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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缘三度》作者:viburnum(正文完结)
第一章
凡事皆有因果,因果无法解释的,就被人说成天意,天意都不能包容的,大约只能归罪于前世造的孽了吧。
尤其是当这解释不清的罪孽全由缘起时。
那是民国九年的旧事了。
那年,孙逸仙当了大总统,梁任公还在写文章,工矿照例罢工的罢工,学生依旧闹事的闹事,举国上下内内外外不见太平。那一年的北京城疲惫得紧,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妻不贤,子不孝,却还是得在烟雨飘摇中硬撑出一副年轻时的大丈夫气来。
"世道乱,罪孽多,老百姓招谁惹谁了?
志士死,小人乐,不如当个土匪占山坡……"
敲着牛胯骨的数来宝艺人靠在城墙根儿唱着,"十三太保"铃儿响得清脆,红绒球鲜艳欲滴跳来跳去,迷乱了旁观者的眼。
人群以外,站着个出家之人。
一身青灰色的僧袍,干干净净的头皮,清清俊俊的模样。看上去至多二十五六的年轻和尚眉头微蹙,手里捏着念珠,听着那脚底板满是污泥,唯独一双谋生的骨板擦得惨白的数来宝艺人口中的唱词,不觉间一声轻叹。
"念真。"一声唤,像是惊醒了梦中人。
"师父。"收回视线,微微低垂着眼,被叫做念真的僧人迈开脚步,离开了围观的人群。
"世道艰难,苦海无边无沿,他能混口饭吃,已是莫大的造化了,不必为此伤怀。"花白的胡须垂在前胸,老和尚以平缓低沉的声音轻轻劝慰。
"师父,我只是,在听那唱词。"
"唱词?唱词的话,便更不用多听了,你我出家之人,唯求心静如水,乱世唱词,听多了,想多了,又如何静得下来?"
"……是。"不再辩驳什么,念真应了一声之后,直接转换了话题,"师父,这次护送金刚经到净云寺,据说途径险恶之地,是否应该多带些人手才好?"
"人越多,越容易引来你那所谓的险恶,不如就你我与念空三人同往。"
听着师父那么说,念真没有再费口舌,然而隐隐的担忧还是浮上了眼角眉梢。
金刚经,佛门至宝,由北京法天寺,一路送到口外的净云寺,若是绕开那所谓的"险恶之地",不知又要费多少时日,若是穿过那"险恶之地"……
"念真啊,我记得,你原本就是口外的人?"
"啊,是,我生在张北。"
"那这次,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
"怎么,不想回去探望?"
"师父,当年,若不是因为故家毁于兵燹,我也不至一路辗转流落京城又出家为僧。"
听罢念真的言辞,老和尚略作沉吟,叹息的同时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
他收留念真已经十年了,而当初的收留,正是因为兵燹二字。
那手脚生疮,衣不遮体,奄奄一息的……
"师父,回去吧,念空师兄该等急了。"不愿再提旧事的念真终止了这场交谈。
穿过纷乱的人群,走过凋敝的街巷,二人回到了乱世之中难得的清静之地,法天寺。
借由一小片树林的遮掩,抱守着青松翠柏的法天寺似乎从一进了山门,就隔绝了外界喧嚣。
"可算回来了!"正殿石阶上,站着个魁梧的大和尚,狮子鼻,络腮胡,黄灿灿的一张大脸,怎么看都像是鲁提辖转世投胎。而那急躁的模样,则更像是张飞李逵,"一去就是大半天儿!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差错!"
"何来的差错。"老和尚皱了皱眉,抬头看着那确实就是在着急的徒弟,"不过就是去城东回访一下李老板,顺便多谢他年初时给寺里的慷慨施舍罢了。"
"嗳!师父你果真在庙里呆了一辈子,就快修成金身了!现在外头乱成什么样了都!你还这么淡淡然?"
"师兄,乱成什么样,出家人至少还算安全吧。"实在被那大嗓门的家伙弄得有点想笑,念真忍了忍,走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胳膊,"呐,这是李老板让我们捎回来的素酒和米糕,你等了半天,也饿了吧。"
一听有酒又有点心,大和尚突然闭了嘴,看了一眼师父,发现并未有什么不快的表情,连忙欢欢喜喜将那朱红的提盒与封着膏泥的小酒坛子一并接了去,转身迈步就往大殿后头走。
"记得与师弟们分了!若是独吞,看我不罚你饿上个三天三夜!"边往台阶上走边冲着那魁梧的背影大声强调着,老和尚在听见对方闷声闷气连说忘不了忘不了时,终于忍俊不禁了。就连旁边的念真,也跟着笑出声来。
"师兄大约真是鲁提辖托生的。"
"他啊,我看根本就是天蓬元帅又降世临凡了才对。"无奈地摇着头,背着手,那法天寺的住持僧带着嘴角的笑往后殿走去了。
念真目送师父离开,也转而回了自己的禅房。
那天,他过得安宁。
休息,饮茶,打扫,坐禅,诵经。黄昏时分和念空那再世的鲁智深一道去师父禅房最后确认了一遍翌日要带的行李,和路上的注意事项,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他回房睡下了。
那时的念真,尚且不知道,这竟是他出家之后,度过的最后一个安稳夜。
从第二天鸡鸣破晓之后,他就即将被卷进红尘的漩涡。
他要面对错综复杂的善恶,他要经历惊心动魄的离合。等着他的,有重逢,有初遇,有甩不开挥不去的一场又一场磨难。
烦恼,业障,劫波,都正等着他一步步踏入,然后越走越深。
民国九年,农历四月廿三,春末夏初的北京城凋落了桃李,鲜绿了杨槐,偶有黑白的喜鹊飞上老城墙头,唱着比棕灰的家巧儿更脆生的曲调。
清晨,收拾利落的三人,挥别了寺里其他僧人,带着金刚经,踏上了不归路。
作者有话要说:注:数来宝艺人的牛胯骨(如图):一般来说都挂着十三个铃铛,四个红绒球,敲起来清脆而有节奏。具体数来宝词条可以百度百科,我就不赘述了。
第二章
一切原本不曾料到的事,都是从三人走进那两座山之间的夹道开始的。
离开了京城,一路火车汽车马车的颠簸,过了张家口,再往外走,有那么一条夹道,是必经之路。
西侧,是山,东侧,也是山。
这儿是古时的征战之地,而到了现在,这儿有一群人占据,是匪。
口外历来是土匪的乐园,没人管,或者说根本管不了,按下葫芦浮起瓢。官家都忙着搜刮民脂民膏,哪个顾得上剿匪?且不说匪类是否由百姓被逼无奈组成,但杀伤力还是有目共睹的。
念真怕走这条路。
他没有师父那种出家人自有神佛庇佑的泰然,更没有师兄大不了和土匪打个你死我活的坦荡,他满怀都是担忧。
这条路,他走过,十年前走过,是这条路让他和两个弟弟再没有相见,是这条路,让他远离了故家。他自然知道出家人不必再挂念什么故家,他也得过出家人以寺为家乃至四海为家的教诲,然而他当年脱去凡衣,穿上僧袍,又在额头上烫了戒疤的初衷,又是什么?又有几分心甘情愿?
他怕的,不是在这里遇上匪徒,真的不是。
他只是担忧。
"师父,咋这么安静,连个鸟儿都没有。"高大魁梧的念空啃着烧饼唠唠叨叨,"不会待会儿窜出个狼啊老虎什么的吧。"
"看这道路常有车马行走,若是有猛兽出没,早就荒废了。"老和尚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然而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
忽然一阵惊鸟的鸣声从西侧半山腰传来,又一阵扑扇翅膀穿过林梢的动静过后,是一声响亮的口哨。
念真刹那停住了脚步。
想什么,来什么。
心里满是苦笑,念真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面前正有几个人包抄过来。
果然。
是匪。
他后来会想,当初若是他坚持着劝说师父走绕远一些的路程,也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或者,若是念空师兄不仗着人高马大非要和匪徒硬碰硬,也许不会吞了枪子儿。又或者,若是师父不怀抱着宝物一般死死搂着怀里的金刚经,也许就不会让匪徒看出端倪,一脚踹翻在地。
他眼看着师兄的僧袍被涌出来的血洇湿,眼看着师父因为死不交出怀里的包袱被殴打,他拼命保护待他如父亲一般的老人,他忘了自己身上挨了多少拳脚,他等着枪声响起夺取他性命的那一刻,然后,他最终等来一声余音飘出老远的脆响,却并非枪声。
那是皮鞭甩出来的割裂般的鸣音。
紧跟着,便是从西侧山坡上传来的马蹄声。
穿过林间树木,顺着满是沙石的山路,走下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白得刺眼的马格外健硕,同样雪白的鬃毛顺着脖颈垂下来。马背上是亮棕色的马鞍,身体两侧是银色的马镫。
念真抬头,看见一双蹬在马镫上的,漆黑的长筒靴。
再抬头,是墨蓝色的马裤,镶着盘龙扣的腰带,腰间别着的枪,苍白的、敞着领口的衬衣,和披在肩上的墨蓝色军服。
最后映入念真眼里的,是那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那张脸。
硬朗的轮廓,刚毅的线条,一双龙眉,眉间是格外明显的川字纹。鼻直口阔,下巴上微微有些胡渣。而至于那双眼……
念真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
并非高高在上,却犹如鹰隼一样锐利。并非杀气腾腾,却胜似虎狼那般悍然。那双眼带着不知是审视抑或嘲讽的浅浅笑意,视线在念真身上扫过,就好像在掂量他有几分胆魄。
而后,就在那男人发觉到念真护着的老和尚已看似年过六旬时,原本脸上的漠然与冷傲忽然间就凝成了恼怒。
"你们下山之前,我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毫无抑扬的声调,低沉厚重的嗓音,稳稳当当把一句话送到两个匪徒耳朵里。紧跟着,两人几乎是同时的变了脸色,扑通扑通跪在地上。
"大哥!都是这老秃驴死不撒手啊!我们本没想这么费劲……哎呦!!"原本还打算继续辩解的那个土匪还没说出后头的话,就被眼里瞬时爆发出怒火的男人扬起手来,重重一鞭甩在脸上。
旁边另一个匪徒见了同伙脸颊殷红的血痕,浑身一颤,抱头弓身,半个字也不敢附和了。
而那不慌不忙重新将皮鞭收起来的人,则翻身下了白马,慢慢走上前。
"第一条……"
只说了三个字,他便不再开口,只是用眼睛扫了一下正捂着脸忍着疼的家伙。对方不敢怠慢迟疑,赶快应了句"老、老者不可劫,谁家堂上……无爹娘……"
"现在记起来了?"眯了一下眼,男人问。
"是、是……"
"那刚才想什么去了?!!"断然一声呵斥,吓得被质问者险些尿了裤子,也让念真心里一惊。
而那似乎正在竭力控制着不再度扬起鞭子的男人,则回过头来看向他,沉默片刻,对方开口,"你们是哪儿来的?"
"……北京。"半天,念真答了一句。
"北京遍地和尚,你哪个庙的啊?"
"城西……法天寺。"
"嗯……"略作停顿,对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紧闭着双眼,断断续续发出呻`吟声的老和尚,"他是你师父?"
"是。"
"他怀里抱了多少金锭子银锞子?"
"出家之人,不视钱财为宝!"咬着牙,忍着疼,念真和那显然就是匪首模样的男人面对面,迎上不肯示弱的目光。
大概是那股子顽强劲儿的确让对方感受到了,男人愣了一下,就挑起嘴角笑了起来。
笑声从低到高,就如同听了什么天大的玩笑且越来越觉得可笑一般。而后,当笑声终于落下,那男人拢了拢刚才甩鞭子打人时弄得略显散乱的头发,紧跟着,就突然伸过手,一把将念真从地上拽了起来。
"不知你听说过我没有。鄙人姓冯名临川。这西山口从里到外,全是我的。"这么说着,那自称是冯临川的男人以余光扫了一下西侧的山林,接着把视线重新集中在念真脸上,"我当了二十几年土匪了,头一回碰上敢跟我顶嘴的和尚。我才懒得管你是北京来的还是南京来的,既然从我脚底下过了,多多少少,就得给我留下点儿什么。你说呢?"
第三章
冯临川说到,做到。
他把念真弄上山去了。
因为那胆大包天的和尚竟然敢在他让他"留下点什么"时回应道:"除了一具行走皮囊,别无他物!"
于是,摸了摸下巴,说了句"那我就勉强收了这'皮囊'吧。",冯临川一脸给足了他人面子的姿态,松开了念真。他翻身上马,而后弯腰伸手,用不知哪里来的蛮力一把拽住了意识到情况不妙的年轻和尚。
等到念真再睁开因为慌乱而紧闭的眼时,自己已然被抓到马背上了。
"你们俩,一人一个,回家!"用鞭子指着地上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冯临川示意了一下,让那两个还跪在地上的小匪兵分别背着,跟在后头上山。
念真起初还想挣扎,然而一只手突然间就捏住了他的后脖颈。跟着,是那透着几分戾气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别乱动,我这'白娘娘'上山从来连跑带颠的,你要是不扶稳当了,掉下去,是死是活,可就只有你那佛祖说了算了。"话说到最后,竟然带了笑意,冯临川见念真下意识抱住了马脖子,不由得更加扬起了嘴角。接着,他一抖缰绳,那健硕的白马就赫然迈开四蹄,顺来时路往山坡上跑去了。
眼角余光能看见的,只剩了崎岖的山路,耳朵里能听见的,只有马蹄声响。
念真知道,他很清楚,坏事了。
自己这一去,绝对是凶多吉少,当然未必会被杀,但能完完整整下山的可能性着实低之又低。但……上山,又似乎是唯一的可行之策。
师兄中了一枪,怕是无法活命了,师父身上带着伤,若是就扔在此处不管,也必定奔赴黄泉。看这冯临川的模样态度,虽说霸道蛮横匪气十足,然而似乎又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能让人抱有一线希望。就好比他刚才说的什么"老者不可劫"之类言辞,莫非,至少,师父能侥幸获救?
若是那样,也好,反正距离要送达经书的净云寺也不算太远了,师父如果能被放下山,只要一到了净云寺,也就暂且太平了,至于折返时……
唉……若是一开始就不走这条路,何苦现在在土匪的马背上担忧什么折返?!
心中满是怨愤,却又不知该怨愤哪个,念真下意识把手腕上的念珠捏在手里,一颗颗捻过。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希望佛祖有灵,能听见他的心声了。
然而事实,远比他的期待要恶劣。
怀抱着经书,又急又气的,一身伤痛的师父,在到达山顶之前,就没了呼吸。
腹部中了一枪,血迹已经湿透了僧袍的师兄,更是早已一命呜呼。
念真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只想抛却什么出家人的身份,扑到那看似斯文的所谓大夫跟前,拉扯着对方的衣裳让他重新诊察。
但他做不到,他刚一到山顶,才下了马,就让冯临川以绳子捆住了手腕。
"确实死了?"很轻松的就牢牢攥住了念真的胳膊,不许他上前半步,冯临川问那大夫。
"大哥,我是军医出身你知道,战场上看死人活人无数了,错不了。"鼻梁上架着圆眼镜的中年男人回答。
"嗯。"点了点头,冯临川边随手将自己肩上的军服拽下来,扔在身后的藤椅上,边侧脸看向念真,"你站这儿别动。"
暗暗苦笑了一声,想着"我能动到哪儿去",念真忍着悲愤,控制着发烫的眼眶,告诉自己先不要轻举妄动。现如今,这是最坏的情况了,他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了,但,毕竟,他还有没完成的任务。
师父怀里的金刚经,他还不曾送到。
那师父用一条命换来的经书,他还不曾送到应到的地方去。
"大哥!!大哥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我不想死啊大哥!!!!"
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哭喊让念真浑身一颤,抬眼去看,冯临川正一手一个抓着两个刚刚把他师父师兄背上山来的匪兵,毫不犹豫的,大步往大厅门外走。
而后,他眼看着,那男人拔出腰间的手枪,对着两个被摔在外头空场地上的求饶者,格外干脆利落的开了两枪。
啪!啪!——
两声清脆的枪响过后,死尸倒地,再也求不出半个字来。
而那行刑者,则简简单单将枪收进枪套,继而稳稳当当大步走了回来。
他一直走到念真面前。
那清俊的,前一刻刚目睹了那血腥场面的僧人,已是嘴唇发抖,满脸不可思议与惊惶。
冯临川看着那样的表情,笑了笑,继而转脸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几个手下开了口:"你们几个,去把他俩抬走埋了,照以往的规矩,怎么埋,用什么棺材,不用我细说了。"
被安排了任务的几个人不敢怠慢,连忙跑出山寨大厅,抬着死尸前去掩埋了。冯临川目送几人下了山坡消失在视野里,才重新把视线集中在念真脸上。
"我冯家寨,有四条雷打不动的死规矩。"说着,他抬起手,边宣布自己的令条,边比划着相应的数字手势,与此同时缓缓迈着步子,围着念真欣赏或是戏弄般踱步,"老者不可劫,谁家堂上无爹娘。妇孺不可劫,谁家屋内无妻房。幼小不可劫,谁家膝前无儿女。伤残不可劫,雪上岂可再加霜。"
话音落下时,那踩着一双马靴的男人也正好围着一身僧袍的念真绕了一圈,站在最开始的位置上,冯临川挑了一下眉梢,做结语一般慢慢开口。
"谁想跟着我混口饭吃,谁就得守我的规矩。谁敢坏了我的规矩,臭了我的名声,谁就得受罚。就是因为这四条规矩在,我冯家寨才有今天的声势。"
冯家寨……冯家寨……
见你的鬼!!!
"活地狱!"强逼着自己不许哭出来,念真红着眼眶,攥着拳头,肩膀微微发抖,却还是不肯示弱。
"活地狱啊……"似乎在思考那个评价,冯临川撇了撇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而后不置可否哼了一声,"随便。你可以把我想成活阎王,把他们都想成我手底下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可地狱也有地狱的章法,乱我章法者,杀,无赦。"
说得轻松潇洒,冯临川故意突出了最后那个杀字,然后保持着难以理解的浅笑看着念真。
感觉已经被逼上了绝路,念真错开那匪类的视线,闭了眼。
"两个杀人的土匪,换我师父师兄两个吃斋念佛人的性命?"
明知道,自己这是在激怒对方,这是在找死,然而心口里憋闷到极致的某种感觉却让他非开口不可。
他以为自己会被狠狠揍一顿,又或许会被`干脆推下山崖,但当那敞着衬衣领口,卷起袖子,露着结实的前臂的匪首冯临川抬起手来,却根本不是动粗。
一把捏住念真的下巴,冯临川仍旧带着笑,仔细探查着对方的眼里的惊恐。
"人命无贵贱,我要是没记错,这正是你们佛门子弟最爱宣扬的吧?再者,谁说我是让那两个弟兄给两个和尚偿命的?我是用他们俩的命,给你师父一人偿命,因为他们乱我寨规惹我生气了。至于你那个师兄,我可从来没说过不能让手下弟兄打死他。你刚刚也听见我的规矩了,四条里没有一条说不能打死个五大三粗的壮年和尚吧?是不是?我看你啊,八成是受了惊吓,心里头一乱,嘴里就跟着乱了。这样,我山上还有空房,腾出一间来让你住下,等你歇过劲儿来,咱俩再好好探讨什么贵贱高低谁对谁错吧~!"
第四章
念真被关进那所谓的"空房"了。
那根本就不能叫做"房"。
灰尘怕是积了寸把厚,墙角杂乱无章堆着些破木头烂竹筐,不见桌,不见床,甚至连光线都黯淡之极。抬头看,从一人多高的狭窄天窗外,能见到树木枝杈,但那窗子根本就是木栏钉成的,看上去格外结实,根本不可能逃走。
哈,逃走……
他居然还在想着逃走……
手腕绑着,屋里连个能蹬一脚踩一下的桌椅板凳都没有,更何况,就算有,他又怎么从那扇窗出去?就算他出去了,这是土匪的山头,他真能活着下山?
再说。
师父和师兄命丧于此,他扔下两人的尸身一逃了之,又以何颜面回法天寺?
他该用何等口吻告诉那些还在苦等的师兄弟们师父是如何被施以拳脚,师兄又是如何血染僧衣的?
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瞬息间,莫名浓重的悔恨和哀伤涌上喉头,念真靠在墙角,低着头,忍不住掉下泪来。
冯临川会埋葬被他亲手打死的弟兄,但两个素昧平生只是劫掠对象的和尚的尸首,怕是会被剥了僧袍之后随手扔进山涧吧。至于那佛门至宝金刚经……
土匪不会懂得那经文的价值,不会认得那上头名家的墨宝,十有八.九,那些经文会被当做废纸塞进炉灶而后化作青烟。
亏得他十年佛门清净修为,自以为刚刚参透了禅机,却落得如此下场。
世俗不肯放过他,让他眼见着死亡与破坏,却无能为力。
在幽暗的空屋子里,念真不记得自己熬了多久。他就记得眼看着日头偏西光线在墙上挪移,耳听着林间归鸟的振翅声从窗外掠过。然后,他忽然听见了脚步声,看见了门缝里闪过的人影。
莫非,这就是来要他命的了?
惊恐也好,绝望也罢,都让他呼吸困难,念真挣扎着站起身来,后背紧贴在土墙上。他目不转睛盯着那扇门被从外头落了锁,门开了,站在那儿的,是个有几分清瘦的男人。
个儿不算多高,挺白净的脸,整齐的头发,还有一副圆眼镜。
至此,念真才认出来,这是那个号称是军医出身的,寨子里的大夫。
"别害怕,我不会把你怎样。"笑了笑,和冯临川一样穿着马靴军裤白衬衣的男人走了进来,"我姓何,何敬山。大哥让我过来看看你的伤。"
念真没有言语,但从对方的眼神和表情看,并不带有阴险的神色,想来应该没有杀意。略微放了点心,他定了定神,告诉对方自己没什么要紧。
"要紧与否,伤者自己有时并不了解。再说,你不让我诊察,回去了,大哥那一关,我就过不去。"
"说我没事就行了。"念真仍旧不想让那大夫靠近,但何敬山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脸上是淡然的笑,就像在安抚落入陷阱的羚羊。
"你是个出家人,应该比我们这些落草为寇的更懂得性命可贵,还是让我看看吧。"这么劝说着,何敬山回头冲着门口处略微抬高音量叫了一声,"晚荷,把药箱拿进来。"
应声而入的,是个女子。
念真格外的愣了一下。
他不曾见过如此美貌的女人,更不能想象这样的女人竟然会在土匪窝子里出现。
艳丽的脸,淡淡的妆,挽起的发髻,斜插的白玉簪。靛蓝的衣裙上是淡雅的青莲纹样,显然不曾缠过的脚踩着一双雅致的绣花鞋。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违背出家人的教规,如此放肆打量一个女子,念真腾地红了脸,赶忙收回视线。
但是显然已经晚了。
"小和尚,亏你还是佛门弟子,怎么瞅见漂亮小媳妇儿,眼神和那些粗人如出一辙啊~?"女子边说,边吃吃笑起来,纤纤玉手提着药箱,放在何敬山脚边,"三哥,可有人惦记你结发的娇妻了,你都不管?"
"行了你。"无奈的笑着,何敬山推了推眼镜,看向仍旧满脸通红的念真,"你别介意,内人就是这么个性子,她只是拿你开心罢了,并无恶意。"
迟疑了一会儿才低垂着眼点了个头,念真下意识的去捏腕子上的佛珠,却只摸到了捆`绑的绳索。
"来,让我看看你的伤。"何敬山说着,提起药箱走到念真面前,"趁现在屋里还有亮光,要不待会儿天黑下来,油灯底下可就看不清楚了。"
"我确实不要紧。"仍旧想抵抗,却又觉得这姓何的大夫一脸斯文对他客客气气,太过抵抗不大合适,念真格外矛盾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儿,你不好意思啊?那成,我走就是了~"那掩着娇滴滴红唇笑个没完的女人说完,留了一句"三哥,那我先出去。",便离开了屋子。
"行了,现在总可以了吧?你就别让我为难了,大哥的脾气你也见识了。"
再度提起冯临川的脾气,念真心里一冷。
是啊,他见识了……
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不忍心给这大夫惹来祸端,他答应了接受诊疗的要求。
何敬山给他解开了绳子,在他褪去僧袍之后小心查看他脸上身上的拳脚痕迹。
"嗯,骨头不碍事,只是皮肉伤,我这儿有外敷的药膏,给你留下一盒,自己擦了,大约两三天就能见好。"边说边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很薄的铁皮盒,放到念真手里,何敬山重新扣好药箱,提起来,准备往外走。
"施、施主且留步!"鼓起勇气叫住了对方,念真边忙着穿好衣裳,边努力冷静着试探,"可否告知……我师父和师兄的情况?"
"哦,已经下葬了。"
"下葬?"
"嗯。"想了想,似乎还是决定略微详细的做点说明,何敬山转过身来面对着念真,"大哥虽说脾气暴戾,但做人做事,都是有原则讲规矩的。凡是在'做买卖'时候送命的人,他都一律给安葬,白皮棺材,深埋在山坡东面向阳的地方,有坟头,有写着何年何月何日葬于此地的牌子。"
"……那……"一时间几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念真怎么都没想到那粗野霸道的土匪头子竟然会给受害者收尸安葬,愣了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那,我师父和师兄身上带的东西……"
不敢说出金刚经三个字,只是再度试探一样的询问着,念真仔细想从对方眼神中找出什么线索。但面对他的,只是坦坦然。
"哦,路费盘缠原本就没几个钱,大哥随手就给弟兄们分了。纸伞衣服佛经,原封没动跟着下了葬。大哥还说,和尚愚钝,为了区区佛经送命。"
念真突然觉得,踏实了。
想来,这个人应该没有骗他吧,太好了,金刚经和师父葬在一起,不管什么愚钝不愚钝,佛门至宝没有让匪徒毁掉,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啊对了,大哥让我带点吃的给你。"说着,何敬山从药箱底层一个薄薄的抽屉里,端出一个盖着豆包布的盘子,揭开布,是几个摆放整齐的锅贴,"还热着呢,吃吧,放心,是素馅。"
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把盘子放在还算干净的一个粗木墩上,何敬山提着药箱,离开了屋子。门口落了锁之后,一男一女交谈着走远。
念真带着复杂的心境靠在墙上,而后缓缓坐下。略微踏实下来之后,才发现身上的伤处确实都在用疼痛折磨他,而且肚子是真的已经空空荡荡了。
看了看手里装着解痛膏的药盒,又看了看旁边放着锅贴的盘子,念真带着苦笑嘲讽着自己,最终还是朝着饭食伸出了手。
而后,就在已经摸到盘子边沿的刹那,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手腕上的绳索,已经在刚才诊疗时被解开,对他再没有半点束缚之效了。
第五章
冯家寨,是口外最有名的匪帮。
它有名,不仅因为规模大,还因为有一段乱世传奇在里头。
冯临川的父亲冯若水曾经在军机大臣手下任职,算是个副手。因和军机大臣的三姨太有染,险些送了性命。一怒之下,冯若水干脆劫掠了美人,带着一帮铁杆弟兄,连夜逃到了口外。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原本来嚷嚷着不把他老冯家上上下下杀干净就誓不为人的军机大臣,还没找到冯若水的影踪,就被西太后革职查办了。于是,带着美娇娘,和誓死效忠的一伙兵,冯若水当上了土匪。
那年,是光绪八年。
两年后,冯临川出生。
说得不客气一点儿,他是在土匪窝子里长大的,他的匪气与生俱来。然而他毕竟有别于一般土匪,根源还在于他那个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当过朝廷命官的父亲。
未必是经纶满腹出口成章,但绝对不能算是个乡野之人,冯若水自长子刚会说话时起,就给他念诗文典籍,讲江湖规矩,通做人道理。冯临川十二岁那年,父亲带着他,骑在马上,指着漫山遍野的绿意葱茏告诉他说,小子,爹老了,以后咱冯家寨,每一棵树,每一根儿草,都是你的。天上有鸟飞过来,哪怕是云里凤凰,只要是一落在西山口的地界里,你就能开枪把它打死炖了吃肉。在这儿,你就是皇帝老子。可你给我记着,咱寨子里,也有不能破的规矩,要是我死之后,你乱了规矩,等到众叛亲离那天,可别指着爹的坟头骂街怪我当初没提醒你,听见没有?
十二岁的冯临川,听父亲说完,攥紧了马缰绳,只是淡淡一笑。
"爹,我不敢保证将来能把冯家寨经营到何等程度,可我就是死,也不会给您丢脸。"
就是那么一句话,让冯若水笑得格外畅快,也正是那么一句话,成就了今日的冯临川。
光绪二十八年,冯若水撒手人寰,还不到二十岁的冯临川接过了父亲手里的马鞭,独揽大权。
民国元年,冯临川的生母,也就是那当年宁可跟着心上人落草为寇做个压寨夫人,也不愿意留在高官府邸享受锦衣玉食的三姨太,随丈夫而去。
一对到死都没有名分的夫妻,合葬在冯家寨东侧山坡。
那之后,又过了将近十年,到如今。
烟雾缭绕。
冯临川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熄灭,端起桌上已经有点凉的茶水漱了漱口。
刚把水吐在桌边黄铜痰盂里,抬起头时,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大哥,是我。"
"哦,老三呐,进来。"听得出来是何敬山的声音,冯临川边放下茶杯边让对方进屋。
应声推开门走进来的,果然是何敬山,那看似斯文的男人一直走到冯临川近前。
"大哥,都妥了。"
"嗯,吃的放下了?"
"放下了。"
"门呢?"
"'防君子不防小人'。"
"伤?"
"不要紧,皮肉之苦罢了,留了一盒活血膏给他。"
"好。"点了点头,冯临川不知为何挑起了嘴角,"就怕,那倔脾气的'大师'太过'君子',连跑都不会跑啊。"
何敬山低头不语想了想,而后跟着笑起来。
"那就明天一早再见分晓吧。"
"嗯?怎么个意思啊,想跟我打赌?"
"不敢,要是赢了,岂不成我何老三要挟大哥了?"何敬山边说着玩笑话,边解释着自己的看法,"只是,我看那和尚确实太老实,就算真跑了,也未必能顺利下山。"
"那就如你所说,天亮之后再见分晓呗。"这么说着,冯临川眯起眼来,轻轻笑出了声。
而与此同时,那阴暗僻静很少有人前往或是路过的冯家寨西南角的空房里,倒确实是已经没了念真的影踪。
他跑了。
如冯老大所意料,所希望的那样,跑了。
顾不上多想为什么那军医竟然"忘了"把他重新绑起来,也顾不上多想为什么那屋门轻轻一推,锁头就落在外头草地上,念真小心谨慎看了看周遭的环境,而后怀揣着剧烈的心跳,迈开步,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跑去。
他凭借月亮的方位大致能判断出自己逃跑的方向,大路在西山口的东侧,自己只要往东走,下了山,应该就没错!
然而,没在意荆条刮破了僧袍,树枝划伤了脸颊,更没时间考虑全身的伤处都在疼痛的念真,真的找对了方位,一路跑到东侧山坡上,眼看就隐约见到了下山小路时,刚才还只知道奔跑的脚,却突然停了下来。
月色映照下,眼角余光里,是一片被林木掩藏得很好的,墓地。
大小均等的坟头上,都插着狭窄的木板,借着月光去看,木板上还隐约有字。
"凡是在'做买卖'时候送命的人,他都一律给安葬,白皮棺材,深埋在山坡东面向阳的地方,有坟头,有写着何年何月何日葬于此地的牌子。"
赫然间,那大夫说过的话,出现在念真脑海。
而更重要的一句话紧跟着出现,让他再也没了拼命逃下山的念头。
"纸伞衣服佛经,原封没动跟着下了葬。"
这也是那大夫的话。
佛经,和师父葬在一起……
呼吸越来越急促,念真控制着肩头的颤抖,终于,迈开脚步,往那片墓地走了过去。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凭借着暗淡的月光,他一个又一个努力看着每个坟头木板上的字,竭力辨别着坟头土的新旧,他忘了自己耽误了多长时间,但他最终,找到了四个格外新的坟头,其中两个前头的木板上,写着"民国九年,四月廿七,僧。"
一种莫名的狂喜涌上心头,念真似乎已经觉不出身上的疲惫和疼痛,他用力拔出坟前的木板,像个掘墓人一般,开始尝试着把里面的尸首挖出来。
他要把师父怀里的金刚经拿出来,那师父拼死保护的佛门至宝,他要揣在自己怀里,哪怕剩最后一口气,也要送到净云寺!不,在那之前,他要把师父和师兄的尸身背下山,他绝不能忍受佛门弟子葬在土匪的山头!!!
夜,正在浓时,他有足够的时间,他应该能做到的!不对,他必须做到!
全神贯注,用木板拼了命挖开坟头土的念真,在感觉到木板碰到了棺材一角时,眼里见了喜色。
可就在他正试图掀开棺材盖时,却突然感觉到脖颈后一丝凉意。
金属的硬物,顶住了他的后脑。
是枪。
他甚至听见了子弹上镗的动静。
"别出声。"一个听起来很是年轻的男性嗓音响起,"动一动,这'铁瓜子儿'就要从你脑袋后头进去,再打嘴里蹦出来了。"
念真浑身一颤,真的没敢动弹。
而身后那个声音并未因为他的配合就放过他。
"我说大师哎~三更半夜您这是做得什么勾当啊?在土匪山头刨坟掘墓,您胆子也忒大了点儿吧~这简直就是唐僧在妖怪洞里撒泼一样。那我受累问一句,您莫非,真是从那东土大唐而来,要前往西天求正果的?快说!要不我手一滑,您可就得'就地正果'了~~"
第六章
冯家寨,有三位奇女子。
第一位,就是那即便已然归天,仍旧稳稳当当在所有人心中和已故的冯若水平等端坐着最高位置的,冯临川的生母。那是货真价实的压寨夫人。十九岁跟着大她二十一岁的冯若水私奔,还上山落草为寇,三十年在丈夫背后一点点协助经营起整个冯家寨,这样的胆识,哪里会是一般女子能有的?再加上这位老大夫人去世时候不到五十岁,就更是在传奇色彩上添加了一笔淡淡的悲情。于是,一提起冯夫人,所有匪兵无一不俯首。
第二位奇女子,便是寨子里排位老三的何敬山之妻,夏晚荷。夏晚荷本是良家女,乱世之中被逼入了娼门,唱得一曲好调子,弹得一手好琴。坚守着卖艺不卖身的她,在被某个飞扬跋扈的土豪相中,打算强行玷污时,操起枕头下的裁布剪子,喀嚓嚓,剪断了土豪的是非根。而后,满身是血的夏晚荷纵身一跃,从妓院二楼跳了下去。但也许是命不该绝,她偏巧落在了那土豪的蓝棚马车上。马匹受了惊吓,摔下了马夫四下里飞奔。夏晚荷拼死抓着棚架,竟就那么鬼使神差的逃离了灾祸。那之后,这性情刚烈的女子巧遇何敬山,一见钟情,只身一人上了西山口冯家寨,跪求冯临川成全她与何老三的一段姻缘。冯临川大笑着应承了下来,于是,山上就此多了个三夫人。
而至于这第三位奇女子……该怎么说呢。她没有冯夫人那般复杂的经历,也没有夏晚荷这样火辣辣的性情,她的地位,是与生俱来的。寨子里没人敢惹她,没人敢碰她,甚至没人敢惦记她。她长得漂亮,却不爱红粉梳妆,从小时起,她最爱的就是各类刀枪,十一岁,她能百步穿杨,十三岁,她女扮男装跟着冯临川下山"做买卖"。十五岁开始,她就已经时常独自一人四处闯荡了。仰仗着嗓音天生并不细嫩婉约,她换一身穿着,就俨然是个英姿飒爽的翩翩少年。更有甚者,这"少年"还生就一副神力,一个嘴巴打得人后槽牙松动,飞起一脚踹得人命根子移位的事儿并非没发生过。
于是,现在……
这一身男装,腰里还别着盒子枪的奇女子,肩上扛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念真和尚一步步走进冯家寨大厅,似乎,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后宅正在睡觉的冯临川,是被慌慌张张跑来的匪兵叫起来的。
"溪蝶回来就回来,干嘛非得叫我?她哪次回来不是三更半夜,也没见你们通报啊。"翻身下床,冯老大有点不耐烦。
"那个,二小姐这回不是'空身儿'回来的。"说着寨子里的暗语,匪兵眼看着冯临川的表情有了些微变化。
"嗯,知道了。"点了点头,一身棕黑色绸子衣裤的男人穿好千层底布鞋,拢了拢头发,迈步往前厅走去。
而在大厅里等他的,正是端坐在他的太师椅里,自自在在喝着匪兵刚沏好的茉莉花茶的,那冯家寨第三位奇女子。
冯溪蝶。
不过,她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更多的时候,她自称,亦让旁人称她——"冯知乐"。
她是冯临川如假包换的亲妹妹。
作为冯若水的老来得"子",她从小得到了更多的宠爱,但谁也参不透,为何这宠着爱着,就把好端端的冯二小姐宠成了男丁,爱成了爷们儿。
可不管怎么说,二小姐喜欢这样,她高兴,也就行了。大家伙儿都这么想。
不过,这一回,赶得着实是有点儿太寸。
"大哥~"看见冯临川从后头走出来,一身男装的冯二小姐显然很高兴。
"……你先告诉我这和尚是怎么回事儿。"黑着脸,皱着眉,冯老大看着被扔在地上,捆着手脚堵着嘴,太阳穴上还留着血迹的念真。
"哦,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和尚,在东山坡刨坟掘墓。我想把他带回来好好审问审问,结果走到一半儿,他就想跑。谁知道正好踩中了抓野猪的陷阱,就大头儿朝下掉进去了。算他命大,没摔断骨头,不过脑袋撞在石头上,晕了。"边说边高高兴兴笑起来,冯知乐话音落下后端起茶杯连喝了好几口。
冯临川满头乌云。
那是他原本还想发发善心放了一走了之的和尚。
这和尚笨到逃都不会逃。
然后,这和尚又巧遇了冯二小姐。
真的,算你命大。没死,就是赚了。
"大哥,你认识这和尚吗?"放下茶杯,冯知乐用脚尖点了点念真。
"就算认识吧。"冯临川捏着眉心揉了揉。
"哪儿来的?他干嘛刨坟掘墓啊?"
"坟里埋着的也是和尚。"叹了口气,冯老大不想再多解释了,"丫头,你先去洗洗换换,吃点儿东西,这和尚交给我。"
"哦,成。"根本不急于多问大哥到底藏了什么猫腻,冯二小姐很是轻快的起身往自己那一进宅院走去了。
冯临川则站在原处,看着地上满身是土,衣服皱褶里还夹杂着野草的念真。
迟疑了片刻,最终,他弯腰把那清瘦清瘦的和尚抓了起来,扛在肩头,走向后宅。
那一夜,过得并不清静。
不管是对谁而言。
然后转眼到了第二天清晨。
念真在昏昏沉沉的头疼折磨里醒来,感觉到阳光照着自己的脸,想遮挡一下,却抬不起手来。
"别乱动,药劲儿还没过去。"一个颇有些压迫感的命令从旁边传来。
听见那声音,念真赫然惊醒了。
而后,他侧过脸,看见了坐在床边八仙桌旁的男人。
和昨天不同,那一身军装换成了拷绸的裤褂,马靴也变成了黑布鞋。但脸还是那张脸,眼神,也还是那个眼神。
念真慌了。
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冯临川手里?!
刹那间,被杀的预感把头脑霸占了个彻底。自己昨儿晚上想逃来着!还真就逃了!不仅逃了,还试图把师父师兄金刚经一并带走!!
这会不会已经重重坏了土匪圈子的规矩?!
"你都有胆大半夜的挖死人,现在对活人还有什么可怕的。"略微带着点嘲弄的语调,提醒着对方都做了什么疯狂事,冯临川潇洒自在翘着二郎腿,颇有趣味的看着仍旧一脸惊恐的念真。
"……"想要开口说话,但似乎连舌头都有几分不利落,念真意识到自己必定是被下了什么麻醉药。
"你这儿摔破了,我让老三给你缝了两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冯临川一挑眉梢,"原本麻药贵得很,山上弟兄都舍不得用,可怕你突然醒过来连蹬带踹,又怕你细皮嫩肉受不得疼,才给你用了。哎,大师,你可欠我一份人情了啊,麻药劲儿过去之前,你就乖乖躺着,好好想想怎么还吧!"
第七章
念真起初被冯临川的那几句话说得一愣。
之后,便眼看着那匪首莫名其妙的又突然笑起来。
冯临川单肘支着桌沿,指头撑着太阳穴,笑得就像在心里给自己讲了什么天大的玩笑话。
那举动让念真恼火起来,受了屈辱的感觉愈加明显。
"要说你这和尚啊,也真是有意思。"发现念真脸上隐约带了压抑之感,冯临川止住了笑声,"我饶你一命,给你吃的,给你治伤,放你逃走,结果你偏偏是个连逃都不会逃的。个中无奈,又让我怎么能不觉得好笑?"
听着那样的话,念真不语,只是下意识的在努力试图挪动身体。
"大师,就别逞能了。我知道,你是想把你师父师兄一块儿刨出来带走,是吧?"
念真突然停住了动作。
"所以我就说你是真够有意思的,瘦成这样,还惦记着带两个死人下山?不说别的,就算你把坟头土刨开了,你拿什么撬棺材?就算是简简单单的白皮棺材,可也是拿钉子严丝合缝都钉上了的,你想空手给劈开?瞅你这身量,也不像是武僧啊。"
够了!!
恼火越来越升级,自己却只能做到怒目而视,仅仅指尖可以动弹的念真觉得如果再这么被羞辱下去,就真的可以咬舌自尽了。
不过,冯临川仍旧不肯放过他。
那男人站起身来了,就像是挑衅一样的自上而下审视着他,继而走到床边,坐下,扶着床沿仔细端详他的脸。
那种被捕猎者盘算着如何分而食之的感觉袭来,念真觉得,自己如同兔子遇上了鹰隼。
"哎,大师,事已至此,不如你就干脆留在我这西山口吧,还了俗,落了草。就如同那孽海记里唱的……'一年二年,养起了头发;三年四年,做起了人家。'到头来我再给你成就一段姻缘,找个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媳妇儿,洞房花烛,云鬓蓬松酥`胸半掩。再过个一年半载,给你生养个小的,管你叫一声'和尚爹爹',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次,这些话,似乎是真的触怒了那出家人的心怀。
佛法广大,禅心慈悲,天地生死皆能包容,唯独容不下一个"欲"字。可现在,这匪首竟然拿最碰不得的东西来讥讽他?!!
眼里快要瞪出火来,念真无力的狠狠攥着拳头,拼了命似的,好一会儿才说出了一个似乎凝结着千钧之力的——"匪!!"。
那是他最大限度的反击了。一个匪字,已经包含了所有厌与憎了。
而清清楚楚听见了这个字,也清清楚楚感受到这个字蕴含的所有鄙夷的冯临川,就在念真不肯认输的注视中,慢慢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调笑意味。
那男人起先只是皱着眉沉默,而后,便不知为何,在皱着眉的沉默过后,突然挑了一下眉梢。
接着,那双眼里就真真正正的,第一次,展现了杀气。
一伸手,抓住了被头,又一撤手,那盖在念真身上的被子,就赫然掀开了。
就算身体不能动弹,皮肤还是能感觉得到冷暖的,被子掀开的同时,一股山上才有的,凉飕飕的感觉瞬时贯穿了全身。
此时此刻,念真才切实意识到,自己身上,未着寸缕。
凉气从脚底一直钻到股`间,又攀升到胸口及肩头,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空气里的无助,让刚才还有力气表达愤怒的出家人,瞬间只剩了霸占了全部感官的极端恐惧。
"你掉进陷阱里,枯草烂泥弄了一身,磕破了太阳穴,肩膀还脱了臼。要不是溪蝶把你弄回来,依你的身子骨,恐怕撑不到天亮就见你那佛祖去了。我把何老三叫来,给你止血正骨缝针一通折腾。又亲手给你脱`了衣裳擦了身子,还让你睡我的被窝。你不念恩也就罢了,还骂我是匪?嗯?"音量并不高,然而压迫力大到让人心都打了寒噤,冯临川边说,边把视线舔`弄一般的在念真赤`裸的肌肤上游走,直到看得那和尚嘴唇都开始发颤,他才微微露了些笑意,但说出口的言辞,却反其道而行之的,透着更恶劣的威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孤身一人落在土匪窝子里,是不是就收了傲气放聪明一点儿的好?把我惹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万一我一怒之下,就此把你'处置'了,你可是会麻药劲儿过了都下不来床啊……再或者,说不定我会把寨子里喜欢玩儿男人的弟兄都叫来,先让他们看着我处置你,再把你扔给他们随意处置。到最后,你要是还能剩一口气儿呢,我就把你赤`身露体扔在山沟里喂野狗。要是你气性大,干脆呜呼了,我还是会把你赤身露体扔在山沟里喂野狗。也算是你出家一场,为世间生灵捐躯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了无牵挂,阿弥陀佛。你看怎样?"
一席话落,冯临川拉开了和念真之间的距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等着对方的反应。
而念真可以给他的反应,就只剩了不争气的,泛红的眼眶。
他哭了。
惊慌,恐惧,无助,愤怒,憎恨,厌恶,再加上最重要的一点,羞耻,种种的屈辱感绞缠到一起,终于把极力维持着凛然的念真那最不愿落下的眼泪,给逼了出来。
那眼泪,那哭泣,让念真想就此死了干净。
然而冯临川不这么认为。
他有点惊讶于那张哭泣的脸,明明是男人,明明如此软弱的在掉泪,却怎么就是透着一种近乎于甜美的诱`惑呢?
莫非,只是因为这身陷耻辱之中孤立无援的,是个出家的僧人?就更显得……
皱着眉,看着那根本抬不起手来擦掉眼泪的年轻和尚,冯临川好一会儿没有再出声。
而后,终于叹了口气的冯老大,伸手过去,替念真擦掉了脸颊上清澈的湿润。
"行了,哭够了就睡吧。"莫名的竟有点从未有过的,掺杂着窃喜和内疚的诡异情绪在心里翻搅,冯临川拉过被子,重新盖在念真身上,"等麻药劲儿过去,换身衣裳,吃点东西,有力气说话了,是去是留,是仇是怨,你再慢慢儿讲清楚吧。"
第八章
念真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的。
也许是哭累了就不自觉入了梦?也许根本就是不想面对那男人才闭着眼最终假戏真做?但总之,在太阳完全升起来,天彻底亮起来时,他睡着了。
而在他睡着之前,冯临川始终坐在床边。
他格外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脸。
清瘦,俊秀,满是疲惫,但是,没有缺点。
这和尚,长着一张没有缺点的脸。
眉梢的齐整,鼻梁的端正,嘴唇的柔和,以及,那双即便是闭着时候,也能透出几分别样感觉来的眼。明明剃了光头,却还是怎么看怎么标致,若是这小子真的留起头发,打扮一番,岂不是要彻底惊艳了他的山寨?
怕是那几个对女.色不感兴趣的弟兄,真要惦记起来了。
皱了皱眉,冯临川拢了一把头发,站起身,出了屋。
他没有去前头的大厅,而是穿过侧面的游廊,直奔后院走去。又穿过一层院落,他到了冯家寨的禁地。
说是禁地,因为没人敢私自偷偷跑来。
那轻而易举就可以扛着个大男人上山的冯二小姐,就住在这儿。
"溪蝶。"隔着门叫了一声,冯临川扣了两下门环。
"在呢!"一声颇爽快的声音传出来,跟着,门就哗啦一下朝两边打开了。门里头站着的人,让冯老大一阵不快。
"怎么都到家了还一身男装。"迈过门槛进了屋,冯临川坐在桌边,"不是上月刚叫人专门下山进城给你订做了两套裙子吗?"
"哥~我最烦裙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明应该按照常理以略微撒娇的口吻说出来的话,经由二小姐一说,就成了半点撒娇意味都没有的抱怨,"不能骑马,不能快跑,还容易让树杈刮着。哪儿有裤子方便!"
"让树杈刮着是因为你爬树摘柿子!"不耐烦的戳穿对方,冯临川叹了口气,"半点儿女孩子样儿都没有,那亲事……"
"哎哎哎可少跟我提亲事啊!"当即就截断了大哥后头的话,冯溪蝶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我根本就不可能嫁给他姓穆的!"
"怎么不可能啊?你跟独穆狼他弟,年纪相当……"
"年纪相当我就得嫁给那个二倚子啊?"
"穆老三怎么二倚子了!"格外有点恼火,总觉得自己可以杀人不眨眼,却唯独摆不平家务事的冯临川忍不住抬手拍了一下桌子。
不过,冯溪蝶可根本没让他吓住。
"哥,上回我在城里听戏,正巧碰上穆老三也在,我可是亲眼瞅见他一身花里胡哨进的包厢!"
"……男扮女装?"
"那可不!"
"你没看错?"
"哥,你妹妹我隔着山能找着矿,隔着衣裳能瞅见现大洋,穆老三长得比我都秀气,'带把儿的'能有几个跟他一样?我至于那么老眼昏花嘛!"
一席话,说得冯临川有几分无言,原本要给自己妹妹提个醒,希望这野丫头收收性子早点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他也好对爹娘有个交代。可谁知那东山头的堂堂二寨主,竟然……男扮女装?
"哼,也好,他男扮女装,你女扮男装,倒也般配。"泄愤一样的说着,冯临川看了一眼妹妹撇嘴斜眼的假小子表情,无奈摇了摇头,干脆站起身准备离开,"总之,冯家和穆家的亲事,暂时还不能彻底不考虑,回头我去东山头找独穆狼好好聊聊。"
"嗯,聊吧,反正我就是不嫁。"不管大哥怎么恼火,仍旧坚持着自己原则的冯溪蝶说得轻松,态度却格外坚定。拿自己这要人命的妹妹着实没辙,冯临川皱着眉头离开了后宅。
他觉得自己最近烦心事有点儿多。
西山口,东山头,两个土匪窝子,势力不相上下。就算再强硬,也明白江湖同行宁做亲家不做仇家的冯临川,一直想和东山穆家联姻。虽说那独穆狼——穆绍勋格外心狠手辣,但毕竟从来不曾与冯家寨有过什么争抢生意的是非。更何况姓穆的为人仗义,对自己人更是肯两肋插刀。如果真结了亲,有这么个小舅子,可绝不会是赔本儿的买卖。
可如果真像溪蝶所说……那穆绍瑜是个爱男扮女装的货……
烦躁的一咋舌,冯临川略作迟疑,迈开大步,直接走向前院。
还是先忙点正事吧。
婚事可以放一放再说,现在首先要办的,是僧事。
从马房牵了自己最爱的"白娘娘",冯临川不用马鞍,只拽着缰绳,就纵身跃上了马背。
随手点了几个弟兄,扛着铁锹撬棍跟在后头,他直接就去了东面山坡的那片坟地。
果然,溪蝶所说的,那已经被刨开的坟头仍旧那么敞着。
坐在马背上想了想,他开了口。
"把棺材撬开。"
冯老大开口,弟兄们自然听话,用撬棍三两下撬开了白皮棺材,那五大三粗的和尚尸首就显露在眼前了。
"……应该不是他。把这个也刨出来。"
话音落下,拿着铁锹的匪兵开始刨那老和尚的坟头,不多时,棺材也撬开了。
嗯,这回,应该就是了。
心里暗暗点了个头,冯临川让匪兵小心翼翼把老和尚怀里的佛经拿了出来。
"金刚经……哼,催命的玩意儿!"冷冷地笑了一声,冯临川将那包着佛经的小包袱稳稳当当拿在手里,抓着缰绳,留下一句"你们几个,再把这俩坟头重新堆好了!",便先一步带着那包袱回到了寨子里。
寨门口,有人在等他。
"大哥。"斯文沉稳的何敬山走了过来。
"怎么了老三,有事儿?"翻身下马,冯临川问。
"哦,是那和尚。"
"又跑了?"
