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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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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元解厄系列6帝魂落》作者:live/稚儿
序
千年之前,他尚是一名鬼卒。
鬼狱以阎王为尊,始时人世心净,入得森罗殿,面见阎王者皆是大奸大恶之徒,倒也不算多,故此他们这些鬼卒多是负责引魂入道,算是轻闲。
然时移世易,人心不古,渐生恶德恶行,所犯之罪孽林林总总,不一而拘。娴静的森罗殿再也收纳不下诸多恶鬼,阎君不胜其烦,上奏天庭,求令将地狱再分十殿,策封十殿阎罗王,各司恶业惩戒。
他,正是即将被册封第三殿的,宋帝王。
初到天界,触目之处,隐於云皑间的宫殿宏伟壮观,浮桥空阁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又闻得天籁悠扬,抬头见九天上光柱从云间透入,落在倾泻的飞瀑上,水瀑堕入云丛又不知流向何方,仙境如画,非言语可以形容。
自然,不是那阴森可怖,鬼影幢幢的鬼域可比。
一时走神,等回过头来,一同上天来的各殿阎罗已不见踪影。
四周安静祥和,只闻仙雀啼鸣,神兽低唤。
虽说走失,他却也不惧,难得上一趟天宫,直接去天殿受帝君册封,然后转身出殿直落九天十八层地狱,未免太过浪费。
於是乎,他迈开双脚,堂而皇之地打著走失的招牌,游览天域风光,路过梨花香雪海,眺目滚滚星河岸,偶尔除了一两只被他吓得从林间飞起的仙鹤外,倒是连一位神仙的影子都不曾见到。
他不由想起,三十三天天外天,凌霄阁上有神仙。
天域之广,想找个神仙问一下路,也怕是难。
正盘算著该当如何,忽然头顶传来清脆的声音:"你在这里晃悠大半天了,到底想干什麽?"
他连忙抬头,便见他头顶处那棵开满雪般的香梨花树上,坐了一个仙人,那仙人一身也是一身雪白云缎,看他不过少年模样,姿容俊美不凡,仙灵之气仿佛溢於全身,裸了一双光足,坐在树上甩啊甩的,全然没有一点仙家派头,反倒像乡间顽皮的孩童故意爬到树上戏耍的模样。
不管面前的少年表相如何,他不过一届鬼卒,就算当上地狱阎罗,也比不上天上众仙,自然不想得罪对方,便拱手道:"见过仙君,小神乃是准备受帝君册封的第三殿阎罗王。初到天宫,一时走失,未知仙君可否施与援手,为小神指路?"
"哦?"那少年似乎对他颇有兴趣,歪著脑袋仔细打量,"你是阎罗王?鬼气是挺重的,不过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能制得住那些打下十八层地狱的恶鬼吗?"
弱不禁风?!
他挑眉。
确实,为了吓住曾在凡间作恶多端的恶鬼,鬼卒大多习惯变化出凶戾骇人,面目狰狞的法相,好把那些恶鬼拿住,特别是专事擒拿押送的大力鬼卒更是个个高大壮硕,单手就能揪起十个八个凡人。
只是他却不需要。
他一向都是方巾、长袍、布鞋,一副凡间最普通的书生打扮。拿著判官笔,生死簿,朝带到他面前的恶鬼看上一眼,朱笔看似随意地勾上一笔,不需要恫吓,不需要威压,一个施然坐在阴森的鬼域,斯斯文文却浑身鬼气的白衣书生已足够让恶鬼吓得魂飞魄散,再加上从他身后不断传出的鬼哭神号,一个判定的眼神已令那些生前种下诸多恶业的恶鬼跪地求饶。
连地狱最吓人的夜叉恶鬼也不敢得罪他这个看似普通的鬼卒,却想不到今日被一个天上的小仙童给小觑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下地狱者,必是前世有孽,死后来偿。说句俗俚的,他们是欠了一屁股的债,我们鬼卒是帮著追还的打手,哪里有讨帐的怕欠债的?"
听他正儿八经地说完,少年愕然半晌,忽然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看他在细细的枝条摇摇晃晃,还真是怕他就这麽摔下地来。
清脆的声音悠扬清澈,他忽是觉得,比适才听到的那些天女奏响的天籁要好听得多。
"哈哈……"眼睛笑出了泪水,少年边擦边道,"你这人太有趣了!开阳一定喜欢你!哈哈……"
留意到少年口中所言之"开阳"一名,正是七元星君中武曲星君,他再度打量少年,便试探道:"未敢请教阁下是七元星君中的哪一位?"
少年托腮,狭长吊梢的眼睛微微下垂,嘴角噬著狡猾的笑容,反问道:"你来猜猜,若是猜到了,本君便为你指引去天殿的路,若是猜不到……"
"猜不到,又如何?"
"若是猜不到,你就留在天宫陪本君玩,莫要做你那个什麽阎罗王了!"
后语:开始新的连载了~请各位大人继续支持live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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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沃焦石下黑绳狱,常念九天香雪花
他司掌的地域第三殿,位於大海之底,东南方沃焦石下。此狱宽广八千里,又设十六小狱,刑於此狱之罪人,均遭黑绳束缚,故又名黑绳大地狱。
笔下所审之人,其罪根多因邪见、诳怨、愚痴、好杀所致,罪人身陷於无量旬之热焰中,推堕於利刃铁刀热地之上,一旁有铁焰牙狗来噉食,分分被剥离噉食,凄惨无比,狱中悲声叫唤盈天。
常年坐在阴风阵阵的殿中,两耳灌满恶鬼哀嚎之声,偶尔,也会出神地想起九天之外的仙宫神域。不过对天宫的印象,说白了,就仅止於奢华瑰丽的宫殿,以及那个躲藏在梨花树海里晃著两只雪白裸足的仙人,倒是连笑著调侃他连册封都敢迟到的天帝的模样,他也不怎麽记得了。
有一段时间,凡间来的鬼魂忽然多了不少,十八层地狱里处处可闻呼天抢地的悲鸣,就连鬼卒也无法将之控制。问及因由,原来是逆龙作乱,天地大乱,至令凡间十年大旱,尸横遍野,饿殍枕道,冤魂无路可诉,只有挤迫在阴间道。
偶尔还会有仙人或是妖怪的魂魄再入轮回,他虽在地底黑绳狱中,并非亲眼目睹,也能想象得到这场天地大战必定是惨烈非常。
却有一天,一道刺目星光,不仅穿透九重天,更射到地狱深处,乃惊动十殿恶鬼,一时间十八层地狱鬼哭神嚎,也把十殿阎罗吓了一跳。
待天域传来消息,原来逆天妖龙已被天上贪狼星君收服,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终告结束。
本来这与十殿阎罗无甚关系,不想天帝论功行赏,居然也有他们的苦劳,一纸诏书,便又让幽都鬼众有机会再访天宫,更得赏参与瑶池盛宴。
也不知是不是上回他无故掉队给黑脸阎君丢了颜面,这回上天,二殿楚江王和四殿五官王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凌厉的眼神不时给予关注,害他哭笑不得。他不过是不小心走失了一次,平日素行也无不良,用不著这般如临大敌吧?
他这麽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两位殿主瞪大了铜铃大眼,换上狰狞恶相像押送十恶不赦的戮鬼般,也不怕被在旁看著的仙人给误会了……
思及此处,又想起那片梨花树海的少年脸上顾盼生辉的笑容,带著一点狡猾地调侃他"弱不禁风",不由勾出一丝笑意。
无怪韦陀花仙千年修缘,朝露初绽,岁岁开花,不过是为求尊者回头的一眼。那时他尚且不明,如今他却多少,有些明白了。
未知与那少年的缘分,能否容他在千年之后再见一面?
