麼還沒出門,眼光掃過桌上攤開的報紙,也一下怔住了,愣了幾秒鐘才把報紙拿起來細看。
約是連夜趕印出的號外版面,來不及上圖,只有字:
我軍願與盧溝橋共存亡——有死而已,此橋可為我人墳墓
以抗戰答覆侵略,用熱血衛國家

實則這半年的華北局勢與去年比本算有所緩和,報紙雖有提及日軍六月在豐台的軍事演習,卻也無人敢說這是即將開戰的訊號。眼下局勢猛地惡化到這一步,平津還能不能保得住確實難以預料。
"你今天不用去學校就在家呆著,別到處亂跑。"沈涼生有些不放心讓秦敬一個人在家,可也無暇留下來看著他。沈父那頭已經坐不住了,剛才便已打了電話過來,叫沈涼生趕緊過去一趟。
"…………"秦敬未答話,仍木木地盯著報紙,看不出在想什麼。
"秦敬……"沈涼生見他不應聲,心裡有些煩躁,可也不敢說他,只把人按到椅子裡坐著,跟哄小孩兒一樣躬下身哄他,"聽話行不行?"
"……嗯。"秦敬這才有了點反應,愣愣地點了點頭。
沈涼生也不知道他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可巧客廳裡的電話又鈴鈴地吵起來,下人趕緊接了,卻沒叫沈涼生聽,只自己答了幾句,走過來覷著眼色道:"那頭問少爺出沒出門,"又識趣地補了句,"我說少爺剛出門了……"
"知道了。"沈涼生不耐煩地打斷她,看秦敬還跟塊木頭一樣坐著,也不曉得還能跟他說什麼,只低聲囑咐下人看好他,自己開車去了老公館。

沈涼生回國時雖存了個卷錢走人的心思,但畢竟能卷走的現錢有限,既有將沈家全盤掌握的機會,自是不會放過,一頭能撈則撈,一頭試圖慢慢說服沈父把資產轉移到國外去。可惜沈克辰的態度一直不甚明朗,總覺得只要風向掌握對了,沈家可在中國繼續穩穩地撈油水,到了國外卻不好說了。然而現下還真說打就打,沈克辰縱然有點後悔也沒轍——諸多房子地產、參商的股份、日進鬥金的工廠,哪一樣他都舍不下,就算咬咬牙想賣,也不是一時就能出手的。
未見著沈涼生前,他心裡惶惶地沒個著落,待見著自己這個二兒子,看他面上鎮靜神色,心倒也跟著定了定。父子倆在書房說了會兒話,都認為假若無法和談,平津怕是根本守不住。沈涼生也不繞圈子,直截了當道,如果平津淪陷,想保住目前的根基,與日本人對著幹沒有可能。又言已與日方財團接洽過兩次,就算平津失守,工廠也准定能開下去,只是利潤肯定要減成。若不讓日本人分一杯羹,一旦他們控制了華北的局面,工廠連原料都上不來,更勿論開工了。
沈克辰聽了他這話,心裡已定下了七八分——沈涼生能識時務地與日本人建立好關係,沈家各方面便不會受到非難。工廠繼續開著,錢繼續賺著,寓公繼續做著,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如此想來,愈發覺得家業後繼有人,唯一的心結還是怕菩薩有眼,又趕緊自我開解道,這也是形勢所迫,是不得已而為之,況且只是做個生意,又未參與政事,往後多供幾炷香積積功德就是了。

安撫好老爺子,沈涼生卻也不得閒回家,開車去了公司,便見周秘書跟鐵板上的螞蟻似的在樓門口來回溜達,看見他頭一句就是"二少您可來了",又說客室裡商會的人已經等了大半個鐘頭,複壓低聲說了句,還有個日本人,以前沒見過。
沈涼生面色如常,也沒答話,只點了點頭,腳步不停,當先走了進去。
往常開會周秘書定會從旁做記錄,這日卻只跟進去添了一圈茶水,隨即有眼色地出了會客室,嚴嚴實實地帶上門。過了快一個鐘頭,會客室的門才又打開,雖不知談了什麼,各人面上卻都融洽,周秘書陪著沈涼生把一行人送出門,看那位以前沒見過的日本人臨上車還特地停下來,又與沈涼生握了握手,並不用翻譯傳話,只用英文道了句:"改天有空再敘舊。"
目送兩輛車開出鐵門,周秘書隨沈涼生走回樓裡,雖很訝異敘舊一提何來,卻也不敢開口直問。兩人進到沈涼生的辦公室裡,周秘書反身關好了門,方斟酌著開口道:"二少您看……"話說出口,又沒大想清楚後頭要說什麼,最後只愁眉苦臉地歎了句,"唉,這仗還真就打起來了……"
沈涼生與日方接洽合營工廠的事並未瞞著這位心腹秘書,周秘書也不是個天真的人,但現下再想到早上在報紙上看到的消息,還是有種異常的不真實感。
室內沉默半晌,沈涼生一直未接話,似早不知走神去了什麼地方,過了幾分鐘突地站起身,吩咐了一句:"公司你看著吧,有事給我打電話,我先回去了。"

上午出門前沈涼生便顧慮著現下正是民情激憤的當口,日租界裡頭恐怕不會太平,秦敬那個脾氣,可別也跟那兒意氣用事。待到提早回了家,還真怕什麼來什麼——秦敬果然沒老老實實呆著,下人怯怯地說秦先生要走他們也沒法兒硬攔,被沈涼生瞪了一眼,趕緊推脫道給您公司掛過電話了,他們說您在談事情,聽不了電話。沈涼生強捺下心中火氣,掉頭開車去了聖功,沒見著人又去了秦敬家裡,依舊撲了個空,又不清楚小劉具體住哪兒,只得找去茶館,卻見根本沒開張,虧得有個鄉下來的夥計吃住都在茶館裡頭,應聲開門給了他劉家的地址,總算把小劉找了出來。
可惜小劉也不知道秦敬去了哪兒,聽沈涼生一問也挺著急,倒先把那份芥蒂拋去一邊,一五一十跟他合計秦敬可能去的地方。
"邊走邊說吧。"沈涼生不耐煩幹說不動,叫小劉上了車,讓他帶路去一位知道位址的秦敬友人家裡看看。日租界已經臨時戒嚴了,好在幾條通往租界的大馬路尚且平靜,路障外頭還未見到什麼集會人群——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駐津日軍先行下手,調了百余門步炮、三十多輛坦克在特二區和金湯馬路那頭逡巡示威。

結果這日沈涼生歸其了也沒找著人,最後載小劉回了南市,見秦敬家的院門仍掛著鎖頭,加之也知道了日本坦克上街示威一事,心裡頭已有些沉不住氣。
"要是他回來了,你跟他說別再出門了,我明天過來找他。"
沈涼生草草囑咐過小劉,開車回了劍橋道,結果一進家門便見讓自己著了半天急的主兒就坐在客廳裡,心噗通落到實處,火氣卻噌地冒上來,也不顧還有下人在,陰沉著臉走過去,劈頭就罵了一句:"不是跟你說讓你在家呆著,合著根本聽不懂人話是吧?"
沈涼生這人裝相久了,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一屋子人誰都沒見過他這麼疾言厲色地發火,當下全傻了眼,秦敬張了張嘴,末了什麼都沒敢說。
"你倒還知道回來?"沈涼生還想再說,但看秦敬低著頭不吭聲,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靜了片刻,自己打了個圓場,"……先吃飯吧。"
於是泥胎一般僵在旁邊的下人又活起來,小心翼翼地擺盤子上菜,不敢多發一點響動,生怕出了什麼差錯,被東家遷怒到自己頭上。

兩個人默默吃了飯,都沒再提這個話茬。直到晚上睡前,秦敬估摸著沈涼生那點火也消得差不多了,才跟他說了句:"我明天要去趟學校。"
"去吧。"沈涼生倒也不是想徹底禁了他的足,只又多問了句,"幾點回來?我去接你。"
"不用了……"秦敬頓了頓,還是把話說明白了,"這兩天學校裡可能事情挺多的,我先不過來了。"
沈涼生聽了這話倒真沒再發火,語氣也未見什麼不快,淡聲問道:"你們學校不都要放假了,還能有什麼事兒?"
"…………"秦敬一時也找不到什麼妥當的理由搪塞——他下午確是去見了個在南開中學任教的朋友,這當口大夥兒的心思都差不多,雖說不能抄起菜刀上街跟日本人的長槍大炮硬拼,但總有些什麼可能做的,能夠聲援抗戰的事情。
"秦敬,"沈涼生看他不答話,便已把他的心思猜到了八成,面上卻仍淡色道,"你想做什麼都隨便你,只是這些天你要不能跟我這兒老實呆著,往後也就不用再過來了,我跟你操不起這個心。"

沈涼生撂下這麼句話就轉頭進了浴室,剩下秦敬一個人坐在床邊兒,心中千頭萬緒攪成了個線團,堵得換氣都難受。
沈涼生洗完澡出來,見秦敬還跟那兒一動不動地坐著,又放軟態度道了句:"跟你說兩句氣話你也當真,"走過去順手拉他起來,"別傻坐著了,洗澡去吧。"
夜裡兩人躺在床上,燈關了許久也沒人睡著,沈涼生那話是否真是氣話兩個人都明白,不點破無非是給彼此個臺階下。秦敬睜眼望著床邊垂下的蚊帳,蛛網一樣薄,又像繭一樣白。

第二日起來報紙上又換了風聲,日軍提出"不擴大事件、就地解決"的方針,主動找冀察當局和談。十一日從北平傳來消息,稱協定草案已經達成,各界還未有所反應,日方便驀然換了嘴臉,先前所說一概不認,對華大量增兵。十二日兩個關東軍獨立混成旅團加一個師團進關開到天津,十三日新增兩個步兵團,全面佔領交通樞紐,日租界裡巷戰演習沒完沒了,工事一層層地修了起來。
如此嚴峻的形勢下,連英法租界裡也一片死寂,昔日歌舞昇平的景象再不復見。天津學聯與各界救國會並未組織師生民眾與日軍正面衝突,只理智地發起聯名通電,表示支援二十九軍抗戰到底,盡己之能募捐些物資。秦敬有時跟朋友去學聯幫忙,其餘時候老實在家呆著,沈涼生也沒再管他,算是兩人各退一步了事。
局勢一日日僵持下來,二十多號沈涼生聽說東局子機場已經烏壓壓停了一片日本戰鬥機,跟秦敬商量說現下還是英法租界裡最安全,他在法租界還空著套房子,不如讓小劉家搬過去暫住些日子。
秦敬把話跟小劉一說,小劉卻不同意,心裡不想連累秦敬欠沈涼生的人情——承了人情早晚得還,那位少爺肯定不圖自己什麼,自己家欠他的,最後還不是得要秦敬還。秦敬卻懶得跟他扯皮,直接撂了句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咱媽那麼大歲數了,你底下仨妹妹,打起來了你看顧得過來麼?
於是最後還是搬了,那套空著的房子在西小墊,本是有人抵債給公司的,半新不舊,也不打眼,用來安置人倒是合適。沈涼生本想開車幫著搬,秦敬說你可別,我跟乾娘說是我同事的房子,你這德性在她老人家眼前打兩晃准定得露餡兒。沈涼生聞言也不堅持,只摸了摸秦敬的頭,說了句:"最近難得看你跟我有點笑模樣。"
"……我又不是沖你。"秦敬聽他這麼說,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主動湊過去親了他一口。
倆人近來因為秦敬實在沒那份心情,床上的事兒也省了。沈涼生把他拉過去親了片刻,手便有些不規矩,但秦敬跟朋友約好了,這就要出門,趕緊推道晚上再說。

這日跟秦敬約好的朋友是他在師範學校念書時的師兄,當時算不上很熟,還是後來秦敬回了天津,發現對方沒回山東老家,卻在南開中學執教,這才慢慢熟起來。
山東漢子性格豪爽,以前每每碰頭吃飯時總愛拉著秦敬海喝,秦敬酒量淺,最怕他來這手。不過最近兩人見面就是正事,倒沒再被他拉著喝過酒。直到這日約在對方教工宿舍,秦敬進門便見桌上已經擺了兩碟小菜和酒瓶子,詫異問道:"你這又是想起來哪出了?"
對方嘿嘿一笑,拉秦敬坐定喝了一杯,才道了句:"我昨個兒去報了名。"
秦敬聞言愣了愣,當下也明白過來,他是說去報名參戰了。
"沒別的意思,就跟你說一聲,可不是攛掇你去,再說人家只收受過軍訓會開槍的,你去了也白費。"
"…………"秦敬頓了頓,沒說什麼,沉默地敬了他一杯,酒到杯幹,而後一杯杯喝下去。胃口被白酒灼得火辣辣的,腦子卻反常地清醒。

市內許多電車已經停運了,這日秦敬騎自行車來的,卻一路推著車走了回去。倒不是因為喝醉了,其實腦子一直醒著,只是想走一走。
沈涼生近來常被沈父叫回老公館說話,比秦敬回去得還晚,到家時秦敬已洗去一身酒氣汗意,人看著清清爽爽,面色也沒什麼不對。
只是晚上上了床,沈涼生要吻他,卻見他根本不想配合,心裡有點煩他反復無常,強捺著性子問了句:"你又怎麼了?"
秦敬猶豫了一下,不知該如何說起。沈涼生本就不是個脾氣多麼好的人,這段日子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懶得再廢話,直接吻上去,卡著他的下巴,不容他再躲。
秦敬臉避不開,身體下意掙扎,夏天人原本就穿得少,他越掙沈涼生越上火,最後基本就是要硬來了。秦敬先是沒來及解釋,眼見他這麼著也不想再解釋,那份酒意好像才反上來,心口煩躁得厲害,下了死力跟他較勁,直到被沈涼生突地卡住脖子,緊緊壓在身下,漸漸氣都喘不上來才泄了力,死魚一樣平躺著不動了。
沈涼生看他不掙了便撤了手,眼見他難受得直咳嗽,也覺得下手太重了,可也不想道歉,沉默半晌才說了句:"……秦敬,你還想讓我怎麼樣。"

還想讓他怎麼樣……秦敬平了呼吸,最後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沈涼生下頭還硬著,也不想忍,潦草地做了潤滑便捅進去,抽插的動作倒不像方才那麼粗暴,過了十來分鐘伸手探到秦敬前頭摸了一把,見他也不是沒有反應,便更加沒有顧忌,放開動作做了下去。
雖有大半個月沒做過,但初時鈍痛過後,熟稔情事的身體也慢慢被撩撥起了性欲。夏夜黑暗悶熱的房間裡充斥著肉體交擊的聲音,秦敬面朝下趴在床上,身下的床是熟悉的,身上的人是熟悉的,身體裡的情欲也是熟悉的。
——然而那種突然不知身處何時何地的陌生感又回來了。好像一路蒙著眼,摸索著路邊的一草一木走到了一個地方,睜眼眺望來路,方才發現映入眼簾的實景全不是腦海中勾勒出的模樣。

七月二十九日淩晨,戰事突如其來地打響了。駐津國軍終於接到了抵抗的命令,二十八日連夜部署方案,決定趁日軍兵力主要集中在北平時首先出擊。
天色從黑暗到光明,戰勢卻逐漸向日方那頭倒了下去。市區巷戰最激烈的地方在海光寺一帶,槍炮聲傳到劍橋道裡已不甚清晰了。秦敬與沈涼生面對面在客廳裡坐著,從半夜坐到晌午,沒有說一句話。
下午兩點多,日機果不其然開到了天津上空。雖說租界是國中之國,日本人不敢炸也不能炸,但難保有個萬一。故而沈涼生早讓下人把花園裡的地窖打掃出來,隱約聽見飛機掠空,便道誰都別在屋裡呆著了,把門鎖好了,先全下去避一避。
秦敬並無異議,站起身跟著沈涼生往外走,可怎麼看怎麼似行屍走肉一般,心魂早就不知道飄去了哪兒。
沈涼生見他六神無主的,只得伸手拉住他,走到花園裡時,第一枚炸彈終於尖嘯著落了下來。
轟炸聲是無論離得多遠都聽得清楚的——那刻秦敬突然站住了,像是終於回神活了過來,定定望向轟鳴傳來的方向,沈涼生拉了他一把也沒拉動,剛要開口,見到他面上的神情又閉了嘴。
那樣的神情,像是在這一聲轟鳴中活了過來,然後又迅疾地死去了。
而後在下一聲轟鳴中再活一次。再死一次。

地窖裡只點了盞小瓦數的燈泡。昏暗的燈光中,秦敬沒有坐,沈涼生便也站著,跟他一塊兒盯著地窖入口的鐵門看——實則也就是扇門,再看也看不出別的來。
唯有轟鳴聲毫不停息地傳入耳中,整整四個小時。

二十九日,駐津國軍奮戰十五個小時,因傷亡慘重,而北平業已告破,日軍不斷增兵天津,終於下午四時半撤出市區,于靜海、馬廠兩地待命。
三十日,天津淪陷。

十八
不論時事如何艱難,日子總得繼續過下去。
日軍奉行以華制華的方針,前腳攻佔天津,後腳就成立了個叫"天津治安維持會"的傀儡組織,其速度之快,卻是早有預謀。商會早被日本人把持在手裡,實則七七事變當日,商會的人帶著那個日本人來找沈涼生,就是為著遊說他做這個"治安維持會"的委員——日本人是沖著沈克辰的名頭來的,治安維持會的名單上,從委員長到委員全是在北洋政府倒臺後蟄隱於津的舊官僚,當年野心不死,現下終於有了升官發財的機會,一個個上趕著擺出一副配合嘴臉,有那沒被日本人看上的,還要覺得失了面子。
沈涼生雖被日本人找上門,卻婉言謝絕了——他算盤打得比日本人還響,深知這份好處不是白拿的,上船容易,想再下來可就難了。於是託辭道父親年事已高,自己只懂看看帳,別的什麼都不會,委實難以勝任。
"二少太謙虛了,"當日來做說客的商會常務見沈涼生推辭,怕日本主子不高興,趕緊從旁道了句,"商場上誰不知道您是打英國名校回來的高材生,這話說得可太謙虛了啊,哈哈……"
這頭常務還在乾笑,同來的日本人卻直接用英文問道:"沈先生是不是在劍橋讀的書?"
沈涼生聽他這麼問,心裡有些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點了點頭:"小早川先生也是?"
"我修伯格教授的課時,沈先生已經畢業了,"小早川本就覺得沈涼生面熟,當下確認了,笑了笑,補了一句,"我見過你同教授的合影,他很賞識你。"
"伯格教授為人古板得很,肯把私人合影拿出來,定也非常欣賞小早川先生。"沈涼生這話恭維得妥當,小早川立時覺得很受用,加之念書時讀過沈涼生幾篇報告,本就對他有些好感,便也沒想硬逼他做這個委員,心裡盤算著等日軍徹底拿下天津時再說。
商會的人見小早川沒有什麼不快,又聽說兩人是校友,暗自松了口氣,笑著圓場道來日方長,往後合作的機會還有的是,是以那日周秘書最後見一行人面上還都融洽。

這事兒沈涼生都未跟沈父講,秦敬自然就更不會知道了。當日轟炸時,因日本人深恨南開這面津城高校的抗日旗幟,幾乎把整座學校連同附屬的中學、小學一塊兒夷為平地。好在報名參戰的愛國師生獨立編隊,主要負責疏導交通,傷亡損失不大,秦敬的師兄也平安無恙,可算不幸中的大幸。百廢待興之時,秦敬自是全心全力幫襯朋友,連著一個禮拜都是早出晚歸。沈涼生之前一直管著他,現下卻好像不介意了,只囑咐他注意安全,按時吃飯,每日叫廚房熬些解暑的湯水給他喝。秦敬感謝他的體貼,卻也沒提謝字,覺著話說明瞭反而顯得生分。
不過有些事兒秦敬不提,小劉卻一直惦記著。南市雖是三不管地帶,但因毗鄰日法租界,總算逃過一劫,沒怎麼挨炸。小劉見街面上逐漸平靜下來,自己家房子又沒事兒,便跟秦敬說要搬回去住,順便打聽沈涼生什麼時候有空——西小墊在法租界頂西邊兒,他是眼見著炮火連天的時候,不少人拖家帶口地想進租界避難,卻被擋在外頭進不來。自己家欠了沈涼生這麼大一份人情,就算不知道能怎麼還,最起碼得當面好好謝謝他。
秦敬也不是不懂事兒,知道沈涼生對自己好,便連自己的朋友都照顧到了,再怎麼不提謝字,也不能把這當成是理所當然。於是這晚睡前跟沈涼生說了小劉要搬回去住的事兒,又說先替小劉謝謝他,明天他要有空,小劉想過來親自道個謝。
"不用了,"沈涼生擰滅床頭檯燈,邊躺下來邊回了句,"也不是什麼大事。"
秦敬心說這哪兒不算大事,卻也知道沈涼生是個一句話不說二遍的脾氣,他說不用那就是不用了,只是心裡總歸過意不去,琢磨著怎麼跟他再說說。
"他要是真想謝,"沈涼生似是猜到秦敬的心思,先開口補了句,"你就跟他說,等茶館再開張,你們倆什麼時候再搭檔說回段子,記得叫我過去看。"
"這就完了?"秦敬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茬,這話又說得像個玩笑,便也難得放鬆了一下繃了許久的心情,隨他玩笑了句,"你倒還是那麼好打發。"
沈涼生笑了笑,因為兩人並肩平躺著,屋子又黑,秦敬也沒見到他面上笑意,只聽到他說:"也就只聽你說過那麼一回。"
"你得了吧,又不是真喜歡聽,"最近兩人很少有這樣安閒的時候,秦敬低聲陪他聊下去,"平時還老嫌我貧。"
"沒真嫌過,你挺有意思的。"
"你會不會誇人?"
"那回去找你,看你站在講臺上頭,挺是那麼回事兒。後來月臺上說相聲,也挺有意思。就想著不知道你在床上是個什麼樣兒,舌頭那麼利索,口活兒估計能學得不錯。"
沈涼生的話越說越不正經,卻因為他說話的語氣——平淡的、懷念的、甚至是有些惆悵的——並覺不出丁點調情的意味,倒像是在追溯什麼再不復來的前塵舊景,聽得秦敬突有些心酸。
是再不復來了。那時雖然時局也壞,但好歹……秦敬心口悶得想不下去,翻了個身,湊過去抱住沈涼生的腰,把臉埋在他頸間,沉默了好一會兒,方重提起點精神接上剛才的話頭:"那時候咱倆不才剛認識,你就不說走點兒好心思。"
"大夏天的,你也不嫌熱,"沈涼生卻不再多說,只拍了拍秦敬摟在他腰間的手,"躺好了睡吧。"
"嗯。"秦敬也覺著再跟他身上膩乎未免就像在暗示他什麼了,自己本來也沒那個心情,於是老老實實地躺回去,闔起眼睛醞釀睡意。
"秦敬,"來回翻了幾次身,終快要睡著了時,秦敬卻又模糊聽到沈涼生在自己背後道了句,"人情不用你還,你以後也不用再惦記著了。"
按理說是挺平常的一句話,聽上去也沒什麼不對,秦敬那點睡意卻一下就被攪合散了。迷蒙間心裡竟是突然咯噔了一下,沉完又一空,莫名有些惶惶,可又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秦敬想了想,沒想出個所以然,最後歸結於剛才自個兒半睡不醒的,腦子暈暈乎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

小劉既都搬回去了,秦敬想著也該抽空修整一下自己家的房子,便跟沈涼生說要回去住幾天,把房子拾掇利索了再回來。沈涼生也沒反對,問他要幫忙麼,聽秦敬說不用,便不再堅持了。
實則光收拾房子也用不著幾天,只是秦敬想著現下局勢不比以前了,怕沈涼生認為住在租界外頭不安全,催自己搬去茂根大樓那頭住。他雖然不大想搬,但更不想為了這事兒再跟沈涼生鬧什麼不愉快,於是惦記著趁這幾天把家裡各處都好好弄一弄,就算搬走了,這也是父母留下的房子,自己打小兒長起來的地方,一磚一瓦都有感情,好好拾掇一下,就當是提前告個別。

幾日間秦敬把整間小院兒灑掃一新,窗戶抹了新膩子,上房重鋪了鋪瓦,堵死了堆雜物的偏房裡早說要堵的耗子洞,眼見再沒什麼能收拾的了,才又回了劍橋道。
一進沈宅大門,秦敬便見老李頭正彎腰修剪門口花壇裡的月季。花草不曉人事,依舊姹紫嫣紅開得熱鬧,老李頭卻像心情十分不佳似的,修理花枝的剪子都帶著股惡狠狠的味道,哢嚓一下,哢嚓又一下。
"秦先生來啦?"老李頭抬頭看見秦敬,這才有了點笑模樣,點頭招呼了一句。
"……您家裡最近還好?"秦敬看他心情不佳,怕是幾天沒見,他鄉下家裡出了什麼事,便多問了一句。
"還那樣兒,沒什麼不好的,勞您惦記了。前兩天我小兒子進城,還說大寶兒自打被接回去就吵著要回來找秦哥哥……"老李頭說了兩句,也覺著自己太嘮叨了,便打住話頭道,"您趕緊進去吧,別跟我在這太陽底下曬著了。"
秦敬笑著點點頭,剛要往裡走,又聽老李頭在後面猶猶豫豫地補了句:"秦先生,您要是找少爺……"邊說邊往宅子裡瞅了瞅,明知裡頭聽不見,還是下意放低聲道,"可是來個小日本鬼子,這幾天都來第二回了,不知道是幹什麼來的。"
秦敬聞言一愣,這才注意到宅子側門的青條石階下頭多停了輛車,特地走前幾步,繞到能看見車頭的位置瞧了眼,果見插著面狗皮膏藥旗,便又退了回來。
"您不進去?"
"嗯,先不想進去,陪您剪剪花兒吧。"
秦敬話說得坦白,老李頭也明白他的心思,繼續一邊幹活兒一邊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家常。過了約莫十來分鐘,便見沈涼生跟一個人肩並肩地走出來,邊走邊聊,分明是熟人間才有的氣氛。

"文森,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晚上見。"
"好的。其實小早川先生不必親自跑一趟,下回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沒什麼,反正我最近也不很忙。"
來的這人和沈涼生的關係的確不算生疏——自打第一回見過之後,小早川果然依言約了沈涼生敘舊,後來倆人也一起吃了好幾次飯。其實論起年紀,小早川比沈涼生還小兩歲多,不過是因為他父親在日本軍方的職務,才年紀輕輕便坐到了現在的位子,被指派到天津協助監管經濟方面的事務。
他剛到津兩個來月,尚沒拓展開交際圈子,就因年輕氣盛同茂川派系的人暗地裡有了點摩擦。雖說明面上還過得去,可權利多少被架空了,便覺得有些不得志。小早川本心裡看不起中國人,但沈涼生這副不討好也不疏遠的態度反而投了他的脾氣,加之兩人又同在劍橋念的經濟,有不少共同話題,一來二去的也就算熟了起來。

其實沈涼生自打出門就掃見了秦敬,面上神色卻一如往常,客套著送小早川上了車,目送車開出鐵門,既沒進樓,也沒出聲招呼,只立在當地望著他,像是在等他自己走過來。
秦敬站在花壇邊與他對望,八月盛夏的陽光火辣辣地潑下來,地面都被澆得冒熱氣。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望著他,因著日光白花花地刺眼,並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被毒辣的日頭曬久了,身體似已對冷熱的知覺混淆了,熱得狠了,反而有種要打冷戰的感覺。

默默對視半晌,最終還是秦敬自己走了過去。而沈涼生搶在他前頭開口,仍是慣常那副平淡語氣:"先進去再說。"
兩人進到客廳裡,秦敬本以為會換個地方說話,沈涼生卻站住了,朝沙發比了比:"坐吧。"倒搞得跟秦敬第一回來似的。
"沈涼生……"實則秦敬還沒想的太嚴重——報上雖未把治安維持會的名單全登出來,秦敬卻也聽到不少風聲,知道裡頭基本都是舊北洋政府的人。他本以為日本人找上沈涼生八成是為了這個事,現下只想著同他好好談談,希望能說服他不要與日本人合作。
"秦敬,我家裡的事兒,我也沒特意瞞過你。"沈涼生卻打斷他,撂了句沒頭沒尾的話,似在等秦敬自己想明白。
"…………"秦敬卻未反應過來,腦子跟被堵住了一樣,沉默了幾分鐘也沒接話。他不清楚沈家生意上的事兒,沈涼生也沒跟他提過自己早晚要出國這一節,但沈家內部的矛盾他還是知道的。可然後呢?秦敬傻愣愣地坐著,覺得自己想不明白。
"秦敬,我有我想要的東西,"沈涼生等了他幾分鐘,看他仍愣愣地坐著,心知等他自己想清楚是沒戲了,乾脆把話攤開說明,"坦白告訴你,我並不打算參政,但生意上肯定要與日本人合作,你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算了。"
"…………"秦敬仍未出聲,聞言默默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沈涼生也沒跟他說你慢慢考慮,一時想不清楚就多想幾天,只探身去茶几上取煙點了,靠回沙發裡靜靜地吸著煙。
客廳裡的下人早看出場面不大對勁,一個兩個都識趣地退了出去。底樓空曠的大客廳裡沒人說話,只有煙是活的,嫋嫋地飄起來,嫋嫋地散開去。
沈涼生抽完一支,探身又拿了一支,卻見秦敬也隨他取了支煙,夾在唇間點了——秦敬是不吸煙的,只偶爾情事過後,沈涼生靠在床頭抽事後煙,秦敬才會跟他一起湊熱鬧,膩膩乎乎地爬到他懷裡去,找個舒服的姿勢靠了,拿過沈涼生的煙吸進嘴裡又吐出來,還要貧氣著問他:"煙抽多了不好,我這可是為你分憂解難,你要怎麼謝我?"

