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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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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元解厄系列5玑天缘》作者:live/稚儿
序
大宋年间,有飞星骤降,天动地摇,锁妖塔骤毁,百妖外逃,肆虐人间。
有见天地异变,天帝下旨遣下七玄解厄星君,至人间搜寻镇塔宝珠,重塑锁妖塔。然能镇住百妖之宝岂能轻易寻获?
阎罗殿森,鬼影幢幢,此处乃是黄泉之地,只有死後之人能达。
魂魄缥缈,哪管你生前是豪富巨奢,抑或位极至尊,在阎王面前,不过一抹轻魂,转目间,判官笔落,判入轮回。
地狱无昼夜之分,只有黑重云雾,魂魄如影,鬼差以铁链锁身带至殿前。
阎王鬓须横张,狰狞面容已教鬼众惶恐,又握有生死大权,殿上应判的鬼魂无不嗦嗦发抖,阴风阵阵,若非有铁链锁住,只怕这下便要吹个四散。
正在此时,星芒从殿外射入,阎王错愕一看,来者竟是天上星君。
这森寒阎黑之地骤现闪耀星华,岂不教鬼众惊惶失措,便连鬼差亦不禁缩入殿柱之後。
星君似乎察觉到鬼众骚动,收摄星芒,现出真容。
星本无相,碍於世人双目,便亦惟有化形,这位星君一身贵气仪表不凡,面容丰神俊秀,更觉似有光华内敛,犹如美玉。
"见过阎君。"
闻他朗声招呼,阎王这才悟了过来,数度前天殿述职,自然曾与此君照过几面,便道:"原来是禄存星君,不知大驾光临阎罗殿,有何赐教?"
这禄存星君,正是北斗七星之中,位居魁斗之三的天玑。
魁斗之中,以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这天玑宫禄存星君,主人贵爵,掌人寿基,更有化煞解厄之能,遇吉则增辉,遇凶则减煞。便连身在地狱之中,一身星髓光华愣是将这阴森可怖的阴司殿照得有几分蓬荜生辉之感。
"赐教不敢,"那禄存星君一笑,"天帝御旨,命我等星君下凡办差,为免凡间动荡,须暂舍真身,故特来阎君殿,欲借凡人肉身一用。"
阎王连连点头:"此事本座亦有所闻。"便招来判官,打开一卷生死册,细细查来,片刻,抬头看向星君,"七元星君之中,倒只有禄存星君到本殿求入轮回,借肉身。"
禄存星无奈耸肩:"他们各有缘法,本君无意打破轮回,故有求阎王。"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可这一低头嘴角不由微微一抽,实在不是他不愿似其他几位星君那般选择捷径,而是……唉,说起来也是气煞人,他虽位居魁斗,且司天运之财,然说到仙家法术,却颇是蹩足,更莫说要与贪狼、破军等煞星相比。所幸星运各有有司,他也不需要似贪狼那般受天帝差遣下凡降妖,几万年来倒是太平自在,可这回,天帝差下七元星君下凡寻珠,只把他这个没什麽法术的星君也给打落凡来,无奈之下,只好守那轮回规条,到阎罗殿报到。
阎王亦不为难他,大笔一挥,便在生死册上载下人名:"既然是天帝御旨,自当遵从。本座为星君择选之身,乃有大福大贵之命,天命八十,生在杭州府。"
禄存星君并无挑剔,一笑拱手谢了阎君,便由判官亲自引领往轮回去了。
过奈何桥,见破旧小摊旁的老朽妇人递来一碗浊汤,星君展眉一笑:"孟婆婆,不用劳心了,这汤於我无用。"
老朽妇人张开昏花双目,裂开没有门牙的嘴巴一笑:"原来是星君驾临,老妇失礼了!莫要见怪。"
"无妨。"
正要与判官道别踏过奈何桥,忽闻身後有冤魂怨气,星君不禁回头看去,见是一缕魂魄,刚被鬼差强摁著灌下忘情浊汤。
星君见这魂魄凄苦,不禁问那判官。
判官叹道:"此魂七世前因妻小遭恶人虐杀,遂起兵作乱,至令人世生灵涂炭,故阎王判他七世凄绝,无爱无依,孤独终老,如今已是最後一世。"
星君闻言,不禁轻叹:"此人亦不失性情。"又见那魂魄确实凄凉可悲,心念一动,遂与那判官道:"本君有个不情之请,望判官成全。"
判官倒是奇了,刚才他在阎王殿上不要求,怎到奈何桥前倒是来了个不情之请?
碍於对方乃是天上星君,只得道:"星君但说无妨,若有本判力所能及之地,自当相助。"
星君笑了,遂指了那七世孤魂,道:"本君想与他换个位置,替他行了最後一世。"
判官闻言大震,连忙摇头:"不可,不可!星君可知他这世父母双亡,一世无子无承,三十岁猝!星君奉天行令,岂能受此磨难?"
"其实此番下凡,旨为寻珠,奔波劳碌在所难免,若有高亲在堂反而有所制肘,说不定其他星君先行达令,反倒不用待几十年长本君便要重返天庭,如此一来,岂非又累这肉身之亲伤怀?倒不如与这人换了,以孤独之身入世,更合本君之意。"
"这……"判官也是为难,要换个身份亦非不可,但阎王亲判大富之身,明著是给这位星君好差使,可偏他却情愿著那孤命之身,虽说既是星君入命,命盘已转,但这般做法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如此便定了!烦劳判官回禀阎君,道天玑谢他好意,就此去了。"
言罢,他拉过那抹魂魄,先於自己丢入轮回道,回身向判官施礼,便迈步踏过奈何桥。
想不到这看上去华贵温弱的星君做事如此强势,判官无奈,只好叹了口气,回阎罗殿禀告阎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又开始挖坑了,自觉坑品不错,开一个填一个~~所以请各位老大继续支持哦!
第一章
第一章 且见帐房青衫客,武林世家在余杭
神人眼中不过数盏清茶的功夫,人世眨眼匆匆二十五年。
人间太平盛世,虽不乏尔虞我诈,但兵戎战祸,改朝换代之事,倒亦没有。
但人心诡测,朝廷不乱,这江湖,却是不然。
试问睥睨傲然,逍遥适性,不屑权欲之高人隐士又有几何?凭一身武功,走刀光剑影者,求武林至尊之位者却比比皆是。
侠者无几,武者却多。
然武者持强逞凶,惘顾法纪者非在少数。
难怪早有古言:侠,以武犯禁。
杭州府,位两浙路西北,东临海湾,南街婺州,北与嘉兴,西见安庆,有长江、钱塘水道。传说上古禹王会天下诸侯於会稽,乘舟渡过,并舍其舟於此,故名余杭。
此乃人杰地灵之所,少不得文人墨客流连。
然此地如今,却偏偏多了不少身配戴长剑弯刀,极迥於文人的江湖人士。无他,全因杭州府中一户人家所至。
若在只识柴米油盐的寻常百姓眼中,这户居住在城中的大户人家与常人并无不同,只不过门前石狮比官家更加气派,抓著棍子守门的家丁比知府大大爷的衙差还要威武,从里面走出来的客人有时脚步都轻得跟飘似的。
府里面住的人他们也都认识,最为人津津乐道便是府上那位宽仁温厚的当家大少爷。
其实之前这府子还不是那麽热闹的时候,这里当家主子是如今深居简出的大老爷。杭州城的人都知道,这位大老爷是个彻彻底底的纨跨子弟,性好渔色,偏房一娶再娶,弄了个四房七妾,挥金如土,所幸家中产业丰厚,倒不至於给他一下子败光。
大老爷妻妾成群,却唯得一子,成人後,老爷便不再理事,当家之事便由大少爷主了。
连三条街外的乞丐都知道,这位大少爷是个大好人。身家富贵,眼睛却不会高於额顶,待人总是彬彬有礼,举止得体,不管是高官富人,还是地痞乞丐,一视同仁。大富之家,却不会做什麽门面功夫,不似一些为富不仁的富户没灾没祸,为了寿辰打出招牌赈济放粥以求福果,但府上若有修桥补路,奠基石处,却总有其名。
渐渐的,大家都忘记了这府上的欧阳老爷,只记得有一位欧阳大少爷。
秋意渐近,凉风习习。
府门外来了一名青衫纶巾的青年。此人看上去相貌端正,说不上俊美,也不能说难看,就是扔进人群里也相当普通的脸,可一双有神的眼睛带著锐利的精明,犹似天上朗星。一身青袍虽非贵重衣料,但意外地适合贴身,整齐干净,裹了略为单薄的修长身躯。
他抬头打量这高门府邸,以及门前持棒而立恐武有力的高壮家丁,并未见半分怯懦,抬步上前,将一封信笺交到一名家丁手中,徐道:"在下王玑,应贵府赵管家之邀前来拜访。"
那家丁收下信笺,只不过脸上没有什麽表情:"请先生在此稍後,小的立即入内通传。"
他点头,退落台阶下,复又看了一眼另一边一动不动,完全不带半分动摇的守门家丁,不由小声自喃:"怎麽连守门的都这般冷硬,那当家的岂不是比天枢更没表情?……"
原来这青年,正是当初借轮回道下凡的禄存星君!
他自转生为人,便父母早亡,孤苦无依,但他既是司人贵爵的祥星,天运庇佑,总是遇难呈祥,吉福自来,可算得上是点地地生金,点水水化蜜。只不过运财之法乃是旁门左道,他贵为星君岂能施行,故此依旧要像凡人一般做活谋生。人间二十五年,过得总算是平安,唯一不足,便是尽管他四出寻访,却始终未能寻获有足够力量重镇锁妖塔的宝珠。
不多时,一位已过不惑之年的老人从里面匆匆出来,一见王玑,脸上笑容大开:"可把先生您给盼来了!"边说边热情上前。
王玑朝那赵姓老管家拱手施礼:"实在抱歉,皆因半途探访了一位仍在关禁的朋友,便就耽搁了些日子。"
"原来如此!无妨无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赵管家连连点头,神情中难掩迫不及待,王玑目色一敛,怎麽说这麽个富甲一方的武林世家,岂会连个帐房先生都找不到?
"在下倒不知道,贵府如此著急。"
"实在是大少爷求才若竭。"边引他入内,边解释,"之前的帐房先生年纪老迈,早前告老还乡,一时找不到替手,府里帐目乱了好一阵子。找了好几位帐房先生,都……"他语气含糊了一下,说话间他们已穿过门廊,只从门外看进去便知宅内奢华,如今入内,才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雕梁画筑巧夺天工,华贵气势尽显奢华,果然不愧是一方富户。
赵管家偷眼看了看那王玑,见他眼中未露出半分惊异赞叹,更未因这目不暇给的奢华露出贪婪。青衫长袍,闲庭信步,便似走马观花,不过尔尔。想不到这王玑年纪轻轻,居然有此气度,赵管家不由心中暗喜。
赵管家将王玑带到一间偏厅:"大少爷正在花厅议事,劳先生在此稍後片刻!"说罢便吩咐外面的婢女奉茶伺候,自己便就又匆匆出厅去了。
可这一等,却足足花去了两个时辰。
终於快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听到外面有沈重而脚步声,而且似乎相当多人,偏厅门没有关上,他看向院中,见六名满身彪悍腰间挎了大刀的汉子走过,虽然面相狰狞凶恶,浑身江湖悍气,但脸上隐有喜色,其中一名大汉边大踏步往外走边粗声粗气地与同伴说道:"老子佩服他!!这麽棘手的事都能摆平,咱洪山六虎佩服他!!"
宏亮的声音随著他们脚步的远离而变模糊,然後是较为轻盈的脚步声,随即便见赵管家与另一名高大的男子走入偏厅来。
男子气宇轩昂,肩宽膊阔,天庭饱满,双目炯炯有神,一身藏蓝长袍,王玑且一撞面,便觉得面前仿佛出现一片海蓝,广阔无垠,包容万物。
就听赵管家道:"大少爷,这位就是老奴跟您说过的王玑,王先生!"
那男子打量面前的青年,深邃的瞳孔略是一深,随即拱手至礼:"之前琐务缠身,未及招呼先生,不周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对方这般礼貌周周,言辞恳切,王玑居然有些不大习惯,连忙摆手:"无妨,倒是拜这久候所赐,喝到了好茶。"
男子失笑:"在下欧阳无咎,早前听赵管家说起先生,听闻先生本在宝生大押谋事,颇得张老板信重,德高且善计算,故冒昧邀请,望先生能为我府主帐房之事。"
他盛意在前,反倒是王玑直问:"阁下不觉得我太年轻了吗?"
欧阳无咎微是错愕,随即坦然笑道:"先生倒是直接。不错,初见时确实见异於先生年岁,"王玑却是心想,就刚才那笑容可掬的表情,还真看不出来有什麽见异的,又闻他道,"不过识人而惑於表相,莫如目盲,先生能耐如何,是滥竽充数还是名副其实,只等你我拭目以待,匆匆一面岂能尽言所有?"男子笑得真诚,言谈间并无偏颇吹捧之意,却能让人听他所言莫名信任其说,愿为之效犬马之劳。
王玑心中亦不禁叹赏,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能够不被表相所惑的人还真是少之又少,当即立下意思,向对方拱手施礼:"王玑不才,愿在府中效劳。"
欧阳无咎笑容更深,身旁的赵管家更是高兴得嘴都咧了,让王玑不由暗奇,这欧阳府的帐房先生,难道就这麽难当吗?
天色渐暗,婢女掌灯入房,欧阳无咎道:"先生在此久候多时,想必饿了吧?赵管家,且吩咐下去,我在偏厅用饭,多加一套碗筷。"
对方太过热情王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自己应了这差事,自然就是他的下人了,怎麽好跟主子一同用饭?不过他一路奔波,不及吃午饭便入府,这一整天只灌了一肚子的茶水,早便饿得肚皮贴背脊。人生地不熟,再等厨房招呼饭食恐怕要等到明日了!
欧阳无咎仔细吩咐了管家,回头注意到他这厢尴尬处境,便著意挽留:"先生不必见外,既入了我欧阳府,便是一家人了,同桌用饭也是平常。再说,我还没跟先生商量月钱等相关事宜!"
王玑点头,自出娘胎,他便不曾待薄过自己的肚子:"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看他咧嘴一笑,伴有梨颊生微涡,那双漂亮眼睛弯弯似月,少了精锐,却生出几分童稚之气来。
欧阳无咎笑著请他入座。谈笑间,只觉得这王玑虽然看上去不过弱冠,但谈吐得体,虽然有时又过於直接让人哭笑不得,但他拥有一双清澈光明的眼睛,让人觉得若去计较他的直率便显得自己狭隘了。
少时,婢女送上晚饭,八仙桌上放的都是精致美食,排场倒不至奢华,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桌上红的、绿的、黄的都是青菜素食,藏在菜底的肉以丝以片来称。
看得王玑嘴角见抽。
欧阳无咎大概以为他怕生不好意思,便率夹了一箸青菜送到王玑面前的青瓷碗中。王玑表面上笑了点头致意,心里却暗自嘀咕,是不是看他一副单薄儒生的打扮就当他是为求优雅只吃清淡素菜米饭的酸腐书生了?
当即也不客气,举起筷子,以极其不可思议的角度把所有碟上藏於青菜萝卜之下的猪牛羊肉全都夹到自己碗中,然後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全然不管旁边坐著的主子只剩下青菜能啃的状况。
欧阳无咎看著他那双筷子上下翻飞得欢,彻底无语。
旁边的赵管家更是看得目瞪口呆。这、这王先生的吃相跟他单薄文儒的表相差太远了吧?
所幸欧阳无咎不是计较之人,呵呵一乐:"看来是我误会了,赵管家,麻烦你吩咐厨房再做两盘荤菜上来。"
赵管家应了,转身出去吩咐下仆。
欧阳无咎笑眯眯地看著吃得太欢,险些被干饭噎著的王玑,顺手给他递过去一碗热汤,可手上的汤还没放到桌上,突然神色一凛,院中风摇树动沙沙轻响,夹杂其中两声难以察觉的极微小的铁器轻响,他上身未动,袍子往後一扬,"噗、噗"两声闷响,便似有什麽打在袍袖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汤碗往後一甩,飞速旋转的青瓷碗打入树梢之中,树上一声惨叫,当即摔下一名黑衣人,也不知他被打中何处,竟像装了大米的麻袋般实实在在地跌在院子的硬石板上一动不动,用看都知道疼个半死了。
外面的家丁听到声响连忙过来,赵管家不需欧阳无咎吩咐,便赶紧出去吩咐家丁将那黑衣人五花大绑抬了出去。
欧阳无咎回头看到王玑停了筷子,若有所询的眼神,只好苦笑道:"累先生受惊了!"他将打开袖子,"叮当"两枚透骨钉落在桌上。
"这是……"
欧阳无咎没注意到王玑眼中闪烁的可疑神色,便道:"此事本欲饭後再与先生详说,可不想先遇贼人偷袭,累先生受了惊吓,实在是我顾虑不周之故。"此时正巧赵管家收拾好了回来,见王玑盯著桌上的两枚暗器,不由皱起眉头,看向少爷。
欧阳无咎示意他莫要多言,继续说道:"先生非江湖中人,不知道有否听过藏剑门一名?"
王玑眼神不曾稍离那透骨钉,心不在焉地回答:"也曾听说过。"
他这句也曾听过也恁是轻描淡写了。说起这藏剑门,江湖上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藏剑门并非食客三千,六十年前,门主独孤一方门下,亦不过只有五名入室弟子,然这五名弟子却都以一式藏天剑法傲啸江湖,其中更以大弟子陆英浩为表,武功独领风骚,位拜武林至尊之位。
藏剑门一直为江湖中人趋之若鹜,一时人人以拜入门下为荣,可惜那独孤一方脾气古怪,除五名弟子外再没收任何徒弟。
独孤一方有一女儿,名独孤菱月,曾是江湖中有名的侠女,只是纵然武功再高,女子总归要嫁作人妇,独孤菱月在江南偶遇一子复姓欧阳,单名奇,倾慕其才,遂以身下嫁,独孤一方本属意独孤菱月与大弟子陆英浩成就好事,岂料女儿竟然挑选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江南书生,当即勃然大怒,可惜米已成炊,一怒之下撒手离去。
然而江南才子自古多情,喜欢的是吟风弄月游走花丛,一年後,独孤菱月怀有身孕,欧阳奇怎堪寂寞,居然私瞒其妻纳一偏房,独孤菱月性情刚烈,加上在产,竟一时经血逆行,在他大婚之日小产,诞下麟儿,却是香消玉殒。
独孤一方闻讯赶至,只见得一堂白帆,心中懊悔,又恨那欧阳奇反复无情,竟将繈褓中的孙儿强行带走,直至十五年後,独孤一方归天,那欧阳无咎才带著藏剑门门主的印信回到杭州。
此时恰逢西域魔教侵袭中原武林,其时的武林盟主陆英浩及一众武林正道与魔教教主血煞及其手下四魔将会战於华山,然对方武功高得不可思议,一场恶战,几乎血洗中原武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居然有队游山玩水的富户人家上山来,眼见那些吓得惊慌失措的女仆家丁就要被卷入刀剑之中,此时轿中飞出一名少年,一剑横空,矫如游龙,就此将血煞毙於剑下。
陆英浩怎会不认得师门招式,过去一问,方知原来是师尊独孤一方的孙儿,看他适才使出的藏天剑法,绝对不逊於其师,假以时日,不可估量。
果然不出所料,这少年一手藏天剑法出类拔萃,犹如璞玉现世,光华难掩,一时间在武林中声明鹊起。一柄藏天剑,主持正义,诛灭奸邪,而藏剑门一名,更在陆英浩禅让武林盟主之位与欧阳无咎後为江湖人所尊崇,加上欧阳无咎并非闭门不纳,故威势比独孤一方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不过木秀於林,风必摧之,行高於人,众必非之。似欧阳无咎这般的天纵英才,又岂会不招人妒。武林中人欺他年纪尚轻,欲击败武林盟主欧阳无咎而一举成名者多如过江之鲫。有的时候,明著打不过,少不了暗施横手。
王玑好不容易已开视线,抬头奇怪地问:"我尚以为但凡什麽庄什麽门之类的都在偏僻之地,不欲被轻易找到,可不知道还有冠冕堂皇在杭州城内大兴土木的武林世家。"
欧阳无咎无奈苦笑:"再有实力的门派,也不可能遗世而立,武功再高强的人,也得吃五谷杂粮,更何况门徒一多,吃穿用度怎离得了市镇?倒是有些门派故弄玄虚,著意在荒山野郊建帮立派,只不过时日久了,连想拜入门下的徒弟都找不到。"
王玑稍微了解的点头,江湖传闻,原来也不可尽信。
"何况我藏剑门,虽说声名在外,但其实亦不过一个名头罢了,反倒是府中家眷甚多,且大多都是不习武的普通人。"欧阳无咎叹了口气,"实在是不敢隐瞒先生,之前我也曾请过几位帐房先生,可他们一听说是武林世家,便怕惹上麻烦马上请辞,若先生不愿在府上做事,我也必不会为难先生。"他招来赵管家,"管家,你去给先生包上一份盘缠,作为先生的路资……"
"慢、慢、慢!"王玑打断欧阳无咎,"我什麽时候说不做了?"
"先生的意思?"
"首先,你给我的月钱非常丰厚,比我以前要高出数倍,再找别家主顾也不见得有这般待遇。二则,这里你是盟主,我不过是个帐房先生,找麻烦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只要离你远点就行了。"
欧阳无咎听他说到这里,对王玑这个人的口没遮拦又有更深一层的认识,而旁边的赵管家,更是有点下巴掉地的感觉,难怪宝生大押的老板向他连连推荐此人,再怎麽有能耐,也没几个老板能忍受他这张嘴巴吧?
"三者,我既然已经答应,岂可言而无信?大少爷不必担心,这差事我不会推辞。"
欧阳无咎这才放下心来,笑意更深。
此时饭菜也凉了,他便吩咐下人重新热菜,顺手便要丢了那两枚透骨钉,岂料王玑突然喝止:"且慢!"
"怎麽了?"欧阳无咎吃了一惊,这两枚透骨钉虽说锐利,但却无毒,难道内藏乾坤?
王玑盯著他手上的透骨钉:"你不会是想要扔了吧?"
"我藏剑门一向不习暗器,此物於我无用。"
"怎麽无用?!"王玑将透骨钉抓了过来,"这可是包了银的!看这成色,这分量,足足半两纹银!!"眼神忽转锐利,盯住欧阳无咎,"你该不会告诉我说,以前有什麽袭击你的暗器,你都是随便丢了吧?"
"呃……"他那眼神,好像在看一挥霍无度的败家子般,欧阳无咎甚是尴尬,"那个,我倒不曾留意过……"
"如今我是府中的帐房先生,关於钱物之事自然是由我作主了对吧?"
清秀的脸蛋严肃起来居然有种让人无可驳逆的气势,居然把这位武林盟主镇得连连点头。
浅笑梨窝,反而让人有往後退开三尺之遥的冲动。
"就有劳大少爷记好了,往後若收了什麽黄金、白银之类的暗器,必须记帐入库,不可随意丢弃!!"
"呃,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其实我觉得我自己满有喜感的~
第二章
第二章 夜半指下算盘响,烛摇浅影留纸窗
欧阳府的下人都居住在北厢那边,环境倒也是干净整齐,而管家与帐房先生待遇要更好一些,宿处是另辟一幢小楼,只不过帐房先生时常要处理府中帐务,更多时候会在书楼,故此在书楼又另设有一间小房,以备休息之用。
夜半三更,楼内的烛火尚未熄灭。
薄薄的浅影在纸窗留影,摇摇晃晃。
案头一堆帐册,指下木算盘敲得劈里啪啦的响,他拧著眉头,一张本来还过得去的脸蛋给绞得面目狰狞。
外面传来三更鼓响,他有些丧气地丢下毛笔,摊身半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可还是没能把皱痕给揉走。
他总算是明白到了,那几位帐房先生,绝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武林世家怕惹祸上身而跑掉的……看这一盘帐,他非常怀疑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可不是说他打算请辞,而是说,照这种情况下去,再过个几月,也不知欧阳无咎能不能支付月钱了。
王玑在欧阳府中待了半个月,已非常了解府中的钱财状况了,四个字──
入不敷出!!
怎麽个入不敷出法?
欧阳世家怎麽说也是杭州富户,以织坊起家,如今名下经营的几家丝绸织坊当也是做得火红,可问题是,这些都不足以支撑府中莫名其妙的开销!就欧阳老爷那四妻七妾的开销,已几乎花光每月收入的利钱。富户人家妻妾成群,春夏秋冬置装使费,不能偏颇了哪个,每房都要最好的,能不花钱吗?山珍海味时令蔬果,必不可缺,哪房少了半斤蜜柑还吵个翻天,能不掂量吗?
可最让他头疼的,是那个当家的欧阳大少爷还对家中财钱紧缺之状况没有半点认识。对家里人的要求听之任之。也罢了,可事实上,若以个人来算,花钱最多的却是欧阳大少爷!!
既是武林盟主,少不得要去解决一些江湖纷争,那绝对是烧钱的活儿,在王玑看来,都是些讨名声没收益,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有时还得救济一些落难的江湖中人,给他们路费盘缠,可不能给少了,否则便被当作打发乞丐的侮辱,那更了不得。
本来应付这种状况,自当是开源节流,他是帐房先生没开源的能耐,自然是得节流了。为此他没少得罪几房太太,有人甚至背地里在大老爷吹枕边风告状,可偏偏这当家的是欧阳大少爷,他在一日早饭时当著所有人的面,铿锵有力不容驳斥地说,此後府上的开销尽由帐房王玑先生作主。连欧阳老爷都不敢吭声,那几房妻妾自然也不敢再找他麻烦。
从内务省下些钱,可另一头却不是那麽容易了……
正是烦躁,忽然门板"咯咯──"轻响。
夜半三更的,居然还有人来探访?王玑头也不抬,随声应道:"请进。"
"这麽晚了,先生怎还不休息?"
个头相当高大的男人走进屋来,本不算狭窄的屋子被他宽大的背影给占去一片,烛光下看到他的笑面,温和得像冬天的一碗温水,能够让人缓和在心,当然,如果对象不是王玑的话。
王玑埋头算账,头也不抬:"既然受了大少爷的月钱,自当克尽己责,帐未算清,岂能安心休息?"
对於他这种没有半点下人自觉,对著最上位的主子居然也是爱理不理的态度,欧阳无咎居然没有半点生恼,方正稳重的脸上笑意更深:"先生果然是可托付之人!"
若比其他人,被武林盟主如此称赏,想必是满心欢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王玑并不买账,平缓的眉锋一挑:"大少爷这回又打算支多少银两?"
"呃……"完美的笑脸险些破功,欧阳无咎眨眨眼,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这个帐房先生虽然看上去年轻,可该精明的绝不含糊,该仔细的绝不疏忽。事实上,当他接手欧阳家不足半月,便把上一位老帐房先生走了後弄成散沙一盘的帐梳理干净,之後处理事情也是出乎意料的干净利落,过他手的银两,经他算得账目,分毫不差。
而且他虽年纪轻轻,却有坚强得近乎顽固的意志。做事不受旁人影响,也不会看人脸色,更不会受美色钱财所惑。据他所知,为了讨好帐房先生,各房妻妾都使尽百般手段,可王玑非但不受引诱,反而常常会变本加厉地裁减用度。
从赵管家口中听到这些的时候,他开始还是难以置信,不过等他亲自在王玑身上碰了钉子之後,他是彻底了解到,这位帐房先生确实……厉害!
明明他才是府里的当家,可如今想多拿些花费得把这位帐房先生说服才行。而且被那双清澈的非常锐利的眼睛盯著时,感觉再多支取一钱银两都是极不应该。
好歹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江湖人士,他面色不变地拉了张椅子在桌旁坐下:"先生误会了,适才路过看到烛火未熄,知先生彻夜未眠,担心先生熬坏了身子,故进来探望。"
王玑埋在账册堆里的脑袋终於抬起来,瞳仁分明的眼睛扫了扫外面漆黑如墨的天色,扯了扯嘴角,笑得非常讽刺:"外面三更鼓刚刚敲过,我却不知大少爷有半夜三更到处溜达的习惯。"
若换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下属讽刺,就算不破口大骂也总得拍个桌子显个气势才对,可偏偏眼前这位欧阳无咎,当今的武林盟主,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居然完全没有被他激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武林中人都比较喜好晚上做事。"
王玑不以为然:"晚上?人少鬼多,又什麽好的?"
欧阳无咎煞有介事地点头:"就是人少鬼多,有的时候,只要把人当成鬼了,很多事情解决起来就简单多了。"
"是吗?"王玑皱起眉头想了很久,似乎还是无法理解,最後放弃这种没必要的精力消耗,"这也不是我一个帐房先生需要知道的!"与欧阳无咎随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被繁杂的帐头弄得一团麻似的脑袋居然轻松了许多,窗外的夜风轻轻吹动帐本,本来烦人的墨香也变得清幽起来。
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有这麽不可思议的本领,无论说什麽,都能让人心身舒畅,只想听他再说几句,王玑瞥了他一眼,叹了声:"大少爷的好意,心领了,既然是得半夜三更来找我的必要开销,就请大少爷直说无妨。"
欧阳无咎暗地里地松了口气,嘴角笑意变得轻松。
他这才从腰间拿出一柄青锋剑来,看上并无不妥的剑这一拉开,居然剩下半截。
王玑眼睛利得跟刀子一样,当即记起来叫道:"这不是上月从李家铁铺买回来的吗?!可花了十两银子!!怎麽这麽不经用?!你拿它去砍树还是劈柴?!"
"没有……"欧阳无咎显得非常无辜,"只是没料到最近在杭州城内四处作案的采花贼是江湖有名的何无花。"
王玑了悟,也知道欧阳大少爷不会平白无故半夜三更四处晃悠,他虽身在帐房,可偶尔还是能从过来支取银两的家丁口中听到些城里的消息,就听说最近城里来了个采花淫贼,此人武功高强,飞檐走壁,就算家中戒备森严,居然还是能半夜偷入女子闺房,窃玉偷香。想起早上有县衙衙差来过,想必是欲借助欧阳无咎擒住那武功高强连官府都莫可奈何的采花淫贼,只不过……
"那又如何?!"
瞪大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显然不会任其蒙混过关,十两银子!!足够给十个下仆一个月的月钱了!!
"呃,那何无花成名的兵器是一对镔铁虎尾鞭……"
王玑闻言登时一惊,连忙上下打量欧阳无咎,试图在他身上看出什麽端倪,眼中关切之意溢於言表。
烛火虽暗,但欧阳无咎却是看得真切。来自於他人的关怀和担心,居然是从未有过。旁人又怎会担心身为武林盟主的他会受伤?
心中不由生暖,摇头笑道:"我并无受伤,剑是断了,只好徒手御敌,多用了十招才将他制服。"
王玑显然松了口气,可转眼脸色就绷了。
一般来说,连县衙出动全部捕快都无能缉拿的棘手盗贼,被他不出二十招便轻易制服,任谁听了都不能不说佩服,可偏偏,在欧阳无咎尚等著对方说出好话的时候……
"你既然能够徒手将之制服,干嘛还非得用剑?!"
"咦?……"
"十两银子的剑,才用了月余就没了……"
看著前面对那柄断剑念念不忘,一路走还一路碎碎念叨的青衫青年,欧阳无咎只能跟在他身後,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为何跟著出来了?"
昨夜虽然王玑气得几乎掀桌子,可武林盟主岂可手中无剑,最後还是答应再支银两重购一剑。於是第二日清早欧阳无咎便去寻他,却见他装饰齐整,并没有立即把所需的银票交给他的意思,反而抬手宣布:"走吧!"
身为号令武林的盟主大人居然毫无反抗余地,跟在他身後就这麽出来了。
听到他的问话,王玑是头也不回:"我哪能放心把钱交到你手里?整个杭州城都知道老李家铺子的铁器都是缺斤少两,你居然还敢去他那买剑!我得亲自看著,免得你又浪费银两买些没用的破烂玩意儿回来!"
欧阳无咎被他说得全无还口之力,毕竟剑断了是事实,帐房先生可不管那可怜的剑遇上的是虎尾粗长形戕如竹根节四棱刚硬的武器。
王玑来了半月都不怎麽出府,故此并不知道铁铺的位置,便由欧阳无咎带路走了几家,可黄家、陈家、张家……就算是城最边角的刘家铁铺他们都去过了,每次王玑不过是进去绕一圈,扫一眼里面挂著的刀剑,转身就走,完全没有买下的打算。
绕了杭州城一个圈,直到日上三杆,欧阳无咎只好叫住好像还打算再绕一圈的王玑:"先生,走了半日,我有些累了,不若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王玑虽说是天上星君,可如今肉身为人,而且不过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书生身板,走了大半天,其实早就腰酸腿软,可要他随便丢些银两买块废铁他又不甘愿。所幸欧阳无咎及时提出休息,否则他真要累瘫了。
欧阳无咎便就近寻了家酒楼,虽然不是城里有名的酒楼,可地方还算干净整齐,店小二似乎认得欧阳无咎,见他上了台阶连忙上前招呼,连站柜台里头的掌柜也特地出来相迎:"欧阳大少爷,多时不见您照顾小店了,快请里头坐!"回头又吩咐小二,"福子,还不快快清扫雅座,沏一壶上等龙井!"
欧阳无咎温文一笑:"刘掌柜太客气了!"
王玑在他後面看著他精神健旺地跟酒楼掌柜寒暄,稳健的脚步并不因为走了半天的路而露出虚软,哪里有他所说的累了的影子。
忍不住半眯起精锐的眼瞳,他倒是没想到这个富家少爷居然会如此关怀下属。而且这不著痕迹的举动,不会让别人觉得突兀,不求回报的施与,顺水推舟的温柔,当偶尔察觉时却更会让人觉得满心温暖。
真是个奇怪的人……
毕竟他作为司财的星君,关照凡人的索求,丰财润物,还不曾试过受别人照顾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别样的新鲜!
他心情忽然大好,以至於在落座後听到欧阳无咎点了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等价格绝对不菲的菜色,甚至一锅价值五两银子的鸡火莼菜汤时,也还是笑眯眯地未加制止。
欧阳无咎看他心情大好,便又吩咐掌柜再上一小坛梨花春。
不消片刻,店小二马上送上一只小坛以及两个碧油油的翡翠杯。
欧阳无咎亲自斟了满杯。
有道是琉璃装玉露,翡翠盛梨花。看著透明的酒酿滑入翡翠杯中,酒色滴翠,晶莹剔透甚为可人。
"此酒入口清冽而不易醉,先生但饮无妨。"
王玑也不推却,浅酌一口,确实如他所言,香醇甘甜,奔波半日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或许比不上天上的琼浆玉露,可在此时此刻,区区一杯梨花酒,却比之更胜百倍。
之後摆上来的菜也是香飘四座,这酒楼虽然小,做出来的菜确实非常精巧,味道相当地道。
待他们用过了饭菜,小二便勤快地收拾了残羹剩碗,擦净桌面,掌柜又亲自送来一壶西湖龙井茶和两碟饭後小点。
王玑慢品清茶,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打量四周,见这小酒店的雅座虽不及杭州有名的楼外楼般富丽堂皇,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也布置得颇为雅致。
就听欧阳无咎说道:"实在是辛苦先生陪我买剑,其实之前也看到几把不错的剑,为何先生不愿买下?"
王玑挑眉一笑:"那也叫不错的剑?缺斤少两不在说,用材也是极次,都是堆破铜烂铁!"
"可这挑来拣去也不是个办法……"
"我倒是想问,你那门派不是叫什麽藏剑门吗?怎麽还要到打铁铺子买剑?不是说大门派什麽的都有镇派的宝贝兵器吗?"
"惭愧。"欧阳无咎笑得有些无奈,"先师确不曾传剑於我,山中修习,甚至还用过柴刀。所谓藏剑,说的并不是说藏有宝剑,而是我派的藏天剑法,求的是一个'藏'字。"就见他捻起一筷,仿佛极为随意般在桌上一划,木钝的筷身顿化出锋利剑影,只是剑风所过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王玑莫名其妙,见欧阳无咎重新拄筷,夹起碟子上的一块藕粉桂糖糕,然而那桂糖糕竟一分为二,软绵绵的糕上切口利落,若非他有意分开还真连那切缝都无法看到。
"手中可无剑,剑意且藏心。"他将半块桂糖糕放到王玑面前已经换过的净碗中。
话中玄机轻描淡写,然而能将这剑意内藏,不显不露,却是谈何容易?即便前一任的武林盟主陆英浩,穷其一生亦未能做到。
王玑点头,起筷吃了一口桂糖糕,忽然眼中精光一现。
"既然藏天剑法求的是无剑,那是不是就像江湖人所说的那种连随便摘个树枝都能当剑使?"
欧阳无咎想了想:"这有点太难了吧?不过如果强行将内力灌入,然後用些巧劲还是能与使刀剑的对手过五十招,不过树枝本身可能会先受不了断掉。"他居然非常认真地思考起来,"嗯,还得看折的是什麽树木。比如说用柏树枝或者核桃木枝也应该可以再撑久一点,如果是松木或者楠木估计也能撑四十招,要是柳枝……当鞭子使可能会顺手一点。"
王玑面上顿现喜色:"那不就得了!行了,我们不用到处找什麽宝剑了!"
"先生何出此言?"
欧阳无咎一阵错愕,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不前几日厨房的烧火棍给不小心弄断了一截,我正寻思著这麽好的铁棍用不上恁可惜的!正好给你使了!"
"……"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对上小玑这样的帐房先生……彻底黑线无力……
第三章
第三章 雷公击橐蛟捧炉,百炼不耗惟纯钧
显然武林盟主大人并不愿意拿一根断掉的烧火棍当兵器,於是拖著满脸不乐意的帐房先生继续寻剑之旅。
王玑看著琳琅满目的街道,想著这也不是个办法,忽然一把拉住欧阳无咎:"大少爷,这杭州城里可有卖古玩的店铺街道?"
欧阳无咎虽不知他想要做什麽,但怕他真准备递他一根烧火棍当兵器使,便告诉他:"古董珍玩在清河坊那边比较多。"
於是二人便就来到清河坊,街道两旁古董铺子和茶馆四下林立,人来人往颇是热闹,除却那些大宝号摆出来的各色古玩珍品,路边摊上也有不少摆卖古物的,不过看上去货色便要次上一些。
王玑路过铺面也就往里面瞧上一眼,可都是不屑嗤鼻,偶尔还哼出一两句气死人的嘟囔:"定窑的花瓷敢拿出来摆,也不怕被笑话!""瞎的都看得出幅字墨迹嫩得很,昨日才找人新鲜写的吧?"只听得後面的欧阳无咎又好气又好笑,还得防著他话音太大给店铺的老板听到了出来找麻烦。
秋日凉趣,午後却是晴热,太阳像老虎凶猛找得人眼花,人一多,欧阳无咎与王玑便走得贴近了些,王玑觉得像被云遮去日头,自己所处之处阴了一片,凉爽不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比他高上半个头的男人替他遮去了晒得人发昏的太阳。
所谓武林高手,也不过是个凡人,就算习有偏阴柔的内劲,也不见得有冬暖夏凉的本事。薄薄的汗粘湿了欧阳无咎的额头,一颗汗珠顺著他方正的脸滑落到硬朗的下巴,然後滴在海蓝色的长袍上。
欧阳无咎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只是觉得附近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人多手杂,便低声提醒王玑:"先生小心。"
"知道了。"王玑心不在焉地应和,忽然扫到一个路边小布摊,眼神登时一亮,"跟我来!"话音一落,人就像泥鳅般异常迅速的钻了过去。
欧阳无咎无奈,只好老实地跟在他身後,王玑一过去当即有一道汹涌的人流冲了过来,险些没把他二人给冲散了。市集上的都是平民百姓,自然不能用内力将他们震开,更不能施展轻功腾跳惹来骚动,使不得武功的他也只好变回普通人,看他相当艰难推挤开人群,等挤到了王玑身边,已是满头大汗。
王玑正蹲在摊边跟顾摊的一老头子讨价还价,目标似乎是一把随便丢在地上摆卖的旧剑,剑身锈迹斑斑,全是污垢,看上去就是一块破铜烂铁,摆在那里根本入不得那些古董商的眼,故此一直乏人问津。
顾摊的老头子早就想将之快些卖掉,见有人来问,马上开出一个相当低的价钱,可王玑不买帐,硬是压去大半,最後终於以一两银子成交,得到了那柄旧剑。
王玑将剑递与欧阳无咎:"成了!"
欧阳无咎将剑拿在手上,连剑鞘都没有的剑出乎意料地非常轻,此剑长约二十一寸,实在是太过其貌不扬,但他自知鉴宝的眼力比不过这位曾经在宝生大押当过掌柜的帐房先生,便也就虚心求教:"此剑必有来历,敢请先生赐教。"
王玑这个人似乎只要心情好话就会不由自觉地多起来:"你可知道,铸剑师欧冶子曾因天之精神,悉其技巧,而铸有大刑三、小刑二?"
欧阳无咎点头:"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
"不错。可惜经年战祸,此等宝剑早是失落无踪。当年欧冶子铸剑,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更有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呃,这当然是世人宽言了,不过若说锻剑之术,只怕再无人能出其右。"
"莫非此剑乃五刑其一?"
欧阳无咎不禁大吃一惊,毕竟这剑刚才还摆在地摊上无人问津,更被王玑砍价砍至一两贱价……让他如何相信,这就是天下名剑?!
可王玑却非常笃定:"是纯钧。"
欧阳无咎居然也就相信了,连一点怀疑都没有:"先生果然眼力过人,想不到我藏剑门还真有一把镇派的兵器了!只不过年久日深,这剑还能用吗?"
王玑瞥了他一眼,拿过剑来,一弹剑身,只闻嗡声轻鸣,在他身旁店铺门口的大水缸内水波竟自荡出涟漪。
"此剑乃以铁之精纯所成,锻之以百余火,一锻一轻,累锻至斤两不减,百炼而不耗,才见色清明,磨莹之,则黯青且黑,与常铁迥异。可惜自欧冶子後,这种锻法在人间早已失传……"
欧阳无咎更是奇怪:"即是失传,怎麽先生却知道得如此清楚?"
"那本《天锻法》还不是我给他……呃,我的意思是说,之前在宝生大押当掌柜时曾听一些来当剑的客人说起过。"高兴的劲头过了,得了大便宜的帐房先生马上在心里滴滴答答打起算盘来,"此剑可谓价值连城,若是转手出让必能赚上不少银两!"一想到大大一叠的银票和马上可以清掉的欠帐,盯著那柄破剑的眼神更加热辣。
欧阳无咎见状慌忙制止之:"先生且慢!"
"怎麽?"
"此来是为了买剑,若转手卖了出去,这不又得继续寻剑来买?"见他略有犹豫,欧阳无咎不著痕迹地从他手上取过没鞘的剑,"我相信先生眼力非凡,看中的必定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可这麽一买一卖,来来去去,总没个完事,反而耽误了先生的功夫。"
"说得也是……"
王玑想起自己跟欧阳无咎出来晃悠了一整天,帐房里的帐务都不知道堆成什麽样了,只好打消了念头。
这边欧阳无咎总算是松了口气,呃……这种类似虎口拔牙的紧张感,不亚於他当年只身一人独战域外十八魔的恶战。心中不由暗叹,定是最近没怎麽遇到可以大战百数回合的对手,过於安逸了的缘故。
两人出了清河坊,一路沿河两岸走回府去。
王玑正为了买到好东西高兴不已,忽然感到身旁的男人浑身气息紧凝,抬头一看,见他皱起眉头,侧目瞄了瞄附近的街角。
"怎麽了?"
欧阳无咎不著痕迹地瞄过转角处,他们走的这条路徒人不多,颇是偏僻,加上巷深街窄,躲上几个人也不容易察觉,只是欧阳无咎内功深厚,听觉也比常人更为灵敏,故此後面跟上来的家夥早被他察觉。
"不会是又来了吧?!"王玑不悦地瞥了他一眼,这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来找茬的江湖人物,而且还不分早晚,有时甚至是深夜造访,当然,半夜三更来偷袭的下作之人通常是被五花大绑丢出门去的。
对於相当无辜的欧阳盟主他一向不抱有任何同情,特别是某一次一个不长眼的贼人试图胁持他威胁欧阳无咎,虽然最後那个贼人给欧阳无咎一招制伏,可不能改变他好不容易写好的帐册给踩出了几个黑脚印的事实!
欧阳无咎摇摇头:"不是。他们的脚步很重,不像是习武之人。"
"莫非是想打劫麽?"王玑更加不悦,比起被抢他怀里银票,他宁愿杯挟持好了!
"可能吧……"欧阳无咎看他的表情就猜到几分他在想什麽了,不由笑道:"适才我们在清河坊买剑之後,就一直有人盯梢。"他瞧了瞧王玑,"所谓怀璧其罪,先生在他们眼中,想必就像一头肥羊。"
肥羊?!谁敢把堂堂禄存星君当作肥羊?是想一辈子无财无富了对吧?
王玑眼珠子一瞪,正待反驳,忽然六七个形貌粗鄙的男人围了过来,瞧这一脸凶相不用猜都知道是地痞流氓,手里都拿著寒光闪闪的凶器,贪婪的眼神紧紧盯住他们。
欧阳无咎斜出半步,挡在王玑身前,不过是站在那里,浑然天成的威势竟将那群地痞慑得同退一步。
就算对著这些目露凶光的匪徒,欧阳无咎居然还是一副好脾气:"几位意欲何为?"
为首一个中年男子跟旁边的人相视一眼,眼下对方人孤力弱,而且其中一个看上去不过是文弱书生,他们这边是占进优势,怕他什麽?!
"不想受伤的话就把你手上的银两交出来!!"
欧阳无咎闻言略是皱眉:"几位看来四肢齐整,身强力壮,应当勤勉务工,自食其力,不该做拦途截道此等不义之举。"
"废话!!快快将银两交出!!"
欧阳无咎见他们横蛮无理,知道再多费唇舌也是无用:"也罢。"就见他反手将剑倒插入地,那毫不起眼的铁剑竟然穿透青石板,没入半把剑深。身形一闪,杨柳随风,他亦不过是风随影动,还不等那群地痞瞧个清楚,蓝衫的身影已在眨眼之间站到人丛之中,长袍一挥,劲力直透,竟将近身两人震飞开去,砸在墙上软倒在地。
其他人见状当即一涌上前,相对於他们的手忙脚乱,蓝袍的男人显得好整以暇,右手施然背在腰後,仅以左手袍袖御敌。於利刃间穿梭,一招一式,却蕴含著不可思议的剑气。当如他先前所言那般,藏天剑法,意不在剑,形藏於天,手中是剑非剑,有剑无剑,已非意之所在。
也就打两个哈欠的功夫,王玑已看到那群地痞全被打翻在地,而欧阳无咎慢慢走回王玑身边,边拍拍衣摆上蹭到的灰尘。
却见王玑瞪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以为他被自己的武功高强所摄到,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小小的,从未有过的,近乎孩子气的沾沾自喜。
其实平日贵为武林盟主的他,又怎乏听别人豔羡称赞?他年纪虽轻,但仅仅十年来的江湖战绩,江湖上对他武功和剑法早已是人人称颂,只不过里面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假意,在他磨去棱角的历练中渐渐听懂了。於是对这些言不由衷的称赞,他便再不动容,虽然面上谦虚谨慎,可其实心底甚至是有些厌恶。
不想如今,他却出乎意料地想要听到这个小小的帐房先生的赞赏。
只可惜,王玑确确实实只是个帐房先生,对这些足够让武林人士叹为观止的轻功步法及浑厚的内功修为全然是雾里看花……
就听他小声且不满地嘀咕:"所以我就说了,武功这麽好,何必还要浪费银两去买剑……我看连烧火棍都可以省了。"
欧阳无咎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又无法反驳。
这阵子骚乱也引起了途人注意,早有人去衙门报信,不多时便见几个衙差匆匆赶来,见了欧阳无咎连连施礼。
欧阳无咎收起心里莫名的小小失落,将事情与他们一一说明,对方更是对他打躬作揖,然後过去将那几个昏迷不醒的匪徒给绑了起来。
王玑瞧著那几个被扎得像大闸蟹似的歹徒,暗地里扯了扯欧阳无咎:"大少爷,为衙门抓了盗贼有否镐劳?"
欧阳无咎不由失笑,小声与他说:"又不是汪洋大盗,不过是些劫道的匪徒,岂会有什麽镐劳?"
"啧,若能得银两,便正好冲了那买剑的帐了。"
低头看著他扼腕的模样却是有趣得很,欧阳无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衙差们将那几个歹徒一个连一个的捆结实了,又过来谢了欧阳家的大少爷仗义相助,便拖著歹徒回衙门去了。
欧阳无咎过去将倒插在地上的剑拔起,这剑虽是破败不堪,然佩在他身上却未能削减那份侠骨丹风,反倒一派飒爽。
王玑见状问他:"像刚才那些歹徒,你们江湖人不是都习惯一剑一个,轻松痛快地解决掉吗?"
"一剑一个?怎麽可能……"欧阳无咎无奈地笑著摇头,"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平民百姓,岂可图一时痛快随意杀人?律法明言,杀人者诛。我朝律法,可不管你是不是武林中人。"
"原来如此,可便宜了那几个贼人了。"
"不会。"
欧阳无咎宽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阴影盖过了他的脸,让王玑一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早前盗匪肆虐,朝廷颁下重刑,擒获强盗,不论有赃无赃,并集众决杀,持杖行劫,不问有赃无赃,并处死。"
声音依旧沈稳如常,然而在王玑听来,却莫名血腥。
原来他早就知道那几个盗匪被衙门抓去便要处死!
王玑楞楞地看著他,这个男人……
或许,并不如表面看到的这般温和纯良……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小玑,你的眼光我都不知道是准还是贼了……
第四章
第四章 海棠树影旋飞剑,晨露清冷访客来
月落无声,天脚微现晨光,然而微弱得连天上的星芒亦无法盖过。
欧阳府里的人大多仍在酣梦之中,然在府中东厢偏院,撕裂空气的剑刃破风声却隐约能闻,似乎,从更早的时候便不曾停过。
偏院中,种满了厚厚的垂丝海棠树,入秋後坠满了可爱小巧的果实。只有府里的老仆人才记得,这个院子曾住著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有著江南温婉女子所没有的英气,她不喜欢经受不了一夜冷风便遍地撒金的桂花,偏偏喜欢姿容潇洒,花开似锦,毫不掩饰殷红豔丽的海棠花。
於是她住的院子栽种了一重重瑰丽的海棠树,虽然那女子已魂散香消,然这片海棠仍旧茂密婆娑,春见花开,秋见红果,玲珑可人。
只不过这个院子再也没有人住进来。
海棠在微风中摇曳,树下,影子如同鬼魅飘忽,剑在飞旋。
剑是好剑,但见霜锋雪刃,光如屈阳之华,沈如芙蓉始生於湖,观其文如列星之行,观其光如水溢於塘。
绵绵剑招,密不透风,铺天盖地竟似负有天威,只见蓝影暴起,一式藏天剑招,竟闻得呼啸剑气如山虎狂啸,吐劲披靡犹似天龙出海!
海棠树被剑锋所催,逆风而摆,地上落叶受剑气所摧,方圆五丈竟无一完整,尽数化作碎片。
"好厉害的剑!"
平寂的夜,响起完全不适合的爽朗声音。这声音,似乎应该适合在热闹喧哗的红楼或者高朋满座的酒肆,而不是这个只听得到剑风和衣诀舞动之声的偏僻院落。
收去剑势的男人对此并无半分意外,看他反手回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
抬头,看向黑得模糊成一片的海棠树影。
"凤三,晨露见寒,躲在树上你不冷吗?"
话音一落,只见一抹黑影敏捷地跃落树来,逆光之中,见此人四肢修长,身形矫健,落在地上竟似猫儿般悄然无声,可知其轻功卓绝。
然而等微弱的晨光落在这人的身上,却见此人面容俊郎,只不过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情,头发也是披散肩上。身上随意地披了件外袍,也不系上缕带,袍下是白色的亵衣,裤子松松垮垮地系著,脚下踢著布鞋连甚至未著白袜,看这副打扮就跟听到外头敲门不得已从被窝里钻出来开门的人无甚差别。
欧阳无咎似乎早已习惯,不由笑问:"能让你从温柔乡里爬出来,想必是件麻烦事吧?"
那个叫凤三的男人哈欠连连,看上去却不像著急,四下打量片刻然後很不情愿地找了个树墩坐下。一副像没骨头般腰板都挺不直的模样,浑身懒气是十足地从骨子里透出来。
入秋的凉气飕飕从他没收紧的领口往里钻,男人抖了抖,忍不住埋怨:"你就不能找个有桌有椅的地方习剑吗?堂堂欧阳世家的大少爷,连奉茶递巾捶个背什麽的仆人都没有……"
欧阳无咎不以为忤,反而笑著解释:"剑锋无眼,容易损了桌椅。"
凤三大翻白眼:"嗤,这话说出去谁信?武林盟主、藏剑门主欧阳无咎手里的剑,岂会连收放自如都做不到?!"
欧阳无咎闻言居然是难得地挤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就算武林中所有人都知道在他手里的剑是何其精妙,根本不可能不小心把桌子或者椅子给砍一个小角出来,可他的帐房先生却不以为然,而且在得知他在哪里练剑之後,抱著严重怀疑的态度命人把院子里的桌椅给全部搬走了。
对此,他相当无奈。
不过他一向很少在偏院歇息,也就任他所为,可倒是一时忘记了偶尔会有凤三这懒得能坐绝对不站,能躺绝不坐的访客。
晨光渐露,他收起温悦的笑容:"有事?"
敛去笑容的欧阳无咎,浑身散发出凛然威压,便连那懒骨头的凤三也不禁挺起腰杆,吊儿郎当的表情亦见收敛,声音也沈实下来:"血煞有动作了。"
话轻若鸿毛,然在两人心中却沈淀堪比万斤巨石。
十年前一场武林浩劫,西域血煞死在年纪轻轻的欧阳无咎剑下,魔教立即退出中原,武林中人只当除去匪首,从此天下太平,然欧阳无咎却并不是这般想法,西域魔教根深脉隐,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十年以来,他派出探子监视魔教动向,早前已在传回来的消息中知道,所谓血煞其实并非一个人,而是指传承了魔教神功的人,而要练成不世神功,至少五十年之长。
"我本以为不会这麽快。"
欧阳无咎虽早有预备,却也没有料到,不过十年,那血煞竟已练就魔功,他心中多少有些怀疑,五十年的功夫岂可一蹴而就?但眼前魔教已蠢蠢欲动,野心亦更胜从前。此番有所动作,必定另有图谋!
十年来他虽已位居武林至尊之位,然而却从未松懈,剑术精纯渐见天人合一之境,倒不是怕那血煞来袭,只是担心血煞手段过於凶狠,祸连无辜。想当年魔教为了立威中原武林,不惜几翻血洗武林世家,妻儿老少,九族乡邻,鸡犬不留,之後更将所有人尸吊挂府前,教不少胆小怕事的门派迅即投诚。然这般做法,激起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武林中人同仇敌忾,於华山与之决一死战。
忆起华山上那场恶战,欧阳无咎不由握紧手中剑。
如今血煞再临,只怕武林难逃一场血雨腥风。
凤三翘起二郎腿,托著下腮:"我也这麽以为,不过近几月来,那血煞也不知是得了什麽高人襄助,武功一日千里,而且更加邪门的是,每日都有死人被丢进魔教後山的悬崖下喂野狼,可那些尸体抬出来的时候好像就已是残缺不全……"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微光下那竹筒的末端竟染有黑褐的血渍,他抽出里面一卷小纸条,纸条更是血迹斑斑,他叹了口气,将纸条递与欧阳无咎,"这恐怕是最後一次的消息了。"
欧阳无咎皱眉接过,展开一看,见上面歪扭地写著几个字,显然写的人相当匆忙,甚至染上了血指印。
'血煞,功成,灭中原。'
短短数字,触目惊心。
送信的人用性命带来了给中原武林的警告。
欧阳无咎将纸条揉碎,抬头看向凤三:"凤三,送信人的家眷,你要好生安置。"
"知道。老规矩,我明日会派人将帐单送过府。"
欧阳无咎点头。
两人沈默半晌,凝重的气氛并未因为晨阳的升起而消散,凤三终於忍不住问道:"你打算如何?来者不善,这一个血煞只怕不是你之前遇到的那个可以相比。"
欧阳无咎没有回答。
"此事宜及早打算。而且还得跟那群自以为是的老头子磨嘴皮子……"一想到各派掌门鼻孔朝天的神情,凤三忍不住嗤鼻不屑,"说什麽魔教早灭,余烬不足为患!哼!等血煞的血柳枝插到他们门口了,就得哭爹叫娘地扑到你这求救了!"
他说话阴损得很,把那些德高望众的门派掌门说得一无是处。欧阳无咎其实也知那群武林前辈过了这十年的安逸,要麽是年事已高,要麽是剑束高阁,对暗地里汹涌的危潮都是视而不见,要说服他们确非易事,只不过这些他都不会说出口来,反而是凤三口没遮拦,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嘲弄讽刺倾巢而出,便好似代他发泄不满。
欧阳无咎不由得会心一笑,拍拍凤三的肩膀:"别担心,他们总得卖个面子给武林盟主。我会召开武林大会,把他们都一一请来,各派门主虽说各有主张,可大事大非面前,应该还是会分轻重的。"
"哼,"凤三瞥了他一眼,嗤鼻笑道,"那是你过於美好的想法。我看他们那群老顽固一定推三阻四,一半不肯来,一半是来了也不干活,哼……我看你到时候就算三头六臂,也揪不住几个能帮忙的!"
话虽然刺耳,可藏著的担心却骗不了欧阳无咎的耳朵。
"那也无妨。"欧阳无咎笑得温文,微微的晨光在他的笑容中变得更加柔和无害,"只要随便在河岸折几根柳枝泡点鸡血,倒插在各派大门上,想必到时候的武林大会一定非常鼎盛。"西域血煞魔教有个规矩,插血杨柳於门前,三日後绝杀,无人能免。
"……"凤三当即像吞了只鹅蛋般张开嘴巴,抬头瞪住身边这个笑得温文纯雅的男人。跟他做了这麽久的朋友,他居然还是未能习惯这种突然而至的转变,就像明明眼前是灿烂得耀目的日阳,却忽然发现,太阳之中竟然隐隐有暗色斑痕……
半晌,他低下头吐了口气。
"知道了,这事我会安排。"
欧阳无咎没有再吩咐其他,因为他知道凤三会将一切安排妥当。凤三,凤三公子,是他唯一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朋友,却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说起凤三,本名凤天翎,排行第三,故人称凤三公子。他乃是当朝凤贵妃之弟,凤太师嫡子,听说早年在京城惹下无数风流债,甚至还勾搭上兵部尚书的小姨子,太师一怒之下将之逐出京师,如今他盘根在美女众多的江南之地,自然是如鱼得水,流连花丛,挥金似土,愣是把京城里的老父给气个半死。
只是没人料到,这位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儿,居然跟行事正派的欧阳世家大公子是莫逆之交!