说到这瑶池盛宴,本就是为了贺王母生诞,恰逢蟠桃千年一熟,王母娘娘藉此广邀八方仙众,齐聚瑶池,设宴款待,共享仙桃。这一回虽说并非为此开宴,亦无千年蟠桃可尝,但战祸弥消,天界大胜,自然少不免美酒佳肴,百仙同贺。
待地府众阎罗来到,瑶池四周已聚集了不少仙众,也有乘灵兽踏祥云匆忙赶来的仙人,按下云头便与百年不见的仙友寒暄道贺。瑶池如镜,水波粼粼,凭栏上挂满七彩琉璃盏,红纱锦笼灯,攒花簇锦,蝶羽纷飞,好一派欢喜热闹的景象。
仙乐奏起,两排天奴高举仪仗从天而降,乃见九天至尊於正殿之位含笑落座,众仙齐齐见礼。地府一众鬼仙来得较迟,站得远了些,宋帝王目力不差,借机打量了一下那位宝相庄严的年轻天尊,见他金袍玉冠,衣饰华丽,倒不似上回见到的那般轻简。
天帝有意无意地环视瑶池四周,而后抬手示意众卿平身,众仙谢过天帝纷纷落座,天帝拿起金樽,朗声言道:"逆龙作乱天地大乱,有劳众位卿家为朕分忧。众卿劳苦功高,朕自会论功行赏,此番借瑶池启宴,先行犒赏。只是战事虽了,凡间受此波及却已生祸灾,众卿当各司其职,竭尽所能,助凡人渡过劫难。"以袖掩杯一饮而尽,此言虽非立於旨上,但既是天帝之意,众仙无有不遵,纷纷应诺。
天帝而后落座,神色宽容大度,道:"众卿不必拘礼,今日盛宴,大可尽情欢饮,朕不会吝啬库里的玉酿琼浆。"言罢拍掌,示意起宴。
瑶池边金鼓齐鸣,奏起仙乐,乃看到雾霭袅袅的瑶池之中,金莲怒放随风轻摆,姿容优美的天女歌姬从天而降落入池中,犹如轻灵的蝶儿般在莲瓣上挥动水袖翩翩起舞,刹那间花瓣如雨纷飞散落,香气沁人心脾。众仙或凭栏远眺欣悦指点,或畅饮美酒尽享仙果佳肴,瑶池之上一片热闹欢畅。
阎君在天庭上倒有不少至交,数百年不见,自然少不免上前寒暄,倒是那十殿阎罗王与天上众仙少有往来,加上鬼仙一身阴森鬼气,便连前来送酒伺候的天奴也不敢靠近,鬼仙也有些好酒,此番能饮上天宫琼浆仙酿,当然不会客气,酒到杯干,自得其乐。
宋帝王坐在同僚身旁,一直心不在焉,琉璃酒杯只捏在指间,环视四周的视线不知在找些什麽。
秦广王与其他几殿阎罗王干了数杯,这才注意到身旁的书生滴酒未沾,眼神正不住地打量四方仙众,不由奇了:"宋帝王,你在看什麽?"
"没什麽……"白面书生回过头来,眼神中略略有些失望,以杯与他的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秦广王难得见这位从来看上去可靠温恬,可内里却冷心冷面的同僚露出这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不由调侃道:"莫不是看上了哪位天女仙姬?"
宋帝王无语,倒是一旁与他私交甚好的五官王忍不住出言解围:"平日在殿里看到的都是些面目狰狞的恶鬼,难得碰上位美貌的仙子,多看几眼又有何不可?"
宋帝王依然故我,若有所思地看著瑶池中那几位在金莲上翻飞舞动的美貌天姬。
"金莲华美……却又怎及得梨花香雪……来得空灵……"
秦广王与五官王相视一眼,莫名其妙,无奈,转身继续谈笑喝酒,只任他恍惚去了。
宋帝王本在失望之中,忽然间瑶池入口一剪白影匆匆掠过,他眼神一亮,当即丢下酒杯起身追了上去。其他殿主正当喝得痛快,居然无人察觉三殿阎罗王再一次,无故走失……
宋帝王脚下急赶,出了瑶池境,还真是让他赶上了那个白色的背影。
"破军星君!"
他提声叫唤,那正要踏云离去的少年身形一窒,然后缓缓回过头来,面色看来不善。
面前这个少年,正是当日在梨花香雪下,被他猜中身份而为其指路的破军星!
摇光宫破军星,位北斗七星中最末之位,乃是一颗主耗的煞星。
虽为七星之末,却与斗魁贪狼、南斗第六星七杀并称三大煞星,三星若合,更有倒逆乾坤之异能。
而三煞之中,又以破军最难估量,变化最大,化气为耗,称为恶曜。
纵是天上仙众也大多抱著少惹为妙的念头,更别说上前搭讪。今日他心情本就不好,想不到居然有人敢来拦路,心中怒意难以消散,只等来人上前,便要给这不长眼的家夥一顿排头。
只不过,来人比他更先一步,上前就行礼,笑容可掬:"小神见过星君!"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少年纵然恶劣,但也不至於无理取闹,不由打量来人,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宋帝王自然不会让他说出"不认得你,少陪了"的话,开口便道:"前时有赖星君指路,小神才不至错过天帝册封为第三殿阎罗。"
被他这麽一说,少年果然想起来了,脸色稍缓:"原来是你。"
"上回来去匆匆,未及当面答谢星君。今日瑶池再遇,小神一时情急,故而冒犯,望星君见谅。"
少年对那些门面上的功夫显然不感兴趣,他看了看宋帝王:"你是来参加瑶池盛宴的?"
宋帝王点头,而后反问:"莫非星君不是?"
少年嗤之以鼻:"我才不屑这种只闻歌功颂德的宴会!当初百妖逆天作乱,那些号称法力无边的家夥没几个冒出来,全都躲入山中闭门修行,谁人敢出来与应龙妖帝一战?!眼下应龙伏擒,便又冒出头来邀功!"他越说越气,言语之间已渐见激烈,"要不是天枢命我过来向帝君告假瑶池宴,还吩咐过不许闹事,我定要往装仙酒的坛里放点仙甘遂,让那些自命不凡的家夥清清肠子!!"那仙甘遂自然不是毒物,不过是种寻常炼丹常配的仙药,不过分量多了,便会叫人腹泻不止,耗伤气阴。
宋帝王听完,深以为然地点头,不过又有些疑虑:"不过天上仙人平日不是吸日月精华的吗?恐怕就算在茅房里再蹲几百年,也不见得有所出啊……"
"噗嗤——"少年被他一本正经的话给逗乐了,吊梢的眼睛不再带有煞气,"你这人真是相当有趣!"
"不敢当,不敢当。"宋帝王神色仍是恭谨,"小神听说这次降服应龙的是贪狼星君,却好似并未在宴会上露面。"其实他知道少年口中所言之天枢,正是天枢宫贪狼星君,听少年的语气对那位立下大功的星君极为崇敬。
少年听他说起贪狼,神色果然软了下来:"你也知道?"
宋帝王点头:"小神虽身在地府,但当日贪狼星君那一道璀璨星辉,射入十八层地狱,至令十殿震惊,小神焉有不知之理。"
少年听他这麽说露出得意神色,然而很快就难过地低下头。
"应龙有逆天之能,哪里是那麽好对付的……当日天枢倾尽全力……回来之后一直不曾出过星殿……"他愤恨地瞪了一眼瑶池方向,他们离得也有些远,却仍能听到从瑶池那方传来的畅乐饮宴之声,"那些家夥只顾著庆祝,谁又会注意到天上贪狼星星华黯淡无光,呈衰败之相……"
宋帝王看他眉宇隐约带著杀伐之意,似乎动了恶念,绝非好事,便连忙道:"不过小神想,既然贪狼星君元气大伤,应当安静修养,不来参宴也是好的。"
少年想想也是,便就点头:"说得也是。罢了,我还是去跟帝君告个假吧,免得日后问起,天枢又要责备我……"说起贪狼星君,那双漂亮的吊梢眼免不了露出一丝憧憬及一点怯惧。
"星君若不嫌弃,这一回,便让小神引路?"
后语:多谢各位亲继续支持~~~这一回算是仙仙,算是新尝试~不知道能不能写好,不过live一定继续努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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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瑶池金莲飞纱落,恶曜展形慑百仙
瑶池边上,数百年也不多见一面的各路神仙济济一堂,热闹喧天,千年安静祥和的瑶池顿时变得像凡间集市庙会一般。看他们完全没有让路的打算,宋帝王不由有些头疼,毕竟要穿过他们抵达天帝身边,显然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人多难免拥挤,一群仙人边聊边走过,险些冲散了两人,宋帝王不需回首往后探臂一把拉过少年的手,丢下一句:"星君随我来!"倒是非常自然,不见半点违和,少年虽说不习惯他人触碰,但此时也不觉什麽,任他牵了手去。
宋帝王低眉一笑,只觉触手之处犹如握了凝脂美玉,柔软绵细,实在是难於惜手。
两人努力往瑶池金座方向挤过去,却在此时,外面传来急速的马蹄声,一名天兵策马奔来在瑶池外翻身下马,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众仙不由见奇,就见那名天兵跪倒在地,向座上天君禀告道:"启禀陛下,妖军余孽酸与於阴山纠集残部,试图反扑!"
