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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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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元解厄系列4鸣翼见》作者:live/稚儿

简介:

对于一个为了找乐子而加入逆天大军的妖怪,就不要期待他有多忠心了。
肚子饿的时候吃上司,嘴馋的时候吞下属……然后拿蛇筋作弓弦……
他的嚣张如同他那头蓬乱的赤发,火焰鲜红。
九鸣。

对帝君的命令忠心执行,以严律统率下属的妖怪,就不要期待他会多有趣了。
除了偶尔纵容某条蛇妖恶行,任其无理的要求……例如东海钓龙,蚩尤骨作弓……
他的僵冷就像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面冷心冷。
飞帘。

然逆龙军败,血染星河,双翼折。
是妖是仙,问天知。
妖塔锁魂,两千年后重遇君。
天域净土,谁明赤蛇心?


起先,他不过是想找些乐子。
《山海经卷五──中山经》中载,鲜山,多金玉,无草木。鲜水出焉,而北流注于伊水。其中多鸣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见则其邑大旱。
他看到这卷书时不禁嗤鼻,对它们这种上古异兽居然就三行的形容,必定是撰写此本的凡人不敢靠近,只能远远躲着稍微看那么一眼,就想当然地写下来。不过说得却也不错,他确有旱燥之能,只要他高兴,眨眼间可枯干大河,遍邑大旱。
但这样又如何?看了凡人在旱魃肆虐之时,赤地千里,哀鸿遍野的惨状,他再插一脚进去?未免太过无趣。
善恶之分,在凡人而言,不外乎有否助力,助者为善,逆者为恶,所以像他这种游离三界外的异兽,能招大旱者,似乎便被划为万恶之方。然则他也无妨,反正没少看到那些有力量却缺大脑的古兽被拉拨上天,要么当仙人的坐骑,要么被当作看门的狗。
他可没兴趣在脖子上挂条锁链,人间消遥,偶尔与凡间一些自以为功力非凡的游方道士,或者是就快得道的散仙周旋一下,也是乐趣不是?反正他活得够久,也修炼得够久,有几多个万年连他自己都记不住的时长,令他有足够的能力,至今未逢敌手。
可惜渐渐的,连天上的仙人都不多见了,妖怪见了他也懂得躲开,又开始无趣起来。
因此,当从一只险些被他拿来果腹的豹妖嘴里听到逆龙应帝纠合百万妖军,逆天作乱之时,他忍不住咧嘴笑了半天。
似乎成为应帝麾下的将领并不复杂。
在他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只马腹妖给吞了之后,便没有妖怪再敢位居其上。其实他也很无辜啊!谁让那只马腹人面虎身,还作婴儿之声,在他面前嘤嘤哽哽地指手画脚,看了就心烦。
正巧他因为放过了那只提供消息的豹妖而腹中空虚,只好拿它来填肚子了。
于是他很快就被应帝召见。
也许再过一千年,不,大约五千年吧,他也不会忘记初见应帝时的情景。
他本来以为对方也就是个有点能耐,野心过大以至于自大疯狂的妖怪,说不定还能取而代之,不必受人制肘,自己领军玩个痛快。
然而坐在帝帐内的男人,那双淬金瞳孔,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锐利的视线仿佛已将他整张蛇皮剥下。
力量,这个男人有绝对凌驾于他的力量。
强大得足以让他不敢升起逆上之意。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此人有掌控天地之能,跟随他,能逆转乾坤,地为天,妖为仙。
当然,也就是一瞬而已,他一向对仙妖之别,善恶之分并不在乎,眨眨眼,倒是恭敬朝那上座的帝君行礼:"属下九鸣,愿效力帝座麾下!"
纵然语气恭敬,但心里的言不由衷似乎仍逃不过应帝一双锐目。
然应帝却并未作恼,更对他吃掉上司,自相残杀的行为全不在意,将他封为将军。
连跳几级,对于他这个加入不到一天的新妖物来说,少不得引来多方忌妒。找茬的妖怪层出不穷,他非但不为此烦恼,甚至有些乐此不疲。
反正伙食是不成问题了。
不过过没多久,挑衅的妖怪逐渐减少,直至就算他经过也没有敢正眼瞧他的妖怪时,他又开始觉得无趣了。
第一章 且忘初见斥候微,酒酣杯空换交情
那一天,也像之前的每一天。
他觉得非常无趣。
军帐之内,只见将军座上坐了一名精壮男子,看他一头赤发犹如火焰,蓬松飞扬也不束冠。面相英俊,挑起的唇角带着几分流气,随意披在肩上的红袍下,上半身不着片缕的赤裸,然即便随意靠坐椅上,但胸腹的肌理依旧看来结实分明。
在他身旁贴绕了几名美艳的女子,姿容绝丽,七彩薄纱衣裙,丰满的酥胸若隐若现,皮肤白皙如乳,曼苗肢体柔软地贴在男人身侧。
一名黄纱的美女用细长的手指拨开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娇媚地爬到他肩膀,朱唇吐芬,含珠欲滴,极是诱惑。
那男人笑意一深,忽然左臂捞过,将那女子蜂腰拥紧,准确无比地吻住女子丰美的嘴唇。调情的葡萄轻易被他挑过吞掉,随即舌头深探,诱得那女子嘤声乱喘,擒在蜂腰上的大手顺势下移至丰满的臀部,薄如蝉翼的纱衣仿如无物,时弱时强的搓揉,只让那女子连腰都软了,不由得情欲大起,玉手更大胆地扯开男人的衣襟,丰硕双乳贴上那硬石般结实的胸膛磨蹭求得更多爱抚。
然那男子却在此时将她放开,女子眼神迷离,意犹未尽般呻吟不已。
旁众女子见状,不甘示弱地纷纷拿起酒水,欲以皮杯伺候。
他自然是来者不拒,不多时,帐内春情荡漾,一众女子罗衫半脱,玉体横陈,面上皆是迷乱神色。
然坐在正中的男人扫了一眼,流气的红目居然未见半分情动,只随手拉了拉被扯得大开露至腹肌的衣袍,好笑地弯身出去捞过酒坛海碗,边自斟饮边是埋怨:"叫你们来伺候我喝酒,怎么还要我自己来倒?"
酒是好酒,问题是没人陪着喝,味道便差了许多。
不由叹气。
与他并属应帝麾下的黑虬将军倒是喜酒,可惜今日不在军中,其它的妖怪,别说是陪酒,见着他便躲,实在无趣得很。
正想着,忽闻军帐外响起吆喝:"你是何人?!竟敢私闯──"话音未落,就听"啪!!"一声巨响,黑影撞开门帘跌落帐中,他定眼看来,竟见一段半截人形落在中央,血淋淋的半截人形痉挛几下,便断气现出原形,变回半只山羊。
男人座下的那些女子闻到血腥味道,非但没有吓得花容失色,反而纷纷激起,艳美脸容妖相尽露,瞳孔闪烁青光,红唇张开竟!!吐出前端分叉的细长蛇舌。
随之有人掀帘进帐,男人不由好奇地打量来人,但见此人面相普通,灰布衣服,发髻刘海均非常整齐,一双灰中有白的瞳孔好像连转都不转,让他不禁以为又是一具被丢进来的尸体。
那人说话了,及时解除了他的疑惑。
"禀将军,流月峰后发现天军潜伏。"
"哦……"
座上的妖怪显然意兴阑珊,托了下腮,"流月峰好像……是黑虬营区附近,怎么闹到我这里来了?"
"军情紧急,黑虬将军不在军中。"
"这样啊……"终于,他站起身来,大大伸了个懒腰,也罢,虽然他不想多管闲事,但毕竟在应帝麾下办事,总不好眼睁睁看着那些天兵天将踩进大营耀武扬威吧?
踩过一地血腥,他忽然顿了顿步,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硬邦邦的声音,就像敲在镂空的石头上般,空明,也冷漠。
"属下飞帘,左路前锋斥候。"
第二次见到时,这个男人已经与他同坐帝君军帐之内,位落将军尊座。
其时应帝麾下本已有三员大将,分别是黑虬,姚诸,九鸣。
在座四人当中最为魁梧者,正是黑虬将军,此人看上去像座铁塔般耸立,面前那张矮桌子跟他这么一比,就像小孩子玩具一般小巧,他那肤色倒跟名字颇为相称,黑似镬铹,加上面貌丑陋,伺候的妖女们都对他不屑一顾。他倒是没所谓,自顾自埋头大喝。
至于另一位,身材四肢修长甚至可以说是干瘦的男人,脸又长又窄,两眼分得极开,几乎像张鹿脸,不过有个好处,就是他打量人的时候很难叫人察觉,这位正是姚诸将军。
至于新上任的那位,却是个面无表情,皮肤灰白阴暗,连眼珠子都像抹上了一层白膜,怎么看都看不出半点情绪,简直与僵尸无异的男子。
与这三位,要么没情趣,要么面相丑陋的将军相比,最后一位将军自是更得伺奉的妖女青睐。这个赤红头发的男人,面相英俊不在话下,加上一双倒三角的眼睛总是邪魅挑眼,就像一把小刀斜斜划过女人的心湖,若即若离的疼痛,似被蛇锋利的毒牙轻轻划过手臂,在不知道是不是中了蛇毒的困顿中迷惑。
瞧他极有情趣地拈起酒杯,旁边伺候的女子便争先恐后地抢着给他倒酒,谁都为这位九鸣将军能喝上自己倒的一杯酒而沾沾自喜。
只是这位九鸣将军,看似极为受落,可那眼睛却是在看别处。
坐在他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他看着觉得有些眼熟,愣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看他神情木纳,也没感觉到什么利害妖气,却不知应帝何以破格提拔。只是既然能入帝君法眼,应该也不简单。
毕竟妖军之内,一切以力量说话,可不似凡人军内,必要有一定世家身份才能位至军将,只要有能力,干掉上司直接提升的他本身就是一个典范。
他倒是有这个耐性慢慢考据,不过这军中的妖怪可不是个个像他愿意花时间做些无聊事。
今日应帝不在,除了那个埋头大喝不理旁事的黑虬将军外,便剩下那姚诸将军自居最高。他先于九鸣拜入应帝麾下,因随帝君举事也早,封为将军。说起此妖,倒有些神能,能招大水,淹邑化泽。
随着妖军势力日盛,他那气焰也渐见嚣张。
见黑虬将军总是平和朴实,不怎么言语,便总是百般挑衅,但碍于黑虬与应帝同是龙宗,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敢做得太过出格。
而对于迟于他的九鸣来说,倒是愿意姚诸来找些麻烦,可偏偏那家伙还有点眼力,看出对手是只旱妖,只怕招再多的水也不够他给蒸干,也就不敢多做其它。
这厢又冒上来一个木口木面,横看竖看也看不出有什么本事的家伙,眼下帝君不在座上,自然有了欺生的打算。
只见那姚诸站起身,借了酒意走到那木面男人面前,扫了一眼桌上面完全没有动过的菜肴和美酒,皮笑肉不笑地哼道:"为何滴酒不沾?莫非是嫌帝君赐的酒不够好么?"
若比常人,必定会多做解释,免得落了话柄,然而席地而坐的男人连眼角都不抬起丁点,完全无视对方的挑衅。
如此一来,那姚诸大觉面子全失,看他那张又长又窄,连化形都跟马鹿差不多的脸一下涨红。不过他还多少有点将军的自觉,很快恢复了冷静,冷笑一声,嘲讽道:"真是的,也不知帝君想些什么,难道现在是谁都能当将军了吗?说不定明日就该轮到猫妖狗怪了!"可惜对方依旧不闻不问,让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姚诸嘴角抽动,生硬地转过脸来,朝九鸣举杯道,"九鸣,你是说吧?"
有好玩的他又怎会不掺乎?
九鸣咧嘴一笑:"说得是啊!将军之位可不好坐!"
姚诸想不到他居然和应,当即连连点头。
不想听他再说:"当将军的得有随时被下属取而代之的觉悟才行呢!哈哈……"九鸣拿起酒壶施然倒满一杯,朝他稍稍一抬手,叹道:"也不知道下次帝君设宴款待的将军,还会不会是在座几位?不过这变来变去的,倒也有趣得很!"
姚诸岂会不知眼前这个赤衣红发的妖怪九鸣便是杀了上司取而代之而当上将军,他这么一说,摆明就是讽刺自己要多加小心,莫要被下属莫名取代,登时气得七窍生烟。
只可惜虽恼恨此妖,却又无法与之计较,不由得咬牙切齿道:"说不定是你的座位上换人!"
九鸣歪头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有道理,便呵呵笑道:"那样也挺好!……挺好!"
"疯子!"姚诸冷哼一声,拂袖回座。
九鸣有些没趣地自喃自语:"不是吧?这样就不玩了?!"说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凑过去一屁股坐到飞帘身边的位置,好像跟对方是几百年的老交情般乐呵呵地招呼道:"前些天只顾着招呼天兵天将,还真不知道又多了位将军!呵呵!该罚该罚!"说罢拿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对方对他视若无睹,他也不介怀,又径自问道:"我瞧着你有些面熟!定是在哪里见过……呵呵,不过一时想不起来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依然沉默,在他以为等不到答案时,那双灰白的眼珠子居然转动过来,注视着他,然后,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回答他的问题:"飞帘。"
九鸣愣了许久,咧嘴笑了起来,一拍额头:"对啊!飞帘!我记得了!"边笑边热络地搭过手去,用力拍打对方的肩膀,发觉这家伙虽然看上去精瘦,但事实上却肌肉扎实,充满韧性。
姚诸忍不住好奇凑过头来:"九鸣你与他是旧识?"
"这家伙可太有趣了!"九鸣兴致勃勃地说道,"一见面就把我的传令妖兵给劈开两半了!哈哈……"
姚诸闻言皱眉:"他把你的人给杀了,你竟然不予计较?!"
红发的妖怪笑得更加张狂:"没能耐的家伙多死几个也没差。哈哈,你说对吧?"
坐在他身边的男人纹丝不动,也不伸手拨开搭在肩膀上的手臂,任得九鸣自鸣得意地招来侍女斟酒,又是叫又是笑地吵吵闹闹,低头看了看对方不见半点酒湿的嘴唇,又闹上了:"飞帘,你怎么不喝酒?莫非是想喝天上仙酒?嗯,这还得等等!"
"不劳将军费心。"
终于是有点回应了。九鸣自然是打蛇随棍上的滑溜,马上接茬:"这称呼就生疏了!我们都是将军,以后直呼其名便可!"
一边的姚诸听了,凉凉地冷哼一声。
至于飞帘,依旧是不置可否。
惟有九鸣自得其乐,也不返身回自己桌去,凑在飞帘身边愣是把所有的酒喝个精光,末了还非常稔熟地拍着对方的肩膀,半醉半醒地道:"你这家伙真是不错!明日我再找你喝酒!"
第二章 诡影逆常壁上走,四翅蝠翼悬空飞
酒后之言不足采信。
至少对九鸣来说是不成立的。
第二天,才过初晓,飞帘清冷的帐篷里,就已坐了像一团火焰般的赤发妖怪。
近日几场战事,妖军天兵均有损伤,双方显然都暂时休兵,各自密锣紧鼓地筹备下次的战役。然而这些仿佛跟九鸣完全没有干系,敲他一脸施然自在,也不用通报,进来也不打招呼,翘着二郎腿坐在别的将军营中,一手拿壶,一手拿杯,也不需要别人招呼,自个儿喝起茶来。
飞帘与他截然不同,一板一眼地仔细吩咐下属妖怪各项事务,他下属的妖军暂时未临迎战,后勤补给之务较多。妖怪一多,繁杂事务自然不少,但飞帘做事不骄不躁,没有半点将军派头,处理军务有条不紊,军令明晰,不带多余吩咐,部属只管领命办理,军中妖兵受其影响也是规矩守律,比起九鸣麾下那些没大没小的妖兵不知要有序多少倍。
就连帐门前的传令妖兵,若非九鸣盯着它的眼神不掩馋相,外加咕噜叫了一声的肚子让那妖兵想起眼前这位将军是个连妖怪都吃的危险人物,这才吓得索索发抖地放行。
飞帘将军务处理完毕,抬起头,仿佛此刻才注意到那边坐了一位不速之客。
九鸣朝他咧嘴一笑。
然而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即起身离座,走到帐门,抬声问道:"谁人当值?"
门外的妖兵连忙回应:"属下黄保当值!"
只闻飞帘再问:"何以九鸣将军到访,未闻通传?"
那妖兵素知飞帘严苛,不禁吓得脸色发白,那边九鸣正想辩解,已听到飞帘喝令道:"既施传令之职,未能恪尽职守,视为渎职论处!带下去,抶三十!"
令下马上有兵士进来将那传令妖兵拖下去,不久,便传来刑杖击打皮肉之声,以及那妖怪哀哀惨叫。
九鸣坐在原位不动声色,心中却亦不免对这男人再作掂量。
这飞帘倒是有些手段,这般做法,非但对自己有敲山震虎之效,更在部众面前树立威信,立下军令为尊之典。以后若他再来,未走近营门百步,必已有妖怪通传飞帘。
飞帘这才转过身来,向他稍一拱手:"不知将军到访,有何要务?"
九鸣啧啧咧嘴,摆动手指:"不是说了我们之间以姓名相称吗?怎么忘了?"
飞帘无意与他在此等小事上计较,便作点头。
九鸣见状笑得更开:"之前曾说要邀你喝酒,今日见天色不错,正是踏青的好时机,带了一坛好酒,特地过来邀你!"
"不去。"
"我发现了个好地方……咦?你不去?"九鸣会过意来,相当愕然地盯着面前这个木无表情的男人。好像被拒绝了。
印象中,自己还真没被谁拒绝过呢!……这感觉相当新鲜!
可试问谁又敢拒绝这个看上去笑容灿烂,可偏是喜恶无常,上一刻还跟你勾肩搭背,下一刻就邀请你到他腹中作客的妖怪?就连姚诸、黑虬也未曾试过拒绝九鸣,偏偏就是有人毫不犹豫,理所当然地直言拒绝。
"那个……我可以问问理由吗?"
飞帘理所当然地指了案头堆积如山的军务:"军务缠身,无暇踏青。"
九鸣正要再劝,飞帘已将话题打断:"我想将军帐中也有大量军务未及处理,就请先行回去做完再来说话。来人,送客。"
等九鸣回过神来,已被轰出帐外。
看着站在帐门前脸色阴晴不定的红发妖怪,附近的小妖没有一个敢凑过去。
终于,九鸣肩膀微微抖动,吓得四周的妖兵纷纷撤开三丈之遥。
就听到欢畅的笑声从妖怪嘴里发出。
若换了其它的大妖怪被这般无礼对待,只怕不拆了军帐是不肯作罢,偏这红发妖怪喜怒无常,此刻居然不见动怒,反而笑得开怀,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然后听他抬声朝帐内喊话:"我会再来!"言罢转过身,不理周遭古怪的视线,就此扬长而去。
之后,这位赤发红衣的男人便成了常客。
一来便大包小包地搬来许多好酒美食,可惜没表情的男人依然不赏脸,东西都是便宜了他那些手下的妖怪。不过九鸣并不计较,乐此不疲地将好东西悉数搬过来,能吃能喝的还好,若是换了其它消化不了的就只有堆着,飞帘的军帐本就不大,久而久之,就被他那些东西给塞个乱七八糟。
终于有一天,飞帘那两道就算天崩地裂也不会挑一下的眉,终于稍稍见皱。
日见西斜,果然又见赤发红衣的妖怪像团火云般席卷而至。
"今日的军务总算做完了,怎么样?你也该差不多了吧?"
飞帘挥退部属,站起身来:"走吧。"
这回倒轮到九鸣莫名其妙起来,不过近十天以来这算是飞帘第一次主动与他对话,他自然乐得点头。飞帘飞快地转过桌子,走出帐去,九鸣连忙跟上一同走出营房。
他们一个木纳无情仿若僵尸,一个笑容灿烂兴致高昂,似乎极不协调,却又并不碍眼。
可惜附近的妖怪没有敢多看一眼的。
从妖怪们的眼中,轻易能看到无法隐藏的畏惧,它们怕的并不仅仅是力量强大喜怒无常的九鸣,更有甚者,是那位短短十日,便将一盘散沙般的妖军整理得军纪严明,手段强硬,不管你能力强弱,只以军法论之的飞帘将军!
惹到九鸣可能会被吃掉,但若军中出错,必定会被飞帘军法严办,杖至原形!
他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军营,此处是天渊,乃天下最深之所,谷底之深,乃至日出延一时辰,日落早一时辰。
就这么走了近半个时辰,九鸣终于忍不住问道:"飞帘,你要去哪里?"
飞帘稍事停步,回过头来:"你先前邀我踏青,今日我有闲时,正好应约。"
九鸣当即目瞪口呆,说了半天,他居然是跟自己出来踏青?!
想不到十天前的邀请他居然还记在心上……九鸣忽然发觉自己心情非常好,只可惜如今天色早暗,连草色都看不清楚,哪里还能踏什么青?他呵呵一笑,也不嘲弄,指着天渊陡峭的岩壁:"我们得上去上面,你能飞吗?"
"不能。"
九鸣歪头想了想:"这样就麻烦了,那要不要我带你上去?"
却见飞帘抬头看了看斜耸入云的峭壁,两步走到峭壁前,抬脚踏在壁上,整个人斜起,后脚随后迈上,刚直的身板与地表平行,轻而易举地逆壁而上,简直就像将陡峭当作平地般往上走去。
不过眨眼功夫,飞帘已升上十丈之遥,感觉下面的妖怪没有跟上,他奇怪地回过头来。
九鸣这才回神。
也该知道能当上将军的妖怪哪会简单,不过像他这般不张扬,不嚣张,要不是被帝君发掘说不定还在前锋军里当个探子的家伙,还真是前所未有的有趣!
咧嘴一笑,他所站之处四周地上突然腾起一阵烈风,吹得那头鲜红的头发似烈焰飞腾。
"呼──"
风急骤响,背胛冒出四支翅膀!
见这四支翅膀并无羽毛,乃以翼骨支撑,翼膜连成一体,犹如硕大的蝙蝠翅膀。翅体强壮有力,通体漆黑,只是在翅主骨上隐隐透出红光,仿如点点鳞片。
只看那四翅拍展,地上立即激起旋风,九鸣整个人如箭离弦,腾空而起,眨眼间便已停在飞帘所在的半空中。
"走咯!"
寸草不生的岩壁上,一条影子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移动,半空中随之而动的还有一只四翅怪物,其动作灵巧忽左忽右无法捉摸,所幸这峭壁之高非常人能及,若非如此,这般情景势必把看到的人吓至魂飞魄散。
及至走出渊底,月已上中天。
天渊之上,本是一片茂林,自古少有人近,应是林高树广,但近来受天渊下日渐积聚的妖气所侵,慢慢开始凋零,古树参天之势已颓,唯见枯萎的枝条似老朽的手臂探向高空,似在求援。可惜天上仙人正忙于与逆天的妖众开战,无人注意到这逐渐蔓延开去的人间灾劫。
九鸣半浮在空中,抬目看向一片枯槁的大地,脆弱的枯草哪里受得他拍翅间的风旋,顿时被吹化成灰。
"八成是帝君忙着打仗忘了布雨,人间要遭旱荒了。"他这般说法倒也并非没有根据,说起那位应龙帝君,本就是天上神龙,在上古神王一战中襄助轩辕黄帝,杀蚩尤,后力竭未能行雨,致令凡间大旱数载。
像杆标枪倒插在悬崖边处的男人却道:"你忧心人世?"灰白的眼珠在夜色中骤然深邃,浑身散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杀机,九鸣并不怀疑他若是稍一点头,这个男人便会以叛逆为名将他当场诛杀。
九鸣抱臂而眺,星空之下,遥远之处尚见一面绿影,抬手如随意一扬,一道燥火之气骤然席卷四野,迅速蔓延的枯槁不过眨眼间便吞噬了触目可见的绿色。
旱火无声焚烧土地,月夜下,不可思议地冉冉升起一丝丝仿佛被烈阳烤过的燥气。
"别担心,我暂时没有背叛帝君的打算!"
飞帘对他话里的不忠不实并未表态,只从峭壁上翻上来,看着一片枯槁,连草屑都已化作焦灰的地面,抬起头,凉凉地问那个飘在半空自鸣得意的妖怪:"你不是说踏青吗?"
"……对啊!!啊!刚才下手太重,怕是方圆五十里的草都焦了……"
第三章 涿鹿南极灵山谷,千年妖尸化元婴。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踏青结果如何,只知道之后九鸣率领的妖军忽然严谨不少,将军本人则变得老实起来,乖乖待在军帐内处理各种要务,没有再随便丢给部下去做了。
此事也有传到应帝耳中,不过换来冷峻的王者淡然一笑。
至于那姚诸,不禁奇怪那飞帘居然有本事拉拢九鸣这个脾气古怪的妖怪,早在之前他投其所好送去大量美女或是珠宝美酒也不过换来九鸣言不由衷的一句多谢,如今看来,只怕飞帘并非如表面所见那般木纳,倒是有些什么手段,心中更是防备。
且说这日,应帝召来四将。
黑脸的黑虬将军粗声问道:"未知帝君有何吩咐?"
坐在帝座上的男人心不在焉地翻过桌上的布阵图,也不抬头,道:"差不多有一千年了。"
这句话只听得座下四将莫名其妙,谁也猜不透帝君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这话听来,怎么也有些心血来潮的味道。
又听他道:"本座想派你们其中一位走一趟灵山河谷。"
只想大战在即,居然还调派妖军重将外差,想必是有紧要之务。
一旁姚诸心里打着算盘,偷眼瞧了飞帘,见他并无表态,心里不禁盘算,若是此刻离开,帝君势必将属于他的兵马调于此妖统帅,去那劳什子的灵山也不知何时能回,建功立业的份儿都归旁人所得,就算能办妥事情,回来也不过是个犬马之劳,捞不着什么好处。
倒是那九鸣听了不由大喜,在军中多时不得外游,他早是心痒,当即应道:"九鸣愿往!"
他身边的黑虬也老实说道:"帝君若有差遣,属下自当尽力办妥。"
应帝终于从案上细致的布阵图上移起目光,凌厉如刀的眼神扫过众将,仿佛已将座下四妖的心思一并看透。
此时案上烛火偏暗,他伸手过去,捻了油灯上的火点,那隐隐若熄的火焰顿时像被泼了油般,腾然而起,男人背后的帝椅上,投射的黑影似一尾邪恶黑龙盘旋腾起,看得四将不由震慑。
金瞳中跳跃火光,却仿佛透过那点烛光看到远至千年的其它。
且听他言道:"记得当年轩辕得河图书,昼夜观之,及夜而不眠,遂令牧采木实制油,以绵为心,至夜而燃之,才令天下百姓识得黑夜见光之法……"
他忽然说起往事,与较前所示之事毫不相干,不禁叫人摸不着头脑。便连刁钻精灵的九鸣,察言观色的姚诸也猜不透帝君心思。更不用说连表情都欠奉,完全跟木桩一般栋在帐内的飞帘。
想不到反而是平日最老实的黑虬将军窥破帝心,抬声问道:"帝君差遣之事,可是与轩辕黄帝有关?"记得应龙初临人间,便是协助轩辕黄帝平蚩尤之乱,此时说起,自然有此渊源。
应帝展眉一笑:"不错。轩辕于涿鹿大败九黎部众,擒杀蚩尤于灵山河谷下,又将贵龙及其余四十五员九黎将领斩杀……其时形势险急,不及殓尸,便将蚩尤尸身弃置谷中。如今事过千年,本座忽然想起上古妖物死去千年后,阳神炼化,便会在尸身上长出一朵元婴莲。"
四将不由吃惊,所谓上古妖物,本就极为难寻,更何况是被后世尊为兵主,其能与神王轩辕黄帝项背的怪物?一朵元婴莲,集结上古兵主精元所化之物,如何不让百妖觊觎?然言中所传之隐秘,却因应帝的轻描淡写而叫人更为心惊。
"此花虽说没什么实质用处,不过哪天谁要被打得肉身粉碎只余元神,倒是可借此物为基重新修成人形。"
姚诸咽了口唾沫,两只小眼睛难掩贪婪:"不知帝君为忽然重提此事?"
"要不是看到灯盏上的莲蕊,我还真把这事给忘掉了。"应帝挨在倚靠上,看着座下四将,"不过既然想起,便有劳你们跑一趟了。"
"末将愿往!!"
姚诸一反常态,积极争功,不想应帝并不看他,反而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飞帘:"怎么,飞帘,你不想趁机出去走走吗?"
飞帘这才终于有了动作:"帝君自有主张,是去是留,不过是一句说话。"
若非他声音空明乃至无喜无忧,平铺直叙,换来帝君几声低笑。
"不错。此去河谷,凶卜未知,黑虬、姚诸需在军中主事,不宜外差。你的话,应可去得。此去至少十日之长,你属下部众便暂由九鸣代管。"
"飞帘领命。"
"帝君且慢!"九鸣倒腾眼睛,"我可管不了那么多的妖怪啊!"
素知九鸣此妖我行我素,平日纵容,却不等于可容他忤逆君威。应帝皱眉道:"九鸣,少要闹腾。"
九鸣可不愿意了:"帝君明察,我宁愿走趟远差,也不要一下子管那么多的妖怪,它们要是闹得烦了,我怕自己忍不住一口一个给吃了解馋。"
"既然无能管辖,那就不要当将军了,去领套轻装,前锋斥候队待命!!"
一旁黑虬将军不由为他捏一把汗,反而是九鸣毫不在乎,耸肩笑道:"如此也好,听说斥候队长是头狍鹗,之前没吃过,不知道味道如何?"
"胡闹。"应帝屈指敲在桌上,眉间怒意渐浓。
若比平常妖怪,早吓个半死,可偏偏九鸣是个不怕死的惹事精。
却见他咧嘴一笑:"军中除了帝君,还真没有我不敢吃的上司!"
姚诸嗤鼻,黑虬无奈,听他这般说法,真也不怕牛皮吹破,偏他又确实有这样的本事,不服天地的异兽,向来自负甚高,要他屈从为属,除非力量够强。
应帝似也料不到他居然有这般说法,微是一愣,随即眉间凶气散开,看着九鸣:"你这张嘴巴跟你的皮一般滑溜。也罢,不过十日,你便与飞帘一同去吧。"
涿鹿,位幽州,因涿鹿山而名。
传说轩辕黄帝与炎帝于此地大战蚩尤部众,血流百里,惨烈非常,故地名得以传世。
灵山河谷,便位于涿鹿南极。
如今事过千年,神人作古,尸骸化灰,百里鲜血亦早被遍野青草所掩盖。苍茫野上,唯剩万年不变的孤寂,掠过的风声,似在叹息。
忽然天上一阵震翅之声,赤红的颜色如同一道火焰从天而降,落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古战场上。
赤发红衣的妖怪收了翅膀,好奇地四下张望。
从天渊到此实在有千里之遥,即便有翅飞行,也花了他足足一天时间,出发之时,他倒是难得大发善心提议看起来没有任何准备的飞帘,愿意载他一程,却被那双灰白的眼睛无言拒绝。
如今他到了,倒要看看那飞帘怎么过来!
此地实在荒凉,地上绿草茂树,却不见小兽奔跑,亦听不见雀鸟啼鸣。他站在这里,愣是瞪了半天也不见一只大鸟飞过。
看着再无战祸但掩不去杀戮腥气的古战场,平日嬉皮笑脸的男人,此刻慢慢敛去嬉闹的神色,长风吹过,将他蓬松的红发吹扬,眉间的凝重却是前所未见。
"绝辔之野……"
且记当年蚩尤所率之九黎部众善制兵器,铜坚器利,更是生性善战,更联合巨人夸父、三苗一部,先败炎帝,后据九隅。如此凶悍的敌人,轩辕黄帝虽是上古神王,亦难免九战九败。但轩辕终是授命于天,得天上神人襄助,先有玄女,再有应龙,涿鹿一役,借天利之极,杀得蚩尤大败……史书记载,流血百里,腥不可闻。而后,于最南处灵山河谷下斩杀蚩尤,及贵龙等九黎部众,亡魂之多,怨气之重,乃至千年不散,故此地便又称为——"绝辔之野"。
只是这个男人实在不适合这种表情,便见他很快塌下脸来,伸手抓了抓头发,抱怨起来:"不是吧?飞帘什么时候才能来到?该不会要我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等上一头半月吧?!"
"我已经到了。"
幽冷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九鸣险些吓得咬到自己的舌头,回头一看,却见飞帘好像早就站在那里,衣服整齐,发冠整洁,要不是四周景色已异,他还真以为他们尚在天渊还未出发。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时辰前。"
九鸣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便忽然哈哈大笑,搭过飞帘肩膀:"早说嘛!你若有捷径,回去就带上我,免得我飞个半死。"
飞帘居然也不拒绝,就此点头。
九鸣更加大悦,指着那灵山说道:"帝君说的大概就是这了吧!河谷在灵山北麓,咱们过去瞧瞧,把那什么莲啊花啊先挖了,然后我带你去别处耍耍!"他也不管对方是否答应,一个劲地说来,"好不容易给有个十天闲暇,自然不要浪费了才是!人间的好处总是很多,飞帘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呵呵!等我带你去玩上一趟,回来你的脸就不会只有一个表情了!哈哈……"
原野上就只有这妖怪爽朗的话声,虽然无人应和,却竟也不觉寂寞,赤红的影子如火焰般,给这片千古沉寂添上了一抹鲜活的颜色。
二妖入山顺着山道往北麓寻去,不久便听到流水之声,然而越往里走,瘴气越重,当走到脚下有水流过之时,竟发觉四周犹如被浓雾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怪事。"
莫说四周,就连抬头看天,也被浓雾遮挡,明明外面阳光明媚尚在午时,但在河谷之内却是昏暗朦胧,阴森可怖。
"虽说河谷水湿,有些瘴气并不奇怪,但这雾也太浓了一点吧?"
他回过头来,见飞帘虽然神色未改,但那双眼珠的颜色略是一深。
"这不是寻常瘴气。"
他从水中捡起一块石头,这石头看上去与寻常石头无异,但见他两手一分,像掰馒头般轻而易举地将石头两分,却见石心中空,似被腐蚀般成糜粉状。
九鸣瞄了一眼:"石心腐烂,想必水中有毒。"
飞帘两指捻起一些石心粉末搓了一下,顿起幽绿磷火。
"是妖糜。"所谓妖糜,便是妖物死后肉身腐糜,本该重归大地,但妖物力量强大,加上精元中怨气难以消散,肉身腐烂,化出之糜肉融入地表,祸害一方水土,其毒称之为妖糜。昔日大禹王于五帝台治水,杀孽畜相柳,其血腥臭有毒,肉身腐糜,沾染土地,不可复种五谷,禹王撅土为台,三仞三沮,以镇妖糜。可惜纵过千年,此地虽能再长谷穗,但受妖毒所污,若食用之则引腹泻多日。
如今河谷之内的情况,正正如五帝台那般。
"便是说,这河谷上游就是蚩尤尸身所在?"九鸣抬头看向河谷深处的方向,浓雾遮掩,难窥究竟,闻他喃喃说道:"……碍事。"
红袍突然风扬急骤,一股烈风从他身上向四面八方疾涌而出,然那气息却非清凉而是燥火热气,一时间,四周空气仿佛被蒸干般,浓雾消散,露出清晰的河谷流道来。便见河谷蜿蜒,怪石嶙峋其中,使得河道多处狭窄,水流喘急乃至激打在石背上飞花碎玉般溅开。阳光落在光滑的石面,如镜耀目,只是不知是否经年受浓雾笼罩不曾见过天日,如今让午日一照,水底石隙之下光影交替,仿佛有什么慌张地缩回阴影之中。流水潺潺,也似遮掩了一些"唧唧"怪异叫声。
可九鸣全不究由,跃起空中,落在半丈开外的陡峭石上,朝飞帘咧嘴一笑:"走吧!"
第四章 嶙峋石现蚩尤骨,山崩地啸埋虫媪
逆流而上,河道更是狭窄难行,不过对这两只妖怪来说也是轻而易举。谷中雾气被九鸣尽数蒸干,看上去虽然清晰,但越是看得清楚,却越是阴森。
河谷受地利之便,本该是物丰之所,然这条河谷却似入画一般,惟见流水山石,不闻鸟语,不见鱼跃,走了半天竟连一个活物也瞧不见。
空气中的死寂让人精神紧绷,飞帘看着弯曲河道一直延伸向前,似乎没有尽头的悠远,若有所思。
在压抑得连呼吸都似乎不能大声的气氛中,突然响起一声如雷大喝:"啊!肚子饿了!!"谷中只听得"饿了饿了饿了了了了了……"的回音四荡,无比滑稽。
飞帘回过头来,看到那只红头发的妖怪摸着肚皮,面上苦恼表情显然不是为了怎么找到蚩尤埋骨之处。眼神不由往地上扫了扫,仔细考虑是不是该从地上拣块石头直接塞进那张嘴里。
九鸣却完全不理会旁人感想,几个跳跃落在飞帘所站的石头上,像地痞般半蹲下身,不耐烦地哼哼道:"都走了半天了,怎么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飞帘却不理他。
溪水潺潺,倒影着嶙峋巨石上那一红一灰的两个影子,有些扭曲的古怪。
木脸的妖怪只盯着最远的方向,忽然说道:"是迷瘴。"
"哦?"九鸣抬头看了看,非常赞同地点头,"那就是说怎么走都只在绕弯了。难怪这块石头我总觉得眼熟!"明知身在迷瘴,反而笑得更欢,"看来是来对地方了!呵呵,飞帘,我们来比比看谁先走出这迷瘴如何?"他倒是狡猾,心知飞帘不懂飞天之术,而他在空中要勘破迷瘴可说是轻而易举。闻他话音一落,四翅飞展,便打算升空而起。
岂料飞帘淡淡说道:"不必了。"手出快如闪电,横臂伸来,一下揪住其中一只蝠翼翅骨,险些叫九鸣失了平衡掉落水中。
九鸣虽然平日大大咧咧,但翼族而言翅膀可说是相当敏感脆弱的部位,若非有所需要,他向来不易外露,岂料飞帘招呼也不打一声,毫无防备地叫人给钳住,不由恼怒,企图挣扎偏那飞帘的手像铁钳一般,挣不开去:"你做什么?!"
对方却是二话不说,口中念动法诀,只见地表像融化一般将他二人吸入地下,随即眼前漆黑一片,虽无窒息之感,但黑暗中被埋在地下的感觉绝对称不上舒服。很快又觉得仿佛在飞速前移,不消片刻,翅膀又被抓着提起,阳光刺目,已又站在地上。
"放手!!"九鸣猛地一挣,飞帘的手适时松开,红发的妖怪猛然站直身,回头吼道:"你当我是萝卜吗?!"
对方好像不能理解地看着他,良久,吐出话来:"是你说的,若有捷径就带上你。"
"你──"
九鸣想不到对方还真是一板一眼地理解他所说的话,当即被自己的话给噎死,正是磨牙切齿,却忽然发觉眼前景色早已变化,蜿蜒曲折的河道俨然消失,四周峭壁高耸,中间是一片宽畅平缓的草地,看来飞帘的土遁法术已轻易破了地面上的迷瘴。
"咦?这里是……"
"河谷尽头。"
这片被四面陡峭石壁包围的草原相当宽广,草上石块嶙峋,绿草间杂生了大量丝瓣剪秋箩,花色红艳,骤眼看去,处处似流淌着满地的鲜血,千年前那场血流成河的处刑仿佛才刚刚结束。
此地隐隐透着压抑之感,若再细察,便在这密封般的空气中感觉到一丝丝死亡的尸气。想必便是上古兵主埋骨之处。
二妖不再多言便分头搜索,只是找了半天,也没能翻到可疑的土堆或是尸骸。
九鸣一直翻找,连石头都翻了个个,已几乎走到尽头,依然一无所获。一番折腾,天色渐暗,腹中更是饥饿,他可是从来没有虐待过自己的肚皮,什么时候饿了,啊呜张嘴,妖怪也好神仙也罢,填了肚子再说。可惜眼下谷内并无活物,想着想着,忍不住回头瞄了瞄不远处的飞帘,咽了口唾沫,算了,看他那身板……吃了也怕撑着难消化。
瞄了一眼地上的剪秋箩,花瓣如丝的燃烧花丛,仿佛吃进嘴里要烫伤口舌般的颜色……好吧,他是肉食的妖怪,也不吃素。
唉,明明一谷底都是妖怪死后的尸气,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翻到,差事没办完,那个家伙必不肯走,难道真要饿死在这里不成?
九鸣极度郁闷地往身边的石头踢了一脚,石头竟被他踢得飞起十丈,石头尖锐的部位插进岩壁!
发泄过也就算了,又瞅了那石头一眼,忽然觉得有些古怪,走近些,歪了脑袋看了半晌:"咦?"若说是块普通石头,这形状也恁是古怪了。插进石壁的部分显然非常尖锐,表面看来光滑呈弯曲的锥形,怎么看,怎么像个……巨大的……牛角?!
"不会吧?"九鸣径自嘀咕,突然翅膀一张,拔地而起飞上半空,往下低头一看,当即瞪大了眼珠子,随即捧腹大笑,朝飞帘招呼道:"飞帘!找到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飞帘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见他笑得像个傻子,但也并非不作理会。走到壁旁,就壁而上十丈之高,顺着九鸣所示低头看去,只见宽阔的谷底那些看错落无序的嶙峋怪石,居然摆放成一具极为巨大的人形骨骼形状!!
骨头千年裸露土外,受风霜雨雪洗礼早磨得古怪嶙峋,有些骨头甚至碎裂成块,更加上藏于草丛之间,若非登高而望,实在难以察觉。
这副骸骨异常巨大,单言一臂,已几乎长达十丈,骨如桶粗,身躯四肢尚见其形,然独独未见头颅。
九鸣奇了:"怪事,脑袋哪去了?"
身旁飞帘凉凉说道:"当年轩辕黄帝惧蚩尤凶戾,擒杀后分尸而葬,传闻首级埋在血枫林。"
"这么说来,眼前这具应是蚩尤尸身无疑,不过好像不见帝君所说的元婴莲吧?"
"千年之期,不过是个约数,难以作准。"
"啊?!不会吧?!"九鸣忍不住一声哀鸣,"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守在这里直到元婴莲冒头!?"
"不错。"飞帘仍旧一脸平静,似乎就算让他在这个荒芜的谷底守上个千年百年也并无所谓般简单,就在九鸣打算呼天抢地一番时,他又适时插道:"不过,此地混有大量零星妖气,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妖怪在等。"
"你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九鸣啧啧挑眉。他并非一无所感,方才踏足此地,已感觉到无数微弱的妖气散布在谷内。
"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半空漂浮中的红发妖怪险些打跌,这个面无表情的家伙仿佛什么都知道,但说出不知道的时候又是理直气壮,真被他给气死。
九鸣大翻白眼,随即四翅猛然拍展,一股旋风凭空席卷而出,草屑四扬,剪秋箩四散似血飞溅,就见卧于草中的石骨之下渐渐生出骚动声,"唧唧"刺耳,一只只黑色虫子涌出,数量之多,简直像倾覆了的蚁巢!
那些虫子头似螳螂,有八足三头,不过巴掌大小。
"尸媪?!"九鸣认得此妖,不过是些吃妖尸的下等小怪,以前也曾见过,记得是蚊虫大小,可眼前这些却非常大,而且数量也多,必是蚩尤的尸身巨大,方才聚集了如此多的尸媪,看它们一身油亮,身大如蛛,三头八臂的古怪模样,必定是吃了蚩尤尸,得了力量。
若让它们得了元婴莲,必定会修出人身,到时候变化出一堆的蚩尤怪,凡间只怕又要再一次涂炭生灵。
底下的尸媪被逼出来,无法隐藏后即刻转为攻击状态,纷纷唧唧大叫地企图攻击二妖,可惜它们不过是吃了尸体得了些微力量,未能修成人形,灵台也弱,智慧低下,飞帘和九鸣一个站在陡壁之上,一个悬脚半空,它们不懂攀爬,自然也触及不到。
飞帘盯着下面汹涌密集的尸媪,非常认真地分析了它们的动向,然后说道:"它们想吃东西。"
"对啊!就是想吃我们!"九鸣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飞帘转过头来:"你不是饿了吗?"
对于他一直还记着自己肚子饿的事,本来应该是非常感动,不过……
九鸣瞟了一眼下面蠢蠢欲动,看上去跟蜚蠊没什么差别的活物,恶心地吐了吐舌头:"饿死我也不吃这些……"
却见那些尸媪纷纷爬到石头上去,蚩尤石骨上逐渐被黑黝黝的小妖怪覆盖,犹似多了一层黑色皮肉,散落四周的肢体逐渐聚拢成形,居然给拼凑出一个巨大的无头躯体!只听着"隆隆"震动,蚩尤那副庞大的骨骼缓缓从地面站起来!!
九鸣目瞪口呆地看着巨大狰狞的无头怪尸,还有偶尔从骨上跌落马上又爬回去的尸媪虫子,就见怪尸巨大的手掌一手扫过来,风声呼啸,力量居然颇大,这些尸媪都吃过蚩尤的尸体,可说是得了一部分蚩尤妖力,一只两只或是不成气候,但聚集成团,力量却不容小觑。
见手掌打来,九鸣张翼飞起避开,低头瞄到扫过的地方又掉落一堆的尸媪,恶心得想吐的心都有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一身的赤红太过张扬,那怪物居然无视壁上站着的飞帘,一直追着他打。九鸣在空中动作极为灵巧,尸媪操作的蚩尤尸却是无比笨重。
红发的妖怪双手抱臂,无论是翻滚飞旋,均只见蝠翅在动,嘴里还唠唠叨叨地不时埋怨:"你说这轩辕黄帝也真是,堂堂上古神王,居然管杀不管埋!过分啊……把人家兵主的尸体往谷底一丢就甩手走人,这是什么事嘛?……这下好了,养了一帮子尸虫,也不怕恶心到自己!……"
然而他没有任何反击的打算,似乎完全乐在其中,这边正闹得欢,倒垂在壁上的飞帘忽然眼神一动,随即抬手捻诀,轻叱一声:"开。"
地动山摇,蚩尤怪尸本就是拼凑而成,也不稳当,当即轰然倒地,不少尸媪逃之不及被沉重的蚩尤石骨当即压扁,不等它们再有动作,就听地底仿佛有地龙翻身,剧震之下竟裂出一道沟来。
这地沟深不见底,镂空的幽哭风声从黑暗之下吹上来,就像一张巨大的嘴巴瞬间便将庞大的蚩尤骸骨吞没,裂缝边缘的泥土快速塌陷,企图逃遁的尸媪也无可幸免一只不漏地跌入深渊之下,刺耳细碎的尖锐嘶鸣自地底传上来,逐渐消失。
飞帘捻诀的手指变换,叱道:"合。"
地沟在震动中合拢,眨眼间便连条细缝都看不见了。
九鸣在一旁叹为观止,这只妖怪做事就跟他个性一样,绝对彻底,毫不罗嗦。可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朝飞帘叫道:"飞帘你怎么把蚩尤的尸体给埋了,那元婴莲怎么办?!"
飞帘收了法诀,眉也不抬,手指向草原中央的位置。
九鸣转头一看,只见在大丛大丛如同鲜血一般的丝瓣剪秋箩间,不知何时,已冒出了一朵如肉晶莹,合拢成苞尚的净莲!
第五章 翡翠荷叶肉莲花,乾坤否泰问谁主
"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嘛!"
红发的妖怪姿势相当不雅地蹲在元婴莲旁边,歪着头打量这朵刚刚破土的宝贝莲花。只见这花从地中长出一枝三叶,叶是翡翠荷绿,花骨似乳色如肉,显然并未开花只是花苞形状,却已溢出阵阵仙灵之气,虽无香气,但阵阵清幽气息似乎能洁净魂魄。
想不到蚩尤这种上古妖物的尸身历千年后竟可孕育出如此仙灵宝物,正是天道轮回善恶逆,乾坤否泰问谁主。
倒也难怪那些尸媪守了千年,等的就是这宝贝现世。
九鸣伸手戳了戳那摇摇晃晃的元婴莲,手指像触到婴儿的皮肉般,光滑细嫩,还有绵软的感觉,抬头与飞帘道:"这玩意儿恁是古怪……"
然就站在他身边的飞帘没有看他,反而仰头向天,眉心深皱,眼珠的颜色深了许多,整张脸相甚至扭曲紧凝,其情如临大敌。
"怎么了?"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青空无垠,倒看不出什么古怪来。忽闻一声鸟啼,似在远方,却又清晰可闻,再仔细看得清楚些,便见是一只青羽大鸟滑翔而至。却见那青鸟鸿头苍羽,鳞臀蛇颈,尾羽拖曳,飞翔间带动彩云冉冉,乃是一头苍鸾。
不由奇怪,鸾鸟乃是上界神鸟,何以在此出现?
再看仔细些,见鸟背上坐了一人,苍色长衫,长鬓如墨,双目闭合,面容端正。苍鸾一声高鸣,往谷底降落。
九鸣姿势不改地蹲在原地,看着那鸟儿落地,既然能骑天上神鸟,来的自然是仙家神人。不过比起这个突然造访的仙家神人,他还比较有兴趣身边那只木脸妖怪,哦,不,现在他那张脸已经完全进入紧绷状态,真想不到世上能有人让这个泰山崩色不变的家伙露出这种表情。
他伸手拉了拉飞帘的袖子,仰着头非常好奇地问他:"飞帘,这谁啊?"
飞帘不答,一身的妖气渐渐高涨,九鸣有些错愕,他也是首次见识飞帘的妖力,想不到与自己不相伯仲。转念一想,如果连他都要全力对抗的神人,只怕真是来者不善。故此也不再嬉闹,转过头来去看那苍鸾背上的男人。
正巧碰上那双眼睛开启的瞬间,刹那间,仿佛有一股铺天盖地的煞气将山谷笼罩,压得他难以透气,甚至有种错觉,他不过是这男人掌中的一只蝼蚁,只可任由宰割……
九鸣本能地激起一身妖气,草野被这两妖庞大的妖气所侵,飞砂走石,方圆十丈陷深,裸出泥石地表。
那神人却完全无视来自二妖的威胁,踏下鸾背。
这一落地,就看得更清楚了。只见男人身材高大,一身儒衫也无配戴兵器,九鸣不敢小觑,他在战场上也见过不少仙家战将,当即便是金甲锁身,手执利刃的天将,也没有如今似对面这个男人般迫人的煞气。
他、他真的是修身养性的神仙吗?!
锐利的目光扫过二妖,并未流连,仿佛栋在那里的不过两根木桩,然后视线停留在元婴莲上。身后的青鸾神高气傲,漂亮的碧绿眼珠看到九鸣,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九鸣的真身,竟然朝他威吓地尖鸣两声。
九鸣当即明白过来,对方的目的想必也是元婴莲。
他摸不透对方的虚实,只觉得此仙殊不简单,绝不是平日战场上遇到的那些酒囊饭袋,故此未打算轻易出手,可他身边那位,脑筋可没有他那般复杂,而且绝对是奉行先下手为强的原则。
诀动——"天魔锁!!"
只闻锁链跄跄声起,猛见地上如百蛇腾起,一条条锁链窜出地面直向那神人卷去。然对方却是淡淡看了一眼,手拨虚空,空气中似多了一堵看不见的铜墙铁壁,链条抽在壁上纷纷弹开。
九鸣见飞帘出手,自然也不怠慢,手拍地表,一股炽烈旱息透地而入,竟顺着那些链身散发出来,链条瞬即变得炽热火红,如同一尾尾赤炼毒蛇般飞舞,咝咝作响,若是被这锁链抽打,只怕连骨头都能熔掉。
那只青鸾受到惊吓不由一阵高鸣,忽然看到那个红发的妖怪,朝它咧嘴一笑,嘴角露出一对蛇族特有的剧毒沟牙,那笑容邪恶得叫人毛骨悚然,一条分叉的红舌快如闪电一吐即收,打量青鸾的眼神那是一个垂涎,好像在看盘中的烤鸡。青鸾顿时被惊得鸣声大作。
神人剑眉轻锁,并未回头,淡然吩咐道:"苍辂,到九天之外待我。"
青鸾极具灵性,似乎对舍弃主人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遵从神人命令,羽翅一展,直上九天。
即便被妖术包围,然这高大的神人面不改容,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飞帘。
"蜚廉。"
他口中所言之蜚廉乃是异兽,鸟身鹿头形状古怪,能使风力。
那双眼睛再看向九鸣,冰冷的煞气直叫九鸣不由后颈发凉。
"鸣蛇。"
被一眼窥破真身,九鸣更是心中吃惊。他们这种上古异兽,化成人形千年,已近乎完美,就算仙师神人在前也不易被看穿,几百年来他甚至多次骗过仙人耳目,如今居然被一眼看穿,想必面前这个男人的力量……不在帝君之下!!
九鸣暗下磨牙,心知要坏,合二人之力,大概也就能到全身而退的地步,可旁边这个不知转弯的家伙对帝君的命令从来都是令下即行,只怕不肯就此罢休。
果然,飞帘再度催动妖力,地上的锁链旋即扭卷成团,竟成巨龙状,硕大的龙头强撞障壁,链条摩擦声响,加上碰撞更是震耳欲聋。虚空中的障壁终于承受不住,见有冰裂之痕隐隐浮现,片刻,如琉璃破碎之声,透明的碎片块块飞散,随即消失,链龙气势汹汹向那神人迎面砸去。
既破了障壁,本该处于上风,然九鸣不知为何却本能地感到不妙,不由朝飞帘大喝:"退开!!"
却已是太迟,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那神人右手斜出,一柄透明剑锋如灵蛇吐信从他掌心冒出,蓝光横胸划出,势不可挡的龙头竟然被一剑斩碎,断链四散地上,苍青身影顺势而起,持剑直出,所到之处,链条锁扣纷纷裂断重归尘土。
飞帘敏捷跃起向后飞退,地上链条纷纷作护挡在前面,然都无法阻挡其锋,突然身后一滞,竟已退至壁下。自知不敌,飞帘仍不肯屈服,双手起诀正要再施法术,对方眼中厉意大盛,长剑一伸,竟就刺在他左面肩胛之上,剑透穿皮肉,插入石壁,将他钉住。
剑刃锋利,加上剑势极快,切断皮肉血脉不过眨眼之间,过了片刻,鲜血从刃入之处慢慢渗出。
飞帘顿失一臂之力,然他实在顽强,纵余一臂,仍不罢休,右手起诀,和着涌到嘴里的鲜血吐出一句:"岩笋!"只见他背后岩壁突然冒出数道锋利的尖笋,如剑向神人刺去。飞帘的法术均为土属,妖力之强,已能操纵地表泥土随心变化,然在这位神人面前,却不过是三岁娃儿举着的木剑。
那双厉眼轻眯,松手弃剑,再化出另一把透明薄刃,剑气一荡,岩笋破碎,眼都不眨地再往飞帘身上扎去,将他另一臂也钉在壁上。饶是飞帘如此强韧,也受不了喷出一口血来,灰色的布衣沾上血腥顿见点点褐黑。
九鸣见这神人出手狠辣,不留半分余地,眨眼间重创飞帘,双方力量悬殊,若他再上前,也是送死,眼下那神人正对付飞帘反而对自己不屑一顾,正是逃走的好时机!对于丢下飞帘独自逃走,他倒并不觉得有半点歉疚。
须知妖怪守的又不是佛道,有私利之心无可非议。
飞帘之于他,不过是一个比较有趣的存在,说不上什么交情,他可并不打算为此赔上性命。九鸣打定主意,正要寻机逃走,忽然看到那壁下的神人停下手来,皱眉低头,再细一看,原来他右足不知何时竟被飞帘锁链所困。
飞帘的天魔锁根植大地,坚固无比,莫论神魔,只要被他锁住,一时三刻是解不开去。九鸣见此情形,知道机不可失,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却在此刻,他看到了飞帘那双灰白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自己,溢满鲜血的嘴巴无声地开合,然他仍能清楚地听到他所说的话……
"带上元婴莲。快走。"
九鸣心头一震,已经张开的翅膀忽然无法展翅飞升。莫非他是故意诱敌,让自己逃走么?……可这般做法,无异挑衅。
果然见那神人再拉出一把薄刃,剑尖直指飞帘咽喉。
灰白的眼珠并不闭合,即便生死一瞬也不肯服输。
"给我住手!!"
身后一声暴喝,神人闻声回头,皱眉。却见另外一只红头发的妖怪并未趁机逃离,那只左手更距离元婴莲不过一寸之遥,掌心炽热的旱燥之息已升起丝丝白烟。
九鸣赤红的双目鲜色得近乎异常:"放开他,否则我毁了元婴莲!"
神人看了一眼已无反抗之力的飞帘,剑尖掂在他咽喉上,转过身来。
充满燥气的手掌又逼近半寸,元婴莲本就是极其娇弱的宝物,哪里受得了这厉害的旱息,当即就有一片绿翠荷盆烧至焦卷,枝断枯萎。
事实上此刻九鸣非常郁闷,对于自己居然没有借机逃走,反而再次淌入浑水之举感到极其困惑。可眼下并非详究之时,他一反之前嬉笑脸皮,扯了扯嘴角,阴冷地与那神人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旱妖,就该知道我要让这元婴莲枯萎不过眨眼功夫,以你我之间的距离,纵有天大本事也是救之不及。"
"你要如何。"
清冷的声音,恒古的神圣与空明。
"放我们走。我们知道你的厉害,你放我们走,我们便不与你相争此物。"
神人看着他的眼神锋利似刀,便是相隔数十丈之远,九鸣亦不由被那泰山压顶般的迫气所慑,指尖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抖,冷汗湿透背衫。
就在他以为谈判破裂之际,神人忽然反手抽起,插在飞帘身上的薄剑亦瞬即同时脱离,在他手中并为一剑。
"好。"
飞帘失了制约之力,双腿软倒半跪在地上,两处创口鲜血淋漓,血洒在丝瓣剪秋箩上,红艳的花色更显妖异。此时困住那神人的天魔锁亦退去无踪。
九鸣盯着那神人,待他行开颇远,突然四翅一展,以极速之势低空掠向飞帘,手臂准确无比地将他捞起,不作停留拍翅便腾空。眼角余光见那神人往元婴莲走去,嘴角奸猾一笑,催动旱息往谷底一丢,炽烈得足以焚烧整个山谷的燥气成团,似落日般坠落谷中。
光芒所及,刺目耀眼,草木受热即焦。
九鸣正是得意,突然一道青光如箭破出燥气火团,直指二妖,九鸣大惊一个翻身险险避开要害,可他毕竟抱了飞帘,动作略慢了半分,其中一根翅膀的翼骨被青光刮过,传来喀嚓断裂之声,疼得他龇牙咧嘴,在空中一个踉跄晃个跟斗,当即不敢再作逗留,头也不回带着飞帘,拍动蝠翅以最快速度往东飞去。
第六章 异兽自诩寻常妖,爱食人间烟火物
飞帘身上有伤,但不致昏迷,只是被仙家兵器所伤,不免有伤元气,故此九鸣并未走远,只带着他飞去凡人的城镇。九鸣看来是驾轻就熟,一到镇上便变化成寻常人形,连发色都变成纯黑发色,再在飞帘身上施了隐相之法,外表看来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物,更掩了一身血污。
远处三更鼓响,他敲开一家客栈,往脸色不善的店小二怀里塞了几颗金豆,那店小二马上当他们如神佛一般供入客栈,不需多费唇舌便引到最干净的客房,殷勤地点灯扫尘,九鸣又丢给他两枚金豆,吩咐他莫来打扰。
九鸣扶飞帘坐到床上,然后将烛火搬过床边,收了幻术。
只见一身鲜血的男子依旧面无表情,那些伤口好像都不是在他身上,腰板笔直如松,撕开破碎的衣衫,赤裸上身。他的伤一在肩胛,一在手臂并不致命,但咽喉处被剑锋划伤的薄痕,足见凶险。
九鸣瞧了他一眼,见他虽然失血颇多,但神志清醒,会自己处理伤口,便也不去管他,对于妖怪,特别是异兽,互相照顾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就算结为伴侣的妖怪只要有能力也不愿假以人手,在旁人面前示弱。
他坐到一旁,此时才感觉到翅膀疼得厉害,不用看都断掉了……把翅膀拉过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要不是躲得快,只怕就要连肉带骨地撕裂了。本以为天上那些久安长逸的神仙全是酒囊饭袋,却实未想到尚有那么厉害的人物,看来应帝要颠覆天庭,仍是得费些功夫了……
正想得渐深,忽然听到那边的妖怪问道:"你为何不走?"
九鸣没好气地剐了他一眼,他也是想走,遇到那么厉害的家伙,明知道不是对手,难道还闷头撞上去找死不成?
至于为什么没走成,他绝对不承认自己在那一瞬间居然放不下在敌人手中血流一身的男人……他又不是凡人,哪有什么义气可言,以前就算看到同族被仙家诛灭,他也能抱臂翘脚坐壁旁观。今日真是脑子烧坏了,不但没能收到元婴莲,还把一只翅膀给折了……
九鸣不答,飞帘也非寻根问底之辈,于是问题就此而断。
二妖受伤也觉疲惫,一宿无话。
第二日,红发的妖怪显然已将前一日的不解与郁闷抛诸脑后,毕竟像他这般经历万年岁月的妖怪,要事事计较,哪能日日快活?
清晨时,飞帘醒来已不见房中有张扬的红色,他起身查看了一下身上的伤口,血已止住,不过还需静养几日,方能痊愈。他的皮相普通,在凡人眼中也不过是个寻常相貌,并不似九鸣赤发红目一看就知道是妖怪的张扬,自然也不需施法掩饰,站起身来正要出门,那门板已从外被粗暴地踢开。
东方升起的阳光落在男人的后背上,灿烂得教飞帘不由眯了眼。
这只妖怪,即便化成普通人形,也能跋扈得刺目。
九鸣左手右手各拿了个食盒,腋下还夹了个酒坛,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一进门,身后的门板便像被无形的手自动关上。他是完全没有身在人间的自觉,也不管凡人看到这般鬼怪行为会暴露身份,得意地将东西放到桌上,朝飞帘招呼道:"过来吃早点了!这地方真是偏僻,想找点好食得跑个万儿千里的!"
瞧他放在桌上的东西──蟹粉狮子头、香酥麻鸭、蟹黄豆腐、孜然寸骨……真是天南地北,应有尽有。香气四溢自然不在话下,看上去绝不是这家小店可以做出来的。
飞帘瞄了一眼满桌的酒菜,这是早点吗?他的翅膀不是伤了吗?
心中虽有不解,但还是坐到桌边。
九鸣飞了一个早上,早就饿得肚皮打鼓,伸手抓来只香酥麻鸭,也不撕开,嘴巴往腮上一咧,蛇妖之相尽现,竟然整个给吞下腹连骨头都懒得吐,真是完全不顾旁人看到这般景况如何的大倒胃口。
末了还啧啧有声:"味道不怎么样……比上次吃的那个烤全鸩差得远哪……"眼角瞄了瞄木无表情面对一桌美食也不动分毫的飞帘,"怎么不吃?"
飞帘不为所动地扫了他一眼:"你的真身是饕餮吧?"
刚倒进嘴里的一满碟蟹粉狮子头险些没把九鸣给噎死,咳嗽着咽下圆滚滚的肉团,九鸣道:"谁说?!我只不过是一只很普通很普通,喜欢吃东西的妖怪而已!我瞧你才是木怪呢!不,说不定是石妖!"说着把豆腐推到他面前,"吃吧!郫邑的蟹黄豆腐味道不错!凡间的食物虽然用处不大,但好歹能恢复点体力!"
其实上古异兽都希望能修仙得道,若多食人间烟火,入了五谷轮回道,反而有碍修为,故此就一般而言,都不择食凡间食物,就算偶有需求,也会选择仙山灵岳,甚至天界凌霄之上的果品灵食。可偏偏眼前这只红发妖怪颠覆寻常,非但择凡间烟火之食,看那模样还非常地道。
见那盘豆腐,黄澄的是蟹黄,雪白的是豆腐,嫩绿的是青豆,调以羹汤,食材滑溜润泽,只这么看去已叫人食指大动,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大清早东奔西跑把这些东西弄来,不过想也该花了不少功夫。
飞帘看了半晌,终于非常赏脸地伸手拿起筷子夹上一块豆腐,送入嘴里。
九鸣得意得笑问:"好吃吧?说说看,是什么滋味?"
飞帘咽下豆腐,抬目看他,脸上一片死寂。
"咸。"
"啊?!"九鸣连忙勺了一勺倒入嘴里,味道不错嘛,蟹黄鲜美,豆腐滑溜……怎么到他嘴里就是一个"咸"字呢?
抱着希望再问问:"难道没有其它味道了?"
"有。"
"哦!是什么?"
"黄豆味。"
"……"
好吧,算他无聊,居然企图让这只妖怪吃出滋味。不过见飞帘仍旧一筷子一筷子地夹起豆腐送入嘴中,姑不念他喜不喜欢吧,反正吃就对了。
边想着边抓起一把寸骨丢入嘴里咬得咯吱作响,托腮问那飞帘:"我说飞帘,你到底会不会笑?"
飞帘点头。
"笑一个来看看!"
"笑不出来。"
"啧──"九鸣歪着头,想想也是,没能完成任务,回去也不好给应帝交待,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不过他并不罢休,"那你什么时候会笑?"
"得胜之日。"
九鸣咽下嚼烂的骨碎:"那就有得等哪!我说飞帘,打个商量,得胜之日你得等我在场了才笑可好?"
"为什么?"
九鸣笑得古怪:"你别管,反正到时候你若不让我看到,回来你得专门给我笑一个!"
飞帘考虑了一下,点头:"我尽量。"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飞帘留在客栈养伤,而九鸣一有空闲便四出张罗各地美食,往往是飞个一整天才好不容易把东西带回来。
所幸飞帘并非凡人,一天下来就算不吃也无所谓,而对于他带回来的人间伙食,他还算赏脸,多会陪九鸣一同享用。
然后第七天,飞帘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九鸣便提议回去灵山河谷看一下,飞帘也是赞同。
看他的手又抬起来,九鸣对被揪着翅膀钻土的法术实在是敬谢不敏,本能地跳开两丈,摆手道:"你伤势刚痊,不宜行土遁法术吧?还是我带你飞一程如何?"
见飞帘点头,他才松了口气,背上张开翅膀,却见其中一翅无力低垂。
"你的翅膀怎么了?"
九鸣满不在乎:"之前被那家伙的法术刮了一下,稍微碎了点骨头。"那支黑膜蝠翅倒垂不起,看上去支都支不起来的状况,显然不像他说的那般简单。可红发的妖怪咧嘴一笑:"别担心,翅膀还有三支,保准飞得又快又稳!"