两人沈默片刻,晨阳已冉冉升起,凤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疲懒地打著哈欠,又恢复了那纨!子弟的模样:"我得走了……红媚的被窝比这暖和……"
言罢身形闪动,眨眼间连影子亦不留半分。
欧阳无咎深知凤三最好女色,每天不从女人怀里爬起来就一天没个精神劲,无奈笑了笑,正想转身入屋,忽然脚步一窒,脸色大变。
"不好,那欠帐的单子的抬头……"
第五章
第五章 倚玉醉梦红酥帐,且蒙风流薄幸名
"啪!!"一叠单子砸在欧阳无咎面前,一张近似怒目修罗的脸凑得非常近。
单子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著:"红酥楼"、"倚玉楼"、"醉梦楼"。
欧阳无咎心里直骂那凤三。他当然知道这几家青楼的幕後老板就是那凤天翎,凤三爷!凤三的青楼自然不仅止於卖笑做皮肉生意,试问牡丹话下,谁个英雄不风流?江湖中的大小情报逃不过他的耳目,而手下更有一群死士,无声无息地潜伏大江南北,专为刺探消息。
可叫他送一张欠单也就罢了,怎麽还分几张地送过来?!这分明不是在说他流连青楼,挥金如土吗?
偷眼去看双臂撑在桌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瞪住他的帐房先生,欧阳大盟主是一阵心虚。
"大少爷,"王玑阴恻恻的声音像猫挠墙般扎耳,"我是想问问清楚,这些单子上的帐数可是实数?"
"呃……应是实数。"
王玑眯著眼,准确地捻起其中一张,摊在桌上:"大少爷,您能不能告诉我喝的是什麽酒如此矜贵,一瓶要价五十两银子?!"
"青楼的酒本来就比外面酒肆贵上几分……"
"我算过了,只不过是几个小菜就花了一百两银子,龙肝凤胆也没这麽贵吧?!"
像红酥楼这样的地方,欧阳无咎倒也曾陪一些江湖朋友去过,只记得那里的菜味道确实不怎麽样,一百两银子在楼外楼摆上五十桌都有余了,也难怪王玑一副要掀桌的模样,想必是那凤三懒得计较,随便开些帐目应付,偏不想欧阳府上来了个精明的帐房先生。
王玑皱眉一一点示那些一看就知道乱算帐的单子:"一看就知道是诓人用的!一个晚上就花掉三百两银子?!每样东西都是莫名其妙的天价,哼……必定是把你们这些不懂算帐又爱充阔气的大少爷给当傻子耍!!"敢在他禄存星君面前耍手段,哼,不给这些胆大包天的家夥一些教训,便就是学不乖!!
那边欧阳无咎心里也是著急,这些欠帐他当然知道不是风花雪月花去的,里面的数目,为的是送去安顿那送信人的眷属,可这些都是隐密之秘,当然不可能清楚列明帐中,以前的帐房先生只要是大少爷点头支帐,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都是自家主子的银两,既然要用,又岂会一一查根究底?
可如今的帐房先生却不买帐,非得弄个清楚明白,偏这些使用又端不上台面,叫他要如何解释?
眼下他正忙於应付西域血煞一事,虽说早有准备,可在江湖中很多事情并不是说准备好了就万无一失。
所谓江湖,有时却与战场无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必须仔细布置,严防不测,故此从凤三处听得消息後,他便立即派遣门下弟子密切注意各门各派的情况,送出武林帖广邀同道赴约武林大会。想要说服那群顽固不化又老谋深算的老头子,可并不是他所说的那般简单。
俗务缠身,从早上一直到现在他是连水都未及喝上一口,更别说是早点和午饭,但血煞一事不容有失,他不得不步步为营,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腾出心来跟王玑细细解释许多,被他这麽一逼,不由心里著急,忍不住一拍案台,沈声喝道:"先生不必多问,请计算清楚将银票送过去就是了!"
语气严酷,不容忤逆,这个男人不过是低沈的轻喝,却已足够令武林中人纷纷低头,此等威仪,焉能不教人惧。
王玑当即一愣,他之前也是诸多留难,却从未见欧阳无咎发过脾气,尚以为这个男人是块吸满水的大棉花,原来还是绵里藏铁的啊!
本来富家少爷光顾青楼妓院,撒些金银财帛,换个风流名声也是人之常情。可王玑与欧阳无咎虽不过相处短短半月,但觉此人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加上行事正派,看到那叠单子送过来的时候竟有些不信。其实银两不过小事,他只是想过来问个明白罢了。
见他并不否认,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不由有些失望,至於为什麽失望,却连他自己都说不准了。
那厢其实欧阳无咎自己也略是暗惊,瞧见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垂下眼帘,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让他心头一紧。
就听王玑道:"是王玑多事了。银票我会亲自送过去,请大少爷放心。"言罢行了一礼转身便走,那背影走的决绝,仿佛一去不返般。
欧阳无咎忽然心焦难耐,不自觉地连忙伸手将人给拉住:"先生!且慢!"
王玑回过头来,以为他不放心,便道:"我既已应了此事,自不会暗渡陈仓,大少爷尽可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欧阳无咎明明想要解释,可他又说不得实话,只得干著急,"有些事,我是……我是不方便详细说明……"
"不方便就不要说好了。"王玑拨开他的手,不无所谓地耸耸肩,"其实我也知道,但凡有钱人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账目,也不是我一个账房先生能知道的。"言罢,拱手转身头也不会地走了。
欧阳无咎愣在原地,只能看著他真气凛然,决然而去的背影。
他这般说法,无疑是将他跟宝生大押那等为富不仁的商贾混为一谈。
其实欧阳无咎性情豁达,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当年他年纪轻轻坐上盟主之位,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有人嘲他乳臭未干,他亦不过一笑置之。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很是在意王玑这个帐房先生的想法,不愿被他误解。
那厢,转过廊道後的帐房先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书房的方向,收起凛然大义的表情,鼻头一哼,咬牙切齿:"三百两是这麽好拿的吗?哼!敢给我去青楼花天酒地!!"
之後的几天欧阳无咎大为苦恼,虽然很想寻机会与王玑解释,可既然他不能说出真相,便是要说谎了,偏偏他又不愿欺瞒王玑,故此真是想破了脑袋仍是没有解决之法。
而武林大会之事也迫在眉睫,各门各派一听血煞重现江湖,年纪尚轻的多少也听过西域魔教之名,初生之犊不畏虎,都暗地里摩拳擦掌,希望能有机会在江湖上绽露头角。而年事已高的老前辈当即忆起华山上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不禁是夜不能寐,提心吊胆不知那血煞会先找上哪个门派。
於是武林中人开始从四面八方齐集杭州,只等八月十五之期由当今武林盟主欧阳无咎召开的武林大会。
而武林盟主所在的欧阳府,访客更是络绎不绝,拜访的帖子是一个接一个送进来,愣是把欧阳无咎本来已不算宽畅的案台给挤了个满,连稍微摊开张纸写两字的地方都没了。
欧阳无咎对著那堆拜帖叹了口气,抬头,见赵管家又给抬了一捧拜帖进来,不禁闷道:"距离八月十五不只有十天了吗?到时候才见面不成吗?他们著急些什麽……"
赵管家见桌子上没有位置,便将东西都堆在桌旁的地上,然後抬起腰捶了捶背:"少爷,这您可就不懂了!到时候武林大会上谈的是正事,谈完了也就散了,所以私事还得趁著没召开武林大会的时候做。"
"私事?"欧阳无咎莫名其妙。
赵管家那双总是半眯著的小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少爷有所不知,您贵为武林盟主,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藏剑门主,加上又是杭州欧阳世家的长子嫡孙,是何等身份?正值壮年之姿,却没有半个红颜知己,更未闻婚配之说,欧阳夫人的位置悬空已久……"
"那又如何?"
"传闻江湖中待字闺中的女子都想与少爷见上一面……"
欧阳无咎却皱起眉头,已明白他想说些什麽:"赵管家,江湖传闻岂可尽信?更何况这等私下议论,损毁他人名节之举,非侠义所为。"
赵管家可有些委屈,他手腕一翻,竟以极为刁准的手法从成堆的拜帖中准确地抽出几片,然那堆帖子文风不动。何等高明的手法!即便江湖之上,也不见得能有十人。
"少爷,这几个门派来的人有一半是女眷,我看都不成武林大会了,反倒像相亲大会!"
"荒谬!"欧阳无咎拳压案头,不怒而威的气势顿时叫那赵管家不敢再多言语。
被那双狭长的眼睛盯著打量,赵管家顿时有种被龇牙的猛兽盯著的毛骨悚然。
"我本不知,无首头陀是个长舌之人。"
那赵管家神色顿时转凝,俯下头来:"老奴不敢,多年受少爷照顾,远离江湖,这回见了热闹,一时忘形,没了规矩,望少爷恕罪!"无首头陀这个名号,似乎早已被人遗忘,然而早在十年前,只要提起无首头陀,几乎所有江湖人士都会畏缩颤抖,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手中一柄丈八铁禅杖,取人首级如割草切菜,曾一夜之间灭漠北八大门派,之後莫名销声匿迹。却无人知晓,那一夜,铁禅杖被一个年仅二十的青年以一柄极其普通的青锋剑一招削断,从此之後,漠北再没有无首头陀一名,倒是两月後,杭州的欧阳府中多了一名赵姓管家。
房中气氛冷重,忽然外面传来急速的脚步声,还不等他们回头去看,门板"啪!!"地被推开,青衫的身影像风般卷进来。连赵管家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怎麽?帐房的王玑先生不是不识武功吗?可看他刚才那速度,简直比纵云梯的轻功身法更加高明,都脚不沾地了!!
王玑可不管里面是什麽气氛,他现在是义愤填膺。
须知这武林大会一经召开,来的那些武林人士有家世有人品的是自支花费,可很大一部分的武林人说得好听是高风亮节两袖清风,说得不好听就是不事生产一穷二白,来一趟杭州,也就带了点儿路费。
那来到杭州谁管饭?自然是武林盟主!
想当然尔,要号令武林,一呼百应,可不只凭些虚无飘渺的名声或者以一挡百的武功就成的,更重要,更现实的,是……银票!!
武功再高,天下第一又如何?没点家世,一贫如洗,召开一次武林大会,来个百来号人,住一天,吃三顿都能给吃垮!
就算像欧阳世家这般财大气粗,亦不能每年来一回武林大会,也就因为这一回西域魔教蠢蠢欲动,事态严重方才传书招来各门各派。难得光明正大地见上武林盟主一回,也就无怪众家掌门纷纷携眷而来了。
可只管看帐算钱的帐房先生可不管这个,他只看得到每日大笔大笔的开销,全都用在款待那些鼻孔朝天自以为是的莽夫身上,还属於绝对不会有一丝回报的那种。
那青楼给花出去的三百两他也就算了,本想给个冷脸让这个挥金似土的败家少爷彻底反省一下,想不到他居然变本加厉地花钱,就算败家也不是这个败法吧?!而且还要在他堂堂司天运之财的禄存星君手下给败个精光?!以後回天上复命时岂非得受众仙嘲笑!!
於是乎……
帐房先生愤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
第六章
第六章 拜帖成堆帐比雪,何来闲暇赏桂花
"先生来了!"
欧阳无咎露出惊喜的神色,毕竟多日不见,一直也是事忙几乎每日为了安排武林大会的事宜至通宵达旦,根本找不著机会与王玑解开先前的误会,故此这番见王玑过来,难免欣喜,一时倒忘了问他来的缘由。
"最近都不曾有闲到先生那处坐坐。"欧阳无咎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拉过王玑让他到茶几旁落座,早有婢女奉上香茶,他张罗著给王玑倒了一杯,抬头看了看窗外飞碎的秋叶,不由提议,"如今桂花正豔,先生来杭州也有些时候了,好似都不曾出去游访。若是帐事不急,先生大可出府走走!"
走走?王玑瞪了他一眼,他那边欠帐都快堆积如山了,恐怕等他出去转个圈回来,库房里的银两还不得搬个清空!
欧阳无咎看他的表情尚以为他是不认识路,满心欢喜地道:"先生若是没有好去处,我正好有些闲暇,不如我带先生到满觉陇走一趟,那里的桂花香闻十里,栗子也是时候,老铺头的桂花栗子羹先生可一定得尝上一尝!"
垂手而立的赵管家一旁听著,顿时掉了一头冷汗,瞥了一眼堆在案头上快要崩塌下来的拜帖……有些闲暇?!哪里闲了来著?要来拜访的各派帮主掌门都快排到明年了!!
欧阳无咎显然完全忘记了那些举足轻重的人物,反而大有王玑一点头他就马上安排出府游乐赏花的劲头。
王玑慢悠悠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才徐徐说道:"最近府里来了不少访客,大少爷应酬著也辛苦了,王玑不过是个帐房先生,岂敢浪费少爷的功夫?"
欧阳无咎笑著摇头:"不会不会!"
"我听说少爷最近准备召开武林大会。"
"是的。"
"各大门派都有来人,少爷的面子可真大!听说崆峒派来了五十三位,把观岳楼的房间都给占满了。其他门派也来了不少也。好像只有华山派来的人不多,不过他们倒是把楼外楼的天字号房全都包下了。"
"这我倒是不知了……怎麽先生如此清楚?"
王玑慢条斯理地拉开袖筒,从里面摸出几张让欧阳无咎非常眼熟的纸片,轻轻放在茶几上。
"因为欠帐都送到我这来了。"
"呃……"欧阳无咎当即语塞,这才想起这位帐房先生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
凉凉的空气从王玑身上渗出来,欧阳无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瞅了旁边的赵管家一眼,可那位江湖传闻中嗜血如狂的无首头陀一直垂著脑袋,还真像没了脑袋似地,明哲保身地摆出自己正在受少爷训责,不敢多言的表情。
欧阳无咎无奈,只好挖空心思地给解释:"那些都是我在江湖上的一些朋友,呃,不是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吗?自然需尽地主之谊,款待几日。"
王玑抱臂:"我却不知有什麽样的朋友会打著武林盟主的名号到处吃喝玩乐打白条的!"
"有这等事?"欧阳无咎算是初次听说,自他当上盟主的十年间也曾召集过一两次的武林大会,不过那个时候帐目都是帐房先生处理,不曾来问过他,自然不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银两。
赵管家总算是有些护主之心,连忙上前说道:"先生有所不知,江湖中人大多醉心武学,不事营生。"
王玑眯起眼睛,打量狼狈为奸的两人,精锐的眸子看得他们心虚不已:"言下之意,就是无论如何,这笔帐都得欧阳府来扛了?"
现在和过去都曾经叱吒江湖一时的武林人物大气不敢出一个,只得连连点头。
"至少到武林大会开完,我们都得供著那群人的花销?"
点头点头点头。
空气瞬即凝重得快要让人透不过气来。
正在此时,忽然外面传来紧密的脚步声,随即有下仆通报进来:"大少爷!江东陆老爷过府拜见!老爷已经出去招呼了!"
"陆师叔来了啊!"欧阳无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几乎是一跃而起,"陆师叔是我的长辈,可怠慢不得,本该我亲自去拜访才是!赵管家,还不快些吩咐下去,安排晚宴,好好款待!!"
"是!知道了,少爷!"
两个人一唱一和,几乎是火烧火燎地往外奔了去,好像那房间里站的不是那位斯斯文文正笑得阴阴的帐房先生,而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老虎……
正厅,笑容可掬一身富态的欧阳老爷正招呼著客人。
来客坐在侧下手方,是一位精神健旺的中年男子,看他年过不惑,然体魄强健,眼中隐见光华内敛,可知其内功深厚不同凡响。
在他两旁,坐了一男一女,二者相貌轮廓几乎一般模样,原来是孪生兄妹,女子容颜娇丽,眉如翠羽,肤胜凝脂,虽微微颔首,只窥一张侧脸便见沈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再看那男子,看上去不过弱冠青年,如女子并无二至的脸庞多了几分勃发英气,然容貌并不因属男性而显粗糙,反而更加精致,有道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欧阳无咎上前厅来,欧阳奇正与那中年男子寒暄,只不过两者一在江湖一在商界实在没什麽共通之处,稍见冷场,此时见欧阳无咎进来,欧阳奇是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不住结发妻子,而且独孤菱月娘家那边的人都是江湖人物,故此都有点畏忌。见欧阳无咎来了,便借故有事先回内堂去了。
欧阳无咎与陆英浩倒是熟识,加上又有同门之谊,论辈分,他是陆英浩的子侄背,若以师门而言,他虽执掌藏剑门,但独孤一方从未承认将他收作入室弟子,而陆英浩却是名正言顺的大弟子,加上陆英浩将武林盟主之位禅让与他,欧阳无咎对这位师叔可说得是极为尊敬,连忙上前行礼:"无咎见过陆师叔!"
陆英浩展眉一笑,未有言语,忽然左手一伸,搭在欧阳无咎手臂上,欧阳无咎虽略有吃惊,不过心知师叔欲试他武功,手臂往下一沈,翻腕弹向陆英浩脉门,陆英浩见状摊掌擒拿,二人身未动半分,只是上臂翻腾已交了二十余招。
旁边的下仆看得是目瞪口呆,而坐在一旁的美貌女子亦略见惊讶地看著与其父交手的欧阳无咎,想必是从未见过有人能与陆英浩战个平手,反而是那俊美青年不屑地抱臂胸前,每见妙招都是嗤鼻。
三十招过,陆英浩忽然以掌为剑,削向欧阳无咎,不过一双肉掌,竟见剑气纵横,教人莫名生畏,便连一旁那美貌女子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电光火石间剑气已至,一直站在原地未动分毫的欧阳无咎终於动了,往後退了半步,避开陆英浩的剑掌,但始终未能完全避开,就见他手臂下的袍子内襟已被削开一口。
陆英浩便就收招住手,他在椅上纹丝不动,而欧阳无咎却被他逼退半步,高下立判。
欧阳无咎拱手向陆英浩谢礼:"多谢师叔赐教!"
陆英浩却皱起眉头,略见不悦并未搭话。
场面当即冷了下来,欧阳无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旁边的俊美青年哼了一声:"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想不到武林盟主的功夫这麽差劲!"他的声音清脆叮咚,如同山泉滴坠琉璃,可偏偏说的那话极为讽刺无状。
过门是客,虽然他对主子无礼,但大少爷对他们极为尊敬,想不是了不得的人物,旁边的下仆只好对他怒目而视,却不敢多言。
倒是旁边那美貌的女子出言相劝:"昊弟,莫要胡乱说话,欧阳大哥大约是一时失手……"
"不见得吧?我都能在爹手下走上五十招,他居然连三十招都还没过就被打败。今日方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欧阳无咎闻得他冷嘲热讽,居然也没有半点脾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应道:"让几位见笑了。"
他没发怒,反倒是对方"噌"地跳了起来,指了欧阳无咎就骂:"你这人怎麽一点脾气都没有?!软柿子都比你硬三分!!你还怎麽个号令武林?!"
"够了。"
陆英浩终於出声,想必平日在家中积威,那青年顿即不再多言,可脸上全是不甘不愿,瞪了欧阳无咎一眼,负气坐下。
陆英浩叹了口气,摇摇头:"实在是教导无方,让欧阳盟主见笑了。"他指了指那青年,"这是我儿天昊。"欧阳无咎拱手见礼,那陆天昊鼻头一哼,随便拱了拱手。
"这是小女莺莺。"
那美貌女子连忙上前欠身行礼,行为举止倒没有一点江湖气,反而似个小家碧玉。
欧阳无咎两厢见礼,便笑著与陆英浩道:"师叔不必见外,你我已有数年不见,无咎早想修书一封请陆师叔过府一聚。若不嫌弃,就请在敝府住下,无咎还有许多事情需向师叔请教!"
他盛意拳拳,陆英浩一时也难推却:"这……"其实他与欧阳无咎之母早年青梅竹马,曾得双亲暗地授意姻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欧阳无咎之母最後情归别处,他後来也另觅良缘,膝下育有一对儿女。只是虽说他二人清白坦荡,但对著欧阳无咎之父,却总有几分尴尬。
他身旁的陆莺莺听到欧阳无咎的提议,美目中不禁流转一丝惊喜,偷偷瞧了父亲一眼,心里似乎有些期盼,可偏偏其父犹豫不决,似乎并不是很想留宿,她一个女儿家却也不便多言,不由露出几分著急的神色。
倒是想不到那陆天昊先行说话:"爹,楼外楼的天字号房都给华山派那群牛鼻子给占了,剩下都是些下等客房,跟猪窝似的,哪能住人?!这里虽然是差了点,但总是比没有好!"
陆英浩眉头又皱了,天昊自小宠得厉害,在府中骄横跋扈惯了,此番带他出来是想借机会让他多受历练,想不到一到杭州便要把武林盟主给得罪了。
所幸那欧阳无咎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人,也不计较,与陆英浩笑道:"陆师叔实在不必客气,藏剑门里都没有外人,就当在自家住著便好!赵管家,麻烦安排一下西厢客房!"
赵管家拱手应下。
却又闻那陆天昊叫住那赵管家,仔细吩咐道:"你给我听好了,房间得打扫三遍,床铺被褥得换新的,熏香不可随意,只可选栴檀、黄熟、白芷等料,当然最好是有龙涎,不过看你这麽个小地方也不见得有名贵之物,我也不留难你,就简单些好了。记得一定要打扫干净,不可有半点马虎!要有半个虫子,小爷断不饶你!!"
赵管家嘴角见抽,这小少爷当这里是陆府吗?西厢客房虽然鲜少有客人入住,可每日都有奴仆打扫干净,哪里会脏?还要龙涎熏香?!也太会摆架子了吧?
转念一想,可更苦了,欧阳家世代商贾,当然少不得做香料的买卖,库房也应各房夫人之需藏有不少名贵香料,陆天昊所说的自然也是有的。可自从帐房王先生主事,见过府中众人大肆浪费名贵香料之举後,便抓住欧阳无咎订下规矩,府中若要用贵重香料者,必得向帐房先行问询,否则不允私开库房自行取用。
这……可如何是好?
第七章
第七章 莪术细辛千金草,更胜万钱龙涎香
不出所料,王玑头也不抬,断然驳回赵管家取香的请求。
"来的又不是皇亲国戚,就算是,也不见得得用上龙涎香这样的极品吧?"
赵管家哭丧著脸,他真是愧对自己从前闻者退避三舍的名号啊……
不得已,还是再作解释:"先生不知,那位陆少爷要求颇具,房中打扫三遍,还要不见一只虫子,须知这西厢客房经年未有访客使用,再细致也难免会有蜚虫之物,唯有用熏香之法方可驱之以避。"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有些抱怨,"大少爷的脾气也恁是太好,被那陆少爷三翻四次地出言嘲讽,居然还请他们留下……"
王玑闻言终於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出言嘲讽?"
赵管家当即把适才正厅上的比试,欧阳无咎的落败以及陆天昊的讽刺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当然其中不乏加油添醋的嫌疑,终归是一句,那位陆少爷是个绝难伺候的主,还是请王玑不要再为难尽快拿出香料。而他显然没有注意到王玑越来越沈的脸色。
"不知那位陆少爷是什麽人物?到了欧阳府居然还敢大放厥词?"
"哦,先生有所不知,他爹是少爷的同门长辈,而且还是前任武林盟主。"
"难怪。"
王玑按下算盘,抬笔於纸上写了几行字,"过门是客,总不能怠慢了客人……赵管家,麻烦你去库房按这条子上记著的取来用。"
赵管家接过看了,有些出奇:"这……"
"尽管取去,少爷若然问起,我自会担待。"
那赵管家做事也是干净利落,众人用过晚饭过後,西厢的客房已收拾停当。
欧阳无咎亲自引路,带陆英浩等人到西厢安置。
前面有婢女提了灯笼,几人绕过回廊,到了西厢。欧阳世家不愧是杭州巨富,不过一个西厢便已颇为阔落,房间不少,平日虽无客人但也有下仆打扫干净,中间几间早已燃起烛台,敞开的窗户可窥见内里细致的摆设,赵管家就站在院落的位置候著众人。
从窗外瞧进去,果然是干净明亮,摇晃的烛光中床缛整齐铺设,地面光洁如新,陆英浩本是随性之人,并无太多计较,见安排相当妥当自然是非常满意。陆天昊冷哼一声,从方才那顿饭开始他就没少找欧阳无咎的碴儿,如今更是少不得想挑些刺儿让他难看,他先於众人踏上台阶,推开房门。
扑面而来一股轻轻淡淡的香气,不浓不重,不俗不郁,让人神清气爽之余,更觉丝丝悠然。
"咦?"陆天昊高挺的鼻翼抽了抽,似乎有几分诧异,"这熏香是……"
赵管家怕他瞧出不妥,连忙上前应付:"此乃府中特地调配供客人使用的熏香,不知是否衬得陆少爷的心意?"
陆天昊点点头:"唔!这香倒也奇特得很,开先闻上去仿佛不怎麽样,可闻著便觉变化无穷,虽说不及龙涎,但却高於黄熟,实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赵管家心里高兴,忙活了半天,总算能有件事对上陆天昊的心意了。
暗地里松了口气,又听对方问:"这是何种香料?"
只是他这麽问,赵管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这当儿,有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後响起:"也不是些什麽名贵的香料,不过是和以茅香一两五钱,细辛一两五钱,零陵香一钱三分,山柰一两,藿香一钱六分,千金草三钱六分,莪术一两七钱三分,研末而成的祛虫香罢了。"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个青衣先生,见他儒雅温顺,面相端正不过平平,只是一双清澈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欧阳无咎一见,便自笑了:"原来是先生所调的熏香,难怪了!此香清新沐人,就连陆世兄亦赞不绝口。"然後他回过头来,与陆英浩言道,"陆师叔,这位是府里的帐房先生──王玑。"
"原来是王先生。"陆英浩心中亦不免暗自生奇,听欧阳无咎的语气及其态度,似乎相当看重这位帐房先生,然而听王玑的呼吸吐纳,并不像个会武之人,但若只是普通一个帐房先生,又何以得欧阳无咎如此气重?!
陆天昊自然知道王玑所说的那些香料都是些寻常货色,想不到对方居然敢搪塞应付,而且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香料居然让他以为是些什麽不得了的贵重熏香,当即恼羞成怒。
"你算什麽东西?!居然敢戏弄本少爷!!"他一向自视甚高,如今一想到遭人戏弄,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左手猛地一扬,竟射出三口短剑,直刺王玑面门。
"天昊住手!!"
陆英浩料不到他居然出手,而且对方还是一个不识武功的普通人,可他站得颇远,身法再快也阻挡不了陆天昊最得意的兵器袖里剑,眼见王玑就要被利剑所伤,就在此时,就闻风声疾过,犹如镰刀割破空气,半空中,那三柄短剑在离开王玑不足一尺的空中屹然顿住,随即"叮──"一声脆响,利落齐整地全数断成两截。
是何人竟能在这电光火石一瞬,将短剑凭空削断?!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就看到欧阳无咎慢慢走了过去,他看了地上的断剑一眼,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无形,鹰隼般锐利的视线落在陆天昊身上,沈稳严酷的气势,哪里还有适才半分好脾气人的影子?
烛光跳跃让海蓝色变得漆黑如墨,仿佛深海之下,连阳光都透不入的深邃。
"陆世兄,我府中并非都是识武之人。"
不是大声责备,也不是繁冗说教。
一句说话,很重,重得砸在众人耳中,仿佛铁锤落心。
谁都知道,识武之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对不识武的人出手,更何况他出手狠辣,一招便欲取人性命!
陆天昊竟不敢直视其目,巧言辩驳的嘴巴像哑了一般。陆英浩总算见惯风浪,当即向王玑拱手道:"小儿乃是一时无心,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大人大量,莫与小儿计较!"
对方既然认错,他也不曾损伤半点皮毛,王玑也不是蛮不讲理咄咄逼人之徒,而且陆英浩还是欧阳无咎的长辈。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故此略略点头,应道:"陆老爷客气了。"
欧阳无咎踏前一步,朗声道:"陆师叔一路上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时候不早了,无咎不打扰几位歇息,就此告退。"言罢也不等对方回应,转身拉了帐房先生便扬长而去。
只余众人面面相觑,陆英浩等不免有些尴尬。
陆天昊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得意兵器被打落,无疑是被扫了面子,可人已经走了,怒意无处可发,只得瞪著连人影都不见了的院门咬牙切齿,末了哼出一句:"好你个欧阳无咎……哼!咱们走著瞧!"
惟有陆英浩沈默地走前几步,捡起地上断剑。陆天昊的袖里剑乃以精钢所成,锋利无比,能入石八寸,何等坚硬,然而却被利落地切断成截。冰寒的铁器搁在掌心,一丝丝寒意渐渐渗入心。
藏剑门求的是剑无形,他如何不知?然要修炼至剑藏意中,却又谈何容易?他修炼了数十年,亦未能如师傅独孤一方那般轻易发招,就算要使出无形剑气,亦需时凝气出招。更何况是适才那般千钧一发的紧急状况,要瞬息凝气发剑,且徒手於一丈之遥以剑气削断利器,根本不可能!
之前在厅前预欧阳无咎试招,他的皱眉是因为他清楚知道,这个可以说是师傅的闭门弟子的败北,只不过是对他的礼让,不想落了师叔的面子……
如今看来,他的礼让,是怕真出手了,会伤到人!
"你在生气?"
王玑歪过头来,试探著背对他的欧阳无咎。
宽阔的肩背阻碍了他的视线,站在他前面的男人比他高出足有半个头,让他从後面完全没办法看到他的脸色。然而王玑却能从他浑身散发出生人莫近的气息中,感觉到……
他在生气?
这可是个新鲜事!想起来入府也有段日子了,无论是遇到什麽都不会变脸的欧阳大少爷,今日居然像只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狮子般喷起粗气来。
"没有。"
闷闷的声音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被晚风吹过脑门,热得有些发昏的头稍微冷静下来。欧阳无咎与其说在生气,还不如说有些奇怪自己的失控。
自小便跟在严厉的武林高手独孤一方身边,独孤一方对他期望极高,要求自然也是极为苛刻,欧阳无咎那一身让人称羡的武功,并不是靠机缘巧合掉进什麽洞穴吃到可增长数甲子功力的灵丹妙药,也不是因缘际会救了垂死的武林高手临死前将全身功力传授与他,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在独孤一方近乎残酷的指导下练出来的。从繈褓之时的欧阳无咎,从不曾受过父母照料,而独孤一方这样孤高自傲的一代宗师更不可能对他又半点温柔照顾,所幸他天性纯良,对世事也看得通透,并为因此怪责别人,只是收敛脾性,随著年龄增长,更在行走江湖之後见惯你愚我诈,不过二十五岁却已能自控情绪达至山崩不变色。
然而今天,却是自有记忆以来,首次的失控……莫非是晚宴上多有贪杯之故?席间也不过喝了几杯秋露白而已……尚不致醉倒才对。只记得那时看到三柄冰刃要射中王玑,那一刻心脏像泡进冰水里般刹那间凉透了,脑门却反著的发热,顾不得在旁人面前隐藏实力,已使出藏剑门中绝学──无式空剑。
如今想起来,他明明有十多种法子避免王玑受伤,而且还可以更不著痕迹……可那时的他,根本就像一个不识武功的人,措手不及间抓起身边威力最强的东西丢出去般。
可偏偏那个险些被打中的人像个木桩般站在原地。
当然他不也可能要求一个不识武功的人灵巧地躲开偷袭,只不过,也不要一副刀枪不入的表情吧?
到头来还来在乎他是不是生气!
要那短剑真扎在他身上,他就算怎麽生气也没有用了吧?!
忍不住转过身来一把抓住王玑的肩膀,瞪得有些发狠的眼珠子盯在帐房先生身上:"我不是吩咐过府中众人尽量不要接近那些武林人吗?他们不比常人,一旦出手,便是要见血的!要是我方才不在……"心中一寒,後面的话居然说不下去。
被他这般训责,王玑不由有些不甘。真是笑话了,他堂堂禄存星君,虽说法力不济,但一凡人的小飞剑要想伤到他是绝无可能,就算不小心伤到了又如何?托这几年到处寻珠的福,没找到珠子却也觅到不少人间难得的仙灵药草,只要不被劈开两半,再是致命的伤他都能起死回生。
只不过这些他无法与欧阳无咎说明,心里盘算著如何应付过去,忽然发觉两人居然靠得如此的近。
离八月十五尚有十日,月色不算明朗,却已足够他看清楚对方。欧阳无咎有一张很干净方正的脸,棱角分明得像画师以笔所绘般明朗清晰,靠得如此近,让他注意到那双平日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原来非常细长,上眼皮层叠著,几乎有三分之一覆盖了瞳孔的上方,眼尾优雅而微微上翘,难怪平日就算不怎麽笑,也会看得像是笑眯眯的表情。瞳孔光华流而不动,看上去很是温柔。用来瞪他的时候,都好像也没有多少威胁力。
"先生!先生!!"差点陷在对方眼中流光的王玑被摇醒,欧阳无咎颇是无奈,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只怕是都丢进西湖里去了,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这般浪费唇舌,闹得堂堂一武林盟主像个唠叨的老头似的,可若不让这位算帐精细,平日处事却无所顾忌的帐房先生记住教训,往後再来几下他可受不了……
"陆师叔他们在这里只住几日。为免差池,先生就不要走近西厢,特别是那位陆世兄……他脾气不怎麽好,你千万不要惹他,好吗?"
见王玑不言,欧阳无咎便以为他已然同意,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
可转头转得太快的他,错过了王玑下一瞬露出的表情。
那张清清淡淡的脸,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阴险……
呵呵呵……言下之意,就是要他避其锋芒,稍是忍耐?
就算破军亦不敢在他面前拿翘,小小凡人,居然敢拿几柄破烂小玩意儿射他?
胆敢挑衅仙家神威,真是不自量力!!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各位亲五一节快乐哦!放假了~~~~~~注意,我家小玑可是抠门哦!他只是有度,用之有度!~~~
第八章
第八章 西子湖上翻浪起,一身水湿尽狼狈
第二日,众人用过早饭,欧阳无咎便与陆英浩在偏厅商议血煞魔教之事,以及召开武林大会的事宜,陆英浩毕竟是前任武林盟主,更亲历华山一役,对付西域魔教自然也更有经验,故此欧阳无咎有许多事情都需与他请教。
门一关便是一天。
陆氏兄妹在府中也是无聊得很,距离武林大会尚有些日子,虽知血煞魔教厉害,但他们却并不曾见过,没有什麽危机感。更何况苏杭之地,向来有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之称,有谓"西湖清宴不知回,一曲离歌酒一杯,城带夕阳闻鼓角,寺临秋水见楼台。"来这江南福地,岂有不游玩一番的道理?
於是陆氏兄妹与几名门下弟子结伴外游,一去,也是一天。
天色渐晚,欧阳无咎与陆英浩早早坐在饭桌旁候著,可霞色已尽,婢女已点上烛火,仍是未见陆氏兄妹的身影。
陆英浩不由皱眉,一双儿女在外游玩一整天,也不派人回来打个招呼,摊在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凉透,主人家的欧阳无咎虽然笑容未改,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却反而让陆英浩更是不好意思。陆天昊和陆莺莺如此没有规矩,这摆明说的就是自己家教不严之过。
欧阳无咎也知道陆英浩心中尴尬,见他杯中茶水已干,便亲自为他斟上,边是劝慰道:"陆师叔不必担心,许是西湖风光怡人,陆世兄和陆小姐流连忘返,一时忘了时辰。"
陆英浩收回一直盯著门口的视线,拿起热茶喝了一口,叹道:"天昊自小机敏过人,深得门中众人欢喜,都被惯坏了……"他看了欧阳无咎一眼,明亮的火光下,面前男子气宇轩昂,英伟出众,日时与他商议之时,但觉此人做事细致周长,面面俱到,临对血煞魔教处变不惊,微笑表相下并不是逆来顺受的软服,而是硬朗如铁的坚强。
与他那不成材又爱到处惹事的小儿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感叹:"唉!天昊若能学得你一成稳重,我便不至伤透脑筋。"
"爹!!你干嘛在外人面前贬损孩儿?!"
脆声响起,陆天昊闯入厅来,可他那模样让欧阳无咎和陆英浩忍不住目瞪口呆。
"昊儿?!你这是怎麽回事?"
就见陆天昊出去时穿著的一身雪缎长衫弄得脏兮兮的不说,还有好几个黑糊糊的手印,不仅如今,爱整齐的他头发凌乱不堪,束发的青玉簪子也不知所踪,若非认得他那张脸,陆英浩实在要以为闯进来的是个乞丐。
连欧阳无咎都瞪大了眼睛,陆天昊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才想起自己一身狼狈,脸颊忽然红了一下,随即瞪了回去:"看什麽看?!"
欧阳无咎连忙收起打量的视线,起身过去,关切问道:"陆世兄怎麽搞得……呃,有些狼狈,可是在路上遇了困难?"
陆英浩也是奇怪:"昊儿,到底怎麽回事?你姐姐呢?"
见父亲来问,陆天昊瞥了欧阳无咎一眼,随即说道:"今日不知发生了什麽事,好是倒霉……一大早出去与莺莺到西子游湖,开始风平浪静,却在画舫走到湖中心时翻起大浪,将画舫掀翻,我们乘上小船逃生,就在差不多划到岸边时又被一个大浪给掀翻!"
"所幸我们都识得水性,好不容易游上岸去,便寻了个客栈歇息让小二给出去买些衣物替换,谁想结帐的时候身上的银票都给水泡烂了!!师兄他们身上带著的碎银也都掉进湖里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也没处借去,这里的小二好生蛮横,不肯说理,本来我想揍他们一顿……"
陆英浩闻言不由皱眉,他们本就不占理,居然还想干这种以武欺人的事?
"可那掌柜居然叫来一队官差,硬是把妹子他们给扣下,只放我一人回来取银两!"
听他说完,欧阳无咎和陆英浩是面面相觑,这、这未免太巧合了吧?
只是一个姑娘家被扣留在客栈中,实在耽搁不得,於是陆英浩也不再多说其他,让陆天昊引路,带足银两去赎回女儿和几个徒弟。
欧阳无咎本想陪同前往,只是陆英浩觉得自己管教不严甚是丢脸,便谢绝了他的热心。桌上的菜肴都冷了,欧阳无咎也没了胃口,吩咐下仆撤下,便走出了偏厅。
难得的安静,院子里没有人,手头没有功夫的仆人都偷闲歇息去了,就算昼伏夜出鬼神莫测的江湖人,这个时候都该找地方吃饭了,所以一天里也就这个时辰能得些闲暇。欧阳无咎踱著步,踏了月色,不知不觉间绕到东楼书房前。
抬头一看,摇摆的身影依旧贴在纸窗上。
想必那事事计算的帐房先生又为了那几本帐册忙昏了头吧?欧阳无咎微笑著,正想推门入内,忽然觉察到内里有别样的呼吸声。
除了王玑,还有别人在?!
欧阳无咎连忙警醒,凝神听去。
人的呼吸或轻或重,就算武艺高强,能把呼吸之间的声息减至最弱近乎难查而已。然而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居然听不到鼻息的吐纳,欧阳无咎促动内力,屏息宁气细细听去,只觉得那声息非常古怪,有吐息,却不像是从鼻子里呼出,开合的感觉与其说是嘴巴……还不如说有点像……那个,鱼腮?!
此时听到里面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小的告退了。"
话音落後,便有个男人推门出来,迎面碰见欧阳无咎,略是一诧。这男人眼尖嘴窄,眼却大若铜铃,五官极不成比例整个脑袋甚至有种扁平的感觉。
欧阳无咎记得不曾见过这个男人,不由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却也不答,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瞳孔却像不能移动般定定的。王玑此时闻声探头出来,见是欧阳无咎,略是吃惊:"大少爷,你怎麽来了?"
欧阳无咎本是担心有人潜入帐房对王玑不利,但见他并无异样,便就放下心来,说道:"饭後散步,碰巧路过。"
王玑挑眉,偏厅离这里可得绕好几个廊道,怎麽想也不可能碰巧吧?
"这位是?"
王玑这才想起有旁人在,便道:"他是我一个老朋友的仆人,昨日我有些事情托朋友去办,眼下做好了便派人过来回复而已。"其实这个男人是尾鲂鱼精变化而成,受西湖龙王的差派上岸来传话的。
不用多猜,陆天昊等人在西湖上所遇之事自是王玑指使龙王所为,要翻手起浪掀翻一两条画舫对於龙王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是卖面子给司天下财富的禄存星君?西湖龙王自然乐意为之,事情办妥,便连忙差遣鱼精来报。想这西子湖水域少不得丰裕五百年长!
谁都知道天上人间,就算得罪了破军、贪狼,也不可以得罪禄存星君!得罪煞星顶多惨点,血光之灾也不过一时半刻的事。可得罪了主人贵爵,掌人寿基,司天运之财的天玑禄存星君,那可不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的状况!试问谁愿意百年千年的穷个叮当响?就算神仙也没几个喜欢只剩个破瓦遮头吧……
听了鲂鱼精的回复,王玑不用多看也知道陆天昊是何等狼狈,一身光鲜吹毛求疵的小少爷浑身脏兮兮气急败坏的回欧阳府求救,想必以後都不敢再趾高气扬了。至於比较无辜的陆莺莺等人,那只能说是抱歉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被欧阳无咎看到,他倒并不担心。欧阳无咎虽是人中龙凤,武艺高强,亦不过是肉眼凡胎,看不穿妖怪真身,那舫鱼精模样也就是怪了些,顶多算是个可疑人物,谁又料得到会是精怪所变?
既然有王玑作保,欧阳无咎看得出此人虽然相貌怪异,但下盘虚浮显然不识武功,而且身上还一股子的鱼腥味,估计是西湖边上的渔家,应该不是什麽有危险人物,便也不去多问,任他离开。
那舫鱼精在院子转角处晃了晃便不见了人影,所幸欧阳无咎已转过头去,并没有看见他变回鱼身跃入从欧阳府内特地自西湖引入的地底溪流……
王玑问欧阳无咎:"大少爷找我有事?"
"也没什麽要紧事……"欧阳无咎有些委屈,难道他没有事就不能过来聊聊吗?还是说王玑不待见他这个主子?而且他那句"大少爷",旁人说的时候就算假意虚伪总多少有点敬畏的意思,偏偏被王玑用淡淡的,漫不在乎的语气说出来,怎麽听怎麽刺耳。
王玑显然心情不错,居然开门请他进去:"大少爷难得来一趟,不用陪客了吗?"
听听,这什麽话?他堂堂武林盟主竟被说成得似那些青楼女子一般……还陪客?!
"先生莫要戏笑於我。"
"岂敢!"王玑眯眯笑地坐在茶几旁,有点儿凉的茶水喝起来反而更觉舒爽润喉,可空著的肚皮很不给面子的"咕噜噜──"一声长鸣,闹得他一阵尴尬。
欧阳无咎忍住笑意,正色道:"听赵管家说,先生做事尽心尽力,废寝忘餐,我今日算是亲身感受到了!"
王玑瞪了他一眼:"要笑就笑,干挤著你也不怕难受?!"
"没有没有!"欧阳无咎言不由衷地摆手,然而笑意已溢於言外,"我也还没吃,不如一起吧?"
见王玑并无反对,便出去吩咐下人准备酒菜送过来帐房这里。
不多时,几个小婢便提来饭盒,清了茶几上的杂物摆好碗碟,欧阳无咎虽然是当家的大少爷,但吃穿用度并不奢侈,所以桌上摆的也不过是三菜一汤,也不是什麽大鱼大肉,素的是冬瓜虾米,荤的是白肉腊鱼。
不过欧阳无咎显然胃口大好,比起方才在偏厅一大桌的鸡鸭鱼肉,这里的小菜鲜汤还比较合他胃口,而且坐在面前的是王玑,似乎并不需要装模作样的谦让,更不需要摆出武林盟主莫名其妙无时无刻都得保持的稳重形象,所以就见他大筷大筷地夹菜,也就眨眼功夫,一大碗的米饭呼啦呼啦就扒进肚去,意犹未尽,居然还要添饭。
王玑瞥了他一眼,倒还不知这位败家的主子饭量倒是不小,不过看他那身板,又高又壮,是得比旁人多消耗些米饭,心里暗自点著算盘,夥房采购白米的花销应该不是作假。
结实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拿著筷子,捧著饭碗大口大口地吃,实在欠缺一些武林盟主该有的形象,不过或许因为这样,欧阳无咎比平时更加平易近人。王玑慢慢地吃著菜,借了光芒细细打量身边的男人。
皮相虚幻,然而不得不承认,欧阳无咎有一副非常好看的表相,除了继承自他娘亲佼好的五官容貌,还有高大魁梧的身躯,华贵的衣饰或许能够遮掩结实强壮的肌体,但却隐隐流露出习武之人的彪悍。也就难怪各房的丫鬟婢女偷偷看他的眼神如此炽热,还寻尽机会骚首弄姿,有时连老太爷的那些妾氏,也会偶尔对他露出垂涎之色。
就连站在身边的帐房先生都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热切视线,可这位欧阳大少爷,偏就愣愣的没有自觉。
"呵……"想到这里,不由得失笑而出。
欧阳无咎正好吃完第二碗饭,拿著汤碗呼噜呼噜一气喝干,那气势,不知道还以为他喝的是烈酒。闻王玑笑声,便问:"先生在笑什麽?"
鉴於之前被其取笑,王玑不打算好心提醒他,只是说道:"没什麽,我只是奇怪大少爷为什麽不去前厅陪客人,却窝在我这个乱七八糟的小地方?"
欧阳无咎似被说破,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比起大宅,我还比较喜欢小一点的屋子……以前我在雾山随外公练武时,住的地方也就比柴房大一点,虽然狭窄,不过那样反而比较暖和!特别是在山里,晚上风很大,小房子门一关就完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感觉就像……嗯,蛋壳里的小鸡!呵呵……"
他说的很轻巧,就像回忆起童年的趣事般快乐,然而在王玑听来,却隐隐有一丝莫名的心疼。旁人看到的,都是欧阳无咎光鲜的外表,谁又知道,为了造就这非凡的成就,欧阳无咎又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凝视欧阳无咎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
他是天上的星君,寿年与天同齐。凡人匆匆数十年的岁寿,在神仙眼中,仿如花开花落,试问谁又曾仔细去看,每一朵花的花瓣形状?
然而面前这个让他一再破例的男人,禄存星君觉得,或许可以再看仔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所以说啊,宁愿得罪恶人……也不要得罪财神……
第九章
第九章 身正何需畏人言,二两三分压在肩
诚如王玑所料,陆天昊一番折腾,虽然後来并无其他枝节,可也算是颜面丢尽,便也就收敛锋芒,不敢造次。
只不过临近武林大会,欧阳无咎更是忙昏了头。
古语又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尚武者未必都是敏事慎言之人,各派齐集,武功修炼法门不同,本是各有所长,但偏偏总有些自持武功高强,妄自尊大者,不将别派武功放在眼内,加上此番又来了不少血气方刚的青年少侠,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者是时有发生。
打架免不了砸烂东西,酒楼饭馆是最容易遭殃的地方,杯子碗碟什麽的,一掀桌就是一大搁。更有些家夥武功还不到家,误伤无辜,不小心把寻常百姓给伤到了,少不得得赔偿伤药费。
打人的武林人通常也就是口头上阔气,其实钱袋涩得很,哪里赔得起砸了人家门面的银两?一般都是扬长而去,不识武功的百姓也拦不住他们。於是这些烂摊子,又是欧阳无咎来收拾。
帐房先生的算盘敲得嘀哒响,可都不是往上增,全都是一笔一笔往下锐减的算法。好不容易对欧阳无咎升起一丁点好感,也在赤红的数字面前彻底给打压至无。
好不容易,终於捱到了八月十四,明日,便是武林大会之期。
虽然还不到八月十五,但月亮已明亮照人。
三更过後,海棠熟影间,那个高大的男人非常少有的一身黑色紧身劲装,腰间佩有一剑,虽然已得剑鞘束缚,然而剑身沈啸,仿佛感觉到主人的锐意。
一卷白影翻落树来,正是那凤三公子,他皱了眉头,看著高大的男人:"欧阳,你别告诉我,你打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
欧阳无咎笑容不改,略略点头。
他那不动如山的态度,在凤三眼中简直就像挑衅,一向自命风流倜傥的男人终於忍不住暴跳如雷,一把揪住他黑色的衣领:"既然你早有打算去暗袭血煞,还搞那劳什子的武林大会作甚?!你耍我啊?!"
"如果没有亮眼的架子烟火,如何能引住众人的眼睛?"
这一场看上去声势浩大的武林大会,请来了正道中各门各派,他们就像一条条肥美鲜嫩的鱼饵,把嗜血好腥的大鱼从河底深处引了上来──血煞,急欲在中原武林立威的魔教头目,又岂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凤三瞪了他良久,然而总是微微笑著的眼睛藏著无比坚定,让他无法反驳,末了,他泄气地放开手:"啐──连我都蒙在鼓里,你也太不够义气了。"欧阳无咎自有他的道理,凤三对他的做法一向认同,只不过这一回被瞒了过去有些不甘不愿。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凤三哼了一声:"你还不如飞鸽传书!!"
"我没有放养鸽子的习惯……"
"行了吧你!!"对著欧阳无咎状似无辜的笑脸,估计没有几个人能气得起来,凤三自然也不例外,"我说欧阳,你真打算去暗袭血煞?别忘了你可是统帅武林正道的盟主啊!"
欧阳无咎一脸正气:"并无明文规定名门正派就得光明正大地正面迎击,也没有听说过武林盟主不能搞暗袭!"
凤三一愣:"是、是没有……"
"我总不能等血煞灭掉几个门派,把武林搞得腥风血雨风声鹤唳了,我才大旗一挥,纠合武林正道围杀魔教,然後又重复一场正邪大战,等人都死个七七八八了,再跟魔教头目决战吧?"
"可这不是正常的做法吗?"
欧阳无咎的大手轻轻按在凤三的肩膀上,笑意蔓延,然而在且明且暗的月色下,却显出几分诡秘的玄意:"凤三,你认识我这麽多年,你觉得……我正常吗?"
明明夜风不算凉,他今夜也穿了足够厚的衣物,然而凤三还是小小地打了个冷战。
也是,把一堆眼角高於头顶的武林人视作棋子玩弄股掌之间的男人,怎麽想也不可能很正常……
半晌,忍不住再问:"这个血煞魔头不比十年前那个,你可有把握?"
"没有。"
欧阳无咎很老实,凤三觉得自己脑门的青筋在跳:"没有你还去个屁啊!!"
"所以把你找来啊,如果我要是回不来,盟主之位我就交给你了。"然後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包,不等凤三回神,塞进他手里,"这个是盟主的印信,先借你地方放一放。时候不早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说罢身形一闪,以绝不逊色於凤三的身法消失於海棠树影间。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凤三,气得就差没将那武林众人梦寐以求的圣物丢在脚下狂踩一通:"混蛋欧阳!!我要当上那群草莽的老大,我爹不请圣上派兵把我给剿了才怪!!!"树影摇曳,人已走远,再没有任何回答。
他站在海棠树下良久,才慢慢收回视线。
如何不知,欧阳无咎的做法虽妄顾正统,然而确是最直接,把伤亡减少至最低的做法。擒贼先擒王,只要血煞魔主一死,魔教群龙无首,届时中原声势浩大的武林大会一开,不愁那魔教不会知难而退。
然,欧阳无咎这般做法,却是吃力不讨好。灭血煞的功劳无法公开,而这一场莫名其妙没有下文的武林大会更会让各派掌门不满,嘲笑这个武林盟主的杞人忧天……
但欧阳无咎并不在意这一些。
那些自以为武功高强、高於常人的武林人并不知道,这些年来,欧阳无咎用正道中人所不屑的方法,默默地守护这片中原武林净土。
"混蛋欧阳……"凤三的手捏了捏那绸包,里面的东西,武林中人视之为瑰宝,却不知得到它的人,所担负的绝对不仅仅是这二两三分的重量,"你若是不回来,我便把这东西丢粪坑!!"
事实上,凤三并没有将号令武林的信物丢入粪坑,当然,他连打开来看看都懒得,随手丢进柜子也就算了。八月十五那一日,欧阳无咎并没有如约归来。
八月十五的武林大会上,欧阳无咎并无缺席。
武林大会在欧阳家的郊外别院召开,大会之上,欧阳无咎将所获得的情报尽数公开,各派掌门闻得血煞已炼成魔功无不大惊失色,十年前的血屠仍历历在目,如今不过十年安逸,居然又要再面临一场腥风血雨。
当然也有些派别掌门质疑,中原武林如今依然平静,显然血煞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如果贸然挑衅,说不定反而是踩了虎尾,惹恼恶虎。
众说纷纭未能一一而定,有曰静观其变者,有曰主动出击者,加上不少本来就有些对头的门派火气不小,才说得几句便对骂起来,武林大会当即变得闹市一般。此时台上欧阳无咎手中茶杯往桌面猛地一放,竟将整个茶杯拍入云石桌中。
他露了这麽一手,顿时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在场都是练武之人,能将一个极其易碎的青瓷茶杯不损分毫打入云石桌中,功力之深,劲力之巧,是如何厉害。不由得各自掂量,无法与之相匹的人当即敛声凝息,不敢再大声喧哗。
"各位!"欧阳无咎站起身,向众人拱手,"血煞之恶,想必各位早有所闻,如今魔教危害我中原武林,我等岂能束手待毙?虽然魔教动向未明,但不可不防!此次召开武林大会,一来,为警醒各门各派,莫要掉以轻心令魔教有可乘之机。二来,是望众位鼎立支持,一旦魔教举事,各派当屏弃前嫌,同气连株,抗击魔教!"
他这一番话,在情在理,众人一时亦无异言。
此时陆英浩亦站起身来,朗声言道:"诸位,十年前一场浩劫,幸得欧阳盟主出手诛灭血煞保我中原武林!想不到如今魔教死心不熄,血煞卷土重来,我等侠义中人岂可坐视?陆英浩自当鼎立支持欧阳盟主!"
这十年之间,欧阳无咎在武林中立威无数,手中一柄长剑未遇敌手,加上陆英浩不经意间提及其曾诛杀前任血煞,更令武林众人精神大震。各大门派掌门想了想,亦纷纷点头,至於其他的小帮派自然也是马首是瞻,纷纷应诺。
人心归一,正是欧阳无咎乐见。
至於实质需要做的事情,以及各门各派分派的任务,便是要到之後再作商量,折腾了一整天,各人都累了,欧阳无咎吩咐下仆好生款待众人,便与陆英浩等人驾车回府。
此次武林大会似乎并没有被血煞魔教搅局,出乎意料的顺利,对此陆英浩不由暗赞欧阳无咎处事果断,想是连血煞也没来得及做准备。
一路上觉得欧阳无咎少有的拧紧眉心,似乎心事重重,心想大概是还有些细节安排,便也不去打扰。
等回到府中天色已暗,陆天昊与那陆莺莺一听到步声便迎面出来。
因担心武林大会上血煞来犯,陆英浩没有带他二人前去,陆莺莺倒没什麽,她虽有习武,但自小远离江湖,其实已与普通的闺中小姐无甚差别,反而是陆天昊甚是不甘,他一心去看热闹,可偏偏爹却不肯带他。於是一见欧阳无咎和陆英浩回来,便急不可耐地问:"爹,今天的武林大会可热闹?"
陆英浩闻言皱眉,如此江湖大事在这孩子眼中竟当成庙会赶集,真是荒唐胡闹,便不应他。
见他不应,陆天昊禁不住好奇,转头去问欧阳无咎:"三帮四会七大派的人都到齐了吧?我听说天鹰帮帮主跟华山派的掌门不合,每次见面少不得大打出手,这回有没有打起来?还有丐帮的乞丐是不是个个都打扮得脏兮兮,腰上别几个破布袋作识别的?"
他一直被陆英浩管得甚严,只关在家里习武,也不曾出来行走江湖,自然对那些道听途说的江湖逸事好生向往,拉了欧阳无咎问个不停。
一旁陆莺莺慧心玲珑,扯了扯胞兄的袖子,小声低语道:"弟弟,爹和欧阳大哥忙了一天,想必都累了,就让他们先歇息一下,回头再问吧!"
陆天昊虽是不甘,但当著陆英浩的面也不敢造次,"啧"了一声。
欧阳无咎却并不计较,笑著拉起搭在臂上的手,冲陆天昊一笑:"陆世兄若对江湖中事有兴趣,无咎自然愿意细作详述。"
"真的?"
陆天昊向来任性,家里人对他千依百顺,旁人对他好,他向来是理所应当。然而来到这里之後,欧阳无咎对他不假辞色,除了对任何人都一样的温厚笑容,再没有其他特别,让他不由得略略失落。
然而今日他却出乎意料地表示善意,不禁让他略有不信,偏偏忍不住高兴起来。
欧阳无咎看了看陆英浩,见他正往偏厅步去并没有注意背後,便笑著低下半个头,凑近陆天昊耳边,小声与他说道:"他日若有闲暇,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边说,边捏了捏陆天昊的手心。
陆天昊登时脸红一片,完全没了言语。
那边陆莺莺见他们有些奇怪,不由问道:"欧阳大哥,你跟昊弟在说什麽呢?"
欧阳无咎闻声回头,笑容更深邃温柔:"没什麽。陆小姐为了等我们,想必在这里已站了很久吧?"
陆莺莺有些不好意思,颔首摇头:"也没有很久……"
"还说不是?"欧阳无咎的手慢慢探过去,陆莺莺有些受惊到连忙抬头,却被那双泛著邪魅流光的眼瞳吸引住,修长的手指缓缓接近,脸颊的肌肤都能感觉到薄薄的热度,陆莺莺只觉得自己剧烈心跳的声音已传到耳中,让她心悸不已的手指却在快要触到脸颊的瞬间错开,在她鬓边轻柔地摘下一片桂花瓣。
"还说不是?发上都沾到落花了。秋夜风凉,还是快些进去厅房吧,否则冻坏了,无咎难辞其咎。"言罢留下一抹温柔的笑,转身入内。
心中有丝丝的酸甜之感,陆莺莺只得乖顺地点头,跟在欧阳无咎的身後,漂亮的眼睛忍不住悄悄注视那宽厚魁梧的背影。
第十章
第十章 泥胎为身石为庙,百姓福德土地公
晚宴之後,欧阳无咎辞别陆英浩等人。
出了偏厅,赵管家提著灯笼前面引路,忍不住道:"少爷,这几天真是辛苦您了!"