歌乐立休,仙姬吓得花容失色,众仙更是为之哗然。
想不到妖军在短短数日之内竟能重新纠合试图反扑,极其扫兴的各路仙家不由对天军擒杀妖怪不力至令有漏网之鱼而颇有微词。
天帝闻报后缓缓放下手中金樽,环视四方仙众,言道:"未知哪位卿家愿下凡降服妖邪,为朕分忧?"
此言一出,瑶池顿时一片安寂。
仙家之中有能者自然比比皆是,降服一两只妖怪本是不在话下。
只是一场天地混战,历时十年之长,虽说最后天宫大获全胜,然也是大伤元气,期间天兵天将死伤无数,重入轮回再修仙缘者不在少数。如今要下凡擒妖,已不可能有带上八百天兵的架势。对方妖军虽是残部,但想必人数颇众,以一人之力似乎难於应付。
更何况对手是酸与,传闻生於景山,乃是凶禽,此妖一出,天下大变,兵祸连绵,乃是一头非常棘手的妖怪。
瑶池上的仙家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只是始终无人敢排众而出自动请缨。
忽闻仙人之中有人低声提议:"既然之前是贪狼星君降服应龙妖帝,何不再派他出阵降服那妖邪酸与?"
这话马上得到不少众仙的点头附议,毕竟贪狼星君败应龙於天汉之上,乃是不争事实,虽然这位星君非但没有神仙该有的祥和之气,反是满身煞气,但他多次受天帝重用下界斩妖除魔,从未铩羽而归,战功彪炳,众仙纵然对他的严酷无情不屑一顾,但却也无法否定他的能耐。
如今正是妖怪作乱,自是应当让贪狼出手解决。
毕竟连应龙都能打败,一只酸与当不在话下!
众仙此时才察觉贪狼星君并未赴宴,便立下有仙人向天帝建议马上派仙童请来贪狼星君。
宋帝王一直不曾说话,眼睛看著身旁已气得满脸杀气的少年。
却闻天帝问:"众卿言下之意,便是除了贪狼,无人愿意出战,降服妖邪?"
宋帝王忽感手心一空。
"破军请战!"
话音方落,俊美少年郎飘然落在瑶池金莲之上。就见一身白纱迎风舞在身后,倒影瑶池水面,浅雾缠缭腰身,天人之姿教池边仙众也是不禁赞叹,容颜之丽更是适才花上翩舞的仙姬所不能及。
只是俊颜之中隐隐有杀意弥漫,吊梢的长目不掩恶意犹如钢刀锋锐。
在场仙人虽认不得,但听他方才自报名号,已知这少年便是天上三大煞星之一的破军星!
天帝看清楚来人,但只摇头:"并非朕不愿成全,只因早前贪狼星君已向朕陈明,道卿家乃七元之未,尚在年幼,法力虽强却未能做到收放自如,故不可轻易出战。"
少年不由错愕,无怪战事如此激烈,他居然未曾接到任何出征的法旨,原来一早便被贪狼挡下,想到那总是默不作声却一力承担所有,将他们几个同宗星君保护在妥妥当当的七星斗魁,心中便觉甜如蜜糯,嘴角勾出甜甜笑意。
宋帝王在瑶池一旁看到这幕,一双能教百鬼惊惧的长目微微低垂,敛去一丝玩味。
此时有神仙对这麽一个看上去乳臭未干的少年上前请战邀功有感不满,大声说道:"陛下正与臣等商议除妖正事,小小仙童莫要喧哗捣乱,还不快快下去!
少年神色一凛,眼睛瞥过那个义正词严的神仙,看他童颜鹤发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神人做派,哼道:"自开天辟地之初,北斗七星便存於天地,司生司杀,养物济人。本君倒想问问这位仙家,你又是何年何月得道升仙?"
"你——"
手翻纱衣袖,收於腰上,少年傲然挺立於瑶池金荷上,目光傲慢环视四周仙众:"若说仙寿长短,却未知这瑶池之上有哪位仙人能与本君相比?"
狂言一出四下哗然,七元星君乃是天星所化,自开天辟地便存於天顶,可说得上是上古仙人,反倒是如今这些神仙大多是后来在人间姻缘际会,修行得道方得飞升,位居仙班,纵然仙格再高,仙寿之长却始终无法与亘古便存的星君相比。
"破军星未免口出狂言!"
"不过是个小小星君,居然如此狂妄!!"
在愤慨的仙人中夹杂了一个不起眼的白衣书生,看他低垂著头肩膀微微耸动,若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气得发抖,可要好奇地弯下腰去瞧,完全可以看到一张幸灾乐祸的笑脸。他好像……看到一群想要向凤凰挑衅的山鸡,在瑶池边上又蹿又跳咯咯鸣叫。
天帝抬手,止住众仙骚动:"众位卿家,不必再作口舌之争。"
少年於莲上向帝君单膝下跪,道:"陛下,只需派破军出战,必能得胜归来!"
"哦?破军星君,卿家竟有如此把握?"
看天帝似乎有意派其出战,瑶池旁的仙家更加鼓噪起来,纷纷奏请天帝三思,均言此子托大,一旦败北必定有损天军威仪,此事当从长计议,召集天兵再与妖军决一死战。
少年听著他们奏禀之声,突然断喝一声:"吵死了!!对付一群散兵游勇,还用得著应名点卯,行兵布阵?本君一人前往,就已足够!!"言罢,他浑身爆发出一股激烈空旋,非水非火,非土非电,白纱衣逆风上扬猎猎飞舞,乃见他脚下的金荷眨眼间枯槁见褐,崩塌成灰,逐渐扩涨开来的法气连瑶池水亦耗食化无,更像看不见的凶兽般开始噬食玉栏金砖,坚硬的金砖玉石,在转眼之间犹如遭年月风蚀般化作飞灰崩塌!!
瑶池旁的仙家无不露出惊惧之色,纷纷后退不敢触碰瑶池中心肆虐的破军仙气,这哪里是什麽法术,根本就是不管是仙是魔皆一并吞噬化耗的禁咒!!
"够了。"
天帝适时提声喝止,那少年在空旋之中露出恶意的冷笑。
法术收摄,空旋消失。
方才还喜庆热闹的瑶池宴,惨遭大劫,玉销金毁,一片狼藉,不时有碎灰从剩下半根的玉栏柱身上滑落池中。这哪里还有仙境之像?
天帝有些头疼地拍拍额头:"破军星君莫非是想让王母娘娘下回的蟠桃盛宴换个地方?"
少年站起身来:"破军不敢。"
"罢了。"天帝摆手,环视四周被破军一展法力吓至退开一圈的众仙,问道:"各位卿家,还有异议否?"
四下一片死寂,少年那双吊梢媚目弯弯如月,飘飘雪纱曼妙姿容,却又有谁能料到他的力量如斯可怖?!
"既无异议,破军星,朕命你即刻下凡降服妖邪酸与!"
少年躬身:"破军领旨!"翩然转身,踏空离开了被他蹂躏得如同废墟一般的瑶池。
待那煞星离去,众仙才仿佛如梦方醒。
瑶池被毁了个彻底,哪里还有摆宴的气氛,各路神仙也一时不知该当如何。
"宋帝王,你怎麽在这里?"混乱之中,终於发现同僚失踪的其他阎罗王从仙人堆里找到了宋帝王。
众鬼仙不由得说起适才一幕,二殿楚江王啧啧称奇:"想不到星子竟有如此能耐,当不愧是上古神人……"
第六殿卞城王却森然说道:"只是一个破军星就有此能耐,若加上贪狼、七杀,形三煞之势,岂非能让天地翻转,乾坤倒逆?"