灰白的眼珠在刹那间变得有些变幻的深邃,然很快隐去。
二妖再次来到灵山河谷深处,曾经绿草遍野的山谷如今一地焦灰,土地干涸呈龟裂纹,看上去就像被数百只旱魃肆虐过,再下数十天的瓢泼大雨都无法让这里半寸土地恢复生机。
九鸣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赤红飞扬的头发,之前逃遁间一时不小心倾全力丢下去的旱息似乎太过厉害,不要说小小一个山谷,便是整片邑地都能大旱三年。
荒野之中,原来长出元婴莲的地方只剩下三片枯得快碎掉的碎荷叶。
"被拿走了。"九鸣失望地弹了一指枯荷,荷叶瞬即变成黄灰凋零一地。上古妖物尸身化出的元婴莲本就千年难得,更何况是兵主蚩尤所化,如今旁落,就算九鸣脑筋如何灵活,一时也想不到对策。
"回去了。"十日之期已近,既无所获,自然要回去复命。
九鸣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尘,忽然注意到之前被他踢起叉在壁上的蚩尤角骨,这块骨头高高插在壁上,反而未被尸媪所累跌落深谷,不由高兴起来,飞过去将此物从岩上拔下,抗在肩上,招呼飞帘:"走了走了!"边走还边嘟囔,"老实说我还真没见过应帝生气的模样,说不定这回能瞧到!呵呵……"
第七章 为遇强敌踏重霄,夕霞赤兆滴血
可惜他想错了。
应帝并未如他预料那般大发雷霆,反而好像将此事全然忘记一般,更对他带回来的蚩尤骨一点兴致都没有。需知这万年难得一觅的元婴莲非对妖怪而言,无疑是再获重生的一次机会,毕竟谁人也无法预料在千年岁月里会有什么变数,只要元神不灭,有了这元婴莲,便可再塑身躯。
如此神物,应帝却似并未放在眼中,反而听到那个从飞帘、九鸣手中夺去元婴莲,重创两妖的神人时,来了兴趣。
待他细细问过飞帘和九鸣后,金瞳深邃如彤,两指轻触唇边小小地摩擦,邪魅的气息中隐隐透着一丝不常见的兴致。便连跟随他多年的黑虬将军也不由暗地吃惊,之前便是战场获胜,亦未曾见过应帝露出半分欣喜神色,甚至偶尔,还会在他拂袖转身而去的瞬间,察觉到一丝了无意兴的意味。
末了,侧过头来,问那黑虬将军:"你觉得如何?"
黑虬将军皱眉深思,后曰:"这仙人法力如此高强,将来想必会是一大强敌。"
应帝斜靠在长椅扶手上,托腮而笑:"却不知要踩上第几重云霄才能遇到?"视线扫过,本已卷上的布阵图无风自动,滚展桌上,手一拂,图上多处要地骤然像火香燎到般现出点点焦黑,"你们可别让我等得太久了。"
同在帐中的姚诸浑身升起一阵冷意,只觉得应帝背后的影子仿佛不可预测的鬼魅,随时将帐内众妖吞噬干净。
黑虬将军依旧一脸冷凝,拱手应下:"谨尊帝君吩咐!"
他身旁的九鸣那头赤红的头发当即兴致飞扬,凑过黑虬将军身边,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我说黑虬,跟你打个商量,咱俩换换,我去打前锋,你在后面压阵好不?"
黑虬将军适才见他回禀任务失败时的模样极是颓废,还说得两人鲜血淋淋的凄惨,可这下活跃得像喝了两百桶鸡血,不由错愕:"你不是伤了翅膀吗?"
"没事,也就断了一支而已,不还有三支吗?"
黑虬将军皱眉,只是知道九鸣一向不按牌理,也不计较,摇头道:"不可胡来。帝君早有差遣,你的脑筋比我灵活,最适合迂回战场施行逆袭。"
九鸣显然不是他三言两语轻易能够打发的:"你不觉得总是做同一样的事非常无聊吗?咱俩换换,说不定我更适合当前锋啊!"
别看这位黑虬将军如山稳重,战场上所向披靡,可嘴巴却是拙得很,怎么说得过这只诡辩多多的妖怪,一下子便没了话说。
却闻座上的帝君幽幽笑道:"九鸣,若是觉得无聊,你就跟飞帘换换吧!"
九鸣当即像被踩到尾巴整个跳起,甩手摇头:"帝君误会,我并非无聊,只是效力帝君座下,自然是要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他瞥了一眼飞帘,见他并无表情,心想他那营兵如今全是负责后勤伙食之类的杂务,要去了只怕连战场都不用上了,岂非更加无趣?
"那么,你可还需换吗?"
"不、不用了!"
九鸣当即像颗被霜打过茄子,瘪了,那要死不活地模样看得黑虬将军暗地好笑,心想也就只有帝君手段能将这个爱闹的妖怪给震住,不然他在军中早不知要闹出多少麻烦。
四将出了营帐,黑虬将军便和颜与飞帘、九鸣说道:"既然回来,就赶快把自己的兵各自领回去吧!"他有些头疼地呵笑,"两营的妖兵都跟自家主子一般,各走极端,碰到一块真是难于相容。"他们去了那几日,偶有小范围的征战他也试着调度飞帘、九鸣帐下的妖兵出阵,奈何一方严守军纪不肯变通,另一方则我行我素自作主张,实在让他大为头疼,末了都不敢差遣,只由得他们去了。
此时正巧姚诸将军出来,闻言嗤笑:"想不到黑虬将军也有能力不足之处,本将军还以为阁下是无所不能!早知不行,便该有所自觉吧?莫要仗着与帝君同族之谊,阻了大事!"言中显而易见的挑衅,甚至暗示黑虬乃是因为与应帝同族而得以晋升为将之意。
黑虬却不将这些话放在心里,并不反驳。
姚诸一向善妒,对黑虬不过是名前锋却拥有将军头衔早是不满,此前又见应帝将大半军力托付于他,更显恩宠,反观自己,在应帝眼中并无什么分量,所举之提议又时常被驳,反而黑虬偶尔所提之议就总能受帝君看重,心中更是针对这个黑脸丑面的大汉。
却不知黑虬寡言,便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口舌笨拙,一般说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上位者,自然喜欢听像他这般一句真知灼见,好过那些阿谀奉承遮掩过的大堆废话。
姚诸见然黑虬并不搭话,他也没法找茬,遂又转过头来瞥了飞帘一眼,阴阳怪气地哼道:"看来名不副实的妖怪不在少数,帝君这次还真是所托非人!什么无名神人,只怕是找不到的托词吧?哼哼,连个花瓣都找不到,若是早派我去,定能将那元婴莲手到拿来!!"
可惜他挑衅的对象一个不善言辞,一个是根本不说话,就像往无底深滩扔石头,任你扔再大一块,还是无声无息。
黑虬也不理他,对九鸣、飞帘说道:"你们身上有伤,早些回去养着,看帝君的意思……"他眺望远处艳红晚霞,整片天空的颜色深得发沉,仿佛虽是会滴下血般。
飞帘点头,适才军帐中他虽无说过一句话语,但他却早已明了。
黑虬会心一笑:"帝君,一定不负众位所望。"言罢略一点头,转身离开。
再看那姚诸自找无趣,冷哼一声亦走了。
剩下飞帘、九鸣两妖,便见九鸣登时没了形象,手臂撂在飞帘肩膀,像软了一身的骨头,整个人放肆地搭靠在飞帘身上。面上笑容肆无忌惮,然而盯着姚诸背影的眼神却透出阴森:"我说飞帘,你不觉得这家伙越来越无趣了吗?"
飞帘不语。
"以前还懂得下些高明的绊子,现在就只剩下耍嘴皮子的功夫。再来几回,若黑虬不肯动他,我可要忍不住了……"
飞帘却道:"不可。"
想不到飞帘会加以阻止,九鸣侧头去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可惜仍旧无法从灰白眼珠中看出一点情绪。
"那是为何?"
"此妖能掌水力,颇为有用。"
四将之中,黑虬将军乃是雷火双属,飞帘则是土属,至于九鸣,他是上古异兽,跳脱五行相属,并不在列中。
九鸣闻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啧——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反正这家伙看上去一点都不美味,说不定吃下去也闹肚子。"眼中危光深邃,"希望他能识相一点,别把我给唠叨烦了……"
不过刹那,适才阴魅颜色转眼即逝,只闻朗声清脆:"对了,我把蚩尤角给扛了回来,帝君不要,你要不要?不要我可丢了。"
飞帘终于挑眉,须知蚩尤族部众勇猛剽悍,生性善战,擅长角抵,兵主蚩尤一双锐角更是坚胜铜铁。此妖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
然他还是非常老实地告诉他:"可做成兵器。"
九鸣恍然大悟:"那你想做成什么?剑吗?"
飞帘不由摸了摸肩膀处尚未完全愈合的神兵伤口,似乎在估量若以蚩尤骨成剑,是否能抵御那神人手中透明如冰却锋利削铁的神兵利器。
末了,摇头:"不。我不善兵刃。"
"这样啊……那没办法了,要不把它做成'牛角'?!"他所说的"牛角",乃是一种乐器,取材黄牛或水牛犄角,将角尖锯平,锯口中心钻一细孔,与角内腔相通,圆孔上端扩孔并呈钝角状,模样与号嘴相似。
飞帘闻言,平衡的眼角不着痕迹地一下抽搐。
想那蚩尤角何其珍贵,岂能与寻常牛角相比,九鸣却打算将之做成全无实用价值的乐器,岂不叫那些觊觎蚩尤骨的妖怪吐血?!
然那红发的妖怪没有半点自觉,还非常得意地哈哈大笑,为自己想到的主意击掌自乐:"古有黄帝以夔牛皮作鼓,如今我以蚩尤角吹音!哈哈!有趣!哈哈……"
肩膀忽然一沉,原来是身旁的木脸妖怪按住了他。
"做成弓吧。"
"你用?"
"你用。"
"为什么?"
"适合。"
九鸣歪着头看了飞帘半晌,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把那双灰白清淡的眼珠子染出一抹赤红颜色,让这个看上去跟僵尸一般的妖怪变得生动起来。
心中一动,忍不住咧嘴笑了:"好!就照你说的做!"
第八章 拓木角弓薄银弦,待约东海钓蛟龙
便过了十来日,九鸣献宝似地拿来了一张弓。
此弓约半人长,如弦月弯转,多层白木叠合成体,弓臂内侧以薄角片镶贴,那角片似象牙玉白,与弓身混然一体。再看那弦,仿似银丝,阳光下若隐若现极为透明。白玉色的弓身意外地朴素,不见雕纹,也没有贴上沙鱼皮做装饰,或是装饰两侧的角。
飞帘身边有几位副将,其中也有识货的妖怪,一看便知此物非凡,只看那制弓的木,天下通体色白犹如玉象牙的且能为弓材者,便只有生于九鬼海的妖柘树……此等宝物可说神仙难求,九鬼海常年浊浪排空,更有九只海底巨妖守护,欲得妖柘的妖怪年年不少,可都是有去无回,听说连天上的神仙也望而却步。
至于那贴入木身的角片,虽似白玉,却更是莫名散发强大的妖气,也不知是什么妖物的角炼化而成。还有那一根银弦,弓弦之材或是以蚕丝糅成或是动物韧筋,但这银色的弦似丝非丝,似筋非筋,透明柔韧,仿若隐形,更是不知何等材料。
飞帘不为所动,翻看一遍,然后问:"何以为弦?"
九鸣一听,顿时塌掉脸色:"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我试过好几种筋材,都不能拉上百石之力……现在只好以九尾蛇筋暂代了。"
几名将领听了不由一阵毛骨悚然。九尾蛇乃巨体异蛇,体有鳞甲,腰下九尾,行时如铁碰撞之声。若他们没有记错,军中倒还真有一条九尾蛇妖,好像,就在九鸣帐下任副官之职……众妖面面相觑,忍不住同时往后退了半步,都想着要离这只红色妖怪远一些,免得被他看中了自己身上的角啊,筋啊什么的……
红发的妖怪笑面嘻嘻,无法想象就是他刚刚把自己的副将给宰了抽筋做弓弦。
漂亮得红色眼珠子咕噜一转,过去搭上飞帘的肩膀,商量道:"我说飞帘,听说龙筋作弦就很不错!要不改天陪我去东海捞条龙回来?"
所有听到的妖怪心里直大声嚷嚷:战情紧急,一触即发,还去东海捞龙?!你说的是龙吧?!上古异兽之王,百物鳞虫之长!!说捞就捞?!以为是钓鱼啊?!而且还去东海……好吧,东海龙是多,可那是龙族的老巢吧?更何况东海龙族出了名的脾气暴躁……这只妖怪莫非是疯了不成?!
妖怪们都在暗里诽腹,不由都望向飞帘那边。他们的将军必定会将这个过分的家伙给轰出帐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飞帘非但没有反对,甚至是毫不犹豫地就此点头。
可怜那群饱受冲击的妖怪们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们心目中那位冷漠严谨,铁腕治军,连士卒迈错一步都会受到严惩的将军大人,居然容忍这只嚣张的妖怪对他毛手毛脚,甚至还同意他这显然是胡闹到极点的做法?!
无视周遭快要昏厥的众妖,九鸣面上的笑脸更是灿烂,红色的头发在阳光下仿佛旺盛的火焰。
事情说来也是凑巧。还未待九鸣盘算好如何避开帝君耳目到东海捞龙,便给飞帘逮到了一条企图悄悄潜入军营的小龙。
也只能说那条小龙非常倒霉,好死不死爬到飞帘驻扎的营地上的峭壁上,加上一身漂亮的白鳞也不懂掩饰,在灰色的峭壁上要多显眼有多显眼,虽说夜色已深,天渊之深月色难透,但一整条龙的侵入又岂能逃过飞帘耳目?
这条银白色的小龙年纪尚幼,连角都不曾长出来,险些被飞帘当成蛇妖。所幸碰到半夜闲来无事来找人玩的红发妖怪,倒被他一眼看出是条活龙。
"一条龙。来这里干什么。" 不带半点起伏的腔调,依旧无法听出他到底是在问话还是在自语。
九鸣无棱两可地回答:"好像我们这里除了帝君和黑大个之外,没有其它的龙族了。"
他话音一落,飞帘扣着小龙要害的手猛然收紧,龙骨再硬也被他捏得咯吱作响,可怜那小龙眼看就要被他活活捏断脊梁。
"等等!等等!!"
九鸣几乎跳起来地阻止他。
飞帘灰白的眼珠不带一丝情绪,瞟了他一眼:"遇敌必诛。"
红发的妖怪一阵无力,拍动恢复完好的四只翅膀,晃晃悠悠地飘过去拍了拍飞帘的肩膀:"我说飞帘,你这人做事太过死板了!"绕过去捏了捏无力歪在一旁的龙头,"说不定是帝君的亲戚,随便把它宰了可不好!还是带回去先看看吧!"
飞帘听到,手一抬,将粗长的龙身甩在背上,转身往天渊底部走去。
九鸣连忙追赶:"如果不是帝君的亲戚,你得分一段龙筋给我哦!"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依然不响,这条幼龙倒不是应帝的亲戚,却是黑虬的侄儿。九鸣虽然觊觎小龙身上的龙筋,可问题是,看黑虬对这小龙那副宠溺爱护的模样,他若是胆敢动那小龙一片龙鳞,只怕就要对上黑虬将军那把所向披靡的偃月长刀。
也不是说打不过,两败俱伤是少不免。
龙嘛!去海里捞就用了,他可犯不着扛上那条比十条火龙更难对付的雷火虬龙……
战鼓敲响,一场策划多时的惊天大战如期而至,比起之前零星遭遇的战斗,这一场,可说是彻底揭开这场仙妖大战序幕的恶战。
只闻天宇上杀声震天,眼见戮场已开,大批从天而降的神兵天将踩云踏风汹涌而至,而地上的妖军也不甘示弱,祭起飞空妖术冲破云霄,与神兵战在一团,两股势力于云层之上展开厮杀。
半空云中妖雾笼罩,金光四射。仙妖大战不比凡间两军交战,施法术的大有人在,只见一时火影飞炽,一时风起云涌,一时地动山摇,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已非以人数多寡为决胜关键。
战场上恣意张扬的前锋黑虬,一身雷火法术横扫千钧,无人能阻,然而他却没有看到那个在应帝身边用专着的眼神深深看着他背影的龙族少年,也没有看到悄悄离开战场往东海方向飞去的银白龙影。
待黑虬将军打了胜仗回来,军帐之内却不见小龙身影,不由焦急。此处是妖怪地盘,虽说众妖蛰伏应帝麾下,然其中不少是兽性难驯,甚至极为嗜血,龙族或许很强,但成年之前未长角的幼龙却非常脆弱,若遇了大妖只怕也很难逃脱。
正是想着,便见红发的妖怪掀帘进来,见了黑虬,不由奇怪:"庆功宴快开始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黑虬神色进展,拉住九鸣:"九鸣,你可看到敖殷……方才给飞帘抓来的那条小龙?"
九鸣看他神色凝重,倒是难得老实,认真地想了会,点头道:"适才好像见过帝君将他带上战场观战。"
黑虬想起战场之上偶尔回头也确曾在帝君身边看到有个白色的身影,便急忙再问:"那后来呢?"
"后来,看了没多久他就走了啊!"
"去哪了?"
"这我倒没怎么注意,不过看他神色落寞,似乎很不开心的模样,往东走了去。"
"东?!"黑虬一想,不由着急,"那是姚诸将军的军营,这──"他抓住九鸣的手不由收紧,捏得他一阵龇牙咧嘴,"你可看到他离开军营?"
九鸣又想了想,摇头:"那倒没有。"
黑虬更是着急,小龙若是往东,显然是回东海龙宫去了,可怎么敢独自穿越妖营呢?想起九鸣适才所言,必定是因为自己拒绝离开妖军随他回东海而难过,一时没留意附近可能存在的危险!这么一想,心里愧疚更深。
他一向将这个东海龙族的少年捧在手里放在心里,从来不舍让他伤得半分,可想如今……他背弃整个龙族加入妖军,纵他心中无悔,但究竟难与小龙细作说明。
他一定很难过……
放一条精神恍惚的小龙在嗜血的妖军之中,他真是脑袋被糨糊给粘了!!
便是这般想来,他更是着急要找到小龙。
转身掀起营帐直往东营而去,他走得太过匆忙,完全没有看到在他背后,帘落的瞬间,那双红色瞳中笑意中的狡诈。
黑虬直入姚诸军营,营中的妖怪都认得这位雷火将军,他来得匆忙,一身盔甲未及脱下,黑褐的血渍瓢泼般挂在盔甲上,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鬼般触目惊心。
没有一只妖怪胆敢阻止这位脚踏如山尸体,浑身雷火交舞,举刀狂吼的威武将军,他手中的刀,连最穿着金盔金甲的神人也能劈开。
正巧在道上碰见姚诸,姚诸一见黑虬,脸色顿时不见好看。外面众妖欢腾,也是为了黑虬将军获胜欢呼,他却是半点好处都没沾着,本来已经怨愤难平。此时又见那粗豪的大汉莽撞地冲入自己军营,一身盔甲未褪,简直就像来示威的!不由怒起,只是仍不动声色,凉凉招呼道:"哟,原来是大将军啊!得胜归来,不是该在庆功宴上受帝君褒奖吗?怎么到我这营里来?莫非是想图个清静?"
黑虬也不理会他话中酸气,单刀直入地问:"姚诸将军,请问可曾见过一条白色的小龙在你营中走过?"
姚诸瞟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见了怎样,不见了又怎样?"
黑虬皱眉:"那小龙是我的侄儿,年纪尚幼,若有得罪,还请姚诸将军手下留情。"
"怎么?然则你是认定那条小龙落在我的手里了?"姚诸见他眼中难掩焦急,反而得意起来,这条讨厌的黑虬龙总是方正着一张脸,站在妖怪之中一副鹤立鸡群的模样,看得他好生不耐,而今不过是丢了一条小龙,居然就是一脸慌张的模样,不由心中得意,态度更是嚣张:"好笑了,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谁逮了那条小龙,现下只怕也早成一堆骨头,没必要告诉你了吧?"
"你──"
黑虬嘴拙,加之心里焦急,哪里是姚诸的对手,转念一想,九鸣虽说没看到小白龙出去,但不一定是被营中的妖怪抓去,也许迷路了也不一定,适才听姚诸语气却也不似作伪,正打算去别处再找,忽闻不远处一阵吵闹,他连忙过去,见九鸣站在将军帐前,跟守门的妖兵吵了起来。
"里面好重的血腥味,是不是姚诸藏了什么好吃的?!识相地快些让开!!"
那妖兵虽知九鸣恶劣,但若是放了他进去,姚诸也会扒了他的皮!故此死活顶着不让他进去。
谁料刚才还不过用嘴巴说说的红发妖怪忽然手一抬,"啪!!"把他打飞出去,然而弯身一钻入营,转眼便拖了一截相当粗长的鳞族尸身出来,却见那截残肢鲜血淋漓,拖曳所过的地面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只能勉强看到鳞片原来的白银颜色。
黑虬那张丑脸顿时狰狞扭曲,睚眦俱裂,浑身抖如落叶。
姚诸没注意到黑虬身上冒出来的煞气,朝九鸣骂道:"九鸣!!你别以为是旱妖我耐你不何!!"正想冲过去教训他,可还没迈出一步,突然后颈被牢牢抓住,转头,对上一双血红的金瞳:"那是什么?!"
姚诸只觉得冷意直入骨髓,面前这个老实笨拙的男人此刻像地狱的恶鬼般狰狞恐怖,只怕他说错一个字,就要被当场劈开两截。
"我、我、我不、不、知、知、道道道……"
黑虬听着他不清不楚的回答已是不耐,手中长刀骤然一挥,狂猛刀风把巨大军帐一分为二,营帐坍塌,里面那些奢华名贵的宝物,顿时砸烂的砸烂,粉碎的粉碎,什么金流苏,银挂帘,全成泥粉。
黑虬一手提着还未拭干敌人鲜血的刀,一手倒拖着姚诸走到帐门前,坍塌的营帐下,露出一具古怪的大鳞虫尸体。尸体只剩下大半截,看起来非常古怪。待黑虬再细一看,已察觉不妥,这具尸体并无四肢,且无龙尾龙鳍,绝非龙族,而且这物腰下有九尾之多,绝对不是他要找的小龙。
他定下心来,这才注意到自己一时怒火烧心,不但掀了姚诸的的营帐,还差点把他给劈了。连忙放开手里的妖怪,那姚诸脚一软,当即跌坐地上。
然如今依然未见小龙身影,黑虬心里还是着急,没心思去安慰赔礼,只一抱拳:"抱歉。"便转身再寻别处去了。
软倒在地的姚诸惊魂未定,待他回过神来,看到满地残骸,还有四周妖怪部属隐隐露出嘲弄的神色,脸色顿时忽青忽紫,勃然狂吼:"黑虬!!!"
下面一阵兵荒马乱,谁也没有注意到营帐里的尸体悄然失踪。
峭壁半空之上,赤发红衣的妖怪翘着二郎腿,手里抓着半截带着白磷的肉块,张嘴一咬往侧一扯,血花四飞,蠕动的腮帮嚼得起劲,长细蛇舌悠悠探出撩了一把嘴角的残血,笑得异常阴险。
把东西吃了个干净,他意犹未尽地舔着五指上残留的腥味,边转过头来,并不意外地看到不知何时从土里冒出来,似僵尸般斜立一旁的男人。
"你都瞧见了?"
飞帘点头。
九鸣无所谓地耸耸间,这个男人好像无处不在,军营里什么动作都好像逃不出他的耳目。
反正他没打算隐瞒。要说他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把吃剩下的半截九尾蛇偷偷丢进姚诸那个奢华的营帐里罢了!至于那九尾蛇的鳞片是白色不过巧合罢了,而黑虬勃然大怒拆了姚诸的营帐,也只能怪他关心则乱,与他无由不是?
食指凑到唇边:"嘘!"嘴角翘起顽童般的笑容与残留在那里的血渍,呈极大反差,"可别告诉别人哦!"
飞帘看了他一眼,仍旧未发一语。
然后,点头。
第九章 星河血染尸落雨,是敌是友问天知
之后黑虬几乎将妖营翻了个个,可都没找到小龙,就在找到飞帘那里时,灰白着脸的妖怪冷嗖嗖地瞪了他片刻,吐出一句:"那条龙回东海了。"
黑虬还不放心,派出妖怪打探,果然往东海方向沿途都有妖怪看到一条小龙飞过,虽说是条小龙,可山野小妖谁又敢招惹龙族,故此一路平安。
自知错怪了姚诸,黑虬也曾登门赔礼,可惜对方闭门不纳,加上妖军获胜后,天界一方也不再怠慢,纷纷派出强将力仙,战情告急,他无法顾及其它,只好先把此事放了,专心战场厮杀。
岂料那姚诸又岂是好与之辈,自此之后,变本加厉地向黑虬找茬,不说在言语上常以冷嘲热讽,甚至在阵前争功,背后捣鬼,于是乎,不到半月,终于将黑虬给惹恼了。
一场本来稳操胜券的战事,因为姚诸的按兵不动而导致先锋军惨遭围杀,百数前锋妖怪几乎全军覆没,若非黑虬自持雷火双法,一道上落雷轰个天崩地裂,火焚天际万里云焦,这才险险带着数十兵将回到大营,回来的妖怪无不身负重伤,便连黑虬,亦是血染襟袍,那身黄金盔甲也有数道绷裂。
在帝帐之内,虽然黑虬并不推卸责任,但他手下副将却看不过眼,纷纷指责姚诸,那姚诸立即矢口否认并未接应,更嗤笑黑虬不自量力,手下妖兵软弱无能,对上天军只有屁滚尿流地逃遁。黑虬一向对他的挑衅置之不理,可如今见麾下妖兵死伤惨重,不免有火,与他辩论了几句,姚诸闻之更是像火里浇油般跳了起来,口不择言地叱责黑虬。
所谓言多必失,他一句"你倒有些本事,勾搭上龙族太子,便该将那东海龙太子绑了,推出两军阵前杀了祭旗!"彻底激怒了黑虬。
黑沉的瞳孔瞬间变幻成金黄,丑脸扭曲,嘴角腮裂,尖牙锋利凶猛,龙吟啸震,铁塔的身躯四周卷起狂风,帝帐之内星火电跳,众妖从未见过这个出了名沉实稳重的黑虬如此失控,铁塔般巨大的身形此刻犹如发疯的凶兽。
姚诸也吓了一跳,未及出言解释,就见狂风中一线锐光闪过,眼前的景象奇异地裂开了……
"啪哒。"
重物落地,一分为二的尸体血液喷涌,鲜红颜色的血溅落在黑虬盔上,却也不过是金甲上早已布满干涸血渍上增添毫不起眼的几点鲜艳。
致死,贵为四将之一的妖怪也没有想明白,适才是哪一句话触到了黑虬龙的逆鳞。
黑虬没有表情地看着已无生机的姚诸,尸体抽搐几下,撕裂的躯体散出一阵青烟,变成斩开两断的鹿尸,鹿角有四,原来是头夫诸。
四周的空气很快恢复寻常,黑虬向座上帝君坦然请罪,然应帝头对刚才的杀戮充耳不闻,仍旧低头凝视着军阵图,只是抬手挥了挥:"快些收拾干净,你想让我今晚到你的营里过夜吗?"
黑虬一阵错愕,不明所以。
却听飞帘道:"姚诸数次违反军令,帝君早有意除之。"
应帝手中的笔一凝,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飞帘,半晌,笑意中隐隐有压迫之势:"你对本座的心思倒是摸得透彻。"
飞帘并未被帝君的气势压倒,坦然道:"若不能洞悉君心,如何能忠君之事?"
旁边正一脸垂涎看着地上鹿尸的红发妖怪非常惊讶地抬起头,想不到这个僵尸脸居然还多少有点巧言能辨之能。
他盯着那个不惧帝君威仪的男子,这张看似平凡的脸并非因为惧怕而僵硬,好像从一开始认识,便没见过他露出过一丝半点的害怕,就连他也曾经慑服的应帝,飞帘与其说是震慑服从,还不如说是忠于己任。
这只没表情的妖怪,不爱用说话来表达,每次看到他异于平常的一面,却便会让他不由觉得,越是认识得久,反而觉得越不认识。
可是,这不是更有趣了吗?呵呵……
十年。
也许连应帝也并未预料到,天军的抵抗与此顽强。
百场大战,仙家虽不及妖军凶悍,但胜在法力高强,如此消耗下来,居然是有胜有败,双方均是死伤无数。
不知不觉间,凡间十年已过。
然,最后一场决战的战鼓即将擂响。
倒挂在悬崖上的灰衣男子,以及拍腾着四翅漂浮半空的红发男子,目光一致地看着地面某一个方向,在那里,魁梧稳健的黑塔身影正走向王帐,路上妖魔退避。想如今,上天下地,已无仙不知,无妖不晓,逆龙应帝麾下,三员妖将,他们法力高强,所向披靡,便连天上仙家亦闻之色变。
掀帘入帐的那位黑比镬铹,丑胜夜叉的铁塔男人便是三将之一黑虬,而另外两位,便是半空中那一红一灰,九鸣,飞帘。
九鸣看着底下,凝重的气氛如今弥漫在军营内,就算连寻常的妖怪也觉察到了帝君的战意前所未有地溢涨。
大概是因为不知何时莫名出现在应帝案上的帛书吧?
能避开百妖耳目,将东西安然无声地送到帝君座前,只怕来者……不善。
然而这一切仿佛对九鸣没有半点影响,他跟往常一般闲懒地伸了个懒腰,哈欠一扯放肆得连嘴角都裂开到腮边去,两排蛇牙森森吓人。
旁边站着的男人似乎早已习惯同伴肆无忌惮露出的妖相,看着黑虬入帐后,收回视线:"时候到了。"
"嗯。"收回妖相重新变回无可挑剔的英俊人形,九鸣抓了抓像火焰鲜艳的红发,"也该差不多了,打了十年之久,我都快被腻疯了!"
飞帘瞅了他一眼,与之相交数年,大概也摸清楚了这只妖怪其时耐性极差,这场在天界和妖域所视极重的战争,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游戏。胜也罢,败也罢,他亦从不在乎。
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家伙是为求新鲜,故意打败仗。要不是上头有条更厉害的妖龙镇住他,只怕他手下的妖军不是被他吃光,就是都要被他给玩死干净。如今大战在即,他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德性,大约心里早就盘算着等仗打完了到哪儿风流快活了。
正是想着,忽然听他说道:"胜负难料,不过我倒是希望明天能赢!"
飞帘略觉错愕,他不是并不在乎胜败吗?
九鸣转过头来说:"你不是说过,得胜之日便会一笑吗?我可是耐着性子等了十年!"
飞帘只觉得面部的肌肉不能自控地抽搐。
"莫非你在此十年,就为这个?"
"不然你以为?!跟那些天兵天将打架也很累人啊……"九鸣瞪大赤红的双目,说得煞有介事,"你可记得答应了我,明日若能得胜,一定要笑给我看!"他歪着头,打量这张相处了十年却不曾出现过第二个表情的僵尸脸,想着明日兴许就能看到新鲜的表情,不由得兴奋起来,摩拳擦掌,"好吧!我可是迫不及待要踏上九重天宫了!"
飞帘依旧不言,但灰白的眼瞳渐转深邃。
可惜黑夜中,却难以看得分明。
一场无法以言语形容的仙妖大战,唯记那日,九天血红,汉河染赤,风声中唯闻鬼哭神嚎,云雾间只见尸横遍野。之后三日,凡间豪雨不止,然那雨水却腥不可饮。地府之中,奈何桥塌,孟婆汤竭,无数仙家妖物重堕轮回,历劫再修。
他看到,应帝败北。
败在曾经在灵山河谷下,将他与飞帘重创的无名仙人手中。至今方知,原来,那个策骑青鸾,手执薄灵长剑,一身煞气的仙人,乃是七玄星君之首——贪狼天枢星君!
不冤!
之前在灵山河谷的一战,他与飞帘败得不冤啊!
就是有些可惜,看不到飞帘的笑容了。
他站在天峰之上,看得清楚,应帝被擒,黑虬被俘,军心涣散,军中已有一些识时务的妖怪悄悄溜走。
兵败之势已成。
想不到天上看来庸碌无能的神仙之中,竟还有像贪狼星君那般厉害的强者。
天兵天将趁机一举杀来,短兵相接,仙妖混战即起,一时间,血染星河,尸落如雨。
明明已是败军之将,九鸣却并未感到半分挫败不甘。
反而吃吃笑出声来,皆因他忽然想起,此时地府里的奈何桥,想必要被这一支支整齐经过妖军队伍给踩塌!
妖兵们见势色不对,纷纷后撤,更助长了天兵气焰。
看了一阵,便知再待下去也讨不到什么好处,转过身来打算离开。见身后站着的飞帘一动不动,凝视着溃败的妖军,似乎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不由得走过去,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我说飞帘,你该不是打算以身相殉吧?"
对方没有回应,僵尸般木无表情的脸连嘴角都不曾翘动。
然他早已习惯了这家伙的反应。
"你瞧,眼下的情况是必败无疑,我们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束手就擒对吧?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有好去处怎会不预你一份?在帝囷山有我的地方,虽说那里偏僻了些,不过不容易被找到,等躲过了风头,咱们再出来,你要去救应也好,去救黑虬也好,我陪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些话说出来竟没有半点身为将领的自觉,居然还一个劲地游说旁人撤离。
眼眶里像凝固了的的黑珠子终于动了,目光移了过来,停在他的身上。
正当他以为对方要答应时,那人终于说出一句不含半分感情的话来。
"我不走。"
"哎哎!走吧!要真被抓到了,也不知得在锁妖塔里关个多少万年哪!"他是看不得这家伙傻愣愣地埋头一条死路走到底,才好心点拨,甚至愿意把他带到自己从不外泄的老巢,可惜显然对方并不领情。
四周杀声震天,眼看四方天将就要围上来,他们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他倒是有自信闯出去,但问题是面前这家伙还愣着不走,莫非真是想要伏擒么?!
"啧!我说飞帘,你还是跟我走吧!"
"我不走。"
依旧是那一句。
被渐渐逼近的火光邀出一丝璃光的眼睛,如今映着赤发火红的身影,以及开始焦躁的表情。
这回,终于多了一句。
"你也不能走。"
近在咫尺的厮杀声让他有些听不真切对方说了什么,当他正想开口问个明白,颈项突然被牢牢钳住,他依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是从他开合的口型,以及一如往日在云霄战场上击杀天兵时的冷酷无情,辨认出他的咒决……
天魔锁。
第十章 天魔锁困狂蛇翻,伏妖折翼血丝箩
背叛来得如此突然。
甚至让他怀疑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耳朵所听到的一切。
事实上,眼前这个男人,一直都是最忠心执行应帝命令的男人。他还以为,先背叛的人就算是自己,也绝不可能是飞帘。
然而,喉咙上冰冷的锁扣,残酷地掐断了他的念想。
不止是他,天峰下,只要足触大地的妖怪,无不被强大的天魔锁所困,逃不出,躲不过,只有在天兵面前束手就擒。
他要的就是这个?!
蛰伏十年,就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成擒?!
飞帘铁钳般的手握住他的咽喉,他伸手过去抓住他的手臂。
"为什么?"
第一次,他无法轻描淡写地面对背叛。
也是第一次,他不能笑得没心没肺地去问为什么。
心底有一处似乎裂开了,也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在溢出,蔓延,汹涌……
"我乃天上廉贞星君。"
九鸣愣在原处,他想过无数的可能,却完全没有预料到,答案如此惊人。
他仍旧无法置信地凝视着制住自己的男人,冉冉升起的根本不是什么仙气,驱动天魔锁的,是实实在在的妖气!
"可你是妖!!"
飞帘点头,一如既往的简练:"不错。"
捏住他手臂的手紧得让飞帘的骨骼感到痛楚,仿佛透过这只手,能够感觉到这个红发妖怪的情绪波动。
不由控制地,他比平日多了话。
有些,没有必要说的,他却忍不住想要说出来。
"我是借轮回道投妖身化形。"
九鸣恍然大悟,便是说,飞帘,不,廉贞星君弃了天上真身,投胎落凡,特意借妖兽之身修炼成形,故此他身上除了元神,其余一概为妖形所成。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瞒过应帝一双眼睛……
他很想大笑。
笑飞帘帐下妖将跟随他十年之久,居然没能瞧出半点端倪。
笑应帝老猫烧须,连天上下凡的星君也给捧上将军宝座。
笑十年来死在飞帘手下的仙人,莫名其妙成了踏脚石。
……
有很多很多可笑之处,真的,他甚至觉得已经有几千年不曾遇到如此有趣的场面了!
然而为什么,他却笑不出来?
"喂,飞帘,我笑不出来了,要不,换你来笑给我看好吗?反正你也答应过我。"
飞帘忽然想起,曾应承过这只妖怪,得胜之日,须作一笑。当日只是言语打发,不想他却记在心里。
然而此时此刻,败的是应帝,胜的是天军,讽刺的是,这正是他所言之得胜之日。
此时,天峰下,旌旗猎猎,已全是天军的颜色。
且逐渐向这边靠过来。
九鸣歪了歪头,老神在在的表情依然如故,仿佛咽喉处的紧锁并不存在。
"你……要将我关入锁妖塔?"
"是。"
"可是,我没打算进去啊!要在那个大黑塔里面待上几千年,相当无趣。"
飞帘摇头,此事本就无相商余地。
"应帝也会在此塔中。"
九鸣一听,嘴巴都咧了:"不是吧?!你也不怕应帝把那塔给拆了?"
飞帘却道:"此事天枢自有把握。"
"不行不行。那更加不要了!我可不想日日夜夜跟应帝来个大眼瞪小眼……"他看似非常踌躇,话音一落,突然浑身妖力暴起,竟将飞帘紧锁在他咽喉上的手腕震开。
飞帘岂容他放肆,立即念动法决,扣在九鸣咽喉处的锁链立即往下收紧,将他扯落地上。
九鸣受制,向前扑倒双膝扣地,收束的锁链将他整个人扯得几乎趴卧,披散着一头红发的妖怪不肯屈服地以手支撑,怎也不肯以头跄地。
"告诉我,飞帘……"
顽固的妖怪,歪过头来,凌乱的发缝间,赤红眼瞳牢牢地嵌着男人灰色的身影。
咽喉处的禁锢,让他的话说得异常艰难。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作……敌人?……"
他专注地看着他,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从那张灰白僵硬的脸上看到什么。
而后,他的确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张灰白的僵尸脸,与十年的每一天般,不曾有半分动容。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终于笑出声来,这笑声,有如泣血悲鸣。
猛然间,赤发如焰腾起,四翅凭空绽开,旋风般骤然卷起的焚烧旱息,似火舌腾空自天峰上直烧至九重天际!!
峰下的天兵纷纷吃惊,本以为地上的妖怪早被制住,岂料突然冒出如此狂嚣的妖气,这妖气之强,并不弱于适才好不容易擒获的逆龙应帝。
只见峰顶殷红炽烈的妖息肆虐四周,扩散开来,正攀上天峰的前锋天兵忽然觉得被一股妖气笼罩,未待反应,只觉得喉咙火烧干涸,浑身水气在瞬间蒸干,他们不约而同地抬手来看,惊恐地发现手臂上的皮肉迅速干裂扁塌,抬头四望,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伴面孔塌陷,皮肉犹如干柴枯槁,再多看一眼,已变成一具风干千年的干尸倒地。更恐怖的是,同样的事情,已临在自己身上……
冲在最前面的天兵像被镰刀收割的枯萎稻草般大片大片倒下,炽红的妖息毫不竭制地如瘟疫蔓延,后面的天兵天将见状纷纷往后倒退不敢上前。
此时头顶传来一声刺耳的锐鸣,众兵士抬目看去,乃见一尾巨大的赤身大蛇出现在天峰之巅。
巨蛇大比天龙,身长如蛟,背上展开四根蝠翼,每根犹比鹏翅,足见其巨。
有仙家认得此物,不由失声叫道:"是鸣蛇!!"
只见那赤鳞鸣蛇狂舞虚空,张口喷出!!艳红妖息,顷刻间,百里之内,焦旱横行,重云化烟。有仙人试图驱水法压制,但召来的水只一触及地表,便似洒落烧红的铁板之上,吱吱作响,顷刻间化作白烟消失殆尽。
眼见鸣蛇作恶,众仙束手无策,且那妖魅的艳红不住扩散,已波及被锁链困在峰下逃之不及的妖怪,那些妖怪哪里抵受得住,眨眼间也丢了性命,地上全是一具具化回原形的兽类干尸。
一时间,天渊瞬成炼狱。
仙人见势色不对,如若再让鸣蛇肆虐,只怕凡间百姓危已,纷纷叫道:"快些去把贪狼星君找来!!"只想既然贪狼星君能降住逆龙应帝,应该也能收服这条发疯的鸣蛇。
却在此时,一点不起眼的灰色影子渐渐升起至半空之中,散发出的幽绿光芒渐渐夺目耀眼。众仙定睛看去,见竟是一只灰衣妖怪!众仙不解,只是见妖怪内讧,自然不会出手阻止。
飞帘身在半空,从来平静的眉心终于起皱。
"九鸣。住手。"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鸣蛇听来,却犹在耳边。
鸣蛇不再翻腾,居然静下身来,低下头,直直盯着浮在半空的男人,人形躯体如此渺小,但如今赤红的巨瞳中却让他完全占据。
此时方圆百里再无活物,连天上的仙人也退驻百里之外,四周只余一片死寂,只听到长翅拍空之声。
鸣蛇口吐人言,即便形非似人,但仍旧是那吊儿郎当的男人的声音:"我若不从,你待如何?"
难得的,飞帘沉默。或许,该说是犹豫。
他在想,如果换作是天枢,此时根本不需要多费唇舌。
服,则降。
不服,则杀。
事实上,他也一直是这样做。
但今日,他却无法理解地自己,为何犹豫。
然而此时此刻,却容不得他再作思考。地上遍地尸骸,远处的仙人逐渐鼓噪,想必已派人去找天枢了。
"留在锁妖塔,我可饶你一命。"
鸣蛇盯着他看了半晌,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猛然间,赤瞳中绽露兽性疯狂,张口发出盘盘巨响,声震四野。更加疯狂扩张的旱息直接地拒绝了飞帘的命令,甚至往天上远远观战的仙人席卷而去。
天空之上一片惊呼。
灰衣的身影不再犹豫,只见他矫健地跃到蛇背之上。鸣蛇见状怒吼着在半空中翻滚,企图甩掉他,却不料飞帘的脚像根植在此,一动不动。他弯下身来,左手按住蛇颈七寸之处,法诀声起,嗡嗡震耳,肉眼可见的诀咒如一个个光圈将鸣蛇包围,咒诀飞速旋转,光圈缓缓收窄,鸣蛇虽拼命挣扎,依旧无法逃开,数道咒诀而成的光圈聚拢环在鸣蛇颈上,一瞬间光芒刺目,逐渐转成幽暗,待光芒散尽,乃见一个巨大的灰黑颈箍禁锢在蛇颈之上。
飞帘这才跃离蛇背,重新落在地上,但见他一抬手,从那灰黑颈箍上一道锁链快如光出连到飞帘手中,使力一扯,竟将那飞腾半空的巨蛇整个扯了下来。庞大的蛇身重重砸落在峰上,扬起大量灰尘。
峰上怪石嶙峋,鸣蛇虽说鳞片坚硬但从天而落重重砸下来也难免一时不能动弹。
那飞沙烟尘随风散去,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蛇背之上。
只见他抬头看了看蛇背上四根高高支起的黑色蝠翅,然后走过去,双手一抱,眼中青光骤闪,就听"咯喳!!"……极为可怖的骨骼断裂之声……
"啪嗒──"一根黑翼被他生生扯断,丢在地上。鸣蛇背上创口处顿即鲜血喷涌。
听得那鸣蛇一声刺耳的哀鸣,痛得在地上翻滚。对翼鳞一族而言,翅膀既是它们凌驾爬行鳞族的骄傲,却也是无可避免的弱点所在。翼翅之敏感,断翅之烈痛,实在无法以言语形容,只怕剥鳞褪皮也难与之相比。
鸣蛇重创之下,已无力维持四方妖法,艳红旱息随之散失,渐渐隐去。
再看那巨蛇,断翅之处碎筋断脉不时喷跳鲜血,赤红的鳞片被鲜血染得更加鲜艳,血水泊泊混入峰顶砂石中,适才张狂的鸣蛇已无力地瘫软在地,吐息虚弱,赤瞳迷离,躯体偶尔因为剧痛而在抽搐痉挛。
远处的仙众见妖蛇已被降服,自然是一阵欢呼,腾云驾雾一涌上前,用重枷厚链将它捆绑结实。转头看见倒戈的灰衣妖怪一身鲜血,凝立一旁,也不知是敌是友,但见他制服鸣蛇,能力不俗,又出手狠烈,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恰在此时,空中响起一声鸾鸣,一头青鸾驮着那苍衣神人落到峰顶。众仙一见顿时精神大震,连忙围了上去:"贪狼星君,你可来了!"
那贪狼星君正是当日于灵山谷内与二妖相遇的仙人,只见他看了一眼已伏擒的鸣蛇大妖,转目看了看垂手一旁面无表情的灰衣妖怪,已然明了,随即朝众仙略一点头,吩咐道:"此战已毕,众位请先将降服的妖怪押送天狱,待天君量罪判刑。"
"那这只妖怪如何处置?"
"他的事,此后天君自会向各位交待。"
众仙虽有疑惑,但碍于贪狼星君神威亦不敢多言其它。
便有天兵上前将鸣蛇拖起,此时蛇颈上的灰黑颈箍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断翅的鸣蛇因被拉扯带动了伤口的剧痛稍稍回复一点神志,混沌的眼瞳无意识地在混乱的人影中搜索着,好不容易从陌生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灰色影子。
"……飞……帘……"
蛇身虚弱地蠢动起来,企图靠近。
一旁的天兵可见识过这条巨蛇的厉害,见他一动,以为它仍有反抗余力,顿时矛戟四下,将蛇身压在地上,天刃究竟锐利,所过之处均撕裂蛇身,顿时一阵鲜血四溅,赤红的躯体血肉模糊……
"嘀哒──嘀哒──"
血珠滑落坠地,绽开艳丽,如同那灵山河谷中的丝瓣剪秋箩。
巨蛇对伤痛浑然不觉,也许早是痛得麻痹,眼中只追随着灰色的影子:"飞……帘……"此刻它的身躯已被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然硕大的脑袋依旧试图靠过去。
旁边一名天兵见状,恼怒地飞起一脚,"磅!!"一声闷响,他出脚极重,加上又下了狠力,鸣蛇毫无防备,登时重重挨了一脚,蛇口张开吐出一口鲜血,硕大的蛇首缓缓歪侧,恍惚间,带着不解的眼睛始终望向飞帘,最后闭合……
巨蛇终于瘫软在地,彻底失去意识。
那天兵得意地走开,有一个圆滚的白色东西从半启的蛇嘴里滚落地上,竟是一只带血的勾牙。
飞帘站得板硬的身躯猛然一震,呼吸忽然重了一分,妖气在体内蠢动。
就在他欲迈前一步的瞬间,肩膀却是一重,转头看去,是贪狼星君。
那双刚厉的眼睛,依旧带着熟悉的严酷,不容邪,不容恶。即便身为同宗星君,若有犯错,也绝不姑息。
这个,他一直都知道。
熟悉的面孔,依旧刚正不阿,高大的身躯,依旧笔挺如松。然而除了他之外,只怕没有一位仙人察觉得到,此刻贪狼身上璀璨的星芒,俨然黯淡。
他非常疲惫。
即便表面上看不出来,然而他在应帝身边潜伏多年,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应帝,确实有逆天的资本……应帝败北,贪狼也绝不可能毫无损伤。
他也没有看漏,贪狼星君身旁那群仙家虽惧其神威,却在眼神中隐隐透着不屑。他们在天庭身居要位,却要受制于一名小小星君,如何能够心服?!
如今,贪狼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再去费心解决不必要的麻烦。
飞帘身上的妖气收敛了。
转眼间,众天兵已将巨蛇拖起,召来云雾腾空往九霄之上飞去。
吊挂在锁链上的蛇躯,疲软无力,闭合双目任人宰割。
断翅与挂满伤痕的躯体仍滴着血……
赤红如火的鳞片,让他忽然想起那一头张扬的红发,以及头发下也狡诘也单纯的笑容。
一瞬间,飞帘竟觉得平寂万年的心口,有种……被利箭穿透的闷痛。
第十一章 黑塔混沌囚百妖,天律森严镇精魂
万里天空,只看到血一般的红色。
殷红的背景上,从来极难引人瞩目的灰色更为显眼。
他走过去,习惯地搭上那人的背,顺着他的视线,眺望天上九霄。
翻滚的云腾,汹涌的狂风,仿佛有一张大口吞噬天宙。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由。
侧目,又是那张熟悉的毫无表情的面孔。
然而灰白的眼瞳,此刻却深得像漆黑的夜。
他一时愣忡,看着对方伸手过来,毫不留情地将他推落渊底。堕落的瞬间仿佛放慢了的景象,让他清楚看到那人一身血渍,手上,拿着一根断裂的黑色蝠翅……
!!
赤红的大蛇骤然惊醒,眼前漆黑一片,这黑,竟如此重,居然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浓。
没有碎末的星光,也没有勾月的微亮。
没有夏日的萤火,也没有冬季的雪映。
这黑暗犹如——混沌初开!
然而混沌中弥漫着腥气,以及冲天的妖息。
此刻只觉得梦如真景,待感觉到背部像剜掉了一块肉般剧痛难休时……
哪里是梦?!
全都是真的!!
他折了他的翅膀……
将他关进锁妖塔……
飞帘……飞帘!飞帘!!飞帘!!!
巨蛇突然鸣声大作,完全不理会自己身上伤痕累累,往背后冰冷的墙壁撞去。然而那撞击如同蚍蜉撼树,连一点灰都没有弄下来,可蛇身上密布的刀戟伤口却因此裂开,凝结的血口再是流出鲜血。
然而他却全然不顾,更甩动长尾用尽全力鞭打塔壁,若是平日,这样的攻击足够让青岩崩裂,可今日打在石壁上,却犹如泥牛入海,无声无色。
身上的伤痛哪里容他这般折腾,背上深入骨髓的折翅之痛在拉持间再度撕裂,巨蛇突然乏力,瘫软在地。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但那曾经闪烁赤红光泽的鳞身,此刻只怕已像一块利刃划破多处的烂布,砸过墙身的地方更恐怕是鳞碎肉糊。
即便如此,倔犟的赤瞳仍不屈地在黑暗中瞪着那面坚固的墙壁。
猛然蛇口大张,炽烈妖息点燃了虚无的空气,凶烈地焚烧石砖,可惜那石砖似乎早有法术障蔽,并未因此有损,结果不过是在虚耗妖力。
便像烛芯燃至最后的辉煌,赤蛇亦不过是强弩之末,那喧嚣的炽烈突然熄灭,蛇首一偏,再度脱力。
他喘息着,狠狠地瞪着阻隔了一切的塔壁。
锁妖塔,果然名不虚传。
没有门、没有窗,连光线都透不入的黑塔,难怪那些在人间引来连绵灾祸,连天界都奈何不得的大妖亦闻之色变。
飞帘……你就是要把我关在这里……千年?万年?!
这就是,你们天界的律法么?
要我折服于此……
不。可。能。
蛇身突然暴起一层幽深的红光,整条蛇体上的鳞片仿佛聚敛火色流华,哪里是什么妖气?!他竟然试图驱动真元之力,以命相搏!!
然他体态虚弱,点燃真元也不过是玉石俱焚的做法……伤口处,鲜红的血液,逐渐变成火琉璃般的晶体,坠落地上碎成极为愧丽的碎末,而后化烟。
却不知这拼尽性命的一击,会否撼动这屹立万年的锁妖塔?
却在此时,忽然锐痛落在七寸之处,生生打断施法。
七寸乃蛇之要害,心脏所在,被重重打中登时痛得他几乎昏厥。
蛇鳞上的红光骤然散失,一切又回复到黑暗之中。
只觉得背上有异物压伏,然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将其掀翻,真元受损,他连尾巴都无力抬起,甚至喘息都觉每寸筋络剧痛难忍。
黑暗中忽然闪烁出一双青色的小眼睛,然后又闪了闪,多出两只,再闪……竟足有八只眼睛之多。青绿色的幽火缓缓燃起,只见在粗厚的蛇背上,扒了一只大如车轮的山蜘蛛!!
山蜘蛛有夜视之力,最善偷袭,这只关在锁妖塔上千年的山蜘蛛知道那些大妖再怎么厉害,被天界收服关进锁妖塔时多是负伤虚弱,不堪一击。它其时早早盯上这条赤红巨蛇,只不过看他虽然伤后虚弱,但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异兽法力高强,故不敢轻举妄动。本想放弃,可那蛇不知发什么疯,突然自残般撞击墙壁,更不惜耗燃真元。
妖物修行其实相当艰难,若说有无捷径,便是吃掉其它妖怪的元丹,以作滋补。若是能将元丹炼化为太乙金丹,那更是凭空增长千年功力。
山蜘蛛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鸣蛇毁掉自己的元丹,故此从黑暗中扑了出来,果然一举将这条大得不可思议的蛇给制服了。
八只长着钢毛般的长足将蛇之七寸扒抱住,上颚刀刃般的毒牙扎入蛇身注入毒液,这山蜘蛛虽是低下的虫蚁怪物,但蛛毒只需一滴就可毒死一片湖海的鱼虾水族,可知厉害,那巨蛇登时身体发僵。山蜘蛛见已完全制住巨蛇更是得意,不由得放松长足,却在此时那蛇首骤然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后噬来,一口咬住那车轮大的蜘蛛怪!
锋利的勾牙完全陷入山蜘蛛的脑袋,破开的甲壳流出莹绿浆汁,一下要了它的命。巨蛇张开口,将蜘蛛衔进口里,他勾牙断去一只,吞食便变得极不方便,只以左侧勾牙卡住,下颌骨向后移动,往咽部送进,可那车轮大的山蜘蛛,也不过几口只见,便被他完全吞入腹去。
山蜘蛛的浓汁腥臭无比叫人恶心。然鸣蛇已无暇顾及,因为他听到在无边的黑暗中,四面八方地传来虫只飕飕掠过地面的细碎响声。
幽火一点一点地燃起,乃见从暗影之中,山蜘蛛一只一只地爬出来,逐渐向他围来……
便在这生死关头,突闻一声兽啸声震。
那些凶狠的山蜘蛛像听到警号尖叫着重新退入黑暗,点点幽火快速熄灭,很快连声音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四周重新堕入无法窥探的黑暗。
有东西在靠近,没有脚步声,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带动。然而他却能感觉到对方的巨大超乎想象。
鸣蛇伏在地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然而那双赤红的眼珠,竖瞳变幻,闪烁着不屈的亮光。
生死不由己?
不。只要还有机会,他不会就此放弃。他还要出去,从这个大黑塔里面出去,然后找到那只妖怪,那个星君,问他……为什么?
"……汝不惧吾?"
一个巨大的物事靠了过来,是一只脚,一只竟然有柱子粗长的毛绒绒的大脚踏在身边的石砖上。
"好说。"
对方一阵沉默。
良久:"千年之久,方见一妖不惧吾凶……"
听着好像找到玩具的怪物喃喃自语,九鸣心中暗想,八成又是只闷得发慌的怪物。觉着他似乎无意吃掉他,反而嗅了嗅他的蛇身:"汝伤颇重,何以至此?"
九鸣一阵咬牙,想起被折断的翅膀,以及一身累累刀伤,若非虚弱至此,他又何至被那群蝼蚁般的山蜘蛛欺凌,便是对上眼前这头怪物,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如今种种屈辱,均拜一人所赐……
"……飞帘……"
对方似乎感觉到他语中狠意,表面虚弱的巨蛇只有此刻才表露出锐如钢刀的锋芒。
"汝欲出塔寻之?"
"不错。"
"吾劝汝莫生妄念。此塔高九九之数,有宝珠镇塔,凡妖入必不能出。"
九鸣却不理会:"我偏不信。只要我尚存一息,必要离开这锁妖塔!!"
对方沉默半晌,忽然笑出声来:"吾乃丹饕。汝之放言,吾将拭目以待。"
"哼。"九鸣亦无意与之相辩,那怪物说完便踏步走开,忽然顿了顿,留下一言:"望汝能渡千年,不死不疯!"
话里森意,叫人头皮发麻。脚掌踏在地上无声无息,就像有猫爪子下的肉掌,可撩起了不可忽略的风动,带着血腥的风动。
九鸣此时才会意,原来这妖怪,乃是四凶之一——饕餮。
饕餮乃神州南之恶兽,四目黑皮,长颈四足,性极凶悍,最为好食,且不忌人荤,莫说吃人,便连妖怪神仙,只要遇他所好,非食不可。如此凶兽,人王尧舜亦奈何不得,遂将其与浑沌、穷奇、梼杌并称四凶。此等凶兽驾临,莫怪适才山蜘蛛逃之不及。一群山蜘蛛,只怕也不够它塞个牙缝。
怪物……
九鸣暗哼。
待脚步声远去,九鸣知道再待在原地只有危险,这大黑塔外表看来普通,然塔身之内却非能以常理作论,混沌之中,不知藏了多少妖怪,他不想为了不必争斗浪费体力,只好忍住身上的剧痛,抬起蛇身顺着石壁往上爬去,只是他动一下,背上断翅处似筋断烈痛,身上的伤口更是像被千万针扎,及至他艰难地将半截身子挂上塔室顶的横梁,几乎耗尽了一身力气,那梁柱倒是结实粗壮,重硕的蛇身压上去居然吱都不吱一声。
游动身躯,缠住梁柱,九鸣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伤痛及疲惫很快袭击了他,没有办法再想其它,便再度陷入昏睡。
之后三百年,倒是没有再碰到那头饕餮,可他身上的伤因由天兵所伤居然极难痊愈,塔内莫说疗伤用的灵草妙药,便是连草都不长一根,没有药物辅助,他只好任由那些伤口放着,一点一点地自行愈合,体内的妖气也只能一滴一滴的重新积攒,为此,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塔里的妖怪,蜷伏在塔楼的横梁上。
三百年,他花了三百年来恢复。
没有力量,他莫说捕食,更可能成为别的妖怪猎杀的对象,他只能像老鼠一般躲在黑暗的角落。
于是,他也饿了整整三百年。
然而对那些年岁堪与天地争寿的异兽而言,百年,千年,有时,不过恍如一梦。
第十二章 梦寐千年转头空,王屋太乙重遇君
一尾大如蛟龙的蛇,倒挂在房梁上。
反正黑暗中无人瞧见,他也懒得幻化人形,大大咧咧地横展身躯,盘在横梁上。
吱吱磨牙,昨日的狸力味道还不错,就是猪臊味重了些,若是能加点生姜、葱,再来点会稽山的绍酒,沙锅一焖……啧啧!
塔里的妖怪其实满有趣,而且种类丰富,拜那群自持匡扶正义的神仙所赐,时常有新鲜货色补充进来,还不至于吃腻。
要找茬的时候总不乏势均力敌的大妖,只要随便踩一下谁的尾巴,就能打个畅快淋漓。说真的,还真不算太无聊。
他吊着眼睛看着无边的黑暗。
混沌的黑暗,时常让人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睁开眼睛凝视漆黑,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已闭上双眼。虽然可能差别并不大,然而九鸣却总是控制着意识,撑开眼帘。
因为闭上眼睛,很容易就睡着了。
然后睡着之后,就一定会做梦。
在梦里,他会不断地梦到同一个人。
虽然梦境总是不断变化,或者在幽深的灵山河谷,或者日月不入的天渊妖营,可结局却是一样,前一刻还与他并肩作战的男人,下一刻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推落深不见底的黑渊。
最后,惊诧醒来。
便,再也无法深眠。
心脏的地方像被狠狠碾过,那撕裂却也压抑的痛楚,经久不散。
锁妖塔里没有窗,更没有门,密不透风连条容老鼠钻过的缝隙都没有,只有螺旋向上仿佛没有尽头的梯级。
看不见凡间的日升月落,逐渐的,他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百年?还是千年?抑或万年?
对于他们这些关在塔里的妖怪而言,区别不大。
要被关多少年,他早已没有什么概念。
正如那头饕餮所说,在这里的妖怪只有一个下场……死掉,或者疯了。
在这片无声无息的混沌之中,就算是他们这些异兽妖怪,也极可能疯掉。塔里的妖怪,甚至一些法力高强的大妖,因为受不了这种没有尽头的折磨而自行兵解。始时的百年,他也曾经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疯掉了。
可偶尔混沌的脑袋里,烙印着那灰色的身影而始终执着,在漫长得叫人疯狂的日子里,渐渐地,渡过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便开始习惯这鼓噪的生存。
只记得,无论如何,他都要从这个塔里出去……
去找到那个似妖非妖的仙人。
正当他挂在房梁上纳凉得浑身舒爽,突然头顶天雷轰响,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整个塔身一阵剧烈的震动,险些没把他从梁上给震下来。
不由卷紧房梁,免得摔落地上。
片刻后,震荡过去,塔室内的混沌漆黑竟然慢慢散去。就此看过去,塔壁的砖其实并不绵密,细微的光从缝隙间透入,隐隐多了一层朦胧的光。
他敏锐地感觉到,一直阻挡着妖怪的力量突然在一瞬间开始衰退,而且非常明显。
赤色巨蛇从梁上滑落地上,恍眼间,幻化出人形模样,依旧是张狂红发,吊目极邪。
男人走过去摸了摸塔壁,不出所料,上面已没有刺手的法力禁咒,虽然常年受法力浸淫,石壁仍有一定法力可阻止妖怪逃匿,但对于他们这些异兽大妖而言,却是形同虚设。
震锁百妖的锁妖塔崩塌了?!
良久,红发的妖怪似乎会过意来,发出一阵张狂的笑声。
重获自由的感觉相当不错。
他站在群山之颠,满地的枫红,比不上他一头赤发鲜艳。
风扬起那头凌乱的红发,枫叶飞旋,让这个男人几乎融入到满山遍野的枫红之中。
离开了那座大黑塔,他倒不像别的什么妖怪,急着去做些什么,荼毒凡间以作发泄。日升月落,稀疏平凡的一幕,却让他看了足足半月。
可怜这附近山头的百兽被吓得不敢出窝,就连鸟雀也停止啼鸣半月之久。
此地乃是王屋山,北依太行,南临黄河,有山三重,其状如王者之屋。
传说上古时,轩辕帝君苦无良法克巨妖蚩尤,遂于王屋峰巅琼林台,清斋三日,设坛祭天。上苍有感,天帝敕西王母降于天坛,召东海青童君、九天玄女,授天书《九鼎神丹策》、《阴符册》,以助轩辕帝君伏蚩尤之党。
蛰伏在此半月之久,倒也不是真看了半个月的风景。
他仰头看天,穹苍无垠,而他要找的人如今何处,倒真如大海捞针。他可不打算费这么些功夫,让他来找他不是更好吗?
他踩着青绿的草坪,走到西崖下。
王屋山上有一个湖,传说禹导沇水,东流为济,便是自这太乙湖出。骤眼看去,池深百丈,广有百亩,说来也不是很大,但其源甚深,以水穴潜流地底,复涌为泉,生生不息,正是济水源头。
湖边翠绿葱荣,水碧岸青,倒是一派凡间难得一见的仙灵。
他慢慢在岸边踱步,平静的湖面像镜子般倒影了他高大的身影,在美丽的背景上,赤红的颜色更为夺目。
只见他施然在水边蹲下身,掬了一捧清凉的湖水。
"好山,好水,可惜了。"
话音一落,那一身妖气薄喷而出,席卷整个湖面……
也可说是守株待兔。
也可说是请君入瓮。
把太乙湖的水蒸干,将旱情沿济水流域蔓延开去,眼见草木枯萎,生灵逃尽,不过数日之期,已教这水脉枯竭,如遭百年大旱,滴水无遗。
那硕大的太乙湖床,也在没有半月前的美丽光景,变成一个满地龟裂的大土坑。
管辖此河的河伯倒是尽责地过来阻止,他无心理会,只是随便打发了去。不过估计自己将那家伙的地盘给占了,他是不会善罢罢休。
如此……更好!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池底,在池底布下鬼蜮法阵,只要有人在池底施法,便会将其全身法力尽数释出。
可偏偏,等来的并不是他想见的那人。
看到黑虬和身旁那个装腔作势的白衣小鬼,他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过好歹来了熟人。
自出塔之后,并不曾有妖怪与他聊天说话,被他妖力诱来投奔的小妖也对他相当害怕,莫说与己说话,便是看一眼都怕被他吃掉似的。
他倒是从其它妖怪口中听闻黑虬被擒之后,降服于天帝座下,还奉了个龙王的位置。当年叱咤一时的黑虬先锋将,如今仍是憨厚刚气。或许其它妖怪将黑虬视为叛徒,可九鸣并不在意,毕竟他力战至末,实实在在地败在武曲星君手下,至于败北之后,有何做法,已不在此役之中。
故此他对黑虬不但没有什么憎恨,还大有故友重逢之感,便就拉着他大肆抖落在锁妖塔里的苦水,完全无视一旁那小龙太子隐隐透着怨愤的眼神。说到最后,原来这位东海太子已不再是两千年前的小龙了,如今位居四渎龙神之位,而这济水,又恰恰是四渎之一,看来那个河伯去搬救兵把龙神给搬来,又巧着捎带了龙神的叔叔黑虬。
