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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裤子弟 第二部1》作者:狐狸(出书版完结)
第一章
罗伊值班时,警局来了个期期艾艾的棕发男子。
「我有一宗犯罪的证据,警官。」那个人说。
「关于什么的?」
「关于谋杀!」对方兴奋地说:「一场发生在家庭内部的谋杀,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犯罪,一场道德的堕落——」
罗伊拧起眉头,对面的人正手舞足蹈、声情并茂。他觉得这家伙像个典型的社会失败者,因此对所有比自己有钱的人都心怀不满,而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比他有钱。做为警察,他看多了这种人惹出来的麻烦,所以他一点也没有该有的尊敬,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够了,这里不是唱诗班,你亲眼看到了?这里可是警察局,你的证据在什么地方?」
「我带了一盒录音带,哦,对了,我叫杰恩。」对方说。
罗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瞄着他从口袋里翻出来的东西,思忖着警局里的录音机不知道给塞哪去了,依稀记得失物招领室里有个旧的。
「不过,我不知道警方会不会承办这样的案子,毕竟对方是知名的有钱人……」
「我们也想不承办,可是有什么办法,拿的是纳税人的钱。」罗伊叹气,不过对方的回答还是让他有了点兴趣。「有名又有钱的人?媒体最喜欢这个了。你录到了谋杀现场?」他问。
「呃,不,是中学时我和一个同学的谈话。」
罗伊危险地瞇起眼睛,杰恩迅速说道:「他说他父亲杀了他母亲,罪证确凿——」
「没有罪证确凿!」罗伊叫道:「一个叛逆期的中学男孩说他老爸杀了他老妈,一个叛逆期的男孩甚至会说地球明天就要毁灭了!你拿这个鬼东西来还当证据?而且老天哪,你几岁了?那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我才二十四岁!」对方大叫。
「哦,我看你像四十二岁!」罗伊说。他一边说,一边满心不爽地跑到失物招领间,翻出那个录音机,向报案人质问道:「怎么,隔了这么久,你得了绝症,所以良心发现?」
「我只是突然想通了要做个好公民,这些年我怎么也放不下这件事,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对方叫道。
「我又不是应召女郎!」罗伊怒气冲冲地说,把录音带塞进去,按下播放键,录音机发出慢吞吞的嘶嘶声,他耐着性子听。
另一个人还在喋喋不休。「我敢说那事情发生过,雷森当时一副理所当然的语调,他说话的样子让我毛骨悚然!他是个冷血的魔鬼——」
「你那位同学?」罗伊问,对高中生间的仇恨不感兴趣。
「是啊,据说他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上过学,他家从前是大贵族,一直实行家族教育。照他的说法,他把他祖母的寿宴闹得『像个从飞机上摔下来的蛋糕』,这位大少爷才被勒令到普通高中上两年学,学会和正常人类相处。不过我不觉得他学会了什么东西,一个学期后他就退学了,因为他把教学楼弄塌了。」报案人神秘兮兮地说。
「那怎么可能?他只是个高中生。」罗伊说。
「雷森帕斯就有可能。他是个天生的魔鬼胚子。」报案人严肃地说,像在给小女孩讲一个鬼故事,「他一点也不熟悉外面的事,我想他甚至不知道杀人犯法,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当时说的话是认真的。」
「等一下,你说的雷森帕斯是那个……呃……」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杰恩兴奋地提高声音,「他家很有名声,也很有钱,老天保佑,贵族家庭最容易发生变态的谋杀案了!」
「没那么频繁,老兄,谋杀最多还是发生在贫民区里,最多的还是为了钱和毒品。这该死的玩意儿怎么还不响!?」他敲敲录音机。
「查谋杀案需要耐心,警官。我们可以再聊聊雷森帕斯家,对此你肯定知道什么吧?他们家代表着某种传统,媒体常说,没有传统,一个国家将什么也不是,但我们已经到了革新的时候——」
罗伊认命地捂着额头,觉得自己碰上的不是报案者,而是八卦小报的记者。可是他的话还没落音,录音机出声了。
那是这位告状者的声音——更年轻一些,但就是他——他正在嚷嚷着抱怨,「我老妈什么都要管,我愿意用一天打工的薪水换她闭嘴一小时!你老妈怎么样?我觉得有钱人管小孩的事要少一点,至少不会没有一点追求,整天就盯着你有没有叠被子!」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另一个声音回答,冷淡又简洁,听上去没太大交谈的渴望。
不过年轻版杰恩一点也没感觉到——从现在这样子就看得出他从来没有机灵过了——迳自继续问道:「哦,那真是太糟糕了,老妈有时候烦人,但确实是人生之中必要的存在,帮你洗衣服做饭什么的。你老妈是怎么死的?」
「我父亲把她杀了。」雷森说。
一小会儿的沉默,另一个人的声音变得有点不稳定,「……什么?等一下,你说你父亲杀了你母亲?」
「是的,怎么了?」
「可……可……这是谋杀啊!你亲眼看到他杀了她的?」
「他在我跟前杀的。」
「我的老天啊!但他现在不是还在逍遥法外吗?没有警察调查过他?」
「为什么?」
「他杀了人!」
「不,他杀的只是个魔鬼。」
「嘿,不管你老妈是什么样的泼妇,你都不该这样说她!」
「她就是个魔鬼。」
「你……你还觉得你老爸做这种事一点错也没有!?」
「我不觉得有什么错。」
「呃,抱歉,我有点事先走了——」
录音到此为止。
报案者严肃地看着罗伊,指着录音机,好像它是个杀人凶手,「听到了吗?」
罗伊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觉得他在跟你开玩笑。」
「不不,你看到雷森帕斯的脸,就不会觉得他是在跟我开玩笑了,他非常的……」
「认真?」
「不,理所当然。」
罗伊想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录他的谈话?」
「我喜欢录和同学的谈话,我觉得他们有些人很可疑,谁知道看似光亮的外表下藏着些什么呢!我曾经把录音带拿去给心理咨询师听过,她却让我放开心胸和人交往,我配不上和雷森同学做朋友不是我的错,只是学生们的偏见,她根本就没有了解过我,这绝不是什么嫉妒——」
「呃,我知道孩子们也是分帮派的,雷森帕斯家的公子如果去上学,他应该是所有人的中心,你的心理咨询师可能认为他和你这种『平民』交朋友很少见……」
「我也觉得少见,所以我录了他所有的话!」对方兴奋地打断他的话,「不过他的话不多,对那么大的孩子来说还真够少见的。」
「什么?」
「我家有一书柜的录音带呢。哦,你知道,媒体喜欢有钱人家的丑闻,我可以贡献所有的收藏!你该听听,他有些话很古怪,他似乎参与了他父亲对于母亲的谋杀,他说他一直看着,并且觉得这理所当然——」
罗伊谨慎地看着他,点点头,「我会严肃考虑你的证词,先生,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隐藏的犯人。」
「碰到你这样的警察真令我欣慰。」杰恩说。
罗伊冲他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拿过他填的报案表,上面记着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非常清楚。「我们一定会彻查的。」他说。
「那……这录音带……」
「哦,方便放在这里吗?」
「当然,当然。」对方喜孜孜地说,看上去他拿录音带跑了不少地方,终于有个警察肯收留它了。
罗伊微笑着送走他,也很高兴自己的明察秋毫,他回到桌前,找到雷森帕斯家的电话号码,拨通它。
电话响了两声便有人拿了起来,这种家庭都有人专门负责杂务,接电话的是雷森帕斯的管家。
「您好……呃,艾伯先生?这里是伦敦警察局,我想最近贵府的公子可能会受到以前同学的骚扰,他明显对他有不正常的幻想,认为他参与了一场谋杀案……哦,我会把详细的资料寄过去,我录了音,这是我们的规矩……啊,您太客气了,保护公民的安全是我们的责任,特别是像您这样的家族,我会把一切潜藏的犯罪意图扼杀在萌芽之中……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我是克兰?罗伊斯,感谢您的夸奖——」
法瑞斯一大早,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上写着亡者?雷森帕斯收,他茫然地拿起来,回到房间。
雷森正坐在他的早餐桌上,喝他的茶、吃他的早饭,顺便一提,这些全是他忙了一小时才为雷森准备好的。
现在,法瑞斯几乎已经回想不起来到底是来人界干嘛的了?是享受生活还是给人做苦工?
他本来准备什么也不做,在这里好好吃喝玩乐,当个纨裤子弟,但现在,他在当褓姆、当厨子、当字典、当免费的房屋提供者、帮雷森屠杀自己的同胞,还得当雷森心情不好时随叫随到的出气筒!
现在居然连他的邮件都寄到他家来了!
他砰地一声把包裹丢到早餐桌上,严肃地看着他。
雷森放下杯子,拿起来,掂量一番,问道:「有拆信刀吗?」
「你难道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吗?」法瑞斯问。
「什么?」另一个人问,又喝了口茶。
「我很生气,雷森,为什么你的信要寄到我家里来?你把这里当什么了?你自己家?」
「唔,它们总得有个地方寄嘛。你为什么生气?你觉得我该把它们寄到空气里头去?」
「不是这个问题,这里是我家!」
「我住在这里。」雷森理所当然地说。自动翻译过来,他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住在这里,那这里就是我的」,法瑞斯绝望地想。这种态度以前是他的专利,现在他可知道自己当时有多讨人厌了。
「拿把刀给我。」雷森说。
法瑞斯恨恨地走到茶几上拿水果刀,一边递给他,一边说道:「你拆包裹根本用不着这玩意儿,你能空手把强化玻璃切开!」
「那样做很没教养。」雷森说,慢条斯理地开始拆他的邮件,法瑞斯坐在旁边,用力抹了把脸,告诉自己要冷静。他忍了这么久,不能现在功亏一篑。
雷森拆开包裹,里头有两盒录音带,一枚磁碟片,还有一封信。雷森看了一下,「我父亲寄的。」他说。
「等一下,你父亲知道你住在这里!?」法瑞斯叫道。
他知道雷森父亲的大名,在魔界有谁不知道呢,这位驱魔人家族的铁腕掌权者,光从他能养出雷森这样的变态就知道他可怕到什么地步了。
「他什么都知道。」雷森说,看了他一眼,「你该不会以为他真的会放弃我吧?父亲是不可能放弃儿子的,光是想想他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多少时间、多少的……鲜血,就这么丢弃可是不划算的生意。」
法瑞斯艰难地问,「那他知道……我吗?」
「他会查的。」
「那他……查到什么了吗?」
「如果他觉得你对我不利,」雷森冲他露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那我明天早上,就看不见你了。不过我不会去找你,因为我知道那是『父亲的善意』。」
看到法瑞斯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雷森摊了下手,「我开个玩笑。」
「这一点也不好笑。」法瑞斯冷飕飕地说:「你确定你的玩笑不会发生是吧?」
「唔,以前发生过。」雷森说,一边看信一边站起身,朝书房走过去,「你应该知道,我没有那么好的幽默感,能杜撰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法瑞斯继续瞪他,雷森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然后他说:「但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是吗?」法瑞斯问。
雷森点点头,转身离开,丢下一句话,「如果他敢动你,我就杀了他。」
法瑞斯站在客厅里,有一会儿反应不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了,他不习惯在这么刺眼的阳光下思考问题,好像他身体里另外一部分关于魔鬼的,可以冷静思考的部分死掉了,以致于他的脑子有点混乱。
他恍惚地走进书房,雷森正在开电脑,把那张磁片放好。
法瑞斯小心问道:「你就不怕……我其实是个很坏的人吗?」
「我并不觉得雷森帕斯家有什么好人。」雷森说。
「我以为你很为你的家族自豪呢。」
「那是另一回事。」
「所以,」法瑞斯再次确认,「我们是搭档,我们感情很好,你觉得我是个好人,不会伤害我?」
一连串的问题让雷森忍不住转头看他,看到法瑞斯一脸的严肃,他用同样严肃的表情回答道:「如果你干了什么我觉得不能原谅的事,我会自己动手,不会劳他费心。」
他说完,转过脸去,留法瑞斯在后面瞪着他。
萤幕里跳出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他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和雷森有血缘关系的人。
雷森帕斯家现任的家主比法瑞斯想像中要年轻一点,可是表情却有一种和年轻全然绝缘的东西。这让他看上去像钢铁一样,冷酷、漠然、不近人情。
这是法瑞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虽然他一直觉得雷森家的亲子交流太过冷淡,不过必须承认,他很高兴第一次见面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真见到一个活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反正肯定不会吃得饱饱的,手里还拿着杯果汁站在那里。
肖恩?雷森帕斯说道:「虽然你玩得很高兴,并且显然一点也不想回家,但不代表我可以不管你了。毕竟你是一笔雷森帕斯家族有史以来最巨大的投资。」
「我真是太荣幸了。」雷森嘀咕。
「在你十六岁的时候,我想我们都犯了个错误,就是让你去上学,过『正常人的生活』。或者说是你犯了个错误,把你祖母的寿宴会场当成了露天PARTY。」肖恩说道。
雷森一手支着下巴,光是看他的背影,法瑞斯就能感觉到他的不耐烦。
「很显然,上学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肖恩继续说,雷森伸手去拿滑鼠,把播放进度向后拉了半分钟。
「也许他有什么事情要说。」法瑞斯说。
「他总是这样,知道用这种方法训话我不会关电脑,因为他可能『有什么事情』,而且他也知道在最后都要给我任务,让我不得不听他唠叨到最后!」雷森说。这么看上去,他完全像是一个被父亲唠叨折磨的孩子,一点也不像天不怕地不怕的驱魔人。
「如果是在家里,我一句话也不会听他的!」他恨恨地说。
「所以他寄包裹来。」法瑞斯说。「我以为你父亲像你一样,是个很酷的家伙呢。」
「他年轻时据说是的,不过有了我以后嘛,也许所有的人当了父母都会这么啰嗦?」他不确定地说,电脑里的人正在说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报复手段,你对雷森帕斯家的声誉有所不满,所以把家里的私事到处说,但要记住,你到死也会保留着这个姓氏,这在你的血脉和骨髓里!」
「知——道——了——」雷森拖长声音。
「你听到他说你什么事了吗?我没听到,你拉过去了。」法瑞斯说。
「我当然没听到!」雷森说,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老爸训话,你还能指望我有更好的态度吗?我没有一边玩游戏一边听已经不错了!」
法瑞斯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他和父亲关系也不好,不过奥里兰森训话时他可从不敢这个样子。
「一个伦敦的警察寄过来一盒录音带,这真令人不愉快,这是我们家族内部的事,你却跑去和你的高中同学说?」肖恩说道:「现在,他担心你一个叫杰恩的同学会找麻烦,所以把详细的情况告诉了艾伯,希望你提高警惕。我想你有必要听听这段录音,不是说你真的会碰到麻烦,而是反省你说话不负责任的后果。」
雷森伸出手,又把进度加快了几分钟。
法瑞斯几乎有点可怜这位老爸了。
「……最近魔界的情况很不稳定,魔界武力的最强者到人界来了,以致于那里现在——」肖恩说,雷森迅速把进度又拉回去,法瑞斯在后面心惊胆颤地听着,准备一有情况就跳窗逃走。
可这次出来的,却不是肖恩的声音,而是另一段对话:
一个年轻人大大咧咧的声音正问着:「……她是怎么死的?」
「我父亲把她杀了。」
「……什么?等一下,你说你父亲杀了你母亲?」
「是的,怎么了?」
「可……可……这是谋杀啊!你亲眼看到他杀了她的?」
「他在我跟前杀的。」
「我的老天啊!但他现在不是还在逍遥法外吗?没有警察调查过他?」
「为什么?」
「他杀了人!」
「不,他杀的只是个魔鬼。」
「嘿,不管你老妈是什么样的泼妇,你可都不该这样说她!」
「她就是个魔鬼。」
「你……你还觉得你老爸做这种事一点儿错也没有!?」
「我不觉得有什么错。」
「呃,抱歉,我有点事先走了——」
播放完毕,肖恩的画面又跳了出来,他冷冷说道:「我知道你对正常生活缺乏常识,但我不认为你蠢到这种程度。你干嘛不到警察局里说去?说我杀了那婊子,她当时怀孕四个月了,还是你的『弟弟』,又一个杂种——」
「这是什么!」法瑞斯不可置信地说。
雷森托着下巴,一脸无聊的表情,「可我的确是上了高中以后,才意识到家庭内部这么杀来杀去很少见。」
「你父亲杀了你母亲?」
「是的。」雷森干脆地说。
在魔界,这种亲属的相残较为正常,不过对法瑞斯来说还是有点难以理解,这可能和他父母的爱情故事有关,而且,这里可是人界,这可是个驱魔人家族,他的鲜血里可是流着远古时期的神秘力量,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他还说她是个……呃……」
「我们家不常说那个骂人的词,特殊情况除外。」
「比如对自己的老婆?」
「他只这么骂过她一个人,他当时气疯了。」雷森回答,继续看萤幕,法瑞斯正准备问下去,雷森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肖恩说道:「魔界军的亲卫队长到人界来了,他待的时间有点过长,这暴露了他的踪迹,实际上,我有理由相信你已经和他交过手了,你可真够客气的,如果你想表达你的文雅和弱不禁风,在宴会上就可以了,我们可从不在魔族身上实践这个。」
雷森对着电脑萤幕做鬼脸。
「他到来的原因不得而知,不过我听说魔族武力的最强者到人界来了,以致于现在魔界很不稳定,特别是奥里兰森的大儿子赤月死了,那是个以武力决定一切的地方,所以现在有不少家伙想分一杯羹,奥里兰森需要封陵回去主持大局,他已经很久没有完全苏醒了。」
看来拉莫尔死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法瑞斯想,失去一个哥哥,这对奥里兰森家族是件相当糟糕的事情,不过就和拉莫尔交往的经验来看,法瑞斯——做为魔王军总司令的那个头脑——觉得他如此脆弱,死掉也是正常的。
直到现在,他仍能清楚感觉到属于拉莫尔的那股力量在体内流动,以魔界的观点来说,这并不算奥里兰森家的损失。那力量如此的强大,以至于他可以感觉到十三层封印在不安地震动,那种恐惧和嗡鸣有时会让他有种莫名的快感。
他很强大,等到封印解开,他会强大到自己都难以置信。
一旦他回到魔界,所有不安分的家伙都会俯首称臣,乖乖听话。而到时候,他会找些不听话的家伙好好来试试身手的,他可修身养性得够久了……法瑞斯停下这些想法,深吸一口气,在他萌动杀意的时候,那些封印越来越不牢靠了,几乎要被那澎湃的力量给压成粉末。
重封印可不能这么脆弱啊,他郁闷地想,你们该干的不是屈服,而是压制!
而当这一切发生时,他抬头看了眼雷森,那人背对着他,正在喝一杯茶。刚刚睡醒,毫无防备。
王者不会对任何人这样毫无防备,除了自己——一个魔王军总司令。
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是最近接彼此的人。
电脑里的肖恩继续说道:「……地址我写在信上了,你去看看,我想他会知道那位传说中的封陵将军是谁,住在什么地方,如果顺利,也许我们能在人界解决这件事。奥里兰森居然让他最强大的那个孩子来到人界,这可不是一个帝王应该犯下的错误。」
「等一下,他刚才说什么地址!?」法瑞斯叫道。
「那位亲卫队长的地址。」雷森说,晃了下手里的信纸。
法瑞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笛兰那白痴还没有回去!?老天哪,他还真在人界租间房子长住了?然后连累自己?
刚才他还觉得未来一片光明,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会儿他简直听到丧钟敲响的声音了。
「他……住在什么地方?」他不确定地问。
「你相信吗?住得离我们只隔一个街区。」雷森说。
第二章
这下可好了,法瑞斯想,什么叫被扫把星盯上?这就叫被扫把星盯上!那混蛋还嫌给他找的麻烦不够,居然搬到离他一个街区的地方,老天哪,早知道昨天去买菜的时候,顺便来个巡逻,把周围所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魔界生物全部杀光。
他们难道不知道「隐居」或「断绝关系」的意思吗?还是说他最近太和善了?没错,打从冰蒂尔死后,他确实态度温和了很多,那些家伙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铁腕和血脉的手段——
他恨恨地想着,一边一口气喝光蕃茄汁,像在痛饮鲜血。
雷森拿起外套向外面走去,法瑞斯跟在他身后,一边明知故问地说道:「你去哪?」
「去拜访这位……史密斯先生。」雷森说,看了下信纸上的名字。
「呃……我还没吃过饭,你一个人去好了,我不介意你丢下我的。」法瑞斯说,希望等雷森离开后,自己能抢先一步到笛兰住的地方,好吧,也许他是没有本事杀他,但把他揪回魔界还是可能的。
雷森看了他一会儿,又走到他对面坐下:「不,我等你。」
「为什么?」法瑞斯问。
「我们是搭档。」雷森说。阳光照在他黑色的短发上,给这个人增加了不少温暖的色调。
法瑞斯呆呆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苦恼极了。但他也知道,这些苦恼是他自己找的,就像最初和冰蒂尔,他自己找上了这些麻烦,并且甘之如饴。
他喜欢这些东西。
「好吧。」他说:「你还要些别的东西吗,雷森?」
「一杯果汁,谢谢。」雷森说。
法瑞斯心甘情愿地榨了杯果汁递给他的搭档,然后开始慢慢吃饭。餐厅的视野很开阔,可以看到整个初升的太阳,这在伦敦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肆无忌惮地笼罩着他们。
人界是个美丽的地方,法瑞斯想,只想把这顿早餐拖得越长越好。
雷森并没有催他,这位猎手有时有着难以想像的耐心,他一手托着下巴,一边看着外面的阳光,仿佛非常喜欢那东西。直到法瑞斯把饭吃完,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他又去洗了碗——他可是难得这么勤快的——打理好自己,然后吸了口气,像下定什么天大的决心。
「我们走吧。」他对雷森说。
该来的总是要来。
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们要去哪里?」
一株植物从阳台上飞过来——不顾自然规律的用叶子当翅膀——法瑞斯从不知道植物还会睡觉,而且睡得这么久……当然,也许植物是会睡觉的,只是他不知道。可是这一株,不光会睡觉,它还整天占着电视机总是嚷嚷着电视的广告词,最糟的是,他还不能把它送到幼稚园去!