众阎罗面面相觑,未能想象。
宋帝王一直看著那少年远去的方向,始终一言不发,待他们沈默多时,却忽然幽幽说道:"星命天定,本就不是他可以选择。"
后语:侧面出场的天枢老大~~哈哈,我就是不让他出来打酱油啊~~免得一开篇就给我歪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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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茶香渺渺绿竹趣,阎罗殿后净室幽
相信无论再过千年万载,他也不会忘记殿前所见的那一幕。
当天帝吩咐仙童奉旨宣召,嘉奖百仙之时,那个奉旨下凡伏妖的少年踏上了殿阶,雪白的纱衣上溅满刺目鲜红,犹如泼墨般鲜艳,光滑的脸颊也逃不过溅上了几滴绯红,让那俊丽的容颜添上了几分不可思议的妖媚。
他的手上,提著一颗顶有六目的硕大鸟首,想必就是那酸与真身,鸟首下仍连著半截被生生撕断的蛇身长颈,犹自滴血。
众仙纷纷避让,不敢靠近这个犹如自炼狱归来的破军星。
受了天帝嘉赏后,阎王与一众阎罗王重归地府。
本道至少千年未可再见,却想不到那少年竟然自己找上门来。
便也就难怪当宋帝王看到踩著小鬼走进来的破军星君时,难以抑制面上的惊喜神色。
当然,这也只是眨眼之间的面部变化,很快便被他斯文淡定地掩盖。
放下朱笔,吩咐鬼差将庭审的恶鬼暂时拖下去,宋帝王施然起身走落案台,向少年拱手施礼:"不知星君驾临,小神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少年一身素白衣饰与当日无异,但少了摄人的斑斑血渍,便也就没了那几分不该有的妖媚。
宋帝王观其神色,似见有些颓靡,想必是在天宫受了留难,否则九天上的星芒又何必不惜万里跑来这地府黄泉?
但他并未急於追问,只是回头吩咐了鬼役几句,便复转过身来,展言一笑:"此处乃刑审恶鬼之地,阴气过重,烦请星君移步后堂,小神已吩咐备好香茶,望星君莫要嫌弃。"
少年点头,也不说话,便随他走入内堂。
比起前殿挂满铁链摆列刑杖的阴森恐怖,内堂却似别有洞天,虽说不大,却也别致。八仙小几上放了一套青瓷茶具,壶嘴袅袅升起热烟,茶香满室。内堂没有贵重精致的摆设,只有墙上挂了副字画,笔锋犀利,草书中蕴含七分潇洒三分狂妄。墙角放了张翠竹所成的书桌,上面摆了文房四宝,一个中空的翠色竹节被用作花瓶,随性地插了几支新鲜竹叶,相映成趣,虽无半点华美之感,却多了几分净室空幽。
"星君请坐。"
宋帝王请少年落座,亲自为他斟上香茗。
少年无心赏茶,只是取来便饮。
宋帝王笑道:"当日天宫一别,始终未及答谢星君厚恩,小神一直记挂,今日有幸,星君驾临寒舍,定不要与小神客气才是!"
少年略皱眉,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以报!"宋帝王神情非常认真,"那时若非星君那麽一指,以天域之广,小神可能得绕上几百年才能找到天殿!"
"呵……怎麽可能?"少年终於笑了,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目光流动间分外迷人,"天域虽广,可到处是神仙,随便抓一个过来问问不就得了?"
宋帝王端正的书生脸露出困惑的表情:"小神一直走了很久都不曾遇到一位神仙。"
少年想了一阵,忽然问:"那你可有抬头看过?"
"抬头?倒是不曾。"
"那便是了!"少年指指天上,"神仙都喜欢在天上飞,哪有似你那般埋头走路,也不往上瞧上一瞧。"
宋帝王随即恍然大悟:"难怪!"
少年不由想起那日在树上纳凉,碰巧就见到有个看上去平平无奇,仿佛是误入仙境的凡间书生,在梨花树海中绕来绕去。站在树下左顾右盼,明明走失却未见半分惊惶失措,让他想逗弄一下他。
想到这里,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一直紧绷的态度也松弛不少,便用手托了腮帮,手肘垫在桌上,半趴半坐地歪著头瞄了一眼桌上清寡的茶茗,大有不满地哼道:"不是说涌泉以报吗?怎麽连个点心都没有,光拿清茶对付本君不成?"
宋帝王果然受惊地站起身来,连连作揖:"是小神怠慢了!星君稍后,小神马上命鬼差送糕点上来。"
"地府的糕点?不会是人肉包子吧?"
宋帝王摆手摇头,解释道:"小神是地府阎罗,又不是黑山老妖……岂会以人肉为食?"
"那还不快些命人送上来?本君觉得饿了。"
"是。是。小神亲自去拿!"
宋帝王出去一阵,回来手里已提了一个食篮,食篮打开,将里面的糕点一一摆出来,倒不是什麽精致美食,不过是凡间处处可见的糕饼,看上去也有些粗糙。宋帝王亲自为他摆好碗筷,少年看在他殷勤的份上,倒也从善如流地吃了几口。
"咦?"
虽然表相朴素普通,却也相当美味。
有人伺候著吃好东西,少年慢慢展开了一直紧紧拧著的眉心。
宋帝王陪坐一旁,静静看著他细品茶点,吃到一个韭菜肉煎包子的时候,显然是不喜里面味道较重的山韭,便拿著撕开大半的包子,用筷子一点一点地从肉里掏出剁碎了的山韭末,彻底挑干净了,方才满意地一口吃下去。
想不到这个叫天上众仙惊惧的破军煞星,居然还有这麽孩子气的一面,宋帝王眼中藏去一丝柔软。
心中疑问渐生,他不记得自己曾经邀请过他,莫非天上出了什麽事,叫这倨傲的少年连待都待不下去,要直落九霄钻入十八层地府?
长目掠过冷意,宋帝王有意无意地说道:"那日瑶池之上,星君大放异彩,不出半日便斩下妖首得胜归来,法力之强实在令小神拜服。星君受天君重用,实在可喜可贺!"
少年筷子顿住,早已吞下肚去的包子像噎住了他的喉咙般,吐不出半句话来。
半晌,才道:"是啊,天君已下旨意,由本君暂代天枢之职,代天巡狩,除魔灭妖。"
宋帝王见他面色苍白,一直神采飞扬的眼睛黯然失色,心中竟生出痛楚。他口中所言之天枢,正是贪狼星君之名。
"星君……莫非有难言之隐?"
"他生气了……"少年低垂著头,声音中带著委屈。
"他?"宋帝王皱眉,试探著问,"莫非是……贪狼星君?他不愿你受天君指派下凡降妖吗?"
一声贪狼就像掐住了少年的咽喉,让他更是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非常生硬地点了点头。
"难道说贪狼星君嫉妒你夺他功劳?"
"胡说八道!!"少年猛然抬头,一把掀倒桌子,杯碗"乒乓"摔碎了一地,红了眼圈恶狠狠地瞪住宋帝王,"我若再从你嘴里听到诋毁天枢的话,定要把你这破殿子给拆个干净!!"
长目厉光闪过,但很快敛去。"星君息怒。"面对能将瑶池化灰的破军星,宋帝王却一反常态,未露出半点怯弱惊惧之意,施然道,"小神不过是以事论事,星君何必介怀。小神只是奇怪,为何贪狼星君要三番四次阻你为天君效命?"
少年默然,幽幽说道:"他是……他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法力……天枢他……总是担心我会一时失控,造下无可逆转的恶孽,所以他一直都不让我独自到下界行走。"
他抚摸著身上的雪缎,恍惚中,仿佛感觉到那个高大的男人就坐在身边,冷硬却宽厚的背影,严肃至不近人情的嘱咐。可他一直都知道的,天枢以斗魁之尊,应下所有天帝交派的任务,每每下界斩妖除魔,染回来一身血腥煞气,至令百仙莫近,而其他的星君,却只需要遵照天道循环,各司其职。
一直都以为,星芒亘古悬耀,能以肩扛天的男人不会有半分动摇,然而与逆龙的一场恶战,却令他元神俱损,乃至本星星芒黯淡,也不知要修炼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他如何能够束手一旁,眼睁睁地看著他勉强张开已经残破受伤的羽翼,试图将他们护在冷雨之外?
故在瑶池之上,他有意展露实力,震慑百仙,让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家夥们知道,七元星君中最可怕的不是贪狼、也非武曲,而是他这颗主耗的煞星——破军!!
果不其然,天君委以重任,他欢喜地回去报信,却换来天枢的勃然大怒。
他不甘心……
他只是想对他好,就算是小小稚鸟,也会有想要保护鸷鸟的心情,为何他却不懂?