可惜比起他们这些已有万年寿龄的妖怪而言,那位不过两千岁出头的小太子毕竟稚嫩了许多,不过几句话撩拨,便把他激得暴跳如雷,全没了之前的冷静,居然想出手与他较量,可惜他们之间的距离,可决不是以年月而算。
看他如此有趣,便忍不住出手逗弄了一下他……也就是逗弄一下罢了,当然,若非黑龙王相阻,说不定挽月弓射出的箭便要穿透那颗好看的头颅。
却不想因此惹火了黑虬龙王。
九鸣倒真没起动那个英俊修颀的青年的念头,不过他又懒得解释,反正也好,他早想与当年阵前横行的黑虬将军一较高下,之前有应帝看着,接下来又被丢进锁妖塔千年,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正中下怀,王屋山上,登时燃起滔天战火。
始一交手,双方还本以人形,可打了一阵,双方非但势均力敌,更是狂释法力,仅以人体已无法容纳狂张的妖气,最后甚至舍去兵刃,变化出异兽真身!乃见王屋山上,狂龙摆尾,巨蛇飞腾,黑虬乃是雷火双修的虬龙,而九鸣则是旱妖,这一交手,山上顿时变成火海一般,火舌如同百蛇狂舞,所到之处触者皆焚,莫说树木花草,便是岩石青岗也难抵高热溶成火岩流下山来。
正是打得兴起,却不知那小太子为何不小心触发了他精心布下的法阵,泄了仙气,伤了真元,更险些丢了性命。所谓关心则乱,黑虬竟不顾强敌在前,当即吐出体内龙珠,哺与那小白龙保了他的性命。
可这龙珠其实说吐便吐,万年修为转眼成空……
九鸣自然不会放过掉在面前的便宜,重创黑虬。可惜这地方的法阵已然消失,此地再无价值,于是他便弃了这王屋山,将黑虬二人带回自家老巢——帝囷山中。
他是多年没回这帝囷山老巢,此地荒无人烟,虽有美玉良石,却因有大妖作怪而无人敢近,故此倒算非常清净。
他将黑虬和那小龙太子随便丢在一个洞穴里,施法封了,便不再理会。
天空漆黑一片,胸口辣辣生疼,低头一看,原来之前与黑虬恶斗之际,已被龙爪抓伤。伤口之深,几乎见骨,若非有骨头隔护,只怕连胆囊都要被抓破了。
可他非但不恼,反而咧嘴笑了起来,也不管那伤口该用草药敷治,随便找了个平坦的岩石,席地躺下。天顶上星罗满布,月色掩映,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不欲去看。他怕自己忍不住去追寻那斗形之中的星辰……
渐渐地,疲惫无声无息地卷裹了他的神志,将他带入了睡梦。
然而,似千年过去的每一个晚上,他依然被两千年前的噩梦所惊醒。
夜风吹过,早已濡湿全身的冷汗叫他只觉冰冷刺骨。
他看着天上的星辰,突然发出笑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低沉渐转疯狂的笑声,却仿佛带着呕心泣血般凄厉。
隐藏在万山之后的帝囷山荒无人烟,故无人神能够听到,这样的笑声,由这个骄傲凶厉的男人所发出……
直至旭日遮盖了星芒,他才从茫然中清醒过来。
心情变得异常地烦闷,很想,找茬。
可惜这里不是锁妖塔,不可能随随便便去找妖怪打架。此时晨阳的光辉落在山脊之处,他忽然想起了被他逮到山穴中关起来的黑虬以及他的小侄子!!
他本来觉得,那条小白龙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却不想,他居然能为黑虬做到如此地步。
所谓的龙筋,他其实并不怎么想要,龙嘛!东海、南海、西海、北海,随便都能捞个几条,可不是那么容易有一条好似黑虬这般厉害,能够跟他打个平手的!
当他说想要小白龙的龙筋,而黑虬舍身而出,他多少有点意外。
不过最意外的,还是那小龙太子居然为了维护黑虬,宁愿剥鳞褪角。
老实说,剥鳞有多疼,他就算没试过,也多少知道一点,毕竟同为鳞族,岂有不知?所以当他看到地上一堆沾满了血的鳞片时,他是一点兴致都没有了。
他手里拿着一对澄黄色相当好看的龙角。
这是那位东海龙太子头上锯下来的,他便是以此作赌注,骗得自己放过黑虬,并将他们释放回去。
事实上,那小龙太子还是太过天真了。
难道他真的以为,像他这般恶劣狡诈的妖怪,会遵守赌约吗?
他有一百个方法让他输掉……
再说了,他们都已经落在他的手上,莫说一对龙角,就算他将他们抽皮剥筋,也不过是轻而易举。
天边的方向,那一黑一白的两条龙的影子消失在天际尽头,赤发红衣的男人只掂量着龙角,他随手一放,居然把如此宝物丢进山谷之下,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第十三章 飞檐斜覆凌霄阁,雪羽云绒蕊香飘
所以怒火冲天的黑虬再度跑来找茬,他是完全连一点意外都没有。
一场恶战,也不知黑虬是不是故意的,居然把他的老巢帝囷山给整个夷平,这场架打的是淋漓尽致,胜负难分,在山岳焦土之上,他们一个是满身伤痕,漆黑蟒袍破损不堪,一个是躺倒在地,满面焦黑,没有半分讨好的。
很快便见那白衣的青年匆匆赶来,刚猛彪悍的男人转眼间连语气都软了下来。
被完全无视的九鸣非常不耐烦地瞪着你侬我侬的两叔侄,怎么看怎么碍眼,忍不住打算他们:"哎!我说!我还不是死人啊!你们两个不要当我不存在好不好?!"
那小龙太子马上像被踩到尾巴一般暴跳而起:"闭嘴!!老妖怪!!之前的帐今日便要跟你算清楚!!"
九鸣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虽然也知道自己活了许多年岁,可还是头一次意识到,对于这条才两千年的小龙来说,万年寿龄绝对是老头子的岁数!至于小龙太子怒极之下的无心话语,那位跟九鸣岁数相差不大的黑虬龙王被郁闷到了。
"哈哈哈哈……也、也就只有你敢这么叫我……哈哈哈……老妖怪!?哈哈哈……"
战意弥消无踪,这对极好玩的叔侄实在有趣极了。
却在此刻,天上响起一个让他千年梦寐的声音。
"四渎龙君,接天旨。"
九鸣猛然抬头,愣愣地看着浮在半空之上的男人。两千年,就算镌刻在石头上的雕纹,受着风霜雨雪的洗礼也会逐渐模糊,然而九鸣此刻却认识到,两千年过去,这个男人在他的记忆中,依旧清晰地可怕。
只见灰衣的男子笔直得像树干一般立在半空,依旧不变的是僵冷面孔,他就是这般轻而易举地出现,仿佛他之前所作的一切全是徒劳。
他手中一卷黄帛,乃是替天帝宣旨来的。
黑虬认得他,却非常意外着他怎么会为天帝宣旨:"飞帘,千年未见,我尚以为你失踪,原来也是降于帝君座下。"
九鸣忍不住笑出声来,黑虬不解地看向他。看着仍然被蒙在鼓里的老实人,九鸣只觉得像是看到了两千年前的自己。
"我说黑虬,你不是还这么天真吧?他根本不用降服,因为他本身……就是神仙。"英俊的脸庞露出狰狞,看向飞帘的眼神再无冷静施然,"我没有说错吧?……"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廉贞星君。"
灰衣的男人那双无机的瞳孔转过来,似乎此刻才注意到他的存才:"你现在,应在锁妖塔中。"
九鸣扯起嘴角,只觉好笑:"那个破塔,早崩掉了。"
灰衣男子又道:"所以,你出来为祸人间?"
"是又如何?!"
"之前说过,留在锁妖塔,我可饶你一命。"
"放屁!!"红发的妖怪登时怒火中烧,翻手掌拍在地,旱燥之气暴然飞升,自他身下蔓延出珠网地裂,竟是鬼蜮法阵!然他先前与黑龙王一场恶斗,妖力几乎消耗殆尽,又强行催动法阵,如今堪比燃烛至末,只见他背上三支蝠翅逆风展张,浑身妖气燥火般燃烧,一头红发似滴血颜色。
飞帘见地上幽光四起,眉头未皱,口中轻念法诀,便见地面一阵剧动,仿佛有地龙蠢动,震得众人皆不稳当,反而是飞帘像根植大地般随震而动,稳立不移。鬼蜮法阵中的幽光渐渐熄灭,只剩下龟裂的痕迹。
九鸣眼见法阵被迫,却未肯放弃,企图再行施法,但他法力见底,若再强行催动,只怕就是以生命助燃!
此时飞帘缓缓抬起左手,低喝一声:"天魔锁。"
九鸣脖子上突然现出一道环形暗光,竟是一个灰黑颈箍,随即一道锁链快如光出连到飞帘手中,飞帘反手一扯,将已法力耗尽无从反抗的妖怪扯过来,赤发的妖怪重重摔在飞帘脚下,哪里还能再念诀施法。
然纵使狼狈,这妖怪始终未见低头求饶,反而桀桀笑起来:"星君神威……呵呵……怎么尽喜欢捡现成的便宜?桀桀……奇怪了,既为神仙,怎么还不脱掉那层妖怪皮?该不是当妖怪当上瘾了吧?呵呵──"
飞帘灰白无情的眼珠莫名流过一丝情绪,突然左臂扯过锁链,抬脚踩在九鸣肩背,未等黑龙王他们明白过来,就见他双手抓住妖怪背上其中一支蝠翅,使力一扯!!生生扯断了一根──
九鸣痛得一声惨嚎,几乎昏死过去。咳嗽着吐出一口黑血,迷糊的视线中,根部白骨裸露,血肉模糊的断翅被丢在面前,耳边听到与两千年前一般,冷漠却也残酷的声音说道:"你的话很多。翅膀也太多。"
就连之前恨不得将九鸣煎皮拆骨的黑虬也是一副难于接受的模样,毕竟两千年前,这两只妖怪总是形影不离的亲密,如今却……
"飞帘,你……你要杀了他吗?"
飞帘转过身来,似乎对于他的问话感到不解。
"既无意旨,我缘何杀他?"
"那他……"
"带回去,由帝君定夺。"
言罢,不再理会黑龙王与敖殷,扯了锁链飞升而起,红发的妖怪神志不清,无法反抗,只由得他拖着飞走,背上断翅处滴下来的血,触地地枯……
九霄缥缈,如幻如真,云涛之间,空中楼阁,少不得是飞檐斜覆,玲珑剔透。
云间香花飘瓣,白鹤亮翅穿梭轻烟,天域,从来一派祥和。
兀峰奇石上,灵树仙枝下,少不得香炉焚香,青烟袅袅。
棋盘子落,善目慈悲的仙人坐于青石桌旁,垂目细思,偶有妙着,击膝而欢。
又见仙家驾坐瑞兽驾云而过,偶遇故友,彼此招呼,话说当年,却不知这题之所指,到底是盘古开天刻,还是炎黄治世时。
忽然有血腥气味惊扰这片祥瑞净土,众仙家纷纷皱眉去看,却见南天门外,一名灰衣男子腾云驾雾,手里抓了一根锁链,链条尽处,竟是一头浑身鲜血的妖怪。那妖怪一头红发色红如火,背上有两根丑陋的黑色蝠翅,若看仔细了,翼根背处竟是血肉模糊,难怪血腥味如此浓重,乃至惊扰了神仙。
有仙家天生神目,一眼看透那灰衣的男子也是一只妖怪,然南天门前的天兵天将却未将其阻挡,反而任由其入,不由吃惊。
有知悉真相的仙友与之释惑,原来这个妖怪,竟是两千年前奉了天旨舍弃真身下凡投身为妖,潜入逆龙妖军阵营,擒获大批妖邪,立下大功的廉贞星君!
仙家不由摇头叹息,好好一个星君,居然如此不择手段,弄得个仙不仙,妖不妖的地步,当真惋惜。
然那位妖身仙人却全然无视周遭古怪的视线,催动云驾直往自家星殿飞去。
从云端看下去,灰黑的房顶像幢被埋在层叠起伏云团下的古老遗迹。
飞帘降落云头,扬手,一阵疾风卷过,将堆积如山的云扯成碎片飞散四周,一幢巍峨的星君府邸即现眼前。
见这府邸乃以灰黑色调的玉石雕砌,四人合抱的巨柱支撑,地面以暗色云斑石为基,色调肃穆凝重。看上起并不起眼的石壁,却在不同角度观看时偶然骤现蓝绿、紫红、金黄等晕色,非常奇妙。若有识货的工匠,必会震惊于此,这建造府邸的玉石乃是凡间极为稀少罕见的玉璞,此等玉璞,常以作雕作玉玺,代表皇权。凡间当权者,何曾少过为此大兴兵戎杀戮。然此等贵胜金银的玉石,居然像随处可获的寻常花岗石般拿来建造府邸,这到底是穷奢极侈得过分,还是漫不经心的离谱?!
然其实七玄星君本就是上古神明,星命天定,比起其它从普通凡人修仙得道的神人不知要古老万年,那府邸自然多了几分庄严味道。
然飞帘却并没有身居华府的自觉,头也不抬,推开殿门,将昏迷不醒的妖怪带了进去。
云斑石只是好看,石面是相当冰冷。
倒在地上兼之失血过多的红发妖怪忍不住浑身抖了一下。一个小小的反应,却没有逃过星君双目,他僵硬着脸,四周环视,然后弯下身来,将这个比他高上许些的妖怪毫不费力地拦腰抱起,大踏步走入内殿。
内殿里光线暗了些,便见丝珞垂帘的殿中央,横了一张月光石雕琢而成的宽大石床,上面铺了一层雪羽云绒,说起这雪羽云绒,乃是九天织女从郎日晴天时最洁白的羽状卷云中抽取云丝细细织就,不经千年,难成一匹,便因其白皙如雪,柔软无比甚得仙家追捧。
光随内殿大开而透入,无缝绵缛上,原来还坐了一人。
却见此人盘膝而坐,白布蒙头,像是长年不用的器具为了不沾染灰尘随意挂上一块布似的。
飞帘过去,将受伤的妖怪平放在床上,然后过去将另外那个人搬起来,说也奇怪,那个被白布蒙住的人非但一动不动,而且对一切显得全无反应。晃动间,遮着脸的白布滑落,露出一张木纳的脸,居然与飞帘有七分相似!见他双目紧闭,呼吸停顿,皮肤虽是白皙如乳,却有一种非生人的冰冷质感,骤眼看去,倒真像一尊蜡面木头身的雕塑。
飞帘将这人搬到殿侧的一个房门前,一脚踢开房门,房里堆着的东西相当杂乱,飞帘无意收拾,只是把手上抱着的那人往里面随便一放,便关门走回床去。
宽大床铺上,九鸣因为伤在背部而趴卧其上,虽然身下是柔软如云的被褥,但痛楚仍让他在昏睡中皱起好看的眉头。飞帘过去,三两下手脚,便撕掉了他上身的衣物,细细查看,断翅之处血肉撕裂,连接翼骨与背骨的软骨被彻底拗断,筋络生生扯断,从凡间回来之后血流仍是难以全止。不仅如此,胸口处三道新伤未愈的爪痕也撕裂了渗出鲜血……
飞帘离开床,复又转身,回到那间侧室。
许是有好几千年不曾有人踏入,就算如天界这般的净土之内,也难免蒙上一层灰尘,小小的蛛网挂在杂乱对方的物品的空隙间,那个被放进来的人依旧像个木头雕像,保持之前的姿势并未有半分改变,飞帘看都不看一眼,径自越过,埋头在乱七八糟的杂物间找起东西来。
事实上,此刻若有仙人站在他身后看到那堆杂物,必定会惊得眼睛瞪圆乃至脱眶。
毕竟,没有人会忽略一颗人颅大小的东海明珠,尽管珠体蒙尘,然润泽的珠华绝对是万年难得一现的宝物,只怕与东海龙宫里放在龙王殿中最大的珍珠比起来不遑多让。还有随意丢在角落,被蛛网笼罩却难掩瑰奇,金身打造,上嵌红玉髓、蜜蜡、砗渠、珍珠、珊瑚、金、银七种佛宝的十方浮屠塔……林林种种,没有一件是凡物,全都是连仙界神人都视之为不可多得的瑰宝,然却被它们的主人像堆杂物般丢在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
埋头翻了一阵,飞帘挖出一瓶黑琉璃瓶,也不收拾一下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便起身走了回去。
坐上床去,伸手想要拨开遮挡着伤口的翅膀,也不知是冰凉的手掌刺激到妖怪暖热的皮肤,还是受伤的妖怪本能地拒绝着旁人靠近,九鸣浑身一抖,肌肉僵硬起来,企图蜷缩起身躯避开对方的触碰。
飞帘却容不得他躲开,手掌揪住他剩下的两只翅膀,使力一按,将无从反抗的男人直接摁在床上,嘴巴咬掉瓶塞,反手一倒,将瓶里装着的玉液尽数倒在伤口上,那液体犹如冰晶透亮,花蕊清香,意外地并没有刺激到伤口而造成疼痛,反而非常迅速地渗入背部伤处,不过眨眼之间,莫说止血,便是伤口竟就此结痂痊愈。
若非断翅所成的伤口突兀,还有残余背上的血渍,真是看不出曾有伤口于此。
然后他又倒出剩余的仙液抹到九鸣胸膛的爪痕上。这仙液实在非常神奇,被黑龙抓伤的口子便在转眼间愈合。
伤口痊愈,疼痛渐消,红发妖怪便慢慢平静下来,呼吸平稳,惟有闭合的双目下难掩疲惫的阴影诉说着之前欲烧尽神元而至的伤害无法籍由灵丹妙药恢复。
飞帘愣愣地看了他半晌,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捏起一小撮搭在云霞般洁白的床缛上显得异常突兀的赤红色头发。曾经以为,那一头看上去鲜红如火的头发,摸在手上也必定火烈炽热。
"原来是冷的。"
第十四章 星魂成锁鸣蛇困,青衫长影贪狼凶
四周一片黑暗,若非四周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蕊幽香的气味,他险些便以为自己还在那座黑塔之中。
睡着的地方,不再是冰冷房梁,舒服的被褥像一堆最柔软的绵花,他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奇怪的是并未感觉到任何痛楚。
莫非是在做梦?
忍不住反手摸了一下背脊,失去翅膀的真实让他顿时清醒过来。
二度被擒。
即便有种种因由,他也无法原谅自己居然再度栽在那个星君手里!
他忍耐着打量四周,习惯了塔内混沌的黑暗,殿内的光线黯淡完全无碍他视物,这里大概是一间寝殿,然这恢弘得夸张的寝殿,居然朴素得令人咋舌,也就是一张大床之外,连个衣柜或是置物架都没有。
真让人怀疑这里到底是寝室还是仓库。
四周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而这香气似乎来自他的伤处,丢在床边还有一个空掉的瓶子,也同样有这种香气。他还算识货,知道这东西绝对是极其贵重的仙药,而自己断翅的伤口如此迅速地愈合,想必也是拜此物所赐。
莫非是他?……
九鸣狠狠地甩头,丢掉这个极其无聊可笑的念头。
那个家伙,若当真有这等好心,当年又岂会将一身是伤的他丢进镇锁百妖的大黑塔?!
追溯昏迷前的记忆,隐约听到飞帘与黑虬说过要带他回天庭交由天帝定夺,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正当他满肚子疑惑不解,突然地面一阵妖气波动,灰衣的半妖从土里笔直地冒出来,完全不体谅旁人看了这种诡异到恐怖的出现方法怎么被吓死。
"你醒了。"
九鸣盯着这个男人,凶戾的眼神仿佛要扑上去将其生吞。
然那双灰白的眼珠全然无视对方的恶意,飞帘指弹四方,四角壁上即燃起明亮灯火,石蕊灯心下晶莹的灯油点燃时满室幽香,竟是以天下最贵重的香料──龙涎作燃灯之用。
借了明亮的灯火光芒,飞帘过去再度查看了一下九鸣身上的伤口。
对方没有一丝尴尬的态度叫九鸣无比诧异,两千年来,他再次如此地靠近这个男人,记忆中僵尸般的脸庞并未因岁月洗礼而有丝毫变化,唯一不同的,现在他们不再是比肩而战的妖军大将,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殿上仙。
思及此处,明明没有任何痛楚的伤口突然疼了起来,这疼居然能牵扯到心脏的位置……
他猛然挥手拨开靠得如此近的飞帘,扯起嘴角,冷冷笑问道:"敢问廉贞星君,打算如何处置一只私逃出锁妖塔的妖怪?"
飞帘半坐在床边,笔直的视线直直地凝视红发妖怪。
半晌,忽然说道:"你笑得真难看。"
九鸣登时勃然大怒,伸手过去一把揪住飞帘的衣领,暴露在空气中的臂膀肌肉筋绷起扎,愤怒之下青筋凸现:"既然落在你的手上,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何必多说废话?!"
飞帘看着跟两千年前一样冲动的红发妖怪,依旧平静,也不挣扎,只点明道:"唯天尊帝君可定夺生死。"
怒气飙升近乎爆炸的妖怪眼睛都快被烧着了,他面前的这个家伙,偏偏冷静得让人牙痒痒。就像用神兵利器拼命砍向土地,就算把刃给砍钝了,也不见得能砍出多少痕迹来。
"──"九鸣背上双翅狂张,头发飞扬,便要化出妖怪真身。然那飞帘却不慌不忙,伸出手按在他咽喉之上,法诀一震,那个牢牢锁紧的灰黑颈箍显出形来,猛然紧勒他咽喉要害,连呼吸都极其困难,若是当即化出原形,只怕就要被窄小的颈箍给勒断身躯。
九鸣登时脱力松开抓着飞帘衣领的手,跌趴在床上,一臂撑地,一手抓着紧得几乎勒入肉中让他呼吸困难的部位,不屈的红瞳斜起瞪住对方,满是怨恨:"你……"
飞帘待他再无力反抗,方才松了法术,看着趴在床上喘息的红发男人:"你元神受损,不能随意催动法力。"
赤裸着上身的男人趴在云团般的床缛上,不甘地撕扯着套在他脖子上的颈箍,以及牵连在箍上直入土地显得牢不可断的长链,沙哑着声音怒道:"……放开我!"
"不行。"
挣扎间,链条碰撞石床脆响连连。
被拒绝的妖怪更是愤怒:"我不是狗!!"
飞帘点头同意:"你是蛇。"
"我不用你提醒我是什么!!"
他就指出一个事实罢了,然而却像往本来就熊熊燃烧的火堆里倒入最精纯的一杯油……
轰!!──
"滚你的吧!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当年我掏心挖肺地对你,你竟然把我丢进锁妖塔两千年!!两千年啊!不是两天两月两年吧?要不是锁妖塔崩了,你就只能看到一堆骨头!!"
暴跳如雷的妖怪,那飞扬的红发依旧张扬得刺眼。嚣张跋扈的吼骂,完全不在乎自己现在的处于下风,甚至可以说小命都掂在对方手上。
沉默的飞帘看着他发飙的狂吼,并没有制止,反而任其放肆。
至少,不会像之前那般阴阳怪气的笑,他记忆中的红发妖怪,本就不该有那种仿佛隐藏在阴霾笼罩的表情。
忽然妖怪止了骂声,吊眼冷凝,直看着飞帘,一反之前怒气冲冲,半晌,慢慢问道:"为何?"
为何在最后关头无情背叛?
为何要毫不留情折他一翅?
为何将他关入锁妖塔千年?
……
灰白的双目此刻清明得似溪涧流水。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
他总是用最直接的话,告诉对方最直接的答案。
清晰,明了,却也非常残酷。
红发的妖怪愣在原处半晌,歪着头,似乎在思考着非常难解的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他想了足足两千年。
终于听到的答案,却让他莫名的难受。
非因喜恶,非因功利,只不过因为面前这个男人,本身就是天上的星宿,为了平乱下凡投身为妖。而自己,不过是他任务中的对手,当他拒绝了自己的邀约,将他丢入锁妖塔的时候,其实一切,不早就明了了吗?
他又何必,为这种答案,而执着千年?
"呵呵……真无聊啊……"九鸣用手拍打脑门,自嘲的语气,听得对面的飞帘皱起了双眉。然后他往后一摊,整个人狠狠地躺到在床上,明明床上垫着的是绵软得多高摔落都不疼的雪羽云绒,可飞帘却觉得他一定非常的疼。
他四肢摊长,身上紧绷的肌肉适意地放松开来,火焰鲜红的头发铺散在洁白的云绒上,教这片素色的床缛添上几分艳色。
"随便了,你要把我丢进天牢也罢,交给天帝也行,反正我也不在乎……"
看着突然失去斗志的妖怪,不再反抗,甚至任他处置,明明是一开始就用尽手段要他放弃反抗的飞帘,心中闷闷地不甚好受起来。
"此箍,乃我魂精所化,除非我元神俱灭,否则无法松脱。"
九鸣也没怎么动,只是伸手过去摸了摸冰凉的颈箍,其实能将他真身禁锢,又岂会是寻常法器。
"这样啊?你还真下本!那我该怎么说呢?……多谢廉贞星君抬爱?"
他那不阴不阳的语调,吊儿郎当的态度似嘲还讽。
"你也不可以离开,需在此殿中修养元神。"
九鸣懒得理会,就此闭上双目,不再多发一语。
平日最鸹噪的人一旦比上嘴巴,沉默,瞬即像瘟疫般迅速蔓延。
本该习惯了这个寝殿万年沈寂的安静,飞帘却忽然觉得,这种压抑的安静,令他非常难耐。
正如飞帘所言,他无法挣脱禁锢在咽喉上的颈箍,而这灰色的箍口牵连着的锁链并不长,只够他在寝殿范围走动。
接下来的日子,他是连床都懒得下来,要么呼呼大睡,要么扯着云绒当球儿玩。飞帘偶尔会出去一阵,随即回来,他则完全漠视,体内受损的元丹也是放任自流,并不去修炼滋养。
几日下来,虽然伤势早愈,可脸色总不见转好,反而渐渐发青,赤红色的头发也黯淡失色,乃有枫叶末黄之感。
飞帘过来时,他也不予反抗,平躺在床上任其动作。飞帘虽也看出他故意为之,却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强迫他做些什么。
这日,九鸣从云绒上揪了几团,放在手掌心里无聊吹着玩。
殿门打开,他只道飞帘回来了,也不理会。
然他很快察觉到,背后煞意极重的仙气决不是飞帘所发出!
仙气?!
九鸣翻身而起,便见站在殿门口的苍衣神人,正以凌厉的眼神打量自己。
他岂能忘记这个在灵山河谷伤他翅膀,又在天渊之上打败应龙帝的贪狼星君!!
冷凝的眼神似刀锋利,九鸣甚至有种被切割成块的错觉,两千年过去,这位贪狼星君非但没多出半分修仙之人的安定详和,反而更见煞气,只怕这两千年里,折于其它手的妖怪不在少数。
地面一阵异动,灰色的身影从床前的地面冒出,身形略显匆忙。
九鸣看着殿里的飞帘、贪狼星君,还有自己,不由想起两千年前的灵山河谷那场相遇,当时,飞帘跟自己是一伙的,而现在,反而变成飞帘跟贪狼是同宗了……心口不由抽痛,他错愕地低头,怎么了?他不是已经放弃执着了吗?怎么……
对面的贪狼星君一脸严酷,只闻他道:"有仙家向本君告诉,说你私藏妖物。"
飞帘道:"并非私藏。鸣蛇逃出锁妖塔,旱济水为祸,降服后带上天庭正待帝君发落。"可天帝日理万机,加上近日锁妖塔破了,百妖狂放天下,凡间大乱,又岂有闲暇去理会一只被抓到的妖怪?
贪狼眼神凌厉,仿佛上天下地无事可在他面前作伪:"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将妖怪囚于天牢?"
"鸣蛇法力高强,天牢关不住他。"
贪狼星君扫了一眼九鸣脖子上的箍锁,冷道:"有你用魂精所铸的天魔锁,无论何地,也能锁得住。"
"既然何地均可困锁,天牢星殿,无甚区别。"
贪狼星君长目轻敛,忽然不语,然这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却足够让大妖发冷战栗。九鸣捏紧拳头,紧咬牙关,他元神未复,如今又受面前这个斩妖无数的星君仙气威压,只觉气息紊乱,双耳轰鸣,胸口一阵奔腾,喉咙轻甜便要吐出血来。可他不甘在这两个星君面前示弱,暗地狠一咬牙,竟生生把那血给吞了回去。满口甜腥,实在不能好受。
跟前那个灰衣的半仙仍旧挺直背脊,如松屹立不曾动摇。
然而于其身后的他,却仍能清楚看到,飞帘后颈的皮肤上渗出豆大汗滴,而背心之处的衣物也渐渐透出汗水濡湿的痕迹。
剑拔弩张的一刻,贪狼星君却忽是收敛锐气,哼了一声:"好,好的很。连你也学得回嘴了。"
"玉衡不敢。"
"如何不敢。庇护妖物,你们倒是一个比一个高明。"
飞帘并不搭话,腰板挺得更直。
又听贪狼星君道:"本君尚有要务在身,不便在天域逗留。你且好自为之。"言罢,拂袖转身。
飞帘突然抬声问道:"贪狼,那你如何向众仙交待?"
苍青的身影猛然一窒,并未回头:"锁妖塔破,难囚大妖,天君为此费煞心神,若能教化顽妖,当算是功德一件。"
寥寥几言,虽有维护之实,却也不失严明。
飞帘却知,对于这位刚正严明的贪狼星君而言,这般让步已是极限。
"若能教化,自然最好。如若不能……"外面传来青鸾高鸣,随着长翅拍展之声飘落几根苍绿凤羽,贪狼星君留在地上的长影渐渐远去,遗下一语,教殿中二妖心神大震。
"杀。"
第十五章 殿寂万年声亦断,一入妖身难归元
本以为贪狼星君这一吩咐下来,飞帘必定有所行动,或者循循善诱,或是施法镇压,总之九鸣是打定主意,捣乱到底。
可等了几日,对方始终未见任何动作,倒是时不时冷不丁从哪块地里冒出来,也不多话,来了看看就走。有时遇着九鸣呼呼大睡,飞帘便像僵尸一般木立床边,愣看大半个时辰,完了一声不吱地走掉。其实在锁妖塔那种到处潜伏着妖怪的地方待上两千年,就算有只苍蝇飞近,也能叫他立即清醒过来,更何况是一只半仙半妖?
对此九鸣不由困惑,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把他带上天庭,口口声声说的是交与天帝判决,可现在他可是连天帝的衣角都没瞄到过。
就算连他这种下界的妖怪都知道抓上天来的妖怪肯定要被关进天牢之内了,可眼下他是大模大样地坐在星君殿中,所谓的寒窗铁栏连影子都没有。
之前听贪狼星君那般说法,根本像是飞帘未将此事上报天庭,而至一些看不过眼的仙家到七星之首的贪狼那里告状去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然他就是不愿开口去问。
总觉得问了,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就会像稻草堆成的茅屋般被风吹倒。
可憋着不说不问,对于这个向来不憋屈自己的妖怪而言,实在是相当难受。这细细辗转心思的事,他就算几万年也没做过一回。
于是这一晚,当飞帘像平日一般站在床旁,或许因为觉得躺在床上的红发妖怪已经睡得极沉,便没有忌惮地伸过手去,捻起一寸发尾渐见枯黄的红发。
床上的妖怪骤然动了,动作极为迅速地抓向飞帘,飞帘居然没有任何防备便被他擒住手腕。
赤红的双瞳笔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让星君彻底认识到,两千年,并不曾改变过这只想做便做的红发妖怪。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
对。
凡事有因而索果。
他从来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采取最直接达成的方法。而这一回,他却无法清楚地回答九鸣的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如何。
看着眼前红发张扬的妖怪,处置他,其实非常简单。
正如贪狼所言,九鸣私出锁妖塔,旱祸苍生,既然降服,按理先关入天牢,后交由帝君定夺,这之后的事并不在他管辖之内了。
事实上根本没有需要犹豫的地方。
然而他却犹豫了。
看到断裂的翅骨,染尽鲜血的背脊,他想起了两千年前天渊之上被天兵五花大绑押上天庭的赤蛇……当时的他,便站在天殿一根蟠龙柱后听判,听着天帝宣罪判九鸣逆天屠仙责入锁妖塔一万五千年。他亲眼看着昏迷的大蛇被毫不留情的天兵拖曳着离开天殿,白玉殿阶上留下了一条暗红的血道,然很快,被天兵践踏得乱七八糟。
那一刻,心口闷痛的难受,以至于他甚至没有听到帝君的传唤。
天殿上,帝君为他正名,对众仙表明星君身份,以及所谓忍辱负重,不惜舍弃真身投身为妖的义举。殿上百仙的反应,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唯有贪狼星君那双从来冰冷的眼瞳中闪过的黯然,让他印象极深。
此事之始,就连贪狼星君也不知晓。
七元星君,北斗居天之中,当昆仑之上,司生司杀,养物济人。禀天地之气,阴阳之令,为男为女,可寿可夭,皆出其北斗之政命。
星君司天命,不可轻动。
更何况天规明定,无天君旨意,神人不可随意降落凡间,扰乱六道众生。
故他身为廉贞星君,必须千万年守在星殿。
在空无一人的殿里,并不需言语,不需哭笑,甚至连走动的需要亦没有,不必的事他向来不多做。故此往往便就这么笔直地坐在床上,一坐千年。
以至闻天帝旨召,方知有逆龙造反。
骤听天帝问曰,愿否下界为妖潜伏军中。
听帝君的意思,是打算派遣星君之一前去,至于是谁,他倒觉得帝君并非在意。
若说,凡人重于血源,那么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这七元北斗星,便是星命相连,并存于天。虽然万年寂寞,但他总是记得,武曲会拿着偷入凡间的宝贝过来现,一身戮血路过殿门的贪狼会顿步看这里一眼,巨门看到他会点头,文曲会拉着禄存带着棋盘和仙酒过来,破军……会在嗤鼻之余在棋行至半时过来观棋,然后指手画脚之后被文曲丢出殿去。
他觉得,他们并不适合这个听来有去无回的奇怪任务。
于是,他应诺帝君。然后将真身留在殿中,封了星殿,未免消息泄漏,他甚至没有与其它星君打上招呼便直接借轮回道投身为妖。
功成身退,立下大功,天殿之上,天帝龙心大悦少不得大肆封赏。然而,当他站在曾经染过那尾赤色巨蛇鲜血的玉石地砖上,即便痕迹早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可冰凉地面升起的热度却似能烫伤他的脚,让他不想在这里再停留多一刻。
帝君论功赏赐,堆在他面前让羡煞殿上众仙的大堆天域瑰宝,他看都没怎么看,回头就把东西随便丢进房间了事。
天上神仙不得私下凡间,故此他又重新回到星殿。
木头人般的真身跟他离开的那时一样,静静地坐在床上。
他却并不能重回仙身,这就是为什么天帝派下这个任务时神色凝重的缘故。
既投身为妖,又是异兽之躯,更有星君元神滋养,寿龄自然极长,而天规所限,仙人不可自裁妄生,所以在天寿终了之前,便不可重回真身。
他这般半仙半妖,在天界仙人眼中更成异类。然而他并不在意,是仙是妖,身体好用便行。有时会想到,如果换了个躯壳,红发的妖怪会不会认不得他?
然飞星骤降,锁妖塔上镇塔灵珠破裂,妖邪尽释天下,七元星君得天帝差遣,下凡寻珠,再塑宝塔。
当王屋山上再遇九鸣,如同两千年前天殿前一幕的延续,他再度将他擒下,却没有将他关入天牢,而将他……带回星殿之内。
如今,那妖怪却忽然问他意欲何为。
于是,他便很老实地回答他。
"不知道。"
面前的妖怪那张俊脸当即气得通红,跟他那头红发有得一拼。
九鸣瞪着那张完全理所当然,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的家伙,登时气得几乎爆炸。要不是他颈上链箍所制,化不出原形,定要将这座看上去很结实的殿府给一气掀翻!!
相较之下,对面的妖怪平静得像个死人。
九鸣按耐怒气,他不是早该知道,这个家伙两千年前就是这个死模样吗?
"你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
"没必要。"
"……"真的没必要吗?他可是从锁妖塔里逃出来的大妖,而且旱干了天下四渎之一的济水,虽不说生灵涂炭,但总算是祸害苍生了吧?加上驱赶济水神,囚禁黑虬龙王、四渎神君,褪龙鳞削龙角,林林种种,天条戒律没犯数十至少也有十数了吧?打入天牢绝对是绰绰有余!
九鸣不甘心,又问:"那贪狼星君让你教化妖邪吗?你总该有点什么行动吧?"
"没必要。"
"……"这算不算是阳奉阴违?!想不到这个一板一眼的家伙居然懂得这一套!?
飞帘看了他半晌,忽然幽幽说道:"你不会服从。"
九鸣闻言一阵愕然。
天地间自古便存在的异兽,不顾天律规管,倨傲而存,根本不可能屈服于天人膝下。
飞帘虽是言鲜语寡,却似乎早已知悉,武力镇压,温言劝服,都是枉费。对于九鸣而言,所谓教化,不过是将他双翼囚禁,加上道道无形枷锁,纵然表面放他自由,却也不过如身在锁妖塔中一般无异。
那一头火色的头发,就像这只妖怪的本性,他又怎肯乖乖地受天人驱使?
明知道不可能服从,所以他不打算浪费时间。
九鸣瞪着那张没表情的脸,脑海中不由响起贪狼星君临走前留下的那句森冷命令。
'若能教化,自然最好。如若不能……杀。'
如今飞帘这般做法,无疑是在拖延,不施教化,便无从说不从,非是不从,便不能杀。
"……为什么?"
九鸣无意识地呢喃着,他依旧想不明白飞帘为何这么做。
而飞帘也不明白他在问什么,两只妖怪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发楞。
良久,直至飞帘莫名其妙地伸出手,又去捏来一搓披散在九鸣肩头的红发,九鸣猛地直起:"喝!!你做什么?!"
飞帘盯着那发尾一寸的枯黄,答非所问:"你的头发是怎么了?"
九鸣恍过神来,低头一看,便道:"神元枯竭,哪还能维持原貌。"
"为何不作修补?"
"……"
九鸣别开脸去,故意不作搭理,可飞帘却似乎非常执扭于此:"为何?"
对方还是不说话,飞帘只能径自猜测,忽然想起两千年前这只蛇妖极嗜吃食,莫非……
"是不是饿了?"
九鸣险些没被他气得吐出一口血来,他可是异兽!修炼成精的上古异兽!就算几百年不吃也无所谓吧?可听飞帘这么说,他也是赌气:"是啊!锁妖塔是什么地方?莫非你以为里面会摆着大鱼大肉的盛宴款待我这种被囚的妖怪不成?里面可是连只普通的老鼠都没有,你叫我吃什么?!"他可没有说谎,锁妖塔里怎么可能有普通的东西?就算是只老鼠都是妖怪。
飞帘冷硬的表相更是僵硬,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锁妖塔里会是这般恶劣情形。他尚记得这只妖怪总是不厌其烦到处张罗吃食,甚至不远万里只为了一碗洒了葱花的阳春面飞个来回,可是一进锁妖塔,便与世隔绝。当真如他所言,那么他……
"两千年。"
九鸣不知道他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只闻他念动法诀,紧紧困在九鸣喉咙上的锁链从地面断开飞入他掌中,在他掌心之处潜入,然后慢慢隐去影踪,透明顺着那锁链而上直至九鸣咽喉上的颈箍。
九鸣感觉到桎梏消失,却又不明他为何突然收去法器,此时就听飞帘道:"走吧。"
红发的妖怪更是愕然。
"去哪?"
"吃饭。"
第十六章 天宫妖现惊仙娥,白羽扑腾碧翎散
平静的天域忽然来了一阵千年难得一见的骚动。
仙女天娥纷纷走避,香花飞碎,瓣落如雨。
灵鹤青凰震翅乱飞,白羽扑腾,碧翎飘散。
原来是一灰一红的两只妖怪,肆无忌惮地驾云而过,穿梭天域。天域的仙女灵鸟有天帝庇佑,从未离开过这个安详平静的天宫,更没见过被天人视作邪佞的异族妖怪,如今见了,怎不吓得惊惶四逃?
看那只红发赤目的妖怪,身上随便披了件绛色外衣,开始也好奇盯着那些玉琢金镶的空中楼阁看了一阵,可等到重重复复看到的都是些雕梁画栋之后,很快就觉无趣了。至于那些仙女,她们惊惶失措的丽颜也无趣得很。倒是那些停在灵枝琼树上的仙鹤、飞凰,个个在天宫中养精蓄锐,养的是胖乎乎,肉墩墩,红瞳盯着它们流连不去,那些个仙鸟本能地感觉到危险靠近,无不惊得张翅扑腾,掉下一地羽毛。
看到这么些美食在眼前飞来飞去,简直是伸手可及,可偏偏临出殿门那个可恶的星君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他那脖子上以星君魂精所炼的箍锁其实早已种入他的体内,消失不过暂时隐去形状。
红发的妖怪想到这里,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瞪了那个板直的后背一眼。
面前的灰衣妖怪,笔直着站在云头,目不斜视,全不察觉自己跟旁边那只妖怪所带起的骚动。一向,没必要的东西,他从来不浪费眼力。
不消片刻,飞帘按下云头。
只见云霞之间,一座占地颇广的合院展现眼前,红墙绿瓦,抬头乃见院门牌匾书有"天膳房"几个大字。此地正是供应天宫膳食之所,虽说神仙不必如凡人般日食三餐五谷,可天上的帝君王母偶也会设宴款待各路仙家,是故天宫之内,设有专事烹煮天食之膳房。
金漆大门严闭,不纳外仙,隐隐透着仙家府邸的自傲。
飞帘上前扣响大门,良久,才见一小仙童姗姗来迟,开了条小门缝,边是打着哈欠,边打量来者,也没看真切来的是仙是妖,只是见他们衣衫朴素,看上去不似什么天庭大仙,而且面生得很,便以为是刚修道升天的地仙,不由皱起眉头,语带轻慢地问道:"不知两位有何贵干?"
飞帘非常直白:"吃饭。"
那小仙童听了噗哧笑出声来,轻蔑地看了这个不识地方的仙人,伸手指了指头顶那个金漆黑檀的牌匾:"您看清楚这牌匾了没有?这是天膳房,可不是凡间的饭馆,进来就叫开饭!呵呵……二位请回吧!"说罢便要关上大门,然飞帘手一伸,生生格住大门,不容他关上。
小仙童可恼了,叫道:"我都说了这里不招待仙人用饭了!!"
飞帘却道:"天宫之内唯有此处事炊。"
小仙童一时语塞,他也知道天宫之内唯有此地容灶火烟炊,其实平日也偶尔有仙家惦记凡间美食特来请饭,不过那些大仙也知道要劳膳房为他们做事,少不得给些好处,可眼前这两个,一个冷着脸僵尸似的,一个抱臂一旁完全像在看好戏,两手空空怎也不见得有带彩礼过来。当下更加不悦:"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理?我说没有就没有!你们快些走吧!不然膳房大仙知道了,可要恼了!"
然飞帘非但不退,反而伸手一推,硬是将大门推开。一个小小仙童,岂是这位单手就能制住翻腾巨蛇的半仙半妖对手?当即往后一个踉跄,屁股落地,摔了个狼狈,飞帘迈步跨过门槛,侧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对着愣忡得完全不知该如何对应的小仙童,道:"抱歉。"
虽然是一句非常有诚意的道歉,可惜被一张表情不多的脸,和着平仄全无的声音说出来,听起来就那么地像挑衅。
小仙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已见他二人一前一后往里面走去了,当即跳起来追赶过去,边跑边喊:"喂!!你们快站住!不许进去!!里面是膳房大仙的禁地!你们——"
"吵什么哪?!"
里院的门猛地从里推开,声音大响,和着说话那人的声音,刺耳得很。
便见一个大腹便便的黄衣胖子从里面跑了出来,被脸上的胖肉给挤得几乎看不到的眯细小眼睛使劲瞪着小仙童,抬口就骂:"薏珠子,不是吩咐过你,本仙要为下一次的蟠桃盛宴思研新菜,若非帝君王母有旨召见,都不要让其它仙人进来吗?!把本仙的话当耳边风,小心我把你丢下凡间打回原形!"话是颇有威势,可嘴角也不知道怎么的沾了菜色汤汁,外加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哪里还有什么威风可言?
小仙童苦着脸,解释道:"大仙饶命!他们非要硬闯,我法力低微,哪是他们的对手……"
那胖仙人闻言转过头来,看见飞帘九鸣二妖,也算他有些眼力,一双小眼还不至于被肥肉给堆挤没了,看出眼前这一红一灰的妖怪妖力非凡,而且能入南天门者,绝不简单,他们若要闯门,确实不是一个小小仙童能够阻止。
可他不愿丢了面子,冷哼一声"狡辩!",黄袍长袖一拂,小仙童也是机灵,见状一个滚地葫芦缩了开去。
胖仙人回过头,打量二妖,鼻头一哼,道:"什么时候下界的妖怪都能在天宫为仙了?还敢擅闯我的天膳房,难道不怕帝君怪罪,把你们打出原形丢下凡间?!"他也只当飞帘等也许是得了什么仙缘飞升天界的妖怪,暗自嗤鼻,不过是些下作的妖怪,一身妖气不说,居然不长眼地来他这里闹事?!他这里可是大罗神仙都不买帐的天膳房!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对方态度如何,并不在飞帘在意的范围,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吃饭。"
"好大胆子!!"胖仙人气得七窍升烟,"你当本仙这里是凡间的饭馆吗?!这里是天膳房!!"
不久之前听过的话让飞帘觉得不必再给重复的回答,直站在原地,不退,不让。
"放肆!放肆!!别以为你从凡间升上来便真是仙人,不过是只妖怪罢了!!"
飞帘点头:"我确是妖怪。"
胖仙人没想他这么直白,登时给气得直翻白眼。
不知什么时候已找了个阴凉的阶梯坐下好看戏的九鸣,翘腿托腮,非常好笑地看着那个态度嚣张的胖家伙被飞帘一板一眼的回答给气得浑身的肥肉一跳一跳。偶尔非常难得地同情那个本来看不顺眼的胖子,不久之前,想必自己也是被这个古板的家伙给气得蛇鳞倒立吧?
"快走快走!本仙这里不欢迎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胖仙人鼓起胖乎乎的肥肉,看上去还真像颗圆球,左手一晃,变化出一条金铜短棍,看仔细了,也就是一根雕饰华丽的……擀面棍。
飞帘想了想,回答:"天高约九重。地深十八泽。"
"噗——哈哈……"那边的九鸣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使劲捶地不止,就连站在一旁的小仙童也忍不住侧过脸去忍笑,直气得那胖仙人肥脸通红,金铜棍横扫,虎虎生风,小仙童当然知道大仙厉害,慌忙缩到柱子后去,不敢探头。
偏那只灰衣的妖怪固执得很,愣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胖仙人更是气恼,抡动黄铜棍拉开架势,左劈右撩,平云扫刺,耍了个五花回环。别看他一身痴肥,动作倒十分灵巧,加上身为掌管御房的神仙,剁菜抓锅几百年了,臂力特异,这短棍挥动起来倒是带起风声呼啸,怕是给他砸中了,不死也断骨。
九鸣托腮一旁,看完煞有介事地道:"果然是个握菜刀的!"
飞帘更只是看过一眼,嘴唇一动:"天魔锁。"
"噌——"大串的链条从地面窜出来,铺天盖地像张毯子般兜头往罩向那个胖仙人,当即把他又宽又圆的身体给完全裹了起来,链条磨动,收缩勒紧,直把那身肥肉给挤得吱吱叫,那胖仙从升天掌天膳房以来,从未试过给人这般对待,当即疼得嗷嗷惨叫。
红发的妖怪拿手指挖了挖耳朵:"真吵。杀猪么?"
飞帘闻言,诀放,稍稍松了锁链,让那胖仙人露出颗肥硕的脑袋出来。要不是他适时松开,只怕那肥胖的身躯定会给榨出一桶油来。
胖仙人自知不敌,边是喘着气,嘴巴却是不依不饶:"你们……这两只……妖怪……竟敢……破坏天庭……规矩……难道不怕……不怕天帝……降罪?!……"
飞帘摇头。
若说天规禁止仙家私斗,先亮出兵器的不是他,再说他亦不过是困住对方,并未伤人。
若说私闯禁地,天规之中,并无详定膳房之地禁仙妖进入。
怎么想,他都并未破坏任何一条天规戒律。
然他这副面无表情地摇头,看在那仙人眼中,可不是这个意思了。这、这只妖怪也恁是胆大,身在天庭,居然不惧天帝威仪,更视天规如无物?!如此张狂放肆的妖怪,如果一不小心逆了他的意思,说不定抬手就把他给杀了……天膳房说得好听是事膳之所,说得简单些也就是做饭的厨房,为了不让炊烟滋扰仙家静修,离正殿与各仙家府邸颇有些距离,加上他为了躲懒把天仆遣走,院里就留了那个现在吓得缩成一团的小仙童,这下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闻了!!
这个胖仙人倒个见风转舵的主,见形势不对,当即收了黄铜棍,软下脸色,陪笑道:"误会、误会……小仙有眼不识泰山,言语有失得罪两位尊驾,万望尊驾宽宏莫要与小仙计较才是,呵呵……"
飞帘见他卸下武器,便也撤去锁链,那些锁链像百蛇游动缩回地下,直看得那胖仙人毛骨悚然。
他一改之前态度,对飞帘打躬作揖:"小仙狄牙,呵呵……不知两位尊驾光临,有何吩咐?"
飞帘看着他,仍非常直白地回答。
"吃饭。"
第十七章 梨花雪海醉黄粱,情恨轮回试点拨
说起那胖厨仙倒是有些来历,在凡间时曾伺候过春秋霸主桓公,专事雍食,即早晚饮食,这狄牙烹饪之技极高,酸沃以水,淡加以盐,水火相易,调和滋味,加上又懂逢迎之道,甚得桓公欢心。所以说他虽然法术功夫不怎么样,但能操掌天宫膳房,掌勺的手艺却是不假。不多时,便见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送上桌来。
正中盘上放着一条以白玉豆腐雕出的画舫,船腹下云腾涛起,船房人物翩翩,衣角鬓发栩栩如生,软绵绵的豆腐竟能以刀功之巧雕琢成舫,可说是巧夺天工。旁边一盘花香四溢的百花糕,糕体晶莹剔透,乃以初露落地之前,采来的蓬莱山百种鲜花,捣碎和细稻米蒸制,过程可谓非常复杂,但成糕时花香扑鼻,叫人如堕百里花海。又见一盘五彩缤纷的银耳素烩,盘中红绿白黑,红的是萝卜、绿的是青笋、白的是鲜蘑雪耳、黑的是地毛,均是云海仙地所出的仙灵美物,做成羹汤,滑溜光鲜,看了便叫人食指大动……
如是种种,一桌美味纷陈,看这驾势,也就差了管弦锺鼓,九功八佾,觞爵交错,便成御前盛宴了。
小仙童乖巧上前,手脚利落地摆列九枚白象牙盘,玉筷点选,各盘中摆上一点点精致美食,置于落座的二人面前。
飞帘木着一张脸,盯着牙盘里完全不足以填肚子的那么丁点菜,问:"太少了。"
小仙童嘴角抽搐,但因之前见过飞帘的厉害,也不敢出言无状,老老实实地解释道:"大仙容禀,此乃食香。所谓先食其香,再啖其味,乃是品艺。"
"太麻烦了。"
飞帘左手一起,捞起那九个盘子,将里面放饰整齐的精点小食全倒进一个大碗里,人形的白玉豆腐当即被捣烂成脑浆状,百花糕混了核桃糊还有什么晶莹剔透可言……精致美食转眼变成乱七八糟的大杂烩。飞帘却完全不理小仙童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将装个大满的碗递到九鸣面前。
"吃吧。"
九鸣看都不看,只是瞪着那桌食物,脸色可比他面前那碟炝芦笋百合烩春韭更青。
见他不肯动筷,飞帘不由奇怪。不是说饿了吗?莫非是嫌不好吃?他虽然无从品评美食好坏,可从小仙童垂涎的模样,味道应该不错才是。
一旁伺候的小仙童总算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娃儿,见状便凑过去问道:"这位大仙,不知是哪道菜不合胃口?"
九鸣转过头来,对上那张唇红齿白,许是在天膳房终日偷吃养得肥嘟嘟的小脸,突然笑得咧开嘴来:"我是觉得你比较挺合我胃口!"一颗小小的勾牙露在唇下,笑得小仙童毛骨悚然,像是被蛇相中的老鼠。
"大、大仙?"
小仙童以为他在说笑,然看到那双赤红的瞳中毫不掩饰的垂涎,当即吓得浑身发抖:"大仙饶命……我、我不过是棵长在厨房墙边小薏苡,得了仙家酒水常年浇灌因而得道……完、完全不好吃的!"
九鸣闻言意兴大失:"薏苡?那玩意儿不好吃。"
飞帘却说:"薏苡仁乃有健脾益胃,补肺清热,去风胜湿之效,多吃也有益。"
旁边的胖子听了是一头冷汗,这两只妖怪到底是哪里来的?横行霸道不说,居然还敢想吞食仙童?!小仙童当即给吓得差点哭出来,没想到在平静安详的天宫之内,还有这样可怕的妖怪,围着他一棵不起眼的小仙草议论着要不要吃!!
所幸九鸣对他完全没有兴趣,打量了一下吓得煞白的小脸蛋,收起妖相,道:"我又不吃素。"边说,边拿起一根筷子随手一挑,竟把那精美的白玉豆腐舫给劈开两半,失去重心轰然倒下的豆腐块顿即散成一堆,"黄豆浆水做的东西有什么好吃,这堆若是活猕猴脑我还有点兴致!"
小仙童跟胖厨仙面面相觑,等着那堆白花花的豆腐脑,终于忍不住跑到一边呕吐去了。
惟有飞帘一本正经地摇头:"不成。仙界不允杀生。"
胖厨仙怕九鸣迁怒,连忙解释道:"尊驾莫怪,天域之内都是修道的仙家,平日食的是日月精华,偶尔素果金丹,故天宫膳房并无荤腥之物。"
九鸣闻言,咧嘴笑了起来:"好笑。祭祀五帝,要的是!驹、黄牛、羝羊,就算平民百姓,少不得也得奉上鸡、鸭、鱼。怕是供品少了,天上的神仙还不乐意吧?"
吊目斜飞,扫过当场语塞,胖脸涨得又青又红的厨仙,语下更不留情,"若说修道,道家早有流书,言!、鹿、麂乃玉署三牲,神仙所享,要奉道者不忘。既然天上神佛有好生之德,又为何要受三牲祭礼?"
言罢,横臂一扫,将那桌天界美食全扫落地去,盘盏杯碟摔个"乒乓"纷响,回荡在天界特有的安宁中显得异常闹心。
飞帘眉峰轻皱,看着一地脏乱,并不作声。
九鸣依旧恣意张狂,屈了食指轻轻敲着被推空的桌子,看向飞帘:"比起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神仙,我倒觉得当只妖怪要有趣得多!想吃就吃,可没必要绕着弯子找凡人来讨好自己!"
飞帘静静听他说完,道:"你若是不吃,我们便走了。"
面对挑衅无动于衷的冷面家伙,九鸣怒火一起,一掌拍在桌上,"哗啦!!"一声,那张厚重的黑檀木凤纹半月圆桌竟被他生生敲开几瓣。
"要不你放我下界,要不你把我关在殿里饿死得了!!"
看着大吼着往外冲的赤色身影,飞帘慢慢站起身来,朝胖厨仙和小仙童道:"打扰了。有劳收拾。"言罢,也跟着走出院去。
良久,才听到院里响起一阵凄惨的喊叫。
"完了!!玉帝赐的金盏琉璃盘叫他们给摔烂了!!……"
九鸣赌气往外大步走去,也不管后面的飞帘是否跟上,此时他胸中气恼难平,不想再看到那张没有任何表情脸,也让人无法猜透任何想法的家伙。
抬头看了朗朗乾坤,日月悬挂,云浪不远处便见浮岛缥缈。
虽记得飞帘警告,不可远离,但他此刻就是偏要与他作对。
哼,不允他现出原形,难道这么点小法术就想完全控制住他这只活了几万年的妖怪不成?只见他念念有辞,胸口元丹发热有痛,可他硬是忍住,光芒骤闪,人形已缈无影踪,云间之看到一条长曰两尺的红蛇拍打着背上一对小翅,宛转细小的身躯,直往浮岛方向游去。
仙山如幻,缥缈阁在浮云间。
九鸣游上那仙屿,看到岛上满地灵树仙草,乃见青柏翠松,虬枝盘绕,上挂金珠果,银盏花,走兽有灵,凤落枝头,确实是一处神仙福地。
可他心神不在,游了一阵。见香蜜飘渺,云霭之间,有丛丛梨花树,树上梨花盛放,盖过绿枝,其中却有股沁人的酒香从梨花雪海深处飘来,叫他忍不住顺着方向飞了过去。
轻风吹过,瓣如飞雪,打着旋儿的花瓣落在青石台里一颗棋子之上,台上一局未完的六博棋局,胜负未知,而那酒香之由,却是从桌上一个紫金葫芦里溢出。
九鸣虽非嗜酒,却也好酒。
但闻此香,只觉神魂恍惚,叫人不能自已,不由起了一酌之心。左右不见有人,便飞了过去,用蛇身卷了葫芦,挂下头去,想要品尝这不知是哪位神人遗落的仙酒。
就在舔到的一瞬,头顶响起一把醇厚的男声,戏谑之意犹甚:"哪里来的小蛇,胆子不小,连司命的黄粱一梦亦敢偷尝?"
九鸣一惊,正要抽身,七寸之处猛被一只大手钳住,动弹不得之余,被整条提了起来。
定睛一看,便对上一张温文儒雅的笑脸。
面前这名男子乃是壮年之姿,仙风道骨,身材高大,眉宇间气度雍容,从容不迫。九鸣忽然觉得,他所见过的仙人之中,比如飞帘、比如贪狼,当属眼前这个男人最像凡人心目中所描绘膜拜的神仙。
只不过这个男人虽然笑容可掬,但掐着他七寸的手指认位精准,弄得他无法施展法术,更容不得轻易逃走。
仙人将赤蛇提上半空,还极有兴致的拨弄蛇背上的小翅。
九鸣吐出叉舌毒牙,发出嘶嘶威胁对方,仙人见状,一笑,温和说道:"放心,本君不会拿你来泡酒。"
瞪大了赤红的三角蛇目,九鸣立即本能的一阵鳞片倒立。
惹来那仙人一阵轻笑。
眼前这个神仙或许并不是像他外表的这般温文慵懒……
仙人想看透他心思一般:"本君这可是在救你,须知南斗司命星君的酒,只要尝上一口,便能让魂魄堕入黄粱一梦中。"边说,边捏了蛇颈转了转,惹得修长的蛇身扭曲成股,"嗯?你身上有廉贞的魂精……呵呵,原道是被他藏在殿里的妖怪。"
能认定飞帘的仙气,必定是相熟的仙人,九鸣更不愿被他抓住,闻言更加挣扎,再度引来那仙人一阵低沈的笑声。
"别担心,一时半刻,廉贞还找不到这来。"
他打量着手中的朝他龇出毒牙的赤蛇,对之兴趣甚浓:"小蛇,想不到你倒有些本事,能教廉贞破例。"
赤蛇不再缠动,抬起头来,口吐人言:"你到底是谁?"
仙人和煦笑曰:"本君文曲。"
文曲,乃北斗七元之一,位斗魁之末,掌天下文运之君。
赤蛇倒想不到这个温文儒雅的男人,居然也跟那个面无表情的飞帘,严酷刚正的贪狼是一伙!与那两个人比起来,这个文曲星君显得平易近人,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让人下意识地与之亲近。
不过之于九鸣,他是从心底厌恶这些装模做样的神仙,就算他看上去像个好人,可既然也是星君,想必也像贪狼一般处事。
如今他私自出逃,被文曲星君擒获,估计回头就要将他直接丢入天牢了吧?这样的话,飞帘那个一板一眼的家伙便不会再为此事为难了。
想到这里,忽然心里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文曲星君奇问:"怎么了,小蛇?连牙都收了,是想回星殿去了吗?香雪梨海离廉贞的星殿有些距离,莫非你是迷路了不成?"
九鸣懒得理睬他语中调侃,哼道:"我是锁妖塔里的逃犯,天牢那门还正为我开着!"
"呵呵……你这小蛇倒也有趣!本君什么时候说要将你丢入天牢了?"
九鸣闻言错愕,又听他道:"廉贞可是为了你在天宫凡间两头的跑,本君无意破坏他难得的辛劳。本君与他相识万年,倒也是初次见他会做些全无意义的事。"
九鸣更是不解,飞帘确实时常外出,然后莫名其妙地回来一阵又走掉,可他从不曾听它说起过他是下凡去了。
"你既从锁妖塔来,必定知晓锁妖塔破了。"
那又如何?
文曲星君笑意更深:"塔上灵珠破碎,无力镇压塔内百妖,天君下旨令七元星君下界寻珠,再塑锁妖塔。廉贞早时已经走遍神州大地。短短数日,想必他不惜消耗妖力到处搜寻,也没有休息过。"
说到这里,他不由轻叹,"廉贞做事向来直接,求结果,却时时忘记后果。"
赤蛇沉默了。
他也是妖怪,当知道妖力并非无穷无尽,若用得凶了,便像井枯,需重新蓄满方可再汲。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总是挂着一成不变的表情,让他忽略了那灰白的脸色,其实隐藏着妖力竭弱的疲惫。
神州大地,何其宽广,莫说是一日跑上千里如何费力,且是在寻觅缈无影踪的所谓宝珠,更是耗费心神。就算是飞帘有缩地之术,断也不可能轻松。再说要从凡间飞上九天神宫,不是去邻家串门那般简单,九重天高,一个来回可以把有翅膀的妖怪给累死。
难怪他总是来去匆匆……
让他在睡醒的时候,只能在空灵的殿中,闻到一丝凡间雨后泥土的清淡余味。
可恶,这家伙行事不是从不浪费一丝多余力气的吗?
跑来跑去,却是为何?!
他突然很想冲回去,抓住飞帘那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脑袋用力摇,再使劲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皮看能不能抖落一些平日被隐藏极深,实际上不过是被那个家伙完全忽略的事实。
便在此时,天空中一阵熟悉的妖气波动。
文曲星君抬起头,了然笑道:"来得真快。"
"快些放开我!"九鸣挣扎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被飞帘看到自己被掐在旁人手里的狼狈模样。
文曲星君却道:"你进的锁妖塔,想必是因为廉贞吧?"
九鸣有些着急:"是又如何?!"
"你恨他?"
"锁妖塔两千年,我如何不恨?!"
文曲笑了:"若恨,必因有情。爱恨之念,不过在轮回之间。"
赤蛇无言。
"小蛇,你想不想知道廉贞的想法?"
文曲星君松开手将他放在桌上,打开袍袖,也不催促,赤蛇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妖气渐近的方向,居然乖乖地游入文曲星君袖内。
尾声
赤红蛇身刚隐入袖内,灰色的影子已如飞星骤降,落在文曲星君面前。
飞帘僵着脸,方才还感觉到九鸣身上属于他的星魂,此刻却再无形迹,不由抬目看向站在面前笑面如春的男人。
"文曲。你将他藏于何处?"
文曲星君不说没有,也不说有,只是笑道:"区区一只妖怪,廉贞,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飞帘不语。
文曲星君又道:"鸣蛇四翅,如今只余其二,想必是你下的手吧?"
飞帘点头,无意解释。
偏那文曲星君要打破砂盆问到底般:"为什么?"
飞帘略觉不解,对方为何一反常态地好奇。
但既然问了,他也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
"折翅,降服得快。"
文曲觉得袖里一阵骚动,心中暗笑。
似乎没有像他这般与廉贞相处个几万年,便很难习惯他这种为达目的,采取最直接有效的手段的做法。
话锋一转:"你折他双翅,又把他留在殿中,难道不怕他心怀不轨,伺机害你?"
"那是他的做法,与我无由。"
文曲摇头:"但若他害你,贪狼必不会放过他。只怕也是落得一个元神俱毁的下场。"他这般说法,听似劝告飞帘,实则,却隐隐有些警告袖里妖怪的意味,"还不如将他放了,于你于他,也是好的。"
飞帘老实点头:"是,确实如此。"
文曲星君尚以为已将他劝服,谁料那双因为妖身仙元互相影响下而显得灰白的眼珠子,依旧闪烁执着的不妥协。
"可是,我并不打算放手。"
文曲星君的话,反而让他理清了从前昏乱的思绪。
几万年的孤寂,让他鲜少有其它多余的念头。往往只要有一个想法肯定在脑中,便会坚定到底,无论是谁,即便贪狼、天君,也无从将之扭转。
如今,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异常鲜明的想法。
他看向文曲星君,伸出手来,摊开五指,以示取物。
"他是我的。"
显然连文曲星君也始料未及他居然会这般坚持,而且所言直接也足够惊世骇俗,一时也愣住了。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袖子中一阵骚动,一尾红影脱落地上,一卷身,化出红发嚣张的高大男人,脸色不知是气是恼地涨红,大手一掌拍过去,"啪!!"的一声敲开飞帘摊开的手掌,大吼:"谁是你的?!他妈的!老子是老子的!!"
口不择言的妖怪吼完,转身张开双翼蝙翅,拍动飞窜而起,急往东面飞去。
飞帘见他又逃,不由欲念法诀收紧天魔锁,可体内妖力异动,如同井底残水,怎也驱动不得。果如文曲所言那般,多日奔波,他的妖力早已近乎枯竭,若非如此,他适才又岂会眼睁睁看着九鸣负气走去。
肩膀忽感轻轻一拍,回头,见那个温煦的男人好整以暇地笑言道:"别着急,你瞧,他去的方向不正是你的星殿吗?"
飞帘这才勉强收了法术,朝文曲点头,然后施展御云术,追赶过去。
文曲星君看着一前一后远去无踪的背影,会心一笑。
身后梨树影动,沙沙风响,雪瓣纷飞,星君身影如虚渺幻影,渐渐隐去……
上卷完