秦敬雖點了煙,但只在點煙時吸了一口,後頭就任那煙自己慢慢燒完了。而後終於開口,卻是句無關之言:"往後少抽點吧。"
"…………"
沈涼生不答話,秦敬撚滅煙頭站起身,又說了句:"那就算了。"
沈涼生點了下頭,也隨他站起身,耳聽秦敬說:"回頭我……"知道他是想說房子的事,打斷他道:"不用了。"
"回頭我把房契拿給你,"秦敬卻望著他,顧自把話說完,"過戶要辦什麼手續,你再叫我。"
"好。"其實沈涼生也曉得秦敬是不會收的,當下不再廢話,乾脆地答了一聲,多少有點像是個談生意的態度,條件講定了,便該要送客了。
秦敬也不再廢話,沒有出聲道別,只又點點頭,轉身朝門口走去。
客廳大門敞開著,外頭一片白芒。秦敬步步走向那一片茫茫的陽光,突地想到那天晚上沈涼生說人情不用他還,也不用他再惦記,如今才終於回過味來——沈涼生怕是早料到這天了,那樣一句話,原來也是提前告個別,應是也存了個兩不相欠的意思。
——兩不相欠,也再不相干。

沈涼生立在他身後,面上依舊沒什麼表情,更不見什麼難過不舍的神色。硬要說的話,只是張嚴肅到了平板的臉。
他確實早料到會有這天——自己在生意上同日本人合作,秦敬准定不能接受。但若說全無轉圜餘地,卻也不儘然。嘴皮子一碰就是話,端看人怎麼說了。秦敬又不大懂生意上的事,想要糊弄他自己本意不想與日本人有瓜葛,實在是被迫如此也不是沒法子。糊弄完了,把姿態放低一些,好好哄他段日子,總能把人哄回來。
沈涼生並非沒有自知之明——自私、薄情、見利忘義,哪一條都沒冤枉他,說實話他也不在乎。他承認自己喜歡秦敬,可也一邊喜歡著一邊算計著,連先前做人情給他乾娘家都是為著之後鋪路。
只是那一天,在陪他站著的那四個小時裡,沈涼生卻發現自己徹底改了主意。
那天他陪他站在昏暗的地窖裡,聽著外頭遠遠傳來的轟鳴,偶爾覷一眼秦敬面上的神情,驀地想到許久前一個遊湖賞花的春日,想到他對他說了什麼,因著全沒上心所以忘了,唯記得他彼時的神情——
彼時的恬靜與深情,與現下像被漫長的轟鳴淩遲一般的痛。

那樣的愛與痛都是沈涼生沒法感同身受的,但是於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這一次他絕不能再哄他騙他——但凡他對他有過一毫釐的真心,就不能在這件事兒上糊弄他,必須給他一點最起碼的尊重。
這一點尊重也不難給,無非是四個字:
好聚,好散。

十九
轉日是週一,沈涼生白天如常去了公司,晚上赴了小早川的約,到家已是十點多,進門便聽下人道中午秦先生來過了,說是給您送東西。沈涼生早猜到秦敬會趁他不在家時過來,並沒多問什麼,隨便點了點頭。
秦敬送來的東西下人不敢亂放,就擱在客廳茶几上頭。沈涼生走過去看了眼,除了那疊房契,還有個眼鏡盒,多少讓他愣了下——他自己都快忘了,秦敬戴的那副鏡子是他送的了。
還了就還了吧,反正都已經這樣了,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也沒必要。沈涼生無所謂地把鏡盒同房契一塊兒鎖進書房不常用的抽屜裡,至於什麼過戶手續,則壓根沒想去辦——人心都是肉長的,面子上再怎麼看不出來,心裡總歸得難受一陣兒。沈涼生並不後悔,但是秦敬這個人,以及與這個人有關的一切他都不願再提,只想眼不見為淨。
下人不知道根底,以為是東家跟秦先生吵架了,看這意思恐怕還不是小吵,於是一連幾天人人夾著尾巴做事,生怕觸到沈涼生的逆鱗。
結果幾天過了,並沒見到沈涼生遷怒發火,人還跟以前一樣,雖說成天冷著個臉,卻也不難伺候,便又都松下弦來,該怎麼著怎麼著了。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了一個月,九月中的時候,沈涼生接到了一封王珍妮從美國寫來的信。實則七七事變剛發生不久,她已拍了電報過來打聽消息,現下這封信約莫是嫌電報說不清,想再找補點什麼。
信著實不算短,洋洋灑灑好幾張,可來來回回不外乎是一個意思:國內如今變成這樣,她也回不來,只能幹著急。萬幸家裡沒事,但北平那頭有個朋友竟一直沒能聯絡上,真是活急死人。又問沈涼生好不好,秦敬好不好,叮囑到若有什麼事一定要給她拍電報。
沈涼生心說要有事兒給你拍電報能管什麼用,卻也看出她是真著急,信紙上隱約可見淚水洇開的暈跡,於是也回了幾句安慰的話,又說自己很好,頓了頓,續寫道:"秦敬也好,他讓我代他跟你問好,也讓你自己多保重,不必太掛念我們。"
其實秦敬如今好不好,沈涼生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他們已無聯繫的事雖沒必要向王珍妮說明,卻也沒必要撒這樣一個自欺欺人的謊。
信寫完後,沈涼生通讀一遍,有些想棄掉重寫一封,但對著那句話看了幾分鐘,最終還是原樣封好口,同其他兩封待寄的信放到一處。

九月中旬已經入了秋,暑氣褪了,只因還沒下過雨,便也沒有一場秋雨一場涼。這日正是禮拜天,沈涼生難得沒有出門,在書房回完了信,又無所事事地小坐了片刻。
書房窗子敞開著,室內充滿了初秋溫暖和煦的氣息,他卻有一刻覺得宛如置身冬日——沈涼生的自製力一向是極好的,最初那點難受勁兒早被他按消抹平,也並沒有對那個人如何念念不忘。可許因一封來自故人的信,又或因說了那樣一個謊言,這刻他終於稍稍打開心門,無所事事地坐著,仿佛聽到一些舊時的歡聲笑語,自去年的冬日,最好的時光的盡頭飄過來,挾著冷而清新的氣息,在心房中輕巧地打了一個轉,又輕巧地飄走了。

再過了幾日,終於下了一場透雨,天忽地冷下來。雨從半夜下起,秦敬未關窗,身上只蓋了床薄夾被,便被凍得睡不踏實。似醒非醒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忘了件很重要的事,像與天氣有關。
天涼了……秋天了……哎呦!秦敬猛地想起來,之前沈涼生可跟自己提過,他的生日是在七月。結果七月出了那麼大的事,他就全然忘了這個茬兒。
秦敬朦朦朧朧地想著,自己連他的生日都忘了,沈涼生該不會不高興了吧。又想著明天下課後得去商場逛逛,補份生日禮給他賠不是。
待想到要買什麼的時候,秦敬方才徹底醒過來,想明白自己什麼都不用買了——他們其實已經分開了,再沒有什麼關係。
秦敬翻了個身,想去找床厚被子,又懶得動。夜雨窸窸窣窣地下著,漸漸下大了,秦敬裹緊夾被,聽著雨聲再睡過去,第二日起來有點鼻塞,想是感冒了。眼皮也沉甸甸地抬不起來,有些像哭腫了,枕巾卻是幹的。

天氣再冷下來,有日沈涼生回到家,吃過晚飯上了樓,過了沒一會兒又走下來,問了句:"小客室那張毯子是誰拿出來鋪的?"
下人不明就裡,便答道是自己看著天冷了就拿出來鋪了。
"送洗過了?"
"是,可不是我……"
"沒事了,你去吧。"
下人聞言走開來,心裡有點犯嘀咕,暗道東家對宅子裡的佈置從沒上過心,現下怎麼又想起來問了。她有些怕是那張虎皮毯子哪裡犯了沈涼生的忌諱,但又覺著那麼金貴的東西,不拿出來鋪,光擱在儲物間裡生灰不是可惜了的嘛。

十月底沈涼生慣例回老公館同沈父敘話,聊天時聽他嗓子有些啞,便問他是不是感冒了,可吃了藥沒有。
沈克辰擺手道:"這嗓子鬧了好些日子了,咽東西都費勁。"又說中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好,想是夏天的時候著了一場急,火氣積大了,得好好調理點日子才能緩過來。複長歎了句:"這上了年紀,身體就是不如以前了。"話說出來,面上一下多了幾分老態。
"中藥吃著不見好就看看西醫,明天我叫路易士過來一趟。"
路易士是個西醫,也是沈涼生的私人朋友,曾被他推薦給沈父做家庭醫生,只是因為沈父覺得西藥毒性大,沒有中藥溫和,統共也沒叫他看過幾次病。
轉日路易士來了,聽說沈父這嗓子鬧了那麼久,便建議他做個喉鏡檢查。沈克辰不大樂意做,被沈涼生勸了兩句,結果還是做了。
不過查也沒查出什麼問題,最後還是開了些消炎藥了事。直到又過了快一個月,沈父咳嗽得越來越厲害,有日竟咳出口血痰,這才終於慌了神,做了一個徹底的檢查。
這回檢查結果出來,卻是叫沈涼生去聽的,這讓他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醫生委婉地解釋了一下病理,續道令尊這種類型的喉部癌症早期不容易察覺,現在做手術也不是不可行……沈涼生聽他話說得保留,直接打斷話頭,著重問了問手術風險,最後斬釘截鐵道:"那就做手術吧。"

沈父那頭沈涼生說一半留一半,只告訴他是喉嚨長了個小瘤子,切掉就好了。可沈父又不傻,心裡多少已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沈克辰雖然近年膽子小了,但早年也算是走過風浪的人,事到臨頭反倒鎮靜下來,平心靜氣地接受了手術方案,下意樂觀地認為還是很有治癒希望的。
沈涼生多方打聽了下,最後花大價錢從上海請了一位美國醫師主刀,手術結果基本令人滿意。病情似得到了控制,沈克辰暗暗覺得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開刀後的精神頭也十分不錯。
這年十二月北平成立了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天津設了天津市公署,治安維持會便隨之解散了。小早川依然想說服沈涼生參政為自己做事,但沈涼生那時正忙著給沈父聯絡手術的事兒,先推說自己沒心情談這個,之後又說等沈父身體更好一些再談,拖來拖去拖到了轉年二月,結果還是不了了之。
不過沈涼生這話也不全是託辭——按理說沈父這一病,他離自己想要的東西便又近了幾分,只是心裡卻半點覺不出高興的意思。
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原來眼看著人半條腿邁進鬼門關,沈涼生候在手術室外頭,腦中來來回回想的卻不是沈克辰早年怎麼虧待他,而是後來他對他怎麼樣好。

三月又是春天,萬物復蘇,沈父的病情卻突然急轉直下。這回大夫不敢再建議二次手術,沈克辰的身體也禁不住再動刀,只能拿藥吊著,往後就是活一天算一天。
病房條件再好也不如家裡,於是四月沈父還是出了院,請了兩個陪床看護,又請路易士每天都過來看看情況。沈涼生跟著搬回了老公館,他大哥也每日過來打一晃,至於是真孝順還是為著分家做打算,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沈克辰知道自己不好了,可也不敢想這是報應——他是篤信還有來世的,倘若這是報應,那到了下頭不還是得繼續受罪。沈涼生揣摩到他的心思,花錢請了位"佛法精深的大師"給他講經,字字句句都是開解的話,就差明言允諾他下輩子准能投個好胎繼續享福。

四月中沈父趁著自己還清醒,不放心單找律師,又打老家請了公親上津,這就是要交待後事了。沈涼生的大哥光長歲數不長腦子,旁敲側擊地去打聽沈父的遺囑,沈涼生反倒不動聲色,心說那都是對老爺子忠心耿耿的人,要有空子可鑽我早下手了,還能輪的到你?
結果不出所料,他大哥前腳打聽,後腳沈父便知道了,氣得直拍床,卻因沒力氣拍也拍不響,又因著喉嚨的病罵不了人,最後一口一口地倒涼氣,路易士趕緊給他打了鎮靜藥,確定人無事後才離開。
沈父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睜眼時模模糊糊看見床邊坐了個人,那樣的側影是他最喜歡看的,便悉悉索索地摸索到那人的手,勉力嘶聲叫了句:"……珍珍。"
沈涼生坐在床邊,感覺到沈父握住自己的手,但沒大聽清他的話,低頭輕問了一句:"您說什麼?"
沈父卻又不出聲了,望著沈涼生慢慢搖了搖頭,突地流下淚來。而後默默閉上眼,似是精神不濟,重又睡了過去。
沈涼生已經兩天沒去公司,今天說什麼得過去一趟,於是看了沈父幾分鐘,叫看護進來守著人,自己走出房門,邊往樓下走邊點了支煙。
樓梯下到一半,沈涼生卻驀地站住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沈父剛說了什麼——他發現自己竟然幾乎忘了,他的母親中文名字中是有一個"珍"字的。

那刻沈涼生終於承認自己覺得孤獨——他生命中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他,他認為他不在乎,不在乎到幾乎忘了自己母親的名字。
或許有日他真能夠忘記他們所有人的名字,那些已經離開或將要離開他的人。然而這刻沈涼生卻發現自己害怕了,在這間幽幽的、充斥著死亡氣息的宅子裡,害怕有朝一日腦中變得一片空茫。
他站在樓梯上默默吸完一支煙,有一瞬想就這樣開車去找一個人,只為告訴他,他想念他。
但終歸最後只開車去了公司,傍晚回老公館前繞去了劍橋道那頭,從書房裡把那本《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帶了出來,那是他唯一保存的關於母親的遺物。
——如果非要從那些已經離開或將要離開他的人中挑一個來想念,他決定選他的母親。

這晚沈涼生把那本有些年頭的英文詩集放在床頭,睡前隨意翻到一頁,一首一首讀下去,在某一首的結尾停了下來,來回看了兩遍,默然合上書冊,合死那些喚起了與母親無關的回憶的字句。
"可是我向你看。
我看見了愛,還看到了愛的結局。
聽到記憶外層一片寂寥。
就像從千層萬丈之上向下眺望。
只見滾滾浪濤盡流向海。"

六月末,沈父油盡燈枯,終於撒手人寰。訃告在報上登了出來,秦敬自然也看到了,攥著報紙坐了半晌,在心中一遍遍告訴自己:是你要與他劃清關係的,你不能再去找他。
小劉也看到了訃告,當晚去找了秦敬,並沒提這碼事,只帶了些飯菜過去,口中埋怨他道:"你這天天都瞎忙什麼呢,老說沒空過來吃飯,回回都得讓我給你送。"
話是埋怨的話,心思卻是好的。小劉監督著秦敬把飯吃完了,又說了他一句:"合著我不給你送你就不記著吃晚上飯是吧?你自己瞅瞅,我這一個都快能頂你仨了。"
"你是說橫著比還是豎著比?"秦敬笑了笑,垂著眼收拾碗筷,準備拿去廚房洗。
小劉見他還能開玩笑,多少放了點心,也不想攛掇秦敬去看看沈涼生——他是樂見他們分開的,而且這大半年秦敬雖說人瘦了點,但精神還算不錯,可見長痛不如短痛,沒有什麼邁不過去的坎兒。

其實秦敬人瘦下來,大半還是因為忙瘦的。天津局勢不好,但北平那頭更糟,去年華北各界救國會便從北平遷到了天津。津城各校團結一心,不撤銷國文科目,不修改教科書,堅決反抗日本人推行奴化教育。聖功是女中,學生本來就少,現下狀況更是艱難,但用老吳的話說,學是肯定要辦下去的,還要想法兒辦得更大更好。小日本兒想讓咱們中國孩子改說鬼子話,他媽的門兒都沒有!
秦敬這大半年間一頭在學聯幫忙,一頭跟著老吳做事,暗地幫著散發抗日傳單和中共天津市委出的《抗日小報》,直到後來局勢越來越嚴峻,傳單報紙印不出來就用手一份一份抄——許多年過去,他那個小秦嫂的外號兒早沒人叫了,那位寫《祝福》的文人也已經去世,但在身後留下了可以代代傳頌的話:
"什麼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闢出來的。"

沈父的喪禮上,沈涼生一身黑西裝站在他大哥後頭,並沒有掉一滴淚。他大哥倒是哭得悲戚,好像這時候多哭兩聲,回頭就能多分兩處房子似的。
沈克辰的遺囑並沒出乎沈涼生的意料——沈父再怎麼厭惡他這個大兒子不爭氣,到底也不會虧待他,雖沒把沈家的經營權交到他手裡,卻留給他一半的不動產。倘若他真能戒了賭,這份房子地產足夠他下半輩子躺著過了。
沈涼生的大哥對這麼個分法也沒有異議——他知道這些錢都是死的,可沈家的生意他早就插不上手,現下這個分法已讓他十分滿意。
沈涼生那頭倒不是不滿意,不過以他對他大哥的瞭解,很清楚這就是個狗改不了吃屎的主兒,那些房子和地在他手裡根本留不住。沈父在世的時候,沈涼生並未對他大哥怎麼樣,相反有時還幫襯他一把,卻是因為他知道沈父都看在眼裡,想下手現在還不是時候。
如今沈父一死,沈涼生再無顧忌,半分手足之情都沒留下,後頭幾個月明著暗著對他大哥做出來的事兒,要讓早死的沈家大太太知道,決計要變厲鬼回來生扯了他。

沈涼生當年回國的時候,並沒存著為母報仇的念頭,但六年之後,卻真是一報還一報——沈涼生的大哥死在了這年年底,人是抽大煙抽死的,可究竟是怎麼染上的大煙癮,又怎麼幾個月就抽出了人命,那就是不可說了。
李婉嫻在沈父去世後立馬回娘家鬧了一場,終於如願以償地結束了她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後來聽聞前夫的死訊,愕然間先含恨離婚離得太早,錢還是分少了。可遺憾完一深想,又覺得渾身冒涼氣,這才有些後怕,只覺這事兒八成跟自己那位前小叔子脫不了干係,心道什麼叫吃人不吐骨頭,自己可真算是見識了一回。

民國二十八年的一月格外冷,天色一直陰沉著,想是早晚要下場大雪。
沈涼生這日回到家,下人邊接過他的大衣帽子,邊低聲稟了句:"有位姓崔的小姐找您,一直不肯走,我看外頭天太冷,就讓她進來等了。"
下人說這話是因為沈涼生立過規矩,他不在時有生人找一概先回了,別什麼人都往家裡讓。
沈涼生則根本不記得自己還認識位元姓崔的小姐,聞言蹙眉問了句:"人呢?"
"就跟廳裡坐著呢。"
於是沈涼生這才注意到沙發裡還坐著個人——那位崔小姐悄沒聲息地坐在那兒,說是找沈涼生來的,此時卻像魂遊天外一般,手裡籠著杯茶愣神,竟是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沈涼生邊走過去邊打量她,確信自己沒見過這人,卻也知道為什麼下人自作主張地把人請進來了——這位崔小姐大著個肚子,還真不能讓她大冷天站在外頭等。

沈涼生走到近前,沙發裡的人才回過神,趕緊站了起來,局促不安地看著他,可連聲招呼都不知道打。
"找我什麼事?"雖然不認識,出於禮貌也不能把人往外趕,沈涼生自己坐下來,看她還站著,便又客氣了句,"坐吧。"
"我姓崔……"
"嗯,請坐,"沈涼生看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三個字,只好耐著性子再問了遍,"崔小姐找我有事?"
"……沈少爺。"
對方也沒坐,又說了三個字,眼淚便唰地掉了下來,哭得說不清話,倒好像是沈涼生對她始亂終棄,簡直莫名其妙。
沈涼生清楚自己根本沒欠過這麼筆冤枉債,卻也拿她沒轍,叫下人過來遞帕子給她,忍著脾氣一句句問了半天,才大抵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位崔小姐並不是津城本地人,本名叫做招娣,最常見不過的名字,人也長得說不上多好,只能算白淨清秀,不過因著骨子裡的柔弱性情,看著便十分楚楚可憐。
她原是跟著東家來津做幫傭,後來被沈涼生的大哥看上了,偷偷養在外頭,並沒敢叫李婉嫻知道。當初人沒死時他就已經不大管她了,現在人死了,餘下個沒名沒分還大著肚子的女人,靠當東西撐了兩個月,眼見租的房子馬上要被房東收回去,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了,才鼓起勇氣找上了沈涼生的門。
沈涼生不知道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否真是他大哥的——是不是都跟他沒關係,人他都已經下手搞死了——當下也沒多說什麼,更把場面話全省下來,直截了當地道了句:"你開個數目吧。"
"不是,我不是要錢……"崔招娣這輩子就吃虧在性子太軟弱,當初被沈涼生的大哥強佔了便宜,竟就稀裡糊塗地跟了他,如今又光知道哭,說是不要錢,卻講不清自己究竟要什麼。
沈涼生對他大哥心狠手毒到了極處,可也不想欺負一個女人,見狀乾脆任她哭個痛快,自己靠在沙發裡點了支煙靜靜看著她哭,最後放柔聲勸了句:"別哭了,要不先吃點東西再說?"
他肯這樣安慰她倒不是因為別的——個中原因沈涼生自己其實不大想承認——不過是因為她眼角邊也有一顆小痣,實則長得和那個人並沒什麼相像的地方,可只因為那一點痣,他見她垂著眼掉淚,便就沒有辦法覺得她煩。

"我……我不要別的……"崔招娣被沈涼生勸了一句,倒真慢慢止住了哭,口中的話卻仍沒什麼條理,"孩子我自己養,我一定好好待他……我就想求張車票回去……"
崔招娣沒念過書,話說不清楚,做事也沒有章法。她其實是怕沈家萬一想認這個孩子,她便留不住自個兒的骨肉,是以苦撐了兩個月也不敢找上門。雖然之前在花錢托人給南邊老家寫了封信,可等收到回信,見她娘還肯要她,總算還有條活路,卻也再沒錢買車票回去,又不敢跟家裡開口,也沒地方去借,這才找到沈涼生住的地方——能打聽到地址已經算是她做過的最有本事的一件事了。

沈涼生聽她這樣說,倒真難得發了些善心。這回的緣由總算跟那個人沒什麼關係,只是因為聽出她對肚子裡的孩子很是著緊,不管那是誰的種,當媽的疼孩子,多少觸到了他心裡某根弦。待問明白她連住的地方都沒了,便決定索性送佛送到西,先安排人在客房住兩天,等買好車票再找個人送她回去。
崔招娣是個全沒主見的,沈涼生說什麼就是什麼,最後便拎著一小包衣服在沈宅住了下來,整天待在房裡,輕易不敢出房門半步,更不敢跟沈涼生同桌吃飯,只在心裡覺著他跟他大哥不一樣,是個好人。
沈涼生自然與好人半點不挨邊——他把人弄死前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現下人已經死了,他也算是間接害了她,唯有在金錢方面補償她一些。
崔招娣先是不敢收,沈涼生毋容置疑地道了句:"給你就收著。"於是還是收了,心裡愈發覺得他好。

火車票買在了一月二十二號,結果二十一號下了場大雪,算算節氣正是大寒,倒是應了景。
二十二號是禮拜天,沈涼生左右也沒事,便說一塊兒送她去車站。
沈涼生找來送她回去的人是個公司裡的小秘書,正好老家也在南邊,聽東家說給他放假一直放過春節,工錢又還照算,當時美得不行,出發當日歡天喜地地拖了兩個大箱子到了沈宅,連沈涼生都忍不住有點好笑地說他:"你這是把家都搬回去了?"
"哪兒能呢,就是帶了點土產給家裡人。"
小秘書剛二十出頭,人很活潑,想著要跟這位崔小姐相處一路,便主動去找她說話,又不待司機動手就幫她拎箱子——崔招娣本來沒什麼行李,還是沈涼生看她冬裝幾乎都拿去當了,多幫她添了幾件衣服。
雖說挺著個大肚子,但崔招娣其實才剛滿十九歲,不好意思跟小秘書說話,又不好意思不答話,最後就人家問一句她答一句,低垂著頭,還是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沈涼生站在一旁望著他們,覺得這倆小孩兒這麼瞧著有點像對新婚的小夫妻,還挺有意思——他這年二十八歲,比他們大了還不到十歲,卻於這一刻驀然覺得自己老了,看著他們仿佛看著下一代人,竟已是個做長輩的心情。

箱子裝好了,人也跟著上了車,小秘書坐在前排,沈涼生陪崔招娣坐在後排,因著那點莫名其妙的做長輩的心情,又囑咐了她一句:"路上小心吧。"
崔招娣垂頭應了,車子開出沈宅大門,左轉駛出幾米,沈涼生突地整個人回過身往車後望去,口中急急吩咐了句:"停車!"
因著雪天路滑,司機狠踩了腳刹車,車子往前滑了滑才停下來。崔招娣措不及防,身子踉蹌了下,忙用手護住肚子。
她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雖然同沈涼生相處時間不久,但她已下意在腦海中把他高高地供了起來,簡直像看佛龕裡供的菩薩一樣,高不可攀地如在天上、在光裡,不是俗人,也沒有什麼喜怒哀樂。
於是現下她見他幾乎是慌張地推門下了車,之後卻又立在車門邊不動了,便也難得膽子大了點,詫異地湊到車窗邊上,臉貼著玻璃往車後頭瞧。
他們為了趕火車出門早,劍橋道這邊又僻靜,路上除了他們這輛車,只有遠處街角立了個人。
她覺著沈涼生是在看那個人,又有點納悶兒地想:是不是他認識的人?可是怎麼就光站著看,也不打聲招呼呢?