"不是,只是醒了而已。"
"嗯。"
"我看他身体好了点了,可还是虚。"
"那是,见天儿吃素的和尚,还能指望他不虚?"
"大哥,问题是……"
"是?"
"他连素的都没吃啊。"
"什么?"
"我刚才让晚荷去了一趟昨儿夜里关他的地方,本来说是把盘子拿回来,结果,那里头几个锅贴,就有一个咬了一口,别的都原封没动。"
"那……他根本就是饿了一天一夜?"
"除非他摘山上野果子吃来着。"
"大半夜的,又忙着挖坟头,他顾得上才见了鬼了!"皱着眉骂了一句,不知为何又生起气来的冯临川掂了掂手里的金刚经,干脆把马缰绳交给了何敬山,"老三,你帮我把娘娘送回去。我去瞅瞅这个不要命的和尚到底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九章
冯临川一把推开自己房门的时候,看见念真正打算坐起来。
而看见闯进门来的冯临川,念真却又忽然躺下去了。
仍旧没有穿衣服……
刚才明明求过那何敬山帮他把僧袍拿来,却被以"我擅自做主,大哥肯定会生气"为借口拒绝了。于是,光溜溜的和尚照例光溜溜,躺在那个他最不想见的男人的床上。
更令人受不了的是,他能感觉到被子上和枕头上,那男人的味道。
烟味,雄性的气息,隐约还有淡淡的樟脑味,种种味道结合在一起,让念真有点迷惑。
这就是那个飞扬跋扈霸气冲天的匪首最私密的生活环境了吧,现在自己莫名其妙就卷进了这个环境里,那,下一步,是杀是剐,那男人又会如何决定?
大白天……想再逃,都不可能了。而且,饿到眼前发昏,早知道昨夜就该……
正胡乱想着,门开了,冯临川走了进来。
原本正尝试着坐起身的念真,一下子又躺了回去。
而那慌乱中抓着被子裹住肩膀,又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的举动,让冯临川不经意间就皱紧了眉头。
哼,假清高。
反手关好门,几步走过来,冯临川坐在桌旁。沉默片刻后才开口。
"为什么不吃饭。"
没有回答。
"别让我问第三次,为什么不吃饭?"提起这个就让人火大,冯临川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怕我在里头下药毒死你?"
"那里头……"似乎为了澄清自己绝不会有小人之心,念真不自觉间就出了声,身体动了动,但最终没有回过头,"那里头是荤油。"
"什么?"冯临川简直要笑了,"荤油你都吃得出来?"
念真没有说话。
"山上弟兄,无肉不欢,你可好,连荤油都……"边说边站起来,走到床边,冯临川坐在床沿,俯身去看那和尚的侧脸,"吃不得?"
突然发觉到那淡淡的烟味已经贴得如此之近,念真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发现正和那男人四目相对。
莫名的恐慌让他身体有点僵硬,但戒备心极强的,透着无助的眼神却不见懈怠。
不过,就在冯临川开口戳穿他那眼神的力不从心之前,一阵肠胃的哀鸣就传了出来。
咕噜噜的动静,两个人都听得清楚,冯临川先是一愣,紧跟着就笑出了声。他在念真恨不得马上自行了断的眼神里站起身来,冲着门外就喊了一嗓子"进来!"。
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把守在外头的两个匪兵。这是何敬山给念真号过脉之后,发觉他基本已经能下床走动了,才临时增加的守卫。
"大哥,什么事?"
"去告诉后厨,做几个素菜端过来,要快,另外,别用荤油听见没有?"
"哎!"赶紧答应着,两个匪兵往后厨跑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则陷入了单方面的僵局。
冯临川自在潇洒,念真却越来越有干脆自尽的心思了。
但对方显然不给他这个机会,而且还颇有兴致的等着看他更多有趣的反应。
念真能感觉到这一点,他用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镇定下来。饥饿带来的烦躁让他思路纷乱,不过最终,他还是强迫着自己用最大的沉稳开了口。
"施主,可否……放我下山。"
只是这一句话,就让冯临川眼里发了亮。
他在求他?!
那个总一脸凛然,就如同怀揣着救苍生于苦海的慈悲心一般的和尚,现在,开口求他了?!
"不说我是'匪'了?"冯临川挑起嘴角。
"……施主,我还有要事,不可耽搁太久。"
不回答?还是默认?
"你的'要事',是这个吧?"淡淡然说着,冯临川把手里那包着金刚经的包袱引诱一样的,放在桌上。
念真循声而去,看见那包袱时,本来已经无力到极致的脸上,突然见了些希望的光彩。但又怕这情绪让对方察觉到,他还是选择了低下头去,保持着冷静点了点头。
"这是……金刚经。"
"我知道,我认识字。"冯临川答得格外坦然,却唯独不接着往下问,就等那和尚自己说。
"这经文……要送到……"不知该不该说出净云寺的名号,怕一旦说了,会给寺院引来什么麻烦,念真有些迟疑。
"送到哪儿我管不着。"
"既是这样,那……"
"怎样?"
"……可否,就放我下山去?"
"可否啊……可否呢?"低沉的嗓音这般念叨着,低垂的眼再抬起时,犀利的目光就投向了念真,似乎还在玩味那可否二字。
"施主,一部金刚经,对你来说,不值分文,可对我来说,却是佛门至宝。佛渡有缘人,若是施主能以慈悲为本,方便为怀,放我下山。我定将为施主诵经祈福……"
"祈福?"一下子没忍住喉咙里的冷笑,冯临川打断了念真的话,从桌上的茶盘里随手抄起个扁平的银盒子,打开之后撤出一支烟来,又划了根阳火点燃,轻轻浅浅吸了两口之后,那半眯着眼,一身匪气的男人才再度出声,"我都当上土匪了,就没打算过有'福'。大师,你求错人了。我知道你忍辱负重开口求我,不过就是为了下山。你想拿你那套教义引诱我上了你的勾,想让我不放你就心里有愧,是吧?可你想想,我既然能在道儿上混这么多年,就证明我早把道儿上的是非因果都参透了。我连枪毙自己个儿弟兄都不带眨么眼的,能因为不放你个和尚下山就心里有愧?可能吗?啊?大师?"
接连几个质疑,问得念真脸色越来越难看,极大的愤怒已经让他就快要失去了出家之人应该有的淡泊和从容。而那似乎正在讥笑他失败的劝诱的男人,却轻轻松松走到床边,伸出手来,先是一手扳住了念真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下,紧跟着,便绝对出人意料的,伸过另一只手,一把攥住了念真的手腕。
那前一刻还在不自觉用冰冷的指尖捻着念珠的和尚,下一刻,就已经被猛的扯去了身上最后一件在意的物件。
"我姓冯的,不信因果不信佛。"把那串珠子在自己手里掂了掂,冯临川看着对方快要忍到极限的表情,微微挑起了嘴角。他把那念珠凑到自己唇边,带着残忍的浅笑,以嘴唇轻触那些饱满圆滑的木珠,而后将之与金刚经一起放在桌上,"您的斋饭,待会儿就能送来,大师,您不妨先吃饱了肚子,再筹划筹划如何从我这冯家寨或偷偷摸摸或堂而皇之走出去吧。记得这回要把想说给我听的话编的动听一点儿,说不定,我就偏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呢……"
第十章
见到念珠被对方拿在手里,还放到唇边,念真是真的急了。
自己宝贝了十年的珠子,怎么能任由一个土匪把玩?!
"还我。"他豁出去了一样直接要求。
"我是匪,你又忘了。匪从来都是喜欢的就拿,想要的就抢啊。"笑了笑,冯临川干脆把那串珠子戴在自己手腕上。而后在对方恼怒的表情里潇潇洒洒重新坐下,轻轻松松打开金刚经的包袱皮,随随便便翻了两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不许念!"听见那匪首竟然敢把那至宝念出声来,始终恪守着自己道德观的念真受不了了。
"凭什么不许念?不是说佛渡有缘人吗?如来殿前尚且有蝙蝠听经,万物都有向善之心啊。"语调有几分挑衅意味,冯临川又往后翻了一页,视线集中在经文上,话,却还是冲着念真说的,"还是说,你其实是那咬死蝙蝠的金翅大鹏明王转世投胎的?唯独听不得江湖人士提一个'佛'字?"
话音落下,冯临川微微侧脸,斜着视线扫了那和尚一眼。
果然,又是那种让人忍不住想更进一步欺负的屈辱表情……
"大哥,饭送来了。"门外,一声招呼让冯临川收回了目光。先是应了一声,他站起身,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的匪兵手里端着个大托盘,里头是两热一凉,三盘清爽的素菜,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
"嗯,给我吧。"没有让对方进屋,而是自己亲手接过了托盘,冯临川稍作思索之后抬了抬下巴,给了对方新任务,"去,上后院马棚,给'小青''梳梳头'。"
"啊?大哥,您今儿出去呀?不是平时都骑着'白娘娘'嘛。"
"你甭管,赶紧去。"
"哎,成。"对于老大的安排从来没什么可过多质疑的,匪兵转身走了。
冯临川则端着托盘,回到屋里。
并不急着叫念真吃饭,他只是把托盘放在桌上,而后关好门,又走到自己的衣橱前。
念真眼看着他从衣橱最下层撤出几件衣裳来。打开,比了比自己,又打量了一下对方,冯临川走到床边,将那几件衣裳扔在床上。
"穿上吧,这是我十七八岁时候穿过的,样子旧了点,但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好料子。你太瘦了,我现在的衣服你穿不了。"话说得格外平常,简直就像面对着的只是个朋友而已。冯临川看着脸上有点迷惑的念真,轻轻吁了口气,"赶紧,穿好了吃饭。"
"……我的衲衣,在哪儿?"
冯老大有点上火。
"昨儿晚上就扔了!又是土又是泥又是血的,还让树杈剐破了好几个口子,留着干嘛?!"
"我……"本想说一句出家人不穿俗家衣,但刚抬起眼,就看见那男人一脸马上就要揍人的表情,念真低下头,把后头的话都吞下去了。
"动作快点儿,别等饭都凉了再找借口不吃!"看着那和尚一点一点竟然浮起绯红的脸颊,冯临川心烦意乱,干脆转身拂袖而去,大步走出了屋门。
而屋里的念真,最终也没能抵抗得住饭菜的诱惑。
他是真的,真的,太饿了。
就算僧人清苦,粗茶淡饭惯了,但挨饿毕竟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于是,一边责怪自己的修行太浅,一边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念真,还是小心翼翼,穿上了冯临川扔给他的衣服。
没想到的是,衣服竟然还算合身。略微有点长,也略微有点大,不过料子格外舒适。
把袖口稍稍往上卷了一折,念真赤着脚下了地。
鞋不见了。
果然,一定也被那男人给扔了吧。
叹了口气,念真走到桌边,坐下。
他并没有马上动筷子,而是先格外谨慎收好了金刚经,仔仔细细把包袱皮重新裹好之后,念真对着那经书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才终于端起了饭碗。
自从离开京城,这么些天来,这是他吃的第一顿像样的饭。
旅途颠簸,只是随便吃些干粮腌菜了事,这样坐下来,有凉菜有热菜的正正经经吃点东西的感觉,似乎已经恍若隔世了一般。
就好像他不曾遭遇劫匪,就好像他现在并非正处身于土匪的山寨。
突然又想起师父和师兄来了。念真眼圈有点泛红,然而活下去,离开这里,把经书送到目的地,再把师父师兄的遗骨带回法天寺的念头,却格外清晰的在脑海里盘旋起来。
好吧,为了实现那些非实现不可的事,他只能拼了!
吃饱饭,等那土匪头子回来,再想办法提一提放他下山的事吧!
这么想着,念真揉了揉酸胀的眼眶,端着碗,接连扒了好几口饭。
放下一心只琢磨着如何下山去的和尚不提,单说冯老大。
他现在正在前头的大厅里,跟何敬山闲聊。
"大哥,你到底是不是打算放了那和尚?"
"再说。"
"还是说,您打算把他留下?"
"留他干嘛,念经啊?你肯听?"
"别逗了。"
"就说是呢,你这个冯家寨治病救人的大夫都不乐意,还指望哪个弟兄乐意?"
"可你既不杀他,又不放他,这么拖着……"
"我自有我的打算。"
一句话,说得何敬山没什么可说的了。
当大哥的,只要说出这句来,就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而且根本不准备听任何旁人的意见。
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何敬山刚找了个别的话头想缓和一下气氛,外头就来了刚才那个被他驱使去给"小青""梳头"的匪兵。
"大哥,完事儿了。"
"嗯,知道了。"点了点头,冯临川站起身来,"老三,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儿。"
"哦,好。"
"你……回头让晚荷闲的没事儿的时候,去跟溪蝶聊聊。"
"聊?你又打算'劝降'啊。"何敬山有点想笑。
"唉……"提到自己妹妹,冯临川格外无奈,叹了口气之后,他又跟何老三闲聊了几句,便离开了前厅。
重新回到后宅,他推开门,看着正坐在桌边,低着头,闭着眼,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念真。
真让人火不打一处来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念经?饭后经吗?!感谢谁的?舍饭菩萨?!
那一天,冯临川没有让念真继续嘟囔什么经文,他一把拽住那细瘦的腕子,拉着完全慌乱的和尚,出了后宅。
"去、去哪儿?"跌跌撞撞走着,总也跟不上那山大王步伐的念真忍不住问了出来。
"去了就知道了。"随便丢下那么一句话,冯临川头也不回,带着念真直奔了马棚。
第十一章
其实后来仔细想想,冯临川之所以都忘了那和尚还光着脚,就将之拽出了屋门,完全是因为看见了对方穿着他的衣裳。
三十有七的他,也曾经相对单薄过,二十年前他虽说比现在的念真高一些,但终究称不上汉子。那会儿,他有的是英气和豪气,岁月更迭,那些初生牛犊的气质渐渐堆积成如今的匪气和霸气。而自己青少年时代穿过的衣裳,就那么套在那白净和尚身上……
不,他并非突然记起了当年,应该说,那是和当年的他截然不同的概念。
恰恰就是这样的截然不同,让冯老大突然间有点怪异的亢奋。
不过对于念真来说,这完全就是罪孽。
光着脚踩在土石地上,没走几步就疼痛起来,念真倒吸了一口凉气,试着挣脱那束缚着他的手。
察觉到异样,冯临川停下脚步,回过头,他看见微微皱着眉的念真,以及,被略长的裤腿盖住一半的,那双瘦削的,粘着泥土的脚。
心里咯噔了一下,冯临川抬了抬眉梢,摸了摸下巴。
"对,你的鞋让我扔了。"边说边走回来,冯临川打量着对方骨感的脚面,"让石头硌疼了吧。"
没有回答,念真只是摇摇头。
"不疼?不会吧。要不这样,现在临时给你找双干净合脚的鞋多少有点麻烦,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抱着你走一段,如何?"
一句玩笑一样的话,说得念真腾地红了脸,而后,那冯临川最不想看到,却又明知会看到的厌恶表情,就浮上了清瘦的脸庞。
"我自己会走。"他如是说。
"是吗。"听着那意料之中的答案,体会着那意料之中的反感,冯临川只觉得自己心里压不住的匪气钻了上来。
好个不知死活非要惹他这山大王生气的和尚!!
卷起袖口,靠近了一步,冯临川低垂着眼,看着那双裸`露在微凉空气中的脚。略作沉吟之后很是突然的转头就走。
"那就跟我来吧,跟紧点儿,我可最烦等人。"冷冷说着,嗜`虐心被激发出来的冯老大迈步走在前头带路。
他忍着回头去看或是放慢速度的念头,他想让那和尚服软或是求饶,但那些对于他来说还算受用的情况,一概没有发生。念真一点声都没出,一个求字都没提。
而走在前头的冯临川,只觉得一种吃了败仗的感觉已经让他快要甩鞭子打人了。
咬着牙根微微冷笑着,他站在马棚门口,驱散了不明所以的几个匪兵,然后伸手过去,拉住了一匹马的缰绳。
通体青灰底色的骏马并不怎么配合,冯临川拽了两下,那并不算多么彪悍,但绝对匀称健美的马匹才从马棚里走出来。钉过马掌的蹄子踩在沙石地上,发出好听的,细碎的声响。
忍着疼,走完最后几步,念真保持着一定距离站定,强撑着显露出顽强的表情。
冯临川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挑起嘴角,笑了。
"真像。"那匪首这么说着,同时摸了摸马脖子,"你跟'小青',真是像得很。"
这样的类比,显然让念真莫名而且恼火,但他忍了想要回敬的冲动,等着下面的话。
冯临川果然接着说下去了。
"'小青'是冯家寨最清高最傲气的马,不合群,不亲人,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让它摔过的人,就只有我妹妹一个。平时,没人敢骑它,连给它'梳头'的弟兄,都不敢看它的眼。可它同样是跑得最快,耐力最持久的一个。"边说边很欣赏似的轻轻抚摸着马鼻梁,冯临川以余光瞥了一眼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念真,再开口时,已经是十足的话里有话了,"我现在,倒是很想知道知道,你的'耐力',能有多强。"
听见那就算是佛门净地呆久了的人,也照样能意识到个中问题的话,念真一愣,但就在他猜测出这所谓的耐力,到底有多深的用意之前,就眼看着那匪首大步走了过来。
他没来得及拒绝。
冯临川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拽着他,直接奔那高大的青骢马走去。
脚底的疼痛,念真顾不上了,因为更令他恐慌的事已经发生。
从来没骑过马,甚至都不曾近距离接触过马匹的他,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竟被突然抱起来,硬是送上了马鞍。
那个刹那,他想起了刚被劫掠到山上来的情景。虽说现在的场景比那时要好一些,至少他还坐在马鞍正中,然而恐慌程度,并不比之前低。
这次,他身后没有冯临川,不管冯临川是不是土匪头子,眼前这好像坐上了没有驾驶者的火车的感觉,还是让他心惊肉跳了。
本能让他紧紧攥着马缰绳,本能让他压低了身子贴着那青骢马的鬃毛,本能让他紧紧闭了眼的同时,两腿夹紧了马鞍。
冯临川就那么看着,他惊讶于这和尚一系列的本能动作多少还有点想那么回事,但他更惊讶的,是那青骢马竟然不曾将背上的人摔下来。
不满,焦虑,烦躁,然而终究没有摔人。
只是抬起前蹄在地上跺了几下,"小青"鬼使神差的安静了下来。
"行,有你的!"兴奋的笑着,冯临川拍了拍青马的脖子,而后转身就冲着马棚里另外一匹马走去。
那是他最心爱的"白娘娘"。
同样骄傲,同样清高,那只认他一个主人的大白马被牵了出来。照例没有配马鞍,冯临川拽着缰绳,翻身上了马背。跟着,他看了一眼满脸惊恐的念真,带着阴谋得逞的笑,踩着马镫,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的同时说了声"驾!",那白娘娘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而令坐在青马背上的念真完全始料不及的是,这"小青",竟然嘶鸣了一声,就紧跟着前头的白马迈开了四蹄。
这次,念真是真的害怕了。
也许会掉下去,也许会被摔死,也许摔不死却会被马踩踏。种种的胡乱念头让他连眼都不敢睁开,他能做的,就只有保持着刚才本能采取的那些策略,然后祈求他信奉的神佛要么救他一命,要么,就让他速死。
他是真的折腾不起了……
两匹马,一前一后,在山野间奔跑,而不管前路是平顺还是崎岖,青马始终紧跟着白马。念真只觉得自己被颠簸得五脏六腑都没了依傍。但就在他快要把刚吃下去的素菜都吐出来之前,马匹的速度渐渐放慢了。
直到感觉到速度真的是越来越慢时,念真才壮着胆子睁开了眼。
原来不知何时,两匹马又回到了起`点。
抬头去看,白马背上稳稳当当坐着的冯临川,正一脸匪气的,带着笑,看着他。
"大师,实不相瞒,你颇有几分骑马的天分。"勒紧了马缰绳,冯临川注视着一身冷汗,呼吸急促的念真和尚,"不如,就留在我这冯家寨吧,别总惦记着逃了,反正你徒步逃也是只想着刨坟,骑马逃,马又不听你的。看你生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留下,给我做个压寨俏夫人,岂不快哉?"
第十二章
从马棚,到后宅,这段路,念真是被扛着走完的。
目睹了这一场景的匪兵都明白,老大这是刚刚"狩猎"完毕,准备"进食"了。
过不了一个时辰,寨子里所有人就都会知道这件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想要见到这和尚,怕是就难了。
没人敢,也没人认为有必要干涉冯老大的喜好,大家只是窃窃私语偷偷议论罢了。而这些,冯临川根本无所谓。
他现在就只想好好尝尝这和尚的味道。
看上去,着实太诱人了,羞耻,却还是硬撑着不说,害怕,却非要佯装出坚强。这样的念真,让他血脉里某些透着野兽气息的因子萌生得厉害。
于是,山中虎王,就要吃人了。
进了自己的屋子,冯临川一脚踢上门,而后把念真扔在床铺上。
那仍旧惊魂未定的和尚连逃走都顾不上,他只觉得头晕脑胀,心里一个劲的翻腾。刚才在马背上颠簸的恐惧还缭绕不绝,这恐惧直到他被拽下来,扛着走进屋,都没有消退。不过,更大的恐惧,还在后头。
冯临川居高临下似的看着他,端详着他,紧跟着,就探出手来,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踝。
男人,攥着男人的脚踝,也许本不值得惊惧,自己毕竟不是缠着三寸金莲的良家女子,宁死也不能让外人碰自己的脚。可冯临川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却还是让他害怕了。
那分明就比隔着绣花鞋揉`捏三寸金莲的纨绔子弟应该有的眼神更具掠夺性。念真突然意识到,对于冯临川来说,攥着他的脚踝,要远比手托三寸金莲更值得亢奋。
"疼不疼?"牢牢控制着对方试图反抗的动作,冯临川挑起嘴角,指头在那骨感的脚踝上揉捏了两下之后,滑过那还沾着尘土的脚面。
念真从心底升起一股作呕的冲动来。
被一个男人这样戏弄,还不如去死!!!
猛烈挣扎起来,念真想要踢开对方,可不知为何却总不得要领。又是不知为何,那略显粗糙的手,就格外简单的扯开了他的衣裳,拽掉了他的裤带。
身体被压住,胸口被搓`弄时,念真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悲鸣。
一个匪,一个和他同样是雄性的匪,在亵`渎他的最后一片净土。
生逢乱世,出家为僧,他本想以清规戒律守护住的东西,让这匪首硬给糟践了。
为什么要触摸男人的肌肤,为什么乐于听着男人的呻`吟,为什么如此违背天道伦常的事,要发生在他身上……
"你太瘦了,不过,果然细皮嫩肉啊……"低沉的,满是欲`望的嗓音就在耳根徘徊,冯临川一手压住念真试图推开他的胳膊,另一手,则毫不犹豫滑进了对方的裤子。
"啊啊!!……"慌乱中叫出了声,念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感知到的是什么。
一只大手,就在他小`腹以下摩挲,顺着股`间的毛发滑过,然后牢牢攥住了他的雄`性`象`征。
"这儿还没人碰过吧,嗯?"粗重的呼吸缭绕着挑`逗的词句,修长的指头实施着邪气的动作,冯临川颇有技巧的爱`抚那在他手中颤抖的物件,直到明显感觉到那物件的变化,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假清高,脸上正经,下头还不是硬的跟什么似的。"
那样的话,几乎把念真的壁垒瞬间击溃。
他完了。
他竟然无耻到会对那样的羞`辱产生反应。
他以最不要脸的方式破了色`戒,他困在淫`欲之中无法脱身,而他的佛祖他的观音,都没有来救他。
也许他根本就是被舍弃了吧,自从他落入匪手的那一刻起。
"别胡思乱想了,有那个工夫,不如好好享受享受。"那么说着,压在念真身上的男人脸上带着狰猛的浅笑,三两下就脱掉了自己的衣裳。
念真快要模糊的视线里出现的,是个让人惊惶到无措的身体。
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带着伤疤的腹部,还有那隔着拷绸裤子可以明显看出形状来的隆起。
"来,别光看,摸摸啊。"恶劣的"劝诱"着,冯临川拉着念真的手,贴在自己胯`下。
而感受到那灼热和那硬度的刹那,念真只觉得,自己若是这一刻就被天雷降下烧成焦炭,也是理所当然。
这是何等的罪孽,这是何等的罪孽……
他罪不容赦了……
手上一软,念真没了力气。
他死死闭着眼,已顾不上自己的丑态是否正被对方尽收眼底。
挡着红透了的脸,他愤恨的,以颤抖的嗓音,断断续续,念出了佛祖的名号。
而突然听见从那和尚口中流泻出经文的冯临川,则根本没将之听进耳朵。
"山高,林深,你那佛祖救不了你,就算他来了,我也会开枪崩了他。"这么说着,冯临川更加攥紧了念真的手腕,几下扯掉自己的裤子之后,硬逼着那和尚摸上了他的物件。
原本就很无力的念经声更加颤抖起来,冯临川带着十足的胜利感压低身子,贴近过去,将自己股`间的凶器贴上了对方的器官。
念真不想记得那男人是如何攥着彼此的东西摩挲个没完的,他就只记得一种从没体会过的激越感在逐渐攀升,直到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罪恶狂喜的境地。
他感觉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不知究竟是谁的东西里喷射出来,弄脏了他的小腹,为他开启了地狱之门。
"舒服了?"故意把彼此几乎是同时释放的粘稠在那和尚泛起粉红的肌肤上涂抹,冯临川想再说两句什么别的,却忽然听见了一声压抑的啜泣。
啊哈……
又来了!
竟然又哭了!
那张瘦削的脸上,再度挂上了泪痕,佛经听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男人在最大的耻`辱和无助中才会爆发出来的哭泣声。
念真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的眼泪,他认为最可耻的眼泪,对于冯临川来说,有着怎样的功效。
他甚至没听见那突然变了脸色,用带着愠怒的声音骂了一句什么的男人放开他之后穿衣下床去的动静。他只是沉浸在对自己的怨恨中,连衣服都无力弄整齐。
"行了,别哭了。"坐在八仙桌旁边,光着膀子的冯临川,边点燃一支烟边烦躁的命令,然后,就在念真竭力控制住了哽咽之后,带着恼火,把自己那件拷绸上衣一甩手扔了过去。
质地柔滑的褂子轻轻盖在念真腰间,很快就被那同样柔滑的皮肤上沾着的粘稠液体,洇出了斑斑湿痕。
第十三章
在那句带着莫名焦躁的"别哭了"之后,念真好一会儿没有再听见冯临川的声音。
直到那男人叹息着,迈步离开了房间。
他听得见门口落锁的动静,他知道自己仍旧逃不掉。他不清楚那男人去了哪儿,或是,还会不会回来。
就这么锁着门,撒手而去,让他自己在屋里饿死或是干脆羞耻中自尽?
"倒也清静……"半天,念真才带着鼻音,低声自言自语了那么一句。
不过,他的猜测,又或者说是某种程度上的期待,并没有实现。
时间一点一滴经过,冯家寨后宅从来格外安静,不管分散住在寨子外围的匪兵是否下山去"做买卖",这里始终是个僻静的禁区。
于是,安静中,一天的光阴,变得愈加缓慢起来。
念真等到自己情绪略微安定了些,便慢慢起身,坐在了床上。
他不敢睁眼看自己衣冠不整的模样,甚至不能想自己腰间搭着冯临川的衣裳。一把拽掉那件拷绸褂子,念真睁开眼,却没想到看见的是更令他羞耻到想死的东西。
自己身上粘着的那些白色痕迹还在,边缘逐渐干燥,呈现出让人作呕的淫`靡表象。咬着牙,红着脸,皱着眉,念真手指哆嗦着从八仙桌上一把抓过茶杯,将茶水倒在掌心,呼吸急促中拼力想要擦掉那些无耻的证据。
茶水顺着光滑的皮肤流下去,刚刚整理好的裤子被弄湿了裤腰,而再一想到这是冯临川的裤子,念真下意识的伸手去脱。
但是,不行,他不能连件遮蔽物都没有。是,他破了色`戒,被逼的,可羞耻心反而更加强烈起来。他被硬性引领着沦入了恶鬼界的身体已经不干净了,佛门已经容不下他了,但羞耻心,真的是从未如此强烈过。
莫不是只有那清规戒律层层包裹之下格外神秘的东西被破坏掉,作为应当守着清规戒律的出家人,他才会真正体察到个中悲哀?
十年前,他被世道舍弃了一次才遁入空门,十年后,连空门都舍弃他,他又当去向何方?
屈辱和无措中,念真咬着嘴唇穿好衣服,而后就那么坐在床上,等着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然后,那个他所等待的"下一步",天黑之前,就回来了。
门锁被打开时,那哗啦一声让念真心里一惊,抬头去看,推门进来的,正是冯临川。
那男人已经换上了另一身衣服,仍旧是中式裤褂,不过变成了浅米色。然而这颜色上的转变并没有让冯临川身上的气息柔和多少,反而更像是围挡着猛虎的轻纱,围,而不困,那放肆的雄性味道,照例还是能隔着轻纱弥散过来。
对方关了门,轻轻松松走过来。他左手拿着一个包袱,看上去并不沉重,像是包着几件衣裳,而右手,则正从腰间掏出一把漆黑的手枪。
念真手心出了汗。
他一双眼再也掩饰不住惶恐的看着冯临川,直到看得那匪首忍不住笑。
"别怕,还不到杀你的时候。"说着根本就不能算是安慰的话,冯临川将包袱一甩手扔给念真,跟着晃了一下手里的枪,"来,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该死的!为什么要问?!他要杀你了!他说还不到杀你的时候,那只是拙劣的骗术而已!他要把你带进林子里一枪崩了之后扔到山涧里喂野狗了!他最开始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心里乱得开了锅,手也就颤抖个没完,但没有得到对方回答,只收到了一个催促眼神的念真,还是照做了。他再次赤着脚,被一个匪带着,穿过冯家寨。而已经感受过一次疼痛的脚,在恐惧的催化之下,竟然逐渐忘了苦楚。
他的思维逐渐变得麻木,甚至不知道冯临川在特意挑了一条乱石很少,只有松软泥土和厚实落叶的小路。而迷惑的在林子里走了一段之后,那从一进树林就紧张得不行的念真,不知怎的,竟然被带到了一处略微开阔些的平坦区域。
更让他惊讶的是,这里弥散的水汽和热度,都证明就在他眼前,这一方浅浅的小池,正是山里隐藏的温泉。
疑惑中回头去看,冯临川正冲他挑起嘴角。
"洗洗吧,水是热的。"那男人用手枪指了指池里的泉水,"寨子里的弟兄,天不太冷的时候,常来这儿洗个澡。活水,老是干净的。"
念真又看了看那似乎确实是活水的温泉,喉咙里有点发痒。
他确实该洗洗干净了。
就算某些东西已经成了事实,但身体上格外不舒服的感觉,还是真的需要温热的水流来驱走。
可……
"怎么?等着我给你更衣?好。"话音落下,都还没等对方吐出半个不字儿来,冯临川就一步上前,揽住了那和尚的肩膀。
"放……"
"放什么放!"脸上再度露出猛兽的表情来,冯临川抓开念真手里的包袱,随便扔在草地上,又将自己的手枪也扔在旁边,接着,他简简单单几下就扯开了念真的衣领。
或者说,那其实该说是"他的"衣领。
"衣裳是我的,只是借你穿穿,应应急,现在,该还我了。"说着格外冠冕堂皇却又格外匪气的话,冯临川在念真的挣扎中借力使力将之掀翻在温泉旁边,继而最终剥掉了那和尚所有的衣裳。
就像是麻醉药还没过劲儿时那样,蜷缩着,闭着眼的年轻僧人,就那么赤`条条躺着。不过这次更加香艳,至少对于冯老大来说如此。
枯叶,泥土,杂草,野花,或暗淡或鲜亮的自然色彩之中,包围着苍白单薄的男人的躯体。那躯体因为恐惧和羞辱而颤抖,恐惧的,是背天道而驰的行为,羞辱的,是这样的行为又一次发生在他身上。
可是,最后,最后的最后,冯临川却并没有再强行对他做什么会遭天谴的恶行。
他只是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在他面前就那么脱`掉了自己的衣裳,并最终带着他,走进了温热的池水之中。
于是,念真万分迷惑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那男人,那杀人不眨眼的匪首,竟然只是抱着他,泡澡而已。
略带粗糙的手掌在他皮肤上滑过,却并非戏弄,而是为他洗掉时方才粘在身上的泥土。厚实的胸膛贴在他背后,低沉的呼吸掠过他耳根,冷酷的嘴唇贴着他脖颈,而后,那越来越让人迷惑的男人就突然开了口。
"色`戒,你已经破了。要是你能再破一条杀戒,我就真放了你。"边说,边伸手抓过那扔在地上的枪,反手交给念真,冯临川与之拉开一定距离,潇洒自在靠在池边岩石上,指了指自己的咽喉,"你要是能一枪打死我,现在就能下山。那个包袱,里头是一套僧袍,还有你的宝贝金刚经。带着一块儿下了山,穿上戴上,你就还接茬儿当你的和尚。我不过是个匪,死了,官家乐不得呢,更不会追查凶手。怎么样?这笔买卖,你可是稳赚不赔啊……"
第十四章
稳赚不赔四个字,在念真脑海里盘旋了好一会儿。
金刚经三个字,同样跟着盘旋。
杀戒两个字,却只短短的停留了片刻。
看着那匪首,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枪,念真到最后,只是一声苦涩的笑。
"留我,于你究竟有什么用?"
听到那满是无力的疑问,冯临川先是一愣,而后挑起嘴角。
"我不是都说了嘛,压寨夫人啊。"
"我是出家之人,更何况,是男的!"
"知道,女的那叫尼姑。"
"你……"
"要说起来也是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格外值得琢磨的问题,冯临川半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念真,"活脱脱一个尤`物,怎么就偏偏堕入了空门。"
"尤`物"的说法让念真在怔住之后,真的有了一种扣动扳机的念头。
可最终,他没有。
"施主,放我下山吧。"低着头,忍着耻辱,他放弃了所有争辩或是指责的念头,"我只求把金刚经送到北边的净云寺,别的……"
"别的都无所谓了?"
"……"
"送完之后,你回不回北京?"
"……"
"到底回不回。"
念真说不出话来了。
他真的想告诉冯临川,他当然打算回北京,当然打算回法天寺,他想带着师父和师兄的尸首回去火化安葬。出家之人,怎能就此将一把枯骨留在匪穴?!
可是,他知道,自己若是那么说了,怕是又会招来一顿羞`辱与耻笑。
他受得够多了。
"到底怎样才能放我走……"没拿着枪的那只手捂着脸,念真痛苦低吟。
"刚告诉你了,只要你破个杀戒,就是自由身了。"边说,边一点点靠近念真,冯临川抬手摸上那光滑然而满是愁容的脸颊,接着在对方浑身一颤想要往后撤时,干脆就势将之顶在池边岩石上。他格外认真看着这个明明只是他出于兴趣劫上山来,却怎么都不想再放下山去的和尚,看着那张脸上藏不住的厌恶,被那厌恶激怒着,皱了眉,说了狠话,"要是你不愿意,我只能认定了你其实是打算给我压寨的。哎,上午……爷弄得你舒不舒服?嗯?以后,只要你乖乖跟着爷,爷可以让你回回都快活个通透……"
也许,对于旁人,这只是恶劣的调戏,而对于念真来说,这是堪比鬼头刀的斩杀利器。
这些言辞足可以斩杀掉他的自控,让他原本就静不下来的头脑愈加混乱,让他最终做了疯狂的事情。
不就是开杀戒吗?
好,那就开吧……
紧紧闭上眼,念真抬起攥着枪把的那只手,食指贴上了扳机,而后,将枪管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释迦牟尼尚且无法改变凡人心思,又何况他区区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还不如就此赏自己一条死路,待到灵魂出了躯壳,就算不能侍奉佛祖,再入轮回重新罪孽一场总可以吧?
可是。
他没有在浓厚的绝望中扣动扳机。
平时每作千秋想,临事方知一死难。
死,哪儿有那么容易啊……
听过见过的,都说哪个英雄志士舍生取义,可真轮到自己身上,怎么就如此惜命了呢?!原来最初那个还敢号称自己只有一副行走皮囊的念真,归根结底,是果然只有一副行走皮囊,别无它物啊……
"我知道,你舍不得死……"一个不知为何带着隐约愉悦的声音,低沉厚重,钻进耳朵。一只动作轻缓却暗藏着千钧力道的手,小心翼翼,移开了枪。冯临川凑过去,掌心在念真浸泡在热泉中的腰间一寸寸摸索,"你其实是头狼,圈起来,当梅花鹿养了若干年,还以为自己吃素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非得硬是有人给你喂了荤腥,把你重新放回山里,你才能慢慢儿想起来,自己天生来就是要吃肉喝血的……"
"我不是……"声音颤抖着,念真试图拒绝。
"你怎么不是。"淡淡然否决了对方的话,冯临川把枪重新握在自己手里,跟着用枪筒轻轻蹭过那张已经绝望的脸,"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什么?"
"你总得有个名儿吧。"
"……念真。"
"念佛的念?真假的真?"
"……"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念真无力的注视着水面。
"记下了。"冯临川轻轻一笑,接着便格外霸道的抬起对方的下巴,不容妥协的,堵住了那张总是吐出拒绝言辞的嘴。
那是亲吻吧,那应该就算是亲吻了吧。
出家之前,念真还只是个乡野村镇的顽童时,曾目睹过这样的场景。瞒着村里人,在柴火垛后头偷偷亲嘴儿的青年男女,曾被他不留神撞见。
他那时只觉得害臊,觉得慌张,却在之后的若干年里,从没有一次被别人接触过自己的嘴唇。
他不曾尝过亲吻的味道。
亲吻究竟是什么味道的?
淡淡的烟味?隐约的茶香?抑或浓重的雄性气息?
这就是冯临川的味道。
山里最嗜杀的那头虎王的味道……
"呜……别……啊哈!……嗯……"几次想要挣脱,又都被再次吻住,光溜溜还泡在水里,念真几次反抗,手都在对方结实的肩头打了滑。而那亲吻,却在不觉间,已经一再加深了。
有火热的手臂揽着他的腰,有粗糙的手掌在他颈侧和胸前抚摸,有舌尖在他口中缠绕撩`拨,勾着他,逼着他,陪那一山之主同道沦陷。
亲吻重复了若干次,直到念真呼吸困难快要眼前发黑才停止。
他真的不懂,为何之前尚且穿着衣裳的触摸都会让他觉得是奇耻大辱,现在赤`裸相对的亲吻,却让他不曾那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还是说,这种转变和对比,才是真正的奇耻大辱?
"念真,你俗家姓名是什么?"带着粗重的呼吸声,冯临川在他耳边追问。
没有回答。
"不能说?"
"……一朝出家,不再有凡俗姓名。"
"得了,你不趁现在还俗,等的是什么?"忍不住笑起来,冯临川令人意外的忽然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而后伸手到温泉边上,打开那包袱。
念真眼看着,里头是一件似乎格外新,至少是格外干净整齐的衲衣。衲衣上头是一双僧鞋,而那压着僧鞋的,正是他那始终念念不忘的金刚经。
"这……"
"我会放你下山。"绝对令人意想不到的说了那么一句之后,冯临川收敛着眼中的野兽气息,和那惊讶到说不出话的和尚四目相对,"不对,应该说,我会'送'你下山。不止如此,我还会一路把你送到你说的那个净云寺。只是,这沿途之中,你得乖乖听我的话。送到之后,你得乖乖跟我回来!"
第十五章
那天,留下那么几句话之后,冯临川猛的从温泉池里站起身来。
他才不想等那和尚点头应允,他根本就不在乎对方是否应允。对于他来说,任何事,只要他认为对,那就没有必要问别人意见,不管是不是当事人。
他看着念真在他站起身的同时侧过脸去,脸颊上还带着绯红,肩膀以下泡在水里,然而水如此清澈,着实也藏不住什么。他看得出来念真并拢着,蜷缩着两条腿,遮遮掩掩的姿态,一眼望去就知道秘密为何。
只是亲了几下儿,就让你硬起来了?果然是个值得好好调`教的身子。早晚把你弄到隔着衣裳看几眼就浑身燥热。
这么想着,这么笑着,冯临川故作若无其事迈步出了温泉。
缩在水里的念真,好一会儿才敢偷偷看一眼那个背影。
高大,健壮,两条长腿,脊背上沾着的水滴顺着肌肉线条滑落,一直跌进泥土之中。
背后也有伤痕,果然是匪……
果然是……老虎一样的匪……
然后现在,这山头的虎王,要让他这嘴边的鸭子飞走?
不,他才不会让他飞走,他不是说还要把他带回来吗?
可……
用力闭了一下眼,念真低着头,拼命告诉自己要静下心来。
他并非因为想到那些莫测的,尚未发生的事而混乱,而是,他要面对对他来说更令人慌乱的怀里是非。
那种滚热的感觉,又来了。
那不知羞耻的物件,又有了不知羞耻的反应!
果然还是刚才扣动扳机杀了自己这个佛门弟子的耻辱才对吧……
厌恶着自己,念真希望穿好衣服的冯临川赶快离开。可那男人偏偏不着急。慢悠悠一个一个扣好胸前的盘纽,别好枪,拢了两下头发,冯临川回头看着念真。
"洗干净了,顺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就是寨子侧门。"整了整袖口和衣襟,那匪首笑了笑,"可别自己溜了啊,这边儿是后山,林子太深,走丢了可指不定遇上什么。"
留下那么一句话,冯临川迈步就往前走。
念真一直到那男人的身影被粗大的林木遮挡住,才略微松了口气。
不,他根本就不该松口气。
那股`间的……
可怎么办?
他记得冯临川是如何动作的,他当时固然慌乱非常,然而真的记得的。就算那是耻辱,可耻辱达到顶峰之后,怀里是非不是也就平静了?
那……
念真格外无助也格外无措,他脑子里满是天人交战的场景,就仿若修罗场,仿若地狱之景象。
然后,当他真的状着胆子决定就算落入地狱,也不想再这么僵持着时,当他默念着罪过,一点点从水下把手探到自己胯`下的同时……
啪——!!
一声格外清脆的枪响,穿过了林梢,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颗子弹,就不偏不斜,正打在温泉池旁边一棵树的树杈上。
并不算纤细的一根树枝咔吧一声折断,带着鲜绿的叶子,掉进池子里,掉在念真面前。
水花溅在念真脸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刺激得呼吸都差点儿停止了的念真和尚,等到再睁开下意识闭上的眼,变急促的呼吸略微平静下来时,才意识到,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也好,难对付的反应也罢,全都静如止水了。
欲望硬生生被搅乱,对于念真来说,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但,当他听见那从远处隐约传过来的,那男人的笑声时,什么好事坏事,就都只剩了怨愤。
抄起水面上浮着的那一小段树枝,狠狠扔到一边,念真撩起水来,重重的抹了把脸。
冯临川还是以折磨他为乐趣。
这一点,也许不会变了。
就好像玩`弄猎物的猫,玩`弄本身,便是个令人欲`罢`不`能的词汇吧。
对于猫来说。
可是,他别无选择。反抗,也许会适得其反把事情弄糟,现在首要任务是送经书,至于过程中到底有没有可能逃走……
就还是先下了山再说吧……
这么想着,念真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脸从掌心里抬起来。
而另一方面,冯临川那头,却笑得快要收不住了。
唉……好个让人没辙的小和尚,不欺负他都觉得亏得慌。欺负了,又想再更进一步欺负。当然,只能让他一个人欺负,若是别人下手……
"我就把他手给剁了。"轻描淡写说着,冯临川迈开大步,回了冯家寨。
大厅里乱哄哄,有下山"做买卖"的弟兄刚回来。
"哟,大哥。"
"大哥回来啦。"
"嗯。"冲着几个脸上挺高兴的匪兵点了点头,冯临川开口问,"弄回来金山银山了?美成这样儿?"
"大哥,今儿我们几个做了个大的!"有个带队的匪兵兴高采烈,"几个一看就是土豪的主儿打山底下过,让我们给端了。"
"哦,宰了几个?"
"一个都没有,就照您教的,裤腰带一撤,裤子一扒,手一捆,留东西保命走人。"
"全跑了?"
"可不全跑了嘛,远远儿的就眼瞅着四个白花花的屁股一颤一颤,一扭一扭,越跑越远。"
带队的匪兵话音刚落,其余几个人马上就哈哈大笑起来。冯临川也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
"行,听话。"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先把钱给大伙儿分分,论功行赏。东西呢,交给老四老五他们,看看哪些日常急用的留下,不急用的先扔库房。"
"哎,知道了。"
穿过大厅,冯临川迈步往后宅走,他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先去找一趟那要人命的妹妹溪蝶,又一转念还是算了,说不定这丫头又和很多时候一样,提着猎枪漫山遍野溜达去了,与其找,还不如等着晚上她自己带着狍子兔子回来。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算太晚,冯临川还是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进屋,落座,叫匪兵给重新沏了壶茶,他把腰间的手枪掏出来,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那小和尚,竟然如他意料,真动了自杀的念头。
不过,归根结底,他眼里还是满溢着鲜活的渴望,只是偏要垂着睫毛遮掩罢了。他躲不过冯老大的眼,见第一面就知道不是什么迂腐木讷的普通和尚了。
哼。
边想边笑,并暗暗叮嘱自己下次最好收好枪支,免得那猎物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时出了意外,冯临川放下枪的同时,已忍不住乐出声来。
第十六章
土匪在屋里等和尚。
和尚没来,土匪的妹妹来了。
冯溪蝶,又或者说,冯知乐,咣当一声推开门,直接就闯了进来。
"哥!你有完没完?!"
"什么有完没完。"忍不住一皱眉,冯临川看着那照例还是一身男装的二小姐。
"你找晚荷姐跟我聊,劝我嫁人!"
"你早该嫁人。"
"我才十八!!"
"嗯,独穆狼他弟弟也是十八。"不慌不忙说着,冯临川端起匪兵刚送来的茶,喝了一口。
"你就非得让我跟那个假娘们儿结婚啊!?"
"我还没听别人说过他男扮女装,也没亲眼见过。"
"我亲眼见过还不行?!你连你亲妹妹的话都不信?!"
"行了别闹了。"
"谁跟你闹了!哥……"
"你先回去吧。"不想再继续纠缠这一话题,冯临川轻轻叹了一声,"溪蝶,这事儿我记下了,回头我会亲自过去跟独穆狼核实,行了吧?"
"那,然后呢?"
"然后,如果穆绍瑜真是个二倚子,我就取消婚约,成不成?"
"嗯……这还差不多。"点了点头,总算略微放下心来的冯二小姐离开了。
那之后又等了一段时间,天全黑下来时,那和尚才终于又出现在冯临川面前。
身上穿着那件新的衲衣,脚上穿着那双新的僧鞋,怀里抱着那个包袱。
"回来啦?"脸上令人疑惑的透着欣喜而不是获胜的表情,冯临川打量着面前的和尚。
他果然还是穿僧袍更像那么回事,总是一脸禁欲隐忍,骨子里却是叫嚣的欲望,这样的念真,必须穿僧袍,因为这会让人更想将他的禁欲隐忍彻底撕碎。
"何时……去净云寺?"沉默了一会儿,那和尚终于问了。
"天亮之后。"
"……"
"总不能三更半夜就出发吧。"
"……嗯。"压抑着应了一声,念真眉头皱了皱,似乎有话说出不口,迟疑再三,才总算出了声,"今夜,我可否……睡在马房?"
"马房?"冯临川差点儿笑出声来,"你睡马房干嘛?"
"或者,之前的那间废弃库房……也行。"
这次,是真的笑出来了。冯临川格外没辙的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去,凑到念真面前。
"除了马房就是库房,我问你,怎么你就不能睡我这卧房呢?嗯?"
"!我……"本想说一句怎么能,但手突然被一把抓住,念真闭上眼试图往后退,可那匪首却已然凑过来,揽住了他的脖颈。
"嘘嘘嘘,别动,让我看看。"止住了对方的挣扎,冯临川令人意外的开始检查对方额角缝了针的伤口,"疼不疼?"
感觉到那灼热的视线,念真呼吸紊乱中摇了摇头。
"疼也不说,对吧?"给那和尚的倔强下着定义,冯临川收起笑容,而后拉着念真走向屋子正中的八仙桌。
把那和尚按在椅子里之后,他抬手掀开桌上一个撑着竹骨的绿纱罩。
罩子底下,是两盘爽口的素菜,还有一碗白粥。
"吃饭。"那男人命令一样的说着。
但念真在惊讶过后,却只是摇头。
"怕我毒死你?"
"……出家人,过午不食……"
"什么?"冯临川挑高了眉梢,"不吃晚饭?"
念真点了点头。
"这是哪门子混蛋规矩。"
格外讥讽的语调让念真有几分不悦,但他还是尽力耐着性子解释。
"过午不食,为的是告诫自己,世上无数苍生尚在挨饿。"
"苍生挨饿不挨饿的,和我没有关系。"根本不打算采纳对方的话,冯临川抄起筷子硬是塞到念真手里,"又是惊吓又是受伤,还刚泡过热泉,你体力消耗太大,晚上不吃点东西,八成天不亮就饿死在被窝里了。救苍生之前得先救自己,懂不懂?赶紧的,吃。"
想放下筷子,那匪首不许,想干脆吃饭,戒规又在作梗,念真左右为难,直到冯临川给了他一句"不吃就干脆再陪我乐乐!"之后,才终于肩膀一颤,端起了粥碗。
而在那之前已经踏踏实实吃过饭的冯临川,则饶有兴致坐在床上看着对方用餐。
他发现这和尚吃饭果然规规矩矩,喝粥不乱搅,夹菜不乱翻,简单一顿饭吃过之后,身上不见半个油点,盘子里剩下的菜还在最开始的位置。
甭管是原来家教严格,还是在寺院里修行的结果,总归很是让人称道。对于冯临川来说,这是和山上弟兄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不羁格外鲜明的对比。
这对比格外有趣,格外新鲜,格外让人想一看再看。
饭后,冯临川叫来手下端走了盘碗,接着给念真倒了杯茶。
"厨子老于口重,做菜放盐多。"用言语示意对方觉得渴了就喝茶之后,冯临川离开了后宅。
他在寨子前后溜达了一圈,该查看的,该叮嘱的,都查看叮嘱过后,他回到自己房里。
和尚还在,茶杯里倒是空了。
暗暗高兴着,他伸手过去,拉着念真就往床铺的方向走。
想来那举动再次吓坏了已经快成了惊弓之鸟的出家人,念真瞪大了眼睛用力后退,但终究未能抵抗那匪首的蛮力。
冯临川没怎么费劲就扒掉了他一双僧鞋,并进一步将之塞到了床上。
"行了,我本来没打算怎么着的,你再惹我,可别怪我改主意啊。"音量不高的说了那么一句最管用的话,冯临川眼看着念真安静下来。眼里还有屈辱是不假,但毕竟安静下来了。
很好。
暗暗点了点头,冯临川自己也脱鞋上床,然后堂而皇之脱了上衣扔到一边。
"得了,睡吧。"说得轻松自在,冯临川拽过被子,直接盖在了两个人身上。他按住还想躲闪的念真,灵活的指头钻进僧袍下摆,解开了念真的裤带,"睡觉,就是得放松,勒着箍着,睡着了也做恶梦。"
话,说得格外冠冕堂皇,而硬是被他抱在怀里还说什么早睡早起的念真,却好长一段时间,不管怎么闭着眼,都不敢轻易入眠。
第十七章
从完全睡不着到完全睡着,念真耗费了大约半个时辰。
而究其他最终还是睡着了的原因,大概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正如冯临川所说的那样。
温泉泡累了。
泡澡,果然是让人很容易浑身发软的。
于是,就算裤带被解开,就算那只解开了他裤带之后就始终贴在他腰间不肯离开的手在□一般摩挲着他的皮肤,到最后,他还是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慢慢放松了精神。
他睡着了,睡了一夜。
那一夜,冯临川始终抱着他,不知是喜欢他身上的温暖,还是单纯的怕他跑了。
第二天早晨,念真醒过来时,身旁已经没了人影。
他怀揣着紧张翻身起床,看见的是桌上留给他的早饭。门外匪兵听见屋里有动静,推门进来,告诉他,冯老大就在马棚等他,让他吃过饭后过去。
念真如何惴惴不安中吃了这顿饭暂且不提,另一方面,冯临川现在确实正在马棚。
"大哥,真要送他去?"何敬山有点不踏实。
"嗯。"
"到净云寺,得一天一夜吧。"
"差不多。"
"那再加上回来,就得三天。"
"老三,我不在的这几天,山上你多照顾照顾。"
"那是没的说,这一路上,你也多加小心。"
"得了,溪蝶满世界疯跑你们都不担心,我下山一趟,反而千叮咛万嘱咐了?"冯临川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何敬山的肩头,"放心,保证囫囵个儿回来。"
"总之,多加小心吧。"
"老三,咱们是匪,匪要是在外头出了人命闪失,那还不让人笑死。"轻松自在说着笑话,冯临川亲自固定好青骢马背上的马鞍,"我说,以往我下山,也没见你这么操心,这回是怎么了?"