欧阳无咎略是点头,语中也透出疲意:"吩咐下去,若无要事,不要让人进来打扰。"
"是的。"赵管家略觉出奇,很少见欧阳无咎累成这样,但既然是少爷吩咐,他也不敢多说。
送至院门前,欧阳无咎说:"行了,赵管家你下去吧。"罢了从他手上接过灯笼,径自入院去了。
欧阳无咎所居之处的院子没有仆役伺候,皆因武林盟主住的地方少不得有来偷袭挑衅的高手,若留一般仆役在院中,高手过招不喜受人萦扰,就是说正打得兴起之时突然来个莫名其妙的失声尖叫,然後引来一大票不会打只会乱叫的仆人,实在是非常麻烦。而且兵器无眼,喜欢徒手过招的也会有些掌力掌风什麽的,伤及无辜就不好了。
欧阳无咎自小在山中修行,每事皆能自理,反而不习惯几个女子贴在身边伺候,故此虽然贵为欧阳府主事,但身边却并没有贴身小婢。
回到院中,却见他并没有直接回房,反而是坐到院中的青石椅上,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包裹的小布包,捏在手中,若有所思。
忽在此时,不远处脚步声响起,一片青色的人影穿门而入:"少爷,你可回来了!"
欧阳无咎皱眉略有不悦,适才不是已经吩咐了管家无事莫让人来打扰吗?当即转头看向来人,只见此人一身布衣,鬓发齐整干净,身上透著淡淡墨香,看上去便像个教书先生。
其实也怪不得赵管家,他才刚下去吩咐一众下仆别去打扰少爷,可这位帐房先生是早便守在院外候著欧阳大少爷了。最近的银两花得实在是太凶,他打算跟欧阳无咎来个详细的说明,让他知道再这麽花销下去不出一月就得家空物净!
欧阳无咎想了想,便道:"时候不早,先生若无紧要事宜,帐务之事可否明日再议?"
青衫的青年停下脚步,听了他的话居然并不回应,黑白分明的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打量面前的欧阳无咎,忽然冷了声音,凉凉问道:"你是何人?"
欧阳无咎打了个突,随即展开笑颜:"先生说笑了!"
王玑皱紧眉心,冷道:"你不是欧阳无咎。你到底是谁?"
欧阳无咎打了个突,然後笑道:"先生莫非是误会了?"
王玑并未被他话语所惑,眼神依然坚定:"你有两个选择,一,说出实话,二,我马上报官抓人。"
毫无商量余地的话让对面的男人沈默片刻,然後终於说道:"先生为何觉得我不是欧阳无咎?"
"在脸上随便沾片破兽皮就能瞒过旁人,未免太过可笑。"
"欧阳无咎"听了险些想要吐血,他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一天下来,别说一群功力深厚、眼睛锐利的帮主掌门看不出破绽,就连前任武林盟主陆英浩、府中的仆役,甚至贴身跟随欧阳无咎多年的管家都没有识破他的身份,如今居然被一个小小帐房瞧出究竟,"欧阳无咎"静默良久,突然笑了起来,然而这笑声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他坐下身来,大掌往脸上一抹,扯下一片精致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风流英俊的脸庞,竟是那凤三公子!
没有人知道这位当朝太师的三公子,是位武功高强,更以轻功领尖武林的高手,更没有人知道,其实除了轻功,这位凤三公子最得意的,竟是易容术。江湖上传闻易容术最高明的人物,是天下第一神偷甄贾,他甚至曾经取代了皇帝身边回乡访亲的太监总管大模大样地走进皇宫,伺候了黄帝一个月,临走时盗走了黄帝龙床前一对黄金蚊帐钩,之後归隐再也没有出现。然而也没有人知道,所谓大隐隐於市,如今凤三公子家中有位打理庭院花草的老奴,他的名字,叫做贾甄。
凤三公子对於自己的易容术极有信心,出道以来未曾被人看出破绽,然而今日居然被人一眼看出端倪,不由好奇起来:"我想问一下,先生是如何瞧出我的破绽?"
让对方白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看著一傻子拿了烧火棍当绣花针。
正当凤三公子以为他要细细解释时,突然见他转过身,两手合成喇叭形状,提气……发声:"快来人啊!!──有……"幸好凤三还算机灵,未等他那个"贼"字喊出声来,身法一动已闪至王玑身边,一手将他嘴巴捂住。
"嘘──那个,我不是坏人……"
在对方锐利的视线下,凤三难得地有些心虚,"先生不要误会,我叫凤天翎,是无咎的至交好友。"
王玑拨开他的手,也没有再高升叫人,然而他显然也不轻信:"少爷不在,你有何凭据?"
凤三挑眉一笑,嘴角那邪邪的笑意很是勾人,强壮的臂弯若有若无地环上王玑单薄的肩膀,桃花眼中满是专注情深,他伸过手去微微挑起王玑的下巴:"何须什麽凭据?难道说,你还不信我麽?"边说著,边以指腹磨挲王玑的皮肤,极尽挑逗,往时无论男女,只要受他这般挑逗,没有能把持得住的,当然也因为贾甄传授的独门绝学──摄魂术,只不过凤三一向自负,就算不用摄魂术,也能让人迷醉在自己怀中。
然而,今夜的意外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多。
王玑眨了眨眼,眼神没有半分痴迷,依旧清澈锐利,顺手挡开他过分嚣张的手,直白地道:"你有两个选择,一,告诉我家少爷哪里去了。二,我马上报官抓人。"
"啧……"
凤三感到严重的挫败感,若是可以,他很想把这个不识抬举的家夥给宰了随便找个地方埋掉,不过不行,此人是欧阳无咎家的帐房先生,他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管钱的不是?
百般无奈,他只好叹了口气,说道:"无咎在家太无聊,说到苏州玩一阵……"
"你觉得这可信吗?"
凤三有些沮丧,是啊,这个理由说出来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谁让欧阳无咎这个人平日老实惯了,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不交待任何事便消失不见的事来。
王玑迈前一步,突然一把揪住凤三的领子。他可不是领他的饷银,自然不买这位凤三少爷的帐!清雅的脸庞一扭,愣是给他挤出一个面目狰狞的样子,堪比鬼怪变化之夸张。他与凤三的个头不差几厘,但那气势却压得凤三好像当下矮了几寸。
"你、你想干什麽……?!"
王玑眼睛一眯:"快说!欧阳无咎在哪里?!"
可怜那凤三完全忘记了自己武功比眼前这个手不能抬肩不能挑的帐房先生高出许多,被他这麽一问,当即非常没有原则地倒戈,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的前前後後,欧阳无咎的打算以及去处给交待个清清楚楚……
末了,王玑放开了手,然而眉心却更是紧皱。
凤三见他脸色差极,只道他是在担心自家主子的安危,不由安慰他道:"其实不必太担心,无咎去得,自然是有把握,以那家夥的品性,是不会干那种伤敌八百,自伤一千的蠢事……"
话还没说完,就被凌厉的眼神给狠狠剐到了。
"怎、怎麽?有何不妥吗?"
"有何不妥?!"王玑嘴角见抽,"他带剑去了?"
凤三有点愕然,笑话了,欧阳无咎成名的就是藏天剑法,血煞绝对是当世高手,遇此强敌,岂有不带兵刃徒手御敌的道理?!不过他已经不怎麽敢抵抗这位比那些老油条掌门还要老练犀利的帐房先生,於是非常老实地点头。
"哼。"王玑不再理他,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去。
凤三完全是莫名其妙,好不容易回神才赶紧喊问:"你去哪?"
王玑的脚步快的不可思议,看得凤三目瞪口呆,他不是不识武功吗?可那身法快的,连他傲笑江湖的成名绝技──飞仙步法也未必追得上,看上去,好像连脚底都离地了!完全只剩下半抹影子的帐房先生头也不回的回答:"我得去提醒他一下,这剑要是再断了,就不给再花钱买了!!"
"什麽?!……这、这……"凤三愣了半天,才想到问题的重点所在,"喂!!你知道他在哪吗?!……"然而院门之外,连半抹影子都早没了。
王玑先去跟赵管家交待了一声,这几日武林大会的事让府上的人都忙翻了天,赵管家也没怎麽细问。王玑收拾了一下,便从後院出了欧阳府。
正如凤三所料,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欧阳无咎的去处。血煞行踪非常神秘,就连来开大会的武林人士居然也不知道他早已潜入杭州城,更何况是大半时间都待在帐房里敲算盘的帐房先生?
他并没有四出寻访,更没有像盲头苍蝇般去客栈民宿或者偏僻空屋去搜寻,只见他直向城东北角走了去,在城墙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终於停下脚步。
城墙下有棵低矮的老松,树背後极不起眼的地方垒了几块石头,三块为壁,一块作顶,原来是个磊形的土地庙,放在石块阴影下的泥雕土地公公身上裹了条几乎褪光颜色的红布,面前黄土地上插了烧剩下的香根,连个像样的香炉都没有。
其实也无怪如此,土地庙供奉的是土地公福德正神,神格不高,算是平民百姓供的神,故此庙宇多半简陋,不似大庙里法力无边保佑达官贵人的大佛菩萨金刚天神,塑的是金身,烧的是高香,供的是净莲。
王玑扫了一眼四周,此处地处偏僻,人影全无,便低下头来,道:"土地公何在?"
地上骤然卷起一阵旋风,沙尘迷眼,土地庙里渐渐出现了一个虚幻的老头儿影子,越行近来越是清晰,只见这老头衣著朴素,银发长须,戴了顶古怪的员外帽,拄了根比他个头还要高的木拐杖。
老态龙锺的模样好似多走一步都要抖两下,昏花老目还没看清楚来人,嘟嘟喃喃地哼著:"谁人在叫老夫?……唉呀,都十几年没人来过了……"这一抬头,只觉星芒耀眼,恍然愣神,连忙揉清双目,再定眼看去,当即吓得腿脚发抖,慌忙行礼:"原来是星君驾临,小神失礼了……"
王玑微微一笑,收了法性,这才言道:"土地公公不必多礼,本君此番到来,乃是有事相求!"
北斗七星当昆仑之上,司生司杀,养物济人。既禀天地之气,阴阳之令,为男为女,可寿可夭,皆出北斗之政命。故北斗七元星君在天界地位甚高,众神仰仗,下界小神自然更是百般恭敬。
土地公公连忙回应:"未知星君有何差遣?"
王玑略略点头,道:"本君想你帮忙找一个人。"
"找人?……不知星君想找谁?"
"你既是杭州土地,应该知道欧阳府家的大少爷欧阳无咎。"
土地公公想了想,连忙点头:"知道的,知道的!这个欧阳无咎天命富贵,福泽深厚,平日修桥补路,行善积福,乃是一方善人。未知星君为何提及此人?"
王玑咳嗽两声:"自然有莫大因由。"
土地公公虽说老眼昏花,但还算懂得察言观色,听出他话带隐晦,便不敢多问,加上上仙做事也不是他这土地老儿可以管得,连忙点头应下:"请星君稍等片刻,小神去去就来!"
言罢隐去身影,过了半拄香的时间,便见他重新出现,神色略带慌张:"启禀星君,您找的那个凡人如今身在黑松岭!"
"黑松岭?"
"是的,那黑松岭离杭州不过三十里,地处偏僻,并无人家,不过近日来了一夥西域人,把附近的百姓尽数驱走,霸占了黑松岭。"土地公公喘了口气,"小神本想入内查看,不知为何却被弹了出来!岭内隐有妖气!"
王玑皱眉,想那锁妖塔破之後,百妖狂放,令凡间纷扰不断,想不到这一回居然与欧阳无咎有关。
"可知是什麽妖怪?"
土地公公摇头:"小神法力低微,连稍微靠近都不行……故此无法得知是何方妖孽作怪……"
王玑也不为难,点头道:"多谢土地公公襄助,本君自会记得,请回吧!"
"岂敢岂敢,星君言重。"土地公公边是作揖边是後退,恍惚间,已变回石块间的泥胎塑像。
之後过了两天,有个福州来的商贾,因为货船遇了海难血本无归,无望之下在土地庙前告诉,谁想当即下仆来报说货船安全到港,船上货物安然无恙!几日下来,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比如说有个来躲雨的小乞被一袋子金子砸中,又听说有个清早挑担卖油条的老人拣到一叠上百两的银票……就算只是无端路过,也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往你手里塞银子!
一传十,十传百,这里的土地公无比灵验,特别是求钱财一道,更是有求必应。於是乎这里香火变得极为鼎盛,半年之後,那福州的商贾重临此地,自从当日重得生机,他的生意是风生水起,如今更是富甲一方,於是便斥资为土地公公重塑金身,更在近地选址建了一座"福德祠",奉二月初二必定亲自前来祭拜。自此这座福德祠香火不绝。
这些自是後话。
王玑从土地公公口中听到消息,心中不由担忧,若是一般凡人倒是能用些掩眼的法术对付,凡人总是迷惑於表相,故此也是不难对付,可若当真如土地公公所言,在黑松岭藏了妖怪,事情便不好说了。
毕竟他不是贪狼、武曲,法力无边,御妖无数,要他去降妖伏魔未免太过勉强……念头一转,却已向城门方向走去。
他得承认,他现在非常担心……
欧阳无咎……你……
你给我小心点!!……
……
纯钧剑再是锋利,也不过是凡人打的剑!
可千万不要拿去砍妖怪,非断了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虽然一开始武侠感很强,但是大家千万不要忘记了……这个系列是古中国玄幻系啊~~是不是有人已经忘记了?!(沮丧ing)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定风珠儿分黑沙,翳形草影隐人形
他本是有备而来,但当他看到黑松岭上冲天妖气,实在是发觉自己算是准备不足。
这一山的妖气弥漫四野,徐徐蔓延,似乎还有增强的趋势。
若是以前,有贪狼星天枢、武曲星开阳,这种降妖服魔,冲锋陷阵的活怎麽也轮不到他头上来,如今各位星君散落凡间,要找也是不易,更何况据土地所言,欧阳无咎身在黑松岭,若当真是落在妖怪手中,只怕再找帮手,已然不及。
而且看那妖气,浓黑中隐隐透著血光,绝对不是什麽善良之物。
岭下卷著黑色的风沙,烟尘滚滚,难怪那土地说进不去。
王玑卸下扛在背上的口袋,在里面挖了几下,掏出一颗其貌不扬的珠子,就见此珠看似寻常,珠心之处隐见流光浮动,王玑将此物捧在掌心,大踏步走入风沙之中。
说也神奇,那珠子一遇风沙,当即飞速自旋,荧光大作,就见四周喧嚣不休的风沙竟然遇珠而分,让出一条道来!王玑轻松走过,两旁呼啸盘旋的黑色风沙半颗尘粒都没有落在他身上,待他穿过风沙,身後的狂风如同关门落帘般重新合拢,遮天蔽日,将黑松岭重重包裹。
王玑嘟囔著:"定风珠果然使得……"说完随手将宝贝往口袋里一扔,往岭上走去。走了不多几步,就听到山道上有说话声,树影草丛间,隐约可见几个黑衣人扛著大刀走过来,似乎是巡逻的守卫。
他们脚步轻灵,踩在乱草杂枝上也不过有些微声响,厚背大刀寒光闪烁,想必都是些武功高强之人,若论武艺,估计十个王玑也不是对手。却见王玑不慌不忙,掏出一大摞绿油油看上去跟毛草没什麽区别的绿草,随便捡出来一根,往嘴里一含,当即隐去身影,连一片影子都不曾留下。
原来那一大摞看上去跟路边地上随便野生的杂草极为相似的绿草,竟是传说中的翳形草。翳形草其貌不扬,却是凡间不可多得的宝物,乃是道士修炼隐身术时的宝贝。
小小异草,却极有大隐於市的智慧。形似寻常,若要在遍布方圆百里的毛草地中找到一棵,简直比大海捞针还更不可能。
故此自古翳形草之难得,堪比风狸杖,如今在王玑手上,居然有一摞之多。
看他隐去身形,迎面过来的几名守卫自然看不到他,擦身而过,并未发现异状。王玑借翳形草之便,堂而皇之直上黑松岭,一路上也遇到过几拨守卫,可见此地确实守卫森严,只可惜这些守卫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凡人肉眼,无法识破仙术,任得那一个肩不能挑的帐房先生大摇大摆地直入腹地。
黑松岭上有个小村子,如今已无百姓居住,王玑一路走过,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这里盘踞的黑衣人不下百数,想必已来了一段时日,巡逻放哨,守备戒严,看上去皆是井井有条,并不似一盘散沙。
只是这山民的小村落都是些茅柴搭成的破旧屋子,偏南方有家比较体面一些的,大概是以前村长居住的地方,在那里的戒备最为森严,看来这群黑衣人的头目就住在那里。
王玑走近那屋,尚不到十丈距离已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虽说血腥极重,但并没有太重的妖气,王玑不由有些奇怪,便走近屋旁透过一扇窗户往内瞧去。
黑松岭上风沙蔽日,就算日在高空,岭上也是昏暗阴森,屋内没有点上灯,黑糊糊的一片,隐约看到一个瘦削的人影盘膝坐在正中央的地上,那人一动不动,然後所坐之处大片干涸的血腥,干凝的血泊间隐约见有些奇怪的阴影,窗角处漏下一丝极其微末的光亮,落在那人的脚边,"咕噜──"有样东西动了动,不大,就像半个西瓜,然而但那物落在光线之中,王玑清楚看见,那竟是一颗人头!!
半颗像被野兽啃过,血肉模糊的脑袋,半张扭曲至极的血面,瞪出了眼眶的眼珠子足以说明死前所经历的恐惧。但王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光线,他更清楚的看到,不仅是那颗人头,在四周甚至散落了一断断人体残肢,而且那数量,绝不仅止一人。
若看到这般情景的是个普通人,只怕此时便要失声尖叫,毕竟如同地狱一般的恐怖景象,非常人能够忍受。
可王玑毕竟是历尽千万年的星君神人,地狱他没少去,阎罗王的座上宾他也当过。
恶鬼、邪妖会有这般残忍他倒还能理解,可有些料不到活人竟然也能残忍至此,不由皱了眉头,不由得怀疑,这真是个活人吗?
此时那人动了一下,门口处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然後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道:"教主大人,您吩咐的时候到了。"
屋里的人没有回答,慢慢站了起来,看他身形瘦削,走起路一颠一抖,竟像个患了疟疾的病人,他走近窗边的一张桌子,王玑借著光线看清出此人,见他是个颧骨突起,瘦弱骷髅的男人,枯槁的皮肤已看不出年岁,一双眼珠子溷浊发青,但身上的衣服却光鲜华丽。就见他从上面拿起一个小小的瓶子,抖著手捧起来,珍而重之地打开瓶盖,王玑顿时闻到一股尘封已久,腐烂到了极点的气味,其中更混杂了妖气。
男人他喝下一口,不到一阵,浑身剧烈颤抖,连站都站不住,倒在地上不断痉挛抽搐,一丝丝黑色的妖气从他体内渗出,然而却见他枯槁的身躯逐渐盈满,像蒸笼里的包子般渐渐丰润,结实的肌块撑起了干瘪的皮肤,塌陷的脸也显出正常的脸色和容貌,原来是个不过而立的男人。
经此折腾,这男子全身都是汗水,仿佛脱胎重生般乏力,需要搀扶著墙壁才能站立。但外面说话的人也不敢催促,更不敢推门进来,也不过过了一拄香的功夫,这人迅速恢复体力,眼中精光大盛,打开大门,外面的人一见教主出来,都纷纷跪倒在地:"教主金安!"
此人正是让中原武林人士夜不能寐,提心吊胆了十年的血煞魔君!
就见这血煞魔君一身藏黑长袍,邪目带厉,扫过一众下属的眼神犹带腥血。
半晌,让人背脊发冷的声音幽幽响起:"人抓到了吗?"
跪在他脚边的一个黑衣人抖了抖:"启禀教主,那人武功高强,逃入黑松林後不知所踪……"话音未落,"咯喳!!"一声厉响,那黑衣人的脑袋就像扭断黄瓜般清脆利落地折断。旁众的黑衣人面色漠然,然而眼神深处却埋藏著恐惧。
血煞将那颗沾满鲜血,眼睛和嘴巴仍然张开著的首级拿到面前,像是仍在问一个活著的人般:"你的意思,是本座的属下都为无用之人,连一个人都抓不到是吗?"
王玑闻言心头一紧,莫非他所说那人就是……
那颗人头已无法回答,嘴角冒出血沫,血煞随手将之丢落一旁,侧目看在那具无头尸体後面的另一名黑衣人:"你说。"
那黑衣人颤著声音应道:"属下已、已派人守住要道,岭下有黑沙障封路,想必他逃不出去。"
血煞冷冷看著他:"既然能得来,自然是能出去。"
黑衣人当即不敢回应。
血煞抬头看了看天色,哼道:"不过他受了一掌,虽保性命,但功力难继……如今天色已暗,必定会趁机逃脱!马上加派人手,搜寻黑松林,务必找到此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侧腹的部位,眼中厉色乍现,仿佛巴不得将那人抓到面前煎皮拆骨。
众下属马上应诺:"是!"
从那血煞的话中,王玑已得到了几个重要消息。细细理来,不难知道欧阳无咎不知用何方法,穿过了连土地公公都闯不过的黑沙障,悄悄摸上黑松岭,更曾与那血煞交手,可惜那血煞修炼妖法,已非常人能敌,欧阳无咎剑法再是厉害,也敌不过这妖人,受伤逃匿,如今尚未被魔教捕获。
一经想到欧阳无咎身负重伤,如今死活不知,王玑心里不由抽紧,连呼吸都有些不顺,虽然那个家夥是个败家子,可说实在的,他确实个非常好的人,他在凡间多年,遇到的都是些贪慕虚荣,被钱财迷了双眼的凡人,可欧阳无咎这个只懂得洒钱去做些旁人眼里看似无用之事的男人,却是意外地让他难以用旁观的态度对待。
王玑正在想著如何解救欧阳无咎,突然那血煞神色一变,猛地抽出身旁一名黑衣人的长刀横空一扫,一丈之内仍未及离开的几名黑衣人顿时惨遭腰斩,而王玑为了听清他们的对话也正在附近,不及闪避顿时被刀劲割到,所幸他站的地方稍是偏远,只是削去了他半片袍子,但即便如此,口中所含翳形草效果顿失,即刻现出身形!
一众黑衣人见他突然出现,连忙兵刃出手将其团团包围。
那血煞笑得阴森:"方才一直觉得有人在旁,却不见真形,原来是有人用障眼法想瞒天过海。呵呵……可惜,你不是习武之人,呼吸之声早被本座察觉!"
王玑一个文弱的帐房先生,此时站在一群黑衣人的包围中,就跟羊入狼群般凶险。他看了看地上被腰斩的尸体,皱眉:"这些都是你的下属,何至如此?"
"区区几个人,为本座成就大业,有何可惜?!"
王玑完全无视周边危险闪烁的刀林,瞥了他一眼,甚是不屑:"你也不过是个凡人,焉知百年之後,孽障缠身,欠债终需还。"
血煞眼中红光大盛:"你是何人?竟然敢在本座面前口出狂言!?"试问天下武林,谁人不惧血煞之名,然而眼前这个看上去文儒雅弱的男子,居然全无惧意。
王玑环顾四周,并不理会自己所说的话多不适合这个场合,慢慢地说道。
"我是……一个帐房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就算你是一个帐房先生,你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帐房先生好不好……(无力)我承认在偷懒啦~~~最近都在玩开心网,那什麽,发觉可以用来开赌CP攻受啊~我来做庄好了,黄瓜菊花南瓜茄子都可以啊~哈哈~真有趣!
呃,我会继续努力……不要偷我的东西……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岭高重重飞燕灵,密林森森萤蝶影
大多数的时候,人会被高於自身的力量所震慑。
然而有的时候,却会被过於轻描淡写的态度所吓到。
站在那里的王玑,完全不像被一群手执凶悍嗜血的魔教教徒团团围困,事实上随便一个人动手都能将他剁为肉酱的危险。可他那态度,仿佛不过是站在临街的铺子,在算账的时候被问及身份不经意说起的话题般轻巧。
在所有人都愣了的这刻,忽然一个人动了。
一个不起眼的,站在所有人身後的黑衣人动了。
那个人以极为不可思议的身法越过围成包围圈的黑衣人头顶,近乎脚不沾地地落入圈中,一手将王玑捞起夹在腋下,然後以更快的速度跃上半空。除了血煞,其他人根本无法看清来者。
那人负著王玑,身法依然如飞燕轻灵,等他们回过神来,那身影已离他们十丈之遥,众黑衣人连忙去追。最靠近的两名黑衣人从侧向急速贴过来,大刀劈来,眼睛见就要将他二人斩成两截!
电光火石间,只闻得剑啸如磬缶共鸣,震耳而起,剑光横空出鞘,未几,已闻得金刃互碰声起。那两柄厚背大刀竟不敌利剑,被削断坠地,若非两名追击的黑衣人及时撒手,只怕连他们的手也要齐整切断。
但毕竟出手耽搁了一下,空中灵动之势兀止。又有几名黑衣人追了上来,此人剑法之强匪夷所思,人未追近,反手一剑凭空扫去,剑气荡开,那几个黑衣人如同碰到一堵石墙,狠狠地撞了回去,四散落地。
眼见那人就要挟著王玑逃出包围,血煞眼中杀气大盛,然而才迈出一步,却仿佛有什麽阻止了他,他顿了足,摸了摸侧腹的部位,随即抬手一扬,一片红光如电闪烁,无声无色地打入背心。
王玑被人莫名其妙地揪了起来,虽然他当神仙那会儿也经常腾云驾雾,可没试过被人挟著又蹦又跳。纵然对方身法再是轻灵,也免不了腾跃颠簸,更何况不时还夹有打斗,王玑只觉得自己的胃部要给挤出来了。
想开口叫骂,可那人穿梭在林中时,专拣偏僻之处去钻,灌木、松枝哗啦哗啦地拦过来,那还顾得了开口。
此人对附近似乎非常了解,在松海之中穿梭,绕了一刻锺的功夫,便摆脱了那群尾随的魔教黑衣人。
黑松岭的松树高大茂密,覆盖正片山岭,密麻麻的松针如同遮天的黑幕,别说藏两个人,就算藏个两百人都不易察觉,那人终於在茂密松岭深处一个岗下停下脚步,屏息凝听,仔细听过四周无人後,这才松了口气,将人放下。
可怜这位禄存星君,自古到今都没受过这般待遇,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脑门顶上一声暴喝:"你来干什麽?!"
王玑瞪大眼睛抬头来看,那人竟然是失踪多时的欧阳无咎!!
就见他浑身黑衣打扮,脸色略显苍白,一向带著温厚笑容的脸现在带著愤怒的扭曲,就像王玑刚才做了什麽十恶不赦的事情般。
那眼睛里如果能射出刀子的话,只怕王玑身上已经穿了好几个窟窿了。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麽法子避过那些守卫,但难道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该死的!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教中人!!你手无寸铁地跑到这里来干什麽!?要不是我碰巧在那里,你难道就任他们把你给剁了不成?!"
欧阳无咎只觉得自己很难按耐心底一种发狂的冲动,站在密密麻麻的刀锋之中,那个手无寸铁的帐房先生,到现在还让他脑门的青筋不住地抽动。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发过脾气了,然而王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破例。
江湖这淌混水,不是说能随便擦干净的,他一直将王玑屏弃於外,便是不想他涉足其中,可这个看上去精明的帐房先生却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在如今江湖中最危险的魔头面前……
他虽然焦急,然而对方却不怎麽领情。
须知上天下地,还真没有神仙吼过堂堂禄存星君!
平静的眼神下,就像凝聚怒气的暴风前夕。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王玑说:"自称是你朋友的那个傻瓜。"
"凤三?!"欧阳无咎此时只觉得所托非人,凤三那个家夥什麽时候变成嘴巴这麽不严实的,大概是以为王玑一个不识武功的帐房先生没法子做出些什麽,想不到他居然有本事摸上黑松岭。
其实也怪不得凤三,就连欧阳无咎也料不到,王玑居然能只身无恙地闯入禁地。
"你来干什麽?"
"告诉你别把纯钧给弄断!!"
可怜盟主大人一口火气顿时给死死堵在胸口。
习武之人就有一点不好,内息容易走岔……
欧阳无咎顿时觉得胸口一闷,喉头涌甜。他心知不好,嘴唇一抿,牙关一紧,竟是生生把那口血给咽了回去。
然而这般做法反而更伤己身,压抑不了地浑身一震,嘴角还是漏出了一丝血来。欧阳无咎反应也快,借天色遮掩,假作抬手,擦去嘴角血痕,暗地稳住内息,然後错开身瞥开眼神,说道:"先生放心……我也就用剑小小地在血煞腰侧上划了一下而已。其余打斗,我都有将内力灌注剑锋,剑碰到刀之前就已经被剑气震碎,绝对不会伤到纯钧。"
手腕脉门突然被拿住,欧阳无咎不由吃惊:"先生?"
"你的脉象乱得厉害!"
欧阳无咎摇头:"那是方才跑得太快,所以气息乱了。"
"是吗?……"王玑声音一沈,"别想瞒我。"松林的黑影中,看不清楚他的脸容,然而这位帐房先生的语调,却有仿若神灵般教凡人莫敢反抗的无上威严。
在王玑非常锐利的视线下,欧阳无咎便只好老实说道:"之前交手,一时不察,左胸不小心被刮了一下。"
"把上衣脱了!"
"哦……"
欧阳无咎不敢反抗,揭开黑色外衣以及贴身的里衣,露出结实的上身,王玑探手过去,顺著锁骨而下,摸过肩带肌块,而至腋下肌肉凸现的胸肌处,触手之感在冰冷的夜里显得炽热温暖,习武之人的皮肤并不细腻略略显得粗糙,就算欧阳无咎是富家少爷,但却改变不了他浸淫武学日夜修习的心志。
心里的怒气,在不知不觉间,被升起的担忧轻而易举地熄灭了,其实王玑自己也知道,欧阳无咎又怎会知道自己是天上星君?在他的眼中,只看到一个弱不禁风,只懂得在帐房打算盘的帐房先生。
他更知道,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欧阳无咎根本不会被发现。然而他为了救他,不惜冒险出手。欧阳无咎是受了伤的,运气不好的话自己都不一定能逃脱,更何况要带上不识武功,如同累赘一般的他?
在默默的无言中,这个男人用自己的方法,尽所有的能力去保护他。
活了千万年,王玑还是头一次觉得明明不需要保护,却因为这没必要的保护感到悦意……
触诊的手摸过心房位置,心脏有力的跳跃仿佛就在他的掌心之中,不经意地,掠过一颗小小的浮凸之物,软软的,不设防的,划过他的指腹,引来结实的胸膛本能的略抖,那轻得难以察觉的颤抖,却从手指轻易地传了过来,扰得他心神一动。
王玑连忙收慑情绪,在胸肋附近轻按几个部位,在触及一个部位的时候,欧阳无咎显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吗?你觉得如何?"
欧阳无咎道:"不是很疼,就是动的时候好像听到骨头'咯吱咯吱'的摩擦……"
"肋骨断了……你还敢又跑又跳?!若断骨插入腑脏,我就算下去找阎王要人也要不到了!"
"其实我也没觉得……"
"等你觉得就晚了!"王玑剐了这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的大少爷一眼,转身掏出一颗药丸来,不等欧阳无咎看清,便塞入他的嘴里,那欧阳无咎竟也未有半分疑虑,任得王玑将药丸塞入口中,喉咙一咽,囫囵入肚,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渗起,仿佛有股清流导入全身百骼。
欧阳无咎有些诧异:"先生还懂医术?"
"不是很懂,也就帮几位邻居的坐骑治过点小病。"
欧阳无咎又是一阵气血翻涌:"牛马?!"方才那药该不是用来喂牛马用的吧?
王玑想了想,天马、青牛,说的倒也不差,便就点头,然後略有补充:"还有些禽畜。"可怜那些仙鹤、金毛!等,凡间敬若神明的仙雀神兽,在王玑口均沦为禽畜一类,"它们要比你老实多了,见了我便会把痛处露出来。"
欧阳无咎委屈了:"我哪里不老实了……"
"你哪里老实了?!"他声音再小,也因为林子里过於寂静而瞒不过王玑的双耳,这回可真是把火星丢爆竹里,劈里啪啦炸开了,"有你这麽当少爷吗?!丢下一大堆烂帐就跑个没影不说,居然还敢给我跑到这种荒山野岭招摇!?"
"我没有招摇……"
说得他好像去花街柳巷浪荡的富家子……他可是孤身涉险,险些连命都丢了……
欧阳无咎可怜地萎缩了一下肩膀,明明高於面前这个弱质彬彬的帐房先生,可偏偏有种被完全压制无从反抗的错觉。
"还说没有!!跑了也不唧一声,要是那个凤什麽的也撒腿跑了,府里还不知道得乱成个什麽样子!你这不是存心给我找茬吗?!"
"没、没有……我一时没想那麽多……"
"少爷!"
王玑踏前一步,完全占於上风的态度:"您反省了吗?"
欧阳无咎被逼退了半步,後面一棵松树挡了去路,高大的身躯完全贴在松树上,一手还拉著尚未穿戴整齐耷拉在健臂上的衣服,实在狼狈。被盯得没有办法,可怜的被胁迫的大少爷只好连连点头:"是,我知道了,以後有何要事,一定先与先生商量!"
"很好。"王玑得到满意的答复,这才退开来,容他松了口气,然後扶他坐下。
欧阳无咎好不容易扯好衣服,抬手按住胸口伤处,抬头瞧人的样子意外的有几分不适合盟主身份的无辜和脆弱:"我只是想著事情办好了就回来,大概也就是一两天的功夫,谁想……"
"哼,想不到那个家夥如此厉害是吗?"
"先生莫非知道?"
王玑鼻头一哼:"他修的乃是妖法,你又岂是他的对手。"
"妖法?先生说笑了吧!"欧阳无咎有些莫名其妙,"我想应该是些古怪的戏法,或者障眼法什麽的……"
凡人对怪力乱神之事一向敬而远之,也莫怪欧阳无咎不以为然。
然王玑却道:"你不相信?那我问你,若非施行妖法,这岭上岭下遮天蔽日的黑沙旋风如何而来?我想你前些时候刺他的那一剑,绝对不止破皮那般简单吧?"
欧阳无咎其实心里确实存疑,他上岭之时受风沙所阻,若非碰巧有魔教中人入山,他趁势跟随而入,只怕如今也只能在岭下徘徊,不得其门而入。然而入岭之後竟然无法觅路下山,更是匪夷所思得很。
他用剑多年,一剑刺出,分寸如何,就算蒙了双眼他也能知晓。当日与血煞相拼,他拼著受血煞一掌的风险刺出一剑,那一剑开膛破肚,必能取其性命。可今日他有意回去察看情况,却想不到那血煞安然无恙,仿佛并未中剑,让他好生愕然。
就算有再好再上乘的金创药,也不可能让他一日之後完好无损地站起来……
欧阳无咎心里虽还是存疑,但已信了三分,露出担心神色:"若当真如先生所言,那麽事情便更麻烦了!我总不能去找一个道士来对付血煞……但我的剑似乎也对付不了他……"
王玑却是摇头:"剑为百炼之刚,无妖不斩,能指摄三界鬼神,绝灭地境邪精。更何况,他不过是个人,怎可能金刚不坏。依我所见,他确实被纯钧所伤,只不过是喝了一瓶药,喝完就由一副骷髅骨头变得肌肉结实。"
欧阳无咎沈吟片刻:"我行走江湖这麽些年,还真不曾听说过有这种可以古怪的药。"
王玑道:"那不是凡间该有的东西。我想,恐怕是妖怪的血……只是不知他从何得来。"
欧阳无咎一阵愕然:"世上莫非真有妖怪!借妖怪的血复原,却真是……闻所未闻!若当真如先生所言,那我们找几个道法高深的道人把妖怪给抓了,便就让血煞无法再取妖血修炼,先生认为如何?"
王玑嗤之以鼻:"有本事的道士还不都练仙去了,剩下都是些欺世盗名之辈,那还不如我自己来……"
"咦?难道说先生懂得道法?"想了想又作恍悟状,"怪不得方才先生会突然出现在山顶!那先生一定懂得降妖之法了?"
"我也就看过,知道一些罢了。"
王玑翻了翻眼,要再说下去只怕老底都要被揭出来了,下凡的星君?他可不像被活生生地供在神龛上!
忽然,欧阳无咎以指按在唇上示意噤声,王玑不知发生何事,但也不敢乱动,凝神警戒,四周只闻松树枝叶摇摆,沙沙作响,却没有其他异状,王玑忍不住小声问道:"怎麽,有人跟过来了?"
欧阳无咎紧紧盯著松林的方向,也压下了声音:"我们被跟踪了。"隐藏在沙沙的风声中,有轻微的,近乎无从察觉的煽动,一只蝴蝶带著夜里刺眼的萤光从树後悠悠飞出来,眨眼间,又飞出一只,不过片刻,已然有近百只如同萤火虫般的大蝴蝶,奇异地在欧阳无咎头顶的半空中盘旋。
欧阳无咎猛然直起身来:"他们来了!"话音一落,啸声四起,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已将他二人团团围困。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各位亲~端午节快乐哦!
对了,以下的话不要转载哦!:
如果要加live开心网的亲就留下email好了,我会加的^^到时候咱们就真的可以用小黄瓜和小菊花作赌注了~呵呵~~~(对了,live玩的那个是kaixin001哦!)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浴血无染纯钧刃,天塌地崩驱山铎
"欧阳盟主,久违了。"
阴冷的声音从松林中穿出,血煞施然步出,吐信的毒蛇般狡毒的眼神扫过两人。
欧阳无咎侧身挡在王玑身前,高大的身躯笔直如松,傲然而立:"追魂香不愧是贵教秘宝,谁人沾上此香,只要放出追魂蝶,万里之内难隐其踪。欧阳无咎今日大开眼界!"言罢,二指合横空削去,顿闻风啸大作,一股狂猛的剑气拔地而起卷向空中蝶群。
蝶群在半空中遭剑气所伤,几乎全部被割成碎片,荧荧发光的蝶翅碎片在欧阳无咎与王玑附近散落,如同零乱的飞雪,徒余几只伶仃散飞,未及,亦扑腾著翅膀跌落在地,煽动了几下,便就黯然失色。
"好霸道的剑气。"蝶群被毁,血煞却是无动於衷,反而对欧阳无咎大加赞赏,"当年华山一战,先师想必就是败在欧阳盟主这无形剑气之下。本座此来中原,目的其一,便是要会会这中原武林第一剑。可惜之前交手,盟主来去匆匆,未及讨教,今日倒是凑巧,本座一定要与欧阳盟主试一试招!"
他言之所指,自然是之前欧阳无咎偷袭之行,既是偷袭,讲的是一招制胜,全身而退,当然不可能仔细对招,更何况当日欧阳无咎亦未曾表露身份,及至今日他使出无形剑气阻挡追兵,血煞方才看破。
欧阳无咎并不表态,只是淡然一笑:"中原武林向来喜欢以武会友,可惜……"他慢慢抽出腰间长剑。
古剑纯钧,当不愧是嗜血喜腥,感应到主人的煞意,竟自颤抖吟哦不休。
"魔教屠戮中原,连普通百姓也不放过,我等侠辈中人,岂能与尔等邪魔为伍?更遑论称友!!"
"哈哈哈哈……"
血煞高声狂笑,笑中痴狂仿佛疯人。
"你们中原人自诩正人君子,戴著清高面具,却又有几个在名利权势面前不低头?欧阳无咎,你说得好听,未知你坐上盟主这个位子之前,又踩过多少人的尸体?"
欧阳无咎未见动扰,只是坦然说道:"欧阳无咎江湖十年,所作种种,自问无愧於心,不劳教主提醒。"
"哈哈哈……欧阳盟主果然是个妙人!难怪那群老不死的对你马首是瞻!"血煞盯著欧阳无咎的眼神渐渐有些改变,"只可惜,他们武功虽然不错,骨气却比不上你欧阳盟主。本座抵达中原也不过两日,崆峒、昆仑、青城、点苍四大派便投诚我教。"
欧阳无咎心中暗惊,他所提及之门派此次也有来参加武林大会,却想不到他们暗地里倒戈相向,但血煞一面之词,亦未可尽信,也可能是挑拨之说。
血煞见欧阳无咎默然无语,更是得意忘形。
其实他对欧阳无咎一直无甚把握,虽知他剑法高超,武功堪称当世无双,然却也想不到自己练就神功,又得妖法相助,竟然仍被他暗刺所伤,不得不借助妖血复原。血煞教此番来中原可谓精英尽出,集众人之力,亦未能拿住一个欧阳无咎!若中原武林多几个这般人物,只怕侵吞中原之举必不可行。
他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号令中原武林的男人,此时的欧阳无咎不过是甕中之鳖,然一身气度不减分毫,眉宇间自有傲心傲性,血煞不由暗地多生了一层心思。
"欧阳盟主,本座记得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欧阳无咎听完,却是失声笑了。
"今日若非阁下点拨,欧阳无咎确实难有了悟。"
血煞闻言大喜过望,若得欧阳无咎这般有勇有谋,武功高强者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欧阳无咎状似苦恼,以指轻弹剑身,刃响似弦,轻缓旋荡。
"原来我是个相当不识时务的人。"
"欧阳无咎!你──"
血煞何曾受过这般戏弄,顿时恼羞成怒。
欧阳无咎却此机会,悄声与身後的王玑吩咐道:"先生待会千万不要随意走动,只管贴著树身,不管其他。"
身後的人居然没有半点响应,欧阳无咎心中一惊,连忙回头,却见王玑此时靠在树下,脑袋歪侧……睡得正香!!
面前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有场生死恶战,他居然还能睡得著,欧阳无咎打从心底对这位帐房先生的无奈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不过,也好。
这样就不必被他看到自己一身腥血的模样……
欧阳无咎回过头来,促动内劲,剑起龙吟,直指血煞。
其意,不言而喻。
其实也怪不得王玑,要知道他一个平日大门不迈,只在账房敲算盘的帐房先生,走了半天的山路,紧接著被扛著奔跑折腾,早就累透了,听欧阳无咎跟那个什麽血煞说的都是江湖话,他听懂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之余,欧阳无咎的声音又低沈温稳,仿佛催眠一般,听著听著,忍不住在树底下瞌睡过去了。
直到一阵绵密急速的金刃交击声在他头顶不远处响起,然後是几声惨叫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脸上已一副不耐烦的不悦表情。
做什麽做什麽?!他做帐都快做死了,连休息一下都不能安生吗?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钻入鼻子,恍然间王玑连忙清醒过来,对了,他现在可不是在府里的账房,而是在那个什麽魔教的地盘上。
他睁开眼睛,只见天边已有微微淡光,但密林蔽日,这里依然黯淡模糊,高大的男人依然站在他身前,仿佛一步也未曾移开。那一身黑色的衣服,却已浆湿地贴在身上,混著不知是血是汗。
一滴血,顺著纯钧光滑的剑身无声地滑落。
寒光闪烁的剑身,竟未留下半丝血痕,仿佛未经杀戮的干净。
然而在一丈之外,却犹如血池炼狱。
那里没有活人,只有死尸,被利剑所分,一剑毙命的死尸。
欧阳无咎听到了身後的呼吸声变了,回过头来。微光中,下颚沾著飞溅的鲜血痕迹,血尚未凝固,犹自滴落,让这个平日温和淳厚的男人,看上去像变了个人似的狰狞。
王玑心头一震。
十恶之首,乃杀生。
杀生业报,劫数难逃,阎王殿上,欧阳无咎纵有再多理由,亦无可推诿。
即便他是天上星君,也难於扭转天道循环。
"欧阳无咎,别杀了。"
剑略略顿了一下,他总是唤他少爷,从不曾叫过他的名字,如今听了,却是比少爷顺耳多了。
欧阳无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的笑容中藏住了一抹苦涩,杀人者在叹息:"先生为何不再多睡一会?只需再多一刻,事情便完了。"
站在所有尸体後面的血煞却是冷笑:"欧阳盟主未免太过小觑本座了吧?"
欧阳无咎回过头去,正想回答,突然胸口一阵烈痛,痛得他话都说不出来。适才一轮恶斗,已再次引动他左胸伤处,他其实也知道,以血煞的阴毒,那一掌,绝对不仅止於断骨之创。
躺倒在地上的那些尸体,都不是等闲之辈,放眼江湖,也是位居高处的角色。他们自然知道欧阳无咎武功高强不易对付,都纷纷转而攻向毫无防备的王玑。
而拦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把剑。
一把能够筑起铜墙铁壁,在方圆一丈之内,连血都泼不入的藏天剑。
现在的他们,已不过是一堆逐渐冰冷的血肉。
欧阳无咎,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血煞对於死了一地的下属看都不看一眼,仿佛不过是死了几条看门狗般冷漠,他一直未曾出手,阴冷的眼睛始终盯在欧阳无咎身上。
看著强弩之末的欧阳无咎,眼中流过一丝玩味。
"欧阳盟主,本座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血煞走过一具具横陈地上的尸首,来到距离欧阳无咎不足五步之遥,"欧阳盟主剑法深不可测,要一个人离开此地想必也不是件难事,只不过,要带上你身後的那位书生……却绝难毫发无伤。"他紧紧盯著欧阳无咎,并未错过他眼中的一丝动摇,"本座看来,这位书生不过是因你之故无辜卷入。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欧阳无咎沈默片刻,问道:"你要如何?"
血煞又迈前半步:"素闻欧阳盟主博学多才,本座初到中原,有许多事情尚不清楚,想请欧阳盟主在我教盘桓数日,为本座指点迷津!至於这位书生,本座自会派人送下山去,保证丝毫无损。"
欧阳无咎并未答复。
正如血煞所言,要走,不难。
可要带著不识武功的王玑,在血煞的眼皮底下溜走,不是不可能,却绝难保证王玑安然无恙。
他在犹豫,手里的剑微微向下落了半寸。
血煞眼中闪烁精光。
就在此时,被作为谈判筹码的某人非常不满地站了出来。
"大少爷!!就算你腰缠万贯,也别尽做些赔本生意吧?"王玑走前两步,与欧阳无咎并肩而立,欧阳无咎心中吃惊,连忙凝神,以剑护在王玑身前。王玑可不管其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算盘就劈里啪啦地敲了起来,"以一换一这本就是无盈无利,你居然还想给他答应?!再说你还得把剑交出去对吧?我也跟你说过了,纯钧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打量了一下血煞,低头继续敲算盘,"我看他一身行头也不值十两银子,拿什麽来换都得亏!!"
血煞见王玑坏其好事,已是恼羞成怒,听他这麽一说,更是恶向胆边生,横手一抽,从腰间拔出一尾钢鞭,只见此物通体漆黑,鞭身生满倒钩,钩尖幽蓝闪烁,只怕是涂了什麽毒物。
王玑看了看:"那鞭子看来还值个几两,不过还是差得远哪!"
"先生,你能不能别说了……这帐回头再算行吗?"看到血煞变红的眼睛,以及狰狞恶毒的表情,欧阳无咎此时真希望拿个什麽东西把王玑的嘴巴给堵上,他是千方百计让血煞不要注意到王玑的存在,可偏偏这个帐房先生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这个魔头。
王玑瞥了他一眼,一副你是少爷你做主的表情,耸了耸肩,把算盘收了起来。
就在欧阳无咎松了口气,打算回过头去仔细对付血煞的时候,又听到他拍了拍手:"对了,还有一点!"
血煞已经极不耐烦,手中长鞭一起,直往王玑抽来。
欧阳无咎自不怠慢,抢身上前,起剑挡格,长鞭如灵蛇盘转,缠在纯钧,倒钩稳稳钩住剑身。
就在他们僵持的一刻,王玑施然地摸出一个小铃铎,这铎看上去就像个甬锺,柄短呈方,内有铜舌。
他将这铃铎摇响,就听到声动如铃,脆而带远,带著阵阵回音慢慢荡开。然後,王玑将东西收起,看向血煞:"我不是什麽书生,我是欧阳府里的帐房先生。"
话音方落,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空中嗡声震耳,仿佛要塌天一般。武功高强的两人也被震得摇摇欲坠,还未回过神来,就见泥土倾斜般从天而降,欧阳无咎大吃一惊,只道是山泥崩塌,连忙甩了个剑花,松开钢鞭,顾不得那血煞,回身拉了王玑施展轻功往後疾奔。血煞意欲追赶,然而在他面前的泥土眨眼间已堆至墙高,拦住其去路,非但如此,掉下来的甚至开始有滚木乱石,简直就像一座山要当头砸落。
血煞一时不及走避,被乱石沙泥陷住双足,眼见就要被活活埋葬在泥石之下。他练就魔功,也不过是比常人厉害几分,还没到不老不死,移山倒海的能耐,恐慌之下,只得拼命以掌推击泥石,然而掌力打在泥石上,如泥牛入海,也不过激起些碎石飞沙,可紧接著更多的泥沙涌来,越埋越深。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命丧此地时,忽然听到一个空明的声音幽幽说话:"没用的东西,区区一个驱山铎也能把你镇住……"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我家欧阳不是弱攻……(扭曲ing)他怎麽就弱攻?!怎麽就跟上个"弱"字?他除了在天玑面前也就服帖了点,其他时候都粉强悍吧?哪里弱了说……(仍自挣扎ing)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生死忘情心念动,难言苦意唯我知
欧阳无咎使出平生功力,挟了王玑往山下疾奔,后面雷声隆隆,仿佛塌了天般。脚下更是不敢有停,奔到山脚,发觉围绕黑松岭上遮天蔽日的黑沙已然消失无踪,此时事态紧急也不及深究,两人飞一般地下了岭去。
欧阳无咎早于先前勘清黑松岭种种情况,知道岭下有个小棚,里面放养了几匹马,乃是供血煞教众驱用。
他直奔棚下,不等看守的教众看清来人,已点了那几人穴道。此地离杭州城尚有些脚程,若以马代步,自然快捷许多。
他正要牵马,忽然想起什么,便问王玑:"先生可会骑马?"
王玑想了想,凡间的马倒是没有骑过,但长着翅膀会飞的那种也算吧?
见他点头,欧阳无咎便选了两匹看上去脾气乖顺的健马,伸手过去扶王玑上去,然后一个飞身跃上另一匹。此时他才回头去看那黑松岭,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那岭上像是多了一个山头高高耸起,把那一片的树木都压在下面,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座大山从天而降,压在岭头。
欧阳无咎心中暗自庆幸,要是再迟半步,怕是要压在泥下活活埋葬。
他只道这山崩倒了来得真是时候,却不知一旁的王玑正啧啧赞叹着自己的杰作。驱山铎响,四方山动,看似小巧玲珑的铃铎,却有移山填海之能,小小黑松岭,还不在话下!
欧阳无咎拉起马鞭抽在王玑座下那匹骏马臀上,马匹吃痛,撒开四蹄往前奔去,他也是一夹马肚,随后跟上,直往杭州城方向。
回到杭州城外,天已大亮,他们一身狼狈,匆匆进城,欧阳无咎不愿惊动了府上众人,也不回府,带了王玑在一家偏僻的客栈要了间上房。
对于这额外的花销,王玑居然并无微言。
欧阳无咎进了房间,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一放松,浑身每一寸骨头顿时疼得像折断了般,他偷眼看了王玑一眼,见他正在门口吩咐店小二,并没有注意这边,便赶紧拉开胸襟,往里一瞧,果然,一个血红色的掌印不偏不倚地烙印在胸前,四周的皮肤却呈现灰黑的死色。
血煞教的灭魂掌,并不仅止于断骨,掌中蕴含之烈毒,皆由内劲催动,强行灌入敌方体内。中灭魂掌者,三日为限,魂销魄灭,绝无幸免。
算上之前的时间,他应该还有,约莫一天的时间。
欧阳无咎暗自苦笑,心中不由庆幸,还好来得及把王玑带出魔窟,否则自己要是中毒身亡,把王玑一个人撂在那里……他连忙断去想象,不愿去想王玑被围在万刀丛中无助脆弱,如同待宰的羔羊的情景。
这样会让他感到心悸难休。
要交待的事情还很多,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以凤三的耳目,应该很快便会过来了。
此时日上三竿,王玑吩咐了小二之后,正好关门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他的想法,皱眉道:"你有伤在身,怎还不快些歇息?我给你用了接骨丹,骨头虽然治好了,但少不得需要再修养恢复,你可不要到处乱跑!我已经吩咐小二送些热水和饭菜过来,你这两日在山里必定未曾用饭,先吃些粥品,不要吃硬食。"
他见欧阳无咎神色有些疲倦,下巴生出了青青的胡渣,加上一身血污的黑衣,也亏得刚才那掌柜和店小二没去报官,许是最近杭州城这里头江湖人多,城里的人对浑身是血江湖人物也是见怪不怪了。
欧阳无咎静静地听着他的吩咐,个头比他矮,气势却比人强的帐房先生,没拿着算盘的时候,身上会少了一分凌厉,多几分出尘脱俗,他细细的吩咐,有些苛刻,却也藏着细致的关怀。
端正并不算得上俊美的五官,出乎意料的非常耐看,漆黑如墨的眼瞳极为锐利,但敛眉垂目时,却让人觉得乖顺,忍不住想起触摸。
王玑正坐到椅上抬手揉了揉肩膀,凡马可不比天马跑得稳当,一路颠簸,险些没把他的骨头给颠碎,他可是帐房先生,不是什么劳什子的马帮。
欧阳无咎看着他揉捏肩膀的手指,每每这些修长的手指拨弄漆黑的木珠子时,他总是忍不住想,就该把那算盘换作琴瑟……
"你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听到王玑莫名其妙的问话,欧阳无咎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已伸手过去,拉住了王玑的手。男子的手根本不可能如女子般的纤细柔软,但修长骨感十足的手在他的大掌中仍算小了半个指位,而且非常适合拨动琴弦。
"先生可会弄琴?"
记得娘亲那院子里放着的一尾南朝梁元帝时的古琴,乃名"鸣廉",事实上江湖出身的娘亲并不懂得卖弄,但为了配合父亲的喜好,方才放上一尾良琴。他已经开始想象,临窗之处,王玑一身青衣,一张古琴横陈案上,香炉内焚香缭绕,飘出窗去融入繁繁海棠之中,只见他指弄五弦,天音绕梁不散……
"不会。"
"咦?啊!不会?"
王玑摊了摊手:"我是帐房又不是乐师,可没兴趣彩衣娱宾。"
被打击到的欧阳无咎当下不敢告诉家里还有张古琴的事,否则像琴这般的无用之物,恐怕回头就要给送出去卖掉抵帐。
他连忙转开话题:"先生是不是不惯骑马?"
"还行,只是不习惯骑这种马。"
欧阳无咎心奇,不过转念一想,大概以前骑的是中原滇马,脚短稳健,不比那些西域大宛走起来颠簸难驭,心里暗是自责。
"都怪我一时不察,累先生辛苦了。先生过来,我助你推血过宫。"
言罢将王玑拉到床边,按他坐下,然后两手按在他肩膀上,顺着穴位轻轻揉捏。他是武林顶尖高手,认穴的手法自是精准到位,只见他以按、触、推、捏等手法施行于王玑肩背,更暗中将微末内劲灌在指尖,理顺血路,散疏瘀气。
欧阳无咎的手法确实相当高明,王玑只觉得被揉过的穴道酸痛不已,可过后又无比通畅,忍不住舒服地叹息。
欧阳无咎闻得不由浑身一僵,差点没摁错了穴道,凝神聚气,把持心智,可偏偏前面那个人每到舒服之处便又是叹息又是闷哼,末了还稍稍侧过头来,说道:"大少爷,你好厉害啊!嗯……啊,好舒服……对,就是那里,再用力一点……"酸软的感觉让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盈满薄薄的水气,体内血气得欧阳无咎内力调动,催得两颊微红,泄露着叹息的嘴唇始终不曾闭合,雪白的贝齿下若隐若现的舌头更是勾人。
欧阳无咎只觉得浑身发热,也不知是毒发还是其他,反正体内所有的热息都不受控制地往下身一个方向冲过去,聚集,高昂,让他连呼吸都重了。
□!?
欧阳无咎赫然撒手,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江湖浸淫,他也非圣人,早已尝过女色,只是无关情爱,加上也并不热衷此道,这并不代表他不懂。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下腹,在那里不可掩饰的隆起,昭显了他内心最黑暗的兽欲。他有些慌张,试图将之狠狠按下去,然而充血而至钢硬的物体,没有得到宣泄,又如何能够轻易舒缓?
前面的王玑正舒服着,忽然觉得大手撤开,身后的床板啪嗒一声巨响,回头一看,见欧阳无咎衣服也不脱整个人横躺在床里面,面向里面,双目紧闭,手臂捞来一堆被褥抱在身前。
有些冷硬的声音,从闷着的被子里传出:"我累了。先生先回府吧,我睡上一觉,随后就会回去。"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可既然他吩咐了,王玑也不多言,站起身下了床榻,便走出房间然后顺手替他掩门。
留下来的欧阳无咎这才睁开眼睛,半晌,才长长舒了口气,推开那堆被子,露出掩盖在下面热血冲动的下身。
他是怎么了?
居然对一个男子产生了欲望……
也不是没有见过以色事人的小倌。凤三手下就有这样的一个馆子,可那些娇柔媚弱的少年,从来不能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欲望。更何况,王玑身上根本没有一丝胭脂气。
乱了?乱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明明清楚知道,身上,背负了多少期待。
那个严酷得不像自己外公的老人,还有只懂红帐缠绵妄顾家业的父亲,武林,家业,因为他是武林盟主,因为他是唯一嫡子……身份、地位、背负的责任,岂能容他对另外一个男子心生念想。
抬手捂住脸,指间漏出叹息。
反正他都已经快要死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鬼使神差的,他的手往下探去,解开了自己的裤头,里面早已一柱擎天的□迫不及待地跳出半个身来,欧阳无咎握住了大半藏于布料下的昂藏,他熟悉着自己的快感源头,从柔而至速的律动,让呼吸变得更粗重。
眼前晃动着那末青色的身影,灯前低着的头,曾经牵过的手,便宜买到宝剑后的笑容,还有,黑暗的树林中掠过皮肤的手指……
"啊……"
浑身绷紧的瞬间,欲望控制不住倾泻而出,一股股白浊沾湿了他的手掌。
他有些发愣,然后慢慢抽回手,瞪着粘稠在指尖散发着腥羯味道的黏液,半晌,喉咙缓缓震动,笑声,从无声,渐闻低沉压抑,带着无尽的苦涩。
疯了……身中剧毒的自己,明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然而他却窝在一家小小的客栈里,疯狂地凭着一丝虚无的惦念而自渎。
仰起头,闭上了眼睛,笑声渐渐断续,然后兀止。
这或许便是他此生最初,也是最后的任性了……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欧阳是大人……欧阳是君子……欧阳是好人……5555……忽然觉得自己好过分……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寻药何需京城往,至宝金犀库中藏
"咯、咯、咯。"
敲门声传来,欧阳无咎开门出来。
刮去青胡渣的脸刚毅稳重,发髻衣衫也复整齐,全然想象不到半个时辰前的失控。
门外的,竟是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
若普通人见了,必定会吓个魂飞魄散,偏那欧阳无咎似早有预知,并未露出异色:"你来了。"
那人点头,闪身入内反手掩门,然後抬手一抹脸面,顿时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英俊面孔,正是那凤天翎,凤三公子。
凤三一拳砸在欧阳无咎肩上:"以後有这种麻烦事可千万不要再找我了!你家里面那一大堆人,差点没把我给烦死……"他的语气随是埋怨,但也掩饰不了见到欧阳无咎安然归来的欣喜。
欧阳无咎淡然一笑,落座後,才再问道:"怎麽?"