二十
秦敬此番來找沈涼生是有著人命關天的正事,卻非為了自個兒,而是為了小劉。
其實小劉並沒幹什麼出大格的事兒——這小子看著跟尊彌勒佛似的,成天眯著小眼樂,卻也是個有血性的仗義脾氣,只是知道老娘歲數大了,仨妹妹裡有倆還沒許人家,自己身上挑著養活一家老小的擔子,不敢不做個"順民"。秦敬平時在做什麼從不肯同他說,甚至連劉家都有意地少去了,就是怕萬一自己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牽連到他。
不過即使在淪陷區,被日本人控制著報紙輿論,多少也可收到些外界的風聲——日軍攻進南京時犯下的事足夠叫他們個個不得好死,死一千回也贖不清——小劉不能真幹什麼,只在心裡憋著口惡氣,後來同行裡幾個師兄弟一合計,就一塊兒編了些暗諷日寇漢奸的小段子,臺上講完"虛構的舊朝舊事",說的聽的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大夥兒不敢點破,一起罵兩句解解氣罷了。
結果去年十月底,有偽警找上茶館的門,沒有真憑實據就把小劉帶回局子裡問話,明擺著是為了訛錢。小劉的妹妹嚇了一跳,找到秦敬,秦敬趕緊帶著錢過去,賠著好話笑臉把人贖了回來,小劉也再不敢說那些暗諷的段子,卻沒成想剛平靜著過了兩個月,竟又被拎去了局子裡。
這回的事情可大發了——不單是小劉一個人倒楣,還有其他人也被冤枉地抓了進去,卻是因為日本人察覺到中共在平津地區建立起了秘密交通線輸送補給和藥品,下令查找"共匪在天津的盤踞點"。偽警為著向日本主子邀功胡亂逮人,竟就盯上了劉家的茶館,連送錢疏通都不管用了,秦敬打聽到陸續被抓的人都已移送到了日本員警署,一頭囑咐小劉的妹妹看好她娘,一頭就來找了沈涼生想輒。

二十二號一大早秦敬去了劍橋道,卻在望見那道熟悉的鐵門時停了下來,立在街角站了片刻。他有些覺得自己這事兒做得不地道——當初是自己一意要與沈涼生劃清界限,連他爹過世都不肯去看看他,如今要人幫忙了才找到他,秦敬不知道沈涼生會怎麼想自己。
如果是秦敬自己的事,他說什麼也不會再麻煩沈涼生,但現下擔著的可是朋友的命。秦敬默想了片刻,剛要抬腿邁步,便見鐵門打開來,有車開了出去。他不曉得沈涼生在不在車上,正猶豫要怎麼辦的當口,卻看車突地停住了,那個人推門下了車,立在車門邊向自己望過來。

僻靜的街道上,隔著百十來米的距離,秦敬看不清沈涼生的臉,只在腦海中一筆一筆勾勒出他的眉目。
當斷則斷,他不曾後悔,但是心裡清楚,其實自己還是喜歡他。不該再喜歡了,也還是喜歡。
不見到這個人時,似乎這種不恰當的喜歡也沒什麼,每天忙忙叨叨的,並非會時常念起他。偶有難受的時候,想想這條路是自己選的,也就沒什麼了。
可現在重又見到了……秦敬突然覺得心口疼。不是臆想,而是真的疼,跳一下就抽一下,抽得腦子都有些混沌,只覺一片白茫,像告別那日的陽光,像眼前覆著雪的街。
秦敬默默看了他兩分鐘,終於回過神,先一步朝對方走過去。
沈涼生吩咐司機停車時的那點慌亂早已收斂乾淨,見秦敬動了,便也邁步迎向他。手抄在大衣口袋裡,步子邁得比平時略快了些,卻也十分穩當,走到秦敬身前,一如往常得體地寒暄了句:"好久不見。"
"……嗯。"秦敬好不容易回來的三魂七魄在聽到那人熟悉的聲音時又飛走一半兒,愣愣地答了,也不知道再補句場面話。
"找我有事?"
"嗯……"
"進去再說吧。"

小秘書做人機靈,看沈涼生下了車,也跟著鑽出來,此時正立在車旁,見沈涼生回身朝他擺了擺手,便知道是讓他們先走的意思,又鑽回車裡朝崔招娣道:"崔小姐,二少有客,咱先走吧,別誤了火車。"
"……能不能等一下?"
"啊?"
小秘書以為崔招娣是想等沈涼生一起走,剛想跟她說別等了,卻見她已推門下了車,在車邊站了半分鐘,又不待自己催就坐回來,拉上車門,小聲道了句:"勞您等了。"然後便垂著頭不說話了。
——她是不敢喜歡他的。他在天上,在光裡,讓她連偷偷喜歡的心思都不敢有。只是她知道,這一別,就是一輩子見不著了。所以也難得鼓起點勇氣,想再看他最後一眼,也多少盼著他能再看自己一眼,跟自己揮手道個別。

沈涼生不是沒看到崔招娣下了車,卻連周全下場面禮貌的心思都提不起來——他同秦敬肩並肩往鐵門那頭走,餘光掃到秦敬垂著的手,眼見手指凍得通紅,便有些不舒服,差點衝口而出地說他大冷天也不知道戴副手套出門,又想到自己已沒說這話的立場,心煩意亂之下也就沒心情管別人怎麼著了。
沈涼生看到了,秦敬自然也看到了——他沒見過崔招娣,不知道她同沈涼生是什麼關係,只見到她一手扶著車門,一手搭在肚子上往這頭看過來。那樣的目光幾可算是柔腸百轉的,對上自己的眼便不好意思地垂下頭,默默地坐回到車裡去。

結婚了嗎?應是還沒吧。他若是結婚了,報上肯定是要登喜告的。許是因為他父親去了沒滿一年,還不能辦喜事。不過孩子都有了,總歸得補場喜酒。
秦敬一頭亂七八糟地想著,一頭隨沈涼生往宅子裡走,先前心口還一抽一抽地疼,現下卻又沒事兒了,半點疼的感覺都沒有。
倆人進到客廳裡,下人見到秦敬一愣,上茶時沒忍住沖他笑了笑。秦敬便也沖她笑了笑,望向沈涼生時笑意仍未收回去,看得沈涼生心頭突地一跳。
"找我什麼事?"他低頭點了煙——多少帶著點掩飾意味——複又淡聲問了句。
秦敬也沒廢話,開門見山地把事情說了,望著沈涼生的臉色等他的答覆。
"我知道了,你放心等消息吧。"沈涼生倒沒刁難他,也沒拿話堵他,痛痛快快應了下來。
"對不住,麻煩你幫這麼大的忙。"
"不客氣。"
正事說完了,客廳中一時有些沉默,靜了片刻,兩人同時開口:
"我……"
"中午留下來吃個飯吧。"
"不了,"秦敬搖搖頭,"我這就回去了。"
"…………"沈涼生看著秦敬沒答話,秦敬同他對視幾秒鐘,又重複了句,"我回去了,謝謝你。"
"那我就不遠送了,"沈涼生聞言站起身,比了個手勢,"請。"

當初分開時,雖說想著好聚好散,但沈涼生心裡終歸有股礙於自尊不可挑明的怨氣——那時他何嘗沒有抱過希望,希望自己在秦敬心目中的分量重過任何人任何事,希望他能選擇留下來。
如今沈涼生倒不怪秦敬有了事情才來找他,也不怪他這副說完事情就要走的態度,心中非但沒覺得不快,甚至是有些愉悅的——甫見時只消一眼,他便看出秦敬仍然喜歡著自己,後來崔招娣下了車,被秦敬見著了,當中會生出什麼樣的誤會,沈涼生自然很明白,卻偏不同他講清楚,任他自己一邊兒難受兩天再說。
"秦敬,"沈涼生口中說不遠送,可仍是陪秦敬走到了門廳口,還故意放柔聲同他道了句,"看你比以前瘦了,自己一個人多保重。"
"……嗯。"秦敬走在沈涼生之前半步,聞言腳步微頓,卻未回頭,只低聲應了一句。
沈涼生再不多言,目送他穿過花園走向鐵門,心中帶著那點愉悅默想到,明明舍不下還非要舍,秦敬,你這就是自找罪受了。

秦敬走出沈宅大門,走到街上,沿著僻靜的街道一直往前走,錯過了通往電車站的路口也沒停下。
昨日的雪大約還沒下透,天色陰霾著不見日頭,只泛著青白的光,像覆雪的大地上倒扣了只白瓷碗,人被悶在碗裡頭,憋久了便有點喘不上氣。
秦敬並不覺著特別難受,方才跟沈涼生說正事兒的時候,條理也是清楚的,腦子半點不糊塗。
直到現在走得遠了,松下勁兒來,才終有些晃神,恍惚著心道了句,一年多沒見,他也算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說來也到歲數了,自己以前不動腦子想想,待真見著了才大驚小怪,實在有些可笑。又想到他囑咐自己一個人多保重,就好像……好像……
秦敬突然想到娘去世前,還能認出人的時候,也是跟自己說:"寶兒,往後一個人好好過。"後來她就不認識他了,一直昏睡著,走之前也沒再睜眼看看他。
秦敬驀然覺得委屈。倒不是覺著沈涼生對不起他——是自己先離開他的,總不能不講理到讓人家非得對自己念念不忘——只是覺得委屈,不能對沈涼生不講理,就對自個兒的媽不講理,跟個小孩兒似的,在心中胡攪蠻纏地同他娘說:你跟我爸都不要我了,還讓我自己怎麼好好過。

不過委屈歸委屈,心倒是半點不痛的。秦敬又走了一段兒,突覺得胃裡有些噁心,不是平時犯胃疼那種感覺,早上也沒吃什麼,可就是越來越想吐。
秦敬趕緊走了兩步,走到道邊兒樹底下,剛扶住樹便吐了出來。胃裡沒什麼吃的,也沒吐酸水,只嘔了一口褐不啦唧的東西,秦敬愣了愣,才想明白那是血。
不是新流的鮮紅的血,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憋在了那裡,現下終於吐了出來,落在樹下未被人踩過的積雪上,暗褐的、陳年鐵銹一般渾濁。
似是有什麼東西,在不知道的時候,早已靜靜地死在了身體裡。腐爛的屍首這才見了光。

秦敬剛剛腦子有點暈乎,吐出這一口血整個人反倒清醒了。
他扶著樹緩了片刻,低頭看著雪上的血,用腳尖把那片污漬撥散了,拿旁邊兒的雪仔仔細細地蓋住,才又繼續往前走去。

沈涼生雖然因著當初那股不能明言的怨氣,故意想讓秦敬誤會難受兩天,正事上卻也沒耽擱,小劉禮拜二一早便被放了出來。
秦敬怕他過意不去,沒敢跟他說是找了沈涼生幫忙,只說是送的錢管了用。小劉剛受完嚇,腦子還不大好使,一時也沒想明白,只想到秦敬怕是搭了自己的積蓄進去,悔得臉通紅地跟他賠不是,又說要把茶館賣了還他錢,被秦敬堵了一句:"茶館賣了你們一家喝西北風去?"
"那……我……你……"
"跟你說我根本沒搭多少,"秦敬知道要說錢全是乾娘出的,小劉必定也不信,便笑著彈了下他的腦門兒,隨口編了個小數目騙他,"反正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錢放著也是長蟲子,等你妹妹們都嫁了,你娶了媳婦兒再還我也來得及。"
不過這一來倒是提醒秦敬了,他欠沈涼生的這份人情沒法兒還,可金錢上面總要想辦法還給他。秦敬不曉得沈涼生是怎麼把人弄出來的,只猜測除了人脈關係,少不了也要花錢送禮,即便不清楚具體的數目,問他他也不一定說,可總該要能還多少還多少。

禮拜二傍晚秦敬去了沈宅道謝,掐著晚飯前的點兒去的,估摸著這時候沈涼生應該在。結果沈涼生這日有應酬,秦敬左等右等也不見人,下人要招待秦敬吃晚飯,秦敬心說沈涼生不在,他在他家吃飯算怎麼回事兒,便堅決推辭了,一直乾等到了九點多。
沈涼生回到家,一進客廳便見秦敬坐在沙發裡,跟他熟的傭人也陪他坐著,倆人正笑呵呵地聊天。
"少爺。"下人跟秦敬聊天聊走了神,見沈涼生進了客廳才趕緊站起來,退到一邊去了。
秦敬也跟她一塊兒站了起來,沖沈涼生笑著點了點頭。
"幾點來的?"沈涼生身上還帶著外頭的寒氣,此時卻覺得心頭一暖,走近問了秦敬一句,語氣倒沒上一回見時那麼客氣。
"剛來。"
"吃飯了麼?"
"吃了。"
"吃什麼了?"
"…………"
沈涼生其實半點不信他是剛來,這話不過是想逗逗他,聞言轉臉看了立在旁邊的下人一眼,下人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趕緊老實地搖了搖頭。
"再一塊兒吃點吧,我在外頭也沒吃好。"沈涼生倒沒揭穿秦敬這點瞎話,只淡聲吩咐下人去備菜,等開飯的功夫,顧自在他身邊兒的沙發裡坐了下來。
秦敬本心不想跟他這兒吃飯,也不想跟他坐這麼近,不過想著還有事要說,便也沒挪地方,正色開口道:"小劉的事情謝謝你,我想……"
"吃完飯再說。"沈涼生打斷他,複轉頭淡淡打量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經心地道了句,"怎麼兩天沒見,你好像又瘦了?"
"沒有吧。"他越是這麼說秦敬越覺得彆扭,終忍不住往旁邊挪了挪,同他拉開點距離。
沈涼生倒不介意他躲著自己——誤會還沒解開呢,以那人的脾氣,倘若不躲才是怪了——而且他是真覺得秦敬臉色不好,便也有些後悔之前故意擠兌他,心道還是趕緊把話說清楚了完事兒,別讓他再跟那兒偷偷摸摸地難受了。
"我爸去年……估計你也在報上看到了。"於是便從沈父的去世聊起,聊到他大哥的死——沈涼生自是不會跟秦敬說明他對他大哥做了什麼,只說是他自己抽大煙抽死的——又聊到他留下的遺腹子,把崔招娣的事兒原原本本地同秦敬解釋清楚。
"沈涼生……"秦敬並沒懷疑沈涼生的話,南市那邊就有不少大煙館,偶爾也能見著倒斃路邊的屍首,當下十分誠懇地安慰了他一句,"節哀順變。"
秦敬話說得很是誠懇,沈涼生卻不大滿意,他想要的可不是這個反應——聽說崔招娣跟自己沒關係,那人面上並沒有半點松心的意思,高不高興就更看不出來了。
"秦敬……"沈涼生剛要再說,卻見下人已把菜擺出來了,便轉了話頭道,"先吃飯吧。"

秦敬那胃口已去看了大夫,藥也吃了,遵循醫囑禁食了大半天,後面幾頓老老實實喝的白粥。現下看著滿桌的菜,秦敬有些下不了筷子,可也不想讓沈涼生知道他胃口不好,多少吃了些,又覺著有點犯噁心,便趕緊打住了。
沈涼生看他停了筷子,臉色有點發白,料想他是餓過勁兒了,吃了東西反而胃疼,也不敢勸他多吃,只盛了碗熱湯給他,看他一口口把湯喝了,低聲問了句:"還疼麼?"
"不疼了。"秦敬眼見瞞也瞞不住,乾脆點了點頭,撂下湯碗站了起來,決心抓緊跟他說完正事抓緊走人,"小劉的事真的謝謝你,人情我是還不上了,我欠你的也不止這一樁……"
"秦敬,"沈涼生也隨他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他身前,不錯眼珠地望向他道,"我跟你說過,人情不用你還……"
上回他跟他說這話,確是存了幾分告別的意思,但如今再說起來,卻是帶著份想重修舊好的心思。
沈涼生以為小劉這事可算個契機,就像在餘燼未歇的爐子裡添了把柴,心中有火焰騰地又燒了起來。只是雖存了把人哄回來的念頭,話卻也不大好說,沈涼生正猶豫著怎麼開口,又聽秦敬道:
"我知道謝字說多了不值錢,可除了謝謝,我也說不出別的……總之謝謝你說人情不用還,其他的……比如辦事兒花的錢,我……"
"不用了。"
"那哪兒行,怎麼著也不能叫你為了這事兒破費。"
"你……"沈涼生想跟他解釋把小劉撈出來根本沒花錢,但秦敬這副執意要同他清帳的態度實在讓他心口堵得慌,最後索性明白地問了句,"你就非要跟我這麼客氣?"
秦敬卻未答話,只搖了搖頭,不知是指"沒跟你客氣",還是"不用再說了"。倆人靜了幾秒鐘,秦敬先開口道:"天晚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了。"
"還是……"
"真的不用了。"
沈涼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也有點煩亂,同上回一樣隨他走到門廳口,還要再往外送,卻聽秦敬道:"留步吧。"
屋裡燒著暖水汀,雖因廳大不是很熱,但秦敬穿著棉袍在屋裡待了半天,頭上也出了層薄汗。沈涼生怕他撞涼,見他要往外走,伸手一把拉住他,耐著性子溫言道了句:"落落汗再走。"
"嗯,圍巾圍上就得了。"秦敬卻只把手裡的圍巾往脖子上纏了兩圈,又沖沈涼生點點頭,便乾脆地舉步向外走去。

殘雪未消的冬夜自然是很冷的,仍是那一條熟悉的街,秦敬卻走得全不似上一回那麼艱難。
他不是沒看出沈涼生想要複合的意思,也知道上回的事兒是個誤會,可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再回頭——上次的誤會就像一場預演,讓秦敬徹底想清楚了,沈涼生早晚有一日要結婚生子,熱戀正酣時他以為自己可以不管不顧,蒙著眼走一步算一步,但那日一場預演,終於打破了這個迷障。
至於沈涼生與日本人有來往,秦敬覺著自己都利用了他這份關係,也沒有資格去指責他什麼。不過自己決計不會放棄眼下在做的事,說穿了無非是三個字,"不同路"罷了。
——他們根本就是不同路的。不是沒有過愛,可惜這樣的愛打一開始就無將來可言,最終靜靜地死在了身體裡,屍首殘骸隨著一口血吐了出來,渾濁的、陳年鐵銹般的顏色。

秦敬沿著街邊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腦子一片清明,身上也是暖的——脖子上的圍巾還是他去外地上學前他娘給他織的,用了最好的毛線,那麼多年了,還是又厚又暖。
其實走了的親人一直未曾走遠,依然暖暖和和地擁裹著他。
人活一世,總有惘局,但只要不自己作踐自己,怎會不能好好地過下去。

既想著要還沈涼生的錢,秦敬便決定把房子賣了——實則他也沒什麼積蓄,存的那點錢早都陸陸續續地捐了出去,現下要湊這筆款子,除了賣房他也想不出什麼別的轍。
學校正放寒假,不過同事間也有些往來,聽聞他要賣房,便都說幫他打聽消息,秦敬也覺著如果能賣給熟人是最好不過,沒準兒往後還能厚著臉皮回去看看。
二月初方華結婚,物件就是秦敬那位元雖然不大會說話,可也苦追了人家姑娘好幾年的同事,算是蒼天不負有心人,終於修成正果。
婚禮上除了親戚朋友就是學校同事,秦敬跟大夥兒圍成一桌嘻嘻哈哈,只是酒半點不肯喝,他也知道他那胃口可經不住再糟蹋了。
"秦敬,別人敬的酒你不喝,我這杯你總得喝!"酒過三巡,新郎官兒走到秦敬跟前,同他勾肩搭背地道了句,"我謝謝你……我真的謝謝你!要不是你……"
"你打住,"秦敬見他已經醉了,猜到他要說什麼,趕緊截下話頭,同他碰了杯,"你小子什麼都甭說了,我先幹為敬。"
"不,我還是得說,你讓我說……"對方卻不依不饒,可見真是醉了,喝完了酒,拉著秦敬的手情真意切道,"要不是你讓著我,我也娶不著她……"
"唉,你快少喝點吧。"秦敬好笑地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背。實則他跟沈涼生分開後,方華也看出來了,又暗示過他一次,卻仍是被秦敬拒絕了,最後終於徹底死了心。
秦敬覺著有點對不起她,可更不想害了她——即便是現時現刻,在已經決定再不回頭的時候,秦敬依然承認,自己這一輩子,興許是再沒辦法喜歡上別人了。
既然喜歡不上人家姑娘就別害了她。如今她嫁的這小子其實真不錯,男人都講個面子,就算是句醉話,他肯這麼說,可見對她確是一片真心。

婚宴快散的時候,一群人吵吵著要去鬧洞房,秦敬不想跟著添亂,就站在一邊笑笑地看。
"不去跟他們熱鬧熱鬧?"老吳平時雖同他們混成一團,但到底是個長輩,此時走到秦敬身邊兒,笑著問了他一句。
"不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這人最有眼力見兒了,不去攪合人家數金子。"
"呵呵,"老吳笑了兩聲,又問了句,"聽說你要賣房子?"
"嗯,您也幫我踅摸踅摸?"
"行,不過你賣了房子,打算住哪兒去?"
"小李說他朋友家有處偏房空著,我想先租著住。反正我就一個人,怎麼都好辦。"
"秦敬……"老吳聞言躊躇了下,放低聲道,"有個事兒我一直想問問你……"
"您說。"
"你父母的事兒我也知道,按理說你家就你這麼根獨苗兒,這話我不該跟你說……"
"哎呦喂,您快別吞吞吐吐的了。"
"小秦,願不願意到陝北去?"
"嗯?"秦敬聞言愣住了,轉頭定定看向老吳,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我有朋友在那頭,"老吳複把聲音壓低兩分,"他們是合計著想要多建兩所學校的,但也確實缺人才。如今的形勢你也知道,這場仗是個曠日持久的事,後方……"
"您別說了,"秦敬突地打斷他,乾脆地點了點頭,"我想去。"
"真願意去?"
"嗯!"
老吳看著秦敬,看著他的眼睛,看到裡面的真誠,笑著點了點頭:"就是先問問你的意思,怎麼著也要到今年九、十月份,我在北平有兩個學生也想要過去,到時你們搭個伴兒,路上總安全些。"
"沒問題。"
秦敬也笑起來,驀然覺得豁然開朗,滿心喜悅。
是啊,到大後方去。可以教書,也可以做別的,准定能有很多可做的事。
心中已沒有什麼桎梏,唯有一片天高雲闊。
——他愛過,許是這輩子只愛這一次,但已把這份愛合著故鄉的雪,葬在了故鄉的樹下。
而剩下的全部的生命,便願同其他千千萬萬為家國而戰的人們一樣,奉獻給這片廣袤的,美麗的,生他養他的土地。

二十一
秦敬打上回那一走,一個多月都沒再見人影,沈涼生卻也沒主動去找他——他想哄他回來,又看出他的態度不是那麼好說動的,便想先理理自己的心思,想清楚到底要拿這個人怎麼辦。
沈涼生以為秦敬擺出這副堅拒的態度還是因為自己和日本人有來往,這倒不是什麼不可解決的矛盾——沈父已經死了,沈涼生不必再顧忌他那份遺囑,不用再向他證明自己能夠擔起沈家這份家業,大不了從跟日本人合營的工廠裡撤資拉倒。反正錢總是賺不完的,一來沈涼生無心在中國久待,工廠早晚要出手,二來日本人已不滿足於合營瓜分利潤,小早川說服不了沈涼生參政,便在這上頭給他施加壓力,沈涼生多少也有點煩了。
為了把人哄回來放棄一些金錢利益,沈涼生覺得自己是可以接受的,秦敬在他心裡還值得起這個價。最關鍵的是要不要帶他一塊兒出國——自從收拾完他大哥,沈涼生便把移居國外的打算提上了日程,決定至多再留個一年處理後事,到時要拿秦敬怎麼辦就是個問題。
若不帶秦敬走,沈涼生也覺著如果自己重和他在一起,好個一年又再扔下他,這事兒做的用"過分"二字形容都嫌輕了。可要帶秦敬走……沈涼生捫心自問,他現下確實還喜歡他,很想帶他走,可不保證往後會一直喜歡下去。
沈父不在了,沒人催著沈涼生結婚,他自己也不著急。沈父病的那段日子裡,沈涼生回憶起很多舊事,憶起兒時目睹過的母親的悲苦,終歸有了些自省,不願自己喜歡的人也受這份罪。他想著若同秦敬複合,還是該好好待他,並沒打算一邊同他好一邊找個女人結婚,可又知道這是因為自己還喜歡他,所以才願意為他做這個決定。
但這份喜歡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兩年?五年?十年?他現在喜歡他,帶他走了,去個背井離鄉、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後終有一日不喜歡了,想要結婚生子了,彼時再說什麼"好聚好散",未免太卑鄙了些。
重新見到秦敬時,沈涼生看到他眼底藏著的情意,便也立時忍不住了,十分想與他重修舊好。只是衝動過後,把心思仔細一理,卻又少見地拿不定主意——他確是個沒什麼良心的人,僅有的那點良心都用在了秦敬身上,結果便是猶豫來猶豫去,一直猶豫到了三月。

秦敬要賣房子的事一直瞞著小劉,直到三月初定了買家,眼見瞞不下去了,才把這事兒跟他說了。他不敢說是要還沈涼生錢,更不敢說自己要去陝北,只告訴小劉是想去外地教書。
"哎呦我的祖宗,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小劉一聽就急了,"在哪兒教書不是教,不好好在家呆著,非去外地幹嗎?"
"…………"秦敬沒說話,又擺出那副低眉順眼的態度,一臉"隨便你罵,反正我已經決定了"的德性。
"……退一萬步說,"小劉咄咄敲著桌面兒,恨不得把桌子當成是秦敬的腦袋,敲出個洞來看看裡頭怎麼長的,"就算你去了外地也不至於賣房啊!大伯大媽留下來的房子哪兒能說賣就賣?再說你往後就不回來了?回來了打算住哪兒?"
"去跟你和你媳婦兒擠著住唄。"秦敬聞言倒是接了話,嬉皮笑臉得讓人看著就來氣。
"我呸!"小劉啐了他一句,氣完了,腦子卻也有點轉過彎來,心說秦敬可不是這麼沒輕重的人,他要賣房八成還有別的緣由,再聯繫上自己之前的事兒一想,突地就開了竅。
既然有了懷疑,小劉自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秦敬左推右擋地跟他磨了半天,眼見再不老實交待小劉就要上鞋底抽他了,才舉重若輕地承認道:"也是為了還那個人錢。"
"……因為我的事兒?"
"不單因為你的事兒,"秦敬怕他難受,順口編了個瞎話,"以前我們在一塊兒時我也欠了他不少,如今能還清多少是多少吧。"
"…………"小劉根本不信他那話,聞言呆愣著坐了幾秒,剛剛沒拿鞋底抽秦敬,現下卻猛地反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道歉的話他說不出口——輕飄飄一句對不起有個屁用——這一巴掌是下了死力打的,半邊臉立馬紅起來,漸漸浮出五道血檁子。
"你快別這麼著!"秦敬趕緊扯住他,再不敢開玩笑,也顧不上守秘了,正色跟他解釋道,"我說去外地是想去陝北,你也知道……反正就算沒有你那事兒我也想把房子賣了,你就信我這一回行不行?"