下卷 序
  一只漂亮的白凰,翎长羽妙,只见它从天空中徐徐降落,收了翅膀轻盈落在灰黑的殿顶上。
  它看来非常熟悉这里。
  事实上它的年龄已非常大,近乎两万年的高寿,年纪大了,自然不喜欢跟鸹噪的年轻凤凰混在一块。所以它特别喜欢这幢大殿,因为这里非常非常的清静,时常是几千年都听不到里面有脚步声响起。
  它在屋顶上抖了抖一身华丽的白色羽毛,大约两百年没有来过这里了,正打算在这里享受一下阳光和清静,突然底下一阵震天动地的咆哮响起,吓得它双翅扭伤,爪子打滑,险些狼狈地摔落屋顶。
  白凰低头,虽然看不透结实的屋顶,无从窥视里面到底发生何事,但它还是不由奇怪,怎么了?是谁人破坏了这万年静寂的殿堂?
  还是说,这殿换了个主人?

第一章 仙草灵物炖羹汤,火焚躯壳鸣蛇现
  "我都说了不吃素!!"
  要是面前有桌子,九鸣发誓他一定掀掉,但问题是诺大个寝室,也就只有一张床。他可不打算为了发泄把床给掀了,回头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睡觉。
  面前木纳着表情的男人,也不知从哪里扛来一水缸放到他面前,里面的汤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热气腾腾,也不知是煮了什么,味道似乎挺香的,惹得九鸣肚中馋虫大叫,可偏他就是要与他作对,不肯服软。
  飞帘道:"是荤食。"
  "是吗?"九鸣不信,凑过去瞄了瞄没有一点油星的汤面,不过闻着味多少有点肉香,他也确实饿了,不由磨牙,可还是横着撇过脸:"我不吃!!"
  飞帘将水缸推前,非常认真地劝道:"你元神有伤,需以物滋补,快些吃了。"
  九鸣闻言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转过头来,看着这个明显是走水用的水缸:"你做的?"
  飞帘点头:"我做的。"
  "你放了什么进去?"
  飞帘一一道来:"九天紫蕊芯,露叶根,飞仙草,雷钩藤,金荼蔓,千年!瑁甲,如意花,龙牙木,玉灵芝,肉。"
  听他说完,九鸣的眼神瞪着那缸东西的眼神更加古怪,吊起的眼角还忍不住一个劲地跳。
  这些东西他也有听过,那什么雷钩藤、龙牙木,可都是神人妖精练仙修元的至宝,每一样至少都能增长十甲子的修为。特别是九天紫蕊,炼成的露液,点滴可眨眼愈伤,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仙物,传说只有天帝手中方有此物,只偶尔赏赐立下显赫功勋的神人。
  可不想,这么些叫各方神仙舍不得吃,舍不得用,都压箱底的宝贝,居然给这个家伙毫不吝惜给一锅炖了!!
  ……
  姑不论味道如何,至少补效是绝对够了。
  "你还真舍得……"九鸣低声嘀咕,罢了瞥了一眼飞帘,哼,等他元神复原,就能扳倒这个木脸家伙,逃之夭夭!心里打着小算盘,于是道:"你弄那么大一缸,要我怎么吃?"
  "你要勺子吗?"
  "不是!!"
  心里好不容易囤积起那么一丁点的暖意,一下给火气给汹涌盖过。
  红发的妖怪一手拍在床上,大叫:"我习惯以真身进食!!"
  飞帘看着怒火冲天的妖怪,心想两千年前他好像从不曾见过他变化真身吞食饭餐,可不知道是不是在锁妖塔关了这么些年,习惯也变了,想当然尔,塔里不可能有锅碗瓢盆筷子汤勺之类的东西。这么想了,便念动口诀暂解颈箍。
  九鸣想不到他如此简单就妥协,愣了一下,便也不再犹豫,床上一个翻身,光芒骤闪,巨大的赤蛇以床为中心盘卷着身躯,一时间宽大的寝殿竟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赤蛇得意地翘起硕大的蛇首,!!吐着叉舌,向飞帘示威般嚣张。
  即便四翅失二,但蛇背上一对阔比鹏翅的蝠翼依旧壮观,漆黑如墨的翅膜,翅骨处隐隐有浮凸的暗红蛇鳞,奢华瑰丽。
  蛇低下头,张口咬住缸口,猛地抬头,将缸里的汤水汤料囫囵落肚,不管里面是肉还是仙草,眨眼就吞个一干二净。
  然后赤蛇将空缸吐回地上,得意地看向飞帘,可见他眼神凝固,直直盯着盘桓在地上的蛇躯,不由奇怪。
  飞帘的视线,原来落在巨大的蛇身上,曾经漂亮华丽的红色蛇鳞,横七竖八地留下了一道道早已痊愈的深长疤痕,遭天兵所损的鲜红蛇鳞,像琉璃碎瓦,上层铀面光滑却无法深藏底下暗色龟裂,即便鳞下的皮肉合口,却依旧昭示着赤蛇曾经受过如何残酷的伤害。
  难怪。
  那天,在那大殿上,会留下如此多的鲜血。
  他像着魔一般,伸过手去,触摸破碎的鳞片。
  冰凉的蛇身,因为曾经炽热的鲜血而灼伤手掌。
  "很疼。"
  是手?还是记忆?
  天塌也不见起皱的眉头渐渐收紧。
  流连在背上的手掌,赤蛇明明知道应该甩掉,可偏偏,那轻微却不能忽略的感觉,让他不愿避开。而当他注意到飞帘变化的表情,忽然,心里一处因为两千年前的执着而变得异常坚硬的地方,像雨后浸濡的泥土,松软塌陷。
  此时应该再施恶言,或者说出那地老鼠般东躲西藏的三百年,或者是满身都是血地险些被一群山蜘蛛吞食的险境,让这个这家伙更加难受吧!!只是,看着那张让他恨了两千年的脸,也惦了两千年的脸,竟一时间,不愿再用尖锐的说话刺他。
  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锁妖塔里的辛酸,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受伤的痛苦……
  巨大的蛇身抖动,骤然缩小,放弃了好不容易伸展筋骨外加捣乱星殿的打算,回复人形,红发张扬的男人瞥着嘴角,不屑哼道:"你当我是那些修行不足的伪龙不成?嗤!一点小伤能奈我何?!"
  拖曳过的玉白殿阶几乎都被鲜血所浸透,打扫的天奴在从天河提来近百桶的清水方才将之洗刷干净。
  怎么可能是小伤?
  灰白的眼珠仍停留在在他身上,仿佛能穿透破幻化之术清晰地看到蛇身的伤痕。
  尽管之前已光着身子在殿里晃荡了好多天,可九鸣有些不自在起来。
  "看什么看?"
  飞帘见他抗拒,就移开了视线,然后过去拿起空缸,往九鸣脖子上一点重新展开锁铐,往地里一缩,居然就这么话都不留一句便走了。
  把九鸣搞得又是一阵愕然。
  半晌,一拳敲在石床上。

  心里哽着一些无法说出来的东西,让他很难入睡。

  不过是在这里住了几日,两千年来缠绕着他的那个被背叛的梦,竟在不知不觉间,逐渐模糊。
  赤发的妖怪趴在柔软床缛上,脑海中仿佛回响着文曲的那句,若有所指的说话。
  '若恨,必因有情。'
  他不清楚自己对那个木脸的家伙是不是有情。
  事实上,他有记忆以来,还真没怎么对自己以外的人在意过。
  妖怪间的背叛,可说是家常便饭。活了这么些万年,他又怎么可能没遭过背叛?别说是别人,便是他自己,也不见得有多老实。
  可飞帘那一刻的无言,比起他背叛应龙的举动,更让他怨愤难平。
  或许,他真正气的,是隐瞒。
  若飞帘早些告诉他,他根本不是什么妖怪,而是天上的星君下凡,难道自己会无聊到跑去应龙面前告密吗?他倒更乐意看着总是高高在上的应龙帝被蒙在鼓里,还有获悉真相后震惊暴怒的模样,那不是更加有趣吗?
  可飞帘却一句不曾透露,显然是已将他划归敌方位置……
  九鸣不甘心地咬着被角,云丝入口,索而无味。
  那个比石头更像石头的妖怪的肉,也一定是这种味道!
  翻了个身。
  好吧,他得承认那个时候他们各位其主,飞帘当时若是泄漏半分,必遭应帝诛灭。
  只是那么些年的相处,他又怎么可以毫不留情地将他丢进锁妖塔?!
  自生,他俯仰天地,自由自在,然两千年枯燥的岁月,如何叫他不恨?
  如何不恨?
  然文曲星君的一席话,彻底捣乱了他的思绪。
  不是没有妖怪得罪过,背叛过他,但他并不在乎,就算被背叛了,把那种无聊的妖怪吃掉就好,至于那些你谀我诈的故事,他转眼就会忘记,莫说两千年,就算两天他便已将之抛诸脑后……
  可他又为什么对个家伙,对这个名字,记了整整两千年?!
  莫非,真当如文曲所言那般……
  于飞帘,他有情?!