「我们去猎杀魔鬼。」法瑞斯说。
「哦,我没睡醒,只是在梦游,不要叫我。」植物说,扇着小翅膀又飞回阳台去了。
「我也没指望你。」法瑞斯哼了一声。他现在谁也指望不了了。
「成年人不应该指望童工。」阳台里传来一声警告。
「我觉得它什么忙也帮不上。」法瑞斯抱怨。
「反正它也不占伙食费。」雷森说,朝外面走去,法瑞斯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一边说道:「可它占空间。」
「你白拿了盆植物放在阳台上,居然还想收房租?」
「我怎么敢奢望,你一个大活人住在这里,我不光没收房租,还倒贴你所有的生活费。」
「我没钱。」
「没错,你的钱都拿来买除魔的法器,而且比平均价格高三倍的买。」
「我们是搭档。」
「太正确了。」法瑞斯回答,所以我供应你的食宿和零用钱,然后帮你猎杀我自己的同族。
搭档,多么……让人脑子发昏的一个词。
笛兰目前住在一栋公寓里,典型的白领居所,上下楼都是邻居,他们刚路过大厅时,看到那里张灯结彩,据说昨晚刚举行过什么联谊会。
这很像笛兰会选择的房子,法瑞斯有点不安地想,到人界没多久,那家伙就表现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特质,比如他对于做菜十分地感兴趣,莫名其妙的总是很能讨邻居的喜欢。
上电梯的时候他说道:「看到了吗,这位魔鬼很受欢迎呢,邻居们都说他是个安分的好人。」
「我猜也是。人界这地盘上,魔鬼比驱魔人受欢迎多了。」雷森说。
「为什么?」法瑞斯惊讶地问。
「也许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擅长伪装成人类的样子,斗争了太多年,驱魔人家系被魔鬼侵入得太厉害了。」雷森说。
法瑞斯一怔:「可是,驱魔人家的血脉是绝不允许有魔鬼渗入的,当然了,我承认很多妖魔有类似的企图,但那是你们的一大禁忌。」
「我说的只是精神的渗入,至于血脉……你说的没错。」雷森说,他的表情有一种格外的冷厉与杀气:「那绝不可能。」
电梯门打开了,雷森杀气腾腾地向笛兰的房子走过去,法瑞斯不安地跟在他后面。
雷森在魔鬼门口停下脚步,法瑞斯吸了口气,觉得自己似乎都嗅到笛兰残留的气息,那多半是心理作用,因为他现在是个人类,不可能拥有那样的嗅觉。
雷森把手放在门把上,法瑞斯听到里面的锁芯发出一声惨叫,报销了。
雷森推开门,房门无声地滑开,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人发现他们私入民宅的行径。不过法瑞斯有点理解为什么说魔族会比驱魔人更受欢迎了,这位魔族的房间窗明几净,整洁而且不失温馨,怎么看都是一个标准社会好公民的房子,并深受邻居好评。
而他认识的驱魔人们,一个是不良少年、另一个曾经是不良少年,现在私入民宅,还把人家的锁给弄坏了。
「你难道就不知道有敲门这件事吗?」他问道。
雷森转过头,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敲门?说什么?『哪一位?』、『您好,我是驱魔人,能开个门我要杀了你』吗?」
法瑞斯耸耸肩,说道:「你可以说,『您好,我是来送报纸的』。」
「我才不是送报纸的呢。」雷森严肃地说,走进客厅。
看来主人刚离去没多久,桌子上丢着报纸和茶杯,虽然是典型单身男人的居所,凌乱中却带着些属于人类的暖意。
他们转了一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魔族逃跑的动作总是很快。」雷森说。
「那是对你。」法瑞斯说,其实他们看见自己时,逃跑的速度也不慢。「不过现在是上午九点,没有正常的上班族会在家。」
雷森转头看他:「你说这魔鬼还上班?」
法瑞斯耸耸肩,别的他不知道,笛兰倒很可能会,他在他家住的那一段时间,好吃好喝供着他,他却不停表示自己在这里闲着白拿工资很有罪恶感,十分迫切地想要找一个工作——帮忙杀人或绑架什么的。
法瑞斯拉开冰箱,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他说道:「冰箱是空的,不管什么样的人,总会在冰箱里放点儿储粮吧?除非他短时间内不准备回来。真遗憾,他确实溜了。」其实他高兴得要死。
「他去休假了。」雷森在客厅说。
「哈,我很高兴你终于开窍了,雷森,能想到『休假』这么可爱的理由,什么时候我们也该去休个假,别管那些魔族——」法瑞斯说。
「我们今天就去。」雷森说。
厨房里沉默了几分钟,法瑞斯探出脑袋,一脸看到神迹、以至于不敢相信的表情:「你说什么?」
「我们今天去坐钻石号旅游,那是世界上最大也最奢华的一艘邮轮,它将在海上度过一个月,然后在纽约靠岸。」雷森说。
「我们两个?」法瑞斯问。
「我们是搭档。」雷森说。
「今天?」
「它今天晚上起航。」
「我……我什么也没收拾。」
雷森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俐落地转身向外走去:「用不着了,船上什么都有。」
法瑞斯追出来,叫道:「你说真的!?老天哪,我本来一上午都在想今天会怎么样的糟糕透顶,但中午还不到,就发现结果是坐邮轮渡假——我喜欢人类的疯狂方式——你有票吗?」
「我能找到票。」
「我相信你家的势力,但我的牙刷、枕头,还有书……」
「船上会有的。」
「可是……渡假?我们到底为什么……为了驱魔是吗?」法瑞斯问,前半句话还带着惊喜,后半句立刻就冷了下来。
他走到客厅时,正看到茶几上放着的宣传单,上面是放船票的袋子,上头画的正是钻石号,传单上是一大片广阔迷人的海景。上面详细地印上了起航的日期——就是今晚开船——还有承办人的资讯。
纸袋旁边放着一张超市的宣传单,上面写着购买超过十英镑的商品可以得到抽奖机会,头等奖便能享受贵族般的待遇,并且头等奖已经被抽走了,正是魔界的亲卫队长,笛兰?史密斯先生。超市的单子上还照着他对镜头灿烂微笑的景象,一手拿着超市的兔子吉祥物,一手拿着票面做展示……实在是傻到家了。
雷森在门口停下脚步,一副「你那副脸色是什么意思」的表情:「看来他中了奖,休假去了。」
「哦,是的,这个无耻的、消极怠工的魔界亲卫队长!」法瑞斯恶狠狠地说,他们现在唯一的王子还被迫和驱魔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他干什么去了?他去超市买牛奶,然后中了奖,跑去旅游了!
他把单据折了折收到口袋里,决定以后拿它来敲诈笛兰。如果这次他没被雷森宰掉的话。
「干嘛那副表情。」雷森问,然后加说了句类似于安慰的话:「没那么糟,至少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民用客船,我听说它就像当代的铁达尼号。」
法瑞斯扶着前额:「饶了我吧。」
雷森笑起来:「我喜欢铁达尼号。」
「因为它沉了?」
雷森在他身后把门带上,彬彬有礼地回答道:「不,因为我喜欢休假。」
「冷笑话。」法瑞斯哀怨地说。
他们离开笛兰房子的时候,经过一家超市。笛兰先生拿着奖券的照片被做成了广告看板,大摇大摆地挂在橱窗上,朝着人群傻笑。
这白痴,法瑞斯悲哀地想,生怕雷森找不到他是怎么着,还做了广告。
「我去买包烟,雷森。」他说,盯着那副巨大的看板画。
「你不抽烟。」雷森说。这人有时机灵得让人讨厌。
「好吧,我想买些零食。」法瑞斯说:「所以顺便买包烟给你。」
「你几岁了?」雷森说。
「反正比你大。」法瑞斯说,大好几千岁呢。
他跑到超市里,随便拿了些零食,买了雷森常抽的那个牌子的烟,然后来到收银台,对收银小姐深情地说:「我猜很多人告诉过你这件事了,你的眼睛很漂亮。」
对方笑起来,显然很乐意和他调情。「但这可不会给你折扣。」她说。
「哦,我不要折扣。每天赞美一个漂亮姑娘,会让一天变得美好。」法瑞斯说:「我知道得到了一天的好运,还让你帮忙太贪得无厌了,可是是这样的,外面的那幅看板画,中奖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今晚就要乘钻石号出海了。」
「哦,那恭喜他了!我记得那位先生,他是个很和蔼的人。」女孩说。
没错,一位「和蔼」的魔界亲卫队长,他可以立刻将自己打包自杀了。法瑞斯继续说道:「他说这是他拍得最帅的一张照片,我知道这要求很变态,可他就是那种自恋的人,他想要一幅大的看板画,然后贴在自己的卧室里……」
女孩露出一副难以想像的神色,法瑞斯用力点头:「我就说,做为一个男人这太娘娘腔了,可是你知道,有时候交友不慎。他不好意思自己来要,所以让我来……」
「哦,我知道了,我们当然可以提供,本来照片主角就是他嘛。」女孩灿烂地微笑,从后面抽出几张大海报递给法瑞斯:「三张,够他拿来送几个朋友了。」
「您真是位天使!」法瑞斯兴奋地说,卷起自己的战利品,朝她挥挥手,离开超市。盘算着等有了空,他要去复印个几千份,满魔界的散发,让所有邪恶的对手们都看到笛兰中奖的「英姿」,好好报答这家伙把自己陷入绝境的行为!
「你笑得可真够邪恶的。」雷森说,从他手里接过香烟。
「我在计画做我这辈子最邪恶的事。」法瑞斯恶狠狠地说。
「我同情那个人。」雷森说。
「到时连魔鬼都会同情他的。」法瑞斯说。
「到时你该叫我到场。」雷森说,一边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法瑞斯没有回答,雷森的话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刺痛,他知道雷森永远不会有机会站在他身边看到那场面,他会为了曾和自己是朋友而感到羞辱和愤怒。
黑发青年正对电话那边的人说道:「保罗吗?我想问一下你有没有钻石号的船票……我要贵宾房……我就要贵宾房,你没有别人会有的……两个人。是的,除魔……」
年轻的驱魔人,身体里流动着古老的充满力量的鲜血,背对着他,毫无防备……法瑞斯慢慢伸出手,可雷森突然放下手机,他的手扑了个空。
他像被惊醒一般,猛地收回自己的手,老天,他在想什么呀!
「搞定了。」雷森说。
「你怎么知道保罗会有票?」法瑞斯问,让对话继续下去。
他仍能感觉到心里的另一个人格在萌动。
身为魔王军总司令的那个法瑞斯,已经饥饿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想要杀戮,想要力量,想要吞食周围一切的生命。
自从发生了拉莫尔那件事后,他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难控制。那让他变成人类的封印更像是在苟延残喘,而和雷森说话会让他感觉好一点。
「他没有,但他的朋友有,保罗在享乐上的消息总是很灵通。」雷森毫无防备地说:「而这种拉风的事,那些有钱人家总会有一个有票的,而他们又总是很愿意转让给我。」
「可以理解,如果我知道你要去哪里,也会尽量避得远远地。」法瑞斯说:「你肯定不会为了好玩去任何地方。」
「现在你不能躲了,我们是搭档。」
「我以前也没有真正躲开过呀。」法瑞斯说,却轻轻笑起来。他想起第一次去林边镇的悲惨状况,即使他鼓起勇气从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车子上往下跳,也逃不脱雷森的淫威。当一个魔鬼成了驱魔人的搭档,一切的常识都不管用了。
法瑞斯不知道当谜底揭穿时,一切会不会好一点,但他并不是个认命的人,这是天性。
他绝不能让雷森和笛兰见面。
当然不是担心笛兰会被干掉——当然啰,那也几乎能肯定会发生——他绝不能冒任何雷森可能知道自己身分的风险。
他也不是不相信笛兰的忠诚,只是那家伙始终都不明白自己做这一切的理由。不是为什么结果——这件事的结果肯定糟糕透顶——而是为……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是为了让他多过一天这虚假的日子,让欺骗和纠结……也让这在阳光下静静聊天的、总被他称为无意义的时间……更长一些。
一切最终都会到结束的时候,但他只想把那时间拖晚,一秒钟也好。
他们回到房间收拾行李,行李很简单,只有一株植物而已,其他的邮轮上已经应有尽有,而且全是豪华型的,不需要已花了足够钱的旅客们费心。
那株从异世界带来的植物尽管受足了不公平的对待,可是就像一只养久了的小狗一样,基本认定这个家是它的整个世界,不会想要离家出走——不过法瑞斯怀疑它继续整天上网和看电视剧就不会这样了,上面的情节一点也不教小孩学好,到时候只能指望它够怕死,不敢当真去反抗雷森了。
「去旅游!?」植物兴奋地说,两眼发亮——是真的发亮,它弄出了一种星星闪闪的效果,法瑞斯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是的,坐钻石号,一艘豪华邮轮,我还不太清楚具体路过什么地方,反正有一个月左右在海上,最后在纽约靠岸。」法瑞斯有点羡慕地说,小孩子不管本质上旅行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总是喜欢出去玩。
「哦,我知道那艘船,最近社交界都在谈这个。」植物说,不知道它怎么会知道「社交界」的。「听说上面有许多漂亮和家世良好的女孩。」
「也许,但和你同族的漂亮女孩儿不多,它们都在植物园里。」法瑞斯说。
「哦,那个,种族不是爱情的阻力。」植物说:「不过我有点惊讶,你们这对吝啬疯狂不顾人权又残暴的父母怎么会想要带我去旅行呢?」
「我还没有老到喜欢被冠上父母的称谓。」法瑞斯说。
植物没有理他——有些事它已经认定了——它想了一会儿,谨慎地说道:「这会不会就像死刑前的最后一餐,你们是准备旅行后把我做成一盘菜吗?可是拿我来做的话,也只是盘素菜,不值你们费一番功夫……」
雷森远远地回应道:「相信我,孩子,如果我要把你做成一盘菜,三分钟就可以完工,不会还要带你出门先旅行这样麻烦,花钱又花时间,要知道你双亲的时间很宝贵。」
植物看了雷森的身影一会儿,那样子显得漆黑冷酷不透光,但显然,他比法瑞斯的好言相向更加说服它,它点点头:「好吧,我相信你们不是想吃了我,因为雷森显然缺乏善待受害人的教养。那么,你们为什么会想要带我去旅行?」
「是我们两个要旅行,带上你是因为被监禁者要随时摆在眼前才安全。」雷森说,转身往外走:「走了,法瑞斯,我们干嘛要跟个奴隶解释这个?」
法瑞斯拿起花盆,对露出一副受到伤害表情的植物解释道:「其实并不是说你真的是奴隶,这只是个比方。」
「我不只是为我难过,伙计。」植物用一副格外严肃地腔调说:「还有你,显然我们两个都是他的奴隶,不是吗?」
「如果你想搞反抗啊、革命啊什么的,记得不要在豪华旅行之前提出。」法瑞斯干脆地答道,跟在雷森后面:「而且那在绝对权力下是没用的,我们谁也打不过他。」
「你真是个不开明的家长,你应该说人民总能推翻暴政。」植物嘀咕。
「我不会这么说的。」法瑞斯说,因为就没人能推翻我。
做为人类总有新鲜的体验,他以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魔界就是那么个腥风血雨的地方,而他是绝对的主宰。但现在,他被迫去某个一心想逃离的地方,却只想着手脚够快,把信用卡全部放进口袋里,好到纽约去购物一番。
第三章
雷森不喜欢休假,他是个工作狂。这辈子除了杀那些魔族,他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
法瑞斯觉得那和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差不多,但做为人类——毕竟人类生活就是要和魔族不同,不然他们还叫什么人类——这样未免太可悲了点。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巨大的钻石号,感到一阵期待。
它像座格外精致的山,庞大而威猛,却被雕琢成奢华繁复的形状,每一个细节都是为了顾客们的舒适和安全。
这就是人界,法瑞斯感动地想,迅速找回了身为人类——虽然他不是——的美好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是完善细致的,全然没有魔界的粗暴和血腥。
他们顺着长长的台阶走上去,邮轮上布满了彩带和鲜花,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和高级订制礼服的味道,仿佛一个巨大的奶油蛋糕,几乎让人忘了它是由冰冷的钢铁组成,拥有横渡海洋的强大力量,想像它变成一个雅致温顺的小礼物。
庞大、无坚不摧,被妆点成温柔且人畜无害。
一阵海风吹过,吹起法瑞斯手里原本装着乘船票的纸袋,他伸手想去抓它,可当指尖碰到了它,那东西便被海风远远地吹向无垠的水面。
又是一阵淡红的花瓣被吹过来,落在他金发和外套上,它们看上去纤弱而无辜。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可是又说不上来。
也许因为这里的气氛远不像它从外表看上去那么迷人,带着些微烦乱和不安的气质。
「怎么了?」雷森问。
法瑞斯拿起一片花瓣打量,那只是片普通的花瓣。
「没什么。」他说,打起精神,登上那艘巨轮。
它的每一处都带着欢迎和微笑,柔软体贴得像一个美梦,就像人界一般——明知它不能给你什么,让你更加强大什么的,但你就是愿意陷进去。
当然啰,那绝不是笛兰应该抛弃自己的理由。法瑞斯想,跟着雷森一路走向他们的房间,看着他偶尔微笑着和人打招呼。这船上有钱人不少,而有钱人经常互相认识。当在这些人跟前时,这个强大的驱魔人看上去又变回了家族里的乖宝宝,一举一动都显得温和有礼。
法瑞斯仔细记下路径,策画了好几条突发事件时的逃跑路线。这是在危险地方长大养成的好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内心深处总有一根弦紧绷着,告诉你不可松懈。
而且……他必须弄清楚,一旦出了岔子,自己才会知道从哪里逃窜的速度会比较快,他一点儿也不想在那种时候去面对雷森。
他的旁边,黑发青年把行李交给侍者,跟着他来到贵宾房,他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乘坐豪华客轮,对此驾轻就熟。
那是一间略小的贵宾套房,好歹算是把两个主人的卧室分隔开了,法瑞斯想,不然自己铁定要被赶去睡沙发。
他走到窗户跟前,伸手按了按,玻璃是强化过的,但碎窗逃走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可现在这个人类的身体顶多能光顾邮轮附属的游泳池,对外面一望无际的湛蓝有种本能的恐惧。不过还好法瑞斯经常面对恐惧,能跳海逃走比起在知道真相的雷森面前,生还率要大得多——顶多回头很丢脸地等着他的亲卫队们像海底打捞队一样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再带回去给奥里兰森解开封印,并且此后的几百年内被编成笑话,成为全魔界的嘲笑对象就是了。
不过没关系,他有反击的杀手锏,如果人们看到笛兰一手拿奖券一手拿超市吉祥物的海报,那注意力肯定不只集中在他身上了。
这么看来,跳窗逃走还是可行的。
「在想什么?」雷森问。
「逃跑路线。」法瑞斯说。
「你不需要逃走,没人能伤害你。」雷森说:「只要我活着。」
「当然,你要对我负责,是你把我拐到这鬼地方来的。」法瑞斯说,但仍坚定地转过身,把笔记型电脑翻出来,开始试图入侵主机,寻找整艘船的蓝图。
他知道雷森那种人,他们从不轻易信任人,可是他却相信了自己——不管他人生所有的教育和警告,全心全意地相信了自己。如果他遭到背叛……至少法瑞斯知道如果是自己被背叛,他会怎么干——他会杀了那个人,不计任何代价的杀了他。
那种痛苦只能用死亡去弥补,像用最坏的事情去应对另一件最坏的事情,可最后什么也拯救不了。在此后很久很久他都将承受入骨入髓的疼痛,因为那是轻信的代价。
直到他把它们忘记,而那代表着的却是一次死亡。
他转头去看雷森,那人正低头看宣传手册,举手投足的动作优雅而放松,仿佛在家中一样。
那常会让法瑞斯难以想像什么灾难和战争会发生在他们之间,但那却几乎是必然的。
他无法想像那时雷森的痛苦,所以他必须逃走,对此他不能冒任何一点的险。
这是法瑞斯当上魔界总司令以来,第一次时时刻刻都想逃走,那甚至不是因为雷森的力量,而……仅仅是因为那一刻雷森看他的目光。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雷森一点干活的意思都没有,法瑞斯下意识站起来去开门,他已经习惯当仆人了。
外面站着一个年轻的侍者,手里拿着一张请帖,他朝法瑞斯彬彬有礼地说道:「您好,奥里克先生、雷森帕斯先生,今晚八点钟我们有一个欢迎舞会,代表全体船员的心意,希望你们抽空光临,这是邀请函。」
法瑞斯说了谢谢,接下请帖,侍者继续挨门发帖子去了。
请帖设计得还挺雅致,他一边翻开一边走进来,朝雷森说道:「看上去很不错,雷森,今晚有个欢迎舞会,要求正装出席,我们是不是应该趁天还没黑的时候,去给自己找个女伴……」
「你不会以为我大老远带你来,是来参加舞会的吧。」雷森不感兴趣地说。
「可是这是渡假邮轮,连魔族都要放假,驱魔人为什么就不能休息一下呢?」法瑞斯说,看到雷森不以为然的脸色,又加了一句:「而且那位亲卫队长肯定会去参加舞会的,他抽到的是特等舱船票,邀请函上说特等舱的乘客全都被邀请了。」
雷森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吧,我们去参加舞会。」
这个工作狂。
法瑞斯满意地放下请帖,把植物从旅行包里翻出来,让它吹吹海风,一边想着,笛兰那家伙今晚最好小心不要让雷森逮到,不然他保证会在劳烦他的「搭档」动手前,先把那家伙大卸八块,丢进海里——
鲨鱼会很喜欢的。
雷森决定扮演有钱人家公子,他看上去得体极了。
他穿着身正式的舞会装束,显得昂贵、柔软而且不事生产,和他本人截然相反,可是搭在一起又格外相配。他的黑发梳理整齐,除了一只手上仍戴着手套外,看上去好极了。
当他走进大厅时,一副标准纨裤子弟的模样,正在等待艳遇,并且谁都能钓上手。
他举止优雅地从侍者那里拿了杯酒,悠闲地四处走动和打量,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但法瑞斯知道这是一个猎人式的引诱姿态,他在等着他的猎物上钩。
他很快钓上了一个。
「天哪,对不起——」一个黑发女子惊呼一声,她的一杯香槟正准备泼到雷森身上,后者眼明手快地托住她的手腕,计谋没有得逞。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她穿了身大红色长及脚踝的长裙,及腰的黑发压下了那明艳的色彩,让她显得热烈而神秘。她的五官近乎完美,一双眼睛竟然是浅紫色的,在钻石号璀璨的灯光下,反射着妖异的色彩。
她喊完之后,才发现香槟根本没有泼出去,这也省去了接下来道歉、再道歉、请求对方到自己的房间换下衣服、要地址好付干洗费或是干脆重新订制一套并向他要地址的戏码。