"哦,其实,也没什么……"冯临川挑起嘴角叹了口气,"就是觉着,为一个和尚……"
"不值当?"
"倒也谈不上。"何敬山有点无奈,"从没见你这样过,觉得新鲜罢了。"
"何止是你,我自己都觉得新鲜。"突然笑出声来,冯临川顺好马缰绳,本想跟何敬山再聊两句,却突然看见念真正往这边走过来。
微微低着头,穿着那身僧袍,怀里抱着一个包袱。
念真一直走到和冯临川相距七八步远时停了下来,一语不发,但是抬起眼来看了对方一下。
那匪首,又换了一身衣裳。
这次,那男人收拾得格外利索,拷绸的裤褂换成了棕褐色的麻布料子,腰间扎着板儿带,脚下穿着布鞋,白鞋底,白袜子,再加上腰带上挂着的那条白手巾,俨然就是个外出赶路的打扮。
"来得正是时候。"那匪首笑了笑,打量了一下一身僧袍的年轻男人,"包袱里是经书?"
"嗯。"念真点了点头。
"饭吃了?"
"吃了。"
"行,那就走吧。"拉着马缰绳,拽着仍旧有点不配合的青骢马,冯临川将之交到对方手里,"你骑着'小青'。"
看见那不久前刚把自己颠了个七荤八素的马匹,念真心里暗暗打了个冷战。他皱着眉接过缰绳,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好。
"摸摸马脖子和鼻梁,跟它亲近亲近。"
念真听着那样的指点,虽不大情愿,还是一点点伸了手过去。他将指头拂过青骢马的鬃毛,又摸了摸那直挺的鼻梁。马儿令他意外的微微低下了头,那样子颇像是在对他行礼。
也下意识的冲着马低了个头,念真在听见另一串马蹄声响时抬头去看,发现冯临川正骑着那匹大白马走过来。
"老三,家里就交给你了。"冲着何敬山最后交待了一句,冯临川冲着念真说了声"上马,走!"。
说实话,念真几乎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爬到马背上的,但他照例凭本能攥紧了马缰绳,脚蹬在马镫里,一点也不敢松懈。
"坐稳了?"冯临川看似挺高兴的扫了念真一眼,而后还不等对方回答,就抖了一下缰绳,催马往前走。
还是老样子,青马自然而然跟在白马后头,一起往山下走去。
"小青最开始,原本是不跟着白娘娘走的。"坐在马背上,就好像聊家常一样,冯临川开了口,"她从打还是小马驹儿的时候,就脾气暴躁,谁都不放在眼里。马棚里别的马都不敢惹她,直到有一回,她跟白娘娘挑衅,结果让白娘娘抬起前腿,照着脸上就是一脚。挺俊俏的一张脸,当时就让铁马掌开了个血口子,一个多月才痊愈。从那儿之后,小青就服了白娘娘,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白娘娘有了是非,她是头一个急眼的。"
念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这样的传奇故事对他来说足够新鲜,生灵之间单纯的臣服与追随也让他多多少少有几分感慨。
"再后来,白娘娘跟'许仙'好上了,小青一直就看着不顺眼。直到有一回,许仙跟小青套近乎,让小青尥了个蹶子,一脚踢断了下巴骨,又一脚踢裂了天灵盖,死球的了。"
"那许仙,也是马?"听到这里,念真终于忍不住问了。
"驴。"冯临川答得很快,"几个弟兄抢上山来的一头驴,喂熟了,能拉磨,就是懒点儿。它死了之后,山上弟兄吃了挺长时间的驴肉火烧。"
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无奈,念真没了言语,冯临川反而不知怎的突然笑起来了。
"倒也好,本身我就烦它。"
"它又没有罪过。"
"姐夫调戏小姨子,还叫没罪过?"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它不过只是牲畜而已,不能让他和人一样三纲五常……"
"你这是打算说教我?"斜着眼瞟了一下那和尚,冯临川在看到对方脸上突然僵住的表情,和一下子低下头去的动作时,忍着没有笑出来。
彼此间保持着微妙的沉默,就这么一同下山去了。
两匹马出了山林,上了大路。
念真抬起眼来,看了看大路旁边的一条浅河,以及河那头的另外一座山。
他并不知道,就在林木间,还有人正在看着他。远远的,目光炯炯,就像是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猎物的山狼。
第十八章
远观的人,起初念真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直到横空一声哨响,让他心里一惊。
"别害怕,这是东山头的口哨。"听了听那哨音,冯临川悠然自得照例坐在马背上慢慢前行,"东山头竹林一大片,他们的口哨都是竹子的。刚才那一声,是通报山上弟兄,西山口有人路过,江湖朋友,莫劫放行。"
听着那样的话,不知怎的竟然放下心来,念真轻轻叹了口气。
"东山头是独穆狼的地盘,差不多五六年前,独穆狼接替了原来的老大,开始带着他的弟兄'做生意'。这人心狠手辣,绝不留活口,但是对自己人从来关爱有加。我冯家寨是靠规矩服人,他是靠情义。这一点,我比不上他。"
冯临川以余光看着东边的大片山林,表情略微有几分复杂。而听他描述的念真,似乎情绪更浮动。
"……独目狼,是……绰号?"
"当然是绰号,这人姓穆,做事儿做的绝,下手狠,可为人又仗义,原来的山头老大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姓穆?"听见冯临川的解释,念真突然心头一颤,下意识的勒了一下马缰绳,青骢马不悦的甩了甩头,脚步却不曾停下。念真赶快定了定神,在冯临川转头看他之前改了口,"那……与眼目无关了?"
"哦,有关系,他是个'独眼龙'。"
"……"
"听说是当年下山做生意时候遇上了对手,让人伤了左眼,后来就瞎了。不过,倒是也不影响他什么,反而更狠毒了。而且他从来不用枪,都是手里一把砍刀干活……想什么呢?"冯临川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念真一直低着头若有所思,便停了下来。
"不,没……"摇了摇头,念真没有回答,他下意识的想去捻腕子上的念珠,可手伸过去了,才想起那念珠早就不在了。
心里郁郁寡欢起来,念真收回指头,只顾牢牢攥着马缰。
而就在他身后,一点点拉开距离的东山头上,冯临川刚刚谈论过的独穆狼,正坐在竹林里,喝着茶,闭着眼,听着耳畔的风声。
看上去至多三十上下的模样,有棱有角的一张脸,皮肤略有点缺乏血色的苍白。一身纯白的棉布裤褂,扣子扣得规矩,袖子卷得利索。脚下一双黑布鞋,结实却称不上彪悍的手臂从袖口露出来,若不是看得见那手臂上的疤痕,此人怎么看都更像是个普通生意人而并非土匪。
他叫穆绍勋。
十年前,他落草为寇,上了东山头。六年前,他接了前任老大的班,统领整班人马。手下人对他独穆狼是又敬又怕,敬的,是他对自己兄弟的情义和对江湖朋友的仗义,怕的,是他下手的狠毒程度。
穆绍勋杀人越货是没有规矩可讲的,遇上了,只要西山口的人没先下手,他就志在必得。而且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不留。对他来说,留活口,反而是罪孽。
"都'结果'了,死在一块儿,是件好事,也免得余生夜夜做恶梦。"
手下的弟兄们,谁都记得穆绍勋是如何在杀人之后,边擦着刀背上的血迹,边那样开口的。
他不给刀下鬼下葬,从来都是把尸首直接抬回山上,然后扔进山沟。
谁都说,东山头的野狗,个个儿长得像红眼睛的狼,因为它们是吃死尸活着的。
不过,穆绍勋不在乎这些,他并不以此为乐,但他真的不在乎。
"二哥。"一串踩着落叶的脚步声过后,一身黑衣的匪兵站在穆绍勋面前。
"嗯?"应了一声,靠在藤椅背上的男人睁开了眼,"怎么着,我刚才听见你们的哨响,是西山口的人路过?"
"啊,是。"
"做买卖,还是别的?"
"应该是下山办事吧。"
"哦。"
"那个,有个骑白马的,看样子,是冯瘸子。"
穆绍勋一愣,而后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哼了一声。
"说什么呢,那是冯寨主。"
"是,冯寨主。"
"就他一个?"
"还跟着一个……和尚。"
"和尚?"听见那两个字,突然皱了皱眉,穆绍勋抬手从旁边的木桌上抄起自己的黑色眼罩,遮住瞳孔已是暗灰色的左眼,而后站起身,"真和尚假和尚?"
"看不出来,骑着一匹青马,俩人往北去了。"
"……嗯,知道了。"没有再多问别的,穆绍勋沉默片刻后点了个头,又重新坐回去了,"这冯瘸子,搞的什么鬼。"
"二哥,是冯寨主。"
"是是,寨主寨主。"用还看得见东西的左眼给了对方一个看似不耐烦的眼神,穆绍勋在手下嘿嘿的憨笑声中摆了摆手,"得,你先忙你的去吧,要是再有消息,赶紧告诉我。"
"哎,知道了。"连忙答应着,那匪兵转身离开了竹林。
端着盖碗,慢慢喝着茶的穆绍勋,那并未遮起来的右眼低垂着,睫毛下头,却是透出几分别样的目光。
暂且放下心里有事的独穆狼不提,忙着赶路的冯临川和念真,在正午时分,终于走进了一个不大的村镇。
被带进一个临街的铺子吃了碗素面,念真本想继续赶路,冯临川却不答应。
"急的什么。"那男人靠在桌子边上,侧脸看着窗外的绿意。
"早点送到了,免得途中有什么是非。"念真还想劝说对方继续赶路,但冯临川回过脸来,却只是在饶有兴致看他脸上映着的窗外树荫而已。
"有我在,没是非。"简简单单就把对方的忧虑给说了个一文不值,冯临川拿起筷子,夹着一颗炸花生米,稍稍一用巧劲儿,那油亮的下酒菜就啪的一声,弹在了念真额头的戒疤上。
紧跟着,那恶作剧的男人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也不管对面的和尚有多恼火。
念真意识到,自己是没办法了。
现如今,若是逃了,怕是会落得更悲惨的境地,还不如忍一忍,配合一下这土匪头子的脚步。只要经文平安送到净云寺,他便了却了一桩心愿,别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又如坐针毡一般在小铺子里忍耐了一会儿,冯临川才终于结账。两人再度上马启程,大约又走了两三个时辰,经过了一些田畴一些小路一些稀疏零落的人家,眼前总算出现了略显热闹的一个镇子。
净云寺,就在这个镇子的东北角。知道这一点的念真,心里渐渐控制不住的开始紧张起来。
第十九章
净云寺并不大,然而庄严肃穆。整体建筑修得规整干净,朱红色的山门敞开着一半,偶尔能听见隐约的木鱼声。
念真站在门口,正在等里面的人出来。
冯临川就站在他旁边,嘴里叼着烟,手上牵着两匹马。他并不说话,并不过问什么,只是陪念真一同等着。
不多时,从寺院里头,走出来几个和尚,为首的约有个六十上下,白白净净,面色红润。老和尚见了念真,连忙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不知法天寺高僧驾到,有失远迎,当面赎罪。"
"岂敢岂敢,方丈礼重了。"赶紧把老和尚扶起来,念真将手中包袱交到对方手上,"方丈,这是佛宝金刚经,按照您与我师父之约,现在转交给净云寺保管,请收好。"
"是是是,多谢多谢。"手腕略微颤抖着接过包袱,老和尚并未打开,而是交给旁边一个中年僧人,"净怀,先拿回去好生保管。"
被叫做净怀的和尚接过包袱,朝念真施了一礼之后转身往禅房方向走去,那方丈则将视线投在念真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冯临川身上。
"这……请问,那位施主,是否与您同来?"
念真回头看了一眼冯临川,略低下头,说了声"是"。
那匪首便挑起嘴角来了。
"那,请问您是……"
见那老和尚冲着自己试探一般开口,冯临川点了个头,开口道:"我是他的护卫罢了。"
"护卫?"
"江湖偶遇,护送一程。"
"方丈。"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念真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紧锣密鼓,"天色已晚,请问,可否容我借宿一夜,明早再走?"
"当然当然,这几日知道金刚经要送到,我早就让寺里小僧打扫出两间僻静禅房了。只是……不曾料到智海禅师并未一同前来,恕我直言,莫不是身体不适?"
问到这里,念真心头一颤,鼻子有几分发酸了。
智海,他的师父,法天寺的主持,出家五十年,虔诚无比,一心向佛,到最后,却在送经路上命丧黄泉。
这要让他如何说得出口啊……
"我师父他……"只说了四个字,便卡住了,念真低头躲闪着对方的视线。
"智海禅师,西山口遇见了土匪,没能活着逃出来。就连念真师父也受了伤,是我找大夫给他伤口缝的针。"突然说话的,是冯临川。那男人说得格外自然而然,并且的确是实情,只是这实情里又包含着多少隐秘,局外人是猜不透的。
而听到这一消息的净云寺方丈,则一脸大惊失色。
但念真并不想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他一个字也不想提。
而脑子里和他的意愿背道而驰的,是刹那间满溢出来的悲愤。
就是这个把话说得那么顺畅通达的男人!就是他手下的匪兵打死了自己的师父!!就是这些匪!匪!!!
"冯先生。"尽量不让自己声音发颤,念真扭回头,对着冯临川开了口,"多谢一路护送我过来,现在经书已然送到,冯先生就还是先忙自己的家务事吧。回去的路,我自己可以走,就不劳烦您了。"
话,说得格外客气,然而字里行间的锋芒,冯临川却听得一清二楚。
笑了笑,他根本没理睬念真,而是对着那净云寺方丈出了声:"天快黑了,我要是现在折返,走到半夜,正好路过西山口,听说西山口的冯瘸子,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要是真让我遇上他,估计我就算说跟他是本家,也未必有用啊。"
"那……"
"施主说的有道理。"没等念真说出什么来,老和尚就开了口,"天都黑了,不宜赶路,反正禅房还有的是,施主今晚不妨就住下来,明天天亮了再走也不迟。"
"多谢方丈。"冯临川朝对方拱了拱手,嘴角挑起了胜利的浅笑。
而念真觉得,事情越来越糟糕了。
当着方丈的面,他不能说这男人就是匪首,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冯临川,他只能把话都咽下去,另寻出路。可他的出路又在哪儿?
就这么被安顿下来了,就这么留宿在净云寺了。两间只隔着薄薄一层灰土墙的禅房,一边住的是他,另一边,住的就是冯临川。
要不,趁着半夜逃走?
不行。
山门关了,自己要是想逃又不惊动谁,那就只能走侧门。可如果自己真的逃了,就等于把净云寺上上下下二三十位僧众的性命安危推上了悬崖。
那男人是匪,他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出家人,若是急了,他迁怒于净云寺,自己岂不是造了天大的罪孽?
可如果不逃走……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扰乱了念真的思路,也着实吓了他一跳。
外头叫他开门的,正是冯临川。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指头下意识抓着褥子边沿。
"开门。"那个低沉的声音又催促了一遍,"别等我直接破门而入,那就要坏了佛门规矩了。"
甚至带了点笑意的恐吓起作用了,念真紧皱着眉头,最终下地走到门口。
他开了门。
他放了那匪首进来。
而至于对方刚进来就一手突然抱住他,一手又关上禅房门的意图,似乎,猜测都是多余。
又要被糟践一次了?显然是吧。
"这是禅院!"压低音量抗争着,念真拼力推开冯临川。
"是又怎样。"根本不是反问,而是毫不在乎的嗤之以鼻,冯临川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赤`裸的胸膛。
念真的恐惧开始升级。
这恐惧让他心都战栗起来,可咬紧牙关,他硬是没有出声。
就算被硬压到床上,就算被硬扯去了衣裳,就算裤带捆住了手腕,就算那透着欲`念的声音就在耳根回响。
"走了一白天了,现在,夜深人静,咱们该犒劳犒劳彼此了。"说着让念真羞耻惶恐的话,冯临川伸手过去,开始舔`弄一般抚摸那光滑的脊背。
念真皮肤也许不能算是格外细滑,然而与掌心接触时,却格外能让人觉得温热躁动,再加上那死也不肯认可所谓快`感的脾性和快`感之中与那脾性背道而驰的魅`惑喘`息,就更是令冯临川欲`罢不能。禁`欲的僧侣,一旦你拉着他,逼着他跳进欲`火,看着他拼死抵抗还是一味沉沦的模样,你自己,怕是也只能更加沉沦了。
冯临川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情况。
他只觉得,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他对这念真和尚,有了一种莫名的占有`欲,而正是这种狂放到收不住的欲`望,让他再也停不了掠夺的指掌……
第二十章
【8cj8cj8cj,要存档请快,以备不测。】念真本以为,事情会和上一次那样而已。
不,不该说"而已",上次那样,已经是他莫大的耻辱了。被反复揉`搓最见不得人的地方,直到被逼上顶峰,沉浸在淫`欲里,无法超脱,一如落进地狱火海。
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深重的罪孽感和无助感让他几乎发狂,可这次,冯临川要把他带进地狱更深层。
那双手,真的不只是抚`摸揉`搓。
那双手分开他执意并拢的腿,牢牢压住,而后,有什么湿`热的东西,贴上了他已经有了反应的股`间。
念真意识到那是柔软的唇舌时,几乎眼前发黑。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才忍住不曾叫出来,手腕被绑在身后,他甚至不能咬着手背略作发`泄。于是,单凭也许并不够强大的意志力控制着喘`息,念真全身都颤抖得不成样子。
而对于冯临川来说,现在,正是他最有乐趣的游戏时间。
这和尚胯`下的物件口感好得很,尺寸和形状都恰到好处,顶端渗出来的液体味道很淡,看来是长年累月吃素的结果。至于被唇舌伺候时微微颤动的状态和那偏浅的颜色,都让人忍不住想更恶劣的捉弄。
念真是真的,真的,太害怕这种捉弄了。但这捉弄,显然不肯停止。
冯临川一直折磨到他射出来。
最后一刻深深一吸的恶毒做法,让念真终究没有忍住。
他咬着嘴唇,克制着急`喘,在那男人口中,达到了高`潮。
他不敢睁开眼,不想听见对方会用什么样的言语嘲讽他,他希望有股力量现在就让他去死,落入地狱,承受所有罪责。
于是,闭着眼的他,没有看见冯临川是怎样把口中白`浊的粘`稠吐在掌心的,他更不知道为何会有带着那粘`稠触感的指尖滑过他自己几乎从没碰过的会`阴,他只知道在那羞耻的地方有个穴位罢了,却从没想过正是那羞耻的地方会如此敏`感。
然后,当那指尖继续向后滑去,最终顶在他无法想象会被碰触的地方时,念真只觉得,地狱,真的就在眼前了。
借助那湿滑粘`稠的作用,指头顶进来了。冯临川根本不管惊慌失措到想要一头碰死的和尚如何试图抬腿踢开他。再度控制住那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挣扎,红了眼睛的猛兽准备动真格的了。
"放松点儿,要不然疼的可是你啊。"在对方耳根低声吓唬着,冯临川一点点深入指尖。
他很清楚这不经人事的出家人其实有个百年未遇的敏`感身体,这敏`感让他欣喜,这身体让他志在必得。
掠夺渐渐在加剧,探索的指头最终找到了让那敏感身体表现出十二分敏感的地方,恶意的挤压搓`弄中,冯临川眼看着念真红了眼眶,眼看着那刚刚射`过一次的物件再度猥琐的挺`立起来。
还敢说你清心寡欲跳出红尘?
笑话。
你看看你这一身的红尘吧!
格外满足的笑着,冯临川俯下`身去,张口含住了这红尘之躯胸前的樱红。那胸膛激烈起伏了起来,更惹得他忍不住舔`弄轻咬,上下同时的折磨,让被折磨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念真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躲闪那攻击,可每次他躲闪,就会有惩罚一般的加重的力道施加在他本已经敏感到不像样的区域。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湿润了眼眶的,不记得说不清是因为快`感还是因为罪恶感而流下来的眼泪在何时滑过脸颊,他只记得埋在自己身体里的手指在逐渐增加着数量,把他一步步拽进耻`辱的天坑。
他并不清楚,冯临川的乐趣是有限度的,或者说,冯临川的耐性是有限度的,并不愿意一直只给别人快`感的匪首,终于忍不住要给自己索取一点回报了。
指头抽了出来,身体被翻过去,一阵让人害怕的极短停顿之后,有什么硬`挺的东西,顶在了那已经柔软了一些的入口。
等到念真明白过来对方要干什么,一切都太晚了。
他没来得及拒绝,没来得及反抗,没来得及做好思想准备,他唯一及时做了的,就只有一口咬住枕头,然后把所有的疼痛都硬生生咽回了喉咙。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疼痛,撕裂的疼痛,地狱刑罚怕是也不过如此的疼痛。
而他必须吞下所有这些苦楚,因为那最开始沾惹到他的罪孽他没能以死抗争,所以现在的苦,都是对他最好的惩罚。他只能甘之如饴吞下去,别无他法。
他没有呻`吟出声,但他听见身后那男人倒吸一口气的动静。那男人说他太紧,说他太热,说他太销`魂。
他不懂这些说法的含义,他只感觉到那双手又开始在他周身抚`弄,在他股间揉`搓,跟着,那只挺进了一半的凶器,就开始了更深的侵略。
侵略之后,是反复的抽`送,似乎有隐约的耳语让他学着放松,但他做不到,他学不会,他被身后的痛苦和身前的快`感交替折磨,光是应付这些,就已经让他身心俱疲,而强忍着就是不肯出声的倔强,更是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念真忘了自己到最后有没有再度被逼上高`潮,但他不曾忘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留在他身体最深处。他忘了自己是何时沉睡又或者根本就是眩晕了的,但他始终记得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时,床边坐着的男人正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他。
心疼?亏欠?还是心满意足?
似乎都不是。
那男人皱着眉头,然而嘴角却在笑。
"我以为你忙着在梦里跟你的佛祖诉苦,都不想回来了。"
啊……那是苦笑。
莫非,那是因为担心?
……何必呢。
让他就这么昏死过去岂不更好?
何必守着他,何必担忧他,何必……给他穿衣服。
赫然发现自己身上规规矩矩穿着僧袍,念真心里一惊。
"身上给你擦过了,我管伙房要的热水。"冯临川这么说着,伸手拽过被子,搭在念真腰间,"我跟净云寺当家的老和尚说你途中热伤风了,有点发烧。他让后厨给你做饭去了,你就踏踏实实躺着吧。待会儿吃点东西,睡一觉,等你好点了,咱们再回西山口。"
第二十一章
冯临川说出要念真和他一起回西山口的话之后,许久没有得到答案。
那和尚只是平静的睁着眼,注视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哭,没有愤怒,没有不敢相信,只是一脸平静。说实话,这样的念真,让冯临川忍不住皱眉。
如果他哭出来或者说些鄙夷的话,骂他是匪,骂他无耻,倒也可以接受,再不然闭着眼翻过身去不理他也行,唯独这异样的平静令人焦躁。
"经书也送到了,人也是我的了,不跟我回冯家寨,还能怎样?"补充了一句之后,冯临川等着回答。
这次,他等到了。
念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闭上眼,叹了口气。
"何苦非要为难我一个出家人……"他这么说。
"当然是我看上你了。"
"找个女人不好吗,何必非要做违背天道伦常的事。"
"狗屁天道伦常,汉朝哪个皇上不养男宠?还养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要我说原本男男也是天道伦常,只不过世人不争气,给忘了而已。"
听完那句说得格外坦荡的话,念真呼吸有点急促,眉头紧紧皱着,他抬起不知何时被解开了束缚的手,用还带着淤痕的腕子挡住脸。
但是,他仍旧没有哭。
他只是紧紧咬着嘴唇,忍住了所有的情绪翻涌。
念真突然觉得,此时此刻,他鬼使神差一般,反而能忍住心里的波动了。莫不是人被逼急了就会如此?急中生智?豁出去了一样的淡定下来?
他逃不出冯临川的手掌心,他自己知道。这个男人,是个天生的,十足的匪,不讲道理,不通情面。想要的,就必须到手,不管有多麻烦,不管是物还是人。
"你以前的……'男宠',都是什么结果。"吸了吸鼻子,念真闭着眼问。
"以前的啊……"摸了摸下巴,冯临川似乎真的在仔细回忆,"好久没找新的了。以前的,有的是城里的暗娼,有的,是山上的弟兄。不过那都是自己送上门来找我的,逼得我采取强硬手段的,目前为止就你一个。"
"我已然出家了,你不懂天谴吗?"费力撑起上半身,念真问得一脸忿然。
可那被质问的男人,却笑得像是把持着全部真理。
"我要是信天谴,早就金盆洗手和你一样吃斋念佛了。中华民国八.九年,军阀连年战乱,死了多少人?我就是当一辈子匪,也比不上打一次仗杀的人多。老天要是真有眼,怎么不先把天谴降给该受罚的那些货色?哪儿就轮的上我了?"
一席话,说得念真突然之间,哑口无言。
那天,冯临川没有再继续跟他理论,等到净云寺的和尚送来斋饭,他就回自己那间屋了。也随便吃了点东西,估摸着念真应该吃完了,他才又回来找他。
之前躺在床上的人,已经下了地,穿好了鞋,正在整理僧袍的衣襟。
"收拾好了就准备走吧,我去牵马,在山门外头等你。"靠在门框上交待了几句,冯临川转身离开了。
他不知道那低垂着睫毛的和尚心里在想些什么,若不是后来有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念真的心思了。
牵着两匹马,在山门口等候的冯临川,过了不多时,看见那清瘦的僧人走了出来。步子有点虚,但是尽量走得规矩的模样,格外能激发起他征服之后的满足感。
他等着对方和送出门来的老方丈道别,然后翻身上马。
不过,他没让念真骑着小青,而是微微俯身冲着他伸出手。
"上来。"
念真有几分失措抬头看着他。
"你身体不舒服,跟我骑同一匹马比较好。"
听着那格外自然的言辞,念真突然间红了脸,但他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身后的老和尚搭了句腔。
"是啊,念真师父还是以身体为重的好。"
完全不知道内情的方丈体谅的劝说让本就陷入窘境的人更加无法超脱了,忍着心里翻腾的耻辱感,他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疑点。低着头,抬起手,他任由冯临川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忍着浑身的酸痛被拽上马背,念真感觉着身后那男人的体温,被拽着缰绳的两只手臂环绕着,听见耳根传来一句低低的"坐稳"。然后,冯临川一抖丝缰,那白马就迈开步子,调转了方向,往前走去了。
小青依旧乖乖跟在白娘娘身后,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起初的一段路,两人都只是沉默。走到差不多快要出了县城,见了原处的田畴,冯临川才再次开口。
只是他说的话题,有点出乎意料。
"我不是被逼上山的。"用这样的话做了开头,略微停顿了一下,那男人接着说,"我父亲那一辈儿,就当了土匪。我从一落生,就注定了也是个匪。但我并非没见过世面,四书五经,我都念过,城里灯红酒绿,我也都看过。我不是不能离开冯家寨,不是不能洗手不干,可现在这世道,做个下层小民,就要受贪官污吏的欺压,做个买卖人,更是少不了有权有势的盘剥,还不如就此做个匪,在山里躲个清闲。"
说到这儿,冯临川轻轻一声苦笑,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叹了口气,才接着说下去。
"其实,山里也未必清闲。差不多七八年前吧,有个弟兄因为坏了规矩,差点儿糟蹋了一个黄花闺女,让我一顿鞭子打了个半死,轰下山去了。他怀恨在心,上官家揭发了我。也赶上那年新来的官儿脑子缺根弦儿,不知道冯家寨的威望,还真就派兵来了。让我带着山上弟兄怎么来的就给怎么揍了回去。我身上那套军服,就是从那个官儿身上扒下来的。那个出卖冯家寨的,被几个恨得牙根痒痒的弟兄捆起来,扔河里溺死了。那是我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没给死在西山口的人收尸。那次跟官家硬碰硬,我腿上挨了两枪,伤口化脓,发了七八天的烧,要不是何老三救我,我也活不到今天。那之后,我瘸了半年,'冯瘸子'的名号,就是那时候传出去的。"
念真听冯临川讲故事一般说完那些话,好一会儿就只是沉默不语。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世道险恶,他知道,他懂,他见过,可他不明白,一个匪首,要跟他讲这些。
"回去之后……"又犹疑了片刻,念真才终于试着开口,"我想把师父和师兄的遗骨火化。"
"和尚都火化吗?"知道对方只是在想办法转移话题,冯临川淡淡扯动嘴角,干脆顺着往下说。
"师父和师兄并非圆寂,至少……在法天寺,有火化的规矩。"
"那好,随你。"简简单单应了一声,冯临川又抖了一下缰绳,白马抬了抬头,脚下加快了步伐。
第二十二章
返程,比去时短。走顺了的路,再加上心里没了挂碍,冯临川觉得挺轻松。
念真照例是一脸他看惯了的沉郁,透着点儿僧侣悲天悯人的深邃,和让人忍不住去破坏掉的宁静。
不过,那都是表面。
念真心里可一点都不宁静。
他在脑子里横冲直撞的想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直到身后那男人格外突然的一手搂住他的腰。
"今儿晚上,再跟我好好找点儿乐子吧。"冯临川低沉浑厚的嗓音就那么灌进了念真耳朵,让那腰身还在被疼痛折磨的和尚下意识挣扎起来。赶紧更加收紧了手臂,冯临川故作收敛的改了口,"别乱动,掉下去怎么办。我住口也就是了~"
确实没有再说什么过分的话,但很是满足的轻笑却传了过来,感觉自己真的毫无办法的念真只剩了无声叹息的本事。
一路平安,回到西山口时,天刚刚擦黑,冯临川很清楚,东山的人一定还在看着他们回来,而且这次消息肯定传得更快,半个月之内,口外的土匪就都会知道西山口冯老大跟一个和尚关系非同寻常。到时候,这和尚就是想跑,也跑不出江湖圈子的飞签火票。
两个各自怀揣着心思的人,骑着同一匹马,上了西山口。
但等到进了冯家寨,他们就都没心思琢磨自己那点事了。
大厅里点着灯。
从看见那灯火,冯临川就皱了眉头。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大厅是绝不会在他冯老大不在家的情况下点灯的。寨子里弟兄分工值班巡山,女眷后厨闲杂人等天一黑就睡下了,可今天却不一样。
翻身下马,冯临川把念真也扶下来之后,告诉他现在大厅外头等等,自己就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的情况,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兆头。
冯溪蝶坐在他的太师椅里,照例还是一身男装,左边袖口高高卷着,露着刚刚包扎过的伤口上,那白得刺眼的绷带。
旁边,站着何敬山与夏晚荷,前者正在收拾药箱,后者正在帮冯二小姐把袖口一点点放下来。
如果说见到那一幕,冯临川没一下子急火攻心,那是胡说。
他当即就急火攻心了。
那是他亲妹妹,那是他娘想当年冒着高龄产妇的危险拼了命生下来的冯家千金。那是让他这个当大哥的时常毫无对策,却发自内心用性命来疼爱的至宝。冯临川最见不得妹妹受伤,或是流泪。他早就告诉过冯溪蝶,丫头,谁欺负你了,只要你手里头有枪,就直接崩了他,你是冯家的人,冯家人不怕杀人,唯独绝不受欺负!
这句话,冯溪蝶始终记得,她也的确这么做过。曾经女装下山逛庙会时遇到过居心叵测的流氓,她二话不说掏出枪来就在对方脸上开了个窟窿。那一年冯溪蝶才十四岁,那一次是她头一回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她有世间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胆识和刚烈,然后,这比男人更胜一筹的冯二小姐,带着伤,被她那最看不得这等场景的大哥撞了个正着。
"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得好几天……"冯溪蝶有点紧张,她本想做做解释,可冯临川已经带着拦不住的杀气走到了他面前。
"谁干的。"强压着恼怒,那匪首脸色阴沉的问。
"大哥,你先别生气。"旁边的何敬山感到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赶紧拽了一下冯临川的衣袖,"二小姐并非与人发生冲突。"
"那这么说你知道实情了?"扭过脸,视线冰冷的看着对方,冯临川问得咄咄逼人,"好,你知道,你说。"
"大哥,你先别为难敬山,你也知道他肯定不会说。"从来最护着自己男人的夏晚荷开了口,"溪蝶妹妹只是被误伤了而已。"
"误伤?"眯起眼来,冯临川又把视线投向冯溪蝶,"怎么误伤的,谁误伤的,在哪儿误伤的,你自己说。"
看实在是躲不过去了,冯溪蝶叹了口气,最终吐露了实情。
误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东山头的二寨主,穆绍瑜。
十八岁的穆绍瑜,是大当家穆绍勋的弟弟。那个冯临川只见过一两面的孩子,生得白净细嫩,然而骨子里透着藏不住的英气。他喜欢那孩子,他甚至一心想把妹妹嫁过去,成就一段好姻缘。可现在,穆绍瑜竟然成了误伤他妹妹的人?!
"今儿下午,我进城玩儿去了,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又碰见穆绍瑜也在城里晃悠。还是一身女装。"小心把袖口整理好,冯溪蝶叹了口气,"然后,我就偷偷跟着他,发现他进了戏园子。看样子他是专门给一个唱老生的捧场去的,手绢儿包着现大洋哗啦啦往台上扔。散戏之后,我还看他进了后台。等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我看他是要出城,就跟在后头。走到快进山时候,我钻进小树林,图好玩儿吹了个口哨。结果谁知道他回过头来抬手就给了我一枪。倒是没直接打着我,可把我头顶的树杈打断了,我一躲,胳膊剐在旁边尖石头上,就这样了。"
有点垂头丧气的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伤,冯溪蝶结束了讲述。
然后,就在冯临川皱着的眉头还没松开半点时,一个匪兵就急匆匆冲进了大厅。
"大、大哥!东山头来人了!!"
"什么?"冯临川回过头,"谁来了?"
"独穆狼……啊不,是穆当家的!"
听说穆绍勋上了西山口,冯临川刹那间就警觉起来。但他没有让手下弟兄阻拦,以极短的时间衡量了一下,他先对夏晚荷低语了一句"你去让门外那和尚先躲躲",而后告诉报信的弟兄:"请!"
匪兵得了命令,赶忙出了大厅,不多时,就听见外头有嘈杂的人声,打着灯笼举着火把的匪兵开路,带进来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个子不算太高,然而通身山狼气质的穆绍勋。没遮着眼罩的那只眼凝结着狼的杀机和残忍。他也许没有冯临川骨子里的霸气与不可一世,但那种遇事不择手段的狠毒,还是隐约可见。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比他稍矮的年轻男人,那便是穆绍瑜。
和兄长不同,穆老三身上没有杀人不眨眼的毒辣,相比之下,更多了几分被宠大的孩子独有的骄纵与率真。一身干净利落的青布衣衫显得又平添了些许成熟气质。
冯临川看了看穆绍瑜,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冯溪蝶,似乎在暗示"这就是你说的'二倚子穆老三'?"。
而后,他在小妹的白眼中回过头来,冲着穆家两兄弟走了过去。
带着江湖人的笑,他拱了拱手,开口招呼。
"原来是穆当家的来访,贵足踏贱地,我冯临川有失远迎,还请穆当家多多包涵!"
穆绍勋听他说完,格外愉快的回应:"冯老大,我姓穆的没怎么念过书,你就别跟我拽文了吧。"
话音落下,两个山头老大几乎是同时的张开手,来了个弟兄间一般的拥抱。
周围的匪兵看着,都格外亢奋。
这样的场景,太百年不遇了。西山虎,东山狼,两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江湖老大,就这么面对面凑到了一起,见到这一幕,鬼才不激动!
"我说兄弟,你空身儿上我这西山口,看来是真信得过我姓冯的啊。"就在彼此距离最短的刹那,冯临川在穆绍勋耳根低语。
"哪儿的话,我还指望着将来跟冯大哥结个儿女亲家呢,还能信不过你?"同时回应了一句,穆绍勋拍了拍冯临川的后背,然后在彼此又拉开距离时,和对方一起笑得畅快,笑得心照不宣。
"兄弟,这天都黑了,你突然上我这儿来,怕是有什么大事儿吧。"
"瞒不过大哥,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实话实说,绍瑜刚才把冲着冯二小姐开枪的事儿告诉我了。我骂了他一顿,然后就赶紧带着他过来,好给冯大哥赔个罪。这孩子让我宠坏了,开玩笑没轻没重,要是伤着二小姐了,轻的,大哥你赏他几鞭子消消气,重了,就干脆让他把脑袋留在冯家寨,我也就省了心了。"
穆绍勋一席话,说得江湖气十足,但对于冯临川来说,这江湖气还算受用。
笑着摆了摆手,冯临川又用"我就知道你得让人家认出来!"的目光扫了一眼有点脸红的冯溪蝶,而后在穆绍瑜低着头躬身施礼赔不是时赶紧一把将之拦住。
"得了,是溪蝶先生事端,不能怪你。我冯临川还是分得清是非对错的。你们俩都是孩子,难免互相开玩笑出了圈儿。区区小事,犯不上这么大张旗鼓请罪。"
那些话,并非江湖上的逢场作戏。冯临川对于穆家兄弟及时前来的举动还是颇有几分赞许的,再加上眼前的穆绍瑜又生得俊雅中很有几分英气,就更让他动了赶快把那个没人敢要的妹妹嫁过去的心思。
相对的,带着弟弟过来请罪的穆绍勋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并不想给弟弟弄个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受气包老婆,冯溪蝶那男人都比不上的飒爽性子让他很是喜欢。不如赶快娶回来管管自己这个闲的没事儿老去城里听什么戏捧什么戏子的没出息弟弟。
各自抱着各自的想法,关系表现得格外融洽的两个匪首继续着让这融洽得以保持延续的交谈,而就在大厅墙外,窗根底下,借着夜色隐藏了身形,亲眼看见穆家兄弟走上山来的念真,却靠在墙上,全身发抖。
他用手使劲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但眼眶,却早就不争气的红了个彻底。
第二十三章
那天晚上,穆绍勋兄弟俩和冯临川喝了杯茶,聊了会儿天之后,离开了。
那天晚上,念真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要离开。
冯临川送走了穆家兄弟,让冯溪蝶早点去睡之后,从大厅侧面的窗边找到了念真,此时,那和尚已然收敛了眼泪,肩头也不再颤抖。
"行了,回屋吧,他们走了。"摸了摸对方被山间夜晚的水露沁得有点发凉的脸颊,冯临川拉着念真的手,往后宅走去。
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段时间,那段他忙着和穆绍勋江湖来往的时间,这个他看入了眼,想上了心的出家人,到底都沉浸在怎么样的情感地狱之中。
说不定,情的地狱,要比欲的深渊更深不见底……
这是念真那一刻的想法。
当天晚上,两个人是在同一张床上睡的。
冯临川照例搂着念真,嘴唇就挨着他耳侧。
"给我讲讲你的事。"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那低沉的声音如是说。
"……我的什么事?"念真试探着拖延。
"你为什么出家。"
"兵荒马乱,饥寒交迫。"
"得了,受兵荒马乱之苦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都去当和尚。饥寒交迫的人更多,多少人宁可要饭也不出家。"
"……"
"要我看,被逼无奈'剃了头发'的,就两种人。"在那柔软的耳垂上缓缓捏搓着,冯临川说着自己的推断,"一类,是犯了案子,无处可逃,干脆躲进空门。另一类,就是经历了变故,万念俱灰,才号称已经看破红尘。"
简单明了的几句话,让本来还想拒绝那耳垂上的逗弄的念真僵住了身体。但冯临川的话,还没说完。
"我觉得,你是第二类。"他这么做了结语。
念真没给他任何回答。
唯有一些本以为已经可以淡忘了的片段又滚上心头。
为何他偏偏要生逢乱世,凭什么要让他承受至亲分离之痛?如果非要给他落入空门一个解释的话,怕是只能说因为他信命了吧。
他信命了,他前世造孽太深重,今世就要被罪孽折磨。这就是命。
命,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老家在哪儿?"又是一声询问。
念真想了想,答了句"张北"。
"嗯,我想也是,听你口音不是京城的人。"
"……"
"家里还有父母吗?"
念真不语,摇了摇头。
"兄弟姐妹呢?"
念真照例不语,却未曾摇头。
好半天之后,他才暗暗苦涩笑着,答了句:"失散了。"
冯临川一时并未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很是突然的,换了话题。
"告诉我你俗家姓名。"
"出了家,就……"
"那都是屁话。告诉我你原本姓什么叫什么。"
这次,念真是完全沉默了。
那是一种抗争,俗家姓名,他绝不会让冯临川知道。
谁也别想知道。
没有问出结果来的男人,并没有继续强迫,看似无所谓的挑了一下眉梢,冯临川惩罚一样略用了点力气,咬了一口念真的耳垂。他听着对方吃痛的吸气声,看着那留在柔软皮肤上明显的齿痕,默默扬起了嘴角。
"明天一早,给你师父师兄火化。"
这是当天晚上,他对念真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第二天,他兑现了的承诺。
西山口,那一天涌起滚滚浓烟。
念真站在焚化师父和师兄的火堆前,低声吟诵着超度的经文。
他眼看着两人的遗骸最终化成两捧灰土,他把那灰土分别装在两个小坛子里,然后认认真真封好坛口。他对着那刚刚号令山上弟兄把烧成炭的木头扔进山沟的男人深深鞠了一躬,继而开口,道了声谢。
"谢什么。"冯临川带着无所谓的笑哼了一声。
"无憎无喜,心无量,成全,便是善举。"念真双手合十,再度施礼。
"不过就是烧了两个和尚而已。"被那样的礼节弄得有点焦虑,冯临川俯身抓起被念真规规矩矩放在脚边的两个骨灰坛,撇了撇嘴,"人死如灯灭,不过就是一把灰。"
"师父师兄一心向佛,有善因便有善果。"
"你是说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不如说,希望是太平盛世吧。"
"你还真信转世投胎啊。"忍不住笑出了声,冯临川把那两个小坛子塞给念真,"我不信鬼神,凡事但凭江湖道义和自己良心也就够了。"
"……"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念真不再试图与对方理论什么,"今晚,我要为师父师兄诵经。"
"那就诵吧。"
"能否容我独处一晚?"
"独处?在哪儿?"
"就在此处。"
"念经,要念一晚上?"
"不用,但我想彻夜守灵。"
"你不怕山里有豺狼虎豹?"
"这里……并非深山……"略微有点慌张,念真抬头看去,却发现那男人正在浅笑。
意识到自己又被耍弄了,他赌气一样低下头去。
"行,你想守灵念经,就随你的便吧。就是别再惦记着逃跑了啊,有过一次教训,你该学乖了,是不是?"这么说着,冯临川在那和尚抬起眼,流露出复杂神色时,低头凑过去,吻住了那总说什么因果鬼神的嘴唇。
湿润的,温暖的亲吻,就在彼此唇舌间流转,念真不懂该如何配合,他当然根本也不想配合。他只是在忍。
他宁可当这是上天给他的试炼,不忍,他就会在最终连灵魂都灰飞烟灭。
而他最艰难的忍耐,还没开始。
晚饭,没用冯临川强迫,念真放下了"过午不食"的规矩,默默吃了饭菜。过后又休息了一会儿,他整了整衣衫,掸了掸衲衣上的尘土,便在冯临川陪同下,带着骨灰坛,到了上午火化两名僧人的地方。
"我一直听说舍利子,怎么这次也没见着啊。"看着念真规规矩矩把坛子放在对面较为平整的石头上,冯临川靠在旁边一棵树上玩笑般的问。
"得道高僧才会有舍利子。"
"那就只能说是你师父师兄道行太浅了?"照例玩笑一般的话,在对方皱起眉头时收住了,看着念真小心翼翼不弄脏衣襟的模样,扔下一句"不用那么在意这身衣裳,我头些年洗劫过一个庙,僧袍还有七八套堆在库房里呢。"冯临川转身离开了。
他直接回了寨子,派了两个巡山的弟兄暗中盯着念真,他在睡意袭来时干脆喝了几口凉茶,翻身上了床。
合上双眼时,他不曾料到,就从他睡着时起,事情已经向着超出他掌控的方向发展了下去。
第二十四章
坐在从张家口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念真觉得,心里还在哆嗦。
他居然就真的逃出来了。
居然是真的。
说是要为师父和师兄诵经守灵,他前一天夜里,起初的确是那么做的,他多一眼也不往旁边看,他知道冯临川一定会派人监视他,那时而从远处响起的脚步声就完全说明了这一点。
然后,到了后半夜,等周围静得只剩下虫鸣,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打算拼个鱼死网破也要逃离的念真,用最快速度把身上僧袍的前后襟都撕了下来。
将两块布料平摊在草地上,他把两个骨灰坛打开,把里头的骨灰分别倒在两块布上,暗暗记下了哪个坛子里的骨灰包在哪块布里,他给两个包袱打了不同模样的结,再将两个布包拴在一起,绑在身上,便头也不回冲着山脚跑了下去。
他找到那条路了,那条一天之前,冯临川带着他走过的路。
骑马下山时,他就格外小心记下了路的方位,现在真的派上了用场,连念真自己都不敢相信。
也许人果然会在逼急了之后做出惊人之举吧,总之,他逃下了山。
那个过程有多惊心动魄,他几乎不敢回想,山上照例有巡夜的匪兵,听见有一点像是人声的动静,他就会赶快离开山路,躲到旁边树丛或是草窠里,直到确认周遭安静下来才继续前行。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他总算到了山脚,见了大路。
然后,便是没命一般的奔跑。
他早就忘了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记得跌跌撞撞慌慌张张走走停停赶到一处村落时,天已经朦朦亮了。
有了村镇,便有了希望,念真疲惫不堪进了村子,在东头找到了一间小小的庙宇。
不,那不该说是庙宇,那是个道观。
道观很小,看规格像是民间自行出资修建的,然而往里看去,布局简单紧凑,朴素沉稳,有板有眼,抬头往上看,木过梁上刻着"玄帝庙"三个大字。
果然是道观,供奉的是北天真武大帝。
虽多少有些顾虑,念真还是进了玄帝庙的大门。
迎接他的,是三四个道士。
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显然是道观的管事,看他一身狼狈,就多少能猜出个一二了。
"师父莫不是,从那边逃出来的?"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北边,道士并没有说明。
念真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现在,您打算往哪里去?"
"道长,实不相瞒,我是北京法天寺的,去口外净云寺送经,路过西山口……"
"行了,师父不必多说了,我自然明白。"安抚一样的让念真不必忙着讲述自己的遭遇,似乎对口外的匪患已经很是了解的观主叫小道士先给念真倒碗水来。
"多谢道长。"感觉现在自己总算可以稍稍安心了,念真双手合十,向对方深施一礼。
"别这么客气,僧道皆是出家人,本心向善这一点,是一样的。"边说边还礼,老道谨慎问念真身上带的布包是否贵重之物。
叹了口气,念真终于还是讲了自己遇到的事端。师父为保护经书被打死,师兄非要和匪徒硬碰硬命丧枪口之下,自己和匪首周旋了两三天,才总算带着师父师兄的骨灰逃下山来。
"道长,我实难开口,可现在我身无分文,连个化缘的钵盂都没有,想要回法天寺,可谓难上加难。道长若是肯施舍我一点路上的口粮,能让我不至沦为饿殍,我他日必将报答!"红着脸,忍受着羞耻的煎熬,念真这么恳求对方。
"师父言重了,出家人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老道笑了笑,将徒弟端过来的一碗清水递给念真,"我这玄帝庙香火还算可以,倒也存了一点积蓄,本打算略微补一补大殿的彩绘,可现如今兵荒马乱,不知哪天就要遭殃,修补了也未必留得住。师父应该是打算坐火车回京吧?若是那样,路费车票,我还是能帮您一把的。"
听见那样的话,念真红了眼圈。
自己沦落到这等地步,居然还能有人出手相帮,看来老天还没打算把他逼上绝路。
不知有多少想说的话哽在喉咙里,到最后只剩了说不清的感激。心中羞愧难当,却还是接受了玄帝庙道士的救济,念真本想尽快离去,以免太过打扰道观的清静,但临行前,却被观主叫住了。
"师父这一身打扮,在外头太引人注意,不如……"沉吟了片刻,老道有点不好说出口似的笑了笑,"若是师父不介意有辱佛门,我这儿还有几身旧道袍,挑一件合身的先穿上,再戴上方巾,遮挡一下额头的戒疤,也好保全自身。毕竟这里离西山口不远,变变装束,免得让'山上'的人认出来。"
念真没能拒绝对方的好意。
万分感激着对方,他换上了一身道士的装束。
隐去了僧侣的身份,拜别了危难之中救他的人,带着骨灰和观主赠与的路费盘缠,念真离开了玄帝庙所在的村镇。
他在走到僻静处时,狠了狠心,将换下来的那套残破的僧袍扔进了排水的沟渠。
再也不想记起这几天来的起伏颠簸了,再也不想回忆这几天来的深重罪孽了!!他要回他的法天寺,安葬了师父师兄,静下心来,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一路暗暗发着誓,念真终于上了火车,回想自己从逃出来到现在的经历,他只觉得当初从法天寺离开,已经恍如隔世。
心还在悸动,不过,总算可以暂时踏实下来了。
太好了……
火车最终停下来,念真看着外头熟悉的景致,长长的一声叹息。
自己回来了。
鬼使神差一般,回来了。
从车站,徒步走到法天寺时,天已近黄昏。城里闷热的风吹得人烦躁不堪,赶路时出了一身的汗,刚才又让午后阳光烤得眼前快要冒了金星,念真总算见到了寺院的山门那一刻,几乎脚下发了软。
他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大步往半掩着的门口走了过去。
正巧,迎面走过来一个小和尚,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
"念恒!"念真叫了一声。
"师兄?"完全愣住的小和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你干嘛一身道士打扮啊,难道,要'改行'了?"