正是暮色四合的光景,屋裡沒開燈,小劉同秦敬在昏暗的屋子裡默默坐著,靜了許久才啞著嗓子問了他一句:"……還回來麼?"
"回來,"秦敬點點頭,斬釘截鐵地許諾道,"仗打贏了,我就回來。"
"…………"
"錢什麼的你就別惦記著了,咱倆誰跟誰啊,再者說了,你欠我總比我欠他好,對不對?"
"…………"
"你就好好開你的茶館兒吧,抓緊踅摸個媳婦,回頭給我生倆乾兒子玩兒,"秦敬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要不幹閨女也成,小子太皮,還是閨女好。"
小劉終於再忍不住,垂頭哭得直吸溜鼻涕。秦敬心說早晚得哭一場,現在鬧完了,走的時候多少輕鬆些,於是也就任他哭了一小會兒,最後找了條乾淨手絹兒給他,難得叫了句他小時候的稱呼:"小寶,不哭了,我還回來呢。"
其實這一走,還能不能再回來,秦敬自己也說不準。但無論活在何方,無論死在何處,家鄉的風景總已深刻心頭,如此便就夠了。

交完房拿了錢,秦敬揀了個禮拜天,上午十點多鐘去了沈宅。沈涼生倒是在家,聽下人說秦先生來了,許因心裡還沒敲定主意,竟一邊往客廳走,一邊覺得有點緊張。
三月中天已有些回暖了,秦敬立在廳裡,穿著件深藍的夾袍,戴著副黑框眼鏡,看沈涼生走進來便沖他笑了笑,突令沈涼生有些恍惚——他突地記起來了,他們初遇時也是這樣的早春,秦敬也是這一副打扮。
人群中他抬起頭,對他笑了笑,然後就過了三年。

"沈涼生,"秦敬笑著同他打了招呼,半點都沒廢話,只把賣房子的錢如數遞給他,明明是給人家錢,臉上的表情卻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夠不夠……唉,總之多了也沒有,你湊合湊合吧。"
秦敬的語氣帶了些玩笑的意思,沈涼生卻半點覺不出輕鬆的感覺,忍不住蹙起眉,稍嫌冷硬地回了句:"這錢你怎麼帶過來就怎麼帶回去,別讓我說第二遍。"
秦敬倒不介意他的態度,只又笑了笑,把錢放到客廳茶几上,見沈涼生欲再開口,先一步打斷他道:"我這趟過來也不光為這個事兒,也為著跟你道個別。"
"…………"沈涼生聞言整個人愣了愣,剛想說什麼也便忘了個乾淨。
"我想要去外地教書……"秦敬自然不會同沈涼生說自己要去哪兒,斟酌著道了句,"往後估計也沒什麼再見面的機會了,你……"
"秦敬,我……"沈涼生這才回過味來,急急走前幾步拉住他的手,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只緊緊握住他的手,面上已有兩分掩飾不住的焦灼。
"也不是馬上就走,大約是秋天才動身,"秦敬並未把手抽回去,反而用另一隻手覆住沈涼生的手背,雙手同他用力握了握,"只是提前告個別,你往後多保重。"
沈涼生被他用力握了握,手上反倒失了力氣,愣愣地任由秦敬把手抽了回去,幾似無措地望著他的眼,再開口仍是那一句:"秦敬,我……"
"沈涼生,再見。"秦敬知道抽冷子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定會有些無法接受,可是俗話說快刀斬亂麻,便乾脆地往後退了一步,又重複了遍,"往後多保重,再見。"

話音甫落,秦敬再不拖延,轉身往門廳口走去。
沈涼生望著他的背影,因著本能的、最後的一點自尊,沒有開口留他。只是腦中一片茫然,千言萬語都似流水般從指縫間流走,什麼都抓撈不起。
這份茫然直到幾個鐘頭後才緩過來,沈涼生猛地站起身,往門口走了幾步,又返回來帶上秦敬留下的錢,匆匆開車去了南市——他終於想明白了,往後怎麼樣先不說,起碼有一句話他得告訴他。所謂千言萬語,其實也不過就是這一句話:
秦敬,我喜歡你,別走。

沈涼生到南市時正是晚飯前的鐘點,家家戶戶升起炊煙,一群小孩兒趁著家大人還沒來喊吃飯湊在一塊兒瞎鬧,呼啦呼啦地從沈涼生身旁跑過去。
沈涼生快步走到秦敬家門口,抬手扣了扣門,等了片刻門便開了,剛想喊秦敬的名字,卻見門裡站著個不認識的女人,愣了愣才問了句:"請問秦敬在麼?"
"秦敬?"應門的女人也愣了愣,"……哦,您說秦先生,他不跟這兒住了,您要找他……您等會兒啊。"
沈涼生默默立在院門口,望著對方邊往院裡走邊揚聲問了句:"誒,你知道賣咱房那位秦先生住在哪兒麼?外頭有人找他。"
"這我哪兒知道,誰找啊?"
"我也不認識,就……"
買房子的小夫妻你來我往地說了兩句,再一回頭,卻見院門口已經沒了人,一頭把門關好一頭嘀咕了句,這人走了怎麼也不說打聲招呼。

沈涼生一步一步走出胡同,方才跑過去的小孩兒又跑了回來,沈涼生側身讓他們先過,然後繼續往外走。
房子都賣了,應是決意要走了吧。
應是決意要走了。
他一頭想得清楚,一頭卻覺著身上竟有些沒力氣。
其實他來找他,不過就是繃著那麼一股勁兒。可在看到舊日熟悉的門扉後站著陌生人的那一刻,這股勁兒便突地泄了,身上都跟著有些脫了力。

沈涼生並未取車,步行去了劉家茶館。茶館生意不如以前好了,小劉不得已減了個夥計,自己跟著剩下的小跑堂一塊兒招呼客人。
"二少……"沈涼生一進門便被小劉看著了,趕緊迎了上去,心下只以為他要找秦敬,便先一步開口道,"秦敬他……"
"他不在,我知道。"沈涼生淡淡接過話頭,把秦敬留下的錢遞給小劉,"這錢你幫我還給他,跟他說我不要,讓他別再往我那兒送了。"
"哦……"小劉撓了撓頭,依言接過錢,想著自己承了人家老麼大的人情,有點過意不去地招呼他,"您要有空就在我這兒坐會兒?上回的事兒,我……"
"不用了,我這就走。"沈涼生出言截住他的話,只是口中說著要走,人卻也沒動地方,仍舊立在當地,眼望向茶館前頭的檯子。
還沒到開演的點兒,只是個空檯子。茶館兒裡客人也不多,沈涼生卻仿佛突然聽到了喧嘩的人聲,笑聲。而後是鼓掌聲,叫好聲。
他看到爆滿的茶館兒裡,客人坐不開,便有站著的,有自帶馬紮的,熱熱鬧鬧地擠了一屋子。
臺上站著的人穿著身長大褂,手裡拿了把扇子,單口相聲說得不錯,聽上去有點評書的味道,抑揚頓挫,妙趣橫生。
桌上有壺漸溫漸涼的茉莉香片,不是頂好的茶,可是香得很。

小劉陪沈涼生一塊兒站著,看他靜靜地望著那個空檯子——他以前是堅決反對秦敬同沈涼生攪合到一塊兒的,可現下覷著沈涼生的側臉,竟又覺著有些不落忍,猶豫了一下,從旁問了句:"二少……要不……您有沒有什麼話想讓我捎給他?"
"……沒有,"沈涼生收回目光,微搖了下頭,又答了一遍,"沒有。"然後便乾脆地轉身走了。
小劉為他打起門簾兒,目送人走遠了,才把簾子放下來。
那樣一個背影,絕不是傴僂的,也說不上蕭索,可偏就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他已沒有話要同他說,卻又有一天去看了他——沈涼生讓周秘書暗地打聽到了秦敬現在住在哪兒,然後有一晚自己開車到了附近,把車停在道邊,一個人在車裡坐了幾個小時。
他去看他,可也不是真的想要看到他,只是想在同他接近的地方呆一會兒——只一晚,只一次。
煙抽多了,車廂裡便有一些朦朧,沈涼生搖下車窗,放了點新鮮的夜風進來。
秦敬租的房子靠近海河邊兒,沈涼生安靜地坐著,聽見河上有夜航的貨船駛過,汽笛聲合著夜風飄進車裡,近了,又遠了。
那夜沈涼生歸家入睡後做了個夢。
夢裡是夏天,他跟秦敬一塊兒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像是第一次告別時的情景。
但自己口中的話,卻是第二回告別時他沒能同他說的……
"秦敬,我喜歡你,別走。"
"沈涼生……"夢中秦敬的神情似有一些詫異,仿佛是真的驚訝一般反問自己,"我要你喜歡我幹什麼?"
自己答不出來,也覺著沒什麼好說的,只默默想到,哦,原來他要的不是這個。
既然他要的不是自己的真心,那自己也就好像再沒什麼能夠給他的了。

自夢中醒來後天色仍未放亮,沈涼生靜靜躺在黑暗中,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倒不是笑自己做了這麼個夢,而是笑自己竟然幼稚得像個不通世事的傻子。
他終於察覺到自己深藏的念頭——原來第一回同秦敬分開後,在自己的意識深處,他竟一直沒覺得他們會就這麼分開。
這一年多互不相見的時光,自己竟幼稚地、下意把它當成了一場漫長的冷戰。只看誰先端不住勁兒,服軟妥協兩步,然後他們就能重新在一塊兒。
他以為他們還互相喜歡著,卻在做了這樣一個夢時才恍然大悟,其實秦敬已經不喜歡自己了。
或許第二回告別那日就已經看出來了,不過是緊閉著眼不肯承認,直到終於做了這樣一個夢——睜開眼,夢就醒了。
他已經不喜歡他了,所以他們不能再在一塊兒了。
無非如此。

沈涼生覺得好笑,於是便笑了,而後久違地流了淚。
還真是久違了。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任淚水流下來,然後幹在臉上,仿佛又聽到秦敬同他說再見。
仔細想想,第一回他同他告別時,其實是沒有說再見的。
沒有說再見,卻總覺得會再見。
如今說了再見,反知道是不會再見了。

不再見就不再見吧,自己拿不定主意,他便幫自己拿了主意,這樣也好。
他能忘了他,他就也能忘了他。
沈涼生躺在黑暗中默默告訴自己:
三十而立之前,你要忘了他。

二十二
這一年的春夏,沈涼生有一半是在南邊兒過的。既然預備要走,該辦的事就要抓緊辦起來。工廠若要出手,除了賣給日本人沒有第二條路,開價低也沒輒,華北這頭的工業早被日本人壟斷了,英美資本根本插不上手。不過其他要轉讓的股份地產總沒道理草率賤賣,沈涼生四月去了趟北平,五月中又去了上海,談完正事卻也沒急著回津,索性在上海住了一個多月,只當是度個長假散散心,也好像是離天津遠一點,便能快一點忘了那個人。

七月華北連著下了幾場暴雨,大大小小的河水位一個勁兒地往上漲,月末終於發了水患,津南津北的農村被淹得挺厲害。沈家的工廠在城區週邊,但是建在西面,暫時還沒什麼被淹的危機。周秘書抱著未雨綢繆的心態掛了電話到沈涼生住的飯店,把農村遭災的事情跟他說了說,請他回去坐鎮。
沈涼生接到電話倒沒耽擱,吩咐人去定了回津的車票,卻也沒把這事兒想得多嚴重。天津可是日本人在華北最重要的戰略基地之一,偽政府再怎麼不作為,也不會放任水淹到城邊兒上來,最多炸堤引水,淹了周圍的田也不能淹了天津城。
彼時不僅身在外地的沈涼生沒把這水當回事兒,連在津城裡頭住的人也沒有什麼大難臨頭之感——津城地勢本來就低,往年隔三差五就要鬧一場水,次數一多也便無所謂了,至多排水不暢的街道被泡個幾天,出行不太方便而已。
老百姓沒有危機感,偽政府也沒有什麼舉措,只發了個普通的文告,提醒各家各戶在自家門前或是胡同口修個小堤墊,別讓水流進家裡就算了。

八月上旬沈涼生啟程回津,火車剛開到半路就聽說津城周遭的水患已經愈發嚴重,再往前開了段兒,乾脆通知說進津鐵路全被淹了,車想直接開進津城想都甭想,得先錯路開去北平。
交通一片混亂,火車走走停停,車上的人著急也沒辦法,只能盼著天津政府趕緊炸堤引水,別真讓水進到城裡頭去。
日本人這回倒沒坐視不理,派出駐軍去炸了永定河堤,結果非但炸的地方不管用,還挑錯了炸堤的時候,正趕上陰曆大潮,海河無法下泄,上游洪峰又隆隆地湧了過來,眨眼間大水就入了城。
那是一場百年不遇的禍事,大水入城時的景象簡直沒有半分真實之感——人還在馬路上頭逛著,就聽到遠處有牛吼一般的轟鳴,合著嘈雜尖利的叫喊:"來水啦!快跑啊!"
可人跑得再快也跑不過水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洪水奔湧而來,在街道拐角激起一人多高的浪頭,刹那間就追到了腳後跟,前後左右沒地方跑,有就地爬上車頂的,有手腳並用上了樹的,連道兒邊的電線杆子上頭都攀滿了人。

秦敬當日在家歇暑假,人正賴在床上看書,便聽到外頭有股從未聽過的響動,還沒回過味來,已見水湧進了家門,轉瞬就齊平了床沿兒。他租的房子正在海河邊,又是片窪地,可算是受災最嚴重的地界兒,虧得這是白天人醒著,要是趕到夜裡,恐怕還做著夢呢就得被水沖跑了。
好在房子是磚瓦蓋起來的,不是農村那種泥坯房,被水這麼狠命沖著也沒塌。秦敬不會游泳,只瞎乎乎地摸著了桌子,又好像扒住了門框,鼻子眼睛裡都是水,昏頭昏腦地掙扎著上了房,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上去的,倉促下自然什麼都顧不得帶,沒真被水卷走了已是萬幸。

沈涼生傍晚到了北平,出了車站便得知正在這日下午,津城已被大水整個淹了個透。家裡公司的電話都打不通,那頭的具體情況一時也不清楚,只知道陸上交通全面中斷,這當口還要想進津,除了坐船就只有遊著去了。
沈涼生連夜去找朋友聯絡船,友人以為他是擔心沈家的房地和工廠,一頭幫他聯繫著,一頭勸了他一句:"你現在回去有什麼用?該泡的早都泡了,我可聽說現在天津城裡亂得很,踩死淹死了不少人。人命總比錢金貴,你不如再避個幾天,踏下心在這邊兒等消息。"
沈涼生搖搖頭,並沒答話,只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臉色有些發白,大夏天的,手指尖卻一直冰涼。

天津遭災北平不會不管,但到底不能算港口城市,可調過去的船實在有限,連各個公園的遊船都被搜羅一空,只看能調去多少是多少。
第二日中午沈涼生跟著先批援助的船隊進了津,眼見城裡的狀況竟比他想的還要差,水淺的地方也有半人多高,深的地方足可沒頂。
因著朋友的面子,沈涼生被一直好好地送回了劍橋道。想是怕有人哄搶船隻,光送他就用了倆人,最後留了條船下來,還叮囑了句沈老闆小心出行。
劍橋道此時已成了劍橋河,不過因離水頭遠,沈宅地基打得又高,除了地下室泡得厲害,一樓進的水倒不太多。下人已找東西把門堵了,又把一樓的水掃了出去,景況還不算狼狽。沈涼生進家半句話沒有,直接上了二樓,從臥室抽屜裡拿了把以前弄來防身的手槍,隨手別在腰裡,然後又蹬蹬蹬下了樓,一陣風似地來了又走,去哪兒也沒交待。
他確是想去找秦敬,又不知要打哪兒找起。方才不能叫人劃著船跟自己瞎轉悠,現下倒是想清楚了——先去他住的地方看看,沒有就去學校,再沒有就從地勢高、聚了人避難的地方開始找,一處一處找過去,總歸得把那個人找出來。

沈涼生現下劃的這船原本也是條公園裡的遊船,船頭用紅漆做了編號,大約是新近重描過,漆色血一般的紅。
他覺著自己是冷靜的,划船的手半點不抖,腦中竟還驀然想到很久前跟秦敬一塊兒泛舟游湖時的情景——他騙自己說湖裡有魚,後來被自己握住手就乖乖地沒有掙。

正是當午的光景,前些日子沒完沒了地下雨,如今卻又放晴了。日頭烈烈地照著頭臉,照著水面。水裡漂著各種各樣的物事,間雜著些死雞死貓的屍體。
也有人屍——沈涼生冷靜地想那定不是新死的,多半是上游淹死的人隨水一起流下來,泡了幾天才浮到水面上。屍體已被泡得發腫,面朝下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漂到一棵被水沖得斜倒了的樹下便被擋住了,想繼續往前漂又卡得動不了,忽忽悠悠地掙扎著,像死得不甘不願的水鬼還附在屍體上頭,掙扎著想踅摸個墊背的,好換自己去投胎。
沈涼生自是不肯去想那個人是否也被水沖走了——不會水的人若被沖跑了准定一時半刻站不起來,要是被嗆暈了,或被水沖得在哪兒撞到了頭,八成也就永遠站不起來了。而後變成一具浮屍,不知漂去何方,最後在太陽底下靜靜散著屍臭。
——這樣的念頭,沈涼生半點也不敢有。

可說是不敢有,腦子又像裂開了一樣,一半兒叫著別想別想,另一半兒卻不屈不撓地提醒他,你得想想,如果那個人死了,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又如何呢?
沈涼生只覺腦仁兒被日頭曬得發疼,意識清醒又迷糊,後半句話是無論如何想不出來了。
後背一層一層地出著汗,許是曬出來的,又許是冷汗,握槳的手仍是一片冰涼,只機械地往前劃。

大水是昨日下午湧進城的,偽政府根本組織不起有力的救援,老百姓沒有別的指望,膽子大的就跳下水自己遊,膽子小縱然會水也不敢瞎動,怕被捲進什麼沒蓋兒的下水井裡去。
秦敬這種壓根不會游泳的自然只能老老實實地蹲在房頂子上,先從天黑蹲到天亮,又沒吃沒喝地曬了一上午,嘴唇已經脫了皮,人也有些頭暈。
四周已成一片澤國,房頂子上多多少少都蹲了人。可能附近有家小孩兒水來時正在外頭玩兒,被水一沖就沒了影,孩子的爹應是鳧水出去找了,孩子的媽就一直在房頂上哭,秦敬聽著不遠不近的哭聲過了一夜,後來就聽不著了,大約是終於哭都哭不出來。
他坐在房頂上望著四下渾濁的水,也不知道之後該怎麼辦。耳中突又聽見別的響動,規律的,咣咣的,像有人下了死力拿頭撞牆。
連驚帶嚇,又撐了一夜,秦敬腦子也不大清楚,還以為是誰要尋短見,提起力氣跪在房頂邊往下看。結果卻見並不是人,而是口不知打哪兒漂過來的棺材——許是自上游墳崗子裡漂下來的,似一條載著死的船,漂著漂著被牆擋住了,就一下一下地往牆上撞。咣一聲,咣一聲,悶悶的像敲著口喪鐘。

而後秦敬抬起頭,便看見了沈涼生——其實他的眼鏡早在水裡就不知掉哪兒去了,視野一片模糊,卻在抬頭看見遠處一條往這邊劃過來的小船時,莫名就知道那是沈涼生。
他猛地站起身,卻因蹲坐久了腿麻,剛站起來兩分又摔了回去。秦敬下意伸手扒住身邊的瓦,動作急了,使力又大,手心被瓦片豁口劃了一道長口子,血呼地湧出來,卻也不覺得痛。
沈涼生眼神兒好,遠遠便望見了秦敬,心剛放下來半寸,就看他在房頂邊兒晃了晃,於是又嚇了一跳,見著人竟也松不下心,急急劃到房下頭,起身伸出手,啞著嗓子跟他說:"過來,我接著你。"
這頭的水足有一人多高,船離房頂並不遠,秦敬也不用跳,幾乎是連扯帶抱地被沈涼生弄到船上,還沒站穩就覺著對方身子一晃,帶得兩個人一起跪了下來。
"沈……"兩人面對面跪著,秦敬被沈涼生緊緊抱在懷裡,剛想開口便覺頸邊突有些濕熱,於是半個字都再說不出口。
沈涼生哭也哭得沒有聲音,只緊緊地抱著他,許是用力太過,全身都微微地發顫。秦敬雙手回抱住他,看他身上被自己手掌流出的血弄得一片狼藉,感覺到他襯衫後背濕得厲害,掌心貼上去,那道傷口這才覺得痛,一直痛到心底,痛得自己也想哭。

沈涼生把臉埋在秦敬頸間,少頃就控制住了眼淚,卻又默默抱了好一會兒才放開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瞅見他手心裡的口子,想碰,又不敢碰。
"小口子,沒事兒。"秦敬趕緊出聲安慰了一句,嗓子也啞得厲害。
"……別的地方還有事兒麼?"
"沒了,我挺好的,你……"
"秦敬……"沈涼生面上已無淚痕,可眼圈仍有些發紅,那是秦敬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幾乎脆弱到了無助的表情。
他聽到他繼續對自己說:"求你跟我走吧。去英國,或者美國,你想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行不行?"

秦敬聞言霎時愣住了。沈涼生從未跟他說過出國的打算,但讓他意外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個"求"字。
曾經相處過那麼些日子,他從不知道這個人也會求人做什麼。於是現下聽到這個求字,便似心口被插了把刀子進去,刀把兒還露在外頭,封住了血,封住了痛覺,卻也封住了只差一點就衝口而出的那一聲"好"。

"沈涼生……"
秦敬呆愣到幾乎是木然地看著面前跪著的人,也看著周遭茫茫的,望不到頭的大水。
戰禍,天災,一樁連著一樁,簡直像真要天塌地陷,陸沉為海。
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他一個教書的,能做的事也的確有限,可要讓他走,他又真的舍不下。
"沈涼生……我捨不得。"
若是一片太平盛世,或許還能捨得。但可惜不是。就因為不是,所以更捨不得走。哪怕再沒本事,再沒什麼能做的,也還有最後一件想為之事。
無非就是那一句話:"我國生我養我,我與我國同生共死"。
"你走吧……我……"
秦敬有瞬想說我喜歡你,我不能跟你走,但我這輩子只喜歡你一個人。無論你在哪兒,無論我在哪兒,我活一日,就有一日記得你,定時時念起,必日日不忘。
可話到嘴邊兒終是打住了——他既不能跟他走,那跟他說這個簡直就是往傷口上撒鹽,反還不如不說。
話說不出來,心口那把刀子倒是動了。從上到下,一寸一寸地剖下去,把人血淋淋地剖成兩半——從未有哪刻如現下般,真的讓人想把自己剖成兩半,一半留下來,一半陪他走。

"你讓我走……"沈涼生也跟秦敬一樣呆愣地跪著。
愣了半晌才同樣木然地,好似真的不知道答案一樣問了句:
"可是你在這兒……還能讓我走去哪兒?"