  想得多了,只觉得脑袋发涨。
  九鸣烦得很,蹬开身上的被褥,摊长了四肢,张眼瞪着房顶。
  正是夜深人静,突然,胸中元丹之处突然像暴起一点火花,然后炽热普天盖地般席卷全身!!
  "呃啊──"
  九鸣疼得一声闷吼,全身绷紧,手抓床被,然那热火像从里焚烧而出,只觉得浑身皮肉像被火烤一般剧痛难忍。
  死死咬住牙关,将痛嚎锁在喉咙,勾牙刺入唇肉流出鲜血。
  在让他几乎昏死过去的痛楚中,要不是多少保留了些神志,记得咽喉要害处仍勒了飞帘布下的枷锁,此刻便要忍不住现出原形。
  该死……好疼!!
  怎么会这样……
  莫非……是因为那缸东西?!……

  飞帘此去,凡间百年。
  不过天地有别,天宫之上,不过是一天光景。
  即便将九鸣藏于殿中,却不等于无视职守,既然天帝有旨,寻珠塑塔,他便不会疏怠公务。
  只可惜他妖力未复,勉强行缩地之术,却总是力不从心,行程阻滞,偶有所获,也不过是一些力量较弱的宝珠,未能担镇锁百妖之责。
  百年无所获,他想起了被他丢在星殿里的妖怪。
  不知道他,饿了没有?
  于是大包小包,搜罗人间荤腥肉食,匆匆赶回天宫。
  然当他推门入殿,入目情境叫他一阵震惊。
  早已昏迷过去的妖怪蜷缩在床下冰冷的地表,身上的衣服早被扯碎,浑身肌肉绷扎股起,水淋淋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连那头红艳的头发也是漉漉纠结,双目紧闭,面容扭曲,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云绒褥被撕至粉碎,散了一地云裳,可见他痛得难以抑制。
  勾牙深深噬入唇肉之内,乃妖形见现的先兆。手无力地扯着咽喉上的禁锢,似乎想要挣脱释放原身,可这如何能够?飞帘比谁都清楚,他的天魔锁如何坚固。
  颈箍没有被扯断,还在磨出一层破皮的红痕来。
  飞帘很快丢下手里的东西,过去扶起九鸣。
  为何如此?
  难道在他回来之前,他都是这么疼得无法作声吗?!
  天魔锁,固然将他困在殿中,可也,让他无处求援。
  若是他不及赶回来,那么他……
  地上的妖怪似乎也感觉到有人来了,微微掀开眼皮。
  飞帘看到那双精亮的赤红瞳孔此刻像被一层水液所蒙混,如同蒙了一层雾。
  九鸣的视线似乎变得模糊不清,只看得到模糊的身影,不知为何,明明看不清,如同被赤火焚烧的痛楚叫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却清楚的知道,身边的,一定是那个家伙……
  就算看不到,他能感觉到,身边弥漫波澜大起的气息。
  不知道他……看到他这般惨烈的模样……
  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可惜……自己看不到……
  九鸣虽然很疼,可心里,却因为他这样的声音而泛滥着一丝丝的高兴。
  呵呵……可终于让这家伙变脸了……
  烈痛骤然侵袭,这是比之前一波波汹涌袭来的痛楚更加厉害的火炽之痛,就像之前受过痛苦的全数迭加,他终于锁不住喉咙底下的呻吟,狂吼出声。体内奔流的热气膨胀得几乎要撑破他的身躯,只以人身根本无从承受,他需要化作妖形……
  古铜色的皮肤上泛滥出点点珠红,裸露的胸膛、手臂、颈项,乃至脸面,都浮现起大片赤鳞。
  忍不住!!……
  现在变化,一定会被天魔锁勒断七寸……
  可,他受不了了,控制不住了……
  忽然,咽喉处一松,只觉得桎梏消失无踪!
  怎么?飞帘……居然敢解开了法术?……
  他不怕他趁机逃走吗?……
  由不得他细想其它,体内热气薄喷而出,整个寝殿顿时被一层蒸气笼罩,白烟朦胧中……
  鸣蛇现形!!

第二章 壁震声嘶赤蛇狂,千年一蜕火榴鳞
  赤蛇已迷失了神智,鳞下的皮肉似受烈火烧焚,禁不住在地上翻滚,然玉石地面再是冰冷,却无法浇熄他体内的火意。殿堂本就不大,怎经得巨蛇翻滚腾跃,见蛇身经常重重撞在殿墙上,震得整个星殿摇摇欲坠,所幸这座星殿足够结实,否则便要被掀翻。
  那张宽敞舒服的月光石床,眨眼间就"啪啦"一声给蛇尾巴给敲碎了。
  巨蛇疯狂般扭转着身躯,仿佛要挣脱些什么似的,还一个劲地用脑袋去磨蹭玉石地面。地面光滑,也不怕他的身体受损,可那蛇却像极度不满一般,往边角或是棱峋的地方蹭过去。
  大大的眼珠子被一层雾液罩住,仿佛失明,赤蛇不断地晃动头部,张口吐出盘盘嘶鸣,毫无章法的鸣叫似发疯一般,声音传出殿去,吓得方圆百里仙鸟四飞,神兽入穴。
  飞帘倒挂在殿顶,一时还未受波及。只是眼睁睁鸣蛇疼得近乎疯狂,他却无能缓和,一股焦躁在安宁的胸腔迅速蔓延。
  不行。
  他突然脚一松,直直落在地上,然坚固的玉石地面却像并不存在任他穿入。
  片刻,又见他抓了一个蓝色长衫的青年从地底冒出来。
  神仙多是喜欢御空飞行,可不是每位都受得了钻地之术,更何况这位刚才还在凡间对着一堆金银财帛,还没回过神就被揪着后领给拉了去,一冒头,见的就是一条发狂翻滚的大蛇,饶他是神仙,可他现在的壳是凡人好不好,可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啊!!
  回头,对上一张木纳僵尸脸,当然,他还是可以从灰白的眼睛里看到无从掩饰的急迫。
  "快救他。"
  慢着,他可不是什么医官!
  "你去找天璇比较合适吧?"
  "他在妖域,现在只找得到你。"
  气急乱投医?!
  平实无奇的青年表情变苦了,好吧,他多少也有听说过天璇为了一只狼妖放弃仙位堕落为妖的事,那七星之中,不是还有其它人吗?
  "你怎么不去找天权或者天枢?!"
  飞帘道:"你会医兽。"
  "啊?"
  飞帘肯定地说:"我看到过。"
  青年泄气,好吧,他承认偶尔是有替那些神仙们的座下神兽诊治,不过就算是金毛!、青牛、白象,也都是些驯服的异兽,可眼前这、这条是条发了疯的鸣蛇吧?!
  "禄存!"
  "好吧好吧!!"青年受不了地耸肩,施展身法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中途还要避开不时碾压过来的巨大蛇身以及狂抽过来能打碎石头的尾巴。可怜啊,他现在是肉身凡胎啊,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可不要无缘无故重入轮回啊……飞帘见他动作迟缓,鸣蛇的动作也大,不便诊治,便突然飞身跃起,一把摁住巨大的蛇首,不待那赤蛇反抗,"轰──"直接把蛇头给摁实在地上。
  可怜那青年吓了一跳,瞪着飞帘,不由叹气。
  然后过去仔细察看了一下病患。
  蛇鳞黯然无光,但也不似受伤,不过状似疯狂,几欲挣扎,再看仔细了,便见蛇首眼部鳞片分泌出一层液体将之视线阻挡,如同蒙雾,再看嘴角处的一处皮肤竟已撕裂,露出一层更漂亮,如同石榴肉粒般的内层鳞片。
  原来如此!
  抓他来的男人显然耐性不足:"如何?他伤在哪里?"
  青年瞥了他一眼:"我说,你之前是不是给过什么东西给他吃?"
  飞帘点头:"九天紫蕊芯,露叶根,飞仙草,雷钩藤,金荼蔓,千年!瑁甲,如意花,龙牙木。"
  青年嘴角抽搐,看着已经开始僵直的蛇非常同情。
  "凡间鳞蛇一年蜕皮三次。千年蛇妖,五百年。像这般的万年异兽,至少三千年一蜕。你把这些提升修为的东西一下子给喂全了,平白增了千年功力,如何不叫他一日蜕鳞?而且看他这副躁狂的模样……"青年疑惑地看向飞帘,"应该不止刚才那些东西吧?"
  "……"
  飞帘沉默,半晌,哼出一句:"我还喂了肉。"
  "肉?什么肉?"青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就算是龙肉也不见得有增补修为的功效,更何况天宫之内,哪里找肉饲蛇?嗯?……莫不是?!!!
  "不会吧?!"青年难以置信地瞪着飞帘,"你不会把、把那个给喂了?!"
  飞帘点头。
  青年一副快要昏倒的表情:"你、你……要是给天枢知道了……"他无从想象若此事教贪狼星君知晓,后果将是如何。
  反是肇事者镇定自若:"反正是无用之物。"他低头去看显然是之前那一顿过于丰富,以至于促其修为一日千里导致蜕皮的赤蛇,不无担心,"眼下如何?"
  事已至此,青年也是无奈,只好说道:"它没什么的,只不过蛇若蜕鳞,须地嶙峋,你这石板地太过光滑,它无法翻蜕,时间长了,反而不妙。"
  "好办。"飞帘念动法决,平滑的石板砖登时被地底穿出的石笋给穿透,寝室眨眼变成粗糙嶙峋的乱石岗。
  青年喊都喊不及,眼睁睁看着贵重的暗色云斑石地面被拆个破烂,一脸心疼,天界多的是怪石嶙峋的地方,何必把自己家给拆了……唉!
  "败家啊……比我家那个更会败……"忍不边嘀咕边将飞帘拉到一边去了。
  赤蛇本能地感觉到地面的凹凸不平,便将头部往粗糙的石笋蹭,吻端很快磨出裂痕,然后沿着上颌、下颌一直磨开皮口,然后不断地磨擦钻前,那层厚厚的鳞皮缓缓向后翻蜕,蜕去旧皮的地方火炽的感觉显然减缓许多,赤蛇便蠢动得更加厉害,退下的旧鳞失去了先前的光彩,但重新出现的新鳞便更是璀璨,一片片整齐排列,每一片赤鳞皆似燃烧着火焰般充满的生命光辉,仿佛一颗颗贵重的火榴宝石。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赤蛇方才将旧鳞皮完全蜕下,疲惫不堪地摊在嶙峋地上,微弱地喘息。
  青年似乎也是初次见到巨蛇蜕皮,叹为观止之余,忽然注意到地上那条完整且硕大无比的空躯壳,眼前一亮。蛇褪下来的皮乃名龙衣,可是上好的药材,更何况是上古异兽鸣蛇,三千年才得一回的蛇蜕?绝对是无价之宝!!
  方才像吃了三十斤黄莲的脸色立马一变,乐呵呵地过去将蛇皮给卷了,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个大包袱来一裹,朝飞帘招呼道:"我还有事,先走了!啊,对了,蛇蜕皮之后体水外泄,多给他喝些水,还有吃的,不然会掉膘!"说罢将包裹往身上一搭,抬头看了天色,边嘀咕边快步往外走去,"坏了坏了,忘了时间,要发疯了!"也不知凡间何人在等,只不过像他这般在密闭的宝库里离奇失踪月余,怕是无论谁都要抓狂的。
  飞帘也不招呼,便只坐在静伏地上的蛇首旁,沈吟良久。
  把他一直关在殿里,终非良法。
  今日他来得及尚能平安,若来不及呢?
  只要一想到他迟来半步,九鸣被自己天魔锁活活折磨死的情景,心脏的位置,就像要被从里撕裂开来一般。
  不行。
  他所属之物,断不可置于或失的险地。
  九鸣醒来,看到怪石嶙峋的寝殿,也不由吓了一条。
  稍稍抬起颈项,扭过来看到卧在一片狼藉上的修长躯体,显然比之前更加硕大。当即明白过来,呼,原来是蜕鳞啊!还以为是真气外泻……兵解了。
  无怪他会误会。
  他上一次蜕皮,约莫是两千五百年前。太久了,加上锁妖塔那一段没日没夜的日子,以至于他都忘记了时间的长短。
  赤亮的鳞片烁烁生辉,再看不见了横七竖八的伤痕和以及破裂的碎鳞。褪去旧鳞,身体一阵舒服爽快。妖力充沛不在话下,伤重的内丹似乎也修元完毕,更似上升了一个不可估计的境界。
  不由奇怪,到底飞帘给了什么他吃?
  竟能将他的修为一日千年地拔升?
  此刻觉得喉咙干哑,脖子上的桎梏又不在,飞帘不见人影,九鸣懒洋洋地拱开殿门,游弋着硕大的身躯,滑出星殿。
  鲜红的叉舌探出晃动,嗅到空气中水的味道,然后蜿蜒而动,在云间水平波状弯曲前进,赤鳞映日,在雪白层迭的云间穿梭,犹如天龙,俯仰自在。
  远处水声渐大,抬目见天河平静安详,日间星华稍敛,水云飘缈,延伸在远,浩瀚无边。
  他虽在凡间万年,游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却也不曾见过如此壮丽的河流。
  天上星河,岂是凡间大河宏川可媲?
  于是乎,赤蛇蜿蜒着硕大的身躯,潜入浩瀚天河水中……
  待飞帘好不容易找到那条大蛇的踪迹,便是看到那尾硕大如龙的赤红鸣蛇,在水里戏得正欢。
  河边也是热闹,此时正是御马监天河放牧的时辰,一大群毛色光鲜,骠肥体壮的天马显然是被河中央不时翻腾冒出的赤磷蛇身吓得腿肚子发软,低首喷出粗气,恐惧不宁地发出咴咴低叫,任得那些马监使又拉又扯,甚至挥动马鞭驱赶,便是死活站得远远,不肯靠近河水。
  马监使不过是些小仙,法力低微,没能耐驱赶水中那尾上古异兽,正是束手无策,见飞帘踏云落地,其中一个倒认得这位是殿前受赏的廉贞星君,连忙上前:"君上,我等是御马监的小仙,在天河放牧不想遇上天兽翻江,我等法力低微,无力劝阻,未知可否有劳君上出手相帮,好让我等莫要误了天马饮水的时辰。"
  飞帘点头,然后走到河边。
  那位翻得欢的大蛇似乎注意到岸边一抹灰颜,猛地钻入水中,失了影踪。
  片刻只见岸边水波涌动,突然"哗啦"巨响,从水底骤然冒出硕大的蛇首,当即把那群天马吓得心胆俱裂,又跑又跳,搞的马监使们又是一阵折腾。
  缓缓垂下来的脑袋还滴着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河岸的细云沙地砸出一个个小窝,慢慢靠近的赤蛇,吐出鲜红的叉舌!!作响,锋利的勾牙更嚣张露于表相,火榴石般的赤色鳞片比起之前更为瑰丽鲜艳,覆盖在强壮的蛇身上。
  天马已吓得不行了,为首的头马终于扬起四踢,一声长嘶,掉转马头一溜烟地往西奔去,马群自然不遗余力地跟在其后死命奔跑,那几个马监使料不到那位星君一上去,反而把巨蛇给引过来了!一下子也不知道作何反应,愣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天马群奔逃而去的方向扬起大片云尘。
  大蛇的脑袋凑得更近,嘴巴也张得更开,凌空罩在飞帘头顶。
  飞帘抬头,对着近得可以清楚看到每一颗利牙的血盘大口,面无表情,用告知的语气说道:"走了。"
  正打算往下压的大蛇顿了顿,良久,泄气般抬起头,合上足够塞下十匹天马的嘴巴,华光骤闪,幻化人形。
  高大的男躯不着片缕,胸腹腰背肌肉并不突兀夸张,只属于武人特有肌理分明,扎实有力。四肢修长,支撑躯体的双腿略绷,臀线起伏,胯间无遮无掩的阳物即便静伏亦见傲人尺寸,赤红的头发湿漉漉地耷在背上,无视凡规俗礼的张狂姿容,便叫一旁的马监使也不禁看得两眼发直。
  乃见那双同样赤红的瞳孔闪烁邪光,一股炽烈燥气自全身腾烧而起,赤发如火烧飞舞扬起,眨眼间,水汽已蒸发干净。一身古铜的皮肤上,不再有半颗水珠。
  灰白的眼睛看了这一幕,似乎仍旧不为所动。
  左手一翻,凭空变出一卷红色的衣袍,转手,递过去:"穿上。"
  红发的妖怪瞪了他半晌,终于屈服地劈手抓过,随便披了。
  天汉河水乃亿万星辰精魂滋养所成,九鸣在河中畅泳,喝下不少,如今只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心情甚佳,就算看到一大群新鲜味美的肥马在面前晃荡,也难得放过。
  可一见飞帘那张木纳死人脸,就觉有气。想起之前被关在殿里求助无门,险些便成了第一条因为蜕皮蜕不成活活绷死的鸣蛇,当即冷下脸来,哼道:"又回你那个屋子啊?我看你还是把我丢进天牢里,至少还有天兵天将巡逻管饭,不至于饿死病死了都没人知道!"
  飞帘的手,握拳一紧。
  然面上还是一贯的僵硬,只闻他道:"随我下界。"
  "啊?!"
  看到那张应该算是俊美的脸庞一副无法置信的呆相,飞帘难得有个感觉。
  这个主意,相当不错。


第三章 灵鹫山峰虚谷空,荒郊有偶遇艳娘
  灵鹫山,又名五峰山,盖因重山复岭之中,突起五座兀峰,高出云表,却顶无林木,有如垒涂之台,故有此名。山中景色优美,有谓东有离岳火珠,北有玉涧琼脂,西有丽农瑶室,南有洞光珠树,中峰则有自明之金,环光之壁。
  有诗赋曰:此景祗应天上有,岂知身在妙高峰。
  东台望海峰,秋冬多狂风吹袭,建屋多辄,故峰上鲜人迹。
  仙圣之地,见了一红一灰两道身影。
  九鸣坐在一块巨石上,翘腿托腮,一副吊儿郎当。
  "到这荒山野岭做什么?"
  灵鹫山他也曾来过,风景不错,气候凉爽……对了,还有山上的野雉体形虽小,可肉质极鲜美!
  回头去看身后的飞帘。
  虽然面上不曾表露,但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疙瘩。
  不久之前,飞帘无视南天门前那一众天兵天将,带着他大摇大摆地直出南天门。虽然看不到那些天兵的表情,但他绝对能想得到那群给天帝守了几千年大门的家伙一定没遇上过连招呼都不打,还带着妖怪横穿直撞的神仙。
  九鸣瞅了表情木纳的飞帘一眼,事实上这家伙也不是本性嚣张,八成是觉得没必要招呼应酬。
  可怎么想,一只待审的犯妖,就那么简单能带出天庭?!
  忍不住抬头去看平静的天空,说不定待会就会有一堆天兵天将从云里跳出来,摇旗吶喊地要将他们抓回去……但事实上,天空依旧平静,连飞鸟亦不见一只。
  之前听文曲星君提起,锁妖塔破,七元星君下凡寻珠,飞帘此来必定是知道此地有宝,故而带他前来。
  莫非飞帘以为,他会帮忙寻珠吗?
  笑话!锁妖塔修好了,不还得把他送回去关个几千几万年!!他可不打算帮忙挖坑然后把自己给埋了!!

  飞帘并不是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也并不是没有看到注视自己的赤瞳。
  只就因为看得太清楚,所以不想打断这刻难得一见的颜色。
  火色。
  此时夏日晨初,云海尽头之处有旭日东升,红辉喷薄天际,明媚如美人霞衣,下见重云涛涌,峰颠如舟浮沈云海间。望海峰素有离岳火珠之名,霞色染遍,九鸣元神得以复原,一头赤发不再有半点枯色,随风飞扬,张扬的生命力,犹如赤火腾起。
  阳光的热度,落在飞帘的面上,让他有一丝错觉,是因为那一头赤色火发的缘故。
  他沉默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想起要回答他的话。
  "山中有龙息,未知是何宝物。"
  九鸣皱眉,即便他无心帮忙,甚至有心捣乱,可也得对方开头才行吧?
  "不知道又怎么找?"
  "知道又何必找?"
  "你……"九鸣直想揪了飞帘的领子使劲摇,只不过掂量一下脖子上还留着虽不显形的锁铐,链子还在飞帘手里拽着,不好发作,龇了龇牙,"你该不会每次都是这般毫无线索地瞎找一通吧?"
  见他不语,九鸣更加肯定了。
  赤红的霞色没能让那张僵硬的脸染上一点绯红,反而更显得眼下的阴影浓重,他必定累了,而这个不懂变通的家伙,想必是独自一人凭了微末仙息在凡间搜寻,此为无异大海捞针,然他既得天君号令,必要达成,即便是一听就知道不可能的命令。
  心中不由紧着疼了一下,九鸣喃喃道:"你怎么不去王侯贵族家里找找?那些人必定藏了宝贝,何必那么辛苦地跑到荒山野岭……"
  飞帘却道:"能震锁妖塔之宝,纵凡间皇帝亦不可得。"
  九鸣也知道这个道理,的确,真正的宝贝,岂是凡人可得之物?纵有机缘,也会落入纷争之中,最终不知所踪。
  "那总得先查查有无相关经籍,或是打听坊间传说什么的……好过这般茫无头绪。"
  灰白的眼睛凝视他片刻,无可无不可。
  然后,平静地说:"你在此处待我便可。"
  言罢转身往山下走去,晨阳中渐行渐远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常常的影子。灰色,显得只影形单。他似乎早已习惯独行,甚至并不考虑利用手中的法力强制命令他的协助,一个人去完成他自己的任务,是理所当然的事。
  九鸣觉得,他不想看到这样的飞帘。
  或许他是恨他无情绝决。然同时也非常清楚,飞帘独自离开天庭,舍弃真身,潜伏万妖之中,其心坚忍,可见一斑。一个下凡的星君,身在万妖军中,无外助,亦无内援,唯己一身。头上有应龙帝君,下属百妖在看,稍有差池必定元神俱灭。然而他在战场上面对的,又是天界战将,曾同殿为仙,如今却只当他是只妖怪,两军对阵,岂有容情?
  忽然想起灵山河谷,天枢的那一剑。就连同宗星君,也是刀剑相向。剑锋透入的瞬间,他难道,不觉难过?
  所以,他不能不是一个人。
  如今再是麻烦,也不过寻宝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危险。
  因此他一个人,也可以。
  "可恶……你给我站住!!"九鸣踩着重重的脚步,追了上去。
  飞帘停步,回头看见怒气冲冲的妖怪,脚步之重仿佛要把一地的绿草给踩平了才甘心。
  他不是嫌麻烦吗?既然如此,他一个人去找亦无不可。本来,寻珠就是他们七星君的任务,与他无关。
  九鸣不去看他眼中不解,只觉得若是看了这一眼,便会把之前很多很多的事给遗忘干净。
  他抱臂哼道:"我和你一起去!!在天上睡了这么些天,骨头都痒了!正好松松筋骨!"
  飞帘还是奇怪,他记得,两千年前九鸣明明最喜欢躲懒,要不是应帝严令,他连战场都不想上,别说睡几天,睡个几百年也不成问题。
  虽然这么想,但他并不想拒绝。
  声音,很吵,让他失去了习惯的安静,可是这样似乎……也不错。
  九鸣瞥了他一眼,视线却再也无法移开。
  在那双灰白的眼睛里,有一丝笑意,轻轻地,不可思议地出现。
  然这笑意,很快在眨眼之间隐去。九鸣回过神,竟有几分懊恼,想起那个曾经的承诺,那个获胜之后,会笑给他看的承诺。
  红发的妖怪忍不住用大声的嚷嚷来掩盖内心莫名而来的混乱:"愣在这里做什么?!快些走吧!!早些找到便早些交差了!"言罢大踏步朝前走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本,还打算捣乱的初衷……

  赤发的妖怪拍翅于山腰间盘旋。
  他可不打算像飞帘那般在地上寻找,他要先于空中查看山岳形状。
  但凡宝物,大多藏于川岳之中,聚天地灵气之所。
  绕了一圈,便见灵鹫山中峰南面之下,有一道长达数十里的山沟,沟内草木茂密,足见地气充沛万物生长,想必定是聚气之处,于是降下翅膀,落到飞帘身边,指向山沟方向,道:"应该在那附近。"
  说完,一双巨蝠黑翅转眼收去,随手一摆,便就变化成凡人模样,只不过即便没有赤发张扬,红目彰显,高大精悍却带了几分慵懒的身躯,以及不屑一顾的态度,仍旧张扬。
  他看了一眼还是白目灰衣的飞帘,皱眉:"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
  "有何不妥?"
  九鸣瞪大眼睛:"你是想叫凡人见了你就喊妖怪,然后引来一群好管闲事的道士吗?你不烦我还嫌烦!"
  飞帘默然。
  几万年了,他一直坐在天宫之上,并不曾像天枢一般受天帝差遣下凡伏妖降魔,就算两千年前得令潜伏,身边也都是妖怪,不会在意他的容貌是否异类,早前到凡间寻珠,他都是在深山重岳间穿梭,鲜少与凡人碰面,不似九鸣这般在凡间游走数千年,熟悉人世规矩。
  听九鸣这般说法,飞帘便点了点头,施展幻法,亮光闪过,九鸣再看……可也没什么变化啊!除了眼珠子变成黑色之外……
  九鸣忍住脾气,扯起嘴角说道:"你的脸色能不能变得正常一些?"全无血色如同僵尸,谁运气不好半夜碰到还以为炸尸了!
  飞帘从善如流。
  "你穿那件什么东西?!"九鸣逮着了理儿,找茬般凑过去,揪起一片衣角,嫌弃地努嘴,"灰不溜秋,还是麻布做的夹衣!!现在是什么朝代了?!换了换了!"
  "换什么?"
  "至少得是丝绸!"
  "好。"
  "还有你脚上那什么──草履?!两千年前的了吧?可真够结实的!"
  "……"
  一番折腾,按着九鸣的指点,飞帘还真给换了一身打扮。
  只不过……
  头戴紫金偃月冠,冠上嵌着明珠若干,颗颗大如鸽蛋。身着金银刺绣彩锦长襦,半臂及衣领边缘有五彩游鳞。绸丝腰带勾束琵琶玉带钩,嵌红蓝宝石。脚踏黑丝登云履,履厚丝软。
  宝物无罪,随便一件搁在凡间,没有不是价值千金的。只不过,这些东西套在一个面无表情,眼神僵冷的男人身上,就像……陪葬品?!
  九鸣看了半天,放弃地叹了口气。
  还正正如凡人所说,有的人,就是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
  不过算了,人靠衣装妆马靠鞍,好歹也算是人模人样,不至于招惹麻烦也就成了。
  于是二妖一前一后,走落望海峰而至中峰下山沟。

  此处山沟确实聚有天地灵气,花木连片,松涛阵阵,抬头是天空湛蓝,及目是翠柏参天。说也奇怪,夏日酷暑山上也觉酷热难当,更有蚊蝇扰人不胜其烦,但入沟之后,渐觉清凉,微风习习,蚊蝇绝迹,虚谷空旷沈寂,流水潺潺,教人心旷神怡。
  谷中鸟语花香,倒有一派神仙妙谷之感。
  风中传来银铃般清脆的女子笑声,花丛翠绿间便见柔美的剪影,循声而近,便见谷中央一块硕大的巨石下,搭了一个白纱的帐幕,轻纱随风轻雾,显得如幻如真,帐外铺上了一张厚毡,上面摆放了许多鲜瓜果品,肉干清水等物,看来是有人在此游乐。
  空气中渗着胭脂清香,引人遐思,未几,便见三名著了薄纱轻裙的女子嘻嘻哈哈飘然而至,见了飞帘九鸣二妖,不由吓了一跳。这三名女子相貌姣好,看那衣饰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且胆子也大,荒郊之处遇上两名男子,居然并不惊慌。
  其中一名红衫红裙的女子走上前来,朝他们微微欠身行礼,侬语带腻,柔声问安:"奴家见过两位公子,奴家等是西山下张老爷府上女眷,府中家规甚严,平日不许女眷出府,只是奴家等在府里闷得慌,乘老爷远行之机偷出府来,只盼两位公子行个方便,莫要向老爷告发奴家等……"说着,蜂腰不着痕迹地扭动,丰满的胸部轻晃,嫣然媚态,尽展蜜熟诱惑。
  后面跟着的黄衫女子和青衫女子也是绝色丽人,只不过看来不像红衫女子这般大胆,只在后面偷眼打量两个陌生男子,见其一虽然身着奢华,却是一脸僵色,加上相貌也不过平凡不过,反而是那个笑容满面的男子,虽然一身衣着简单,但面貌英俊,眉宇间飞扬神色,带了几分邪魅不羁之风,斜吊的双目只需扫去一眼,便能教人面红心跳。
  世人均爱皮相,两名女子也不例外,加上飞帘一副难于接近的模样,对红衫女子的媚颜视若无睹,对他便失了兴致。反观另一位,似乎深谙此道,见女子贴上来,也不避开,咧嘴一笑,大手一捞,竟就此将娇躯搂入怀内。
  "也好!跑了半天,总算有个地方歇一歇!"
  红衫女子也稍是吃惊,想不到对方竟没有一丝装模作样的推却,箍在她纤腰上的手臂强壮有力,勒得她略觉痛楚,然男人野蛮阳刚的力量总是能让女人无法抗拒。女子媚笑着软了娇躯,倒在九鸣胸膛上,借势朝另外两名女子使了个眼色。
  青衫女子连忙上前,挽上九鸣的手臂,娇声道:"奴家还未曾见识过如此风流的俊公子,今日只盼能与姐姐雨露均沾……"她看上去清纯可人,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大胆。九鸣看了她一眼,伸过手去摸了桃腮,半眯的邪目只看得那青衫女子一阵腰盘酥软。
  红衫女子见状,轻推了一下她:"妹妹,你莫要把公子给吓了!"
  青衫女子连忙回神,略是慌张地避开那两道似能迷人神魂的瞳仁,匆匆说道:"奴家进去给两位公子打点一切……"
  红衫女子回头见九鸣笑而不语,连忙解释:"公子莫要见怪,妹妹虽是老爷的小妾,可刚入府不到半年,还未懂得极乐之道!"她回头见黄衫女子尴尬地站在飞帘身边,无处下手,便摇了摇九鸣的手臂,嗔道,"公子,您那位朋友想必也累了,不如一同进帐,用些瓜果如何?"
  九鸣哈哈一笑,一手捞了她的蜂腰,大踏步往帐里走去。
  "这话不错!我还真是饿了!"
  这话就像咒语,飞帘听了居然不需人请,便就跟着走入纱帐。

第四章 女色情欲本惑人,偏遇无情冷星君
  虽说在山野之地,但白纱帐内装饰精美,帘子般挂着一幅幅轻盈随风飘摆的长纱,与外相隔,却也非完全隔绝,隔了纱看出去,便犹如置身异界。
  青衫女子半依在挑金丝的火炉旁,点燃炭火,小心地撒入香料散香,片刻后,香气散开,便觉馥郁芬芳,仿佛能醉人魂魄。
  黄衫女子其实也是美色,与另外两名女子相比,更多了几分可爱,凡间男子纵有不好色者,对上这般可爱相貌,也断不会为难,可跟前伺候的这位,从进来到座下,表情都不曾变过,几乎是连眼睛都不眨,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偷眼看过去红衫与青衫女子那边,见她们与那位俊郎不凡的男人调笑嘻哈,好不热闹,那男人偶尔抚过娇躯的手像带了火般,引燃二女的欲望,却又不加满足,且钓且放,不时将她们弄个娇喘不已,贴在强壮胸膛上的娇躯越是酥软,看得黄衫女子是百般羡慕。
  红衫女子抬起媚眼,瞄了瞄那边,见黄衫女子一副踌躇模样,便嗔笑着问那九鸣:"公子,您那位朋友可真难伺候!"
  "是吗?"九鸣半躺半靠地坐在软缛上,心不在焉地应着。
  "要不,也让碧涟妹妹伺候您吧?公子不知,别看碧涟妹妹娇小可爱,她嘴上功夫可是厉害,嘻嘻……品箫弄笛,最为风雅,嘻嘻……"
  九鸣但笑不语,红衫女子使了个眼色,黄衫女子马上会意,弯腰捧起一盘水果,半跪地贴在男人大腿上,丰满的乳房不经意地扫过胯间微凸的部位,满面娇笑。
  她甜笑着用纤指剥了一颗葡萄,丢到酒杯里,然后递到九鸣嘴边:"公子……请品尝。"
  不想见九鸣摇头,拨开酒杯。
  红衫女子问道:"公子不是说饿了吗?"
  "饿是饿了,不过……我比较想吃你们!"男人笑得邪恶,盯着她们的眼神忽然叫那几名女子背脊一阵发寒,仿佛这个帐子本就是他的,而她们,是被引进来的猎物。
  不过这种寒气转眼消失,大手恣意地揉搓怀中青衫女子丰满的乳房,粗重的手法直让那清纯相貌露出情欲痴态,红唇吐露呻吟,然那始作佣者仍旧一派施然。
  几名女子皆料不到他如此狂纵,平日无论遇了怎般好色的男人,也得言语调戏一番才会剥下君子表相,可眼前这个男人竟连说话也毫不掩饰,只不过这也正称了她们的意!
  红衫女子笑得更是娇媚动人,纤指轻弹,身上的罗衫当即半褪,露出大片酥胸,乳白凝脂樱红蓓蕾,直挑男人情欲。
  一旁青衫黄衫的女子见状,像早便习惯协作般,一个贴上去为九鸣褪衣,一个伸手去解腰间衣带,九鸣也不拒绝,任她们所为,但看着她们的眼神愈是热切。
  那边热情洋溢,完全没注意到另一面坐着的飞帘那双眼珠竟渐渐转成灰白颜色,瞪着那几个挂在九鸣身上上下其手,娇嗔喘息的女人,非常奇怪的,越看越不耐烦。其实在两千年前,九鸣就没少在妖军里勾些貌美的女妖到帐里寻欢作乐,可那个时候飞帘只不过是觉得吵了些,并不似如今这般看着竟然觉得不耐。
  他的人,怎么可以被其它人随意触碰?!
  那些游移在古铜色胸膛上的纤纤玉手,还居然不时滑到胯下挑逗,衣服是越脱越少,肌肤摩擦也渐转炽热。
  忽然,飞帘的声音响起。
  "你到底吃是不吃?"
  虽然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像砸进水里的石头般,直直砸得帐内的旖旎气氛荡然无存。
  九鸣飘了一个眼神过去,与怀里那三个神魂颠倒的女人比起来,他那双眼睛清醒得近乎无情:"我没说不吃,不过难得遇上,总得先找点乐子不是?"就见他捏起红衫女子的下巴,么指抹过那艳唇,唇上艳丽的胭脂被他抹花,在嘴角处如同鲜血妖媚,"一下子就吃了,多没意思?"
  飞帘想了想:"我原不知,吃猪肉之前,还得跟生猪调情。"
  他这么一说,软玉温香,当即变成熏臭难闻……九鸣当即什么兴致都没了。
  虽说蜕皮之后,他倒是真有几分腹饥,怀里的女人再怎么香艳,也不过犹如盘内餐食,调情戏耍亦不过跟猫儿吃老鼠前逗着玩儿一会的乐趣,如今被飞帘败了兴致,真是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九鸣猛地直身而起,三个贴在他身上的女子登时被震开一边,迷乱不知所以。
  男人咬牙切齿瞪着飞帘,完全是野兽被打断进食时的暴躁状态,那几个女人却浑然不察,意犹未尽地缠上去,似乎是好久不曾经历过这种神魂颠倒的热情抚弄,媚态更现。
  "公子……"
  "公子,奴家还要……"
  娇媚挑逗的声音在九鸣耳中简直成了吵耳的猪叫,他横手一扫,吼道:"滚开!!"几名女子当即被扫开,跌在地上,红衫女子还不曾试过在情动之时被如此对待,竟一时收不住妖相,在裙下露出一条红色的狐狸尾巴!
  再看余下二女,青衫女子光滑的脸蛋长出兽毛,自鼻端至额顶显露一条白纹,眼下方和眼后现出白斑。那黄衫女子甚至于头顶冒出一对黄色的兽耳,腮边几根细须。
  然遇妖这种足以吓得人魂飞魄散的事,帐内的两名男子居然不为所动。
  女妖见现了妖形,当即收起媚态,红衫女妖提声嘶鸣,翻身而起,罗衫半褪,媚人的乳峰尚裸露在外,一双雪白的手却露出尖锐如刀的指甲来。直见她美丽的面孔渐渐现出妖相,兽瞳闪烁,伸出鲜红的舌头舔了舔一根锋利的指甲,垂涎地看着九鸣。
  "好可惜哦……奴家本以为还能与公子共赴巫山,想不到被公子见了相貌……嘻嘻……如此,只好请公子到奴家腹中做客……"看她发浪般抚摸自己,仿佛当此是九鸣的手,"啊……啊啊……奴家好想要哦……要与公子血肉交融,啊……来吧,公子……啊……"
  黄衫妖女与青衫妖女见状也不再掩饰,跳腾而起封了他二人去路。
  只不过她们这么做似乎有些多余,这两人连逃跑的打算都没有,就见九鸣抱臂而立,一身外衣在之前的拉扯间变得松垮垮,肩袖更滑到臂上露出强健的胸膛肌块,虽是如此,却不见半分狼狈,反而有种放浪形骸的随意。
  "可以吃了。"飞帘转过头来,对九鸣说道。
  面前这般状况,刚才还怒气澎张的男人当即泄气,抽了抽嘴角,丢出一句:"没胃口。"
  然后指了指这纱帐后隐隐可见的巨石,与他说道:"我看你找那东西应该就是后面那块石头了。"他扫了一眼面前三个剑拔弩张的妖女,"连些花面狸黄鼬都能成精,估计是拜了这石头上的龙气所赐。"
  那几名妖女吃惊不少,那男人居然一口道破她们的真身,而且连她们修炼的法门都看个一清二楚,怎不叫她们心中惊惶。
  九鸣此言确实不差,他们面前这块看上去貌不惊人的石头其实还真有些来头,且说上古之时,这灵鹫山沟无清水,坡无绿草,到处焦土裂石,满目荒凉,天上文殊菩萨心怀慈悲,借来东海龙王水晶宫内一块巨石至于此地,那石头原是龙王五子歇息之所,乃名歇龙石,常年藏于水底清凉无比,又得龙气滋养,故而有灵,这歇龙石一落,当即透出清凉之气,叫灵鹫山上涣然生机。
  这三只女妖其实不过是灵鹫山中小兽,机缘巧合开了天灵,借这龙气修炼成精,经常变化成美貌女子引诱入山的独身男子,吸食其精元,更啖食人肉,凭了龙气庇佑居然一时未被发现。
  飞帘打量那石头片刻,见这石头虽然隐隐透出龙气,但日久年深,早散了个七七八八,岂能震住锁妖塔,便就摇头。
  九鸣笑着嘲他:"我就说嘛!你这般盲冲乱撞岂能找到真正的宝贝?"
  "你说该当如何?"
  九鸣得意洋洋,一时嘴快:"找天山脚下的老玄龟!那老头最喜欢打听哪有藏着宝贝,哪只妖怪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它都知道个一清二楚!"
  "那好。去天山。"
  "……"
  发现自己不但没有阻挠到飞帘,反而给他指点了明路,妖怪当真是想跳起来打人却不知是打他还是打自己……
  此时那边被过分忽视的女妖终于忍不住叫嚣起来:"妹妹们,先吃了那灰脸的男人,余下那个……嘻嘻,留着我们慢慢吸食精元,嘻嘻!……"
  九鸣侧过脸来,邪目飞吊,笑得诡秘无比:"他的肉又僵又硬,必定难吃,我看,你们就很不错……"那几个女妖又再次感觉到凉飕飕的寒意,这并不是从身后的歇龙石传过来。她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头凡人的黑发渐渐变成鲜红颜色,赤瞳闪烁,男人咧嘴笑时,露出一颗勾牙,妖气,普天盖地倾泻而出,笼罩整个山谷。
  她们吓呆了,她们已有五百年修为,加上采补人精血肉,修为堪比千年妖怪,居然察觉不出对方竟是妖怪!可笑的是,她们居然还想采补精元……

  一阵急风吹过山谷,柏叶沙沙,松涛摇曳,不过片刻,一切恢复平静。
  转眼间,已见那赤发的妖怪坐在歇龙石上,舔着嘴唇残余的腥气,皱眉,似乎大有不满地嘬嘴,道:"真是难吃!"石下白纱的帐幕不过是女妖变化出来的障眼法,如今早已消失,地上只剩下一堆白森森的骷髅,想必是那些惨被女妖所害的男子骸骨。
  九鸣歪头想了想,回头问那飞帘:"你上次给我吃那个肉还有没有?奇怪,吃过那东西之后,就觉得其它肉又油又腻,难以下咽!"
  飞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喜欢吃?"
  既与美食相关,九鸣倒也老实点头:"喜欢。"
  飞帘静默半晌。
  "没了。"
  无视九鸣暴跳而起大吼大叫,飞帘跃落巨石,往山下走去。

第五章 天山有云皑白雪,远方有妖访玄龟
  天山雪峰,常年皑皑白雪,终年不化,有道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眺看山麓河谷,遍野是云杉塔松,绿树长青,再往上望,草原上片片金莲,花开灿烂,雪线之上,乱石丛立,但见凌寒怒放的雪莲花如玉兔伏于石下,伶俐可爱。相传周穆王驾八骏驱九万里而至天山,于瑶池宴上会王母娘娘,享仙酒而得百岁寿。
  时是入夏,晴空万里,便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家,健步如飞地走在几乎没有看到山路的地方走着。忽然,他停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天色,捏指一算,便不再前行,寻了块突兀如椅的岩石,扫去残霜,径自坐下。
  坐在石头上的老人家长须飘飘,白发如云,一身洁白整齐的长袍随风而动,仙风道骨,倒有几分遗世的味道。
  过了一阵,匆忙而带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一个扎了两把冲天小股辫的童子背着箱笼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一屁股坐到老人身边,喘着气,忍不住嘀咕道:"师傅……您走得真快……哎哟!"脑勺被老人敲了一记,虽说下力不重,不过声音倒是响亮。
  "小小孩儿,居然如此疲懒,实在该打!"
  小童子憋屈地眨眨眼不敢再说,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那老人:"师傅,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都快到家了,天寒地冻的,回庐里休息烤火不是更好么?"
  老人抚着长须,但笑不语。
  童子更是不解,正在此时,突然天顶一声天雷震响,小童连忙抬头望去,只见山峰上雪尘飞扬,滚滚如浪呼啸飞泻,雪浪高有十丈,往山下铺天盖地地罩下来,腾空而起的雪雾飞空扩散,瑰丽,壮观,却也带着死亡的危险。
  小童瞪大了乌黑的眼珠子,眼睁睁地看着那澎湃凶猛的雪浪吞噬他们面前的山道,若是适才当真前行,只怕此刻已被埋在十丈雪下。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转过头来去看那老人。那白须老人却仿佛早有所料,安稳地坐在石上,悠闲地欣赏雪景,仿佛此刻遗憾的是身旁没有一盅热茶。
  待一切声音安静下来,雪尘重落峰山,天空依然青空无限,天山上平静安详,谁也想不到,适才会有如此险极的雪崩。
  小童看着老者施然站起,拍了拍身上的雪尘,忍不住道:"师傅,您……真是神机妙算啊!"
  "无知娃儿,老夫活了万年,连这点小事都算不出来,岂非惹同道笑话?"
  他话音刚落,就闻天上一个声音笑道:"老乌龟,那么说来,你也已算出今日我来拜访咯!"
  老者猛地一惊,抬头看上去,只见半空之中,一个红衣赤发的男人抱臂悬空,他背上展开一双硕大的黑色蝠翅,拍动间风卷而噬,扬起他一头红发,仿佛烈火。
  "鸣、鸣蛇?!"
  老者大惊失色,仿佛见鬼一般,适才淡定施然的表情荡然无存,拉了小童的手转身就逃,可三步之外,突然裂开一道深不见的极渊,地表涌动,一个衣饰华贵,但面容僵冷连眼睛都见诡异灰白的男人笔直地从地底冒出来,阻挡去路。
  老者猛然站住,只好回头,便见那赤发的男人拍着翅膀降在他适才坐着的石头上,半盘膝,半竖腿,吊儿郎当,手搭在竖起的腿上,居高临下打量他们。
  "你、你们想干什么?"老人虽看上去老迈年高,但他眼神倒是伶俐,一下便看出截住他的也是一只妖怪,而且力量不在鸣蛇之下,当即心底见慌。
  他倒是与这条鸣蛇有过一面之缘,记得五千年前,他为寻一宝物到深山之地,好不容易找到了那稀世之宝破雾珠,不想一只吊精白额虎怪强行抢夺,他虽有五千年修为,但若论妖术功架绝非那吊精白额虎的对手,眼看就要人财两失,就在这当儿鸣蛇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张口就把那老虎精给吞了。然后盯着他看了半晌,末了丢下一句:"龟壳太硬了。"他还搞不清状况,便见他对跌在地上的宝贝看都不看,扬长而去。
  莫名其妙地拣了性命和宝贝,他后来也有意打听过那条鸣蛇,得知此妖乃上古妖怪,修炼数万年,法力高强,可做事匪夷所思,大多是只凭喜好,不辨善恶。
  本以为天下之大,穷尽岁月也不可能再遇此妖,谁料今日却找上门来。
  他本是一只得道万年玄龟,其它妖术或许不精,但衣卜卦术自负是出神入化,平日算出祸事,趋吉避凶,若是有妖怪觊觎他的宝贝,他便带着小徒弟早早地躲开,几千年来倒也太平无事。
  可惜他的占术再妙,五行外的异兽并不在其中。只怕就算用他那个晚年龟壳烧作龟筮,也不见得能知道今日大祸临头。
  老玄龟精不由暗自揣测,那鸣蛇,莫非也跟那些妖怪一般,看上了他深藏千年的宝物不成?
  殊不知,他的占卜之术确实不能让他一窥这条上古赤蛇的心思……
  九鸣坐在石上,看着那个一老一小,神色凝重,看似在思量着什么。
  乌龟……壳硬,不好吃,特别是上万年的玄龟,肉都老了,怎么煮都硬……小的那只,不够塞牙缝……
  ……
  所幸还有知道自己来干什么的飞帘,上前一步,问道:"你就是天山脚下的万年玄龟精?"
  老人知道瞒不过,便只好点头:"正是老夫,不知两位到来,有何要事?"
  "想打听一下,天下哪里有可替代锁妖塔上宝珠的珠子?"

  "锁妖塔的宝珠?!这、这……"
  老人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也着实吃了一惊,"锁妖塔上的宝珠可不是俗物,传说由天地间古神精魂炼化而成,凡间哪里可能有什么宝物可以与之相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飞帘,看他面向木纳,反而容易打发,便道,"请恕老夫孤陋寡闻,确实不曾听说过此等厉害的宝贝。两位若无其它差遣,老夫和小徒可否先行一步?"
  飞帘听他这么说来,是确实不像知道什么,手一抬,地上的深峡隆隆合上,重复原状,便是意思放他离去。
  老人正心中窃喜,忽然冷冷说音:"没有一样的,总有差不多的吧?老乌龟,你可得想仔细了!否则……呵呵,听说老龟肉作羹臛,乃大补之物,却不知万年玄龟,是否效用更佳?"
  转过头去这么一看,可了不得了!就见那只妖怪笑得邪狞,薄薄的嘴唇里吐出叉舌!!,一颗蛇勾毒牙更是森森吓人。
  这老玄龟精好歹也是万年精怪,察言观色的本事当算高明,此时再不敢糊弄,连忙吩咐那小童放下背上箱笼,从里面挖出一卷竹简。约是日久年深,这竹简早已发黄见裂,穿简的牛皮筋也见磨损厉害,但上面的字乃是金漆作墨,仍旧清晰看见。
  那老玄龟精眯起老眼,凑得老近,几乎像在闻那上面的味道般,许久,忽然喜上眉梢,抬起头,与那九鸣说道:"有了有了!秦关以南有石林曰丹霞,其中山岩藏有一宝,名曰阴阳石!"
  "阴阳石?有何用处?"
  老玄龟低头看了会,又答:"可预测天象气候!"
  "这有何用?难道把这玩意儿放在锁妖塔上,好告诉塔内连日光都看不到的百妖明日天气晴朗?!再找!!"
  "是、是、是……"老玄龟可怕了这煞星,连忙再低头查找,过了一阵,又嚷嚷起来,"有了!有了!西华山之首,钱来之山,下有洗石!"
  "有何用?"
  "呃,这……听说是上古时,用作洗沐之用。"
  九鸣盯着那老玄龟,不怒反笑:"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拿这玩意儿让几千年没洗澡的妖怪们给刷干净去吧?"
  "不、不,岂敢,岂敢!"老玄龟当即吓得浑身冷汗,要知道锁妖塔里面的妖怪没一只是善类,若非罪犯滔天,又怎会被天界关入不见天日的万年牢狱?!这不明着讽刺它们没法从塔里出来吗?他苦着脸,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继续翻查,"马宝,可石中生马……不行,还有还有……水见宝珠,埋之涌泉……不行……轩辕磨镜石……"
  偷眼看过去,眼看那只妖怪越来越不耐烦,眼中凶光渐盛,慌得他连忙埋头在他那卷记载了天下百宝的竹简上拼命查找,可越是着急,越就是没找着……
  忽然一直沉默的飞帘说话了:"找些你不知道用处的。"
  老玄龟闻言当即灵光一闪,对啊,既是无可不能的宝贝,岂止点滴功用?他连忙再找,不到一阵便喜上面来,道:"轩辕黄帝时,有五曜神珠一枚,乃太白、岁星、晨星、荧惑、镇明于黄帝时,五星聚房而合精诚所化,其能不可估!"
  "此物如今何处?"
  "末说记载,于殷纣时失于渭。"

  "师傅……他们不是该去渭水找那个什么五曜神珠吗?"
  "……"
  "可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老玄龟精低下头,看着一脸哭相,浑身索索发抖还要拿着柴刀劈柴的小童子,回过头去,他们身后,是一个小小的四合小院子。此地乃是西域,游牧民族多于汉人,但这小院子却以江南民居的格式建造,单看那门,大理石门框,乌漆实心木门扇,砖雕青瓦压顶门头的式样,处处透着讲究。里面的房间是更不用说了,左右两侧的厢房内仔细摆放了纹理华美、色泽优雅古朴的紫檀木家什,他可是每日仔细吩咐了小徒弟打扫干净。黄花梨木的架子床,四角立柱,床面作有及后面均有雕花围栏,静穆优雅,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匠心独韵,上面双蛹蚕丝棉被,经由织者以嘉陵江水仔细浸泡、蒸煮而出的佳品,其轻盈柔软,堪比天衣,是他特意远赴阆中带回来的。
  人说水怪鱼精潜伏渊下,非雷动不出,他却不然,试想活了那么万年,难道还窝在又冰又冷的天山脚下小水渊里,冬见湖面厚冰,夏饮雪山融水?!
  可如今是雀占鸠巢,给两只不讲道理的妖怪给霸占了,可这道理,他给谁说去……
  偏偏那不讲理的妖怪还大模大样地与他说:"只要我们在这里待上几日,保准再过千年也没有妖怪敢再靠近这宅院百里范围!就当是报答你给我们指路了!"
  老玄龟精听了这话表面上是连连赔笑,可心里想的是掩面擦泪啊,就这两只妖怪,可要比多来一百只普通小妖更要让人不得安生啊!