"行了,别拿我开心了。"格外无力的叹了口气,念真在师弟不解的询问师父和大师兄怎么没回来时张了几次口,却什么都没解释出来,摸了摸对方光溜溜的头顶,他苦笑了一下,"待会儿我会跟大伙儿说清楚的。"
"哦。"小和尚点了点头,拽着念真往大殿走,"别的先不说,师兄,寺里来了一个先生,说是警察厅的,从早晨就开始等你,一直等到现在了,你快去看看是不是认识吧。"
第二十五章
念真带着满心疑惑换了身衣裳,洗了把脸之后,前去见那所谓的警察厅来的先生了。
那是个之前从没见过面的男人。
瘦,高,皮鞋擦得锃亮,一身黑西装,嘴唇上方留着整齐的两撇小胡子,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头发抹了头油向后背着。这个人给人的整体感觉是精明中透着些许事故,又或者说,那是江湖的狡诈。
念真从对方那双细长的眼里,看出了狡诈味道。
"您就是念真师父?"男人看见念真进来,马上站起身。
"阿弥陀佛,正是贫僧。"双手合十倾身施礼,念真低垂下睫毛,"请问,先生您是……"
"哦,鄙人姓江,名一凡,小字孝卿,不知师父可曾听说过我。"
话说到这儿,念真惊讶之余,就更加迷惑了。
要说江一凡,他不可能没听说过,这是可以在北京城里横着走路的角色。他不是厅长,然而可以让厅长完全听他的。他没有实权,然而掌握着实权的人却往往有求于他。他是个幕僚,是个名副其实的幕后黑手。
脑满肠肥的贪官污吏需要他的狡诈来敛财,需要他的狡诈来卸责,他是比贪官污吏更可怕的存在。
"请问,施主找我,有什么事?"虽然心里略有不快,还是尽量谦恭有礼问了,念真希望自己听到的答案不要太离谱。
还好,答案确实并不离谱。江一凡说,他那最近刚从老家接到北京来的父亲水土不服突然病重,老人信佛,想找个僧人念念经,驱驱邪。四处打听了一下,庆安当的老板说他家老母过世时,是法天寺的念真师父给超度的,念真师父为人恭谦和善,诵经格外认真,于是,他就来了。
"听说您出去办事了,就这一两天内回来。我本想回去等,又怕错过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寺内死等了。冒昧之处,还望念真师父多多见谅。"
话都这么说了,念真想要推辞都已经没了退路。
他不忍心拒绝这样的恳请,不管恳请人是谁,但态度诚挚,这便不该置之不理。
心里暗暗衡量了一下,念真终于点了头。
"好,既然江先生诚心让我去,我自然不能推辞。只是,不知何时前往府上?"
"明天吧,今天已经很晚了,您又刚回来,还是先好好休息一夜为好。"
"多谢施主容让,那请您把地址留下,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哦,不必,我明天一早亲自过来接您。"
"这……"
"就这么说定了,您早点歇着吧,我先告辞。"带着那官场气十足的微笑,江一凡冲着念真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离开。
看着那瘦高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门外,念真低下头,一声长叹。
果然不能得闲,风波还未平定,差使就追过来了……
当晚,他将法天寺的僧众叫到一起,说了路遇劫匪的事,以及师父和念空师兄的骨灰,他是如何一路颠簸带回来的。
有人哭,有人不敢相信,有人暗暗攥紧了拳头。
感觉自己已经无力再去在意他人想法,念真独自去伙房烧了一大壶开水。
水开之前,他叫小师弟念恒帮他重新剃了头发。
那原本是剃头匠儿子的小和尚,因为父亲冤狱而死成了孤儿,是法天寺住持收留了他,这孩子年纪虽小,却一手剃头的好本事,手中剃刀轻松进退,不多会儿就把这些天念真那新长出来的头发全都剃了个干净。
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重新光洁的头皮,看了看那再度明显的戒疤,念真苦笑着挑起嘴角。
"多谢。"
"谢什么,小菜一碟。"带着孩子独有的骄傲劲儿,念恒收起剃刀,"师兄,待会儿你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赶紧睡觉吧。"
"那怎么行,大伙儿今天通宵给师父和念空师兄守灵,我哪有自己睡大觉的道理。"
"你一路能活着回来已经精疲力竭了,不睡觉还能怎样。再说,明天你不是还得去别人家念经嘛。"说得格外理所当然,那平日里和念真最亲近的小和尚又叮嘱了两句一定要早点睡,便带着自己剃头的家当转身出去了。
念真好一会儿沉默,然后忍着疲惫站起身,提着已经烧开了水的铜壶,出了伙房的后门。
偏僻的院子,廊檐下搭了个简单的木棚。天气暖和时,庙里僧人都在这儿洗澡冲凉。把热水倒进棚子里的大木盆,念真又从院子正中的水井里打了凉水上来,兑好温度之后,他脱了衣裳,把自己整个儿泡在水中。
撩起热水抹了把脸,搓了搓发僵的肩膀和脖颈,他靠在澡盆边沿,抬头看着天上星星。
果真,恍如隔世。
师父,师兄,成了骨灰坛里一捧尘土。
自己,成了一身罪孽还要赖在佛门净土的无耻之徒。
这次给江家诵经,也就诵了,以后,他再也不想离开法天寺半步。世俗,他不想再跨入,不想再涉足。他宁可就在后院种菜,在伙房烧饭,在大殿像个刚出家的新弟子那样清扫佛像,擦拭香炉。
这几天的种种,让他有过了三辈子禽兽日子的感觉,已经封闭了的被逼迫着激发出来,他要耗费多久才能忘掉?才能将之重新压制回去?
他恨自己,不管是静不下来的心,还是不知羞耻的身。
那晚,念真洗过澡,穿好僧袍,去大殿看了看,便回自己禅房了。
他不愿意去想有几个师兄弟看着他时怀疑的眼光,他只当是自己太过疲惫才看错了,不会有人怀疑他,怎么会有人怀疑他?没道理啊……
心思烦乱,抵抗不住睡意侵袭,念真最终睡着了。
他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听见外头扫帚扫院子的动静,看着禅房里的摆设,他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已经回到了法天寺。
那个男人没有在他身后,自己腰间也没有那双引领他步入噩梦的手。
太好了……
控制着心里复杂的想法,他起身洗漱更衣。
草草吃过了早饭,休息了片刻后,江家的汽车,就停在了山门口。
江一凡下了车,依旧是昨天那种格外冠冕的打扮,依旧是昨天那种格外虔诚的态度,他亲自为念真开了车门,跟着上了车之后,他告诉司机:"回家。"
车子开起来,一路平顺,进了城东某条宽敞的大胡同,停在一座有着格外精雕细琢的如意门的四合院跟前。
念真跟着江一凡下了车,进了院门。
"江先生,令尊在哪间房?"
"不急不急,念真师父,来,先在堂屋坐坐。"脸上笑得令人有点不安,江一凡带着念真,穿过庭院,走上台阶,推开了映着丁香树荫的堂屋门。
屋子正中,是一张红木方桌,桌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诵经之前,我想先给念真师父引荐我的一位旧友。不知您……是否有兴趣认识认识?"站在门口,江一凡看着整个人在刹那间就完全僵住的念真,挑着嘴角,微微倾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二十六章
其实,念真逃走,是冯临川没想到的。
这次,他的确没有想到。
他本以为那身体的最后防线都被他攻破的和尚,已经基本断了逃的念头。可等他听慌里慌张跑过来报信的匪兵说什么"那和尚没影了!!"时,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还是有条无形的绳索,绑着念真的心头。
压抑的沉默过后,他并没有惩罚不留神把和尚看丢了的弟兄,而是独自一人,骑着马,用最快速度下了山。
冯临川没有漫无目的一路追上去,他知道,念真逃走,十有八`九是要回法天寺的。他虽说不知道法天寺的具体位置,但他知道,自己有个用得上的人。
那个人就是江一凡。
可能冯家寨的人多少都有点传奇色彩,江一凡也如是。
最早是做小买卖家庭出身,因为战乱家破人亡之后,江一凡上了西山口,进了冯家寨,当了土匪。他也许不是打家劫舍的好手,但他天生极为聪明,很会经营,也很会揣摩他人心思。
正是头脑好用这一点,让冯临川看上,江一凡成了他管理冯家寨的得力助手。山上排位第四,紧随何敬山之后。
冯临川当初也曾说过,江老四要是当一辈子匪,太糟践材料了,应该有更好的出路才对。狡猾莫测却忠心不二的江一凡干脆顺水推舟,自告奋勇要求下山。
他这个下山可谓非同寻常,费了些心思,他在张家口警察局找了份差事。从那时起,江一凡就成了冯家寨在官面儿上的内应。
也许是他太有能耐,也许是他太有技巧,一步一步,江老四在七八年之内不停往上爬,终于坐在了今天的位置。他进了北京城,做了警察厅的幕僚。手里掌握的秘密更多,四周布下的眼线更复杂,不定期往口外送信的江一凡,风光潇洒的背后,照例还是冯家寨的人。
正是有了这一层埋伏,冯临川不必亲自去法天寺抓人,他可以用更隐秘更安全更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让那竟然敢逃走的和尚,主动送上门来。
果不其然,念真就是这么主动送上门来的。
冯临川一个电报发到江一凡手里,那堂堂的幕僚先生,就西装革履去法天寺守株待兔了。
又一个电报将消息回复过去之后,连夜从张家口赶到北京的冯临川,就堂而皇之进了江家的大门,喝着盖碗茶,等着汽车接那还以为真有什么诵经事宜的念真前来。
"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用盖碗边沿轻轻将杯中的茶叶撩到一边,冯临川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眼睛看着茶碗里的香茗,声音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低沉中透着快要叫嚣而出的杀意,将简简单单一句询问,送到念真耳朵里。
"念真师父,对不住了啊,撒了个小谎把您诳来。其实我们家老爷子过世快二十年了,可不这么说,估计您也不会过来。得,现在您二位又见着了,在说在议,就没有我什么事儿了,先告退了啊。"看似毕恭毕敬,却透着奸猾味道的说着,江一凡冲着冯临川点了个头,转身就出了堂屋。
听见身后门被关上的响动,念真全身重重打了个冷战。
"手别抖,我又没打算杀你。"照例说得轻松,冯临川脸上表情淡然,但对于念真来说,这屋子里的紧张气氛,已经眼看就要突破顶点。
他在对方抬起眼来看着他的时候没了定力与自控,抬起总也控制不住颤抖的手,他挡住脸,痛苦的低声念念。
"就放过我不行吗……"
"不行。"回答如此干脆,如此绝对,冯临川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踱步一般慢慢走到念真面前,而后边注视着那似乎快要哭出来的和尚在痛苦中反而显得格外诱人的表情,边绕到他身后,轻轻一动食指,扣上了门里的插销。
念真听着那恍若希望尽数被关在门外的动静,狠狠闭上了眼。
他不敢去想自己是怎样被拽着腕子,一把掀翻在地的,冯临川在他想要逃走时干脆借力使力将之牢牢压在椅子上,而后,那灼热中满是恼火的抚摸就被略微粗糙的指掌送上了脖颈。
"痴心不改,拼了命也要逃,你又何苦?按说我冯临川可是待你不薄啊,你就这么'答谢'我?"食肉动物眼看就要开始杀戮的感觉缭绕在低沉的言语之间,那男人一手攥着念真两只腕子,另一手,已经撩起了那身新僧袍的下摆。
又要被那样对待了……
又要被那般羞辱了……
咬着嘴唇,念真放弃了挣扎的意图。
反正也逃不走,何苦挣扎呢,反正终究是要被羞辱的,挣扎了难道就会让你显得高尚几分?
你已经无耻到连地狱都嫌弃了,还故作哪门子高尚?!
对自己的厌恶和憎恨在极短的时间内翻了几倍,念真咬着嘴唇,快要咬出血来。
"我给你一条出路走吧,忘了你的佛门净土,乖乖跟我回西山口,我就一门儿心思好好疼你宠着你,让你过得活色生香乐不思蜀,怎么样?"
听着那样的话,念真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痛苦的拒绝。
"我不想……!"他音量不高,但渗透了全部的悲哀与愤慨,这情绪传达给了压着他的男人,成功的,彻底惹恼了原本就因为想要的得不到而处在暴怒边缘的野兽。
"……不想是吧,成。"
挑起嘴角,轻轻哼了一声,冯临川咬着牙根三两下就扯掉了对方下半身的所有衣物。
他把手掌在念真光洁的大腿皮肤上滑过,一寸寸向上挪移,就像是在享受那和尚被抚`弄时油然而生的恐惧。跟着,他从自己手腕上拽下一直戴着的,本属于对方的那串念珠。
探出舌尖,他舔过那些圆润的珠子,而后借着津液的润滑,将第一颗木珠顶进了念真身后那因为恐惧而格外紧缩的穴`口。
和指头或是人体器官完全不同的异物硬是塞进来的感觉,让刚才还死忍着不出声的念真,瞪大眼睛,失控的发出一丝颤抖的呻吟。
但对于冯临川来说,这只是开始。
"你不是一心向佛吗?那就通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让佛光普照吧。"眼神里已经显露出几许狰狞来,那施暴的男人凑上前去,贴在念真耳边如是说。
第二十七章
本来想咬着牙就是不出声的念真,本来想努力挣脱那双手的念真,本来想忽略掉异乎寻常羞耻感的念真,所有的那些本来,全都化成了烟尘,就在第二颗木珠跟着顶进来的那一刻。
"难受了?"冯临川似乎很有成就感的语气格外让人想一死了之,指头控制着那串珠子,将两颗交错并拢的念珠一起挤了进去,他探出舌尖舔过对方通红的耳廓,"你只要服个软,说句'再也不逃了',我就放过你。"
念真说不出口,就算是用他闻所未闻甚至无法想象的羞`辱方法折磨他,那样俯首帖耳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咬紧牙关摇头的和尚,让怒火中烧的冯临川眯起了眼。
用了点力气,把接下来的两颗珠子照例一起塞进对方的身体,冯临川听着那痛苦的呻`吟声,带着浅笑,又问了一遍。
"说吧,'再也不逃了',几个字而已,说出来就解脱了。"
这次的语气略微带了点煽`动和蛊惑,但得到的回答,仍旧是拼力的摇头。
那摇头换来的,是第六颗和第七颗木珠的侵入。
"这串珠子一共十四颗,你现在已经吃进去一半儿了,等到都进去,只留个穗子在外头,会是什么光景,我倒是很想见见。"以平静的方式说着让人极端恐惧的话,冯临川听着那和尚带了哭腔的呻`吟,暂缓了推进的速度,取而代之的是指头缠着后面的珠子缓缓拽动,这样的恶戏让念真几乎瞬时崩溃,一双手死死扳着椅子的边沿,额角滚落的汗滴混合着眼角的泪,让那双本已经泛红的眼更是刺痛难忍。
"真是,你又何苦呢。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哪怕你不是真心的,只要说你不再逃跑,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话语之中劝`诱的成分更多了些,甚至还有些若隐若现的暗示,但受困于惊恐和耻`辱的念真,已经听不出来那些成分了。他下意识的对冯临川所有的话都以摇头作答。理智正在逐渐远去,只剩了纷乱到极点的情绪操纵着他快要像脱轨列车一般失控的躯壳。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有多能激发对方的施`虐心,他就只知道那新一轮的碾压和刺痛感,预示着又要有两颗珠子被推进来了。
他猜对了一半。
第八颗……第九颗……越来越不容易进入的珠子被硬推了进来,但这次,跟着一起挤进来的,还有那恶毒的指头。
"啊……!呃啊……不行!别再……啊哈…………"都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叫得有多大声,念真被那加倍的疼痛和充实感折磨得最终,最终没有管住自己的言辞。带着引人欲`火的哭腔,带着鼻音,带着颤抖,他发出了悲鸣一般的哀求。
够了,够了!别再继续了!放过我吧,饶了我吧,求你饶了我吧……
也许,如果事后让念真回想,他大概死都不会相信那些话竟然出自他口中。
但那确实就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叫出来的,哀求出来的。
冯临川就是因为那几句话,停止了侵`虐。
虽说不是他最想要的答案,可这样的哀求,大概已经是这和尚的极限了。不见好就收,怕是真的会把对方逼疯了吧。
那不是他期待的结局。
他想要的,是让这莫名的令他心神不宁的和尚完全对他死心塌地。那样才好,那样才能让人满意。
于是,这匪首准备暂停这恶戏,让念真不至于彻底溃然。
抽出手指,拽着念珠的穗子,他边按着对方的腰,边一点点、一颗颗,把深埋在那火热身体里的木珠撤了出来。
每拽出两个交错的珠子,就能感觉到这身体的一阵颤抖,直到第一颗被塞进去的珠子也脱离了敏`感的穴`道,冯临川才终于没再听见那羞`耻的呻`吟声。
念真伏在椅子上,疲惫而痛苦的喘息着,手依旧死死抓着椅子边沿,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的液滴已经弄湿了椅子面。
这幅模样,让冯临川心里的火苗瞬间有了燎原之势。
"放松点儿,让我进去。"简简单单说着,他把那双颤抖的腿又分开了些,而后拽下自己的裤子,将早就硬起来的物件,抵住了已经被折磨到格外敏`感的入`口。
念真知道,最大的灾祸便是如此。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这灾祸,来得如此平缓。
那进入应该说是很小心很小心的,每次挺`进一些,冯临川就略作停顿,等那身体稍稍适应才继续深`入。这样重复了几次,直至被火热坚`挺的凶器完全侵`入之后,念真都没有感觉到像上次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疼,还是疼的,但真的没有那么极端。
难道,这匪首……在对他温柔?
这个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就被念真否定了。
匪,他冯临川是匪,匪是不懂得温柔的。
可是……
那落在肩头与脊背的轻轻亲`吻是从何而来?那在他腰间胯`下反复爱`抚的动作是从何而来?那与其说是压着他,不如说根本就是抱着他的姿态,又是从何而来?
迷惑不解的念真在感觉到身体内部的东西动起来时咬着牙闭上眼,但更令他迷惑不解的,是那动作也很轻慢。就像是对刚才那些粗暴行为的补偿,又或者,是对他哭着求饶的奖赏?
"出点声,会稍微舒服些。"边握着对方股`间逐渐有了感觉的器官小心侍弄,边那样低语,冯临川另一只手缓缓揉捏着念真胸前的樱红,抽`送的动作渐渐快了几分。
那仍旧可以说是温柔的动作,到最后终究还是让拼命压抑的人,叫出了声。然而,就算念真带着不情愿的呻`吟有十足的催`情功效,冯临川到最后,却竟然只做了一次。他没有射在对方身体里,他在最后一刻抽出了再也忍耐不住的物件,将灼热的粘稠留在念真背后和两腿之间。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跟着达到高`潮的念真,则因为身后的男人突然放开了他,一个重心不稳,从椅子滑到地上。
他没有摔在地面,冯临川伸过手来将他一把揽住,然后紧搂着他的肩膀,把他囚禁在自己臂弯。
"我给你一天时间和法天寺的人道个别。然后,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得跟我回西山口。"用还有几分粗重喘息余`韵的命令口吻说着,冯临川抬起手来,很轻很轻的擦掉了念真脸颊上残留的湿痕……
第二十八章
舌尖舔过脖颈,有汗的微咸,嘴唇吻着耳垂,是温软的触感。冯临川喜欢这和尚的味道,那种干净的味道。
但等到他帮彼此整理好衣裳,抱着两腿发软的念真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搂着那有点细瘦的腰,继续在那苍白的脸上轻轻抚摩时,却发现对方的眼神有点涣散。
就像是被彻底打败了击碎了绝望了的涣散。
"琢磨什么呢,嗯?"他问。
念真好一会儿没有出声,他就那么任凭那男人抱着,侧坐在那男人腿上,靠着那男人的肩膀,无意识中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结实的胸膛。
然后,他在冯临川快要耐不住性子时,才低下头,带着苦涩的笑,开口说了三个字。
"我姓穆。"
三个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的字,出念真之口,入冯临川之耳。
那匪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穆?"
"你不是非要知道我俗家姓名吗?"继续用有点飘忽有点酸楚的声音说着,念真略微抬起眼,难得一见的,主动和对方视线交汇。
"……"那样的眼神,让冯临川开始不由自主开始带着轻微不安猜测起来了。
"我姓穆,老家在张北,家里原本只是普通的农户。后来父母死于战乱;家,毁了;地,没了。我和二弟三弟打算逃到口内。可路过两座山之间的时候,二弟变了主意。他说现如今天下大乱,口内也是贪官污吏的世道,穷人到哪儿都活不了。他宁可上山当土匪,也不想任人宰割了。我拦不住他,到最后,他带着三弟就那么跟我分道扬镳了。再后来,他真的当了土匪,我鬼使神差流落到北京,命都快没了的时候,是法天寺的老主持救了我,是佛门清净救了我。我剃了头发,出家了。然后,过了十年,天下还是乱的,我还是和尚,我两个弟弟,还是土匪……什么都没变。我爹跟我说过,当年给我们兄弟三个取名字时候,希望的是我将来能做个独当一面的汉子,希望二弟将来能功成名就,希望三弟一辈子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做人。可我们三个,一个都没让我爹如愿……"
"你到底……"听了那些话,几乎猜测已经到了口边,却不知该怎么说,冯临川眉头皱得更紧,眼睛盯着念真,等着他的答案。
"我叫穆绍雄,二弟穆绍勋,三弟,穆绍瑜。"
念真话音落下之后,屋子里好一会儿,没有半点声响。
冯临川起初只是沉默,而后,便抬起眼来,看着念真,他很是仔细的端详着那张清瘦的脸,就像是在寻找莫须有的蛛丝马迹。跟着,那让人猜不透的男人,竟然微微笑起来了。
"嗯,眼睛长得像,要是身子再魁梧一点,脸型也就更像了。"冯临川那么说着,在念真完全惊讶的眼光中凑过去,亲了一下那柔软的嘴唇,然后把话说得格外坦然,"我想据为己有的是你这个人,跟你的身世没有任何关系。我才懒得管你是不是独穆狼他哥。哪怕你是爱新觉罗家的嫡亲,或者是菩提老祖降世临凡,我也非把你弄到手不可。懂不懂?"
听着那样的说法,念真觉得自己已经诧异到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这个土匪头子到底在想什么在说什么?
"绍勋要是知道这件事……"
"那就顺便把他请上西山口喝杯喜酒认个小舅子呗。"淡淡撇了撇嘴,冯临川抱紧了那试图推开他的和尚。
"绍勋最反感这等事……"
"哪等事?男男之事?"挑了一下眉梢,冯临川见念真用默认当做回答,轻轻吁了口气,低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股`间位置,"那我就没辙了,天生来我就只对男男之事动心,你让我看中了,有在意别人的工夫,不如自认倒霉。"
脸上是霸道的笑,口中是霸道的言辞,冯临川松了手,放开了已经无话可说的念真,然后在对方逃离他怀抱之后跟着从椅子里站起来。
整了整领口袖口和衣襟,那男人脸上的笑终于消失了。
"总之,你得跟我走。独穆狼那头,等我有闲心的时候跟他慢慢儿说。你要是不想让他知道,我可以让冯家寨上上下下帮你保守秘密。"
念真无话可说了。
他是想重复那句"就不能放过我?"的,但他知道,答案只可能是不行。
以死相拼?他做不到,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活着,比摆脱屈辱对他更重要。
可他真的不想去西山口……
他不想和一个匪类为伍,他不想成为世人所侧目的"男色"。
他只求清净,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上。
但目前的情况,法天寺是护不住他了,北京城也在冯家寨的眼目之下,难道……
他只有逃得更远?
偷了庙里香火钱,一口气逃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莫非……真的要这么做才行?
"我去让江老四给你备车,直接送你回去,你收拾点必要的东西,和师兄师弟师叔师侄什么的道个别,然后出发。"
冯临川那么说着,不等念真答应或是否决,就直接开门走出去了。
方正的院子里,江一凡正背对着堂屋门,坐在藤椅上扇着扇子喝着茶。听见响动,他回过头来。
"大哥,都解决了?"
"老四,再把车和司机借我用用。"
"啊?"
"送念真回法天寺拿点东西。"
"大哥,不瞒你说,那车和司机都是厅长的,我这是面子大,借出来使使,刚才都已经开回去了。"脸上有几分为难,江一凡放下茶杯,"要不,您多等等,我去叫辆洋车过来?"
"哦,不用了,我自己去,你看好了念真,别让他跑出去。"
"那还是您自己看着吧,谁知道您这位高僧是不是武林混过的。"说着玩笑话,江一凡留住冯临川,自己往门口走去了。
然后,就在他刚刚拉开院门时,就看见门口有个人影赫然出现在眼前。
江一凡一愣,仔细看,发现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和尚,神色有点慌张,呼吸有点急促,满头是汗,像是大老远跑来的。
"你……"
"施主,您见过我!我是法天寺的念恒!念真是我师兄!"看来确实是很着急,那小和尚上前一步,抓住江一凡的袖口,"我师兄是在您家对吧?我去警察厅问过了,说您家在这儿,我一路跑过来……"
"等会儿等会儿。"止住对方的话,江一凡回头看了一眼走过来的冯临川,而后问念恒,"你别急,先说说找你师兄什么事?"
"我……我……"
"念恒?"听见外头熟悉的声音,念真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出堂屋。而就在师兄弟四目相对时,那小和尚就直接闯进院子,跑到念真面前去了,"师兄,你今天可千万别回法天寺啊!"
"什么?"
"从昨天开始,念远师兄他们就在背后嘀嘀咕咕,说你走了一趟口外,师父和念空师兄都送了命,唯独你活着回来,事情必有蹊跷!还说那金刚经到底有没有送到净云寺也值得推敲。总之……总之他们打算联合起来逼问你!我是偷偷跑出来给你报信的,你现在,无论如何,可千万先别回去啊!"
第二十九章
那天,念真并没有听小师弟的劝告。
他要回去。
突然间有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出现,他想借回法天寺的机会,干脆拿了香火钱之后换了衣裳,直接逃往火车站,到时候不管是去哪儿的车有票,他都要义无反顾上车逃走。
越远越好,只要不去西山口……
想到这儿,觉得自己心都快不跳了,念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后对念恒摇了摇头。
"我还是先回去一趟吧。"他这么说。
一旁的冯临川和江一凡交换了一个眼神。
"师兄!你现在回去,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嘛!"
"不会的,多年师兄弟一场,不至于的。"
"可……"
"念恒,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不行啊师兄……"
"放心好了,没什么不行的。"
"怎么……"
"听话!"突然之间被逼出了火气,念真抬高音量喝令了一声。
从没见过师兄发脾气的小和尚愣了,转而就红了眼圈。他当然不知道念真此时此刻有多焦虑,内心的狂乱想法,身体的酸痛疲惫,情绪完全失衡的念真当然失去了平素的温和俊雅。
而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小师弟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意识到自己竟然乱发了脾气的念真,一下子后悔不已了。
"念恒,我……"
"行了,都别争了。"突然发话的,是冯临川,那看似淡然的男人走过来,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头顶,"你师兄要回去,就让他回去吧,快三十岁的人,还能有什么争端不能解决?"
"施主……"眼睛湿润润的看着陌生的男人,念恒感觉自己被某种强势的力量压迫得不知该如何辩解了。
不过对于念真来说,他突然间看到了希望。
冯临川没有阻拦他,太好了……
只要能顺利独自回到法天寺……
"老四,麻烦你去给叫辆洋车来。"冯临川示意了一下江一凡。
"不用了。"念真在江一凡答应之前就赶忙否决,"出家人,坐着洋车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那你就自己'走'回去?"故意强调了一下那个走字,冯临川看着对方突然红了脸,嘴角就又挑起来了,又扫了一眼江一凡,他转身边往堂屋走,边抬起手来看似很是洒脱的摆了摆,"得,那既然念真师父说要自己走,就让他自己走吧,不送了啊。"
那天,念真就那么离开了江宅。
他心里固然是有疑惑的,身体固然还是别扭的,可脚步并没有放慢。
告诉念恒先在城里化缘晚点再回去,他自己低头迈步,尽可能平稳快速的往法天寺走。
果然,他不能做匪类的……"男宠",果然不能!心里莫名的排斥让他头疼不已,再想到自己那两个自甘堕落当了匪的弟弟,就更是令他心浮气躁。他并不清高,并不纯粹,可若说就此生活在"山上",他又如何做得到?!
想想都觉得可怕了吧……
边筹划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边悲哀着自己沦落至此的境况,念真低着头,忍着腿脚的酸软,急匆匆前行。
然而,就在他刚走过西四牌楼时,就听见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了马蹄声。
想着应该是过路的马车而已,念真没有回头,或许,他错就错在没有回头。
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时,意识到格外浓重的危险气息,念真才不安中抬头去看。
他看见的,是一匹高大的黄骠马。
马背上坐着的,是个同样高大的男人。
逆着正午时分刺眼的光线,念真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下一刻,他已经被一只手猛的拽住了僧袍,继而硬生生扯上了马背。
被扯上马背的经历,这不是第一次了。
真的不是第一次了。
"放我下去!!"惊慌失措中下意识死死抱着马鞍,念真连他自己都意外的大声喊了出来。
但回答他的低沉声音,却相当从容。
"放下好办,摔坏了算你的算我的?"隐约带了笑意,那劫掠者牢牢搂住念真的腰,继而拉紧马缰,调转马头,往城北走去。
北,北不是好兆头。
他又要被带往口外那是非之地了!
"我只是回法天寺而已!你……你让我回去的!"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量这么说的念真想扯开紧紧搂着他的那只手,却又怕自己真的掉下马去摔死,左右为难的和尚觉得脑子快要裂开了。
"是我让你回去的,可我现在反悔了。"言语里透着几分高兴,那霸道的声音霸道的说着,而后,骑在马背上的霸道男人一夹马肚子,一抖马缰绳,健壮魁梧的黄骠马就加快脚步,冲着城北跑了出去。
念真紧咬着牙关,他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回寺的目的,逃跑的计划,消失在这匪首的势力范围之内的打算,全都完了。
他再也别想回法天寺,再也别想回北京城,甚至再也别想下西山口出冯家寨!
他要把后半辈子砸在这土匪窝子里了,他要和杀人越货的土匪为伍了,他要……
心里脑子里都乱作一团,念真几乎来不及反抗,就被一路带出了城。
出了德胜门,便赫然没有了城里的嘈杂,冯临川扶着念真坐稳当,而后像是讲故事一般开了口。
"幸亏江老四还留着养马的喜好,这匹黄骠,不比我的白娘娘差多少。哦,对了,江老四原来就是冯家寨的,他有脑子,有本事,我是觉着他一辈子当个土匪太屈才了,才让他下山找条更适合他的道儿走。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当了警察,还一路混进了北京城。"冯临川说着,就好像炫耀自家资财一般,"其实,你太小瞧冯家寨了。山上有菜地,养鸡养鸭养猪的,就算不经常下山'做买卖',我们也活得下去。几十年来打下的底子,够活的了。你要是不愿意知道弟兄们怎么做买卖,平时可以不去前山,就在后宅呆着,或者在后山溜达溜达。后山比前山凉快,风景也好。其实,你在我那儿,比在乱哄哄的北京城更适合修道参禅。"
听着那样的话,念真紧紧闭着嘴,不打算回应半声。
但冯临川根本不在意他的沉默,对他来说,只要这和尚的人被他二度劫回去了,看严了,守住了,早晚,心也好,情也罢,就都会一点儿不剩,全都交给他。
第三十章
念真就这么被带回去了。
一路上,他几乎一语不发,就算途中住店吃饭起床赶路无数的地方需要交谈,他始终用沉默抗争。
也许沉默对他来说就是麻醉药和挡箭牌。
谈不上完全绝望,又真的看不到希望时候,人总是容易选择沉默。他觉得自己颇像个赶考的举子,榜单就在墙上贴着却不敢去看,因为心里每一根弦都在唱着名落孙山的调子。
马匹没有火车快,这是必定的,偏偏冯临川又格外心疼这匹看似跑个一天一夜也不会累的黄骠,于是,原本就不短的路途,更被拉长了,于是,原本沉默的煎熬,就更加煎熬到让人心浮气躁。
沉默并不是念真的喜好,原来在法天寺,他也是常和师兄弟们说笑谈天的,尤其是那最可爱的小师弟念恒……
他走了,念恒可怎么办?
真的,怎么办……
反复想着这件事,念真直到发现眼前的村子有点眼熟,才意识到这就是他连夜逃离西山口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村子。他就是在这个村子里抱着师父和师兄的骨灰,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那间玄帝庙的。他接受了道士们的帮助,他穿了人家的衣裳,他还用人家馈赠的钱财买了车票,一路回京。可现在,他又回来了,被强制性的带回来了。像个俘虏,像个战利品,被带回来了。
"今晚住这儿,明天上山。"冯临川勒住马匹,指着村口简单的小旅店开口。
念真没有表态,他只求不要让他遇上见过的人。
口外的夏夜,从来比京城要凉爽,而更凉爽的,则是山里的夜,念真逼着自己不去想那凉爽带来的舒适感,因为背后总有个隐约传来,或者干脆紧贴的体温。
冯临川喜欢抱着他睡,就算住店也是一样。
"睡吧,明儿一早出发。"那低沉的嗓音如是说。
可念真怎么睡得着。
反复纠缠在自从被掳走这一路上想个没完的那几件事上,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中熬过了一个晚上。
然后在第二天,他们再度出发。
只是这次,念真换了衣裳。
冯临川前一天路过集镇的时候,买过一身衣裳,但是没让他穿,直到现在才拿出来递给他。
"换上。"
"……为什么。"
"你不想让独穆狼知道你在西山口吧,那就换上。"
理由简单明确,说得念真无法反驳,确实,比起不能从冯临川手里逃脱,他更担忧的是被二弟三弟认出来。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兄弟重逢,绝对不想。他还记得当初二弟派人从京城硬是把他找到时,他说过什么样的话。
一朝入佛门,红尘天外事。亲与故,都可以抛却了。世道艰难,天下大乱,唯望施主好自为之,贫僧会为施主祈福的。
那是他亲口说的,他站在法天寺门前,看着前来寻他一同回口外的穆绍勋,一字一句,亲口说的。那一字一句,全都扎在二弟心里,他知道。
所以,他就是死,也不能让二弟得知他在冯临川手里,在另一个匪手里,而且还和这个匪……
"没睡醒?"面前的男人坐在小旅店最好的房间那唯一一张炕上,左手搭在炕桌边沿,看着对面的和尚。
念真没有回答,只是扣好了上身那件衣裳的最后一个盘扣。
"嗯,还行,穿着挺合身。"点了点头,冯临川流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但这身让他满意的衣裳,却让念真不大舒服。
太久没穿俗家衣服了,难免令人有几分别扭,虽说土布的质感很温和,款式也还算保守,但毕竟没有了僧袍长长的前后襟,那种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的细微不适一直缭绕不绝。
"待会儿进了山,见了弟兄们,你想让我怎么说?"冯临川伸出手,拉住念真的腕子,将他拽到自己近前,"是让他们叫你念真师父呢,还是……干脆叫你大嫂?"
话说出口,念真当即就皱了眉头,冯临川却笑得开心,他揽住对方的腰,而后凑过去轻轻亲吻那清瘦的脸颊。
"跟我上山,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念真不敢信这句话,甚至不敢信这句话的说出动机。
一个男人,承诺另一个男人要什么就给什么,一个匪首,承诺一个和尚要什么就给什么,且不说他们才认识了几天,单说这件事本身,就太怪异了。
"老沉着脸。"冯临川与其说在抱怨,不如说根本就是在享受戳穿对方的乐趣,他抱着念真,一点点,细腻的揉那和尚敏感的耳垂,"你是受不了我是个匪,还是受不了我是个男的啊?"
听着那样的疑问,念真几乎苦笑出来了。
这次,他没有沉默抗争。
"你以为呢。"
这回答让冯临川愣了一下,而后紧跟着就把脸埋进念真肩窝的同时低声笑了出来。
"行,是个当压寨夫人的料儿,现在就敢拿话噎我了。"说着,冯临川略微用了点力气,伸手在念真屁`股上捏了一把,看着对方吃痛和羞耻的表情,那男人收起笑容,眼神里透出了煞气,"我不在乎,等到回了寨子,进了后宅,看我怎么弄你。"
脸上瞬间红透了的念真被最后那几个字攻击得再度败下阵来。挣扎着推开对方,他呼吸有点紊乱。似乎为了平息这紊乱,又似乎只是干脆豁了出去,他在沉默过后有点突然的开了口。
"我……只求你……三件事。"绝望了一样的腔调带着颤音,念真红着脸,低着头,语气中满是最后的无助。
"说吧。"冯临川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等着这和尚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第一,别让绍勋知道我在山上。"
"嗯,没问题,接着说。"
"第二,念恒……还在法天寺,我……和他最亲近,不想让他受罪。"
"这个也好办,回头我让江老四定期去看看情况,要是有什么意外,就直接把那孩子接过来。第三件呢?"
"第三……"到此为止,似乎正好卡在了最难以开口的节骨眼上,念真犹疑了好一会儿,矛盾了好一会儿,也痛苦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忍着全部悲哀出了声,"要是有一天……你总算厌了,腻了,我只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下山,让我重新做我的出家人!"
第三十一章
念真说出那最后几句话之后,冯临川好一会儿没出声。
他就那么看着那满眼都是绝望的哀求的和尚,眉心微蹙,像是在掂量那些话的沉重度。
最后,他低下头,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
也许在看惯了风花雪月的世俗男女眼中,这样的回答并不能算是最好的。也许谁都会认为他冯临川此时此刻应该把话说得委婉些,或是从别的角度岔开这样的话题。
但他没有。
"我是个匪。"重新注视着念真,他简简单单做了个补充,"我不会甜的腻的,可你说的这几条,我都答应。"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念真心里翻滚不已。
该怎么说?被打动?被感动?被震动?似乎都不是,那只是一种酸涩的百味杂陈。
他莫名的相信冯临川可以说到做到,莫名的就信了,信得连他自己都心惊肉跳。
当天,他跟着冯临川回了西山口。
迎接他们的,是冯家寨的弟兄,还有终于放下心来的何敬山。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拉住黄骠马的缰绳,何敬山抬头看着马上的两个人。
"怎么,还怕我让官府抓走?"冯临川笑笑,翻身下马。
"那倒不是,可京城毕竟不全是咱的地盘儿。"何敬山在看着冯临川把那一身俗家穿着的和尚扶下马来的同时摸了摸这匹马的赤铜色鬃毛,"这是老四的马?我记得他喜欢黄骠。"
"是他的,回头叫两个小弟兄给送回去。"
"嗯,知道了。你俩……吃饭了没有?"
"没呢。"
"那我让后厨做点吃的先。"
"成。"简单应着,冯临川让何敬山把马交给手下弟兄牵到马棚,然后攥住念真的手腕,"今儿晚上你把要紧的头头脑脑都叫到大厅来,我有事儿要说。"
只是一个眼神交汇,聪明的何老三就知道话里意思了,点了个头,他转身退了下去。
而冯临川,则一把攥住念真的腕子,迈开步就往后山方向走。
念真自然不明白这匪首到底想干什么,他只能默默跟着,直到被带到一个熟悉的地方。
温泉。
后山的温泉。
"洗个澡,然后回去睡一觉,晚上还有事儿。"边说边凑过来,冯临川伸手去解念真的扣子。
下意识抬手挡住了那动作,念真红着脸错开视线,等了一会儿才说了句"我自己来"。
冯临川没有强迫他,而是饶有兴味的放开了手,靠在身后一棵树上,等着那和尚"自己来"。他盯着念真的每一个动作,骨感的指头如何解开盘扣,单薄的肩头如何从棉布衣衫里露出来,他在对方背对着他脱掉全身最后一件衣物,然后躲避一样泡进池子里时微微笑了出来,而后便跟着脱了衣裳,丝毫不加遮掩的也迈进了温热的池水。
"待会儿吃点东西,睡一觉,晚上,给你引见引见山上的弟兄。"好像安排着最简单的聚会一般,冯临川边舒舒服服靠在光滑的岩石上,边给念真讲着他的计划,"不会让你一个一个都见的,没那个工夫,就十来个领队的头头,还有后宅的人。你不用跟他们说话,点个头,回个礼,也就行了。"
念真听着,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你觉得,让他们怎么称呼你好?"
"什么?"
"到了山上,总得有个叫得开的称呼。"
"我……随意。"
"随意?那就大嫂了。"
"!这……"刚要急着否决,就看见那男人脸上上扬的线条,马上意识到自己又被捉弄了,念真堵着气扭过头去。
"叫你二哥吧。"想了想,冯临川这么说,看着对方不大理解的眼神,他尽可能简单明了作解释,"如果你是女的,自然得叫你'夫人'或者'大嫂',可你毕竟是男人,不如叫'二哥'的好。正好冯家寨排位老二的是我妹妹,大伙儿都叫她二小姐,叫你一声二哥,跟她不冲突。"
念真听着,想着,好一会儿才低低的问了一句:"叫我法号,不行吗?"
"法号?念真呐?不行。"
"……为什么。"
"你都已经上了山了,不是和尚了,不能叫你法号,再说,要是一来二去有个差错空子什么的,让东山头的人听见我这儿有个'念真'……"
"知道了。"不用等对方说完,念真就懂了个中意思,他点点头,不再有什么别的说辞。
于是,洗过了澡,被冯临川带着,念真回到了冯家寨后宅。
又回来了……
一心想拼死逃出去的地方,现在,又重新回来,那种令人只想苦笑的无奈,又有几人能体会得到?
在后宅等了不一会儿,厨子就送菜过来了,有荤有素,有饭有汤。念真拿起筷子,刚想去夹菜,就被冯临川在碗里放了一块炖鸡。
"我不能吃荤。"他想把那块热气腾腾的鸡肉夹回盘子,却没想到筷子头还没碰到,就被冯临川挡住了手。
"你现在不是和尚。"那男人说的心安理得。
"可……"
"吃吧,多吃点,在山上住,身体不好不行。"
"我真不能……"
"还惦记清规戒律?不是都说了你现在不是和尚了吗。"
"那也……"
念真的话还没说出来,冯临川就突然沉了脸,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面上。吓了一跳的和尚手一抖,那块鸡肉就又掉进了碗里。
僵化的气氛持续了片刻,是念真先壮着胆子开的口。
"能不能……先别逼我……破戒。"
那哀求的语调里隐约藏着坚决,冯临川听得出来,他既无奈又觉得似乎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沉默之后,他叹了口气,把那块鸡肉从对方碗里夹出来,放到自己这边。
念真松了口气,用极低的音量说了声多谢。
"拿你没辙啊……"再度叹了一声,冯临川拽着念真的衣领,将之拉过来,给了他一个重重的亲吻,亲吻反复辗转,舌尖引诱着那明明已经破了色`戒却还是抱着自己的矜持不肯放开的和尚在亲吻中沉沦。
"哈……"终于停止了唇舌的侵略时,念真忍不住喘了一声。
这反应让冯临川显然很满意。摸了摸那泛红的脸颊,他在他耳边"命令":"吃饭,然后睡一会儿,晚上,让你认识认识西山口冯家寨的英雄好汉。"
第三十二章
念真那天还算"听话",他在饭后确实睡了一觉。
果然,就算不承认,冯临川的床铺还是比客栈的土炕舒服百倍……
当然也比法天寺禅房的床铺舒服……
唯独不能接受的,就是那身后的热度。
冯临川照例把一只手搂在他腰间轻轻抱着他,就好像在宣告领土所有权。
格外不踏实的,念真睡着了,而一旦睡着,却突然变得格外踏实,也许是因为旅途疲惫,也许是因为中午的饭菜太美味,总之,念真一觉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
意识到自己确实睡了挺长时间,一种浮生偷闲的罪恶感似乎要滋生出来,但一想到自己确实已经不再是名正言顺的僧人,自暴自弃般的潜意识又逼着他忘掉什么罪恶感。这么矛盾着,跟自己暗暗恼火着,他翻身下床,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然后,当晚,他被冯临川带着,在大厅里,见了冯家寨上上下下的头头脑脑。
那阵势让念真太过紧张,甚至过去法天寺接待云游的高僧时,他都不曾这么紧张过。坐在冯临川旁边的椅子上,接受一干人等的"参拜"?
阿弥陀佛……
他在心里忐忑不安默念了一声。
头一个见礼的,是一身男装的冯二小姐。
像个男人一样冲着念真拱了拱手,冯溪蝶使坏一样故意叫了一声"大嫂"。底下有人听见后开始偷偷乐起来,冯临川皱起眉头,瞪了一眼小妹,那假小子却挑起嘴角背着手躲到一边去了。
下一个来见礼的,是何敬山夫妻。美艳绝伦的夏晚荷走上前时,所有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了她身上,这让从刚才起就被众人打量得严重不舒服的念真略微松了口气。
袅袅婷婷,夏晚荷给念真请了个安,莺声燕语,叫了声"二哥"。旁边的何敬山则跟着恭敬儒雅拱了拱手。让这两人给他行礼,念真觉得有点别扭,可刚想起身还礼,就被冯临川一把攥住了手腕。
那匪首并没有看他,只是脸上带着王者般似有似无的笑,指着后头过来拜见的匪兵头头们一一介绍。
念真记不住那么多张老六刘老七赵老八王老九的,他只能大概记住那些人的特点,个儿特别高的,脸上有麻子的,膀大腰圆的,手有断指的,胯上别着双枪的,嘴里镶着金牙的……
果然是一群匪啊……
清净惯了的念真无声的叹了口气,感到自己纯粹而绝对的,已然身陷虎穴了。
"来,给大伙儿敬酒。"这么说着,冯临川把酒杯放到念真手上。
"我不能喝……"
"你不用喝。"不等对方说完,那看似很高兴的男人就将之从椅子里推起来,往下面那些已经在摆好的酒宴桌上开始推杯换盏的众人堆里送,"跟他们意思意思,也就得了,什么话都不用说,也不用赔笑脸儿,在这儿,只有他们跟你赔笑脸儿的份儿。"
话虽那么说,可这种应酬排场,终究还是让念真头大了三圈,勉强端着酒杯走到面前最近的那一桌,他冲着那怎么看都是鱼龙混杂的一桌人举了举杯。
可他没想到,刚才还在划拳行令的人,看他过来,都立刻停了,见他举杯,都跟着赶紧举起酒杯而后参差不齐却也争先恐后的叫了声"二哥!"。
看着那些毫无别扭感叫过他的人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念真下意识也把酒杯放到嘴边抿了抿。
好辣!
差点儿咳出来,他脸腾地红了,在别人说话之前,他赶紧转身往另一桌走,他听得见刚才那桌人有的在偷偷笑,笑声里似乎不带有讥讽的意味,只是觉得他有趣而已,可他还是难以自控的脸红得更厉害。
这样一桌一桌象征性的敬酒,折腾了一圈之后,念真鬼使神差的,竟然觉得这种气氛有种莫名的舒适感。不习惯是不假,可真的有些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脸上不自觉开始带了微笑,敬酒的动作也流畅了一些。
所有这些,冯临川都看在眼里。
"大哥,我嫂子真可人疼。"冯溪蝶凑到兄长近前笑着说。
"我眼光好吧。"冯临川斜着看了一眼那假小子。
"好,确实好。"
"那是。哎,溪蝶,这回我要是定下来了,下一步可就该你了啊。"
"该我什么,听不懂。"撇了撇嘴,就知道大哥很快就要说什么穆老三的事儿了,冯二小姐马上溜之大吉。
当晚的酒宴一直持续到半夜,大厅里的头头们,各自吃饱喝足,大厅外的匪兵们也围着露天烤羊饮酒,冯临川不露痕迹间就将"对外界泄露'二哥'身份者杀无赦"的"圣旨"传了下去,人人都明白冯老大别有用意并暗暗提醒自己三缄其口之后,也就熄灭了火堆,撤下了宴席,回屋睡觉了。
后半夜的冯家寨,格外安静。
包括也许本应该"不安静"的后宅。
冯临川抱着念真,只是细细亲吻,轻轻抚摸,却并没有将行为进一步加深,这让那和尚连拒绝挣扎都不知该怎么提起。他只能红着脸,带着从酒宴上"传染"来的微醺,小心翼翼提防着有什么突然袭击。
果然,突然袭击是有的,不过是从语言上。
"绍雄……"带着醉意的一声低唤,让念真突然睁开了半闭的眼。
"别这么叫我。"他皱着眉扭过头。
"为什么,好名字啊。"冯临川不以为然。
"……别这么叫我。"又重复了一遍那拒绝时,话语里已经带了请求的味道。
"你已经不是和尚了,这话我还得说几遍?"
"不……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对方脸越来越红,冯临川懂了。那脸红不是羞怯,是压抑。
"不愿意想起来你跟独穆狼的关系?"
念真没有回答,没有点头,但眼神里已经有了凄惨的默认。
"行了别想了。"没辙的一声轻叹,冯临川抱着念真翻了个身,让他伏在自己胸口,然后拍了拍那单薄的后背,"睡吧,你也累了。"
脸颊贴着对方结实的胸膛,念真没有动,他知道自己即便翻身躲开,也还是会被抓回来。于是,放弃了似的就那么安安静静被抱着,搂着,他慢慢闭了眼,入了眠。
第三十三章
当天晚上,念真睡得并不好。
并非是冯临川做了什么,而是他自己从后半夜开始,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这种令人焦躁的乏力感一直持续到清晨,未见衰退,反而愈加严重了。
眼睛火辣辣的,睁也睁不开,隐约中感到有温热的手掌覆盖在他额前,紧跟着,就是个低沉中带着忧虑的声音钻进耳朵。
"怎么还发烧了……"
那是冯临川的声音。
一大早就觉得怀里这和尚体温高到抱着都不舒服了,冯临川一翻身坐起来,摸了几次那微汗的额头,确定对方确实是在发烧时,他沉不住气了。
果然,不得病才怪,一路上的累,上山后的凉,饭碗里的素,空着肚的酒,全是原因!诸多原因累加起来,终于迅速见效了吧!
见个鬼的"先不破戒"!去你娘的"午后不食"!!
心里反复骂着街,冯临川下了床,披上衣服,直接出门往后厨走去了。
念真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从东窗照进来的阳光告诉他天已经大亮,可眼睛总是睁开了又闭上。身边已经没有温度了,那匪首大概下山去"做买卖"了吧……
也好,让他自己静一静,睡一觉,应该就会舒服多了。
半梦半醒,又过了一会儿,念真意识到有双手正在解他的衣服。
突然睁开眼,他慌乱起来,难不成那男人偏偏对生病的他有兴趣?!