话匣子一开,凤三这两天下来的怨气可关不住了:"你家里那些女人到底是怎麽回事?眼睛就像抽筋似的,看见我……不,看见你的时候搔首弄姿,就连你爹那些姬妾也是这般!真不知道你平时是怎麽过的,害我这两天倒尽胃口!早知如此,我便是要去血煞的魔窟,也不要待在那里!不行了,我回去得让红媚、碧翠她们给我洗洗晦气才行……"
"行了行了,就这个我相信你游刃有余。"
凤三怨愤地瞪了他一眼:"哼,回头我再给你算帐。"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布包裹,放在桌上,"这玩意儿还给你了!"
欧阳无咎却是不接。
"兴许,你还得再拿著一段日子。"
"什麽?!莫非你失手了?"
欧阳无咎点头,亦摇头,然後将所遇种种悉数告之,凤三一边听著,眼睛是越瞪越大,及至听到王玑上岭,揭穿血煞以妖血修炼一法,更是啧啧称奇:"难怪那帐房先生一眼就认出我来,看来他虽不识武功,却也不是普通人啊!"转念一想,喜上眉梢,"照你这麽说,那血煞想必已埋在乱石之下,必死无疑。血煞一死,魔教群龙无首,必定会撤离中原。事情也就简单了!"
"希望如此。"欧阳无咎道,"你明日派人上岭查探,务必确认血煞生死。"
"知道。"
凤三指了指那武林盟主的印信,道:"既然血煞已除,我也不必再假扮你了,楼里的姑娘还惦记著我哪!"
欧阳无咎不由苦笑,摇摇头:"情况有变,恐怕我不能再继续担任武林盟主一位了。"
"有变?!"
凤三不是笨人,当即明白过来,是了,血煞何其厉害,更何况修炼了凡人所不知的妖法,欧阳无咎又岂能全身而退,他猛地起身,一把拉住欧阳无咎:"你受伤了?!"
"中了一掌。"
他无意隐瞒,凤三却皱紧眉头:"灭魂掌?"
"嗯。"欧阳无咎点头。
"多少日了?"
"两日。"
凤三瞪著欧阳无咎,他已知欧阳无咎命不久已,江湖中人谁个不是刀口舔血,丢掉性命不过眨眼间的事。然而,他却无法接受如今仍坐在他面前露出温厚笑容的朋友必死无疑的噩耗,而他,偏偏又无能为力。
"该死的!!"他一拳打在桌上,客栈的木桌子哪里经得起他一拳之力,当即"哗啦!"一声碎掉一地,欧阳无咎手疾眼快,一手过去,接住差点掉在地上砸碎的茶盅茶壶,抬头责备道:"凤三,你别乱砸东西,回头先生知道了,赔钱的时候可得责我了。"
凤三公子可是典型的官家公子脾气,见他生死关头还计较著别要得罪那个莫名其妙的帐房先生,不由怒气,横手一拨,竟把欧阳无咎手上捧著的茶盅全数扫去,砸碎在墙壁上:"你都快死了,还怕他作甚麽!?"
"我怕死了之後他扣我的瘗钱……"
凤三险些没给自己的口水给噎死,平日以让青楼的女子心醉神迷的眼睛瞪得老大,半晌,终於颓靡地跌回椅上:"我真不懂你,干嘛找个让人头壳发疼的帐房来折腾自己?……"
欧阳无咎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一地的碎片,想起王玑结账的时候看到砸烂客栈桌子和瓷器隐忍藏怒的表情,不由得笑了。
凤三盯著他,忽然闷闷说道:"欧阳,你一定不知道你现在是什麽表情……"
欧阳无咎抬眉:"什麽表情?"
凤三坐回椅子,哼道:"反正是我绝对模仿不了的恶心表情。"
他们的对话仍旧轻描淡写,半点没有生死诀别的悲壮,末了,凤三幽幽地说道:"欧阳,真的无药可解吗?"
欧阳无咎并未回答。
凤三咬牙:"传闻金犀末能解天下百毒,若是取到,说不定……"他抬头,看见欧阳无咎微笑地看著他,眼中的安然他看得心神俱震,的确,就算知道有,又能如何?此等宝物,却是收藏在皇宫内院,重兵把手,就算他有本事去偷,一日之期尚未足让他来回京城……
"血煞生死未知,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各派掌门,让他们各自留心。崆峒、昆仑、青城、点苍四派更要密切监视,我记得这几个门派的前任掌门在十年前大战中战死,如今门主是当时留守的弟子,无论是武功还是威望尚嫌不足,需防他们确实投靠血煞魔教。"欧阳无咎低头看了看那锦帛小包,"凤三,麻烦你将此信物还与陆师叔,请他另选贤能。若是可能,我倒是希望你来当这武林盟主,不过我想你也不会答应。"
凤三嗤鼻以笑:"这劳什子的盟主之位,有什麽好的,平日挂著个面具做人,有事还得当只出头鸟,还不如当个浪荡风流的少爷来得潇洒自在!我早也劝过你,别淌这混水,你偏是不听,现在倒好……小命给你玩没了!"
说到末处,声音有些纠结的酸楚,欧阳无咎如何不知他这个朋友的心思。也知他做惯乞丐懒做官,更何况让堂堂太师之子,当今皇帝的小舅子去混江湖,确实不算妥当。
"府里的事……"
欧阳无咎似乎有些难於开口,凤三心思玲珑,自然明白他是担心自己一去,年老糊涂的欧阳老爷会制不住那群姬妾,败光家产晚年凄惨,便摆了摆手:"知道了,有我看著,乱不起来。"
"还有一事……"欧阳无咎犹豫了一下,徐徐说道,"我那帐房先生,请你代我赠他五百两银子,再派人护送他离开此地。"
凤三错愕:"为什麽?"
"欧阳府毕竟是是非之地,他上过黑松岭,我担心若血煞不死,会祸及与他。"
"不过是一个帐房先生,管他做甚?我可不费这些心思!"
欧阳无咎眉头一皱,正要想法说服,突然胸口闷了,连捂都捂不及,一口黑血喷出喉咙,溅在手掌和胸膛上,粘稠带毒的血挂在指间,嘀嗒坠地,触目惊心。
凤三也慌了,连忙站起身扶他上床,边道:"行了行了,我答应你,我什麽都答应,你快些到床上躺著别动了!"
随手抓来挂在床头的长巾,给他擦掉污血。
欧阳无咎抱歉一笑,看了一眼凤三被黑血沾到的袍摆:"抱歉,弄脏你的衣服了。"
"闭嘴!"凤三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仍是禁不住难过,他与欧阳无咎相交多年,并不是未曾想过有如此一天,然而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早,早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忽在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王玑的声音随之响起:"大少爷,你起来了吗?"
欧阳无咎显得有些紧张,他连忙拉过被子盖住沾血的衣服,眼神示意凤三莫要声张,凤三无奈,只好点点头,随即起身过去开门。
王玑在外面,手里掂了个食篮,见了凤三,也不诧异:"你也来了。"
"嗯。"凤三没好气地让开路,任他进房。
"我带了府里的肉糜粥……"王玑一进去,就看见满地疮痍,登时恼了:"这是怎麽回事?!你们打架了?"
"没有。"
"谁砸的?"
"我!"凤三心情不好,脾气更是暴躁,忍不住咆哮怒道,"欧阳都快死了,你还惦记那破烂玩意儿作甚!?"
"凤三!!"床里的欧阳无咎一声断喝,登时止住凤三再说下去,凤三自知说遛了嘴,便只好不再言语,狠瞪王玑一眼,抬声朝房里的欧阳无咎叫道:"你交待的事我必会办妥!什麽时候死了……"声音一紧,"不必派人告知,我不会去送你!"
他说完,拔脚就走,然而面前人影一闪,去路却被王玑挡住。
"且慢。"
"干什麽?快些让开!!谁敢拦我凤天翎的去路!?"
平日吊儿郎当牡丹花下醉的男人,如今横目冷凝,俨然一派世家公子风范,这便是杭州城内,就连知府大人也不敢得罪的凤三公子!
然而王玑并不买账:"我给他用了接骨丹,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哼,我说帐房先生,你不涉江湖,自然不知,江湖上练毒掌的高手多如过江之鲫!"
"中毒?"王玑甩下凤三,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床前,一把掀开被褥,触目之处见黑血浆湿衣衫,他皱紧眉头,掀开欧阳无咎胸前衣襟,果然看到厚实的胸膛上印著一个发红带灰的掌印。
欧阳无咎知道瞒他不过,又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出言劝慰:"生死有命,先生不必为此介怀……"
王玑并不理会,只是看著伤口,问凤三:"可有解药?"
凤三闷声道:"血煞灭魂掌毒天下无人能解,但我听说过金犀末能解天下百毒,应该也可以克制……只是那金犀末实属罕见,早被皇家纳入库中,如今就算去偷也来不及了。"
"金犀末……"王玑想了想,转过头去看向欧阳无咎,"少爷,我记得府里的库房有一只金犀角。"
"什麽?!"凤三整个人蹦了起来,"金犀角?!"
王玑点头:"不错,前些日子我盘点库房时曾经见过。"
凤三瞪向欧阳无咎,欧阳无咎也是一脸茫然。
"……有那种东西吗?"
"有。"王玑非常肯定,"入帐是八年前的七月二十。库房里的贵重物品时有遗失,多数是香料、古董等物,反倒是这金犀角表相粗糙,有何用处也没有详细记载,故此一直置於杂物之中,并未遗失。"
"七月二十啊?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麽回事……那天正好是父亲的五十岁大寿,是一个西域商人送的贺礼。"
凤三差点没被气趴下:"你──生死攸关,你居然给我忘了?!"整整一只金犀角,磨成末能把他给噎死!
"这不奇怪。大少爷一向对府中的财物不怎麽上心,别说一只金犀角,就算金山银山往外搬,怕也惊动不了大少爷。"
不对头的两个人忽然变得同仇敌忾起来。
至於负伤躺在床上的盟主大人,完完全全地没了立场。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月落东厨影成双,君子洗手做羹汤
正如王玑所言,府中确实藏有一只极为珍贵的金犀角,倒是难得王玑并不吝啬於此,将大半只金犀角磨成粉末,给欧阳无咎服下,还不放心地悄悄往药末里兑了些玉露,也不知是金犀角当真能解百毒,还是天上玉露神效无比,总而言之,欧阳无咎的毒伤在第二日便已然痊愈。
可惜的是,之後凤三派人到黑松岭查探,却并未发现血煞的尸体,岭上的魔教教众也不知去向。
血煞生死未知,武林大会也接近尾声,欧阳无咎不便将此事公诸於世,只继续暗中派人监视血煞魔教动向,另一方面,稳住一众掌门,不容放松警惕。
只是这样一来,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事情似乎暂时平寂下来……
当然,这并不包括欧阳府。
帐房之内,几日武林大会下来,堆积如山的欠帐让王玑有一把火将整个帐房给烧个干净的冲动,可惜他修的不是武曲星君那般的火属法术,更何况如今凡胎肉身,不加修行何来法力?
帐房里的算盘声彻夜未休,想必这帐不好算,所以稍微机灵点的仆人都不敢轻易靠近这地方。
这夜也是过了三更时分,却有人来访。
欧阳无咎伤愈已有三日之久,武林大会接近尾声,那群掌门帮主可不是容易打发的角色,为了不让众人看出他曾经受伤,欧阳无咎不得不更费心思处理事务,所幸凤三暗中协助,事情也变的顺利。
常年在崇山峻岭,或是偏僻荒郊修炼的武林掌门和一众弟子,大概也是非常难得下山一趟,来到这富庶繁华的杭州城,也变得像个普通人。
欧阳无咎陪他们连连吃饭,直到最後一场宴会结束,已经是夜过三更。
晚宴归来,其实他已经非常疲惫。
武林盟主不仅要武功高强,其实有的时候,更需要擅长舞袖,否则如何平衡各门各派?几天下来,他实在连笑都觉得累。
路过东厢,却见帐房内未熄的火光,映在窗台上的影子,明明知道他不是在等他,却仍是不由得心中一暖。
忍不住绕道过去,轻轻推开门。
这里没有其他下仆在伺候,只有埋头算账的王玑。
算盘的声音,劈里啪啦,无疑是另一种的电闪雷鸣,显然,帐房先生的心情非常不好。然而欧阳无咎一无所觉:"先生还在算帐啊?"
"如你所见。"
对於他的半夜来访,王玑似乎早已习惯,并未抬头,依旧在盘点帐目。
欧阳无咎拿起一本翻了翻,他虽然并不通晓账目算法,可总还能看懂一些,看到满本都是红字,岂能不明其意?当下有些尴尬,道:"银两……是不是不够用?其实我房间里还有些装饰,是以前江湖上的朋友赠与,虽非金银之物,不过应该还能换到些银两。"
王玑的笔头顿了顿,终於抬起头来,却并未赞同他的建议,只道:"连这个都办不好,岂不是白领你的月钱了吗?"
他居然并未为此责备於他,这反倒让欧阳无咎有些吃惊。
"说得是……呵呵……"
欧阳无咎续而道:"前时幸得先生指点,无咎方得活命,若非俗务缠身,早该过来向先生致谢!"
"不。"王玑撂笔起身,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欧阳无咎,"都怪我医术不精,没有看出毒伤,险些害了少爷性命。若少爷有个万一……王玑难辞其咎。"原道看破生死,谁料在看到欧阳无咎覆盖在被下的黑血时,他居然动摇了,不为其他,只为这个男人生命的流逝,他猛然发觉,自己无法……置身事外。
欧阳无咎略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摇头道:"若非得先生救治,我根本连下岭都做不到,又怎会责怪先生?幸得先生仔细,及时提点,才能觅得解药。再说,能成为先生诊治的第一个……'人',我倒觉得非常荣幸!"
明明不久之前险些丧命,可如今却仍旧谈笑风生,完全不像刚刚在阎王殿上走了一圈回来,王玑心中亦不禁暗暗佩服他意志坚忍。
欧阳无咎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最近从凤三那里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血煞如今不知所踪。不过请先生放心,无论如何,欧阳无咎会保先生周全。此事既已告一段落,先生切记,无论以後再有什麽,千万不要再如先前那般贸然涉险。"
听他如此说法,王玑沈吟片刻,忽然说道:"大少爷,难道你对我的来历并不好奇吗?"
"先生何出此言?"
"我既能看穿血煞修炼之道,自然不会是普通人,你难道不想命我设法擒住血煞,平息事端吗?"
他所言不差,就算连凤三这般消息灵通,聪辨万事的人,也无从得知血煞竟借妖血修炼一法,王玑却是一眼看穿,显然他懂得法门,若能得王玑相助,对付血煞可说是如虎添翼。
然而欧阳无咎却笑了,他摇摇头:"帐房先生管的是府中大小帐事,至於其他,却不是先生职责所在。再者说来,我给的月钱似乎只够请一位帐房先生……""
王玑闻言不由愣了,想不到他居然如此说法,半晌,忍不住笑了。
烛光下,那笑容斯文素雅,并不美豔,也不诱人,却足够让欧阳无咎心神动摇。
欧阳无咎忽然说道:"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王玑脸色一沈,凡人果然是喜谋私利,他当星君多年,见多了是携恩求报的家夥,难道欧阳无咎也是这般?
他道:"但说无妨。"若他敢讨要恩惠,他绝对马上甩手走人。
那双细长的瑞凤眼神色有些游离,末了,终於提出了要求:"你可否……别再叫我大少爷?"
本以为他有所苛求,却想不到他居然说出这种可有可无的请求。
"这……这算什麽请求?"
"先生与我总算有过过命的交情,若用敬称,总觉得生分了。"话是说得堂而皇之,可得忽略宽大的袖子下攥得死紧,连掌心都冒汗的拳头,"不如直接叫我姓名,未知先生意下如何?"
不过是个称呼,不是什麽过分的要求,王玑本来就未曾有过什麽主仆之别的观念,既是欧阳无咎要求,他也就从善如流,点头道:"有何不可?"
说完,眼前这个男人面上常常带著的笑容顿时灿烂了好几倍,微微上翘的眼角如今更是眉飞色舞,眼中流光大动,欣喜若狂之色溢於面上。
这不过是个称呼……至於那麽开心吗?!
欧阳无咎大喜之下,心情更是好起来,连日来流水宴般的应酬积累下来的疲劳像瞬间蒸发,雀跃的心情,更比以前习得藏天剑法最难一招无式空剑时的感觉兴奋。
见王玑又径自坐下低头准备继续做帐,他忽然大步上前将案上的帐册算盘推到一旁。不待王玑说话,便道:"别算了,这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却有算不完的帐目!反正欠了的帐又不会自己长脚跑了去,先生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王玑抬头看向欧阳无咎,见他笑得自在,神采飞扬,一改适才进来时倦意满身的模样。还不等他拒绝,欧阳无咎便将他拉起,大步迈出门去。
这个男人不是稳若泰山,定若磐石,怎麽今夜却一反常态,做出这种阻挠别人做事的孩子气举动?王玑回头看了看被丢下的一大堆帐册,叹了口气,也对,上吊也得让人喘口气吧?反正他家大少爷都不著急,他急什麽?
一路穿堂过室,也没遇到什麽仆人,欧阳府毕竟是寻常富户,并没有特别安排巡夜戒备的家丁守卫。
王玑也是好奇欧阳无咎要带他去何处,绕过门廊,来到正堂之东一间,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想必仆人都回房歇息去了。欧阳无咎推开门,并没有关严实的木门轻而易举被推开,欧阳无咎从门边挂台上取来油灯点燃,王玑借了光芒往里一看,灶头案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原来是东厨。
"来厨房作甚麽?"这麽晚了,厨娘们都应该睡了吧?
欧阳无咎朝他"嘘"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後小声说道:"不需要找她们,我来!"然後拉了把椅子,在当风处放好,让王玑在那坐下,咧嘴一笑:"秋夜渐长饥作祟,先生埋头算帐,不知时辰,想必也饿了吧?"他边说著,边利落地打火燃柴,不到一会儿功夫,便将灶火点燃,他在锅中倒入清水开煮。然後转身出去,到外面的菜园及放肉食的地窖走了一圈回来,手里便多了一个装著酱牛肉的沙甕和一把青葱。
此时热水烧开,便见他下了两把面条,仔细看著,过了一阵,忽然手中长筷子一拨拉,面条如龙出水,旋空而出,落在旁边一盘凉水之中,冷热一和,顿时冒出细细地泡沫……
不多时,王玑面前出现了两碗分量十足的清汤面条,莹莹翠绿的葱粒,香气四溢的酱牛肉,足以吸引肠胃,王玑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点饿了。
他接过其中一碗,筷子一挑,送入口中,只觉得那面条入口顺滑,极有韧劲,配上葱香清淡,牛肉味浓,实在非常美味。
想不到欧阳无咎竟有这麽一手,王玑不由心生好奇,凡人不是常有说,君子远苞厨麽?怎麽欧阳无咎看上去手法纯熟,而且做出来的面条也是非常可口?
"好吃吗?"
闻问,王玑吞下嘴里的牛肉,转过脸来,见欧阳无咎满脸期待,像是一个总是珍藏著宝贝玩具的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够分享的朋友,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来现的模样。
其实不过是一碗相当普通的面条,清汤、葱花、酱牛肉,温暖、实在,让夜里饥肠辘辘的人得到满足。
王玑却是点头:"很好吃,倒是想不到你居然也会烧火做食。"
"以前在山中修行,便只有我与外公二人,外公不喜苞厨,所以只好由我来做,开始还不懂,渐渐也能摸出些门道……只不过好久不曾做过,手艺生疏了。"欧阳无咎有些涩然,在人前出现的,一向只能是威严稳重一身好武功的武林盟主,可不是做的一手好菜的疱丁。
只是在王玑眼中,他却不是什麽叱吒风云的武林盟主,只是欧阳无咎,仅此而已。
"那以後的我要是饿了,你还做给我吃吗?"
欧阳无咎始时略有错愕,然後,笑了。
"若你喜欢,我还做给你吃!下次我给你做碗鱼糜面吧!那得钓新鲜的草鲩……我知道有个地方,人不多,可鱼不少!赶明儿我带你去钓鱼可好?"
高大的男人,戴著斗笠,披了蓑衣,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手里掂量著一根竹子,竹子尽头拴著的鱼线垂入水中,水下游鱼影晃,他却是在打著瞌睡,对鱼儿早便吃光了钩上的鱼饵一无所觉……
王玑想到此处,不由觉得好笑。
欧阳无咎却不知他想些什麽,伸手抱来另外一碗面条,坐到王玑身边,呼啦吃了一口热乎乎的面条,似乎被热汤烫到舌头,忍不住呼呼呵气,晚宴虽然丰盛,可他却不曾吃饱过,看他一阵风卷残云,一碗面条吃了个一干二净,看来尚是意犹未尽。
王玑见状,将碗凑过去,夹了一大半的面条放到他的碗中:"那麽大碗我吃不完,可别浪费了粮食。"
欧阳无咎看著碗里的面条,拿筷子夹起送入嘴里,却不像之前大口大口地吃,仿佛像是品尝珍馐百味般细嚼慢咽。
夜,很安静。
东厨外,两人像城里任何一个普通的人般,坐在竹椅上,吹著秋夜的凉风,没有华丽的装潢,也没有精致的美食,只有各自手里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稍缺一角的月亮,将两片人影悄悄地合在一起。
夜里的安静祥和,将他们细细包裹,如同天地间,唯剩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欧阳老大,您真是……真是新新好男人啊,就算格个几千年都不例外阿……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双萼花蕊缠根生,最是苦恼美人恩
第二天,欧阳无咎起了个大早,依旧按了平日里的习惯,在已过世的娘亲旧院落中习剑。如今放眼武林,能与他项背之人少之又少,但他却不曾有半丝松懈,更未曾因为沈迷享乐或是玩弄权势而稍有荒废。
海棠树下剑影飞舞,藏天剑法讲的是剑无形,招无式,但欧阳无咎并没有随意施展那傲笑江湖的无形剑意,只是一招一式,非常实在地挥舞纯钧。
他的剑似乎很慢,但很稳。
没有繁复至眼花缭乱的剑花,也没有飞似流星的速度,他就像一个刚刚入门的弟子,缓慢地,重重复复地练著极为枯燥而简单的剑式。
越是武功高强,越是追求更高的境界。
当武功练到了一定的程度,武林中人便会追求更高明的武学。
一旦江湖中出现失传已久的武学典籍,便会引来无数争夺,甚至是屠杀的血腥。
然而这些人却忘记了,剑法的基础。
没有扎实的根基,无论筑多高的楼,配多华贵的装饰,也是经不起风雨洗礼。遇到真正的高手,往往是不堪一击。
藏剑门中陆英浩等一派师叔,醉心於习练无形剑意,眼睛盯著最高的顶峰不断攀爬,却不似欧阳无咎那般扎实根基,反而被年纪远小於他们的人所超越……
日出东方,欧阳无咎已听到院外仆人来回的脚步声,便收了剑招,静心吐纳,半晌,收起纯钧,穿过海棠树林,出了院子。
回到房间,赵管家知道大少爷每日清晨均未闻鸡啼,已起身习武,故此早早备好热水供他净身之用。
虽是秋寒意冷,但欧阳无咎还是出了一身汗浆,摸了摸水温正合适。
欧阳府既是大富之家,沐浴也不能简单,单看那硕大的浴桶里的热水瓢著微微药香便知一二。府里的夫人为了讨好老爷,极为注重保养,自然少不得以花瓣芳香佐浴,到欧阳无咎这里,用的是枸杞煎汤,无色无味,却有行气活血之效。
欧阳无咎利落地脱去衣裤,跨腿入浴,热水养著身躯,洗净粘腻的汗水,放松了每一个毛孔,他靠在桶沿上,涮起一帕方巾,热乎乎地拍在脸上,然後仰头枕在沿上。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欧阳无咎不由奇怪,这脚步声倒也轻灵,却不像是赵管家,但又有谁,会一大早过来找他?!而且来的是两个人,似乎还有一些拉扯,细碎的争论。
任谁在舒舒服服的沐浴中被打扰到都不会有好心情,欧阳无咎皱了眉头,实在不愿意起身,可不得已,怪就怪他这院子里没安置多少仆人伺候,现下连个能把不速之客挡在外面的人都没有……
他刚从浴桶起身落地,才刚拿起干爽毛巾,就听那房门"砰!!"的一声被极为粗鲁地推开,随即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欧阳无咎大吃一惊,连忙回头,就见来的是陆家姐弟,推开门的陆天昊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在他身後的陆莺莺捂住脸,羞得脸耳朵都红了。
他们看到的,是一副□著的,高大强壮的身躯,水湿沾满结实的肌体,水珠随著呼吸的起伏间坠落地上,不设遮掩的胯间密丛的毛发掩藏不了傲人的□……
"欧阳大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在这种情况下,再好脾气也得来火了。
"出去!!"欧阳无咎大掌一扇,一道烈风席卷门板,陆天昊和陆莺莺被掌风扫到震退两步,如同一只大手狠狠地将大开的房门在他们面前狠狠关上。
两人面面相觑,羞红了脸的陆莺莺不由责怪陆天昊:"我都说了不要过来打扰,你偏是不听……"
陆天昊大概还没回过神来,眼神有些发楞地瞪著紧闭的门板,半晌,嘟嘟喃喃地说道:"我……我又怎知他在沐浴……"
过了半拄香的时间,欧阳无咎推门出来,已然是衣冠楚楚,鬓发虽经擦拭,但仍带了几分湿意,让这个平日看来稳重沈实的男人更多了几分野性,只是那冷厉的眼神教陆氏姐弟不敢直视。
所幸陆莺莺还算知书达理,连忙欠身告歉:"昊弟一时情急,失了礼数,欧阳大哥大人大量,莫要见怪!"
若不是看在陆英浩的份上,欧阳无咎便要将这二人丢出院去,他绷著脸扫了他们一眼,压著肚里的火气,冷然问道:"不知陆世兄匆忙来找,有何要事?"
陆天昊眼神有些游移,欧阳无咎也不说话,只等他自己开口。
陆莺莺见他已有些不耐,连忙拉了拉弟弟的袖子,示意他快些回答,那陆天昊这才回过神来,道:"爹说我们明日就走了。"
欧阳无咎点头:"陆师叔昨日与我提过。"
陆天昊想不到他居然也知道此事,而且说到时一副理所应当,惊讶之余不由责怪道:"那你为何不出言阻止?"
欧阳无咎只觉好笑,听那赵管家说,武林大会这几日,陆天昊自持父亲是前任盟主,趾高气扬的态度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陆英浩怕都後悔带他参加武林大会了,故此急著回去,免得再生枝节。
欧阳无咎与陆英浩不过有同门之谊,说到交情其实不多,毕竟他们之间身份因过世的娘亲和外公而显得有些尴尬,故此欧阳无咎也没著意挽留。
不想今日陆天昊却一副大兴问罪之师的模样,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看他并未理解用意,陆天昊忍不住咬了下唇,漂亮的眼睛满是委屈:"你明明……明明答应过,等武林大会结束了,就带我们出去走走,见识一下真正的江湖!"
欧阳无咎不由挑眉,他是什麽时候做了这种承诺?即使武林大会结束,各派掌门都走了,可不见得他就能闲下来吧?更何况眼下血煞不知所踪,府里府外一身事都还没忙完,他哪来什麽闲暇去走江湖?!
见陆天昊与陆莺莺的表情,不似作伪,想了想,顿时明白过来,不禁暗地咬牙,必定是那凤三伪装自己时,胡乱承诺下来的烂摊子。
偏他又不能说出真相,无奈之下,只好说道:"陆世兄,陆小姐请见谅,并非无咎不愿。只是陆小姐乃闺中少女,实在不应抛头露脸,须知江湖上总有些人口舌难听,不怀好意,无咎怕污了小姐的耳目。陆师叔对世兄期盼殷切,江湖品流复杂,危险重重,还是不要轻易涉险的好。且血煞魔教一事尚未平息,江湖上动荡不安,欧阳府乃是非之地……"
他说的句句在理,陆天昊却不甘愿,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管!来时爹就说过让我出来见见世面,如今十日不到,却说要回去了!我才不要回去!欧阳大哥,你去跟爹说一下,让我们多留几日吧!"
对上蛮不讲理的世家公子,实在是有理说不清,欧阳无咎转过眼去看了看陆莺莺,本以为她身为姐姐应识得大体,至少能劝劝自己的弟弟,谁料那陆莺莺却不说话,流盼之间美丽的眼中也是淡淡幽怨。
面前两张漂亮的也极为相似的脸,女的娇柔,男的英气,各有千秋,若比旁人少不得要叹声福气,可偏偏欧阳无咎非但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有种头皮发麻的错觉,道理说不通,他也不可能对这二人诉诸武力,他眼下是极之无奈,心中不由暗暗责那凤三,怎好惹不惹,偏给他去惹这对陆姓双胞胎……
"大少爷,最近的支出之多,我想不必我细说你也清楚了。"
王玑将帐目呈上,欧阳无咎无意翻阅,非常信赖地点点头。
"这月府里的开销也比平日多了一倍。"
"有这麽多吗?"
王玑用平板到极点的声音说道:"除了武林大会的开销,还有家宴上少爷请了红酥楼、倚玉楼几位花魁过府娱宾,花销了近千两银子。若不能增加入息,怕是不能维持下月的正常开销。"
"呃,我知道了……"他当然没有请过什麽楼的花魁,想必又是那凤三所为,八成是因为被留下来充当欧阳府的大少爷,怨恨在心,借机叫名下青楼的几个花魁过来伺候,顺便又给自己的钱袋子装满……实在有够,损的……
可旁人眼中,却当是他所为,虽然王玑知晓其中究竟,偏偏视而不见,把帐都算到他头上,欧阳无咎也只能背了这黑锅,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
"那先生有何妙策?"
王玑顺势将另一本帐册递过去:"我翻查过去的账目,发现有几笔巨额的欠账至今不曾收回,比如说三年前宝生斋所欠的货款有一千二百三十两,妙珍堂欠的八百七十两,还有半月前北园赊帐的六百五十两,少爷一直不曾催收,未知是何缘故?"
欧阳无咎接过,想了想便道:"宝生斋的欠账是有点久了,当初刘老板接了趟贡差,时间紧迫,偏又不小心入了批双宫茧,那种乃是次茧,丝头过乱、丝质粗糙,难缫好丝,眼看工期快到,他求助於我,我正好有批上好的天蚕茧,便先借了给他,免得他耽误皇差。不想刘老板在送贡途中感染风寒,後来病重过世,家里剩下孤儿寡母,我也就没派人去要账了。"
他又翻了翻另外一页,续而道:"妙珍堂是小本经营,一直都有生意来往,之前那张老板说周转不灵,我便没有派人去催了。至於北园,半月前古老板特地来过一趟,说他从泉州过来的货船遇了海难,也不知是不是给海贼劫了,如今下落不知,欠的帐还得拖上一拖。"
王玑听在心里,虽然未露表情,但其实还是有点吃惊,本以为欧阳无咎醉心武学及武林中事,不知主持家业,却不料他是一清二楚。
只可惜江湖侠气在尔虞我诈的商界而言是绝不适用。
就说那宝生斋,虽是孤儿寡母,可那刘李氏手段厉害,比过身的丈夫更会做生意,如今那宝生斋乃是仅次於欧阳家的丝绸宝号。
难怪帐面上看来,欧阳府是从无赊欠他人债务,可别家商贾欠的银两却是不少。
少则十数,多则上千。
只不过也拜之所赐,欧阳府的商誉也是极为有名,钱不会欠,货不会少,就算西域来的客商也愿意跟这样踏实本分的人做买卖,故此虽说有些小亏,但生意还是如火如荼。
王玑道:"大少爷,宝生斋如今做的都是皇贡之差,绝对有能力归还欠帐。至於妙珍堂,说周转不灵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吧?还有北月园,我听赵管家说,昨日才看到那位古老板在码头指挥卸货。"
"这样啊……那好吧,我派人去看看……"
"大少爷!"王玑合上账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欧阳无咎,对於他言不由衷的敷衍显然并不满意,"我希望您能亲自走一趟,相信这样会事半功倍。"
"放肆!!欧阳大哥,这人好生无礼!不过是一个下人,竟敢出言顶撞!!"
抱打不平的声音从旁插入,王玑抬起头,扫过从一开始便坐在欧阳无咎左右两旁的一男一女,凉凉问道:"我也想问一下,我这里是帐房,不是宴客的大堂,两位少爷小姐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帐房本来就不是多大的一个地方,四处堆放了账册,虽然整齐且有条不紊,可毕竟还是占地方。来个欧阳无咎,已经够高大魁梧的,往这儿一坐,好嘛,半壁江山没了,如今还加上他身旁如影随形跟进跟出的陆氏姐弟,整个帐房顿时拥挤得转身都艰难。
方才那些生意帐务之类的话题,陆天昊是完全听不懂,几乎快要打瞌睡了,此时听王玑这麽一说,登时来了精神,哼道:"本少爷喜欢去哪就去哪,你这小小帐房管得著吗?再说了,我是跟著欧阳大哥过来见识一下的,凭什麽要听你的?方才你言语无状,竟敢支使欧阳大哥,太放肆了!!若是在我家里,定要拖下去重笞!!"
闻他威胁,王玑非但不惧,反而笑道:"既是谏言,自然逆耳。若陆公子喜欢歌功颂德之语,大可打道回府,届时多的是奴颜媚骨的奴才,岂会少得美言之惠?"
"你──"
陆天昊又怎说得过这位伶牙俐齿的帐房先生,登时气得满脸通红。一旁欧阳无咎看在眼里,其实心里闷是有乐,不过脸上不显分毫,适时出言阻止他们言语上的争拗:"陆世兄与先生不必相争了。"他看向王玑,"既然府里银两吃紧,我自然会派人去回收欠账,先生尽可放心。"然後他转向陆天昊,"我看陆小姐也该累了,陆世兄对生意上的事没什麽兴趣,此处地方狭窄,没有歇息的地方,还请陆世兄带陆小姐回房安歇,我尚有其他要事与先生相商。"
"我不是没有兴趣……"陆天昊听他有逐客之意,不由委屈,陆府也非不事营生,但这些事一直都不需要他操心,故此他也不曾接触,难免觉得无趣,可他就算觉得无趣,也耐著性子待在欧阳无咎身边,谁想对方非但并不领情,反而要他离开。陆天昊自小娇惯,怎受得了这般对待,若遇了别人恐怕就要大发雷霆。可偏偏在欧阳无咎面前,却又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恶作的一面,只好偷偷瞧了自己的姐姐一眼。
陆莺莺并无表示,一双美丽的眼睛却一直在打量著王玑。
陆天昊无可奈何,只好站起身,狠狠瞪了王玑一眼,然後转过身扶起陆莺莺离去。
待离开了东厢,回到他们住处,其父陆英浩尚在外头筹备返程没有回来,陆天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怒气无处发泄,一把摔掉桌上的青瓷茶器:"那帐房先生真是讨厌,三番四次挑衅於我,若不是欧阳大哥在,定要给他些厉害看看!"
陆莺莺坐在一旁,忽然幽幽说道:"弟弟,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惹那帐房先生的好。"
"为什麽?他一不识武,二无靠山,我还怕他不成?!"
陆莺莺摇摇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陆天昊看著他那双胞胎姐姐,自小爹就说他缺心眼,倒是陆莺莺长了颗七窍玲珑心,若他们俩能匀上一匀便好了。
"欧阳大哥对那帐房先生……罢了,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反正明日我们便要回家了。"
陆天昊一听可不甘愿了:"我才不要回去!要跟爹回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出来,定然见不到欧阳大哥了……"他想破了头皮也想不到好办法,只好凑过去陆莺莺身边,道,"莺莺,你的主意多,给我想个法子!"
"你真的想留下?"
"当然!"
陆莺莺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喜欢欧阳大哥吗?"
陆天昊闻言顿时脸红犹如火烧:"你、你问这个做什麽?"他不甘示弱地瞪了陆莺莺一眼,"你才是喜欢他吧?我们可是一母同生,自小就喜欢同样的东西。"
陆莺莺垂下眼帘,遮掩著眼中一丝离光。
半晌,终於说道:"欧阳大哥重义,必然不愿有负於人,若是……"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怨念啊(咬手帕)我也好想看欧阳老大出浴图~~~~(被众欧阳fansPIA飞中……)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莫道血腥江湖事,不愿浊水湿青衣
等陆氏兄妹离开帐房,欧阳无咎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王玑见著也是好笑:"想不到还有事情能把你给难住了。"
欧阳无咎叹了口气:"先生莫要取笑於我……我已经很头疼了……"
"脾气好也有坏处,若是你能多几分势利,用几分手段,事情不就好解决了吗?"王玑边说边转过身去回到位子上,整理了一下弄乱了的账册。
"毕竟是陆师叔的子女,不看僧面看佛面,事情不好做绝了。反正……总有办法。"
"哈哈……你的办法就是没办法!"
门口传来一阵调侃的笑声,凤三像只蝴蝶般飘了进来,难得在日头见到他,欧阳无咎不由奇怪:"你今天起得真早啊!"
气得凤三险些没一步踩差了,就该是他每日眷恋温柔香,没过晌午不起身。
他笑得古怪,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扬了扬:"我是来收帐的!"
王玑抬头,道:"八月十五那笔帐已经结清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呵呵……先生之前托我之事已有消息,这里是答复。"凤三将一叠纸放到王玑面前,王玑接过看了,脸色变得凝重,凤三在帐房转了个圈,径自拉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一副得意扬扬的债主模样,"酬金是三百两银子,麻烦先生付清了!"
王玑一脸茫然,欧阳无咎却坐不住了,问那凤三:"这是怎麽回事?"
凤三便道:"先生托我打探天下何处有关於神珠的传说,既是先生托付,我自然不敢怠慢,发散人手四出打探,终於收集了不少坊间传闻,故此特来告诉先生。当然了,我凤三的消息可不便宜,三百两银子已经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减了零碎。"
王玑摇头:"我倒不知,打探消息也需要付银两。"
凤三拉下脸来:"我说先生,谁不知道我凤三消息灵通,就算死了几百年的人我也能掘地三尺把他给找出来。可这活也不是白干的。"
王玑点头,他算是有点明白过来,原来凡间问询消息也是需要买卖付银两,於是转过头来,对欧阳无咎道:"欧阳,我手上没那麽多银子,可否容我先借半年月钱?"
欧阳无咎岂能让他为难:"先生莫急。"随即转过眼去,盯了凤三:"凤三,先生是我的朋友,前些时候若非得他相助血煞一事绝难得到解决,我等尚未报答先生,你莫要借机为难!"
武林盟主的话一向是掷地有声,若换了其他武林中人,只怕此时已诺诺应和,可惜凤三是谁?皇帝的小舅子!可不吃他这一套,嗤道:"我这可是在商言商,跟交情没什麽关系!"
那边王玑也说话了:"如其所言,在商言商,我欠了银子自当归还。"他看向凤三,"凤三爷,现钱我手上实在不够,可否以物易物?"
"哦?先生莫非有什麽宝贝不成?"
王玑笑道:"宝贝倒算不上。"言罢他从贴身处掏出一个玉佩,"此物自我出生之後一直带在身边,虽然不算什麽宝贝,但应该值得你的消息。"
"哦?"凤三接过,仔细一看,见是一块螭纹玉佩,乃以羊脂白玉为基,雕工虽非精细,但此玉却是温润细腻,如脂如膏,透著一股莫名的灵气,凤三也是识宝之人,连忙笑道:"先生此物确实有价,如此就多谢了!"言罢将玉佩往怀里一塞,扬长而去。
王玑也不可惜,坐下来仔细研究起凤三送过来的消息,也就没注意到欧阳无咎行色匆匆,丢下一句"先生,我有事先走一步!",便追了出去。
尚未走出院门的凤三故意放慢了脚步,听到身後急急传来的脚步声,嘴角不由得咧出个狡猾的笑意。
显然,後面跟上来那人著急得连放轻脚步的功夫都忘记了!
"凤三!"
一阵风掠过身畔,高大的男人像堵墙般拦了他的去路。
凤三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表情:"你还有事找我吗?"
欧阳无咎与他相识日久,岂不知他在装模作样,皱眉道:"凤三,我怎不知道先生托你替他寻物?"
凤三耸肩:"前些天你不是很忙吗?我看你跟那夥老头一块儿花天酒地,玩得挺开心的,就想不过是件小事,也就没跟你提起。"
"他要找什麽?"
"珠子。"凤三道,"也没说有何用处,只是说想找一颗有神怪之力的珠子,这种东西倒是不好找,坊间传说确实不少,可是不是真的存在便不好说了。"
欧阳无咎沈默片刻,然後说道:"先生要寻珠子必定有他的理由,凤三,你去召集人手,随时听候先生差遣。"
凤三表情古怪地盯著他看了片刻:"欧阳,我不是很明白,他不过是个帐房先生,实在没必要如此关照吧?"
"不必多问,你且去办就是了。"
"好吧……反正他懂法术,到时候要再遇上血煞了,还得劳他出手相帮,也算值得。"
欧阳无咎却是摇头:"听好了,凤三。江湖之事,以後切忌在先生面前提起。"
"为什麽?"凤三狐疑地看著他,"他能一个人上黑松岭而毫发无损,绝对不是个普通人!血煞不好对付,而且不是说还修炼了什麽古怪的妖法吗?"
"血煞是人非妖,只要他的脚还踮著地,我们就有办法。至於先生,他非是江湖中人,本就与此事毫不相干,不能把他拖入浑水。"欧阳无咎按住凤三肩膀,语意深沈,"你我都清楚,江湖是个什麽样的地方。"
"……"凤三嗤鼻一声,却也没有反驳。
确实,江湖并非只是问鼎武林,快意恩仇的地方。
光华背後,血雨腥风少不过沙场杀戮,恩怨情仇看不透人心诡变。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能进去,却难退出。
并不是很多人能够捱到金盆洗手的时候,更多的人埋骨荒野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欧阳无咎不愿王玑涉入江湖之事,他也是能够理解。
"行了,我知道了。反正眼下血煞不知所踪,若当真对上了……到时候再说罢!"
欧阳无咎笑了:"尽力而为。"
"你倒说得轻巧。"凤三打了个哈欠,"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让人看见您这位德高望众的武林盟主跟我这个纨!子弟混在一起可不好!"欧阳无咎知他并非抱怨,事实上这位凤三公子当他的纨!子弟是不亦乐乎。
他没打算从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提气正要跃起,不想肩膀一沈,欧阳无咎沈声道:"且慢。"
凤三可没料到被阻行功,体内真气险些走岔,好不容易按住紊乱的气息归位,登时回头大骂:"作甚麽?!想废了我啊?"
"把东西交给我。"
"什麽东西?"凤三装聋作哑。
欧阳无咎皱眉,指了指他的怀里:"先生的玉佩。"
"那可是我的酬劳!"
欧阳无咎知道他这个朋友喜欢作怪,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开个价……我帮先生赎回此物。"
"哦?"凤三打量欧阳无咎,一副调侃的诡秘表情,"欧阳,莫非你……"
欧阳无咎当即板起面孔,然而脖子到耳後的红晕却难免出卖了他。
凤三接著恍然大悟:"你瞒著先生藏了私房钱!!"
"……"
"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先生的玉佩玉质上乘,可不止三百两银子啊,欧阳你打算出多少?"
欧阳无咎有些咬牙切齿,可又发作不得,硬邦邦地回答:"五百两。"
"今日方知,你还是位很阔气的大少爷啊!"
言罢,从怀里掏出那块螭纹玉佩,塞进欧阳无咎手中。
看他接过,细细抚摸如获奇珍的模样,凤三忽然轻叹:"若你当真属心先生……只怕要难了。"那个看上去不敌他们一指之力的帐房先生,却出乎意料的难以左右,即使面前站的是武林盟主还是官家少爷,也不买帐。一身傲骨,非常人能比。
明明手里敲著算盘,算得是一笔笔的俗帐,却不沾半星铜臭。
欧阳无咎捏著玉佩的手不由一紧,没有看他,只是低哑著声音,道:"无咎,不敢妄想……"这不是他该想的人,不是他该有的念。
凤三与他相交多年,焉能不知他话中之意,不由叹息。
忽闻那欧阳无咎轻声问道:"凤三,我对一名男子生了情念,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什麽话?!"凤三大掌一拍,手里折扇敲在欧阳无咎肩上,"你当我那妙竹楼是开著好看的?你若是早些告诉我你喜欢男色,送过来的帐子少不得从这里来一笔!"其时龙阳之好在坊间日渐兴盛,官吏富商甚至在府中蓄养雏伶,但这毕竟非常道也,故亦遭卫道者唾弃,只是既有所需,便见有供,赏玩男色的风月作坊自是盛极一时。凤三名下的妙竹楼,正是个中翘楚。
欧阳无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千万不要!!"
"怎麽?"
"我不喜男色!你又不是不知道!!"
凤三歪头想了想:"我想也是,若你当真性好龙阳,怎麽先该看上我吧?"他打开扇子,非常潇洒地扇著,也不管现下是秋意渐浓,何须扇风纳凉,"以我这相貌,这人品,别说是女子,就算是男人也是趋之若鹜的!"
"是啊,"欧阳无咎笑得温厚,"还如蚁附膻,如狗夺骨。"
"喂!你这是什麽话?"
"实话。"
"……欧阳,当你朋友实在太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我觉得最近各位画画的亲RP无双大爆啊~~无数精彩图出现了……害我都不好意思懒惰……
尾声
尾声
待清风吹过,眼前再无旁人。
手中的玉佩被他大掌所握,渐渐变得温润。
羊脂白玉,纯色无暇,仿如那青衣男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对他生了情念,或许是小客栈内受伤濒死的一夜,或许是黑松林中生死悬危的一刻,或许是府中第一眼看到青衣如柳的瞬间,又或许是……更早,更早。早得让他没有任何记忆,仿佛早在前尘过往,他们已曾相遇。
想起凤三的问,和自己的回答。
欧阳无咎不由苦笑,他有太多的责任,太多的背负,根本容不得他任性妄为。
或许旁人眼中,是醉心权势,是不舍富贵。
但若是能够,他情愿与外公的孤坟为伴,而不是在武林中人簇拥中,心依旧孤独。若是能够,他宁愿溪边垂钓无盐而食,而不是锦衣华食下,被□着欲望的目光虎视眈眈。
旁人眼中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其实不过二十有五,他需要做得更多,才能得到肯定。也不是未曾想过推卸责任,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欧阳无咎,他是独孤一方的外孙,是藏剑门的门主,是欧阳世家的大少爷。
他早是知道,这样身不由己的他,即使以后知道所爱为何,也断不可能随心所欲。他曾经想过,若有一日他遇上了喜欢的女子,无论她是出身贫寒,还是寡女残疾,他一定要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即便那双羽翼尽伤。
然而他却怎也没有料到,他爱上的,会是一名男子……
忤逆纲常,为世唾弃,他都甘愿承受。
可他呢?
想起杭州城另外一家望族秦府,秦家的老爷也曾与一名男伶相爱,甚至不顾族中反对,以妾身份娶入府中。他不知道那男伶在秦府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只记得一个夏天,秦老爷到苏州行商,那个男伶从秦府的后门被抬了出来,死了。浑身都是伤痕,曾经貌若天仙的脸被利器割的血口翻卷,惨不忍睹。死了人,官府过问,秦府的老太太只是说强盗入府,抢了些珠宝,杀了人,然后事情不了了之。待秦老爷半月后归来,骨头都找不到一块,怕是在乱葬岗被野狗分了。
满嘴情爱,说得好听。
却又怎该令珍爱的人涉身险地,乃至伤及性命?
那个看上去眼里只有钱,然而骨子里却有出尘傲气的男子,他唯求能为他遮挡风雨,又岂能叫那市井污水沾他分毫?!
小心翼翼地将那玉佩收入怀中。
这块玉,他没有打算还回去。
或许他不能放纵,但他可以悄悄的,不为人知地收藏一件曾经属于他的东西。
等到自己两鬓斑白,儿孙满堂,没有人再需要他承担任何责任的时候,他就会重新拿出这块玉,在阳光下……细细地亲吻。
上卷完
序
序
清早时分,欧阳府门前便准备好了远行的马车,陆英浩准备启程回高州,包袱行李早有仆人替他们放上马车,欧阳无咎自少不免亲自送行。
他与陆英浩在府门前寒暄告别。
马车是给陆莺莺准备的,毕竟女儿家长途跋涉,骑马并不方便。
陆天昊少不得臭着一张脸,手里牵着马缰,心不在焉地踩着地上的石头。
陆英浩抬头看了天色,奇怪陆莺莺还没出来,不由奇怪:"莺莺怎么还不出来?莫非忘了时辰?"
话音落下,就见陆莺莺来了,却是满脸憔悴。
"莺莺,快些,我们还要赶路。"
"知道了,爹。"
莺莺盈盈点头,迈步走下台阶,忽然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失去平衡跌了下来,所幸一旁欧阳无咎手疾眼快,横臂一捞,将美人纳于怀中。
靠在欧阳无咎宽厚结实的怀中,女子便似小鸟依人般娇弱。
头颅侧枕在他肩下,眼目迷蒙湿润,光滑的脸颊此刻却红润得有些不同寻常。
"陆小姐?"欧阳无咎感觉到她肌肤炽热,不由吃惊,"陆师叔,陆小姐似乎病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
众人一阵惊慌失措,欧阳无咎连忙派人去请大夫,亲自将陆莺莺送回客房。
来的是杭州城的一位老神医,曾经在皇宫当过御医,后来告老还乡,便建起药庐悬壶济世。老神医为陆莺莺搭脉,言之气血虚弱,加上奔波劳碌,不小心受了寒气,故此病倒。
欧阳无咎闻言不由心感愧疚,既然在他府中患病,自然逃不过照顾不周之过,他仔细问过病情,待老神医开了药,吩咐赵管家速去买药,又吩咐找几名做事利落机灵的女仆过来伺候。
陆英浩见女儿病了,自然也是走不得了,倒不好意思起来:"又得多叨扰无咎数日了。"
欧阳无咎连忙道:"都怪无咎照顾不周。陆小姐身体抱恙,耐不得路上颠簸,陆师叔不必着急,再多住半月,等陆小姐休养恢复了,再走不迟。"
陆英浩心中告慰,便也由他安排。
欧阳无咎说完,便下意识地移目去看内房的病人,却见那陆莺莺此时半靠在床栏上,貌美如花的女子病体虚弱,流苏垂在她鬓边,眉目温婉,脸色绯红,朱唇色薄,犹比西施捧心,美得教人怜惜。
看到他们在门边处说话,美目流盼,竟是专注于欧阳无咎身上,仿佛盼他能过来温言安慰。可惜君子守礼,男女授受不亲,虽说这里是他欧阳府的客房,但既是闺中女子居住,欧阳无咎根本没有打算迈进去一步。
欧阳无咎与陆英浩说完事情,便告辞离开,背后透过珠帘凝视在他宽厚背上的视线,渐渐染上丝丝哀怨。
第一章
第一章 娇女病榻君子远,世家公子随身旁
"欧阳大哥!"
陆天昊从後面追赶上来,欧阳无咎站定,回过头来:"陆世兄,有何见教?"
"欧阳大哥,爹说我们能多待几天是真的吗?"
欧阳无咎点头:"陆小姐身体抱恙,不便上路,陆师叔便决定暂缓归程。"
陆天昊一阵欢呼:"如此好极!既然不用走,欧阳大哥不就可以带我到外面开开眼界了吗?"
欧阳无咎见他非但不为同胞姐姐担心,反而为能够留下游玩而大为兴奋,不由皱了眉头:"陆世兄,令姐抱恙在身,我想你应该在她身边陪伴照顾才是。"
陆天昊愣了愣,随即噘嘴道:"都有好些人陪著她了,我去凑什麽热闹……"
"此言差已。"欧阳无咎脸色不豫,慢慢说道,"令姐虽生在武林世家,但毕竟是闺中女子,随陆师叔奔走江湖,其实也颇为尴尬。而今身在他方,又病倒榻上,岂会不需要亲人陪伴?我纵然能派在多的婢女伺候在旁,也不及你一句慰问关心。"
欧阳无咎义正词严,陆天昊当即红了脸,好像在对方眼中,自己成了个不顾亲姐死活,只顾自己享乐的纨!子弟。
脸容漂亮的人便占的好处,不管他做了什麽可恶之事,眼红委屈的模样总是教人莫名心疼,仿佛若不迁就就是十恶不赦一般。
欧阳无咎叹了口气:"若是无咎说的话重了,陆世兄且莫见怪。"
陆天昊闻言撇过头去,哼道:"你跟爹爹都是这般,只对姐姐好,却从来不理会我的感受……"边说眼圈更是发红,他虽是成年男子,然而身材偏小与陆莺莺并不二至,加上脸蛋秀气,往高大的欧阳无咎身边这麽一站,又再一副被欺负得可怜的模样,旁人看上去就像欧阳无咎在折腾这华美娇弱的公子。
欧阳无咎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只好道:"陆世兄若不嫌弃,这几日可随无咎一同外出,若事情办完还有时间,无咎便带世兄四处走走,未知陆世兄意下如何?"
"好!如此好极!"
陆天昊兴高采烈,一改适才颓靡模样,欧阳无咎心中轻叹,但也是无可奈何。
之後几日,欧阳无咎遵照王玑的吩咐,走访了几家欠帐较多的商户。
这日收帐归来,也不停歇,直接便入帐房,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沓分量十足的银票,放到王玑案头。
"先生请看!这些从宝生斋,妙珍堂等商家收回的欠帐,统共三千五百两。"
王玑从帐目间抬头,伸手拿过数了数,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欧阳无咎,非但没有半点赞赏之意,反而眯起眼来。
旁边那陆天昊可不乐意了,这人不过是个帐房先生,竟然完全没有为仆的卑微。
"你这是什麽表情?!我和欧阳大哥一大早出去跑了好些地方,才收回了欠帐,连水还不及喝上一口!"
欧阳无咎不理身边青年叫嚣,只问道:"先生不高兴吗?"
王玑将毛笔搁在砚上,叹道:"少爷,收回欠帐当然是好,可不该以欠更多帐为前提吧?"
"呃──这……"
王玑凉凉说道:"还一千两银子,赊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货,我还真没听说过有这般做生意的。"
欧阳无咎笑容变得极之尴尬,连忙解释道:"这也是生意,宝生斋的老板说了,过了这个月头就会还清货款。铺子里正巧有批压著的货,所以我便应了。"
要不是桌上那端砚矜贵,他就要抓来敲醒这位比败家子还要败家的大少爷了!有他这样收帐的吗?以前的欠帐是还了,可欠下比以前更多的,一笔算下来,得不偿失。王玑咯吱咯吱地磨牙,三天时间,归还五千两银子,但帐面赊出货物的价值却有一万两。要等他把所有的帐款都收回来了,那岂不是把铺头里的货都搬光了?!
偏那陆天昊在一旁说道:"你都不知道欧阳大哥多受欢迎,那些老板一见到他,都是亲自出迎,斟茶送水无微不至,那宝生斋的老板还说要在楼外楼做东,请我们用饭!"
王玑嘴角见抽,是啊,赊了千两银子的货,请吃顿饭又有何妨?
欧阳无咎心知要坏了,果然……
王玑"啪"地合上账本,站起身来,施然说道:"帐房乃银钱重地,本宜谨慎,不得闲人入内。阁下既非复姓欧阳,又非府中主事,我与少爷商量帐务之事,涉及银钱交割,阁下实在不便在此旁听。"
"你说什麽?!你的意思是我会趁机从中牟利?!你当我是谁?!"
"陆家的少爷。"
王玑非常肯定地答复了他,眼神并无不同,似乎他这个陆少爷的身份,跟街边铺旁的那些地痞乞丐无甚区别。
"你既知我身份,当知道我爹就是前任武林盟主,你若胆敢对我无理,小心你的脑袋!!"
王玑挑眉:"我一下子没听清楚,想问问,陆少爷的爹是前武林盟主还是当今皇上?"那个"前"字还加重了音调。
"你──"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也就王玑敢说出口,武林中人虽在江湖打滚,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是狂妄,只要脚踩在地上,仍须受朝廷所管,受律法所限,草菅人命,本来就有违律法,就算是武林盟主亦不例外。
"你这、这是……简直不把我放在眼内!"
看那张漂亮的脸气急败坏的模样,王玑只是耸耸肩:"我领的是欧阳府的月钱,要把陆家少爷的事也管了,岂不是要亏死?"
那陆天昊被气得两颊发红,他自出生以来一直都是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言语上说不过,偏又发作不得,少不得回过头来向欧阳无咎求助:"欧阳大哥,你给我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家夥!!"可见欧阳无咎一手掂了额头,垂著的脑袋遮了大半表情,可耸动的肩膀不难发现他在笑。
陆天昊气得浑身发抖,猛得起身一脚踹在椅子上,把结实的椅子给踹成破木片,狠狠一跺脚冲出帐房。
"笑够了。"王玑曲指敲了敲桌面,瞥了一眼那个肆无忌惮,笑得趴在桌上的欧阳大少爷,"他没给你惹麻烦吧?"
欧阳无咎咳嗽两声止了笑,此时也放开了,道:"是没少惹……"嫌人出迎迟了怠慢,嫌茶叶太次不是人喝的……诸如此类,难以量数。
"我想也是。"
王玑看了看一地的木屑,那位陆少爷脾气还真不小,若他不是欧阳无咎的客人,定要让他赔银子,这可是上好的花梨木椅!
"对了,欧阳,我有些事情要办,可能要告假半月。"
"是去寻宝珠吗?"
"凤三告诉你了?"