被他斥责,心里冤苦难言,天域的美景在他看中如此扎眼。无处可去,忽然想起那个完全不似地府阎罗王的白面书生,那个人似乎并不畏惧他这个恶曜的名头,反而几次贴上来笨拙地献殷勤,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恍惚之间,初次忤逆了天枢的吩咐,私自一人降落凡间,甚至直入阴司。
他并不是想要谁来给他宽言劝慰,只是……想有人能够听他说解自己这般做法并非儿戏,也不是捣乱,只是……
"想帮他的忙……天枢他现在连站起来都很是勉强,岂能再与那些阴险狡诈的妖魔对阵。天君已下旨意,即使他如何反对,也是无用。"少年红著眼圈儿,倔强地攥紧拳头,"他要气便气,总好过让我眼睁睁看到他强自硬撑被妖魔所伤。"
少年只顾思念天上的贪狼星君,却未曾注意到身旁默默听著他自语的宋帝王。无声的男子依旧沈默,看似个善於聆听且斯文无害的文人,然而半敛的长目若有所思,仿佛在书生的表相下,隐藏著不为人知的思绪。
他是第三殿阎罗王,自是看遍人间世情,窥透情怨爱恨,又怎会听不出少年对那贪狼星君,绝对不仅止於同宗的濡沫友爱,而是更深更难以言表的思慕之情。几乎也在同时,他苦笑地发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对这颗足以让整个地府毁於一旦的煞星,也动了别样心思。
然而宋帝王依旧平和地笑著,安然的神色全然未变,他伸手过去,轻轻搭在少年攥紧的拳头背上,触碰得无比自然,不会让人感到半点异样。
且听他温言道:"星君莫急。适才听星君所言,小神胆敢妄自揣测,其实贪狼星君所为也许只是为星君著想。只不过做法稍嫌霸道了些,不易被人接受。"
少年瞥了他一眼:"那是当然,天枢星命带煞,岂有软弱温柔之理?"
虽受贪狼星君呵责,可少年仍一味维护,宋帝王心中虽有不愉,但脸上却始终不曾表现出来。
少年与他一番吐露,心中郁结得意松解,心情也好了许多,此时方低头看到一地青瓷碎片,残羹坏茶,不由惭愧。对方好心款待,自己却大发脾气,还掀桌砸碗……
"这……我不是故意的。"他想施法补救,却无奈懂的全是耗毁之法,破坏力是有十足,可修复还原却是艰难。
宋帝王摇头笑道:"星君不必介怀,能让两位星君解开误会,一套茶器不足惜也。"
少年在天界总被视为煞星,鲜少有人对他温言以待。便是他最上心的斗魁贪狼星君,也从未曾说过半句软言。如今面前这个男子却一直认真地听著他的牢骚,没有露出半点不耐,更包容著他的任性妄为,砸坏了他的东西也未予半句斥责。
这个看上去斯文无害,也没有半点神仙该有的清冷孤高的白面书生,让少年不由对他渐生了亲近之意。
"其实你可以直呼本君之名。"
宋帝王正站起身走到门边,打算唤来鬼差收拾地面脏乱,忽然听到身后的少年说话,不由一滞,慢慢地,隐在背光之处的嘴角竟翘起一个相当诡异的弧度。
然后,他转过身来,疑惑问道:"小神愚钝,未知星君何意?"
少年倨傲地抬起下巴,一副施恩模样:"本君乃名摇光,可听清楚了?!"
后语:无语……小摇光,这是你自己送上门去,可不干我什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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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温池暖浴洗杀孽,忘川水冷作候汤
之后数百年,这位天上三煞之一的破军星君便成了地狱第三殿的常客。
有时他会一脸无聊地闯入殿来,也不管堂上宋帝王正在审判恶鬼罪行,拉过凳子侧旁一坐,饶有兴趣地在旁听审。鬼差们虽嫌他碍事,可碍於他是上仙也不敢驱赶,更何况连黑绳大地狱的主子也不曾有半句微言,他们也只好听之任之。
倒是偶尔那些懂得投机取巧的恶鬼见有仙人在堂上,当即会扑过去大呼冤枉,权当这位拥有天人姿容的少年是个慈悲为怀的神仙。可惜对方从来是懒得理会,只不过有一次,有只恶鬼不知好歹抱上了少年的脚,顿时整个第三殿都摇动了起来,上座的宋帝王连忙下来安抚劝谏,末了少年收了法力,凉凉问道:"听说殿后有几个小地狱,都有些什麽?"
宋帝王照实回答:"黑绳大地狱统设十六小狱,一名咸卤,二名麻缳枷纽,三名穿肋,四名铜铁刮脸,五名刮脂,六名钳挤心肝,七名挖眼,八名铲皮……"他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却阴森可怖,等他细细说完,只可怜那恶鬼已吓得魂飞魄散。
鬼卒们也终於见识到这位破军星的利害。
这样的星君并不是最可怕,因为有的时候,少年会一身腥血地闯入地府,犹如恶鬼一般,可那些都不是他的血。
即使青丝染垢,脸溅污血,但却也无损他那张天人容貌,踩踏著妖魔性命的破军星,竟逐渐生出一种迥异於仙人清高的妖媚之态。
这些宋帝王看在眼中,多少有些明白为什麽贪狼星君一直严令不允破军下界伏妖降魔。破军法力虽高,但心性显然不及贪狼。戮杀妖邪本就不是积德的善行,大逆修仙之道,若无坚忍心性,常年浸淫杀戮,手染血腥,日久时深,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不受影响。
他这个三殿阎罗王,其实也可说感同身受。坐在阎罗殿里,每日见的全是恶贯满盈的亡魂,听著的都是悲苦哀嚎的冤屈,千年万年,若非性情淡薄,只怕内心早已扭曲成魔。更何况是一直在九天之上受到仔细庇护的少年星君?
似破军这般主耗的煞星,法力本就偏恶,一旦习惯腥血,极有可能堕落成魔。
恶曜成魔,则惟灭一途。
於是在第三殿后,不知何时辟开了一个温浴池。池水皎洁无暇,常年温热,四周以竹林围绕,更有力鬼把守,非宋帝王亲临而不可近。
这池水自不比寻常,古曰天地玄黄,而泉於地下,故名黄泉。阴间之水穷九泉之深,有净化攘灾祛邪之能,宋帝王有意引来净魂之水,复以黑绳大狱中无量旬之热焰烧炽常温,只要一见破军,便以涤尘为名让他先入温池洗身,如此,一来洗销罪孽,二来净化杀欲,温暖舒服的泉水洗掉了星子满身的血腥,也让他暂时忘记心中那斩杀妖邪的戮意。
只是内里乾坤,他却始终未曾向那别扭的少年细细言明。
这日宋帝王下了殿来,听到鬼差来报,言那位星君大人再度降临。日子一长,已无需他人指点,直接就往温浴池去了。
宋帝王闻言只是轻轻笑了笑,并没有急著赶去温浴池见他,反而转身入了内堂,吩咐鬼差送来糕点,自己坐到桌边。桌面上早已备好干净茶器,看他凭空一挽,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长身竹桶,里面盛著一汪透彻轻盈的净水,他挽起袖子,用小瓢从中舀水放入壶中,以火慢慢煎煮。
他颇有耐性地看著壶中清水如气浮缕,慢见氤氲乱绕,气直冲贯,涌沸如浪涌鼓波,直至水气全消,便熄灭烟火,以刚煮沸之水倒入茶壶之中,盖上茶壶。片刻之后,斟出一杯,却也不喝,只是放著。
过了一阵,便听到竹帘被掀的声音,眉梢掠过一丝笑意,宋帝王抬起头来:"久违了,破军星君。"
净浴归来的破军星君撇撇嘴:"不是说了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比之数百年前,少年似乎又再成长了些,看上去介於弱冠之龄。沐浴之后已换上了一身光洁无暇的雪缎,天衣无缝云裳轻缈,裹了那纤长身躯,又见热浴之后略带潮湿的墨发披散在肩,衬了那凝脂肤色,更见白皙如乳。唇红若樱,眉目飞魅,一双眼睛更似琉璃珠子般光华流转,这数百年的变迁,星芒张狂如昔,更染上了让人难以移开眼目的艳火颜色。
眼前天人魅色如斯,但宋帝王却只是看了一眼,没有露出半点惊艳猥亵之意,只是淡笑回应:"小神不敢逾矩。"
"你这个迂腐的阎罗王……"破军星君——摇光也不需要他招呼,自个儿便坐到桌旁,取了茶杯,杯中茶水暖热适中正好饮用,他仰头喝下,但觉茶甘味甜,沁人心脾,不过是一杯清茶,却有让人忘却烦忧之感。不由叹息一声:"好茶……"
宋帝王笑道:"小神这里的茶星君喝过不少,怎麽今日才听得赞赏?"