无力的抵抗很快就被镇压了,冯临川格外不快的硬是把虚软的念真翻了过来,扯掉他所有衣裳随手扔在床角,而后把手掌沿着那漂亮的脊背滑过。
"别乱动。"
命令般的言语之后,是从脖颈开始的按压感,那双略显粗糙的手,正一寸寸沿着他的经脉穴道揉捏挤压。微痛的感觉过后,紧跟着就是莫名的舒爽畅快,这烧热中的畅快让念真忍不住伏在枕头上轻轻低吟出声。
"行了,闭上嘴,光着屁股还哼哼唧唧的!"冯临川有点愠怒的声音响起,让刚刚有几分忘乎所以的念真刹那间回过神来,腾地红了脸,他咬住嘴唇,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了。
于是,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了彼此的呼吸声和手掌与皮肤摩擦时的细微声响。
念真感觉着那双手从他身上一点点挪移,感觉着那种温和却坚定的力道,他不愿意承认这碰触之间是否藏匿着情`欲味道,他能做的就只有忍住所有声音,然后在心里乞求那双手不要做更深层的动作。
也许是他的乞求确实奏效了,冯临川真的只是为他疏通血脉而已,但当念真想要穿回衣裳,却被阻止了。
"还穿什么衣裳,烧退了再说。"拉过被子,把那总不能忘掉所谓的体面的人裹在里头,冯临川从桌上倒了杯凉茶,递给念真,"来,漱漱口,别咽了,去去嘴里苦味。"
被对方那么一说,念真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在口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茶杯,他啜了一口凉茶,然后将之吐在床边地上的痰盂里。
把茶杯还给冯临川,他轻声道了个谢。
对方接过杯子放回到桌上,看了他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念真一个人在房间里,只是辗转。
身体一直还算挺好的自己,居然病了。
不……应该说,自己病了,居然被一个匪首小心照顾。
小腿上,腰背上,还隐约留着刚才那带着茧子的手按压过的感觉,发烧时格外敏感的皮肤让念真发觉到那些茧子位置的特殊。冯临川果然不是整日握着锄把子的农人,他手上的茧,是常年拿枪留下的,啊……大概还有那皮鞭,又或是猎刀吧……
只是,这整日和武力和劫掠打交道的匪,何苦偏要对他这么上心?他到底图他什么啊……
和尚,身无分文,而且,还是个男的……
正在胡思乱想,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声,念真赶快闭上眼假装已经睡着,但有一阵琐碎动静之后,有股极香的味道就钻进了他的鼻子。
那是荤腥的香味。
念真从心里最深处,微微颤动起来。
他十年未曾开荤了。
他不是幼小出家的童僧,他十九岁才堕入空门,比起佛法,他接触更多的,是世俗红尘。
就算过去家里穷,也是会偶尔鸡鸭鱼肉的,十年的清规戒律,十年的阿弥陀佛,就在他本以为快要忘了荤的味道时,就在他本以为可以继续守着这种忘却时,他却突然病了。
病中的人,可是最容易被触及软肋的……
"来,吃点东西。"冯临川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肩头,"自己能坐起来吗?"
忍着头晕的感觉,念真迟疑着翻身坐起来,他不敢去看对方手里拿的是什么,冯临川却偏偏将碗送到他面前。
飘着浓香的,是一碗鸡汤。
看得见里头切好的青菜叶,但这确实是鸡汤。
"我让后厨炖了点儿鸡汤给你,鸡汤温补,只喝汤,不吃肉,你就当马马虎虎没破戒吧。"这么说着,冯临川拉过念真的腕子,把汤碗放在他手上,"里头放了点菜,多少吃点。"
端着那么一碗汤,念真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定力,都悲鸣着正在被欲`望摧毁。
昨天明明还在苦守的戒条,现在,此时此刻,却显得那么一文不名,且不堪一击。
嘴唇开始颤抖,手指也是,念真想开口说一声"我不能破戒!",可到最后,喉咙里还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快点,难不成还要我喂你?"冯临川开始皱眉,而后干脆拿回了汤碗,用调羹舀了一勺汤送到念真唇边,他语气在焦急中显得格外生硬,"张嘴!还是说你想逼我把汤从你下头那张'嘴'灌进去?!"
怎么听都是恐吓的说法奏效了,念真眼神里流露出恐惧来,下意识张开口,他闭着眼,硬是把那口汤抿进了嘴里。
只是刹那,唇齿舌尖,就满是破戒的快感……
第二口汤下肚时,他红了眼眶,第三口汤滚进喉咙时,他低着头,瑟缩起肩膀。
他果然就此不再是出家人,不再是一本正经礼佛撞钟的和尚,他重新掉进了世俗的沟壑,重新尝到了世俗的甜头,他骨子里的世俗全被调动了出来,重新调动了出来,分毫不剩……
吸了吸鼻子,念真咬紧牙关,湿着眼眶,从冯临川手里拿过汤碗,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第三十四章
念真红着眼眶喝掉满满一碗鸡汤的时候,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看看冯临川的表情或是眼神,于是,他错过了那透着淡淡满意的神色,那男人看他喝完,把碗接过来,而后欠身从桌上的托盘里抄起筷子,夹起碗底留下的菜叶,送到念真嘴边。
"来,别剩下。"
那语调比刚才温和了不少,这让刚刚拼了命一般体会破戒念滋味的真几乎没力气再拒绝,于是,他下意识的张了口。
那样的场景,对于冯临川来说,是莫大的引诱。
舌尖微微探出,有点缺乏血色的嘴唇将菜叶含住之后,是低着头的咀嚼。已经煮的很软的菜叶没有在咀嚼中发出清脆的声音,但在冯临川眼里,这已经重新坠入红尘的和尚,就像是重新吃了肉的,披着兔子皮的狼,虽说看似还是兔子,但那无声的进食,已经隐约流泻出贪婪的味道。
他要把这个还会自我催眠是兔子的家伙重新养成狼。
就从简简单单一碗鸡汤开始即可。
喝过汤之后,冯临川让念真躺好,给他留了一壶热水在桌上,又把桌子一直推到床边,让念真够得着之后,就离开了。
没有多余的叮嘱,没有逼迫的勒令,一句话都没说,冯临川走了。
大概,这次是真的去"做买卖"了吧……
念真那么想。
他并没有猜错。
西山口山崖边,向外突出的岩石上,站着冯临川。
从刚才听见一声口哨响,就知道来"生意"了,本不想搭理,任凭手下兄弟去做,但紧跟着又是另外两声哨响,他不得不出马了。
三声口哨,来了个"大的"。
山头的虎王也许不需要太强的狩猎心,但送到嘴边的猎物,似乎又没有不杀的道理,更何况,按照西山口的说法,这回送上门来的不是"柴鸡",是"肥羊"。
冯临川站在岩石上,看着正一步步由北向南走进山谷地带的车马队。
马匹干净健硕,车子整齐规制,赶车的把式穿得利索得体,果然是"肥羊"!
"大哥,动手吗?"旁边的弟兄有点蠢蠢欲动。
"先等会儿,看看东边的动静。"一向不愿意在大买卖上和东山头的人有什么冲突,加之现如今东山头老大的哥哥还在自己被窝里,冯临川对触目可及的那一边格外有几分在意。他知道东边那群狼刚才一定听见了西山口的口哨,也肯定正在看着走进网子的猎物,这种时候,不能太急。
果然,耐心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东山头传来极像是清脆鸟鸣的声响。
外行人是听不出来个中门道的,那甚至比鸟鸣还婉转的动静,实际上是竹哨吹出来的信号。
"我就知道。"冯临川笑了笑,从腰间拔出枪来。
东山头要跟西山口分一杯羹,要联合夹击平起平坐。对冯临川来说,这并不算麻烦事。他不介意平分战利品,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浸在劫掠的快乐中而已。
指头放在唇间,他吹了个响亮的,长长的口哨。这是对那"鸟鸣"的肯定答复。跟着,他朝天举起枪来,在听见另外几声短促的"鸟鸣"之后,啪!啪!!连放了两枪。
格外响亮的枪声瞬息间回荡在山谷里,正走到山谷中间的车马队明显慌乱起来,但这慌乱已经无济于事了。两侧的山坡上,各自有匪兵冲了下来,西边为首的骑着白马,那是冯临川,东边为首的骑着黑马,那是独穆狼。
穆少勋那匹黑马,始终让冯临川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那匹马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体型格外彪悍,比"白娘娘"魁梧不少,油光锃亮的毛说明主人显然是细心喂养照料了的。
夜乌鸫,这是这黑马的本名。
宋二彪,这是这黑马的绰号。
当年,穆绍勋曾在动手劫掠时遇到过劲敌,号称自己是江湖人士宋天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胯`下夜乌鸫抬抬蹄子就能踢死你十个八个匪兵的家伙,在和穆绍勋硬碰硬时,让对方斜着一刀劈裂了天灵盖。也正是那次交手,穆绍勋眼睛受了伤。不过,对于心狠手辣的独穆狼来说,瞎一只眼,换一匹难得一见的好马,值了。
那匹马,就是宋天彪的夜乌鸫。穆绍勋几乎没怎么花时间,就把这匹似乎格外识时务的马收为己用了,之后,夜乌鸫有了个"宋二彪"的绰号,而独穆狼,也就自此名声更大了。
"冯老大。"冲着冯临川拱了拱手,坐在马背上的穆绍勋笑了笑,而后一抬手,冲着为首的第一辆青篷车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冯临川心领神会,回了个礼,却没有动手,反而冲着同样一辆车做了个"任由发落"的手势,跟着不容穆绍勋反驳,便提缰带马,向后退了好几步。
穆绍勋眯起独眼,衡量了片刻,终究还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翻身下马,绕过快要吓死的车把式,倾身用手里的砍刀撩起篷子上的布帘。
里头坐着三个人,都是富商模样,手上戴着金玉,身上穿着绸缎,看见穆绍勋,有的吓掉了手里的白铜嘴烟袋锅,有的连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都跟着身子哆嗦起来。
低眼瞧,几人脚边是散落的现大洋,还有一个扣翻了的小瓷碗,骰子落在碗边,显然刚才几个人赌兴正浓。
"几位。"穆绍勋冲着抱成一团的富商们笑笑,用刀尖指了指骰子,"谁赢了?"
所谓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要命的时候,生意场上的仗义也就化为烟尘了,两个富商哆嗦着手指,齐刷刷指着第三个。
"你赢了?"穆绍勋一挑眉梢,在对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的一顿乱颤中撇了撇嘴,说了声"不对",而后指了一下自己,"记住了,几位,是我赢了。"
扔下那么一句话,挑起一边嘴角,带着满是嚣张狂妄的笑,穆绍勋伸手抓起那一把现大洋,随手扔给身后最近的几个弟兄。
匪兵们大声说着谢谢当家的,接了零用钱,穆绍勋则收了笑意,一挥手,示意手下人开始干活。
那次"买卖",东山头和西山口,平分秋色,一边一半,谁也没亏,谁也没赔,这是一场双赢的买卖。
冯临川看着穆绍勋带人回东山头之后,也带着自家弟兄回冯家寨了。
物品钱财都交给手下几个头头处理,他径自回到后宅。
推开门,看见床上的人还在,他走上前去。俯身轻轻亲了一下那柔软的耳垂,摸了摸似乎已经退了些许热度的额头,冯临川略微放下心来。
"刚才的买卖,是跟独穆狼合伙儿干的。"低沉的声音那么说着,"他好得很,你倒是不用太挂牵。要是……你想见他,等下次再对半儿分的时候,我事先给你在山坡上找个看得见下头的好位置,你可以偷偷看看他。"
念真听着那样的话,好一会儿没有作声,只是慢慢皱起了眉心,而后终于在一声轻叹的同时摇了摇头。
第三十五章
"你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也是你亲兄弟。"这是冯临川看见念真摇头时候,轻轻抚摸着他的胸口,在他耳根留下的话。
然后,他在对方困在找不到词汇辩驳的窘境中时,就突然拉着念真的手,将之从床上拽了起来。
"走,出去透透风。"
"什么?"念真一脸迷茫。
"你不能总在床上躺着吧,出去溜达溜达,病说不定能好得快一点。"这么说着,冯临川从床角抓起衣裳塞给念真,而后迈步往外走,"我在门口等你,快点。"
看着对方出去,念真有一会儿只是持续着茫然。
这匪首,到底要干什么啊……
边疑惑边尽可能整齐的穿好衣服,念真拽了拽有点皱褶的衣襟,而后带着轻微的不情愿走出了屋子。
那天,冯临川带着他,走遍了整个冯家寨。
他第一次见识到这是个多大的寨子,而且这寨子建的何等规矩,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是否方便下山,全都一一有安排。这好像行军布阵一样的格局让念真很是惊讶。
从后往前穿过寨子,知道厨房、库房、各个头头住的方位之后,念真被一路带到寨门口。
距离门口最近的,是马棚。
被握着手腕教授如何喂马时,念真再次听到了关于独穆狼的消息。
"他的马,是黑的,叫夜乌鸫。乌鸫是黑色的鸟,跟乌鸦差不多。那匹马倒是很搭配这个名儿,看一眼,就有压迫感了,好像来了丧门神。"冯临川从侧面看着对方的表情,话音落下之后,那和尚就微微咬住了嘴唇。
果然,还是不想听。
"你啊……"没辙的笑了笑,冯临川拉起对方的手腕,"来,上后山走走。"
脚步不紧不慢,态度沉稳自然,他带着念真往后山走去了。
后山明显比前山略微凉快些,就算在夏日的午后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燥热感,念真起初走得有点心不在焉,但树木青草的味道却让他逐渐精神起来。那城里呼吸不到的清新空气,那城里见识不到的满眼翠绿,那些明暗不同错落有致的绿色让他觉得心里都干净了不少,似乎每次呼吸,都会把身体里压抑积攒的疾病带出去一部分。
赫然想起冯临川那句"你在这儿,更适合修道参禅"的话,念真不经意间,让苦笑流露到嘴边。
修道参禅……笑话……早就变成笑话了。
"再往前是什么,你应该能猜到吧?"旁边的男人突然开口。
念真心里一颤。
他觉得自己能猜到。
不是第一次来了,而且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明显。
"……温泉。"
"聪明。"奖励一样,冯临川凑过去亲了念真一下,"走,洗个澡,舒服舒服。"
"可……"
"温泉能治病,放心,不会让你着凉的。"好像总是能猜破对方的念头,冯临川带着已经意识到危险临近的念真一路走到温泉边上。
他叫他乖乖听话下去泡一泡,叫他尽管放心白天山上弟兄不会过来。念真知道自己拗不过对方,连叹气都没心思了,他只是豁出去了一样,干脆脱了衣裳。
反正,赤`裸的羞耻不是第一回面对了,反正,他已经连色`戒都破了不是吗,那还装什么至真至纯?
把脱下来的衣服仔细折好放在一边的石头上免得再弄出褶子来,念真小心翼翼迈进了池子。
脚底踩着格外光滑干净的卵石,温热的水流就正好没过膝盖,水面上下温度的差异让他觉得上身有点冷,赶快蹲坐下来,整个人泡进去,念真才舒服的偷偷一声叹息。
也许,真的如同传说那般吧,温泉确实可以治病?
"刚才,做了个大买卖。"池子旁边,坐在大青石上的男人突然开了口,"外地人,大概是不懂这儿的规矩,不了解这儿的情况,没带多少人,倒是带了不少钱。有敢反抗的,就都管杀管埋了。剩下的,照老规矩,裤子一脱,手一捆,放生。"
泡在水里的念真半天才有了点回应。
"何必跟我说这些……"
"你要留在西山口,就得知道山上的事儿,不管好事坏事。"这么说着,冯临川随手从旁边的树根附近拔下一棵矮小的野麦子,摘了青翠细小的麦穗,往念真身上扔了过去。
不偏不斜,麦芒正好扎在念真耳垂上,被那刺痛弄得愠怒起来,他皱眉看着那男人,却只看到了很是自然而然的表情。
"现如今这世道,不需要无意义的慈悲心肠,你记着我这句话。"
"没有无意义的慈悲心肠。"
"是吗?"一声冷笑传来,紧跟着,那个高大的男人就凑了过来,冯临川蹬掉脚上的鞋,脱了衣裳,直接迈进水池,然后压着念真的肩头,将他压在池边岩石上,"我问你,假如,你从山上领回家一只虎崽,以为自己行善救了它,过后,母老虎找上门来吃了你全家。这算不算无意义的慈悲心肠?嗯?"
念真听着那假设,是真的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所以说。"笑了笑,冯临川一把抱住开始不知所措的和尚,眼里是十二分的霸道,"生在这世上,就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谁都不需要多余的怜悯。你怜悯别人,未必就能让你自己变得多高尚。"
"……我不是为了让自己高尚才怜悯别人的。"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念真看着对方,拼尽最后的胆量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冯临川听完,只是淡淡撇了一下嘴角。
"算了,先不跟你纠缠这些。"简简单单就把话题结束了,冯临川转而牢牢抱着对方,灼热的嘴唇贴上了那漂亮的脸颊。
念真在亲吻滑到他胸前时,紧紧闭上了眼。
这个人,不会让他赢的,不管是从观点上,还是从行动上,他都要不留罅隙的控制他,囚`禁他。
这是没有牢笼的囚`禁,却远比给他一副牢笼要高明无数倍。
他一点点撕毁他的信念,一寸寸绞杀他的矜持,让他最终变成低贱情`欲的奴`隶。
这就是毁灭的快乐吧……大概。
闭着眼,从喉咙深处发出难耐的喘`息声之前,念真那么想。
第三十六章
灼热的唇`舌在胸前逗留,那种撩`拨是致命的,念真光是忍住呻`吟就快把自己所有力气耗光了。刚刚复原了一点的身体在挑`逗下微微颤抖,刚刚清晰了一点的头脑似乎钻进了水汽,连眼睛都逐渐模糊起来。
冯临川小心翼翼触摸这清瘦的身体,不算结实,不算妖`娆,却怎么都让他看不够的身体,足以激发出无法估量的欲`望。他硬逼着刚刚破了色`戒的和尚看着他股`间昂`扬起来的物件,然后因为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生出格外邪气的成就感。
但对于念真来说,他快哭出来,不是因为看见了对方的,而是同时看见了自己的。
已经有了反应的身体透着情`欲的绯红,不管怎么认定这是令人羞耻的行为,该亢奋的地方还是会亢奋。念真闭着眼,感觉着在他大腿`根缓缓摩挲的指掌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而后在那指掌终于肯眷顾到他已经硬得很厉害的物件时发出一声哭泣般的低`吟。
冯临川抱着他,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胯`下,那意图明显的很了,可念真却不敢动,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把别人的东西握在手里,更何况对方还要他做什么动作。那只是颤抖着手腕却迟迟没有行动的表现让冯临川皱了皱眉心,一声凝结了丝毫不加掩饰的野兽`欲`望的叹息过后,那男人干脆抓开他的手,把彼此的物件攥在一起,开始上下搓`弄。
"呜嗯……!"念真咬着嘴唇,把眼看就要叫出来的声音尽力吞咽了回去。他无意识间抓着对方的手臂,无意识间把脸颊贴在对方肩窝,无意识间忘了躲闪,把自己陷入情`热时的表情尽数展现在冯临川面前。
那表情让掠夺者格外高兴起来,更加收紧了手臂,冯临川不知足的一再轻轻吮`吸啃咬对方颈侧柔软的皮肤,留下更能挑`逗情`欲的红印子,留下独`占`欲的宣告和证明。
那天,他们没有做到最后,或者应该说,冯老大手下留情,没有施展全部掠夺的本事。彼此都射`过一次之后,他搂着念真,任凭那不敢面对自己高`潮后羞耻模样的人靠在他胸口,枕着他肩头。
"头发长出点来了。"冯临川摸了摸对方不再光亮的头皮,"留着吧,你留起头发来肯定好看。"
念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只是在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到水面上他们两个混在一起的体`液顺着温泉的活水流走时,紧紧闭上眼。
"又胡思乱想了?"有点无奈的问了一句,冯临川略微拉开彼此的距离,看着那不敢看他的人。
"没有。"好一会儿,念真才摇了摇头。
"还'没有'呢。"哼了一声,冯临川惩罚一样的咬了一下对方的耳廓,然后拉着念真出了水池,"行了,走吧,再泡着你要晕了。"
没有反驳对方的话,也确实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一定会晕的念真红着脸迈出了池子,默默无语穿好衣裳。
然后,他被冯临川带着重新回到寨子里。
走出树林,看见前头的开阔地,和头顶格外透亮的天,念真心里暗暗叹了一声。
大概,自己就这么着了吧,交代在一个土匪手里,浑浑噩噩混上几年,等到被厌烦了,就独自下山去,再做和尚,或者……
他想不出或者后头的内容,没有什么长项在身,顶多只会种田而已,如果不做云游四方的僧人,怕是只能开垦一点荒地,隐居到老到死吧。
也好……
反正在土匪身边待过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不如就一个人将这段过往烂在肚子里。
"别瞎想了。"拽了一把念真的手腕,冯临川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你先回后宅歇着,我有点儿事要办。"
没有反驳,念真一声不吭回了后宅,冯临川则直接回了大厅,而后让一个匪兵叫来了何敬山。
"大哥,你叫我?"不多时,总是看似斯斯文文的何老三就走了进来。
"坐。"示意对方坐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冯临川喝了口茶,"老三,你待会儿去给念真看看病。"
"病?"
"嗯,他有点儿发烧。"
"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儿晚上应该是。"
"昨儿晚上……"白面书生一样的男人脸上突然有点泛红了,"大哥,你不会是……"
突然明白了对方所指的意思,冯临川马上开始皱眉,但语调却格外坦然。
"我要是把他折腾到发烧,根本就不可能让他下床走动,更何况带他在山上溜达。"带着戾气的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何敬山,让对方住了口,冯临川接着说,"他应该是累的而已,你给他看看,开点药,回头我让人下山去买。"
"哎,知道了,那我这就去。"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何敬山离开了大厅。
他回自己屋里拿了药箱,跟夫人夏晚荷打了个招呼之后,便直接去了后宅。
念真没在床上躺着,而是在安静的院子里坐着,靠着墙角的瓦缸,看着缸里的游鱼。他背后有株茂盛的榆叶梅,枝条的阴影在他身上留下点点斑驳。
"二哥。"何敬山叫了一声,走上前去。
念真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二哥,这是山上的称呼,是他的新称谓,他确实格外不习惯这种称呼方式,但自己似乎又不再适合被叫做"念真师父",到头来也没想好究竟该让对方怎么叫他,终于只是别别扭扭站起身回了个礼,他问何敬山有什么事。
"哦,大哥让我来给你看看病。"边说边把药箱放在旁边石凳上,何敬山解开白衬衫的袖扣,把袖子往上卷了卷。
"我好多了,真的。"念真有点窘迫起来,"烧已经退了,不用再这么大张旗鼓……"
"看看总比放任自流好,再说,大哥的脾气……"何敬山笑了笑,念真就没话可说了。
是啊,"大哥的脾气"……
这么说,他也只能配合了,若是冯临川迁怒别人,他的罪过可就大了,何必。
卷了卷自己的袖子,他将手腕伸了过去,放在一旁光滑的石桌上。
"二哥,大哥其实挺疼你的,实不相瞒,以前'伺候'他的人也有过那么几个,可带着见众位弟兄的,只有你。"
念真听着对方的话,好一会儿不曾言语,直到何敬山给他号完了脉,才开口问:"以前……那些人,还在山上吗?"
"哦,有的还在,有的走了。留下的,还是弟兄,走了的,给足路费盘缠和安家费用。"从药箱里撤出两张纸,何敬山边开方子边接着念念,"大哥脾气暴烈,可要是对谁好,是不会掺假的。"
"……嗯。"念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应声。
"另外,山上弟兄也都喜欢你。"
"什么?"念真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是真的,大伙儿都在议论你,凡是我听见的,全是好话。"
"……"
"留下吧,冯家寨不敢说是世外桃源,可毕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说实话,比外头的世道干净。我们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不假,但我们'猎而不绝'。冯家寨,自有冯家寨的道义。更何况,留在这儿,不光没人敢对你不好,你有了麻烦,大伙儿还会帮你,何乐而不为呢。"语调平淡的劝说在药方开好之后结束了,何敬山笑了笑,把自己开的方子递给念真看,"我就列了几服健脾开胃的药,在山上住,只要开了胃口,多吃点好的,就什么病都不容易得了。"
"多谢何先生。"把药方还给对方,念真起身微微鞠了个躬。
"叫我老三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您肯定比我年长吧。"
"山上不讲岁数,只论辈分。"
"可……"
"那,我先走一步了,你好好歇着。"不等对方辩解什么,何敬山就站起身,收拾好药箱,推了推眼镜,准备离开。
念真一直将他送到院门口,对着那潇洒自如走远的背影双手合十再度施礼,却在抬起头时恍然惊觉一般放下了手掌。
不再剃头发,不再穿衲衣,不再吃素食,不再守戒规,他真的已经彻头彻尾的,不再是个和尚。
第三十七章
念真的病,很快就好了,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饮食。
他一直没有再恪守戒律。
未必是鸡鸭鱼肉的大排场,但素菜里的荤油也好,白粥里的肉末也罢,他都闭着眼吃下肚去了。
也许的确如何敬山所说,在山上,只要吃好一点,就不会有问题。只是短短七八天,他就和刚上山时候换了个人一般。脸颊红润起来,嘴唇也不再缺乏血色。这样的变化他自己没有太注意,但冯临川看在眼里,很是满意。
"今儿这是最后一壶药茶了吧。"坐在床边穿靴子的男人问。
念真看了看杯子里颜色很特别的饮料,点了点头。
"那回头我让他们再买点儿回来。"
"不用了。何先生没说……"
"老三。"
"?"
"叫他老三,或者何老三,都行。别老先生先生的,听着疏远。"
"……"念真本想反驳,但一种根本反驳不过的预感让他住口了,停顿了一下,他空过了那个称谓,直接往下说,"我已经没事了,不用再喝了。"
"我是想让你吃胖点,懂吗。"轻描淡写说着,眼神却不见玩笑的意味,扣好腰带扣,冯临川走过来,摸了摸念真的脸颊,"你现在摸着还多少有点硌手,长胖点,抱着更舒服。"
被那句话说红了脸,念真扭过头低垂着睫毛试图否定。
"男人,怎么也不可能……抱着……舒服的。"
"谁说的。"被对方在"抱着"一词上卡住了一瞬的样子差点逗乐了,冯临川拿开念真手里的茶杯,然后凑过去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亲吻。
不管怎么样,被一个男人亲吻还是令人觉得羞耻的事,脸上还是会发热,心里还是会悸动,就算前一天夜里曾无数次被抱着重复唇与唇的接触,莫名的罪恶感照例不能被次数抵消掉。
然而念真不希望自己毫无罪恶感,他偷偷的,想保留出自己仅存的一寸空间来,这个空间里私藏着他不愿意被完全抹杀的道德伦常,私藏着他的佛心,他的慈悲为本方便为怀。
"喝完了就把床上那身衣裳换上,别忘了今儿江老四派的人就该到了。"留下那么一句话,冯临川离开了。
念真这才略微打起点精神来。
前些日子,江一凡发了一封电报到口外,电报被冯家寨在城里的眼线一路送上了山。"十五到家",就这么四个字,已经让人看得明白了。江一凡派的人,五月十五,会上西山口冯家寨。
这是早就固定了的模式,每当江老四送消息到口外,都是类似的规程,不过这次,和以往不同,这次,必定还有法天寺的相关讯息。
于是,从得知这一情况开始,念真就格外期待起来。十几天了,也许并不长,但对他来说,惦记念恒的心情已经足够明显,他太想知道小师弟的情况,尤其是自己当时是突然失踪的,不知念恒之后有没有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端起药茶,将剩下的部分一饮而尽,念真放下杯子,站起身。
他换上了那套冯临川让人给他新定做的衣裳。
柔和凉爽的麻布质地,土黄色的沉稳色泽,都让人感觉很舒服,但这种临时的舒适感,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
中午之前,警察厅暗中派的人,到了。
那是个怎么看都不像是警察的警察。
鸟窝头,小眼睛,一身江湖气,完全和匪没有两样。
来者一身黑衣裳,个儿高,再加上站没站相,就更让人觉得晃里晃荡的不稳重。这样的人,真的可靠到可以从警察厅往西山口送信?
"冯大哥,头回见面儿,兄弟我姓欧阳,单名一个晗字,这回江四爷让我来给您送信儿,我马不停蹄尽快赶过来了。"冲着冯临川拱了拱手,自称是欧阳晗的人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念真,"这位是……"
"哦,叫他'二哥'就行了。"根本没多说什么别的,冯临川让旁边的小匪兵给对方看座之后,打开了那个刚才被递过来的,结结实实封好的信封。
白信封,朱砂红的长条框框里什么都没写,但拆开后,里头的信纸上,工工整整写满了蝇头小楷。
冯临川认得,这是江一凡的笔迹。
巧于钻营,工于心计,比老狐狸还狡猾三分的江一凡,是个土匪出身却酷爱文房四宝书法绘画的怪人,他的字画,警察厅厅长都要了去挂在书房里,而一向以言行周密谨慎滴水不漏深得冯临川赏识的江老四,这封信,也写得具体明晰,不带半句废话。
只是……
"怎么没提法天寺的事儿?"看了一遍信件内容,冯临川问欧阳晗。
"哦,四爷说了,牵扯到法天寺的,全都由我口头告知,不然若是信件中途遭遇万一,遗失了,让人看见,终究容易惹出麻烦。"
"嗯,果然是老四的做派。"挑起嘴角,点了个头,冯临川看了看旁边的念真,"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他。"
"好。"尽力克制着想一口气询问一大堆问题的冲动,念真往前欠了欠身,开了口,"欧阳先生,请问,寺里一切可好?"
"好得很,一切正常,前几天四爷刚去过一趟,借口布施探查了一番,没见有什么诡异。"
"那,寺里的僧众……"
"您是想问最小的那个吧。"突然笑起来,看似很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干脆直接说了,"那个叫念恒的小和尚也挺好,四爷说了,这一点务必得让冯大哥身边的那个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跟那小和尚聊了几句,该安抚的安抚了,该叮嘱的也叮嘱了。另外,法天寺失踪一人的事,四爷动了些手脚,黑不提白不提,这事儿就算是压下来,混过去了,不用担心。"
对方一席话落,念真连忙道谢之后,终于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念恒没事,他失踪的事也没有闹大,这是目前看来,最好的结果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仅存的这点"万幸",真的具备让他暗暗高兴起来的力量。
然而他的高兴也好,之前的舒适也罢,全都在旁边那个男人捏着信件递过来让他看的时候,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冯临川捏着信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拇指点着的那句话,却让念真刹那间僵住了神色。
"此人询问过后,杀!"信上,白纸黑字,那么写着。
第三十八章
念真看着那个杀字,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我说过了,你现在是冯家寨的人,凡是和寨子有关的,好事儿坏事儿,都应该让你知道。"冯临川这么说着,脸上照旧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从眼神深处透着隐约的试探。
错过那鹰隼般的视线,念真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有话说出来。"那男人那么命令。
"……别。"仍旧在摇头,目光却送回来了,念真有点乞求似的看着对方。
冯临川知道那眼神里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梢,他把手肘撑在旁边的桌沿上,指头沿着下巴上的胡渣轻轻掠过,又看了一眼那句话,他似乎带点无奈的开了口。
"可以前,都是这么办的。"
那句话让念真刹那间没了余地。
既然你以前都是这么办的,这次何必要问我?!既然你已经习惯杀人灭口,何必还一副在征求我意见的态度?!既然我说的话和我的意见你根本不可能采纳,何必还非要我说出来?!!
见了鬼的"江湖道义"!!!
心里反复诅咒着,念真紧紧咬着牙关,站起身来,对着有点不明所以的欧阳晗深施一礼,而后转身就大步走出了厅堂。
他受不了了……
就算没当过和尚,他也真的受不了这种摆在眼前,说不定就会发生在下一刻的杀戮。
没有回后宅,他直接去了后山。
一路走到已经感知到水汽的温泉附近,他在因为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而不再继续漫无目的逃避。
手摸着生着青苔的粗大树干,他想站起身,却觉得腿已经没了力气。
干脆自暴自弃不再试着起身,他把脸埋进双臂之间。
他等着耳畔传来一声枪响,等着一个无辜的亡魂又葬送在西山口,但他等了不知多久,只等来了一串脚步声。
穿着马靴的脚踩在山间草地上,一步一步,走到念真身旁。
"害我好找啊。"没什么语气的说着,冯临川单手撑着树干,另一手夹着烟,烟草的味道从他口中弥散出来,丝丝缕缕渗透进周遭的空气中。
"我不会逃的。"苦笑着说,念真并没有回头。
"知道你不会,我是说,你那无意义的慈悲又发作了。"又吸了一口烟,接着随手碾灭了烟蒂,冯临川俯身抓着念真的胳膊,将他拽起来,而后牢牢压在树干上。
他细细端详眼前的人,从俊秀的眉眼,到紧闭的嘴唇,那张很是讨他喜欢的脸虽说从没流露过开心的笑容,可这并不影响他端详的兴致。
"你真是懂得如何勾引我啊……"嘴唇贴在对方耳根这么低语了一句,冯临川在念真试图反驳时,突然用亲吻堵住了他所有的言语。
而紧跟着的动作,则让念真所有瞬息间涌起的不祥预感成为了现实。
大白天,又是大白天……
这男人就像是精力旺盛的雄`性`兽类,永远不分时间地点就……
"不行……"躲闪着试图拒绝,念真想推开对方,但不知怎的就是做不到。他的力气也许并不小,毕竟是男人,但在冯临川面前,就算同样是男人,他仍旧没有胜算。已经投入到掠夺之中的匪,身上有的是被情`欲激起的蛮力。
被几下扯掉了下半身的衣物,胯`下那已经快要习惯了被碰`触的物件就直接暴`露在对方面前了,念真在承受着有几分粗鲁却更有十足技巧的搓`弄时抬起手,捂住了嘴。但他所有吞咽下去的声音,都在感到唇`舌的温热包拢住昂`扬起来的器官时一下子失了控。背`德的呻`吟从口中涌出,背`德的快`感向心里冲击,身体仍旧会残忍背叛理智,就算过程中会有痛苦,但滤过痛苦之外的快`感,这不知羞`耻的身体照例会饥`渴万分的贪婪食用,一点不留。
念真不愿意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拓`张的指头钻进他火热的穴`道时,忍不住全身的颤抖,不愿意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在某个要命的点被恶意挤`压时,忍不住红了眼眶,更不愿意去想自己如何被摆弄后面就射了出来,而当那粘稠的体`液被用来做正式掠夺之前的润`滑,当那坚硬的顶端碰到已经湿粘得一塌糊涂的地方,念真只觉得,自己除了闭上眼,用最恶毒的词汇斥责自己,似乎,真的别无他法。
而在冯临川眼里,陷入情`欲的同时还会陷入罪恶感的念真,诱人到无以复加。他不希望对方还有精力去矛盾什么罪恶不罪恶的,但他并没有就此加快掠夺进程。
抬起对方的腿,灼`热的硬`物挤开穴`口的皮`肉,一寸寸深入,滚烫的内部绞紧到让掠夺者本身都觉得有点疼痛。冯临川安抚一样缓缓揉`搓念真那还没因为痛苦而萎靡下去的器官,然后终于一点点开拓到最深处。
真正的索取开始了。
揽着对方的腰,他先是没有动作,探出舌尖舔掉念真眼角的湿润,他就像是故意的一样,忍着自己这一份欲望,也折磨着对方那一份。而后,是缓慢的渐渐撤出,和突然的一个深入。
念真再也没能忍住哭泣般的呻`吟。
他疼,是真的疼,但夹杂的快`感让他连头脑都整个麻痹起来,被同样是男人的冯临川这样侵`犯,他觉得羞`耻不堪,可身体最深处疯狂的想要得到某些更多的东西的欲`望,让羞`耻越来越没有招架之力。
他可以说自己双腿紧紧扣着对方的腰是为了避免跌落,他可以说自己双手死死抱着对方的脖颈是为了保持平衡,他可以说自己指头求救一样拉扯着对方的衬衫是为了发`泄太过强烈的情感冲击……但归根结底,他任由冯临川掠夺了。
不能逃,不能抵抗时,他的本能选择了放弃。
有痛苦,又有欢飨时,他的本能选择了后者。
达到高`潮的身体无助的颤抖,耳边是对方粗`重的喘`息,喉咙里是自己压抑的呻`吟,念真脑子里一片混乱,乱到只能记得灌注在身体里的粘稠,有着怎样的热度。
事后,冯临川放开了手,把浑身发软的念真留在青草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树下,自己穿好衣服离开了。
缓了一会儿,念真忍着全身的酸痛想自己穿好衣服之前,那男人却又走了回来,手里,是打湿了的衬衫。
冯临川一语不发,默默用自己在温泉水里浸湿的衣裳给念真擦掉小腹和腿间的痕迹,然后帮他整理好衣裳。
念真不敢去看那结实的,赤`裸的胸膛,但有种莫名的情绪在他自己胸口里不受控的开始酝酿。
"你以为,我骨子里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禽`兽吧。"突然开了口,冯临川搂着念真,指头在他耳垂上轻轻搓`弄。
"……我只是觉得,没有杀他的必要。"清了清因为呻`吟而略微沙哑的嗓子,念真答得有点无力。但冯临川接下来说的话,却让突然又被迫精神起来。
"每年,差不多有三次,老四会派他手下的眼线上山送信。我一个都没杀过。"
"什……"
"他能信任的,才会被派出来干这么悬的活儿。我不会杀他派来的人。"
"可你说……"
"我骗你的。"
"……"
"确实是骗你的。"拉着对方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拍了一下,冯临川挑起嘴角,"我是想看看你上山这些天,多少变点了没有。结果,你还是你,还是不堪忍受破杀戒。"
"可那封信……"
"你没注意信纸最下头让我折了一条窄边吗?那儿还藏着一个'勿'字儿。老四想跟我说的是,这人虽说是警察,可留着有用,不能杀。"看着对方惊讶到来不及恼火的表情,冯临川终于轻轻笑出声来,他把念真抱紧,嗅着那情`欲才刚刚退去的身体的味道,闭上眼,一声长叹,"你啊……'江湖'上的'无奈',你早晚会明白的。我不逼你,我慢慢等也就是了……"
第三十九章
念真听着冯临川的话,并没有回答什么。而冯临川,也似乎并不想得到更多的答案。对他来说,不管有没有答案,都是一样的。眼前这个刚刚重新跳进红尘的和尚,只可能在红尘里越陷越深,他需要的,只是等而已。
他有这个耐心。
彼此都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冯临川一把抱起腿脚还有些虚软的人,迈步往回走。
这一举动也许并不值得多么意外,但对于念真来说,还是不能接受。他试图挣扎,试图让那男人放他下来,可冯临川只是收紧了手臂。
"再乱动,就把你从山上扔下去。"言语明明是威胁,说出口却带着笑音,冯临川就那么半抱半扛的把念真一路带回了冯家寨。
正是午饭的钟点,寨子里有不少弟兄来来去去,看见两个人,都先是一愣,而后就会忍不住偷偷笑出来。
二哥不知为何离开了寨子,然后被大哥弄回来了。所有人都这么想。而至于大哥为什么光着膀子手臂上搭着湿透的衬衣,二哥为什么满脸通红背后还蹭上了青苔,就不便想得太深了。
念真不敢去看旁人的眼光,他只能搂着冯临川的脖子,低着头,闭上眼。
太丢人了……竟然这样就被带回来……
羞耻感直到回了后宅还没有消失,脸颊已经彻彻底底红透了的念真坐在床边,照例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歇会儿,换身衣裳。要是想上前头来,就一块儿陪那个警察吃顿饭,要是不想,我就让厨子把饭给你送过来。"冯临川边说,边走到床边柜子前,"我待会儿得先去和他聊聊天,人家毕竟送信过来一路颠簸,不作陪不是待客之道。"
念真起初并不言语,他只是默默看着对方换衣服,看着那结实的臂膀和紧绷的皮肤消失在一件干净衣服的包裹中,然后在冯临川脱掉长裤和马靴时赶紧低垂下眼皮。
就算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个身体,他也不敢大白天看个没完。他只是暗暗想过这男人并不像是快要四十岁的,脸上也好,身上也罢,全都不见半点松弛,冯临川简直就像是他见过的卖艺者,一身肌肉,双眼炯然。只是,这个匪首,更透着几分王者之气,不是人皇,而是兽王。冯临川就是一头傲然居于山崖之上的兽王,想要的,尽数归入囊中,想吞下肚的,绝对一口不剩。
念真就是他的猎物,是被猛虎猎杀的羚羊,不,也许不是猎杀,是豢养。
然而猛虎为何要豢养羚羊,念真始终想不透。
"来,穿这身。"冯临川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从柜子里撤出一身月白色的拷绸衣衫,扔在念真膝头。
光滑的质地让那身衣服差点落到地上,赶紧伸手抓住,念真皱起眉来。
他知道冯临川让人下山进城给他订做了好几套衣服回来,但他始终不接受这一身。灰色黑色棕褐色米白色,他都能接受,棉布或是麻布他也都能接受,但这身……浅蓝一如清晨的天空,又是拷绸的,怎么看都是大家少爷一般,这让他一个穷人出身又当过十年和尚的人怎么穿得上身?
"怎么了?不喜欢?"冯临川一语道破,"嫌太招摇?"
念真没有点头,只是轻轻说了句"不习惯"。
"穿穿就习惯了。"根本不准备采纳对方的意见,冯临川摸了摸念真的脸颊,"穿惯了漂亮衣裳,吃惯了荤腥,享受惯了鱼水之欢,活着就有意思得多。以后我还会教你骑马,开枪,带你进城下馆子,听戏,看杂耍。凡是好吃的好玩儿的,都吃个遍玩儿个够。怎么样?"
听着那样的话,念真本来就皱着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并非反感那些提议,或者说是计划,他只是觉得,自己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说这些话,总归有点令人心情复杂。若是对女子,这样的言语是娇宠,可对他……
冯临川对他,究竟算是什么呢?
怎么也不想认可娇宠二字用在自己身上,怎么也不甘心坦然接受什么娇宠,念真狠了狠心,还是把那身衣服放在了一边。
"我还是……穿那身黑的吧。"指了指柜子里刚才压在这套月白衣衫下头的另一套棉布衣裳,念真鼓起勇气和对方视线交汇。
"那个太阴沉了,宴席上别穿。"直接就否定了念真的要求,冯临川抓起那件淡蓝色的上衣,抖开,交到念真手里的同时凑到他耳边,"穿漂亮点儿,也让人看看我冯临川多有艳福。"
一句话,说得念真面红耳赤,扔下这面红耳赤的人,那匪首笑着就转身走了。
而到最后,穿着一身拷绸衣衫的念真,还是出现在了招待欧阳晗的宴席上。
宴席没有多大的排场,但是头头脑脑都在,念真坐在冯临川旁边,一语不发。
这次的宴席没有女眷出场,毕竟是招待外人,而不是自己人聚会,夏晚荷也好,其他头头的老婆也罢,就都不曾入席。
只是,这种情况并没有一直持续到最后。
酒宴进行到一半儿,从外头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
"大哥~!"
一声清亮的招呼,一身飒爽的打扮,一直走到冯临川跟前的,正是扮男装成癖的冯二小姐。单手搭住大哥的肩头,她把视线扫过众人,冲着各位点了点头之后,将视线集中在欧阳晗身上。
"这位就是传信儿的弟兄了?"
发现对方正在打量自己,欧阳晗赶快站起身,冲着冯溪蝶拱了拱手。
"您就是二小姐吧,久闻大名,我是江四爷派来的,敝姓欧阳,名晗,二小姐有什么事,凡是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吩咐。"
"唷,嘴还真甜。"当时就笑了起来,冯溪蝶从大哥手里抄起酒杯,将刚满上的一杯酒如同饮水解渴一般,咕咚一声干了,而后又倒了一杯,冲着欧阳晗做了个敬酒的架势,"请。"
被那确实是久闻其名的冯家寨二当家的敬酒,欧阳晗当然不敢不给面子,连忙干了自己手里的那一杯,他才在对方的示意下重新落座。
冯临川并没有责怪妹妹的举止,对他来说,这种经得起场面的举动,其实是值得赞许的,当然,如果这丫头不穿男装,说话声音再收敛一点就更好了。
逼着自己反复想着什么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冯临川让冯溪蝶自己去端个凳子过来,却没想到被拒绝了。
"我得先上后头找晚荷姐一趟,昨儿个进城,给她带了点衣服料子回来。"说完大面儿上的借口,冯溪蝶俯身凑到大哥耳边轻声低语,"另外,有点儿关于'东边儿'的小道消息,大哥,你宴席散了之后,我再慢慢儿跟你说。"
第四十章
听见"小道消息"几个字的,并不只是冯临川一人。
还包括旁边的念真。
原本就对东山格外敏感的他,赫然紧张起来,但那匪首明明发现他听见了,却没有丝毫反馈。
"再说。"淡淡应了一句,他在冯溪蝶转身离开后重新端起酒杯。
后半段的宴席,念真呆得不自在。
一边怀疑自己是否有直觉,一边被直觉的不安折磨,他总算熬到了欧阳晗离开。
"那我就回去了,以后四爷再得着什么关于法天寺的消息,我一定照例尽快送到。"那怎么看都更适合在山上入伙的警察冲着念真拱了拱手。
"多谢,还望您回去路上一帆风顺。"本想下意识双手合十,却又觉得已经不合时宜,念真最终还是仅仅鞠了一躬。
送信儿的走了,山上又恢复了平静。
暂时。
"你先回屋吧,歇会儿,我去找溪蝶。"冯临川发了话。
"……"念真没有点头,也没有明确摇头,这样的迟疑让对方明显察觉到了异样。
"怎么了?"
"不,只是……"犹豫了一下,念真还是开了口,"关于绍勋那边……"
"那不用你操心。"
冯临川是如此回答的,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就断绝了念真所有后面还想说的内容。
"西山口和东山头,历来会互相传一些小道消息,应该不是关于你的,不用太担心。"似乎也意识到对方明显的受挫感,冯临川略微把语气放平缓了些,"我去去就回,你先回去歇着吧,宴席上乱哄哄的,去清静会儿。"
念真最终没有再违抗什么,忍耐着,忍耐着,他迈步往后宅走。
不是说,凡是冯家寨的事,不管好事坏事,都要让我知道吗?
不是说,要想见独穆狼,下次可以让我在山坡上亲眼看着你们动手做买卖吗?
不是那么说过的吗?!
还是说,关于东山头的小道消息,就不能算是"冯家寨"的事,就不能列入让我知道的范畴?!
我是说过不想见穆绍勋,可关于穆绍勋的消息我为什么就听都不能听?!
他是我亲弟弟啊!
啊……还有,穆绍瑜,穆家最小的孩子。
分别之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才八岁,现在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上次偷偷看了一眼,认了出来,可那一眼已经足够激起所有兄弟情分,足以掀起十年阻隔的思念了啊!
说不想再见,说已经狠了心,可人心似铁非似铁,谁又真能真的抛却?!抛却到连一丁点消息也不想听?!
这怎么可能?!
有些死也不会说出来的话,就那么反复在心里回响,念真咬着嘴唇,快要让自己疼得承受不住。他又开始惯性一样怨恨自己,恨自己破戒,让荤腥和色`欲毁了耗费十年心力造就的淡然和冷静。他压抑着所有被他自己认为是不该有的情绪,一声不吭,回了后宅。
而在与此同时,冯临川正仔细听着关于那小道消息的种种。
"你是亲耳听见的?"
"嗯,昨儿个我进城,在龙德楼吃饭,雅间,隔着一堵木板儿墙,听见有人说话。一开始我没着耳朵听,后来发现是东山头的人。说西山口冯家寨跟和尚打交道这事儿,独穆狼有点儿在意。"
"……肯定是我送念真去净云寺那天,让东边的人看见了。"
"嗯,我想也是,那会儿还不知道他就是……"兄妹二人互相眼神交汇了一下,都没接着往下说。冯临川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早知道穆老二从来不劫出家人,我原先还以为他是边做杀人买卖边吃斋念佛呢。"带着无奈的笑,冯临川拢了一把头发。
"大哥,风声这东西,从来是传得快,散得也快,只要咱们这头守口如瓶……"
"那也不行,穆老二早晚会派人去法天寺,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筹划了。他要是心思动得更早,估计上次上山来,就不只是带着他弟弟赔罪。"
"那你打算怎么办?"
"得容我想想。"
冯临川是那么说的,可说总比做容易,一想到穆绍勋可能会发觉自己大哥从寺里消失了,可能会直接怀疑到西山口来,他就觉得心浮气躁。
不管这种可能性究竟有多小。
念真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管他什么独眼狼瞎眼狼,谁也别想抢走!!!
烦闷之中,冯临川并没有想过作为被霸占者,念真会如何考虑同样一件事,急躁之中,冯临川忘了他绑得住别人的身子,却绑不住别人的心思。
于是,当他回到自己那套院子里,看见坐在鱼缸旁边的念真时,刚才持续积压的烦闷就又开始升级了。
念真换下了那身月白色衣衫,取而代之是一身皂黑。
冯临川皱了眉头。
"不是跟你说了别穿这个吗。"走到近前,他抬起对方的下巴,"那身蓝的怎么招惹你了?"
沉默了一会儿,念真给冯临川的回答还是那几个字。
不习惯。
"你越不穿,越不习惯。"边说边俯身凑过去,冯临川想亲亲对方的脸颊,却没想到被拒绝了。
念真别过脸去,躲开了那个亲吻。
这样胆大包天的拒绝,让冯临川猛然间怒从中来。
念真感觉得到那种怒气,他逼着自己鼓起勇气,对着冯临川开了口。
"绍勋那边,究竟有什么事?"
冯临川明白了。
这是在跟他闹气啊……不告诉你你弟弟的事儿,你就摆脸色给我看?
当然了,你原来也没有过什么好脸色,除了在"某些"时候。不过,给我摆脸色,你认为有用?
强烈到极致的独占欲被刚才那些让人心烦的消息刺激得更加强烈起来,已经不想去管对方的想法,冯临川硬是抢去了念真一个亲吻,而后死死盯着他。
"我不管你是穆老二什么人,反正你休想离开冯家寨半步!你这辈子都休想!!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突然急了的冯临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做了怎样的剖白。
被那剖白中太过绝对的言辞一下子戳痛了心坎儿,念真也几乎完全没有理解最深邃的某些含义,他只是觉得有什么被压抑了许久的东西正在绝望中剧烈挣扎,直到崩溃,直到爆发。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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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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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那天,念真没有马上跟着冯临川回后宅。
他们去了后山的温泉。
温热的水流洗掉了三天来的疲惫,也让三天来积攒的情`欲很快开始燃烧。
冯临川抱着念真,在光滑的皮肤上反复亲吻,他能感觉到来自对方的阻力,还没完全从争端中脱离出来的念真不情愿这样的行为。但这次,冯临川并没有强`制动作,他只是抱着念真,轻轻在那光`裸的背后摩挲,等到抵触感稍稍平息之后再继续试探般的挑`逗。
这样的缓冲反复了两三次,某些情绪被压制下去,某些情绪被激发出来的念真,已经眼里带了湿润。
快`感,果然是没人不想要的……
冯临川一手搂着他,一手抚`弄着彼此的物件,动作并不激烈,就像是安抚一样,但即便如此,高`潮仍旧会如期而至。羞耻于自己总是先一步到达顶峰的念真低着头,不愿意让冯临川看见他的表情。
情`欲中,也许想不了许多,可一旦清醒过来,就会明确意识到和自己亲`热的是个男人。自我厌恶感也许会随着次数的增加而一寸寸消磨,可毕竟还没有消磨到彻底接受。
"你归根结底,不喜欢男人,是吧。"低沉的声音突然掠过耳际。
念真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回答之后会是什么结果。
"你只不过是刚破壳的雏鸡,破你壳的,是我,你才会对我有反应。"举着令人觉得愈发羞`耻却无力辩驳的例子,冯临川帮念真洗干净身上喷溅的痕迹,而后盯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就好了,天下没有绝对的事儿。"
慢慢就好了,什么慢慢就好了?是说慢慢的我就会接受被一个男人……"那样"?