「你不该接住我的,我算准了它该泼到您身上,然后我们就可以单独出去了。」她有些为难地看着雷森,双眸中却带着挑逗。
雷森托着她的手臂,彬彬有礼地说道:「为了您,我随时都有时间。」
她朝他微微一笑,凑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脚步翩翩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法瑞斯觉得可能是约了等会儿在哪里见面。雷森这家伙平时看上去是个暴君,不过调起情来也挺专业嘛,他想,忍不住凑过来:「是个美人儿,今天晚上看来不用等你回来了。」
「用不着,几分钟的事。」雷森说。
「什么?我不觉得她是个这么快就能搞定的女人……」
雷森转过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她是个魔族,你闻不到吗?她试图伪装成人类,可是技术没过关,我在大门口就闻到那该死的味道了。」
法瑞斯惊讶地说道:「你……你说为了她随时都有时间,是说……」
「我随时都有时间工作。」雷森说。
「果然如此。」法瑞斯长叹,雷森帕斯家的亡者怎么可能转性了。
而身为魔王的次子……不,现在是长子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的某些同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追求力量追求得毫无常识,前仆后继地向雷森跟前蹭,他都替他们感到丢脸。
虽然法瑞斯也能感觉到那截然不同强大血脉的诱惑,但他至少知道量力而为,老实地当雷森的助手、给他免费用房子、帮他做饭、陪他出去玩。
「你可真受欢迎。」他感叹:「说起来,从小到大,你应该碰到不少各种类型的魔女了吧,她可真是个美人……」他看着那红裙女子的身影感叹,她又回过头来朝雷森微笑,暗示着他们会有一个美好夜晚。
「你难道一次也没有动心过?」他忍不住问。
「哦,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雷森说。
法瑞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那么如果真有一场魔族和驱魔人的生死恋发生了,你要怎么办?」
「享受就行了。」
「真干脆。可她们找你,要嘛是想吃你,再不然是想要怀你的孩子,如果哪天你享受时对方怀孕了怎么办?」
「把她杀了。」
法瑞斯转头瞪着他,雷森回头看他,说道:「我开个玩笑而已,你那是什么表情?」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幽默感让人消受不起?」法瑞斯质问,有点想打寒颤,这笑话由雷森这种人说出来,未免太冷了点儿。
「我不可能对她们动心。」雷森说,慢慢喝着酒,那双眼睛除了杀戮映不出别的东西。「设想一下,就算一只母耗子再诱人和花枝招展,你会想和她上床吗?」
法瑞斯呆了几秒,试图理解这种角度的思维。「你是说……所有的魔族对你都是一样的,你只能把他们做为杀戮对象来理解,永不可能对他们有什么感情或是想法,即使他们……呃……」
雷森转头看他,法瑞斯在那双冰冷的眼瞳间慢慢丢失了自己想讲的东西。他想问他是否会为自己的背叛感到伤心,或是仅仅因为他是个魔族,所以一切的友谊都将不再有基础,雷森会感到的只是被愚弄的愤怒,他们间的友情不过是一场虚幻。
雷森慢吞吞喝了口酒,接下下面的话,他说道:「你知道我父亲曾杀了我母亲。」
法瑞斯点了点头,雷森继续说道:「因为她是个魔族。」
「什……什么!?」法瑞斯叫道。
雷森看了他一眼:「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历年来有很多魔族试图把血脉渗入雷森帕斯家,我父亲爱上了其中一个,她伪装得很好,他完全被迷住了。」
「你有一半魔族血统,老天,我完全没有感觉到!」法瑞斯大叫,仔仔细细地打量雷森,决定重新定位这个人物,他觉得自己的语气中有点兴奋,连忙奋力压抑住。
「你当然没有感觉到,因为我没有一半魔界血统。」雷森冷冷地说,似乎觉得被侮辱了。「你觉得如果真的是那样,我父亲在我还是婴儿时不会杀死我?」
「呃……好像是的,但是你母亲是魔族……」法瑞斯说。
「是的,但我的血脉被洗干净了。」雷森说:「以一种极其……血腥和彻底的方式。」
他啜了口酒,再次开口时,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是想说,雷森帕斯家和魔族不会有任何的转圜和中间地带,我的母亲生了我,又怀了另一个孩子,我相信我的父亲曾深爱她,可他杀了她,在她的鲜血和死亡前让我感觉他所谓杀死宿敌的喜悦和仇恨——是杀死宿敌的喜悦,而不是失去母亲的痛苦——留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永远不能丢弃,那仇恨是我灵魂构成的一部分。」
「但是……为什么?我知道驱魔人总是憎恨魔族,可是其实……他们有很多并没有惹你们啊!」法瑞斯说,他觉得自己的话很蠢,而且很可疑,可他还是忍不住问。
雷森轻轻笑了,小声说道:「老实说,我觉得他是被一个女人——还是仇人——骗,气疯了,才干得这么过头。」
「可他在你跟前杀了你母亲!」法瑞斯提高声音。
雷森点点头:「是的,为了断我的念头。告诉我什么叫不共戴天之仇。我只能选择彻底去恨了,不是吗?」
「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这很变态。」雷森说,转头看着那穿着红色洋装的魔物。
事情发生时他还很小,他记得那人的鲜血,她的愤怒、杀意、哀求,属于魔鬼的气息,还有属于母亲的气息,一切都被死亡混合在一起。
他站在那里,每个毛孔和每次呼吸间,都是恐惧与鲜血的浓烈气味。父亲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把他钉在那里,无路可逃:「感受一下,你血液里的东西……孩子,感受一下那灵魂深处的仇恨和狂喜。你有驱魔人的血统,我们是神只最后遗留下来的战士,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消灭他们。」
他闭上眼睛,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仇恨和狂喜,他根本不记得被寂灭之剑占领以前的事情,而从他有记忆以来,魔族的气息都会让他变得更加好战,体内纯银的力量烈得像要把他烧死一样。
不可阻止,不可逆转。
他只能任那种感觉占据他。不是因为她死了,在更早以前,他的灵魂就已经被彻底打碎,然后重塑,他从来没有像一个人类一样感受过。
「你感觉到了吗?」肖恩说,抚摸他的头发,像所有的父亲一样温柔,他想他是爱他的。
雷森点点头:「是的。」他说。他最好从现在起不要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类的小孩,要求什么抚慰和亲情。
很多年后,他冷静地回忆母亲的情况,她是个魔族,她和父亲的婚姻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她想带着怀中的孩子逃到魔界去。父亲说她是在用偷他们的东西伤害他们,但他知道,就算她真的爱他,并愿意为他留下来,他也会杀了她的。
雷森帕斯家和魔族永远是天敌,他们不会容忍那个种族的一丝一毫,不管是他们的背叛,还是他们的爱情。
他歪头看杯子里红色的液体,香醇而剔透,却是妖异的血色。
曾有一个心理医生——高中时的——说他的无差别仇视行为不健康,这让他觉得好笑。不是说他对他有什么偏见,但是,你怎么能定义一个非人类的心理健康呢?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跟他一样,而照古籍来看,他本质如此。
他有时不知道他的感情和他的天性,哪种更坏一点,需要被剔除。
可他还是在这里,拼命抓住他身为人类的生活,拼命抓住……他转头看了法瑞斯一眼,拼命抓着个普通人,带着他做这做那,希望自己能更像人类一点,能感觉得多一点。
因为……身为人类有时候很糟糕,但大部分的时候,它真的很好。
有点不对劲。
说不上是哪里,但是这船有点不对劲。
笛兰仔仔细细地着装一番,准备去参加晚宴,正在准备打开门的时候,他感到身后的窗户外,一只眼睛正在向内窥探。他迅速转身——他打赌自己已经快得超音速了——冲到窗户旁边,可是那停留在窗外的东西已经不见。
他打开窗户,发现自己在完全临海的位置,窗下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光滑的墙壁不容任何东西攀援。
也许是只鸟?他想,试图给自己找一个不要那么认真的理由。
没错,那肯定是只鸟,它绝对是只鸟。
这想法让他感觉好了一点,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离开房间,这是一次悠闲的旅程,在这里他不是魔界的军人,只是个平凡的旅客,不该疑神疑鬼。
舞会大厅里装饰着大量的鲜花,空气中飘浮着馥郁的香气,笛兰随手抽了枝黄色的玫瑰,放在鼻端,可是那一刻,突然一股香烟的刺鼻味道钻进鼻子,笛兰迅速把玫瑰拿远一点,用力嗅了嗅,可那气息像个绝妙的小偷,迅速从空气中消失得半点踪迹也不见。
他怀疑地又闻了闻那朵玫瑰,它散发出属于花朵的清香,无辜极了。
又是一抹烧烤酱的味道传进鼻子,一样只有一息之间,笛兰走进大厅,大厅的桌上放着各式漂亮的冷食,侍者的手里端着酒,根本没有任何烧烤出来的东西。
好吧,只是味觉错乱,不是什么值得影响休假的大事,他想,没有注意到在他的不远处,正在发生另一场争论。
笛兰刚进来,法瑞斯就看到他了。
笛兰看上去精神不错,穿了身那种肯定对人界不熟悉才会穿的昂贵但格外傻的礼服,一脸好奇地四处张望,一副观光旅游的样子。
法瑞斯的拳头下意识地紧了紧,如果现在他的力量是完整的,多半已经冲去把这混蛋劈成好几片了。
于此同时,雷森也看到了笛兰。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朝笛兰的方向走去,刚才还是个乖宝宝,在这一刻,他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子,通体散发着杀气。
法瑞斯一把拽住他。
雷森转过头,他的搭档扯住他的胳膊,不容分说地把他拖到角落,雷森难得顺从地被他拖着走,一边问道:「怎么了?」
法瑞斯找了个死角,把他推到墙跟前,严肃地说道:「我觉得这船上在酝酿一个阴谋,雷森。」
「阴谋?」雷森问。
「天大的阴谋,雷森,我有不好的感觉。」对面的家伙表情认真得无以复加:「我们等一下再动手,我想再观察一下。」
「观察什么?」
「阴谋。」
雷森看上去完全反应不过来,他再次重复道:「阴谋?」
「是这样的。」法瑞斯说,认真地看着雷森的脸,卡了好几秒钟,接着磕磕巴巴地继续下面的话——和这家伙在一起,他的撒谎技巧大有长进。
「我觉得船上的魔族在进行某项阴谋,那个女人,还有魔王军的亲卫队长,你难道没嗅到什么不正常的气息吗?」他理直气壮地质问,然后开始编造谎言:「刚才我去洗手间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在走廊上说话,只有很短的时间,然后就分开了,一副有阴谋的样子——」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
「也就是说,他们都知道你在船上,他们一定在计画着什么,雷森……啊,我知道了!」他突然叫道,空气中混合着一丝不自然的香烟味道,而这个大厅没有人在抽烟。「我想到刚才在甲板上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是风,雷森,下午时,船上的花瓣和彩带全在往西边飘,可我的票根却被风吹往东边,它们是逆着来的……」
「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旋风。」他的胸花说道,伸出一只触手,用上面的眼睛看他,法瑞斯伸手把那只眼睛按住,得到植物小小的一声尖叫。
「那不是旋风,我认得出旋风是什么样的。」法瑞斯强调:「气流非常混乱,这不正常。」
「反正杀了他们就好了。」雷森得出结论。
「不,我觉得还会有更多的人过来。」法瑞斯向对面毫无耐心的搭挡许下诺言:「他们肯定计画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对付你,你现在动手,他们就不敢过来了。」
雷森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被盛大的前景说服了,他点点头:「好吧,我们再等等。」
法瑞斯松了口气,拍拍雷森的肩膀,如果雷森这会儿冲到笛兰跟前,天晓得自己的身分还保不保险,而只要雷森的行动能缓上一会儿,让他来把那个该死的「知情者」处理掉,他的身分就像待在密封罐里一样保险了——杀死知情者是最好保守秘密的方法,电影里的教导总是正确的。
他和雷森会继续是搭档,尽管可能只有一小段时间。也许他们还能再一起对抗某件麻烦,他喜欢那种协同作战的感觉,虽然他以前从不协同作战。
他朝雷森露出一副格外无害的笑脸,劝说道:「我觉得你现在最好到笛兰的舱房里看看,也许那里会有什么人,还在进行毁灭世界的阴谋。」
「我不知道他的房间在哪里。」雷森说。
「它知道。」法瑞斯把自己那朵胸花郑重地递到雷森手里:「它能入侵所有的电脑主机,电脑里会有那个魔鬼房间号码的。」
「我是童工。」花朵严肃地声明。
「不,你是奴隶。」雷森说。
「哪个都行,快去工作吧。」法瑞斯说。把这两个麻烦打发走以后,接着就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争取在雷森他们回来之前,把所有知道他身分的人都「杀人灭口」,也许能再顺便查查这船上紊乱的气流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的房间号,雷森你自己就能搞定这件事了,我可以和法瑞斯在一起。」植物可怜兮兮地说,一靠近雷森,它连叶子都蔫了。
「不行。」法瑞斯迅速说。看到植物用一副被抛弃的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他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我是说,等一下这里的场面可能会有点限制级,我刚才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在朝我抛媚眼来着——」确实会有限制级场面,不过主要由笛兰上演,如果那家伙不肯走,他就把那该死的蛇皮剥了丢到海里去。
「我跟雷森在一起才限制级呢!虐待儿童的片子电影院里都不许放映!」植物尖叫。
「但你有机会经历现场版了,多好啊。」法瑞斯说,雷森狐疑地打量他,金发男子转身逃走,表现出「我有艳遇待办」的样子,免得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声音,又从镜子的反光中窥探,发现雷森和植物离开了大厅,他松了口气,很快他就可以幸福地享受假期了。
到时候再好好和雷森讨论一下小孩子的教育问题。
第四章
笛兰正微笑着和一位女士说话,以至于把刚才碰到的危险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可不能怪他,这位女士谈吐优雅,论述起事情来鞭辟入里,学识渊博——他基本上听不懂——笑容可掬,没有一丝尖锐的地方,这样美好的灵魂被包裹在一层糖衣之下。
现在,他想他大概有一点理解法瑞斯对人类这种生物的痴迷了,她们一个个都是这么的文雅美妙……
苗兰正在心里唱赞歌时,一股粗暴的力量突然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他拖到大厅外面,一边还朝那位女士说了句「抱歉,借我用一下」。正是自己那位曾是魔界最粗暴人物的上司,法瑞斯这会儿正冷着脸,一副全天下都欠他钱的表情。
虽然被封印在人类的身体里,可是法瑞斯发起脾气来,举手投足间的杀气还是挺吓人的,笛兰顺从地被拖到外面的甲板上,一边努力装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天哪,法瑞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还以为你和那个驱魔人搭档得乐不思蜀,都不准备联系我们了呢……嘿——」他嚷嚷着,法瑞斯一把将他推到船栏上,阴森森地看着他。
「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艘船!」那人恶狠狠地说。
笛兰看看船下漆黑的水面,再看看法瑞斯,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现在?」他问。
「我重复了三次。」法瑞斯说。
「就这样……走?」笛兰说,看看脚下无垠的海水。
「是的。」
「可这是在海上!我能走去哪里?」
「你可以跳下去。你不是条蛇吗?你当然会游泳。」法瑞斯粗暴地说。
「可……可那会弄湿我的礼服,我花了很多钱买的,而且我好不容易才抽到头奖——」笛兰说。
老天哪,人界是个什么样让人堕落的地方呀,法瑞斯恨恨地想,一把拽住笛兰的衣服,把他往海里面推,后者死死抓住栏杆,不肯就范。要是给人撞见了,这毫无疑问是幕标准的谋杀场景。
「我有票,您不能就这么把我推下去!凭什么只允许您过人界的生活,我却要被推到海里——」笛兰尖叫。
「因为我是你上司!」法瑞斯吼回去,拽着笛兰的后领把他往海里推:「给我下去,要是让雷森看到,我就把你剩下的头全砍下来煮熟了再拿去地狱山喂龙——」他停下来,船猛地一震,差点让他跌倒。
钻石号可不是什么小木舟,这是一艘万吨邮轮,不是什么东西都会让它这么震动的。
不过法瑞斯迅速平衡身体,再接再厉地把笛兰往海里推。
「您不会当真吧,法瑞斯殿下!」笛兰请求道,他最近在人界学了不少规矩:「这是我的私人假期,您没有权力在休假日还要求我工作,这是违反《劳基法》的——」他突兀地停下来,船又是一次震动,比刚才更强,也更让人不安。那像是从极深的海底传来,强硬而不祥。
两个魔族对视一会儿,同时感觉到船身在微微的倾斜。
一颗橘子顺着光滑的甲板滚下来,路过他们的脚边,迳自朝着另一侧的黑暗去了。
接着,是一条长长的缆绳,像只长蛇一般落了下来,坠入黑暗。然后是无数垃圾,塑料袋、扳手、钳子、鞋子、胸罩……像一支大军,从船只的另一侧滚落下来。带着汹汹的气势,仿佛不祥的活物。
黑暗中,隐隐可以听到大厅里传来的惊呼。
法瑞斯紧紧抓着栏杆,他虽然从没有坐人间的船只旅行过,但也知道一艘巨轮,是不该在无风的夜晚产生如此倾斜的。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顶起了它,而他想不出来,在人界会有什么东西能把一艘这样的邮轮,顶离海面。
倾斜越来越强,海水已经远远离开了视线,甲板上几乎站立不住,大厅里的惊呼变成了尖叫,器皿碎裂的声音乱糟糟地响成一片。
笛兰还能站直,法瑞斯就惨了一点,他死死拽住栏杆,几乎是整个人挂在上面,在海风中晃来晃去。
「这是什么鬼东西?人界的什么动物吗?」笛兰大声问道。
「你难道就不能拉我一把?」法瑞斯叫道,笛兰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司正以极其狼狈的姿势挂在那里,连忙空出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抓着栏杆,正呈直角站在甲板上,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会是鲸鱼吗?」他仍好奇地看着完全悬空的船身:「我不知道鲸鱼有这么大。」
「这不是鲸鱼……大概不是鲸鱼,我又没见过鲸鱼,但是……」法瑞斯将头凑向拦外黑色的空间,它如此的幽暗,几乎可以用虚无来形容,只有灰色的烟雾在缓缓飘动。
法瑞斯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空气里的成分。「下面这东西是死的。」他说。
「死的?」
「死的,这很不对劲,这船一直该死的不对劲……」法瑞斯说,他的话还没落音,船身毫无征兆猛地落了下去,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来,像超级云霄飞车,船再次倾到了右边。巨大的溅水声传来,海水仿佛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海浪像山一样高高掀起,像只巨兽。
「看到了吗!?」笛兰大叫,一把拽住法瑞斯的胳膊,见鬼一样指着远方。
海上黑濛濛一片,一切都蒙在一层水雾之中,然后法瑞斯看到了那个东西。
一只……巡海神。
「巡海神」只是好听点的叫法,实际上那是一只由无数的沉船和残骸堆成的山,在死亡之海漫无目的的游荡,全身上下都是腐物与死气。
它看上去仿佛是个人形,有着脑袋与身躯,某个曾在千万年前不幸遇难的巨船可能被当作皇冠,腐朽的骷髅是它的血肉,这是某个死亡世界的「神只」。
法瑞斯可以透过灰濛濛的浓雾看到它远去的身影,看上去很近,实际上离他们至少有一百公里远,因为过于庞大才显得伸手可及。之前碰到邮轮的大概是它尾巴的尖端,或是后面无数的随从,但那已足以毁了他们。
笛兰抓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紧,法瑞斯转头看他,发现笛兰正呆呆看着海面上的什么东西——
船舱底层的光亮着,可以隐隐看到下面的海水,它们本来如丝般轻柔流动,因为夜色呈现令人不安的黑色,现在这种不安算是完全浮现出来的,在灯光与海水的光影中,是无数的骷髅光秃的头颅,它们泛着死气,顺着水流打转。
灯光扫过海面,法瑞斯屏住呼吸,整个海面都浮满了这样的骨头,仿佛天上的繁星,无边无际。
他们这才发现,灰色的雾气已经完全统治了海面,海水变得黏稠,仿佛下面有无数的东西在扭动,邮轮行进得越来越慢,在这样的腐质水下,一切的行动都被迫停滞。
「这……这是什么鬼地方?」笛兰不可置信地说:「我们好像到了某个异世界一样……」
「这是冥界海!」法瑞斯大叫道,一副抓狂的模样:「这里是他妈的冥界海,我们怎么会跑到冥界海来!?」
「冥界海?」笛兰用一副小孩子听到传说时的表情说道:「可那只是个传说。」
「你是个人类还是魔族?」法瑞斯愤怒地质问:「魔族的小孩子都知道,碰到不明白的东西就去找答案,因为没有事实就不会有传说!