摇光瞥了他一眼,哼道:"我只是奇怪,明明是一样的茶水,怎麽在别处总是喝不出你这里的味道?"
宋帝王抬手为他再斟一杯,方才解惑:"试问天上凡间,有哪个地方,可取忘川水来泡茶?"
忘川水冷,孟婆做汤,一口忘前尘。
爱恨情仇,沈浮得失,均化烟云沈。
今生牵挂,前世憎恨,来生陌路人。
想不到这杯中清茶竟是忘川水,摇光恍若无闻,又喝了数口。
忘川之水又能耐我何?他堂堂破军星,连阎罗殿都能随便坐,自然不惧那一点忘川水。
"你拿忘川水泡茶给人喝,不怕阎君找你算帐麽?"
宋帝王眨眨眼,老神在在:"既然是忘川水,喝了以后什麽都忘了,怎麽可能去告状?"
摇光错愕,一时还真没想到这茬儿,转念一想方觉有趣。
宋帝王又道:"今日见星君神采飞扬,想必是有喜事?"
摇光听他这麽说来,欢喜之色顿时表露无遗:"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天顶上贪狼星光芒耀目?"
宋帝王始时一愣,但总算反应过来:"阴曹地府不见日月,小神并不曾注意过天上星象。"
"那倒也是。"摇光心情大好,也不计较他话中冷淡,"我这次回去复命在天殿外遇见天枢,他看上去精神大好,想必已经恢复了!而且他一定是从天君那里知道我这五百年来伏妖有功,所以没有再责怪我!"
白皙的脸颊浮起两抹红晕,更见魅色惑心。
想起天殿前那个高大的男人,数百年的分别也不能将这张严酷的面孔在他心中抹淡分毫,反而日见清晰。突如其来的见面,被那双带著挂怀和安心的眼神打量,顿时觉得似被一根轻柔的火凤羽毛扫过般,酥麻的瞬间炽热无比,令他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著才好。
然后听到淳厚的声音,说道:'摇光,辛苦你了。'
一瞬间,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委屈都被轻易抹去,心底涌起的热暖令他欢喜若狂。
这样高兴的心情,他忍不住想要与人分享。只不过天上仙人虽众,却在这数百年间因他灭妖的狠辣手段而对他更为避忌,他自然也不屑与之为伍,便就想起了宋帝王。
伏妖之职本就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妖怪奸佞狡诈,变化多端,修炼多年也非庸碌之辈。且他一人下凡降妖又无助力,屡屡遇险也只是靠他自身法力强撑过来。本来还以为很快便要撑不住了,可每每到了疲极之时,到这阴森黑暗的地狱三殿走上一趟,总有一池暖热解乏的温浴水,一杯刚好适合入喉的清茶再候著他。也总有一个明明公务缠身,大把恶鬼在殿外排著队等他落判的阎罗王,笑容可掬地静静陪他安坐。
所以他完全不用考虑,便直奔第三殿而来。
宋帝王听著他细细述说贪狼星君种种,仍是淡定自若地伺弄茶水,待泡好第二壶茶时,边斟边淡淡问道:"如此说来,日后星君便不用四处奔波,降妖服魔了。说起来,倒确实是件好事……可惜,小神以后难有机会再为星君泡茶了。"
摇光闻言微微一愣,想不到宋帝王如此敏锐,竟能洞悉天机。
确实不错,天枢复原后,天帝已收回法旨,不需他再担起伏妖之职,自然也就没有必要来这里洗身泡浴。思及此处,不由得,感到略略有些惋惜。
虽然天庭有的是令人心驰神往的神幻美景,却总也比不上让他感到舒服自在的阴曹地府阎罗殿后一间陋室。
他本来便打算与宋帝王说明状况,岂料对方先行说破。
只是听宋帝王那般语气态度,虽然嘴里说著可惜,偏是全然没有半点惋惜之意,莫非他其实早就对他的多番打扰觉得不耐,早想摆脱他这个得罪不起的煞星?!
想到这里,摇光不由赌气说道:"你难道不能上来找我吗?"
宋帝王放下茶壶,困惑地看著他:"小神不过是一界鬼仙,浑身鬼气,若无天帝召见,怎可随便出入天界净土?"
摇光登时语塞无言,对方说得在情在理,言之凿凿,可他心里却总是不甘,於是不再说话,皱了鼻子低头喝茶。
宋帝王见状,便就笑道:"说起来,星君虽然多次到访黑绳大地狱,却不曾仔细走遍,正巧今日有闲,不如就让小神带星君走上一趟。"
见他仍是低头不语,宋帝王笑著拿过他手中喝了半天不见喝干的茶杯,温言问道。
"好吗,摇光?"
后语:不管宋帝是不是腹黑,他是真的喜欢摇光啊~~~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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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墨矐赠别惹祸端,破军一怒毁阎殿
黑绳大地狱下有十六小狱,周匝围绕,各纵广五百由旬。一路之上,便见凶神恶煞面相狰狞的鬼卒押解於尘世为人时犯下种种恶孽的鬼魂,魂魄被铁链枷锁拖著,发往各小狱受刑,一路之上,热铁绳交横无数,森然可怖。
宋帝王虽是素衣布鞋,看来不过是个人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书生模样,但鬼卒见其驾临,竟是个个低头,纷纷退开让道。有小鬼见之,更是骇得不敢抬头。在他身后跟了位白衣少年,轻灵的身躯包裹著一层淡淡的光芒,如同星光摇曳,天人容貌,更是见者难忘。
宋帝王一道指点详述十六小狱之种种,一道在前引路。
看来兴致勃勃,摇光倒也非常难得没有拒绝。其实他对黑绳大地狱一点兴趣也没有,都是些受刑的鬼魂,哀号遍地,有什麽好欣赏的?不过也不知道为何,每每听到宋帝王温声询问,便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即便他给出的是选择,但自己却总是会顺著他的意思去做。
便是这般走著,很快走过了十六小狱,再下走就是五官王的第四狱。
宋帝王在此停步,回身与摇光道:"凡间常有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也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天。请恕小神不便远送,就此与星君别过,他日若有机缘,只盼再能为星君煮水泡茶,小聚片刻。"
"嗯……"听他这般说法,仿佛再见无期般,令人难受,摇光低下头,竟一时不想就此转身离去。
就听宋帝王道:"小神尚有一物,赠与星君。"
摇光抬头,便见宋帝王从袖中取出一物,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小小的瓦盆,上面伶仃地种了一棵幼小的草,也就两片叶子,看上去形状并无特别,但此草通体漆黑,从根到茎,从叶至芯,均是色沈如墨,古怪非常。
摇光奇了:"这是何物?"
宋帝王道:"这草名曰墨矐。黄泉之地无日月光辉,也无雨水滋润,本是寸草不生,唯有我黑绳大地狱下,有一小狱乃名挖目,挖目鬼受刑后淌下血泪,泪湿土地生出此草。墨矐受怨气所噬,毒力非同小可,无论天上凡间,妖域魔界,只要吃上一星草末,便能销毁目力。"
"哦?竟有如此神奇?"