"嗯,此去路途遥远,若是先生一人前往,未免有欠考虑。"
"你可以放心,帐务之事我自会处理妥当。"
"我不是这个意思,先生,其实坊间传说多有不实之处,若要各一辨别真假,需时日长,而且未必能有所获。"
他所言不差,在此之前王玑也曾四处寻访宝珠下落,但发现大多是坊间以讹传讹,并非真实存在,故王玑走了不少地方,却依然未有所获。
欧阳无咎劝说道:"其实先生大可不必亲自前往考证真实,我已吩咐了凤三,让他派人替你甄别传说真伪,若有所获,立即回报。到时先生再去寻找,有矢放的,岂非更好?"
王玑正要推辞,欧阳无咎又道:"先生莫非仍旧觉得见外不成?其实凤三与我多年交情,不过是帮个小忙而已。"
"这恐怕得花不少银两……"
"没事,之前因为先生不曾与我说起此事,故此凤三才找先生索要酬劳。我已经与他打了招呼,反正他底下的人闲著也是无事,找点事做也算是活动活动筋骨。"
幸好凤三不在,否则听到他这般说法,定要气得蹦起来,谁不知道他手下的人都是刺探秘辛的个中高手,一个消息通常价值千金,到了欧阳无咎口中却成了一无是处的闲人。
见王玑还在犹豫,欧阳无咎眨眨眼,道:"再说,府里可是一日也少不了先生的!如果先生出去一头半月,我担心库里的银两会在不知不觉间花个精光。"
"……"王玑被他这麽一说,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实在不想回来的时候连大门门扁都换了名字,欧阳无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好吧……如此就请凤三公子多帮忙了。"
欧阳无咎绽露笑颜:"先生尽请放心!"
只是他这句话,怕是要让正躺在温柔乡美人怀里的凤三公子一阵恶寒了……
第二章
第二章 秋赏桂花上灵隐,不爱金魁爱银盏
杭州之秋,赏的是桂。
桂花之香有九里之誉。
品花者多以浓、清、远、久四字,往往得浓郁香气之花,却难品清。然桂花却兼具清浓两者,自然能得青睐。
传说月中有桂,银蟾光满,桂花飘香,有桂子得缘落於飞来峰灵隐寺,寺中僧人拾去种在山头,每至中秋,必得天香缥缈。
欧阳府里有个习俗,但凡金秋佳节後,必携家眷上灵隐寺,一来参拜菩萨,二来赏桂游玩。
欧阳老爷年轻的时候甚喜游山玩水,若非如此,也不会与欧阳无咎之母结识,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加上被酒色掏空,去不得远地。灵隐寺一行,他显得兴致勃勃。
虽然府中银钱吃紧,不过欧阳无咎向来不会扫父亲的兴致,张罗下来,仍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故此这回少不免又捱了帐房先生几个白眼。此番有陆英浩等留居府中,自然要邀上他们,但陆莺莺有病在身不宜远行,而陆英浩是武林人士,对赏桂这种附庸风雅之事兴致不大,便留下来陪伴女儿并不同去。
欧阳无咎本想拉王玑同往,但王玑却坚决不肯去,问及原因,竟说是"不想碰见熟人。"欧阳无咎心里奇怪,莫非灵隐寺内有王玑看破红尘剃度出家的故人?
他们清早上山,携家带眷难免脚程放慢,入寺已近午时,寺内早有仆人前来打点,僧人便备好斋饭候著欧阳无咎等人。
用过斋饭,欧阳老爷便带领一众姬妾礼佛,之後一同到後山赏桂。
欧阳无咎并不与父亲同行,反而入了禅房拜见方丈。
方丈慧明已有八十高龄,乃是得道高僧,欧阳无咎与之可谓是忘年之交,每次上山都不免拜访。他们在禅房说道,听得一旁的陆天昊直打瞌睡,好不容易耗了一个时辰,都快要睡著了,才听到欧阳无咎起身告辞。
闻那老方丈说道:"欧阳施主,请听老纳一句,魔由心生。往後缘法,只看施主一念之差……"
欧阳无咎高大的身躯猛然一窒,回头,已见慧明方丈闭目合十,不再说话。愣忡半晌,方才转过身去,拍了拍陆天昊:"陆世兄,我们走吧!"
陆天昊打著哈欠跟欧阳无咎走出禅房,不由得抱怨:"那老和尚恁是话多,而且怪里怪气的,跟少林那些老秃瓢一个样!"
欧阳无咎皱眉道:"此乃佛门清净地,切忌妄语。陆世兄,请小心说话。"
"哼……"
陆天昊虽说不甘,但欧阳无咎稳重的气势仍是叫他不敢造次。
两人离开禅房,外面阳光明媚,秋高气爽,通往大红宝殿的小道两旁全是桂花,此处的桂花虽比不上後山花团锦簇,浓香飘野,但受寺内僧人仔细照顾,也是开著一簇簇金黄色的小花,随风吹来阵阵清香,教人心旷神怡,不禁叫他放慢了脚步。
陆天昊不禁赞叹:"这里的桂花真是漂亮,我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他有意施展,一个鹞子翻身,就像一只轻灵的燕子般跃上半空,在树间跳跃,犹如踏空飞翔,他的武功乃由陆英浩亲自调教,自然不差,总算是年轻一辈中的表表。
他在树顶绕了几圈,不曾震下一片花瓣,可见轻功确实不错。
陆天昊重新落到欧阳无咎身边,拉了他问道:"欧阳大哥,你觉得我的轻功怎样?"
欧阳无咎笑著点头:"不错。流燕掠空,轻灵如蝶。"
得了赞赏,陆天昊自是大喜过望,当即笑得更是开怀:"那是当然!其实我的剑法也是不错,但是爹总说我急躁,一直不肯教我藏天剑法,欧阳大哥,不如你来教我吧?"
欧阳无咎笑容不改,却是摇头:"既然是陆师叔的意思,自然有他的道理,练功宜循序渐进,若是贪功冒急,反而容易走火入魔。我看陆世兄资质天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大可不必急在一时。"
"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教我……"陆天昊心有不甘,可他性格高傲,又做不到死缠烂打的份上,只好暗自撒气。
欧阳无咎转过头来,丛丛的桂花不过两道之众已如此茂密,想必後山之处更是繁花似锦,想起不愿前来的帐房先生,不由怅然:"若是他也能够看到就好了……"
陆天昊以为他说的是姐姐陆莺莺,便道:"没关系,等姐姐身子好了,我们再带她上来一趟!"
欧阳无咎知他误会,但此时也不便解释。忽然,他停下脚步,愣愣地看著在两道金桂花之间,矗立的一棵极为突兀的银桂树。
与绚烂如阳的金桂相比,银桂花色较白,微微淡黄,若论姿色,与金桂相比稍有逊色。
他走到树下,仰头去看。
葱绿树影间,丛丛银白色的桂花,随风赠香,静静地踮於枝头,不争方寸之荣。风旋过,一朵很小很小的桂花落了枝,打著旋儿,落入欧阳无咎大掌之中,柔嫩仿佛脆弱的花瓣出乎意料的坚韧。
看著白银般的桂花,欧阳无咎忽然笑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帕方巾,将那朵桂花小心翼翼地放於其上,然後弯下腰,一朵一朵地捡拾散落在地上的银桂花。
陆天昊在他身後看得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一树的桂花,照著他们的功夫,轻功一跃,在树上采下一箩筐都不成问题,为何偏偏要去拣地上的落花?
他正要去问,却在走到欧阳无咎身边的时候愣住了。
逆光中那张刚毅的侧脸,眼神中的温柔如同一汪能够溺死人的深潭。
男人半弓了魁梧的身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般做法有失身份,在地上仔细地挑拣著桂花,一丝不苟。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巾中已堆了一个小丘多的银桂花,娇憨可人,清香凝聚。欧阳无咎於是抬头四下张望,见道旁不远处有眼清泉,想必是寺内僧人为了方便灌溉引过来的,他便捧著方帕过去,以清泉水洗涤桂花上落泥的尘土,一朵一朵,非常细致,不曾遗漏半点。待洗净之後,再以方帕细细包好,藏入怀中,这才回头招呼愣在一旁的陆天昊:"陆世兄,我们走吧!"
陆天昊回过神来,看著渐渐行远的高大背影,以及他身後满地如雪的银桂花,脾气一来,居然跑上去大踩一顿,将清素的桂花碾入泥中……
西南群山之深,有山曰罔两,山形诡奇,骤看似恶蟾伏地。
此地人烟稀薄,但半月以来,不知怎的,来了一群西域人。这夥人避大路而择山径,似乎不愿暴露行踪。
他们在这里已盘踞多时,每夜均听到一个凄厉的哀嚎盘旋山顶,仿佛鬼魅凄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深不见底的山谷,在无声无色间,不知吞下了多少具尸体。
石壁的洞穴内,声声喘息仿佛藏了一头野兽,月光在薄云的遮掩下只露入散碎的光亮。枯槁的躯壳,深陷的眼眶,一缕缕稀落的枯发甚至能见到光秃的脑壳,即使包裹著躯体的是华贵绸缎,亦难掩鬼魅形态,简直就如同一头从地狱爬出来的饿鬼。
他在咀嚼,手里捧著一段断肢,鲜血涂抹在褐黄干瘪的脸皮上,触目惊心。
突然,他浑身颤抖地丢下那段残肢,筛糠般倒在地上,张大的嘴巴发出凄厉的号叫……
洞外的人惊恐地散开,即使洞里面是他们的主子,但眼见同伴一个一个在夜里莫名其妙地消失,恐惧已深深扎在心底。
不多时,洞里的人走出洞来,他已经恢复了年轻力壮的模样,正是当日黑松岭上的血煞魔君。然而此时他脸上却是一副气急败坏。
他指了两个随从,喝道:"跟我来!!"
"是。教主!"
血煞怒气冲冲地走上峭壁旁一出突兀的高台,因为岩壁遮挡,月光也无法照亮,在那里,似乎蜷缩了一件巨物。
"起来!!你给我的血已经不管用了!!"
暴喝之声引来山体间回声交荡,半晌,岩壁的漆黑中睁开了一双幽绿色的硕大眼瞳,跟在血煞身後的随从吓得连退几步嗦嗦发抖。
"吵死了……"沙哑的声音,那日曾在黑松岭上出现过。
巨物的呼吸带著兽的腥气,幽绿色的大眼,瞳带时圆时直交替变幻,似乎在打量眼前的人,末了,带著嘲笑地哼哼:"看你的模样,想必是急欲求成,喝得太多了吧?"
血煞怒道:"我喝了你的血之後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哪里是什麽增长功力的灵药?!"
"老子什麽时候说过是灵药了?"
黑暗中的巨物动了,它缓缓地站起身,迈动四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月光之下,只见巨物硕大如牛,目若铜铃,面部似虎凶猛狰狞,一身褐红皮毛粗糙坚韧犹如铜钢,头顶至背生了一丛硬如钢针的黑鬃,四肢粗壮,钩爪锯牙,更有一双羽翅长在胁上,极为凶悍。
硕大的兽首缓缓凑近血煞,腥气的呼吸喷在他的面上:"当初可是你说要一年之内增长甲子功力,老子肯把血分给你已算便宜了!一日千里,不用说也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血煞无言以对,他身後的随从已吓得腿脚发软,连滚带爬地逃了开去,怪物不屑地瞅了他们一眼,全然没有追赶的欲望,哼哼道:"跑什麽?老子才不要吃恶人肉,又酸又涩,难吃得要死。"
言罢,忽然全身卷起一股黑色旋风,风过,变化出一个黑袍男人的模样,身高近乎九尺,只是一头乱发又长又是蓬乱,连脸都遮住了大半,简直像个野人。
他瞅了瞅附近荒无人烟的山岭,呵呵笑道:"这里荒山野岭,连鬼都没有半只,老子饿了!喂,之前差点把你活埋的那个什麽盟主是不是个好人?"见对方点头,黑袍的男人馋得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抬手擦了擦口水,仗著身形高大一把将人抓起,"带路带路,好吃的东西得快些下口才行,若是不小心死了,就不新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我知道我写故事有点拖沓,但是……555,请各位忍耐,因为故事在发展中……
第三章
第三章 十月留香存桂酿,陶坛封蜜意中藏
时间一晃,已到深秋十月。
说也奇怪,陆莺莺的病情时有反覆,总不见好,灵丹妙药吃了不少,可总是病体消瘦,无法踏上归程。陆英浩感到不好意思,毕竟武林大会结束已久,他们久居於此,未免尴尬,本欲到外面租住客栈,但马上遭欧阳无咎劝阻。
期间陆天昊跟在欧阳无咎身边,虽说这位世家公子脾气不好,小祸不断,但有欧阳无咎在旁,也弄不出什麽大乱子来。
这日陆天昊起了大早,去找欧阳无咎时已发现人去楼空,随手抓来一个仆人一问,说是一大清早就见大少爷抱了个坛子往帐房方向去了。
陆天昊与那帐房先生王玑显然是八字不合,每次见到必有一番唇枪舌剑,他特别讨厌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张普通的脸,可眼睛却清透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然而欧阳无咎对那帐房先生却极为器重,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份上。
他甚至隐约地觉得,在欧阳无咎眼中,那个帐房先生是不同的。
陆天昊匆匆跑到帐房,却已经不见欧阳无咎身影,只见帐房先生王玑正在点算帐册。他四下张望,看到一个半是开封的小坛正放在桌上,想必就是那仆人所说欧阳无咎带过来的东西。
坛子是土灰色的陶罐子,看上去并不怎麽起眼,想必不是什麽值钱货。他莫名有些放心,正打算转身离开,可忽然闻到帐房空气中一阵阵熟悉的桂花清香,不由停了脚步。
融合著酒香,蜜甜的味道,沁人心脾,从开封的坛口慢慢溢出。
一个浅浅的茶碗放置一旁,碗底残留了一层清凉透明的稠液,细碎的银色花瓣飘沈其中。
陆天昊愣了半晌,有些呆滞地走过去,指著那坛子问道:"这是什麽?"
对於这位陆少爷的无礼王玑已是习以为常,头也不抬,只应道:"桂花酿。"
杭州城里的人都会做桂花酿,十月桂花香闻九里,即使是贫户,只要找上一个坛子,放进洗干净的桂花以及糖,待过两月,便可开坛食用。只是若要做出上乘的桂花酿,功夫却不能不仔细许多,桂花不留花萼花茎,需人手细细挑出唯留花瓣,单说这一层功夫,便已让许多有心之人却步。
而眼前这坛桂花酿,成色晶莹,桂香清洌,绝对是上乘佳品。
陆天昊虽然脾气骄纵,却也是个心思聪慧之人,当即明白过来,那日赏桂之时,欧阳无咎辛苦拣拾的银桂原来是为了酿造桂花酿。是不是就因为当日王玑不曾上山,没能欣赏到桂花之美,所以欧阳无咎便借这桂花酿留住桂香,以赠王玑?
他有些难以置信:"是欧阳大哥送给你的?"
王玑虽然觉得此人莫名其妙,大有不必理会之感,不过这也不是需要隐瞒的事情,便就点头。
岂料那陆天昊像被蜜蜂蛰到般跳了起来,瞪著他好一阵子,视线缓缓移到装著桂花酿的坛子上:"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你把这桂花酿卖给我!"
五十两银子,别说买一坛桂花酿,就算买一车都没问题。
可是王玑依旧头也不抬:"不卖。"
"这里是五十两的银票……你说什麽?!"陆天昊拿著银票的手愣在半空,无人去接,他没有想到这个尖酸刻薄,精打细算到极点的帐房先生居然拒绝这笔一看就知道赚到了的买卖?!"为什麽?!"
王玑终於抬头看了看他,然後伸手过去将封盖搬正,混著甜味的桂花香气被隔断了,重新封入坛中。
"买卖必须双方同意方可行之,而且我想也没必要与陆公子解释因由。"
"我再多给你一百两银子,反正你得把这坛桂花酿卖我!"
王玑不由好笑:"陆公子,既然你手上有银两,府外大街上食杂铺里多的是桂花酿,何必拘泥於这一坛?"
"我只要这一坛!!这是欧阳大哥亲自从灵隐寺捡拾回来的桂花所酿,外面那些怎比得上?!"
"既然是少爷的心意,我就更不能卖给你了,如若卖了,少爷定会怪罪於我。"
"我不管!!"陆天昊一拳砸在桌上。
王玑非但不受他威胁,反而笑了:"陆少爷,小心你的拳头。之前那张花梨木椅已看在少爷的份上消了帐,如果再砸烂一张桌子,这回请恕我公事公办,帐子会直接送到令尊手中。"
陆英浩虽然纵容儿子,可该管教的还是非常严厉,陆天昊一听当即怒不敢言,自然了,若是被陆英浩知道他在帐房捣乱,而且还砸烂东西,只怕马上就要将他斥回高州。
王玑重新伏案,算盘敲得劈啪作响,无意再作理会。
知道无法从他手中得到那坛桂花酿,陆天昊恼怒之余心里渐渐升起忌恨之意。他现在就要去问清楚欧阳无咎,他堂堂的陆家公子,论相貌、论身价、论才学、论武功,有哪里比不上这个帐房先生?偏偏在欧阳无咎眼中却只有这个其貌不扬,身世普通,不识半点武功的家夥?!
脚步声消失了,账房内恢复了一片宁静。
算盘声停了下来,王玑缓缓抬起头,凝视著桌面上的那坛桂花酿。
欧阳无咎对他很好。
其实他也清楚,欧阳无咎在凡间而言,可说是呼风唤雨的一方霸主,只需看那些自持武功高强的帮主掌门对他俯首听耳,必恭必敬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这个拥有无上地位的男人,其实完全不必看他的脸色行事。
天上星君如今不过是凡间皮囊,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个普通的帐房先生。然而欧阳无咎却并未因此而有半分不敬,非但体贴周到,甚至愿意把不为人知的秘密与他分享。
不曾说出口的心意,在无意识地流露。感情可不是武功,岂可做到收放自如?恐怕这些连欧阳无咎自己也是始料不及。
王玑打开坛子,往茶碗里到了小半碗桂花酿,清亮透明的蜜酿渗出阵阵桂花香气,就像那个男人的温柔,并无半丝刻意造作,却在不知不觉中,渗透四周。
拿著茶碗,晃动里面略略粘稠的桂花酿,细碎的银桂散在碗中飘荡。
"一坛值一百两,那这麽一小碗,恐怕也该有个一、二十两吧?呵呵……"这本来是不错的买卖,若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东西卖掉,可就在方才,一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用并不纤细的指头挑拣小巧玲珑的桂花,然後细细地往坛子里涂上一层蜜,谨慎地用泥封上坛子将之放置房中,看了足足两月之久。然後一大早,兴冲冲地将酿好的桂花酿送过来……
清甜的滋味萦润舌头,滑落咽喉,不腻,味道刚刚好。
坐在桌子旁的帐房先生轻轻地笑了。
"有这般手艺,日後家业败尽倒也不怕了……"
然而陆天昊并没有机会去质问欧阳无咎。
因为凤三那边来消息了,说发现了血煞行踪!
按凤三的消息,那血煞如今身在千里之外的罔两山中,那场山崩埋了他不少手下,如今带入中原的血煞教众剩下不到三十,如若要再从西域调集人手,一来一往至少需时三月,但欧阳无咎并未因此松怠,急忙派人快马通知各门各派严阵以待,慎防血煞来犯。
至於他自己,经之前一战必定成为血煞眼中钉,那血煞凶残成性,为了避免殃及家人,欧阳无咎搬到城外的别院居住,不带一个随从,更将别院的仆人全部迁回府中,并特地放出消息。
陆英浩等人本想一同前往,但遭欧阳无咎劝阻,央他留在府中保护其他人,陆英浩是前任盟主,又是藏剑门的大弟子,武功自然不遑多让,有他保护欧阳府里的众人,他才能放手一搏。
陆英浩听来也觉得颇有道理,於是便应允下来。
入夜,别院一片寂静无声。
这座别院乃是为避暑之用而建起的山庄,依山而建,院内引水成湖,竹楼凌空水上,柳条摇摆,别有一番江南风情。
只是入秋之後颇有些凉意,凉风从湖面卷过荡漾水波,拨散了水中圆月。
欧阳无咎独自一人坐在窗前,捧了一卷书卷,风晃过烛台,摇曳了光线,他略略抬头,伸手去拦了拦,让烛光稳定。高大的影子落在墙上,倒有几分幽然之意。想必若有狐仙看到这张刚毅英伟的侧脸,必定幻化人形,夜半来访,再引出一段流传千古的萤窗夜话。
他翻过一页,耳朵忽是听到湖岸之上,有异物阻风之声。
只见他身影一动,从窗户飞跃而出,犹如夜枭滑空而至,无声无色地掠过夜空。湖面无风重归平静,光洁圆昙不留半丝痕迹。
他今夜穿的一身玄色长袍,融於漆黑之中不为察觉,黑暗的柳林中,他闭目侧听,突然猛一伸手。
"啊呀!!"一个人被他从树後揪出甩在地上。
"噌──"长剑出鞘,冰寒光影指在那人咽喉之上。
"欧阳大哥!!是我!!"这声音,正是陆天昊.
欧阳无咎回剑入鞘,龙吟声绝,唯独剩下强烈的压迫感。
"我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入别院!"
"欧阳大哥,我是来帮你的!"陆天昊一拍腰间长剑,"爹不让我来,所以我半夜偷偷出来了!欧阳大哥你也曾见过我的武功,而且剑术方面一向是未逢敌手,有我帮你,定能把那血煞杀个落花流水!"
欧阳无咎为之气结,根据凤三昨日传来的消息,血煞已於日前失踪,显然已离开罔两山。虽说此山距杭州有千里之遥,短日难以抵达,可总不能让陆天昊如此肆无忌惮,否则下一回说不定就要碰上血煞。
忍了气,他和声劝道:"陆世兄好意,无咎心领。只是陆世兄毕竟实战经验尚浅,血煞武功高强,凶残成性,世兄若有闪失,无咎恐怕无法与陆师叔交待。还是请回吧!"
"就是没经验,所以这次才是个好机会!"他抽出腰间长剑,只见此剑寒光凛冽,倒不失为一把宝剑,"这是我千辛万苦所得的宝剑,乃是古时欧冶子所铸的神剑,名叫纯钧!"
"噗哧──"一个小小的笑声从树顶传来,欧阳无咎当即皱起眉头,喝道:"凤三!!"
一身风流公子扮相的男子从树上飘然而落,打著不合时宜的扇子,呵呵笑道:"我说这位小公子,你这把剑是哪个地摊收拾来的?"
陆天昊怒了:"这可是藏宝斋的镇店之宝,老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出让!!"
"花了多少银两?"
"一万两!!"
凤三吹了个口哨,碰碰欧阳无咎的肩膀:"我说欧阳,先生若在,定然会说一句:'败家子啊!'是吧?"
"够了!"未待陆天昊发作,欧阳无咎便一掌推开凤三,"你们这是来干什麽?!血煞之事岂同儿戏?"
凤三收了玩闹表情,正色道:"血煞武功高强,加之修炼妖法,此番可不能再让你孤身涉险。老实说吧,我可不想再见你弄得一身的毒伤,回头告诉我就剩下一日性命!!"他虽然平日是个风流放浪公子哥儿,可一旦认了的朋友,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欧阳无咎颇是无奈,正想著该如何劝他回去,岂料大门处传来扣环声响。
像血煞这般的武林高手,怎也不可能在前门敲门求入吧?!
欧阳无咎脸都黑了,还是凤三利落过去打开大门,就见来者提了一个纸灯笼,火光之下青衣掩映,竟是帐房先生王玑!
"你怎麽来了?!"陆天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毛都快滋起来了。
王玑拍了拍肩上的灰尘:"出来买夜宵,顺道过来看看。"
"你们……"三令五申地吩咐他们不要过来,谁知没一个听话的,非但来一个,还接二连三的来!欧阳无咎在恼怒之中开始反省,是不是近日自己这盟主积威不足……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欧阳,你是大人了,要忍耐,要忍耐~~~(忍不住:噗──)
第四章
第四章 名利眼前虚幻像,嗜血魔君见末路
"凤三,你送先生和陆世兄回府!"
凤三可不答应了:"不用了吧?这位陆公子我看他武功不错,他一个人回去绝对没问题,捎上先生,不就行了?"
陆天昊一听自然更是不愿:"谁要跟这个家夥一起回去?!"
倒是王玑好整以暇地把食盒放到院子的石桌上,打开,里面放著两碗腾腾冒烟的热粥,粥水粘稠,鱼肉鲜香,上面飘著碎葱姜丝,闻上去便教人食指大动。尚有一盘鸡丝炒面,油亮偏干的面条,鲜嫩浓香的鸡肉,正适合配著清粥食用。
凤三看了连吵架都忘了,像嗅了鸡肉香的狐狸般尾随而至,瞅了瞅食盒里的美食,险些没流出口水。适才为了匆匆赶来,连美人喂到嘴边的红烧肉都撂下了,如今才觉得肚子咕咕作响。
"先生,这粥是?……"
王玑看都不看他们俩一眼,只招呼欧阳无咎道:"夜里风凉,可别吹冷了吃!"
欧阳无咎独居於此,又遣散了一众仆从,连烧水都得自己干,那就更不用说会备有丰盛的饭菜或者夜宵,故此他现在也确实饿了。王玑自己坐了一旁,将粥捧在手中吹了吹,勺了一口吃下,点头:"嗯,不愧是南城边上最有名的夜宵摊子,十文钱一碗倒也值得。"
欧阳无咎看他自在模样,心里也不禁放松许多,毕竟血煞离此地还有千山万水,总不见得今夜就会碰到,等今夜过後再将他们送走也是不迟。於是走了过去,袍摆一掀落座,也拿起一碗鱼粥,再以筷子夹来一摞炒面,混著粥水吃下,清甜的粥,加上香炒的面,实在非常可口。旁边是垂柳荡湖,湖映明月,倒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凤三见了更加是饥肠辘辘,不满地叫道:"欧阳!独食难肥啊!!"
欧阳无咎顿了顿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袍之下绝对没有赘肉肥腩凸出的腹部,然後抬头:"还行。"言罢又夹了一摞炒面填入口中,用力地咀嚼,非常美味的样子。
站在他身後的陆天昊脸庞埋在柳树的阴影之中,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但捏著剑鞘的手却不知不觉间在收紧。
"好香!好香的味道啊!"
一个突兀的声音在半空响起,众人连忙抬头,就见半空之中,一个相当高大的黑袍男人凌空而立,黑发蓬了一头杂乱无章,手里还提了个人,欧阳无咎定睛看去,他手里那人居然就是血煞!
极其高大的男人缓缓从半空落下,前额的乱发遮住了大半张面孔,欧阳无咎缓缓起身,朗声道:"血煞教主半夜来访,未知有何贵干?"
对方并不回答,只是将血煞放在地上。
凤三用肩膀碰了碰欧阳无咎,低声道:"这个人可能就是先生说过给血煞提供妖血的怪物。"
他虽然声音轻微,但站在他身後的陆天昊却听到了,哼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是一些障眼法罢了,江湖术士多有办法,说什麽妖不妖怪不怪的!"
欧阳无咎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练就一种察觉危险的敏锐本能,眼前血煞或许厉害,但站在他身边那个黑袍男人,却让他更有如临大敌之感。
他侧过头,低声与凤三道:"一会你带先生他们先走。"
凤三略略皱眉,虽然不愿,但显然王玑在,欧阳无咎必定分心,高手过招最忌於此,但眼前两人高深莫测,若留欧阳无咎一人应付,他又不放心。
正在犹豫,身後的陆天昊突然大声说道:"欧阳大哥何必怕他们?他们不过两人,而我们有三个人,而且都是一流高手,何须避让?"他话里那三人自然是故意剔除了王玑这个帐房先生,他觉得眼前这个江湖上人人惧怕的血煞,现下的精神颓靡,哪里有一丝魔教教主的风范?
"闭嘴!"危机近在咫尺,凤三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公子已极不耐烦,反手一挫,竟就此点了他的哑穴,叫他只可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声音。
此时血煞说话了,他哼哼笑道:"欧阳无咎,之前在黑松岭上本座有心招揽,可惜你不识抬举。不过也无妨,今夜只要将你这个武林盟主剪除,然後割下脑袋挂於城墙,不怕那些胆小怕事的门派掌门不来降服!"
欧阳无咎笑道:"无咎首级在此,有本事尽可来取!"
血煞一声尖啸,身形如电飙前,手中钢鞭漆黑之中泛有幽蓝,鞭身钢钩倒挂,如灵蛇吐信,直卷欧阳无咎。
只闻龙吟声现,纯钧出鞘,剑影飞骤,兵刃未触无形剑气已先挫其锋,挡开钢鞭。欧阳无咎提气跃出,匆忙间朝凤三最後吩咐一句:"快带他们走!!"
电光火石之间,剑鞭交招已过二十,血煞那鞭子仿佛有灵之物,袭击的角度匪夷所思,更见半空中直角弯转,专打要害部位。且那鞭子倒钩上幽蓝毒汁触碰不得,怕是就算稍稍划破皮肤亦会即使中毒身亡。
所幸欧阳无咎剑法精纯,无形剑气一旦施展开来,如同障壁一般,他有意将血煞引开,好让凤三等人先行离开。
可是凤三那边却显然更为棘手,陆小公子被点了哑穴暴跳如雷,怎肯轻易离开?而王玑早就放下了碗,却未去看斗得正剧的欧阳无咎和血煞,反而径自打量站在一旁一直不曾表露实力的黑袍男子,渐见眉头起皱。
那绝对不是凡人。
虽然如今肉眼凡胎,但面前这只妖怪亦未免过於大胆,九尺身高,全身弥漫一股妖异的腥气,他敢肯定这只妖怪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欧阳无咎,而且还露出一副垂涎三尺的表情,凡间不少妖怪喜以人为食,但大多更喜吸人魂魄增己修为,但眼前这只,看来却是完全喜欢吃人肉的妖怪!
他今夜过来只不过是夜里心血来潮,府中不见了欧阳无咎,反而让他有些不自在,便想起上一回欧阳无咎请他吃了牛肉面做夜宵,怎也应该稍有回礼,於是便带了食盒过来探望,全然没有料到那血煞与妖怪突然来袭,他法力不济,法宝又都放在家中不曾带出,随身之物也没有可抵御妖物的宝贝。
正寻思著该如何对付,那厢的恶斗却已渐见分晓,血煞虽然招式凌厉诡变,但月夜下的面色却渐渐显得青白见灰,皮肉肌骨在萎缩,头发也不在知不觉中凋落,出招一次比一次猛烈,只是仿佛燃烛之末,虽猛而不久已。反观欧阳无咎,稳稳守住中门,招式老到稳健,每次血煞抢前却总是无功而返。
忽在此时,那陆天昊冲开了穴道挣脱开凤三,大喝一声:"欧阳大哥,我来助你!!"挥剑跃入圈内。那血煞正愁无从突破,此时见他长剑送来,邪笑一声:"来得正好。"长鞭横扫而过,陆天昊连忙回剑挡格,可那长鞭力度仿有千钧,打在剑上震得他虎口开裂,连剑都抓不住。
陆天昊大惊失色,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如此不堪一击,登时愣在原地。欧阳无咎见状连忙以剑气荡出,弹开血煞钩向陆天昊咽喉要害的鞭钩,但可惜陆天昊急於进攻太过逼近血煞,他虽阻挡了夺命的招数,却无法阻拦血煞骷髅般的手臂一掌砍昏陆天昊,将其虏走。
"放开他!!"欧阳无咎不再稳守,剑出如长鸿贯日,直取血煞。
可血煞此时已不与他相斗,冷笑著将陆天昊软倒的身躯往前一带,竟以他阻挡欧阳无咎剑势,欧阳无咎连忙回招,翻身飞旋,但无形剑势凌厉,破空削过,轻而无声地断了陆天昊几根碎发。
碎发落地,血煞得意大笑起来:"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急速枯瘦的手指捏住陆天昊的脸颊,幽蓝钩子的鞭身极为危险地一下下磨蹭他白嫩的脸颊,"欧阳无咎,放下剑!!"
欧阳无咎略一皱眉,倒也干脆,反手将手中纯钧倒插入地。纯钧何等锋利,当即插入半身之深。
血煞眼中邪光骤现,铁鞭闪电般抽向欧阳无咎,眼见就要将之毙於鞭下,千钧一发,一个影子比鞭子更快地蹿近,"铿!!"的脆响,只见凤三错身挡在欧阳无咎身前,似乎是以手臂徒手挡住了那鞭子,可定睛再看,却见凤三手腕之下执了他那把扇子,然而受钢鞭力度所震,竹片纸屑寸寸剥落,然露出的,竟是镔铁扇骨。
几乎就在同时,欧阳无咎以极快的身法飙前,他根本没有去取剑,半空之中使出藏剑门秘技无式空剑,剑气石破天惊,如蛟龙出水噬向血煞,血煞牵了鞭子的半边身受制於凤三铁骨扇,而欧阳无咎极为巧妙的剑招就是往他受制的手臂削去,若他不撒手必定遭断臂之苦,欧阳无咎赌的是他舍不得那只手臂,就算懂得妖法,他也不过是个凡人,不见得能像蝎虎一般断尾重生。
果然不出他所料,血煞当即试图将陆天昊脱过去挡格。
欧阳无咎的剑落空了。
血煞正是得意,就觉胸口一下闷痛,低头一看,难以置信地看到一把并不锋锐的扇骨穿胸而过。
凤三如同鬼魅一般在他身後出现,松开手,甩了甩沾到血的手掌:"抱歉,我跟欧阳不同,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血煞惊恐地发现真气从胸前的伤口无法控制地泄出,像装满了水却突然破掉穿孔的羊皮袋般,不过转眼之间,就连握住兵刃都觉得异常沈重。
自从得了妖怪的帮助,他的武功可谓一日千里,但之後每隔数日便要饱噬生人血肉方能保持,但为了一统中原的野心,以及不需修炼数十年可一蹴而就的功力,他并不吝啬人命。可他从未料到,居然有散功的一天!
他惶恐地转身,脚底一软跌在地上,仍是不死心地向那个黑袍男人爬过去,一路爬,身上的皮肤渐渐变得更加枯槁,甚至裂开,深陷的眼眶,干瘪的嘴唇,青灰面色已是一个死人模样。
"救……救我……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因为是玄幻加武侠风的文,其实某程度上来说是有点冲突的,不过live尽量写得合理化,希望各位大人能够喜欢并指教,我也是初次尝试这种写法,毕竟江湖建立在武功的基础上,而玄幻则建立在法术的高度,两者其实不是很相融,我有的时候就觉得粉矛盾,其实我看徐克导演的那个蜀山时就有那种比较诡异的困惑,那些没有法力的凡人在会法术的仙人面前就象随时可以碾死的蚂蚁般脆弱,但是我想,人定胜天,就算是凡人也不一定就只能依靠会法术的道士和仙人……至少象欧阳和凤三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轻易屈服才对。
故此在写到武功和仙术,武侠和玄幻两个界限的时候感觉就有点……恩,怎麽说呢?矛盾。不易糅合的矛盾。
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麽了…………8过各位大人继续看吧,不用理会live常规性地发神经~~~~
第五章
第五章 剑气纵横御妖风,螭玉化形战恶妖
欧阳无咎退回王玑身旁,凤三也扛起陆天昊跳开,看到堂堂魔教教主,如今却像个不愿死去的怨鬼般在地上挣扎,不由得相视一眼,心底怅然。
江湖上多少人为了求武功进展而不择手段,可得到了又如何?有的抛弃妻子,有的背叛师门,更有甚者,不惜大兴杀戮。人世匆匆不过百年,武功再高,也逃不过年华逝去,恍然一生,不过如镜花水月。血煞在绝望中化作枯骨,高举的手跌落地上竟然断开两截。早已枯槁的尸体,不过是借妖力支撑至今。
那黑袍的男子看了一眼,似乎早有所料般嘲道:"老子的血可不是能随便当水喝的。"
欧阳无咎与凤三虽然多少有点猜到眼前这个黑袍男人绝非善类,但想不到他就是供给血煞妖血的妖怪。
此时王玑忽然说道:"他是上古凶兽,好食人肉,血中有孽,喝了他的血,自如承其罪孽。一碗血,如杀千人。除非福泽深厚,否则作孽太深,到头来只有自断阳寿。"
西北有兽,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谓之穷奇。
"你倒有些眼力!"被识破真身的妖怪不见半分惊诧,"不过老子最讨厌混了天界味道的肉,又清又寡,不合胃口。另外一个嘛,看上去不错,可一身的脂粉味道,太薰鼻了!"他转头对向欧阳无咎,吸了吸口水,"好香好香……香的老子闻著味儿就能找过来了!"
欧阳无咎被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他身上能有什麽味儿?他自问从来不用熏香,要知道若弄得满身香气,夜里行走还能不被人发现?
就听那黑袍的妖怪舔了舔嘴唇:"老子从锁妖塔出来这麽久,也吃过不少人,不过现在看来那些都是垃圾……最合老子口味的就算是你了!"
话音一落,从他脚下地面骤然卷起一阵暴烈的黑色风沙,旋即吹了开来。
这黑风沙绝非寻常,铺天盖地,强劲的风势夹杂著碎石飞沙,飞沙好像要填满口鼻,眼睛难以睁开,三尺之内难辨人踪。欧阳无咎早有戒备,当即紧闭双目凭了记忆伸手过去一把将王玑捞了过来,然後左前一步,反手抽起曾经被他倒插入地的纯钧剑。
只见他不顾风沙吹袭,手中剑势大开,藏天剑法全无保留施展开来,只见长剑挥舞,剑光过处宏大的剑气荡开大片风沙。
欧阳无咎边舞动纯钧,边是用身体护住怀中的王玑,不让他损伤分毫,但自己□在外的脸庞和脖子被剑锋溅起的石片渐渐割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此时他无暇顾及,剑招急似浪啸咆哮,狂风之中竟让他造出一道剑气纵横的墙壁,在他剑气所及方圆一丈之内,阻挡了狂猛的黑沙吹袭。
这片风沙一减,凤三背了昏迷不醒的陆天昊从风沙中钻了出来,欧阳无咎朝他略一侧首,两人当即有了默契,欧阳无咎在前面开路,他在後面紧随,同时向别院大门方向撤去。
王玑抬头见四周风沙遮天蔽日,仿佛一头妖兽疯狂叫嚣,心想那穷奇的妖术果然厉害。看了看身旁护著他挥舞长剑的人,欧阳无咎不过是凡人之身,面前铺天盖地喧嚣著让人胆寒心裂的妖法,若换了旁人,说不定已经害怕得两腿发软惨叫哀嚎。然他非但并未退缩,而且竭尽所能与之抗衡。刚毅的面上混著汗水与血丝,眼神依旧坚定,王玑亦不禁暗自叹服这个男人微笑下总是容易让人忽视的刚劲。
只可惜他始终不过是个凡人,身体根本无法承受这种没有终止的内息消耗,不过走了三十步之遥,已见汗流浃背,气息也渐闻紊乱,但他的手依然紧紧握住纯钧剑柄,剑招依然急速迅猛,然王玑知道,他已是在苦苦支撑。
那头凶兽好吃人肉,常借风沙蔽人眼目,趁机猎杀,他虽是天上星君,可本身法术就颇为蹩足,除了运财之法,用以降妖伏魔的法术是半点不会,更何况如今肉眼凡胎,法力更是难以施展,心中难免焦急。
正在此时,忽然感觉到一丝仙气从紧贴著的欧阳无咎胸前衣衫内透出,王玑一时愕然,此时也管不得其他,伸手猛地扒开欧阳无咎的衣襟,正凝神聚气施展剑式的欧阳无咎登时吓了一跳,剑势一慢,剑气所成的墙壁当即露了破绽,风沙铺天盖地往他们罩了下来。
欧阳无咎管不得其他,当即俯身将王玑护在身下,尽量让他避免被风沙所噬。逆风中忽然听到怀中传来清脆的玉器破碎声,骤然间只见眼前金光大作,胸口处爆出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整个掀起,待他的眼睛缓过刺目的金光,抬头便见风沙之上,一尾黄龙盘旋半空,正与另外一头硕大如牛的妖怪缠斗不休。
长身的黄龙似龙非龙,头上无角,黄澄鳞片,张牙舞爪好不威风。
另一只却是凶猛的飞兽,毛发如钢针倒竖,翅长於胁,似虎非虎。
欧阳无咎当了武林盟主这麽些年,也可以说是见惯世面,什麽大场面不曾经历?可这……会飞的老虎和没角的黄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连他都不禁愣在原地,张口结舌地看著半空中的恶斗。
此时地面上的黑风沙明显减弱,王玑也被震开一旁,缓缓坐起身来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转过见号令武林的盟主大人难得的一副呆愣模样,不由好笑。说实在的这也真真怪不得欧阳无咎,他不过是一个凡人,怎能像王玑那般,在天宫见惯的都是些奇形古怪的异兽?
王玑过来拍了拍他的脸,逆著风沙喊道:"醒醒!现在不是叹为观止的时候!那黄螭不过是玉佩所化,撑不了多久,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欧阳无咎回过神,低头一看,被扒开的胸口露出了他一直贴身佩戴的螭纹玉佩,然而已经被强行掰成两半,慌忙间伸手揣下塞进怀里。他虽是尴尬,可眼下却也不是计较的时候,他一边招呼凤三,一边带了王玑施展轻功跃上院墙。
凤三虽然也被风沙弄了个昏头转向,但始终未曾将背上的陆天昊甩掉,听了欧阳无咎的声音便半闭著眼睛跟了上去。
两人各自带了身上的人,也不知道後面的情况如何,埋头一阵疾奔,奔过了两个山头,钻进一个密林之中,确定无人跟随,欧阳无咎与凤三才顿足,稍稍歇息。
凤三边喘气,边是苦中作乐:"想不到你我还有如此狼狈脱逃的一天……"
欧阳无咎倒是豁达,并不为此觉得难堪:"技不如人,避其锋芒,乃是权宜之策,总不见得一定要玉石俱焚吧?"
帐房先生毕竟不是仙身,被他颠了一顿王玑也不由有点脸色发青。
"呵呵……说得也是。"一路狂奔还不觉什麽,现在停下来了凤三才觉得背上那位陆公子还真是睡得舒服,他堂堂国舅爷,就给他当马骑!"喂!"他晃了晃背上的人,"你倒舒服,我可是累死了!快些醒来!咦?……"
一股血腥的味道钻入鼻孔,凤三感觉到後背的衣服黏湿大片,那绝对不是他的汗水!!欧阳无咎听他声音有异,连忙过来查看,所见情形连他这个老江湖也不禁骇然。就见在凤三背上的陆天昊,全身安然无恙,然而却独独不见了头颅。颈脖断裂部位仍留有深刻的野兽牙痕,显然……是被活生生地咬去脑袋!!
想必是那妖怪一直混在风沙中伺机而动,趁剑气障壁消失那一刻,咬掉了陆天昊的脑袋。陆天昊在凤三背上并无遮掩,加上昏迷不醒无从反抗,竟是未吭一声便就送命。
欧阳无咎愣愣看著那具无头尸体,心中一阵发冷。
若他没有将王玑护在身下,说不好被要掉头颅的……
浑身一阵冷意,握住王玑的手不由收紧。
他如今脑海里的,不是对陆天昊的愧疚,也不是对陆英浩的交待,只有一个非常自私的想法。幸好,幸好不是先生。
王玑也是有些意想不到,虽早有耳闻四凶之兽凶残嗜血,但此次遇上,方觉绝非谬传。若非及时放出玉中黄螭,只怕他们三个都要成为穷奇腹中餐。
此时感觉到欧阳无咎略略收紧的手掌,抬头,那个浑身盗汗的男人正看著他,在漆黑的瞳孔里,映著自己青色的身影,而包裹住这抹人间青色的,是这个男人因为担心失去的恐惧而忘记了隐藏,深如蔚海的情念。
凤三将陆天昊的尸身放回地上,虽然这个陆家公子老是莽撞坏事,但毕竟不是什麽恶人,遭此横祸实在令人惋惜。
只不过江湖人刀口舔血,总会有这麽一天。他也没怎麽难过,看向欧阳无咎,问:"欧阳,要不要把尸体带回去?若说他被妖怪吃掉脑袋,怕是也不会有人相信。"
而且陆天昊跟在欧阳无咎身边,却惨遭杀害,若被武林中人知晓,定会以为欧阳无咎见死不救,有损声誉。
若照他的意思,就该就地埋了,等风声过後,再找个好点的山头重新安葬。届时再找个人假扮陆天昊的模样到别处出现一下,反正武林世家的公子最是向往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出去一年半载不回来也是很正常的,之後是生是死,自然不是他们的责任了。
欧阳无咎闻言回过神,看著地上尸体,坚定地说道:"带回去。"
"带回去?会惹来很多麻烦吧?"凤三不赞成,特别是陆天昊那个爹,死了个儿子,能善罢甘休吗?
"陆世兄为保武林安危,不惜以身涉险,力战血煞,终於将其毙於剑下,可惜不幸遭血煞教徒暗算身亡。我等赶到之时,只及抢回尸身,至於首级遭血煞教掳去,实属不幸。"欧阳无咎的声音沈稳而不容置疑,让人听著就会慢慢觉得他所言必就是事实,"我想陆师叔知道陆世兄为武林除害,必感安慰。"
凤三听了不由愣住,半晌,才叫道:"就凭那小子的剑,别说击杀血煞,连他根头发都碰不到!!把功劳都推到他身上,你这当武林盟主岂不是颜面全无?!"
"陆天昊也曾出剑相助。不过最後一击,还是你的功劳,此事确实需要你来点头。"
凤三心里明白,若非欧阳无咎之前力战血煞,消耗他大量功力,再利用杀招引开他的注意,便任他凤三轻功再好,也是近不了身的。不过要他去领那功劳,他却又不干了,他习惯了消遥自在,才不要为了领那点小功劳,惹来大堆的武林苍蝇。
"那小子就会找麻烦……"他瞅了瞅地上的尸体,说死人的坏话实在不好,便也就住嘴不再反驳。
"确实是我顾虑不周,害陆天昊丢了性命。人既已死,怎可让他不得安乐?"
欧阳无咎神色凝重,凤三的想法他也知晓,可是他却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要陆英浩老来牵挂,子游他方不知所踪。倒不如还他一个为武林除害牺牲性命的好儿子。
王玑站在一旁并未言语,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欧阳无咎身旁的位置。
在那里本来应该什麽也没有。
然而事实上,欧阳无咎和凤三都看不到,地府的勾魂使者黑白无常正向禄存星君施礼,他们手里的镣铐牵著陆天昊的魂魄,而那俊美的青年有些恍惚,看著欧阳无咎的神情无比凄迷,在听了他的话之後,混沌的双目稍稍露出了绽亮,伸过手去,想要触碰欧阳无咎的脸。
王玑一眨眼,忽然一拽手腕,把正和凤三说话的欧阳无咎拉了开来。
欧阳无咎退了半步,回过头来,正好避开了魂魄的触碰。
"先生,有事?"
"……没什麽。"
陆天昊的魂魄有些怨愤地盯著他,王玑则不著痕迹地朝黑白无常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些离去。黑白无常行了个礼,一扯手中勾魂锁链,带著不甘的陆天昊渐渐消失。
人死了谁能没有几分不甘?地府之中,自少不奈何桥,孟婆汤。
王玑垂下眼帘,其实阴阳相隔,陆天昊的阴魂再大本事也触碰不了阳间的欧阳无咎,更何况有黑白无常在旁,他根本做不了什麽。可偏偏心里却不愿看到欧阳无咎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抚摸,就像……
不喜欢别人随便触碰属於他的银两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欧阳应该说已经尽力了,凡人做到这样也不容易,毕竟不是修仙文,他真的是个凡人啊……
第六章
第六章 洞悉真相皆不理,仙凡虽别未可知
陆天昊的尸身被安放在临时搭建的灵堂内。陆英浩看到儿子的尸身,当即抚尸痛哭,之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虽然儿子不肖,但陆英浩对他颇有冀望,然而如今却是白头人送黑头人,让他如何不痛?
陆莺莺听到消息当即昏了过去,吓得府里的仆人连忙去请大夫,後来掐了人中幽幽醒来,却哭得似个泪人儿。她与陆天昊同母所生,自小为伴,对这个弟弟总是多有纵容,想不到之前的纵容和暗地的帮助,却实实地送了弟弟的性命。
欧阳无咎将诛灭血煞一事与陆英浩说出,陆英浩沈吟片刻,苍白了一头黑发的老人徐徐苦笑:"此事劳你费心了……"
他乃是前任盟主,自有非同一般的阅历和眼光,自己的儿子是个什麽样的人更不可能不晓得,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莽撞的儿子必定是半夜里违背自己的吩咐悄悄出府去了别庄,碰巧遇上血煞与欧阳无咎的决斗,便不顾性命冲入战团……他心里没有责怪欧阳无咎的意思,血煞的功夫有多厉害他也曾亲身经历,欧阳无咎要自保杀敌已属勉强,高手过招之中也不可能顾全其他。所谓生死有命,陆天昊执意行走江湖时,他其实早有预感。
欧阳无咎能为陆天昊保存颜面,其实他是心存感激的。
陆英浩不想儿子客死异乡,便与欧阳无咎商量返乡安葬的事宜,欧阳无咎自然应诺,安排人手车队,将陆天昊的尸身放入柳州木棺里,再放上防腐的香料。陆莺莺虽然病体虚弱,可也坚持著扶棺归去。
第二日阴雨绵绵,欧阳无咎将陆英浩一路送出了杭州城。
欧阳无咎站在雨中一动不动,薄薄的雨屑粘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袍,待那一队车队渐渐在雨幕中失去了踪影,他才缓缓终於收回视线,略叹息,然後转身。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伤感,那只恶妖尚在人间肆虐,本来诛邪灭妖之事怎也轮不到他的头上,可那妖怪凶残无道,又嗜食人肉,若放任不得,只怕会祸及无辜。
但他毕竟只是个凡人,单论武功他当有自信,可说到飞天遁地,移山倒海,吐火喷水,他是全然没辙了。凤三说去找个法师来降妖,可问题是得道高人大多隐居山林,不易寻找,也不知道要找到何日何时。那妖怪却不知何时会找上门来,他心里虽然万分焦急,但一时亦无可奈何。
他寻思著该如何对付,不知不觉间已走回了欧阳府。
仆从见他埋头思索,也不敢打扰,欧阳无咎走到自己房门前才稍微回神,苦思无果,只有叹了口气,这一推门,却见房内烟雾弥漫,仔细一看,却见房中央摆了极大的木澡桶,虽说他一身雨湿确实需要洗澡,可府里的仆人没有他的吩咐,又怎会径自安排?
正是奇怪,忽然房内转出个人来,竟是王玑!
王玑将两只袖子卷在肘上,袍摆也掀起系在腰间,手里拿著一些药草,抬头见欧阳无咎回来,便道:"回来得正是时候,快些把衣服脱了,进去泡一下。"
"啊?"欧阳无咎完全无法理解过来,愣在原地。
王玑把药草丢入桶中,探手入水搅拌了一下,试了水温,回头见他无动於衷,皱眉道:"还不快些?水要凉了!"
欧阳无咎这才回神,连忙摇头道:"先生,现在时候还早,还不需沐浴更衣……"开玩笑吧?就算他再有自信,再能控制自己的意志,可要在心上人面前宽衣解带而面不改容,他自问是做不到……
"这不是给你沐浴用的。"王玑闻了闻热水中冉冉升起的水气,弥漫的药香正如他所想那般,"穷奇乃四凶之兽,此妖恶癖诡怪,好食忠信之人,襄助奸邪之辈,我看你八成是被它给盯上了。"
欧阳无咎哭笑不得,那是不是称赞他是个忠信之人?还是说,他应该当个恶人,至少不用被凶兽相中?
"穷奇鼻子灵敏,能嗅千里之外。他不是说你身上有香味吗?"
"我哪有什麽香味……"
王玑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一只刚从烤炉出来挂上门面的烤乳猪:"我的意思不是说熏香,是指肉香。"
欧阳无咎彻底无语。
"我在热汤里放了腐尸草、槁骨叶,你泡了之後虽然旁人无所觉,但猫狗却能闻到腐尸气味,我想这样应该可以稍微遮掩一下不被穷奇发现。"
"腐、腐尸?!"欧阳无咎瞪著那桶看上去倒不觉得颜色有异,可听著名字都有问题的热汤,往後退了半步。能让武林盟主後退的人,想必天下之大不出五人……
"放心。"王玑毋庸置疑地一把抓住意欲逃遁的男人,将他拖到桶边,"我还放了些天芳艾,会盖过腐尸草的味道。"
"可不可以不洗?"
垂死挣扎的武林盟主被帐房先生盯著,显然,这桶花了他不少功夫捣弄出来的热汤就算欧阳无咎再不愿意,也得进去泡了!
"……我知道了,先生可否先行退避?"
王玑抱臂一旁:"不行,这热汤必须泡上半个时辰方得见效,我得在旁边看著是否需要补充热水。"
"不必有劳先生,我叫仆人来做就好!"
"好了,别浪费时间,热汤若凉药效就小了。"
欧阳无咎极其无奈,可说到这份上,再磨磨蹭蹭未免让人生疑,於是只好背过身来,然後极快地脱掉身上的衣物,也就一晃眼的功夫,然後像阵风般跃入澡桶,高壮结实的身躯没有溅起很多水花地沈入热汤之中。
轻功用到这份上,算是没白练了。
被雨水沾得湿凉的皮肤被热气蒸腾的药汤包裹,淡淡的艾草香,倒也真没有什麽腐败恶心的气味。
泡在热汤里的男人其实并不怎麽放松,反而因为一旁站著随时用手探入汤中探温度的手臂而感到全身紧绷,鼻孔以下的部位都全部沈入水底,要不是还得呼吸,估计他就得没顶了。澄清的热汤却无法完全将他隐蔽起来,当王玑探近水面时,仍能在晃动的水波下,看到武人特有的强壮躯体,宽厚的肩膀,肌块结实的背,匀称修长的手臂抱了竖立而坐的腿部,阴影中隐约可见飘荡水中的黑色毛发,以及密丛中羞涩遮掩的□。
"很热吗?"
王玑看到欧阳无咎露在水外的耳根发红,可探了探水,却并不觉得太热。
欧阳无咎无言以对,他是拼尽全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免得在王玑看出端倪,可那个人却完全没有自觉地不时靠过来,澡桶本身就不算太大,加上他身形魁梧,一坐进去就占了大半地方,探水温的手总是会难免碰到他,只是细微的触碰,已让他不可自持地兴奋起来。
有好几次,看到那只非常适合抚琴弄弦却偏偏只弹得算盘嘀哒的手探过身旁,他就难以压抑地想要猛地拽住那只手,然後将人拉入水中,狠狠地抱在怀里蹂躏……
他从来没有觉得半个时辰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
为了转移注意,欧阳无咎只好试图拿出话题:"我之前听那妖怪曾提过'锁妖塔'一词,不知先生是否知晓?"
王玑知道他迟早要问,便也无意隐瞒:"锁妖塔乃天宫为囚禁恶妖所铸之囚牢,只是数十年前有飞星从天而降,塔上镇塔宝珠骤毁,妖邪四出,凡间自此多事。"
"那麽先生要找那个珠子,为的就是要重塑锁妖塔是吗?"
"不错。"
"哦……原来如此……"欧阳无咎却沈默了,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半晌,倒是王玑先忍不住问他:"你难道不好奇我真正的身份吗?"
欧阳无咎仍是没有回答,又过了一阵,他才慢慢说道:"古时有个叫谢端的男子,少丧父母,躬耕力作。一日於邑下捡得个大螺,一时好奇贮於甕中。之後数日每日归来皆有饭饮汤火。谢端心中有疑,於是早潜归家,於篱外窃窥家中,见一少女从甕中步出,至灶下燃火。谢端即入门至甕,见只余空壳,心中生奇,便至灶前问那女子来历。女子惶惑,欲还而不得,只有告诉谢端,其乃天汉中白水素女,天帝哀其少孤,恭慎自守,遂令之权为守舍炊烹。本定十年之期,可惜谢端窃相窥掩,见其真形,故不能复留。谢端请留素女,可惜仙女不肯,天降风雨,翕然而去。"
他说完了故事,转过身来,扶了桶沿缓缓站起身,水滴从他肌线分明的躯体纷纷滑落,古铜色的皮肤挂著晶莹的水渍,湿发耷在肩上,犹如出水的野兽。细长泛著不动流光的眼瞳在近乎与王玑同高的位置静静凝视对方的眼睛:"如果我是那谢端,我便不会去理会那些真相……"
王玑愣住了,这个男人,或许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敏锐,甚至可能早就觉察到他并非凡人的身份,尽管不一定完全知晓,可还是能够模糊意识到。
然而他却选择忽视,只为了能继续保持彼此间微妙的平衡。
欧阳无咎知道凡人纵然武功高强,也不可能飞仙入圣西上天庭。可是,只要不闻,不问,不知,不解,自己便仍旧是坐在他府里敲算盘的帐房先生,不会像那个被窥穿真形的螺女,离开凡尘俗世。
难以想象这个做事沈稳,遇事冷静的男人会做出这般自欺欺人的举动。
忍不住,伸过双臂,扶住那张逐渐镂刻入心的面容:"笨蛋,那个故事完全是杜撰之说,天帝在上面忙著哪,岂有那些闲功夫去管一个凡人吃饭睡觉?"话说得轻松,可嘴里却像噬有苦味,这个男人,明明比谁人都要坚强,却总是在他面前不经意地流露脆弱……
虽然被骂,可欧阳无咎还是笑了:"先生说得好像跟天上的帝君很稔熟似的!"
"不熟。几百年都见不到一面,等出了大事才把我们几个找去。再说天宫也没有俸银,简直就是白干活……"
听著王玑的埋怨,欧阳无咎却没有再露出迷惘的神色,他温柔地笑著,重新坐回热汤之中:"那是当然的,天庭上的仙人无欲无求,不像我们凡间的人争权夺利。"
"什麽你们我们,我现在还不是跟你一样是个凡人?得吃饭得睡觉,逃不过生老病死。"王玑靠在桶沿,手臂半探入水中拨弄,他没有想过会有这麽一天,会跟一个凡人说著闲话聊起天庭的种种,甚至抱怨天帝的吝啬。欧阳无咎并不像他曾经遇到过的人,一听到他是仙人便忘乎所以地露出贪念,或求长生不老,或求金银财宝。
倒影在水面上的男人依旧笑得温柔,眼睛澄清如昔,不见半丝隐晦贪欲,好像他说的那些并非世人崇敬的天庭神宫,而不过是遥远的异国他方。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著,欧阳无机并没有刻意探问王玑真正的身份,只是问了一些不怎麽相干的问题。
半个时辰很快便消磨去了,王玑从里面拿出毛巾递给欧阳无咎,看到他□地从桶中站起来的身躯,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咳嗽两声,转过脸去。
欧阳无咎笑了笑,快速地擦干身子穿上衣物。
末了,抬手嗅了嗅:"幸好,还真没有什麽尸臭的味道,否则那只妖怪还没来吃我,怕要把我先给熏死了!"