「可是从没有人活着见过冥界海,因为去过那里的人都死了……」笛兰说。
只见法瑞斯恶狠狠地指着自己:「我见过!我去过!而且我从里面活着出来了!」
「啊……」笛兰惊讶地看着他:「您的经历真是笔财富,殿下,我们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
「我们不可能离开这里,笛兰,这里是冥界海,世界上没有比冥界海更让人发疯的地方了,它是一个完全、彻底、毫无转圜余地的封闭空间,你如果不幸死了,还会和底下那堆骷髅凑在一起!」法瑞斯说,指着船底下热闹的骷髅海流。
「我们当然能离开,您就离开过不是?」笛兰理所当然地说:「我们只要照着您上次的经验做,当然能离开这里……」
法瑞斯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很遗憾,笛兰,我并没有离开过冥界海。」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笛兰说道:「什么?难道现在和我说话的是您的幽灵吗?」
「这个问题很复杂,笛兰,总之冥界海是个很麻烦的空间,从没人能自这里离开,它是被锁死的……现在我需要点帮助……」
「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帮助您,殿下。」笛兰毕恭毕敬地说,这是他成为法瑞斯手下时的宣誓词之一,他很高兴地发现,即使毫无力量,他的殿下仍能在危机时刻展示魔界强者的风范。
「得了吧,你生命的意义显然是抽签旅游、还有和邻居开派对。」法瑞斯冷哼,拧着眉头扫过死亡之海,说道:「我需要……」
一个声音从后面的过道传过来:「法瑞斯,是你吗?」
那是雷森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法瑞斯一把将笛兰推下去——至少是雷森的视线之外——转过头,做出一副乖孩子的表情。
雷森正从后面的黑暗中走过来,穿着身礼服,戴着他的黑手套,胸前别着胸花,仍是一副冰冷和不近人情的样子,向法瑞斯问道:「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谁?我谁也没有在说话。」法瑞斯语无伦次地说,露出一副搞不清楚情势的样子,别提多无辜了。
身后的黑暗中,他的亲卫队长手忙脚乱地抓住栏杆,才没有掉到那片黏稠的海里,但还是被逼得现出了原形,现在一只红色的九……不,七头小蛇正顺着栏杆爬上来,它不屑地瞪了法瑞斯一眼,然后从甲板缝偷偷溜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雷森问,指指外面的海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们不知怎么,就跑来冥界海了。」法瑞斯迅速回答。
「哦,我以为那是个传说呢。」雷森说。
「因为冥界海整个空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全是死物的海,从没有任何活物可以离开,所以才会像个传说。」法瑞斯热情地解释:「不过有些人曾经从这里活着离开,这需要耍一些小手段,欺瞒这个空间。」
「详细一点。」另一个人说。
「就我知道的一个例子来说,那个……呃,家伙,留了一部分生命在这里,在那一部分死亡气息的掩饰下暗渡陈仓……这里就是这样一个空间,进来了,就出不去。」
「具体指什么?」雷森问,他对魔界那些古典式把戏一点概念都没有。
「留下一部分生命,首先,那感觉一点也不好。」法瑞斯说:「但冥界海实在太讨厌了,你即使付出一部分灵魂,也会想永远逃离这里的。就好像离婚时分财产一样,那会把你活剥一层皮,但你还是会那么干。」
「我不知道该说做这件事的家伙有魄力,还是冥界海太恐怖。」雷森说。
「第二,钻石号上大都是普通人类,我不觉得他们有本事被剥这么一层皮后,还能活着回去。」法瑞斯说。
「我也没准备让它这么占便宜,我们得再想别的办法。」雷森说。
「哪有这么容易!?」法瑞斯呻吟:「你不要说得像这异空间是你的私人仆从一样,冥界海从未放过活的东西离开。」
「总会有第一次的。」雷森说。
法瑞斯长长叹了口气,他有时候能被雷森那副「全天下都要为我服务」的态度气得发疯,可是有时候,他得承认它挺能鼓舞士气的。
「好吧,我们有那只绿色的网路蚯蚓,也许它能想出什么办法。」他说。
植物慢慢从雷森的口袋里爬出来,忧伤地说道:「网路刚才断了。我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连上去。」
「我并不觉得奇怪。」法瑞斯说,转头看雷森:「冥界海就是这样的地方,一点后门也没有,不过你的信心让人敬佩。」
「现在,我们先去杀魔族吧。」雷森说。
「什么?」法瑞斯说:「你现在还有心思找乐子?我们得集合一切能集合的力量,我们甚至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也许等会儿情况会变得更糟——」
「因为诅咒。」雷森说。
「诅咒?」法瑞斯问。
「我们在去那位魔界亲卫队长房间的路上,发现了一点东西。」植物说道,听说自己可能会派上用场,害怕得花瓣都变小了几分:「我们穿过走廊时,发现上面有力量在流动。」
「你们怎么发现的?」法瑞斯问。
「烟。」雷森说。
雷森的手里总是夹着香烟,不过它除了是一种不利于健康的习惯外,似乎总能在某些时候奇怪的起到作用,法瑞斯一直弄不清楚这是某样武器,还是休闲用品的灵能用法。
「当时的情况可有趣了。」植物兴奋地说:「好像烟变成了脱衣舞娘——」
「闭嘴,你根本不知道脱衣舞娘是什么意思!」法瑞斯说。
「我只是说,他手里的烟像在我们跟前跳了场舞一样。」植物不甘心地解释:「动作流畅又漂亮。你看,我知道什么是脱衣舞娘,她们跳舞!」
法瑞斯懒得跟它解释,向一个几个月大的儿童——即使是植物——解释脱衣舞的具体涵意,是件愚蠢的事情。
雷森说道:「船上的气息一直很混乱,可是它引导起烟雾来却很顺畅。可见气流不是随便乱转的,它有一个完美的流转体系。」
二十分钟前,他指间的轻烟仿佛变成水流,自然而流畅,轻易穿过了舱壁,然后继续向前流动。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那烟从墙壁穿过去了——」植物嚷嚷,雷森指间夹着烟,任暗蓝的烟雾顺着那不明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向另一个方向流去。
他安静地站在走道前等待,像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植物闭上嘴巴,雷森狩猎的时候,声音在他身边几乎都会窒息而死。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一抹轻烟从前方几尺地方的舱壁渗了回来,流动成一个锐角和弧度,仿佛一个咒符的边角。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可以想像更广大的咒符正在缓缓成形。
他们站在那里,看到前方不远处又是一道烟雾渗回,这次是另一个弧度和一个圆圈,整个走道缓缓被那奇异的烟雾所填满,明明是虚幻的物质,却被看不见的手完整地停留在空中,如梦幻般轻盈流动,组成奇异的形状。
暗蓝色的烟雾衬着冰冷的金属舱壁,形成微妙的冲击,仿佛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那之下似乎正蕴藏着什么凡人所无法理解的阴谋。
没有人发现这个咒符,因为它太大了,被人工的房间和器械划分开来,变成了无意义的零碎角度,你能偶尔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却什么也抓不住。
不是因为它微小,而是因为它巨大。
「居然没人注意到这个,看!」雷森说,他点了根烟,然后退了两步,抬起手指,指间的烟雾顺着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缓缓流泄,变成一个弧形。
「这艘船上抽烟的人、吃饭的人、厨房的人,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烟和雾的飘动角度有所不同?」法瑞斯说:「人们总是不太注意细节,或是他们发现了,却太有礼貌,觉得不应该用这种『小事』去打扰人家。」
「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咒符。」雷森说,指指眼前那烟雾形成的东西,它已经化为了一个完整的圆圈,在空中悬浮着,映着大厅里的灯光,如微风下的水波般荡漾,还满漂亮的。
「太大了,以至于我们每一次看到的都是很小的细节,我们甚至看不出它的力量走向,也无法判断源头来自何方。」
「不过关于它的用处,我想不需要再考虑了,毕竟我们已经一头栽进它的『效果』里。」法瑞斯说:「冥界海是个全为负力场的地方,所以诅咒是建立通道、送人进来的绝佳办法,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原始阵形藏在钻石号的什么地方,但我打赌那里堆满了死猫死狗死虫子或死人的头发。」
身后一声尖利的叫声传来,一个女人大叫:「看海里——」于是整艘船上的惨叫和海里一样壮观。
雷森探头看看海面飘浮的骨头,问道:「那都是些什么?」
「只是些骷髅潮,没什么,冥界海里飘浮着大量这种东西,它们会聚集在一起飘来飘去,就像珊瑚潮。」法瑞斯回答。
「我记得珊瑚潮会引来一些其他物种。」雷森说。
「啊,我也有看探索频道。」法瑞斯热情地回答:「骷髅潮也是,它们阴气很重,经常会有些危险的东西搭顺风车——」
他停下来,因为船下传来震天价响的婴儿哭声,活像有上万个孩子齐声尖叫。法瑞斯探头向下看去,无数小东西从骷髅头里钻出,向上爬来。
「这就叫乌鸦嘴了。」雷森说。
法瑞斯找不出一个字来反驳,他还保留着一些魔族的视力,所以能看到那是什么,那是死去的婴儿,有些还未成形,没有了孩子的鲜嫩活力,呈现腐败的灰白,两眼泛着死亡的光泽,正朝上面爬来。
这种妖魔太多了,因为有太多死亡的孩子或胎儿从未得到完好的照顾,甚至被早早扼杀,而这样的婴灵,怨念也是最强的。
「这叫科学。」他终于挤出一句话来:「比如这种肉食怪物……就会用骷髅潮作掩护,藏在下面,感觉到有活人的生气就冲上来袭击,所有的动物都是这样。」
小怪物们密密麻麻地爬上来,当看清那是什么后,船上的人们反倒呈现一种异样的死寂。大概因为所有的人都被震住了,本能告诉他们尖叫和哭泣解决不了问题。
「我觉得保罗那家伙真是像泥鳅一样狡猾,他肯定早觉得这艘船会出事,所以才把票推销给我们。」法瑞斯恨恨地说。
「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雷森问。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百科辞典。」法瑞斯说。雷森转头看他,那眼神写着「怎么你不是吗?」
法瑞斯叹了口气:「这些东西不算魔族,雷森。它们……和人世有很深的联系,我没什么对付这些东西的经验。」他说,如果他有经验,当年也不会留下了一部分生命在这里,在这恶心死寂的海下沉眠,弄得现在偶尔午夜醒来,还能梦到这里发生的事情,感受到那些怨灵强烈的怨恨和恐惧,掺杂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更早之前,他还痛恨这些和人界相关的东西,那些如死结一样的偏执,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即使如他那般强大的存在,仍无法避免的被影响。
他转头看向雷森,这就是一个人类,最初时他一点也不觉得雷森像个活人,可是那观点在慢慢改变,而他并不讨厌这些改变。
「好吧,我们先张开一个结界。」雷森说,转头看那株植物,后者猛地瞪大眼睛,叫道:「你不是说我吧?我顶多张开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结界,别指望我有本事保护整艘船,而且我是童工!」
「如果你做不了,我就把你丢下去。」雷森冷冷地说:「并且是装在银制的弹壳里。」
植物静默下来,看上去真像朵顶无辜的胸花,而且这辈子只想当一朵胸花。
过了一会儿,花变成了透明色,一个无形的力场在周围缓缓张开。它有着强烈的生命脉动,越来越大,中间无形的脉络迅速生长,生命力仿佛无止境般放肆地伸展着,延伸向天穹和海底,难以想像这么小株植物能制造出如此巨大的东西。一分钟之内,整艘船都笼罩在透明的力场之中。
然后那力量慢慢冷却,变成了个冰冷而完整的防护罩,仿佛一颗成长完毕的果实,法瑞斯想。
「哇,真管用。」他说。
「让人发挥潜力的方法就是暴力。」雷森说。
也难怪他和我能合得来,法瑞斯想,至少我们的家教很类似。
「这是压榨、这是谋杀、这是有计画的敲诈……」胸口的花朵怨恨地低语,法瑞斯不理会它,低头看着那些仍在向上爬的婴灵:「这些已经上来的……」
雷森张开手,这次出现在他手上的既不是剑,也不是任何攻击类的东西,而是一团银色的光。
它温柔地浮动在他的指尖,冰冷纯净。
「我们来下一场雪。」雷森说。
他手上的光球缓缓升空,法瑞斯抬起头,看着那东西仿佛一颗星星,拖曳着美丽的尾巴,向天空升去。他曾经看过雷森「下雪」,每一次他都为那纯净和美丽惊叹——那几近冻死人的洁净。
光球升到空中,再也看不见,过了几秒钟后,「雪」下了下来。
那是一颗颗纯净的银色光点,它们并不存在,法瑞斯伸出手,试图接住一抹银光,可是眼看着它飘落在手上,却怎么也握不住。他突然想到许久之前冰蒂尔说过的一句话,那时他说她想要什么他都会送给她,她却回答:「美好的东西是抓不住的。」
不过,下面那些死尸显然抓住了。
船舷外,并没有什么惨烈的叫声和战斗,当银色的光之雨落到婴灵的身上,便立刻溶了进去,然后,它们像这些雪一样,无声地融化,消失。
仿佛一切可怕的肮脏的东西,都会在这样的雪中消溶。
法瑞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心想着希望笛兰藏好了,千万不要碰到这种东西,不然就够他受的。
他封印在深处,属于另一个物种的灵魂,因为这寒冷而微微悸动。
这雪如此美丽,可是若是落到魔族的身上,那感觉简直像是从天空浇下的浓硫酸一样。
第五章
邮轮上静得出奇,法瑞斯听到一个人在小声惊叹:「是神迹。」
他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从一方面来看,这是神迹也说不定。雷森帕斯,如此纯净的驱魔人血脉,不知最早来自哪里,但那一次和很久很久以前,手握某种匪夷所思强大力量的种族有关,也许人类会称他们为「神」。
肮脏的力量被洗净,船上的空气散发着一种大雨过后焕然一新的气味。
「你该把光点变成羽毛,那他们就会跪下来喊上帝降临的。」法瑞斯说。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出去?」雷森烦躁地问。他一使用这类力量就会烦躁。
「反正我是做不来,这个空间是没有出口的。」植物恨恨地嘀咕。「到底是谁这么缺德,这么邪恶、这么无耻,居然把我们这种无辜的游客弄到这种可怕的鬼地方,甚至掐断了网路!」
「那两个魔族。」雷森冷飕飕地说:「我就知道他们会在暗地里搞鬼,想不到还真有自我牺牲精神。如果我出不去,没关系——我会把他们的皮剥了挂在旗杆上,然后再让他们去死的。」
法瑞斯现在有点怨自己信口开河,把责任通通推到不相关的人身上,不过值得安慰的是,这一方面也是那些家伙自找的,他们一个不顾死活地试图勾引雷森,另一个上班时间跑出来渡假。
他思忖着这次是不是要牺牲一下同族,而且其中一个是笛兰——老天保佑他藏得够严密。不过如果想从雷森身边逃命,万吨巨轮就如同一副小号的棺材,甚至不够他翻个身。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船上有个不知名的家伙设了个古老的咒符,把这艘船引向死亡的国度。
也许那阴谋者,就是在下午时分,某个向船上乘客微笑挥手的人?他四下打量,这船上待的大都是权贵,而权贵总会得罪很多人。
法瑞斯叹了口气,难得雷森肯出门渡假一次,本来他只要「解决」了笛兰,就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人类奢华悠闲的生活,可是现在倒好,变成来冥界海「享受」了。
跟一个驱魔人搭档,简直就像连吃个饭,碟子里也会跳出个小幽灵来,声称你吃了它只有三分熟的肉。
雷森看到那些怪物融化完了,转身向大厅走去,一路上推开些盯着天空、指望着再出现神迹的乘客,法瑞斯连忙跟上去。
大厅比刚才冷清不少,有一种歇斯底里症爆发前的沉默。
法瑞斯试探着嘀咕道:「你想找凶手出气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蠢到不事先下船,自己在外面看热闹……那位魔界的亲卫队长可是位水蛇呢!也许他们有什么杀手锏?」他还是不忍心看到自己的侍卫就这么被剥了皮,在冥界海上迎风飘扬。
「他们不可能先下船,这个咒符阵法需要引导。」雷森说:「虽然我对咒符这门学问了解不多,但我觉得这个咒符不是那种……全自动咒符。」
「怎么看出来的?」法瑞斯问。
「它太古老了。一般古老的咒符都有些制式的要求,使用它们都要付出代价,远远不像那些没原则的现代咒符那么简单,发动时经常需要施咒者的血或是其他的代价。」驱魔人回答,法瑞斯做出判断,虽然雷森除了力量外什么也不信奉,不过好歹他也是出身驱魔人家族,也不是完全的魔法白痴。
法瑞斯点点头:「确实,而且这个空间格外嗜血,也很难想像会允许自发咒符,就算是魔族,一边启动咒符阵法一边溜掉,也没那么简单。」
他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从看到船驶入冥界海时,他就知道,还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大麻烦在船上——那就是施术者。
他不安地四处看了一下,每个人看上去都像人类,一些完全被眼前的灾难弄得心神崩溃,另一些仍试图和外界联络。当然,咒符的发动者是不会在脑袋上写着「我是凶手」的。
但法瑞斯知道,为了这样的咒符,那人杀了至少十个人——不计其他生命——以完成法术,用那些人的鲜血和骨头,开启这个有名死亡地界的大门。
然后那家伙冒着一死,和他们登上了同一艘船。
他身上带拼着一死的仇恨,或是任务……
他捂着额头,觉得自己像侦探小说里的角色,待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猜测某一个人是凶手,而糟糕的是这个「房间」里有足足三千名乘客,并且还要瞒着身边唯一有武力才能的家伙进行。
一声惨叫从走廊上传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叫声,然后她的嗓音像是被硬生生掐断一样,戛然而止。
大厅猛地静了一下,衬得那声音如同死神走进的步伐一般,让人心惊肉跳。
于此同时,雷森朝那个声音冲了过去,法瑞斯紧紧跟在他后面,他听得出那是不久前引诱雷森的魔族女子的声音。他看着前方雷森漆黑的背影,心想,他是真的为这艘船的安危担心呢?还是愤怒有人抢了他的猎物?
事情确确发生在走廊上,雷森猛地停住脚步,灯火通明的客轮上,只有这一条走廊中的灯光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黑漆漆的像躯体中一块坏死的骨骼,空洞地看着他们。
而在走廊的正中间,那大红色的洋装凭空挂在那里,是挂,不是飘也不是浮,像被一把匕首钉在空气上。法瑞斯赶到时,只看到它的胸口上,一抹黑色的东西缓缓消失,那件洋装落了下来,发出轻微的声音。
然后,灯亮了。黑暗像食人花的花瓣,伸了一下,又蜷缩回了墙角边缝。
灯光并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安心,反倒显得恐怖了不少。法瑞斯听到身后有人在小声啜泣,还有转身逃跑的脚步声。
他走过去,掀起洋装,下面有鞋子和内衣,她的躯体看上去像凭空消失了。
「是魔族的攻击吗?」他问雷森。
「如果是,我没闻出来。」雷森说。
「那很少见,我知道你鼻子就算隔着整个街区都能嗅出魔族的味道来,更别提是刚动用过力量的现场了。」法瑞斯说。
「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魔族的气息。」雷森回答。
法瑞斯想了一下,突然问道:「雷森,这船上还有哪些驱魔人家族的人吗?」
「我知道的大概有两家。」雷森回答:「希凡家的第二个儿子,他和阴影家族的小女儿谈恋爱,坐这趟船出海旅行,其他也许有,但我不知道。不过我想,现在有必要给某些人上上别抢人猎物的教程了。」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冷森森的,显然猜出了是谁干的好事。
「得了吧,你又没在她身上蹭过留下你的气味,把她纳入自己的地盘。」法瑞斯心不在焉地说:「人家怎么知道她是你的。这会儿是紧急关头,我求求你别在结仇家了,魔族就够了,你还想加上自己人?」
他叹了口长长的气,船上的能力者并不像他想像中是某个家族的长子或是族长,而只是一对年轻情侣。能让人完成这样复杂法术、并且不惜赴死来消灭的家伙,绝不是一个普通权贵的仇敌,而一个家族的二儿子和小女儿则永远都不像是会惹上仇恨的角色。但驱魔人家族有什么是正常的呢?
「能告诉我一些他们的具体情况吗?」法瑞斯问。
「希凡家的血脉已经很稀薄了。」雷森说:「他们更倾向于普通人类,我家和他家有些交往,他们的能力很弱,只能算是……驱鬼家族。」他嘲讽,对同行一点也没有尊敬的意识。
「他们的血液有净化能力,驱个鬼什么的挺好用。倒是那个女孩,她是阴影家族的孩子,虽然是个私生女,可是据说力量很强。」
「阴影家族?」法瑞斯问:「听上去像刺客家族。」
「差不多,他们是我见过的最不像人类的家族。」雷森说,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完全是他们家的刺杀手法,这些人可以把身体藏在阴影中,无形无影,也就是说只要你待的地方有阴影,他们可以无声无息地待在你身边,手里拿着刀或是照相机。」
「某种……伪装能力?」法瑞斯问。
雷森摇摇头:「不,是真的不见了,他们会变成阴影的一部分,空空如也。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这能力和魔族血统有关,可是他们却是驱魔人。」他不太甘心的说。
「阴影家族的族规森严,这一任的族长却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情人简直像快餐店一样多。那女孩是三年前刚找回来的,所以家里头的人如临大敌。」他想了一下,说道:「我猜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大老远的跑到海上来,毕竟谁也不喜欢在床上时,老操心着对面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一边吃洋芋片一边参观。」
「参观?阴影家的人反对他们两个在一起?」法瑞斯问。
「也不能算反对。不过你知道的,相应的能力会产生对应的责任,会对性格照成影响,过于强大会让缺乏自制的人变得暴戾。所以驱魔人家族族规都非常严格,阴影家族尤其如此,毕竟他们的力量太危险。」雷森解释。打从和法瑞斯成为搭档后,他变得有耐心多了。
「所以他们对这个刚找回来,以前没有经过充分制约的小女儿非常担心?」法瑞斯问。
雷森点点头:「担心极了,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跟在她后面,不过你也知道,有了那种能力,并且是在谈恋爱的女孩子,根本看不住。」
「这我理解,家人一旦参与,恋爱就变得毫无刺激性可言了。所以你是说,他们是偷偷买了船票,跑到海上来玩的?」
「差不多,不过我觉得她的票是偷来的,这对一个阴影家的人来说很简单,偷偷取了票,然后再电脑补上修改的记录,把钱放进去,于是就好像你真的来买过票一样。」雷森说:「她的能力很强,所以家里的人也看不住她,看来我们又碰上了一次活生生的失败案例。」
法瑞斯点点头:「那就是说,不太可能有人事先知道他们要出门旅行的消息啰?」
「知道的可能性不大。怎么了?」雷森问。
「没什么,只是……」法瑞斯说,思忖着如果是这样,那他的谋杀目标理论再次难以成立了。老天,他真不是个当侦探的料——
瞬间,雷森猛地回过身,一把抓住一个人的手臂。
他动作快得出奇,两人身边一点微弱的风气流动都没有,可是雷森就是这么凭空抓出了一个人——那是个年轻女孩,她的整个人都笼罩在灯光造成的阴影下,以至于法瑞斯有些分不清楚躯体与黑暗的边界。
「嘿,亡者!」她热情地打招呼,声音十分清脆,还带着些美国口音。这是法瑞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雷森。
雷森瞇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你就是那个阴影家族的小女儿吧?」他说,手上却一点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法瑞斯惊讶地挑了下眉毛,他见过的人类能力者家族,他们大多古老和富有,而有那样血脉的成员,即使是像保罗那种不良分子,也有着相当程度的高傲和气势,可是这个女孩截然不同。
即使陷在阴影中,可是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亮、肆无忌惮以及平民化。她一头黑色的长发被剪得乱七八糟,前面有几绺被染成了蓝色和深红,戴着一对花俏的耳环,丝毫没有贵族式的谨慎,倒像是街边随时可见的贫穷女孩,用身边一切便宜的饰品妆扮自己。
她的五官与笑容一样甜美,并且随时对任何人绽放,没有丝毫有钱人的矜持和挑剔。
「我是洁西卡……老天,你把我忘了!?」她用一副夸张的表情嚷嚷,一点也不介意雷森正带敌意地抓着她的手腕,她家族的人一向介意被人抓住,她从不明白他们干嘛这么在意这个。「我哥哥的生日派对时你来过我家,我还不小心泼了杯饮料在你身上——」
「你从阴影里走来,然后泼在我身上的。」雷森冷着脸说。
洁西卡仿佛没有感觉到他的敌意一般,露出个灿烂的笑脸:「我和朋友打赌你不会为这种事生气……是吧?帅哥。」
「你杀了她?」雷森问,把她从阴影里拽出来,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吐了吐舌头,顺从地走到灯光下面。
她和整艘船的昂贵与奢华都不一样,穿着件一看就知道很便宜的紧身黑色T恤,外面罩了件宽大的牛仔外套,低腰长裤展露出她纤细柔韧的腰肢,理所当然地展现着她的性感和甜美。
「她先开始的。」她像告状一样说:「她在走廊袭击我男朋友,向他要什么护身符,他力量弱归弱,但可也不是就挂着『自由取用』的标示牌呀!」
「理由充分。」法瑞斯叹气。
这位同族实在是……她先是试图引诱雷森,然后又试图抢劫这位可怕女士的男朋友。楣运缠身到这种地步,她也算死得不冤了,他在心底默默安慰她的亡魂。
洁西卡揉着手上被雷森握出的红印子,再次回到正常的社交话题,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本来想从后面蒙住你的眼睛,看看你猜不猜得出我是谁,不过看来你肯定会让我失望,亡者,那些女孩子说得一点错也没有,你是座冰山。」
「你如果那么做,恐怕现在已经钉在墙上了。」雷森冷冷地说。
洁西卡热情地傻笑:「我真受不了你们,每一个都紧张兮兮,活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以前在贫民区当孤儿时,老想着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会不会是什么有钱的大人物?然后把我接回去,生活得像公主一样,结果是一家子偷窥狂。」她最后的语气有点恨恨地,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事。
「他们只是担心你。」雷森说。
「哈,在别人和男朋友亲热时藏在床底下,我太爱他们的关心了。」她毫不领情地回答,一边像领头人般地朝大厅走过去,两个男人被动地跟在后面。
法瑞斯好奇地打量她,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驱魔人,既不可怕也不孤僻,像个在大街上随时都会碰到、并且一顿晚饭就能钓到的女孩,她毫无恶意地向所有的人表现自己,对所有看着她的人笑。
洁西卡转过头,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嗨,我是洁西卡。」
「你可以叫我法瑞斯。」法瑞斯说,伸出手,洁西卡迳自走过来,给了他一个火辣的拥抱,倒是把后者吓了一跳,从没见过驱魔人这么热情的。
「我叫做『果实』——」植物迅速说道,看来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
「这是扫帚,你也可以叫它蚯蚓。」法瑞斯介绍道。
洁西卡惊奇地看着它,嚷嚷道:「天哪,这朵花会说话?」
「它有点变异。」法瑞斯说。
「我说……它能变成一朵玫瑰吗?一朵康乃馨,这太没品了——」洁西卡说,然后像感觉到什么一般的转过头,朝门口一个四处张望的男人挥手,大叫道:「在这边,亲爱的——」
她的声音又高又脆,引得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在朝她这边看,可是她一点都不介意,一副把上流餐厅当成街边酒吧的模样。当然,现在大家也不会有时间觉得她把气氛搞糟,所有的人都在向上帝祈祷活命呢。
那男人也朝她挥了挥手,迳自朝这边走过来。
那是个棕色短发的男子,大概不到二十五岁,五官有着出奇地秀气与柔美,戴着无框眼镜,由内而外透露着浓厚的书卷气息。虽然在舞会上却没有穿礼服,只穿了件白色的衬衫,外头罩着灰色的毛衣,倒有些像中产阶级家的书呆子。
「我已经和船长谈过了,这时候内部的恐慌可能会更可怕……」他一边走过来一边说,洁西卡一把抱着他的手臂,热情地朝两人介绍:「这是韦塔,我亲爱的男朋友,这是亡者和法瑞斯,还有扫帚的果实。」
「我是果实,不是扫帚的果实!」植物叫道,同时法瑞斯发现它变成了一朵红玫瑰。
「它只是扫帚。」法瑞斯说道。
那位叫韦塔的希凡家次子有些不安地推了推眼镜,但还是彬彬有礼地伸出手,说道:「你们好。」
法瑞斯伸手握住,这也是他第一次和驱魔人有这么正常的见面礼节。
然后韦塔转头去看洁西卡,说道:「我刚才到外面去看了一下,船暂时被一枚生物结界罩住了,现在不会有事,不过如果我们不尽快离开,破碎是早晚的问题。」
「如果没有碰到攻击,持续漂流的话,我们能坚持多久?」洁西卡问。
「无限制,但我们不可能不受到攻击。」法瑞斯说。
「我有办法。」洁西卡说。
其他几个人直直盯着她,她大方地说:「这是我们家族的能力,我可以让船处于阴影之中,隐藏生命和实物质气息,不过是一种小小的躲藏技巧,阴影家的专长之一……至少那些怪物不会轻易发现我们,冥界海那么大,运气好的话也许不会直接撞上。」
雷森看了她一眼,心想难怪阴影家看管她跟看管犯人一样,那班人像看守绝世宝藏一般地看守他们血脉相承的技能;这女孩却像招待客人吃水果一样,一点儿也不吝啬地往外拿。
「那就是说,我们会有很长一段的船上生活要过了?」法瑞斯说。
「是的,在冥界海这种无边无际毫无风景……呃,恐怖片风景倒是有不少,我们要过一段集中营式的生活了,至少这船上的食物和淡水能撑两或三个月,直到我们找出离开的办法。」洁西卡说。
法瑞斯看看雷森:「其实,这也能算在渡假,不是吗?」
雷森面无表情地看过去:「我喜欢这个景点。」
「我也喜欢,至少现在我确定我家的人没有跟来这里了,不然他们早该冒头了。」洁西卡快活地说,她张开双手,然后阴影像水一样从她身体里漫出来,流畅而迅速,很快便覆盖了整艘船。
一切看上去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仅只是显得幽暗了些。不过雷森知道,现在外面的东西再也感觉不到这艘船的存在,除非是迎面撞上,不然他们可以无止境地在这里飘流下去……那可不是个吸引人的前景。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到我的房间,讨论一下离开的问题了。」洁西卡愉快地说,从长桌上拿了一大盘水果沙拉,递到韦塔手里,然后又是一盘蛋糕,后者依旧被动地接着。
她又递了一盘点心给法瑞斯,侧过头看看雷森冷冰冰的脸,放弃了把那盘零食交给他的打算,她自己拿了两盘后,又带了瓶酒,朝大厅外走去。法瑞斯这才意识到她在为「讨论」收集零食。这种从晚宴拿食物回房的行为,她做起来理所当然极了。
「我们接着得轮流值班,防止突来的危险……嘿,我们叫自己钻石战队怎么样?我喜欢这名字,我喜欢钻石!」她热情地说道。
「我绝对不干。」法瑞斯说,如果这名声传出去,他这辈子都别想从魔族笑料大全中脱身了。
「但是很响亮呀。」那位品味糟糕的女孩浑然不觉地说:「如果没法离开的话,我觉得我们会碰上很多战斗的,有个名字更有利于团结大家……对了!韦塔,你知不知道什么让我们离开的办法?」
「用一些小伎俩,也许可以。」她文静的男朋友说。
几人猛地停下脚步,盯着他。
韦塔紧张地推了下眼镜,继续说道:「从来没有人能活着从冥界海出来,这里是死物的世界,换句话说是不死生物的世界,超越了死亡的界限,便什么也不是了。」
「你是说你有办法离开?」法瑞斯问。
「我不确定。」对方说。
「你不确定你有没有办法离开?」法瑞斯反问。
韦塔朝他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看上去并不觉得自己说了荒唐的笑话。「是的,我不知道。但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会想出来的。」
第六章
法瑞斯觉得这韦塔的回答挺荒唐的。
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不会因为给他时间就得到解决的答案。
法瑞斯正准备再多问些什么,一旁的女孩儿心无芥蒂地嚷嚷道:「好啦好啦,我们回房间边吃边讨论吧,我还带了一些光碟过来,你喜欢看《铁达尼号》吗?帅哥。」
「我没看过。」法瑞斯说道,却引来女孩一番大惊小怪的尖叫……奥里兰森在上,他真的是在和一群驱魔人讨论如何离开死亡之海吗?