二十三
民國二十八年這場大水遲遲不退,當局沒什麼作為,日本人更不會管,不久後天津商會收到由曹汝霖、吳佩孚等顯要人物簽名的呼籲書,建議儘快成立個自救組織。
災後第六天,商會終於組織起了天津市水災救濟委員會,其中確有人是真心做事,也自有人只象徵性地捐點錢,無非是虛應個名兒。

那日在船上,沈涼生一句話問得秦敬無言以對,只能同他一起沉默,眼看著他臉上那份脆弱的神情漸淡漸消,終又變回了自己熟悉的那個人,冷靜地往後安排。
"你房子住不了,先跟我回去吧。下午我去工廠,找別人陪你一塊兒去小劉家看看,房子要也不能住了,就還讓他們先搬到西小墊那套公寓裡去。"頓了頓,又補了句,"你要不願意跟我那兒住,跟他們一塊兒搬過去也行。"
秦敬跪在原地,見沈涼生邊說邊已坐好執了槳,船忽地蕩開來,他身子跟著晃了晃,看上去便似有些無所適從。
"秦敬,"沈涼生邊划船邊掃了他一眼,語氣說不上冷淡,只是嚴肅的,"這事兒就當是朋友間幫個忙,我若有別的要求自會向你提,如果不提,你就不用多想了。"

結果歸其了秦敬也沒搬去跟小劉那頭。一來西小墊那套公寓雖在二樓沒遭水淹,但實在地方不大,小劉一家幾口住著都有點擠,他妹妹們又沒出閣,秦敬再熟也是個外人,住過去確實不大好;二來……二來什麼秦敬自個兒也想不清——他口中說不能跟他走,可又覺著欠了他許許多多無法償還的東西,心裡頭愧得厲害。
實則秦敬真不知道現下沈涼生是願意看自己在他眼前晃,還是寧肯看不見自己圖個心靜,最後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乾脆直接問沈涼生自己住哪兒比較方便。
秦敬話問得委婉,沈涼生卻也聽懂了他的意思,似是隨口回了句:"你在外頭住我也不大放心,還是跟我這兒湊合幾天吧。"
這話本該是曖昧的,但因沈涼生那副自然隨意的態度,倒真只像是普通朋友間的關懷了。
於是秦敬便在沈宅客房住了下來,沈涼生找人又弄了兩條船,一條留著下人買東西出行,另一條就是單為秦敬預備的,還特叫公司那個老家在南邊兒,水性不錯的小秘書跟了他兩天,看他船劃得順溜了才放心他一個人出門。
秦敬一頭幫乾娘家歸置新住處,一頭幫學校搶救轉移東西,等忙的差不多了,就聽說商會剛成立了個救災委員會。他本來是想跟著學聯組織的救災隊做事,但還沒來得及跟沈涼生報備,便聽對方先一步開口道:"你最近要有空就去我公司幫著做點事吧。"
沈涼生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秦敬自然不會不應,不過去了他公司才發現,沈涼生是讓他幫忙在救災委員會裡做些案頭統計工作。
秦敬並不傻,沈涼生的心思他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大水之後難保不鬧瘟疫,沈涼生大約是不想讓他整天在人多的地方呆著,又怕什麼都不讓他做他不安心,便給他找了這麼份差事。
因為想得明白所以就更難受——他對他太好,事事都為他想到了,他卻終是辜負了他。

秦敬借住的客房在他最初留宿沈宅時也曾睡過,兜兜轉轉過了三年,從窗戶望出去的景物尚無什麼變化,心境卻已大不同了。
最初的兩天,秦敬夜裡躺在床上,竟總覺著像下一秒沈涼生便會推門走進來一樣,心中有些忐忑,忐忑中又有些不能見光的期待。他也知道既已到了這個地步,倆人間再無越界的瓜葛才最明智不過。可又隱秘地、不可告人地期待著……
在對方離開之前,或在自己離開之前,一種渴望著最後放縱一次的衝動幾將秦敬折磨得夜夜不寧。沈涼生那頭反倒是副泰然處之的態度,從未在哪一夜推開他的房門,平素相處也只像對熟稔友人一般,絕不冷淡疏離,但也絕無什麼越矩之處。
有時兩人對桌吃飯,秦敬的目光偷偷越過菜望著沈涼生挾筷的手指,便開始有些食不知味。他只覺自己是如此渴望著他的聲音,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他的皮膚,但每回尚存的理智都能將這種渴望狠狠地打壓下去,順便惡聲惡氣地提醒他——所謂的最後的放縱,做出來無非是害人害己罷了。

津城的老百姓在一片汪洋中掙扎了半個月,八月底高處的水終有了點要退的意思,但隨之已有人染上了疫病,偶爾可見到放火燒房的黑煙——那是整戶人家都病死了,便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沈涼生這夜有個不方便推的應酬,飯局設在了一條歌船上,卻是有些人見歌舞廳一時不能重新開張,便另闢蹊徑搞了花船,船上還雇了歌女載歌載舞,每夜在大水未退的街道上緩緩遊弋。偽政府對這種發災難財的行徑非但不阻止,反還要跟著撈一筆,對歌船徵收娛樂稅,外加再徵收一層船隻稅。
沈涼生坐在船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人寒暄客套,眼望著船外的水,映著燈籠的光,映著月光,泛出粼粼的漣漪。
"我看這景色可半點不輸十裡秦淮啊。"他聽到席間有人笑贊了一句,又有翻譯轉譯給在席的日本軍官聽。
沈涼生對中國的風光再如何不瞭解,也知道十裡秦淮指的是南京城裡的景致。那座早已被日軍屠戮血洗過的城。

憑良心說,沈涼生全算不得一個好人,沈家的工廠因著這場水也受了不少損失,這當口他願意參與救災,與其說是突然高尚起來,不如說是私心作祟:一來是想給秦敬找點安全穩當的事做,二來每每想到大水中去找秦敬時那種焦灼恐懼的心情,也就真的想去做一些事情——許是因為自己終在這場災難中感到了痛,於是終於從心底產生了一份共鳴。
雖說開始參與救災是出於私人目的,但沈涼生向來是個做事一絲不苟的性子,既已做了就想要做好,來赴這個應酬本也存了個遊說募捐的心思。
可是現下他望著船外波光粼粼的水,又抬起眼望向席間坐著的人,突地十分茫然起來。仿佛是頭一次,他像靈魂出竅一樣站在旁邊打量著這場觥籌交錯的歡宴——這些人,有中國人,有日本人,有些是他的朋友,是他浸淫了很久的交際圈子。這些年,他就是讓自己投入到了這樣一個名利場中,他與他們沒有什麼兩樣……一模一樣的噁心。
他聽到船頭歌女唱起一首《何日君再來》,又聽到身邊的人接上方才的話題笑道:"照我看,這街配上這水不大像秦淮河,倒挺像畫報上的威尼斯。沈老闆,你是留過洋的,去沒去過那兒?比這景致怎麼樣?"
他聽到自己幾乎是乾澀地回了一句:"不……我沒去過威尼斯。"

這夜沈涼生託辭身體不適提早回了家,在客廳裡沒見著秦敬,便去客房找他,叩門等了幾秒,卻未聽見回應。
他已聽下人說過秦敬回來了,手搭在門把上頓了頓,還是輕輕把門扭開,看到那人許是累了,正在床上睡著,沒脫衣服,手裡看到一半的書也掉到了床邊。
沈涼生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為他拉過涼被蓋住胃口,站在床邊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彎腰幫他把書撿起來,輕輕放到床頭櫃上,又輕輕地走了出去,卻沒擰熄床頭的檯燈。
沈涼生出了客房,無聲帶好門,但也沒走太遠,只靠著走廊牆壁站著,從褲袋裡摸出煙來吸,覺著心口那股徘徊了半天的冷氣終於散了,整個人被門內那方靜謐安寧的燈光感染得踏實暖融。
這夜沈涼生一直站在秦敬的門外,好像之前的某一夜,呆在與他接近的地方,慢慢地吸著煙。下人路過,看他就手把煙頭踩滅在腳邊,很是心疼那塊地板,趕緊給他捧了個煙灰缸過來,順便把他腳邊積的煙灰煙頭掃乾淨。
"我沒事情了,你們都去睡吧。"沈涼生輕聲吩咐了她一句,語氣柔和到把下人唬得汗毛豎了一胳膊,心說少爺這是犯了哪門子癔症。
只點了壁燈的走廊中,沈涼生靜靜地站著,煙一支接一支地抽下去,心裡有個思量了半個月的念頭,合著煙霧冉冉地上升,升到天花板上,鳥一樣盤旋了兩圈,複又冉冉地塵埃落定。

秦敬醒來時迷迷糊糊地抬手看了眼表,發現竟已過了十二點。他本想脫了衣服繼續睡,卻剛解開一個襯衣扣子便定住了。
實際隔著門也聞不到什麼香煙的味道,可他不知怎地就確定沈涼生正站在外頭,心一下跳快起來,猶豫地下床走到門邊,又靜了幾秒鐘才伸手拉開房門。
"……還沒睡?"
"嗯。"
秦敬瞥了一眼沈涼生手裡的煙缸,光看裡面的煙頭就知道他已在這兒站了多久,一時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意思,更辨不清自己心裡的滋味,同他對面站了半晌,最後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餓了,你餓麼?"
沈涼生聞言便笑了,久違的淺笑看得秦敬面上一紅,好在走廊昏暗,應是瞧不大出來。

下人都去睡了,廚房檯面上也不見什麼吃的,秦敬看沈涼生拉開冰箱門,想跟他說隨便找兩塊點心墊墊就得了,又見他已翻出一蓋璉餛飩,想是下人包好了預備明天早上煮。
"會煮餛飩麼?"沈涼生邊找鍋接水邊問了秦敬一句。
秦敬點點頭,沈涼生便把位置讓出來,自己倚著備餐台看他燒開水。好歹一個人在外頭過了那麼多年,他倒不是連煮個餛飩都不會,只是想看看他站在爐子邊的樣子,有種居家過日子的感覺。
兩個人默默吃完餛飩,秦敬主動收拾碗筷去洗,沈涼生站在洗碗池邊看著他,突然開口道:"秦敬,我想把工廠賣了。"
"嗯?"
"跟日本人合開的廠子,我不想做了。"
"…………"
"但如今這形勢賣也賣不了別人,只能讓日本人接手。不過賣廠子的錢我也不想留,有機會就捐了,捐去哪兒你也知道,你這方面要有信得過的朋友,回頭就幫我問問。"
"…………"
"其他的事兒我儘量快點辦,你說秋天走是要幾月動身?"
"…………"
"我想要是來不及就先跟你過去,剩下的往後再說。"

沈涼生並不知道秦敬打算去陝北,只以為他想去南邊兒形勢好一點的地方教書。他不肯跟自己走,那就只有自己跟他走了,反正是不想再跟他分開。前段日子那份泰然的態度,也是因為大抵有了計較,所以才能靜得下心。
"沈涼生……"秦敬再顧不上管池子裡的碗,任由水龍頭開著,嘩嘩地沖著手。這麼大的事兒,他只說得像跟自己商量明天吃什麼似的,秦敬的腦子也跟那水一般不由自主、稀裡糊塗地淌走了,半晌才艱澀地回了句:"你真不用這樣……我……"
沈涼生一時也沒答話。他其實已吃不大准秦敬還喜不喜歡他,以往的自信在兩人第二回分手時就用沒了,如今他決定跟他走,卻也知道秦敬願不願意自己跟著他還要兩說。
沈涼生曉得秦敬這句話多半是勸自己不要一意孤行,但自己的主意已經定了,索性不去直面這種變相的拒絕,靜了片刻,故意曲解道:"你要是說捐錢的事兒,坦白說我確實有私心在裡頭。"
"我……"
"我剛回國的時候,我父親帶我去居士林聽人講經,"沈涼生打斷他,突地提起舊事,只似閒話家常一般說下去,"他信佛,後來還請講經的大師給我看命。我不信這個,不過記得當時大師特地背著我父親跟我說了句……"頓了頓,又續道,"原話想不起來了,大概是說我命中帶煞,若不多積點福報,恐怕下場不好。"
"…………"
"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我以前不信,現在卻有點信了。所以就想著,要是從現在開始做點好事兒還來得及,約莫也能活久點。"
"…………"
"多活一天,就能多看你一天。"

因著水龍頭開得嘩嘩的,沈涼生一時也沒聽出秦敬哭了。直到等了兩分鐘,才突然覺出他可能是哭了,趕緊走前一步,一手安慰地輕撫他的背,一手順便關上水龍頭。
他說這個的確帶了兩分想打感情牌的意思,但看命那事兒也不是打謊,最後那話說的可算一片真心。不過要知道一句話就招得秦敬哭,他也就不說了。沈涼生摸了摸他的背,剛想岔開話題哄哄他,便覺整個人被秦敬拽過去,後腰抵著洗碗池子,襯衫被池邊的水蹭濕了一片。
唇上也是濕的,帶著隱約的鹹澀的味道。秦敬緊緊地抱著他,深深地吻上去,舌頭幾已抵到喉嚨口,卻還是覺得不夠,像要把自己揉到他身體中一樣狠命地貼住他,吻早已沒了章法,牙齒一路磕磕絆絆,差點沒咬到舌頭。
沈涼生環住他的腰任他親了會兒,才把手移到他背上,一下一下輕撫著,引著他一點點慢下來,含住他的舌頭細細吸吮,纏綿地在他口中舔弄,咽下他忍不住越溢越多的津液。
不知道抱在一塊兒吻了多久,兩個人都有些恍惚,像做夢一般地親著,只覺距離上一次這樣抱在一起接吻已經過了太久,久到現下根本捨不得分開。
秦敬閉著眼,靠在沈涼生身上,投入得忘了還得喘氣,一口氣憋了半天,腿突地一軟,身子往下滑了滑。
沈涼生一把抄住他的腰,好像是輕笑了一聲,然後就把他打橫抱了起來。秦敬瘦歸瘦,可怎麼說是個比沈涼生矮不了多少的男人。沈涼生也不知哪兒來那麼大力氣,就這麼抱著他穿過個偌大的客廳,一步步走上樓,走進臥室,一直抱到床邊才放下來,然後便合身壓了上去,邊吻邊去解他的皮帶。
秦敬順從地張開嘴讓他親,人卻猛地發力,翻身把他壓到了下頭,雙手按住他的手,喘著氣望著他說了句:"沈涼生,我想……"
沈涼生卻不等他說完便笑了,微微抬起頭,額頭同他抵作一處,蹭著他的鼻尖低聲回了句:"秦敬……我是你的。"

秦敬聞言腦子轟地一聲,後頭怎麼脫的衣服全無半分印象,直到兩人赤裸著貼在一塊兒,才像滿足到了極處一般吐了口氣,低頭咬住沈涼生的脖子,而後用嘴唇覆住齒痕輕輕吮吸,直到吮出印子來才繼續向下吻去,一寸寸吻到胸口,含住他一邊乳頭用牙齒稍稍蹭了蹭,而後用舌尖打著轉地撩撥。
沈涼生平躺在床上任他為所欲為,感覺到他渾身上下散發的佔有欲——秦敬以前在床上也多半是熱情的,但這麼強的佔有欲卻還是第一次。
這一刻沈涼生再不擔心秦敬是否還愛著自己。身體的感覺騙不了人,他感到他渾身上下都在訴說著愛意和渴望。說著喜歡他,說著想要他。

秦敬的吻愈來愈向下,吻過沈涼生平坦緊實的小腹,舌尖描摹著肌肉的紋理,複又順著腰線一路劃下,舔過胯骨,舔濕私處的毛髮,有點像在撒嬌一樣用臉貼住他飽脹的陽物磨蹭,而後才含進去深深吞吐。
沈涼生被沖頭的快感激得低歎了一聲,仔細感受著他濕熱的口腔,感受著他的舌尖舔遍自己的物事,然後終感到他往後方舔過去,會陰被舔得一片酥麻,那處也被牽連著收縮了兩下。
他默默放鬆身體,任由秦敬反復舔濕那處,借著津液潤滑伸進一根手指做著擴張,甚至主動抬起腰配合他的動作,一副全然奉獻的姿態——他願意把他的生命全然向他敞開,自此再無一絲保留。

秦敬惦記著他是頭一次,慢慢用手指抽插了兩下,抬眼輕聲問了句:"……有凡士林麼?怕你疼。"
"早沒了,"沈涼生倒沒什麼尷尬的神情,大方回道,"你去鏡臺上找找有什麼能用的吧。"
秦敬抽身去鏡臺邊翻了翻,拿了瓶大概是擦臉油的東西回來,倒在手心捂了捂,方重把手指送進去,弄了會兒才從一根加到兩根,最後試探地加到三根,前後足足折騰了快一刻鐘,大約是生怕把他弄疼了。
沈涼生見他胯下一直硬著,直挺挺地立了半天,自己看著都替他難受,乾脆主動發話說:"差不多了,寶貝兒進不進來?"
好久沒聽他這麼叫自己,秦敬的心撲通狠跳了下,立時忍不住了,抽出手指拍了拍他的臀,暗示他自己翻過去。
"就這麼著吧,"沈涼生一手抽了個枕頭墊在腰下,一手竟還探到床頭,把檯燈擰開來,低聲道了句,"讓我看著你。"
"…………"秦敬沒接話,臉上卻又突地紅了一層——他就想不明白了,明明是自己上他,怎麼到頭來還是自己不好意思。一頭胡思亂想著,一頭卻也沒忘又倒了些擦臉油在自己那根東西上頭,全抹開了方扶著物事緩緩插了進去,邊插邊緊緊盯著沈涼生的眼,輕聲問他:"疼不疼?"
沈涼生默默搖了下頭,眉心卻已微微蹙了起來,眼睛有些朦朧地回望著秦敬,看得他連話都再問不出來,心口一下比一下跳得厲害。
秦敬知道他肯定是有些疼的,卻又覺得眼前的情景說不出的動人。同記憶中一模一樣,好似雨中春山、月下鏡湖一般的眼睛,長的睫毛撲簌著,讓他忍不住俯身吻上去,蜻蜓點水般吻了又吻,最後簡直是不講理地說了句:"……不准這麼好看。"
"其實不怎麼疼。"沈涼生聽他這話實在覺得好笑,邊說邊抬了抬腰,暗示他要做就趕緊,心道你再跟我這兒沒完沒了地撒嬌,今晚上誰上誰可就不一定了。

他渴望了他太久,如今真的把自己埋在他的身體裡頭,反有種不大真實的感覺。秦敬一邊徐徐律動,一邊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啄吻著他的唇,在吻與吻的間隙喃喃地輕喚他的名字。
沈涼生一手按住他的頭,輾轉吸吮他的唇瓣,舌頭攪在一起溫柔地纏綿,另一手來回撫摸著他的腰,複又一路滑下,摸到兩人交接的地方,輕柔地愛撫著他的會陰和囊袋。
"嗯……別摸了……"秦敬本來因為怕他疼,一直強自壓抑著動作,不敢動得太快,現在被他在敏感的地方摸來摸去,便再難以忍耐,用力快速頂了幾下,又暫停下來,喘息著說了一句。
"舒服麼?"後頭確是有些脹痛,但也不是不能忍,沈涼生還有餘力在嘴上沾他便宜,手也沒閑著,指尖劃過他的股縫,借著交合處的油滑探進他後面的穴口,輕輕抽送了兩下,"這麼著是不是更舒服?"
秦敬趴在沈涼生身上,前頭被他包裹得密不透隙,舒服得像要化在了裡面,後頭卻被他的手指侵入,雖只是一根手指,似也沒戳到那個地方,卻竟真的平添了兩分感覺,捺不住輕聲呻吟著越動越快,乳尖情動地挺了起來,被沈涼生的左手反復揉捏,只覺渾身都熱得不行,含著對方手指的小穴也忍不住偷偷張翕。
"想它麼?"沈涼生帶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硬挺的陽物上。
"嗯……"秦敬低低應了一聲,握住他的陽物,合著自己的抽送節奏快速套弄,半晌又突然補了句,"沈涼生……我想你。"
"…………"沈涼生驀地抽回在他後處騷擾的手指,雙手環住他的背,將他按到自己懷裡緊緊抱住,貼在他耳邊靜了幾秒,方才啞聲回道,"我也想你。"

這夜情事過後,兩人一起洗了澡,相擁躺在床裡說了很久的話。
沈涼生給秦敬講他的小時候,講他的母親。在黑暗中抱著他,吻著他的額頭,為他低聲背誦勃朗甯夫人寫的情詩。沈涼生的語調冷清得沒什麼起伏,詩句本身卻是熱烈而馥鬱的。那是一段遠在異國他鄉,且早已消逝了的傳奇,與他們無干,不是屬於他們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好像早已開始,又好像才剛剛開始。
但所有屬於兩個人的故事,都可以用詩集的第一首作為開頭——

我覺察背後有個黑影揪住了我的發。
往後拉,還有一聲吆喝:
"這回是誰逮住了你?猜!"
"死。"我答話。
而那銀鈴似的聲音回答:
"不是死,是愛。"

二十四
秦敬醒過來時沈涼生還睡著。他端詳了他片刻,小聲咕噥道:"別裝了。"然後便見沈涼生嘴角微挑了下,果然是已經醒了。
昨晚上有扇窗子沒關,晨風把窗簾吹得一鼓一鼓。因著是夏天,窗簾也換了瞧著涼快的顏色,是種像被太陽曬褪了色似的淺綠,攀著米金色的暗紋,鼓出來的那塊像凸起只碩大圓胖的金魚。秦敬看了一會兒,突跟沈涼生說:"咱哪兒都不去了,好不好?"
"我無所謂,你再想想吧。"沈涼生上午約了人,沒跟秦敬一塊兒賴床,邊起身穿衣服邊隨口回了一句,倒不見如何喜出望外,只是副全不干涉,隨便他拿主意的態度。

沈涼生讓秦敬再想想,秦敬卻也沒怎麼再想,因為知道那頭的日子實在艱苦——人大抵都是這樣,自己怎麼著都好說,但讓自己喜歡的人也跟著自己吃苦,便捨不得了。
於是這日晚上等沈涼生回了家,秦敬一五一十地跟他交了底,末了說了句:"所以真不能讓你跟我過去,咱就還是在這兒住著吧,行麼?"
沈涼生點點頭,也沒說什麼,只把他抱進懷裡,吻了吻他的額角。

沈涼生不是不曉得秦敬有他的理想和抱負,也覺著喜歡一個人便應該成全他,但其中的風險自己卻實在擔不起。
如果他死了——有一日他是這麼想過的。現下再想來,如果他死了,自己也不是不能繼續活下去。
而之後便完全是等待:在生命的囹圄中,於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夜,等一個不知肯不肯回來探監的靈魂。

他喜歡他,想跟他過一輩子。他的理想他成全不起,只想找個折中的法子,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轉天一早沈涼生去了公司,頭一件事兒就是打了電話給小早川,把要出讓工廠的意思同他說了說。
小早川這兩年一直被茂川派系的人壓著一頭,並沒做出多少成績,他父親對他也不甚滿意,已要把他調回北平重新安排。沈涼生先把這事兒知會給他,便是想著最後還他一個人情,從此兩清拉倒。
能拿下沈家的工廠大小也算點功勞,小早川自然很樂意,不過藉口水災時工廠受了不少損失,把價格一壓再壓。沈涼生懶得和他磨蹭,卻也顧慮著若同意得太乾脆反而令人生疑,最後你來我往地扯了幾天皮,終於談妥了一個合適的價錢,理了檔出來,兩邊蓋章簽字,了結了這樁買賣。
這日送走了小早川,周秘書跟著沈涼生回了辦公室,反手關死了門,站在沙發邊猶猶豫豫地,似是有話想說。沈涼生這公司大半是為了經營工廠才辦的,如今工廠一賣,也就沒有再辦下去的必要,沈涼生以為周秘書是擔心他要何去何從,便先一步開口道:"你放心吧,我已經和日方談過了,他們也需要找個對廠子熟悉的中方經理,這是個不錯的機會,那個經理的位子,我就推薦你……"
"二少……"周秘書卻稀罕地打斷他,遲疑著道了句,"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就是想跟您說這個,那個經理我不大想幹。"
"老周,你可跟著我不少年了,這會兒就甭跟我客氣了。"沈涼生曉得周秘書為人世故圓滑,以為他是抹不開面子,想再跟自己表表忠心,但無論如何他確是盡心盡力跟了自己七八年,沈涼生也很願意最後提攜他一把,便同他開了句玩笑。
"不是……"周秘書突地苦笑了笑,"我沒跟您客氣……"
"那是為什麼?要有困難你儘管說。"沈涼生自認很少看錯人,他不但曉得周秘書世故圓滑,也知道這人本質上同樣是個唯利是圖的主兒。這些年他對自己忠心耿耿,無非是因為跟著自己很有油水可撈,眼下放著這麼個大好的機會,他不信他不動心,只當他是還有什麼顧慮,便打算把話攤開來清楚,若有問題就給他解決了算了。
"二少,您怎麼看我,其實我也知道,"周秘書倒沒再吞吞吐吐,隨他把話挑明道,"我說這話您別見怪,您可能不大看得起我,說實話我也不大看得起自個兒……"
"老周,你別這麼說。"沈涼生聞言微蹙起眉,從辦公桌後頭起身走到他面前,邊走邊點了支煙,又讓了周秘書一支。他確是覺得周秘書是個油滑的小人物,有時愛在自己背後搞點兒上不了檯面的花活,但想想他也是為了老婆孩子,只要不出大格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與其說是看不起,不如說是壓根沒正眼看過。
"總之我以前跟著您,您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現在您不幹了,我也就不想幹了。"周秘書先前還是副猶猶豫豫的神情,幾句話的功夫,卻似已下了決心,"您別見笑,我這都快四十的人了,才想著多少長點志氣。不管怎麼說,我好歹也是個中國人,那個經理我就不做了。"
"…………"沈涼生聞言愣了愣,半晌什麼都沒說,兩人默默對面站著,把手裡的煙抽完了,沈涼生拍了拍他的肩,這才道了句,"那就不幹了,往後的事兒往後再商量吧。"

沈涼生以前陪著沈父聽過不少次經,知道佛家有頓悟一說,但他不信佛,便也不怎麼信那些佛家道理。但這一日,仿佛突然之間,他睜開眼,終於仔細去看——
或者也稱不上頓悟,只是從這場水災之後,終於設身處地感覺到了痛之後,眼前的迷障才一層一層剝了開來。
——於是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別人,看到了家與國。

這夜回家後,沈涼生同秦敬說了已經簽字把工廠脫手的事,又說安全起見,這筆款子一時半會兒不能動,不過自己之前一直存著要出國的心思,在海外銀行裡存著幾筆錢,要是有穩妥的路子,倒是可以用華僑捐獻的名義把這部分錢先轉點過去。
"沈涼生……"秦敬剛被來回折騰了半天,正平躺在床上喘氣,突聽他說起正事,猶疑著這話要怎麼說,"你要是因為我……總之你也不用……"
"秦敬,你這老自作多情的毛病快改改吧。"沈涼生打趣了他一句,又把他拽到懷裡抱著,隨意跟他說了說周秘書的事兒,順便聊了聊自己的想法。
秦敬聽完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沒頭沒腦地感慨了句:"你以前可從來不跟我這麼說話。"
他這話倒是沒錯——沈涼生這人心思太重,以前即便是兩人最好的時候,他跟他說事兒也多半是暗示地,有所保留地,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怎麼想的便怎麼說,坦白得讓秦敬幾乎有點不習慣。
"以前跟現在能一樣麼?"沈涼生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附耳同他說了一句不大正經的調笑話,搞得秦敬一時無言,半晌才欲蓋彌彰地回道:"誰說的,我可沒答應。"
"答不答應……都這麼著了……"沈涼生突地翻身壓住他,蠻橫地扳開他的腿,借著方才的潤滑,將重硬起來的陽物猛地一插到底,照準某處大力頂弄了一會兒,見秦敬前頭顫顫巍巍地起了反應,方帶著他的手,引他摸去兩人粘膩地膠著在一處的地方,俯臉湊到他耳邊問,"真不答應?你離得了它麼?"
"嗯……"秦敬欲罷不能地呻吟了一聲,主動挺了挺腰,讓他插得更深,手指包住他的囊袋揉搓了兩下,抬起眼認認真真地望著他回道,"是離不了你。"
"…………"沈涼生頓了頓,低頭吻上他的眼,舌尖劃過睫毛,纏綿地舔著他眼角的紅痣。
——怎麼能一樣呢。
他喜歡他,想跟他過一輩子。

九月底的時候,秦敬引薦沈涼生同老吳秘密見了個面。三人坐在一塊兒商量完正事兒,沈涼生淡淡掃了秦敬一眼,突又道了句:"吳先生,晚輩還有個不情之請。"
因著天津鬧了水,老吳也就沒騰出空跟秦敬提秋天動身的話題。可老吳不提,秦敬卻不能一直裝傻,自己不打算走了,總得跟人家說清楚,但又覺著慚愧,不知道怎麼開口。
沈涼生心知他為難,便趁這個機會搶先幫他解釋道:"不瞞您說,我們家跟小秦他們家也算門遠親,論起輩分他還得叫我一聲表哥。姨母過身前曾托我照顧他,只是他遇事兒總想不起來先跟我商量商量。您上回跟他提的事情,我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離家太遠,恕我在這兒以茶代酒跟您賠個不是。"
秦敬之前跟老吳提起沈涼生時,只說是一位信得過的朋友,哪兒成想這位少爺敢就這麼睜著眼說瞎話,一時哭笑不得,只能一個勁兒悶頭喝茶。
老吳那頭倒沒說什麼,同沈涼生客氣完了,還反過來勸了秦敬一句:"小秦,咱們學校是想要再擴招的,你留下來也好,往後就踏踏實實地跟著我幹,咱們把學校辦大辦好,等這撥孩子長起來了,又是一批新的力量。"
"聽見了麼?"沈涼生聞言又掃了他一眼,淡聲跟了句,"我跟你說你不聽,你們校長的話你總得聽吧?"
秦敬心說老吳平時雖然樂樂呵呵地,總跟他們沒大沒小,但做了那麼多年地下工作,眼光怕是毒得很,也不曉得他能看出多少,當下坐在那兒跟上刑似的,大氣兒都不敢喘,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