念真心里给自己罗列了一大堆疑问,但对于冯临川来说,所谓的慢慢就好了,可不仅仅是接受那么简单,他等着念真彻底沉醉于肉`体`交`合的快乐,等着彼此在交`合的快乐中一起让思想化为灰烬。
等待,这是他这三天来总结,或者说是反省出来的结论。
对于这个倔脾气和尚,果然急不得,急了,他就会用倔强抗争,而且肯定会抗争到底。
冯临川不想那样,他不想一辈子见不着念真的笑脸,不想让这个自己十有八`九是第一眼就看上了的人过早抑郁而亡。于是,他决定改变策略了,是真的改变。
冯溪蝶的那一堆责骂,对他来说反而是一剂猛药,以毒攻毒,鬼使神差一般,治了冯老大扩散到全身的霸道症。
说不定,对于某些人,逼`迫,不如软化。
啊……软化……
突然间想到那柔软而且紧`窒的内部如何吸着他不放,冯临川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该死的……
"我想……"清了清嗓子,念真开口,"我想找点事做,行吗。"
"什么事?"这个问题来得绝对令人意外。
"扫地也好,做饭也罢,都行。"
"为什么。"
"以前在法天寺,就做这些。"
"现在不需要你做这些了。"
"我不想……闲着。"
"哪有打杂下厨的压寨……"夫人二字差点就说出了口,却赫然想起来这也是那和尚的禁区,冯临川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而后带着跟自己的恼火改了口,"何必呢,这些都有人做了。"
"那,让我把谁替换下来。"
"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想什么呢。"开始觉得有几分好笑了,冯临川无奈中叹了口气,重重亲了一下念真的脸颊,而后把嘴唇滑到对方肩膀,"刚亲`热过就跟我提要求,你让我怎么回绝?"
"……"
"那好,分你点差事。后厨院儿外头,有片菜地,原本是孙进财两口子管的,你要是不嫌累,就去那儿帮忙吧。"
"真的?"一下子高兴起来,念真连自己都意外的,霎时间没有管住脸上的表情。
他笑了。
那并不能说是多么明显的一个笑容,甚至很有点一带而过的潦草,但他确实笑了。嘴角挑了起来,脸颊还带着刚才的微红,眼里还带着刚才的湿润,身上还挂着水滴,他就这么笑了。
冯临川不知道自己耗费了多大的耐力才什么都没有做。
但他真的很想就这么把这和尚压倒在池边青翠柔软的草地上,把亲`吻和爱`抚布满他全身,狠狠冲撞那个把他迷恋到可以放下寨主架子的清瘦身体,一直索取到对方求饶,哭着求饶,哭着,抱着他,边索`吻边求饶……
可他忍了。
暗暗苦笑着,他忍了。
"那,今天就能去吗?"念真当然不知道他的想法,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引火烧身的危险事的人,只是沉浸在莫名的欢乐里。
"……随你吧。"叹了口气,冯临川不想多说话了。
当天,他们从后山回到内宅,先是吃了点东西,念真就被冯临川催着睡下了。
确实觉得有点疲惫,或者应该说是没睡够,念真就算再盘算着睡醒之后一定要去菜园看看,还是没能抵抗住睡意,连环在腰间的那只手都不想多在意了,他闭上眼,一觉睡了下去。
而后,等他醒来,和冯临川打了个招呼后,便独自去了菜园。
后厨的位置他知道,只是上次没有到院子外头罢了。于是,这是他第一次从篱笆墙的外围走过。
菜园不大不小,蔬菜种类也不多不少,不外乎就是好种的茄子黄瓜豆角萝卜。
迎接念真的,是后厨孙姨的男人,孙进财。
三四十岁的汉子,长得有几分凶悍,皮肤粗糙黝黑,偏偏穿着白布小褂,有一边袖筒空荡荡的,随着走动不协调的晃荡。那是打仗受的伤,从田里的农,到军阀的兵,再到山上的匪,孙进财也算是跌宕起伏都经历过了。
"二哥,您有事儿?"看见念真过来,孙进财赶紧招呼。
"啊,我是来帮忙的。"虽说被比自己年长的人那么叫,还是多有不适,想想山上的规矩就是如此,让人家改反而麻烦,念真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简单阐明了来意。
"哦,大哥让您帮着照顾菜园子啊。"孙进财趿拉着一双满是泥巴的布鞋,坐在菜园旁边一块裸`露的山石上,摘下草帽扇了扇风。
"嗯,原来只有你们夫妻两个,再加上我,人手会富裕点。"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念真笑了笑。
"那倒是,可这菜园子里干活,累啊。"
"放心,种菜我是会的。"念真说的是实话,过去家里务农也好,后来出家当和尚也罢,摆弄菜园子的技术,他一直没放下过。
"那成,我先跟我婆娘说一下,您等会儿啊。"老孙边说边站起身,迈开步往后厨的小院儿里走。
念真应了一声,便坐在那儿只是等了,他低头看着眼前顺山坡走势往下延伸的一片葱茏,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头顶穿过林梢洒下来的斑驳阳光,头一次,有点愉悦的,却又带着丝丝缕缕不安的眯起眼来,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念真从那一天起,就留在了菜园。
在那儿,他觉得自在。松土,浇水,施肥,收获,一系列的辛苦,都在看见竹筐里新鲜的菜蔬时尽数变成了成就感。
"西山口的土肥,种什么活什么。"孙进财帮念真把大筐搬到篱笆墙旁边放好,擦了擦汗。
"嗯,比我老家的土好很多。"念真答话。
"对了二哥,您老家在哪儿啊?"
"张北。"
"张北啊,那不远啊。"
"是不远。"
"来来来,喝口水~!"忙着张罗的孙姨打断了话题,提着茶壶,端着碗的女人踩着一双比男人还大的脚走了过来。
"哦对,赶紧喝点水歇会儿。"孙进财用白手巾掸了掸石头上的土。
念真应声坐了下来,接过孙姨倒好的茶。
果然,辛劳过后,热热的喝上一碗茶,是最大的享受了。
虽然只是粗劣的普通茶叶,却似乎有种最乡土的沁人心脾的醇,热度让通体由内而外的舒畅,并不比泡温泉差。
"二哥,待会儿先擦擦身上再吃饭吧。"老孙突然建议。
"啊?"
"院儿里不是有口井嘛,待会儿咱哥儿俩擦擦,去去身上的汗,要不晚上老觉得粘,睡不踏实。"
"哦,好。"念真答应了。
他觉得这就没必要拒绝了,只是擦擦身子而已,但等到孙进财把水桶放在井台上,把手巾交给他,招呼他赶紧脱衣裳时,念真却犹豫了。
"怎么了二哥……嗨,你不会在意她吧!"老孙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人,大大咧咧笑了起来,"她自己都不在意!不信你问!"
念真有点脸红,他当然不好意思问对方是否在意,于是,那俨然就是梁山顾大嫂一般的婆娘干脆主动开了口。
"哎哟二哥你脸皮儿还真薄!我这儿见天儿都是冲凉水澡的弟兄,岁数大的还多少穿个裤头,岁数小点儿的,干脆就光屁股。我又不是城里小媳妇儿,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得,你要是觉得别扭,我走~~"
边说边笑着往屋里走去了,孙姨消失在两个男人面前。
红着脸的念真,这才脱了上半身的衣裳。
相比之下,老孙早就如他女人所说的那样,脱得只剩了一个裤头。
暗暗感叹着能嫁给土匪的女人果然豪放到不行,念真抄起水桶里的手巾,拧掉多余的水,擦着胸前背后的汗迹。
舒服极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初在法天寺,化缘,礼佛,打扫,劳作,一天辛勤之后,和师兄师弟们在后院水井边擦身体一样。大家时有说笑聊着化缘的见闻,光溜溜的小念恒还会把一桶水从头顶浇到脚跟。
那样的日子,回不来了,现在,他在土匪的山上,名正言顺,成了压寨的……和尚。
略微有点心情复杂,念真安静了下去。那天,他回到后宅时,天已经擦了黑。山上天黑得似乎稍微有些早,从院门走进来,他看见那坐在石桌旁边,一身米白色裤褂的男人。
这是……在等他?
"回来了?"冯临川抬起眼,扫了一下对方。
"嗯。"念真点了点头。
"这一下午,就没闲着?"
"还好。"
"以前当和尚,也这么干?"
"差不多。"
"难怪瘦成那样。"撇了撇嘴,冯临川用手指敲了敲自己旁边的石凳。
迟疑了一下,念真走了过去。
"晚饭呢。"看对方坐在自己旁边,那男人才继续问。
"吃过了。"这么回答的同时,念真偷偷用余光看了一下冯临川的表情。他担心自己的答案会让对方生气,但冯临川只是点了个头。
"在孙进财家里吃的贴饼子小炸鱼?"
"我没吃鱼……"原本想赶快辩解一下,却忽然发现个中奥妙,念真愣了,"你……派人去看了?"
"没有,厨子老于说的。"用手里的扇子扇着周围偶尔飞过的蚊虫,冯临川讲的轻松,"他给我送饭过来,顺便告诉我的。"
"哦。"念真觉得有几分窘迫,本来还以为是被监视了,本来还想该如何表达压抑的不满,却被后来那一句解释弄得没了表达的心情。
确实,他们吃饭的时候,甚至之前冲凉的时候,和孙姨一样是厨子的老于都里里外外进出了几趟厨房,难怪会看见。
"接着说。"
"什么?"
"你没吃鱼,那吃的是什么?"
"……黄瓜炒鸡蛋。"
"哦,还行。"点了点头,冯临川站起身,"走吧,回屋,外头蚊子多了。"
念真没有吭声,没有反驳,他跟着进屋了。而就在刚进屋时,冯临川给了他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我派人去东山头送信了。叫独穆狼后天过来,打着商量婚事的幌子跟他聊聊。"
念真一愣,没有应声。
"这事儿我已经告诉溪蝶了,我知道,她根本不想嫁,不管我怎么喜欢穆绍瑜那孩子都没用。啊,说起来,要是溪蝶开了窍,真的嫁了,她可就算你三弟妹了。"冯临川说到后头,轻轻笑起来,念真却觉得格外尴尬。
让那脾气大得连冯临川都不敢惹的二小姐,做他弟妹……?
尴尬到几乎想笑,念真低着头,始终没说什么。
"等独穆狼来了,你躲在屋里听,可别弄出什么响动来。"
"嗯,知道了。"点了点头,念真坐在椅子上。
当天晚上,他们睡得挺早,又闲谈了一些有的没的,天确实黑下来时,冯临川走到床边,掀开了被子。
念真看着那张床,心里满是无奈。
自己不管白天去哪儿消磨多少时光,晚上还是得回到这儿来。也许对于和这个男人同眠他已经不再觉得恐惧,可总是若有若无的小动作,还是会让他脊椎发痒。
冯临川喜欢抱着他,喜欢贴着他的肌肤,感受他的热度,还喜欢把手探进他衣服或是裤腰里,在他胸口或是小腹流连。就好比现在,胸前的樱红就又被轻轻揉`捏起来了。
不管动作怎么温和,挑`逗终究还是挑`逗。念真不自在的红着脸躲闪,本以为自己躲不过时,那动作却停止了。
"行了,知道你累了,睡吧。"背后,传来对方的耳语,"只不过,以后想冲凉,最好别跟除了我以外的人,可能这么说私心太重,但我确实不想让别人把你看得太通透。"
那么说着,感觉着怀里的人僵住的身体和升高的体温,感觉着那加快了速度的心跳,冯临川微微挑起了嘴角。
念真是他的,就算他不再乱用暴力,乱发脾气,所有权照例还是要适度宣告一下的。
下次,要在这和尚肩窝胸口留几个红印子才好,看你怎么当着别人脱`衣裳……
收回手,闭上眼的同时,冯临川这么想。
第四十五章
念真从知道穆绍勋要上西山口那天起,就开始忐忑不安了。
他觉得自己很是奇怪。
最初,害怕弟弟知道自己在冯家寨,然后就是拒绝听到关于弟弟的消息,可现在,却突然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哪怕是半点蛛丝马迹。
人,果然莫测,也许可以做到对别人了如指掌,却怎么都做不到弄明白自己的念头。
于是,在忐忑中,他忍耐了两天,直到穆绍勋如期而至。
"冯大哥!"照例是匪首之间的碰面,照例是匪首之间的寒暄,穆绍勋穿着一身绛紫色的拷绸衣衫,更显得皮肤的苍白,他快步走上前,冲着冯临川拱了拱手,"我一听说你是叫我来商量绍瑜和二小姐的婚事,这两天可都高兴得没怎么睡好觉啊。"
"能让你穆当家的睡不好,我可真是罪过罪过了。"赶紧也冲着对方回了个礼,冯临川做了个"请"的手势。
而后,两个匪首,就在匪兵们的簇拥下,进了冯家寨的大厅。
那是一场格外热闹的宴席。
而在宴席之后,则是两个"大当家"私下会晤的时刻。
穆绍勋坐在后宅的小院儿里,看着天边暗紫色的云霞,喝了一口清淡的茶。
"没想到,冯老大这么霸气的人,喝茶口味这么淡啊。"
"处处霸气,惹人嫌。"坐在旁边,冯临川低垂着眼,挑着嘴角说了一句。
"谁敢嫌你?你可是西山口的虎王啊我的冯大哥。"抬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膝头,穆绍勋笑得别有几分深意。
没有反驳,没有谦逊,冯临川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我是虎,你是狼,要是你我能攀个亲……"
"求之不得。"
两个人在简单的对话之后突然同时笑出了声。
"只是,我那妹妹性子暴烈,难驯的马儿一般,连我都惹不起她,只怕令弟看她不上啊。"
"敢?!"穆绍勋哼了一声,"我看现如今溪蝶这么飒利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没处找了,能娶了溪蝶,是老三的福气,是我们老穆家祖坟上有青烟。大哥,你要是看得起东山头,看得起我独穆狼,就跟我结这门儿女亲家,我就是分半座山当聘礼都乐意。将来要是老三敢对溪蝶不好,我把他捆了绑了任凭你发落,是清蒸是红烧,全都你一句话!"
冯临川听着穆绍勋的赌咒,没有热血沸腾,那些话他自然是受用的,但他脑子里始终在琢磨别的事。
"穆老大,你得了吧。"脸上带着匪气,冯临川指了指穆绍勋,"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联姻自然是好事儿,可一旦联了姻,我西山口的,还不就等于也分了一半给你东山头?老三就算对溪蝶不好,那是我妹夫,你说我能把他清蒸红烧了吗?"
穆绍勋听对方说完,微微低下头,摸着下巴嘿嘿了好几声。
"大哥,我瞒不了你,你在江湖上算得上'这个'。"抬手挑了个大拇指,穆绍勋不耍嘴皮子了。
就借着那一刹的沉默,冯临川迅速转变了话题。
"对了兄弟,我听说,你还有个哥哥?"
问题确实有点突然,但老辣一如穆绍勋,并不至于因为这么个问题就僵住。
"啊,是,有个大哥,要不也不会是我排行老二,绍瑜排行老三。"
"那,恕我多嘴,你这大哥……"
"失散了。"
"失散?"
"嗯……辛亥革命那年失散的。"
"哦。"冯临川并没有多问别的,他已经在心里完全确定了穆绍勋的身份,以及他和念真之间的关系了。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头狼的五官,就更加确信了那格外相似的眉眼是一母所生。
"大哥,咱们眼看就是亲家了,我也不想多瞒着你什么。"好像刚才在宴席上喝的酒,现在才体现出醉的力量,穆绍勋狠了狠心似的开口,"其实,我那个失散的哥哥,现在是个和尚。"
"……和尚?"感觉到话题开始越来越有滋味儿,冯临川表面上不动声色,注意力却格外集中起来。
"他不愿意上山当土匪,就出家了。"
"那你们……"
"见过面,可他还是宁可守着庙,守着佛,也不跟我走。"
"大概是想图个清静吧。"
"哼,八成是瞧不起我做这路买卖吧。"
"未必,出了家,四大皆空,眼里应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了。"
"你真当我哥哥是观音大世啊?他穆绍雄……"似乎醉意真的来了,音量抬高了,语气激越了,但当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穆绍勋却突然间住了口。
而真真切切听到那个名字的冯临川,则明显感觉到心里一震。
穆绍雄。
他穆绍雄此时此刻,就在屋里听着呢。一墙之隔,屋里屋外,兄弟俩不能见面,这里头又藏了多少无奈多少悲哀?谁又能懂?
"没事儿,你不愿意提,我就当你没说。"冯临川清了清嗓子,连喝了几口茶。
旁边的穆绍勋,没了刚才的冲劲儿,整个人透出了几分无力。抹了把脸,叹了口气,他摇头。
"也不知道,他惦不惦记我。"
"怎么可能不惦记。"
"随便吧,他就算不惦记我,也拦不住我惦记他。冯大哥,不怕你笑话,我是听见一点儿关于和尚的消息,就心神不宁的。"
那是那天,穆绍勋提到的,关于自己兄长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分量最重的一句。冯临川没有说什么做回馈,他只是抬起手来,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当晚,穆绍勋回去了,带着随从,带着三弟,回去了。
当晚,冯临川面对着念真有几分躲闪的目光,听着那句微微颤抖的"多谢",好一会儿不曾言语。
"要不,想想办法,你们弟兄见个面吧。嗯?他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念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怕他不能容忍你留在冯家寨?"
"……不止如此。"
"那就是还怕他不能容忍你跟了我?"
"就算是吧。绍勋一直以为我瞧不起他的行当,要是他知道我在西山口,又瞒着他……"
"懂了。"摸了摸对方的脸颊,冯临川把念真圈进怀里,"那,就等时机成熟了再说。"
"别告诉他,无论如何,别告诉他。"
"没有退路?"
"你当初……答应过我,那三条……我留下,你对绍勋保守秘密。"乞求一样的眼神停留在对方脸上,那种放下所有尊严的哀告,让冯临川心软了。他答应念真仍旧保守所有秘密,他让念真放心,只要他冯临川一天还是西山口的大当家,他怀里私藏了谁,就绝不让对面知道半点真相。
第四十六章
从答应念真绝不泄露他的秘密的那天起,冯临川就真的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了。
而那段日子,也正是冯家寨最平静的时期。
似乎一切都变得格外规律,早晨起来,念真会在早饭后直接去菜园,忙一个上午之后就留在老孙家吃饭。下午天热,冯临川不许他出去烤着,他就干脆从后山洗个澡之后,留在屋里看书。
他惊讶于这匪首藏书量还是很有一些的,有经史典籍,有杂文异录,过去在法天寺没看过的市井读物也有一些,那些格外通俗的,或诙谐逗笑或言辞犀利的故事,让他逐渐欲罢不能。
而后,他对于冯临川的看法和以前有了细微的不同。
是个匪,不假,但真的又不是那种大字不识粗言秽语的匪。
"看什么呢?"推开门,冯临川从外头走进来。
"没什么。"念真边说,边把手里那本书的封面抬起来。
"《燕都杂闻》啊。"看了一眼封面上的字,冯临川点了个头,"那是我爹当年在北京给军机大臣当差的时候收藏的,有年头儿了。"
"嗯。"摸了摸已经有点发脆的纸张,念真点头。
"有意思吗?"
被那么问,念真无法不回答,书确实有意思,让他这个在口外长大的人可以直接看到四五十年前的京都旧貌,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念真合上书本。
本不想多说什么的,本就想这么沉默的,可刚刚看过精彩的故事,那种被问起是否有趣的交流感令他格外有种进行更多交流的冲动。在极短的,令人生疑的欲言又止过后,念真有点窘迫的开了口。
"你……刚才,下山去了?"
不愿意说什么"做买卖"之类的词汇,念真闪避着只问了那么一句。而对方似乎对这样的询问格外有几分惊喜。忍不住笑了一声,冯临川摇了摇头。
"带'娘娘'在山上溜达溜达,总在马棚里呆着,怕她觉得憋闷。"
"哦。"念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
白娘娘是冯临川的马,冯临川是去遛马了,然后呢?然后还有什么可继续问的?
啊,对了。
"那,'小青'也跟着?"
"没有,那婆娘睡了。"讲笑话似的说着,冯临川把挂在腰间的鞭子解下来,放在桌上。
念真又一次钻进了死胡同。
小青是二小姐喜欢的马,小青对白娘娘有严重的依赖情绪,但睡着的小青没有跟着白娘娘一块儿去溜达,然后呢?再然后呢?
"……"念真卡壳了。
说实在的,那模样可爱到令人受不了。
微微的脸红,视线不知该往哪里集中,指尖摸着书页却没有翻,那些陷入僵局的表现都让冯临川按耐不住。
定了定神,那男人走过去,坐在念真旁边。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从已经明显长出来的头发,到那张俊雅漂亮的脸,再到不管怎么热也总是不肯敞开的领扣,最后是修长的,因为劳作已显出几分粗糙的指头。这一切的一切,冯临川都喜欢到不行,他并不是某些钟爱稚嫩少年的心理异样者,更不是只爱戏剧旦角儿性别倒错之美的意`淫者,他喜欢的,就是念真作为男人,作为雄性的每一点一滴。也许多了点出家十载造就的沉郁气质和不现实的慈悲,但这些都更像是催`情剂而不是阻隔障碍,那些独特的气质融合了本性的倔强,就构成了绝无仅有的念真。
或者,穆绍雄……
"……怎么了。"被盯着看的人有点紧张,而很快的,他紧张中的预感,就成了现实。
冯临川揽着他的脖颈,凑过来,给了他一个缓慢却霸道的亲吻。
唇舌的交`媾总是令人脸红心跳,尤其是在大白天。
那个亲吻并不长,只是不够深邃的接触罢了,而在接触之后,对方的视线仍旧不肯离开。
"还是不能叫你名字?"冯临川问。
这问题有点突然,但亲吻过后温和的气氛却让念真无法不回答。
"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那可是你本名啊,爹娘给的。"
"我知道,可……"
"怕我叫习惯了之后,当着别人面也那么叫你?怕消息泄露出去?"
"……也不尽然。"
"那是怎样?"多少有了点焦躁,冯临川尽力耐着性子追问。
"那个名字……我早就想舍弃了,我……我……"皱着眉,低着头,手肘撑着桌子,指头无意识的在头发上磨蹭,念真停顿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出口,"我不配'绍雄'二字。"
"什么啊……"差点笑出声来,冯临川又连续亲了他好几下,而后额头顶着对方的额头,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老觉着,你本性并非如此。"
"什么'并非如此'?"
"只是觉得你骨子里,大概和这个名字再搭配不过了。"
"怎么会。"
"你以前,也是现在这样?话都不多说?"突然想起来那天穆绍勋欲言又止的话,冯临川试探一样的问。
念真被问得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
"我以前,只是个俗人罢了。"
"现今世上哪个不是俗人?"
"不,我是说,那会儿,我只想着……"脸上的绯红在加深颜色,念真说话的音量也越来越低,"我只想着,庄稼何时播种,何时收割,年终能有多少积存,何时……何时能……"
"能什么?"
"能……"话说到这个份上,突然有了一种不如干脆都说出来省得再被问第二次的冲动,念真狠了狠心,还是开了口,"何时,能和村东的崔家姑娘……结、结婚。"
冯临川愣了极短的片刻,就一下子乐出声来了。
"你定过亲?"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收敛,冯临川问,"什么时候?"
"娃娃亲。"
"指腹为婚?"
"……不是,是我爹找人算了我的八字,打听了一下,说我和崔家姑娘最相合。"
"哦……八字那一套啊。"点了点头,冯临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突然有了刺激刺激对方的想法,"那会儿,你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年届而立的时候会让土匪抢上山还被逼破戒吧?"
"我只是想不到我们村会遭遇兵燹,父母双亡兄弟分散而已。"言语里,已经略微透出点生气了的味道,念真扭过脸去,不愿意面对那些让他活活羞死的问题。
但冯临川的问题,显然还没有完。
"那,你那没过门儿的媳妇,现在何处?"
说到这个,念真心情沉重起来。
"……让军阀的兵……糟蹋之后,悬梁了。"
这样的回答,让冯临川没了笑的心思,跟着沉默片刻,他抬手将念真揽进怀里。
"所以,你出家,也有这个原因?"
"……有吧。"
"这么说,你是真心喜欢那姑娘?所以才去当和尚?"
念真听着,苦笑着摇头。
"只在四五岁那年定亲时见过一面,何谈真心喜欢。可……乡里农人,年年辛劳,还不就是为了娶妻生子,好有个家……与其说,我是为崔月娥的死心灰意冷,不如说,我是受够了这世道了。"
"……"冯临川第一次听到念真说那样的话,也是第一次在两人的对话中许久没有出声。他惊讶于念真居然也会对他敞开心扉,更庆幸自己制造了让他敞开心扉的机会和可能。
适当的放松,相对自由的环境,原来还有这样的附加功效!菜园子的辛苦能让他有种可以用付出换收获的喜悦,让他不必总是纠缠在被豢养的烦闷上,书本里的故事让他可以被他人的悲欢带到一个个更有新鲜感的世界,让他心情变得更平静,心态变得更平和。而归根结底,所有的这些,都是敞开心扉的前提和基础。就是因为有了这些,念真才会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不自觉的,完全不由自主的,对当初那个劫掠他的匪,敞开心扉说话。
冯临川突然诡异的有点想感谢自己那火爆脾气的妹妹了,要不是冯溪蝶那一顿数落,他也不会有那整整三天的反省,正是多亏了那三天,让他想到了可以用在念真身上的策略,稍稍放开手,鸟儿不会飞到天边的,外面尽是猎人的枪弹,反而在第一个捕获他的人身边,最为安全。
不,这么说也许有点太过傲慢自大,应该说,当你用真心对他,他总会给你或多或少的回馈的。
看来,还得他更好一点才是,因为自己想要的回馈更多……
"回头,给那姑娘立个牌位吧。"
"什么?"念真以为自己听错了,完全听错了的那种。
"反正你出家十年,会念的经文足够多了。回头在灵堂里给她设个牌位,有空了就过去念念经,也算是个安慰。哦对了,也可以把你爹娘的牌位立起来,反正灵堂地儿足够大。"
"那……不是你放爹娘牌位的吗?"言语里已经有点发颤,念真看着冯临川,不明白这男人怎么会把这么大的事说得如此泰然。
"冯家寨又不是什么城里的大宅门儿,人活着死了都分个三六九等。在这儿,谁都能在灵堂设牌位,只不过弟兄们懒得弄那么麻烦罢了。你要是想,回头我让马棚老刘头刻出来,他是石匠出身,我爹娘的牌位当年都是他亲手做的。"
照例说得泰然的冯临川,眼看着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对面的人嘴唇轻轻颤抖起来。
沉默过后,念真接连说了好几个"多谢",而后终于低下头去,红了眼眶。
第四十七章
冯家寨灵堂的桌案上,多了三个牌位。
一个,是崔月娥,那不曾活着嫁给穆绍雄的女子;另两个,是穆文衡和张氏女,那不曾活着看到三个儿子成家立业的一对夫妻。
截止到昨天,念真给三个人念了三天的经文,而后,牢牢关上了灵堂的大门。
这就可以了,他想,足可以了,若人死后真有魂魄,听见他的经文,大约也可以得到点慰藉了吧。只是,不知会不会有人在意他这个念经的,已不再是个真正的和尚。
摸了摸的确已经长出不少来的头发,念真一声叹息。
他剩下的,只是个法号罢了,那是因为不想让冯临川叫自己的本名。
他不知道冯临川究竟是否无所谓用哪个名字称呼他,他只知道,昨天夜里,那男人如何满是情`热的在他耳根诱`惑一般低声叫他。
身体被拥抱,被爱`抚,被贯`穿,念真明白,冯临川已经忍耐了很长时间,自从上次关柴房,直到现在,始终不曾做到最后一步,野兽的欲`念已经被压抑到极致。而这段时间冯临川对他的好,都成了他无法拒绝的恩惠,让他总觉得就算是仅仅出于对等的交换,自己也不能对那样的索取说出半个不字来。
然而,他原本以为会很狂暴的索取,竟温柔到让他不堪承受。
冯临川抱着他,边小心翼翼亲`吻他的脖颈,边将指头在他胸前反复揉`捏,就算再不情愿被一个男人这般爱`抚,却还是会产生反应的身体逐渐热了起来,那无`耻的雄`性`象`征也硬邦邦的昂`扬起来,顶着对方结实的小腹。
那样的反应让念真羞耻,却让冯临川愉悦,压低了身体,分开那双修长的腿,他低下头去,含住了那火热的顶`端。
念真咬着手背,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怎么会这么舒服?这样对吗?不曾娶妻的身体,现在竟然可以被一个男人侍`弄到高`潮迭`起,这样真的不会有天谴吗?
意识到佛经救不了自己的念真,感觉有无数条丝线拉扯着他的身体,让他坠入欲`求的深渊。那些丝线是快`感,如此纤细,却又如此坚韧,似有似无,却又真切触动他的心弦。
而后,当那无数条丝线在刹那间尽数崩断,念真只觉得,自己就那么坠入了深渊最底层,包裹着他的,是温热的水,是一种热流浸透了全身的窒息感。他恍惚中挣扎着浮出水面拼命呼吸,而身体,却在这温热之中久久沉沦不愿离开。
"就算不吃素,味道还是这么淡啊……"舔了舔指尖沾染的白色粘`稠,冯临川在对方喘息未定的慌乱中挑起嘴角,而后俯身过去,凑到他耳边低声开口。
让我进去。
那男人是那么说的。
也许准确来讲,那根本不能算是询问,那是要求,可低哄一样的语调,却让念真心动过速。以往那根本不打招呼就冲`撞进来的霸道呢?啊,当然,现在这也是霸道,只不过……
"啊哈……"被一丝冰凉的触感弄得颤抖了起来,念真意识到那侵略的指头正把什么东西涂抹在他穴`口。
"别乱动。"按住对方的腰,冯临川把中指在那透着肉`粉色的膏状物润`滑下,顺利顶进了狭窄的内部,"前些日子我让何老三进城买了几盒桃花膏,原本是活血化瘀的,用在这上头,也好得很。"
"什么……?"被顺利挤进第二根指头的念真觉得自己没听清对方的话。
"老是那么疼,你会从心里反感这事儿吧。"轻描淡写说着,那男人在得到念真回答之前,就在那触感与周围略有不同的点上使坏的按了下去。
听着那喘`息中的低叫,冯临川高兴起来。
也好,反正他也不会坦诚回答自己的问题,不如就这么混过去的好。
指头还在增加数量,这次的开拓时间格外的长,像是故意的折磨,又像是潜移默化的熏染。念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没了理性,忘了伦常,湿润着眼眶,微张着嘴唇,颤抖着膝盖,等着那不知何时会等来的真正的侵略。
还好,冯临川没让他等太久,抽出手指,又涂抹了一些清凉的药膏在那已经柔软了不少的入`口之后,真正的侵略就来了。
已经快要意识恍惚的念真,在短暂的压迫感过后,迎来了极大的充实感。
疼,还是会疼的,但真的没有以往强烈,最大限度减轻了进入时摩擦的疼痛,整个进入的过程就显得快了很多,那种似乎是瞬间就被填满的感觉让念真全身微微痉挛起来,完全出自本能的寻找着救命稻草的手臂,无意识圈住了对方的脖颈。
听着钻进自己耳朵的嘤`咛,感受着那手臂的火热,忍耐着来自那诱人内部紧实的挤压和吮`吸,冯临川抱着念真,略作停顿之后,再也等不了的开始了抽`送。
深入脏腑的快`感强烈到可怕,在自己欲`望中心抚摸的手也同时进行着折磨,念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竟然会配合着那掠夺的节奏淫`乱的轻轻摆动腰身,他想不通为何那男人像是被什么格外值得欣喜的事刺激到了一样,突然就加快了速度,加大了强度,而随着令人泫然欲泣的极致快`感降临,脑子一片混乱的他,已经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根本考虑不到自己是否叫出了声,或是叫得声音会不会太大,眼前黑了又亮了,满是斑驳的光点,念真在光点逐渐消失之后,才发现自己仍旧死死抱着对方的肩膀,脸颊仍旧紧紧贴着对方的肩窝。
回想起自己能记得的所有羞耻表现,却无力哀悼自己流失的尊严,念真松开手臂,在感觉到那已经把粘`稠的热度留在自己身体里的物件撤出去之后,疲惫不堪翻了个身。
冯临川什么都没说。
没带着野兽的浅笑刺激他,没带着余`韵的粗`喘戳穿他,那男人只是在沉默中抱着他,亲吻他,帮他清理掉深处的粘`稠,而后翻身下床,从桌边的脸盆里浸湿了手巾,给他一点点擦掉身上残留的痕迹。
念真惊异于这样无声的温柔,却无法抵抗半分。
头脑明明已经清醒了,熬过了高`潮后的虚脱感的身体也已经不再不听使唤,但心里有某种东西不许他做出抵抗,一丝一毫都不许。
"睡吧。"冯临川抱着他,而后拉过被子,裹住彼此,"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先别去菜园子了,啊。"
没有听到更多的话语,可隐约能感觉到那仅有的言辞里包藏着的所有东西都格外真实,念真被一种怪异的安稳感催促着,明明想仔细考虑些什么,却最终还是陷入了沉眠。
第四十八章
第二天,念真确实没去菜园子。
他没力气了。
一想到要弯着腰除草松土浇水施肥,就觉得某些地方在隐隐作痛,红着脸的压寨和尚拉过被子把脸埋在里头。
但他没有一直这么躺下去,习惯早起的他很快就躺不住了,翻身起来,换了一身衣裳,他把床铺收拾好之后就出了屋门。
冯临川正坐在院子里喝茶。
"醒了?"对方看见他,招呼了一声。
念真点了点头。
"不多睡会儿?"
念真摇了摇头。
"来,喝口茶,提提神。"边冲着对方招手,边倒了杯茶,冯临川在念真走过来坐下之后,将茶杯递过去。
"多谢。"
"你能不能别老这么客气?"
"这不是……应该的礼节吗。"
"这儿又不是城里。"
"不管在哪儿,都一样。"
"……随你。"无奈笑笑,冯临川点上一支烟,缓缓抽着。
旁边的人,在偷偷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点烟时候微皱着眉头,抽烟时候也一样,这个男人似乎已经将皱眉形成了一种下意识,眉心的纹路也显然是早就形成了的,那纹路透着霸道,和自负一般的不讲情面。
"看什么呢。"敏锐察觉到集中在自己脸上丝丝缕缕的视线,冯临川扭头问。
"没。"念真赶紧低下头去,抿了一口茶。
"我脸上有枕头印子?"
"没有。"
"是吗。"挑起一边嘴角,冯临川干脆调整了姿势,直接面对着念真,"你脸上有。"
"!……"心里一惊,赶忙伸手去摸自己脸颊,却似乎什么都没有摸到。正在纳闷是不是被骗了,一只手就贴在了他脸侧。略微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清晨起来显得特别光滑温润的皮肤,像上瘾了似的不肯离开。
这会儿是完全明白自己的确被骗了,想恼火又找不到门路,借着喝茶的动作躲开了那只手,念真把视线转移到别处。
但他的躲避,并不等于话题的中止。
"还疼吗?"
太过突然的问题,难以接受的内容,最受不了大白天就被至于赤`裸一般境地的念真突然就红了脸。呼吸紊乱起来,茶也没心思喝了,放下杯子,他低垂着眼不说话。
"那就是还疼。"自顾自就下了结论,冯临川轻轻叹了口气,继而自言自语一样开口,"我本来还想着轻点来着。"
念真照例不言语。
"不过,你也不是只觉得疼来着,对吧。"
"别说了。"终于不堪忍受了,念真皱着眉站起身。
他想离开,想干脆忍着某种怪异的残留入侵感,直接去菜园用体力活儿的辛苦将之抹杀掉,但冯临川不许他走。一把揽住对方的腰,那男人脸上是相当泰然的浅笑。
"好,不说就不说。"仿佛做了多么大的让步一样,冯临川挑了一下眉梢,而后边熄灭了烟边开口,"你还是先去歇着吧,等吃完中午饭再起来,我带你去后山。"
"去后山……干什么?"赫然想到温泉,又紧跟着想到更不该想的一些东西,念真紧张起来。
"教你用枪。"
照例是淡淡然然的回答,却让念真心里一惊。
枪……
火药的衍生物,暴力的实践者,危险的杀人凶器……
"我不想。"
"为什么?"
"枪这东西……"
"不过是保护自己的武器罢了。"
"也是杀人用的。"
"逼不得已时才会杀人。"
"可你……"
"我怎样!"
对话突然出现了棱角,念真瞬时间连呼吸都快停了。是啊,他怎样?他就是个拿枪的匪,他就是用枪来杀人的,他杀自己的"猎物",甚至杀山上的弟兄,只因为那些人要么阻碍了他的"生意",要么破坏了他的"规矩"。就算过后东山坡白皮棺材规规矩矩下了葬,可那毕竟都是性命啊!!
"要是在这事儿上纠缠不休,咱俩又没法儿说话了。"脸色阴沉下来,似乎在极力克制着心里的烦躁,冯临川沉默好一会儿,才闭着眼吁了口气。
他放开了搂着念真的手,站起身来。
"在冯家寨,历来有'内当家的'学枪的规矩,我娘当年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到后来,还不是跟我爹一样穿着马靴别着枪。溪蝶就不用说了,夏晚荷跟了何老三之后,也一样山上山下枪不离身……"
"可我是出过家的啊!"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念真急红了脸。
"可你现在还俗了!!"拍了一下桌子,用更高的音量把那句话驳斥了回去,冯临川是真的焦躁起来,但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又对他耍威风了……
又来了……
只要一遇上和念真有关的问题,只要这问题一卡住,他就立刻火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自己是被顺从惯了,他甚至在闭门反省的那几天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扔下三十奔四十的……老孩子?
躁动一如血气方刚的青少年,暴戾一如高高在上的君主,耐心少得可怜,唯有脾气大的冲破天。
不,不对,他的耐心够可以了,至少在念真身上体现得够可以了,要是以往,他这会儿早就不知道杀了这不知深浅就是非要和他对着干的和尚多少回了。
可,问题是,这和尚杀不得啊。
他……他……他看上他了,他喜欢他啊……
"刚才那话,当我没说。"左手拉着对方的腕子,右手抹了把脸,时方才眼里还满是戾气的匪首苦笑了一声,"你赢了,学枪的事儿,就此作罢,以后我也不会再提。"
念真听着对方明明不甘心,却还是软下来的言辞,好一会儿,才低低道了个谢。
"那,骑马呢?"
"骑马?"
"骑马,学不学?"
"……好像,我也用不着骑马。"
"早晚会用得着的。小青固然听话,可那是跟着白娘娘的时候,你自己一个人驾驭不了她。另外,你总得认下一匹马来,不管是哪匹。"
"这也是冯家寨的规矩?"
"差不多吧。"
气氛沉默了片刻。
"那好。"
"答应了?"
"嗯。"
冯临川总算觉得松了口气。
好得很,至少这和尚能答应一件事了。不用枪,至少可以学学骑马,骑马总不会伤了谁,要是堂堂"二哥"连马都不能自己驾驭,他冯老大不被暗地里议论嘲笑才怪!到时候绝对会有人说他是妻奴,管不了自己被窝里的,只能听之任之。
这可不行。
就算他不能把这顽固到极点的和尚给同化成彻头彻尾的山上一份子,至少也不能太与众不同。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扁担扛着走。他得多多少少"随"他一次!
所以,骑马这事儿,必须定下来!
暗暗跟自己较着劲,冯临川说到做到,两天之后,他带着念真去了马棚。
生得一双巧手,石匠出身的老刘头,牵着一匹赤红色的马走到冯临川面前。
"寨主,您看他行不行?"
"'骍子'?"冯临川摸了摸马鼻梁,"骍子对他来说会不会太高大了点儿。"
"高是高了些,可脾气好,不摔人。另外,骍子年轻,腿脚灵便,又听话。"老刘头一一列举马儿的优点。
"嗯……"摸着下巴略微衡量了一下,冯临川把马缰绳递给念真,"来。"
下意识接过缰绳,却多少有点不敢靠的太近,念真只略微往前走了一步。
"放心,马有灵性,看得出来谁是什么人,小青那悍妇都不对你撒泼,骍子更不可能。"
"星子?"
"骍子,一个马,一个辛劳的辛,骍就是红马。天有五行,马也有,'骍'为赤,'骢'为青,'骠'为黄,'龙'为白,'骊'为黑。赤青黄白黑,火木土金水,一样不少。"摸了摸高头大马朱砂色的鬃毛,冯临川边说边轻轻拉着马辔头,又拉起念真的手,将人和马之间的距离尽可能缩短。
而后,当念真抬起手来,触摸着骍子光滑的鬃毛和健美的脖颈,最初那种面对高大生灵的慌乱,就都不复存在了。
那天起,念真有了自己名下固定的马匹,骍子被从马棚里原有的位置牵到了白娘娘的马槽旁边,一红,一白,搭配得十足显眼。.
第四十九章
念真对于骍子这匹马的喜爱,是从练习骑马的第一天就开始了的。
心里固然紧张,但那健硕的朱砂马真的没有摔他。坐在雕花质朴的舒适马鞍上,踩着赤铜色的马镫,念真偷偷吁了口气。
"坐稳了。"冯临川站在旁边,扶了一下念真的脚踝,"脚再往前点儿。"
下意识做了配合,念真抓紧了马缰绳。骍子在他按照冯临川的指点抖了一下缰绳,夹了一下马镫之后迈开了步子,在平坦的前山空旷地上走了起来。
而站在场地中央的男人,则背着手,攥着鞭子,盯着骍子的每一步。
只是,很快的,他的注意力就不在马身上了。
马背上的人,姿态出乎他意料的漂亮。
身板挺得很直,与其说是标准不如说是因为紧张,手牢牢攥着马缰绳,脚规规矩矩踩着马镫,眼睛平视前方。
是,姿态固然漂亮,可怎么都透着不自然。当然了,这不自然可爱得紧……
身后传来嘀嘀咕咕的笑声,冯临川一回头,皱起眉来。
是几个偶尔路过的匪兵,正凑到一堆儿旁观,脸上是"二哥真可人疼"的表情。看到冯老大回头怒目而视,几个人赶紧低着头跑了。
心想着以后还是应该找个只有他们俩的地方单独练习,冯临川回过头来,却发现骍子正往场地边缘走去。
"拉缰绳!掉头!"赶紧喊了一嗓子,惊醒了正不知该怎么办的念真。单手往一侧猛的拉了一把马缰,念真在被突如其来的指令惊得连忙调转了方向的朱砂马连续快走了好几步的转弯过程中,一个没坐稳,脚脱离了马镫,整个人往地上栽了下去。
不过,他没摔到地上。
冯临川抢步上前,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这算什么?僧从马上落,翩翩入君怀?!
脸霎时间红了个透,念真挣扎着想脱离那双手,却反而被抱得更紧。
"摔着没有?!"冯临川瞪着眼问他。
"没……"怎么可能摔着,根本就连地都没碰到啊!"放开……"
那匪首没说话,轻轻放开了手,看着念真站稳之后,视线转向已经停下了脚步的骍子,而后啪的甩开了手里的鞭子。
念真意识到事情糟糕了。
"别、别打它!"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一下子挡在冯临川和朱砂马之间,念真伸手就攥住了对方还没扬起来的马鞭(卧槽这句话怎么看怎么淫`乱是我的错觉么orz)。
"拐个弯都不会好好拐,不打怎么着?!"冯临川急了。
"又不是马的错!是我拽得太猛了!它也吓了一跳啊!"没有感觉到自己手里拽着的鞭子有继续扬起来的势头(卧槽这句话真的就是怎么看怎么淫`乱的吧!),念真略微放下心来,他在紧张中盯着那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那紧张的表情有多让人凌乱。
冯临川终于没有对骍子动粗,收起鞭子,他叹了口气。
"算了,也怪我。刚才走神了。"
绝对出乎意料的这么说着,冯临川跟自己堵着气,扭过脸去。
念真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更严重的是,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那匪首竟然……有点脸红?
愣愣的站在原地,念真在骍子凑到他旁边时才恍然,摸了摸朱砂马的脖子,他默默咬住了嘴唇。
自己刚才目瞪口呆的模样太有失体统了……
"哦对了,还有。"已经走出去几步的冯临川突然又回过头来,"明天我就找人去给你订做马靴,穿着布鞋根本不行!"
冯临川确实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三五天之后,马靴也好,马裤也罢,他给念真置办了一套。
而后,当和他一样穿着白衬衣,又格外不情愿的套上墨蓝色的马裤和漆黑的马靴的念真站在他面前,那男人就再没能忍住脸上的笑。
太漂亮了……
真的,太漂亮了。
清瘦的身子,经过一个时期的调理,已经比最初结实了点,脸色不见有多红润,不过至少不是苍白,那一身衣裳是十七八岁时自己的尺寸,皮带勒着细腰,马靴裹着小腿,比当初穿着肥大宽松的僧袍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只是……
"领扣别扣上。"皱了皱眉,冯临川把烟叼在嘴里走过去,抬手解开了念真刚刚仔细扣好的扣子。
"我不觉得热。"脖子被弄得有点痒,瑟缩着想要躲闪,念真试图阻碍对方的动作,可最上方那两颗细小的铜扣还是轻轻松松就被解开了,喉结和锁骨都暴露在外,念真几乎可以感觉到烟雾正滑过自己的皮肤。
"不是热不热的问题,衬衣领子浆过,太硬了,老贴着脖子,这两边会磨得难受。"指头轻轻摸过对方颈侧,冯临川拿掉嘴里的烟,凑过去,亲了一下那泛红的脸颊,"走,出去溜达溜达。"
那天,冯家寨的上上下下,见到了一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风景。
大当家的,和压寨"夫人",穿着骑马的那一身行头,并排骑着各自的马,穿寨子大门而过。自从前一任老大过世,就至多只见过冯临川兄妹这么并排而行的弟兄们,都觉得眼前一亮。
不过,对于念真来说,这段总被行注目礼的路程,格外难熬。
穿着衣裳,却好像在裸`行,那种从上到下都紧绷绷的感觉太异样了。出家人本是讲究宽袍大袖长衣襟的,本是讲究让人只看得见一张脸和一双脚的,可现在,全身的轮廓都能看个清清楚楚,这不是裸`着又是什么?
裸就裸了,还骑在马背上,这分明就是随时移动的展示品!这又叫他如何不脸红心跳,如何不如坐针毡?
但,旁边的冯临川,却对这样的打扮满意到不行。
也不说话,就只是保持着微妙的沉默,他骑着白马,带着念真,穿过密林,一直走到一处居高临下的山崖前。
这里确实足够高了,也许整体来看,还达不到冯家寨居于山顶的高度,但那种突出的地形,却更让人觉得心慌。
"来,再过来点。"冯临川示意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位置。
念真小心翼翼催马前行,直到站在对方旁边。
"从这儿,能看见整个西山口和东山头之间的过道。"冯临川边说,边看着山崖下的景致。
土黄色的道路,远处那条清澈的浅河,包括更远处满是参天竹林的东山山坡。
念真看着一样的风景,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问了一句。
"东西两座山,为何……叫法不同?"
"哦,你说西山口那个'口'字儿啊?"笑了笑,冯临川回身指了指南侧,"那边有个特短的豁口,下头是山涧,就好像在西山上开了条口子。"
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念真把视线离开对面山上苍翠的竹海。
然后,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和自己那些别扭的想法较劲之前,旁边的男人就突然开了口。
冯临川并没有看着他,只是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的所有,声音不算高,语速不算快,但低沉平缓的一字一句,都撞在念真心上。
"我知道,跟了我,你心里憋屈。可就算是天王老子从中作梗,我也不会放你走。最开始,我是觉得你有意思,说白了就是想耍弄耍弄你而已。可后来,我发现我特别想把你据为己有,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得失也非达到目的不可。到现在……我说不好到底是怎么看你的,可我能肯定一件事儿。你只要开口,想要什么,我给什么。哪怕是整个西山口,哪怕是我冯临川项上人头。你一句话,我都能拱手相让!"
第五十章
念真只觉得,自己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所有话,都在那一瞬间钻进了耳朵。
那不是曾经的逼迫,不是后来的劝诱,不是最近的宣告,那是能一直说到他心坎儿里去的言辞,也许下意识回馈的不是感动,但货真价实的,是震撼。
一下子呼吸急促起来,一下子头脑发热起来,他完全没有应对那些剖白的策略,唯一的反应就是猛的往右拽了一下马缰。
高大的朱砂马抬了抬头,低声一个短短的嘶鸣,扬起蹄子,向右调转了方向,继而迈步往回走。
念真现在只想逃。
他只想逃……
但冯临川并没有放任他逃的打算。
跟着调转马头,只一声喝令,一抖丝缰,健硕的白马就几步追了上去,跟着挡住了红马的去路。
冯家寨所有的马都知道,那个男人钟爱的白娘娘是西山口的马中女王。泼辣一如小青者,都死心塌地跟着白娘娘,别的马匹自然会选择远离麻烦。于是,骍子当即止住了脚步,在念真继续催促前行时不耐烦的摆头甩着缰绳,终究没有再迈出一步。
还不能熟练驾驭马匹的念真没有找到另一次逃走的机会,他眼看着冯临川翻身下马,而后走到他近前,拽着他的手腕和腰带,硬是把他从马背上轻而易举就扯了下来。
那男人扛着他,走到旁边的树下,而后轻轻的,把他放在柔软的草地上。
之后,是短暂的四目相对,泰然与慌乱,碰撞在一起,就烧起莫名的火焰来,冯临川低垂下眼,像是要亲他,却只是在那呼吸急促的微张的嘴唇上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忍下了一个本应该有的亲吻,霸道的嘴唇凑到念真耳根,低沉的嗓音把让对方加倍慌乱的话送了过来。
"我就问你一件事。"
念真没有问是什么事,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问题他回答不了。
"你对我,哪怕就只是万分之一刹那那么短,动心过吗?"
心里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预感成真了。他真的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
"就算你本身不喜欢男人,咱们毕竟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你有没有一瞬间觉得,能跟我过下去?或者,有没有一瞬间觉得,我这个人,其实没那么十恶不赦?"