雷森好像没听到一般跟在她身后,韦塔手里拿着大盘的沙拉和点心,有些吃力的样子,不过顺从极了。
外头的广播传来船长的声音,要求大家镇定,食物和水非常充分,请大家就像仍在游玩时一样继续活动……这怎么可能?外面的风景就是个问题,更无法保证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法瑞斯看了韦塔一眼,后者读出他的意思,回答道:「我跟船长说的,首先要把人心稳定下来,不然还能怎么办?」
洁西卡没理会这边的谈论,像个熟练的旅馆服务生一般带着他们来到房间,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高难度地叠在法瑞斯的两个碟子上面,伸手翻找钥匙,法瑞斯用尽全力试图护住臂上危如累卵的一堆盘子。
雷森看了他一眼,好心地把上面的两个盘子拿了下来,法瑞斯感激地看着他。
「我就说嘛,」正在开门的女孩头也不回地评论:「雷森是个好心的人,他只是装成很酷的样子,这样就能钓到女孩子——」
雷森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我不装酷也能钓到女孩子。」
「这倒也是。」洁西卡笑嘻嘻地说,把门踢开。
这里和雷森住的舱房是一样的格局,但杂乱得像同时养了几百只猫一样,法瑞斯头一次看见能在刚上船的几小时内把房间搞成这样的人。
「驱魔家族的破坏力果然惊人。」他说。
「我刚才在整理行李。」洁西卡回答,忙着去把桌上的杯子、零食袋、保险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扫下去,好空出空间给零食和同伴。
「你动作比较快,我们的都还没整理。」法瑞斯叹气:「等一下聊完天后,可以回去继续整理,这下子好了,刚上船行李还好好放着,就立刻发现这次旅行是有去无回了。」
「唔,世界给我们的刺激总是远远超过预期之外。」洁西卡说,盘腿坐在地毯上,迳自给自己倒了杯酒。
法瑞斯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洁西卡,你们出来旅行的消息还有别人知道吗?」
「绝对没有。」女孩笃定地说。「我们昨天下午才确定要来的。如果早订下来,万一有只不幸的老鼠听到了点风声,我敢打赌,我家里的人绝对会逮到它严刑逼供,并从它嘴里弄出消息……他们真的能和老鼠说话耶!」
法瑞斯点点头,也就是说,这个施术者确实不是冲着希凡和阴影家族来的,因为就算他对咒符知道不多,也知道准备这个咒符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的。
「你们要看电影吗?」洁西卡热情地问。
「不用了。」三个男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要看——」这是植物说的。
「它的话不算。」雷森说。
「哦,怎么能不算呢?」洁西卡热情地放下酒杯:「我这里有些不错的片子……」
「说你不要看。」雷森冷森森地对植物说。
「我、我、我不看……我不看……」植物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威胁到了它,也许什么也没干,光眼神就够了。「我可以从网上免费下载,所以我不占用你们宝贵的聊天时间了……我现在就去看电影了……」
然后,胸花可怜兮兮地从法瑞斯的口袋里爬出来,扇动小翅膀,飞出去了。
洁西卡震惊地看着它,过了一会儿,神秘兮兮地问道:「它能免费下载电影?」
「够了。」雷森说:「我想知道你们手里有什么消息。」
韦塔推一下眼镜,开口说道:「我们已经说了我们的部分,现在应该谈谈,对于这次灾难你们知道什么?」
「我知道这船上还有一个魔族,可能是他搞的鬼。」雷森说。
「当然也可能不是……」法瑞斯迅速接话:「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可能性,我们要保持开放式思维嘛!」
不过,驱魔人们并没有留意他的话。
「哦,魔族。」洁西卡说,舔了舔唇:「我喜欢魔族,但是出了这种事多半逮不到他们,因为他们会变成一只蛇啊、老鼠啊、娱蚣什么的,待在船缝里睡觉,你不可能在这么大的船里找到只存心躲着你的蚂蚁。」
「但蚂蚁可没这么重的气味。」雷森说。
「没错,但雷森,这里是冥界海,分辨魔鬼的气味像鉴赏古董一样,是件细致的工作。」洁西卡说。
「我很惊讶,你知道鉴赏古董?」雷森说。
「我偷过一些。」洁西卡灌了口酒,她现在直接拿酒瓶喝了:「要想打击敌人,必然得先了解他,不是吗?」
「就单方面来讲,没错。」雷森说。
在一群驱魔人的谈话中,法瑞斯沉默地吃着零食,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死灰色,思忖着,现场只有他自己知道,施术者根本不是那个可怜抽奖抽到船票,然后就踫上这种衰事的魔族,这么说来,在上船时雷森曾说铁达尼号根本就是个诅咒,不过他的乌鸦嘴总是能咒到任何沾边的魔族就是。
所以也只有他自己孤军奋斗,试图从一船的人中找出真正的凶手。
当侦探……这是一个魔王军总司令该做的事吗?他叹了口气,这短短的人界之旅中,他确实达到了体验新人生的目的。
所谓侦探,就是那种你去上个学、接个小孩、坐个公车、上个洗手间,都能碰到凶杀案的生物。
法瑞斯凌晨一点的时候起来上洗手间,窗外的天气雾濛濛的,由于现在已经不是在正常的海上了,他并没有半夜出去看海景的打算,他也就只是朝窗外看了一眼,指望着奇迹发生,外面是一片正常的蔚蓝大海。
可是妄想没有发生,更可怕的事情倒是发生了。
他最初觉得是灰雾浓了,可是当仔细看清楚时却发现并不是那样。是无数细细密密的灰色细线,密布在窗户的玻璃上,把它牢牢地网住。
那东西缓缓生长着,像在发芽的孢子,太过细密了,如同有生命的浓雾般流过窗户。法瑞斯瞪着它看了一会儿,发现流动的方向朝向船后甲板。
他们已经张下了结界,可是谁也不知道冥界海里有些什么,也许有某种东西,就像滤过性病毒,可以渗透结界,在果实内部发扬光大。
他离开洗手间,在雷森的房门口迟疑了一下,不确定要不要把他叫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叫雷森起床是件相当危险的事。
终于,他决定还是自己先跑去看看情况,这么一来也有理由叫雷森起床。
他离开房间,穿过走廊,来到船舷的甲板上。
一眼望去,这里呈现奇异的景观,无边际的灰暗浓稠得如同有了生命的一般,在整个世界上蠕动蔓延,抬起头,可以看到结界隐隐的光华,如同脆弱的新月,笼罩着小小一方生存之地。
邮轮的不少窗户亮着灯光,在灰色的世界中呈现异样的橙红,像明亮中还掺着血,里面装着无数鲜活的人类。
他们还能活多久?
法瑞斯转过目光,匆匆朝船头的方向走去。
船上一点风也没有,可他还是裹紧外套,植物的结界隔绝了海风带来的危险,可是这鬼地方真像个棺材。
船栏本来是鲜明的金属,可是现在色彩黯淡,油漆斑驳,像被时光侵蚀过很多年。无数细密的灰色根须攀附在上面。
他转过头,意识到他刚才觉得灰色如此浓郁,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到了冥界海,而是船内的灰色确实更浓了,某种灰色正在缓缓附上了这艘船。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这些灰色在流动,在他印象中,冥界海的死雾是不会动的,它们只会一层一层累加,直到将猎物的生命侵蚀殆尽。
他想了一下,决定不去叫雷森,继续向前走看看会发生什么。
灰色仍在向船头集中,法瑞斯赶到那里时惊讶地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背靠船栏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双手扶在金属栏杆上,像任何一个游客一样随意。只除了他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以及他正看着那些朝他生长的灰色物质,仿佛一直在等着似的。
「韦塔?」法瑞斯惊讶地叫道。这正是洁西卡那位斯文腼腆的男朋友,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法瑞斯?」对方说,声音仍很温和,看上去不像被逮到了现行的罪犯。
法瑞斯上前一步,一边问道:「你在这里干嘛?这些……」
他停下来,走到这个距离,他已经看清发生了什么。韦塔并不是站在那里看风景,他把手放在栏杆上,也不是个随意摆姿势的动作,这是个像古代献祭者的姿势。只是固定他的不是十字架,而是船栏杆就是了。
灰色的物质已经到了不再呈现根须的状态,而是会流动的烟雾,如献祭的绳索一般缠绕着他。他看上去很瘦弱,却又格外鲜明,那些绳索怎么也无法吞噬他。
「这是……什么?」他问。
「等一下。」韦塔像一个因为临时有事,向宴会客人道歉的人一样:「只是交易,一会儿就好。」
交易?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不像「交易」的画面了,法瑞斯想,不过他还是老实地闭上嘴。接着,他慢慢意识到,自己正在看的是一场只在典籍上看到的古老仪式。
一方面来说,它的确是交易。
那是一个即使在魔界,也已经不再使用的仪式,它极度古老原始,也太野蛮了。
那是一种和最古老存在做交易的方式,不过这年头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冒险去取得古老的知识了,纯粹的力量对他们显得更加诱人。
而船头那位爱好古典的男人垂着双眼,正和他的绳索做着深入交流。法瑞斯知道这些东西并不是什么死雾,它要高级得多——它是混沌,世界上没什么它们不能渗入的。
待到灰色慢慢消散,韦塔张开眼睛,他看上去更苍白了,仿佛光线都可以穿透他,然后让他消散在大片灰色之中。
他还没开口说话,法瑞斯迅速说道:「你是在和混沌交易吗?」
「我很惊讶。」韦塔柔声说,露出一个堪称腼腆的笑容。「现在知道混沌交易的人不多了。」
像拍开灰尘一样拍了拍双手,然后安静地看着法瑞斯,他的眼睛是灰色的。
「还没有老到连我都不知道的地步。」法瑞斯说:「有本钱与混沌交易的人很少,这工作在古代都是大祭司在做的,想不到这艘船上还真有不少人才。」
「没错,很久以前,大祭司们透过这种行为听取神谕,不过现在连这行业也没落了。」韦塔说:「而我刚才得到了一些也许你们会感兴趣的消息。」
「啊,所以你说晚一点才能告诉我们答案。」法瑞斯恍然大悟:「我还在想你这么短的时间能想出什么新点子呢,原来你在等着晚上时和混沌达成交易,让它们告诉你要怎么离开。」
「是的,它们是世界上最原始的力量,知道很多早已被遗忘的事。」韦塔说。
「它们告诉你怎么离开了?」法瑞斯问。
韦塔想了一下:「是的,虽然有点麻烦,但我想我们可以做到。」
「怎么做?」法瑞斯连忙问。虽然他知道原始生命们知晓许多古老的、被高级生命们遗失的知识,但当真知道有方法从冥界海离开,他还是很惊讶。
韦塔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回答,同时不做任何动作掩饰他不准备回答的事实。
「我没东西跟你换。」法瑞斯解释……「但我很希望大家能一起离开。」
「我也是。」韦塔温和地说,推了推眼镜:「我会安排这件事的。」
然后他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船头,朝自己的舱房走过去。
法瑞斯惊讶地看着他,思门着这人一副文弱无害的样子,不过显然远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柔弱——他应该是在给自己留一张底牌。
他抚过船栏,指尖上沾了一层的灰。「它们要什么?」他在后面问。
「我的血。」韦塔说:「在驱魔上没什么用处,但在……一些阴暗的地方,似乎是不错的通用货币。」
「对了,雷森说你的血能辟邪。」法瑞斯说:「据我所知,这种事是被严格禁止的吧?」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拒绝用我得到的方法逃走。」韦塔毫不让步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法瑞斯说,他又不是白痴。「再说就算违抗禁令不好,那也是你受损失,我有现成的好处干嘛不要。」
「所以,你也别想威胁我,法瑞斯。」韦塔说:「如果你不闭嘴,你什么也不会得到。」
「当然,我谁也不说。」法瑞斯用一副可靠的语气回答,然后又八卦地问:「洁西卡不知道对吧?」
「她不知道。」韦塔冷冷地说,警告地看着法瑞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重复。
金发男子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他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意义不明,让人紧张。
韦塔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秘密——那是一个阴暗的秘密。
他瞒着所有的人进行着这个可怕的游戏,实际上,在更早的时候,他就知道有这么个秘密原始的王国的存在了,因为混沌物质很喜欢他血液中的东西,它们不断地提醒着他,在睡梦中、在黑暗里、在床底下或者仅仅是视线的角落。
直到他再长大些,才理解它们的存在,开始用鲜血交换一些鲜为人知的知识。
那些秘密如此的古老,如此的原始,有一种发自宇宙初始时般诱人的魅力,让他欲罢不能。
当然,它们的危险贪婪和它们的魅力同样惊人。在经过几次差点被生吞的经验后,他学会了更谨慎地使用这些力量。这是世界上最阴暗的交易,他知道它将永远只是秘密,永远只能由他一个人品尝。
「说真的,我不认为你非得瞒着洁西卡。」法瑞斯说,一副为他好的样子:「我不是在威胁你什么的,我只是觉得她看上去不像大部分驱魔世家的人那么一本正经,她自己就不太守规矩。」
「话不是这样。」韦塔烦躁地说:「如果我和一个普通人说起这些,他们大概不以为意,因为他们不知道和原始物质做交易意味着什么。驱魔人世家之所以会如此忌讳,是因为他们和黑暗靠得太近,知道这代表着多么可怕的事。而洁西卡她是阴影家族的人,她是所有驱魔人家族中对黑暗知道最多的人。」
「不过我想,对于那些事你比她知道得清楚多了。」法瑞斯说。
「我比较邪恶。」韦塔冷冷地说。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法瑞斯和他完全不同,看上去完全是雷森的跟班,他的唇边总带着微笑,对一切都显得温和而友好,丝毫看不出什么敌意和危险。但他感觉得到,那人的眼中有和他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深浓的黑暗和冰冷。
韦塔停下脚步,他们站在走廊的转角,两人的房间在不同的方向。
「如果你告诉洁西卡,我想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韦塔警告道。
「我不知道什么后果,但我绝不会告诉她的。」金发男子友善地保证:「我只希望钻石号能离开这鬼地方。」
「我做不了,但你那位搭档可以。」韦塔说:「首先,我想他会逮到那个施咒者,我的交易对象告诉我他仍活着,并且就在这船上。」
法瑞斯忧虑地点点头,有点为笛兰的处境担忧。但更为自己所处的局面忧心,这船上有一个除了他外谁也不知道的施咒者。
「要活的吗?」他问。
「都行。」韦塔说。
「最好还是活的。」法瑞斯擅自做出决定,也算为拯救笛兰的生命做一点贡献了,不然他被雷森逮到一定会在第一秒钟就把他干掉。「我会告诉雷森的。」
韦塔无所谓的摊了下手,说道:「无论如何,很高兴在这种时候能碰上你们。」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法瑞斯看了他的背影一会儿,心想无论情况如何,韦塔都比自己幸运一点,他回去有个女朋友在等着他,自己回去呢,等着他的是雷森那个危险的同伴。
特别是现在,他的脚步缓了缓,房间的灯光亮着,肯定是雷森醒了。当然不会是植物干的,它没这个胆子,特别是单独和雷森待在房间里时。
他做足理所当然的样子,走到门前推开房门,房间里空荡荡的,地板反射着灯光,一点声音也没有。
「雷森?」他谨慎地问,手放在腰间的枪柄上。
房间里没有一点气息,像坟场一样。没有雷森的回答,也没有植物的大叫大嚷。
他慢慢走进来,雷森房间的门开着,里面什么人也没有,为了确认他还是走进去,察看了一番,确实没人。
他离开才只有十几分钟而已,这么短的时间,雷森——还有那株植物,看上去幼稚了点儿,可是力量还是不容小觑——怎么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他又查看了自己的房间和洗手间,仍然没人。
这儿有什么不对劲,法瑞斯一边检查一边想,但他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焦躁得厉害。
这是一个完全被隔绝的环境,而且形势紧张,如果不是逼不得已,雷森不会就这么不打招呼地离开,不过就算离开,他肯定也还在船上。
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让雷森这种身手的家伙就这么不打招呼地离开?
他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儿了,整个房间,所有地方的灯都开着。包括洗手间,他出门时这里明明还是一片黑暗的!