第六章 山霜见寒夜露冷,白石岩上笑容颜
  大清早,小童擦着眼睛,打着哈欠从自己的屋里出来,正打算伸个懒腰,可马上就像被冻僵了一般愣是没能把手放下来。
  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以说是连一个动作都没有,像根木头一样的妖怪笔直地栋在院中。可问题是他并不是一根木头,而是有脑袋有四肢的人形,大清早天色朦胧,加上晨雾又重,这么一看过去,就跟一具僵尸没多大差别,愣是把小童子舒服的哈欠给吓了回去。
  他哭丧着脸,呜……他怎么给忘了,家里还住着两只大妖怪……
  师傅一反常态,窝在房里不到日上三杆便不肯起来,他也很想学着师傅躲被窝里不用跟那两只妖怪周旋,要知道,那只红头发的妖怪看他的眼神让他糁得慌。
  可一屋子的活,不是他干谁干?
  莫非是那日偷吃了灶君爷爷的麦芽糖瓜,所以给惦记上了?呜……他已经反省了,以后都不敢了,可不可以让那两只妖怪快些走啊?
  他虽然心里嘀咕,可也不敢当着面说不是,偷偷瞅了一眼院中对他的存在全不在意的妖怪,蹑手蹑脚的往后天井的厨房缩过去。要做的事可多了,取水,劈柴,淘米,熬粥……那可不是轻松的功夫,先说那水,得取天山脚下那雪默林中傲雪盛开的梅花瓣积雪,储罐中化水方可使用。那柴用的是金丝楠木,可不说得贵重,反正皇宫贵族也奢侈不起就是了,更莫说那陶罐里的精米,熬粥用的砂锅,吃粥的佐料,更是不能简单。啊啊,真是太忙了……
  急急忙忙溜掉的小童子没有注意到另外一间厢房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红色头发的妖怪,几乎是与他一般模样的打着哈欠,然后愣是给天井站着的"僵尸"给吓得中了定身法……
  他绝对不会承认方才是被飞帘吓到了。
  九鸣臭着一张脸,翻过石栏落到天井,假装不在意地瞅了一眼飞帘,见屹立的人形柱子肩膀上落满了晨霜,天山脚下夜寒森冷,飞帘的发鬓竟已冻出了冰,终于忍不住开声说道:"你该不是整晚都站在这里吧?"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木头一样的人形才来了反应,点头。
  天山即便入了夏,到晚上仍是刺骨森寒,即便他是只妖怪,也是受不了,可这家伙衣服也不加一件,愣是站在天井一晚上?!
  九鸣火起:"我说了留在这里就为多休息几天!"
  飞帘道:"你不是休息了吗?"
  "你──"九鸣暴戾地一把揪过飞帘,极近地瞪着他的眼睛,灰白的眼珠子比以前更加苍白,都快变成透明的颜色了。
  半晌,妖怪泄气地放开他,转身走开。
  半妖的星君歪着头,注视着那个总是爱莫名其妙发着脾气的红发妖怪,若有所思。
  仍然想不明白。
  此地僻静无人,连兔子都不多一只,只有两只龟精,照理说,不是红发的妖怪喜欢待的地方,可之前他却一再坚持要留下来,说是要休息几日。可他蜕皮之后精力充沛,并不似需要休息的模样。
  想起天域梨花雪海下,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
  文曲……
  他一定跟妖怪说过些什么话。
  可他并不觉得有此必要。
  九鸣有足够的理由恨他,锁妖塔的两千年,禁锢了这个最喜欢自由自在的妖怪,无法磨灭的伤害,并不是,能像那些伤痕累累的蛇鳞般蜕之重生。
  他清楚记得,那只妖怪已经很久没有露出那种嚣张自我的笑容。
  凡事有因而索果。
  如今的果,因孽而生。
  他却并不希望由九鸣来承担。
  他的想法很简单,要重新看到那条自在逍遥的鸣蛇。
  所以将妖怪带落凡间。
  要放他走,也很简单。
  可他不能明着徇私,这样贪狼会很头疼,毕竟私纵罪妖,其罪不轻,天帝面前,难以交待。
  体内的妖力渐见衰竭,想必同是妖怪,九鸣也是觉察到了。而九鸣则在以仙药修补元神后妖里充沛。
  高下立判。
  他记得与之说过,只要他元神一灭,天魔锁自然能解。
  所以,他其实在等。
  等九鸣动手。
  可一道上他给了足够的机会和时间,偏偏那妖怪却没有动手,除了偶尔言语讽刺,或是咬牙切齿地怒瞪之外……
  几万年来,他初次遇到这样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
  似乎,再想多久也没办法解决。
  飞帘慢慢垂下头,如此拖沓,何时才能还他自由?果然,他还是不适合这种纠结宛转的做派。灰白的眼神一凝,已下决定。
  "啊哈──呃!!"舒服的哈欠声再次给噎在喉咙,飞帘转过头来,看到第三个被栋在天井处的木头僵尸给吓住的老玄龟精……

  天山雪峰高耸入云,另见山下平原草翠苍苍,赤发红衣的男人坐在一颗突兀的白石上,在这里,连呼吸都是自由的,非锁妖塔里的无边黑暗可比。
  身后传来踩踏青草的沙沙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嗤笑道:"难得啊,你居然不从地里钻出来!"
  没有声音,只有逐渐靠近的阴影。
  当遮挡阳光的影子并排于九鸣,方响起声音:"我有事问你。"
  "哦?"九鸣回过头,"这更难得了。堂堂廉贞星君,居然还要请教妖怪?"
  他的话总是刺耳,字里行间,透着对天上自以为是的仙人的不屑。
  但飞帘无意去纠正或者如贪狼建议那般加以教化,仙妖两立,更何况,没有人宽宏大量到对关了自己两千年牢狱的狱卒给好脸色。
  他略是沈吟。
  "你可知我近日妖力竭弱?"
  九鸣翻了翻白眼:"知道。"他好歹活了几万年,不可能对旁边站着个摇摇欲坠的妖怪也视若无睹。
  "为何不离开?"
  九鸣拍了拍脖子,虽然现在看上去空无一物,但事实上隐藏了无法摆脱的颈锁。
  "徒劳的事,我从来不干!"他转过头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怎么,觉得内疚不成?那好,赶紧把这玩意儿给解开,省得我喘口气都难受。"
  飞帘摇头。
  半晌,才道:"链锁为我精魂所化,元神灭,法即消。"
  风卷起叶屑打着旋儿飞起,九鸣赤红的头发也随风扬起。
  赤红的眼瞳瞪得老大,盯住那个家伙,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听错:"你的意思是,杀了你,就能重获自由?"
  飞帘却不看他的眼睛,只自顾自说来:"我的星魂就在心口位置……"话说到一半,却感觉到身旁炽热的气息汹涌开来,不由得转头去看,只见那红发的妖怪面目狰狞,简直就是想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哦,原来他有这样的念头,便不必多费唇舌了。
  飞帘便不再做声,只站在原地,任他动手。
  就见九鸣那张俊脸气得几乎扭曲,还真从没见过这么气人的家伙!!那举动,简直就像拿着把刀子送到自己手里,,
然后拉开衣服,告诉要害在哪里,然后堂而皇之地说:"随便扎,别手软。"
  幸好怒火烧心的鸣蛇还保持了点点理智,咧了嘴,缓缓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宰了你?!"
  飞帘想了想,回答:"经常说。"
  "……"九鸣快被气死,"那不是气头上的话吗?!你到底是活了几万年还是几年啊?"
  两只妖怪在白色的石块上互相干瞪眼。
  良久,飞帘忽然幽幽说道。
  "折翅、伐鳞,两千年。我以为,你恨我。"
  至今,天渊上,鸣蛇最后迷惘的眼神仍烙印在他的心中。他从不知道什么是后悔,他也知道,即便再一次选择,他仍要完成天帝付托。但心里一丝丝的抽痛,却又是为什么?
  九鸣愣住了。
  恨?怎么能不恨。
  如果换作别的妖怪,煎皮拆骨,挫骨扬灰都便宜了!
  可对上飞帘,他做的一切却是那么的莫名奇妙。
  星殿的冰冷和寂寞,他待了几日已觉得难受,无法理解飞帘如何在这里渡过万年岁月。天宫神仙趋炎附势的嘴脸,他更难以想象这个木纳不识手段的星君如何应付。所谓的背叛,想仔细了也不过是各为其主。所谓的伤害,更可能是做事的决断。如果双方角色对换,说不定……他做得更过分。
  嘴巴上嚷嚷着恨意,可心里却知道,那些疼痛,那些寂寞,那些折辱,已如晨露遇阳,渐渐隐去,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躲在隐暗的角落里自个儿舔伤的阴郁妖怪,与其将恨意掖着藏着腐烂到骨髓,他宁愿将伤口坦然地置于酷阳之下,剜去腐肉,流尽脓血。
  背叛,不甘,痛过,恨过,也就罢了。
  "恨……恨是恨……你、你以为我会那么简单就放过你吗?……现在没想好,反正不能便宜了你。"九鸣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没事喊打喊杀,没见过你这样的神仙……"他突然一窒,神色冷下,"莫非事到如今,在你心里,仍是敌我双方?!"
  飞帘有些意外,只是摇头:"不是。"
  "哼!"
  "你是俘虏。"
  "俘你个大头鬼!!"九鸣差点没把脚下像卧牛一样大块的白石给掀了。
  "不然你为何愿意留在我身边?"
  一针见血。
  九鸣没想到飞帘一句话丢过来,直把他给噎住了。
  他左顾右盼一番,忽然一拍大腿:"那个找珠子的事,放眼神州,可没有妖怪比我更懂路了!"于是他大肆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在万年之前走遍神州大地,三山五湖。
  飞帘转念一想,也是。
  "你确定不走?"
  想不到他又绕了回来,九鸣没好气地哼道:"少来,我可不想宰了你之后没处逍遥,到处躲那个凶神恶煞的贪狼……"
  飞帘想了想,点头。
  "贪狼一向刚正,是比较难说服。"
  九鸣瞪了他一眼:"老惦记那个比妖怪都凶的家伙做什么?当时在灵山谷,他还毫不留情地扎了你几剑!"
  "换生为妖的事,贪狼并不知晓。"
  "咦?那么说来,你连他都瞒了?"
  飞帘点头。
  九鸣忽然觉得心情大好起来,呵呵,他可不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瞧那些星君,跟飞帘朝夕相对了不是?还不一样摸不着头脑!
  边想着,边从石头上跃下,朝老玄龟精的宅子走去。
  可是他似乎忘记了,包括应龙在内的一众妖军,也一样被蒙在鼓里……
  "不知小乌龟作了什么早饭?识趣的给我下点肉,否则我拿它来打牙祭!哈哈……"
  张扬的笑声在旷野响起,让平静安详的天山平添了几分热闹。
  仍然站在石头上的半妖没有动,一双灰白的眼瞳看着远去的背影,逆光中,仿佛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

第七章 百里草场竭无生,阳骄阴伏女魃孽
  黑楠八仙饭桌上只见九鸣,以及一旁此后的小童。
  九鸣尚算满意地吃着满是肉食的早点,贼溜溜的眼神没有再打量小乌龟精。
  小童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笑话了,被惦记了那么几天,还不摸出这妖怪的胃口,它也就活该被烤着吃了……
  "喂!"
  小童听他叫唤不由得猛吓一跳,怎么了?该不是不合胃口吧?
  "伺候了这么些天,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童眨眨小眼,也不知道今日这妖怪怎么来了兴致,居然问起他的名字来了,于是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金枫。"
  九鸣嘴里嚼着肉,嚅着嘴说道:"名字还蛮有气势!"
  哪能有什么气势……小金枫心里嘀咕,它真身就是一只长尾小山龟,俗名地龟,也叫枫叶龟……也不知怎的天缘巧合,吃了山中千年灵芝草开了天灵,后来遇到过路的老玄龟精,便被收作徒弟。
  "这手艺还不错!"
  小金枫心里苦笑,是啊,您老觉得不错就好,只要别把我当饭吃,就算火烤鸾鸟龙肉夹馍都成。
  还未及回话,突然门外一阵喧闹,方才九鸣进屋显然没有顺手关门,大门一下便被闯开,跑进十几来号人,看这些人衣着朴素,有老有小,有年轻壮汉更有年迈老妪,入门一见那小金枫,为首一位老爷子哗啦便跪下了,后面跟着那群人也有样学样,在院子里跪下一大片。
  看老爷子跪地叩拜,嘴里说着不清不明番话。
  那小金枫跟老玄龟精在此修炼多年,自然识得此地方言,便也是叽里呱啦地跟他们说起来。
  九鸣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一大群人。也奇怪,天上的神仙都喜欢凡人对他们又叩又拜,怎么他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啊?多叩几下,身上不见得多出一两肉来。
  等他们说完,就见金枫一脸为难,便忍不住问他:"他们说什么?"
  小金枫回过头来,与他说道:"他们是天山脚下的牧民,现在正是放牧的好季节,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百草枯尽,不见绿野。牧民都是靠牛羊为生,没了草,牛羊得饿死,他们也没了活路。后来听一个过路的汉人说起,这里住了一位活神仙,便特地过来求助。他们找的想必是师傅……我去找师傅看看!"说罢赶忙去东厢找老玄龟精,可坐在位子上的九鸣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果然,小金枫哭丧着脸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纸条,上面潦草的写了几行字:"金枫我徒,为师夜观星象,见东方有异,故往一探究竟,归期未定,徒儿保重,为师去矣。"
  九鸣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回来的时候便见那老玄龟精背着包袱鬼鬼祟祟地从后院顺着山路溜了,估计是算到了今日有麻烦来了,以他的本事,糊弄一下那些凡人还行,当真遇上有本事的大妖,岂不是把身上的肉送到妖怪嘴里么?
  可怜那小乌龟只顾着砍柴淘米,愣是给留下了。
  此时那群人方才注意到坐在桌边的那个男人,见他一头异于常人的鲜艳发色,还有一双飞目斜吊的赤瞳,他们哪里见过头发非黑的人,见状当即露出惊骇神色。
  与那些崇拜或尊敬的表情比起来,九鸣似乎更满意眼下这种表情,哈哈一笑,竟故意两腮裂开,露出尖牙叉舌,那些凡人哪里受得了这般惊吓,年轻的尚不过脚软,妇孺当即昏了几个。
  九鸣更是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忽见门口一阵风沙吹旋,迷了众人的眼,一个人影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与那九鸣说了两句,就叫那妖怪给收敛妖相,恢复正常。为首的那老爷子精神还算坚韧,居然没有昏过去,见那妖怪给那人制住,只想此人定是传说中的活神仙了!!
  只不过幸好他们不懂汉语,否则必定得再多吓昏几个。
  就刚才,飞帘与九鸣说……
  "人肉很酸,不好吃。"
  "你又知道?你吃过?!不会吧?!你真是神仙吧?!!"
  "以前在妖军听说的。"
  "……"

  飞帘从小金枫嘴里知道究竟,不由沈吟。
  能让百里草原一夜枯干,必定是妖法作怪。
  干旱?
  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曾经一抬手毁掉天渊十里踏青地的红发妖怪。
  九鸣瞪了他一眼:"看我做什么?你不会以为是我做的吧?"
  意外的,飞帘却是摇头:"不是你。"
  反而是九鸣听了不乐意了:"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没这本事?告诉你说,只要我愿意,别说百里,就算整个天山我都能让它眨眼寸草不生!!"
  "所以我说不是你。"
  喜欢胡来的妖怪,从来做事喧嚣夸张,哪里会莫名其妙,吱都不吱一声弄事?即便真是做了,怕也会驾个台,大肆宣扬是他干的。
  是故,他完全不作怀疑。
  九鸣愣了一阵,回过味来,不由咧嘴一笑,拍着他肩膀:"呵呵!说了半天,你是嫌那妖怪动静不够大啊?"
  小金枫在旁边听着直翻白眼,得了,这群牧民就别求了,搞不好把那只还不知道是什么的妖怪给弄走了,反而引来更难伺候的。
  可惜那群西域牧民完全听不懂,还以为他们是在商量,便连忙过去拉住小金枫,问他究竟。
  小金枫是无奈啊,他总不能跟那老爷子说,您老别担心,那只在草地上捣乱的妖怪不算什么,您面前这两只才是最恐怖的妖怪!见他问个不停,小眼珠子咕噜一转,便与他指手画脚地说了起来。
  那些牧民听了,看向九鸣的眼神不再惊惧,反而渐渐放胆打量,而望向飞帘的眼神则是越发崇拜。
  他到底说了什么,二人不得而知,只是到了后来,飞帘有点受不了那群牧民已经将他当成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神仙,就差没扑上来抱住他的脚了。
  妖怪作祟。
  若今日这些牧民来找的是仙家道士,兴许马上就拍案而起,嘴里嚷嚷着邪不胜正,哪里妖邪胆敢滋扰百姓,然后举着手中的桃木剑、黄符箓,像喝了一桶鸡血似的跳起来,冲出去找妖怪拼命去了。
  可眼前这位,虽说确确实实是神仙不假,更是受天命下凡的廉贞星君,可真要算起来,死在他手上的,可能仙人要比妖怪多得多。更何况他身在妖军十年之久,早对妖怪的存在习以为常,说起来,如今他自己也是妖怪……
  不过,他还是朝小金枫招招手,示意他传话给这些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牧民。
  "告诉他们,此地不宜久留,且暂迁远地,半月再归。"
  小金枫愣了,可他也不过是只小龟精,哪里知道这些大妖的心思,便也不敢多问,连忙过去说了。那些牧民听了,纷纷对着飞帘嚷嚷着叩拜不休,虽然听不明白,但大抵是些感恩戴德的话。
  一群人挤在本来就不大的天井里,嗡嗡说话的声音就像来了一群苍蝇,九鸣终于受不了地龇牙喝道:"吵死了,还不叫他们快滚!!"
  金枫知道这妖怪脾气不好,便也识相地劝走了那群牧民。
  院子又清净了下来,九鸣掏了掏耳朵,瞥了飞帘一眼:"真要管?"
  "是。"
  "还以为找乐子管闲事是我的嗜好。"
  "我也没这嗜好。"飞帘抬头看天,天山一向云薄天蓝,不知何故,今日却是一片灰朦,似乎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笼罩不散。"锁妖塔破,百妖离塔,中原大地一片混乱,贪狼必定无暇顾及中原之外的其它地方。"
  九鸣神色一黯,有些不服气地哼道:"犯不着为那个恐怖的家伙操心吧?他连应帝都撂倒了,几只小妖怪算什么?"
  "一夜之间旱干百里草场,应该不是小妖。"
  飞帘并不像那老玄龟精般懂得预卜吉凶,但照他在妖军中混迹十年的经验,来者,不善。
  九鸣却不以为然:"怕什么,不过左右百里而已,大约也就是只颙鸟在作怪!"
  然而很快,九鸣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那一片曾经绿草如茵,眼下却枯槁如山火烧焚的焦土的地方上,站着一个青衫女子时,便知道眼前这个,绝对不是那什么状枭人面的颙鸟。
  青衫女子似游魂般站在荒漠中央,皮肤焦黑如炭,披头散发,指尖的长甲又黑又长犹如利钩,头半垂半抬,驼着背,双臂下垂,看上去疲惫无力,然她并没有坐下歇息,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间,诡异地站立。
  此刻他们正站在离那女子半里之外的山岗上,一路过来看到的是毁得绝对彻底的草原,寸草不生,滴水不留,不仅如此,连天上一丝云都发散干净,只余烈日炎炎。九鸣自己本身也是旱妖,自然清楚其中厉害。
  以前即便遇上天界千军万马,他也不见得会皱眉,可今日,看到这个旷野中地青衫女子,九鸣居然谨慎了。
  "你怎么看?"
  "女魃。"
  飞帘肯定了九鸣的想法,世间旱妖也是不少,但青衫焦面者,唯女魃一怪。传说上古轩辕黄帝与蚩尤一战,黄帝得天上神人襄助,蓄水有应龙,旱火有女魃,得制风伯雨师,遂杀蚩尤。后应龙女魃不得复上天庭,唯留人间,应龙居南极,故南方多雨,女魃居赤水之北,故北方多旱。
  九鸣道:"怪事,女魃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飞帘摇头,显然并无头绪。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如今不过是她一口吹息,便见百里焦土,若她发起飙来,只怕不止天山地域,就算中原大地,亦要赤旱十年。
  那青衫女子的肩膀忽是一动,头缓缓抬头,过长的头发遮挡着她的脸,看不清面庞。
  九鸣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飞帘:"她看到我们了。"
  飞帘并不意外地瞟了一眼一身张扬颜色的妖怪,本来山岗上就没有任何草木遮掩,除了瞎子没人能不发现他们的存在。
  "她跟应帝有些渊源,不好对付。"
  然而那妖怪完全无视自己存在的张扬显眼,歪着脸,手托下巴,指敲脸颊,"要不先跟她讲讲道理,看能不能把她给劝回去?"
  飞帘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毫不退缩地对上对方的视线,那道视线非常冰冷,近乎虚无,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他注意到,女魃青色的衫裙上极缓慢地升起一股股灰黑的砂烟,很快在她脚下的地面,也同样腾起黑气。
  于是,他打消了九鸣难得提出的和平念头。
  "恐怕不能。"

第八章 亢声互拼旱妖凶,千古再现蚩尤弓
  忽见女魃弯驼的身影猛地弓起,垂臂极地,头却以极为不可思议的角度扬面朝天,发出一声栗人的尖啸。啸声如同刀剑刃锋互刮般刺耳,传入耳中犹如千针刺来,即便是飞帘九鸣二妖,亦不由得受不了地捂住耳朵。
  所幸飞帘早已吩咐金枫及时遣走附近牧民,否则就这一声鬼啸,足够让十里之内闻此声者三魂飞散,六魄离体,不死也得成疯子。
  可那女魃并不歇气,持续高昂的啸声一声比一声高,在刺耳得几乎让人宁愿揪下自己耳朵的声音中,隐隐带着极浓重的悲哀,仿佛鬼哭神嚎,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形似鬼魅的女子,居然曾是上古神灵。
  九鸣闻她声音不减,已知她在施展妖法。凡旱妖能以天燥之息旱干天下万物,更有一门极为罕见的亢音妖术,此等妖法始时并不厉害,但随声音渐行高亢,便如刀刃,借耳直入腑脏,将之震碎。要知道无论多厉害的妖怪,即便水火不侵,雷电不入,亦无法避开声音传送。
  侧目看到飞帘虽已堵住耳朵,但声音显然未能完全截断,看他脸色渐渐青灰,一道血痕无声无息地从他的嘴角淌落腮下。
  红发的妖怪心叫不妙,转过眼来盯住那青衫女魃,突然张口开声,他的声音始时很小,几乎完全被女魃的声音掩盖,然而那声浪极快地上扬,从沉重而变得高昂,一声高于一声,犹如木锤敲击石磬,古朴深厚,蕴含着旷古的庄严。
  仿佛磬鸣的男声,虽然无法完全压过那哭嚎般的女魃声音,然却慢慢地渗透,糅合,冲散了让人魂飞魄散的尖利。
  尖利的啸声骤然兀止,九鸣亦立即缓下声音,旷野剎时安静下来,连一丝风声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青衫女子低下头来,并没有移动,只是站在那里,瞪着九鸣和飞帘的方向。
  九鸣非常不喜这种阴森古怪的视线,特别是对方的实力不可估量,甚至可能在他二妖之上的时候,感觉就像被黑鸢瞪着的草蛇。
  "真难对付!"九鸣哼哼着,心情有些郁闷。并非为了打不过女魃,好笑了,他也没标榜过自己是世间最厉害的妖怪,打不过总可以跑吧?不过身边那个家伙,不是见风使舵的主,就算明明白白前面是万丈悬崖,可决定了便要执行到底,不惜摔至粉身碎骨。可真正要郁闷的原因,却是自己……
  女魃肆虐又如何?他自己还不是抬手就能让大邑十年无半滴水湿?何必多管闲事惹上这只难搞的女妖?!
  放着飞帘要是给女魃宰了,那更合适了!不用自己出手,什么仇都报了,脖子上的桎梏消失,天地消遥,岂不快哉?
  就刚才,女魃的亢声耐他不何,只要他闭上嘴巴,飞帘早已被震得五脏六腑俱碎,吐血身亡。可他偏偏就不惜耗用妖力,甚至不怕引来女魃注意,与之抗衡。
  他是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了……
  不等他多想其它,身旁的飞帘动了。
  飞帘本非坐以待毙,适才不过想不到女魃居然有这么一手给她占了先机,如今声音一停,飞帘当即施法攻击,只见在女魃四周地面蠢动不休,不等她做出反应,无数石笋犹如钢锥拔地而起,笋尖锋利无比,又快又狠地刺入女魃体内,甚至透体而过,女魃更因石笋冲击而双脚离地,被穿透挂于半空。
  "咦?"九鸣想不到她如此不堪一击,明明可以避开,可那女魃居然像一副死尸般呆立在那里,任由石笋穿过。
  挂在半空的青衫女子全身折成弓状,低垂的头,一把黑色的长发也垂挂着,四肢微微摇晃,就像扎中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稻草人。
  看她一动不动,似乎死了,九鸣忍不住想过去看看,却被飞帘一手拦住。
  "怕什么?"
  飞帘没有看他,灰白的眼珠凝重地盯住石笋上插着的女妖:"她没有流血。"
  九鸣闻言错愕,看过去,果然见那石笋入体的地方,未有半点猩红。此时枯黑的手指动了动,上身慢慢抬起。女魃伸出一只手,按在石笋上,便见一股黑色的烟气从她指缝间漏出,黑色在坚硬的石头表面蔓延开来,像被腐蚀了似的,不过眨眼之间,地上大片的石笋均变成焦黑颜色,突然,"哗啦"碎成齑粉。
  石笋一碎,青衫的女子落回地上。她低下头,似乎对自己腹部为何穿出一个洞而感到困惑,抬手探进去摸了摸里面被扎得模糊的内脏,可体内早已腐败的脏腑哪里经得她这么一抓,烂掉的腐肉似黑色的脓浆沾满了她的手,甚至淌出体外。
  她看着手上黑色的黏液,突然一声低啸,身体表面的黑气更加浓重,地上碎落的散砂更是随之冉冉飘起,触目及处,漆黑一团。
  九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子,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他生平也见过不少妖族女子,狐妖蛇妖婉转妩媚,虎妖树妖清纯可爱,可还真是没见过像眼前青衫女子这般,叫他浑身毛骨悚然,若是真身状态,只怕鳞都要倒竖了。
  旁边的飞帘依旧镇定自若,一法不行,再施一法,女魃足下大片土地翻出一片沼泽地来,因为焦旱变成干硬无比的地面变成泥泞沼泽,黑色的泥浆冒出滚滚气泡,女魃双足深陷,整个人慢慢往下陷去,眼见就要被黑泥浆吞噬。
  "──"女魃突然双臂探前,手臂不可思议地伸长爪住干硬的地表,十指抠住硬地,上身弓起,手臂收缩,整个人被拔起,便像有股力气将她拉离泥沼般。
  九鸣非常清楚旱妖的妖法在五行之外,飞帘的土属法术再是厉害,也无法将她击败,二者之间,必定是一方具有压倒性的力量,方可致胜,而如今,优势并不在他们这边。
  眼见女魃身上的黑色妖气越是高涨,飞帘突然与他说道:"你引她注意,我用天魔锁将她锁住。"言罢身形一动,往侧方窜去。
  九鸣简直想要破口大骂,引女魃注意?!怎么引?也不想想他们同为旱妖,让他去攻击好比是以火攻火,能有用吗?!
  可想是这么想,既然飞帘已动,他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那赤发红衣的妖怪踏前一步,一脚踩在山岗高处的岩石上,左手前探,但见两道光弧从他手心向外伸延,变幻之间,化出一把半人高,弯如弦月的弓来,正是当年叱咤天域妖界,以蚩尤骨成的挽月弓!!一股烈风自弓身炸开,扬起赤红的衣袍以及那一头鲜红如火的蓬发。就见他右手扣银丝弦,拉开弓体,随指而动画出一道笔直的光,羽箭搭弦,箭矢噬人,对准了青衫女妖。
  九鸣侧目注意到飞帘已非常接近,当下弦弹连环,连珠而发。
  三支羽箭快如飞蝗,准确无比射向女魃面门。
  身体穿个大洞还不在乎,那总不能连脸都不要吧?
  果然女魃不再任其攻击,愤怒地张口狂啸,长臂扫过去,枯枝一样的手臂像杆长枪,"啪!啪!啪!"轻易将连珠三箭一并扫落。
  九鸣实在想不到对方如此厉害,他手中挽月弓,箭出五十石,须知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一箭出去,开山裂石,当年就算是天界勇士巨灵神将,亦莫敢轻撄其锋。
  这女魃,果然不愧是曾与应龙帝君齐名的神祗!
  但那边飞帘逐渐靠近,狠一咬牙,连弹弓弦,就听"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声不绝耳,箭矢呼啸风声,不停往女魃面门射去。
  每箭弓开五十石,箭箭连环不过眨眼功夫,就算再坚固的护指指环也得崩碎了,更何况匆忙之间他根本来不及作护,那银白色的弓弦上不到一会便染成了红色,弦线弹离就像利刃割过指腹,血屑飞散,鲜红颜色随着弦线慢慢下滑,直至聚集成滴,滴落地上。
  可九鸣并不住手,扣弦更急,箭带着"飕飕──"的疾风,连珠箭快如流星连环,便像一根长鞭接连在空中飞舞,女魃只得拼命挥舞双臂,挡开箭矢,青色臂袖逐渐被割破,露出枯瘦如髅的手臂,阻挡的手臂毕竟不是钢铁所铸,渐有箭矢扯开焦黑干枯的表皮,干瘘的筋肉下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那边的飞帘见九鸣全力以赴,亦不怠慢,一个急窜潜至女魃身侧,女魃只顾着抵挡毫不间断的利箭根本无暇估计身侧,正是给了他一个难得机会,机不可失,飞帘念动咒诀,一时间,地上锁链如万蛇窜起,往女魃身上扑去。
  眼见就要将女魃裹个严丝合缝,可就在接触到她身体的瞬间,突然停住动作,然后纷纷软倒,一截截碎断成截,跌回地上化作尘土。
  飞帘一愣,似乎没有料到竟会如此。
  那边九鸣的状况却是危险了,他是非常成功地将女魃的注意力给拉到自己身上,可也同时也彻底惹火了女魃。连续不断地发箭,指腹就像被利刀割下无数伤痕般血肉模糊,鲜血染满手掌,即便不能停顿,但连珠的箭势已没有先前那般迅速,断开的箭鞭给了女魃可乘之机。
  女魃一声高啸,长臂猛伸,骨骼咯喳作响,凭空长了十丈之长,"哗啦"扫开大片来箭,青色的影子如鬼魅急前,竟在眨眼间跃上山岗站在九鸣不到半丈开外的地方。被黑色的长发遮掩的面孔此时更加清晰了,然九鸣还宁愿像之前那般隔着些距离看,至少还能存些幻想,毕竟曾是上古神女,皮肤再黑,相貌应该还是漂亮的。
  可惜这一靠近,就见头发下的面孔焦黑如炭,深陷的眼窝眼珠子凸了出来,干瘪的皮贴在头骨上连骨骼和牙齿的形状都清晰可见,整个脸看上去就像一具饿骷!
  想不到对方非但没被制住,反而冲了过来,九鸣忍住拔脚就逃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往飞帘那边叫道:"怎么软了?!"
  那边飞帘面无表情地回答:"没力了。"
  "什么?!"
  九鸣几乎被气得要吐血。便好像阵前叫他出去诱敌,好不容易把敌人引入瓮中,完了山顶高处有人喊:慢着别忙,滚木擂石还没准备好,你先带那敌人出去遛一圈再回来吧!
  女魃阴森的眼睛一直盯在九鸣身上,自古以来,便从不曾有过胆敢阻挡在她前面的妖怪,赤红的颜色非常刺目,而适才的连珠箭也几乎让她招架不住,于是乎,焦枯的脸越发狰狞,足以让九鸣了解到自己是彻彻底底惹毛了这只上古妖神。

第九章 是凶是吉且一卦,我失彼物还我家

  弓乃远程兵器,如今与女魃相隔不过半丈之遥,弓箭便失了作用。

  九鸣左手一晃,收了挽月长弓,此时方觉得牵弦的手指疼得厉害,像要断掉一般,可惜他已无暇顾及。面前女妖浑身散升黑气,森冷的眼睛透过那层遮着脸的头发直勾勾地盯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却比任何动作都还要糁人。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习惯,赤色妖气从他身上勃喷而出,正是当年天渊之上旱干无数天兵妖怪的妖术,红色妖气如巨蛇狂舞,所过之地面立时龟裂。女魃避亦不避,浑身笼罩在艳红妖气之中。

  可惜以火攻火,不过妄动。任他催动妖力,女魃却是全无影响。

  飞帘在不远之处见二只旱妖在此斗法,心知这方圆百里的草地百年之内是绝对生不出一棵草来。

  他盯着那个红光中的青影,心中也有计较,之前两番交手,他注意到那女魃肢体僵硬,动作迟缓,眼神空洞无物,或许是因为人间岁月漫长得遥遥无期,又或是从仙贬谪为妖的缘故,虽无从稽考,但显然,这个曾为黄帝轩辕平定蚩尤叛乱的上古神女,如今已失去神志,并不能辨认面前的物事,只是本能地拔除阻挡在面前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缘故,让这个失去人性的女妖千里迢迢,来到这天山之下?!

  不及深思,他忽然见到那女魃肩膀耸动。

  当即施展缩地之术,借地而过,在九鸣身前的地面上突然冒出。

  "咯喳!──"一声闷响,他能判断出来,是肋骨寸断的声音。

  女魃枯柴般的手,已刺入他的胸膛。

  闻身后九鸣一声嘶吼:"你做甚么?!"他料不到飞帘居然会以身阻挡,那女魃这一击确实来得迅疾,距离如此靠近他必不能躲过,但……但不代表他会乐见飞帘这个家伙用自己的身体作肉盾!!

  飞帘虽为妖身,但亦不过血肉之躯,伤口当即血流如涌,喷在女魃的青衫上,点点血斑,触目惊心。

  九鸣从后扑出,不顾手上鲜血模糊抓住女魃手臂,试图阻止。

  然女魃的怪力不比常人,任他拉扯竟是纹丝不动。

  鲜红的血液顺着穿透飞帘的手臂泊泊滑落,带着热气和颜色,她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在上面是她自己体内黑糨糊一般没有任何温度的腐血,她似乎为此而困惑不解。她的手深深陷入飞帘体内,忽然,那双无神的瞳孔精光大现,仿佛有什么触动了混沌的意志。

  干瘪的嘴唇慢慢蠕动,居然吐出说话:"……仙……"那声音像干涸的沙子刮过硬石般难听。

  "老妖婆!!你给我放开他!!"若飞帘元丹被女魃所伤,后果不堪设想,九鸣急于引开女魃注意,左手一抬,燥气化火焚烧成团砸向她面门。"砰!!"女魃面孔当即被烈火所焚,焦黑的皮肉松垮跨地跌了几块下来,露出粘着腐烂筋脉的骷髅骨,但她竟未有理会,一双游神的眼瞳死死盯住面前的飞帘。

  突然浑身黑妖气激腾而起,发疯般嘶鸣:"尔等将吾驱逐──夺朝天不还──为何?!──为何──"她发狂地吼叫,手臂非但没有抽出,相反,还往前探去,"咯吱──咯吱……",血肉被穿透的恐怖声音清晰可闻。

  飞帘再无表情,但毕竟痛楚难耐,喉咙处一阵翻涌,终于吐出几口鲜血来。

  鲜血溅落,那红发妖怪眼睁睁地看着透胸而过的手臂穿透飞帘,一时间竟睚眦迸裂,狂性一起已忘了自己是只妖怪,忘了施展法术,竟是一阵拳打脚踢砸在女魃身上。可惜那女魃像棵木桩,任他敲打仍是不动分毫,反而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飞帘肩膀,癫狂嘶吼着"朝天"之名,仿佛要将对方撕碎一般。

  飞帘拉扯之下,只觉得创口剧痛,眼前发黑,元神更是震荡难抑,然他依旧保持灵台清明,心知女魃伤近元丹,察觉到他体内星君仙元,似乎激起她混沌意识中的一点,如今状态痴狂,反而容易对付。心中有了打算,咽下喉咙涌动的血气,念动法诀。

  声音因为满嘴的鲜血而模糊不清,然却又嗡嗡震耳,就见胸膛伤口处咋现金光,自那只深入其体的手臂开始,一道光符如灵蛇蜷转而上,不断向外伸延将女魃团团围困。

  那咒诀光芒刺目,逐渐转为幽暗,咒诀消失之时就见一条黑色锁链将女魃如裹粽般实实捆住。

  女魃此时才感到受到禁锢,啸声怒起,企图挣扎,但这黑锁链乃是飞帘星魂所铸,除非星君魂灭,否则便有神兵利器亦无法将之锉开分毫,纵然上古妖神亦无法挣开。

  飞帘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耳听到九鸣慌乱的嘶吼:"你这个蠢神仙!!"

  他想告诉他,不用担心。

  然而鲜血从咽喉处汹涌而出,溢满了他的嘴巴,让他无从说得出一句话来。此时只觉天旋地转,无力再撑,眼前再是一黑,便就昏死过去。

  天山脚下,老玄龟精的院子仍是一片安详。

  突然,大门"砰!!"地被一脚踩塌。

  正背着一个大口袋准备开门的老玄龟精,险些没被大门给砸死。

  灰尘滚滚,他瞪着乌漆实心木门扇变成一块烂木头,不由大为肉痛。

  然而下一刻,当他看到一脚踩在门板上红发的妖怪,脸色唰地变白了,转身拔脚就跑。

  那双几乎被鲜血染红的赤瞳闪烁凶光,全因他怀里抱着另一个浑身鲜血的男人。

  他一见老玄龟精,当即爆发怒喝:"老乌龟!!你若是不想死就快些过来救人!!"

  老玄龟精一个哆嗦,手上的大布袋!当掉在地上,没扎紧的袋口漏出一个金银宝贝的一角,想必是这老龟舍不得丢下自己家中藏着的宝贝,又绕着回来想带走一些,不想被九鸣他们撞个正着。

  此时厨房里的金枫也听到了声响急急赶出来,见那两只大妖一身狼狈,鲜血满身,不由吃惊,他们才去了个多时辰,怎么就弄得如此狼狈?!又见那老玄龟精和地上的大口袋,当即明了过来,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这个师父要不是老惦记着自己的宝贝,只怕早就得道升仙了……

  老玄龟精回过神来,见飞帘一面僵白,鲜血满身,在当胸之处,尚插着一支干瘪枯槁的断臂,断肢透背而出,不由惊道:"何方妖怪如此厉害?!"

  "女魃。"

  九鸣丢下一句让老玄龟精下巴掉地上的话,大踏步走到侧厢,还是小金枫精乖伶俐,在他抬脚踹门之前连忙上去给他打开,又冲进去给铺好床铺。九鸣将飞帘抱入房内,尽管怀里的半妖昏迷不醒,可他还是小心翼翼不敢惊动分毫地将他放到床上。

  回手一把将跟过来的老玄龟精给揪上前来。

  凑得老近的一张俊脸,如今看上去就跟恶鬼般狰狞可怖。

  "你给我听好了。他死,你死。我不管你用什么仙药神丹,总之我要他活过来!!"手一甩,将那老头给甩到床边。

  老玄龟精抖抖嗦嗦地爬起身,小声嘀咕:"这、这不是还没死吗?……"

  身后旱息张扬:"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老玄龟精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查看伤势,见那支断臂穿透飞帘胸膛,血虽已止,但只要拔出必定会再扯开伤口。那手臂通体焦黑,绝非好物,拉开破碎的衣服就见伤口附近的皮肉焦黑颜色散开,他连忙回头吩咐金枫,"你快去把不死草取来!"

  "知道了!"小金枫撒腿往外跑,不多时,便取来一个银花盆,上面种了一棵其貌不扬的小绿草,也就两片叶子,干干巴巴,若是丢在路边踩了都不会注意的不起眼。然此物却是上古传说中,能愈穿胸之创的奇药。

  有传昔日禹王平天下,会诸侯于涂山,防风氏因天目山出蛟,无法渡河故而后至,禹王以为其目无君主,怒而诛之。后禹王行经防风国,防风臣子记恨涂山之戮,竟以箭射之。天龙从天而降,迅风雷雨,阻吓防风臣子。烈臣自知无力抗天,悲愤之际乃以利刃贯胸而死。禹王感其忠烈,心哀之,乃亲手拔其刃,疗以不死之草,遂还生。

  老玄龟精一把将那绿草连根拔出,药椿捣碎,灌入飞帘口中。然后抓住那断臂,使力一抽,那小小绿草竟是非常神奇,断臂离体,居然一点血都不曾多流。老玄龟精将那断臂交到身旁的金枫手上。

  小金枫不得已捧着那根沾着模糊血肉的断肢,又不能随便丢掉,脸色顿时发青。眼角瞄见臂肘断裂处像被野兽撕咬过,焦黑的皮肉又烂又碎,骨头断口更是粉碎,不由猜想这到底是怎么给弄断的?看那九鸣,见只顾着盯着床上呼吸微弱的半妖的红发妖怪,并顾不上整理自己的狼狈模样,在他的嘴角甚至腮边,蹭了大量黑色的残液,而那东西,跟手臂断口处的黑浆腐液竟是一般模样!

  金枫不由心惊,莫、莫非……这断肢是他给咬断的?!不能吧?他尚记得这只妖怪虽是嗜肉,可非味美不入口,这又干又臭的僵尸手臂,他、他是怎么咬得下去?!

  九鸣瞪着床上仍旧闭目不启的半妖,极为不耐地揪住老玄龟精:"他怎么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老玄龟精被他揪得险些喘不过气来,连连摇头道:"鸣蛇大人,他神元衰弱,又受妖毒所侵,便是拔除毒肢,也是指标难治本啊!"

  "那要如何?!"

  "呃──这……"

  九鸣见他吞吞吐吐,更是不耐:"快些说清楚!!"

  老玄龟精只好如实相告:"古有双修之法,乃是借元神交合为径,互补缺损……"

  九鸣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只是听他有法可行自然高兴:"你怎么不早说?!你还不快点去做?"

  老玄龟精嘴角一抽:"所谓双修,必得二者心意相通,否则不可施展,更何况元神脱体风险极大,稍有不甚,二者同殒。"

  "心意相通?谁能跟块石头心意相通啊?"九鸣想了想,有些不大情愿,"看来得找贪狼或者文曲了。"

  老玄龟精心里奇怪,怎么还得找仙人?床上躺着的不是妖怪吗?可他还是得提醒他:"鸣蛇大人,所谓交合,便是说行房事,此事需与愿者先行说明。"

  九鸣闻言当即瞪大双眼,这才想到适才话中确实有过"交合为径"一词。

  交合?!

  这、这是什么鬼法子?

  他倒是也有听说过采补之术,无碍是那些下作的地妖为了修炼得道,以媚术诱惑凡间男子,借行房为媒,采其内阳之气,当然也有双修一说。

  "没有其它法子了吗?你不是有许多宝贝吗?"

  "并非老夫吝啬宝物,"老玄龟精只是摇头,"若能慢作调理,修补元神自然最好,可眼下他元神伤损,若不能恢复,无法祛毒,毒腐元神,到时候只怕大罗神仙都难作打救!"

  九鸣瞪着他,可到了这份上,这老玄龟精量也不敢藏私,可这法子,要如何施展?!他转过头来,床上的人非常平静,木纳的脸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也是一样的表情,这样的家伙,要他如何去找一个与之心意互通,又肯与之交合的神仙或者妖怪?

  而且……

  一旦他想到这床上,将有另一个人与之贴合交缠,无分彼此时,脑袋噌得冒起火来!

  老玄龟精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寻思如何求助仙人,便道:"事不宜迟,迟则有变,还是快些将人找来为上。"

  九鸣突然像踩到尾巴的猫般跳起来:"找他们作什么!"

  "可、可这……"

  "不必了!!"九鸣左手一抓右手一捞,就将屋里的一老一小给丢去门去,大门一关,闷声叫道:"这等小事,我自会解决!"

  被无辜丢出门去的小金枫眨巴着小眼睛,歪着头看着师傅:"解决?怎么解决?"

  老玄龟精当即连连咳嗽,幸好老脸皮子够厚,没有失了常态。

  金枫尚是年幼,不由好奇舍不得走开伸直了龟脖子想要张望,被老玄龟精敲了一爆栗:"少管闲事。他们若能出来就得饿了,还不快备些糕点肉饼,可是想叫那鸣蛇把你叼去果腹?"

  "哦!知道了!"虽然还是好奇,可小命要紧,金枫放弃了听壁角的乐趣,忙往厨房跑了去。

  老玄龟精摸着下摆长长胡须,看向紧闭的房门,忍不住捻指来算,然而他道行毕竟有限,算不出那异兽天运,更算不出星辰宿命,他略是皱眉,背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背,好歹是万年玄龟壳……

  最后一卜,却是不由一愣。

  上兑下震──随卦。

  卦象所示,阐真有曰:有生之初,性情如一,走失于外,不为我有。随之为道,顺其所欲。彼我相随,以性求情,以情归性,失去故物,仍还我家。

  顺欲者,以我而随彼,取彼之欢心,使彼来随我,是以随道而得元亨也。但隧道虽能元亨,而药物有真假,火候有次序,动静有时节,进退有早晚,毫发之差,千里之失。

  老玄龟精皱了眉头。

  这卦,他居然是看不透。

  轻轻摇头叹息,然后背手转身,踱步离去,幽静的院落,听到他如吟如唱的卜音。

  "震属东家,为性,为我。兑属西家,为情,为彼……"


  后语:且说,live我不是很懂卜算,如果有很精的大人请不要计较我这个卦用的那个外行……然后,情人节快乐~~让各位大人久等了!(刚出差回来的live上)

  第十章 千年难改妖性凶,月光石上见真容

  九鸣关了门,还不放心地施下法咒,确定无人可以闯入之后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松下去的那口气马上又给提了上来。

  他适才是一时冲动把事情扛了,却完全没有接下来的打算。

  如今剩下他一个,当真是骑虎难下。

  元神脱体?贴魂交合?心意相通?!

  开什么玩笑?!谁要跟这个折掉他两支翅膀,还将他关进锁妖塔两千年的家伙心意相通?!

  可眼下要他出去找老玄龟精是太丢脸了,红头发的妖怪斜眼瞄了瞄,鼻头冷哼,管他呢!床上那家伙死了也活该!

  翘着腿在旁边大模大样地坐下。

  房里太过安静,连飞帘的呼吸都听不见,九鸣瞪着床上的阴影瞧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走到床边,那家伙可不会是莫名其妙地蹬腿了吧?

  看了看,老玄龟精藏着的宝贝仙草确实厉害,胸膛已不再流血,然而皮肤上的黑气却无从制止地蔓延开来,果然就像老玄龟精所言那般,若再拖延不理,不用多久飞帘便会被妖毒侵噬。

  如今躺在床上安静的男人,合上了眼睛,难得地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

  盯着那个躺在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飞帘,九鸣眼中闪过一丝杀戮的凶狠。

  是了,两千年的锁妖塔,他想过无数折辱的方法,如今,这个让他恨了千年的星君像砧板上的肉般放在面前,他又岂能轻易放过?

  妖气慢慢从他身上渗溢出来,手攀上飞帘的颈项,妖怪残忍的笑容邪魅得意:"飞帘,你可想不到,有这么一天吧?"

  床上的男人依旧平静,咽喉上残酷的桎梏让他呼吸困难,脸色更是青黑。

  九鸣并没有住手,反而更是收紧。

  邪魅的吊目,好整以暇地看着逐渐步向死亡,却无任何反抗之力的星君。

  想起文曲星君曾警告于他莫施害飞帘,否则贪狼一怒,不堪设想。莫非他们以为,他会怕了不成?好笑,好笑,生死轮回,于异兽眼中不过常事,再说若真是被打个魂飞魄散,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哈哈……

  只怕连外面的老玄龟精和小金枫断也料不到前一刻还相帮救助的男人,转眼杀性大起企图致人于死。

  蛇性反复,妖性凶厉,纵得千年囚禁亦难改其性。

  然而就在生死一刻,晃过一点不经意的光芒,然便是这一点不起眼的光华,让凶虐的妖怪像中了定身法般凝立不动。

  一颗小小的勾牙,滑了出来。

  雪白的勾牙很不起眼,但却非常仔细的用一根银灰色的绳子穿过,那并不是普通的绳子,若是看得仔细了,便能看清是一条相当细的锁链,星魂所铸,除非星君魂灭,否则绝不断裂的锁链……

  九鸣岂会认不得此物,这……正是当年在天渊之上被天兵敲下来的……他的蛇牙!

  禁锢着飞帘咽喉的手松开了,不由得伸过去,轻轻捻起那颗属于他的勾牙,握在掌心的触觉甚为圆润,触手如同一块雪白的勾玉,可知它一直被贴身收藏,在千年的岁月中,连尖锐的部分也已被皮肉磨润。

  明知对方不可能回答,红发的妖怪却是喃喃地问那个沈睡中的半妖:"你留着这个作什么?"

  此物虽小,却能让人清晰地回忆起两千年前天渊之上的一幕。

  他本以为,像飞帘这般连心都可能是石头做成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把这事放在心上,更何况十年的相处,在星寿无尽的神人眼中,不过眨眼云烟。

  然而,他手心里的蛇牙,带着暖暖的体温。

  难以想象这个脸皮僵硬近乎石壁的家伙,是怀着何种的心情,将他折断的蛇牙珍而重之地收起,又是如何费去没必要的心思用星魂铸链穿起,更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将这东西挂到胸前……

  红发的妖怪忽然笑了。

  这笑容,没有阴桀的仇恨,也没有黑暗的郁结,却是飞帘想要再次看见的,属于这个妖怪自我,嚣张的笑意。

  "或许在这一点上,你我心意相通!呵呵……"

  九鸣将蛇牙塞回飞帘衣内,凑过去,将额头抵在飞帘额上,"是时候了,等你醒来,我再跟你算算老帐!"

  穿过迷雾般的幻像,九鸣虽然活了万年,却也是初次元神脱体进入别人的躯体内。

  面前的幻想意外的熟悉,恢宏的殿堂屹立在天宇之上,他被飞帘关在里面数日又怎会忘记,此处正是廉贞星君的星殿。

  踏过重云,推开殿门,光线照入晦暗的大殿,尘封的味道让他觉得这里与其说是星殿,还不如说是废墟。

  然而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穿过殿堂,推开寝殿大门,果然看到月光石的床上,一个男人正坐其上。

  层层帘帐,遮挡了他的面孔,九鸣不耐烦地伸手一扯,粗暴地将如梦似幻的纱帐一下子给统统扯了下来。床上的男人跟飞帘倒也相似,五官整齐乃至平平无奇,发鬓整齐,只不过身上衣饰并非那件灰不溜秋的麻衣,而是云娘织就的无缝天衣,那么一坐不动,倒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味道。

  九鸣踏过云雾缭绕的地面,走到床边。

  寂静无声的寝殿,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踏足,有的只是亿万年不变的静默。

  可有的时候,死寂,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不由得想起自己只不过在那殿里待了几日,便已觉得抓狂,可这个人,却能在这个也就比棺材大点的地方一坐万年,难怪他连面上的表情都欠奉。当嬉笑怒骂都变得多余,里面的人便会开始连自己的存在都逐渐忘记。

  星君,都这么寂寞的吗?

  坐在床上的人忽然说话了:"你来做什么?"

  九鸣吓了一跳,也难怪,像墓地一样的地方干坐着的唯一一具"尸体"突然说话,就算是妖怪也多少有被吓到。

  开启的双瞳并非记忆中的灰白,漆黑深邃,犹如一颗藏之深渊久不见日的黑砾石,初见日光折射出最瑰丽的霞色。

  九鸣倾身上前,单手撑床,凑近,捏起飞帘下巴将他的脸稍稍抬起,仔细观赏起那双拥有漂亮色泽的黑瞳。飞帘因以仙元为本,托体为妖,下得凡间。然妖力与仙气本就相驳,常年冲撞一双眼睛便与常性不同,灰中见白,甚至跟眼白的颜色颇为相近,又是走得远了去看,便是不见眼珠,像整个眼眶尽是惨白,也便难当年妖军中,那些看惯青面獠牙的妖相的小妖们居然都不敢直视飞帘。

  可想不到,他的眼睛,居然是如此好看。

  不由赞道:"虽说妖身比神仙自在,不过实在是可惜了这双眼睛!"

  飞帘无言地拨开堪称调戏的手,再问:"元神离体,非比寻常,你到底来做什么?"

  九鸣无趣地撇嘴,抱臂坐到床上,哼道:"还不是你身中妖毒,元神虚弱,我这不进来给你修补吗?"

  "怎么修?"

  "合欢。"

  "……"

  "……"

  "你是雌蛇?"

  "放屁!!老子是雄是雌你还能不知道?!"

  "……"

  磨牙的声音,若是他真敢摇头,恐怕他就要不管身在何处化出巨蛇真身了!飞帘终于点头:"我知道了。"

  九鸣瞪了他一眼,赌气一锤砸在床上:"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老乌龟说拖不得,又别无他法。"

  "你可以别管我。"

  斜吊的双目露出邪光:"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上。"他摩擦着手指,尖锐的指甲仿佛下一刻就要扎穿飞帘的心房,气氛突然凝重,可不到一会,那妖怪却笑得像个孩子,"再说你已经像块木头了,若是还变成焦黑?啧,镬铹炭有黑虬就很够了,没必要再多增加一块木炭!"

  "……"

  这只妖怪,当真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脾性,飞帘默而无语。

  九鸣可不管他愿不愿意,飞身跳上床来,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床上,横身一压,也当真不愧他多年来积累着与无数妖女滚床单的经验,看他一上来,便是一套熟手动作。

  手指一挑,轻而易举地撩开衣襟上的锦带,仙人之衣本便轻柔如若无物,眨眼间罗衫半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飞帘,柔软的天衣都脱到半臂之处,上身几近全裸,然他依旧眉都不皱,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红发妖怪。

  "九鸣。"

  "嗯?"九鸣心不在焉地回答,拨开飞帘面上散落的一缕散发,整齐的发髻被压散了一些,变得有丝凌乱。

  总是整齐木纳的男人,欲望似乎从来与他无由,即便以前没少撞见九鸣与妖族女子衣衫不整地厮混,灰白的眼底亦从不见一丝情绪波动。让这样的男人雌伏在身下,让那张僵硬的脸因为色欲而扭曲,岂不是更为有趣?