王玑瞪了这个不识抬举的大少爷一眼:"你以为腐尸草和槁骨叶便宜啊?那可是道家做法时千金难求的宝贝,若是被那些道士知道你把这些珍草捣了泡汤洗澡,定要招雷把你给劈了!"
想不到先生为了他居然舍得出动如此贵重的草药,欧阳无咎听著心里不由略略感到欢喜,便试探著问他:"既然如此厉害,那还要不要再多泡两个时辰?"
"药效应该足够应付三日之长,时间一长怕也会被那穷奇识破机关。"
"先生。"欧阳无咎忽然拉住王玑。
王玑见他神色凝重,便问:"何事?"
"先生能否答应我,暂时离开杭州。其实我已吩咐凤三,明日即安排先生乘船前往苏州……"
"不可!那穷奇不是普通妖怪,乃是上古四凶之一,当年天庭为了擒捕此兽,动用了八百天兵,方将它强行关入锁妖塔中。如今它逃出锁妖塔,为祸人间,本君焉能坐视不理?"王玑言时,身上隐隐泛出天人神采,他虽然法力不济,但好歹是天上七元星君,当守天道,诛妖邪,岂能垂手一旁,只看凡人受妖兽蹂躏?!
更何况,他怎麽能任由欧阳无咎被穷奇拆骨入腹!!
欧阳无咎却道:"先生请听无咎一言,你此来为的是寻神珠塑宝塔,为的是把逃出去的为祸人间的妖怪重新关回去,怎可仅仅为了降服一只妖怪而断送性命,坏了大事?"
"你话虽不错,但看这杭州城内却也只有我一人懂得些法术,若是走了,还有谁能阻拦那妖怪肆虐?"
欧阳无咎抬眉道:"敢问先生可有良策?"
"没有。"王玑有些尴尬,毕竟是天上的仙人,居然对付一只妖怪都苦无办法。
然而对方并无嘲弄之意,相反却籍此劝他:"这便是了。既然没有,先生何不先策万全,离开险地,再寻他法将那妖怪降服?"
王玑叹气,他倒不是不曾想过去找帮手,但如今其他星君天各一方,相距甚远,且不清楚去向,他那衣卜星象不是太拿手,又不怎麽懂缩行之法,实在没法随便找武曲或者贪狼来。
他看向欧阳无咎,并不是不懂此中维护之意,他的这位大少爷,就算知道他是懂得法术的仙人,却还是当他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帐房先生,不涉武林中事,更不必去对付那些妖魔鬼怪。
王玑有些哭笑不得,或许有些无奈,可心底深处,还是隐约有些感动。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为了无比怨念的欧阳出浴被窥事件,决定让小玑毫不吃亏地看回去~~~
第七章
第七章 惊风岗上兽逞凶,妖凡悬殊终不逮
"我不是纸糊的,碰一碰就得破皮。"王玑笑了,"要不是我的玉佩,你们还不都得进了穷奇肚子?"
他话一说完,欧阳无咎登时心虚地瞥开了眼去,有些言不由衷地赔笑道:"诚如先生所言,此次又是先生救我一命。"
"也不算是吧?对了,那玉佩不是给凤三当酬金了吗?怎麽会在你身上?"
"呃……"欧阳无咎连忙解释,"大约是凤三後来觉得不过举手之劳,不好意思收先生这麽贵重的谢礼,便托我还给先生……後来,一时事忙,也就,也就忘记了。"
王玑非常怀疑地瞥了他一眼,托他送还的东西还能那麽仔细地用红绳穿起,贴身佩戴?要不是知道库房里多的是玉佩环饰,而欧阳无咎从未取之一二,他还真要以为大少爷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欧阳大少爷咳嗽两声:"先生不必担心,我已寻来城里的能工巧匠,必能将那破开的玉佩修复归原。"
"这倒不必,玉中黄螭乃是螭成天龙前元精留形所化,放了便收不回来了,玉佩已是寻常之物,不必再浪费银两修复。"
欧阳无咎心中暗喜,他已吩咐赵管家去找人称鬼斧匠的修玉高手,绝对能把那块碎玉修得毫无瑕疵,既然王玑无意收回,那玉扔掉了也怪可惜的,所以,他自然是光明正大地接收了!
王玑偷偷看了那个喜不自胜的大少爷一眼,转过身去,遮去脸上微微笑意。
欧阳无咎出去吩咐仆人进来收拾,待收拾干净了,又命人送上茶水,请王玑落座。
王玑喝了口茶,捣鼓了一上午的药汤,此时清茶入喉才觉口渴,然後又觉得腹中饥饿,欧阳无咎实在细心,早前已吩咐仆人送上一桌精美的糕饼点心,不待王玑抬手,已挽起袖子挟了一块丹桂糕放到帐房先生面前的小碟子上。
待气氛不错,他方才继续之前的话题:"先生当真不考虑离开杭州一段时日?"
王玑正好把糕放入口中,嚼著不好说话,便瞪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因为这麽一个眼神让欧阳无咎心脏咯!一跳。
"呃……"一向行事正派的欧阳盟主最近似乎常常处於心虚状态,"若是先生当真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不过先生要知道,如果那妖怪找上门来,一旦交手必定非常危险。凤三的武功不在我之下,那妖怪却能轻而易举从他背上咬掉陆天昊的头颅,所以我……"他顿了一顿,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更何况是位及至尊的男人,但欧阳无咎此时却并未计较自尊,据实而说,"我没有自信能够保护先生安全。"
王玑吞下那块糕点,喝了口茶,才道:"要出动天兵天将才得拿下的妖怪,你要对付得了才是怪事。"
欧阳无咎有些著急:"我的意思是,到时候一定非常危险,先生就算不走,也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不可贸然涉险!"
"我看到时候找地方暂避的人应该是你吧?"
王玑用筷子戳了戳欧阳无咎的肩膀,筋肉扎实想必口感不错:"穷奇好食人肉,而且关在锁妖塔中千年之久,怕是都饿疯了。你想想看,一个刚从监牢里放出来的犯人看到一盘上好的红烧肉,能轻易放过吗?"
想象了一下欧阳无咎被剥光下锅,然後捞起上盘,任人宰割的模样,王玑不由又是一阵好笑。
欧阳无咎被扎了一下胳膊其实倒没什麽感觉,只是感觉怪怪,只是叹气道:"先生难道不能听无咎一回吗?"
被他三番四次地提议避走,倒好像只有他软弱无为,王玑不由有些恼了:"其实你大可不必理会我的意见,真想让我走,大可敲昏了直接送走便是了,何必在此浪费唇舌?"
"只要是先生不愿之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勉强……莫非在先生眼中,无咎不过是个不讲道理的武夫?!"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这些江湖人就算披著多光鲜的外衣,自称些什麽响亮的名号,但在普通人的眼中,也不过是些持武行凶的莽夫。
从他十五岁走进欧阳府的大门,便知道他在这个与武林毫无瓜葛的商贾世家格格不入。家里的仆人,爹的妻妾,甚至是他的亲爹,是如何看待他,他一直都知道,看到他习武,与武林人士交往,他们一直抱著鄙夷及不以为然的态度,这样的状况一直维持到他力压群雄成为武林盟主,才稍稍有些好转,他们看他的眼神渐渐也变化了,从一开始的不屑到豔羡,从一开始的嘲弄到器重。
不过这些他早就不怎麽在意。
可是惟有王玑,那双眼睛不该,也不能这样看他!
欧阳无咎语气颇重,若换了旁人早是吓得低头不敢对视,偏是王玑从不惧他,坦然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虽然帐房先生不识舞刀弄剑,飞檐走壁,可也还是有别的御敌之法!"
欧阳无咎一时也被自己内心忽然而生戾气吓到,觉察到适才的语气确实不妥,连忙站起身来,赔礼道:"无咎并无轻视先生之意,适才一时失言,先生莫要见怪。"他忽略掉心中迷惑,只言目前,"其实我已让凤三广寻懂得降妖伏魔的道家高人。"
王玑摇头:"要找真懂得降妖的人,只怕还得上天……"
"不必了!!"
见王玑奇怪的眼神,欧阳无咎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凡间其实也有些得道高人,只不过平日隐居不出,若是能够找到,然後再集合众人之力,想必能降伏那妖怪。"
王玑犹豫了一下,这才点头:"眼下也只好如此。"
等王玑告辞走後,欧阳无咎缓缓抬起一直按在桌上的手,只见坚硬的云石桌面竟现出几个深深地指痕。
欧阳无咎看著无缘无故多了几个凹孔的桌子,不由苦笑,坏了,弄坏了桌子,估计先生又要生气了……可就在刚才,不过是听到他说上天,他便觉得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失控。
他一直清楚自己在在想些什麽。
就算王玑不说,他也多少知道这个帐房先生绝非常人,只不过当他亲口说出时,感觉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令自己心绪不宁。
无数凄美动人的传说,少不得都是凡人与仙子相恋而不得善终的结果……皆因仙凡有别,仙人与天同寿,自由自在,又怎会与一个眨眼之间便会老朽死去的凡人相恋?就算是一世有幸得遇,那百年之後的轮回呢?
他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或许会再喜欢上别的凡人,然後将过去的曾经忘记,再叹一句造物弄人。
可是他没有自信,没有自信能够知道他以後会爱上别人,自己不会发狂……或许不过是多余的臆想,可他害怕潜藏在内心深处模糊的记忆,犹如前世的烙印,血流百里,生灵涂炭的景象……
他在想什麽?!
欧阳无咎一拳捶在脑门上,足够大的力度让两耳嗡嗡作响,好像这般就能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给砸出去。
王玑不是什麽因为一时之情而惑於情爱的仙女,他是一名男子,这本来就是忤逆纲常的情感,更何况……他根本没有说过喜欢自己。
欧阳无咎在他的眼中,不过是欧阳府的主事大少爷罢了,还遑论什麽仙凡之别,生死相随……他什麽时候,变得如此地自欺欺人?
凤三的鸽子没有送来找到仙家道士的好消息,却带来了更让人震惊莫名的噩耗。扶灵返乡的陆氏父女以及一众弟子仆从於距杭州城外百里的惊风岗一夜失踪!
武林中少不得血雨腥风,恩怨仇杀,陆英浩虽然早已卸任盟主之位,但仍有不少急欲成名的武功高手试图借击败藏剑门人、前任盟主而得名声,更有可能是以前得罪的仇家找上门来,於是接到消息後欧阳无咎当即快马出城往陆英浩离开的方向赶去。
他担心陆英浩经受丧子之痛,被恶人有机可乘,若当真因已之故而累及陆师叔一家,他如何能够无愧无咎?
惊风岗不过是个小土岗,附近人烟稀少,一年四季时有无常风故而得名。欧阳无咎一路策马疾奔而至,到岗口附近,凝神听去,却始终未闻金刃交锋之声,甚至是连半点声响都没有,近乎死寂。
欧阳无咎心叫不好,莫非要来迟一步?!
□一向乖巧听话的骏马忽然噅噅低头不愿再前,任欧阳无咎催促亦只是顿蹄绕圈。马匹噅鸣惊起岗上树丛间的老鸦,成群灰黑色的老鸦嘶哑惊叫,在荒凉的旷野山岗中听得人毛骨悚然。老鸦喜啄食腐肉,看它们在半空徘徊不去,欧阳无咎心中更是有不祥预感,当即下马弃骑,施展轻功往岗上掠去。
林影斑驳,无声中带著阴森。
未等他踏上岗顶,已闻得浓重的血腥味道。
林间有片较为开阳的空地,想必陆英浩与一众弟子入夜便於此地安歇,篝火已灭只要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欧阳无咎拨开乱绿丛生的杂树,入目之景让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四处一片死寂,因为这里除了他,再没有一个活人!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全部没了头颅,地上七零八落的刀剑,应该是在遭受袭击的时候抵抗过,可显然徒劳无功。
欧阳无咎踏过横留一地的鲜血,就算他经历再多,眼前的情景也是无法习惯,忍不住稍稍闭目,稳住心神。恍惚间,仿佛曾经看过这片血红,但却又觉陌生。
他四处查看并未发现活口,而後注意到马车边上有具半靠车身的尸体,衣饰正是陆英浩当日离开时的打扮,连忙过去查看,看到此人手掌生有厚茧,腰间长剑尚未及出鞘……欧阳无咎猛地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想不到武功高强的陆师叔连剑亦未及出鞘便遭杀害,到底是何方高手?!
却见断头处并非遭利刃切割的齐整,并不平整的咬痕,更是他曾经见过!!
穷奇!!
欧阳无咎旋即站起身,长剑出鞘。
"呵呵……你虽是个凡人,可也非常敏锐!"
在他身後不远处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袍男子,像兽般弓了身躯半蹲在破烂的车轴上,厚而蓬乱的头发遮了他半张脸,但仍是可以看到他下半张脸裂开近乎至腮的嘴巴,锋利的尖牙,垂涎滴下的口水,足够让欧阳无咎了解面前这个男人绝对是只妖怪!
然而他并未因此退缩,横剑胸前:"为何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黑袍男人探下上半身,居然是以双臂为足落到地上,眨眼间黑袍被爆长的肌肉撑破,蓬乱的长发倒竖成针化作及背的鬃毛,面目兽化,顷刻间已现出妖形真身!穷奇不愧是上古四凶,其貌凶悍狰狞,爪若利钢,躯壮如牛,血盘大口要咬掉一颗人颅乃是轻而易举之事。
妖兽慢慢踱著步,四周犹如血池地狱,然而它却似在信步闲庭,铜铃大的眼瞳一直盯在欧阳无咎身上:"凡人亦吃猪吃羊,又岂有无辜之说?"
欧阳无咎怒道:"六畜为食,人却有灵,岂能混为一谈?!"
"六道轮回,还不是有畜生道、人道?上世为人,今世为畜。畜亦有灵,吃人和吃畜又有何分别?"它突然猛一低头,一口咬断一截手臂,利齿咬合咀嚼人骨血肉,就像吃甘蔗般利落,末了,吐出一个手镯,"不过你说得也不算全错,毕竟畜不似人迷於表相,更不会往蹄子上拴这些没用的金银珠宝!"
盯著这个站得笔直如松,正气凛然的男人,那妖怪舔了舔舌头,碧绿带幽的瞳子闪烁噬人精光:"还是第一次有凡人看到老子真身而不吓得发抖的……不错,真的不错!像你这样的人,一定非常好吃!!"
"我并不打算当妖怪的食粮。"
欧阳无咎剑锋抖动,一招抢攻直指穷奇硕大的脑袋。他知道这妖兽非常厉害,一旦出手必要全力以赴,不能让它有机会施展妖法,故这一式剑招他是顷尽全力,剑身发出无形剑气呼啸而起,加上手中纯钧有千古名剑之利,顿时只见地面被狂猛的剑气拉出一道深坑,直往穷奇而去。
穷奇确实亦未料到对方不过区区凡人,竟敢直迎其锋,甚至出手攻击!一时不及防备被抢了先机,但那妖怪也确实厉害,眼见剑锋刺至面门,突然张口一声咆哮,一股恶风从它口中疾喷而出,那恶风劲力十足,犹如铜锤砸来,只震得欧阳无咎手臂发麻,胸腹作痛,然而他并未退开,更催动全身内功尽数化作剑息迎风刺入,一时间,剑气犹如巨剑破风,虚空中穿透障阻!
穷奇大吼一声,恶风旋即飞散无踪,就见巨兽往後翻滚两圈,倒地不动。
一汪鲜血在地上化开。
欧阳无咎喘了口气,胸口一阵痛楚,低头,看到握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整只手掌已在适才犹如巨石碾压的烈风之中骨头寸断,他咬紧牙关,忍痛以左手挖开紧扣剑柄的右手手指,取过剑来握紧,这才抬头,慢慢走近伏在地上的妖兽。
适才一剑,他有九成把握刺中对方,若是一般兽类必能击杀,可这妖怪不同一般,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踩踏在从妖怪身下化开的鲜血。
然而就在此刻,那妖怪突然一跃而起,那速度骤如闪电,两者之间不过半丈之距,欧阳无咎根本无从躲避,当即被扑倒在地,肩膀一痛,锋利的钩爪如钢锥深深扎入肉中,将他钉在地上。
狰狞硕大的兽首,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横在面门。
想不那妖怪的皮肉如此坚厚,在它面前,能断金的纯钧不过像把剪刀,欧阳无咎不由大失所望。
然剑伤的疼痛惹起穷奇兽性大发,大吼一声收紧五指,陷入欧阳无咎肩肉的钩爪攥紧伤口,其痛难以笔墨形容,就连铁打的汉子亦难不动容。锋利的牙齿近乎凑到欧阳无咎鼻尖,粗重带著腥气的兽息喷在痛得扭曲的面上。
"嘀哒──嘀哒──"曾经让血煞趋之若骛的妖血滴在欧阳无咎额头,滑落发际,仿佛热火炽烧。
就在欧阳无咎以为它便要咬掉他脑袋,穷奇突然以前爪钩抓他肩膀,後肢蹬足,长翅展开,霎时间风沙四起,竟将人带上半空。
欧阳无咎再是坚强,也受不了这般折磨,整个人凌空的重量集中在肩膀被利爪钩挂的部位,疼得几乎让人发狂,然而在这烈痛之中,他听到了穷奇的低语。
"老子忽然觉得,一口吃了你未免可惜了!"
随即啸声大作,穷奇带著他腾空上天,往云端深处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唉,我该说什麽呢?与其担心先生还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吧盟主大人,现在被穷奇盯上的是你,该逃走的也是你吧?
不过你已经尽力了,身为凡人而且还不是修仙类,所以真没办法,绝对不是弱的关系啊~~
第八章
第八章 四裔边陲追凶兽,重云见龙风生虎
"是什麽时候的事?!他一个人出去了?!"
王玑知道欧阳无咎独自一人出府的时候,已近傍晚时分,凤三来找欧阳无咎商量陆英浩的事,谁想欧阳无咎却已不在府中。
没有想到自己三令五申让他尽量避免在外走动,他居然转头就给跑出去溜达了。像穷奇这种妖怪对食物非常执著,若是遇了饕餮还好,那恶兽什麽都吃,也不挑剔,可穷奇喜吃好人,越是忠信良善之人,便越是对他胃口。吃不到欧阳无咎想必它决不甘休,眼下必定在城外蛰伏寻找时机。欧阳无咎身上虽然有药草味道以作遮掩,但若真要遇上了,立即会被识破。
凤三将之前派人送过来的消息告诉王玑:"大概是担心他师叔遇上仇家,所以骑了快马出城没来得及交代。"
王玑却道:"我不知道你们武林中的事情,只是想问问,如果要拦途截下陆老爷一行人,需要多少人手?"
凤三仔细想了想,便道:"陆英浩是藏剑门人,又是前任盟主,武功不弱,加上门中弟子随行,要把他们一并截下,至少需要二十个一流高手。"他说到这里,也觉察不妥,"他们昨天才决定回乡,今早扶灵离城,若是要安排高手伏击做好一切安排,时间如此仓促是绝无可能!若不是武林中人所为……那难道?!"
"我只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凤三心中渐渐升起不安:"不,出事了。不然这个时辰欧阳也该回来了。"他站起身急忙往外走,"我马上带人去惊风岗查看究竟,先生你且在府中静候消息!"话留下,人便连影儿都不见了。
可王玑又怎会听他所言乖乖在府中等待消息?
待那凤三走後,他立即转回房间,关严了房门,口中念动法诀,只见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门帘被风吹动,一个小老头从墙脚钻了出来,见了王玑连忙叩拜:"拜见星君!不知星君召见小神有何要事?"
这小老头正是杭州城里的土地,先前得了禄存星君护荫,如今石头庙前香火鼎盛,还有富户打算集资为其塑雕像,筑庙宇,故此他现在的打扮也光鲜不少。
王玑问:"土地,可知近日城外来了一只穷奇妖兽?"
"城外非小神辖地,小神也不是很清楚,可自从锁妖塔坍塌之後,天下妖气日盛,听闻中原大地四处妖孽横行……"土地公见王玑神色焦急,便连忙又道,"星君莫急,待小神前去问问各路同僚!"言罢往地里一钻便消失了踪影。
不过须臾之间,又见他冒出头来:"星君大事不妙了!听惊风岗的土地说,昨夜有一队扶灵返乡的车队在岗上渡夜,半夜里突然来了只妖怪,把他们都给吃了!後些时候又有一个上山岗查看的人,也被那妖怪掳走!"
"那妖怪是何模样?"
土地道:"好像是虎面兽身,胁上还有一双翅膀。"
果然是穷奇无疑。
"可知被带走的人是谁?"
"巧得很哪!正是当初星君问过我的那个欧阳府少爷!"
穷奇凶悍残忍,欧阳无咎被其掳走,王玑心中一阵踏空之感。焦急之下一把扯住那土地公:"你可有打听到穷奇如今何在?!"
连那土地公也被吓了一跳,想不到面前这位主天运之财,司人贵爵的禄存星君居然还有像凡人一般的焦急担心的时候,自然不敢怠慢,连忙解释道:"星君见谅,非是小神不愿打探,实则那妖怪有翅能飞,日行千里,我等小神法力低微,哪能追得上去?故而不知那妖怪如今身所在何方……"
王玑索问无果,心里更是焦急,但眼下急也无用,反而需要冷静应对,否则多拖一个时辰,欧阳无咎的生机便更是渺茫。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土地公,声音已恢复平静:"可知它飞往何方?"
"好像是北面。"
"北?"王玑略一犹豫,"当年舜帝流放混沌、穷奇、檮杌、饕餮四大凶族於四方边裔,以镇魑魅。穷奇族置於幽州……那只穷奇关在锁妖塔数千年,无处可去必定会重返故巢,加上幽州战祸连绵,民不聊生,藏身此地反而不易被天人察觉。"
土地连忙问道:"星君莫非想走一趟幽州?"当下不由担心,"星君如今乃是凡人之身,如何能与那凶兽抗衡?"
王玑缓缓站起身来,推开窗,看向西湖的方向:"会降妖的仙人,其实凡间也有不少。"
他一直睁开眼睛,徒劳地看著和闭上眼睛之後没有任何差别的黑暗。
他知道自己被妖怪俘获,带到了一座极为偏远的山中。
有多远?
他苦笑,远得相信连凤三也得找上半年才能发现自己的尸体。当然,如果骨头还有剩下的话。
他尽量不动,保持平稳的呼吸,因为就算稍微大一点的呼吸,也能让他浑身痛得发抖。
庆幸著黑暗,让他看不到自己的惨状。
灵台一点清明,不至於在这漫长得近乎没有尽头的折磨中丧失尊严,甚至发疯。
黑暗中唯有耳力能让他辩明一切,此时忽然听到从不远处传来唏嗦的声响。
又来了。
他不由得苦笑,该是希望自己不要如此清醒地感受折磨,可同时也知道,此时若是意志动摇,那便如同死了。
妖怪钝重的呼吸在靠近,凑到了近处,野兽就像粘湿了的绒布般柔软湿润的鼻头在蹭著他的胸口,嗅著,可他并未被这一前奏所迷惑,相反的,他甚至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嗷──"虎啸在耳旁骤起,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几乎在同时,只觉得肩膀被利齿咬噬,像火烧又似活剐的痛楚再次激起近乎麻木的神经,他拼命咬紧牙关,亦难制止顶上喉咙的闷哼。好想大声地咆哮,痛快地惨叫,可是他更清楚,这完全没有任何用处,反而让那妖怪胃口更好。
妖怪满足地转身,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他深深地吸气,勉强挣扎著爬起身,四周虽然一片黑暗,但毕竟留了这些日子他趁著前时还能动弹的时候摸清了洞内的情况,在身後有个尖石,他咬紧牙,往後使力一靠,石尖准确地戳入穴道,勉强止住了泊泊的鲜血。
只不过是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也耗费了他全身气力。他软软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甚至连倒下的力气都缺乏,只能任由身体的重量带动著倒下,然而随之而来的痛楚,让他再次落入了真正的黑暗中。
自己或许,不能活著走出这个山洞了。
但是至少能够留下一根骨头,即使是小小的指骨也好,这样的话,或许就能最後地触碰一下那个青衣的仙人……
硕大如牛的凶兽叼著一块新鲜的血肉走出了山洞,拍动胁上双翅,飞到山顶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卧下身来,将肉块放到石上,伸出血红的舌头舔著肉块上湿润鲜亮的腥血,仿佛这是天下间最为美味的食物般,从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发出满足的声音。
等舔食干净之後,才小小地咬上了一口,细细咀嚼,一副舍不得大口大口吃的模样。
此处乃太行山一脉,位处深山之中,本已是荒无人烟,加上最近来了这麽一头恶兽,山中鸟雀不敢归巢,走兽争相离穴,整座山犹如空去一般,连虫鸣之声亦然消失。
然那凶兽却似习以为常,坐在峰顶石上仔细啃著美味。
它一向不屑饕餮那种什麽都吃的胃口,要吃当然得挑好的,特别是忠信之人的肉,鲜美多汁,不似那些恶毒之人肉酸如腐极难入口,也不知道饕餮怎麽就能够下得了口?瞧它这回,虽然损伤了点,可得到的却是极鲜美的肉食,他可舍不得一下子都吃光了!他要留著慢慢享受,吃到最後,等那个人断气了,才咬掉他的脑袋。
正打著如意算盘,突然耳朵一动,听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风动,抬头只见空中重云叠涌,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围在这片山岳之上,
只见厚重云层之中,有硕大的暗影如蛇游弋飞舞,时而从云间露出铺满鳞片的长躯,或是云端上冒出锋利长鳍,云雾间啸声震宇,惊得方圆百里野兽出山,飞鸟禁啼。
所谓云从龙,风从虎,穷奇本能地察觉不妙,顿即四爪刨地,沈腰抬头,仰天咆哮,狂风拔地而起,大有抗衡之势。
但重云非但未被驱散,反而越堆越重,仿佛随时要塌下来般。
"穷奇,你私出锁妖塔,为祸人间,如今还敢放肆?!"
半空中朗声诵耳,就见云雾中一尾青龙腾出硕大龙身,盘旋半空,其首之上,站了一位青衣仙人。
穷奇看得眼熟,想起正是当日在杭州城外见过的小仙,当时只是觉得他身上隐有仙家气息,它素来不喜仙家清寡味道,故而未曾留意,当他是天上一个普通的小仙人。如今所见,显是不然。
龙族乃鳞虫之长,异兽至尊,俯仰天地不受规限,然而这仙人居然能坐在龙首之上,其尊不言而喻。
"你到底是谁?!"
另一片云团上冒出另外一条赤鳞天龙,他只比青龙稍稍小了些,然而气势威武凛不可侵:"大胆穷奇!见了禄存星君,还不下跪行礼?!"在它之後,又再见一尾金鳞天龙及一尾素白天龙冒头,就听那金龙道:"大哥,你还跟这只妖怪闲话什麽?快些将他擒住,交由星君发落就是!!"
神龙现身,且一现便是四尾,可知能驱动它们的人物必非寻常。
按理说强敌在前,任那妖怪再是凶顽亦难不低头。但穷奇异兽向来狂暴凶猛,不知惊惧为何物,见了四尾天龙,非但不退,反而作怒咆哮,声音逆风而升,直上九霄。
"好狂的凶兽!不愧是上古妖物。"青龙抬头,看向赤龙方向,"我儿,可有把握应付?"
不等那赤龙回应,金、白二龙不由急了,那素白色的龙连忙道:"父王,这等小事何劳大哥出手?我去就行了!"这只可是上古凶兽啊!要不是锁妖塔倒了,指不定天下还有没有第二只!如今天下太平,在湖底龙宫无事可做,修得一身法术又有何用?好不容易得到个施展的机会,他们又岂能错过?
转眼就见两尾天龙争先恐後游出云重,直冲向山顶,金光闪过,就见一位身穿金甲手执金!,一位身穿银盔手持青锋剑的青年落在山头,二人相貌如出一辙,看那身打扮,显然是龙太子身份。那白银盔的龙太子抢先道:"二哥你别跟我争!"
一身金甲的龙太子手中瓦面金!一分:"平日我都让著你,可今日不成!"
两位龙太子争执不休,都想跟这头上古凶兽斗上一斗。穷奇被搅了进食,凶性大发,四足爪地,突然向前猛扑,那两位龙太子虽然嘴上争得厉害,但一旦展开兵器便配合得严丝合缝,当即与穷奇战成一团。
此时半空中的青龙低头看了看山头的剧斗,然後与骑在他背上的王玑说道:"趁本王那两个不成器的小儿缠住穷奇,星君快些去救人吧!"
王玑点头:"此番多得西湖龙王襄助,日後本君定会答谢龙王恩德。"
青龙却是摇头:"星君有所不知,其实你要救的那位公子,先前也曾与我龙族结缘……数年前,本王小女琼儿向往凡间,偷出龙宫到岸上游玩,谁料遭无赖调戏,大庭广众又无法施展法术,幸而得那位欧阳公子出手相助,解小女之困。当初小女还对这位公子一见锺情,若非仙凡有异,少不得要招来当上门女婿!故此番也算是还了欧阳公子的恩情。"
"原来如此。想不到我们家的少爷除了会花钱败家之外,还挺懂招蜂引蝶的!"
下面龙吟虎啸一时盖过了他咬牙切齿的低喃,龙王爷也就没有听得清楚。龙王按下云头,在山腹放下星君。王玑也不再多说其他,转头往山洞钻去。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觉得可惜就是其实有很多不错的插图没有办法在这里贴,其实在这点上鲜那边就比较好了,可以配一张图,那样看上去感觉好有趣,虽然都是些Q图什么的……
不过大众福利,我放了这一章插图的连接~如果看到的亲有想歪的……请自己面壁!
http://i262.photobucket.com/albums/ii99/live_mi/00.jpg
第九章
第九章 照石引路访巢穴,利齿撕咬比凌迟
深不见底的山洞,越往里走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王玑从腰间摸出一个石头,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石头,却在黑暗之中亮出极为明亮的光芒,正是传说中的奇宝,照石。
他以照石引路,朝更深的洞内走去。
这是个相当粗糙的山洞,并无人工雕琢,不过洞道平坦,地上的乱石早被巨大的野兽爪子刨开踩平,洞壁顶部蛛网重生,也不知多少年不曾有人踏足,想必便是这头穷奇被关进锁妖塔前的老巢。
兽穴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王玑心中也急,加紧脚步往更深的地方走下去。
当光透入洞底深处的末端,他看到了一个硕大的洞室,竟有整个殿堂之大,他钻出洞道,走入里面,照石引来光明,瞬间照亮了千年以来不曾有光的洞室,只见四周都是坚硬的尖石,倒没有什么残骨断肢,想必那穷奇鲜少将猎食的人带回洞穴,欧阳无咎却是难得一例。
"欧阳!!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在洞室回荡。
他高举照石,尽量照亮四周,东北角的阴影处有影子晃动,王玑连忙过去,当光亮扫开黑暗,照到那个漆黑的角落,竟教他一时拿不住手中之物,照石落地,却更清楚地映出背靠在洞壁上那个人。
如果……那还能称得上人形的话。
欧阳无咎像具被野兽撕扯过的尸体,浑身血肉模糊,衣服被扯得破碎凌乱,身体几乎每一个部位,胸脯、腹部、肩膀、手臂、大腿,都没有完好的地方,就像被野兽活生生地撕咬去血肉,甚至能看到粘着筋络血肉的森森白骨。
肩膀刚刚被扯下一大块血肉的地方只是勉强止了血,鲜红中还能看到扯断的筋络血管在微微跳动……在他与龙王寻找穷奇巢穴的这两天里,欧阳无咎就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忍受着这种近乎凌迟的酷刑?!
王玑只觉得胸口压紧得厉害,呼吸变得异常艰难。
他还活着吗?
王玑半跪下身来,伸手过去想要摸他的脉搏,然而手指却难以控制地抖了起来。
冷静,就算死了,他也可以到阎王殿去要人!所以……不必慌张!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稳住手触碰颈侧,感觉到微弱的跳动。
还活着!!
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颗保命金丹,想要塞进欧阳无咎嘴里,可欧阳无咎在昏迷之前狠狠咬紧了牙关,如今根本无法撬开。王玑强迫不得,不由着急起来,凑过去小心地拍着他染血却苍白发青的脸颊:"欧阳!你醒醒!醒醒!"
过了一阵,欧阳无咎紧抿的嘴唇抖了抖,眼帘微微撑开,久不见光的眼瞳似乎一时不能习惯照石的明光,收缩地眯了眯眼,摇晃的眼神好不容易才看清面前跪着的人,然后,露出了苦笑:"我还……还以为能……撑得再久一些……"
王玑不知他是何意,正想趁机往他嘴里塞入金丹,那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男人居然艰难地抬起手臂,明明连手指都在发抖,每抬起一寸,浑身都痛得在抖,可满是血污的脸上温厚的笑容依旧,当手指触碰到王玑的脸颊,指腹小心翼翼地滑动,从眼帘,滑到颊侧,不曾感受过的触感,让这个男人满足地叹息。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先生果然是仙人……来这一趟,也是不易吧?……这里阴森晦气……先生不该来的……还是,快些走吧……"
王玑总算明白过来,敢情欧阳无咎尚以为自己死了,魂魄已在地府!可就算是这样,他怎么能让他快走?
摸着他脸颊的手这样的不舍,闭上了眼睛也藏不住满心的眷恋,说出来的话却偏偏如此的言不由衷。
气得想敲开这个男人的脑袋,看看他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可事到头来,王玑却只是探身过去,伸手将靠在洞壁上的欧阳无咎扶到怀中,让他靠在肩上,往他嘴里塞了那枚金丹。欧阳无咎也没多问,顺从地张嘴,喉结稍稍滑动了一下,吞入腹中。金丹入腹,一股清凉之气随即溢散,护住心脉。
然后便听到王玑道:"阎王还不敢跟我抢人……你还活着。"
欧阳无咎听着他凉凉的声音,仿佛清风划过灵台,突然一阵清明。
还活着?!
那岂不是还在穷奇的洞穴之中!!
欧阳无咎当即挣扎着企图坐直,可破布一样的身子哪容他这般动作,险些没一头栽倒,王玑连忙将他扶住,责道:"别动!方才那颗只是保命的丹药,你伤得太厉害……"说到这里,声音不由有些发哽,"普通伤药无法治愈,我们先回去……"
"你快些走!!"突然捏住他腕子的手掌力气大得不可思议,王玑吃惊,抬头对上欧阳无咎焦急的眼神,"你怎么来的?!……不!别管这个了,你快些走!……咳、咳!趁它还没回来……你快走!!"
王玑费力地扶起他:"我们一起走!"
"不行。我不能走……我走了穷奇必定会追来……到时候岂不是连累了先生!"欧阳无咎想要推拒,可如今他甚至连推开王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着急地劝他快走。
王玑心头发紧,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记挂着自己的安危……
"你要是当了穷奇的晚饭,那谁来给我出月钱?"
"我早已吩咐了凤三,给先生备了五百两……"
"大少爷安排得真是周到!"王玑咬牙切齿,"不过我想问一下,你那五百两银子是从哪个帐目拨出去的?"
"……"
王玑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好好歇一歇,回头再跟你算帐。"然后手脚并用想要把人给弄出去,可他不过是个帐房先生,欧阳无咎又是虎背熊腰的壮健,扛不得,背不能,一时还真不知该当如何。
此时洞道忽然探出一颗硕大的龙头:"星君,要帮忙吗?"
欧阳无咎觉得最近已对这种怪力乱神的状况不怎么觉得诧异了,反正连他自己都差点成了妖怪的粮食,还有什么能够让他咋舌惊叹的?故此现在就算看到龙脑袋也只是看了一眼,转头问王玑:"你带来的?"
"难道你以为我是走过来的不成?这里是幽州,等从杭州驾车乘马过来,想必你就剩下骨头了。"
"也对……"知道王玑并非只身前来,更得天龙相助,欧阳无咎此时才稍稍放心,紧绷的心念一松,便再也控制不了浑身的伤痛及疲惫,黑暗瞬即再度笼罩住他的意识,头一侧,昏倒在王玑身上。这一下太过突兀,王玑险些撑不住这个魁梧的大个子,幸好龙王及时施以援手,用爪子小心地兜了欧阳无咎将之放在背上,王玑随即也跳上龙背。
龙王道:"星君可坐稳了!"罢了一声长啸,在洞室内绕转身躯,呼啸着游出了山洞。
洞口亮光刺目,龙王腾空而起直上九霄,王玑趁机低头去看,只见山顶上穷奇与两位龙太子正斗得剧烈,龙太子虽然武功高强,法力也不弱,可偏遇上穷奇这强顽凶悍的上古凶兽,仍一时拿它不下。
穷奇闻到了欧阳无咎的味道,当即抬头,看到王玑带着欧阳无咎乘龙而去,不禁怒极咆哮,当下不再与龙太子缠斗,一拍长翅御风追来。但云层间蛰伏的那尾赤龙龙口一张,吐出一股清流打在穷奇身上,顿时将凶悍的恶兽冲得打了个筋斗。
这一耽误,青龙已飞得无影无踪。
吃到一半的美食被从嘴里给抢走,穷奇怒得浑身毛发倒竖,咆哮大作。
挡在它面前的赤龙盘转修长的身躯,金光一闪,眨眼间化作一名身着青盔灰甲的青年,手中龙泉剑平空而指,拦在半空。
穷奇身后,两名龙太子也赶了上来。
就听那青年淡然说道:"二弟、三弟,不要再玩了。星君吩咐,死活不论。"
两位相貌极为相似的龙太子面面相觑,彼此咋舌:"哈!看来这头妖兽得罪禄存星君了!""父王好像说过,就算得罪天上武曲、贪狼,也不可以得罪禄存的……"
"星君,是先回杭州城吗?"
龙王在空中翱翔,不过片刻已飞离幽州边界。
王玑低头看着怀内昏迷不醒的欧阳无咎,即便在昏睡之中,他仍然不得安宁,口中念念有辞,眉头也皱得死紧。看他一身的伤多处深可见骨,右臂上半截更是像被生生刮掉了皮肉,露出粘着筋络血肉的白骨,就算再如何施救,也难逃废掉一臂的噩耗。
欧阳无咎是使剑的武人,更是武林盟主,若他的右手以后连拿双筷子都是艰难,那要让他如何自处。这个男人或许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难过,只会依旧微笑着让出盟主的宝座,然后转身,默默地退开,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黯然,也不会有人看得到他的失落。或许继续为商,或许退居山野,但不能够再度仗剑,傲笑江湖,必定让他终身抱憾……
王玑以指慢慢揉开欧阳无咎眉间的皱褶,弱不可闻地叹息道:"没办法,谁让我是你的帐房先生。"
抬头,朗声应那龙王:"不。不回杭州。"
"不回杭州?那要去哪里?"
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坚定的神采。
"归墟。"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看完这一章,应该不会有人再萌穷奇了吧?可怜的盟主,不过我没让你挂掉已经很厚道了,在神话世界死亡不是终结啊各位~~~
第十章
第十章 归墟无底纳天川,岱舆员峤仙山现
归墟,乃在渤海之东,与西方昆仑丘相对之壑。
天地有阴阳,乾坤有否泰,变化均衡,方能完满,故东有归墟,西有昆仑。
与直通天庭的昆仑丘相比,归墟乃百汇之水终处,凡间江河,天河星辉,最终汇归於此,然这归墟之水,并不因此稍有增减,始终万年不涨不沈。
龙王走水道入渤海,将王玑及欧阳无咎带到七海之外,远远就见天地间的海中一个黑色的螺旋漩涡,海流汇入,星河直堕,然再多的水入了这漩涡,居然并未见满外溢。
龙王跃上半空,却并未继续前行。
就听它道:"星君,归墟乃上古神族禁地,小王不过一方龙王,身份低微,不敢再近,只能送星君至此,望请见谅!"
王玑点头,扶起欧阳无咎,催动法诀,祭起飞空法术,漂浮上半空,回身向龙王稍一施礼:"多谢龙王厚义。"
"岂敢岂敢!"龙王受宠若惊,说到这七元星君,虽然不过是星君之尊,既无号令天兵的军权,也无凡间建寺立庙的尊崇,但自远古之时,便受命於天,不须像它们这般修炼千年万年,方得仙阶,他们自出现,便已仙力超凡,司长天地万物。
"禄存星君不必客气,小王虽不敢进入,但会在这里等候星君。"
身侧的人昏睡未醒,虽然有保命金丹护住心脉,但还是需要快些治疗,於是王玑不再谦让,点头道:"有劳了。"言罢转身带著欧阳无咎往归墟飞去。
龙王看著那青色的背影,良久,才翻身下水往底潜去。
越近归墟,越见那星河流水磅礴震撼。黑色的漩涡又急又湍,天汉之水从天坠落直灌漩涡,星华坠落瞬间便被吸入不见踪影。
浩大的水流之中,但见有两座岛屿屹於水面,说也奇怪,这两座的形状被翻侧了的陀螺,怪石嶙峋的的岛屿底部半露出水面,另外一边则是绿树苍郁泉水流淌的仙境。
两座岛相当巨大,上下周旋约有三万里,每山平顶达九千。尽管四周水流奔腾呼啸,岛上却依然一派生机盎然,仙鹤围著峰山飞翔,灵兽於山下平原出没,浮石环绕仙山,弱水凌空挂帘。
王玑乃是天上星君,自然认得这两座岛正是上古神人遗落的居所,与蓬莱、方壶、瀛洲并称神山的岱舆、员峤!
古时渤海上本有五座仙山,有龙伯国人以钓钩钓去六只负山神鼇,致使岱舆、员峤两山漂流到北极之海而後沈没,上古神人不得不离开此地,再觅居所。不过只要是水中流物,始终都要汇入归墟,但这两座岛实在太大,还不及被归墟吸纳,便卡在海床,前不得离不开。
他分辨之後,便择其中一岛缓缓降落。
仙山上处处可见黄金打造的宫殿,白玉雕琢的栏杆,可惜已是人去楼空,绿色的蔓藤肆无忌惮地攀爬在黄金的殿瓦和廊柱上,几乎将所有的璀璨掩盖。四周到处是奇花异果,树上长的是金枝玉叶,结的是珍珠美玉。偶见树间跳跃闪过的异兽,浑身皮毛素白如雪,见了王玑非但不惊,反而极为好奇地张望。
王玑带著欧阳无咎来到仙山一处谷地,就见此处有一口泉水,并非是那些从半空浮石挂坠的瀑布,而是一眼从地底冒出的清泉。这泉口四周有玉石雕砌的台阶,更有稍事休恬之用的凉亭,看得出是上古神人的悉心安排。
此时欧阳无咎终於缓缓醒来,只觉鸟雀脆鸣,花香扑鼻,睁开眼时,入目是仙境如画,与之前如同地狱般恐怖的山洞大相径庭,一时也不觉呆了,尚以为自己身在梦境。
不过身上的伤痛及时提醒了他,这并非幻想。
侧头见扶著他的人是王玑,不由有些担心自己沈重的身体会把帐房先生给压坏,连忙想要站立,可他左腿被穷奇咬去了好几块肉,一著力,痛彻心扉,险些没往侧跌倒。王玑觉察到他的异动,转过头来,便看到欧阳无咎紧要牙关,痛得一头冷汗,便忙将他扶到凉亭坐下。
凉亭内的设置倒也巧妙,一口金雕玉嵌的水缸,里面的水清澈透明,且汩汩冒著,偏是不见溢出,王玑过去取过一旁的银质小舀子,以净水洗过,再盛来水缸中的清水,送到欧阳无咎嘴边。
清水入喉,火烧般干涸的喉咙犹如久旱逢甘,欧阳无咎不禁一饮而尽。
说也奇怪,这水喝完之後,整个人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欧阳无咎谢过王玑,方才问道:"先生,这里是什麽地方?"
王玑放下银舀,道:"你身上的伤太重了,凡间的药无法治愈。此地乃是员峤仙山,仙山中一眼净泉,有肉白骨之能,可令你骨肉重生。"
"既是仙家福地,先生带凡人进来,岂不是坏了天规?"欧阳无咎担心地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急忙道,"趁还没有人发现,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王玑登时愣住,看著他焦急的神色,心中不由一酸。都什麽时候了,还想著这个……
"你的右臂至肩伤势极重,骨骼寸断,皮肉被咬去大半,筋脉更是重创难愈,若不能借助仙家法宝,恐怕……右手要是废了,便使不得剑,更不可能继续当你的武林盟主,难道这也无所谓吗?"
欧阳无咎没有去看他的右手,自己的身体他如何不知?别说手臂,左腿已隐隐没了知觉,恐怕以後就算走平路也会踉跄。可他还是笑著摇头:"先生不必担心,其实我左手使剑也一样好。就算不当武林盟主,我也还是欧阳家的大少爷。再说了,我当武林盟主的时候先生没少为了银两的事生气,这不挺好的?以後可以少了笔花销!"
"别说了!"王玑打断他的话,他眼中的失落如何能够隐瞒得了?
"我只是……不想先生为难。"欧阳无咎垂下了眼帘。
以他的阅历,以他的世故,以他的精明,王玑知道,欧阳无咎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然而即使要失去所有,他仍然以他为先,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冒犯天规戒律……正是这没有虚伪的真挚,让王玑更加坚定了决定。
他叹息一声,道:"笨蛋,员峤乃是上古遗地,哪里还会有神仙在。再说我借它一眼泉水,既不改命,也不逆天,不过是再塑骨肉,哪会触犯那些杂七杂八的天规戒律!"他站起身,腰板挺得笔直,"你不必多想其他,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欧阳无咎仔仔细细地打量王玑的表情,似乎还有些疑虑:"真的没关系吗?"
"是的。"
"这麽做不会对先生有什麽不好的影响?"
王玑非常肯定地点头。
欧阳无咎这才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无咎听从先生安排便是。"
王玑心里叹气,若是换了别人来到这仙山福地,没准就趴著不肯走了,偏这个家夥巴不得拉著他快些离开……
搀他来到泉边,泉眼清澈见底,却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泉水,王玑小心地扒开欧阳无咎身上被穷奇撕得破碎凌乱的衣服,虽然已放轻了手,可伤口不经打理血块凝住不少碎布条,撕下来的时候再度扯开,溢出血丝。
欧阳无咎侧过头来,看到王玑紧皱的眉头,便笑著安慰道:"没事,不会很疼。"
"怎麽可能不疼?"王玑责难地看了他一眼。
欧阳无咎笑得比晨阳更暖,按在他的手背上,稍稍使力捏了捏:"不是说长痛不如短痛吗?先生动手快些,我一咬牙就过去了!"
王玑还在犹豫,欧阳无咎已背过身去,放松了身体,吸了口气。见他主意已定,王玑只好咬了牙,狠心往下一扒,一下子就把整件衣服给撕了开来,欧阳无咎浑身抖了抖,然後侧过来的脸苍白发青,额际大汗淋漓,跟他脸上的笑容极为不搭:"瞧,也不是很疼。"
"……"王玑知道多说无益,便更利索地撕掉裤子,然後扶他坐到泉边,看著碧清的仙泉,他与欧阳无咎说道,"血肉重生会很疼,而且……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得了。欧阳,如果受不了的话,你就说一声,我马上扶你上来。"
欧阳无咎点头,顺著光滑的石面滑落水中。
本来清澈可鉴的湖面一触到带血的伤口马上冒出一阵阵白烟,水面冒出大量的泡沫,明明不过是清凉冰冷的泉水,可接触到身体却仿佛火烧般炽热,本来已渐觉麻木的欧阳无咎顿时感觉到浑身剧痛难忍。
这痛,仿佛透入体内,至骨、至髓,而後发散开去,火烙般炽热,好像要将他浑身的经络尽数烧断重续。
被白烟笼罩在水中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紧紧抓住白玉阶梯的手指仿佛要抠入石内。
喉咙里的惨叫被窒在胸膛,这疼,竟比被穷奇生吞活剥更胜十倍!
疼至及至,原来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所谓……没有最虐,只有更虐……欧阳老大请忍耐啊……
我真正想说的是……欧阳老大,你又被看光光了!!亏大了!!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灵泉净水肉白骨,星河挂落碧空摇
"欧阳,要不要上来歇一歇?"
王玑看著水泉里的男人,方正的面上紧闭著双目,明明身在冰凉的水中,但额上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欧阳无咎在这里待了三日,三日之中他必须每两个时辰入泉,然後再休息两个时辰。
续骨塑肉,并非想象中的轻易。更何况像欧阳无咎这般筋脉尽毁,骨碎寸断,更被咬去了不少血肉的情况。骨骼、血肉、肤发,在泉水中重塑再生,带来的疼痛非人可想。这三天里,欧阳无咎在水里不知昏迷了多少次,都是被疼昏的,但他却几乎是马上清醒过来,因为入骨的疼痛生生将他唤醒,容不得堕入无感无知的黑暗。
只不过如今冒起的白烟渐渐稀疏了,可以隐约看到水下高大的身躯曾经少掉肉块的部位奇迹地重生皮肉,惟有手臂和肩膀处伤得较重的部位尚可看见未被皮肤覆盖的粉色嫩肉和布满其上的血管筋络。
听到王玑的声音,欧阳无咎睁开眼,看见他怀里抱著几个三拳头大的桃子,水灵滴蜜,极为诱人,便勉强牵起嘴角扯了个笑意:"先生,其实不必费心张罗,我泡在水里不怎麽觉得饿……"
王玑将桃子放到泉边,弯身下去将欧阳无咎扶起,水里的男人相当迟缓地起身,每迈一步,仿佛千斤之重,好不容易才挪上水来。
草地上放了一套雪白的衣袍,这是王玑从废弃的殿堂里找出来的,想必是上古仙人匆忙之间不及带走的衣饰,所谓天衣无缝,柔软如无物,正好适合欧阳无咎浑身是伤的身体。王玑助他穿戴整齐,扶他坐到树下,回头将桃子在水中洗净送过来,道:"你又不是吸日月精华就能饱的仙人,泡在水中只是缓过了你的知觉,还是得吃些东西!这附近多的是熟桃子,是以前仙家栽种之物,虽然此地早被遗弃,但季季自熟,你不吃,山中灵兽可是垂涎。"言罢他将洗好的桃子送到欧阳无咎嘴边,"不吃可要浪费了。"
虽说这些天欧阳无咎泡在水里不需走动,可身体却疲惫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这几日也是就著他的手任他来喂,眼下见桃子送到口边,便也不含糊,凝紧精神快快咬了口,可一波疼痛骤然袭来,险些把嘴里的桃肉呛出喉咙,他连忙吞下,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喂。王玑见状,知他伤口在疼,连忙收去那桃子,挽起袖子擦了擦他额上的密汗:"很疼?"
欧阳无咎缓过一阵,才勉强笑了笑:"还……还行。"
"我早跟你说过,如果很疼的话可以先歇一歇,可你一泡三天……"王玑看了一眼玉石的阶梯,在水下的地方,有著欧阳无咎在痛得几乎发狂时忍不住抓抠石阶所留下的指痕,要不是泉水能愈伤口,只怕十指已是甲崩骨裂。心中难过,这个男人有时看来温顺和蔼,可有的时候,却固执得让人无可奈何。
欧阳无咎抬头看他困顿神色,想他是心地善良见不得旁人受苦,便有意岔开话题:"先生还有桃子吗?没那麽疼了,我还想再吃一个。"
王玑心思聪敏,怎会不知他的心意,可偏是眼下别无他法,也只有眼睁睁看他受苦,心里也是苦闷,所幸情况还算乐观,便安慰自己道:"看你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了,兴许再多泡一日,便能尽数痊愈。"
"嗯……"然而欧阳无咎的心思却不在此处,熟透的桃子汁水甚丰,被他咬去之後,蜜汁流酿,反倒淌回去王玑手腕,顺著皓白的皮肤淌入袖下,若不是浑身疼得让人每时每刻都想惨叫,他一定非常享受这样的喂食方法。
不知不觉间,一颗桃子吃光了。
"还要吃吗?"山里桃子多的是,都是凡间不可见的仙品,虽然不及王母娘娘那园里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的蟠桃令人长生不老,可吃了也能让人延年益寿,身体强健。
"好。"
如是者一个接一个的吃,欧阳无咎心不在焉地任他来喂,不知不觉间居然把王玑带回来的桃子全都吃了下去,吃完才觉得涨得有些难受,平坦的小腹居然鼓鼓地涨出来了微小却不能忽视的弧度。
王玑起身去泉边净手,回头时,不出意外地对上那双执著而热切的眼睛,当然对方很快地偏移,去仔细观赏完全没有什麽可看的树顶。
不由暗自好笑,到现在,若他还猜不透这个男人在想些什麽,他便真的白活这千万年。
只是,欧阳无咎似乎觉得必须隐藏自己的感情,而这个男人一旦倔强起来,就像南海里最大的龙宫瑞宝贝王红袍砗磲般,闭起两扇厚重的贝壳,那是撬都撬不开的,不过若能打开,与浅黄色外壳截然不同的内里,幻彩的内膜有青、黄、紫多种色彩,瑰丽珍贵,却是让人爱不惜手。
他走到欧阳无咎身旁坐下,问:"觉得好些了吗?"
那桃子确非凡品,欧阳无咎虽说有些吃撑,可之後便觉得通体舒畅,被泉水榨去的气力也渐得恢复,疼痛也略有减缓,他慢慢坐直身,点头笑道:"好多了。不愧是仙家福地,连树上结的果实也如此不同凡响!"
抬头去看天宇之上,奔流隆隆有声,星河浩瀚从天而降如瀑布挂落漩涡,璀璨星芒骤眼即逝,入夜之後这景象更是壮观恢宏,但他所在这片仙山祥和安静,这几日来一直不曾见过人影,偶尔不过是从树边草丛窜出一两只见都没见过的古怪小兽。
此刻这天地间,虚幻浮游宇外的仙山中,只得他二人存在,欧阳无咎居然觉得若是那仙泉效果不是那麽好便好了,就算让他在水里再痛再苦地泡著,多延一日,便能与先生多独处一天。
就听王玑忽然说到:"既然有精神了,我希望少爷能解释一下在凤三那放著,准备给我的那五百两银子是怎麽的一回事?"
欧阳无咎想不到他居然还记著,当即有些不知所措,既然说开了也很难继续隐瞒,只好如实直告:"江湖险恶,我虽位居盟主,但也难保没有意外……所以我与凤三先做了约定。"说完小声嘀咕,"若不是先生管帐管得严,本来还可以再多给五百两的。"
王玑眼睛一眯:"那麽说,还是我的错了?"
"先生误会!"欧阳无咎连忙解释,"这只是无咎的一点心意,那时也只是想著跟血煞魔教一战,生死难料。"说到这里不由苦笑,"可想不到的是,没战死沙场倒险些先给妖怪填了肚子……"
王玑抱臂挑眉:"那麽说,五百两是你的好意?"
"确实是一番心意……"
"担心哪天死了没法给我月钱?故此托付凤三?"
"凤三总算是个可托付之人……"
"难道说你喜欢我?"
"无咎自然是喜欢的……!!"
欧阳无咎登时吓了一跳,连忙闭嘴,可说出来的话如何能够收回?当即瞪大了眼睛,惶恐地看著王玑。
王玑却是像只踩到了老鼠尾巴的猫,狡猾得意地笑著,若论算计,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更何况区区一个欧阳无咎?
他故意眨眨眼:"我刚才听到了什麽吗?"
"没有……没什麽……"
"没什麽吗?真的?"
任他如何逼迫,欧阳无咎只是摇头:"无咎无意冒犯先生,对先生更无非份之想。"
"哦?然则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一个小小帐房先生,配不上您大少爷了?"
"无咎并非此意!我是说……断袖分桃,本就为世人所不齿,无咎敬重先生,岂敢损害先生声名!"
王玑皱眉,这个蚌壳也太坚硬了些吧?
"莫非你在讽刺我是对道德伦常尊如圣旨的庸俗之人?"
"不、不是。唉……先生你是出凡入胜的仙人,我只不过是……是个凡人,仙凡有别,无咎绝对不敢有半分妄想。"
王玑听了倒是笑了:"你说这话怎麽跟天枢一个调?说什麽仙凡有别,你当我是那些胆小怕事,喜欢上了又不敢认,只敢在凡间偷偷摸摸地欢好,被天帝发现呵责两句就怕得丢下山盟海誓的情人一溜烟回天上去的小仙女吗?"
欧阳无咎沈默了。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难以释怀的软肋所在,如今被王玑一语道破,心中不禁错乱,竟一时无法回应。
王玑看著他愣忡的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男人,明明坚强得连骨肉重生这样的痛苦都能挨过,可偏偏却在这种时候露出没有防备的脆弱,让他如何能够狠得下心来,撬开他紧闭的心房?但若不在此时下一剂狠药,便又错过了机会,只怕之後的日子,这个男人会更加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心意敛藏起来,藏到连他都找不到的地方……
"欧阳,我奉天帝御旨下凡寻珠塑塔,为了方便行走故借了凡人肉身。凡间一切皆为表象,你喜欢的或许只是我这副肉身罢了。"
"不!!"欧阳无咎几乎是一跳而起,铁钳般的手抓住王玑双臂,从来都是咪咪笑著的瑞凤眼如今瞪得浑圆,"我喜欢的是你!不管是帐房先生还是天上仙人,对我而言一般无异!虽然你老是唠叨银两花得太多,总是教训我不会做生意,将所有值钱的古玩摆设都搬到库房锁起来不让人碰,还把府里的花销减至最低以至爹和姨娘们每日来找我诉苦,我也还是喜欢你!!"
王玑眉角见抽,真是急中吐真言啊少爷,原来在欧阳无咎心目中他是这麽个苛刻到了极点的帐房先生!
欧阳无咎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抓住王玑的手像碰到了烙铁般慌忙缩回,尴尬地垂下头来,可方才的话如此响亮,恐怕附近十丈之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隐瞒了如此之久的情感突然吐出口来,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王玑稳住想要用拳棱敲打人的情绪,半晌,哼道:"哼,古玩什麽的,逢年过节便让你拿出来摆显一下也是可以的。至於花销,你爹跟那群夫人先前在库房里刮去了不少宝贝,让他们先用去一些,我自会恢复之前的月例。生意方面,咳咳……其实你也算做的不错了。不过!你用银子的速度简直跟烧钱没有任何区别,这一点,我是绝对不会让步!"
欧阳无咎听著听著抬起了头,相当意外地发现王玑并没有因为他这个男人的恋慕而感到激愤恼怒。
"先生……"
王玑正非常难得地做出让步,可帐房先生不愧是帐房先生,他抱臂胸前,依旧保持高姿态:"如何?你还有意见?!"