"我媽讓你照顧我?你可真敢說,"直到開上回劍橋道的路,秦敬才半真半假地埋怨沈涼生道,"要讓我媽知道了有你這麼個人,還不得立馬跟你拼命。"
"哪兒能呢,"沈涼生好整以暇地回了一句,"不是有句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麼?"
"…………"
"笑什麼呢?"
"表哥,您別跟我這兒貧了,開錯路口了啊。"

玩笑歸玩笑,沈涼生確是想著得要好好照顧他。工廠賣了,他便不再想涉足輕工業這一塊兒——如今這景況,這方面但凡做大一點就免不了要跟日本人扯上關係,沈涼生跟周秘書一塊兒合計了下,打算把手上的事情了一了,來年轉做些百貨民生之類的買賣,不圖掙多少錢,也就是找點事情做。
既存了個抽身而退,穩當過日子的心思,劍橋道那幢宅子沈涼生便覺著有些招眼,想跟秦敬一起住到茂根大樓那頭去。當初分手時沒辦過戶手續,房契上寫的依然是秦敬的名字,空了這兩年,蓋著傢俱的白布怕都落了好幾層灰。沈涼生找了一天帶秦敬過去看了看,推門便聞見一股久未通風的陳腐黴味,嗆得兩個人都咳嗽了一聲。
沈涼生先一步走去開窗,地板上也積滿了灰塵,一步一個腳印。秦敬隨他走進去,回身掩好大門,耳聽沈涼生道:"回頭我找人把兩套公寓打通了,地方也寬敞點。"
"嗯。"秦敬邊答應著邊跟他一塊兒把公寓四處能敞的窗子全敞了,又有些猶疑地伸出手,揭開一個矮櫃上覆的白布,手指摩挲著櫃角鏤刻的花紋。
"別瞎摸,弄一手土。"沈涼生走過來,跟說小孩兒一樣說了他一句,拉過他的手,拍了拍他手指上沾的浮灰。
"記得當時這套傢俱還是咱倆一塊兒挑的,"秦敬笑了笑,"可擺進來什麼樣兒我都沒看過。"
沈涼生沉默了一下,突也覺得兩人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實在太不容易,反手攥牢秦敬的手指,輕聲開了句玩笑:"那時我是想著這房子也算咱倆的新房……改天買兩幅喜字貼上?"
"你快得了吧。"秦敬小聲咕噥了一句,卻又主動拉低他的頭,湊上去輕輕吻他。

十月末的冷風從大敞的窗子裡灌進來,帶起滿室塵埃。他們在冷的風與無盡的灰塵中閉上眼靜靜地接吻,再睜開眼時,還是兩個人,地板卻已拖得鋥亮,矮櫃上添了只裝飾的瓷瓶,秦敬拿著抹布擦瓶子,又把櫃子一起抹了,沈涼生端著水杯從寫字間裡出來倒水,看他認認真真抹櫃子的模樣覺得好笑,把人帶進懷裡親了一口,打趣道了句:"老周兩口子又不是外人,來家裡吃了多少回飯了,你至於來個人就把屋子收拾一遍麼,平時也不見你這麼勤快。"
"你不幹活兒就別跟我這兒添亂,"秦敬正擦櫃子擦得不耐煩——那矮櫃是巴羅克式的,邊邊角角特別愛積灰,積了灰還不好擦——聞言沒好氣地回道,"要去廚房倒水就快去,順便看看冬菇發沒發好,發好了就把水瀝出來。"

——已是民國三十年的夏天,窗外的林蔭路一片蔥茂,蚱蟬此起彼伏地叫著,一聲連著一聲。
自打沈涼生了結了以前的生意,便跟那些名利場上結下的朋友也大半斷了往來。先頭還有人記得沈家往昔的風光,背後說起來都道沈老爺子倒楣,養了兩個兒子,歸其了死的死,敗家的敗家,沒一個頂用的。不過日子久了,也就沒人再惦記著津城裡還有沈家這一號了。
這兩年沈涼生跟周秘書合夥開了兩家不大不小的飯莊,本錢自是他拿的,周秘書負責出面打理,不是什麼大買賣,只求個穩當,反正不管世道變成什麼樣,人總歸是得穿衣吃飯。另外同個留在中國的美國朋友做些進口日常洋貨的生意,多半還是為了解悶兒。
他和秦敬在一起的事兒周秘書早便一清二楚,甚至連周太太都知道了——她做姑娘時家裡的條件就還行,後來嫁了周秘書,也沒吃過什麼苦,是以快四十歲了還留著些小女兒的脾氣,跟聽故事一樣聽自個兒先生講了,因著老周誇大其辭的渲染,分外覺得富有傳奇色彩,頭一回見秦敬時簡直抱著一個瞻仰的心態,用打量故事裡的人的眼光去打量他們,回家還嘀咕著看他們就跟看戲一樣,不像是真的。
可惜後來兩家來往熟了,戲裡的人也就走了出來,瞻仰全變成了羡慕,每回去做客回來都要埋怨周秘書:"你也學學人家二少,對秦先生多好,你怎麼不說對我那麼好呢?"
"我哪兒不好了?"周秘書卻總要忿忿不平地頂道,"二少平時在家可半點活兒都不幹,我怎麼說還洗個碗呢。"

實則周秘書這話也就是信口開河——當初沈涼生覺著公寓地方不大,不願在家裡添個外人,只留了那個嘴嚴的白俄女人隔兩天過來打掃一下房間,住是不跟他們一塊兒住的。這麼著過了快一年,人家要辭工不做了,沈涼生也就沒再找人,平時也肯幫秦敬收拾收拾屋子,擇個菜洗個碗,別人家兩口子是怎麼過的,他們也就怎麼過,倒沒什麼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感覺。
但到底是兩個男人,一段不能聲張的關係,社交圈子有限得很,平素只跟小劉他們家和周秘書兩口子有些往來——小劉去年初也成家了,前幾月剛添了個大胖小子,認了秦敬和沈涼生做乾爹,過百歲時收了沈涼生一份大禮,小劉直說受不起,不過被沈涼生淡聲道了句"給孩子的,你別跟我瞎客氣"也就只好收了,背地裡偷著問秦敬:"你們倆要就這麼一直下去……你那認死理兒的脾氣我知道,可他那頭要怎麼辦?難不成就真看他們家絕了後了?"
秦敬當時沒答話,心裡卻也惦記上了這碼事兒,一方面不忍心讓沈涼生後繼無人,很想問問他有沒有什麼打算,一方面又不曉得這話該怎麼說。

"你看著點兒刀,別切著手。"這日因為周秘書兩口子要過來吃飯,沈涼生便也跟秦敬一塊兒進了廚房。
他平時不下廚,但秦敬的手藝也就是那麼回事兒。沈涼生倒不是嫌棄他什麼,不過有時對著食譜自己鼓搗鼓搗,再向飯莊的廚子請教請教,菜燒得反比秦敬還好。於是每逢家裡來客,秦敬就自覺讓賢,把菜洗好切好了,留著讓沈涼生掌勺。
"唉……"秦敬把泡開的冬菇去了蒂,立在一邊兒看沈涼生切火腿,瘦肉上一面十字刀花切得漂漂亮亮,放在瓦缽里加了紹酒清水上籠蒸了,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沈涼生的火方冬菇做得頂好,就是平時懶得做給他吃罷了。
"幹嗎?一時半會兒又不能得,你盯著它看也快不了。"沈涼生見秦敬眼巴巴地望著籠屜,好笑地說了他一句。
"不幹嗎,就是覺得老天爺不公平,好事兒全讓我一人趕上了,"秦敬為了滿足口腹之欲,上趕著奉承沈涼生道,"我們家阿涼長得好看,人又聰明,學什麼都一學就會,真是可人疼。"
沈涼生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樂意助長他的氣焰,返身去兌紅燒魚的作料。
"白我幹嗎?我又沒說錯,"秦敬眼見快三十歲的人了,只因這兩年被沈涼生寵慣了,反比當初還愛撒嬌,一頭膩膩乎乎地湊上去抱住他的腰,一頭貼在他耳邊問,"你說你還有什麼不會的?"
沈涼生任他貼在身後搗亂,手底下把作料兌好了,揀了個小勺舀了一點塞進秦敬嘴裡:"嘗嘗鹹淡。"
"不鹹不淡,挺好的。"秦敬叼著勺子含混地應了句,見沈涼生回過身同自己對面站著,便忍不住欠抽地貼近他,用勺把去戳他的臉。
"是,我什麼都會,"沈涼生把勺子從他嘴裡抽出來,微低下頭吻了吻他,不動聲色地調戲道,"可就生孩子不會,全指望你學呢。"
"…………"沈涼生不說還好,一說便又讓秦敬想起小劉問自己的那句話,不由沉默了片刻,想乾脆趁這個機會同他商量一下,斟酌著開口問了句,"說到這個,你看小劉家的兒子都會爬了……你就沒想過……"
"我想什麼?"沈涼生輕拍了下他的屁股,繼續一本正經地開玩笑,"還是你也想生?生的出來麼你?"
"……我跟你說正事兒呢。"秦敬低下頭,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省省吧,"沈涼生雖不知道小劉跟秦敬說過些什麼,卻也看出他就這事兒恐怕有心結,便端正口氣回了一句,"不該想的就別想了,想那麼多你也不嫌累。"
"…………"
"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小孩兒,整天鬧得人不心靜,"沈涼生看秦敬垂著眼不答話,抬手拍了下他的頭,"再者說伺候你一個就夠了,再添一個小的我可伺候不起。"
"……聞見火腿味兒了,"沈涼生這話說得舉重若輕,全是副無所謂的態度,秦敬卻突地有些想哭,掩飾地把臉埋在沈涼生頸間,悶悶問了句,"什麼時候能吃啊?"
"嗯……什麼時候啊……"沈涼生聽出他的鼻音,便真似哄小孩兒一樣把他圈進懷裡,一下下摸著他的頭髮,安慰地同他講著沒什麼意義的閒話,"先得蒸一個鐘頭……然後加上冬菇清湯再蒸一個鐘頭……再然後……"

秦敬聽著沈涼生用一副平淡的口氣低聲說著一道菜如何做,聽著聽著就真忍不住哭了,暗罵自己年紀越大越沒出息,心裡覺得千般好,便管不住眼睛裡那點貓尿。
他是真覺得自己這輩子攤上了天底下所有的好事。
而所謂天底下所有的好事,其實也不過就是四個字:
他遇見他。

二十五
這一年日本人打著"東亞解放,剿共自衛,勤儉增產"的旗號,在華北地區先後發起治安強化運動,津城的形勢也更進一步地緊張起來。
春天在城裡已經有過一次大規模地搜捕,入秋的時候竟又鬧了一次。老吳的身份雖還沒有暴露,但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時候,組織上為了保存幹部力量,已決定安排他撤離天津。這兩年沈涼生通過老吳的關係陸續轉了好幾筆款子支援後方,老吳感激他做出的貢獻,但這當口見面告別到底不安全,只尋機讓秦敬帶話道:"我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往後一切小心為上,你們不要再跟其他人接觸了,我代表組織感謝你們,副主席也委託我轉達他的謝意。"
秦敬回家一字不落地轉述給沈涼生聽,又補了句:"說來周副主席也算是半個天津人。"
"哦,老鄉。"
"跟我是老鄉,跟你又不是。"
沈克辰在北洋政府倒臺後才移居至津,實則祖籍在東北,沈涼生確實算不上天津人,聞言卻只翻過一張報紙,閑閑反問道:"我這可是做了天津的女婿,怎麼不算老鄉了?"
秦敬嫌他越老越沒正行,笑著搖了下頭,隨他一起坐到沙發裡,拿過他看完的報紙翻了翻,沒找著自己想看的那版,再一看正在沈涼生手裡拿著呢,便不講理地伸手去搶。
"正看一半兒,別鬧。"
秦敬也不說話,只笑笑地看他,看得沈涼生沒轍,把報紙扔過去,不指望他答話地問了句:"你說你賴不賴皮?"

沈涼生看的是份《新天津畫報》,舊名《天風報》,秦敬跟他搶的正是報紙的文藝版,上頭登著《蜀山奇俠傳》的連載,秦敬可算是還珠樓主的擁躉,自然一期都不肯落。
沈涼生原本不看這些閒書,但自打同秦敬安定下來,家常日子過久了,脾氣比早年情趣了不少,倆人沒事兒養幾盆花草,閒暇時泡壺茶,一人一本書對面坐著,一坐就是半天。
或許男人骨子裡都有些武俠情結,沈涼生見秦敬期期不落地追看《蜀山奇俠傳》的連載,又聽他說故事有意思,便索性買了套勵力印書館出的蜀山正傳從頭補起,補完了接著同秦敬一起追看新章,看完還要拉著他一塊兒討論討論。
蜀山是部架構恢弘的仙俠小說,人物有正有邪,一個賽一個地武功高絕,可飛天遁地,可踏劍而行,奇異絕倫,精彩萬千。沈涼生脾氣再怎麼變,骨子裡那種一絲不苟的性子卻是改不了的,看部小說都要拉著秦敬梳理層出不窮的角色關係,探討誰的武功法寶更好更妙,又到底是佛高一尺還是魔高一丈。秦敬缺少他那份一本正經的研習態度,卻覺得他這麼煞有介事地看小說實在很有意思,便也肯陪他一塊兒說道說道,卻往往說著說著也認了真,有時兩人意見不合,誰都說服不了誰,秦敬便要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再跟我頂這禮拜的碗就全歸你洗!"也不管兩個老大不小的人為了部虛構的小說拌嘴委實太幼稚了些。
可說是假的,因著還珠樓主妙筆生花,卻也讓人覺得像真有那麼一個世界一樣——似是天外還有天,地底還有地,在那奇妙的世界中,滿天飛著劍仙,人人高來高去,成佛也好,入魔也罷,可總歸有一樣:未有蠻夷敢犯。

"秦敬,老吳這一走,你往後有什麼打算?"
秦敬正專心致志地讀著報紙上的新連載,耳聽沈涼生突然問了他一句,便漫不經心地回道:"還能有什麼打算,繼續教書唄。"
沈涼生卻又不說話了,似只是隨口一問。直到夜裡熄了燈,才重提起這個話頭,難得有些遲疑地問秦敬:"眼下這個形勢……秦敬,如果說我想讓你換個學校……換所小學教書行不行?"
沈涼生這個顧慮並非沒有緣由——聖功如今越辦越大,卻也恐怕樹大招風,同耀華一樣,早被日本人盯在了眼裡。當年南開便因堅持抗日主張吃了大虧,後來耀華校長也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了日本特務的毒手。沈涼生是想著自己隱居久了,已在政界斷了人脈關係,秦敬又是曾跟老吳做過事的,日本人那個所謂的"治安強化運動"不知要持續到何時,俗話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往後要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怕保不住他,還是讓他換到一所不那麼招風惹眼的普通小學教書比較穩妥。
可是話說回來,自打倆人在一塊兒,出於安全考慮,秦敬早已除了教書再不參與其他,自己現下又提出這麼個要求,總覺著像在一步一步侵吞他的理想似的——說句老實話,如若可以他是真想拿根繩兒把秦敬拴在自己身邊兒,哪兒都不讓他去,什麼都不讓他做,天天看他呆在家裡才放心。

沈涼生自己覺著這個要求有些過分,便也沒打算強迫秦敬一定要從聖功離職,只想著同他商量商量,他若不同意就算了,卻沒成想秦敬沉默了幾秒,在被子下頭拍了拍他的手,低聲答了句:"行。"
——他的心意秦敬是瞭解的,或許是太瞭解了。這兩年他偽作華僑的身份把在海外銀行裡存的款子全捐了出去,到底圖的是什麼?當然其中有對這個國家終於產生了感情,想要支援抗日的成分,但未嘗沒有想要彌補自己的意思在裡面。這事兒兩人從未說透,可他對自己這份心意,若是還看不到讀不懂,那才叫良心被狗吃了。
"有什麼不行的,"秦敬聽沈涼生一直不說話,又拍了拍他的手,反過來安慰了句,"其實在哪兒教書不是教,你別多想了。"

他讓他別多想,當夜自己卻又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的開頭十分平常,且有幾分綺夢的味道。秦敬夢見自己和沈涼生在臥室裡相互玩笑,帶點前戲意味地摸來摸去,然後自己便被沈涼生壓在屋角支著的那面落地鏡上,背後抵著冰涼的鏡面,身下卻是火熱的,硬起的陽物被他含在口中舔吮,令自己舒服地閉上眼,捺不住呻吟出聲。
但後來秦敬突然感覺另一雙手從背後環過來,緊緊地勒住他,勒得他喘不過氣。可手是打哪兒來的?夢中秦敬悚然一驚,竟像是自背後的鏡子裡伸出來一雙鬼手,牢牢地抓住他,似要把他拖到鏡子裡去。
"沈……"他想張口向沈涼生求救,卻見剛剛還跪在自己身前的人已經不見了。秦敬猛地掙了掙,驀然轉過身——鏡子中的人,或者鬼終於完全走了出來,同他面對面站著,而四下一片黑暗,不是自個兒熟悉的公寓,可面前的臉卻是熟悉的,竟然正是自己想要求救的那個人。
"沈涼生……"秦敬愣愣地叫了他一聲——不知是不是因為白天看多了武俠小說,夢中自己熟悉的人莫名換了副古代裝扮,黑髮墨衫,只有一張蒼白的臉從黑暗中凸顯出來,臉上沒有表情,卻在對望片刻後靜靜地流下一行淚。
"你別……"秦敬倉惶地抬起手,想叫他不要哭,卻又說不下去,連為他擦淚都下不了手——他那樣靜靜流著淚的神情,似像帶著股慘絕的悲傷。像是在不知道的時候,自己對他做下了什麼傷人至深的事情,才讓他眼中有著那樣壓抑的,愛恨不能的痛楚。
夢中秦敬倉惶得不知該怎麼辦好——他看著他痛,自己也痛,卻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像泥胎木塑一樣盯著面前的人,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秦敬,秦敬?"
夢裡秦敬不能稍動,夢外卻一直睡不踏實,身體微微地發著抖。沈涼生似有感應一樣醒了過來,見他這樣便知道他是做了惡夢,趕緊也把他推醒了。
"…………"秦敬醒後仍有一些茫然,愣了幾秒才猛地翻身,緊緊抱住沈涼生,把臉埋在他胸口,少頃又整個人都貼了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似是甕聲甕氣地嘟囔了一句什麼,究竟嘟囔了什麼沈涼生也沒聽清。
"乖,不怕……"沈涼生不知秦敬夢到了什麼,見他這樣其實覺得有點好笑,可也不敢說什麼,只得回抱住他,一邊輕拍著他的背一邊低聲哄道,"是不是做惡夢了?醒了就沒事兒了,不怕。"
"……你怎麼跟我媽似的。"秦敬回過味來,也覺著有點不好意思,撤身推開他,過河拆橋地咕噥了一句。
"剛緩過來就嘴欠,做惡夢也是活該。"沈涼生卻像沒抱夠似的,又把他拽了回來,圈在懷裡問道,"夢見什麼了?"
"夢見你變鬼把我給吃了。"秦敬再接再厲地貧氣了一句,過了兩秒卻又自己憋不住話,老實地跟沈涼生講了講夢見的情景,最後小聲問了句,"我什麼時候這麼對不住你了啊?"
"那得問你了。"沈涼生親了親他的額頭,又悄悄探手下去,伸到他睡褲裡頭,邊摸邊問了句,"後半截是惡夢,前半截可不是吧?我看是這禮拜做少了,讓你做夢還惦記著這碼事兒。"
"別鬧了,這都幾點了……"秦敬輕聲推拒了下,卻因身體太習慣于對方的碰觸,才被摸了兩把便起了反應,合著夢中未發洩出的情 欲,也就無心再推了。
"不想做就不做了。"沈涼生把人撩撥得硬了,卻又故意抽回手,拍了拍他的屁股,"睡覺。"
"別那麼討厭……"秦敬身子往下錯了錯,小狗一樣隔著睡衣啃了啃沈涼生的胸口,照準乳頭的位置舔上去,在被中主動把睡褲連著內褲往下扒了扒,牽過沈涼生的手,放到自己光裸的臀上,又引著他的手指摸到後處穴口,著意收縮著秘處,挺硬的陽物在他腿上一蹭一蹭。
"越大越沒出息。"沈涼生假模假式地說了他一句,人卻已毫不客氣地壓了上去,三兩下扒光他的衣物,極盡挑逗之能事地把人從頭吻到腳,直吻得秦敬無法自持地大張開腿,自己掰開臀瓣求他進去才挺身而入,一場性事酣暢淋漓,明明是熟到不能再熟的身體,卻總沒法覺得膩煩。

"真是奇了怪了……你說我到底為什麼會做這麼個夢呢?"情事方歇,秦敬緩了緩,卻還有點放不下夢見的事兒,困惑地問了沈涼生一句,"別是我上輩子真欠了你的吧。"
"你還真信有上輩子?"沈涼生同他抱在一處,愛撫著他汗濕的脊背,隨口回了一句,心裡卻覺著他會做這種夢,保不齊是因為自己睡前跟他提了那樣的要求——他確是想像夢中那樣禁錮住他,把他拖進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自私地,暫且忘記戰爭,忘記現世坎坷,像詩中寫的那樣:讓我倆就相守在地上,在這裡愛,愛上一天,儘管昏黑的死亡,不停地在它的四圍打轉。
"說實話我不信……"秦敬頓了頓,欲要再說兩句,又覺著是半夜人太愛胡思亂想,最後只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在沈涼生懷裡,輕聲哼哼道,"不說了,趕緊睡吧。"
"秦敬……我家裡再沒別人了,你家裡也是,"沈涼生抱著他,因著腦中的念頭,突地十分坦白地道了句,"往後就我們兩個了,我會好好照顧你,咱倆就這麼過一輩子,行麼?"
"嗯,"秦敬麻利地應了一聲,又抬起眼,自極近處望著他,很是幼稚,卻也十分認真地補道,"我也會好好照顧你。"
"真聽話,睡吧。"沈涼生輕笑了一聲,親了親他的眼,兩人便這樣抱在一起睡過去。

或許便是不忘記戰爭,不忘記現世坎坷,他們也遠談不上無私——沈涼生捐出的款子對於尋常人家許是想都不敢想的數目,可對於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來說,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盡份心意罷了。與那些真正無私的,把鮮血生命留在了戰場上的人相比,他們的貢獻並不足道。可是他終歸只想和他活在一處,好好活完這輩子——無論如何,他的命一定要留給自己,自己的命也一定要留給他。不僅是作為伴侶,也願為彼此的父母,彼此的兄弟,彼此的子女,所有世間至親至密的關係,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回來了?麵條兒買了麼?"
"壓根沒去買。"
"啊?"
"路過糧店門口看見排著長隊,估計等排到了也賣沒了,咱們自己擀吧。"
——那是民國三十四年,西曆一九四五年的八月,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在天津傳開後,全市人民欣喜若狂,賣煙花炮竹的都傻了,去年的存貨根本不夠賣,就是過年也沒見過這麼哄搶著買炮的架勢。
別說鞭炮,就連麵條兒這種家常東西都供不應求,家家戶戶都要按照習俗吃頓撈面掃掃黴氣,慶祝日本鬼子終於夾著尾巴滾蛋。
初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時,人人都未免有些不可置信的恍惚,直到吃了面,心才跟著長長的麵條兒一塊兒踏實下來——秦敬取盆裝了麵粉,沈涼生立在旁邊兒為他加水,趁秦敬擀面的工夫切菜打鹵,倆人一塊兒守在鍋邊煮面,麵條兒煮得盛到碗裡,循的是吃長壽麵的規矩,哪怕是長得搭出碗邊兒也不能夾斷。
長長的麵條吃到嘴裡,便像含進了往後所有可期的、長長久久的美好歲月。

這日兩人單獨吃了面,第二日又去小劉家一塊兒熱鬧了一次。去小劉家的路上經過一家照相館,秦敬突地停住步子,側頭朝向沈涼生笑道:"咱們進去照張相?"
說來倆人都不是愛照相的人,況且天天在一處,也沒想過要買台相機有事兒沒事兒合個影什麼的,一起進照相館更是破天荒頭一回了。
相館門臉兒不大,門口貼著一對大紅喜字,看著倒打眼得緊。秦敬見老闆面相年輕,以為他是新婚,便自來熟地笑著問了句:"您這是剛成家?恭喜恭喜!"
"哎呦,這兩天可沒少被人問,"小老闆眉飛色舞地回道,"我前年就成家了,辦事兒時喜字買多了,這不高興嘛,正好拿出來貼貼。"
秦敬心情好到極處,又見老闆有意思,便同他多聊了幾句。聽得對方問起他和沈涼生是不是朋友,便瞥了沈涼生一眼,含笑回了句:"是表兄弟。"
"表兄弟好啊……"小老闆站到相機前,一邊看取景框一邊指揮他們道,"兩位再離近點……唉,我說您哥兒倆別站得那麼遠啊,離近點……搭個肩……對,這才是哥倆好嘛!看這頭……笑……得嘞!"
照完相,秦敬拿了取相條,待要掏錢付帳,卻見老闆一擺手:"不要錢!大喜的日子要什麼錢,這一禮拜照相都不要錢!"
"那哪兒行,"秦敬把錢放到櫃檯上,"您這再高興也不能賠了買賣。"
"說不要就不要!"小老闆呵呵笑著,硬把錢塞回到秦敬兜裡,一直把人送出大門,又指著門口貼著的一張紙條道,"您看這不寫著呢嘛,難得高興,賠錢我也樂意!"
秦敬和沈涼生進去時倒真沒注意到喜字下頭還貼著一張紙條,上頭工工整整寫著:
慶祝祖國抗戰勝利,本店近日免費酬賓

相片取來那日,秦敬白天看完了,晚上睡前又忍不住拿出來再看了一遍。
"笑什麼呢?"沈涼生洗完澡出來,見他靠在床頭舉著照片傻樂,走過去斜在他身邊兒,把人攬進懷裡問了一句。
"我聽說人要長得好反而不上相,你倒是照片兒跟人一樣好看。"秦敬誇完了沈涼生,又沒皮沒臉地自誇了一句,"別說我也挺上相的。"
往常秦敬要這麼臭美,沈涼生定會揶揄他兩句,但現下他攬著他,低頭見照片上他也是如此搭著他的肩,相片中的兩個人笑笑地看著相片外的兩個人,心口便暖和得厲害。
"回頭再洗張大的掛牆上,"沈涼生牽過秦敬的手,十指用力握了握,"就當補了張結婚照吧。"