摇光拨弄著盆里面的墨矐,这小草看上去没什麽特别,除了没有半点绿彩唯有沈得如同墨浆的黑色幽森森地有些骇人。
"你送这个给我做什麽……"
"小神虽是第三殿阎罗,但手里却没有什麽奇珍异宝,便是有,想来也比不得天宫里的宝贝。左思右想,确实无可选择,倒是这草算得上特别,虽非什麽贵重宝物,还望星君笑纳。"
言罢,宋帝王将瓦盆交到摇光手中,声音显得略是低沈:"日后恐怕难得见上一面,这盆墨矐草,便送与星君做个纪念吧……"儒雅的侧脸,叹息间怅然若失,背光而略略带了些阴影,让这位总是淡定斯文的阎罗王眉目间染上了淡淡离愁。
摇光只觉得手中的瓦盆犹如千斤之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一别,却是经年。
那个骄傲的破军星,并不曾再光临地府。
而宋帝王亦不曾有机会访天宫,两人之间曾经交集在一起短短数百载的缘分,似乎就这麽简简单单地切断了。
但宋帝王并未为此而著急,他每日专心处理公务,审判恶鬼。大殿上清俊儒雅的白面书生,从不为鬼魂之狡诈阴险所惑,量刑唯实,不偏不倚,久而久之,名声竟传至凡间,博得性情仁厚,心地纯净,然嫉恶如仇,明察秋毫之名。
只是人心不古,凡间恶人当道,这十殿阎罗,均是忙得不可开交,第三狱之主的他自然也不例外。
事情一多,便难察时光流逝之快。
这日,是宋帝王凡间轮值之日。
所谓轮值,乃是在年二月初八,宋帝王神诞之日,亲临凡间听世人作誓。
凡人若犯有忘恩负义、恶意诽谤、毁损名誉、道德沦丧、污蔑诬陷、背信弃义、诈骗钱财等恶罪,有心悔改者,可於该日至城隍庙向宋帝王誓愿不再犯戒,如此便得阎罗宽恕,死后可免入第三殿中各狱受苦。
只不过往往为恶之人,岂有愧过之意,也就垂死之际良心发现,真正有心悔改者简直寥寥可数,故而每到轮值之日反而成了十殿阎罗最有闲的一日。
宋帝王坐在庙中,一双冷淡的长目看著庙外来来往往的凡人。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目中只要眼前的凡人若无有所求,又岂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死后苦劫而入殿告罪?
无人叨扰,他反倒乐得轻闲。
鬼仙真身不为世人所视,宋帝王施然坐在靠窗当阳的位置,手中一卷书,心不在焉地随心翻看。
偶尔抬头,日正当空,始终是无法看到漫天晨星,更枉论那颗璀璨的恶曜。
忽然想起凡间有个颇为有趣的故事。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亡,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
也许,守著树根等待再度撞上来的兔子这种行为确实愚不可及,似那样难得的巧合,怕是百年难得一遇。凡人不过数十年的天命,自不会有这般耐性去守候巧合。
不过,他却不是凡人,他有比凡人漫长得太多的仙寿,一百年等不到,他可以等五百年,五百年不行,他可以再等一千年。一千年的等待,或许终有一天,会等来如同千百年前一般的一次巧合。
思及此处,不由一笑莞尔。
忽在此时,身后阴风掠过,回头,只见两个狼狈的鬼差从地底爬起身来,一见宋帝王,当即连滚带爬地过来禀告:"君上!大事不妙!破军星君把阎罗殿给砸了!!"
宋帝王略是皱眉,看了一眼门可罗雀的城隍庙,道:"你们在这里给我看著,若有前来誓愿之人,听其愿,观其心,一字一句记录在案,日落之后回去报告本王,不得有误。"言罢长袖一挥,回身,身影顿即隐去无踪。
宋帝王确实没有料到,他耐心等来的并不是一只温顺可欺的小兔子,而是一位怒气冲冲的九天煞星。
"!当!!!"
大殿门口的一条柱子重重地倒塌下来,正巧砸在他的脚尖前,泛起大量灰尘。宋帝王半眯长目,抬头打量面前被破坏得塌去一半的阎罗殿。
巍峨森严的殿宇显然在不久之前遭到大肆破坏,损坏过半。大门门板被拆倒,殿柱横七竖八,棱瓦碎片散落一地,刑具铁链等更是折的折,断的断。大殿上空盘旋著众多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鬼魂,哀号嘶鸣之声不绝於耳,就连那些凶神恶煞的鬼差也不敢靠近,纷纷躲避。
见宋帝王回来,方有几个胆子大点的鬼差上前禀告,说的也不外是那位星君到访,没见到宋帝王,突然大发脾气,一顿乱砸,他们这些鬼差无力阻拦上仙,只有眼睁睁地看著他把阎罗殿拆了……如今那位仙人还不曾离去,他们也不敢贸然靠近,怕是招惹了煞星,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宋帝王眉锁更深,也不说话,挥退众差役,大踏步迈过地上惨不忍睹的断瓦残垣,走入殿内。
一路上四周的殿壁不时抖落碎石流灰,穿了个大窟窿的殿顶抬头就能看到四散奔逃盘旋不定的阴魂,宋帝王越往里走,脸色越沈。直至看到那个翘腿坐在大殿正宗,案桌之上的少年时,更是黑起了一张俊脸。
摇光一见宋帝王回来,当即蹭地跃落地面,一双吊梢美目怒气冲冲,仿佛燃著了般冒出火来,闪身上前一把揪住宋帝王的前襟,将他整个人提上半空一把砸在快要半塌下来的照壁上。
"你做的好事!!"
宋帝王没有与他大声对骂,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声音,也是冷淡:"未知小神有何得罪,要劳烦星君亲自下凡,拆毁小神的阎罗殿?"
"你还敢问我!都怪你种的毒草,天枢生我的气了!!"
若说适才宋帝王的脸色只是黑沈,闻此言时当即变作阴冷:"听星君这般说来,莫非是在谁人身上用了小神赠与星君的墨矐草?"
摇光只顾自己生气,全然没有看到对方脸色,径自怒道:"我不过是见开阳被那千里眼欺负得惨了,才将墨矐给了他,谁想被天枢发现,那开阳也是可恶,居然到天帝面前自承罪状,五百雷鞭那是便宜他了!哼!"
破军星素来骄横任性,与奸佞妖邪周旋数百年之久,难免沾染上几分狠毒,宋帝王也不是初次见识,只是几百年不见,他的脾气日渐恶劣,如今竟然连夥同开阳武曲星君加害天上千目神将之事也敢作为!事败之后居然追根索源,来找他的晦气?!
宋帝王并不作辨,只是反问道:"小神当日将墨矐赠与星君之时,已将此草有剧毒一节悉数告知。敢问星君,可记得此事?"
"便是知道,那又如何?天枢说了,这草乃是禁忌之物,天君早有严令不许私植,你怎麽可以把那种东西当礼物送给我?"
宋帝王冷冷一笑:"小神倒想问问,卖刀子的,难道还要为买刀子的人是拿去剁菜还是杀人负责吗?"
"你——"
宋帝王言辞锋利,一矢中的,渐渐连摇光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其实一通发泄之后,他已经多少有些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其实此事确实与宋帝王无由。只是因为不久之前在天域星殿,他本来一心与下界降妖好不容易回来的天枢亲近说话,谁想那开阳急冲冲地跑进来质问他那毒草的事情,便被天枢知晓。闯下如此大祸,天枢难免严语叱责,更勒令反省。摇光心中自是憋屈难受,一时找不到发泄之法,便将怒气全砸到宋帝王头上。翻落九霄直入阎罗殿,却见不到宋帝王身影,脾气一上来,当场砸了阎罗殿。
此时抓著宋帝王前襟的手也放松了下来,宋帝王从开始便不曾反抗,如今也只是略整了衣衫。
摇光仍然有些怨气:"只怪你送些古怪的东西给我……"
话到一半,竟然说不下去,凝视著他的眼神深邃如墨,看得他一阵心虚。
半晌,宋帝王淡然说道:"此处乃阴曹地府,怎比得上天宫神域到处是灵花异草,触目是美玉流金。一棵墨矐,已倾尽小神所能,星君若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作贱小神心意?"
"我不是……"
"小神这阎罗殿虽然破旧凋零,但总算是地府之中,断判恶罪之所,非是我宋帝王一家所有之物。星君若要责难小神,大可在天君座前状告小神私植墨矐,何必为难这里的亡魂鬼差?"
宋帝王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一身白衣儒雅,站在一片残桓之中,犹如青松挺拔,气势凛凛不容侵犯。
摇光此时方才有觉,眼前这位,乃是主宰地府第三殿的阎罗王!司掌亡魂刑判,严峻刚毅。他的威仪,不需要狰狞法相,判笔之下,从无偏私,不管你阳世之时是皇侯将相,抑或地痞流氓,只记一样,善恶到头终有报。
一时间,摇光竟是理屈词穷,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在废墟之间默默站立,良久,终於是宋帝王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眼见他就要拂袖而去,摇光不由著急,竟伸手过去一把将他拉住,拉住了,却又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待宋帝王回身看他,方才慌张地撒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砸烂的东西我自会赔你!"