欧阳无咎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先生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是……类似於男女之爱的那种……"
"我知道。"
王玑无视欧阳无咎愣到发呆的表情,就像他刚才说的是市集上没有芜菁了他不巧给买了黄瓜般轻巧。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被无数人投诉说感情进展慢……其实我觉得还好吧,像欧阳无咎这样的人其实挺认死理的,如果他不肯说,估计到死也是这麽个死模样……不过终究还是,玩不过先生啊……
对了,附一下插图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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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财富贵爵如敝屣,只求一世同相守
"可这、这……"
欧阳无咎有些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
王玑却是一派轻松自在,并没有半点别扭:"我不知道你在纠结些什麽,只不过你把所有的东西都藏著掖著不肯说出来,就算发霉腐烂也没人知道,更无法解决。"
欧阳无咎从愣忡中回过神来,听到他的话不由得微微低垂眼帘,笑中带著一丝丝苦涩的味道:"说了……又有何用?你我同为男子,我对先生的……情意,非尘世可容。无咎这种心思,是亵渎了先生。若是可以,我情愿……情愿先生什麽都不知道……"
"为什麽?在你眼中,我是那种胶柱鼓瑟之人?"
"不,不是的。就算……就算先生可以接受,但世人对礼法伦常的执著远在先生想象之外……积羽沈舟,群轻折轴……先生是天上仙人,本就不该受世间拘束,不该落世人冷眼。"他捏了捏放在膝上的拳头,抬起头,定定地凝视著王玑。
欧阳无咎的声音温厚绵长,仿佛夜阑人静,寺庙亘夜锺鸣,清澈悠远,荡人魂魄:"无咎对先生别无奢求,只愿先生这一世在凡间,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王玑听得一阵莫名心颤,他虽借以凡人肉身,可毕竟为仙已久,并不曾将世俗偏颇之见放在眼内,故此始终未能明白世间种种,对於像欧阳无咎这般的凡人而言,无异於重锁加身,他要顾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欧阳无咎非常清楚,就算自己能够承受家族、江湖的压力,而王玑也必然受到牵连。
他的情越重,却越像枷锁,将仙人牢牢锁在世俗的漩涡中,难以脱身。
故此无论江湖还是除妖,他总是义无反顾地只身前往,总是将王玑推到最远也最安全的位置……
这个男人,真有当他是神仙吗?
还是说……自己这个神仙当得……太失败?!
王玑为星君以来,初次有种严重的无力感,只是现在不是颓废的时候,他振作精神,反问:"你觉得我无力应付那些只会用嘴皮子伤人的家夥吗?"
欧阳无咎想了想,摇头。开玩笑吧?连凤三这般刁滑的人物也不敢在帐房先生面前油嘴滑舌,还有谁敢?
"虽然我不识什麽武功,法术也不过三分功夫,但若有人想加害於我,我就算打不过,找几个帮手还是不费吹灰之力。"
欧阳无咎又想了想,点头。他的帮手?像龙王这般叫凡人惊惧崇拜的神物居然就当著坐骑使唤,还有谁能敌得过他……的帮手?
"由此可见,你的担忧其实全无必要。"
欧阳无咎愣愣地看著王玑,或许是面前这个青衣儒雅的先生模样让他产生著错觉,觉得他需要自己的庇护,可事实上,至今他已经被王玑救了好几次性命,比较需要救助的人……似乎是他自己?!
"我……是我太过杞人忧天了……其实先生一直,都不需要我保护……"
眼中的茫然和失落,看得王玑一阵揪心,他叹了口气,如果不说清楚,这个男人又自己找地方钻牛角尖去了,他双手扶住欧阳无咎的脸颊,不允许他移开视线:"听著,我虽然不需要什麽保护,但却从没有人想起过要保护我……这份心意,却是千金不换的。"
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如水,天地虽大,此刻却只映著欧阳无咎的身影。
"欧阳无咎,我是天上的禄存星君,司世人贵爵,天运财富,如今,我许你一个愿望,你可以要天下最大的宝藏,也可以要求位登皇侯权倾天下。你告诉我,你想要什麽?"
欧阳无咎看著他,笑了,笑中带著释然以及重新凝紧的执著。
他或许只是一个凡人,肩上扛著无数的责任,有的时候,甚至觉得犹如泰山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从不曾因此而逃避。如果,承认了这份感情,会让前面的路更加难行,甚至伤痕累累……
"我想要你,许我一世相伴。"
他抬手拉开扶著脸颊的一双手,慢慢探首接近王玑,小心翼翼地啄了他的唇,一下,再一下,试探著,然後更贴近,加深了触碰。虽然内心无比激动滂湃,然而他的动作却没有半分粗鲁焦急,只是轻柔而富耐心。
远处天汉流光追华,浩瀚奔腾,暗色的天幕下,仙山安详宁静,凤凰栖於梧桐树顶交颈缠绵,白泽居於山阳洞穴相依相伴,这已上万年不曾有神人踏足的地方,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
当他们分开,这不过是一个很浅很浅的吻,然而欧阳无咎却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深深地叹息著。
尽管是这样简单的吻,还是让王玑感到些许呼吸不畅,这不在他控制之下的感觉让他莫名有些懊恼,可同时也感到内心的深处渐渐升起的愉悦。虽不曾试过人世情爱,但也非全然不懂,忍不住问那欧阳无咎:"这样就满足了?"
欧阳无咎笑了,他靠在树下,稍稍侧著头。此时再也不需要掩饰什麽,看著王玑的眼神无容置疑地带著炽热的情爱。
"先生一定不知道……凡人,其实极为贪婪。"
王玑不解,面前这个男人,明明连富甲天下的财宝以及权倾朝野的权势都视若敝屣,只选了与他相伴一世,这贪婪一词,又如何说得上来?
微微上翘的眼睛,藏了流而不动的眼光。
欧阳无咎的手轻轻摩挲著王玑青色的袖摆,缓缓说道:"先生还记得,我曾送过你一坛桂花酿吗?"
"记得。"
王玑点头。
那坛桂花酿虽非什麽贵重的珍品,然而却始终摆在账房深处,不曾少过一些。
欧阳无咎道:"桂花酿,孟婆汤,听说喝了之後皆会忘掉前尘往事,爱恨烦恼。传说若是将那桂花酿涂在所爱之人的胸膛上,便可在轮回转世中,相守三世三生。"
王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著这个男人,此时方才有所了悟,欧阳无咎对他的情念,只怕比他想象的还有更深。
莫名升起一丝丝不祥之感,但凡执念太深,却是极容易造作罪业,难以化解,伤己伤人……
虽然已表明心迹,但欧阳无咎待王玑的态度并无太大改变,只是偶尔看他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温柔情意。
正如王玑预料那般,再过了一日,欧阳无咎的伤势已大致恢复。
员峤毕竟是上古仙家禁地,不便久留,王玑与欧阳无咎稍稍休整,便一同飞离了这座不知何时会被归墟吞没的仙山。
他们刚离开归墟,便见海面一阵浪涌,青龙出水,跃於半空。
龙王久候多时,见星君归来,连忙出海相会。
王玑道:"有劳龙王带我们返回杭州城。"
龙王点头,垂下龙首示意二人上背。欧阳无咎之前乘龙来时乃是昏迷状况,如今让他清醒著坐上龙背,不由得也是啧啧称奇,不过这些天来他见惯了仙山中飞来飞去的凤凰仙鹤,随处跑来跑去的灵鹿白泽,对於骑龙一事也就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了。
龙王待他们坐稳後一声呼啸飞上半空,穿梭云间,往杭州方向飞去。
不消半日,已飞抵杭州城。
正巧是夜阑人静,龙王施了个小小法术让常人看不见他们,然後落到欧阳无咎的大院中将二人放下。
王玑谢过龙王相助,龙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星君不必客气。说起来,本王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实在有负星君所托……前日送来消息,说没能拿住那只作恶的穷奇,让它逃了去。"
王玑闻言不禁皱眉:"那穷奇当真如此厉害,连三位龙太子同时出手亦未能将之拿住?"
龙王叹气:"都怪本王那两个小儿子爱戏,争抢著要跟穷奇单打独斗,後来还自己给打了起来……让穷奇有机可乘,逃之无踪。不过星君尽可放心,穷奇已被本王大太子所伤,两个小儿已带兵前去追捕!"
"此事有劳龙王费心。"
龙王点头,然後翻身腾空,消失於天际之间。
待龙王走後,王玑回头去看欧阳无咎,却见他一脸恍然地看著他,不由奇怪:"怎麽了?"
"我……"欧阳无咎有些困惑,回到杭州城,熟悉的府邸,有一瞬只觉得之前一切,仙山、神龙,会不会是他的南柯一梦?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庄周梦蝶般虚无缥缈,那面的帐房先生答应过自己要陪伴一世的承诺,还是不是真的?!
如果连那个虽浅却记忆深刻的吻也不过是他多余的幻念,他一定会……疯掉。
王玑觉得左手忽然被攥得死紧,虽不知欧阳无咎为何如此,可对上那双怅然若失的眼睛,他还是不忍心将之甩开,难得温言劝道:"这几日你不见踪影,想必府里要乱成一团,你还是快些回房歇息,等养足了精神再来处理其他杂事。我会让人去通知凤三,免得他过於担忧。"
欧阳无咎随意地点头,眼睛总不肯离开。
王玑见他一副快要被遗弃的模样,不由扑哧笑了,欧阳无咎好歹也是凡间号令江湖的武林盟主,若是这般性情被旁人看去了,叫他以後如何在江湖立威?
他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咎,既然我答应了,便不会反悔。再说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到手,我怎麽也不会跑了去的!"
欧阳无咎完全没理会後面那句大煞风景的话,只瞪大了眼睛:"先生适才,是喊我名字吗?"那表情就像面前放了颗人头大的珍珠般如获至宝。
被他这般直白来问,王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终於甩掉了欧阳无咎的手,横眉道:"好了!夜半三更地纠缠些有的没的,还不快些回房睡觉?!"
"哦……"
任他语气再是凶恶,欧阳无咎仍旧一脸依依不舍。
看那个一步三回头地往房间走去的男人,王玑忽然有种头疼的感觉,这男人白日里的精明干练、沈著稳重都跑哪里去了,瞧那恨不得把人拴在自己身边的眼神……
不过也真是可惜!那粘乎的态度若是用来讨帐该多有用啊!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关於"H",很明显,我是清水派……啊啊啊~~~不要杀我~~~不关我的事啊~好不容易表白就上床是不行滴~~~~呃,都说欧阳老大是闷骚型了说……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天上不过只一日,凡间眨眼已百年
第二天一早,接到消息快速赶来的凤三非常欣喜地看到完好无损坐在房中正用早点的欧阳无咎。
"欧阳!再多来这麽几次,我怕我小命要给你吓没了!!"
听似没心没肺的责呵,可从他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还没来得及修整的胡渣,完全破坏了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形象,欧阳无咎深知这个朋友为了寻找失踪了的他,必定废寝忘餐,动用了大量人手日夜找寻。
他无意隐瞒凤三,便将之前遇到穷奇之事与凤三细细说来,不过对於骑龙走仙山一趟略有隐瞒,他并不知道这些事是否该让凤三知道,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道天机不可泄漏,不说,或许对凤三而言更好。
凤三闻後也是点头:"这麽说来,还是让那只妖怪给走脱了!大患未除,切忌掉以轻心,毕竟他相中的是你……的肉!"松了口气下来的凤三公子恢复了他的潇洒刁顽,用他那把秘藏著铁骨的风流纸扇戳了戳欧阳无咎,"真不明白,你那身肉又硬又实,哪有什麽好吃的?充其量也就有点嚼劲吧?"
欧阳无咎也不生气,给他倒了杯茶问道:"陆师叔一事你作何处理?"
"还能怎麽处理?"凤三耸肩,"总不能说是妖怪吃人,前任武林盟主一家不幸都被吃掉了吧?说出来怕也没人信。只好把事情都推到血煞教头上去了,正好之前已有你亲口证实陆天昊手刃教主,如今血煞教报复陆氏一家,也算是事出有因。"
欧阳无咎略是皱眉,栽赃嫁祸并非正道所为,但却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毕竟陆英浩并非寻常人物,既是他藏剑门的师叔,又是武林中极有影响力的前辈,若死得不明不白,实在难以向武林交待。
他并不是墨守陈规之人,对凤三偏邪的做法也不反对,叹了口气,吩咐道:"凤三,还有一事要麻烦你去做。""
看他神色凝重,凤三道:"且说无妨。"
"麻烦你派人将陆师叔一家的尸身送回家乡好加安葬。然後给陆府送五百两纹银,再告诉陆师叔的遗孀,以後我欧阳无咎会负责照顾陆府上下,让她们不必担心日後生活。"
有武林盟主的承诺,加上欧阳府又是杭州富商,陆氏家族日後自是无忧。
凤三却有些不甚赞同,这些事欧阳无咎大可不必揽上身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像他们这般的武林中人,有人死在自己剑下,也总有一天,自己死在别人剑下。这是意料中事,若将所有的责任都揽上身来,岂不是要累死了?!
欧阳无咎也知他心中有虑,与凤三道:"陆师叔也是受我牵连才会惨遭横祸,否则以他的武功,江湖之中有谁能够轻易将他杀害?更何况此次陆师叔一死,以前在江湖上与他结下仇怨的人难免会借机生事,府里的老弱妇孺岂非任人欺凌?我自然有责任保护陆师叔的家眷。"
凤三叹气:"知道了。你不必给我晓以大理,反正你吩咐我做的事,我有哪件没办妥的?"然後摆摆手,"不说这些扫兴的。"言罢甩手将适才一并带来的一卷布帛放到桌上,"你的剑我帮你捡回来了。在惊凤岗上看到一地的尸体还有你的剑,真差点没把我吓个半死,把那些肉块拼凑了半天,还好没拼出你来……"
欧阳无咎闻言大喜,连忙打开帛卷,果然见纯钧剑完好无损地陈放在帛内。
凤三见他高兴的模样,不由讽刺:"我说欧阳,你该不会怕这剑要是丢了,你那个帐房先生得找你算账吧?"
欧阳无咎脸色一青,尴尬地咳嗽不已。
凤三翻了翻白眼,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对了,怎麽没见著你那个帐房先生?"
欧阳无咎收下纯钧,道:"一大早就跑去库房盘点了。"
"八成是怕这几日你和他皆不在家,府里那群饿久了的母狼会趁机把东西搬空吧?"
他那张碎嘴向来刻薄,欧阳无咎有些无奈,不好否定也难於点头,只好继续低头下来吃粥,想著吃完了便过去库房找先生出来,这些天也劳他辛苦照顾,一回来便顾著帐事又操劳起来。照理说,做东家的有这般尽职尽责的帐房先生应该庆幸才对,可王玑如今却已不仅仅是他的帐房先生了……
呵呵……
凤三瞅著欧阳无咎脸上的表情,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欧阳,你的表情真的……很恶心……"
且说王玑此刻正带著账册,仔细点算库房里的藏品。
这里放的都是历代欧阳家主收藏的名贵之物,东海的血珊瑚,西域的玛瑙石,虽说不上富可敌国,但也可说是富甲一方了,有了这些宝贝,就算欧阳无咎再败家十倍,也能让他败上百年。不过这些他当然不会据实与欧阳无咎说了,免得他对那些有所图谋的家夥更加肆无忌惮地疏爽。
本来有些担心欧阳无咎失踪後府里会出乱子,不过看来一家之主积威尤在,暂时无人放肆而为。但事实上,这多少也拜他这位管帐管得滴水不漏的帐房先生所赐。若是从前,欧阳无咎在家里待著库房也会偶尔少几样宝贝,可眼下帐房先生手里的帐记载得一清二楚,就算府里得宠的妾氏,也不敢再偷走东西,否则被帐房先生发现,可不仅仅是扣月例那般简单!
王玑点算完毕,正想离开,突然脚下的地面一阵微动,正是奇怪,莫非是地龙翻身不成?这当儿就见一个男人从地底笔直地冒了出来!此人面无表情,腰杆笔直跟竹竿似的,若是让外面的凡人看见了,定以为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僵尸,不给吓死才怪。
王玑放下手中账册,皱眉看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夥:"廉贞?!"此人正是七元星君之一,与王玑同受天帝委派下凡寻珠的廉贞玉衡星君!
"跟我来。"
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王玑就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施法扯入土中。
仙人多是腾云驾雾,可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土遁之术。王玑好不容易从土里冒出头来,就看见眼前一条硕大如龙的巨蛇在大殿里发狂翻滚,弄得飞沙走石,险些要把屋顶给掀翻!!
王玑拍著胸口,好不容易喘口气。开什麽玩笑,他现在好歹是肉身,不怎麽受得了惊吓的!
那木纳僵尸脸的男人却不管他是肉身还是仙体,只道:"快救他。"
王玑从那双灰白地眼睛里看到了焦急,看到了情绪,不由得有些意外,记忆中的这个家夥不是一直都是僵白无情的吗?怎麽忽然对一条蛇……呃,不,看得出这条背上长了翅膀的巨蛇应该是上古异兽鸣蛇,生出了感情?
这蛇鳞身黯然无光,嘴角的皮肤有些撕裂露出了一层更加漂亮的红榴鳞片,想必是要蜕皮了。
不过看它狂躁的样子,却不像是普通的蜕皮,遂转头问那廉贞星君:"你之前是不是给过什麽东西给他吃?"
那男人木著一张脸:"九天紫蕊芯,露叶根,飞仙草,雷钩藤,金荼蔓,千年!瑁甲,如意花,龙牙木。"
王玑忽然非常同情这条无辜的大蛇,很明显……进补过度。
"凡间鳞蛇一年蜕皮三次。千年蛇妖,五百年。像这般的万年异兽,至少三千年一蜕。你把这些提升修为的东西一下子给喂全了,平白增了千年功力,如何不叫他一日蜕鳞?而且看他这副躁狂的模样……应该不止刚才那些东西吧?"
男人沈默半晌,哼出一句:"我还喂了肉。"
"肉?什麽肉?"王玑想了半天,就算龙肉也不见得有这般功效,再说天宫之上的仙人吃的都是金丹素果,哪来的肉?!……灵光一闪:"不会吧?!你不会把、把那个给喂了?!"七元星君以元魂下界,余下一具真身在天宫之上,以这个男人没用的东西可以随便用的习惯,难道说他把……把真身给喂蛇了?!
眼见他非常肯定且老实得过分地点头,王玑也只有张口结舌的份。
"你、你……要是给天枢知道了……"後果不堪设想!!贪狼星君对妖怪向来不留情面,若是知道廉贞星君的真身给喂了妖怪……说不定会直接把蛇给剖了!
只是哪肇事者显得镇定自若,眉都不抬一下,道:"反正是无用之物。眼下如何?"
事已至此,王玑只好道:"它没什麽的,只不过蛇若蜕鳞,须地嶙峋,你这石板地太过光滑,它无法翻蜕,时间长了,反而不妙。"
"好办。"
法诀一起,平滑的石板砖登时被地底穿出的石笋给穿透,寝室眨眼变成粗糙嶙峋的乱石岗。
王玑眼睁睁看著贵重的暗色云斑石地面被拆个破烂,登时心疼不已,天界多的是怪石嶙峋的地方,何必把自家星殿给拆了……
忍不住叨咕:"败家啊……比我家那个更会败……"
巨大的赤蛇本能地感觉到地面的凹凸不平,便将头部往粗糙的石笋蹭,吻端很快磨出裂痕,然後沿著上颌、下颌一直磨开皮口,然後不断地磨擦钻前,那层厚厚的鳞皮缓缓向後翻蜕,蜕去旧皮的地方火炽的感觉显然减缓许多,赤蛇便蠢动得更加厉害,退下的旧鳞失去了先前的光彩,但重新出现的新鳞便更是璀璨,一片片整齐排列,每一片赤鳞皆似燃烧著火焰般充满的生命光辉,仿佛一颗颗贵重的火榴宝石。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赤蛇方才将旧鳞皮完全蜕下,疲惫不堪地摊在嶙峋地上,微弱地喘息。
巨蛇蜕皮,叹为观止,王玑虽说活了这麽些万年,可也还是初次见到硕蛇脱皮。既然皮都蜕了,也就没他什麽事了,正想离开,忽然注意到地上那条完整且硕大无比的空躯壳,不由眼前一亮。
蛇褪下来的皮乃名龙衣,可是上好的药材,更何况是上古异兽鸣蛇,三千年才得一回的蛇蜕?绝对是无价之宝!!
王玑连忙将蜕下来的蛇皮给卷了,朝男人招呼道:"我还有事,先走了!啊,对了,蛇蜕皮之後体水外泄,多给他喝些水,还有吃的,不然会掉膘!"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看他盯著静伏地上的巨蛇莫名沈吟,王玑忽然觉得这张侧脸居然有些陌生……
将包裹往身上一搭,抬头看了天色,心想坏了,适才被逮上来时也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天上一日,凡间百年啊……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当当当~~情节在这里接上头了~~这次变成是小九和面瘫君客串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星落凡尘俗世亮,谁言不知君子心
降下云头,背著一个可疑大包裹的帐房先生趁无人之际匆匆躲进帐房。帐房里依旧堆著无数的帐册,但却没有人在,不知为什麽多了一张硕大的躺椅,上面一床被褥凌乱地堆著,看得出曾经有人在这里睡过,只是来去匆匆,不曾仔细整理。
怎麽?莫非欧阳无咎另外请了人继任他这个帐房先生的位子?!
王玑忽然有些恼了,他自问尽职尽责,夜夜挑灯地算帐,欧阳无咎竟敢连问都不问便把他给换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凑到紧闭的门边,轻轻敲门:"先生,在吗?"
王玑正著赌气,只当来人是在问另外一个不知何时新请来的帐房先生,自然不愿回答,门外的人听不见应声,便叹了口气,小声地与身旁一同过来的人嘀咕:"唉,大少爷真是疯了,要我们每隔半个时辰到帐房和库房敲一次门……之前的帐房先生走了也有三个月之久……"
另外一个人道:"大少爷现在每晚都在帐房渡夜,怎麽劝也都不肯回自己院子……说是要等那帐房先生回来。"
这话实实在在地传入王玑耳中,不让微微愣忡。
似乎,这里并没有什麽新的帐房先生,只有那个不愿相信他会贸然失踪而一直等待著他回来的欧阳大少爷!
听著仆人的话他不由得心头一阵阵发紧。
此时又听之前敲门的那人小声说道:"你有没有听夫人们说,那个帐房先生只怕不是人,定是什麽狐媚精怪变的!!"
"你乱说些什麽?"
"怎麽乱说?库房有多严实你也不是不知道吧?那帐房先生进去就没出来过!!若不是妖怪谁能够从里面消失个无影无踪?"
另外那人似乎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犹豫起来:"……可、可狐精不都是女的吗?"
"这也很难说啊!总该有公的狐狸吧?"
"啪!!"帐房的门突然从里面骤然打开,两个凑在门边嚼舌根的仆人一时不及躲闪,被门板狠狠扇了一记,登时眼冒金星,等他们看清楚了眼前站著的人正是他们适才言中的狐媚精怪──帐房先生王玑,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连连叩拜,嘴里还喊著"狐大仙饶命!"
王玑听著更是光火,喝道:"闭嘴!!我回去省亲数日,你们竟敢在府里散播此等怪力乱神之说!?"
两个仆人登时吓懵了,看了看王玑义正辞严的神情,哪里有半点精怪妖媚的味道,当即磕头认错。
王玑哼道:"这个月的工钱减半!还有,给我传话下去,再若听到这等不实传言,说一句,扣两月工钱!!"
两仆人连连点头,其中有个机灵点地说道:"先生既然回来,我们马上去通报大少爷!"旁边那个连忙附和,见王玑点头,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院子。都怪他们多嘴多舌啊!想来也是,要这先生真是什麽法术高强的妖怪,少不得会些隔空取物,点石成金的法子,还犯得著算计那点小钱?
王玑看著那两人的影子,心里头还是闷气难消,他就算再怎麽不济,好歹也是天上星君,居然被府里那群姬妾说成是善蛊媚的狐妖?
正在气闷当中,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赶过来。
"帐房先生!!你可回来了!!"
王玑抬头一看,迎面而来的人大步流星,只不过他一眼就看穿脸是欧阳无咎的脸,人却不是欧阳无咎。
"凤三?怎麽是你?莫非无咎出事了?!"
凤三过来一把将他给拉住,好像怕他下一刻就要长上翅膀飞了去:"我说先生啊先生,你要去哪里都好,但总得给欧阳留个只言片语吧?一去三月,你可把我们给折腾惨了……"
王玑也属无奈:"抱歉,事出突然,一时不及留书交待。"想起欧阳无咎居然不在府中而要凤三暂替其身,连忙问:"为何你要假扮无咎?可是出事了?"
"这事出的倒也不小……"凤三叹了口气,"先生走了之後音讯全无,欧阳以为先生被那妖怪抓去,立即派人四处寻找,可惜一月过去终无所获。想不到那只妖怪竟然找上门来……"当日从天而降的异兽肆虐欧阳府,府里顿时鸡飞狗跳,不过那妖怪也是奇怪,对府里的人视若无睹,也不张口去咬,笔直就往欧阳无咎所在的院落奔去,摆明了目标就是欧阳无咎,其他人是不屑一顾。
"什麽?!"穷奇竟然可以找到这里来?!对了,他离开之前没有再给欧阳无咎泡上一回腐尸草,怕是给穷奇闻著了味儿。想不到那穷奇对食物如此执著,就算被龙太子所伤,尚且不顾伤势前来猎食。
穷奇毕竟是上古妖兽,虽说受伤,但若论妖法,欧阳无咎和凤三都不是它对手!!
见他焦急神色,凤三也没有再卖关子,道:"先生不必著急,你看我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就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解决?如何解决?"
说到这里凤三颇为得意:"之前欧阳托我去寻访仙家道士前来降妖,想我凤三公子出手,除非天下并无此人,否则就算掘地三尺也能把人给找来!"见王玑皱眉,他连忙继续解说,"倒真给我在伏牛山上找到一位法力高强的道人!先生你是不知,那道人确实厉害,当日一出手便将那头妖怪制服了!"
王玑闻言暗地吃惊,想不到凡间居然还有道士能够降服像穷奇这般凶悍的上古妖兽,却不知是何人物?
"欧阳赠与千两白银……"他这话一出,就注意到王玑眼神一闪,飞出两记眼刀险些没把他给插穿,他连忙咳嗽两声,"呃,那道人倒是未取分毫。如今他就暂住在城外的别院。"
王玑这才缓了缓脸色,点头:"有机会倒要见见。"
凤三歪了歪嘴角:"先生你还想这个作甚麽?还是快些想好怎麽应付欧阳吧!抓到穷奇之後我们才知道原来并非妖怪带走先生。先生依旧下落不知,後来欧阳实在无法,不惜动用了武林盟主令。"他稍微顿了顿,神情流露了些许可惜,"那东西虽然我是看不上眼,但历任盟主也只能使用一次,武林中人接令後必尊命行事,不得违忤。上一任的盟主陆英浩就是在抵御血煞教入侵中原武林时用过这令牌号召华山一战……"
其实以欧阳无咎的能力,未来并不一定需要动用到这个令牌,只不过,盟主令一动却足够让整个武林震动,然而此举非是因为武林浩劫,而是为了寻找一个人,如此因私忘公之举,只怕日後必遭武林人士诟病。
欧阳无咎岂有不知之理,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执意而为,为的,不过是找回他的帐房先生。
王玑或许并不清楚欧阳无咎花了多大的力气去找他,听著凤三的话,他忽然想起帐房里面那张未经收拾的躺椅,以欧阳无咎高大的身材,那张躺椅只能勉强够他躺平,连转身也是艰难。
一去三月,人间已不是秋日微冷。
寒冬早临,外面呼啸的北风带走了所有的暖意,深冬的夜晚若没有火盆烤火,一人独眠只怕整晚难安,更何况住在到处都是账本纸张的帐房,根本不可能生火取暖。那个男人却固执地待在没有半点暖气的帐房里,枯等著不知会不会回来的人……
心中一阵锉痛,他问凤三:"欧阳……无咎现在何处?"
"调动武林势力寻人的事惊动了不少武林名宿,他要应付这些几乎耗尽心神,可偏又不肯休息,我看他快要撑不住了,便只好在茶里下了药,让他好好睡上一觉。为免他人起疑前去骚扰,我只好易容代替他暂时处理府中事务。"
凤三心中叹息,若是平日,就算他下的药是江湖第一的迷药,以欧阳无咎的精明亦绝不会轻易中计,然而这一回,看到他心不在焉地拿起茶盅,喝干了茶後,在不知不觉间闭上疲惫的双目,他才终於知道,就算欧阳无咎表面看来仍然稳重自持,然而其实,他早已乱了方寸。
这般折腾下去,不定欧阳无咎会变成什麽样子。
他不由得看了王玑一眼。
王玑听完他地话,并未表态,只是略略点头,便转身往欧阳无咎院落走去。
"先生!"
身後的凤三叫住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先生……若是对无咎无意,就请不要再露面了。"他吸了口气,续而重重言道,"我也可当先生不曾回来过。"或许旁人不明就里,可他却了解洞中究竟,然而就是明白著,看到挚友为情折磨得苦不堪言,他更愿意拉下脸皮来做一次恶人。
王玑顿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凤三本还打算以金钱作价,请他莫再接近欧阳无咎,然而面前的青衣男子宝相庄严,气度雍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亘古悠远的变迁,竟教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帐房先生并没有花费唇舌去解释,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而这一句话,却带著无容置疑的坚定。
"凤天翎,本君与欧阳无咎已定一世之诺。"
这颗天上的星辰,终於还是落在了一个凡人的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这篇可能有点超出预期的篇幅了*_*不过没关系,重要是能够完整地呈现剧情,长点就长点吧!
那末,我还想解释一下,那个一天和一年的换算关系。
其实我觉得大可不必斤斤计较於此,本来天上一天,地上多少年这个只是玄幻小说里面一个相当浪漫的想法,并不是说法的错误或者没有仔细考究的缘故,我倒是希望这个是个玄一点概念吧?
如果非要计较,好像还不止一百年哪!最原始的说法,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那位看神仙对弈的樵夫看完了一盘棋,连斧头都拦掉了……如果真这麽算的话,小九脱个皮的功夫,估计欧阳都成骨灰了……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愿化庄周追梦蝶,命轮难断是缘孽
本来已非常安静的院落,凤三刻意遣开下仆,吩咐不准入内打扰,便只剩下寒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王玑放轻脚步,走到房前,房门没有从内反锁,只是稍微掩紧挡去外面凛冽的寒风。
推开门扇,阳光漏入的瞬间他闪身进入,又再度关紧房门。
房间没有点燃烛火,因此有些昏暗,王玑走到床边,看到沈睡中的欧阳无咎。
不过三个月的功夫,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生生瘦出了更深的轮廓,眼角下浓重的阴影足以说明为何凤三会不惜在他的茶中下药强制令他休息。但即便如此,他睡得也不安稳,紧皱的眉头不曾松开,身体不时辗转反侧,嘴唇时而喃喃吐语,看得出不过是因为受制於药物的缘故,并未能安眠。
王玑不忍见他如此挣扎,可凤三却说他已经多日不曾入眠,於是便只是在床边坐下,并未打算将他摇醒。
可忽然手腕一紧,低头一看,已对上了那双带著几分诧异,几分迷惘的眼睛。
欧阳无咎只当自己还在梦中。
凤三的药绝对不是外面下三滥的迷药,那可是当年天下第一神偷看门的宝贝,只是欧阳无咎内功深厚,虽在昏睡之中,仍是本能地以运气抵制,故此那药对他的作用并不像落在常人身上的那般见效。
但他的眼神显然还有些迷诨。
在纷乱得几乎无法回忆的梦境里,他唯一记得的是渐渐远离的青衫背影。即使知道每一次他用尽了所有的法子亦无法将之留住,但每一回,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想要将他拉住。
而这一回,居然成功了!!
"先生,为何要走?"
王玑不及回答,便又听他喃喃自语般说道:"是不是因为我太过贪心,求了一世之诺……所以先生生气了,拂袖而去……无咎不求其他,但先生……至少,留下一言半语,好让无咎知道你是否平安……"他叹息著,深深的无力渗透在语中,然後,露出满足的笑容,视线不肯稍稍离开坐在床边默然的王玑,"尚幸……你愿入我梦来,只要想到还能梦到先生,我便还能勉强入睡……"
"此事,确实是我顾虑不周。"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著他,真切而带著一丝丝的痛惜,"就算当时事态紧急,也不该一字不留地离开……"
欧阳无咎听著不由愣了,慢慢回过神来。
虽然他多次梦到王玑,可一直只有他背离的影子,何曾试过与他说话?!他并非迟钝,适才不过一时受药物影响加上对王玑的思念而让他脑袋有些不怎麽清醒,然而此刻,握在手中熟悉的温热,摇曳而真实的青影,让他骤然清醒过来!
王玑还待再作解释,好安慰一下这个被他的离去吓得草木皆兵的男人,手腕处骤然像被铁钳箍住,往下扯去,他一个帐房先生哪里抵得过这雷霆万钧之力,当下被扯得跌落床去,额头撞在结实得跟石头没什麽差别的胸膛上,顿时眼冒金星,惊魂未定,身体被猛地翻倒,上面有如泰山压顶,动弹不得。
等他稳了神,定睛一看,对上的却是欧阳无咎那双带著暴戾疯狂的眼睛!
"先生……你总算回来了……"
手慢慢接近王玑的脸颊,却在触碰的瞬间犹豫地停留,半晌,方才下定决心般触摸下去。像是确定了身下的人真实地存在,眼神反而更见凶戾。
"先生为何要走?为何食言?"他的手非常温柔,和他狠厉的眼神绝不相称,抚摸过王玑的脸颊就像怕惊走了幻觉般轻柔,指腹揉著鬓间的青丝,爱不惜手。
欧阳无咎看著那张让他夜夜辗转难寐的脸,思潮起伏。
他如此珍惜著的这个人。
一世的许诺,尚以为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挥霍,可以相濡以沫,可以循序渐进。
然而王玑却突然莫名失踪,而他,连找回一片衣角的能力都没有。
就算是权倾武林,就算是富甲一方,又能如何?
就算翻遍凡间每个角落,走尽天涯海角,他一个小小凡人,也不可能找回天上的神仙。
他的隐忍,此刻看来,却是可笑至极。觊觎著水中明月,怕碰了便会碎掉而不敢触摸,然而当月隐云中失去了倒影才懊悔不已。
他不愿再等,也不能再等。
当重新得到失去的时候,他已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欲望。
王玑并非察觉不到欧阳无咎与前时的他相比有股截然不同的暴戾之气。
非但如此,且见眼底更隐隐透出血光之色。
凡人的执著往往会令其堕入歧途,造作恶业,王玑心中清明自然不愿见欧阳无咎为心魔所困,便试图开解:"无咎,你不可再妄动执念,否则……"
岂料欧阳无咎突然盯著他笑了起来:"先生是说我执念太深吗?呵呵……无咎对先生……如何能够执念不深?!你明明应承我一世之诺,却转身不见踪影……我倾尽所能,却未有在虚无缥渺的梦中能够见你一面……我甚至想过,能不能死上一回,等魂魄离体,就可以飞去见找你……"
王玑忽然明白过来,如果没有他的许诺,或许欧阳无咎还是那个沈实稳重、潇洒大度的大少爷,就算他未留一字离开,就算他真的是一去不回,或许欧阳无咎只会在偶然想起间感觉到怅然,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饱受相思折磨……
原来在看不见的缘分纠缠中,他已成为了欧阳无咎今生的孽。
欧阳无咎慢慢地打量身下的王玑,视线就著昏暗的光亮,细细打量,半晌,才低下头来,拨开散落在他额上青丝:"我不等了。这一回是三月之长……那下一回呢?十年?三十年?还是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化骨成灰,剩下一块残碑?不,我不能等了。"
心慕之人方许诺一生,却转身离去不知所踪,被留下来的人是如何的惊惶失措,面对时间的流逝,在等待和寻找中逐渐迷失和疯狂。尝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他需要把这个仙人给拴住,就算残酷地撕烂他飞天的羽衣,让他玷染尘世的污浊,他也要,将他留在身边!!
王玑身上穿的还是秋时薄衣,适才一时著急不及替换厚实的棉袄,欧阳无咎大手猛地一扯,内力所致轻而易举地扯个粉碎,露出大片胸膛。寒冷的空气让王玑打了个哆嗦,多少回过神来。
见欧阳无咎神志若失,连忙凝指起法,欲点其正额眉心,试图静其心智,岂料欧阳无咎一把将他手腕握住,王玑本就法力不济,被他这麽一阻,好不容易凝集的法力顿时散去。
"你怎麽?!……"想不到他竟然能阻止行法,王玑自是吃惊。
看他举止,此番绝难罢休,可他又无从制止,总不能召来龙王行雷把欧阳无咎给劈了,王玑为仙之久未曾遇过此种状况,此时不由得有些著慌。
只是出乎意料地,欧阳无咎并没有再施暴行,他握著王玑的手,带著,送到自己的心口的位置。
缓缓说道:"无咎对先生,已是情根深种,若要拔出,除非把心给挖出来,否则……无可解脱。"
"你──唉……"
别说他无能为力,便是有贪狼星君那般的雷霆法力,他又如何能够下得手伤他?
手指忽然碰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一丝微弱的龙息传到了手指,王玑抬目看去,便见欧阳无咎略略敞开的胸口前,垂挂著一块碧色玉佩,熟悉的螭龙雕形,不规则地从中破开了的裂痕已被仔细修补过,经由能工巧匠的修补,非但没有破形,反而更像本来就是两为一体。失去了黄螭真气的玉本该暗哑,但如今玉色温润光滑却更胜先前,想必是修补之後被人贴身佩戴,更不时以手揉磨,方得如此润泽。
螭龙升天,千年难得一遇,其升天之气留形玉中,更是万中无一。想起当日他掰碎玉螭,是毫不犹豫……
王玑有些恍然,他似乎,为这个男人破了太多的例。
但扪心自问,他并没有感到一丝後悔。
王玑稍稍闭目。命轮已转,是缘是孽,已不到他禄存星君可以改变。
欧阳无咎等了许久,隐忍的瑞凤目中的瞳孔渐渐变得更加深邃:"若是先生不语,无咎就当先生应承了。"
王玑闻言睁开眼睛,直直地对上那双的眼睛,即便是暴戾得近乎疯狂,里面仍能寻找到一份温柔。
一份执著的温柔。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男人就已潜移默化地在星君的魂魄内,镌刻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一世?或许自己说得有些太短了。
嘴角微微挑起,平凡的相貌因为这一抹会心的微笑变得惑心。
惑的是,有情人的心。
"欧阳无咎,你当我是谁?本君堂堂禄存星君,所承之诺,岂会违背?"
恋慕的仙人在身下崭然笑容,欧阳无咎忽然间愣住了。
半晌,眼中的暴戾之气渐渐隐去,剩下的,是深沈的,厚重的,脉脉情意。
"先生,真的可以吗?"
方才如此决绝暴戾,转眼间怎又变得如此犹豫温转?王玑瞪了他一眼,哼道:"既然本君诺你一世,自然不可能是君子之交。"
欧阳无咎笑了。
没有声音,却灿烂如阳。
然後,他缓缓地低下头来,用嘴唇轻轻地吻过王玑的眉,眼角,鼻子,嘴唇。每一下,只是轻轻地,珍而重之,一丝不苟。
嘴唇的亲吻渐渐下移,也渐渐地加重。
微微突起的喉结上,故意地吮得很深,更用牙齿磨噬,在皮肤上留下了暗红的痕迹。感觉到身下的人因此而微微抖动,这样的刺激对他来说似乎有些急躁。然欧阳无咎如今已欲罢不能,随即更加放肆地在王玑颈侧、肩膀,胸口处种下斑斑红痕,甚至是胸前两点小巧的乳珠,也逃不过他的蹂躏。
陌生的□不断刺激著王玑,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做,只知道自己的下腹热潮涌动,胯间的□甚至不需要多余的抚弄,已渐渐抬头。而一根更热也更硬的物体贴在他大腿内侧的位置,不时轻触或是浅浅地磨擦,他自然知道那是什麽。困惑於自己对□的无知,他想了想,咬咬牙,还是伸手拍了拍欧阳无咎的肩膀。
没有人会喜欢在□高涨之时被打断,俯首在他胸前的男人硬生生地顿住动作,背部僵硬了一下,然後才抬起头来。
□在他眼中已染出了深邃的珲黑。
仍是不行吗?
毕竟他们这般行欢,有违男女交合,天地阴阳之道,若王玑无法接受,却也是在常理之中……
王玑撇开眼去,仍免不了脸带尴尬,好不容易,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事……我不是很懂……故此……"他的话虽是含糊,但欧阳无咎岂会听不懂?
生涩的反应,尴尬的话语,足以说明属於他的仙人,从未尝试过人间□。
躺在身下修长躯体因为褪去了衣物而显得真实,被他一路蹂躏下来的皮肤上瘀红的痕迹极其明显,两颗乳珠略略肿出绯红颜色,随著呼吸变得紊乱的胸膛起伏不定,这一切都已经足以崩断男人理智的弦线。如今他居然还说出这种让人热血澎湃的话来,这、这不是要人命吗?!
欧阳无咎只觉的脐下三寸一阵热涌,差点没守住神志泄出精元,□一阵疼痛,险些整个人跌倒砸在王玑身上,所幸左臂及时撑起,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才一字一句地回答:"先生无需担心……我自会……教你。"
"嗯……"王玑点头,忽然想到什麽,一把抓住欧阳无咎的肩膀,"你是如何晓得这些?!莫非又瞒著我去凤三的青楼洒钱了?!"
床底之间,谁听过这种大煞风景的话来?可怜那盟主大人险些给打击得软掉,再度换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无咎从不曾私下男娼馆……"
"真的?"
"无咎一向不喜男色,唯有先生一人能让我这般……"他拉了王玑的手,触碰了一下胯间那个硬如铁器的热物,换来王玑两颊飞红。
可帐房先生不是那麽好唬弄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那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欧阳无咎神色见异,很不想说,可要是不说,磨蹭下去又怕惹恼了先生,这种关头要是王玑发作起来一脚将他踹下床去,真是能要人命的!末了只好老实回答:"我……偷去书斋买了两本述说龙阳的画本……也就花了三十文钱……"
三十文钱尚在可容许的范围内,王玑这才放过欧阳无咎,道:"这书回头也给我瞧瞧,长点见识也好。"
欧阳无咎瞅了他一眼,眼色一沈,忽然笑了:"先生何必伤神研究,我这就亲身传授,岂不是更为便捷?"言罢,伏下身来,张开嘴巴竟就将王玑半□的□纳入口中。
作者有话要说:跟各位久候的大人说抱歉先~这几日出差了一趟,到我梦寐多时的河湟之地去了~~是说如果看过live写的猫鼠同人文就知道其中有一篇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啊啊,我那是曾经如此写过:
『黄色线叶菊,紫色飞燕草,广袤草原碧野无垠。
淡淡偶尔溜过半缕清风,拂起些些草屑碎花,旋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绒草间,静静伏著沈稳的蓝与飘洒的白。风撩过,只扬了几络青丝。
交叠的颜色,如云游碧空,安详无息地融入了西塞的天与地……
这刻,原就是传说中的永远。』
这一次去,真的震撼於美丽的景色,趴在车窗边看著曾经描写过的景色以及幻想著场景,感觉好好~~~
有经过日月山~(场景之一)贼笑~猫鼠喝酒的地方~(啊,当然是我自我YY的)各位可以完全忽略之~~
忽然觉得难怪那些日本作者经常要四处游玩找灵感啊~~
回来了~抱歉让各位久等,当然马上奉上大餐一盘~希望各位大人笑纳~~~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情到浓时自有知,紫蕊为润随意倾
"欧阳无咎!!你这、这是作甚?!……"王玑岂有见过这般荒诞之举,连忙挣扎起身,伸手想要将伏在他胯间的脑袋推开,可欧阳无咎却不退让,舌头灵巧地卷过玉柱柱身,随即收紧两颊用力吸吮,温热的口腔紧紧贴迫著柱身敏锐薄弱的皮肤,王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腰瞬间一软,险些跌了回去,想要推开人的手反而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欧阳无咎的头发。
以唇舌伺候客人本就是青楼女子惯用的伎俩,雅称"吹箫",欧阳无咎平日行商应酬少不免会沾些脂粉,加上有凤三这个开青楼的风流挚交,自是略知一二。更何况同是男人,他更加清楚如何能够取悦对方。只是以他这般堂堂武林盟主的身份,本不该做出似烟花女子以嘴含住男人□这般低下卑微的殷勤伺候,然此刻他却并不在乎,只是希望能够让王玑领略到情爱交欢的快乐。
舌头舔过柱体的每一处,皱褶和铃口更是仔细关照,□比任何部位都要细腻脆弱的皮肤在唾液的滋润中变得莹润光滑,也比之前壮大,硬得一柱擎天。
听出头顶传来的呼吸更加紊乱,欧阳无咎更是卖力地挑逗,接连的刺激让□顶端冒出了一滴晶莹的液珠,他探出舌尖轻轻舔去,然後慢慢张嘴,再次将王玑的□纳入口中,但这一回,却不再是大半,而是整根没入,放任已经变得更硬更长的□深深进入,顶端的菇头甚至探入了喉头,他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慢慢地往後仰头,让□抽出。
适才被完全包裹的热感骤然消失,已逐渐沈醉在陌生的□中的王玑不满地哼了一声,抓住欧阳无咎头发的手紧了紧。
欧阳无咎自然愿意满足,又再一次完全吞入。
如此缓慢地吞吐,王玑虽然非常舒服,但隐约间,本能地叫嚣著要更激烈、更迅猛的快感。
欧阳无咎居然也像听到他心中的愿望般,当真加快了动作,快速的律动和紧密的吸吮,并用手从下而上逗弄柱下垂挂著的两颗卵球,得到满足的王玑不由得全身绷紧,平躺的腰臀也开始顺著节奏上下摆动起来。
虽然这般伺弄能让人极得快感,可其实承受的人却是非常难受。欧阳无咎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嘴巴不敢收得太紧怕摩擦得剧烈时牙齿会不小心蹭到脆弱的表皮,为了保持密合而长时间持续的吸吮两颊早已发酸。
渐渐懂得寻找快感的青年已经半跪了起来,扶住欧阳无咎的头开始律动腰部,有时动作大了,硬物一下子狠狠戳入咽喉,便像被一根烧热的棍子捅了般,只得拼命刻制喉间的一阵翻江倒海。
尽管犹如酷刑,但耳边听到的是王玑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偶尔轻哼的呻吟,即使多麽难受,仍让他甘而殆之。
所幸像王玑这般初尝□的第一次总不能太持久,便觉他腰部的动作忽然加快,抓住欧阳无咎头发的手时而放松,时而揪紧,扯得他有些头皮发疼,知道王玑快要到达顶峰了,欧阳无咎便连忙配合地前後晃动头部,顺著他的速度,每一下都戳得极深,甚至喉咙处逐渐生出铁锈的味道,但他还是没有放开,任他所为。
再一下最深的刺入,连根部的毛发都蹭在了欧阳无咎脸上,王玑忽然不再动作浑身绷紧,随即一股接一股的浆流射入了欧阳无咎咽喉内,精水极为浓稠且量也极多,欧阳无咎不及吞咽,浊白的精水从他的嘴角倒溢出来。
欧阳无咎慢慢吐出半软的□,轻轻揉著绷紧收缩的球体,又环过他的腰,柔和地抚慰王玑的背部,照顾余韵後疲软的青年躺回床上去。
放松尽展的四肢,白皙的躯体横陈床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半眯著,因□过後迷茫若失。胯间释放过的□稍稍疲软,被白浊的液体所沾湿,在黑色毛发的密丛间半是耷拉,便像在晨露间冒出头来的蘑菇。
欧阳无咎只觉得□已经疼得快要爆炸般难受,可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甚至有些犹豫,虽然不曾亲眼所见,但听凤三说过,青楼里那些初次开苞的童子若是不慎,後面一定会受伤,非但一床鲜血惨不忍睹,甚至可能伤重难愈甚至死去!
他忽然担心起来。
说什麽玷污仙人使他无法重归天宫……这不过是一时冲昏头脑的念头罢了。
在他心里,总是万般珍惜所爱之人,本就不该为一己之私,让他受到伤害。
王玑已从余韵中缓过神来,忽然觉得静了下来,便不由抬目去瞧欧阳无咎,看到明明眼底强行压制著□已甚至有些充血发红,却仍是未有任何动作的男人。他心思聪慧,一下子便猜了个大概,不由叹息。
这个人,也就被惹毛了的时候会失控。
如果稍微让他有时间冷静下来,便又把所有一切推回原来的位置。
垂眼看了两人之间热源的位置,刚尝过□滋味,他自然也希望欧阳无咎能够与他感受相同的快意,便攀起身,伸手过去扶住那根部,张口就要含下去。
"先生不可!!"
欧阳无咎岂会让他做这般下作的伺候,连忙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但还是稍稍迟了些许,两片柔软的嘴唇刮过极其敏感的尖端,让欧阳无咎最後一根理智的弦线差点彻底崩掉。
"为何不让我来?"王玑有些气愤难平,既是两情相悦,许诺一生,他俩同属男子,自当平等互对,岂能自得其欢,而在置欧阳无咎不顾?
欧阳无咎叹息著,他并非圣人,既然心慕之人如此积极,他又何须再作忍耐?降下强壮的躯身,将王玑牢牢压在床上:"先生……让我来……"边说著,大手从王玑□潜过,略略抬高他的大腿根。指头摸索过已放松柔软下来的球囊,再往下访,在紧闭的穴口处小心翼翼地揉摁,非常轻柔,只在不经意的偶尔把指尖戳进去一点点。
王玑有些惊讶:"怎麽……"
欧阳无咎凑近他的耳边,嘴唇半含著耳垂,小声地说了几句,话虽是轻,可在王玑脑袋里顿时犹如电闪雷鸣!!
想不到!男人与男人行房,原来是用……用……
"能行吗?!"
欧阳无咎有些心不在焉,沙哑著声音随意应道:"……太干了……如果硬是进去……我怕伤到你……"
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解决吧?王玑倒没怎麽想仔细,抬手起来在之前被丢到一旁的青衣中摸了一阵,不知怎麽给掏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欧阳无咎:"用这个试试,不过可别倒太多了。"
欧阳无咎接过打开一闻,沁香扑鼻,不像有害,便应言倒了些在指头上,那液水非常光滑水润,带著些冰凉,一试,居然让他整只手指非常顺利地全部滑入穴中,而王玑却只是皱了皱眉,毕竟不是很适应这异物感,但至少没有伤到。
欧阳无咎连忙又倒了一些,两根、三根……得了水液润滑,轻而易举地送入穴中,尽管穴道依然□将他的手指裹得死紧,可也比之前放松不少。
王玑渐渐适应了这异物之感,毕竟是敏感之地,被手指磨擦抚弄,还是有了些快感,前面的玉柱又忍不住半昂起头,嘴边更漏出些微弱不可闻得呻吟。
可怜自制力已算登峰造极的欧阳盟主再也忍不住这种非人折磨,立马挺身而起,将王玑两条修长的腿托起,将瓶子一翻,水液倒了一半抹入穴口,其余的全给倒在刚硬的□上。偏巧王玑半眯著眼看过来,见他随手丢掉了倒光了的瓶子,登时瞪大了眼睛,叫道:"你怎麽都用光了?!"
欧阳无咎垂著头捣鼓,压著声音闷道:"回头我赔给你。"
"那可是九天紫蕊露!!你怎麽赔?……啊!!──"
被对准了直接插入进来的热棒捣得他险些咬到了舌头,欧阳无咎就著仙液的润滑,没有任何阻碍地将□推入王玑体内。
低头直接吻住他的嘴唇,唇舌卷弄让他再吐不出一句煞风景的话来。
腰部的律动随著深吻,带著节奏和力度,不疾不徐,但每一下都撞至最深。
下身的刺激加速了呼吸,可嘴巴却被封住,王玑几乎窒息,等欧阳无咎放开他,他只顾得上喘上一口气,却已马上被卷入又一轮欲望的漩涡中,哪里还有闲功夫去计较其他。
武人结实却略嫌粗糙的背躯,绷紧的肌块紧致成形,室内薄寒中坠上了点点汗珠。结实的腰身有力地律动,与他久经风霜洗礼的黝黑皮肤完全迥异的白皙双腿,夹在他粗壮的腰肢旁,小腿至脚掌均是绷紧,半踏在被褥上,每次激烈的冲击中牵离。
交合的部位在不断地摩擦,因为滋润的水液而传来□湿润的声音,偶尔因为欧阳无咎的稍离而溢出,滴落在床褥上。
欧阳无咎在激情之中仍不忘照顾身下的人,一只手伸过去握住了王玑半软的□,就著自己制造出来的旋律抡动。王玑毕竟不曾经受□之事,此时也只能由他摆弄,一时觉得仿佛被欧阳无咎捣穿,一时又被抛上快感的巅峰,两手无处可挽,只好反抓著被褥,一床的丝绸因为他们剧烈的动作而被弄得全是混乱的皱褶。
就在要再一次跃上顶峰,熟悉的感觉再度升起时,铃口处却忽然被欧阳无咎的指腹封住,无法发泄的难受让王玑睁开了被□浸淫以至水汽朦胧的眼睛。
欧阳无咎伏下身,轻轻吻过他的唇角,仿佛不带一丝□:"先生……我们一起,好吗?"
王玑松开了抓住床褥的手,两手一环抱住了他的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算带著□也是锐利逼人:"好。不过你快点,不然我可不等了。"
欧阳无咎笑了,他突然使力将王玑凌空抱起,埋在王玑体内的□因为体位更改而稍稍退出了一些,但他更快地一挺腰,反而更深地插入甬道。
"啊!!──"上半身凌空,下半身又在对方控制之中,让王玑一时无从著力,只得搂紧欧阳无咎的脖子,欧阳无咎似乎早有所料,腰部律动的节奏再也没有一丝半点的犹豫,带著掠夺的野性将王玑吐出的呻吟撞得支离破碎。
站姿的体位本来就极难做到,更何况对方同为男子,可欧阳无咎做起来却是轻而易举,习武之人强健的腰身有足够的力量,并不因为王玑的重量而稍有弯折,向上顶动的同时,两手托著那两片触手细腻的嫩臀稍稍分开,让进去的过程更加顺利。
王玑已经差不多要爆发的欲望被挤压在两人的腹间,急剧的摩擦代替了用手抚慰,□顶部溢出的润液全都擦在了欧阳无咎腹上。
欧阳无咎感觉到抱紧自己颈项处的手臂骤然收紧,知道王玑已按耐不住,此时他也已近爆发边缘,几下更为大力的挺动,腹部忽然感到一阵热湿,□的甬道骤然收缩,便再也无法控制,囊袋一紧,精关大泄。
□後的余韵让他微微地喘息,包裹著他稍软的□的甬道仍旧又热又湿,非但没有半丝疲惫,甚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以及跃跃欲试的冲动。但那位初尝情事的帐房先生显然已受不了两次密集的泄精,浑身发软地挂在他身上。
欧阳无咎缓缓抽出自己的东西,抱著他小心翼翼放回床上。
帐房先生显得有些疲累,闭上了眼睛。
"还好吗?"
王玑哼哼著转过身不去理他,欧阳无咎不由得紧张起来,毕竟是男人,要承受本不应承受的,本来就是勉强了,如果因为这个缘故而把王玑给气走了,那……那……
後面惴惴不安的气氛连累得快要睡著的人都要受不了了,王玑半睁开眼睛瞄了那个患得患失的男人一眼。
看那沮丧的表情,都快搞不清楚谁上了谁。
王玑咳嗽一声:"下次给我省点用!"
"咦?"
"那个九天紫蕊露是天帝所赐的宝贝,下回你要再给我乱倒,可别怪我扣掉你三年的花销!!"
说完,王玑懒得理会那个像傻了似的欧阳盟主,一扯被子,闭目松神,自个儿休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遗憾没有地方配图,在这里放一下连接:http://64.124.54.122//image/free/100125360/101969280.jpg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恶兽也有贵良朋,穷奇腾根共食蛊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辰。
睁开眼时,对上的是欧阳无咎微微带著血丝的眼睛,显然一夜未眠的男人慌忙敛去眼中患得患失的情绪,弯弯瑞凤目依旧是那温和如水的笑容。
"睡得可好?"
欧阳无咎伸过大手,放到他腰上拿捏按揉,适才看王玑动作时腰部显得有些僵硬,想必是昨日一场情事累到了,大掌催动内力变得温热,隔了薄薄的衣服仍能烫著皮肤,加上他认穴奇准,手势独到,不到一阵,便推开了绷紧的筋肉。
王玑实在不懂,怎麽他一觉睡醒腰酸背疼,跟没睡差别不大,可欧阳无咎除了那点眼底的血丝出卖了他,精神却好得不得了,不见半点困顿。
"你有睡觉吗?"
欧阳无咎眨眨眼:"有眯了一下。"
"多久?"
"呃……半个时辰应该有……"
王玑眯了眼:"那麽说,往後只要是我躺在你身边,你就不打算合眼了是不?"打了个哈欠,大有马上起床离开的意思,"为了大少爷的身体著想,以後我还是不要渡夜的好!"
欧阳无咎连忙伸臂一捞,把他牢牢箍在怀内:"先生别走!!"
帐房先生目光炯炯,哪能相瞒,欧阳无咎只好老实交待:"昨夜不知怎的不想闭眼……是怕……不过是做梦……其实也知道不是……就是不想闭眼……"他也知道自己这想法太不干脆,堂堂武林盟主,却满脑子的患得患失,杞人忧天。可谁又知道,这三个月下来,再怎麽强韧的意志都要被磨个精光,他担心一觉醒来,一切不过是个缠绵鸳梦,要真是这样,恐怕他真的要疯了。
说完怕被责备,不敢直视王玑,但过了半晌仍没听到对方动静,便又悄悄偷眼瞄了瞄。
王玑只是静静地凝视著他。
欧阳无咎不由得有些担心,忽然,见他抬起手,指尖抵在额上,法诀一动,指尖处凝出一团淡而柔和的光团。指尖划过欧阳无咎的胸膛,一股陌生,却让人觉得温暖无比的气息穿入了体内。
虽然不知他意欲何为,但欧阳无咎并无半分抗拒,等王玑收手,他居然也不去问。
倒是王玑告诉他:"这是我的星魂,分一半在你身上,有星魂牵引,无论你我所在何处,均能有所感应。"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天上星君的魂魄,岂是这般简单说分就分的?
欧阳无咎虽是凡人不明就里,但凡间也有三魂七魄之说,这哪里是能够用来分的?不由担心:"你把魂魄分於我,这没有问题吗?"