  却听到飞帘问他:"事关欢爱,不是非爱之人不可为吗?"

  九鸣闻言一愣。

  他活了几万年,说实了,还真不曾体验这个凡间极之平常的情感。他一向不会亏待自己,欲望来了,有美貌的妖女贴上来他也不曾拒绝,云雨露水,自然不少,可若是当真说到什么情爱至真,却是半点全无。

  看过凡间男人可以为一名女子兴刀兵之祸,也见过女儿人家为了痴恋之人不惜化作夜叉,即便是情分浅薄的妖界,也并非没有生死相随的眷侣。

  可他遇过无数人,有美有丑,转眼数十年,化作骷骨堕入轮回,也遇过无数妖,有媚有凶,道行再高,在他眼中亦不过兽身人面,更遇过无数仙,有圣有灵,孤芳自赏懒得去搭理。

  与其说是无缘,不如说是无心。

  但身下的男人,非仙非妖,是仙是妖,给过他难得有趣的记忆,更给过他刻骨铭心的痛楚,在不知不觉间,他与他无心之下,织下看不见,也扯不断的羁绊。

  如今若仅以"爱"之一字为凭,似乎多了,却也似乎,少了。

  若是别人,此刻大约就该表明心肌,互诉衷肠,冰释前嫌,两情相悦,然后共赴云雨。

  然换是这只任性惯了的妖怪,向来都是女妖攀上身来,何曾浪费过一点心思去猜度旁人心思?凭性而行,哪管那些有的没的?

  嘴角一撇,极其不屑:"当妖怪当了那么多年,莫非你还不知道,人间规条,妖怪从来都不遵守么?"

  飞帘想了想,似乎也觉得的确如此,而当下他自己说起来也仍是妖中一员。

  "你确定要如此做吗?"

  九鸣翻了翻白眼:"你以为来一趟容易啊?可浪费了我不少妖力!空手而回太不划算了!"

  飞帘相当难得地犹豫了一下:"别无他法?"

  九鸣双手一撑,牙在飞帘脑袋两侧,居高临下,非常肯定:"废话少说!"

  飞帘的五官很正经,没有歪鼻子咧嘴,看上去很朴素的容貌,却因为一双精光难掩的双瞳变得极不一样。

  直视的视线因胶着而逐渐炽热,九鸣觉得他那双黑邃的瞳孔,因为他的存在而直映上一抹赤红,忍不住,想要凑近一些去看……

  靠近了,似乎再度闻到雨后泥土的清香。他记起自己仍是蛇身时,常常喜欢在雨后从洞里钻出来,呼吸被清雨洗涤的空气,享受天地间的纯粹。

  于是又忍不住,想要去回味记忆中的味道。

  吻上那片状似冰冷,却原来也是热暖的嘴唇。

  舌头灵巧地挑开并不紧合拒绝的嘴唇,灵蛇般钻进对方嘴里,挑逗地扫过牙龈和舌底,然后带动里面木纳的伙伴共舞。

  飞帘没有抗拒,甚至是极其好学地模仿着对方的动作。目的非常明确,他们要修补神元,方法是交合,所以他非常配合。

  交缠处的炽热逐渐蔓延开来,一想到自己如今压着的,吻着的是那个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嚼肉吞食的混蛋飞帘,九鸣竟一凡常态,平日即便连御数女依然冷静自若的他居然难以自控,色性一起,禁不住两手抓住飞帘的双肩,将那男人死死摁在玉石床上,粗暴地蹂躏飞帘的嘴唇,闭合处溢出无暇吞咽的唾液,顺着飞帘的腮线滑落枕上。

  锋利的指甲甚至陷入坚韧的皮肉内,虽说不是很疼,但古怪的刺痛和渐渐升腾的欢愉相勃地交替,某些东西,似乎在脱离控制,飞帘不习惯地皱起了眉头。

  九鸣释放了飞帘的嘴唇,那片很朴实的唇已经被磨得有些红肿,银丝挂在嘴角处,意外的撩人。

  九鸣只觉得下腹一阵紧窒,吐出一口长气,才稍稍缓下心底激烈的波动。

  该死的,他竟像个未经情事的傻子,居然觉得只要看着这样的飞帘,就足够让他射出来了。

  可恶的飞帘,明明处于下风,居然还是让他难有上位之感。

  报复心一起,九鸣当即像恶虎扑羊,一把撕掉已经没多少遮掩作用的天衣,擒在那人张嘴就咬,蛇妖的勾牙锋利,足够在皮肉上留下近乎破皮的红痕。半晌,辛勤耕耘后的妖怪半仰起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一片紧致结实的躯体上,全是让人刺目不已的斑斑爱痕。

  红发的妖怪意犹未尽地舔了嘴角,啧啧赞道:"味道不错!"

  被折腾一番的飞帘莫名地觉得,他就像一盘放在碟上的菜。

  九鸣伏下身来,轻轻吮住飞帘的耳垂,用舌头舔弄,濡湿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飞帘的脑海中,不知不觉间,身体渐渐潮热起来。

  后语:各位大人久等了,最近live我乔迁,搬东西忙死一个,加上工作也有点复杂,所以更得慢了,各位大人不要怪哦!我居然一章还没写完H……妈呀……放心各位大人,后面还有,绝对不是镜头上移看到两只亲吻的鸟儿这么简单……
  至于CP?谁攻?呵呵,不到最后不要轻言放弃的各位大人!!毕竟我们的小九绝对不可能是那种躺下让小飞上的类型哦!


第十一章 欲诱星君床第欢,奈何万年缺情挑

  九鸣实在不愧是混迹人间多年的妖怪,调情确有一套。他并不急于掠夺,大手顺着飞帘的身体表肤打着圈地按摩爱抚,指尖的锐甲滑过皮肤,虽不至于破损,却带过一丝酥麻刺激的微痛。嘴巴也不闲着,挑情地舔吮着对方的耳垂,末了顺势而落,在脖子上种下殷红的爱痕。
  感觉到身下的男人渐渐升高的体温,心里暗是得意,纵是天上禁欲的仙家,他却不信逃得开情欲之诱,当下一只手更为放肆地探入飞帘裤胯之内。
  仍然挂在腰上的裤子遮挡了内里的情况,只看得明显隆起的胯部,不断蠢动的手形显然正极尽其能地挑逗着藏在里面的阳物。
  那双黑燧石般的瞳孔颜色更深了,甚至荡出夜空深邃的颜色,紧抿的嘴唇,在不经意地微启间,漏出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叹息。
  却又怎么逃得过近在咫尺,密切留意着他每一寸呼吸的妖怪?
  昭显着存在的阳物炽热烫手,不曾入世的星君正被亿万年来未有过的情动缠绕,九鸣的眼瞳亦渐渐升起一层火色,这热度仿佛能传染,九鸣已觉得自己胯下的宝贝也不甘寂寞地抬头,顶起裤头企图寻找出口。
  忍不住探舌舔了舔嘴唇,手一扒,撕掉了不必的遮掩,飞帘早已铁硬的阳具弹跳而出,尖端在他尖锐的指甲掐弄下溢出晶莹腺液,粗长的柱体更是隐见青筋。
  九鸣虽然不曾与男人交欢,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更何况人间断袖分桃之举早有书载,他那时总不明白,放着柔软漂亮的酥胸不揉,偏去伺候一根棍子实在无趣,可如今,他多少有些明白了,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足够让他愿意倾其所能挑动其情欲冲动。
  忍不住低下头,舔去琼浆一般的腺液,舌头刮过敏锐的尖端,换来身下男人的一阵僵硬,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能够将一直无法把握的家伙彻底控制的快感,胜过一切。当下更是卖弄,灵巧地舔动丝绒般细滑的玉柱,大手揉抚柱下的囊袋,或紧或松地揉捏着,吊目偶尔抬起瞟过去,看到床上男人因为他的伺弄而更为紧绷的身躯,钝重的呼吸乃至不够而从唇隙间泄出的浅息,皱起的眉头,泄漏了他不习惯却无法拒绝快感。
  九鸣见他情动,怎会放过机会,嘴角一个坏笑,忽然用手掌握硬挺的阳具不再使力逗弄,若有若无地上下摩擦,然后攀起身来凑到飞帘耳边,色情地舔过他的耳廓,邪魅的声音充满质恶诱惑:"如何,可还要继续?"
  闻声,黑燧的眼珠子僵硬地转过来,盯住九鸣。
  面上再无表情,然眼中的情欲却是难掩。
  可即便被情欲所缠,飞帘居然还能神志清明地窥穿这妖怪算准时机的可恶威胁:"你待如何?"
  "不如何……"
  妖怪得意的托着下巴,操握住要害的手故意地抽动了一下,么指摁在脆弱的铃口处挑着那里脆弱的小孔,飞帘脸僵了僵,皱眉不语。
  "你若求我,我自然让你解脱。"
  飞帘问:"如何求?"
  这回换九鸣愣了。若床上的是那些性喜情色的女妖,此时便会顺势说些示弱哀求的话,好叫人怜惜以求解脱,可偏偏眼前这个,在寝殿里一个人待足了日子的星君,岂懂床第之间的乐趣,愣是一句软话都吐不出来,反而让打算施虐的妖怪无从下手。
  可他又不想放过这个难得可以控制这个难搞的家伙的机会,边努力回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些女子承欢时的侬侬软语,边是以身示范:"比如说……摸这里……嗯嗯……求你放过我吧……不要了……嗯……"他倒也不是捏着嗓门学女人叫唤,然而厚实的男人声音因为说着这些话反而更是情色诱惑。
  他是认真地调教着飞帘,却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双黑燧的瞳子幻化出一种近乎深海的幽暗颜色。
  嗯嗯啊啊地叫了一阵,九鸣转过头来,万分期待地说道:"会了吧?"
  飞帘居然点头,然后……
  "摸这里。嗯嗯。求你放过我吧。不要了。嗯。嗯。啊。啊。嗯。"
  "停!!"九鸣嘴角抽搐,话是一字不漏,可那语气,就算是读诗也总该来点平仄吧?更何况是床上的情爱侬语,按飞帘这般平板叙述,简直能让任何热情都瞬间冷却,乃至结冰。
  罪魁没有半点反省的态度,注视他的眼睛依然笔直。
  九鸣总算明白过来,要这块万年不化的石头开窍,简直比逆天还艰难,盯住飞帘的眼神渐渐升起怒欲相交的炽火,突然大吼一声:"不管了!我要吃了你!!"
  "你不是吃过了吗?"
  飞帘奇怪的说法让九鸣一下给愣住了:"啊?"他可不记得何曾与他交合过,至少有记忆以来不曾有过才对!
  又听飞帘认真地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上次的肉汤。"
  九鸣回忆到那缸汤,实在不错,可惜当时囫囵一吞,真是浪费,如今还是念念不忘那没有油腻的美妙滋味。可这,有什么不妥吗?
  "是我的肉身。"
  "哦。难怪那么好吃……咦?啊?!"
  九鸣可以说是吓住了。吃、吃了?!在锁妖塔那会,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出去就把飞帘给煎皮拆骨,生吞活剥,可也就想想罢了,不曾付诸实行,可想不到那家伙居然不声不响愣是把自己的真身给炖了喂给他吃!!
  他现在满脑袋都是肚子里已经完全消化掉的飞帘的真身,完全忘记了如今如箭在弦的情事。
  飞帘等了许久,仍不见对方有任何继续的打算,抬头去看愣得跟石雕一般的九鸣,稍稍抖身挣脱开九鸣那只恶手的桎梏,爬起身,对方仍然像入魔般啐啐念叨着"吃掉了?吃掉了?",完全无视周遭一切。
  那副肉身,本也就是放在殿里尘封之物,与那些无用的仙家宝贝并无不同,既然当时九鸣急需进补修元,肉身不过躯壳,承受过星君元神,助长修为自有不可多得的效力。他不觉得半点可惜,可九鸣看来深受刺激。
  飞帘皱眉,低头看了看胯下不曾消减半分的阳物。
  继续吧。
  他将身边化石的妖怪放倒,九鸣实在是受惊过度,完全没了之前的机警,任其剥开身上的衣物,飞帘倒不像他那般费事,非常利落地将他剥个干净,露出一副完全赤裸,修长高大的躯体。
  九鸣修长的四肢平放在月光石床上,武者的肌块纹理分明,力量蛰伏在这副躯体内。因为受到惊吓的缘故,胯间硕大的阳物稍稍软了些,只是半抬头状。飞帘感觉到胯下开始热硬得发疼,然回想起适才经历的种种,便忍耐住心底骚动的狂潮,伏下身去压住红发的妖怪,从脖子开始一路吻了开来。
  红发的妖怪实在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居然没有半点反抗任他为之,直到胸膛上的乳珠被吮得一阵刺痛,当才回过神来,愕然发现形势有变,自己不知何时被剥个精光,木纳的男人弓着身,非常勤劳地在他身上又摸又亲。
  九鸣倒不想将他推开,毕竟他少于伺候别人,平日里也是那些妖女们贴上来施展浑身解数挑逗于他,有的时候甚至是他躺着连动都不需要地享受快乐。
  于是乎,他非常坦然地躺在那里,任飞帘动作。
  不得不说,飞帘的技巧非常生涩,极具模仿的意味,而且一直重复的挑逗也无趣得很,向来喜欢享乐的妖怪不满了,忍不住抬手一把抓过去揪住飞帘的头发,对上那双莫名困惑的眼睛,骂道:"我说你别老在同一个地方磨牙好不好,皮都给你蹭破了!"
  飞帘低头去看,果然看见九鸣的胸膛上一片都给他磨出红色,再若下去只怕就要破皮出血了。
  "该如何做,你会舒服?"
  "啧!好吧,就教教你,免得把我一层皮给啃下来!手动一下啊,对……嗯……那里,对了,别太用力,舌头多转一下,对……嗯嗯……啊……对……好……继续……嗯……"
  态度非常好的学徒辛勤地在师傅身上施展刚刚获授的技巧,飞帘虽是木纳,但并非愚钝,渐渐也能摸出些窍门来。他在九鸣反应最为敏锐的腰侧和下腹处细细舔吮抚摸,换来红发的妖怪满意的哼哼。
  红发的妖怪向来不爱惺惺作态掩饰欲望,比起刚才闷不吭声的飞帘,他时而高昂时而低沈的吟唤教这满室春光更为火热。
  赤红的眼睛半敛,瞄到那个向来与情欲无由的家伙如今弓着从来直板的腰身,垂首仔细认真地在他身上引燃热火,看上去仍旧是木无表情,但被他适才一揪给弄散开来的碎发耷垂在额际鬓边,少了平日的僵硬,多了几分人味。精赤的腹部下,裤子半挂在髋骨上,一早被他刨开了裤头,铁棍般坚硬的阳具擎天直立,一滴晶莹迫不及待地挂在铃口。
  九鸣看在眼里,更是心猿意马,急欲将这个男人压倒在身下大肆施虐一番。

第十二章 翅扬皆因情欲动,云雨翻起未懂歇
  心里的得意,加上飞帘的伺候,九鸣渐渐放松了警惕,忽然一阵措手不及的天旋地转,整个人被飞帘给掀翻了过来,面朝下,背朝上的趴在床上。
  "干什么?!"
  九鸣正要挣扎起来,却觉飞帘有力的手将他背部摁住,死死压在床上,声线即便依然僵硬,可也因情欲折磨而沙哑:"别动。"
  床第之时居然受制于人,九鸣岂肯罢休,当即怒道:"你要干什么?!"
  "别担心。我懂。我问过黑虬。"背脊处感觉到落下的嘴唇,生涩的吮吻虽然无趣,但能感觉到背后那个家伙的情动,掠过腰间的手与其说是爱抚还不如说像按摩,不过这样也是不错,比起那些酥软的小手,这样的力度还是挺新鲜。
  九鸣于是放松下来,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时候?"
  结实的腰线顺下去便是紧致的臀丘,飞帘的手正在往下。
  "你在星殿出不去的时候。"
  "啧,你还有这门心思……"九鸣倒真想不到他居然会去找那黑虬。
  "好奇而以。"
  九鸣忽然觉得好笑,也不知黑虬那家伙听了飞帘这问,该是个什么表情,而且飞帘绝不是能随便糊弄就善罢罢休的,呵呵……咦?
  "慢着!你问的是黑虬?!不是小龙……啊!!"股间一阵被破开两半般的撕裂疼痛,险些没把妖怪的元神给撕个粉碎,九鸣始料未及,飞帘竟然抓住他的臀部两边稍稍一分便把铁棍般的分身给捅进甬道。
  这痛可比不得皮肉之痛,最脆弱的部位被生生撕开的剧痛,足够让他死死揪住床褥,勾牙噬入唇肉。飞帘那玩意儿有多粗,九鸣在适才逗弄之下已经非常清楚,他知道那样一根跟棍子没多少区别的东西不可能就这么完全一捅到底,那剧痛也不过是刚刚进了个头罢了。
  然而没待他喘息过来,身后的飞帘居然就律动起来,每一次稍稍退出,很快就猛力地重新顶入九鸣体内,每一次都几近粗暴地撑开狭窄的涌道,为了更深地进入他的内体。九鸣料不到自己居然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就给飞帘给上了。
  "啊!!……混蛋!……你给老子……啊!!拔出来……!!啊!!……"
  九鸣叫的那个惨烈,简直如同被行刑一般,飞帘却是雷打不动的坚持,紧得让他窒息的甬道死死夹住他肿胀的阳具,他也痛得非常难受,这同样也是皮肉伤不能比拟,足够让人魂魄不全的痛楚。
  "太……紧了……"
  他不得不用两手抓住九鸣的臀部,尽量地往两边分开,让甬道尽可能地扩充。妖怪试图翻身挣扎,然下半身被控制了一时翻不动,可这样移动腹部自然运力,甬道猛地收窄,险些没把试图突进的飞帘给夹个半死。
  九鸣显然忘了文曲星君的提点,这个僵尸脸的飞帘,从来做事,都是只求结果不管过程的……
  飞帘抬手一压,把妖怪给生生摁在床上,腾出手来凭空一扯,虚空中被他拉出一条锁链来,转眼之间,九鸣两只手腕以合十之姿被锁链捆绑牢牢禁锢在床头上。
  九鸣终于觉察到危机近在眼前,顾不得对方的分身仍在自己体内,左脚一抬就往飞帘面门踹去,试图将他逼开,然而飞帘反应敏捷,手臂一拦掐住他的脚腕。
  "飞帘!!老子好心给你修复元神,你居然敢……啊!!"
  话不及骂完,飞帘突然往前一挺,进了一半的分身居然非常顺利地入了许些,飞帘有些意外地注意到什么,径自嘟喃:"这姿势方便。"便抓了九鸣的左腿往上抬起,另一只腿压在床上,如此一来,妖怪便呈侧躺床上两腿大分的姿态,结实的腿部因为不正常的张开而肌肉紧绷几乎发抖。
  竟以这种不设防的姿态展于人前,九鸣杀人的心都有了,可偏偏遇上个不懂看人眉眼的木纳星君。
  飞帘得了个好位置,更不再吝啬使力,腰臀前挺,一寸寸地抵入九鸣体内。
  九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怒吼不休,偏偏无从抵抗,任得看着那根粗长的阳具不可思议地全数埋进自己体内。
  被暖热的甬道严丝合缝地包裹着,飞帘禁不住停下来轻轻喘息,只觉得热流在彼此间涌动不休,让他丝毫没有歇息的感觉,反而更有冲刺的欲望。
  他这么想,自然也这么做了。
  与红发的妖怪同样不会掩饰欲望的星君,释放出来的情欲能够吞噬一切,埋在九鸣体内的律动近乎疯狂,以至于妖怪的骂声几乎难以成句。完全不带半丝遮掩的结实躯体被他撞得大幅移动,胯间赤裸的阳具因为疼痛而颓靡缩小,软软地吊在半空,随着激烈的动作而晃动不休,所幸还是被星君注意到了。
  正是骂不出声来的九鸣诧异地看着忽然停下不动的飞帘,见他盯着自己的胯间不言语,便顺着看过去,见到自己曾经咆哮嚣张,傲驭群女的宝贝如今可怜兮兮垂着头,而飞帘的表情,俨然是一副无法理解不可思议的模样。
  "你不行了吗?"
  九鸣当下忘了之前愤怒的原因,勃然大怒:"老子怎么不行?!是你技巧太差!!"他摇了摇手腕上的锁链,"你给松开了!"
  "不行。"
  飞帘摇头,九鸣狠狠瞪了他一阵,无奈,只好道:"那你好歹替我摸一下吧?"
  飞帘遵其所言,伸手过去握住疲软的阳具,小心翼翼地把持抡动,九鸣叹了口气,闭上双眼,尽量忽视屁股上被插了一根异物的滞胀感,以求更鲜明的快意。所幸之前飞帘的功夫做得足,很快情欲再次被挑起,九鸣呼吸渐重,只觉得胯间的阳物再度抬头,嚣张地恢复过来。
  九鸣虽说不愿被上,可既然都给上了,与其死活挣扎两相无获,还不如及时行乐享受一番,于是乎便控制肢体稍稍放松一些。
  飞帘便似得了许可般,甬道间的棍棒也开始小幅度的摩擦起来。
  "啊……慢一点……别急……嗯啊……好……慢慢动一下……嗯……"九鸣喘息着,虽说心有不甘,但也并非完全无法接受,毕竟享乐为先,随着飞帘动作的逐渐纯熟,酥麻的摩擦加深了欲望的痕迹,当深入的*触及了某一点时,更激烈的情动像触电般刺激了他的神经,九鸣一下子无法控制地弓起身来:"啊……混蛋……啊啊……"一时不察,背部呼拉一声风动,竟释出一对漆黑蝠翅来。
  妖怪不由懊恼,怎么了,不过是一时贪欲,居然连形态都控制不了……真是太过丢脸,从前就算跟十名妖女厮混都不曾如此失态。
  同样被吓了一跳的飞帘低头注视着那一对硕大的蝠翅,翅根出于光洁的背部,根部的皮膜上隐隐有红色暗鳞,半舒展的翅骨随着妖怪的喘息微微起伏,他记得,自己曾经两次触碰过这样的翅膀,却都是为了折断。
  折断的部位微微隆起,虽然皮肉愈合,然而古怪的疤痕依旧残留,忍不住,伸手摸去。
  "啊?啊啊啊……你、你别摸那……啊……"
  看着身下的男人当即腰软,便就想起每次碰到妖怪的翅膀便被斥责,翼蛇一族的翅膀显然是极其敏感的弱点所在,选取最直接有效的控制手段一向是飞帘的做法。
  便见他松开九鸣的腿部,环手一抱,将两支翅膀都捞到怀里牢牢箍住。
  "啊……不……混蛋……放开……啊……"
  九鸣就像被掐住要害的蛇般扭曲起来,然而越是挣扎,身后的人却更是不肯松开,不仅如此,还用手抚摸起薄薄的鼓膜,看似强硬的翅膀那片黑皮膜却如丝绸般细滑,感觉到身下的妖怪连腰都在发抖。
  腿被放下的他已呈趴伏之姿,飞帘几乎是揪住他的翅膀将他上身抬起,飞帘的火热仍然牢牢嵌合在他体内,并激烈地律动起来。已完全不像之前好整以暇的享乐,就听九鸣的呻吟声越叫越响,眼神涣散难以凝合,在激烈的情事中只能拼命喘息而大张的嘴巴,银丝般的唾液不住地顺着他的嘴角淌落,前所未有的快感冲击着分身,根本不需要任何抚弄,阳物硬直朝天,铃口不断溢出浊液。
  喧嚣着寻找出口的欲望偏偏双手被缚,背上的翅膀又被牢牢抱住,无从办法,让好享乐的妖怪无意识地低哮。
  飞帘也同样感受到这种仿佛能熔掉魂魄的热度,浪潮在体内汹涌翻腾,眼见就要突破极限。他本能地松开了九鸣的翅膀,双手抚住九鸣的腰用极为凶猛的力度往下撞入,几乎是整个身躯压下去的重量让他在九鸣体内的阳具到达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同时也深深顶住了最刺激的一点。
  九鸣居然是哑了声音无法呻吟,受不了那一下激烈的冲撞,被锁链紧紧束缚的手臂支撑起上身像一般弯弓般往后弯折,那对漆黑蝠翅砰然舒展,完全展开,浑身紧绷,下体囊球收缩,从铃口喷出一股股白精。而几乎在同时,涌道极紧地收缩让飞帘闷哼着也将精液射进他体内。一瞬间,甚至感觉到两位一体的贴合。力量无声的交流,元神在完整。
  半晌,红发的妖怪脱力地坠倒在床上,蝠翅翅骨仍展摊被褥,凌乱的红发散在丝般的白绒上,结实的胸膛上下起伏,慢慢缓和气息,迷离的眼神亦逐渐凝聚。
  飞帘低垂着头,把半软下来的分身退出九鸣的身体,狭窄的穴口被无情地撑开乃至极限,他这么一退,居然并未能完全闭合,像有意识的小嘴般若开若合,无法吸收的浊白精液在呼吸间倒流淌出,"唧咕唧咕"的粘稠声响,甚至极为淫秽从铃口牵出一丝浊液的挂丝,仿佛对那退出去阳具依依不舍。
  受到极大诱惑的分身自发地热起来,飞帘皱眉,难道还没完吗?
  抬头,对上那双开始犀利,开始冒出杀人眼神的赤瞳,一般人若是看到对方这般明显愤怒的表情,都该知道别要得寸进尺,更何况刚才被上的妖怪绝非善类。
  可惜星君从来不懂看人脸色,就算当年身在天殿还是地处妖营,对上的是天君还是应帝,他也不曾察言观色。
  于是,他直言不伪:"继续吧。"
  翼蛇一族最脆弱的翅膀被他这般折腾,加上趁他虚弱极其激烈的交欢使得这只平日看来皮粗肉韧,耐性极好的妖怪也几乎虚脱,眼下除了用眼神杀死对方之外,连一个指头都抬不起来,更遑论反抗。
  "你──"咒骂拒绝的说辞还不及到口边,那个不知道谦虚为何物的半妖半仙,已将他翻过身来,双腿一分,顺着被之前残留的液体弄得湿润的穴口,一挺身,"叽咕──",非常顺利的……进去了……
  一个时辰,肉体间彼此撞击的闷响一直不曾停歇。
  声音都破掉的红发妖怪,在剧烈的撞击中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喷射,然而连续的出精,铃口只是应付性地在欲望的颠峰挤出一丁点的稀液。
  "……飞……飞帘……"
  飞帘看起来仍然游刃有余,笔直的腰板不见半点疲惫,每一下都极其有力地撞入。
  "……该死的……啊……你……啊嗯……你有完……没完……"九鸣用几乎粉碎的声音艰难地哼出声来。
  飞帘稍稍停下,停顿的阳具半嵌在穴内,过量释放在妖怪体内的精液顺着一点缝隙挤淌出体外,述说着适才一个时辰中不曾停歇过的疯狂。低头去看快要被折腾去半条命的妖怪,赤裸的身躯每一片都布满爱痕,腹部结实的肌块大幅度地上下起伏,修长的腿因为长时间被迫张开而颤抖,下腹沾满了他自己的白精,混着汗水,把胯间细密的毛发都粘成糊里糊涂。
  他摸了摸九鸣那根彻底颓废下去的分身,适才释放出那一丁点极其稀薄的精液粘湿了他的手指,于是他异常认真地摇头:"还不行。黑虬说得完全释放干净才是结束。"
  "什么?!你别听他……啊……别……啊……"九鸣还没来得及解释,身上的男人又再动起来,最后残存的一点点力气都消失殆尽,他再度被卷入飞帘带起的情欲漩涡,无能吐出半句话来。
  混沌的意识中,只想得,那可恶的黑龙……太卑鄙了……

第十三章 丝缎滑落窜蛇身,长尾缠缚断人骨
  坐在天井愣是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的小金枫,托着下巴瞪着紧闭的房门,身旁做好的面饼肉食是早凉透了。
  叹了口气,所幸他还算是有那么点微末道行的小龟精,就算三天两头不睡觉地候着也没什么。
  不过他也有几分好奇里面的情况,可连一点动静都听不见,自然忍不住想要偷瞧,可惜门前布下了一层妖力高强的法障,别说穿过去,就算走近些都觉得奇热无比。
  正是无聊着拿根稻梗戳蚂蚁玩,忽闻大门从里打开,热息像被风吹散一般消失无踪。
  从里面走出来的人竟是那个没表情的妖怪,小金枫不由吃惊。
  咦?怎么回事?之前横着抬进去的不是这位吗?
  探长了脖子往里面瞅,午后的阳光已破开屋里的黑暗,勉强看到裹着床缛一动不动的一团红色头发。
  再回头看看自个儿走出来的妖怪,见他神色淡定,气色极好,身上的伤已然痊愈,胸膛那一片别说什么妖毒,就算一点黑渍都不见了。该、该不会是这只僵脸妖怪直接把那个红头发的妖怪给吸食了吧?!
  飞帘看了一眼胡思乱想的小金枫,也看到了他脚边已经凉去许久的面点肉食,忽然说道:"他饿了。"
  一想到平日那只红发妖怪老用垂涎的目光打量自己,而这只僵脸妖怪更是难辨善恶好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样子,该不会是打算把他当点心给喂了吧?金枫当即像被鞭子抽到般一蹦而起,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不住哀鸣:"别、别吃我……"
  飞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淡淡吩咐道:"不需素菜,尽可只上荤食。"言罢,便转过身回屋去了。
  只剩下小金枫愣忡地抬起头。呼……原来不是要吃他啊……


  飞帘顺手关上门房,挡去外面小龟精好奇探究的目光。
  见那平日嚣张惯了的妖怪脸色发青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飞帘想了想,他也不知道元神交合让他修复之后对九鸣有否害处,不由担心,便上前去察看。
  才一靠近,突然风声袭来,浑身猛地一紧,一条巨大蛇尾从被褥下狂窜而出,粗至碗口的蛇身一下将他牢牢缠住。那蛇身粗壮有力,在他身上迅速地缠上几圈,如同铁环一般紧紧箍住,更将他整个人凌空举起。
  飞帘只听到自己肋骨咯!咯!的碎裂声,浑身的骨头仿佛被碾压寸断,胸膛内的气被挤压出来,无法呼吸。
  然他依然冷静自若,低头对上那双方才睁开的赤色眼睛,红瞳中闪烁着显而易见的杀意。显然,妖怪已经气疯了。
  不过飞帘却多了一层安心,至少妖怪得有精神有力气才能做出这般举动,总比像死蛇烂鳝般摊在床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强得多。
  愤怒的蛇妖瞪着被勒断骨头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半妖,实在是火气没地发。他万年难得发一次善心,不惜耗费妖力为之驱毒修元,可这个完全不知道谦虚为何物的半妖半仙,居然给他毫不留情地做个半死!!
  当然,他绝对不会承认过程中前所未有并难以详言的快感,更不会承认他中途居然给做得昏死过去!鳞虫一族本就性喜渔色,无论是有脚的龙,还是有翼的蛇,性事行时总是纠缠不休,便有传说就算把交欢时的蛇首给跺了,蛇身依旧交缠不休。何况他自负驭女无数,在妖怪间的花心之名也是有的,如今居然栽在一个常年闭殿不出,连情事都不曾沾过的星君手上,怎叫他不恼羞成怒?!
  便见九鸣慢慢坐起身来,双蛹蚕丝棉从他宽厚的肩上滑落到腹部,正好遮挡了下面已非人形的蛇身部位,只隐隐在他髋骨腰侧的皮肤上见得点点朱红薄鳞,婉转的硕大蛇身从被下伸出来,雕花优雅的花梨架子床上,人形与妖性交错,俨然生出一种错落的妖魅。
  蛇身卷了飞帘靠近床边,妖怪咧嘴笑起来,叉舌吐出!!作响,上下翻动几乎要舔上飞帘的脸。
  "你不高兴?"很难得的,飞帘看懂了妖怪的情绪。不过若是到了这份上,就算是瞎子都能感觉得到涨满整个房间的怒火。
  "不。我很高兴。"
  红发的妖怪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将他吞落腹中。
  言不由衷的话让飞帘皱眉。事实上近半月来他的表情变化已超出了过去的一万年里的累计变化次数。
  断掉的肋骨非常的疼,可缠着的蛇身仍不见半点放松,反而一点一点地收紧,皮肉跟骨头咯吱作响,飞帘觉得自己就像个正被挤压的核桃,不用多久恐怕就要挤破了。嘴角流出一道血线,恐怕是内脏受损,不过眼下再给这样勒下去,五脏六腑从嘴里被挤出去飞帘也不觉得奇怪。
  眼看飞帘唇色发青,从嘴里冒出来的血是越来越多,快要给九鸣给生生勒毙了,忽然"!当!!"一声,碗碟掉在地上的声音打破了屋内死亡的沉默,可怜的小金枫再见过世面,也不曾想过在屋里能看到一条半人半蛇的妖怪把人生生勒死的景况,一时没拿稳托盘里的热食,全摔地上砸烂了。
  飘香入屋,饥肠辘辘的妖怪当即嗅道:"牦牛肉!!小乌龟!你竟然把好东西给砸了!!"
  粗长的蛇尾丢下飞帘,迅速收回被下,妖怪一扯被铺,居然就见一双腿了!见他翻身下床,!!!直接走到小金枫面前,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揪起小金枫的领子,嘴一咧,恶劣的表情,阴险的勾牙,直吓得小金枫浑身发抖。
  "小乌龟!限你一拄香的功夫给我弄一百斤牦牛肉来,否则我就要吃红烧龟肉了!!"
  可怜的小金枫被丢出门外打了好几个滚,幸好背上的壳够硬不致受伤,当即慌慌张张往厨房跑了去,跑了一半才想起刚才九鸣的吩咐,一、一百斤牦牛肉?!那、那他直接牵头牛过来得了……
  正在着慌不知如何应付,便见那白发长须的老玄龟精飘然而至,看上去态度轻松,显然并未察觉到刚才房内几乎大兴杀戮血流成河的状况,小金枫眼神一亮,得勒!有师傅应付着,估计还能拖延一段时间,待他快些去把肉食弄妥。

  这头且说那老玄龟精,毕竟已一日一夜,仍不见动静,便就踱步过来看看情况,前脚还没迈过门坎,后领便是一紧,腾云驾雾般被抓着揪进房里,还没回神,张眼便瞧见飞帘脸色发青,嘴角胸膛沾满鲜血的惨况。
  "怎、怎么回事?!"
  老玄龟精连忙过去把脉,喃喃自语,然后在飞帘身上推捏,"不该啊,既是元神意合,当能恢复才对……啊?肋骨怎么断了?!都插进脏腑了!!"
  飞帘木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看,然后抬起左臂,手腕至肘处呈扭曲歪折状。
  "左手也断了。"
  "天啊!这、这又是怎么了?!"
  "闭嘴!"红发的妖怪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完全没有施害者的自觉,按他这睚眦必报的脾气,没把飞帘给弄死就不错了,眼下也就不过断几根骨头,"快点给治了!别罗嗦!"
  老玄龟精摄于鸣蛇大妖的淫威,抖抖嗦嗦从腰包里掏了好一阵子,摸出一个小葫芦,仔细地打开盖子,非常小心地倒出一颗圆圆的,跟杨梅差不多大小的小药丹:"此乃老夫炼的凝朱丹……"
  还不待仔细说明,"老乌龟恁是小气,拿来!"九鸣劈手夺过,一把捏开飞帘的嘴巴抬手就一气倒个干净,罢了只丢回去一个空葫芦回去,见那老玄龟精一副欲哭无泪的崩溃表情,嗤鼻道:"不就是几颗丹药,多炼几炉不就有了?"
  老玄龟精几乎要昏倒了,说什么多炼几炉?几千年来他耗费了多少精神,走访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采得仙草妙药,再历五百年之久,以不眠火炼就而成,更因此丹中一味火凤朱果极其难得,是说凤凰五百年涅盘,立于香木上以火洗孽,不再死,这朱果正是凤凰鸟火精所成,入炉炼丹,丹成色朱,故名凝朱丹。
  平日连闻一闻都舍不得的宝贝,居然被当作最普通的铁打刀伤药丸给吃个精光,怎叫他不肉痛至极?
  可惜对方一个是横得够戗的异兽妖怪,一个是家里宝贝只当垃圾的星君神人,对宝贝一向视若敝履,老玄龟精只好自认倒霉。
  这凝朱丹果然神奇,一入腹,便似一团暖阳融遍全身,通体舒畅,飞帘伤势转眼即愈,左手抬起,居然是完好无损。
  所幸这位星君虽然万年不出殿堂,但基本的礼貌还是懂的,他朝老玄龟精拱手:"多谢。"已然完好的左手往虚空中一探,使出隔空取物之术,摸索一阵,掏了一个玩意儿出来,递给老玄龟精。
  但见此物黑不溜秋跟块炭似的,但炭髓之间隐见点点星斑,色泽变幻更有五色光华。
  便听飞帘说:"此物在我殿中积放多时,多半无用,今日赠与以作谢礼。"旁边九鸣瞅了一眼,完全看不上这个其貌不扬的玩意儿,嗤笑道:"飞帘,你该不是随便从哪个灶底挖块炭来送人吧?"
  老玄龟精却是眼前一亮,几乎连手都发抖地接过来:"这、这莫非是传说中的……五色炭?"
  飞帘点头。
  古书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岛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当年女娲炼石之炉下,以芦柴燃火,五色石炼成,可谓是天地初开,火炼而成的第一物。石精落入火中,与芦柴混烧成炭,炭黑中见五色,故名五色炭。
  老玄龟精广闻天下宝物,自然也曾听过五色炭一说,可惜无缘得见,唯闻东海龙王手中有一块,经年藏于龙宫宝库中,约烧饼大小的一块,曾说有仙家炼宝,欲以五座金山换之,竟遭拒绝,可知此物珍贵。
  然如今他抱在怀里的这块,居然有马头大小!!
  这谢礼别说是换一葫芦凝朱丹,就算换一车都够了。
  老玄龟精当即抱着那块五色炭爱不惜手,此时门外外面传来肉香,小金枫用斗车推来一堆热气腾腾的熟牛肉,九鸣当即不理会屋里另外二人,走出去,单手抬起重近百斤的牛肉,拿到房里这么一放,屁股一坐,二郎腿一翘,拿起大块的牛肉就往嘴里塞。
  小金枫是看得目瞪口呆,就见不管多大一块的肉,这只妖怪都能不可思议地吞下去,而且还不带嚼的!
  难道其它人都不觉得怪异吗?!环视一看,那只僵脸的妖怪习以为常地站在一旁,显然不打算靠近,饲食中的兽类是绝对不会允许有旁人觊觎到嘴的肉,饥肠辘辘中的妖怪更不例外。
  至于他那位师傅……抱着一块炭倒像抱了个绝世大美人般流着口水,就差没亲上去了的傻样,看得小金枫连连摇头,呜……他还不如回山独自修行可能还比较正常些,跟着这些有表情很古怪,没表情更古怪的妖怪,实在没有前途啊……
  接近一百斤的牛肉落肚,红发的妖怪居然意犹未尽地嘬嘬嘴,瞟了小金枫一眼,问:"还有没有?"
  可怜那小金枫几乎抓狂。瞪着九鸣完全没有变化的身形,他虽然知道如今看到的人身不过是化形术的缘故,但、但吃了一百斤肉啊,不该连小肚子都不见凸一点吧?都、都吃到哪里去了?!他道行尚浅,自然看不破九鸣真身,蛇吞象,按着鸣蛇那个头,别说一百斤,就算一千斤也别想它的肚皮鼓一寸。
  九鸣看着空掉的斗车,连个饱嗝都没有地叹气:"这牛肉比起夔,真是差远了。"夔牛乃是上古奇兽,状如牛,苍色无角,一足能走,出入水即风雨,目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名曰夔。轩辕氏蚩尤一战中,黄帝杀夔取皮制鼓,声闻五百里,令蚩尤军惊,黄帝大胜。想不到这种奇兽也逃不过口蜜腹欲。
  飞帘对他明目张胆的杀戮态度置若罔闻,不杀都杀了,估计都消化干净了,他不打算在这种事情上跟妖怪斤斤计较。
  看了看屋里的人,飞帘问:"女魃何在?"
  九鸣哦了一声,指了指外面:"要是她无法挣脱的话,兴许还在那里。"
  "你没把她带回来?"
  九鸣耸肩,当时眼里只看得到飞帘一身鲜血命在旦夕,哪里还顾得上把女魃带回来。当然,这些他并不打算说出口。
  "她太臭了。"
  "……"
  飞帘很清楚,他的锁链再厉害,也只能制住她行动,并非封锁她的妖力,若是那女魃发起疯来,只怕辽阔天山就要遭受烈旱百年。不过在红发妖怪的眼中,大约百年干旱不过等闲……
  于是他点点头,道:"我走一趟。"
  言罢身体往地里一陷,嗖地不见人影,看得小金枫目瞪口呆,还不及回神,便觉得肩膀一重,侧头,对上一双狡笑的赤瞳:"小乌龟,限你半拄香时间,给我再弄一百斤熟肉来,否则……"

第十四章 焦面原是娇花媚,瑶池今沈亘古情
  飞帘施展缩地术,从老玄龟精的宅子到三百里外的草原不过眨眼功夫。
  他从山岗冒出身来,便见四周状况跟他失去意识前并无他异,那女魃跌坐在地上,他昏迷前施展的天魔锁仍将她牢牢困在原地,然而女魃似乎无意反抗,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焦黑的面孔上,比起之前的麻木不仁,竟是多了几分凄苦神色。
  僵冷的眼珠缓缓转过来,注视突然出现的妖怪,并没有半分意外,仿佛她一直都在等。
  等谁?是否能够等到?
  这都不在她认知的范围。
  虽然被她所伤,但飞帘对她并无恨意。
  当年开阳也曾参与上古一战,他尚记得得意洋洋的武曲星君将当时黄帝与蚩尤的一场恶战说得绘声绘色,他记性甚好,应该说,几千年来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记忆的,所以他仍清楚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人物。九战九败不屈不挠的轩辕黄帝,天仙貌美有情有义的玄素二女,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双翼应龙,还有阳骄阴伏百谷尽竭的青衣女魃……
  然即便是降服蚩尤的功臣,应龙与女魃却未得半点嘉奖,反而失去天上仙位。
  应龙后居南极,蛰伏山泽之中,龙属水性,因擅长蓄水,所居之地,云气水息自然汇聚,南方自此多雨。而后经年,应龙出,助禹王治水,开江河,立奇功,故受后世人敬仰,奉若神灵。
  与之相比,女魃却没有这般幸运。她置赤水之北,因其能为旱,所居不雨。本也无事,偏有田祖叔均,为求雨于天,竟不惜驱追女魃,令"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此令即成咒,后成道家开创之初袭用咒祝。女魃苦无奈,于北方颠沛流离,然所到之处便见旱事,农物失收,为世人憎恶唾弃,苦不堪言。
  飞帘看着昔日为黄帝立下奇功,平定蚩尤叛乱,如今却为妖身的女魃,未有动作,或许与她际遇相似,他这个星君如今也是个回不了头的妖怪了,故此他对女魃并无太深的恨意,相反,当见到她颓靡地跌坐在地上,凄迷看着遥远的方向,心中不由一动。
  忽然那女魃说话了。
  不再是癫狂无状,也不再是恐怖尖厉,温文,轻柔的声音,带了理性与条理。
  "请问,这是何处?"边说着话,女魃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凌乱披散的长发收拢整齐,残破的青色衫裙化成暗纹青玄绫罗,枯长的手指如同青葱秀美,焦黑的皮肤现出乳色洁白,丑陋惊人的面相竟然是一副连飞帘也不曾见过的天人之姿。
  这,才是传说中,自天宫下凡,襄助轩辕黄帝的天女女魃!
  随着那女魃变幻,四周飘荡的炽息瞬间消散,清凉飘渺,如同身在霞雾中。
  飞帘有一时的错觉,仿佛身在之处并非凡间,却是天庭外的长廊上,偶遇上古神人,似乎睡了好几万年的古神困惑在问,如今,世是几何?仍是轩辕为王吗?
  醒悟过来,答曰:"这里是天山。"
  "天山?……"女魃环顾四周,似乎依然不能明白过来,"我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不会在这里……"
  身上的锁链沉重,引得她低头察看,她或许不记得她之前做过什么,然而神女的聪慧,却不妨碍她明白她曾经作过什么,为何至此。
  美丽的脸庞,露出苦涩的笑容:"果然,我又疯了。"她抬头打量飞帘的眼神,如水温柔,完全让人无法想象她竟然就是几日前疯狂作恶,甚至险些杀死飞帘的恶妖。她并未责备飞帘,甚至没有要求他解开枷锁,只是朝他点点头:"谢谢你。"感激之情溢于言外。
  飞帘多少有点意料之外,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在找谁?"
  女魃缓缓摇头。
  他想起之前恶战之中从女魃口中听到的名字:"朝天是谁?"
  有一刻,他甚至觉得女魃的眼睛碎了。不,并非瞳孔,而是里面的神采,在那一瞬间破败成千千万万无法缝补的碎片。
  "朝天……"女魃仿佛在回忆,回忆他与她曾经有过的瞬间,对于如她一般与天同寿的古神而言,百年,如何不是转眼即逝的瞬间?然瞬间,偶尔却能成永恒。
  相识,相处,相恋,当记忆再度流过她的心房,带起的,又是如何的感觉,却惟有这位上古神人方自知晓。
  "朝天,他本是一个人,是我亲眼看着他变成尸王。"
  "你杀了他?"
  女魃轻笑,摇头:"我纵是不得复上,亦仍知天地之道,消杀生灵乃坏轮回之举,岂是我等神众可为?我见着他的时候,朝天……已经是个死人。"
  飞帘知自己错怪,便就拱手。
  女魃也不怪罪:"天旱瘟疫本就是天数,以我身代传恶,降灾人间,乃属是天运。我不怪天宫负我,亦不怪田祖驱赶,只不过,人世万年,我……总是寂寞的。"悠远的眼神,仿佛回忆起那段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岁月。

  她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漫长岁月,凡人不过百岁,是故,她本也并不怎么在意。
  但她却不曾见过,一个浑身长满茸茸白毛,而且还会在夜里从坟地爬出来,到处晃荡的死人。
  这样的尸体足够吓人,可附近的村落已经因为瘟疫荒废了,别说是人,就算鬼也不见影子。她跟在那古怪的死人后面,看着他僵硬着身体,跌跌撞撞地爬进不远处的村子,里面死人更多,比起他这个死得早还有人埋的,其它的村民却只能暴尸野外。他迟缓地走入村庄,见到池塘映月晃动的水波,他会惊恐地避开,看到炉灶里残剩的火星,他也会避开,半死的狗,甚至屋内的阴影他都会怕得走开。
  她看着他碰碰撞撞地走了半夜,终于钻进了一个牛棚,里面躺着一头垂死的老牛,那死人一反适才战兢的表情,双手趴住牛颈,张开大口往牛的血管噬去,鲜血飞溅,白色的寿衣大片大片的鲜红,触目惊心。
  死人就像一只血蛭,贴在牛的身上将所有精血尽数吸干。
  她此时才略觉醒悟,这不是死人,是凡人常称的僵尸,违反天地定数的存在!本来,她应该出手将他除去,这本来是轻而易举,然当足以将尸体尽数化成飞粉的力量凝聚在手心,她却犹豫了。
  她太寂寞了,她存在了太久,以至于看尽斗转星移,山移河改,如今,她非常需要一个不会消失的存在。
  于是,她放过了他。
  她看着他在白日蛰伏,黑夜出动,畏缩地,如同鬼魂般游走在村落间,吸食牛羊精血,渐渐地,脱去一身白毛,换上黑色的毛。那场杀人的瘟疫早过去了,村子渐渐有了人,于是他不再吸食牛羊,转而偷偷地趁着夜色窜到村里,在村民的睡梦中吸食人血。并不是不会被人发现,但她却有意地出手为他隐瞒了。
  如是乎,他吸了几十年的精血,动作也从迟钝变得灵巧,而且常常跳上树顶,吸纳月阴幽华,再过百年,更是纵跳如飞,达到吸人精魂不留外伤的境地。
  她仍是记得,那一日,是她跟在他身后刚好五百年。
  他的相貌,因为吸食了月髓以及人魂而变得愈发狰狞,青面獠牙,目若铜铃。他忽然停下来,五百年来第一次转过身,对上一直跟在身后的女魃。恐怖的面相在幻化,变得英俊潇洒,女魃隐隐记得,这是初遇之时,他仍是浑身白毛时的相貌。然那脸庞不再惨淡青白,看上去,便像一个活人般。
  "是你一直陪着我五百年。"
  他走上前,牵过她的手。
  "我不会死。所以以后,我一直陪你,直至天数尽头。"
  他的声音很温和,或许还带着一些魅惑,然而对于寂寞了太久的女魃,这样已经很够了。
  于是她与他成了伴侣,他说,他叫朝天,生前是个不得志的县官,因为被上司诬陷隐瞒瘟疫蔓延而遭杀害,事实上在只有十名村民患上同样的病症之后,他已经写了无数的公函送递上去,而他,确实莫名其妙地被下狱,甚至被毒杀。如今那些恶官早已作古,而他却因未当时掩埋之地过于偏僻阴气极重而化作僵尸。
  修炼五百年,他已识得变化身形相貌,更有旱天下引瘟神的本领,他却不甘于此,苦苦修炼,又经数千年,在女魃的陪伴下,终成大魔,甚至拥有与天上神人叫阵的本事。
  一直以来,他都为女魃为天庭效力却遭贬谪一事耿耿于怀,誓要报复苍天不仁,那一年,他下海屠三百龙,上天杀三百仙,引起天庭大怒。未待天帝降旨缉拿,他居然身下阴间,欲吞三百魂,岂料偏遇上地藏王菩萨。想那朝天,纵有魔王之能,却又如何敌得过佛法高深?当即被收服,化形为兽,成了菩萨坐骑,更赐名为"!"。
  女魃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朝天所作所为。
  然当知晓时,朝天却已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个时候开始,我的脑袋便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我也知道这样很糟糕,每次清醒过来,必定是满目伧痍,众生哀号。于是我希望能够死,至少那样可以到地府再见朝天一面。可这又怎么可能……"她自嘲地笑,笑中,满是苦涩味道,"我是施旱神,命不由我乃由天。"
  飞帘沉默了。在凡人看来,天人无所不能,然而没有人知道,仙人均负有天命,一切,早如看不见的丝线将他们的手足牢牢缠紧,没有一个能够逃脱。他们虽贵为星君,却也是一般。若要似巨门星君那般,背离仙道,扭曲天运,必遭天劫。
  看着这个失去伴侣的痛楚而至疯狂的古神,飞帘难得地皱了眉头。
  他直起身,伸手过去,扶在锁链上:"你走吧。"
  女魃歪了歪头,似乎没有料到他居然想放了自己。
  "你到底是谁?似妖非妖,比我还要古怪?"
  飞帘也不隐瞒,直言道:"我是七元星中廉贞星君。"
  "既是天上星君,为何还要放我?须知纵妖归凡,岂是天规可容?"
  听她这么一说,飞帘倒是想起来了,似乎……最近他一直都在干放掉妖怪的事,而且还都是旱妖。于是他看了一眼女魃,复又想起那把张扬的红发,闷闷说道:"没差。"便又伸手过去想要解开法术。
  可那女魃突然问道:"你的锁链结实吗?"
  飞帘微愕,随即点头:"此链为我星魂所化,除非魂灭,否则不可断。"
  女魃笑了起来:"这样很好,你无须解开链锁,然后,将我沈入天山上的瑶池吧……"她看着被云朵包围的天山,"瑶池是天宫中王母娘娘手中天镜倒影人间所成,似水非水,幻境化虚,不惧我一身旱火。"
  飞帘明白过来,女魃居然是想将自己囚禁在天池之底!
  或许在疯狂中的女魃,心里还是保持了一点清明,不想因为自己的疯狂而为祸苍生,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天山,欲藉瑶池之水,囚禁祸因。
  女魃幽幽地看着无边无际的天角尽头,笑得凄然:"不知道……待瑶池干尽之时,我能否与朝天见上一面……"