灯光……阴影!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他转身向外跑去,一路跑到洁西卡房间,恨恨地拍门。
没过两秒钟,门猛地被拉开了,韦塔还没来得及换下外衣,掩饰工作做到一半,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什么事?」他阴沉着脸问。
「洁西卡在吗?我要找她。」法瑞斯同样阴着脸回答。
「她在睡觉。」韦塔说,挡在门口。
法瑞斯粗暴地推开他,走进房间,韦塔在后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怒气冲冲地说道:「不请自来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奥里克先生——」
「如果你们也没有不请自来到我们的房间的话。」法瑞斯不客气地说。
洁西卡裹着个宽大的睡袍——下面看上去什么也没穿,她男朋友真够辛苦的,百忙之中抽出体力来和混沌交易——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道:「什么事呀,法瑞斯?」
「雷森不见了。」法瑞斯说。
「啊?」女孩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他不见了。」法瑞斯再次说。
「雷森?」
「他不见了并且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开着。」法瑞斯说:「据我所知,这是公认的对付阴影系力量的方法。让周围尽量明亮,而且减小影子的面积。」
「你说什么?」那个迟钝的女人继续问。
她刚干完和邪恶交易勾当的男朋友充当起了解说的责任,耐心地向她说道:「亲爱的,法瑞斯认为你杀了或是绑架了雷森什么的。」
洁西卡呆了一会儿:「开玩笑吧?老兄,我之前一直和韦塔待在一起,哪有去搞谋杀的时间和体力呀?」她笑嘻嘻地说——旁边的韦塔尴尬地推了推眼镜,「而且那可是雷森耶!他不杀我算我好命了,你也太高估我了吧。」她一副毫无紧张感的样子。
「你们是够『忙』的。」法瑞斯冷哼,看了一眼一边的韦塔,后者正用威胁的眼神看着他,而他的女友像瞎子一样对汹涌的暗流视而不见。
法瑞斯叹了口气,洁西卡固然是这艘船上最强的人之一,但看上去实在不像聪明到能绑架或杀死雷森的程度。
他问道:「那你也许愿意告诉我,这船上有没有另一个阴影家族的成员。」
洁西卡一怔,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仿佛冰雪消融,露出下面阴郁的地面。
「我说过了……」她说。
「你说过了,『如果他们在早该出来了』,我听过了。」法瑞斯冷冷地说:「现在雷森不见了,一屋子的灯亮着,你最好再给我重想一遍。」
「看上去不像有……阴影家族的人在。」洁西卡迟疑地说,避开法瑞斯的目光。后者一点也不放松地威胁道:「你最好排除了所有的可能,确定这件事和你家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洁西卡否则我会——」他停了一下,艰难地咽下下面的话,找句不那么血腥的。
洁西卡扬了扬下巴,一副好斗的模样:「否则什么样?杀了我?你拿什么威胁我,你只是雷森的魔族顾问——」
「你最好重视他的威胁。」韦塔说。
洁西卡转头看他,韦塔严肃地建议道:「我想他确实有威胁的本钱,洁西卡,虽然我还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你确实肯定没有阴影家族的人吗?」
洁西卡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走向桌子,给自己倒了杯酒。她收起了她的尖锐和敌意,看上去倒有些失落,却也冷静了不少。
「他们在船上,是吗?」法瑞斯冷森森地说。
「我不确定。」洁西卡低声说,一边把酒喝光:「我不确定,只是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根本不在。」
「你之前说不在的。」法瑞斯说。
「我的确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他们不在!」洁西卡提高声音:「我……你知道,我不能随便去相信我的家人干那种事,那是很严重的指控,因为我看到——」她用力掠了掠头发,看上去一团混乱,韦塔拉着她的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把手放在她的前臂上。
这行为让她安静了一点儿,法瑞斯看到她轻轻吸了口气,试图整理情绪。当再次开口时,她的语气听上去好了一些。
第七章
「在刚上船时,我和韦塔说我可能看到了一些东西,在阴影里似乎看到有虫子飞过去。」她说:「它速度飞快,根本抓不住,然后我想我可能是看错了。」
她用有点恳求的语气向法瑞斯说道:「我刚开始没说,是因为我不相信我看到了。我看到的并不是什么阴影家来寻找我的成员,法瑞斯,我看到的是……家族的圣虫!」
「圣虫?」法瑞斯问。
洁西卡急促地笑了一声,一种愤怒嘲讽的味道。「你可别被名字骗了,那些有钱人就是喜欢给些可怕的玩意起个好听的名字,就像他们把杀人的东西叫铁处女一样。阴影家的圣虫是来执行族内刑罚,它是用来杀人的!」
「你是说……你家的人要杀你?」法瑞斯问,难怪她什么也不愿意说。
「可能是吧……」洁西卡说,声音有点哽咽,开始咬手指甲:「最糟的是,我根本不可能从追杀下逃走。你知道阴影家为什么秘密总守得这么好吗?因为没有一个背叛者能活下去,没人能自立门户,没人能犯了规再活下去,阴影家高深莫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没人敢乱说话。只要是有阴影的地方,他们就能随时杀了你!」
韦塔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她的手,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指,两人的指尖泛白,如互相抓住救命的绳索。
「杀人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法瑞斯问。
「那是栖息在深度黑暗里的生物。」洁西卡说:「在浅层阴影下,它像一只虫子一样。那是某种……非常可怕的东西,远远不是阴影家族里的力量所能对抗的。我们的祖先透过某种方法和它建立了联系,因为力量同出一系,所以它成为了阴影家族的圣虫,他们请它帮家族追杀叛徒,而它则得到血的回报。」
韦塔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继续说道:「那东西不是人,也不是咒语,而是什么……什么……天杀的远古怪物,我们所有人加在一块也不是它的对手!我希望我是看错了,他们不可能派这种东西来杀我,老天,他们不可能就这么着……毫无转圜余地的想置我于死地!那是……那是我的家人啊,也许他们觉得我讨厌,我也觉得他们讨厌,可那是我的家人啊,家人不是应该原谅对方做的事,最后总在一起的人吗!?」
她紧紧抓着韦塔的袖子,好像他能给她安慰和答案。
法瑞斯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这个被家族抛弃的女孩,只见韦塔轻轻拍拍她的手,柔声说道:「我见过你的家人,老实说,洁西卡我觉得你父亲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他们看上去也许讨厌你,但长老会一直在纵容你,他们如果要杀你,早就动手了。」
洁西卡看看他,眼睛里的亮光闪了一下,说道:「也许因为我屡教不改,他们不耐烦了……」
「我不这么想。」韦塔柔声说:「还记得你父亲吗?他希望我们分手时,他对我说,『离洁西卡远一点,她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那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对你有更好的期望,你是个了不起,集幸运和荣耀与一身的姑娘,你父亲对你有很高的期望,所以他觉得我配不上他的小女孩。而如果他不同意,长老会就不可能通过暗杀令。我认为后面可能有人搞鬼……所以,亲爱的,我们冷静的把事情理清楚,好吗?」
洁西卡看了他一会儿,把脸藏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道:「谢谢你,我有没有说过你对我有多重要?韦塔。」
「就像你对我一样重要。」韦塔说。
法瑞斯看着这对情人在他跟前上演了一出言情剧,他们的共生模式比他想像中要古怪和亲密许多。
现在,在平日里负责冲锋陷阵的洁西卡已经冷静多了,她更恐惧的是被家族放弃,真正的死亡威胁并不能让她退却。
「那么,如果不是阴影家的长老会,是什么人把那虫子放出来的?」法瑞斯问。
「我知道至少有三种办法可以绕过长老会。」韦塔说:「到任何地点都有路可绕,法瑞斯。」
「所以这是一次家族内部勾心斗角的暗杀。」法瑞斯说道:「可那东西为什么会袭击雷森?他好像和阴影家并不太熟。」
「我不知道,理论上它是不会攻击被指定者以外的人的。」洁西卡说。
「有没有可能他其实就是被指定攻击的人?」韦塔问。
洁西卡摇摇头:「不可能,契约的约束很严格,圣虫只能攻击有阴影家血统的人,其他驱魔人、人类或是魔族都不能成为指定攻击对象。不然有这么生猛的『宠物』,我们家早天下无敌了。」
她又想了一会儿,说道:「不过如果雷森先攻击它,那倒可能会导致对战……不过这也不太可能,除了阴影家的人,没人能看到圣虫。当然了,我一直觉得雷森不太像人类,他干什么都不奇怪。」
「可是我离开房间顶多十五分钟,我走时他还在睡觉呢!」法瑞斯提高声音:「如果他有什么时候是老实的,那肯定就是睡觉的时候!」
洁西卡挫败地揪着头发:「我不知道,老天哪,我对这虫子一点概念也没有,我从头到尾都讨厌它!现在看来我的讨厌是对的,那混球杀了雷森帕斯!真是他妈的见鬼了,到底是哪个混蛋干的,没杀了我,倒害得老雷森帕斯要直接向阴影家宣战了——」
「嘿,雷森还没死呢!」法瑞斯叫道。
「抱歉。」洁西卡说。
法瑞斯觉得她没对雷森活下来抱太大信心,这让他觉得嘴里头发苦,想要大声纠正,可是声音好像消失了,浑身空荡荡的。
他站起来,说道:「我要回去了,我希望你明天给我个方案,韦塔。」
「你为什么老找韦塔要办法?」洁西卡问。
法瑞斯看也没看她,转身往外走,回答道:「因为他直觉上知道,如果没有方法,明天就会发生什么事。」
他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把自己隔绝在走廊里。
走廊上只开着小灯,黑漆漆的一片幽静。所有的人都在沉睡,可他知道今晚自己是睡不着了。
身后,他隐约听到房里的洁西卡问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亲爱的?」
韦塔回答道:「我想他只是急坏了。我们必须得想出方案,没有雷森我们很难离开这里。」
「他真的有那么厉害吗,韦塔?我一直看到雷森在欺负他……」
他没有再听下面的话,便顺着走廊离开了。
夜晚如此的沉寂,沉寂得让人难以忍受。其实也没有那么静,法瑞斯能听到有人打呼的声音,有人在说话,突然发生变故,有很多人都还醒着,但他就是觉得空荡得难受。
他回到房间,有点希望雷森已经在那里待着了,然后给他一个气死人的理由,说他只是去办些事,懒得通知他什么的。
可是雷森并没有在那里,房子还是空的。
血液冲击封印的声音让他有些耳鸣,他双手握拳,笔直坐在沙发上,把它们压下去。
第二天,雷森仍然没有回来。
天还没亮……冥界海的天空永远不会亮起来的,法瑞斯想,而他已经太过熟悉人界的天气了。他从笛兰的房间里出来,他的亲卫队长也不在房间里,多半躲到某个角落里去了,现在船上有不少人想杀他。
他郁闷地转了一圈,觉得全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一样,虽然他以前一直是独自生活的,但现在他变得一点也不习惯这样。
他走到韦塔和洁西卡的舱房,用力敲门。
还没敲两声,韦塔就把门打开了,仍是那么善良腼腆的模样,但眼神中是满满的警惕:「她刚睡着。」他说。
「幸好我对和她聊天也不感兴趣。」法瑞斯说:「事情怎么样?」
「我被你闹得严重贫血。」韦塔说。
「男人稍微贫血没关系。」法瑞斯不负责任地说:「你现在有什么方案了吗?」
「我只能向它们问一个问题。」韦塔无精打采地说,看来确实累得厉害:「我的问题是,如何把钻石号上的阴影家圣虫召唤出来。」
「很有技巧的问题。」法瑞斯说。
「事实上,那东西确实在船上,而我也得到了召唤它的办法。」韦塔说,不确定地推了推他的眼镜:「不过你也知道,召唤物本该是受控制的,但在冥界海这种黑暗系力量一面倒的情况,召唤物百分之八十的机会能打破束缚阵。所以如果你有精神来骚扰我……法瑞斯,不如把你的本事放在等会儿怎么打败敌人拯救你的搭档上面!」
法瑞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能打败一只阴影家族的杀戮虫,不过他并不准备告诉韦塔这件事。现在只有自己能救雷森了,他必须把他弄出来。
韦塔继续说道:「召唤的事只有洁西卡能做,不过她得花些时间准备。午饭前自己找事情打发时间吧。」他说完,不客气地把门关上了。
法瑞斯看了紧闭的门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该再继续敲门,让他们好好休息,才有精力去做那件可能会发生屠船事件的召唤。
他离开韦塔的舱房,朝餐厅走过去。
走到门口时,他看到笛兰正走向餐厅,他冲过去一步,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叫道:「嘿!」
另一个人转过身,立刻变得一脸谨慎:「早安,殿下。我……我是准备躲起来的,可是人总得吃饭吧。」
「你是魔族,不是人,用不着吃饭……至少用不着每天都吃。」法瑞斯说:「我问你,你对这船上除了你以外,别的麻烦东西有概念吗?」
「唔,我知道一位漂亮的小姐也是魔族,不过她昨天死了。」笛兰说:「还有两位驱魔人,我看到你们一直待在一起,想必不用我介绍。」
「没有别的了?」法瑞斯问。
「抱歉,我没有留意到,我是来渡假的。」笛兰说,左右看了一下:「您那位『朋友』呢?」
法瑞斯叹了口气,这个亲卫队长果然指望不上。「有个麻烦的东西上了船,并且攻击了雷森,他失踪了。」
笛兰露出一副喜上眉梢的表情,法瑞斯接着说道:「是深黑界的生物,这东西在人界时行动会受到很多限制,可这里可是冥界海,黑暗力量最强的区域之一,它的行动会自由不少。你不会碰巧知道有什么对付深黑界生物的方法吧?」他试探着问。
可笛兰却大叫:「老天,深黑界的东西?不,没人对付得了深黑界的东西,或许您解开封印后可以试试!」真是个派不上用场的家伙。
大部分的人也只在传说中听过这些事而已,深黑界是个过于靠近极度黑暗的世界,它藏得太深,以至于连本界内的物种同样被深藏在那里无法离开。但正常世界有时候会召唤出一些,它们拥有大得吓人的力量,而且十分野蛮。
「这只是艘渡假船,看在老天的份上,怎么什么东西都有?」笛兰嘟囔着,先是法瑞斯,再是雷森,然后是阴影家族的人,最后居然还来个深黑界的东西。
「得了吧,难道你不知道渡假盛地永远是最杂乱的地方!?」法瑞斯怒气冲冲地说:「因为什么东西都要渡假,他们一个牵着一个,于是渡假地永远是最糟糕的地方!」
「所以如果你选错了工作,就会连休假期间都赔上。」笛兰叹气,法瑞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休假期间」这个词。笛兰继续问道:「那么,您的那位雷森先生已经死了?」
「还没有呢!」法瑞斯恶狠狠地说:「他只是失踪了。」
笛兰乐孜孜地说道:「和死了差不多嘛。如果他被拖到了深黑界——」
「我就去找他。」法瑞斯说。
笛兰用一副见鬼的样子看着法瑞斯,几乎有些想伸手探探他是不是发烧了,人类经常会发烧,那会害得他们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您疯了吗?去深黑界?去找一个该死的驱魔人!?」他叫道:「老天哪!殿下您需要迅速解开封印,然后回魔界去冷却个几百年,您看上去完全是……疯了。人界恐怕有什么传染病,让您神智不清!最开始是冰蒂尔……请别那么看着我,您和她在一起时就很不对劲,现在可好,您已经彻底疯到无药可救了!她再疯好歹是个魔族,您现在这个对象可是个驱魔人啊——」
「比你拿着超市吉祥物照相,然后被印成宣传海报贴在超市门前好。」法瑞斯冷着脸说。
「印成宣传海报!?」笛兰大惊失色。
「没错,我向收银员要了好几张照片,回魔界后我会贴得满世界都是!」法瑞斯恨恨地说:「现在,你还建议我回魔界吗?」
笛兰震惊地看着他:「您不能拿我出气,殿下,您应该更有骑士精神一点……我理解您和您那位搭档有着很深的友谊,我几乎要被感动了,我们可以一起试着救他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属下为您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辞……您会把照片还我吗?」
「如果我救得了他的话。」法瑞斯回答——这样,如果最终他什么也做不了,至少确实能拉个人陪他一起痛不欲生。
「我们会救到他的。」笛兰笃定地说:「亡者属于极度纯粹的神圣系力量,这非常少见,实际上,它刚好和黑暗系力量截然相反,这也许能救他也说不定。」
「是的,所以我不相信他会死。」法瑞斯说。雷森的力量不只是纯粹的神圣系力量,他是寂灭之剑本身,宇宙中最强的一股光明力量,一件神器。而且植物是和他一起失踪的,它有着一流防御能力,擅长切割空间,他不相信他们会这样死了。
「就像人总不相信自己的朋友会死一样。」一个嘲讽的声音在耳边说,那是很久以前拉莫尔说过的一句话,那个悲观主义者,他挥掉那些念头,他从来不会认命。
「您接着要怎么做?」笛兰恭敬地问。
「我晚一点,会召唤那个深黑界生物。」法瑞斯说:「我得和它谈谈……」
「您疯了!」
「等我把你一手拿兔子一手拿船票的照片四处散发时,你再说这句话吧。」
「我会全力支持您。」笛兰迅速说:「但我会尽量躲远一点。」
「那谢谢你精神上的支持。」法瑞斯冷哼。
他来到餐厅,要了一份食物,冷着脸吞掉它们。他需要保存体力,这个人类的身体太不方便了,一点照顾不周就会出问题,而现在他还没有出问题的本钱。
血液仍在冲刷着封印,也许他该考虑解开它。
吃完饭,他来到雷森的房间。
这儿照样是空的。
他看了下表,早上八点钟,洁西卡还需要好一会儿才能准备好,他走过去,躺在雷森的床上,准备开始做他昨晚忘了做的事——重现一下失踪现场。
雷森的被子没有叠,当然,这不能说明他出去的很急,就算出门不急,他也不叠被子。
他查看了一下周围,这儿没有任何看上去像留言的东西,仅仅是主人匆匆离去,随时都会回来的样子。
他躺在那里,觉得有点昏昏欲睡,毕竟他二十四小时没睡了,这对一个人类的身体还是挺困难的。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客房服务,有人在吗?」
法瑞斯没有说话,他的身体像垮掉了,一动都懒得动,如果他不吭声,对方会自己进来打扫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服务生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很轻,可是穿过雷森房门口的时候,她像踩上了什么东西,传来细微的碎裂声。
法瑞斯猛地坐起来,顺着那声音,他听出她去了洗手间——拉开滑门根本没有任何声音。即使在白天,他都能清楚根据那声音做出这样的判断,昨天晚上,自己的脚步声一定相当清晰。
他打开门,在走道边蹲下身,果然,雷森的门口——去洗手间的必经之路上——有些东西微微反着光,他捏起一点查看,那是些碎玻璃。
前一天晚上的时候,植物声称要喝一些酒,它证明了它会喝酒以及喝一丁点儿就会醉,还有它的酒品很烂——弄碎了一个杯子,并发誓自己制造了钻石。
雷森命令它打扫,可它怎么可能会扫?于是像所有的小孩一样,那东西敷衍了事一番,玻璃渣根本没扫干净。
现在看来,雷森把这些玻璃派上了另一些用场,法瑞斯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有人用这种方式做警铃,所以在他们身处死亡之海的时候,雷森就用现成的东西做了这个小小的防护层。
昨天夜里,虽然自己的动作已经很轻,但是经过门口时,雷森肯定听到了。
服务生已经收拾好了洗手间,正用一副诡异的表情看着单膝跪地若有所思的法瑞斯,不过后者压根儿没注意到,他又冲回雷森的房间,把自己放在床上,想像昨天晚上的情景。
雷森听到自己去洗手间的声音,多半并没有起来,而是翻了个身继续睡什么的。但他确实醒了,所以接下来,当发现自己离开了洗手间,并没有回房,却顺着客厅走出去时,他会……他会起来,看看自己去哪了。
老天,他当时跟在我后面,法瑞斯想。
他吸了口气,打开台灯,跳下床,试图让自己进入当时雷森的情况。
他打开卧室的门,穿过客厅,把手放在通往走廊的门把上,旋开,看着外面的走道,然后又把门关上。不,雷森并没有打开这扇门,如果他已经跟着自己来到了走廊,那自己回来时房门紧闭,房间里空荡荡的,所有的灯都开着,便没理由了。
他慢慢走回客厅的中央,没错,那扇门直到自己回去后才被再一次打开,雷森始终没有离开舱房,一切战斗都是在房间内发生的。
在他开门之前,便在黑暗中发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那东西攻击了他,也许是他攻击了那东西——
他跑到窗户旁边,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贵宾房用的是质料不错的遮光窗帘,一旦拉紧,整个房间都像进入了黑夜,这可以更好复制当晚的情境。
服务生正在收拾餐桌,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个爬高上低的家伙,不知道他神经出了什么问题,而自己是需要坚持工作?还是逃走叫医生?
法瑞斯一刻不停地开始打开客厅的灯,这里的灯管品质也相当不错,据说完美地摸拟了太阳光的感觉,法瑞斯两天前还觉得无聊,现在只觉得这点子简直是棒透了。
客厅瞬间充斥了明亮的光线,法瑞斯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花了不少时间,但雷森不用这样,他能把他的力量物化,所以若他想打开卧室的灯,根本不需要走过去。这一切在几秒钟内就能完成。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当雷森打开自己那里的灯时,肯定惊醒了植物,它发现处境有危险,它会……当然,它会扑到雷森身上去,为自己找了个挡箭牌。它平时怕雷森怕得要死,不过比起雷森显然它更怕死一点。
法瑞斯站在客厅中间,虽然是船上,但这里很宽阔,够开个小型PARTY的。
他缓缓走去,观察着灯光下自己影子的变化。
当他和日光灯呈直线站立,他的影子最小。
昨天晚上,雷森一定也是站在和他同样的地方。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一小团的影子,它那么小,却格外的黑。
发生了什么?他沉思着,如果我是那藏在影子里的怪物,我会怎么做?我会直接冲出来攻击雷森?不,当变得这么小时,我力量的发挥也有限,这就是雷森开亮所有灯光的目的,缩小阴影可以消弱对方的能力。
所以,它不会冲进这个世界,它会……把雷森拉进去!
没错,法瑞斯兴奋地想,他脚下的影子是个漆黑的沼泽,雷森直接陷了下去,所以房间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只是人凭空不见了!他掉到影子里了!
他冲回房间,拿出一支油性笔,绕着自己的影子小心地画了个圈。昨天,就是在这么一小片地方,发生了一切。
服务生瞪了他半天,当看到他开始趴在地上画圈时,她终于拉着清洁车,逃跑了。
法瑞斯盘腿坐在地板上,专注地看着那个黑笔画的圆圈,现在他终于知道雷森具体失踪的地方。
然后,他俯下身,开始就着那个黑圈,画一个咒符。
魔王军总司令对咒符这么斯文的东西兴趣不大,但不代表他是笨蛋,像重现咒符这种魔法基础的东西都弄不出来,未免显得太无知了。
他凭着不知多少年前的记忆,小心地把咒符画好,他要在这里重现雷森失踪时的情景。
在把最后一笔完成的瞬间,阵法开始流动。
法瑞斯惊讶地看着,在阵法的中央,出现一个豌豆大小的黑色影子,它黑得令人心悸,如有生命般轻轻抖动着。
然后,像心脏跳动一样的鼓动着,影子动了一下,变成了一颗硬币大小。然后迅速地变成了一颗苹果一样大。
法瑞斯迅速向后退去——这可能得归功于他做为战士的第六感了,毫无原因,就是知道危险来临——那影子迅速蔓延开来,灵活且不怀好意。它毫无障碍地越过了咒符的界限,法瑞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这……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个重现魔法,重现的东西不可能越过咒符,就好像电视里的画面不能越过萤幕一样!