颤抖着嘴唇躲开了对方的视线,念真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摇头。
他不会承认的。
他绝不可能承认自己动心过,或是承认自己有过不如安于现状的念头,又或是对冯临川的看法早就变了。这些他都不可能承认的,尤其是在那双内敛着杀机的虎王一般的眼注视之下,他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不,始终的沉默都还好说,慌乱到极限的念真,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是推卸责任一般的否定。
"我没有……"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他绝望一样的摇头,"我没有!我没打算留在山上!我不想跟个男人过下去!我什么都没……"
"瞎说。"
所有的拒绝也好,抵触也罢,都在掠夺者简单到极致的两个字里,化成了灰烬。
念真眼眶红了起来,那不是因为被逼到绝路,而是因为违背了自己的真心。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是一还俗就学会口不对心了?"淡淡笑着却没有讥讽的味道,反而更像是无奈的宠爱,冯临川抱着念真,在那总觉得有点单薄的后背上拍了拍,如同轻哄第一次撒谎后把自己紧张哭了的孩子。
跟着,刚才那个被错过了的亲吻,就压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看懂对方的心思了。
拒绝也好,否定也罢,都是幌子,都是掩护,人的眼不会欺骗,就好像他能察觉到自己每次看着念真时候从眼里投射出来的独占`欲一样。从念真眼里,就在刚才,就在现在,他看见了乞求一样的眼光。
这和尚在乞求他放过他,在乞求这令人不堪的问题赶快停止,但归根结底,是乞求不要把他拽入万劫不复的情感深渊。只是,这乞求在冯临川看来没有实际意义,除了引燃他的火焰。
"你太可人疼了……"那男人那么说。
"别说了……"真的快要哭出来的念真死死闭上眼。
脸颊被抚摸,嘴唇被吸`啜,自己明明偷偷系上的领扣被再度解开,然后,就这么一颗,一颗,余下的扣子都紧随其后,从扣眼里被解脱了出来。
纯白的衬衣敞开了前襟,里头是不够结实的胸膛,有点粗糙的指尖捏住两边的樱红缓缓揉`搓时,那刚才在亲吻之后紧闭上的嘴,就忍不住发出柔软的喘`息声来。
火热的掌心贴着肋侧,一寸寸向后滑去,原本掖在裤子里的衬衣下摆就顺势被提了出来,摩挲的温度从后头钻进裤腰,锁骨又被轻轻啃咬,念真一阵颤抖,指头无意识抓住身下的青草。
但冯临川似乎不喜欢那样的举动,对他来说,那双修长的手,应该有更好的用途。
"来……"抓着对方的腕子,他将那双手贴在自己喉结上,"给我解开。"
就像是没听懂那句话的含义,念真皱着眉看着那男人。
"不乐意?那好。"故意使坏的把那双手沿着自己结实的胸膛轮廓滑过,又一路向下停在腰间,冯临川挑起嘴角,"那就帮我把腰带解下来。上头还是下头,你选一个。"
这太过分了。
念真咬着嘴唇沉默,最终,却选择了让冯临川意外的那一项。
那双手,解开了他的腰带,卸下了他的枪。
对于念真来说,这么做,反而比解开衬衣扣子更容易,因为若是选择"上面",他就很有可能会无意中与对方四目相对,而现在的他,最不能承受的,就是更多的视线交错。
他会怕,怕在交错之间,泄露了更多心里不可告人的罪孽。
"别躲。"冯临川一手扳住对方的下巴,另一手,则拽下裤子,同时将中衣已经藏不住的膨胀起来的物件暴`露在空气当中。他不许念真回避,他告诉他,自己会这样,就是因为他,而以往,更是从没这样不知满足过。
脸红到恨不能跳崖去死的念真试图拒绝听到那些话,那些让人全身发烫却并非戏言的词句他听不得,他不敢面对只是看见对方的器官,只是被语言刺激,自己就跟着起了反应的事实。他并拢着双腿想要遮挡自己股`间不知羞耻的勃`起,可到头来,还是被分开了腿,撤掉了下半`身所有的遮蔽物。
太漂亮了,果然。
还不能算是对性`事熟练的物件颜色尚足够浅淡,还残留着少年般的稚嫩,却都没怎么碰就自己硬`了起来,楚楚可怜微颤着,像是在哀求更多的爱`抚。
冯临川没有忽视那"哀求",他伸手过去,一把攥住了那灼热的器官。
"啊哈……"念真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爱`抚有点恶作剧似的缓慢,而被爱`抚的人脸上说不出的渴`求就更是印证了恶作剧的本质。冯临川就是想看他饥`渴的表情,就是想把这份激`越感尽可能的拉长,此刻更多的忍耐,会给彼时带来更多的快`感,这是一定的。
掌心包裹的物件已经湿了,敏感到一塌糊涂的身体很是给面子,冯临川在念真宁可咬着嘴唇也绝不纵容自己用更多呻`吟声要求更多眷顾时,突然加快了套`弄的速度。他满意的听着对方喉咙里压抑的声响,然后在念真快要高`潮之前俯下`身去,张口含住了那即将爆发的物件。
念真是怎么都不敢想象自己竟然会射在那男人嘴里的。
他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冯临川嘴角残留的粘稠却把一切事实都残酷摆在他面前。
"你果然天赋异禀。"抹掉那粘稠,冯临川低笑着看着对方股`间射`过一次却还是不见迅速萎靡东西,"真是值得好好开发啊……"
等到念真明白过来那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已经躲闪都来不及了。冯临川抱着他,在他胸口留下一个个吻痕,而后将他翻过身去。
"放心,没带桃花膏,我不会做到那个地步的。"手掌在微微颤抖的大腿上反复摩挲,冯临川将自己粗`大的物件贴在狭窄的缝隙间,却不曾深入开拓,反而借助体`液的润滑,一直滑到念真两腿之间。
"来,夹紧一点。"对方这么命令。
感觉到滚烫的东西硬硬的在自己两腿间戳`弄,从没经历过这种方式的念真觉得比真正进入还羞耻。就算他知道这是怕他疼而采取的策略,第一次的羞耻感照例还是不能抵消。然而,他没有违背对方的话,他调整了姿势,夹紧了双腿。
冯临川从背后抱着他,在他脖颈亲吻啃`咬,跟着便开始了动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只是借着林木的遮掩,两个男人,如同兽类般交`媾,若说背德,莫过于此了吧……
明亮的阳光穿过林梢,洒在青翠的草地上,念真将指头穿过草叶,嗅着距离如此之近的泥土清香,看着树根上斑驳的光点,听着身后那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在感到一只手重新握住他的胯`下之物反复揉`搓时,低下头,闭上了眼。
那一次,他们的高`潮几乎是同时的,高`潮之后,冯临川抱着念真,让彼此一起侧躺在草地上。
无言的歇了一会儿,他先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又帮对方穿好裤子和衬衣,然后靠着旁边的树干,让念真偎在他胸前。
"改天,你跟我去我爹娘坟上祭拜祭拜吧。"冯临川边看着不远处正在悠闲吃草的两匹马,边在念真耳根低语,"我得跟他们说一声,后半辈子的伴儿,定下来了。"
念真听着那样的要求,没有答应,没有点头,但是原本垂在旁边的一只手却在迟疑之后抬了起来,轻轻抓住了对方的衣袖。
第五十一章
几天之后,选了个云淡风轻的好日子,两个人,一起去祭拜冯临川父母的坟茔了。
那男人,那堂堂七尺汉子,那穿着马靴甩着皮鞭随时都像是会拔枪杀人的匪首,跪在爹娘坟前,一声不响,没有眼泪,没有言语,就只是注视着两座墓碑。
念真突然觉得,他能了解,冯临川是把所有的话,都在心里说了一遍的,一定是那样。
默默双手合十,念真低声诵了一段经文。
冯临川静静听着,而后直到他们一起离开往回走时才开口。
"不当出家人了,也能诵经?"
念真略作沉默,叹了口气:"祈求魂魄在极乐净土平安祥和而已,谁都念得。"
"那这么说,你觉得我爹娘会在极乐世界?"
"……有何不可。"
"嗯,'有何不可'啊,一个匪首,一个压寨夫人,'有何不可'?"边说边低声笑起来,冯临川揽住念真的肩头,"这么多年,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吧。"
"你相信转世一说?"并没有挣脱开那手臂,念真低着头问。
"你信?"那男人反问。
"我当然信。"
"因为当过和尚?"
"不,从小就信了。我娘说……"迟疑了一下,被搂抱都尚且没有脸红的念真,话说了一半却忽然有点害臊起来,"我娘说,我出生时,天边红霞似火,村里先生告诉她,这孩子是……是珞珈山上善财童子转世,有佛缘。"
"善财童子?"冯临川原本想笑,却又忍了,"那不是红孩儿嘛。"
"是,所以我娘当时就急了,说那算命先生骂她和我爹一个铁扇公主,一个牛魔王,都是妖怪。"
这次,冯临川真的没能忍住笑声。
"看来,那算命的以为妇道人家不了解西游记,想骗几个钱花花,是失策了。"
"就算是吧。"似乎被对方的笑感染了,又似乎赫然想起小时候听母亲描述那件事时自己大笑不止的情景,念真忍了又忍,却还是没控制住脸上上扬的线条。
他轻轻笑了出来。
有点之于往事的感怀于沧桑,但终究,他笑了。
冯临川看着那柔和的愉悦的表情,凑过去,吻上了对方微张的嘴唇。
那个亲吻并不深邃,但是足够温情。
"从今儿起,你这就算答应跟我过了啊,可不能反悔。"那么说着,冯临川拉着念真的手腕,在他来不及回答什么之前,就轻轻拽着他往回走去了。
他其实并不期待念真给他什么回答,他也知道这脸皮儿薄的压寨和尚很难给他正面回答。他不急,他有整个后半辈子可以用来等。
只是,有些失态变故,比认真的回答来得更快,更早,更突然。
平静的日子,满打满算,过了有差不多一个半月。
这段时间,念真照例去菜园帮忙,照例时不时骑着骍子在山林间散步,照例被每个匪兵以二哥相称,照例偶尔和何敬山夫妻以及泼辣豪放的冯二小姐攀谈,自然,也照例会被每晚都睡在自己旁边的男人不定期的……侵略。
那还是要算侵略的,念真有时会红着脸那么想。
所谓侵略,不就是进入本不属于你的地方夺取吗?不管留下的是什么,至少夺取了。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联想那么不知羞耻的事,念真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摸了摸发烫的脸颊。
做了,本身就是罪孽,然后,还反复回想?
罪加一等……罪加一等……
从脚边的木桶里撩起清凉的井水抹了一把脸,他直起身,分散注意力一般的,看着远处的天。
那天是农历八月初三,最热的日子已经过去,回想起来,自己从第一次遇见冯临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一个季节,就这么过去了。最躁动的季节里,他被胁迫着,离开了佛门净地,上了土匪的山头,而至于现在竟然可以在山上自得其乐……
怕是只能归为上天注定,世事无常了吧。
初秋的凉意已经幽幽的在山林间蔓延,厨房的孙姨已经开始准备腌制冬季的酱菜,办事可靠的弟兄也已经被陆续派下山进城去筹办中秋的吃食和祭品。八月十五就在眼前。
又过了十二天,中秋夜。
那天,西山口不做生意。
虽不至于像城里一样张灯结彩,但至少喝酒吃肉行令划拳还是必须的。然而热闹的酒宴,却在月上中天时,戛然而止。
巡山的匪兵气喘吁吁跑来报告,说山下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号称是必须马上见冯老大,刻不容缓。
冯临川皱了皱眉,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几人不用担心,他先去看看,而后便随着匪兵的指引,一路走到东山坡小道。
迎面从山下走过来的,果然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只不过是一个抱着另一个。借着月色,冯临川认出来了,那个大人,是前不久曾经上西山口报信儿的欧阳晗,那江老四最信任的心腹。而被欧阳晗抱在怀里的,则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
"冯大哥!"看见冯临川,欧阳晗一脸如释重负。
"老四叫你来的?"赶快迎上前去,他从已经疲惫不堪的人手里接过那个似乎在昏睡的男孩儿,交给一旁身强力壮的匪兵,"这孩子是谁?"
"大哥,你、你容我慢慢儿说。"明显就是累得快要散架了,欧阳晗弯腰用手撑着膝盖,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来,去后宅,先歇会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冯临川让一个匪兵先继续巡山,另一个则抱着那孩子,跟他和欧阳晗一道,从侧面不穿过大厅的小路回了后宅。
而当屋里掌起灯,当匪兵将那孩子放在床铺上,当冯临川借着灯光看清眼前的情况,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唉哟!大哥!哪儿来的血啊!您说这大过节的……"在亮光里发现自己手上身上沾染了血迹,匪兵吓了一跳。
"嚷嚷什么!"冯临川一皱眉,"平时杀人越货老见血也没听你叫唤!自己上后山洗去!"
被训斥了两句的匪兵一撇嘴,赶紧跑出了屋,只留了坐在椅子上喘气的欧阳晗和仔细查看孩子伤势的冯临川。
"左小腿断了。"摸了一下那令人不忍目睹的伤口周围,冯临川一咋舌,而后回头,"欧阳老弟,这到底怎么回事?"
"大哥,这孩子,是法天寺的小和尚,就是……二哥特在意的那个念恒。"
"什么?!"借着灯光仔细辨认,冯临川才认出来这确实是念恒那和他只打过一个照面的小和尚,只是,那会儿看着还白白净净,现在瘦了好多,脸色也发青,起初是真的没认出来。
"就是他。"抹了把脸上的汗,也顾不得礼节就端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气喝干了多半杯凉茶,欧阳晗一字一句,把整件棘手无比的事说了出来,"四爷不是有空就去法天寺看看嘛,时间长了,庙里有几个心黑的和尚就难免嫉妒,说念恒勾搭警察厅的人图谋不轨,要把他逐出山门。结果这孩子矢口否认,说自己一身清白,结果,让一个叫什么'念远'的大和尚,抄起笼火的铁通条就是一顿毒打……这孩子是拖着一条断腿连夜逃到四爷家里的!本来想留下他,可京城人多眼杂,这事儿,毕竟不能闹大,四爷给他包扎了一下,就让我赶紧带着他昼夜兼程跑到口外来。大哥,别的甭说,你先救救他,而且无论如何,这孩子,您得把他留下啊!!"
第五十二章
念恒的事儿,冯临川并没有瞒着念真。
他甚至都没有迟疑过。
"欧阳兄弟,你再辛苦辛苦,去大厅把念真叫来,还有何老三他们两口子。"坐在床沿,拉过薄被给昏睡中的小和尚盖好,冯临川镇定的安排,"别弄得太张扬,就说我有点事儿找他们。"
"哎,成。"点了点头,欧阳晗放下茶杯,起身就出了屋。
不多时,三个人就被叫到了后宅。
而当念真看见躺在床上的是谁时,眼睛立刻瞪大了,额角也渗出汗来。
"你先别怕,应该没有性命危险。"冯临川拦住想靠近的念真,冲欧阳使了个眼色,"兄弟,你先跟他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欧阳晗应了一声,请念真坐在椅子里,而后开始详细讲述事情经过。何敬山夫妇,则开始照顾念恒。
撩开被子,大致看了看伤势,何老三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样?"冯临川问。
"看看再说吧。"叹了口气,何敬山叫夫人先去自己屋里拿药箱。而这期间,他则开始做治疗的准备。
从自己的马靴里抽出锋利的短刀,军医出身的何敬山一点点割开念恒的衣裳,又用同样的方法剥掉中衣之后,小和尚就赤`裸的把所有伤处展现在他面前。
那确实是触目惊心的景象。
最严重的伤口在小腿上,骨头显然已经裂了,血肉模糊的化脓皮肉带着青紫和暗红的淤瘢,令人不忍目睹。其它伤处并没有这么严重,但破了皮留了血痕的也颇有几处。小臂上几道血痕最深,想来是抵挡殴打时留下的。
"大哥,我先去打盆水来。"
"你别去了,你看着这孩子,我去。"按住何敬山的肩膀,冯临川要往外走,但还没迈出几步,就突然被拽住了袖子。
回头看,是念真。
表情还算平静,但脸色透着苍白,眼里有些无法描述的东西,像是愤怒,又似乎被压抑的扭曲不成形。
冯临川对那样的念真放心不下,但最终没有拒绝那要求。
那颤抖的,没有言语,却能从神色中看出来的要求。
"你去?"那男人问。
念真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直接去后厨提壶热水过来吧,小心别烫着自己。"想着让他做点什么总归能分散一点注意力,冯临川叮嘱了两句,便让念真去提水了。
不多时,热水提了回来,小心倒在铜盆里之后,剩下的事就都只能交给何敬山。
把夫人拿过来的药箱打开,用纱布沾着热水,一点点擦掉每一处伤口周围的污迹或是血迹,何敬山从药箱里拿出几个小瓶子,显然,不管姜黄`色的药粉也好,乳白色的药膏也罢,都是为了治疗外伤而制。这些药被按照伤口类型分别涂抹,之后较重的伤处用绷带包裹,轻一些的就直接暴`露在空气里。
最后处理的,是腿上的伤,再三确认了骨头虽说断裂,却并不至于严重到无药可救的情况,何敬山仔仔细细把皮肉伤包扎好之后,又给念恒的腿上打了夹板,做了固定。
"完了?"冯临川问。
"还没,最好再给他吃点药,内外共同作用才好得快。"边说边从一个三角形的铁皮盒里用小勺挖出一块药膏,何敬山将之在热水里化开后,叫夫人帮忙扶着念恒的头。可喂药的过程却远没有那么简单。昏睡中的孩子死活就是无法张口,到最后,是何敬山用木勺的柄硬把紧咬的牙关撬开,一点一点把药水灌进去的。
"行了,晚荷,你先把这孩子的衣裳拿去,放灶台里烧了。"
"烧?"
"沾了好多脓血,最好还是烧了。"
"行。"小心把念恒的僧袍和中衣撤出来,夏晚荷提着还算干净的衣角,直接往后厨走去。
"大哥,这孩子,今儿是就留在这儿,还是转移到别处?"何敬山问冯临川。
"留这儿吧,别挪动了。"
"那好。"边收拾药箱边应着,何敬山整理完自己的东西之后站起身,"大哥,他基本上就算是稳定下来了,现在就是得注意保暖,先把烧退了。您回头叫个可靠的弟兄跟这儿守着点儿,有任何问题,赶紧叫我过来。"
"嗯,你先歇着去吧。哦对了,先别跟别人说这事儿呢。"
"哎,知道了。"背着药箱,何敬山离开了。
又安排欧阳晗先去大厅吃点东西,再去多余的空房歇着,冯临川带着轻微的疲惫感回到屋里,关上门。
念真正坐在床沿,守着他的小师弟。
照例是相对平静的表情,只是一语不发的过分沉默让人心里不踏实。
"别怕,不会有事,老三说他能挺过来,他就肯定能。"走到念真旁边,冯临川揽住对方的肩膀,"今儿晚上,咱俩守着他就是了,叫别人估计你也不放心。"
好一会儿,念真点了点头。
他握着念恒的手,小心给他盖好被子。
又是好一会儿,沉默的人突然开口了。
"教我用枪吧。"视线仍旧集中在念恒脸上,口中只简简单单吐出那么几个字,却把冯临川说得一皱眉。
那声音表面上听来平和,但内里隐藏着惊涛骇浪,话尾的颤音泄露了很多讯息,那些讯息透着让夺人性命习以为常的匪首都为之震撼的杀机。
"你要给这孩子报仇?"
"……佛门,已经不是净地了。"半天,念真回应了这么一句。
"所以可以开杀戒了?"
这次,念真没有回答,始终没有回答,只是又强调了一遍那问题。
"教我用枪吧。"
冯临川低着头略作沉吟,而后摇头。
"那会儿,我打算教你用枪的初衷,是让你跟冯家寨融为一体。可现在,不行。"
"为什么!"突然急躁起来,那似乎从没急躁过的人站起身,抓住冯临川的袖子,"那念恒的受的罪,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被对方的情绪波动之强烈弄得有点意外,冯临川安抚一样的亲了亲念真的额角,"这事儿,我会找别人办。"
"别人……?"
"嗯。"
"谁?"
"你甭管了。"轻叹了一声,冯临川边摩挲着对方的脸颊,看着那从未见过的急切表情,边低声开口,"反正不管找谁,我都把这事儿给你办得干净利落,还那孩子一个公道,也就是了。"
第五十三章
冯临川最终选定要为念恒报仇的人,是冯溪蝶。
"怎么能让二小姐亲自出马……"念真皱着眉,有种做了错事的罪恶感在心里翻搅。
"因为若是论行刺,'二小姐'可是冯家寨的'这个'。"笑着挑了下拇指,冯临川拍了拍念真的后背,"放心,溪蝶枪法比我好,头脑又比我灵活,她是胆大心细的典范,不会有意外的。"
"但那是北京城啊,未免太过凶险了。"
"现如今这世道,越是凶险之地,做点'坏事'越容易,因为根本就没人管。"
"……"
"再说,还有江老四在,怎么着也不会出事的。"
冯临川话说得句句在理,念真虽说仍旧心怀忐忑和负罪感,但还是逐渐被安抚下来了。
下一步,是兄妹间详谈行事的步骤。
"我男装进城,女装出城,更安全点。"二小姐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里,边把玩着手里的枪边格外轻松简单的说着计划。
"那,具体每一步怎么走,你想好了?"
"这还用想?这年头,杀个人,比宰只鸡还容易,你尽管让我'嫂子'踏踏实实的等着吧。哦对了,你得给我写封信,我带给江老四,让他料理一下'后事'。"
"行,这好办。你需要他准备什么东西,我也一并写上。"
"什么都不用准备,他准备的越多,到最后受的牵连就会越大。"边说边将没有装子弹的枪瞄准了远处,放了一记空枪,冯二小姐挑起嘴角,"就是你得多给我准备点路费盘缠,我要买的东西可有点儿多。"
二小姐的要求,冯临川一口答应,他给妹妹准备了足够的钱,然后目送她下了山。
说实话,他心里也有所不安,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而不是外人,可一想到那丫头确实不是第一次做这路"买卖",可谓轻车熟路,原本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二小姐出发的当天,昏睡不醒的念恒睁开了眼。
那孩子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一直守在近旁的念真。
从怔愣,到嚎啕,只是短短的一刹。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拽着师兄的衣裳,哭得格外惨烈。
但抱着小师弟的念真,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浑身发抖,心如刀绞,然而他没哭。他突然觉得自己血脉里有些东西被激发出来,那是一种绝望中凭借本能滋生出来的顽强,那顽强不许他哭,就算心里疼得快要窒息,也不许有一丁点眼泪。
"师兄,我腿好疼啊……我以后要残废了!我要残废了!"看着自己腿上的夹板,念恒用最本能的担忧表达着心里的委屈。
"你不会残废的,这儿有最好的大夫,等骨头长好了,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帮小师弟擦掉眼泪,念真尽量安慰。
"……念远师兄为什么要往死里打我……我从没招惹过他啊……我当初是给你通风报信说他怀疑你,可这事儿他根本不知道啊!!"眼泪似乎擦都擦不干净,念恒死盯着念真,似乎认定了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的就会是箴言,就会解答他所有破不开的谜题。
"别乱想了,你放心,他再也不会这么对你了,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声音里带着颤抖,念真抱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弟,发誓赌咒一般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同时,死死闭上眼。
而站在屋外,听着里头两人对话的冯临川,就只是在猛吸了几口烟之后,一声长叹。
那天起,念恒留在了冯家寨。
随着病情一点点好转,念真也在一点点告诉他,自己是如何留在西山口的。
"你全说了?"温泉的水雾里,冯临川问旁边的人。
"怎么可能全说。"念真红了脸。
"那你是怎么说的?"
"只是告诉他,我对如今这世道绝望了而已。"
"那他没问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问了。"
"然后呢?"
"我什么都没告诉他。"
红着脸的念真是那么回答的。
但实际上,他和念恒的交谈,没有那么简单。
能勉强支撑着身体下床的当天,念恒确实问了那样的话,因为只有十一岁,又完全在寺院里长大的孩子,根本不能理解为何自己最亲最亲的师兄,会留在土匪的山头,还和那匪首同居一室。
"他不是恶人。"念真边给小师弟夹菜,边含糊的撒了个谎,"另外,我怕冷,他这屋……比较……暖和。"
"那,你当初突然从京城消失,就是到这儿来了?"
"嗯。"
"……师兄。"
"啊?"
"我不能吃肉……"低头看着被夹在自己碗里的一块清炖排骨,念恒吞了吞口水,但还是没有吃。
"吃吧,补补身子,伤好得快。"
"可,那不就是破戒了么。"
突然被提到破戒二字,念真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皱了皱眉,他把念恒试图夹回那块排骨的手挡住,然后用筷子指了指碗里的美味,"听话,吃了这个!"
"那戒律……"
"戒律从今天起,和你无关了!"
"……我又不是济公爷……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什么的……"
"佛祖救不了你,你得自己救自己。阿弥陀佛是假的,本性是真的。"那是念真的回答。
刹那间,他说了那样的话,说得淡定而从容,却又像是瞬间将许久以来所有压抑着的东西尽数爆发了出来。他音量不高,但是字字千钧。
那是念恒醒来第三天发生的事,第四天,冯临川叫匪兵收拾出来一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向阳的房子,小心翼翼把那孩子转移了过去。被褥都是新的,窗户纸都是一水儿的雪白,大墙也是新刷的浆,屋里衣箱桌椅火炕一应俱全,格外舒适利落。
从那时起,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住的念恒,终于算是彻底留下了。
"知道我为什么急着给他收拾房子吗?"怀里抱着最宠爱的人,冯临川低沉的声音在对方耳根回响。
"……"念真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
"不说,代表你了然。"
"那何必还问。"连脖子都红了的男人躲开对方的手臂,沉默片刻后轻叹,"也不知,二小姐那边,是不是平安。"
"应该没问题,别太担心了。"自己心里也不能算踏实,但并没有忘记先安抚对方,冯临川靠在光滑的池边岩石上,抬起手来,抹了把脸。
而与此同时,北京城里,法天寺山门以外,正有个一身飒爽打扮的年轻"少爷",潇洒的微微提着青灰色长衫的前襟,踩着千层底黑布鞋,一步,一步,走上青石板台阶。
第五十四章
冯二小姐是在七天后回来的。
比预想的时间稍晚,然而却更能让等待的人有种久盼之后的踏实感和喜悦。
当天,冯家寨没有摆什么宴席,关系到进京杀人的事,略微低调一些总没有害处。于是,就只有三个人参与的"家宴",在后宅进行着。
"你不是说男装进城女装出城吗。"冯临川看了看妹妹照例的一身皂青色短打扮,不慌不忙质疑。
"哦,我出了口外就换回来了,还是这样自在。"夹了口菜,就着烧酒,冯溪蝶边吃边说得格外轻松。
"那个,二小姐,恕我直言。"念真清了清嗓子,"可否,告知法天寺的情况?"
"嫂子,别急。等我喝完这口的。"坏笑了一下,冯溪蝶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之前冲着被那个称呼弄得有点儿脸红的念真眨了眨眼,而后在放下酒杯时开始讲述整个过程。
她先是坐火车,用最快速度到了北京,下车后直接去江一凡府上送了信,然后就找了个小客栈住下。用身上带的丰厚盘缠,她买了一身衣裳一双鞋,又在两天内仔细观察了法天寺的情况后,终于准备来真格的。
而当那个面带看似虔诚的微笑,一身瑞蚨祥买的青灰色缎子面儿银丝滚边长袍,手上搭着黑绸子马褂,脚底下踩着步瀛斋的千层底黑布鞋,戴着金丝边眼镜,头顶宽边礼帽的年轻"少爷"出现在法天寺门口时,庙里所有的和尚,都还不知道杀机就在眼前。
自报家门说是城西经营烧酒生意的马家二少爷,此次是来替母亲马老夫人降香还愿的,冯溪蝶被和尚恭恭敬敬请进了庙堂。
简单编了几句谎话,她骗出了后院禅房里的念远。
那确实是个高大魁梧的和尚,比本来已经个子挺高的冯小姐高出多半头,看着一身僧袍一脸谦恭,眼神里却能透出不易被察觉的市侩之气。
冯二小姐眼里不揉沙子,她看得出来这是个善妒的,心里头格外不干净的货色。于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刺杀,就在下一刻开始了。
什么都没说,只是保持着那种大家少主的风度和微笑,冯溪蝶在瞬间从手里搭着的马褂下头抽出手枪。
但第一枪,他没有打在对方致命的地方。
啪的一声,枪声打破了禅院的安静,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枪击的念远和尚惨叫一声,鬼哭狼嚎,抱着膝盖倒在地上。
那一枪,打碎了他的左膝头。
紧跟着,面无表情的杀手又开了三枪,三发子弹分别打穿了倒地者的右膝和两只手腕。
庙里祷告的香客早就四散奔逃了,连周遭的和尚也吓得全身筛糠一般动弹不得,冯溪蝶听着满耳不似人声的惨叫,终于挑起嘴角,把最后两枪分别打在念远的两边脸颊上。
枪倾斜了一定的角度,子弹击穿了颊骨,却因为被磨损了冲击力而无法从后脑射出,这是最残忍的杀人方式,让变形的子弹在颅脑里反复弹跳穿梭,外部看不出什么,里头,却早就是没和匀的烂泥一般,真真正正乱成一锅粥了。
而直到收起枪的冯溪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潇洒自如走远,庙里的和尚们都没敢过来检验查看念远的尸首。
"然后你就回来了?"听妹妹讲完,冯临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哎,嫂子,你没事儿吧。"没有回答大哥的问题,冯溪蝶扭头看着一声不吭的念真,"是不是饭桌上说这事儿把你恶心着了?对不住啊,我们都习惯了。"
念真听着,摇了摇头。
"不是。"放下筷子,低头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他一声长叹,"只是觉得,太莫测了。"
"什么莫测?"
"当初……一块儿诵经打坐化缘,谁知道……"
"你觉得我下手重了?哎,可不带这样儿的啊,现在那秃驴都死球的了,我可不会借尸还魂!"
"不,不是那个意思。"念真有点痛苦的揉着自己发僵的后脖颈,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最终给他解了围的,是冯临川。
"你是觉得报仇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吧。"
只一句话,一语道破念真所想。然后,那种被莫名深入的理解了的感觉,就霎时间涌上心头,眼圈有点泛红,念真微微颔首。
"世事原本如此。"表情淡然的说着,冯临川端起酒壶,给念真倒了一杯温热的烧酒,"报仇,本身就是罪孽,但以德报怨,世人又做不到。溪蝶其实可以不杀那和尚,但留着,就是一条后患,对于匪来说,后患最要不得,麻烦。要说从始至终,我就庆幸一件事。"
"……什么?"吸了吸鼻子,念真看向对方。
"就是我把你抢来呗。"那匪首突然笑了,"你要是留在法天寺,谁知道以后还有多少罪要受?"
被说得一下子脸上烫起来,念真只能拼命告诉自己,也许对方说的有几分道理,若是他留下,说不定总是起疑心的念远在身披袈裟当上住持之后,头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
满脑子凌乱的想法,念真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继而端起酒杯,闭着眼,一饮而尽。
他希望热辣辣的烧酒能把他心里所有的矛盾浇熄,或是干脆化成灰烬,然而刚刚打定主意要努力平息的矛盾,却都在紧跟着的下一刻,很快翻了倍的升腾起来。
"哦对了,刚才没说,这次我之所以回来的有点儿晚,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人。"冯溪蝶话题起得有几分突然。
"人?什么人?"冯临川警觉起来。
"我不是从法天寺出来嘛,没走几步就觉得有人暗中盯着我,我没搭理,就接着走,差不多一直走到两条胡同以外,上了大街,叫了辆洋车,一直给我拉回客栈。等我换了女装再出来,看见客栈门口有另外一辆洋车,车上坐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
"大姑娘?"
"嗯,娇滴滴一张小嘴儿,张口就管我叫姐姐,说是专门过来接我的。"
"……然后?"意识到个中隐秘的冯临川微微眯起眼来。
"然后,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上了她的洋车。再然后,她就带着我一路出了北京城,还一直把我送到西山口。"
"溪蝶,你……"真的已经快要脱口而出了,却总觉得有所顾虑,冯临川看了看也开始觉得有问题的念真,欲言又止。
而刚才还说笑似的冯二小姐,则已经收起了笑意,放下了碗筷,直视着对面两人。
"哥,其实,她就在山下头等着呢,你俩要是想见她,我这就亲自去带她上山。"
第五十五章
其实,冯二小姐就算心里再怎么有准备,也不曾想过跟着她一直到客栈,还能在她换上女装之后认出她来的人,会是谁。
确实,谁能认得出来,那个前襟和指掌间暗藏着火药味的,一身长袍马褂的斯文少爷,竟然会和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姑娘是同一个人呢?
赤金牡丹绣样的紫红色旗袍,高挽凤纂,斜插三支金钗百鸟朝凤,平扣云纽,项戴一挂金锁燕子衔翎。脚下一双朱砂履,肩头一件黑绒布串珠披肩。袅袅婷婷,眉梢眼角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这是本色的冯二小姐,这是她的真面目。
男装时,他是可以风流倜傥可以儒雅俊美的公子哥,然而换上女装,略施粉黛,她就是上至王公闺秀,下至剧院红伶都自叹弗如的美娇娘。完完全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艳,也完完全全继承了父亲的英气,冯溪蝶也许没有夏晚荷那举手投足中带出来的娇艳欲滴的女人味,但正是她眉眼间暗藏的无限杀机,让足够聪明的人都不敢靠近她。带着戾气的美娇娘,就像生着华美斑纹的山猫,你若是只因倾慕与她的"皮毛"去接近她,她就会突然间探出利爪,撕破你的皮肉,掏出你的心肺来饱餐。
而就是这美艳的山猫,在看到坐在洋车上,说是正等着她的人时,愣了个彻底。
玉兰花细纹镶边湖蓝色裤褂,西洋式样的齐耳卷发,双耳银钩白玉坠,两手碧绿翡翠镯,脚下踩着青缎子绣鞋,手上拿着月白色挂穗荷包。
脸颊擦得粉白,小嘴儿抹得桃红,靠着洋车的软靠背,自在翘着二郎腿的姿态显得苗条的身材愈加修长秀颀,同时也格外透着几分令人迷惑的引诱。
"姐姐,我等你多时了。"蓝衣姑娘边说,边从荷包里掏出白绸子玉兰绢帕,擦了擦鼻洼鬓角似有似无的汗,"京城热的厉害,快上车,咱们找个凉快地方说话。"
冯溪蝶只迟疑了极短的片刻,就上了车。
她们在车上进行了别人听不懂的简短交谈,到了某个茶馆,找了个雅间详谈了约摸半个时辰,而后,两人一起出了北京城。
往口外走的路上,两人换了略显朴素的衣服,等到出了口外,则同时换上了男装。
然后,便是现如今,冯溪蝶在给他接风洗尘的家宴上,看似随意的,提到了那个与他一路同行的人的姓名。
她眼看着对面的念真手指开始发抖,眼看着自己的大哥眉头紧紧皱起,给了两人一个安抚的眼神,她站起身,走到院子外头,告诉守卫的匪兵,去,到山豁子那个破庙,把在那儿等的人带来。
匪兵自然听二小姐的话,赶紧一溜烟跑到西山山侧那条有点隐蔽的豁口里,找到了废弃不知多少年的破山神庙,把就坐在腐烂倒塌的庙门外等待的年轻人带到了冯家寨后宅。
那是个个子不高,身材不魁梧,但是脸皮白净,五官俊雅的男人。
那是冯临川曾不止一次见过,也不止一次暗暗赞许肯定过的年轻后生。
那是穆绍瑜。
那是念真的亲弟弟。
"……大哥。"四目相对之后,年轻男人撩起长衫的下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毕恭毕敬的姿态,对着念真深深一叩首。
而对面的念真,早就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了。
他原本发誓死也不能见的,东山头的自己的亲兄弟,就这么意外又意外的,出现在他面前。
"大哥,多年不见,有什么言语不到、礼数不周之处,万望大哥容让。"又叩了一次首,穆绍瑜才站起身,仍旧低着头,他冲着冯临川弓身施礼之后开了口,"实不相瞒,二哥近日来格外想念大哥,本想如以往那样派可靠的弟兄去京城暗中探望,又怕有什么偏差,于是让我亲自过去探查。机缘凑巧,我到法天寺时,恰逢二小姐替天行道……"
"说那么漂亮干什么,宰个没人性的秃驴罢了。"旁边已经重新就坐的冯溪蝶边说边从桌上捏起一块肉皮冻塞进嘴里。
"总之,我从人群混乱之中,认出了二小姐。"笑了笑,穆绍瑜接着讲述,"而后叫了辆洋车,一路跟到同福客栈,等二小姐出门,才上前搭话。再后来,就和二小姐互相说明了情况细节,又一起回来了。大哥,既然二小姐江湖义气,把我带上西山口,我就必须前来跟大哥请安。虽说与您分别时我才七八岁,但大哥的容貌,绍瑜始终不敢忘却。我知道您对于兄弟重逢心有顾虑,但,我毕竟不是二哥,您如何抉择,我都无权左右,更不会妄加评判。您有什么话,尽可放心跟我说,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问我,绍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席话说完,屋子里鸦雀无声。
念真坐在原处,低着头,呼吸不稳。他指尖麻木得厉害,那是心情过度波动的后遗症。
见旁边的人不说话,冯临川冲着穆绍瑜做了个手势,让对方先落座。那青年躬身道谢之后,坐在桌边。
"哎,你饿了吧,我先叫厨子再上几个菜,添一套碗筷,等会儿啊。"说着,冯溪蝶站起身,迈步就往门口走,穆绍瑜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不用麻烦",那走路从来大步流星的身影就已经出了屋。
房间里,就只剩了三个男人。
"绍瑜。"开口的,是冯临川,"你一路回来,可否让东山的人看见?"
"哦,冯寨主尽管放心,二小姐带着我抄小路过来的,直接就去了山豁子那儿。"
"嗯,那就好。"
片刻的沉默再次被打破时,说话的,轮到了念真。
"绍勋他……可好?"似乎已经从刚才过于强烈的刺激里略微醒了过来,念真抬手揉了揉眼眶,对穆绍瑜微微笑了一下。笑里虽有苦涩,却也透着些许温暖。
"二哥好得很,有酒肉,有弟兄,有'生意',他就生龙活虎。"见大哥说话,穆绍瑜似乎很高兴。
"那就好。"笑容里开始见了苦涩,念真叹了口气,"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准许我留在这儿吧。"
"这……"看了一眼冯临川,穆绍瑜有点为难的点了点头,"二哥脾气暴烈,怕是……"
"嗯,我想也是。"
"大哥,别担心。"
"怎么不担心?你总要回去见他的,他总要问你我的情况的,你……总要如实告诉他的。"
"纸包不住火,我自然不能骗他。可,也并非没有让他接受的办法。"
"什么?"
念真抬起眼看着对方,就好像听见了不可能的可能。
"大哥,冯寨主,其实,回来的这一路上,我和二小姐也商谈过以后的应对策略。"话说到一半,穆绍瑜不知怎的脸突然红起来,隐约有点局促的正了正身子,清了清嗓子,他做了个深呼吸之后才接着往下说,"只是……这唯一行得通的办法,得……让二小姐……受些委屈了。"
第五十六章
后宅偏院里,坐着已经可以勉强撑着手杖下地走动的念恒。
旁边陪着他的,是念真。
"凉不凉?"念真摸了摸小师弟的手。
"不凉,挺舒服的。"念恒笑了笑,眼睛却忍不住总是去瞟旁边小桌上摆着的一盘点心。
那是冯临川刚刚让人端过来的。
洁白如玉的米糕,点缀着核桃仁跟芝麻,再加上淋了薄薄的一层桂花蜜……
"想吃就吃啊。"看着小师弟拼命吞口水的模样,念真忍不住笑起来,把盘子往对方面前推了推,"吃吧,小孩子不都爱吃甜的吗。食之无过。"
"可……过午不食……这都快晚上了。"抬头看了看天,念恒舔了舔嘴唇。
"晚饭都吃了,还在乎点心?"摸了摸小师弟已经毛茸茸长出一点头发来的头顶,念真另一手捏起一块米糕,直接递送到对方面前,"别想那么多了,吃吧。"
被师兄"教唆"的小和尚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连手都没用,直接凑过去,念恒一口咬住米糕,好像祭灶之后抢着吃祭品的乡里顽童一般,几下就吞了下去。
念真看着那孩子的模样,忍俊不禁起来,带着笑舔掉留在自己指尖的蜜汁,他又把盘子往念恒那边推了推,而后轻轻一声叹。
"师兄。"嘴里塞着东西的孩子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开了口,"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太不规矩了?"
看了看嘴角还粘着芝麻的小和尚,念真把手肘撑在桌沿,托着下巴想了想。
"不像。"
"真不像?"
"猪八戒吃人参果,那是'只知吞下肚去,全然忘了滋味'。你是吗?"
"呃,好像不是吧,这个米糕,甜里带着咸,糯里带着脆,好吃死了。"
"所以说。"被那煞有介事的憨憨的小鬼弄得再也忍不住了,念真低低笑出声,而后伸手过去,捏掉对方嘴角的芝麻。
"那个,师兄。"
"嗯?"
"这座山……"停顿了一下,念恒压低音量,小心问,"这座山,是土匪窝子,没错吧?"
念真一愣。
"啊,是。"实在做不到欺骗一个孩子,更何况,自己当初第一次逃回法天寺时也说过,师父和念空大师兄就是死在土匪手里。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你为啥要留在这儿吗?前两天我只顾着腿疼,没想起来问。"
"我……"
"哦对了,难道说,救我一命的江先生,其实是这山上的?也就是说,闹了半天,他堂堂警察厅的幕僚,也是个……匪?"
"念恒,这事儿……"
"师兄,你总不会和害了师父跟念空师兄的人在一块儿吧!"
"你行了。"被接二连三的追问弄得连急躁都没了情绪,反而无奈的挑起了嘴角的念真止住对方的话。他稍稍组织了一下言辞,而后开口,"念恒,杀师父和师兄的,另有其人,是两个匪不假,可那两个匪,已经让冯临川枪决了。"
"啊?杀了?"
"嗯。"
"那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伙的啊……"
"起初是,可那两人坏了冯家寨 '老者不可劫' 的规矩,才被枪决了的。"
"土匪头子,会杀自己手下的人?"
"坏了规矩,就会。冯家寨不比京城,这儿是有矩可循,有理可讲的地方。"话都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多微妙。念真心里暗暗一声惊叹。他竟然在引用冯二小姐当初劝他给那个不会疼人的冯老大一点宽容心时说过的话!
这算什么?间接的熏染?不自觉的靠拢?潜移默化的……接受??
那个春末夏初时节还一心想着拼死也不能葬送在匪巢里的念真,现在竟然在向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弟灌输匪巢里的道义??
突然间心跳过速起来,脸上也发了烫的念真下意识扭过脸去,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奇怪的表情。
好在把重点放在回味舌尖残留的香甜味的念恒,并没有注意到师兄那暮色中发红的脸颊,用指尖沾着盘子边沿的桂花放进嘴里品尝着,念恒想了想之后开口。
"算了,不想了,不管江先生也好,这个冯老大也罢,至少,人家都救了我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心救人,就证明他们心里有善念,匪就匪吧。"
"什么?"念真怎么都没想到,会从小师弟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那个一天到晚就是扫院子擦佛像念经化缘的孩子,竟然如此简简单单就认可这件事了?
"匪不可怕啊,我爹活着的时候带我听过梁山英雄的评书,梁山,也是匪,对吧?"
"……是。"
"可梁山上的都是好汉呐。"
"……可匪是杀人的啊。"
"杀人的又不只是匪,师兄你忘了,龙海师叔就是因为杀了人才出家的。"
"……"
"所以我觉得,是非善恶,不如就等着将来交给地府判断吧,咱们是说不清楚的。"
"念恒,你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完全被震撼住的念真摸了摸小师弟滑溜溜的脸蛋,"你当初绝不是这样啊。"
"这大概就是师兄你撺掇我破戒的好处吧。"流露出一个调皮的十一岁孩童才会有的笑,念恒抓了抓头皮,"想不清楚的事儿,就干脆不想它了。反正,我分得清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师兄你对我好,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愿意跟着你。那个冯老大,人是可怕了一点,可他心不坏,似乎对你也不错,所以……"
"所以,几块点心就把你收买了?"没让那孩子接着夸冯临川什么,念真敲了敲小和尚的脑门,脸上是有点复杂的浅笑。
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再是个仅有十一岁的小师弟,而是个心里暗藏着玄妙道法的世外高人,又或者说,这个明明只有十一岁的小师弟,反而能无意间说出一些世外高人都未必能懂的玄词妙语。那些话,就像是裹着糙米的珍馐,像是穿着粗布的天子,像是披着土鸡羽毛的鸾凤,也许说话的人本身都不曾意识到,那些藏在最简单最现实的一字一句背后,暗藏着如何深邃的箴言。
"哎,该回去了。"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念真回头去看,发现冯临川正站在院门口。
那男人叼着烟,正了正腰间挎着枪的皮带,而后一步步走过来。
"嗯。"脸上又开始发烫,尽力不去想刚才和念恒的那些对话,念真站了起来。
把撑着手杖的孩子送回屋里之后,他和冯临川往他们住的地方走。
"刚才,绍瑜走了,他说怕你担心,就没让我叫你跟着送他。他是从山豁子那头儿走的,估计现在已经上大路了,天全黑下来之前,他能回东山。"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冯临川开了口。
"……哦。"被这个话题弄得有几分紧张,念真忍不住一声叹。
"别怕,就算穆老二杀过来找我拼命,还有他和溪蝶之前商量好的那个计策抵挡呢。"
"可那样,就真的太对不起二小姐了。"
"我没觉得,绍瑜这孩子,我越来越喜欢,溪蝶交给他,我是一万个放心。男扮女装……是不成体统了点儿,可毕竟人踏实稳重,心眼儿又活分。毛病可以慢慢儿改,先图个人好吧。"也跟着叹了口气,冯临川伸手搂住念真的肩头,凑过去低语了一句格外让人脸红的话之后,就在对方开口之前,堵住了那微张的,单薄的嘴唇。
第五十七章
要是独穆狼来抢你,你舍得走吗?
这是冯临川在念真耳根说的话。
腾地红了脸,却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夺去一个亲吻,念真不知该不该庆幸。
那个问题他没法回答,那男人明明知道……
所以,这亲吻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吗?
所以,也许还是应该庆幸的吧……
舌尖的湿润交缠透着适可而止的淫`靡,冯临川不知是不是品到了念真口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蜜的甜香,亲吻结束时,他舔了舔嘴唇,如同刚尝到了血的滋味的虎王一般,半眯着眼,给了对方一个带着几分满足的浅笑。
"他要是把你带走,我追到天边儿,也得把你抓回来。他要是把你藏起来,我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你找着。他要是敢打你骂你碰你一根指头……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血洗他的东山头!到时候,就算你恨死我,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我可都顾不了那许多了。"
那几句话,冯临川是保持着那笑容说完的,但越到最后,笑容就越少。
念真有点害怕了。
因为他能感觉到,冯临川是来真格的。那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
"绍勋不会对我怎样的,他性格孤傲,脾气大,可并非不懂规矩。"紧张中不觉抓住了冯临川的手臂,念真用总是无意间才会流露出来的哀求的眼神看着对方,"所以,要是逼不得已和他对峙,你别伤了他!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他已然瞎了一只眼,我不想让他再……"
"行了,别说了。"被那慌不择路的哀求弄得心里软了下来,冯临川叹了口气,收起暴戾之气,沉默片刻,点了下头。
念真眼里见了希冀。
"答应了?"
"嗯。"
"真的?"
"难不成我姓冯的还说话不算话么!"
"那……多谢。"知道那看似发脾气的态度只是没辙的发泄,念真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带了笑。冯临川看着那笑起来格外让人心动的人,抬起手来,摸了摸那清瘦然而光滑红润的脸颊。
"你哪年哪月,才能只为了我发自内心笑一回。"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根本就是在自问,不指望能得到答案的自问。那问题让脸红的人更加脸红,让无奈的人愈发无奈。冯临川轻轻一咋舌,自行终止了话题,说了句"回去吧",便拉着念真的手腕往他们俩的住处走去了。
那天,他们各自辗转,都没怎么好眠。
冯临川甚至觉得,全西山口上上下下,八成只有他那心最宽的妹妹才能在面对这种事时呼呼大睡。不过,想想也对,没人要抢夺她的至宝,她当然不必领地意识爆发焦躁不安。
于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领地意识爆发而焦躁不安的冯老大,半睡半醒,熬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太阳还没升起来,只能看得见一抹惨白。
独穆狼就是这时候杀上山来的。
单枪匹马,手上提着杀人无数的砍刀,胯`下骑着彪悍魁梧的骐骥,身上穿着纯白拷绸的裤褂,穆绍勋就这么上了西山口。
没人敢拦他。
就算他杀气腾腾,但他身后骑着栗马的穆绍瑜,是西山口的姑老爷,就算出于这门亲事,也没人敢上前阻拦。
于是,穆绍勋就一路骑着马,闯进了冯家寨的大厅。
坐在太师椅上的,是冯临川。
喝着茶,品着味道,那男人稍稍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马背上的人。
"有话,下来说。"又把视线收了回去,冯临川放下茶杯。
穆绍勋眯起能看得见东西的右眼,咬紧牙关沉默了片刻后,松了丝缰,翻身下马。
而后,一抹诡异的笑展现在他脸上。冲着冯临川拱了拱手,穆绍勋开了口。
"冯老大,我穆绍勋快人快语,就不兜圈子了。听老三说,您这儿……似乎藏着一件本应该是我们老穆家的东西啊。受累我打听打听,是真?是假?"
"真怎样,假怎样?"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冯临川翘起二郎腿,自下而上看着对方。
牙根咬得咯吱吱响,穆绍勋紧紧攥着砍刀的刀柄,上前一步。
"要是假,我这儿带着刀呢,当着西山口众弟兄,我砍下一只手来给你赔罪!要是真……冯大哥,我这儿也带着刀呢,也是当着西山口众弟兄,也是砍下来一只手,可这手是谁的,我就不能保证了。"诡异的笑再度浮现出来,诡异中透着狰狞与猖狂,那是头狼亮出獠牙做好嗜血准备的征兆。
冯临川和那已经充血的眼睛对视了片刻,也回敬了一个浅笑,接着,他再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醇香的茶之后,很是轻描淡写的叹了一声。
"兄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知道你一旦听说,就肯定不可能蔫溜儿忍了。实不相瞒,西山口后宅里,确实藏着你们老穆家的宝贝。"说着,冯临川站起身,以并不算大的身高差微微垂着眼看着对方,通身的虎王之气不怒自威缭绕着,缓缓释放出来,"可现如今,你猜怎么着?这宝贝归我了。而且我这人不惜的给自己留后路,我想要的,我喜欢的,不管是谁家的,一旦到手,我就绝不归还。"
就是这最后一句话,彻底惹恼了残忍暴躁的独穆狼,绷断了最后的底线,穆绍勋仓啷啷抽出手里的刀,而后猛的扬起手。
但他的刀,并没有落下。
寒光闪过的同时,一声枪响,和一声断喝,就同时划破了大厅里紧张到不行的气氛。
已经眼看着快要一拥而上的冯家寨匪兵们也好,见势不妙准备扑上前阻拦二哥的穆绍瑜也罢,甚至矛盾的交锋双方——穆绍勋和冯临川,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
那一声枪响,来自冯二小姐,少见的穿了女装的冯溪蝶镇定自若,看着砍刀被子弹击中,溅起火星,留了凹痕,然后摔落在地时,一下子愣住的穆绍勋,一步步走过来。
而穆绍勋愣住,更多的原因不在这儿。
从大厅后门走过来的,是念真。
或者说,这已经不再是念真了。
一身墨蓝色的衣衫,已经完全长出来的漆黑的头发,微皱着的眉心,俊雅的眼,清瘦的脸,总是掩盖在看似平和甚至有几分软弱的表情下,那只有一奶同胞才能感受到的兄长的威严……所有的所有,包括那声"绍勋!住手!!"……
"大哥……"穆绍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而后突然间红了眼眶。
那是穆绍雄,那是他惦念到夜不能寐,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他为伍的,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而正是这让他惦念到夜不能寐,却无论如何不愿与他为伍的,血脉相连的亲哥哥,现在,留在了冯临川的身边。
不,不对,那又岂止是"身边"啊……
一想到三弟所说的什么"形如夫妻",狼一般的嗜杀之血就翻腾到好像烧开的油锅,让穆绍勋恨不能直接扑上去撕烂了面前这霸占了他兄长的冯瘸子。然而,就是他那分明是被霸占来的兄长,一步一步走上前,最终挡在他和冯临川之间。
"绍勋,别闹了。"
短短五个字,从念真口中说出,声音不高,却有种旁人无法察觉的威严。
"大哥!你……"
"你该闹够了。"又是紧跟着的一句,打断了横眉立目的穆绍勋后头要说的所有言辞。
"谁让你过来的!"冯临川抓住念真的肩膀,想往后拽开他,但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推开了他的手。
"我不是女人,呆在后宅,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算是什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话语也没有太激烈的语调,然而那样的话,那样的念真,让冯临川无法反驳。
他赫然意识到,这个一贯温和隐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有某些连他都会被震慑住的东西,从骨子里,从藏得最深的地方,爆发出来了。
"大哥,你得跟我走。"穆绍勋强忍着怒气开口。
"走,去哪儿?"