這夜他們纏綿的做愛,不是很激情,只是溫和地,長久地,像一起漂在水上,一同浸在一條溫暖的河裡,緩緩漂去望不盡的前方。
抗戰勝利這一年,沈涼生三十五歲,秦敬三十三歲,因著每日相對,並覺不出對方見老,照片上也是風華正茂,意氣飛揚。
但到底已經過去了這樣久——情事後他們並肩躺著,手握在一處,秦敬望著床腳,看到一線月光從未拉嚴的窗簾中透進來,突令他意識到原來已經過了這樣久。
似乎何年何時,他也曾躺在他身邊,望著一線月光落到地板上,爬過床腳,在昏暗室間顯得格外亮。像一根銀白的線,一穿就穿起了將近十年。
秦敬翻了個身,默默凝視著沈涼生的眼,突地抬手撫上他的鬢角,低低道了句:"倒還沒見你長白頭髮。"
"往後就長了,還得勞駕你替我拔,"沈涼生猜到他的心思,同樣低聲地回了句,也抬起手輕輕摸著他的眼角的紅痣,繼續一本正經地打趣道,"不過你這兩道褶子我可是捋不平了。"
秦敬愛講笑話,自己也愛笑,大約是笑多了,眼角確已有了兩道淺淺的紋路。
"怎麼著?這就嫌我老了?"秦敬假情假意地擠出個委屈的表情,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嘿嘿地笑了兩聲,"記得上回看小說裡寫……"

秦敬看的書沈涼生多半都跟他一起看過,當下也想到了是哪本,耳中果聽秦敬說起上海近年躥紅的某位張姓女作家寫的句子,又俏皮又刻薄的,關於愛情與婚姻的比喻: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快得了吧,我哪兒敢嫌棄你。"沈涼生聽秦敬提起這話,心中是極高興的——他把他們的合影當做一張遲來的婚照,他便肯自比為他的妻,哪怕是個玩笑,也讓他覺得十分喜悅。
——怎麼會嫌棄呢,高興還來不及。
或許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才能在這輩子跟這個人長相守,共白頭,細細撫過他笑出的皺紋。
因著這份喜悅,他湊近他,在綿亙的月光與歲月中,柔柔吻著他眼角的紅痣,簡直是肉麻地道了句:"沈太太,你是我的朱砂痣,也是我的白月光。"

沈涼生記得那篇描述婚姻的小說叫做《紅玫瑰與白玫瑰》,寫書的女作家靠在《萬象》上的連載風靡一時,但她的小說還是等她出了集子他們才讀到。雖說整部小說集裡甚少有什麼團圓喜慶的故事,書的名字卻起得頂好。
叫做《傳奇》。

二十六
沈涼生和秦敬第二次去照相館拍合影是在中國解放那一年的早春。秦敬本不想去,沈涼生硬要拉他去,於是也就去了。
抗戰之後是內戰,一打就又打了四年,眼下仗終於快打完了,秦敬自然是高興的,但高興中又有點忐忑。
他們住了好幾年的這套公寓一直歸在秦敬名下,去年十月沈涼生卻突然提出辦一個過戶手續。這房子本來就是沈涼生買的,秦敬早年便說要改回他的名字,因著沈涼生不同意,商量了兩回也就沒再提。
如今沈涼生突然改了口風,秦敬當然要問個緣由,沈涼生卻只說凡事有備無患,你按我的意思辦就得了。
兩人一塊兒過了這麼多年,沈涼生的性子秦敬自是再清楚不過——這些年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沈涼生拿主意,秦敬早被他管習慣了,因著脾氣好,再怎麼被管東管西也沒跟他急過眼,當時沒敢多盤問他,可心裡頭終歸一直覺得不大踏實。
實則沈涼生是想著天津解放只是早晚的問題,秦敬的存款簿上每一分每一厘都有來頭,可這套房子卻說不清道不明,還是轉回自己名下比較穩妥。
不過說實話他倒也沒把解放後的環境想得多麼嚴苛。津城裡確是有些人已經坐不住了,成天琢磨著怎麼往外跑,但那多半都是些在政治立場上同中共水火不容的人,至於少參政事的生意人,便是家裡開著廠子,八成得被定性成"資本家"的主兒,也有不少還算是鎮靜——或者是著慌也沒用,這當口想走可難得很,本來沒事兒一跑也跑出事兒來,反而一動不如一靜。
日子總是過著過著就過出了慣性,當年沒能離開,一日日累積下來,沈涼生也對天津有了感情,打心眼兒裡把秦敬的故鄉當成了自己的故鄉。仗又一直打著,偶有兩次盤算著到底還要不要走,可又覺著什麼時候走都不是最合適的時候——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個稱得上是故鄉的地方,有了個願意一塊兒過日子的人,心踏實下來,人也跟著有了惰性,比起未知的漂泊,便連沈涼生都不能免俗,想著哪兒好都不如家好,一來二去就錯過了方便出走的時機,現下再說走,可是費死勁花大錢都不一定能穩當走成的事兒,乾脆不如靜觀後變,大不了該捐的都捐了,國家要什麼就給什麼,不瞞報不藏私,所謂人民的黨,總不會真不給人留條活路。
不過這份心思他實在不願意跟秦敬說——那人幾乎一輩子都是在學校裡過的,心眼兒比自己單純太多,這些年又一直被自己管著,除了教書沒讓他走過什麼別的腦子,何苦現在把心思講出來讓他不安生。
後來天津被圍城,老周有一處房子還在租給國民黨的軍官住,趕也沒法兒趕,心裡怕得厲害,沈涼生還反過來寬慰了他幾句。
"也是,"老周擰著眉毛歎了口氣,"他們也說共軍進了城就想立馬投降,巷戰是不打的……聽說他們內部也有風聲,只要投降就沒事兒,您說這國民黨的人都沒事兒,咱總不至於有事兒吧。"

事實上天津解放後的形勢也確與沈涼生預料得差不多,政策可算得上寬容,他尚有心思拉著秦敬去拍張合照留個紀念,相片上兩人都穿著中山裝,同四五年那張合影一樣,他搭著他的肩,嘴角含笑,笑得開懷。
秦敬那頭雖有些隱隱約約的忐忑,但平靜的日子過了幾個月,也終慢慢定下了心。再後來全中國都解放了,老吳被調回天津主持教育口的工作,找了一日跟他們倆見了一面。
老吳走時不到五十歲,再回來時頭髮已經花白,精神頭倒非常好,同秦敬笑言自己還年輕,還很有餘熱可以發揮。
當年他對秦敬跟沈涼生的關係不是沒有猜測,如今聊起家常,聽說兩人誰都沒結婚,自然不會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卻也沒有說什麼,倒像個見怪不怪的態度,只隨口感慨了一句:"不管怎麼說,人能活到現在,能看到中國解放就是福氣……小秦,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這都多大了,您還叫我小秦……"秦敬訥訥地答了,因著同樣百感交集,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沈涼生也不避諱,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轉向老吳說起盤算了多日的正事兒。上個月政務院通過了《公私合營工業企業暫行條例》,沈涼生那點買賣雖夠不上被合營的標準,但手裡到底還有一批房子地產,他是想問問老吳的意見,打算不等組織談話,自己先一步捐給國家,也算主動表個態。
這事兒沈涼生從沒跟秦敬商量過,現下跟老吳說了,秦敬從旁聽著,一時有點呆愣。
"小沈,"老吳早年叫沈涼生"沈先生",如今卻也換了稱呼,全是一副長輩口吻,"我認為你這個決定做得對,"頓了頓,因著沒有外人,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你是個聰明人,咱們國家的政策也是開明的,你儘管放心,再者我把話撂在這兒,無論你們有什麼難處都可以來找我說,我一定想辦法給你們解決。"

老吳說捨得,沈涼生也很捨得,只想著事不宜遲,趁著公私合營的這股風向,麻利地把事情辦了,收效確也同預計的差不離,組織上非但沒有為難他,反而提出了表彰。
不過便是主動認捐,卻也不是把全副家底都捐了出去——組織上並非要把個人私產全部收歸公有,只是茂根大樓這層公寓,因為整座大樓都被和沈涼生一般心思的持有者捐獻給了國家,他們自然也是不能留的。
搬家前秦敬默默地收拾東西——最近他都是這副蔫聲不語的態度,沈涼生知道他在想什麼,卻也沒搶先挑明,總覺著自己先挑明瞭,他怕是會更難受。
"沈……"東西收拾到最後,秦敬終究忍不住,開口時嗓子有些啞,低頭悶悶咳嗽了兩聲。
"你去看看廚房裡還有什麼沒歸置的,"沈涼生淡聲打斷他,見秦敬不動地方,又補了一句,"倒是去啊。"
秦敬聞言還真轉身去了廚房,可眼見也沒什麼再能歸置的,便似失了魂一樣站在當地,站了一會兒,手突然抖得厲害。
"秦敬,"他聽到沈涼生叫他,頓了頓才轉過身,見到沈涼生立在廚房門口,還是慣常那副挺拔的姿態,口中的問話也很平淡,"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麼?"
"…………"
沈涼生屬狗,一九一零生人,如今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而他們是一九三六年遇見的,刨去中間互不相見的兩年,在一起也終於超過十年了。
"秦敬,"沈涼生並未走近他,只是立在那兒,一字一句地問他,"四十不惑,你覺著我還在乎什麼?"

有些話年輕時怎麼肉麻怎麼說,可到了這歲數兒,終是不會再說了。沈涼生只帶著秦敬搬到西小墊那套小公寓裡安頓下來,把日子一天天地好好過了下去。五二年國家開展"五反運動",不少解放前的資本家受到了牽連,沈涼生卻因當年受過表彰,這兩年也只老老實實地開飯莊,該繳的稅一分都沒少繳,被頭一批定性為"模範守法經營戶",並未吃什麼苦頭。
秦敬那頭因著老吳的安排,被調到河北區一所新成立的小學任副校長——老吳本想讓他做校長,但秦敬堅決推辭了,只道自己教了半輩子的書,除了教書也不會幹別的,主持不了行政工作,便連這個副校長也只是掛個名,實則還在帶班上課。

"小秦,咱這棋都下了兩盤兒了,小沈什麼時候過來?"
"快了吧,應該在路上了。"
老吳家裡只有兩個女兒,大的早嫁了出去,小的當年跟著部隊做醫護員,後來不幸犧牲了,這幾年跟他們常來常往,幾是把他們當半個兒子看,總想趁著自己還沒退,為他們把往後的日子鋪墊鋪墊。
五反運動結束了,沈涼生雖說平安無事,但到底成分在那兒擺著,老吳認為私營不如公幹,還是想找戰友為他在國營廠子裡安排個工作,國家也確實需要這方面的人才。
晚飯桌上老吳把自己的意思說了說,沈涼生也沒反對,只說勞您費心。老吳卻道咱們誰都別說客氣話,我這兒還覺著讓你做個會計是大材小用了,可過日子還是穩當點兒好,在廠子裡做總比自己開飯館兒要來得放心。
因著秦敬在天緯路小學任教,老吳便將沈涼生安排去了第一毛紡織廠,也在小學附近,騎個自行車十幾分鐘就到。
兩人為了上班近些,便也換了住的地方,在天緯路上置了間小院兒,格局倒與秦敬早年住的院子差不多,大屋裡外兩間,還有個偏屋放些雜物。
秦敬怕沈涼生住久了公寓,改住平房不習慣,沈涼生卻笑話他"事兒媽",又問他:"以前跟你說過什麼,還記著麼?"
——那還是內戰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秦敬的心確是偏向共黨,但又覺著中國人打中國人,死的也都是中國人,難免有些鬱鬱不樂,倘若打日本鬼子時是銳痛,此時便是悶痛,說都不好說。
沈涼生知道他是個死心眼的脾氣,也懶得拿什麼大道理說事兒,只道仗總有打完的時候,等到仗打完了,咱們就在城郊風景好的地方置個院子,我看薊縣那頭就不錯,沒事兒養養花,養養雞,不是挺好。
但解放後懲辦地主的形勢是讓他們不敢往城外跑的,如今真有了個院子,雞鴨養不得,花草總歸能養活。不是什麼名貴的品種,卻也五顏六色——草杜鵑,一串紅,牽牛花,花草蔥郁中還有棵院子裡本就有的歪脖子棗樹,令秦敬想起魯迅先生的散文:"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先不說這樹就長在咱院子裡,"沈涼生微蹙著眉打趣他,"你識識數行不行?另一株在哪兒呢?"
"你說這樹長得這麼難看,能結棗麼?"秦敬不搭理他的話茬,嫌棄地看著那樹,嘖嘖了兩聲。
"你再嫌它難看,它就真不結棗給你吃了。"沈涼生逗了他一句,同他一起站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粗糙的樹皮。
"……其實也沒那麼難看。"
"秦敬,有點出息行不行?"
"你有出息,結了棗你可別跟我搶。"

那年頭的人是很單純的,鄰里間雖愛串個門聊個天,也奇怪怎麼兩個男人住在一間院子裡,但聽說秦敬和沈涼生是表兄弟,早年結過親,可因時事動亂都沒保住家裡人,如今也不想再續弦,老哥倆一塊兒搭夥過個日子,便也不覺得是什麼特別稀罕的事兒。
這麼平靜著又過了四年,五七年"反右運動"開始了,秦敬一個普通小學都要開會,沈涼生的廠子裡也要抓典型——右派分子是有指標的,管你是不是真的"右",說你是就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兩人本有些提心吊膽,但好在老吳還沒退,多少能給他們些庇護,到底尚算平安地撐了過去。反右開始的第二年,大躍進運動也隨之展開了。街道支了土爐子大煉鋼鐵,沈涼生和秦敬積極表態,把家裡的鐵器搜刮搜刮,連鍋都交上去支援煉鋼——反正吃的是大鍋飯,離家不遠就開了個食堂,自個兒的鍋留著也沒用。
"實際一個土爐子能煉出什麼來?我看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黑疙瘩……"這話秦敬不敢在外頭說,也就晚上臨睡前跟沈涼生小聲聊兩句。
"你管呢,折騰唄。"

結果這一折騰就折騰出了後頭三年的苦日子——三年自然災害時全民勒緊褲腰帶,天津城的物資供應還算是好的,不過也就只能晚上喝頓白米稀飯,其他兩頓都用粗糧湊合。
小劉——如今已是老劉了——的大兒子在肉聯廠上班,職工有那麼一點小福利,能偷偷摸摸地帶回家點肉頭罐頭。老劉惦記著當年受了沈涼生不少恩惠,現下自家景況好一點,便也不捨得吃,都給秦敬送來,秦敬說不要,他還要跟他急。
實則能讓職工偷帶出來的肉頭罐頭都是些次等品,肥肉筋咬都咬不動,不能拿來炒菜,秦敬便拿來煉油渣,就著窩頭吃反而香些。
倒回二十年,若有人跟沈涼生說你往後能過得下這種日子,他是決計不信的。可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再讓他回憶早年那些歌舞昇平,精美奢華的景象,他反不大回憶得起來。
不是逃避似地不願回憶,而是再怎麼回憶都覺得不真實——像鏡中花水中月,海市蜃樓中的亭臺樓閣,美也美得空遠冷清,反是現在每到了傍晚,兩人下班回來燒水抹把臉,夏天在院子裡支張小桌,就著夕陽余暉和左鄰右裡的人聲喝碗白米稀飯,冬天關起門來拿爐灰烤兩個紅薯熱熱乎乎地吃了,心裡反而覺得樂呵踏實。
他說過要好好照顧他,好好地跟他過日子。這是他給他的承諾,守住了,就覺得這輩子沒白活。
——就不後悔。

然而那時他們怎麼也沒有料到,這一波波的政治運動會愈演愈烈,最後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沈涼生那點底子終於被翻了出來,逃不過,躲不了,老吳想保也保不住他,只能拿話寬慰秦敬道:"還有辦法……你別著急,讓我再找找人……"年過七旬的老人頭髮全白了,最近也沒心思打理,稀疏地打了縷貼著頭皮,寬慰完秦敬,自己嘴唇卻哆嗦著,茫然地反復念叨著一句話:"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秦敬著急,他比他更急——不單是為了沈涼生的事情,他還有幾個老戰友紛紛落馬,被批鬥,被隔離,不生不死……可是憑什麼!他們可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豁出命來為國家做過貢獻的!到了兒到了兒……老吳什麼都說不出來,一句"沒想到",便似耗盡了這輩子全部的心血力氣。
但無論如何人還是得找,能保下一個是一個——老吳知道這當口人托小了沒用,找了所有能找的關係,冒著大風險把話一層層地遞了上去。
實則他也不曉得管不管用,到了這地步,無非是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

沈涼生被組織叫去審問了兩回,終被帶走隔離那日,秦敬也在家——學校已經停課了,他也被人談過話,但因那時教育系統尚未被完全波及,他與沈涼生在戶籍上也沒什麼關係,倒沒被一起帶走隔離審查。
可他寧肯他們把自己一塊兒帶走——他站在院門口,看他們帶他走,剪著他的手,推推搡搡地——他想說你們不能這麼對他,他不是反革命,他做過好事的……他什麼都不能說,他只看到沈涼生費力地回頭瞧了自己一眼,那一眼……
早在被叫去談話時沈涼生便有了心理準備,自己做了最壞的打算,口中卻未同秦敬說過一句告別的話,更未交待什麼後事——有些話真說出來跟要秦敬的命也沒兩樣——他本是打定主意不回頭看的,事到臨頭卻一個沒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他看到秦敬孤零零地站在院門口,乾瘦傴僂的,一小條孑孑的人影,像一下老了二十歲,卻又像個小孩兒似的,眼巴巴地、像被遺棄的孤兒一樣望著自己……沈涼生把頭扭回去,突地流了淚。他不怕挨打受罪,甚至不怕就這麼被整死,只是怕秦敬受不了,惦記他往後要怎麼一個人過日子。
他是想著要跟他過一輩子,為伴侶,為兄弟,為父母,為子女,再苦再難也不後悔……就這麼一個承諾,可怎麼就守不住。

沈涼生被帶走那幾天,秦敬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不知吃也不知睡,最後還是老劉生生撬了他們家的門,硬按著人吃了點東西,又把人拖上了床,自己坐在床邊兒看著他,等他好不容易閉上眼,才背過身偷偷抹眼淚。
煎熬的日子過了快一禮拜,老吳那頭終於有了好消息——竟是總理親自批了條子,明確指示不能製造冤假錯案,誣衊為抗日做過貢獻的好同志。
實則老吳托人遞話時都沒抱什麼太大的指望——且不說總理日理萬機,沈涼生為抗日捐款,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那時通過各種途徑捐款的愛國人士可不少,他真不指望他還記得——可他就還真的記得,竟是每一筆,每一人都還記得。

沈涼生被放回來那日,秦敬面上卻沒什麼喜色,也說不出什麼話——許是劫後餘生,人反而遲鈍了,做不出反應,半天才啞聲吭哧了一句:"我燒了水……給你擦擦身子。"
沈涼生卻只回了句:"回頭吧……先陪我睡會兒。"——他身上有挨打的瘀傷,他怕他看見受刺激。
不過沈涼生也是真的累了,那麼多天都沒正經睡過,幾是一沾到床邊兒就睡死過去。秦敬手哆嗦著為他脫了鞋,蓋了被子,在他身邊躺下來,想挨近他,又怕吵著他睡覺,最後胎兒一般蜷縮在他身旁,面上仍是麻木的,身上卻像打擺子一樣抖得厲害。

沈涼生是上午睡下的,醒來時已是後半夜,他迷迷糊糊地往旁邊摸了摸,卻沒摸到人。有一瞬他以為自己還是被關著,跟秦敬的重逢不過是一場夢,心裡一片冰涼,緩了會兒才明白過來,自己是真在家裡,是真的回家了。
他先頭以為秦敬不在身邊兒是起夜去了廁所,等了會兒沒見人回來,才覺著有些不對,摸黑下地走到外屋,借著窗戶漏進來的一點月光,看到屋角蜷著個黑影——秦敬像畏光的鬼一樣躲在旮旯裡,連個板凳都不曉得坐,就那麼蜷在那兒,頭埋在膝蓋中哀哀地嗚咽,因著怕吵醒沈涼生也不敢弄出聲響,不走近都聽不出來他在哭——可沈涼生這輩子都沒聽過比這更慘的哭聲。

沈涼生急急走近他,因著沒開燈,幾步路都走得跌跌撞撞,終於到了跟前,想伸手抱住秦敬把他拖起來,秦敬卻不肯讓他碰,一個勁兒地往旮旯裡縮,直到被沈涼生抓死了,才終於壓抑不住地,像動物瀕死的哀鳴一樣哭著道了句:"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
他覺著他拖累了他一輩子——多少年,多少事,多少悔恨,全一股腦兒地湧到了腦頂,要把人活活溺死——他恨不得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來賠給他,可把命賠給他也不夠,他是真後悔,後悔老天爺怎麼就讓他遇見自己……他後悔同他遇見。
"你怎麼能這麼說!"
靜夜裡吼聲聽起來格外駭人,秦敬嚇得一激靈,淚倒是止住了——那麼多年,倆人不是沒為針頭線腦的小事兒拌過嘴,可還真沒動氣吵過大架,秦敬從沒聽過沈涼生這麼跟自己喊,一時呆傻地看著他,頭髮蓬亂著,滿臉又是鼻涕又是淚,五十多歲的人了,卻像個五歲的孩子一般狼狽,手下意哆嗦著去拽沈涼生的衣角。
"你別這麼說……"沈涼生垮著肩蹲在他身前,也很顯得老態,雙手握過他的手,包在自己手心裡拍了兩下,輕聲歎了口氣,跟向小孩兒講道理一樣同他絮叨,話意卻也有些顛三倒四,"你不能這麼說……我歲數大了,經不住你這麼說……往後都別這麼說了。"

二十七
那是一場席捲了全中國的浩劫,足足持續了十年。後來整個教育界都被牽扯進去,秦敬雖只是個在普通小學掛個名的副校長,沒兩年就要退了,卻也得沒完沒了地挨鬥。
市里鬥,區裡鬥,學校裡也鬥,但好在市里區裡的公開批鬥一月就那麼兩回,人在學校裡被鬥,境況總要好些。
學校小,學生都是附近的孩子,出了校門兒,大家全是鄰里街坊,不管平時為了什麼家長里短的事兒鬧過矛盾,這當口卻不會真的落井下石,回家關起門來,大多要囑咐自家孩子一句"可不許動手打老師"。
不過學校一停課,孩子們沒了管束,到底是野了。不見得真有什麼壞心眼兒,只是小孩兒本來就皮,又被大環境煽動著,一幫半大小子成天一塊兒瞎鬧。秦敬出門走在路上,沒少被他們起哄架秧子,家裡後窗的玻璃也沒少被他們用石頭子伺候,打破了就沒再裝,湊合用紙糊了幾層。

這日下午學校和廠子裡都沒有批鬥會,秦敬在家寫檢討材料,沈涼生就坐在旁邊兒看著他寫——因著有人保,他後來倒是沒被再找什麼大麻煩,可算不幸中的大幸。
所謂的"認罪書"秦敬已經寫得很熟了,來來回回不就那麼幾句話,一頭寫著,一頭還能分神跟沈涼生隨意聊聊閑天。
正是八月仲暑,沈涼生拿了把破了口的蒲扇幫他打風,過了會兒又伸長手胡嚕他的頭。
秦敬跟很多老師一樣被剃了陰陽頭,半邊兒有頭髮,半邊兒卻是禿瓢,最近長回來點,毛茸茸的扎手。
"我看你是摸上癮了吧?"秦敬邊寫材料邊跟他玩笑,面上並不見什麼失意落魄的神情——他這人沈涼生也知道,要說有什麼毛病,就是做人太過樂觀了些,遇事兒總先往好裡想,說好聽的叫心眼兒好,說不好聽的就是沒心沒肺。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沈涼生也懶得去扳他這個毛病,且現下這光景,他能樂觀點也是好事。
實際秦敬是真想開了,只要自己身邊兒這個人平安就千好萬好,國家這樣就這樣吧,自己挨鬥也沒什麼大不了——大夏天的,頭剃一半兒還涼快呢。
哪怕是寫認罪書時他也不覺得委屈。不覺得自己真教書教錯了,便不肯覺得委屈。

寫著寫著,秦敬突似聽見雨聲。其實並非是真下了雨,不過是又有小孩兒往後窗扔東西——或許被家裡大人罵過了,他們不敢扔磚頭石子,便改扔沒什麼破壞性的土疙瘩,打到窗紙上就摔散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有些像是落了場雨。秦敬並不生氣,只覺得到底是小孩兒,想搗亂又沒膽子,哪兒能真跟他們置氣。
沈涼生聽著動靜,撂下蒲扇站起身,想出門看看——他面相本就生得嚴肅,歲數大了也仍不怎麼愛笑,於是看著就更凶,附近的小孩兒多少有些怕他,每每見著他出門,板著臉往那兒一站,就吆五喝六地一哄而散,轉去禍害下一家。
"你別去了,六十歲的人了,跟小孩兒較什麼勁。"秦敬撂下筆,笑呵呵地說了他一句,見沈涼生真依言坐回去,便也提起筆繼續寫。
下午三時的陽光照進窗戶,落在斑駁的舊書桌上。這桌子還是打在西小墊的公寓裡住著時就用過的,搬家時一塊兒運了過來,因著不是古董,抄家時倒倖免遇難。秦敬在這張桌子上改了十幾年的作業,備了十幾年的課,卻沒想到末了兒會有一天在這桌上寫檢討材料——多少老師跟他一樣教書教到滿頭花白,不過都是這麼個下場。
秦敬想得開,小半是因為問心無愧,大半還是因為有沈涼生在——只要身邊兒還有這個人在,就覺得這輩子沒白活。
可畢竟很多人是想不開的,認罪書寫著寫著,就上了吊投了河——"六代繁華三日散,一杯心血字七行",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在真實的陽光與不真實的雨聲中,秦敬一筆筆把檢討材料寫完,放下筆,望向沈涼生笑著問了句:"晚上咱們吃什麼?要不還熬點兒粥喝?"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來總理逝世,沒能夠等到看文革結束,中國復興的光景。四人幫竭力壓制著悼念活動,老百姓卻不管那套。家裡沒布票了,秦敬買不了黑布,便把一件黑褂子絞了,做了兩個黑箍,兩人一塊兒戴在了胳膊上。
他們會念著他的好,念一輩子——當面致謝再不可能,但人都沒了,總得為他戴個黑箍,哪怕為了這事兒再怎麼被批也認了。
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華北多少都受到了波及,京津也受災不小。
那夜沈涼生和秦敬睡到一半猛地驚醒,只覺天搖地動——先是平著搖,然後上下顛,東西嘩啦嘩啦地往下掉,輕的傢俱已經倒了一地。他們都沒經歷過地震,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該往床下躲,只知道往外跑。
可當然是跑不起來的——沈涼生年輕時看著不比秦敬胖多少,力氣卻大得很,可以把他打橫抱上很久都不鬆手,但如今到底是老了,沒力氣抱著護著他,只緊緊拉著他的手,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往門口走。
萬幸雖住的是老平房,蓋得卻也結實,這麼搖都沒塌,兩人平安出了屋,不敢靠院牆站著,只躲在小院中間,等到第一波震過去了還有些回不過味來,握著手面面相覷。
要說後怕自然是有的,卻也沒那麼怕——他們這輩子什麼沒經過,現下竟連地震都不大怕了,也不擔心再震一波房子塌了怎麼辦——只要彼此還在身邊,手還握在一處,就什麼都不怕。