几秒钟内,整个客厅像打翻墨水桶一样,涌现出一大块黑斑,那东西继续扩张,像只深海章鱼在捕猎。
法瑞斯向后退去,黑影漫上了沙发,然后是墙壁,屋子里猛地暗了下来,法瑞斯逃命似的冲向门口,猛地打开门时脚下没站稳,跌坐在地板上。
在他脚前一寸,黑影缓缓伏动,停下了攻击。
走廊里亮着日光灯,法瑞斯再一次感谢它的存在。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面,灯光不知何时已经灭了,整个房间完全被某种黑色的东西所占据,它漾动着,试图冲破这最后的界限来到走廊上。然后是整艘船、整个世界,当然冥界海这世界没什么值得保护就是了。
「你坐在走廊上干什么?」一个声音问,法瑞斯转过头,洁西卡和韦塔正从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走过来。她好奇地说道:「难道就像刚才那个服务生说的,你受刺激然后疯掉了?」
「呃……你们最好看看这个,然后告诉我怎么办。」法瑞斯说。
洁西卡缓缓停下脚步,她的距离已经可以看到发生了什么。她看上去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希望是某种幻视什么的。
「我发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法瑞斯说:「我只是用了个重现咒符……你们知道重现咒符的,是吧?它重现物品的记忆,就像播录影画面一样——不可能会有东西从录影机里出来——」
「你确定你用的只是个重现咒符!?」韦塔问。
「我发誓!我根本不会用其他咒符!」法瑞斯说,几人惊骇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过了一会儿,韦塔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这、这可能和空间规则有关……阴影家的虫子在人界活动有规则束缚,还需要契约什么的,但是在冥界海这个更靠近黑暗的地方束缚减弱了,它可能会透过任何方法逃出来,只是我没想到规则会破坏得这么厉害……」
屋子里的黑影猛地颤动一下,黑暗深处传来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低吼,韦塔绝望地说道:「不过这一点也不重要,这鬼东西要怎么才能解决,它好像快出来了——
「如果你能把它弄出来,最好快点把弄回去!」韦塔叫道。
「我说了只是个重现咒符!我是上帝也不会知道重现咒符能变成召唤咒符!这就像你正在看电视,结果变成一堆明星在你家房子里演真人秀一样!」法瑞斯绝望地大叫:「这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它发生了!」韦塔叫回去。
「也许我们用不着逃生了。」洁西卡忧郁地说:「你知道,它能迅速给我们所有人一个干脆的。」
「结果最后不是冥界海,是法瑞斯先生中了『不可能彩票』害死了我们。」韦塔冷哼。
「嘿,各位不要那么快绝望好吗——」法瑞斯叫道,他突然呆了一下,黑暗里面似乎有什么微微漾动,微弱得像一个错觉。
「你们……看到了吗?那里面好像有光。」他不确定地说。
「那不可能。」洁西卡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我看到……」
「你被吓坏了?」洁西卡说:「那是深黑界的东西,法瑞斯,那里最不可能有的东西就是光线了。」
「我真的……」法瑞斯说,然后他慢慢站起来,严肃而郑重。黑暗极深的地方,他看到微微的光线闪动,仿佛夜色中住家的房屋,若隐若现。
「那是雷森的光!」他说。
「我没有看到。」韦森说。
「他真的在那儿……」法瑞斯说,他试图伸手去触碰满室的黑暗,韦塔一把拉住他:「你疯了?你碰到它会被吞掉的!」
「我没那么容易死,那真的——」所有人都停下来,现在没人能说法瑞斯神经过敏了,黑暗中,一道雪白的光线正缓缓吞吐着,它像活着一样呼吸,是天地间最纯粹的那股力量……
「雷森?」法瑞斯说,伸手去抓那白色的光芒。他的手臂探入黑暗,在那瞬间,躯体的触感消失了,黑色迅速蔓上他的躯体,想把他拖进去。法瑞斯知道自己应该后退,可是他努力伸展手臂,想触碰到黑暗中心的光芒。
只要再近一点点就好……
「快回来!」洁西卡大叫道,用尽全力想把他往后拽,可法瑞斯无法控制地被扯了进去,于此同时,黑暗冲出了房间——
可是只在那瞬间,墨水一样的东西像按下倒退键的慢动作一样,都被某种东西硬生生地扯了回去,扯离法瑞斯的身体,以及它之前占据的墙壁或桌椅。
黑暗变回了影子,越变越小,像海潮一样褪下人类的物品,墙壁,沙发,桌子,变成篮球大小,棒球大小,最后变得像豌豆一样,直至化为一个黑点,并完全消失。
法瑞斯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只黑色手套。
第八章
「我不相信真的是他,」洁西卡说:「这太违背人类的常识了。」
法瑞斯把手套拿到她眼前,那确实是雷森的手套,这是他一个星期前从艾文店里买的,上面绣了封印的图案,算是另一道保险。
「那家伙居然能在深黑界里活下来!」洁西卡大叫,拒绝相信这违背她所学常识的事。
「他总是这么神,有什么稀奇?」法瑞斯理所当然地说,把手套折了折放进口袋里。
「太稀奇了!根本不可能!」洁西卡大声嚷嚷:「没有任何血肉之躯能对抗深黑界的环境!他甚至还能保有理智,把那怪物拉回黑暗中……他到底他妈的是什么怪异的——」
「如果他一直待在那里的话,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法瑞斯镇定地说,确认搭档安全后,全没有了之前浑身火药的样子:「这时候就看朋友的用处了……韦塔说你能召唤出那东西?」
「经过这件事后,你还想试?」洁西卡问。
「先前只是没有防备。」法瑞斯说:「我画的是个重现咒符,结果它出来了,你召唤时,我会准备高阶拘束咒符的。」
「你会高阶拘束咒符?」韦塔说。
「我不会,你会。」法瑞斯说。另一个人怒视着他,任何人被敲诈到这个程度都会愤怒的,法瑞斯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我希望这个召唤术够安全……韦塔,这样我们就可以和它谈判。」洁西卡露出一副看神经病的表情。
「如果不安全那也没关系,我们就动武。」
「怎么动武?」洁西卡说:「我可不会和它动武。」
「我来。」法瑞斯说。
洁西卡用一副诡异的表情看着他,她始终都不确定这位雷森秘书兼褓姆的家伙力量有多强,但礼貌的没有追根究柢,她还是很相信韦塔的判断。
法瑞斯继续说道:「你来找我,是不是说明你已经休息到足以用那个召唤术了,洁西卡?」
「差不多吧。」洁西卡说,她的恢复能力一向很强:「但我不得不说,你看上去完全靠不住。」
法瑞斯当作没听见:「我们立刻就开始。」他笃定地说。
「我们要到观景台上去。」韦塔说。
法瑞斯没回答,俐落地转身向走廊的另一侧走去,那里有上甲板的楼梯。另外两人紧张地跟在他后面。
观景台上几乎没什么人,因为冥界海的景色确实没什么好看,它完美地呈现了关于死亡的宏大和生命的渺小,客人们的心理状态本来已经够糟了,那景色只会让他们越看越绝望而已。
不过观景台上仍放着些雅致的桌椅,甚至还有架美丽的白色钢琴。洁西卡变成了主要搬运工,法瑞斯和韦塔加起来都抬不起那架该死的琴,特别是后者之前去上厕所,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回来,表情看上去像随时会昏过去一样,不知究竟在厕所里做了什么艰辛的体力劳动。
他的女友一脸心疼地看着他,更是连杯饮料都不舍得让他拿了。
这样的场面直到船长出现才有改善,他来到观景台上,震惊地看着一位年轻的女士在挪动沙发,虽然她的动作俐落得可媲美金刚——两位男士一个在收拾桌布,另一个坐在沙发上,一副随时会直接昏倒的模样。
「这是什么回事?」船长惊奇地问。
韦塔迅速做了个让洁西卡停止的手势,用无助的表情对船长说:「安齐洛先生……」他唤了船长的名字:「我们需要空出观景台来做一些有益于帮助我们离开死亡之海的工作,可是我最近身体不好,洁西卡又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孩子,这工作实在有点艰难……」
安齐洛船长转头看了看洁西卡,她正百无聊赖地把一只不锈钢咖啡壶掰弯,然后又把它摆直,可是工作不太成功,弄得壶嘴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
安齐洛船长决定忽视这个奇异的场景,坚决地说道:「当然,我一定会帮忙的。」
他转身下楼,叫了几个水手过来帮忙搬沙发,洁西卡体贴地跑上跑下,替她柔弱的男朋友拿杯冰镇饮料,一副无微不至的样子。安齐洛听到她热情地向男友建议:「我可以帮他们搬,韦塔。」
「洁西卡,」她的男友说道:「你是不是对我让你坐在这里喝冰啤酒很不满?」
「可是有人需要帮助。」他的女朋友热情地说,两眼发亮地看着工作中的水手们。
「如果我说你不是超人,你也听不进去是吗?」韦塔叹气。
「可是我可以帮助他们啊,我只要几分钟就能把沙发移开了。」洁西卡说。
「等会儿会有更需要你帮助的地方,现在好好休息好吗?我不想冒任何失去你的危险。」韦塔说:「但……我不得不冒险,所以现在你能待在这里,让我多看看你吗?」
他的女朋友脸飞红霞,终于安静下来了,韦塔安心地看着水手们继续移沙发。
待到一切忙完,安齐洛走到他跟前,说道:「您确定这有助于让大海恢复正常,希凡先生?」
「当然,大海和乘客都会感激你的。」韦塔说。
另一个人点点头,但看上去完全不了解发生了什么,然后用一副诡异不解的表情离开了。韦塔从口袋里拿出几枚粉笔,向两个同伴说道:「我们现在开始画咒符,希望半夜之前能画完。」
「很复杂吗?」法瑞斯问。
韦塔清清嗓子:「不比画教堂的天花板容易,两位,幸运的仅只是我们是在地板上涂鸦,而不是吊绳子画天花板。」
「我对咒符一窍不通。」洁西卡说。
「亲爱的,用不着,你再去帮我拿杯冰水好吗?」韦塔问:「这咒符主要是由法瑞斯来画。」
「可我不会……」法瑞斯说。
「可要救的是你朋友。」韦塔冷飕飕地说,这人一直像个绅士,但任何一个绅士被这么一再利用,都会图谋报复的。他把粉笔丢给法瑞斯,说道:「最外围是个封闭空间法阵,最基础的起手式,你会画吧?」
「可能吧。」法瑞斯不确定地拿着粉笔,他以前学过咒符基础,但那已经是好几万年以前的事了。
「那就开始吧。」韦塔说,坐回椅子上,接过洁西卡的杯子:「亲爱的,你得休息一会儿。」他不理会洁西卡跃跃欲试的表情,继续说道:「看法瑞斯画咒符当作消遣还是不错的。」
法瑞斯本来想命令他干活,但韦塔的样子让他怀疑如果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他会直接在观景台昏给他看,只好勉强忍住。
他的女友倒确实是个乐于助人的姑娘,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热情地跑来表示,自己可以帮法瑞斯完成咒符的一部分,帮忙的结果让法瑞斯再花了两倍的时间弥补她造成的损失。
两个小时后,漂亮的姑娘坐在观景台中央的椅子上愉快地喝一杯淡啤酒,两个男人认命地趴在地上工作。
他们差不多折腾到半夜才完成工作——中间还有船长上来送饭——不过天空还是那样处于天地未分的混沌状态,既不黑暗也不明亮,被混淆成一种死气沉沉的暧昧。
洁西卡站起来,她已经完成了养精蓄锐的工作,准备开始召唤。
「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韦塔?也许我们会有别的办法去救亡者?」她再一次转头去问她的男友,毕竟她一直以来坚信碰到家族用虫的刑罚逃跑都来不及,很难确定要把它召唤到自己所在的世界。
「我一点也不确定,亲爱的。」韦塔说。
「我很确定。」法瑞斯忙不迭地说:「开始吧!」
「可你看上去只是亡者的跟班。」洁西卡忧郁地说,她又去看韦塔,好像在寻求最后一项支持。
她的私奔男友叹了口气,说道:「法瑞斯用场景重现都能把深黑生物召唤出来,这个地方的束缚规则我完全说不清。不过你将用的魔法和他那个不太一样,场景重现像收集周围物品上的气息和力量,让它重建一个微型现场,这一切虽然像是原子规模,但确实在发生。可是投影技术,一切都是虚幻的,它会产生魔法力场映出生物的影子,但没有力量参与……」
「我一个字也没听懂,韦塔。」洁西卡干脆地说:「你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有危险的?」
「如果我们要离开,无论如何都需要雷森的力量,洁西卡。」韦塔郑重地说。
「是的,我们一定要救他,不管冒多大的风险。」洁西卡说,表情同样严肃,「我们不能丢下朋友在深黑界不管,何况还是我连累他的。」
「你用不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任。」韦塔满不在乎地说,他的话完全不是洁西卡理解的那个意思,不过这么多久以来,他已经懒得纠正她了。
也许他喜欢的就是她这一点,他想,只是认真地看着她,说道:「无论等会儿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站在你现在脚下的这个魔法圈里,千万不能离开,知道吗?」他的语气倒活像她的褓姆了:「要知道,你的血统和深黑界最接近,是我们中间最容易被攻击的对象,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答应我以自己的安全为重。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会有危险,但都不及你的危险大。」
法瑞斯等着他俩说完情话,接着他注意到韦塔脚下也有一个防护魔法圈,他忍不住问道:「等一下,我的防护圈呢?」
「你没有。」韦塔毫不客气地答道,继续对洁西卡说情话:「千万不能离开,无论你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法瑞斯质问。
「因为你是饵,留着引诱怪兽上勾。」韦塔恶狠狠地说,看到洁西卡想要表示不同意见,他立刻换了副温柔的表情,说道:「他不会有危险的,亲爱的,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吗?他比我们想像得都要强,而且这个咒符只允许两个安全点……」
法瑞斯翻了个白眼,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了不起,不过走到这一步他也没什么抱怨的理由,毕竟他们差不多算是被自己骗来进行这项工作的。
「好吧,那么现在能开始了吗?」他问,现在他只想着早些把雷森弄出来。然后再考虑以后的事。
「这就开始。」洁西卡俐落地回答,盘腿在自己的魔法圈中坐下,和法瑞斯想像的不同,没有任何复杂的仪式和咒语,她只是半阖上眼睛仿佛在冥想。在那一瞬间,法瑞斯感到周围暗了暗,空间寂静了下来。
两个人都盯着她平静的脸,法瑞斯看到她眉头微微一皱,那一刻,周围又暗了一些。
她在和想像中的东西交流!法瑞斯惊讶地想,他从不知道人界有可以直接由任意识和黑暗交流的种族,当然,这也可能因为冥界海更接近黑暗,在这种地方,同一系的力量会变得极为强大。但看她的样子,多半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而同样会变得强大的还有自己,法瑞斯站在没有任何防护魔法的平地上,思忖着这是不是个坏兆头,从来到冥界海后,他三番两次地想要解开封印,那全是因为他离黑暗世界太近了。
如果雷森还在这里,他多半会为此挣扎一下,不过现在他正忙着寻找失踪人口,决定忽视体内力量的冲击。
于此同时,洁西卡的对面,一个小小的圆形阴影缓缓张开,它看上去既不可怕也不庞大,却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没有光,却有影子。
它像黑色的水一样,慢慢渗开,变成一个蒲团一样大。
它是活的,法瑞斯想,那是一种深黑界物种的存在形态,在这样一个世界的规则下,他们能看到的仅仅是一个淡淡的投影。
他慢慢走过去,想从里面找出点什么线索来,这东西像个即时的投影,可以显示出那生物现在的状态,雷森的存在也会同样反应在这个影子中,他也许能从里头找出光线。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光线,一丝渐渐的银色光线在影子上晕开,它扩张成一个人形。
它确实是立体投影,法瑞斯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那银色的东西缓缓变得清晰,像水面上映出的人影,不过那影像有层淡淡的银色光晕而已。
「雷森?」法瑞斯说。
「你是不是想找人想疯了?」韦塔说。
「那是雷森!」法瑞斯叫道,死死盯着眼前的影子,它还只是圈淡淡的银晕,隐约可见是个人形,可是法瑞斯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雷森的影子。
「可是不可能会……」韦塔说,他停下来,投影缓缓变得清晰,正是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发,穿着的倒不是什么正式的外套,只是件睡衣,他低着头,那正是雷森的脸。
法瑞斯慢慢走过去,然后意识到,这仅仅是个景象而非活人,没有靠近雷森时感觉到的那种杀气或是寒意,又或是某种他说不清道不明,仅仅代表那是个活人、是他朋友的东西。
映像里的雷森低着头,面无表情,有一种异样的沉静,如同死亡一般。
「只是影像。」法瑞斯喃喃地说。
那影像在洁西卡的意念下越发清晰,法瑞斯觉得雷森的姿势有些奇怪,他凑过去仔细观察,虽然不知道被困在深黑界应该是什么姿势,但那应该是自然站立或是蜷缩起来,可是雷森的双臂微微抬起,两手叠在一起,仿佛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他的左手没带手套,手掌张开,有什么光线在他的掌间闪动……
他猛地退了一步。
「怎么了?」韦塔问。
「他拿着把剑!」法瑞斯叫道。
雷森站在那里,虽然他穿着睡衣,可是他的姿势,却如同一个骑士站在沙场之上,准备着另一场攻击一般,双手前伸,叠在剑柄上,正为这一场杀戮而祈祷。
而雷森手里拿的,毫无疑问就是寂灭之剑——最后的神器,足以毁灭一切的神圣系力量!
「姿势有点像骑士的宗教画。」韦塔随口说,法瑞斯捂着额头,真想让他闭嘴,已经够糟糕了。
「那画说的肯定是世界如何毁灭。」他呻吟,看看那只手套,它一副黑沉沉的样子,上面绣着精细的封印花纹。他后悔极了刚才把雷森的手套拽出来,虽然理智上想到了深黑界后,这东西对雷森用处也不大,但他还是觉得忧心,他太清楚记得雷森发飙时的样子了,那不是一个人类的愤怒,那是一种终结力量的爆发!
他突然想起电脑萤幕上肖恩?雷森帕斯冰冷的脸,到底是怎么样一种疯狂的仇恨,让他把自己的儿子变成这样,让他制造出这么一种足以灭世的兵器?
没人能控制做为神器的寂灭之剑,但……实际上,肖恩不只是在制造一个剑鞘,他在制造一个真正能拿剑的人!他把足以灭世的力量交到了一个年轻驱魔人的手上,他儿子的手上,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身后的韦塔谨慎地问道:「你刚刚说毁灭,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无论如何得把他弄出来!无论如何!」法瑞斯大叫,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了。
韦塔怀疑地打量他:「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我们得立刻把他弄出来,老天哪,那剑越来越清晰了!」法瑞斯叫道:「他在试图压制,但他只是个人而已,我们最好快点,不然——」
「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法瑞斯大吼,用力晃了晃冥想中的洁西卡,「你现在能把这东西从深黑界里召唤出来吗?」
「你疯了?」洁西卡问。
「我们会连雷森一起拖出来的!」法瑞斯说。
「还是那句,你疯了?」洁西卡说:「即使是亡者也解决不了深黑界的东西,它会把我们都杀了!」
「比让雷森杀了好吧。」法瑞斯说。
「那是什么意思?」
「我随便透露他家的私事他会杀了我的,你能把这东西弄出来吗!?」
「我本来想说我不行,不过这是个连弄重现咒符都能弄出召唤术的空间。」洁西卡说:「所以我告诉你,我能,但我不想冒险。」
法瑞斯严肃地说道:「如果我们不救雷森,他就会死在里面了,是你说他是你的朋友,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他的。」
洁西卡看了他一会儿,理智告诉她不要听信这些言论,可……法瑞斯说的是事实,她无论如何没办法想像把一个活人放在深黑界里不管……何况那人还活着。
自从回到阴影家族后,她知道了很多事,也做过很多她不喜欢的事情,但看着别人死去,她始终都做不来。
韦塔已经走了过来,正在那里表情严肃地看着雷森手里那把剑,它已经渐渐成形,上面暗银色的花纹不断变动着,充满诡异冰冷的韵律,让人想到暴风雨前的云和电。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
「就是深黑界的生物咬错了饵!」法瑞斯说道:「它以为雷森他是个什么味道不错的人类,可是却咬到了颗终结者炸弹!洁西卡,雷森身上有什么秘密一点也不重要,我曾以为很重要可那一点也不重要,我会关心仅仅因为那个秘密可能害死他,害死我的朋友!我折腾了这么久,并不是什么他可能毁灭世界,我只想救他这个人而已——」
洁西卡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转过头,低声说道:「但愿我不会为这个后悔。」
她的话音刚落,周围猛地暗了下来。
站在黑影间的雷森同样慢慢变得幽暗,如同被另一种无形的力场包裹了起来,那东西正在慢慢来到世间。
黑暗中,法瑞斯听到韦塔大叫:「站在那儿别去,洁西卡!哪里也别去!」在这片黑暗中,她是最容易受到攻击的一个。
法瑞斯只记得最后,雷森的幻影猛地抬起了头。
那不再是雷森的幻象了,那是雷森本人。
接着便是纯然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接着还能做什么,那不只是黑夜的黑,而是那种会侵入整个灵魂的黑,他站在那里,突然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感觉不到手掌的温度,也感觉不到眼睛的眨动,空气中除了黑暗没有任何气味,他抬起手在眼前晃了晃,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甚至不确定他最后看到雷森是不是幻觉……他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要这么快丧失希望。
他张开双臂,尽力扩大自己的面积,虽然这有点像找死。他能清楚感觉到黑暗的活跃,它像是——也的确是——某种无孔不入的黏稠物质,正在侵入自己的身体,那寒意穿过十三层重封印,吹进灵魂。
他猛地僵了一下,第一层封印开了。
它就这么开了,没有任何的预兆和声响,血液猛地向上冲击,让他一阵头昏眼花。好像水坝的压力突然放松,爆发的潮水一般。
接着,黑暗一刻不停地继续冲击第二层封印,如同贪婪的水鸟想要撬开蚌壳吃到里面的嫩肉一般。法瑞斯张大双眼,摸索着,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可是他必须去寻找。
一片幽暗中,他听到另一种来自他灵魂最深处的黑暗在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尖锐,他努力不去想它……也许他最后也找不到雷森,老天,他不能这样见他……就让他变回他的封陵将军,回到魔族的生活好了……
第二道封印越来越脆弱,可周围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在经过漫长的仿佛永远止境的寂静后,它轻轻传来一个声息,碎裂了。
血液和本性的浪潮再一次狠狠地冲击了法瑞斯,每多打开一道封印,它们的冲击力就会更强,而间隔的时间也会更短。
他已经停下了摸索的动作,就这么呆呆站着,等待第三道封印的打开。他无法阻止这个……
正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法瑞斯感到封印、以及灵魂的更深处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那手把他拉了过去,他看到微微的光芒——谢天谢地——习惯了黑暗的大脑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接受讯息。
周围仍是黑色,可是他的眼前,光线却明亮的让人眩目。
雷森站在那里,右手拉着他的手腕,他的周围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把一小片地方包裹起来。像枚安全的光之卵。
它本来大概会更加纯白耀眼,可这会儿周围的黑暗过于浓厚了,让它呈现透明的色泽。
雷森的脸色看上去糟透了——这也可以理解——他定定看着法瑞斯,好像在确定他不是个幻影似的。
「我是真的。」法瑞斯说。
「你在深黑界?」雷森问。
「不,我想应该是你出来了。」法瑞斯说。
「我们在……人界?」雷森问。
「准确地说,在冥界海。」法瑞斯说。
「哦。」雷森说。
「还有别的反应吗?」法瑞斯问:「为了让你出来,我差点就把那小俩口绑架了。」
「我现在就干掉这东西。」雷森干脆地说:「我不能在深黑界杀它,因为那会召来攻击,但这里可就不是它的地盘了。」
法瑞斯感动看着他,果然雷森一出现,就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雷森停了一下,又从口袋里翻出一根干草,递给他。后者无意识地接过来:「这是……?」
「就是那个,我们唯一的家当。」雷森说:「它当时跟着我陷下来了,我说不准它这样子,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能死了,可能只是在休眠,毕竟它的同类都会休眠。」
「那株植物!?」法瑞斯不可置信地提高声音,看着手里那根干草。
它看上去是……呃,就是根干草,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活灵活现、摇头摆尾、性格暴躁、喋喋不休的模样,老实得让人心酸。
「它当时突然飞过来。」雷森辩解道:「我都不知道它能在几秒钟之内把根须长这么长,就是为了抓我的头发。」
「看来它抓得很紧。」法瑞斯说,手里的干草有着不正常的根须,简直像棵幼年的人参。「它当时肯定很害怕。」
「值得安慰的是,也许它的决定是对的。我是说,如果它还没死的话。」雷森说:「我被拉下去的时候,身上的力量达到了相当高的浓度,所以它迅速陷入了休眠。它以前还没用过这能力呢,危险总是能激发潜能。如果它停留在外面,它可能就被那深黑界跑出来的东西吃了。」
他又看了法瑞斯一眼,说道:「我以为再也出不来,或者说出来的那个再也不是我了。」
「我强要洁西卡把你拉出来,还要韦塔画了束缚咒符的。」法瑞斯迅速说:「你会有机会感谢我的。」
雷森扯出一个笑脸,没有说话。然后他闭上眼睛,周围纯银的力量猛地增强,如同剑在那一刻出鞘。
法瑞斯一僵,感到身体像被活生生的钢针剌穿一般,他意识到雷森要开始了——那人在深黑界无法进行攻击,因为那里太多这样的生物,如果他张扬他的力量,简直像黑暗中的灯塔一样,会吸引无数的虫蠓,那可不会是像飞蛾一样无害的生物。它们每一个都是庞大的猎捕者。但现在,他们把那东西拖出了深黑界,雷森可以肆无忌惮使用他的力量了。
法瑞斯退了一步,可是前前后后没有一处能让他舒服一点。黑暗啃噬着他,而雷森的光线像要把他冻死了。它们纠缠和对抗着,完成它们亘古以来的使命。
而法瑞斯夹在中间!