第十五章 青鸾落影君见煞,岂容星命脱天轨
  天山瑶池,碧水如镜,有见雪峰倒映其上,云杉环拥湖岸,湖水静静流淌,亘古宁静。
  飞帘站在湖面上,看着平静的瑶池天镜,在湖心之处,正是他将女魃沈放之所。
  他尚记得女魃消失在湖面上的瞬间,那美丽的脸上,露出了解脱的笑容……然而岁月总有尽,未知这天镜瑶池又能禁锢她多少年月。
  心中莫名升起怅然,他或许是同情她的。
  非关妖邪,非关神怪,只是想要相伴至殁,也如此艰难吗?
  他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半空中传来一声鸾鸟高鸣,鸣声高昂,震荡四野。
  飞帘赫然一震,不由抬头。
  乃见瑶池湖面上,鸾鸟青影徐徐将下,苍纹赤喙,长羽碧绿,鸣声高昂优美。鸾鸟身影倒影于湖上云杉山岳中,混唯一体,仿如天域。
  然鸾鸟背上,正坐了那冷面严酷的苍衣神人,看他眉间煞意冷凝,微低头,锐目扫过沈下女魃之处。
  飞帘心头一凛。
  无关正邪,只要是违反天道者,便难逃他一双法目。
  青鸾鸟震翅,风扬波动,震碎湖面倒影,然后徐徐落于飞帘身边。神人从鸾背下来,只是看了飞帘一眼,并未言语,然而不语中的气势,却已在无形中造成压力。
  然即便威压于前,飞帘依旧腰杆笔直,犹如岸边那一排迎风笔立,风雪难以压垮的千年云杉。
  灰白的眼瞳不带半分失措惊惶,只道:"贪狼,你来找我?"
  来者正是天上贪狼星君,他看着飞帘,居然并未说破女魃一事,神色见冷,责道:"廉贞,本君记得,只是允你教化鸣蛇,却不记得,有允你私纵妖邪下凡。"
  飞帘不语,他知道此事必瞒不过贪狼星君,毕竟把已经降服的妖怪带离天宫,怎也逃不过众仙耳目。然而当时却没有想得许多,只记那刻已不想将九鸣锁在比死囚更空寂的星殿内。
  他点头:"是我带九鸣私下凡间。"
  贪狼星君盯了他良久,对于他坦然承认,并无言语作伪,眼神亦温和下来,面前的廉贞星君,千万年来默默驻守星殿,司天命,从不于天道脱轨。唯有一次,受天帝令下凡,化身为妖深入妖军。于此事,他居然全不知晓,甚至为了一朵元婴莲失手伤了他。
  于廉贞,他总觉有份亏欠。非仅因为失手伤他之故,却是那一卷命令廉贞星君下界为妖的法旨。
  若那时他能够知晓,他会否,逆天意,阻法旨?
  不,他不会。
  他知道自己无法抗旨不遵,可,因为大义,因为天命,他就能够牺牲廉贞吗?
  每次看着无法回复仙身,仍旧为妖身,受着天宫仙众指指点点的廉贞,他便无法重言呵责,连他私囚妖孽一事,也一反常态,在天帝面前为他砌辞解释。
  可如今,他居然将已经抓上天庭等候发落的妖怪私纵下凡。天规森严,他又如何能够包庇?!
  偏那廉贞──飞帘更是不懂软言狡辩,说话还异常老实。
  "我不会带他回去。"
  当即把不过稍是平和的贪狼星君激起火来:"放肆!!"
  贪狼星,乃是天上七元星之首,更是三煞星中之杀,其性刚烈,杀性极强,常受天帝差遣下凡降伏妖邪,只要是命在天旨,不论是古妖,抑或邪魔,均难逃他手中薄剑。一身煞气,更令天界清心修道的众仙侧目。
  如今飞帘执意不遵天规,激起贪狼星君怒火,但见他浑身煞意骇得四野风骤,风声犹如鬼哭神嚎。
  烈风吹扬起飞帘的鬓发,他站得笔直,不为所动,然要顶住贪狼星君的威压,却绝非易事,只觉得手足麻木,甚至微微颤抖。
  亿万年来,飞帘亦未曾面对过盛怒中的贪狼星君,对于同宗星君,贪狼虽然冷然,却总是维护的。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无疑是置贪狼于两难之地,故虽然心中仍自坚定,但亦自觉负累了贪狼。
  他们两个,一个刚硬,一个死板,一旦有了分歧,便难有转寰余地。
  "事到如今,本君容不得你再乱天规。你与那鸣蛇,都必须跟本君重返天庭,殿前听帝君发落。"
  飞帘费力地摇头:"我跟你回去。放他走。"
  贪狼星君锐目带煞,止他说话,语调更是森冷无情:"若放他离去,帝君面前,你如何交待?"
  那双灰白的眼瞳依旧固执坚定,飞帘答曰:"玉衡愿一力承担。"
  "不行。"
  贪狼星君又怎会任他纵放妖怪,自认罪责?眼中煞意更重几分:"廉贞,你不要逼我亲自动手。你应该知道,我带回去的,从来没有活的妖怪。"
  话已说绝,再无余地,然而他却着实忘记了,廉贞星君,虽然外表看来木纳死板,然而一旦他决定要做的事,却是绝不会放弃。飞帘也明知不是他对手,但要将九鸣交出来,让他带回天庭发落,他断然做不到。
  只见飞帘松开拳头,突然念动法诀,只见一道咒诀凭空射出,席卷贪狼星君,正是要施展天魔锁,打算先将贪狼困住。
  岂料那贪狼星君似乎早料到有此一着,见那金光咒诀如鞭送来,右臂横空扫去,那法诀竟被卷在虚空之中,化作锁链。定睛再看,在贪狼手中握了一把犹如透明的薄剑,那剑看来轻灵,却韧如铁棒,卷了飞帘的天魔锁居然未见屈折。
  链条在双方使力中绷紧,两人僵持在原地,虽一时看不出高低谁属,然飞帘却知,他已失去先机,一招制不住贪狼,便失去了逃走的可能。
  贪狼一身凶煞,眼中怒火更炽。
  须知天规有定,天庭众仙不得私斗,如今廉贞居然为了一只妖怪,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天规,叫他如何不怒?
  高大的身躯仙气溢出,渐渐高涨,地表的石头在抖动,瑶池水荡起波澜,便连千年云杉亦似有感,枝叶狂摆难以安定。
  鸟鸣尽,野兽藏,游鱼沈底,虫蝎隐身。四野无声,弥漫迫人煞气。
  便在此时,天空一声磬鸣,骤见兽影腾空,翅扬风旋。
  飞帘见状心叫不好,贪狼星君缓缓回头,正见一尾赤红巨蛇于空中翻腾,拍展一双蝠翼,张狂嘶鸣。
  "来得好。"
  贪狼薄剑回旋,绕来链身往地上一插,反过来牵制飞帘,随之飞身跃起,腾上半空之中。鸣蛇见他飞来,当即鸣声大作,旱息猖狂,翅长遮日,一身蛇鳞犹如火琉,光华逼人。
  贪狼星君踏空而立,看着那硕大盘桓半空的鸣蛇,不由半眯眼瞳。他尚记得不久前在廉贞殿中见过这只妖怪,然那时候,他的妖力虽说厉害,却也不致于此,更何况,那身妖气之中,隐隐蕴含星息。
  只是一个转念,他已想出究竟。
  此时飞帘已收回天魔锁,追了上来。背对着他的贪狼星君盯着那尾龙般巨大的赤色鸣蛇,飞帘看不到贪狼的脸色,然而他身上隐隐散出的已是杀意。
  "它吃了你的真身。"
  飞帘知道瞒他不过,只好说道:"是我给他吃的,他原本并不知情。"
  "够了!"贪狼星君一声怒喝,"你们是一个比一个荒谬!!"
  话音一落,苍影如风疾出,一柄薄剑透空而展,速度犹如电闪,那鸣蛇尚未反应过来,贪狼星君已立在它背上,只见他反转剑身,往蛇身七寸要害之处毫不留情一剑插入!
  鸣蛇吃痛嘶鸣,翻卷身躯,可背上那苍衣神人不动如山,任它挣扎,剑一寸一寸地穿透鳞皮,入肉。剑口薄如蝉翼,竟然只似割伤般仅有少量鲜血渗出。七寸乃蛇之要害,被制难以逃脱,它挣扎不开,突然转过头来,赤红的瞳孔映入飞帘的影子,口中吐出人言:"快滚!!滚远点!!"随即双翅大展,仰天磬鸣,竟在空中一个旋身,掉转身躯往天顶急速飞去。
  几乎插入心脏的剑让它痛得双翅脱力,差点从天摔落地面,然而它却咬牙隐忍,拼命拍翅,带着背上的贪狼星君试图飞得更远些。云雾一重一重掠过身侧,风声呼啸而过,它都不知道自己已飞上几重天。
  然而正在他要飞离这片天空之时,突然颈脖一紧,被锁链扣住赫然给拽了回来,鸣蛇煽动翅膀磬鸣挣扎,然长长的黑色锁链异常坚固地绷紧,透入云下。
  而牵着锁链另一头的男人,踩着云霞缓缓升上空中。
  灰白眼瞳凝视着颓靡地拍翅勉强维持腾空的巨蛇,扯了扯手中的锁链:"我说过,锁链,乃我魂精所化,除非我元神俱灭,否则无法松脱。"
  他看向贪狼星君,终于屈服:"贪狼,我与他随你回去。"

第十六章 天牢狱冷囚旱妖,咒解却为已锁心
  天牢,关押着犯下天条的妖众,年久日深,虽然干净整齐,却总弥漫着一层森然冷意。
  只不过今日却多了一抹火色。
  尽头的牢房中,一只赤发红衣的妖怪怒气冲冲地坐在牢房里,一双赤瞳也是怒气蒸腾地瞪着……瞪着同牢房的另一只妖怪?
  而那只妖怪手里,居然还莫名其妙地牵着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头,连着红发妖怪颈上的黑色铁箍。
  "你还牵着这玩意儿作什么?!"九鸣怒极,火气一起,伤口隐隐作痛。也就差那么半寸,贪狼星君那柄剑就能把他的心脏给扎成糖葫芦串。本想至少能逃走一个,这下倒好,飞帘那个不知道想什么的脑袋,居然给他自投罗网!
  那一剑是白扎了!
  他瞪着飞帘依然如故,面无表情的脸。这家伙就是这般,把人气得七窍升烟了,他倒是愣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表情,怎不叫他想要吐血。
  可事已至此,眼下都已经丢进天牢了,这里是关大妖的牢狱,外面自然有重重把守,要逃出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九鸣泄气地坐到石床上,扯了扯脖子上的链条,链环摩擦叮当作响,朝飞帘瞥瞥嘴:"得了,把玩意儿收了吧!叮叮当当的恁难看。"
  谁料飞帘却慢慢摇头。
  "喂!!你别要三分颜色上大红啊!你道我是给谁连累了得关在这里?!"
  灰白的眼珠子盯着他,一抹幽色只看得九鸣心绪不宁。
  "我不牵着,你会死。"
  "得了吧!"九鸣知道他说的是方才与贪狼一战之时,若非他即使制止,恐怕自己就要被贪狼星君格杀当场。可他不愿示弱,虚张声势地哼道:"若不是你,再上几重天我就能把他甩掉!"
  飞帘沉默。
  他知道自己从不妥协,要达到一个目的,即便牺牲什么他都会进行到底。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坚持。
  因为他不能忍受九鸣被贪狼的剑,刺穿心脏,软长的蛇身被钉在九重山壁上的情景。
  他甚至无法预料这种情况发生之后,他会如何……只记得赤红的蛇身消失在云际那一刻,脚下仿佛崩裂塌陷的感觉,以及将那妖怪带回身边的不顾一切。
  这条用他的星魂铸造,牢牢连接彼此的锁链,他暂时,不想放开。
  可他脑袋里的想法,完全没办法从他那张全无表情的脸上反映出来,相反,看上去简直就像嚣张的无视。
  妖怪当即气得跳脚:"你以为我不行吗?告诉你!!别说是一个贪狼,就算来十个我也能全部甩个干净!!别以为一把薄不伶仃的剑能把我怎么样!老子皮粗肉厚……不,皮坚甲实!斧头砍都砍不进去,更别说是一把剑!啊,疼──"一激动,扯痛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飞帘上前将他摁在床上,说:"别动。"右手一伸,破空取物,不知从哪里捞来一个琉璃瓶,扯开九鸣的衣服,露出大片肩胛,然后将透明的药液倾倒其上,那药液犹如蕊香沁人,直叫牢房里全弥漫着这股诱人香气。可惜药是妙,却只能止去流血,伤口却未能立即痊愈。
  九鸣被压着难受,不待他松开手便一把将他推开,自个儿翻身坐起,拉上衣服,瞪了他一眼:"你那劳什子的药怎么不灵了?"
  飞帘摇头:"贪狼的剑,不比寻常,乃是盘古凿。"
  "什么?!"
  相传天地混沌,首生盘古,那盘古氏一日九变,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盘古将身一伸,天即渐高,地便坠下,而天地更有相连者,左手执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凿开。久而天地乃分。二气升降,清者上为天,浊者下为地,混沌初开。
  想不到那盘古凿竟然流传到贪狼手中!
  神物不拘于形,可刀可枪,可剑可戟,然此等上古奇兵,怕亦只有贪狼这般星命凶煞的神人能够操控,相反,这奇兵对于贪狼而言可谓如虎添翼,试问天底下,又有什么妖怪能抵御开天辟地的盘古凿?!
  九鸣忍不住嘀咕:"那连龙鳞都能劈了,我这点伤还不算冤……"
  飞帘看了他半晌,忽然问:"你跑出来做什么?"
  "啊?"九鸣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转头对上那双异常执着的灰白眼瞳,居然忆起了漆黑深邃的颜色,心里莫名一跳,
  被他这么看着,谎言好像都是全无必要。
  他有些恼怒地哼道:"什么跑出来?我是等了老半天都不见你回来,也不知是不是给女魃吞了,所以才出来看看!谁知道你会跟贪狼给扛上了……"
  飞帘看着他,不说话。这只妖怪也曾与贪狼交过手,吃过他的亏,更曾亲眼目睹贪狼降服应龙一役,对于贪狼的力量应该有足够的认识才对。怎么想,这只妖怪都该知道,那个时候,应该悄悄溜走,而不是变化出更引人瞩目的真身。
  半晌,才闷闷地倒出一句。
  "你可以不必管我。"
  这话一出,可就像踩着了蛇尾巴,红发的妖怪不顾伤痛腾然跳起来,居然一脚把飞帘踹倒在地,反手抓了那禁锢着脖子的锁链,怒吼道:"别以为一根锁链就能把我困了!老子要不愿意,就算把脑袋砍了也能甩了你!!"
  被踹倒在地处于弱势的半妖面上慢慢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愕然,像是明白,更像是终于得到了什么似的释然。
  明明知道,这只心高气傲的妖怪,若是当真不愿,一条锁链又如何能将他制住?
  一抹笑意轻轻浮现眼底,忽然抬起手,掌中蓝光一盛,琉璃碎裂的声音轻响,九鸣只觉得脖子一松,飞帘居然就此将那天魔锁解开。
  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这一根锁链。
  "你是我的。"
  他的眼神深沈而执着,看得居上位的妖怪一阵莫名心虚,忍不住抓了抓一头赤发,鼻头冷哼:"你这脑袋不好使,都这份上了,还想些有的没的!"他走开去,一拳砸在厚重的铁栏上,"还是想法子赶紧溜吧!"
  天牢不似人间牢狱有刑求之举,地板墙壁都是干净整齐,飞帘慢慢坐起身来,看了一眼粗至婴儿臂的铁栏,却是摇头:"出得去,也躲不过贪狼。"
  "说得也是……"九鸣伸了个懒腰,费力的事他从来不干,气过了疲惫袭来,背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不愧是上古奇兵造成的伤口,痊愈还得花上不少时间。蛇性发作,只想找个温暖舒服的地方窝着不动。
  于是他晃荡到靠墙的那张石床边,一个滚身,趴了上去,磨蹭了一下,可惜天牢不是星殿,哪里有软缛柔被,冰冷冷的石头渗着凉气,害他一个哆嗦。
  可实在是累了,眼皮打架,顾不上其它,恍惚间,只觉得身后有温暖贴近,他本能地靠了上去,翻身一把将那暖和的存在搂入怀中,闻到熟悉的雨后泥土的味道,忍不住独占着抱得死紧,深怕被人抢了去般……

  过了不知多久……
  "当!"
  牢门被打开,飞帘转过头去,便对上贪狼星君那张黑得够呛的脸。
  "成何体统?!"
  贪狼星君怒喝声震,只震得牢房回荡不休,连跟在他身后一同前来的天牢狱卒亦不禁慌于掩耳,关在牢内的各种妖怪更是乘机鼓噪嘶鸣,狱卒连忙四处喝止,偏那些妖怪哪里肯从,一时间牢狱吵耳不堪。
  吵声倒是闹醒了搂着飞帘的妖怪。蓬乱着一头红发的脑袋稍稍抬头,半眯着眼环视四周,可那双不对焦的眼瞳是根本映不入任何除了飞帘之外的人影,他嘬嘬嘴,环着飞帘肩膀的手臂收紧,不满地哼哼:"好吵……"
  看他一副睡眼惺忪,之前被飞帘扯过的衣衫松垮垮的挂在结实的躯体上,为了确保能隔离石床的冰冷紧贴温暖,居然就这么整个人压在飞帘身上,不仅如此,过度放松的姿态,腰胯以下的部位甚至还化出蛇身,粗壮的蛇身牢牢缠卷住床上任他所为的男人。
  一个星君一只妖怪,都被关在天牢里还居然作出如此暧昧之事,哪见半点反悔之心?
  贪狼星君本已气恼,附近的妖怪又喧哗嚣闹,他心火一起,沈声喝道:"通。通。闭。嘴。"那低沈的嗓音明明并不高弘,然却像灌顶而入般钉入众妖耳中。站在廊道上的高大身躯猛然煞气暴腾,煞气灌入廊道,密闭的牢狱赫然像闯进一头无形凶兽四出肆虐,连婴儿臂粗的铁栏柱都嗡嗡震动不休。
  顷刻间百妖俱寂,牢房内蝇飞闻音。
  偏偏牢里酣睡半醒的妖怪不合时宜打了哈欠:"啊……终于安静了……"
  飞帘已坐起身来,稍稍侧身挡去贪狼凶厉的视线。
  贪狼星君看了他一眼,只丢下一句说话,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帝君召见。"
第十七章 斩妖台上钩魂魄,赤金鞍辔伏赤蛟

  天宫,金鸾大殿。

  事隔两千年,飞帘再踏足此地,巍峨蟠龙柱,白玉石殿阶,大殿正中黄金帝座上,依旧坐着那位非凡入圣,凌驾众仙的天皇帝座。

  似乎贪狼星君事前来过,此来不需再劳天奴通报,便带着飞帘、九鸣直入大殿。

  "参见帝君。"

  正要跪拜,却见龙座上相貌年轻的男子随意摆摆手:"行了,天枢。殿上众仙不在,不必行那些多余的礼节。"

  凤目转移,停留在一旁飞帘身上:"廉贞星君,朕与卿,也有两千年没见了吧?"

  面前天君至尊,飞帘不敢怠慢,便就上前行礼:"廉贞参见帝君。"

  天帝略一点头,看着座前仍是妖怪的廉贞星君:"卿为何不回复原身?莫非是当妖怪习惯了不成?"

  未待飞帘回答,旁边的贪狼硬邦邦地回道:"上天好生,自裁逆常,廉贞若行此法,有违天道。"

  天帝不由挑眉,转过眼来,笑眯着眼打量贪狼星君,慵懒的语调中调入了一丝不容忤逆的威严:"然则,天枢是在怪朕害廉贞落入如此窘境?"

  贪狼抬头,笔直对上座上帝君的视线。

  "臣,不敢。"

  掷地有声的应话,没有半分气虚,更未闻一丝唯唯诺诺。

  天帝心叹,他这个耿直得有点太过的臣下,一向只问天道维纲,若见错失,不论仙品再高,权位再重,他亦从不留情面。

  瞧瞧,连座上帝尊都敢顶撞,难怪天上众仙都不待见这个煞星……

  天帝有意转开话题,瞅了一眼疲懒地盘膝坐在地上的红发妖怪,见他歪首托腮,四下打量,完全没有半分被拘上天庭的妖怪该有的怯惧,相反,还瞅着自己看了个仔仔细细。

  法目炯炯,一眼看穿九鸣真身:"鸣蛇,朕尚记得,你逆天屠仙,责入锁妖塔关禁一万五千年。怎么?不在锁妖塔,在朕天宫上窜下跳倒是自在。"

  九鸣当初被拖上天宫早已昏迷,之后更是直接便被关入锁妖塔,并不曾见过天帝真容。如今才算是一睹这位应帝口中的天上至尊,心里多少有些诧异于面前男子的年轻,本以为能坐上帝座之位,统领天上众仙的帝,该是更为稳重,不致鹤发少说也该壮年才是,然这男子,面如冠玉,嘴勾带笑,斜靠在帝座靠背上,一派慵懒之姿。

  这样的天帝,如何能驾驭似贪狼这般的凶煞?又如何能统驭天上能力各异,自傲唯我的众多神仙?!

  听他来问,九鸣耸肩:"这可怪不得我!也不知那锁妖塔是何人建造,比豆腐软不了多少,随便一个落雷就给劈烂了。没了关禁,百妖尽逃,难道我还能挂在塔里纳凉不成?"言之凿凿,将逃出锁妖塔的过错全数推归天庭失责,倒是他们这些本来被关着的妖怪实属无辜。

  天帝闻言竟笑:"好利的一张嘴。"

  然一旁的贪狼星君却皱起眉头,他追随天帝多年,心知座上这名男子,虽表面看来温和好与,然行事却极为严苛。只看他订立的种种规条,以及对违忤天规的仙家毫不留情的处罚,便可见一斑。天威难料,便是在这天殿中为臣的他,亦从未能有一刻窥透帝心。

  "不过,你从锁妖塔出来后,也不见安分,上窜下跳,闹得不亦乐乎……"

  天帝坐直身,摊开桌上一卷看似轻盈的卷帛。

  天书无字,不知记载了什么。

  却听他施然道来:"凡间太乙湖干,济水枯竭百年,济渎神清源君被驱,域内生灵无继。"见他手指划过卷帛,"伤白仁岩黑龙王。削四渎龙神之鳞一万六千六百六十九,锯角一双。"一字一句,重如千斤,天帝面上笑容如昔,然锐目之中,已隐隐现出森然冷意,末了,他合上卷帛,"对了,还有在天膳房失手打烂了朕御赐的金盏琉璃盘!"

  罪状列于面前,岂容推诿,便连九鸣这般巧舌如簧亦无可抵赖。

  却见天帝讲卷帛丢于一旁,凌厉的凤目扫过一旁站立的贪狼星君,笑中带愠:"天枢,莫不是以为,千里眼不在朕身边,朕便如同目盲,一切不说能瞒?"

  贪狼藏于袖下的拳头微微收紧,并无答话。

  然那天帝居然还好心替他开脱:"不过,朕的贪狼星君又岂会欺瞒于朕,想必是事出突然,来不及细细禀明。既是如此,朕自不会怪罪爱卿。"可这般如同夹了刀子的软言却比责喝更具杀伤力,直令那一向刚直不阿的贪狼星君面色僵硬,无言以对。

  "至于廉贞,"天帝看过去的眼神略见深沈,"私纵妖孽倒也不假,只是以仙身饲妖,这未免太过荒谬。"

  贪狼踏出半步,正要相辩,却闻那飞帘先行提声:"古之行者,舍身救生,无有因体贵而吝之。昔日有萨波达王割肉饲鹰,见慈悲感天下,帝君当亦有知。"那萨波达王,正是佛祖前身,飞帘此言,便是暗指效仿之意,若天帝仍加降罪,可算直指佛祖有错。

  "卿家失了肉身,只能以妖形示人,难道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天宫上都是些自视颇高的仙家,岂能容一只低下的妖怪在眼前晃悠,天帝心中清楚,这些年来,回复不了仙身的廉贞星君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多少委屈。

  然飞帘却是摇头:"并无不妥。皮囊不过表相,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岂能参透天道循环之理。如此神仙,反倒不如妖怪。"

  他这番言语,不仅令天帝刮目,便连身旁的贪狼亦不由心中吃惊。

  这个木纳的廉贞星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能言诡辩?!

  抑或,一直以来的寡言,不过是觉得没有必要浪费唇舌?!

  天帝随即展眉一笑:"朕也是初次知道朕的廉贞星君,有不输给文曲的善辩之能!"

  他仍是好整以暇,并不为廉贞的顶撞生气,话锋一转,"话虽如此,可卿纵妖下凡却是不争之实。虽然天枢说卿家有意教化此妖,不过……"凤目扫过那桀骜不驯,连在天帝座前也一副大模大样的红发妖怪,天帝宛然一笑,不言而喻。

  九鸣本是隔岸观火,此时忽然嚷嚷起来:"我说天帝,现在犯天条的是我吧?刚才说的那些我都认了,要杀要剐释随尊便,别在那里磨磨唧唧没完没了不得干脆!"

  他语出无状,天帝不怒反笑:"你倒是个颇为老实的妖怪!"

  此话一出,九鸣险些跌趴下,他、他老实?!那场逆天的大战中,发狠骂他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爱耍花招的天兵天将没几万也该上千了,听了这话,岂不得吐血气死?

  "既然你坦承罪状,朕便量行而判。"只见天君神色一凝,翻卷黄帛,"鸣蛇九鸣,逆天罪重,私逃锁妖塔,旱济水,驱河神,剥龙鳞,锯龙角,其罪当……诛!"判落,如锤击石磬,铿声震耳,"即刻押赴斩妖台,以勾魂钩钩出魂魄,降九九八十一道雷击。"

  飞帘闻言浑身一震,便连一旁听着的贪狼亦不禁皱眉,素知天帝严酷,对违忤天规者从不容情,只是这雷击之刑亦未免过于残酷。

  需知一旦以勾魂钩钩出魂魄,失了肉身庇护,任你法力再高,妖术再强,亦不过稚弱如婴,如此状态下受雷击之刑,更是苦不堪言,比凡间凌迟之刑更为痛苦,八十一道雷击,足够令魂焦魄碎,再无生机。不过要诛灭像鸣蛇这般厉害的上古异兽,却似乎也非得如此不可……

  贪狼看到飞帘一动,知他意欲抗辩,连忙伸手按住他肩膀,然这一次,飞帘却不再像那两千年前天渊上的那般再有半分犹豫,争前一步,甩开贪狼的手,堂然说道:"请帝君开恩。"

  天帝闻言抬起头,看向飞帘,面上笑意安详平和,全不像方才下了一道诛杀妖邪的残酷法旨:"哦?廉贞星君,你这是在求朕么?"

  飞帘跪倒在殿阶上,一揖到地:"玉衡宫廉贞星君,愿与鸣蛇共承罪责,求帝君开恩成全。"

  身后的贪狼星君深知后果,不由失声欲止:"不可!"

  倒是天帝玩味地打量着伏于殿阶上的飞帘,这个星君,虽然一直谨遵天命,严守天规,对命令忠实而行,却似乎永远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强韧的神经。

  即使两千年前殿上领受封赏,他亦没有露出半分欣喜神色,除了言不由衷的谢恩,还有对赏赐的宝物不屑一顾,甚至对无法恢复仙身也是全不在意。然而如今,他居然俯首阶前,请他收回成命?

  "廉贞星君,卿家今日倒是给了朕颇多意外!"

  他笑得温和,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会为此心慈手软。坐于天宫至尊帝位,严酷,一向是他不缺的:"星君需司天命,岂能替妖孽受过?朕意已决,卿家不必多费唇舌。"

  然而飞帘实在倔强,他跪伏在地,便是不起,只重复言道:"请帝君开恩。"

  帝君凤目微敛,怒气渐凝,天君威仪岂容挑衅?

  他冷冷看着跪于殿上的星君,天殿上顿时如降冷霜,寒意刺骨。

  天帝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贪狼,淡淡言道:"天枢爱卿,又有如何说法?"

  贪狼星君此时正默默凝视着飞帘。廉贞,即使跪伏殿上,依旧脊背笔直。

  他还是初次从他口中听到请求,听到愿望。然而他更清楚知道,成全廉贞的代价,便是任他与那妖怪一同魂飞魄散……颔首的双目中掠过两难的苦涩,然转眼间,抬头已见冷凝。

  "既是廉贞之愿,还望帝君成全。"

  帝君也没有料到他居然不加以阻止,神色见冷。

  赤红的瞳孔一直注视着飞帘。

  听着他的抗辩,甚至愿意违抗一直遵从的帝命。

  明明死亡就在眼前,很快便要被拉出去,用钩子把魂魄钩出来遭受雷击之刑,他居然觉得非常非常地高兴,甚至忍不住扯起嘴角,笑得欢愉!

  然而,当他为自己抗争而跪于天帝面前,他心中忽然痛得难受,那个面容木纳,连求人的态度都极为欠缺的男人,不该为了任何原因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不知不觉中,勾牙噬入唇肉,一丝丝的痛楚,替代不了心里的难过。

  突然,他翻身而起,大步上前,翻袍跪在飞帘身边,抬声言道:"九鸣早服教化,何来妖孽一说?"

  "哦?"天帝扫了他一眼。

  红发如火,殿中冷凝的冰冷减去不少。

  "朕倒是看不出来。"

  "九鸣……"袖下遮掩的拳头收紧,利甲入肉,"愿为坐骑,受天上众仙驱使!"言罢咒诀一开,化出鸣蛇真身,硕大的蛇躯乖顺地俯首殿阶之上。

  天帝见状,始时一愕,便又言道:"既服教化,自然最好。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亦不愿多施杀伐,既愿为骑,积功德而消孽障,朕便暂时饶你不死。"他看向愣忡一旁的飞帘,展眉一笑,"来人!取赤金鞍辔一副!"言罢挥手,身后伺候的天奴连忙转身出殿,他看向飞帘,"稍候便有劳廉贞星君带鸣蛇一路,收归御马监。"

  飞帘灰白的眼珠里,复杂的情绪让人根本看不出个究竟。

  顷刻,天奴捧来一副赤色鞍辔,但见此物色如烈火,熠熠闪光,然再是华丽,却也不过是驾驭行畜的器具。

  天帝托腮,拂袖示意,就见那两名天奴捧着鞍辔走到巨蛇身边,正欲上鞍,然那倨傲的上古异兽何受过鞍具禁锢,当即蝙翅狂张,疾风将那两名天奴扇倒在地。

  "唔?"天帝喉头震出一声低哦,已隐有不耐之色。

  鸣蛇赤瞳若火,瞪着跌在地上的鞍具,片刻,收翅伏首,天奴见状连忙将鞍辔捡起,套在蛇首至颈处,仙家的骑兽形态各异,或禽或兽,不一而定,故天上鞍辔亦能随之化形,硕大的蛇首套上了辔头,脊背上配上鞍位。

  天帝满意地看着上了赤金鞍辔的鸣蛇,火琉磷之上,赤鞍华贵,黑翅张狂。

  "鸣蛇,既为仙骑,不可再生妄性,否则累及仙君,想必……非君所愿。"

  被上了鞍辔的鸣蛇被禁锢了口盘,一时无法答应,而跪在一旁的飞帘以及垂手而立的贪狼星君,更是沉默无言。

  殿上悄然无声,唯感摄人气势,庄严肃穆。然这足叫众仙俯首的庄严,却非因殿宏,非因宫伟,只因座上帝君而存。

  待贪狼、飞帘牵了化蛇的九鸣离去,天帝挥手遣退天奴,殿上更是寂静。

  天尊之座,向来孤高。

  案上黄帛天书,能断仙妖,然如今却不入天帝法眼。

  他手一拂,那卷轴随风收卷,重归案头。

  天帝躺靠椅上,抬起左手,只闻鸟翅扑腾声响,一只金光闪闪的三足鸟从帘后飞出来,这鸟儿羽翎似金,光华璀璨犹如旭日,正是负日神鸟──三足金乌。见它慢慢拍翅,轻盈地落在落在天帝手背上,许是闷在帘后许久,它好奇地左顾右盼,可惜殿上不见一人。

  天帝腾手捻起几颗翠玉瓜子,送到金乌嘴旁,看它欢快地啄食,便就问它:"金乌,你又觉得朕是坏人了吧?"

  可惜金乌不能人言,只有瞪着乌瞳歪了脑袋看着天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拍起翅膀讨好地呱呱叫起来。

  天帝仿佛了然,叹息:"朕果然是坏人啊……"


  后语:举目…………以前一直都喜欢不见血又不用死就能虐得人眼泪汪汪的文,估计live我还不到这水平啊……努力,朝这个方向努力!
第十八章 鞍辔难囚放浪心,比翼何拘仙与凡


  天宫御马监,有司马使十人,专司放饲天马,供仙家驱使。

  所谓天马,乃虎纹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足踩浮云,身可腾空飞驰,踏紫燕而奔。偶驼神仙下凡,与凡马交配留种人间,所得之宝马更被誉为不世珍品,更甚者,有人间帝王为之大动干戈。相传汉武帝为求大宛宝驹不惜驱大军远征西域,大兴杀戮,为的不过是良驹三千。

  天马有灵性,自知品高,对伺候它们的司马使向来是不屑一顾,甚难驱使,一不高兴就踩跺粮草,踢破马槽,脾气极差。

  然今日,这些趾高气扬的天马,居然全都缩到马厩最角落的位置,气都不敢大喘一声,再看仔细了,有些个天马的腿肚子还在发抖,几乎要失蹄跪地。

  尽管槽里放了从天河旁新鲜割来的嫩草,可那些天马就是不迈出半步,死活不肯靠近马槽。

  几个司马使无奈地互视一眼,纷纷看向马槽另一边。

  在那里,盘了一尾巨大的赤蛇,桶口粗的蛇身蜷成团状仍是硕大无比,背上漆黑双翼犹如披风裹在身上,虽然蛇首上了辔头,禁锢了那能够一口吞掉丈八金刚的血盘大口,然那莫名震慑的威势却足够叫人却步。

  马厩根本容它不得,只要稍微抬头就能把厩顶给掀了,所以把它安置在马厩外围。

  看它闭了双目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漂亮的赤鳞晒着日光,偶尔蠕动一下,可就是这般普通的一个动作也楞是把那群天马给吓得屁滚尿流。

  虽然天帝有旨,这鸣蛇收归御马监差使,可众司马使哪个敢上去驱使,虽说嘴巴是困住了,可要给那蛇身给缠上,不被勒个全身骨断才怪。

  正是想着,忽然感到一阵风旋起,众使相视一眼,心中均不约而同地响起一句:又来了。

  顷刻便见有灰衣神人踏云而至,背上一个大包裹,云头渐收,落到马厩外的地面上。

  御马监的司马使不过天宫小仙,见状连忙上前行礼:"拜见廉贞星君!"对方点头致意,然而目光从一开始便只停留在那尾大蛇身上。看他大步过去,手中包裹一抖,散开在地,全是荤腥肉食。

  众司马使不由面面相觑,是说天宫中的神仙吃的是金丹素果,怎会有这些荤肉,想必是到下界取来。

  可这位廉贞星君来得也太过频繁了一点吗?每日过来一趟,可偏又不是来要坐骑……只不过他们也不敢多嘴查问,听殿上伺候天帝的天奴说,这条上古鸣蛇便是叫这位星君收服为骑的。想那七元星君,虽然仙品不算至高无上,然却个个厉害,可不是他们这些小仙敢惹的。

  就见那鸣蛇连眼睛都不睁开,便像知道是谁来了,头挪了个方向。

  虽然有辔头禁锢,但还是能稍微张开吃食,蠕动着将那些堆在面前的肉给咽下肚去,小山一般的肉堆转眼间消失在它的血盘大口里,怎不叫那些司马使一阵毛骨悚然,心想幸得有这位星君不辞辛劳日日来饲肉,否则这蛇什么时候饿了没食吃,把他们几个吞了恐怕也不过是塞个牙缝罢了。

  他们看了一阵,反正每日皆是如此也没什么好看的,便就各自散开做活去了。

  过了一阵,那蛇伸懒腰般展开修长粗壮的身躯,张开了眼睛,稍稍张嘴打了个饱嗝,然后瞅了一眼身旁坐在地上的男人,一贯的木无表情,然而从那双灰白眼珠里,不难看出,暗色的沮丧。

  被他这般盯着,鸣蛇不由得恼了,稍张嘴,口出人言:"我说你别老是一副看死尸的表情瞪着我行不!"

  嚣张的态度,不因禁锢在身上的鞍具有丝毫改变。

  然飞帘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看着蜷缩在马厩旁,与行畜为伍的鸣蛇,他沉默着。

  从那一刻,看到九鸣被拴住的那一刻起,不知道为什么,他便什么都不想去想,什么都不想去作,一种古怪的,无力的情绪正包裹着他的心。

  纵然法力高强,纵然位尊星君,那又如何?

  还不是连属于自己的,都无法保护……

  两千年前是这般,眼睁睁看着九鸣浑身伤痕,鲜血淋漓地被拖出天殿禁入锁妖塔,两千年后……他居然也依旧无能为力地任由他被装上鞍辔,禁锢蛇身。

  飞扬跋扈的异兽,又怎堪忍受成为仙家坐骑的屈辱?!

  九鸣或许表现得全不在乎,然而他却清楚记得,异兽对俯仰天地的自由,向来执着,当初兵败之时,九鸣宁愿折翼亦不肯屈服在天兵刃下,这样的妖怪,如今却甘愿俯首阶前,领受鞍辔,成为行畜……

  赤金鞍再华丽,亦不过是屈辱的牢笼。

  那一刻,他想冲上前去推开那两个天奴,将那副赤金鞍砸个粉碎!

  然而,身旁的贪狼星君却暗声制止了他。

  '不想他死,就给本君站住。'

  于是他不能动了。

  是的,唯有此途,方能保住九鸣性命,沦为骑畜,总好过斩妖台上钩魂魄,受天雷。

  结果……是好的。

  可他却异常地难受。

  他做事想事一向取最简之途,要做什么,如何作,一向清晰在心。

  然而这一回,他却迷惑了。

  试图寻找原因,可总是找不到难受的理由,反而更难受。

  被降伏为畜的鸣蛇被他亲手送入御马监,那里是蓄养天宫坐骑的地方,他看着司马使战战兢兢地接过辔缰,带了鸣蛇入内,之后贪狼星君离开的时候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他一直就像魂魄离体般恍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鸣蛇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飞帘会就此放下,毕竟两千年的锁妖塔,可不见他来瞅过一眼,可如今……

  "得了吧……"被那男人的态度所感染,苦苦强撑的态度也软了下来,反正四周无人,那些天马是连看都不敢看这边一眼,鸣蛇闷闷地窝缩在飞帘身边,嚣张的态度也噎了。

  傲然天地逍遥自在的异兽,又如何能够习惯挂在脑袋上的辔头?

  他也觉得很窝囊好不好?

  "为什么?"

  之前过来放下东西一言不发的飞帘终于说话了。

  为何屈服?为何甘于为骑?

  鸣蛇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天宫那地板凉得很,跪久了不舒服。"言不由衷,然而却掩饰不了语气中的挂怀,他又怎能眼睁睁看他跪在冰冷的玉石殿阶上卑躬屈膝?!

  飞帘不知是懂了还是不曾听懂,半晌不语。

  直到凉凉的蛇皮滑溜地蹭过他的膝盖,硕大的蛇身不知何时游了过来,他才回过神。

  飞帘摸着滑溜的蛇身:"你之不愿,岂为我愿?"

  巨蛇抬头,双目相对,凝视着,原来彼此心中,早有彼此,然而不过是沈睡在心不曾说出。

  他若是不像看他卑躬屈膝,那他,又岂会愿意对方为了自己卑为坐骑?

  岂会不懂?

  岂可不懂?

  神仙和妖怪,拥有过长的岁月,让他们都变得不在乎,却又轻易放过……

  当懂了,却又会不会已经太迟?

  ……

  漂亮的鳞片像琉璃石般光亮,日光映在其上更是像石榴肉般晶莹剔透,赤蛇滑动身躯盘卷在飞帘身侧。

  飞帘盯着那鳞片,火色的鳞,却是凉飕飕的。

  "好凉。"

  "嫌凉?"当即浑身冒出炽烈旱息,骤起旱风吹得飞帘浑身火热干燥,盘桓在附近千年之长的重重祥云转眼间被蒸个一干二净,四季如春的空气瞬间变成像烈日暴晒中的沙漠。

  飞帘甚至觉得脸皮都嘎吱嘎吱作响着干裂开来。

  可飞帘没有制止他,只任他发泄般吹暴旱意,可怜马厩里的马被吓得咴咴直叫,险些没踢崩了厩棚。

  九鸣不屑地瞟了一眼那群没用的天马,忽然,赤瞳中灵光一闪。

  龇出来的勾牙,一贯的诡秘,一贯的狡诈。

  "飞帘,我可是天骑,你怎么也不乘个便,带我出去遛个弯儿?"

  飞帘愣了,少顷,未发一语。

  一同两千年前,栽赃嫁祸借黑龙之手除去妖将姚诸时,那无声的默契。

  飞帘,点头。

  天帝坐在殿堂上,低头看着怒气冲冲的一众仙家,皱眉问道:"各位仙家,为何齐聚于此?"

  鹤发童颜的南极仙翁一拄拐杖,上面大大的仙葫芦被他摇得直晃,禀道:"启禀陛下,微臣家中宅院,本种有无数灵丹妙草,昨日午后廉贞星君骑鸣蛇路过,却将那些草药旱至枯干!!其它也都罢了,可那株白玉灵芝草,微臣的童子每日取蓬莱初露润湿,足足三千年,如今成了焦炭!!望陛下替微臣作主啊!!"

  仙翁气得白胡子都几乎翘起来,可身旁高出他两个头的巨灵神将满脸的怒气比之更甚,就听他洪锺声宏,震得大殿上众仙双耳嗡嗡:"陛下!!那廉贞星君带着鸣蛇经过臣府邸,本也没什么,可那鸣蛇一扇翅膀,吹出一股旱风,把臣府上珍藏的酒酿都给蒸光了!!那可是臣与酒仙好不容易讨来的佳酿啊,臣连一口都舍不得尝!求陛下作主!!"

  往下那些仙家当即也一并嚷嚷起来,说的也不外是谁家的仙山宝地转眼间变成焦土赤地,谁人受王母娘娘赏赐的蟠桃被旱风吹至变成桃干等等等等……

  天帝听着众仙诉苦连连,是又好气又好笑,皱起眉头转过脸去,朝一旁的贪狼星君道:"天枢,你倒是给朕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贪狼星君无视周遭责难的眼神,坦然道:"微臣不知。"

  南极仙翁忍不住哼道:"廉贞乃是七元星君之一,贪狼星君贵为魁首,焉有不知之理?"

  贪狼看了他一眼,冷道:"鸣蛇乃上古旱兽,人间见则大旱,所到之处,自是草枯水竭。"他说得理所当然,那冷淡的语气便像在说南极仙翁连此等道理都不知晓,实在可笑,直把老头儿气得浑身发抖。

  巨灵神将连忙大声说道:"那也不能在天宫乱晃吧?!"

  "既是仙骑,不在天宫,又该在何处?"

  "那、那……"巨灵神将一时语结。

  倒是旁边一名仙人伶俐,马上道:"七元星君不是要下凡寻珠么?让廉贞星君带着鸣蛇一同下凡以作代步,岂非更好?"

  "如此甚好!""对!对!"

  众仙连连附和,都向天帝请命,天帝凤目一敛,怒意冷凝,瞬时把众仙喧闹气氛给生生压了下去,一时间无人再敢言语。

  此时贪狼却说话了,他走前一步:"鸣蛇虽受降服,但教化时短,不免难受控制,不若将鸣蛇交由廉贞看管,未知帝君意下如何?"

  "呵呵……"天帝笑声虽轻,却叫人如浸冰水,浑身冷意难褪,"野性难驯吗?朕倒是想起之前有尾九头虺亦是不服天规,结果如何,朕一时忘了,贪狼星君能不能提醒一下朕?"

  贪狼脸色一僵,然回答却丝毫不带半点犹豫。

  "诛!"

  浑身煞气直教众仙退避三舍,天帝却见开怀,摆摆手:"不过那鸣蛇业已降服,上天也有好生之德……也罢,便遂了众位卿家!"未待贪狼稍事松气,天帝声音骤冷如冰,"只不过若朕再闻凡间鸣蛇肆虐,邑地大旱,那条小蛇便不需再带回来了。天枢,你当知道该如何做吧?"

  贪狼星君那张刚正的脸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然而他的回答,依旧坚定,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动摇他刚毅的意志。

  "臣知晓。"

尾声

  渭水境内,多是横亘荒山,黄土地沟壑纵横,满目苍凉,然一入渭源,便见远山青翠,烟锁云拥,走近了更闻那鸟语花香,清泉叮咚,松涛阵阵,沙沙潺潺。群山不高却有灵气,水流不深却见清冽。俨然一派生机盎然。

  此地有一山,名曰鸟鼠山,因山中鸟鼠同穴,鸟在外,鼠在内,相生无事故而得名。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鸟兽尽不见出,连啼叫声息都消失无踪,仿佛空山一般……

  山顶,葱郁的灌木丛生,到处见野果串串,花挂繁华。

  然赤红的颜色,在此之中依然引人瞩目。

  就见那只妖怪大手一抓,拔下一串野果丢进嘴里嚼,还不到两口,便呸呸吐掉:"难吃……"

  他看上去脾气甚差,不过也是难怪,整整一月,他们自黄河口一直觅源而上,走遍渭水流域,却不曾寻到所谓的五曜神珠,如今已到渭源之处。

  九鸣一脚踩上一颗看上去有点像龟背的巨石,咬牙切齿:"那老乌龟八成是在糊弄我们!好大胆子,看我回头不把他做成红烧龟肉!!"

  飞帘看了暴跳如雷的九鸣一眼,道:"那玄龟精应已离开天山脚下。"

  想也知道了,被两只上古大妖折腾一番,险些没去了半条老命,那只老龟精怕是他们前脚走,后脚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九鸣没有半点自省,不屑冷哼:"要还是找不到,别说天山脚下,就算是溜到天脚底下,我也能把那老家伙给逮回来,活杀去壳,姜葱黄酒闷一锅!!"

  飞帘瞅了他半晌,忽然凉凉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红发的妖怪当场把脚底下的石头给踩碎了。

  "你除了这一句,难道没有别的了吗?!"虽然他性喜美食,可不见得每时每刻都要泡在食物堆里吧?好歹是上古妖怪,老这么问也不怕寒掺?!"老子是鸣蛇!!不是什么乌梢金钱白花大蟒!"

  良久,飞帘受教地点头:"原来如此。"

  几乎没把那条堂堂上古异兽的鸣蛇给气得吐血三升。

  就在他们心不在焉地对话间,林中风声急啸,顷刻间骤然停顿,飞帘抬头,便见他们四周的树上,已立有五个人影,从上而下将他们团团围困。

  "来者何人?竟敢闯入五曜使圣地?!"

  为首者乃是一名素履皂绦,金冠束发的中年男人,此人面如冠玉,眉目清朗,颏下五绺长须飘飘,立于松枝之上,修长的身躯随风摇摆,飘然如仙。

  他话音刚落,就闻另一棵树上一名金黄短褂,双目奇小,塌鼻猴腮的男子尖声叫道:"大哥你看,居然是两只妖怪!"

  南面树上的翠衣仙娥嗔道:"想不到还有妖怪敢来犯我五曜圣地,不知是什么来头?"

  北面树顶一个头戴斗笠不见面容,浑身漆黑如墨的人只是冷哼一声,不过看那身形,应也是一名男子。

  一个魁梧的壮汉猛然从树上跳下来,落地之重如同巨石震山,咆哮一声更是震耳欲聋:"尔等见了五曜使尊容,还不下拜?!"

  九鸣瞥了他们一眼,回头去看飞帘,问他:"你认识他们?"

  飞帘摇头。

  "五曜不是天上星宿吗?"

  "是。"

  "那你怎会不认识?"

  "岁星木德真君,荧惑火德真君,太白金德真君,辰星水德真君,镇星土德真君。我都认识。不过他们,我没见过。"

  九鸣点头,恍然大悟状:"那么说来,他们几个,是西贝货咯!"

  正中为首的中年男子闻言不禁大为吃惊,当即喝道:"大胆妖孽!竟敢诬蔑五曜尊使!"

  "妖孽?嗯,不错,这话顺耳!"被骂作恶妖的妖怪居然非常得意,伸手过去拍拍身边的半妖,"听听,这才是神仙的口气,可不像你,没一句能唬人的。"

  中年男子勃然大怒,喝问:"你们到底是何方妖物?"

  "不是说神仙都有开天眼吗?怎么就没瞧出来我们是什么?这假得也未免太不地道了吧?"

  那中年男子被九鸣三言两语气得面色又青又紫,又要维持风雅稳重的表相,只得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哼道:"笑话,我等尊使法力无边,焉能与你等小妖多作计较!"

  飞帘看他们说了半天,不得要领,便走前一步,不说其它直问究竟:"你们可知道五曜神珠?"

  中年男子略是一顿:"不知。"

  可九鸣没有错过旁边那个魁梧汉子面上一闪而过的诧异,还有那个翠衣仙娥的慌张,心中不由好笑:"我说飞帘,你这不是浪费唇舌吗?你都听他们自报家门是五曜使了,那劳什子的五曜神珠自然在他们身上了。"

  中年男子被说中根本,不由怒起:"放肆!!"

  他话音一落,旁边四人登时闪电般飞离原地,向二妖扑来……

  "很明显,这宝珠没什么用处。"

  红发妖怪咬了咬手中那枚五色珠子,身下坐的是刚才还叫嚣不已的几个伪仙堆栈起来的假山,"看来我们还得再找找了……"

  飞帘木无表情,点头。

  "要不再去找那只老乌龟问问?啊,顺便叫小乌龟给弄些好食吃!"

  "他们已不在天山。"

  "呵呵……只要还在地上,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阴险的妖怪显得志得意满。

  飞帘想起老玄龟精看到他们时的脸上表情,不由摇头。

  "对了,那赤金鞍一点用都没有,送给那只好宝的老乌龟不得了!"

  一副小小天鞍便想锁住他鸣蛇大爷?!笑话!上天下地,除了飞帘那星魂所化的天魔锁还让他有几分忌惮,可就再没有其它能将他给困住。

  "那是帝君御赐的……"

  "山高皇帝远你没听说过?况且还是九重天外!管他那么多!!"

  边说,边是翻身一变,化出硕大蛇身原形,仰起头张开黑色蝠翅,呼啸声作。

  "上来吧!我载你一程!"

  飞帘也不推辞,跃起落到他背上。

  就听那蛇嘀咕:"我让你骑一回,今晚上你得让我骑了啊……"

  飞帘耳里不弱,自然听得清楚。

  僵尸脸没有表情,只吐出一句。

  "好。"

  鸣蛇闻言欢声磬名,长翅一展直上九霄。

  背上的男人那木纳的嘴角,以极其微末的角度稍稍上挑,露出一个比没表情多那么一丁点表情的笑容。

  说起来……

  这个"骑"字,也是个学问啊……

  全文完

  后语:完结了,在众多怨念声中,飞帘和九鸣的故事终告完结了!!

  想说什么呢?

  最想说的是……多谢各位追问追得腰酸腿痛的大人,各位大人的耐性是live一直以来的动力所在^^所以无论如何这里又俗套一回,感谢各位对鸣翼见一文的不懈支持!!

  这两个天然呆让live我花去不少功夫,真是有够累的……不过因为有爱啊!所以live我写得很高兴,特别是想必让各位大人怨念至深的上中下三章H^^已经突破live写H的极限了,没办法,谁让我喜欢像小九这种霸王妖孽受呢……呵呵~~~

  至于小飞,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不过我其实很疼他的说,没怎么折腾他~

  而且小九这妖孽还把不少大人的萌点钩起来,得到了不少精良画作,这里又要非常感激一次几位提笔作画的大人!!(某live其实超喜欢彩图,因为自己没那个能耐,没办法把心目中的角色画在纸上,所以更是感激莫名!)

  好了,星君系列又完结一部,往下一步迈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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