那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天災,人禍,一樁連著一樁,風雲變色,遍地瘡痍。
——而後天亮了,中國再次從廢墟中站起來。
一九七七年,文革正式結束,轉年就改革開放,好像眨眼間便換了個新天地。
這麼多年,他們一起走過漫長的戰爭,經過洪水地震,撐過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到了最後最後,終於過上了真正太平的日子,便每一日都過得珍惜。
院子裡的花草在文革時都被拔了,現下又都重新種了起來,那棵歪脖子棗樹倒是一直倖存著,看了那麼多年,他們也看出了感情,跟看自己小孩兒似的,不嫌它煞風景,也不嫌它從來沒結過棗子。
雖說買好多東西還是得憑票供應,但物資終歸豐富了不少,倆人夏天依舊愛在樹底下支張桌子,煮點鹽水毛豆,切幾毛錢粉腸,一塊兒喝兩盅,或者單純聊些家常,或者聽秦敬講幾個段子就酒。
秦敬這段子講得可有歷史——文革時沒書看,也沒什麼娛樂,他便關起門偷偷說些段子給倆人解悶兒,有舊時學過的,也有後來新編的,一講便講到了如今。
這些段子,說的是一個人,聽的也只是一個人——他說,而他聽,有聽過很多遍的,卻也不覺得煩。
一個接一個的故事,每一個都熱鬧歡喜。

再後來也有不少書讀,他們定了份《小說月報》,也會看看諸如張恨水之類的作家寫的愛情小說,但還是最愛讀武俠——改革開放後打南邊傳過許多新作品,其中不乏精妙之作,但或許是人老了都念舊,他們依舊最欣賞還珠樓主,買了套新出版的蜀山從頭讀起。
寫書的人早便去世了,這部書自解放後就再沒出過新章,註定永遠看不到結局。
可看不到結局也沒什麼關係,他們反而覺得這樣一部書,沒有結局才是好的。

老劉家前年搬到了大胡同那頭,離他們家並不算遠,兩家便常走動走動。老劉因著早年說相聲,文革時也難免吃了些苦頭,不過許是天賦異稟,這麼折騰都沒能讓他瘦下來,現下就更見發福,有時三人坐在一塊兒,沈涼生和秦敬便要說他,你也運動運動,別老成天在家除了吃就是睡,這肚子可真沒法兒看了。
"你們管我呢!"人說老小孩兒,在老劉身上體現得那叫一個明顯,往往聽見這話就要不樂意,嘟嘟囔囔地一臉委屈相,反像兩人合起夥來欺負他似的。
秦敬和沈涼生倒是晚飯後總愛散個步,尤其是天暖和的時候,出了院子沿著街邊慢慢溜達,一路跟相熟的鄰居打打招呼,聊兩句閒話,或自帶個馬紮去大悲院前的空場上納涼——大悲院也在天緯路上,離秦敬舊時任教的小學就幾步路,廟不大,香火卻挺旺,文革時被砸過,後來又重修了起來,廟門口的兩尊石獅子不曉得是打哪兒弄來的,看著竟不像新物,獅爪下的石球已被人摸得滑不留手,一群小孩兒在獅子邊兒上竄下跳,大人們就坐在廟門前的空場上紮堆閒聊,說是佛門淨地,卻也滿眼俗世喜樂。

不管文革時再怎麼被批鬥,秦敬對教過書的小學還是很有感情的,有時也會帶著沈涼生回學校裡看看。
學校門房一直沒換過,自然知道秦敬以前是副校長,但因著他常年帶課,熟人卻還是多半叫他"秦老師",秦敬自個兒也更愛聽這個稱呼。
學校操場上有株老桑樹,正長在領操台旁邊,夏天桑韌熟了,紅紫的果實掛滿枝頭。沈涼生知道秦敬愛吃桑韌,也知道他八成就是為了吃才專揀這當口往學校裡溜達,可親眼見他趁學校放學了才溜進去偷果子還是覺得十分好笑。
桑樹樹齡老,長得也高,秦敬老了有些抽抽,人看著比年輕時矮了,兼又有些傴僂——文革時有回被鬥狠了,受了腰傷,缺醫少藥地也沒全治好,後來硬要站直了就腰疼。
沈涼生倒是仍身姿挺拔,看他想吃便登上領操台為他夠了幾個矮處的果子,見秦敬接過來就往嘴裡送卻又要說他:"你說你又不是餓死鬼投胎,回家洗洗再吃。"

天緯路離海河也挺近,有時他們精神好,便沿著河邊一直往東走,走到火車站那頭,站在解放橋邊看來往的車船,聽著從河上傳來的,多年不變的汽笛聲。
解放橋就是以前的萬國橋,傳說當年的建造圖是出自設計埃菲爾鐵塔的大師之手。解放前這座橋確實被歸在法租界,也確是法國人建的,傳說卻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座橋倒真跟埃菲爾鐵塔一樣,全用鋼鐵打造,這麼多年過去,海河上的橋多少都被加固過,只這一座除了重漆一漆,就沒見它動過大工程,卻還是結實得很。
秦敬同沈涼生站在橋邊,往對岸看過去——對岸是解放路,舊年叫中街,兩側洋行銀行林立,來往的都是那時候津城裡頂體面的人。
有回立在那兒,秦敬突地想了起來,當年有一次,他們也曾一起走過中街,然後站在河邊兒往對岸看。
彼時從左岸眺望右岸,如今卻是從右岸回望左岸——暮色中秦敬突似看到了兩個人,推著一輛自行車,立在對岸與他們遙遙相望——那是年輕時的他們。
那刻秦敬也不管周圍還有乘涼的人,驀地伸手抓住了沈涼生的手。
他握著他的手,看著年輕時的他與他站在對岸,像是他們一起牽著手走過了一座橋,就過了四十多年。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來得有些迫不及待,剛五月中天便燥得厲害,沈涼生似是有些害暑,連著小半個月都沒有什麼胃口。
有日沈涼生午睡起來,卻見秦敬沒躺在身邊兒,下床走到裡屋門口,才見他斜斜背朝自己坐在馬紮上,腳邊放了個小盆,盆裡泡著七八個不知打哪兒淘換來的鮮蓮蓬。秦敬戴著他那副厚得跟汽水瓶底兒似的眼鏡子,仔仔細細地剝蓮蓬,也沒聽著身後人的腳步聲。
往常若見秦敬做這些費眼神的活兒,沈涼生定會過去幫把手,這日卻反常地沒有動,只立在裡屋門口,靜靜看著秦敬坐在外屋裡認認真真地把蓮子去皮,又一個個把蓮心剔了出來,蓮實蓮心分別用兩個小白瓷碗盛了。
他看著午後的夏陽在擦得乾乾淨淨的水泥地上拖出長條的光斑,落在秦敬幾近全白的發上,突地覺得自己這輩子真是有福氣——不管受了多少罪,也覺得真是有福氣。
"起了?"秦敬把蓮蓬剝完了,一扭身才見到沈涼生站在裡屋門口,笑著朝他道了句,"這東西敗火,晚上給你拿蓮蓬仁兒熬點粥喝,蓮心要覺得太苦就泡茶時放兩個,茶葉一沖就沒味兒了。"
沈涼生也淺笑著點了點頭,輕聲應了句:"嗯。"

後來沈涼生覺著自己那時是有預感的——秦敬以為他吃不下東西是害暑上火,胃口和嗓子都不大爽利,沈涼生剛開始也這麼想。直到後來嗓子裡那種哽得慌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才覺著有些不對勁,想起父親早年的病來。
要說這些年有什麼事沈涼生一直瞞著秦敬,便是他父親當年的喉病。那時候路易士因為同沈涼生交好,私下裡坦白跟他講過,咽喉癌可是有遺傳性的,勸告他一定少吸點煙。
雖說遺傳病是個沒影子的事兒,沈涼生卻也不願跟秦敬說,若是說了,他多少得提著點心。再後來同秦敬在一塊兒,煙倒是慢慢戒了,年頭一久沈涼生自己都忘了這碼事,可現下吃了不少去火藥嗓子還是越來越發緊,才終又讓他想了起來。

既是覺得不對,總歸是得去醫院看看。沈涼生不敢跟秦敬兩個人去,先背地裡跟老劉說了,讓他叫上他大兒子陪著走一趟。
"老沈,你別嚇唬我,"老劉早便不叫沈涼生"二少"了,沒等他說完就急了眼,梗著脖子道,"你哪兒能這麼咒自個兒,咱查歸查,你快別嚇唬我!"
秦敬跟沈涼生日日在一塊兒,去醫院查病這事兒也不能避著他,於是還是一塊兒去了。沈涼生只道叫上劉家大兒子是為了有輛自行車方便,可秦敬還不知道他——他這個人做事兒一直是妥妥當當的,自己還沒想到,他便全打算好了——於是心裡很有些七上八下,面上卻又不露分毫,連等檢查報告那幾天裡都一如往常,該吃該睡都跟以前一模一樣。
——他是不敢想。
只仿佛自己還跟以前一模一樣,把日子過得跟以前一模一樣,兩人便就能這樣一直過下去。

去取檢查報告那日,老劉的大兒子說自己去就成了,秦敬卻非要一起跟去。
沈涼生可不放心他這麼著,歸其了還是三個人一塊兒去了醫院。老劉的大兒子長得跟他爸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性子也是一般的熱乎,一路上嘴就沒敢停過,講廠子裡的事兒,講他大閨女的事,使勁活絡著氣氛。
直到排上了號,大夫出來問了句"誰是家屬",他才噌一下站了起來,急急應了句"我是",也不待秦敬反應就跟著大夫走了進去看片子。
沈涼生的關係一直掛靠在針織廠,那年頭是公費醫療,他們趕上了個通人情的大夫,見外頭兩個老同志,確實不方便聽結果,便也沒糾纏是不是直系親屬的問題,只細細給病人家屬分析了片子,什麼聲門上型下型的老劉的大兒子也聽不懂,最後就眼巴巴地看著大夫問了句:"……那還能治麼?"
"當然能治,可以做手術,也有保守些的療法……"大夫頓了頓,因著見多了生死,不落忍也得遵守醫責,明白地解釋了各種治療手段和風險,最後委婉地勸了句,"老爺子歲數大了,開刀不是不可以,但治癒幾率剛才您也聽我說了,您不如多想想,跟家裡人商量商量再做決定吧。"
可這要怎麼商量?他紅著眼圈兒癱坐在椅子上,簡直都不敢站起來走出這扇門。

但事情終歸得說——老劉人雖沒跟去,卻也一直在他們家裡等消息,眼見三人悶聲不語地回來了,心裡就咯噔一下。
沈涼生固執地不肯避諱,讓他有話直說,於是四方坐定,老劉的大兒子終把大夫的話一五一十地講了,拿眼覷著他爸,又覷著自己倆乾爹,只覺煎熬得坐不住,是硬把自己按在椅子上。
老劉已經傻眼了,沈涼生面上卻還是那副神情,連秦敬都好似沒受什麼震動——這一道兒上他也有了些心理準備,若沒事兒早在醫院裡說了,既要回家說,那便是肯定有事兒。
"我看做手術就免了。"沈涼生反是四個人中先出聲的,明確表了態,又講了講他父親的事兒,末了兒總結道,"開刀也沒用,我也不想折騰。"
老劉回過點神,訝異看著秦敬安安靜靜地坐在沈涼生身邊,竟不出言表示反對,面上也不見如何悲慟,心裡就又咯噔一下。

最後事情便按沈涼生自己的意思定了,不動刀,只用藥,連醫院都不肯去住。
倒不是他們住不起——那一年公費醫療雖然剛剛改革,各單位定額包乾,計劃撥放,但廠子領導聽說這事兒已經發了話,醫藥費可全額報銷,秦敬那頭兒又補發了一部分文革時虧欠的工資,錢還不用操心,只是沈涼生自己不想去。
他這個人一輩子都活得一絲不苟,從沒使過什麼性子,只這麼一樁,他說什麼秦敬都全依他。老劉的大兒子結婚早,大孫女已經參加工作了,便死活不肯讓秦敬去費勁找什麼家床護士,只說自己就是個護士,還找外人幹嗎。
於是跑醫院取藥,在家裡給藥輸液之類的事兒便全被劉家的小輩兒包了,沈涼生過意不去,老劉卻強顏歡笑地拿話堵他:"這乾爹乾爺爺哪兒能白叫,他們盡盡孝你也管,你說話費勁,可不許跟我爭。"
秦敬那頭的精神倒不算太壞,只是日常照顧的活兒不准任何人插手,跟老母雞護食一樣,誰搶就啄誰。
實則也沒人敢跟他爭——大夥兒都看出來了,他這就是撐著一股勁兒,老劉一頭看他把沈涼生照顧得周周道道的,一頭卻又成天提心吊膽,生怕哪日秦敬這勁兒一松了,便整個人都垮下來。

沈涼生的病情確和大夫說的一樣——這類型的癌症早期不容易察覺,發展又十分快,的確沒什麼好法子——到了晚秋的時候,鎮痛藥已經吊上了,沈涼生睡過去的時候便多起來,有日睡醒一覺睜開眼,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下意去找秦敬,卻見床頭坐著的是老劉,便略略比劃了一下,問秦敬哪兒去了。
"他說出去走走。"老劉佯裝無事地答了,心裡頭卻急得很。這日早晨見他過來,秦敬便說要出去走走,讓他幫忙看會兒人。老劉當時攔不住他,只得放秦敬出了門,可這都下午四點多了,也沒見人回來,他邊著急邊盼著大孫女趕緊下班過來,讓她出去找找人。
沈涼生腦子還不迷糊,看出老劉面色不大好,微微點了點頭,心裡卻半點不著急。
他半點都不怕,篤定他會回來——只要自己還在這兒,他就哪兒都不會去。不會真的走遠。
其實他覺得對不住他,到了最後還是要扔下他一個人,可這話卻是不能明說的,他也確實沒和秦敬說過,只趁這日秦敬不在,叫老劉取了紙筆過來,慢慢寫道:"替我好好照顧他。"
老劉忍著淚應了——秦敬都沒哭過,他可不敢跟這兒號喪,見沈涼生比了個"把紙撕了"的手勢,便趕緊一條條撕了,還覺著不放心,乾脆揣在了褲兜裡。

秦敬確實未曾走遠,只是去了趟大悲院,從早上跪到下午,先是求菩薩讓沈涼生少受點罪,後來便只長跪佛前,反反復複默念著詩經中的句子:"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如能夠代替你,我願意死一百次。

這日秦敬並沒等人出來找,五點多便自己回了家,雖因跪久了更見傴僂,面上卻很平淡。
沈涼生已經又睡過去了,老劉松了口氣,跟秦敬一塊兒坐在床邊,靜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勸他道:"人說七十三、八十四都是檻兒,他今年可不就是七十三了……但要說咱倆也快了,過兩年也不一定能邁過這個檻兒……你就再熬兩年,熬一熬就過去了,到時候地底下再聚……他肯定等著你。"
"我不用他等,"秦敬淡淡接了句,又發覺自己說得讓人誤會,便改口道,"他不用等我。"
老劉聞言抬眼望向他,只見昏暗的屋子裡,秦敬淡色坐在那兒,眼神卻是親熱地注視著床上睡著的人,輕聲把話說完:
"老劉,你信不信,他走時我准定知道,也准定得跟他一塊兒走。"
"…………"
"你約莫不信,可我信。"

那天老劉幾是失魂落魄地跟著大孫女一起出了門,一路往家裡走,覺得腳底下跟踩著棉花似的,每一步都不真實。
這些年,兩家熟歸熟,可秦敬和沈涼生的關係到底是個秘密,老劉嬸知道,兒子輩多少能猜出點來,孫子輩卻真以為他們是表兄弟了。
謊話說久了,老劉竟似自己都忘了,秦敬和沈涼生可不是真的兄弟。
他這人心眼兒寬,到老也懶得回憶舊事——想當年如何如何,說來有什麼意思。
可這天他卻突地全回憶了起來,一樁樁地,一筆筆地,有兩個人的故事,就發生在自己身邊兒,故事中的人是自己頂熟的人,如今回憶起來卻全不覺得真實,竟像離自己的日子無比地遠,遠得像出傳奇話本,像自己改說評書後講過的虛構段子。
自己是個講段子的俗人,可段子中的人不是。
一路暈暈乎乎地走到家,吃過晚上飯,老劉打開話匣子,依舊聽著匣子裡頭傳出的戲音愣神兒。
那是一出《群英會》,熱熱鬧鬧地,鏘鏘鏘鏘鏘——
"想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必行,計必從,禍福共之。"
老劉突地站起來,似被戲裡的念白猛地驚醒了,扯著大嗓門兒,荒腔走板地跟著唱了幾句,又用小名兒操著戲音招呼大孫女:"英兒,快快打酒來,跟爺爺喝上兩盅!"
老劉嬸同劉英互看了一眼,又同時翻了個白眼。
"我爺爺這又發什麼癔症呢?"
"你甭搭理他。"

入冬後沈涼生已吃不了什麼東西,多半靠輸液支持著,人便瘦得厲害。劉英雖然年紀輕,也沒工作幾年,技術卻很過硬,手底下既准且穩,能紮一針絕不紮兩針,只想說可不能讓乾爺爺多受痛。
不過其實沈涼生也不知道痛不痛,一天到頭沒幾個小時是醒的,人雖瘦得皮包骨頭,面上神色卻很平和,竟一點不覺得難看。
"有時我可後悔呢,"劉英吊好藥水,陪秦敬坐下來說話,因著想要安慰老人,嘴角一直帶著笑,"您說我怎麼就沒淘生成我沈爺爺的親生孫女呢?我要是隨了沈爺爺的長相,再瘦一點,追我的人還不得從咱家排到百貨大樓去,也不至於那麼難找物件。"
"別這麼說自個兒,那是他們沒眼光。"自打秋天那日之後,秦敬的臉色反倒好了,不再見什麼強撐著勁兒的意思,當下便也笑著拍了拍劉英的手,"再說女孩子豐潤點是福相。"
"我這哪兒是豐潤啊,"劉英見秦敬肯笑,便變本加厲地拿自己開玩笑,舉著自己的手道,"您看看,這都胖成豬蹄髈了,怎麼少吃都瘦不下來,可愁死我了。"
"其實他最好看的時候你沒趕上,"秦敬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又像要獻寶似地站起身,"等我給你拿相片兒看看……"
實則那張相片劉英早看過好幾次了,再說也看不出什麼來——文革抄家時好多舊相片兒他們都不敢留,連解放時拍的合影都賭氣燒了,只有抗戰勝利那年的合照,無論如何捨不得燒,便藏在鐵皮盒子裡,在院裡挖了個坑埋了——老照片的相紙本就愛發糊,因埋在地裡頭受了潮氣,照片上的人就更模糊,確是看不大清沈涼生年輕時的模樣。
秦敬跟老劉學壞了,也一副老小孩兒的德性要獻寶,劉英自然不會掃他的興,看了好幾次,也還肯低下頭認認真真地看。
"要說這也不是他最好看的時候……"秦敬把合影給小輩兒看過,卻難得提起舊事,也怕說走了嘴。但現下他已不在乎了,或者是終於忘了要守秘,只握著一張舊相片,自顧自地沉浸在回憶中,"我跟你沈爺爺頭回遇見的時候……哦,那是第二回了……你知道中國大戲院吧?那天我想去看戲,可人老麼多呀,根本買不著票……後來我站在馬路邊兒,就說站在路邊兒看看熱鬧……再後來……"
劉英默默聽著,多少年前的事了,但因秦敬口才好,說得也栩栩如生。摩肩接踵的人群,道邊的霓虹燈,穿著白西裝的人都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鮮活地打著轉。姑娘家心軟,聽著聽著她便覺得有些忍不住淚,看秦敬說得告一段落,趕緊藉口道廚房剛燒了水,起身走出屋門。
待進到廚房裡,她想著不能哭紅眼給老人家添堵,就使勁把淚忍了回去。心思一定,便覺得有哪兒不對,再一琢磨,可不是不對嘛——沈爺爺和秦爺爺既然是表兄弟,怎麼會是二十多歲才遇見的?
那刻她驀地像被兜頭打了一棍子,似明白了什麼,又似十分愣仲,呆呆站了會兒,突然哇地哭了,又怕哭聲傳去屋裡,連忙抬手堵住了嘴,也不知道怎麼就那麼難受,直哭得蹲下就站不起身。

秦敬一個人握著相片坐在沈涼生床邊,根本沒聽見哭聲,甚至沒聽出劉英說去廚房看水是個藉口,只一門心思地沉浸到回憶中去,在腦中一筆一劃地勾勒出沈涼生年輕時的眉目,又伸手輕輕撫過現下他枯瘦的面龐。
他那時候那麼好看……去學校裡找自己,不遠不近往那兒一站就勾得滿教室小姑娘都沒了魂……可誰說他現在就不好看了?秦敬笑笑地為沈涼生抻了抻被角,還是覺得全世界的人加到一塊兒,也及不上這個人半分顏色。
無論何時,他的小沈哥哥都是最好看的那個,沒人比得了。

一九八三的春節,中國自解放後第一回辦了直播的聯歡晚會。那時候在大城市裡黑白電視已算是普及了,彩電卻還是少。秦敬家裡這台彩電本是老吳的大閨女給她媽置辦的——老吳歲數大了,沒活過文革,但他太太比他小不少,終於撐了過來,且因老吳被平反得早,家裡日子還算可以。當年老吳把秦敬和沈涼生當半子看,他們卻叫吳太太"大姐",而沈涼生的病到後來還是沒瞞過老大姐,於是這台彩電便被她指揮著閨女給秦敬送了過來,其中的好意不便明說,秦敬也不好推,不過平時卻也沒心思看。
但過年又不一樣,尤其這日沈涼生精神格外好,一覺睡到晚上,醒過來聽說有直播的春節晚會,便半坐了起來,靠在秦敬懷裡,倆人開了電視,一塊兒看個熱鬧。
老劉本想把年夜飯挪到秦敬家裡吃,但秦敬打死不同意,只笑著說你們一家老小聚去吧,也別擾了我們倆清靜,於是給他們送了年夜菜就回去了,心想著初一早上再過來拜年。

牆上的鐘慢慢走到了九點多,沈涼生卻一直醒著,和秦敬一起看著電視裡的節目,待看到有說相聲的,便扯起嘴角笑了笑。
秦敬把他攬在懷裡,自然看到了他的笑,也不會猜不出他的意思,當下順水推舟附到他耳邊,簡直是老不要臉地問了句:"小沈哥哥,你覺著是他們說得好,還是我說得好?"
沈涼生的笑仍未收回去,還微微側頭瞥了他一眼,又微微點了點頭,意思便是"你說得好"。
秦敬也嘿嘿笑了,滿意得不得了,正要繼續跟他貧,卻覺沈涼生拉過自己的手,提起力氣在自己掌心寫了一個字。
秦敬默默等他寫完,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口中的話卻咽了回去,只合起手,將沈涼生的手,與他在自己手中寫下的一個"好"字,同他們的一輩子,一起合進了掌心。

掛鐘又慢慢走過了十點,沈涼生終是累了,靠在秦敬懷裡睡了過去。秦敬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自己也在他身邊兒躺了下來,手仍同他握在一處,卻沒想著要關電視,只同身邊的人一起沉入夢鄉,任電視裡歡聲笑語,又或十二點時外頭鋪天蓋地的鞭炮聲都沒能把他們吵醒過來。

秦敬再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身旁沈涼生卻不見了,便覺著很納悶兒,心說剛才倆人還一起睡覺呢,怎麼一睜眼就找不著人了。
秦敬納悶兒地下了床,蹬上鞋往外頭走,走出屋又走出院子,才發現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半袖藍布褂子,可一點兒不覺得冷——原來一覺睡醒就已是夏天。
院外的街景是見慣了的,不算寬敞的一裡街,兩側都是民房,可不見半個鄰居,只有明晃晃的陽光灑在街道上,靜謐又熱烈地,讓人覺得很是刺目。
秦敬這時便有些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可即使是做夢,他也不能找不著那個人,剛這麼一想,就見前頭有個熟悉的背影,可不正是沈涼生。
秦敬連忙跟上去,邊走邊喊他,沈涼生卻不答應,只一個勁向前走。
夢中這一裡街似乎被無限延長了,他看到他被日頭照得慘白的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卻直遠到針尖般的大小,依然望得見。
可秦敬心裡已經急壞了,生怕一眨眼那背影就不見了,於是緊趕慢趕,跑得鞋都掉了,氣喘噓噓地也沒法兒再出聲叫他。
沈涼生卻似終於察覺到有人跟著,停住步子回了下身,看到秦敬便皺了眉,全是一副壞脾氣老頭的做派,攆貓趕狗似地,遠遠地沖他搖手:"回去,別跟著我,快回去!"
剛剛秦敬急得哭都哭不出來,現下見沈涼生趕自己,就一下放聲大哭,跟小孩兒耍賴撒潑似的,哭得十分委屈。
沈涼生似是被他哭得沒輒,轉過身往回走了幾步,卻也沒有走到他身邊,只像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一樣看著他。
"沈涼生……"秦敬見他也不管自己,哭著哭著就沒了趣,哽咽著喚了他的名字,想再補句什麼,又不曉得該補什麼,最後吭哧了半天,愣頭愣腦地道了句,"……沈涼生,我喜歡你。"

那是一個既古怪又奇妙的夢。
在他說出喜歡他的時候,夢好像突地卡了殼,兩個人都愣在當地,愣了片刻,又突地一塊兒笑了出來。
"過來吧。"
他向他伸出手,他便朝他走了過去。
每走一步,就像同時都年輕了一歲似的,待到他終站在他身前時,兩兩相望,俱看到一張風華正茂的臉。
古怪又奇妙地,他們不但年紀變了,且連身上的衣裳都換了,看著簡直像從什麼武俠小說裡走出來的人物一樣——秦敬一襲藍布長衫,只似個尋常書生,沈涼生卻華服高冠,墨色袍擺用銀線繡了一圈雲紋鑲邊,但因面色冷傲,不怒含煞,不像王侯顯貴,倒像一尊惹不起的凶神。
可秦敬卻不怕他,也不覺著兩人穿得怎麼奇怪,反似本該就如此一般,嬉皮笑臉地賴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沈涼生也沒見怪,只回手握住他,牽著他繼續往前走。

耀目的夏陽中,他們比肩而行,終於走完了這一裡紅塵,又再繼續走下去——
走回來處。
去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