"回东山。"
"'回'东山?"
"总之你不能留在这儿!!!"
"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你是男的!他也是!!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已经如此了。"
"你!!"
"我怎样。"
"你就算……你就算……也不能和他吧!!他是个匪啊!!!"
"那你又是什么?!"终于把音量抬高了,念真反问完,看着已经气到呼吸急促,说不出半个字来的穆绍勋,接着开口,"你是我亲弟弟,你跟绍瑜都是!你们落草我都认了!现在也该你反过来容让容让我了吧!!"
"容让个屁!!!"被刺激到彻底崩溃了理性,穆绍勋叫嚷着,伸手过来一把抓住了念真的衣领。
但他没有进一步得逞,他没有把让他快要发疯的兄长拽到自己近前。冯临川一手用最快速度揽住了念真,另一手,则猛然掏出枪来,食指紧贴着扳机,枪口直指着穆绍勋的右眼。
没有呵斥,没有威胁,真正被激发出兽性时就会完全没了言语的冯临川就只是盯着对面的人,此时的他,已经摒弃了所有江湖道义或是处事原则,他仅仅是在他所认为的可以摒弃所有的时刻,完全出于本能的,做了唯一的选择。
穆绍勋感觉得到。
危险感霎时间刺透了脊梁骨,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前,但最大的危险却并非来自无情的火器,而是从那连话都不说,连表情都没有的男人身上弥散过来。
冯临川真的会杀了他……
他确信。
"哎哎哎!几个大男人吵来吵去不嫌害臊啊!"突然间,冯溪蝶的声音响了起来,几步走上前的二小姐先是推了大哥一把,继而边抬手攥住那支枪,一点点往下按压,边冲着穆绍勋开了口,"穆当家的,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你和我哥哥都是暴脾气,这么争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你既然能不带兵马上西山口要人,就证明你确实有胆识,也是真在乎你兄长。可你既然在乎他,就不该逼他跟我大哥拉倒啊,对不对?再说了,你们要是闹僵了,我和你们家老三的事儿,可怎么着落?我们俩可是没招谁没惹谁,凭什么就得跟着你们吃瓜落啊。实不相瞒穆当家的,我们俩都偷着下山私会多少回了。不怕丢人现眼,该干的不该干的,能干的不能干的,也都干得差不多了。话说到这份儿上,干脆我都抖出来让你听个明白也好。现在你们穆家的骨血,已经准备在我身上开枝展叶了,要是穆家和冯家闹个地覆天翻人仰马翻,可别怪二姑奶奶我心狠手辣,让你们老穆家绝了根!!"
第五十八章
冯二小姐一席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个彻底。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穆绍勋才猛回过头看向自己的三弟。
"这是……真的?!"
被问话的穆绍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角渗出汗来,眼睛也不知往哪儿看。
这样的表情,让穆绍勋只能断定,自己得到的是个十足肯定的答案。
这不争气的弟弟和冯家二小姐早就鱼水之欢还珠胎暗结了。
完了……
真的完了。
他瞬间失掉了对冯家动怒的余地。正如冯溪蝶所说,她肚子里的,是穆家的孩子,不管男女,那都是穆家的根。就算再怎么残忍,他也不能背负让自家香火中断的罪责,或者说,越是残忍的人,反而越在乎自家香火的延续。
僵持的气氛,最终被打破,来自于旁边的匪兵群里,不知是谁喊的一嗓子:"恭喜二小姐——!!!"
骤然响起的声音,很快就得到了周围众人的呼应,恭喜声霎时间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听着那些动静,刚才还杀气腾腾的独穆狼,一下子闭了眼。抬起手,重重的抹了一把脸之后,被逼到绝路,只得认命投降的表情浮现了出来,穆绍勋咬着牙连笑了好几声,继而做了个"认栽"的江湖手势,往后连退了三步。
"行,我认了。"一拱手,穆绍勋看着冯临川,"冯大哥,事已至此,结仇不如结亲。我这就回去大办彩礼,预备酒宴,让老三风风光光吹吹打打,把二小姐迎娶到东山做三夫人。您觉得怎么样?"
沉默片刻,冯临川笑了。
把手里的枪重新别在腰间,放开了怀里的念真并将之挡在身后,冯临川冲着穆绍勋回礼。
"兄弟,喜事宜早不宜迟,我看,重阳之前,这事儿能操办起来是最好。"
"那是那是,一定尽快!"连连点着头,穆绍勋抓过身旁的三弟,往前一推,就将之送到了冯临川面前,"冯大哥,这孩子先留在这儿,好好照顾二小姐,置办彩礼用不着他,您把他看住了,别让这小子逃婚溜了。"
话一出口,匪兵群里传出了几声笑,而当冯溪蝶一步上前,拽着穆绍瑜站在自己旁边,还说了句"放心,他跑不了。"时,笑声就更是压制不住了。
但气氛,并没有因为笑声而松弛平缓下来。
穆绍勋紧跟着的一句话,让场面再度紧张。
"不过……"狼一般的视线突然转到念真脸上,刚才还认栽的人,突然开了口,"我得带我大哥走。"
冯临川的手,下意识又摸向了腰间的枪。
但另外一只手,却按住了他的腕子。
惊讶中扭头去看,刚被他挡到身后的念真,拦住了他试图拔枪的动作,继而一步步走上前。
他平静的和穆绍勋四目相对,平静中仍旧是那种长子与生俱来的威严。
"绍勋,你带我走,是想和我叙旧,还是想软禁我?"
语调平缓的一句话,问得独穆狼瞪大了眼。
"……叙旧,当然那是叙旧了。"强忍着想发作的冲动,他选择了前者。
"那好,既然是叙旧,三天够用了吧。"
"什么?"
"这三天,你不下山做你的买卖,咱们之间只是叙旧,可以一直说到童年事了。"
"大哥,你……"
"三天,行不行?"
穆绍勋从对方眼中看不到玩笑成分,自然,大哥本身就不是爱玩笑的人。那眼神是当真的。
"行,三天就三天!"想着先答应下来回头再随机应变,他咬着牙点了头。
"另外,你得留下个凭据。"
"你!我是要跟你兄弟叙旧,又不是租借典当,弄哪门子凭据啊!!"
"不是你跟我的。"叹了口气,念真直视着对方的眼,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做的事多少对于一心想见自己的二弟有几分残忍或是无情,可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非那么做不可,"你是东边的大当家,你今天就在这儿立个凭据,东山头,西山口,永世不得妄起争端,不得互相残杀,只可结亲,不可结仇。"
听见这样的言辞,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没人想得到,那个一直被冯老大当宝贝宠着护着霸着的和尚,会说出如此江湖的话来。
让两拨土匪明誓许愿结秦晋之好?这绝对是从没见过的阵势!过去东山西山互不挑衅各自营生已经是了不得的事儿了,如今莫非还能更进一步?在联姻的基础之上,更稳固了根基,做个百八十年的儿女亲家?!两家人,变一家人?!
"原本你们的江湖事,和我毫无干系的,可……"低下头,念真流露出一个苦笑,他回头看了一眼冯临川,再转回来面对着穆绍勋时,默默藏起了某些就在刚才那一瞥之间险些泄露出来的情绪,而后,他再度开口,"你若是答应,我现在就跟你走。以后,十天半月,我就过去找你闲谈或是住上几天。这十年我亏欠你和绍瑜的情分,以后……我还有多半辈子的工夫可以慢慢偿还。"
"大哥……"听着那样的话,穆绍勋说不出反驳的言辞了。
他心里疼了,软了。
兄弟情分,兄弟情分……
对他来说,那是一种莫大的诱惑,是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十年间,他对大哥的惦念甚至超过了对自己性命的在意程度,甚至说不定就是这种已经病态化的惦念,才让他对于一切试图制造出比他和大哥之间更密切的关系的人,统统都归入了敌人的范畴。
最初上西山口时,他原本是想干脆和冯临川一拼死活的。
可现在……
被自己矛盾不堪的心态弄得有了自`虐般的愤怒,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穆绍勋闭了眼,咬着牙,狠狠的叹了口气。
"得!我答应!"
这样的话一旦出口,就再也没有了半步退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匪是不兴当众说话不算话的。匪的道义就像亘古不变的千钧铁索,足以捆绑住江湖中人试图越过江湖规矩的腿脚。
念真看着明显正在被内心自我折磨的二弟,脚下迟疑了片刻,终于又走近了一步。
"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若是反悔……"
"若是反悔……"呼吸急促中透着疲惫,穆绍勋看了一眼旁边地上的刀,走过去,捏着刀背将之抄起,继而捧在掌上,双手奉送到冯临川面前,他没有低头,没有弯腰,没有任何低姿态的表现,他一双眼死盯着对方,唯有言语间是绝对的真,"若是反悔,冯大哥,你就拿我这口刀,砍了我的脑袋!"
事已至此,独穆狼已经没有再"不真"的可能了。
他这一次,赢在了骁勇,输在了情分。
"兄弟,我知道,你不可能反悔。"回手把刀放在桌上,冯临川几步上前,"只是,三天过后,又当如何?"
"三天过后……我亲自把我大哥送回西山口!"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穆绍勋强压着火气和对方视线交错。
"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冯临川眯着眼,把目光转移到念真身上,他抬手摸了摸那温润的脸颊,不露痕迹一声轻叹。
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看着那双清澈里透着沉郁的眼,冯临川眉心一点点皱了起来。他觉得有说不尽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让他成了哑巴,卡住他言辞的,是那种只是一线之隔自己的至宝就有遗失危险的不安,这不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眼看就要失去王者般的淡定和从容。
然而,最终,他还是放手了。
低下头去,凑到念真耳边,冯临川将嘴唇贴着那柔软的耳垂,轻缓,却像是在宣告什么似的留了一个亲吻,而后,一狠心,冲着穆绍勋拱手的同时说了句"恕不远送!",便咬着牙,转过身,迈开大步往后宅走去了。
第五十九章
冯家寨后宅堂屋里,坐着三个人。
"大哥,你不用这么闷闷不乐的,反正就三天。"随手把枪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的冯溪蝶端着杯子咕咚咚喝了个干净。
"我闷闷不乐不是因为这个。"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又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脸上还带着红晕的穆绍瑜,冯临川叹了口气,"溪蝶,你们俩,不会真的……"
"怎么不会,男男女女正当年,凑到一块儿莫非是为了研讨经史子集的?"二小姐眉梢一挑,惹得旁边两个人都有点要崩溃。
但当哥哥的说话之前,作为外人的穆绍瑜就忍不住抢了先。
"二小姐,你莫要害我了,我何时与你……与你……"越说越说不下去,穆绍瑜满脸通红,指头都发了颤。
"与我怎样?"忍着嘴角邪恶的笑,冯溪蝶终于在大哥的怒目而视下乐出了声,"我还不是看当时情况紧张才急中生智的嘛,要是按照原定计划,只说咱俩已经私定终身,能把所有人都吓住?"
"确实是都吓住了不假,可你以后怎么交代?"得知只是一场虚惊,冯临川相对的松了口气。
"当然是如实交代了。"
"什么?"
"先成亲,再说珠胎暗结是假的,是误断,不就得了。"
屋里安静了片刻。
"行倒是行,可……"穆绍瑜低着头,眉头紧锁,"可一旦成亲,就……就……"
"就得同房,是吧?"眯起眼来,冯溪蝶直接伸手过去捏住了穆绍瑜的下巴,"我是不在意,可就怕,你不行啊~~这么看是个风流潇洒俊书生,可一旦换了女装,就是千娇百媚美娇娘了。平时藏起来的那万种风情都从眉梢眼角泄露出来,下至十八,上至八十,是男人都会看不够。三少爷,我就问你一句,这么喜欢让男人盯着你,你能盯着个女人过一辈子?"
"溪蝶!"一下子急了,冯临川一把抓开妹妹捏着人家下巴的手,而再看穆绍瑜,已经僵硬到脸色发白。
屋里再度安静了片刻。
"我懂了,二小姐。"做了个深呼吸,穆绍瑜抬起眼,一脸了然之后的严肃,"你的意思是,你我只留夫妻之名……"
"不要夫妻之实。"满意的挑起嘴角,冯溪蝶翘着二郎腿,看向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应对这些的冯临川。
"没法儿跟你操心。"揉了揉眉心,冯临川准备放弃了,"反正现在婚约是不可能取消了,你重阳之前就得上东山,到了那头之后,怎么过下去……我知道你比谁都有办法。"
"当然。"二小姐一脸自信与泰然,边说边大大咧咧搭住穆绍瑜的肩膀,"哎,咱俩拜个把子,如何?"
"结拜?以……什么相称?"
"我比你大,当然是姐弟啊,难不成还是姐妹或者兄弟?拜了把子,以后咱俩就要么一块儿男装,要么一块儿女装,要么我男装你女装,结伴而行进城听戏看把式,多好~"
"溪蝶,你闹够没有!"实在看不下去的冯临川开了口,止住了妹妹无休止的"胡闹",救了脸上又开始一阵红一阵白的穆绍瑜,"折腾了一早晨,饭也没吃,绍瑜,你先让溪蝶带你去后厨单独做点吃的,然后在山上转转,认下来一匹马,不管怎么说,你们俩的亲事定了,冯家寨得有你的产业,就从马匹开始吧,别的一点点置办。"
听着那样的话,一向在乎规矩的穆绍瑜连忙起身,撩起马褂的前襟,就直接跪倒在地。思忖了片刻,他向上施礼。
"多谢舅兄!绍瑜不才,能和二小姐联姻,又承蒙舅兄抬爱,实属万幸。以后我必定善待二小姐,不管……什么名实与否,从今起,绍瑜的半条命就交给西山口了!"
礼节并不算重,话说得也不算是阿谀,冯临川觉得还比较受用,点了点头,他伸手搀扶。
"起来吧。"
"你还真是好收买啊,一顿早饭一匹马,你就磕头叫大舅哥了~"笑得花枝乱颤,冯溪蝶在大哥又要开口训她之前一把拉住穆绍瑜的手腕,然后拽着对方就往外走,"来,认亲不急,我先带你去后厨认饭~!"
穆家三少爷,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被拖出了后宅,只剩了冯临川坐在原处无奈叹息。
那一整天,他过得不舒坦。
念真走了。
真的走了。
若是得了救星似的投奔东山也便罢了,可临走前,他都在向着西山口说话。
冯临川不是傻子,不是只懂得鲁莽的汉子,他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而让他更加震撼的,是念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那根本就不能再说他是个和尚了,正像是冯临川曾经预言过的那样,"绍雄"二字,已经从骨子里渗透出来,拦都拦不住了。
不管次子再怎么一身狼性,长兄的威严,都不是说说而已的。那是一种真实存在,而且只在兄弟之间弥散的独有气场。不管他穆绍勋接受与否,穆绍雄都是大哥,都有让他不得不服从的气势。
原来,这气势一直藏着,藏得那么深,深到让冯临川一度认为自己这辈子都只能看到个隐忍再隐忍的念真和尚了。
"你啊……"带着没辙的笑翻身躺在床上,冯临川伸手揽过旁边的枕头。
他忽然想,若是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或者哪怕只有他冯家寨的弟兄在,而不是面对着那对自己大哥有着过度偏执情绪的独穆狼,他都会一把死死抱住念真,拼力亲他,逼问他到底是不是已经把心思留在这个当初劫掠他束缚他胁迫他的男人身上了。他若不说,就干脆狠狠"折腾"他一番,直到他哭着求饶,求饶着承认,而承认之后,自然是要狠狠"折腾"第二轮的……
这个要人命的和尚!
三天,只是三天而已!不管再怎么寝食难安,也只是忍耐三天而已!咬牙切齿想着,冯临川皱着眉,闭上眼。
而他所有咬牙切齿的忍耐,在夜色还没降临之前,就都化成了灰烬。
第六十章
冯临川刚刚躺下没多会儿,外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习惯性的把手扶在还没摘下来的枪柄上,他坐起身说了句"进来"。
而推门进来的人,却让他意外。
是念恒。
"那个,冯先生……"走路不稳的孩子撑着手杖,小心迈过门槛。
"怎么了?"冯临川上前几步抓着念恒的胳膊,把他扶到桌边坐下。
"谢谢冯先生,那个,刚才……"缓了口气,念恒尽量小心的问,"刚才,欧阳先生去我那屋了。"
"哦,然后呢?"
"然后我问他,早晨那枪响是怎么回事。"
"枪响啊……"撇了撇嘴,冯临川坐在椅子上,"他怎么说的?"
"他说,是'东边'和冯家寨有了点小摩擦,已经解决了。"
"是,解决了。"
"可……"
"?"
"可我师兄让他们带走了是吗?"眼里尽是被遗弃的小狗的神情,好像找不着魂儿的慌乱已经溢满了全身,念恒往前欠了欠身,看着脸色突然间也有点不好看的冯老大,"冯先生,我师兄要是在那头儿受欺负可怎么办?!"
"他不会受欺负。"提到念真被带走,冯临川耐着性子压着火气尽可能委婉的回答,"他们毕竟是兄弟。"
"兄弟这事儿,我听说了,但……"
"怎么了?"发现那小和尚欲言又止,冯临川追问。
"他二弟,毕竟不是冯先生你啊。"
"什么?"
"我知道你待他好,这我放心,可谁知道他二弟待他是不是一样好?"
那肯定是不一样啊……
冯临川在心里哭笑不得回应了一声。
穆绍勋会对那个总是让人没辙的前和尚百般容忍吗?也许会吧,但那是因为他们是兄弟,然而兄弟间的容忍,很多时候真的比不上……那什么之间的。
哪什么呢?他和念真现在算是什么?夫妻?土匪跟和尚组成的怪异夫妻?他这个骄横跋扈的一山之主,抢了个出家人做"妻",男……妻。
他本以为自己会孤老的,做不到像父亲那样找个美娇娘当压寨夫人,从来视线不在女人身上的他都没有想过会在三十七岁这一年遇上个让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有了疯狂的独占念头的和尚。这和尚看着像兔子,像绵羊,骨子里却是头狼,披着隐忍和沉默外衣的狼。
他把这头狼囚禁了,掠夺了,却始终无法驯化。念真不会变成他最初希望的那样,做个乖乖守着他任凭他折腾的宠物。他骨子里的狼性就算藏得再深,也无法抹杀。于是,不可避免的交锋过后,他冯临川输了,输给了对方倔强到不给自己任何后路的性子,也输给了自己要和这倔强的家伙长相厮守的执念。
跟他过吧,还能怎样,没有比这个人更配得上你冯老大的了,也不必再试图驯化了,你分明更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吗?倔强,沉稳,顽强,不是非,一语不发之中就能收获山上弟兄的敬仰和喜爱,这么个人,你不牢牢把他"困"在自己枕头边儿上,难不成要拱手让给旁人?
哼。
"冯先生,东边,要是不把我师兄送回来怎么办?"眼里闪着担忧,念恒问得有点委屈。
"不会,三天之后,我去接他。"被问得眉头一皱,冯临川用指头敲了敲桌面。
念恒脸上见了一丝愉悦,不过很快就又低下头去了。
"冯先生,你别误会我,我不是催你,我就是……"说着说着,竟然听见了鼻音,"我就是想我师兄了而已……"
"嗯。"暗暗想着"你以为就你有这种念头?!",冯临川干脆顺着话题往下说了,"你一直和念真关系最好?"
"嗯!"小和尚马上点了头,眼里放出奇妙的光来,"他最疼我!"
"疼你?"
"我娘死得早,不大记得了,我爹虽说疼我,可也因为我手笨,学不来他的技术打过我。后来我爹也死了,我流落到庙里,那么多师伯师叔师兄,就属他最疼我。当初我给他剃头,不留神还把他耳根划了个小口子,见了血,我吓得要死,他都没说我半个字……然后他从外头化缘带回来好吃的,还头一个想着我……"
说着说着,小和尚眼圈红了,眼角湿了,大概也是觉得丢人,念恒使劲儿低着头,不想让冯临川看见他的表情。
至于冯临川,已经不需要看见什么表情不表情了。
他觉得自己成了热血懵懂的少年,陷入某种情绪之中,格外容易被外界的风吹草动怂恿着,推动着,就越来越没了所谓的泰然。
而他的泰然尽数全失,是在黄昏时的"买卖"过后。
晚饭时分,有匪兵来报告说,山下夹道里走过来一小队商旅,马背上驮着货,随从穿得利落,看样子是"足斤足两"的买卖。
冯临川听罢,就直接带着人下了山。
来得正是时候,他正需要分散注意力的事儿干一干。但等到真的干起来,他才发现事情没那么容易。
那一队人马,为首的,身上带着枪。
一场也许称不上是恶战的对决过后,冯临川挂了彩。被一颗子弹斜着从肩头擦过,打掉了他那件军服的肩章,擦得闪亮的铜扣斜着在夕阳余晖里划出一道弧线,落进草丛不见了踪影。
刺痛之后,血就从衣物豁口处渗了出来。
山头虎来了火气,抽出皮鞭,使足了力气斜着甩过去,鞭稍发出撕裂空气的骤响,紧跟着就是对手的惨烈嚎叫。
被抽裂了下颌骨的反抗者从马背上跌落尘埃,冯临川一声令下,匪兵一拥而上,该捆绑的捆绑了,该带上山的带上山,最后只剩了一匹马和一点干粮,打发一个伤者和另外三个吓破胆的同行者滚了。
打马上山回了后宅,冯临川三两下脱掉上半身的衣裳,侧脸看了看肩头的伤。
不算严重,比起身上其它那些伤痕真的不算严重,只是割破了皮肉而已,但不知为何,就是有种隐约的后怕在徘徊不去。
听说他受伤,第一个提着药箱过来的,是何敬山。
消毒,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中,冯临川始终一言不发。
"大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平时可不这样。"无奈的笑笑,何老三收起摆在桌上的药粉和纱布,"以往你受了伤,虽说比不上关云长对弈饮酒刮骨疗毒,可至少也是跟我有说有笑,今儿个,怎么就安静成这个样子。"
冯临川听何敬山说完,眉心皱了起来,沉默片刻后,嘴角却开始上扬了。
"可能,是后怕万一就这么死了,连'内人'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吧。"自嘲一样说着,眼里突然流泻出煞气的冯临川猛的站起身,迈步就往外走,一把推开门,他冲着院儿外头的某个匪兵就喊了一嗓子,"备马!!"
第六十一章
念真站在东山头的竹林里,看着远处一丝丝隐去的白昼之光。
穆绍勋从他身后的林间小道走过来,叫了一声"大哥"。
"你这儿,和西边真是不一样啊。"带着浅笑一声叹,念真摸了摸旁边粗大的竹子。
"能一样么。"听见什么西边不西边的,穆绍勋撇了一下嘴,走到一直摆在竹林里的藤椅前坐下。
气氛沉默了片刻,念真回过头,看着对方,看了一会儿之后又一步步走上前来,直到停在穆绍勋面前。被看得有点发毛的独穆狼下意识拢了拢头发,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
"没怎么。"带着格外平和,却又暗藏着无数复杂情感的浅笑,念真伸手过去,指尖极轻极轻的,贴上了对方黑色的眼罩,"摘下来,让我看看。"
"看它干嘛,瞎都瞎了。"扭过头,躲开了那指头,穆绍勋哼了一声,"别吓着你。"
"我现在没那么容易被吓着了。"不知是不是自我打趣的说着,念真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他把手伸到二弟脑后,摸索着,解开了牵引着眼罩的细丝绳。
遮蔽物去掉了,暴露在外的,便是一只有几分骇人的眼。
灰色的瞳孔,晦暗一如阴雨前的天空。眼角还留着一线狭窄的、不明显的疤痕,显然是快刀的杰作。
"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声音明显有了颤抖,指头也哆嗦个没完,念真本以为自己可以坚强面对,那坚强却在瞬间就被击溃了。穆绍勋是他亲弟弟,一奶同胞,相依为命,不管分开十年二十年,亲眼目睹着永远不可能复明的那只眼,他还是疼得撕心裂肺。
"姓冯的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我拿一只眼,'换'来一匹马。"语调听着很是无所谓,但对于念真来说,越是装作无所谓,就越让他难受。
"你又何苦做这路营生……"轻轻抚摩着那明明比他年轻一岁却已有了些许风霜的脸颊,掌心滑过下巴上微微刺手的胡渣,念真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
"我大概是没有做别的营生的本事吧。"攥着大哥的手腕,穆绍勋感受着那让他心都化了的温暖,缓缓闭上眼。
"以后,要是世道太平了,就别再做匪了。"
"世道还能有太平的那天?"
"怎么不会……"
"那好,世道太平了,我就金盆洗手。"
"可说定了?"
"……你先把姓冯的劝得卸甲归田,我就洗手不干。"
"怎么还跟我讨价还价。"突然红了脸,刚才的感伤一下子就被驱散了,念真撤回手,揉了揉眼,皱了皱眉。
"哥。"再度拉住对方的腕子,穆绍勋略作沉吟之后开了口,"你是……真打算就这么跟了他了?什么男女、脾性、出身,都不打算管了?"
念真愣了,过了一会儿,才在沉默后给了对方一个百味杂陈的笑。
"已然如此了,还怎么管?"
"那你到底是破罐破摔还是心甘情愿呐?!"
"……不知道。"摇了摇头,念真开着自己的玩笑,"兴许是破罐破摔得心甘情愿吧。"
"你!这算什么话!"
"实话啊。"不知为何就是止不住想笑的冲动,念真摸了摸二弟的头发,轻轻一叹,"我认了。"
"你是被胁迫的认了,还是真心认了?"
"非要刨根问底说个究竟么?"
"那当然!"
"……我只能说,冯临川让我想起来,我到底是个谁。"
"什么?"几乎不能理解大哥在说什么,穆绍勋眉心锁得结实。
"当然,我也知道他是个谁了。"
"你……"
"别再深究了。"打断了对方的话,念真绝对令穆绍勋意外的,慢慢倾身凑过去,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肩膀,跟着,在片刻的安静过后,低沉中略带着轻颤的声音就传进了独穆狼的耳朵,"说来也讽刺啊,我的人情味,居然是在匪巢里重新找回来的……"
"哥……"被那种真的是太久违了的温暖弄得全身都融化了一般,穆绍勋突然间已经不想再深究任何东西了。
他太喜欢这种温暖,甚至可以忽略由此就会陷入的那些回忆有多凄惨。战乱,家贫,寒夜里大哥就抱着他入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大哥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给他裹着怕冷的脚。那些苦日子里的点滴他都记得,他又怎么能忘得了?
"个子变大了,搂不住了。"念真吸了吸鼻子,带着笑念叨了一句,而后慢慢松开手,重新把眼罩给穆绍勋戴好,"你当初,瘦得一把骨头,绍瑜也是。现在,你倒是长了不少。"
"可老三还是那么……'秀气'。"
"对了,他男扮女装这事儿,我还没问过你呢。"无奈的苦笑着,念真坐在旁边另一张藤椅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提起三弟的喜好,穆绍勋也有点儿气闷:"十三四岁吧。"
"那,他只是扮女装而已?"
"嗯,一开始是觉得这样出门能隐藏身份,后来就干脆习惯了。"
念真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来得及答话。
一阵纷乱,一阵嘈杂,一串脚步声响,山坡下头跑过来一个匪兵。
匪兵惊慌失措,说大当家的你快去看看吧,西山口冯瘸子单枪匹马冲上山来了!!弟兄们根本拦不住,也没人敢拦……哎哟妈呀过来了!!!
吵吵嚷嚷的匪兵为避风头,抱着脑袋就钻进了一旁的竹林,而就在不算宽的林间山道上,马蹄声已经到了近前。
高大的白马一声嘶鸣站住了脚步,马背上坐着的,正是那个男人。
皮靴,马裤,军服敞着,露着里头从来不扣领扣的白衬衣。男人一手攥着鞭子,一手提着缰绳,头发有点凌乱,脸色有点难看,唯独一双眼,透着虎豹鹰隼般的掠夺性。
"穆当家的。"冯临川拱了拱手,嘴角挑起一个江湖的笑,"恕我鲁莽,冒犯之处还请你多多见谅!"
"你!你来干什么?!"刚刚还沉浸在兄弟的温情里,现在就又被这抢走大哥的家伙冲上了山,搅了清静,穆绍勋一脑门子官司。
而冯临川,却一副超脱了想通了的快乐。
"我来,当然是接我那压寨俏'夫人'的。"边说,边看向也是一脸惊讶的念真,冯临川这次的笑里,可没了江湖气,"来,回去吧。"
"说好了三天的!!"穆绍勋来了火,尤其这种自下而上和"敌人"对峙的感觉尤为不爽。
"三天?我多三个时辰也等不了了。"格外坦然的说着,冯临川仍旧把视线放在念真身上。
"你……受伤了?"本是为了躲开那不知为何异常热辣辣的视线,却偶然发现了肩头破了个口子的军服,念真瞪大了眼。
"啊,你不在山上镇着,我做'买卖'都笨手笨脚的。"
"!……"被当着二弟的面儿这么回应,念真脸上热得摸不得。
冯临川对那红晕很是满意,拉紧马缰绳,朝着念真一倾身,他伸出手去:"走!回家。忘了?不抱着你,我做不了好梦。"
"冯瘸子你太嚣张了!!"听见那样的言辞,穆绍勋几乎快要头顶冒烟,然而不管他怎么气恼,却还是在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心想留下、再留下的大哥,就那么中了邪、着了魔一般,抬起胳膊,颤抖着指尖,最终牢牢握住了马背上的男人伸来的手掌。
第六十二章
有那么一瞬间,穆绍勋觉得自己拔枪杀人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冯临川这个混蛋王八蛋,竟然不顾已经答应的三天之约,头一天还没过完就来抢人了!!
而最令他恼火到快要疯了的是,自己这个被抢的大哥,竟然从眼神深处表露出满满的甘之如饴?!就算这甘之如饴里还混杂着慌乱无错和义无反顾,但那种明知自己在疯狂,在失去隐忍与理智,还是做了该做的事的冲动与窃喜,都已经从那一伸手的瞬间,暴露了个彻底。
穆绍勋真的不甘心。
抢上前去,一把拽住白马的辔头,他死盯着马背上刚刚坐稳当的兄长,话,却是冲着冯临川说的。
"你敢……"
他本想说的是你敢带他走,我就对你冯家寨如何如何来着,可刚说了前两个字,那被陌生人拽着的白马,就一声嘶鸣抬起了前腿。最反感被他人碰触拉扯的"白娘娘",扬起蹄子就要冲着穆绍勋脸上踹过去。
念真见状慌了神,但冯临川则不紧不慢拽着马缰绳,只是往旁边一带,原本已经急躁起来的白马,就收了蹄子,重重踏在地上。
"娘娘,这是咱们冯家寨的小舅子,可不能六亲不认呐。"摸了摸洁白的马鬃,冯临川冲着几乎气急败坏的穆绍勋一笑一拱手,"穆当家的,就此拜别,咱们重阳之前婚宴上再见了。你也大可不必气恼,我得着你哥哥,你兄弟还得着我妹妹了呢,是不是?更何况,我肯定会好好疼他,绝不让他受半点儿委屈!"
扔下这么一句话,又补充了一个"先走一步",那男人一抖马缰,调转马头,直接顺着来时路绝尘而去。
独自留在竹林里,感觉自己眼里都快要充血的穆绍勋,满脑子挥之不去的,都是最后那一眼看到的景象。
坐在马背上,低着头,红着脸,而后用复杂眼神看着他的念真,如何抓着冯临川揽在他腰间的那只手臂,如何在白马转身离去之前始终传递给他愧疚的目光,又如何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苍翠的竹林夹道里,白马的蹄声越来越远,终于只是静寂。
穆绍勋在原地站了好久,真的是好久,才在一声长叹中收回了远望的视线。
他一直以为还只是过去那个温柔中透着严肃的大哥,变了。仍旧是温柔严肃的不假,但为情所困时,却俨然已经学会了忘我。
穆绍勋的想法,念真不知道,他清楚,脾气暴躁的二弟肯定会火冒三丈,但他就这么跟着冯临川回来了。
该说是"回来"吗?
熟悉的西山口,熟悉的冯家寨,熟悉的,那些总是高高兴兴亲亲热热叫他"二哥"的弟兄们……
人果然是奇怪的动物,在哪里得到认可和尊重,就会对哪里产生感情,哪怕是土匪的山头。
冯临川并没有直接带他回后宅,而是去了后山的温泉。
两个人共浴?
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被抱着,被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物,被亲吻,被抚摸,念真始终不语,直到冯临川有点突然的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念真满是茫然。
"为什么跟我回来?嗯?"
"怎么……这么问?"
"东边是独穆狼的山头,你要是想就此摆脱掉我,刚才只要不伸手就行了。"说得轻松简单,冯临川看着那张俊雅的脸,掌心沿着颈侧滑到锁骨,又到胸前,"原来,你不是一心想从我手里逃走吗?"
"那是……啊……"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时,胸前的樱红就突然被捏了一下,那恶作剧一样的刺激让念真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而之后不放松的缓缓揉`捏,则让他更没法回答半个字。
"硬了……"感觉着揉`捏的地方触感的变化,冯临川故意提醒对方,而正是这"下流"的提醒,让硬的地方很快就不再只是胸前。
已经习惯了被动承受掠夺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敏感,羞耻却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念真不再不能面对,却还是有几分不愿被揭穿。也曾怀疑过自己竟然会因为一个男人的碰触就欲海浮沉,究竟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最终,他总是还没来得及想得更深,就已经陷得更深了。
"说啊。"冯临川边追问,边把手掌一点点继续向下摩挲。
"什么……?"念真眼里已经带了水汽。
"说你……"停顿了一下,冯临川挑起嘴角,他凑到对方耳根,含`住那柔软的耳垂用舌尖逗`弄,"说你早就对我动了心,现在已然离不开我了。"
听着那样的话,一下子就浑身发了烫,念真肩膀颤栗了起来,心里最想做的事就是找个不见天日的角落躲藏个百八十年。
可不管怎么想,怎么想,再怎么想,他仍旧没有挪动半步,仍旧没有推开抱着他的手臂。
他没有理由逃,也没有证据反驳对方的话。
他没对那男人动心?好吧,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寨子大厅正中,和自己亲兄弟对峙,处处向着冯家寨说话,又该怎么解释?
他没对那男人动心?好吧,那么,在东山竹林里,在二弟面前,他就那么被"劫"了去,还去得如此自觉,又该给个什么说法?
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别让我说……"红着眼眶抬手挡住脸,念真言语里带了颤音。
"好~不说就不说。"微微笑着,冯临川有点突然的握住对方已经硬起来的物件,使坏的上下搓`弄,惹来满是难耐情`欲的呻吟的同时再度开口,"那,要是乐意,你点个头。"
"……啊?"
"要是心里有我,你点个头,也让我高兴高兴,嗯?"
念真听着那样的话,承受着那样的爱抚,最终也没有点头。
他不能点头。
因为他知道,他从灵肉深处知道,只是点头,回答不了那个问题。
那问题本身就是错的。
他不是"心里有某个人"。
他是"再也容不下旁人"……
咬着牙,闭上眼,念真直接张开手臂,抱住了对方的脖颈。
那一刻,他不知道,也不记得自己哭了没有。那种自甘堕落的悲凉也许是值得哭一哭的,可堕落本身香甜到令人绝望的滋味,却让他只想一再沉沦。
溺死就溺死好了!!苦海无边,回头也不是岸了,他已经早就没了退路可走,又何必再蒙上眼睛执意否认自寻烦恼!
念真不知道被他死死抱着的男人,在被抱住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表情,他只知道搂着他的那双手突然加重了力道,而掠过他耳根的呼吸,则已经带了解脱一般,满足的颤音。
第六十三章
念真此时此刻,有点后悔自己那大胆的举动了。
因为他很快就被吻得喘不过气来。
至于在亲吻中愈发硬`挺的物件如何顶着对方的大腿,他几乎不敢去想。
太淫`乱了,太淫`乱了不是吗……
冯临川抱着他,啃咬他的耳垂,吮`吸他的颈侧,舔`弄他的胸口,揉`搓他的股间,灼热的掌心一寸一寸滑过那并不算结实强壮,也没有什么明显肌肉线条,却格外能引发情`欲的身体,而后,他拉着他的手腕,一点点把他引到自己胸前。
那动作让念真心里一惊。
这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的情`事中,冯临川偶尔也会这么做,牵引着,带领着,让他接触那健壮的身体,让他感受同样的热度。只是这次,额外有了一种心灵相通之后的无所顾忌。
好像也真的不用顾忌什么了。
低垂着睫毛,念真将手掌贴在对方胸口,水汽缭绕的环境中,他甚至以为自己摸到了那男人强有力的心跳。又或者,其实他感受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已经分不清是对方还是自己,念真轻轻喘息着,把修长的指头一丝、一毫,向下挪移。
这简直比之前那个拥抱更大胆了……厚着脸皮,压抑着快要迸发出来的饥`渴,和呼之欲出的央求,抚摸一个男人的身体,每向下一寸,手掌接触到的肌肤就更少,等到挪移至小`腹,已经只剩了指尖还贴着那火热的身体。
冯临川没有问他为什么停下了动作,因为他清楚得很,那才不是什么羞于继续下去,而是某种叫做欲`望的东西泛滥到极致,已经让这个矜持惯了的人被灼烧到没有心思完成情`事中的挑`逗游戏了。
满意的看着念真脸颊的绯红和难耐的表情,冯临川挑起嘴角,他伸手到旁边的水岸上,从凌乱扔在草地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盒桃花膏。
念真只看了一眼就快要喷火了。
这个人!他竟然随身带着这东西?!
"要不然,我也不会直接就把你带这儿来啊。"就知道会见到那样可爱的表情,冯临川将那小盒子在念真面前晃了晃,而后单手打开盒盖,从里头挑出一抹药膏。
不溶于水的药膏,就那么被摸索着,一点点涂抹在敏感的入口。接着,借助于香艳的润滑,指头顶了进去。
又热又狭窄的穴道很容易就接纳了第一根指头,习惯性的吮`吸着,温柔而贪婪的包裹着,每一下收缩都是想要更多的哀求,冯临川感觉得到那哀求,于是,很快就挤进来的第二根指头丝毫没有犹豫。
"嗯啊……"断断续续的呻`吟伴着滚烫的呼吸从念真口中传出,随着指头的抽`送,那呻`吟也在时强时弱。终于故意在那触感与周围不同的某个点上用力按压下去时,念真很是"配合"的失声叫了出来,之后,那叫声不管怎么压抑,就是不曾再度降低。
只是摆弄后面,就快要射`出来,这种现实是念真最不敢承认的,但已经膨胀到一定程度的器官还是不争气的渗出丝丝粘稠,最终,随着第三根指头的侵入,伴着一声颤抖的哀鸣,白`浊的体`液终于在瞬间弄脏了水面。
羞耻到快要死了,身体却固执的靠着,贴着对方,念真把脸埋在冯临川肩窝,嘴唇无意识的在那线条硬朗的锁骨上磨蹭。
被那磨蹭弄得心里痒到不行,冯临川拉开念真,让他靠在旁边光滑的石头上,而后,抬起那从来羞于张开的双腿,架在自己腰间。
念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坚硬的顶端抵在已经饥饿到不行的入口时,他揽着对方的脖颈,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闭着眼,等着被贯穿的那一刻来临。
而后,当真的被深深贯穿时,念真只觉得,若是自己哭着大声叫出来,同时摆动着腰胯配合那入侵的姿态被人看到了,或者哪怕被神佛看到了,他都已然不想去在乎。
不管是谁,看吧!想看就看吧!还能怎样?!
这不是放弃尊严,恰恰相反,似乎这才是最大的尊严!他没有错,他没有错!!也许他有他的罪孽,可这罪孽对他而言早就不是错了!!
"疼吗……嗯?"亲吻的间隙,冯临川低声问。
念真闭着眼摇了摇头,然后感觉到又一个用力的深入。
冯临川抱着他,手掌垫着他的腰背,怕那多多少少还有几分棱角的水岸石弄伤了怀里的至宝。他不知道念真早就不在乎受伤与否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每个敏感不堪的地方,头脑已经放空的人,现在只想要更多。
好像,冯临川的索取,已经不能算是索取,那同时是种给予,是在喂饱看似矜持的念真灵肉之中深深蛰伏寄居着的那头饿狼。
那头狼在苏醒,在吼叫着挣脱层层束缚,锁链哗啦啦的响个不停,那噪音让被寄居者耳鸣不已,却也乐此不疲。
一再的深入,一再的碰撞,一再的侵袭,入口已经有几分火辣辣的,内部却还在不停绞缠,念真脑子乱作一团,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就只能无助的在那男人背后拼命收紧手臂,出自本能的用腿牢牢夹着对方的腰,而后在狂乱到极点时张口咬在那结实的肩头。
紧缩,吮`吸,火热,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刺痛,冯临川终于输给这销`魂的身体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喘息,最后几次重重的冲撞之后,他把滚烫的粘稠留在了那滚烫的穴道深处。
而与此同时的,那被他始终抱在怀里的身体,也剧烈颤抖着,第二次达到高`潮。
好一会儿,真的是好一会儿,寂静的林子里,只有温泉水流动的声音,和隐约残留的余韵的低喘。
月亮升起来,清透的冷光滑落林梢,濡湿了刚刚从狂潮中平息下来的两人的裸`身。
"念真……"抽出自己的物件,冯临川边轻轻亲吻那光滑的脸颊,边低声念着对方的名字。
但他没想到的是,被呼唤的人,却流露出一个百味杂陈的笑。
"别再这么叫我了。"红着脸,声音还带着急喘后轻微的沙哑,念真迟疑了片刻,才第一次,抬起眼来,毫不避讳的直接和对方视线交汇,而后,他鼓起勇气开了口,"'念真'该消亡了,从今起,就叫我本名吧!"
作者有话要说:眼看就要完结了哟各位~
第六十四章【最终章】
"绍雄?"冯临川挑起一边眉梢。
说实话他有点诧异,这个之前还死都不肯让他叫本名的人,现在竟然主动提出这个要求了?
"嗯。"念真点了点头。
"好。"冯临川也点了点头,而后他凑过去,嘴唇贴着对方的耳根,"绍雄,绍雄,绍雄……"
连续被叫着名字,念真腾地红了脸,再加上那灼热的呼吸弄得耳垂痒极了,终于忍不住的推开那男人,念真再也没管住自己的表情。
他笑出来了。
冯临川那孩子般的逗弄让他无法再继续矜持,而就是这最简单不过的一个笑,让那逗弄戛然而止。
突然感觉到自己被盯着看,念真有几分不解的皱了皱眉。
"怎么了。"他扭过脸去。
"没怎么。"暂时不想说什么"你终于肯因为我笑一次了",冯临川收起所有相关的言语,就只是低头亲了亲对方柔软的嘴唇。
那天,他们是一起回到后宅的。
冯临川一手牵着白娘娘,一手握着念真的指头,从后山散步一般溜达回了寨子。
脚下踩着落叶,脸侧拂过晚风,彼此间都很少言语,直到进了冯家寨大门。
守门的匪兵一看是老大和二哥回来了,自然高兴,赶紧去报告二小姐何三爷以及其他头头脑脑还包括念恒那小和尚。冯临川交代报信者只报信不叫人过来之后,带着念真回了屋。
但等到两人上床躺下之后,念真却没了睡意。
"想什么呢?"冯临川发现旁边的人在辗转,"觉得对不起独穆狼?"
"多少有点吧。"苦笑了一下,念真点头。
"和你无关,是我把你劫回来的。"
"根本就不是……"小声嘀咕着,念真满脸通红。
对啊,根本就不能算是"劫"回来,而是……
是什么呢?
反正不是劫回来!
"要说,也真是啊……"冯临川带着笑一声舒叹,"头一回,我把你从山下弄到山上,二一回,我把你从京城弄到口外,三一回,我把你从东头弄到西头。我抢了你三次,才把你完完全全留下,容易么。"
背对着冯临川侧身躺着的念真,再度忍不住挑起了嘴角。
这个男人,他居然在感慨?或者说,这感慨其实……能不能……算是撒娇?
撒娇的虎王么……
"所以,后半辈子,你得乖乖让我守着。"突然从背后环绕住对方的腰,冯临川轻吻着念真的脖颈。
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念真只是把手轻轻搭在对方腕子上,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后半夜,他睡得安稳。
情`事的疲惫,和心里莫名的踏实感,让他舒舒服服一夜安眠,而后,就那么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他是被饿醒的。
又或许应该说,是被馋醒的。
饭菜的香味缭绕在屋子里,念真睁开眼,看见桌上摆着清蒸鱼,烧茄子,冬瓜汤,和一碗白饭。
发现这是午饭的规制,又抬头看见窗棂上泼洒的明媚阳光,念真才意识到自己果然睡了太久了。难以遏制的轻微罪恶感翻涌起来,他边整理衣裳边翻身下床。
屋里屋外似乎都格外安静,除了桌上摆放整齐还扣着白纱罩的饭菜,床边的铜盆里,洗脸水也预备好了。摸了摸,还是温热的。
一语不发洗脸漱口,整理了床铺,念真默默坐在桌边吃饭。
这是个极端平静的午饭时间,这平静直到饭后,他自己走出屋子去,才被打破。
院子外头站着个匪兵,看见他出来,赶紧施礼。
"二哥,当家的让我跟这儿等您。饭您吃了吧?我把碗筷……"
"已经洗过了,屋里有半壶热水,正好烫烫碗。"冲着对方笑了笑,念真问,"冯临川呢?"
"大厅,老大说了,您醒了就告诉您,上那儿找他。"
"嗯。多谢。"点了个头,念真直奔大厅走去了。
厅里有五个人。
冯临川,冯溪蝶,穆绍瑜,念恒,以及欧阳晗。
"来。"看他进来,冯临川招了一下手,示意他坐在旁边。冯溪蝶挺随意的打了个招呼,念恒高高兴兴直接凑到念真旁边腻着,老老实实施礼的,就只有穆绍瑜和欧阳晗。
"欧阳先生,你这是……要走了?"念真问。
"啊,对,差不多该回去了。"
"刚才老四发了个电报过来,说事儿都平息了,让他放心回去。"冯临川边说,边提起茶壶,给念真倒了杯清茶。
"那,欧阳先生,一路小心。"接过茶杯,却没有马上喝,念真叮嘱对方,"回去后,劳烦替我好好谢谢江先生。"
"老四。"
"老四。"
异口同声的纠正,来自那对兄妹。
念真被弄得有点无奈了,只好闷头喝茶。
当天下午,送走了欧阳晗之后,念真把穆绍瑜叫到了他每天都要干活的菜园。
起初,兄弟二人的谈话,仅限于黄瓜茄子,但后来,便渐渐切入了正题。
"绍瑜,早晚,你和二小姐有名无实的事,会让绍勋知道,若是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你从中多安抚,别让绍勋一气之下……"
"我知道,大哥,你放心。"轻轻笑笑,穆绍瑜拍了拍兄长的手背,"二哥虽说脾气坏了点儿,可弟兄情分他是最在乎的,我说话,只要对,他还是会听。"
"嗯,弟兄情分……"提到这个,念真苦笑了一下,低头掸了掸裤脚,他叹息,"我就是凭兄弟情分这一条,从他那儿跑回来的,我知道他不会全然不顾我的念头非逼我留下。说起来,我愧对他的事,又多了一件啊……"
"大哥,别这么说。没有什么愧对不愧对的。"再度安抚着兄长的情绪,穆绍瑜也跟着叹了一声,而后突然笑了起来,"要说,还是二小姐神算。"
"什么?"
"她料定你不可能在东山头呆够一天。"
"……"
"真的,她亲口跟我说的。她说冯老大绝对忍不到天黑,就要杀过去抢人了,结果,还真是……"
被说得满脸通红的念真没来得及辩驳什么,因为就在他侧脸看向自己三弟时,身后一个靠近过来的影子就让他把还没说出口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是冯临川。
"能忍到天黑,我就羽化登仙了。"玩笑一般说着,口气里却总让人觉得其实格外当真,那男人正了正腰带,冲着念真伸过手,"来,走走,给你个东西看。"
冯临川一开口,穆绍瑜自然配合,识趣的说了句"大哥我先走了,二小姐叫我陪她进城听戏呢。",那年轻人站起身,冲着两人简单施礼之后,转身离开。
念真则跟着冯临川,一路走到可以瞭望整个山下大路的那处山崖。
沉默片刻,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念真手上。
只看了一眼,念真就脸红到快要喷火。
那是一串念珠。是他的念珠,那曾一直被他戴在手腕上,视若珍宝,却被对方夺去的念珠。
不,哪有那么简单啊,这念珠还……还……
"物归原主。"冯临川边小心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边简简单单说着。
念真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回应了一句:"我以为早就扔了。"
"对你来说,这是罪证吧?怎么能扔。"
"别拿我开心。"
"岂敢。"发觉到对方并不是真的在愠怒,或者说也许多少是有几分愠怒,可并不足以强烈到让他们之间再度产生什么障碍,冯临川放下心来。
他觉得,成了。
面对他们之间关系最恶劣的时候的证物,都能相对平静接受,这样的念真,或者说,这样的穆绍雄,已经不可能再从他身边逃走了。
而接下来对方的举动,则让他有几分惊讶。
沉默了片刻,微微咬着下唇,念真走到山崖最外沿,而后两手捏着念珠,用力一扯,原本就不结实的红丝绳瞬间崩断,滚圆的木珠随之四散开来,有的弹落在地,滚进草丛深处,更多的,则直接落下了山崖。
冯临川在后头看着,心里只觉得百味杂陈。
几步上前,他从背后抱住念真,凑到对方耳边。
"这就算是跟你的佛祖一刀两断了?"
"……不是。"想了想,念真摇头,"是跟过去所有一刀两断。"
"那可是我对你不好过的证据,这一毁,我可就不认账了。咱俩这段'孽缘',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去。"收紧手臂,冯临川带着浅笑那么说。
而念真给他的回应,是一个显得有点超然的表情,和一句意思再明确不过的话。
"无缘不孽,我认了。"
"认了?"
"认了。"
"认了就好。"故作泰然的说着,心里却已经笑到不行的冯临川低下头,牢牢堵住了对方刚刚说了了不得的言语的柔软嘴唇。
耳畔,中秋的风翩然掠过,撩拨着林梢和落叶,也撩拨着两人的衣襟和心怀。
生逢乱世,所幸偶遇了一份可得长久的依傍,纵是孽缘,又当如何。
那是那一刻,直到之后的若干年,他们彼此心里最真实,也最笃定的,再也不曾变更过的念头。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7/18 at 上午11:41: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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