黑暗试图向外逃窜,但是被他们画了一天的咒符死死围住,确实也不枉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劲,法瑞斯想,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封印又解开了一层,他甚至没感觉到,黑暗和纯银的力量太强了,也太让他难受。
而现在,第四层封印正在缓缓瓦解。
那趋势如同海潮一般,难以阻挡。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站在冰与火的交界,等着封印解开……他只能如此,他本来就该如此。
这场战斗不见血,却弥漫着世界最初始那种血腥与激烈的味道,法瑞斯吸了吸鼻子,有一小会儿,他只急着让封印解开,然后加入那力量的洪流。
十三道重封印,这是世上最强大的封印,它是活生生的。
第五层封印解开了,那速度越来越快,再也不可阻挡——
再一次,一只手臂一把拽住了他,把他向后拉去,法瑞斯狼狈地被拉退了好几步,他想拽住那胆敢冒犯他的手,可正在这时力量的纠结猛地消失了。
周围仍是一片黑暗,可是已经平静了下来,法瑞斯茫然地转过头,然后他看到身边拉着他的人,她有着颜色夸张的头发和格外灿烂的笑脸,这会儿正安静地看着他。
法瑞斯低下头,他正站在韦塔准备的防护圈里,而洁西卡她站在圈子之外。
「韦塔说你不能站在外面的……」法瑞斯说。
「已经没用了,它已经抓住我了。」洁西卡说,她的表情很平静。「我刚才看到你在那里,好像被黑暗抓住了灵魂一样,我想我得去帮忙,所以我就离开了圈子。」
她一直都看得很清楚,她是阴影家的人,拥有能在这种环境下看清周围事物的能力。
她的表情很平静,可是法瑞斯突然明白,她知道了一切。也许不是一切,但至少是最让他痛苦的那部分。
「是你说的,朋友的秘密并不那么重要。」洁西卡说,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她在黑暗中慢慢变淡,慢慢变得像黑夜一样冰冷幽暗,可是她的声音清晰笃定。「重要的是他有了麻烦,所以你得去帮他,这才是朋友的意义,打听人家的私事是八卦记者才会干的事。」
她已经完全消失在了黑暗中,最后,法瑞斯听到那清晰的声音从幽暗的深处传来,她说:「和韦塔说虽然又没有听他的话,可我真的很爱他。」
法瑞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消失,像在为一位尊敬的朋友送葬。
周围只有纯然的黑暗,寂静无声。他只要站在她为他准备的这一方小小的咒符内,就不会再被力量的洪流卷走,也不会迷失自我。
过了一会儿,黑暗被光线所撕裂,让人恐惧的黑色变成了同样可怕的强光,过了长时间,周围的光线才恢复正常。
他站在观景台上,周围画着密密麻麻的咒符。雷森站在那儿,他已经杀死了那只深黑界生物,就像自己所想的一样,只要能找到雷森,所有的麻烦都会迎刃而解。他总是会拯救一切,而自己也总是被他拯救。理所当然得足以让他为这次会面赌上一切,甚至性命。
他看到那个活泼的姑娘倒在地上,从方向来看,她离开咒符后走向了韦塔的方向,却最终也没有碰到他。
她看上去像是死了,韦塔跪在她身边,只是呆呆看着她,这位大概是世界上知道最多秘密的人现在像是傻了。
站在法阵中间的人,是亡者?雷森帕斯,那个驱魔人,寂灭之剑,最强神圣力量的容器,却也是他的搭档。
他站在那里,有一时间法瑞斯不确定他还活着。他浑身僵硬,那甚至不是一种紧绷的僵硬,而是一种像假人一般的茫然。
法瑞斯慢慢走过去,迟疑而警惕,刚才力量冲击的潮流还没有退去,也许永远不会退去了,它正在像潮水冲击水坝一样,一次又一次冲击着第六层封印。
「雷森?」他说。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他自己的。
雷森低着头,急促地呼吸着,他的脸上仍毫无表情,可是从他乱得一塌糊涂的呼吸中,可以看出他的心理状态——濒临疯狂。
他的心跳……是的,他的心跳,法瑞斯能听到他的心跳,清晰明了,一下又一下。太慢了,他想,那始终缠绕着雷森的关于非人类的麻木,已经侵入了心脏,也许有一天,他会因为心脏麻痹而死掉。
不,他不会死,他会变成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然后和自己一战。
他站在他对面,感到自己的呼吸对应上他的,同样的急促,如同决战前的鼓点。
他的身后,韦塔慢慢站了起来,法瑞斯看到他怀中的女孩,苍白而且毫无生气,一点也不像她,这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怎么样了?」他紧张地问。
「我不知道,需要医生。」韦塔说,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专注地看着他的女友。他的语气充满爱怜:「她离开防护圈了,她总是不听我的话。」
「她说她虽然没有听你的话,但她真的很爱你。」法瑞斯说。
韦塔怔了一下,恶狠狠地看了法瑞斯一眼,似乎只凭这一句话就知道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似的。那并不难猜,洁西卡的行动方式如同一条直线:她去救人。
她总是去救人,韦塔想。抱着她离开观景台,他得去给她找个医生,虽然那不会有什么用。
法瑞斯转头去看雷森,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血液在耳边轰鸣,他希望还没到和他摊牌的时候。
第九章
「发生了……什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是从大衣口袋里传出来的。
法瑞斯低下头,看到植物露出半枚叶片,颤巍巍的模样,不过又恢复了以前清灵的样子,植物果然是命大的东西。看到法瑞斯的样子,它呆了一下,然后像老鼠缩回了法瑞斯的口袋。
法瑞斯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化,又或者仅仅是表情,封印的解开总归会有所影响的。
正在这时,他看到雷森慢慢抬起了手。
他握了握手掌,他的动作如此的慢,如同他的身体是一个锈迹斑斑、完全废弃的残破甲冑,他正在艰难的确认自己的手仍然在那里。
于此同时,纯银的力量如同战后的硝烟,在观景台上慢慢散去。
「雷森?」法瑞斯说。
雷森紧紧握住拳头,然后再松开,再一次紧紧握住。
法瑞斯听到他小声发出一句咒骂,然后错开身,下了楼梯。完全当封印快被解开、身上开始散发出魔族气息的法瑞斯不存在。
看上去雷森满心的愤怒恐惧,为他差点不能再回归人类的事情歇斯底里,一丁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法瑞斯的问题。
法瑞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逃过一劫,或者说,他想不想逃过这一劫。
站在观景台上,理智告诉他,深呼吸一次,然后平复心情,等待封印复原。
雷森最后那根保险绳没有断,他仍会维持着人类的形态,再过个几小时他就会恢复正常。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安静待着,让自己也恢复原状。
那听上去并不困难,他目前只解开了五道封印,而十三层重封印中的第七层才是那个中间数,只要没有过中线,封印便会自动复原,而不是如破竹般全部解除。
他深呼吸一次,站在这里——可恨这里一点风也没有——并有让烦躁减轻一点,反而加深了。这海的宁静没有让他平静,反倒像把他点燃了一样,让人烦闷无比,再过一秒他就会爆发出来。
洁西卡的帮助并不值得,他冷冷地想,他仍是如此容易在这种事里迷失自我,那是他血统深处的本性。
他转过身,脚步急促地下了楼,冲向甲板。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他不能站着不动,去感受灵魂深处的焦躁,他必须做点什么事来分散注意力!
他不能回房间,他也不想回房间。雷森正在那里,他刚才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因为他自身难保,天晓得现在他回去会发生什么。
决斗,毫无疑问。
他冲进最近一个洗手间,做为豪华客轮,虽然空间小了点,但布置得相当不错。里面没人,他拧开一个水龙头,可是并没有水流出来。非常时期,整艘船只节约用水,这里的水已经停了。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怒火,那是他在魔界时偶尔会感到的那种愤怒,身居上位者要求没有得到满足的愤怒,他抬起头,看到了镜子里的人,他的脸。
那瞬间,第六道封印解除了。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他的身体里冲出来,一排镜子尽皆碎裂,周围坚硬的金属扭曲尖叫,仍难以箍住那条控制不住将要溢出的力量。
镜子里那张脸消失了。
一个杀戕无数的魔族的脸,仍是人类的五官,可那绝不是那个在人界生活的法瑞斯。那双瞳是魔界将军的双瞳,它透出如此强烈的妖异与森冷,如同一个活的地狱,转眼就要冲破这个脆弱的躯体。
于此同时,水管破裂了,冷水猛地冲出,转眼就把他淋透了。
法瑞斯站在那里,整个洗手间一片狼籍,冷水像场大雨一般淋下,他的头脑渐渐在清凉的水中冷却。
他木然地转过头,环视房间,一条环状的击痕环过整个洗手间,所过之处,金属扭曲,房门碎裂。一地的玻璃碎片。整个洗手间全是水。
洗手间门被撞开,几个神情紧张的水手冲了进来,看到法瑞斯,显得有些惊讶。后者呆呆看着他们,不过看到淡水这样白流,水手们显然没有聊天的兴趣,他们迅速跑到水管跟前,关掉水闸,开始工作。
冷水的冲击停止了,整个房间突然变得充满了人类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
法瑞斯慢慢走出去,来到甲板上。不少人在转头看他,他浑身都在滴水,像从海里刚捞出来一样。
他走到船栏跟前,双肘放在栏杆上,怔怔看着海面,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
「你是……法瑞斯吗?」那个怯生生的声音又响起来。法瑞斯低下头,植物从他的外套里露出半个脑袋,上面沾满了水滴,不过植物应该不怕水才是。
它看到法瑞斯的样子,叶子吓得蔫了一点儿。
法瑞斯把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嘘。」他柔声说。那声音柔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植物看了他一会儿,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老实地乖乖缩回口袋,伪装自己只是一棵不会发声的植物。
法瑞斯转头继续看海,第六道封印解开了,他必须控制住自己,那样封印还会再长合,可如果不小心解开第七道封印,他将在三分钟内告别人类的整个生活,恢复成魔族的身分。
「刚开始是怎么回事!?」一个声音在后面说。「刚才观景台一片漆黑,还不停有怪物的吼叫传出来,整艘船上的人都快疯了,你和你那班人类朋友到底在干什么?法瑞斯……」
法瑞斯转过头,笛兰正走过来,他在人界生活了好一段时间,学会了不少新词,也学会了新的态度。
「我看到你的『搭档』离开了,看来他很不幸地还活着。」笛兰说道,在他跟前站定:「解决了?」他问。
法瑞斯突然伸出手,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把他揪向船栏。他动起手来毫无预兆,力气大得出奇,笛兰一个没站稳,差点儿整个跌下冥界海——如果不是法瑞斯一手揪着他领子的话。
「我不喜欢你现在跟我说话的语气,笛兰。」法瑞斯说。
那语气让笛兰感到浑身的血液冰冻了几秒,他试探地问道:「殿下?」
「是什么让你以为,你可以这么跟我说话,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法瑞斯冷冷地问。
「我、我很抱歉,殿下。」笛兰结结巴巴地说。在法瑞斯来到人界的好一段时间,他都持续着严肃恭敬的对话态度,但法瑞斯人类的样子未免太有欺骗性了,才让他一失足成千古恨。
「如果你再多说一个像那样的字,毫无恭敬的、找死的字眼……」法瑞斯说:「我保证一个头也不会让你剩下。」
「是、是的,殿下。」笛兰迅速说。
法瑞斯手上一用力,把他甩到甲板上,如同甩一堆垃圾。笛兰狼狈地撞到墙上,然后迅速站起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法瑞斯仍盯着海面,冷森森地说道:「现在给我滚远一点,笛兰,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保证会让你对今天说过的每一个词感到后悔。」
笛兰打了个寒噤,这听上去只是普通的威胁,但是法瑞斯说出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知道这位殿下的手段,虽然那只是在他还没有被封印时的事情。
「是的,殿下。」他抑制着颤抖说道,迅速离开。
他脑中浮现法瑞斯的眼神,心里想着,也许他们的二殿下……不,唯一的王子殿下,就快要回到魔界了。
法瑞斯站了一会儿,发现只能管着封印不再破一层,但它一点长合的打算也没有。
他在口袋里掏了一下,翻出一根干草来。
这东西看来刚才被自己吓坏了,所以自动进入了休眠状态,也好,省了他杀人灭口的麻烦……他重重抹了把脸,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以前在当魔王军司令的时候,就是用这么令人沮丧的角度思考问题的吗!?
他怔怔站在那里,雷森多半不会很快想到他,那家伙有自己的麻烦要处理。他有时间在这里耗。
他要平静下来。现在可是在冥界海,远不是他表明身分的好地方……
天哪,他受够这种思维方式了。
他又这么呆站了好一会儿,第六层封印终于缓缓愈合,以后层次的速度将越来越快,但也够他等好一会儿的。
笛兰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别人出现过试图和他搭话什么的。大概因为一个人如果够危险,那总归能够得到那份该属于孤立不群者的安宁,法瑞斯想,所有的人都避着他走。
他站在那里慢慢等待封印愈合,第一道是最困难的,接下来就会容易一些。
再接下来,会更容易。
当愈合了三道以后,他感觉好多了。
脑袋里不再是和血腥、杀戮有关的事,他开始能思考船上的问题,感觉到周围的人,意识到他还有些朋友。他又摸了摸口袋,植物还是一株干草,自己刚才可能真把它吓坏了。
他转身往大厅走去,外面死气沉沉的景色看着让人心烦。他现在这样子去见雷森总归有些担心,他不想冒任何被驱魔人发现的风险,于是决定到洁西卡和韦塔的房间看一看,希望那姑娘没什么事,虽然那可能性不大……
这么想着,他已经走到了这两人的房间,房门紧闭着,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打从内心希望一切平安。
他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韦塔有些苍白的脸露出来,他的表情看上去离友善差很多,但也不像女朋友死了那么严重。
法瑞斯扯出一个笑脸:「嗨,早安。」
「没那么好。」韦塔说。
法瑞斯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她还活着吗?」
韦塔让开身体,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我是说,她还活着,可是……她整个灵魂都陷入了黑暗界中,我不知道怎么把她拉出来。」
法瑞斯走进房间,没有了洁西卡轻灵的身影,整个房间像是死掉了一般,一切都显得冰冷灰暗。
「我很惊讶有你不知道的事。」他说。
「她被拖进去了,法瑞斯。」韦塔说:「我可以列出一堆的理论逻辑来,可那一点用也没有。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和黑暗的灵魂之争,我什么忙也帮不了,只能在外面眼睁睁的看着!」
他烦躁地走到床边坐下,看着那躺着的、他几小时前还活力十足的女朋友。现在她沉静地睡着,清秀的、表情丰富的脸蛋似乎都陷入了阴影之中。这让她看上去更加秀美和文静,韦塔有时会希望她能安静一点儿,但是现在,他只希望她能永远那么吵。
「传说中,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试炼方式。」韦塔幽幽地说:「早已被人遗忘的方式,包括阴影家族。它太古老,也太野蛮。」
但你知道,法瑞斯想,你背着家训在和混沌生物做交易,驱魔人家族的成员同样各有各的秘密。
他打量着女孩的脸庞,她看上去死气沉沉,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在昏迷中,而似乎有另一种力量笼罩着她。从睡梦中渗出,影响到凡世。
「那具体指什么?」他问。
「我想你已经发现了,阴影家的存在方式更倾向于魔族。」韦塔说:「说这是个试练太抬举它了,这实际上是一个……人间兵器的训练方式,把人性抹消,把她变成一头野兽,像那只什么圣虫一样,灵魂中只有黑暗,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他的语调听上去快哭了:「他们总说她是阴影家这一代最强的人,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她是什么家族最强者,她对暗杀那种事不感兴趣,倒是更喜欢文艺片、超人、拯救世界什么的,他们根本就不应该把她找回来!」
法瑞斯没说话,他能想像这个女孩的性格,她在阳光下成长,天生不是暗杀和低调的材料。但却有天分。这就像一个人被迫接受糟糕的宿命,你除了拍拍那人的肩膀,是找不到什么话好说的。
韦塔呆呆看着床上的人,继续说道:「我想她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因为醒了外,也不再是以前的她。」
「你宁愿她不醒?」法瑞斯问。
韦塔苦笑:「你不知道灵魂被拖入黑暗意味着什么,法瑞斯……是的,我宁愿她不醒,我甚至宁愿我自己有勇气杀了她不要让她再承受那种屈辱,就好像我曾经答应过她的一样,在她变得不再是自己、在她的生命不再有尊严时杀了她!它们吞食她,把她变成一个没有灵魂只知道杀人的怪物!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停下来,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可再次开口时,他又找回了自制力,他的声音清楚而自制。「我们一个星期内就能离开,别担心。现在我们在等一件事发生,这种事急不来。你先回去吧。」
法瑞斯点点头,可是并没有离开。他看了那个憔悴的男人一会儿,问道:「你知道她是为了救我而出事的吧?你恨我吗?」
另一个人摆摆手,笑起来:「没什么好恨的,法瑞斯,是她自己决定去救你,我从和她在一起,就知道她是这么个多管闲事的性格……也因为她是这样,所以我才会爱上她。」
法瑞斯看了他一会儿,那人又恢复了世界上只有他和洁西卡两个人的样子,他轻轻转身离开,没有继续打扰他们。
他的封印已经完全合拢了。
连法瑞斯自己都有些意外会这么快,那些烦躁和杀意,反倒在这个充斥着死亡和忧伤的舱房里得到了缓和,冰冷的东西消失了,他又变回了以前的法瑞斯。
不,这并不是以前的法瑞斯,这是那个被封印造就的……不存在的法瑞斯,他有些悲哀的想,可他却觉得这样刚刚好。这样的他,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样子。
他又看了一眼韦塔的房间,他曾觉得那些谈情说爱的事情无聊又堕落,但现在那种气氛显得如此私密和不可侵犯,他只能离开那个房间。那和他是否很强,甚至他是否急着和韦塔讨论事情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朝雷森的舱房走过去,有些担心搭档的伤势怎么样了。
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这一次开门时,房间不再空荡,雷森坐在沙发上,烟蒂堆满整个烟灰缸,样子看上去很糟糕,但法瑞斯很高兴他坐在这里,即使他看上去像是想来个灭世庆典。
他走过去在雷森对面坐下,替自己倒了半杯酒,仿佛独自在家里时一样。雷森该是个让他觉得紧张的人,可实际上看到他让他觉得很放松。
「恢复了吗?」他问。
「恢复了。」雷森说。
「我们很快就可以开始策画离开的事宜了。」法瑞斯说道:「韦塔说我们需要等一个星期,他在等待着什么事发生。我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急着陪女朋友。洁西卡碰到了麻烦,她在黑暗中时灵魂被拖下去了……」他停了一下,有些惊讶于自己的语气如此的「人类」,那是那样的忧虑和温柔:「她看上去麻烦真的很大。」
「哦。」雷森说,默默抽了会儿烟,淡蓝色的烟雾似乎凝结成了沉默的实体。然后,雷森又突然继续说了下去,好像终于找回了谈话的心情。「杀死那东西时我感觉到她了,那非常糟糕……糟的不是十分之一的苏醒率,而是她多半就是那一个会醒过来的人。」
「那是什么意思?」法瑞斯问。
「她有穿过黑暗的韧性和天分,洁西卡一直显得过于脆弱和明亮,这也是她家族一直不敢对她委以重任的原因,那不是阴影家族的气质。但那是因为她压根不想靠近黑暗的缘故,而不是她理解不了,如果她真的那么想活下去,我相信她什么都做得了。」
「不,我是问你说她醒过来会更糟,那是什么意思?」法瑞斯问。
「因为醒过来的人,不会再是她了。」雷森说:「她会变得很强大,但她的灵魂却没法保住。就好像我变成寂灭之剑后,就不再是我了一样,虽然她的情况是『下地狱』,而我的是『上天堂』。」
他自嘲地笑了笑:「最糟的不是死,而是……活着,永远的活着,以一种你绝不能接受的姿态。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另一种东西,甚至失去了否定这遭遇的能力,你……甚至连憎恨自己的存在都再也做不到……」
法瑞斯看着他,那人仍在下意识地握住拳头,张开,再握住。一种神经质的下意识动作,或者他的躯体确实仍陷于冰冷和麻木当中,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对那种感觉的恐惧。
而那东西却终将吞噬他。无法改变。
就在此时,某样东西嗖地一声从口袋里窜出来,飞向天花板,悬挂在那里。
它待了一会儿,然后用一副幸福快活的声音嚷嚷道:「啊,看到你俩坐在一起,我感到太幸福了!这说明世界和平了!」
「还活着啊。」雷森说。
「我们谁长得像和平女神吗。」法瑞斯说。心里头想着,他俩毫发无伤地坐在一起,在将来的某一天,倒有可能是世界末日的征兆。
「噩梦都过去了,让我们把不愉快的过去都丢掉吧——」植物用期盼的语气说,让人想到电视剧里出轨老公试图回头的台词:「当看到你们又和平地坐在一起,我就知道我们能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法瑞斯轻轻笑起来,这句话其实荒唐透顶,他和雷森在一起从不该代表什么「新的生活」,而雷森很快就要再也没有所谓的生活了。可是那荒诞的感叹,却让他觉得感动。好像它真的能在不可转圜的危机中,假设出一个小小的天堂一样。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假死状态看上去有损记忆,」植物用迷惑的语气说:「不过我看到你们在一起坐着,就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世界一片光明,充满希望——」
「在这种天气里?」法瑞斯笑起来,他看了看窗外,那里是片死气沉沉的灰暗,死亡像是被永恒冻结在琥珀里的实物。
「我是这么感觉的!」植物说,飞到他的手臂上停下,动作轻柔得像只蝴蝶扑向一朵花儿,满怀信赖,虽然没几个小时前它还被他吓得直接进入了假死状态。
像个小孩子,法瑞斯心想,完全爱上了它的绑匪家长,相信他们可以解决一切,相信世界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即使外面有怎样的惊涛骇浪。
雷森正坐在那里抽烟,他看上去很安静,全身都是冷的,不只是躯体,灵魂仿佛也同样在刚才的黑暗中冻结了。
「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法瑞斯说:「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都会把你拉回来。我们是搭档。」
雷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法瑞斯说完这些话后就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这些没有原由的乐观和决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许是变成人类的附带症状之一。
可是雷森笑了,法瑞斯的确救了他,他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却在自己深陷深黑界时完成了一切,他找到韦塔和洁西卡,要求他们召唤怪物和画出高阶拘束阵,把自己带回人间。
雷森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一直以来他都是强大的存在,而且并不觉得自己喜欢救人或解决任务什么的,而扛下所有的责任已经变成他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现在他有了一个搭档,真正体会到有一个人可以帮助自己的感觉。
也许这个搭档不一定要很强大,但当自己陷入危险时,他会不顾一切想去救你。
在深黑界时,在意识到自己这次可能真的没救时,雷森曾拼命试图寻找一点身体的感觉,那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甚至根本不能分别陷入黑暗的极度寒冷或是浑身将要焚烧的白光的区别。
他怎么也找不到那属于人类的部分,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像是冰雪的碎末,没有一丁点儿的暖意。他不再能感觉到什么愉快或是激动——因为「感觉」将会和他的本质相悖——他将变成寂灭的灰,并以那种形态永远地存在下去。
「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我都会去把你找回来的。」法瑞斯再一次说,把他的手套递给他。
雷森接过来,慢慢戴上。
他沉默的看着自己的手,像看着一个无力挽救的垂死的人。
离那次爆发已经过了五个小时,他的身体并没有变化,已经恢复了感觉,并且能够灵活运动。可是他却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寒意,从他的每个毛孔渗出来,让他不停的发抖——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再也不能摆脱这些了。
他朝法瑞斯露出一个微笑,回答道:「我相信那是真的。」
《待续》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7/13 at 上午1:27: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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