王玑自然不打算细细解释免得对方担心,点头:"自是无妨。"
欧阳无咎见他面色仍是红润,倒不似对自身有什麽害处,这才稍稍放心:"其实先生不必如此,我对先生还是有信心的。"
王玑剐了他一眼:"我不想以後一回头,就看到一个顶著大少爷头衔的跟班!"
他说得倒也不差,这一晚上有大半的时间欧阳无咎是边盯著王玑的睡颜发呆边盘算著该如何紧贴在帐房先生身边寸步不离。
被他说中心事,欧阳无咎也不反驳,只是呵呵直笑。
王玑又道:"可惜星魂无法御邪,若遇恶妖,也是无用。"
"先生不必为妖怪一事太过担心,先前凤三已请来一位得道高人,这位道长虽然双目失明,但法力高强,连穷奇也被他收服。"
"这事凤三与我说起过,不过……"王玑皱起眉头。
"先生觉得有何不妥?"
"穷奇乃是上古四凶,妖力非比寻常,就算龙宫那三位太子同时出手也拿它不下,凡间的道士又怎可能轻易将之收服?他到底是何人物?"
欧阳无咎道:"那道人自称在伏牛山修行,自名姓越,法号虚空子。之後我曾让凤三去细查此人的来历,不过修仙者多在深山修行,不与凡人打交道,故亦难於考究。但当时他将穷奇降服,是我亲眼目睹,法术之高,倒不似作伪。"
"能擒住穷奇,自然不是寻常人物。"
王玑沈吟片刻,"我总觉得……他来得好巧。"
欧阳无咎之前只想著如何找回王玑,倒不曾对此深究,此时说起,也多少觉得有些疑惑,便道:"越道长如今正在别庄暂住,一直倒没有其他古怪举动,先生如果不放心,我派人送他离去便是。"
"不急。我想先与他见上一面,再作定论。"他拍了拍欧阳无咎横在腰间的手臂,"还不起来?都日上三竿了!"
外面透入的灿烂阳光,虽知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但像欧阳无咎这般的家主,总也不能过於疏怠,当然,即使原因出於帐房先生的身上。
看他的动作是要起身了,欧阳无咎却不肯松开挎抱在他腰间的手臂,边故意打著哈欠边道:"我现在觉得有些困了,先生可否再陪我睡上一会?"说完把头拱到王玑颈侧,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颈侧蓬乱著头发的脑勺,王玑真想不出来这位稳重的武林盟主居然还有这般耍赖、孩子气的一面,可见他已闭上了眼睛,舒服地在叹息,他居然没有办法推拒。
罢了,就容他这麽一回吧!
帐房先生放弃去想那三个月下来堆积成山的帐册,闭上了眼睛,感觉著身侧传来暖暖如炉的温度,恍恍忽忽地,居然又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天色已偏暗。
还想抱著他赖在床上不起的欧阳大盟主,听到王玑肚子发出的咕咕叫声,倒也自觉得很马上起床梳洗,精神奕奕地出去吩咐下仆准备饭菜。
对於帐房先生的突然消失和骤然归来,少不得引来欧阳老爷和一众姬妾的好奇,但这些都被欧阳无咎挡在院外,吩咐了没有他的许可,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故此一顿晚饭,倒也吃得安静。
这三个月下来,欧阳无咎心有旁骛,也不知道有多少顿没仔细吃过,这回记挂著的人已牢牢坐在身边,胸口的位置荡漾了暖暖气息,心安定了下来,身体的感觉也自发地回复原状,腹中空空如也,还真有点肚皮贴脊梁骨的感觉,一坐在桌旁,不用吃菜就先扒下两海碗白饭。
边往嘴里扒饭,还有空闲不停地给王玑布菜,放菜的小碟子给一下子堆满了。
王玑也确实饿了,也不推辞,吃下了一碗有余的白饭。
两人方放下碗筷,忽然一道亮光骤然落於院外,光芒收敛,便见一头异兽站在大院之中。只见这头异兽身相如鹿,但四蹄有爪,浑身毛发白皙如雪,姿容高雅。
欧阳无咎反应倒是快,身法闪动已取来挂在墙上的配剑挡在王玑身前。
王玑倒是慢条斯理,喝尽碗里热腾腾的人参乌骨鸡汤,才慢慢站起来,越过欧阳无咎身边。
"先生小心!"
外面那只怪物形状古怪,也不知是敌是友,欧阳无咎拦住王玑。
王玑却道:"无妨,这头异兽名唤腾根,乃是十二神兽之一。"
传说古时多鬼疫,大分鬼虎、疫、魅、不祥、咎、梦、磔死、寄生、观、巨、蛊,一十一种,鬼疫凶猛,无影无形,难以消灭,一旦肆虐大地,常至瘟疫流散,民皆患疾,难以竭止,以至鬼疫所到之处,百姓阖门而殪,覆族而丧,无可幸免。
所谓以毒攻毒,凡间百姓便供奉十二头极凶的神兽,以求凶兽能驱鬼灭疫,消灾解难。甲作食凶,巯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只是那十二头兽本非善物,皆相异且凶悍,制驭鬼疫之法亦属残忍,掏心挖肺,抽筋扒皮,极为耸人听闻,凡人亦骇之。以至後来鬼疫消杀,便再少供奉这十二头神兽。
院中那白兽听闻王玑道出其来历,竟然恭敬地向他垂首点头。
然後就地一个打滚,白光闪过,现出一名青年来。
这青年一身青盔青甲,英姿飒飒,面容端正,剑眉朗目,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倒有一副好皮相。
只见他上前行拜礼,声音清亮:"小神腾戈,拜见星君!"
"不必多礼。"
青年站起身,再度拱手,说道:"腾戈冒昧前来,是为了前些时候被凡人所擒的穷奇。"
"哦?你与那只穷奇乃是旧识?"
腾戈点头:"是的。他本名奇煌,上古时与我同为驱御鬼疫蛊的神兽。只因一千年前冀州一场蛊疫,我与奇煌同往驱蛊,可惜其时鬼疫非常厉害,冀州之内,白骨露野。且疫蛊侵入活人身,企图向外州扩散。奇煌为了制止疫蛊肆虐,不惜吞食活人,戮杀生灵,至令冀州之内,再无活物。虽然鬼疫蛊得以抑止,但他亦为此触犯天条,天帝降旨,关入锁妖塔中囚禁一千五百年。"他略是一顿,然後又道,"料不到锁妖塔被飞星所破,我那时身在域外不知此事,待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奇煌已离开了锁妖塔不知所踪。"
王玑听他说完,道:"言下之意,你是担心他肆虐凡间,故此特意到来将他带走?"
"正是。奇煌毕竟为四凶之族,兽性难改,在人间逗留,时日久了,怕会忍不住沾染腥血。我想那锁妖塔暂时是回不去了,打算亲自看管,待锁妖塔重修之日再将他送回服刑。"
"你来得太晚了。那头穷奇凶残成性,已害了数十人性命。"
清俊的面孔大愕当场,显然未能料到,王玑神情见冷,并不出言安慰,半晌,腾戈忽然单膝下跪,道:"委实是我来得太迟,小神自会带同奇煌一同到天帝面前请罪,望星君高抬贵手,饶过奇煌不死。"
王玑不置可否,只是沈默。
那青年也不退让,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倒是一旁欧阳无咎看到这般情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拉了拉王玑的衣袖,小声耳语道:"既是同为仙家,先生就不要为难他了……"
王玑瞥了他一眼,薄薄的怒火荡漾眼底,若当日这头腾根能及时赶到制止穷奇作恶,欧阳无咎又岂会被伤得如此之重,更险些丢去性命?如今穷奇伏擒,他还没想好该煎皮还是拆骨,这个受害者居然先来求情?!
欧阳无咎似能够读到他的心思一般,伸手过去不著痕迹地捏了捏他的手心,那话差不多是咬耳朵的送过来:"若没有那头妖怪,我与先生还不知何时才能互通心意。"
王玑脸上不禁飞红,哼了一声,转过脸去,看向腾戈。
这青年言谈举止斯文淡雅,言辞恳切倒也让人很难拒绝,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居然与那个凶悍噬血野人一般的穷奇共为友伴。
"也罢,总算是一场造化。"
腾戈闻言,脸上顿露喜色。
王玑看向欧阳无咎:"那穷奇兽如今何在?"
欧阳无咎道:"就关在城外别庄,交由越道长看管。"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欧阳老大,您是如愿了,估计我得让一半人给拿砖头拍死啊……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铁链黄符镇凶妖,道中有魔谁能料
白兽化出原形,背著王玑与欧阳无咎踏空而起。
欧阳无咎连龙王都乘过,骑乘一头会飞的异兽自然也就没什麽好大惊小怪,一路指引,让那白兽带他们飞到郊外别院。
所幸天已入黑,加上星稀月隐,倒没有人看到这麽一桩异像,否则免不了又传出一段神怪传说。
别院不见半点光亮,也不闻半点声响,唯有一层微薄的紫色光晕隐隐笼罩院落。
王玑虽法术不济,但好歹是天上星君,那层看似无害,却混了绯黑的紫光,一看便觉不妥。
"院中一直没有人吗?"
闻王玑问,欧阳无咎便点头道:"越道长将穷奇囚禁在此地,言不便让外人靠近,所以我遣散了这里的仆人。"
王玑拍了拍腾根:"下去吧。"
白兽降下云头,落在院中。
待两人落地,白兽踏出两步,忽然口吐人言:"难怪我之前感觉不到奇煌的妖气,原来是被法术封住了。"又伸出舌头舔了舔空气中弥漫的黑紫气息,"腥臭难闻……是魔!"
"魔?!"欧阳无咎不明就里。
王玑皱眉看著弥漫院中浓稠的魔气:"天地混沌,有神现世,自有魔生。因心成魔,魔体不受形体所限,可人、可妖、可仙。"
"那麽说,越道长……是魔?!"欧阳无咎难以置信,虽说那道人的来历有些古怪,可他在这里待了两月之久也不见出过什麽怪事,"若当真如此,他又为何助我们降服穷奇?"
王玑摇头:"魔心难测,也许是另有打算。"他忽然拉住欧阳无咎,"你与那道人平日可有经常接触?"
欧阳无咎仔细回想片刻,才道:"倒也不常,只是有时他会特意过来说道,说的都是些修仙成佛的门道,不过那个时候我心里记挂著如何找回先生,也没有仔细去听,陪他喝一阵茶就走了。"
只是传道说法,本应无甚不妥,但一个入魔的道人找一个凡人说道,又是为何?王玑越想越不对劲,可偏偏又找不到可疑之处,心中不免著急。
"魔道多狡诈,诱人於惑,说不定什麽时候在你身上下了手脚。"
"我不过是个凡人,也没什麽好觊觎的吧?"
"难说。之前穷奇不就盯上你了吗?"
"……"
欧阳无咎有些尴尬地看向腾戈,此时腾戈已变回人形,回他一个歉意的微笑:"抱歉,奇煌的口味有些另类,都是我管教不严之过……"
他边说边在虚空中画出法咒,法咒成形变幻出一只红色云雀,窜上空中几个盘旋,"唧唧"两声便往西厢方向飞去,然後在一间房顶盘旋不去。
腾戈回头与二人道:"两位请跟我来。"
三人一同来到门前,这门居然无锁无障,一推就开,门房里面幽深难测,似乎不仅仅是一间客房简单,腾戈道:"两位小心,这地方似乎被那魔道施下障眼法,进去之後切莫走散。"
王玑点头应了,从怀里取出照石,便与欧阳无咎跟著腾戈走入房去。房内的地板上出现了一道幽深不见底的悬梯,不知通往何处,空气中弥漫著魔气,以及一股微弱的血腥气味,众人巡著悬梯往下走,照石的光只点亮了他们脚下不足一尺方圆的地方。这梯级仿佛悬空在黑暗之中,且不管他们怎麽走,都似没有尽头。
但黑暗中,隐隐听到野兽低咆的声息,时远时近,听得人毛骨悚然。
欧阳无咎拉紧王玑的手:"先生莫怕,这声音应该是那头穷奇的。"显然,他又把这位星君的身份给忘了,当他是个惧怕妖魔鬼怪的凡间帐房先生……
王玑并没有甩开他的手,欧阳无咎会这般清楚,是因为被穷奇关在黑暗的洞穴中两天两夜,对那头啖食其肉的野兽声息可说是牢牢刻印脑海,想到此节,王玑直想转身就走,带欧阳无咎离开这种梦魇般的黑暗。
所幸那个声音忽然清晰了,仿佛就在脚下,一点点的烛光像忽然出现般亮起,在悬空的脚下一个地方,绕成一圈。
腾戈急步走落悬梯,几乎顾不上身後那两人,待看清烛光之中所围之物,他猛然窒住了身形。
欧阳无咎与王玑匆匆赶上,烛光圈围之中,禁锢了一头硕大的野兽。欧阳无咎认得正是那头几次想要吃掉他的妖怪,只是,如今它已没有了当日的威风。
婴儿臂粗的锁链自虚空中拉入绷紧,穿过了它的四肢将之紧紧锁住,肩胛被两口大如鬼爪的黑铁钩爪穿过,血肉模糊,背上一双翅膀翼骨被折呈扭曲状受铁链穿过皮肉吊挂半空,硕大的虎躯更有多处被长矛穿刺钉在地上,更有甚者,一根长矛从它上颚穿入,下颚穿出,笔直地将它的脑袋钉在地上。
穷奇一身是伤,惨不忍睹,蜿蜒在地上大量的血迹早已干透。然而这头凶兽确实凶悍无匹,即使浑身被利矛钉紧,四肢被铁链紧锁,连声音都被残忍地封住,它仍然没有露出一点退缩畏怯,不住地试图挣扎,从喉咙中发出愤怒凶狠的低咆。
幽绿瞳孔未有半点颓靡之意,伤口因它不肯屈服的反抗而撕扯更甚,鲜血不断地流,润湿干涸的血迹。要不是铁链和长矛上面贴上显然为了镇压而施下的黄符,怕也无法压制住这只暴烈野性的上古凶兽。
"奇煌!!"腾戈扑上前去,试图抽起插在穷奇颚上的长矛,岂料那长矛被黄符所镇,不动分毫。腾戈反手从腰後抽出一把古怪的法器,此物以三钴杵交叉结合呈十字形状,体表黝黑带亮,隐隐泛有琉璃光华,乃是一柄法器──羯磨杵。
只见腾戈念动法诀,举起羯磨杵往黄符用力刺去,顿见杵尖电光四溢,狂风大作,黄符一破,仿佛戳穿了虚空,紫黑之气从破损之处大量外泻。狂风之中,仿佛听到鬼哭神号。待风停,那黄符便似一片枯萎的落叶般飘零落地。
腾戈连忙伸手拔起长矛,地上的穷奇早已失了常性,颚口一松,也不管旁边是来救他之人,怒嚎一声张口就噬。
欧阳无咎尝过那穷奇利齿之苦,慌忙提声喝道:"小心!!"
"!!!!"一声更响的声音,只见腾戈单膝在地,右手钳住野兽脑後环椎之处,毫不留情地将穷奇硕大的兽首狠狠砸在地上。
沙尘四起,欧阳无咎与王玑面面相觑,下手太……狠了把?
腾戈慢慢低下头,脸上神情依旧是斯文素雅,凑到穷奇那双半支起来的兽耳旁,语调平静温和:"煌,你给我老实待著,再若胡闹,我要生气了。"
四凶之兽,连魔的符咒都无法镇压下来的异兽,竟在听到这句平平淡淡的话後平静了下来,幽绿的瞳仁转过来,映上了青年文雅的脸,闪过一丝惊喜,接而竟然是怯惧之意。
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已经不是愤怒的低嚎,而是……就像家猫被挠著後颈时舒服讨好的吟哦。
腾戈安抚了凶兽,再以适才之法除去黄符,随即拔出长矛击断锁链,以及牢牢穿钩在它背上的钩爪,就此释放了穷奇。
那头凶兽受了如此重伤,只不过踉跄了一下,竟能从地上爬起站立,丑陋的怪头凑近腾戈,在他的肩侧蹭弄,极尽亲昵之行,看它这般像饲养多时的家畜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是只得派下八百天兵才能降服的上古凶兽……
穷奇忽然嗅了嗅,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欧阳无咎,送到嘴边的美食!!如今它身受重伤,正需要补充!精绿的瞳仁瞬间露出凶残兽性。
然而身边的青年像早有所料,一手钳住它的环椎,略一施压:"奇煌,你进塔之前,我告诉过你什麽?"
"呼噜呼噜……"
穷奇当即乖得像只猫儿般收了利爪,不敢再看欧阳无咎。
实在是蔚为奇观,连王玑也不禁啧啧称奇。
就听那腾戈问道:"你怎麽会落在道士手里?我不是让你在塔里待著,囚期一过,我便会来接你。"
穷奇咕噜两声,乖乖应道:"锁妖塔里没日没夜,都不记得关了多久了,只记得那日突然锁妖塔破掉,我以为囚期已过,可以出来了……可是出来也没看见你,所以想去找……就在一座山下面遇到了那个瞎眼道士!"穷奇说到此处,毛发倒竖如同钢针,"他身上有蛊毒的腐臭味,想把他吃了,可他说不要委屈了自己的肚子……就带老子去了西域,遇到了一群恶人,肉不好吃,不过道士让老子把血分给他们的头领,他说就像钓鱼,把鱼饵放出去,就能把好吃的大鱼引过来……"
王玑要笑不笑地回头看了欧阳无咎一眼,欧阳无咎颇为无奈,好吧,连那个险些引起一场武林浩劫,他们这群江湖中人视之为魔头的血煞教主都能当作饵来用,他这个武林盟主也只能自认倒霉,做那条被引出来的好吃大鱼了……
"本来差点就能吃到……"精绿的瞳仁悄悄瞄了欧阳无咎一眼,始终不改垂涎之色,不过很快就收敛了,"谁知道那道士居然翻脸无情,突然出手袭击,老子一时没防备,就给他抓住了。他本想炼成蛊兽,可惜老子吃蛊无数,岂会受他那点小伎俩控制!"
看它得意,腾戈敲了一下它的脑袋:"吃、吃、吃,我告诉过你,迟早得因贪食误事!"
狰狞的兽面露出一个表情,这表情,某程度上来说,可以说得上是一种委屈的表现。可是,一头吃人的恶兽?委屈?!……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悠然的声音从虚空中响起:"几位到访贫道居处,也不打个招呼,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三百六十六魂锁,孽业求替归仙道
穷奇一听到这声音,浑身钢针般的毛发倒竖而起,半弓虎躯,怒声咆哮。
众人朝它咆哮方向看去,只见虚空之上,一名赤袍道人踏空而至,此人看来风度翩翩,手中拂尘随意地搁在臂弯间,道袍飘逸随风,倒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可惜一张称得上俊朗不凡的脸上,双目之处犹如遭受火烙之刑,凹凸不平的疤痕横於目上,极尽狰狞。
"贫道越非凌,向几位客人稽首了!"只是双目不视,倒不影响他辨别四周状况,听到穷奇咆哮之声,便施然道,"几位贸然来到,不与贫道打个招呼,便放了贫道囚禁的妖怪,是何缘故?莫非几位不知,这头穷奇乃四凶之兽,凶残食人?"
欧阳无咎看了旁边那两人一眼,见腾戈冷哼一声并不作答,而王玑亦不作声,欧阳无咎只好走前一步,道:"越道长见谅!"
"哦?原来是欧阳公子。先前是你请贫道前来降妖,为何如今本末倒置,倒将那妖怪放了?"
欧阳无咎沈实老练,并未被他几句说话左右,反问道:"穷奇虽是凶悍,但道长以铁链长矛穿其躯,手段未免残忍,故此在下擅作主张,将其解下,正准备带往他处囚禁。未曾知会道长一声,实在是无咎疏忽,望道长见谅。"
"哈哈哈……若非贫道耳聪代目,差点要给你骗了过去!"
"道长何出此言?"
"跟在你身边那只,应该是与穷奇同出一辙的腾根吧?呵呵,欧阳公子你耳朵软,可别要听了妖兽唆摆,放了穷奇,纵虎归山!"
"好笑。"一旁腾戈冷冷笑道,"你说我是妖兽,我看你一身的魔气,臭不可闻,分明就是魔族!骗骗那些肉眼凡胎的凡人倒还可以,可惜瞒不过我!"
越非凌沈默,忽然笑声变得尖锐:"贫道一时忘了,腾根善嗅,能辨仙魔真身,难怪在天宫待不下去被赶落凡间当驱邪的怪兽!"
"魔道,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锁妖塔破後,魔域尊主曾下禁令,不许魔族肆虐凡间,但你利用奇煌贪食本性,害人性命,後又企图将之炼成蛊兽以作驱使,这般逆令之行,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向魔尊交待!!"
越非凌闻言突然勃然大怒,怒道:"谁要听那什麽魔尊的号令?!贫道本该是仙!!"猛然察觉到自己失态,他吸了口气,恢复之前从容,哼了一声,转向欧阳无咎道,"贫道奉劝欧阳公子,莫要与妖兽为伍,兽性难驯,难保什麽时候会反噬一口!"
双方剑拔弩张,越非凌在半空中虽然面色依然从容,但身边缭绕的紫黑之气渐渐浓厚,而腾戈反手在背,执起羯磨杵,他身旁的穷奇龇牙咆哮,虽然一身伤痕累累,但威风不减,只要掐在脖子上腾戈的手一放,它就要扑上去将那道人撕成碎片。
忽然,一直在旁边并不言语的王玑却阻止了腾戈:"且慢动手。"
腾戈看了他一眼,并未松开羯磨杵,但放在穷奇後颈的手稍稍施力,制止凶兽发难。
王玑打量了那越非凌,说道:"阁下的目的,恐怕并不止於穷奇。"
越非凌神色淡然,并不回答,只听王玑娓娓道来:"若为了炼成蛊兽,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中原?有意挑在穷奇肆虐後出手相助,我看阁下必定另有所图,而且目标不见得就是穷奇,而是你救下来的人。"
欧阳无咎听来有些难以置信,指了指自己:"我?"他一个凡人,也就武功好点,若是把他往神仙妖怪堆里这麽一放,简直就是无法相比,怎麽老是遭那些妖啊魔啊的惦记?!
越非凌沈吟半晌,哈哈大笑起来:"贫道曾为欧阳公子卜过一卦,他命中有一仙缘,可说得是遇难呈祥,吉星高照,原来就是阁下!"他感叹一声,"贫道本来也可飞升天际,只可惜算错一步,被人所累,未能渡劫成仙!否则如今已与仙君同殿为臣……不过所谓亡羊补牢,未偿不可!"
他笑著降下身来,落在众人面前:"贫道想请欧阳公子帮一个忙!"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珠子,这珠子不过珍珠大小,色调暗黑如墨,也普通得很,可若是瞧得仔细,却见表面弥漫妖气,珠体内更见鬼影森森。
"贫道本已渡过天劫,可惜受这三百六十六枚妖魂所害,非但无法成仙,反而堕入魔道……贫道窥透天机,既然受业所累,只需找人代承孽障,便可摆脱魔身,重入仙道!"
他捏著那颗黑珠子,那颗珠子在他手上渐见光晕,隐隐听到里面传出鬼哭神嚎之声:"这颗锁魂珠,便是当初贫道用以收纳那三百六十六枚妖魂的法宝,欧阳公子,就请你纳下此珠,代贫道承孽,好等贫道摆脱魔障,再升极乐!大恩大德,贫道铭感五内!"
"这就是你打的主意?"不等欧阳无咎拒绝,王玑冷哼嗤笑,"想不到你这老道对登天成仙如此执著,想必是为了加快修为而不惜戮杀妖怪,到头来却被杀孽所害堕入魔道。如今还不知悔改,试图瞒天过海,就算给你摆脱孽业,也不见得你魔心泯灭!"
"贫道为何不能成仙?!"越非凌怒极,面相突然变得狰狞可怖,"论法力,论修为,就算天上神仙也不及贫道!可就因为杀了几个小妖怪,就把我打入魔道!?贫道不甘心!!只要有人代我承受恶孽,贫道一定可以重渡为仙!!"
王玑问:"为什麽挑上他?"
越非凌缓和脸色,笑道:"怪就怪欧阳公子宅心仁厚,积善成德,呵呵……命中大富大贵者天下比比皆是,但要福德深厚,却是寥寥可数。如果不是两者兼备,又如何能够承受这三百六十六枚妖魂?"
"原来如此。"王玑看向欧阳无咎,"看来你不但在武林中有声望,在妖怪和魔族之中,也颇有人望啊!"
欧阳无咎苦笑不已:"我也不想啊……"他看向越非凌,"但道长的要求未免太过,此事恕无咎无能为力。"
"这可由不得你了。"越非凌阴阴一笑,"欧阳公子,你最近可有觉得精力大耗,无可为继?"
王玑闻言心中惊乍,却见欧阳无咎朝他安然一笑:"道长可是趁传道之机,在我茶中下了穷奇的妖血?"
道人想不到他竟然识破机关,登时面色绷紧。
"道长实在低估了无咎。"欧阳无咎此时长剑出鞘,纯钧似有所感,龙吟声震,"道长乃是修道之人,若论毒杀暗杀之术,还是我们这些江湖中人略胜一筹。"
"那你为何不揭穿贫道?"
"没那闲心。"欧阳无咎堂而皇之地回答,看向王玑的眼神满是安逸,"那时我只是想著一切等找回先生再说……若是当真找不到,你那些茶,我还是会喝的。"
王玑心头一紧。
越非凌闻言哈哈大笑:"哈哈……贫道一时大意,忘了凡人狡诈!不过……"笑声落下,他的声音更显阴森,"既然进了魔障,就由不得你们了!!"
他话音一落,周身黑气腾空而起,四周空气如同漩涡翻滚,此时腾戈亦不再压抑穷奇,羯磨杵横於胸前,法诀念动,就见金光法咒从他身体四周凭空冒出,震得整个魔障剧动不休,穷奇咆哮大啸,背上长翅横展跃上半空,张开血喷大口便向越非凌扑去。
越非凌手中白毫拂尘一转,瞬即化作一把长剑,剑指朝天,口中念念有辞,顷刻间只见魔障之中风漩如疾,绞得众人摇摇欲坠。但那穷奇正巧也是使风沙的主,张口咆哮,平地卷起黑沙旋风,跟四周的魔风纠缠而上。
欧阳无咎不过是个凡人,面前妖怪斗法,他根本没有插足的份儿,能够自保已算不错了,眼见面前两股恶风互相纠缠,时分时合,风势之大,只怕连头牛都能吹起来,他看著王玑站在风中抬头去看战情,一身青衣在烈风中犹如旗帆扬起,怕他身形单薄被风吹跑,便一把将他搂了过来,逆风中在他耳边叫道:"风太大了,先生抱紧我!"另一只手将纯钧倒插入地,他运劲其上,加上纯钧锋利无匹,当即整根没入徒余剑柄,大约是想著万一真的被风吹起,总得有个地方著力才行。
王玑看他在那里折腾,挑眉:"你在折腾些什麽啊?"言罢从怀里掏出定风珠,瞬时在他四周一丈之内的地方就像多出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风静无息,就连一个发丝都吹不起来。
欧阳无咎有些尴尬地用手指刮了刮脸,他就是常常忘记身旁这位也是神仙。
风突然停了,王玑抬眼去看,已见不妙,越非凌果然不愧是以道成魔者,魔力高强更兼修道术,穷奇与腾根虽是神兽,但身在其魔障之中,力量不免有所折扣,转眼之间已是大败。那青年被锁链绑紧吊在半空之中,眼中满是悲愤不甘,穷奇更是凄惨,大约是为了挡住越非凌打向腾戈的攻击,它挂就在腾戈身前,浑身被无数链条生生穿透身躯,血肉模糊,生死未知。
"不自量力。"
越非凌冷哼一声,徐徐转过身来,朝欧阳无咎及王玑笑了笑,突然,一道铁链从侧旁窜出将王玑卷住,扯离欧阳无咎怀抱,狠狠地抽上半空。
"先生!!"欧阳无咎追之不及,他不懂得施法也不懂飞空之术,只有眼睁睁地看著王玑被俘。
越非凌施然地走下地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定风珠:"定风珠?好宝贝。"
欧阳无咎咬牙,道:"道长,有话好说,请把先生先放下来。"
越非凌笑容平和,慢慢走到他身前:"贫道果然没有挑错人,欧阳公子宅心仁厚,若换了他人,只怕此时已自己逃遁去了。"
"若没有道长放行,恐怕我们一个都逃不掉吧?"
"哈哈……贫道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欧阳公子也不想看到自己关心的人受伤吧?"他从地上轻而易举地拔出纯钧,手指轻轻一弹,那把削铁如泥的古剑瞬即龟裂粉碎,"欧阳公子不必无谓挣扎了。"边说著,边翻手递出那可锁魂珠。
王玑在上面看到这般情形,不由挣扎起来,大声叫道:"欧阳无咎!!你别乱来!!我有法子离开!!你别给我乱来!!"
欧阳无咎嘴角苦笑不已,他虽然不懂法术这些门道,但相处之久,也知道王玑的法术要比寻常的仙家要差一些,如今他们身在魔障之内,根本不可能找来龙王之类的神族帮忙,连那头凶恶的穷奇都败在越非凌手上……
欧阳无咎看了一眼,道:"我想与道长做个交易。"
"交易?"眼镜上满布疤痕肉块跳了跳,"欧阳公子难道觉得还有与贫道作交易的本钱吗?"
欧阳无咎坦然一笑:"本钱是少了点,不过还是做得过的。"他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我想道长需要的会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具尸体。欧阳无咎虽说不懂法术,但习武多年,要在眨眼之间震断全身筋脉也还是能简单做到的。"
"你──"
"无非一死,我若不惧,这本钱,想必还是相当足够的。"
越非凌沈吟半晌,哼了一声:"好,你有何要求,且说来听听。"
"我可以顺了道长的心愿,不过,你必须答应放了他们三个。"
越非凌神色一宽:"这个好说,贫道若得飞升,便与这位星君同殿为臣,自然不会伤害他。至於穷奇藤根,贫道也不需要如此凶悍的坐骑!"
"好。一言为定。"欧阳无咎从他手上拿过锁魂珠。
越非凌忽然咧嘴一笑,阴阴问道:"欧阳公子,难道不想知道这珠子吃下去之後,会如何吗?"
"我想道长会愿意告诉我。"
"呵呵……功德与孽业互相抵消。"他凑到欧阳无咎耳边,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说道:"魂飞魄散。"
"欧阳无咎!!!"王玑想不到他如此做法,想要制止,可身上的锁链却是越锁越紧,几乎要将他骨头勒断一般,他从来没有试过如此悔恨自己的法术不济,只懂得控制天运之财的能力,在这个时候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欧阳无咎!!若你死了,我与你一世的承诺就算是结了!!"
欧阳无咎抬头看了先生一眼,虽远,但仿佛近在咫尺距离,熟悉的笑容带著从容和满足,半点不像将死之人。
看著他,王玑无声地摇头,眼中的悲伤让他的心刺痛著。
"先生,我早说过,凡人其实极之贪婪……"
他将珠子放入口中,咕咚咽下,"一世真是太短了。我想要先生一直记著欧阳无咎,直到天地毁灭,万缘皆尽时。"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鸾鸟高鸣亮青翅,贪狼星煞灭魔痴
眼见欧阳无咎吞下锁魂珠,王玑一时间心如刀割。
他怎麽能?!
他怎麽能用这种方法延续他们之间的感情?!
原来欧阳无咎早是看透了这段感情的短暂,犹如恍然一梦,他怎麽以为,他并不在意?
高大的男人被体内撕裂般的痛楚折磨得蜷缩成团,浑身痉挛,在无声的挣扎中,一滴血滴在地上,他的身上没有伤,但却因为痛咬破了唇肉。
一滴,再一滴,血珠不多,却触目惊心。
无数凄厉惨烈的声音在耳边嘶吼。
"妖道──还我命来──"
"妖道──我一生不害人命──你为何灭我全族──"
"我一双儿女不过初成人形──就被你炼作丹物──"
体内散乱不堪的力量在冲撞,痛难自抑,那越非凌所犯下的种种杀孽,如今强行转移在他身上,带著沈重怨恨的妖魂早已失去理智,只将这个凡人当成是越非凌般百般□。
欧阳无咎的魂魄就像被三百六十六枚妖怪的冤魂团团围困,那些妖怪将怒意、憎恨,埋藏了数百年的恨发泄在他身上,毫不留情地撕扯他的魂魄,无法以言语可表的痛楚,让他几乎有击碎自己天灵的冲动。
可惜越非凌不会让他这样做,他早已施下法术,让欧阳无咎无法简单地结束凌迟般的痛楚。
凡人的躯体始终是脆弱的,即使他的精神强韧,也抵受不了妖魂冲击,瑞凤目中漆黑的瞳仁渐渐变得溷浊,呼吸变得短促,当硕大的躯体再也支持不住,轰然倒地的瞬间,一切才终於回复平静。
头顶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越非凌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他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浑身溷浊之气离他而去,一直需要以法术制衡的妖邪力量消失了。
"哈哈……"越非凌仰天长笑,"贫道终於可以成仙了!!哈哈……"
突然,一点光芒在魔障之中骤现,如同星光璀璨!
从王玑体内燃起的光辉将他的躯体照至通亮透明,他竟是不顾一切地燃烧起自己的星魂!!
一旁腾戈见状大为吃惊,他以星魂生辉,如同燃烧生命,星寿非无期,他这般做法无异於兵解!"禄存星君!不可!!"
越非凌听他叫唤,不由"哦?"地叫了一声:"仙君无需再作挣扎,贫道施下的魔障,天下无人能破!呵呵……"
漆黑如墨的魔障中,那颗星闪烁生华,在赤红的豔光中却让人感觉到一丝逐渐颓败的绝望。
正在此时,魔障顶端被撕开一道大口,裂缝之出透入五彩霞光,只闻鸾鸟高鸣,响彻天宙。
就见一头青羽鸾鸟拍打双翅,长尾如岚,半空中傲意高鸣。
鸾鸟之上,坐了一位苍衣神人,但见此人面相严酷,不苟言笑,眉宇间煞气难掩,虽骑著神鸟青鸾,可是一身凛冽霸道的气势却与那些与世无争的仙人截然相勃。
牢不可破的魔障,在他手下竟如破布残帛,不堪一击,连越非凌亦不禁脸色发沈,七元星君之中,其实他与武曲星君算有渊源,更曾与如今已成为妖帝的巨门星君见过一面,但眼前这名神人,实力却显然在他们之上……不,更甚,这个男人身上的煞气,连他戮杀了三百六十六妖所生的魔气亦无法相比!
莫非这个星君所杀妖魔之多,更在他之上?
若是如此,他又如何能够避开孽业成仙得道?
此时那神人看了一眼被锁链挂在半空之上的王玑与腾戈,以及奄奄一息的穷奇,一挥长袖,空气中犹如射出无形的利器,"叮叮──"几声脆响,锁链尽断,腾戈挣脱之後飞过去抱紧那头软了四肢昏迷不醒的凶兽缓缓落地,倒是王玑似乎根本没有察觉神人到来,身体一松,倒头往下栽去。
青鸾展翅掠过,那神人已将王玑稳稳接在怀中,看他星魂光华四溢,大有衰败之相,不禁皱眉,以指点在王玑额前,轻叱一声:"收。"
星华骤敛,但见收去光芒的星君双目紧闭,嘴角淌落一道鲜血。
神人以袖拭去那点血迹,眼中掠过一丝柔和,然下一瞬,凶厉的眼神转向下方站立的道人,一时间,越非凌只觉得浑身犹如被无数利刃所指,毛骨悚然。
鸾鸟颇有灵性,不需多作吩咐,已降下身来,落在地上。
落地时小小地颠簸了一下,王玑猛然惊醒过来,睁开双目,看到上方严酷凛然的脸。
"天枢,是你……"
来者正是七星斗魁之首,贪狼星君!
贪狼星命带煞,刚正不阿,受天庭帝君倚重常至凡间降妖除魔,故一身刚烈煞气无可匹敌,就连天上仙众亦为之侧目。
就见他扳起脸来,看著怀里的青年气若游丝,显然是适才莽撞之举令星魂受损。
"胡来。"呵责之意溢於言表。七元星君之中,唯天玑法力略有不达,他早已多有留心,适才在千里之外见中天之上突生异象,禄存星耀目天顶,璀璨至极,却渐见衰败之相,故急忙弃下手边俗务,不远千里而来。
所幸来得及时,否则星魂一灭,就算大罗神仙亦无从施救。
若是从前,这个看上去法力不济但总有自家主意的天玑禄存星君必定会笑著掺糊过去,然而如今他却只是愣愣地看著地上一动不动的凡人,连眼神都变得僵直。
"无咎!……"
躺在那里的人……
再也不会露出和煦如阳的笑容,问他是否需要喝点他亲手酿制的桂花酿。
再也不会委屈地露出委屈的表情,解释大笔大笔花钱的理由。
再也不会……
明明知道百年之後,这种情况仍是会发生,这个男人毕竟是个凡人。
本来以为,位居仙班的他对生死别离早已看透,然而没有料到,当事情到来的时刻,他的星魂竟然有种被生生撕裂的痛觉。
他挣开贪狼怀抱,踉跄著脚步走过去,将已经气息断绝的欧阳无咎翻过来,见那张脸已全是死灰颜色,唯有咬得血肉模糊的唇带有刺目的鲜色。王玑拢来袖子,为他擦掉脸上的灰尘,动作这般轻柔,仿佛怕惊醒了沈睡中的男人:"没关系,我与阎王素来交好,定不会让他将你锁去。"
一旁越非凌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仙君错了。黑白无常不会来,因为这里没有魂魄可以收。"他阴恻恻地看著他们,"承百妖之孽,区区一个凡人,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不过,贫道倒要感谢欧阳公子,若非得他大义相帮,承受了诸多罪业,贫道也不会有机会得道飞升!哈哈……"
贪狼星君转过头来,冷冷打量面前道人。
"魔心未灭,何以得道?"
越非凌闻言大惊:"不会的!只要承业者一死,万般皆尽头,贫道不会再受孽障所困,便可重入天道!!"
"这个凡人还没有死。"
众人闻贪狼所言更是吃惊,明明看著欧阳无咎气绝身亡,如今身体僵硬躺在王玑怀中,怎麽会还没死?!王玑眼神一阵发亮,他连忙查看怀中之人,见他虽然面色灰白,但一股黑气不知何时盘踞在灵台之上,不由一惊,失声道:"凝魔?!"
所谓凝魔,便是入魔之初,全身以魔力凝聚,灭凡心而成就魔心。
越非凌双目虽不能视物,但同为魔族,自然也感觉到一股逐渐盘踞成形的魔力,他难以置信地惊呼:"不可能!!凡人若要成就魔心,必定是罪孽深重,涂炭生灵之恶人!贫道以天术算得此人乃大德大福者,岂会……"
贪狼星君漠然道:"天道玄机,岂是心魔蔽目者可窥。"
王玑急问:"天枢,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贪狼星君乃有司命之责,故对天道命数了如指掌,闻王玑问,便看了欧阳无咎一眼,道:"此人命数本不该如此。他原是七世孤魂,因妻儿惨死之恨,起兵作乱,涂炭生灵,更在破城後坑杀全城十万军民,造下不世恶业,阎王判其七世凄绝,无爱无依,孤独终老,如今,本该是最後一世。"
王玑听著也愣了,想起自己在入凡之前,奈何桥下,因为一时心念所动,与一缕冤魂换了命数,莫非那缕魂魄,就是今世的欧阳无咎?!
想不到早在奈何桥上,看不见、解不开的缘分便已缠在了他们身上。
越非凌想不到自己千般计算,到头来,竟然是竹篮打水,非但未能驱除孽业,反而助就魔心,如此一来,罪孽更重,离天更远!他浑身抽搐,突然一声大叫,举起长剑向欧阳无咎灵台刺去:"不能让他成魔!!"
王玑岂会让他再伤害欧阳无咎,当即将欧阳无咎搂在怀中用身体去挡,眼见就要被越非凌手中之剑穿胸而过,然而那把剑,却在距离他背部不足半寸之处定住,转眼间,化作飞灰。
"不……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魔心在哪里……"
魔心如核,只要魔心不灭,魔体皆可重生,魔心所在之处非常隐蔽,极难击中,故而魔亦是极难消灭。
然而贪狼星君缓缓收起手中薄刃,这片刃,乃上古神器盘古凿所化,莫说是魔,便是天上尊神亦难抵挡。
"本君不需要知道魔心何在。"
踏过越非凌身侧,在冷酷的贪狼星君後面,那个为成仙而执著反倒成魔的道人被无情地截成碎片,瞬间化作飞灰。四周由他魔气所成的魔障亦渐渐溃败散落,魔气散尽,露出一片星空。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严重提醒:不可歪楼!!~~~~~~~~~~~~~~~~~~~~~~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诺定一世无逆转,与君同守万年约
一切重归平寂,王玑却仿佛无所感应,只是搂紧怀中的欧阳无咎。
轻轻地呢喃,似在问贪狼,也似在自问:"如果不是我与他私换命数,是不是他就不会被选中为牲?"
贪狼星君摇头。
命数非一人可成,皆是环环相扣,时见乾坤倒逆。
所谓乐往必悲生,泰来由否极。谁能言天数,拂龟亦难测。
"此事原不怪你。前孽因他一时妄念所至,如今他能噬妖成魔,足证此人执念极深,绝非善类。你与他换命,不过是因缘际会。须知幽都之内,阎君双目炯炯,焉能任你胡乱作为。"贪狼言辞刚硬,听来并无半分砌辞安慰之意,但言中种种,却让王玑渐渐清醒过来,不再纠缠追究无用之事。
"他既成魔,"王玑忽然抬头,清亮的眼睛直视贪狼,"天枢,你要灭了他吗?"
"……"贪狼星君仍没回答,却见厉目半敛。
正如他适才所言那般,即使有宿世孽业,也不足以让一个凡人成魔。在他身上的三百六十六枚妖魂之强,莫说凡人,便连天上仙人亦不见得能够承受。然而此人竟能噬妖魂,炼魂成魔,足见其执念之强,早达魔境。
说不定那些妖魂,不过是个契机罢了。
要灭,只有趁他魔体未成之时。似他这般以凡人躯体成魔者,在凝魔之後尚需重修魔体,此时的魔犹如初生婴孩,若无戒护在旁,轻易就能诛灭,且魔魂炼成丹药比之金液更有别样功用。故此不少得道之人常以猎魔为好,近三千年来亦未曾有过一个能够成功修得魔体的凡人。
但这种人一旦成魔,便是天下间最难收服的人魔!
人魔最嗜人血,魔力高强,但喜怒无常,难以控制,听闻连魔域尊主亦无法掌控。
此时不灭,只怕後患无穷!!贪狼星君杀念一动,煞意满身。
王玑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他非但不惧,反而笑了:"天枢,实话告诉你,他的体内,有半枚星魂。"
"荒谬!星魂乃你我星君寿元所在,岂能随意分割?"贪狼星君一身怒意,四周风沈云重,连那头坐骑青鸾亦被他一身煞气压得缩头耷尾。
难怪这魂魄能够挨过百妖撕噬,原来有星魂作护。
成就人魔,岂是天规能容?!
威压在前,然王玑不为所动,只是坦然笑了:"若你要灭他,便是灭我。"
要灭了这只未成形的魔,其实不过贪狼星君一念之间。
他定定看著王玑,禄存星君虽然法力不济,但总是自由主张,司运有法,从来不需要他从旁指点,本道此次下凡寻珠,并无斩妖除魔的艰险,故也无太过挂心,岂料凡间一遇,不但险些星魂飞散,还背上助就魔业的罪名!
贪狼受天君差遣,於下界降妖服魔,早以千为数,加上性情刚僻,对天上众仙从来不假辞色,眼下又如何能够纵容同宗星君为魔族作保护航之举?
"天玑,念你在凡间多有苦难,横生妄年,只要你将星魂收回,天君面前,本君会替你说话。"
言下已有维护之意,只等天玑收回星魂,他便要将这未成形的魔诛灭。
王玑低头看著似睡非睡,似死非死的欧阳无咎,这个男人总是在不经意间忘记他仙人的身份,或者,他从不曾计较过他是仙是人是妖是魔,一直用他那副在仙妖眼中脆弱得可笑的身躯为他遮风挡雨,试图展开并不十分宽广的羽翼将他笼罩在安全的位置,这一回,换他了……换他这个星君来保护他,即使成了魔,即使逆天规,他也没有松开这双手的打算!
"抱歉。天枢,我意已定。"
他小心地抬起袖子,擦掉欧阳无咎嘴边豔红的颜色:"天玑与凡人欧阳无咎早有一世之诺。他虽成魔,但承诺仍在,自然还是要遵守的。"
贪狼目光如炬,岂能看不出他眼中脉脉情意,此时终於明白,天玑竟然对一个凡人动了情念!
仙凡有别,天君有旨,不允许神仙与凡人私订情缘。
凡间多有哀怨缠绵的神话故事,记载了动了凡心的仙女,或化作山岳,或化作松岩,结局惟见凄凉。纵使有情,得成眷侣,又有几个凡人能逃脱天命之数?又有多少凡人愿意让不老不死的爱侣亲眼目睹自己华发苍白,老态龙锺?
他一把抓住王玑手腕,喝道:"天玑,快收去星魂,即刻随我返回天宫!"天宫之上有一池净水能洗涤魂魄,叫仙人忘却前尘往事,虽犯下种种业障,但应该还能够补救。
王玑始终摇头,贪狼眼神见凶,突然左手一探,竟似破开虚空般插入欧阳无咎胸口,他要强行取回星魂,然後灭魔,再将天玑星君带返天庭!
欧阳无咎的躯体顿时剧烈痉挛,王玑无从阻止贪狼,只有牢牢抱紧欧阳无咎的身体,星魂同源,贪狼的力量过於蛮横,将被凝魔包围的星魂撕出来,这痛几乎像将人活生生地撕开两半,王玑痛极惨叫,贪狼的手猛地一窒,见王玑浑身发抖,脸色更是苍白无色,想起他曾燃魂求救,此时正是衰弱,不由缓了动作。
王玑喘息著,一手攀在贪狼臂上:"天枢……他是……我宁愿舍弃……天运之财……也要保护的人……"
贪狼星君不语。这神情,竟是如斯一致。
当日天宫之上,那位,曾经的巨门星君,抱著那头浑身浴血自不周山爬上来的雷兽,毅然弃仙身,堕为妖……
那时的天璇,脸上也是这副义无反顾的神情……
思及此处,心头不由一痛。
猛地凝神,贪狼星君暗地苦笑,难怪天君亦言,"缘"之一字,连九天至尊经万年也未曾参透。
他又如何不是?
贪狼星君仰头闭上双目,半晌,方才张开,将手从欧阳无咎体内缓缓抽出来,他法力非凡,这一下隔空取物并未损伤凡人躯体。
只见他站直身,非常生硬地转过身去。
"此魔未成,亦未犯下杀孽。本君手中并无天君法旨,若无端杀戮有损天规。"
王玑晃了晃神,随即明白贪狼之意,大喜之下,眼中不由溢出泪水,他知道,贪狼星君若要灭魔,天上天下无人能阻。
"苍辂。"
贪狼召来青鸾,一跃而上,鸾鸟展翅高鸣,苍羽飞扬。
他最後看了王玑一眼,道:"天玑,你需将此魔好自看管,莫让他犯下杀孽,否则天君降罪,届时本君亦不会再作容情。"
贪狼又看了一眼抱著穷奇的腾戈,丢下一句:"你也是一般听了。"言罢青鸾展翅,直上九天。
待鸾鸣远去乃至消失,余下来的仙妖才敢松一口气。
王玑低头再仔细查看了欧阳无咎的状况,知他在凝魔之中暂时无碍,才抬头去关注腾戈穷奇那边。
腾戈抱著血肉模糊的凶兽,越非凌的法术非比寻常,之前若非穷奇阻挡,只怕他已被锁链生生撕碎,然而代价,他却极不愿见!
"煌!煌!"他揪住穷奇的耳朵,凑近去呼唤,"你快些醒来!否则我要罚你三百年不许打野食!!"
若换了平日,这头喜食的凶兽必定要蹦起来抗议,可眼下,它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呼吸也渐变微弱。
腾戈忽然慌了,他认识的奇煌虽然总是受伤,可从来不曾像如今这般一点回应都没有!
"你不敢的!奇煌!!如果你敢死了,我就把你的皮剥下来,挂到南天门前让天上的神将每日耻笑你这头没用的凶兽!!"
虽然穷奇这凶兽委实可恶,但王玑心里也是感激腾戈识破越非凌的阴谋,见他神情哀伤,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唤他过来,将玉瓶交与他手上:"瓶里有一枚元融丹,可痊未死之伤,快些拿去给它服用。"
腾戈接过,大喜过望:"多谢星君!"
穷奇昏迷之时齿缝紧闭,根本不能张嘴,腾戈竟不惧兽牙锋利,用手强行将它双颌掰开,然後将丹药直接塞进喉咙滚下食道。
那仙丹果然神奇,顷刻间就见鲜血抑止不再外流,翻卷的皮肉缓缓闭合,虽然皮毛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渍,但野兽的呼吸渐闻粗重,半盏茶的功夫,它便睁开了眼睛,却见腾戈手掌全是被他利牙划伤的鲜血,不由呜鸣著凑过去,探舌去舔。
腾戈见他回复生机,心中大喜,亦任他而为,回过头来,感激地向王玑行礼。
"星君高义,小神铭记於心。他日若有差遣,腾戈自当竭尽所能,为星君差使。"
"不必客气。"
腾戈看了一眼欧阳无咎,道:"不知星君之後有何打算?星君应该知道,魔体未成之前魔族极为脆弱,一旦被妖怪或是地仙觊觎,只怕会被抓去毁元炼丹。星君若有心维护,还是快些找个地方暂避一时吧!"
王玑有些意外:"你不惧魔族吗?"
腾戈笑了:"我等本就是天地不容的凶兽,若非还有些躯疫鬼的能耐,只怕早就被当作恶妖流放域外。魔又如何?与九天之上的仙家相比,也不过是杀戮之时无需寻些冠冕堂皇的籍口罢了。"
王玑闻言点头笑了,然而道:"净僻之所我倒是知道一个,不过路途遥远……"
腾戈马上道:"奇煌愿效犬马之劳。"
穷奇立马抗议地咆哮,好歹是四凶之兽,怎可当仙人坐骑?!
腾戈瞥了它一眼,也不说话,抽腰间羯磨杵,念动法诀,只见那法器闪烁金光,在腾戈手中变化形态,变成一个黄金辔口,见他一手掐住那颗试图反抗的大脑袋,一手非常灵巧地给它拴上。
可怜那穷奇再是凶悍,被拴上辔口,连嘴巴都张不开,又被腾戈砸了几拳,顿时不敢再作反抗。
腾戈过去从王玑手中将欧阳无咎接过放到穷奇背上,然後让王玑坐上去。美味的人肉香气不断的窜入鼻孔,背上那个人就是它一直垂涎多时的美餐啊!可怜那穷奇流再多口水,被辔口封住的嘴巴连牙缝都开不了,舔一下肉星都做不到。
腾戈看它那副谗样,一扯鞍绳:"别想了。就你之前所作的孽障,够你五百年不得吃食了!还不快些走?"
穷奇一听,沮丧得连尾巴都耷拉了。
那腾戈在前面牵引,穷奇只有乖乖背著王玑与欧阳无咎,在夜幕之中纵身飞远。
归墟,星河从天坠,上古神明遗弃的仙山,不失为一个隐匿的好去处。
有穷奇为骑,倒也不比龙王飞得慢,不到半日便已越过七海来到域外归墟。腾戈助王玑安置好欧阳无咎,便带著穷奇告退。
临别之时,腾戈禁不住与王玑说道:"星君要知,炼魔非一日可成,或千日,或万年,难以言定。"
王玑点头。
"星君愿意……这般等下去吗?"
王玑看著他,以及一旁那头完全不屑四下各类神兽被它凶兽之气吓得躲在草丛不敢动弹的穷奇,笑著反问:"若是穷奇因杀戮之罪再被关入塔里万年,刑期满时,你可会在塔外接它?"
腾戈恍然大悟,清俊脸上一片绯红,不由有些尴尬:"是小神多嘴了。"
此时那被辔口封了嘴巴的穷奇抖动身躯,硕大的野兽慢慢变化人形,乱发蓬松如同野人的男子,高大得堪称过异的身高,即便是腾戈这般高颀,与之一比,却也要矮上许些。□的上身全是横七竖八血的伤痕,法器所化的辔具因其变化而稍稍变形,连至腮後,仍旧结结实实地封住了他的嘴巴。
黑发的男人弓下强壮的身躯,手臂环过来搂住腾戈的脖子,说不出话来,只好不甘心地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唤。虽被束缚自由,但却无意脱去。
腾戈温然一笑,也不去管他,只是向星君拱手:"星君保重,小神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始终保持不要歪楼啊各位~~~
好也,在一个尾声就结束了各位老大~~等得辛苦了~~
哦,对了,因为还是没有办法直接贴插图,这个是有爱的亲给画的穷奇和腾戈图哦!非常有爱啊,大喜,故此挂连接:http://i235.photobucket.com/albums/ee100/kuyuzu/14056_500.png
萌的大人一定要去看看哦!不过记得要遵守版权~~谢谢!
尾声
尾声
欧阳无咎醒来,惊愕地发现自己所在之处并非什麽地府,四处一片光明,白玉的柱子圣洁高雅,纱罗布幔若隐若现,非但没有半点阴森恐怖,反而有仙境神域之感。
窗外传来瀑布轰隆巨响,星华随倾泻的天河坠落,划破长空无比壮美。
归墟?
稍稍侧首,便看到王玑闭了双眼,托著腮帮坐在床边。
手部传来温暖的感觉。
他一直都在,一直握著他的手不曾离开。
窗外透入的一缕光照著他清俊的侧脸,帐房先生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欧阳无咎虽然觉得浑身睡得发疼,可还是不愿动弹,免得弄醒了他。
就这样耗著,终於见王玑瞌睡著往前一点头,醒了醒。
很习惯地看了床上静静躺了好久都不曾醒来的男人,然後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瞌睡,但更快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唰地瞪个老大。
"先生,你醒了啊!"
欧阳无咎很是轻松地打招呼,仿佛沈睡多时的人是王玑。
精明的帐房先生难得地呆滞了,半晌,眼睛中终於闪出光华。
被他这般打量,欧阳无咎不由有些尴尬,咳嗽两声:"那个先生,莫非我没有死吗?"
"死了。"
"咦?可是我……"
"你成魔了。"
"……"
非常闲适的对话,就像午後醒来,问一句想吃点东西吗?桂花糕?没有。烧饼要不要?
……
王玑将之前发生的事略略说过。
凝魔修身,欧阳无咎足足睡了半年之久,本以为尚要更久,说不定,要等到天荒地老,却想不到欧阳无咎只用了半年时间就能炼成魔身,看来天枢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个男人内心深处的魔性,只怕比自生为魔的魔族更强。
就见欧阳无咎听完坐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身体,但除了体内酝酿著一股莫名的气息之外,倒没有其他古怪的感觉。
"那天……我只记得好像被撕碎了,到处一片血红……"仍然记得那一刻,仿佛被数百妖怪分噬的痛楚,他换了口气,内心升起杀戮的冲动。
然而从王玑身上仿佛传来一股清凉的风,吹散了血腥,让他从幻思之中回神。
这就是成魔的後果吗?欧阳无咎笑了:"其实这也很好,既然先生是仙人,当然有降妖伏魔的责任!若不加监管,说不定我会不小心犯下大罪。先生可不能离开了!"
王玑瞪著他,本以为他会为此苦恼,毕竟是个凡人,却在转眼之间一念成魔,任谁都不可能如此豁达地接受吧?害他一直草拟的安慰之言一句都用不上来。
只是他当真能够如此大度?
魔与人,始终是不同的。
"你要回杭州吗?"
欧阳无咎闻他来问,不由有些奇怪。
王玑多少有些犹豫,但还是据实说道:"魔族入世,必定受仙家所阻……若是留在归墟,至少能保住性命。"
"先生是在担心无咎吗?"
王玑瞪了他一眼,不语。
欧阳无咎一副得了便宜的好心情,眯眯笑了一阵,方才说道:"我若离开,先不说府里的父亲不熟商事,他那几房姬妾心怀不轨,只怕欧阳府不出十年便要衰败。便说武林多事,若盟主无故失踪,必定又会掀起一场争夺盟主之位的腥风血雨,我并非执意盟主之位,但若为此引发江湖纷争,损伤人命,却非我所愿。"
王玑沈默半晌,哼出一句:"你到底是不是魔啊?这麽悲天悯人……"
"呃……"欧阳无咎有些不好意思地刮刮脸,"有些东西习惯了,便一辈子也改不了。等我安置好府中众人,然後将盟主之位交与凤三,再与先生请教如何肆虐凡间的事可好?"
不由哼了一声:"这个好说。"王玑嘴角撩出一个非常微妙的笑容,"这三个月睡得可舒服?"
欧阳无咎,如今能让三界震惊的人魔,被他那双眼睛给盯得浑身毛骨悚然,居然不由自主地往床里面缩了缩:"还行……"
"会不会觉得饿?"
"好像不会……"
"看来成魔也是有好处的,至少能省下不少饭钱。"
"……先生……"
"好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午後,欧阳府的帐房,竹影摇曳,算盘嘀哒声中,偶尔会听到细碎的谈话声。
若是听仔细了,却会让人不禁莞尔……
"先生,我想问你……"
"何事?"算盘声没用半丝停顿,回答的人显然头也不抬。
"有没有什麽法术,可以一下子把这些帐目给弄完?"
"本君是仙人,怎麽可能知道魔族的法术?!要不你走一趟魔域学点有用的回来!"
"……"
"记得回来的时候捎点蔽仙草,这东西只生在魔域,在天庭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先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这一篇,算是在这个系列里没有太多激烈冲突的文吧?live我本来想尝试一下写写不一样的玄幻,就是说完全不识法术的凡人对妖魔鬼怪的时候,应该是如何应付呢?於是乎就这麽开写了,相信人定胜天,就算是凡人,也不是完全当炮灰的!!(虽然後来还是差点炮灰了……)
完结一篇之後又不可免俗地感谢各位大人一直以来的支持,特别是追著文看不断给予live鼓励留言的各位亲(激烈拥抱一下),呵呵~没有你们真是说不定中途我又来开天窗了!
还有严重感谢几位对星君系列大有爱的画者,各位画功超强说!给live配的图真是美轮美奂,而且大有正中我心的感觉啊!所以都挂在鲜或者JJ那边的地方了,有爱的亲一定要去看哦!
然後,下期预告?呃,应该是倒数第二的破军了吧?估计很多大人对他一直无感,不过请先看看再说吧~~~
谢谢各位的支持!!
By live
2009年8月24日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7/16 at 下午4:01: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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