宋帝王看著摇光,素知破军星君心性高傲,这种近乎认错服软的说话只怕千年难得一回闻。
那漂亮的眼睛,因为微微下垂而显得眼稍斜飞,樱桃色的唇被贝齿咬紧现出朱红颜色,宋帝王不由想到,若与他为难,说不定便要哭出来了吧?
心口一软,自知已无法板起脸庞。只是却不能与之纵容过度,必须让少年明白他的立场与底线,日后若再要胡闹也得知道个分寸。
"小神不敢,阎罗殿并非法术所成,一砖一瓦所成不易,星君贵人事忙,不必费心了。"
这话不轻不重,却让摇光心中亏欠之感更甚。
宋帝王招来鬼差,仔细吩咐处理事宜,不再理会站立一旁的摇光。摇光愣愣站在那里,看著书生忙碌的背影。
看似单薄的男子行事却出乎意料的干练果断,一边吩咐鬼差修复殿宇,一边号令大力鬼卒将半空中离散盘旋的鬼魂以黑链一个跟一个地锁好於殿前排列,待他一一处理。阎罗殿是坍塌了,却不能任由从第二殿押解过来鬼魂滞留太久,在此殿受判服刑后还需转解第四狱。
摇光忽然觉得无所适从,他帮不上忙,只会惹事,如今还要宋帝王辛辛苦苦地收拾他弄出来的烂摊子……狠狠咬了咬牙,少年难得地没有声张,悄悄地转身离开了地府。
后语:欠调教……也是因为家长给惯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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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孽镜台上业无隐,千年情醉仍未醒
破军星大闹黑绳大地狱,砸烂阎罗殿,此事本来非同小可。阎罗殿乃审判鬼魂之所,虽在九泉之地,不比仙界天宫尊贵,但在六道众生中也是地位崇高。阎罗王更是位尊无比,一册生死簿定人生死轮回,便是天上仙人亦不得不给地府鬼仙三分薄面。
此事按说是得惊动三界,但摇光走后,宋帝王走了一趟剥!血池地狱。
掌管此狱的阎罗王乃是五官王,其所司之第四殿与第三殿不过毗邻之近,於黑绳大地狱受完罪罚的鬼魂便会转解到五官王处,故而此事他也是知晓。
但见宋帝王亲自到访,言辞之间似乎希望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五官王自是不解,但既然苦主无意追究,他当不必枉作小人,加上宋帝王在十殿阎罗中声誉甚好,他也就乐於做个顺水人情,对此事噤默不言。
至於其他小鬼,有宋帝王吩咐之下,谁也不敢乱嚼舌根,须知黑绳大地狱里十六小狱刑罚吓人,进去了的鬼魂没有不脱层皮出来的。
这本来得呈上天殿闹大的事情,居然就这麽平息了下来,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此事虽说遮瞒了过去,但是宋帝王当日於凡间轮值之时擅自离开之举,却被阎王知晓。毕竟是玩忽职守,阎王一怒之下,责其看守孽镜台百年。
阴间的孽镜台,台高一丈,境大十围,乃天地灵气所成,为第一殿秦广王所辖。阳世之人死后,魂魄受鬼差拘下入鬼门关,必定要过这孽镜台,一身罪业,当在孽镜台前无可隐藏,入台断罪,有第一殿秦广王判罪,便押赴各狱发落。
千百年来,照过阴魂无数,业镜阴森,便连阴间鬼卒亦不愿多作靠近。
阎君如此发落,其余阎罗听了,亦不免乍惊。惟有宋帝王并无争辩,领了责,便往孽镜台去了。
光阴似箭,人世日月轮转,宋帝王守过百年之期,下了孽镜台。
只觉得自己浑身鬼气似乎又重了几分,所到之处带起的风都仿佛带了阵阵鬼哭狼嚎。
其实鬼仙多几分妖气又有何妨,只是天上仙人却喜净爱洁,虽不惧阴森鬼气,但也不待见,多是避之则吉。
不过,想这些又有何用?
那个少年眼里从来只有星芒璀璨的贪狼星君,至於自己身上是鬼气还是仙气,只怕他也从未在意。
宋帝王暗暗苦笑,守了百年的孽镜台,天天照镜自省,难怪阴郁之气重了。
回到第三殿,他不在殿中的这段时间,由楚江王和五官王暂代职务,该审的审,该判的判,倒没有耽误公事。只是这个人情欠得大了,他轻轻一笑,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还的。
正巧有名鬼差抱了文书从殿里匆匆出来,一见宋帝王,当即迎了上来:"君上!您回来了!"
他的话音也大,随即从殿里面跑出一众鬼差,见了宋帝王纷纷上前叩拜。
宋帝王打量修葺完毕的阎罗殿,又看到魂魄井井有条地进出,便道:"辛苦你们了。"
鬼差们受宠若惊,连连叩头称是:"这些都是小的们应该做的活!小的们都盼著君上回来!"
宋帝王略是点头,淡淡一笑,说盼倒不见得,所谓鬼话连篇自然作不得实,不过殿中无主,想必这些鬼差也不好过。
在鬼差簇拥之下进了大殿,百年无主,阎罗殿本来就阴森可怖,现在更添了几分寂寥。宋帝王摸过案桌,有鬼差送上生死簿,他伸手接过,仔细翻阅,但见百年之中,入第三殿者只多不少,可见人世纷乱不休,作恶者比比皆是。
他合上生死簿,抬头,目光远眺,但看这黑绳带炽,链条横纵的大地狱,恶魂受刑,哀声不断。他正是这黑绳大地狱的阎罗王,本不该离开百年之久,却因为一时心念,犯下差错。
错便是错,非有大小之别,故而阎君面前,他亦无意辩解。
孽镜台百年,总是不冤。
宋帝王垂眉敛目,半晌后抬起头时,已是一身凛然,他走上案后,掀袍坐下,抬声喝道:"堂下听令,速速将待审之鬼押上殿来,待本王一一细问因由,再行定判!"
之后二百年间,六界相安无事。
星芒依旧未曾再度降下。
唯有宋帝王偶尔放下案卷,明明知道九泉之地不见日月,根本不可能看到天上星芒,却仍然会下意识地抬头去望。
本以为身在阴森的地府,浸过冰冷的忘川,胸膛内的一颗心早已冻结成冰,不会再有悸动,然而梨花树海下的一眼,却让他记挂千年之久。
那是九天上的星子,自己不过是地府鬼仙,身份悬殊自是不表,更何况那少年的心,一直都挂在别人身上,分不出一丝半点。
这些他都清楚明白,却依然无法放弃。
只不过,他并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地府鬼阎罗,岂是思念之人偶然间的一个回头可以打发?
於日,天地突生异变,天外飞星骤降,非但天域震荡,凡间更狂雷暴雨三日不歇。九泉之下,震荡不休,以至百鬼喧嚣哀嚎,呼天抢地。
锁妖塔上灵珠骤裂,塔内群妖尽释,妖邪肆虐。
自此凡间多事,地狱十殿也不得安宁。
灵珠既毁,必要再寻,以塑宝塔。天帝眼见事态严峻,急下法旨,遣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这七元星君下界寻珠。
然天地异数已改,凡人命数大动,天盘生变,脆弱不堪,故这些星君下凡,均不可携下真身,以免错乱人间道。故而有星君借轮回道入世,也是常理之中。
宋帝王虽在地府深处,却也并非闭目塞听,生死簿上,自有记载几位星君所择之肉身寿命几何,但显然未见摇光,似乎一直未有动作。
不由奇怪,毕竟是天帝差遣,摇光再是任性,总也不会妄顾法旨。
正是疑惑之中,忽然有鬼差匆匆来报:"君上!破军星君又来了!!"许是被这位恶曜星君之前大闹鬼狱、砸烂阎王殿的作为吓怕,殿内的鬼差是躲的躲,藏的藏,不敢作声。
宋帝王闻言却未曾露出任何惊喜的神色,依然埋首案卷并不抬头,只是吩咐:"请星君内堂歇息,本王公务在身,不便远迎。"
鬼差领命而去,可不到门口,便被撞进来的摇光星君给一把推开。
适才宋帝王的冷言冷语想必已落入少年耳中,他瞪著座上正朱笔落判的阎罗王,按理说,宋帝王给他这麽个又冷又硬的钉子,定会让自傲的星君恼怒,可今日却是奇怪,摇光竟然未发作,只是狠狠地捏了捏手掌,走上殿来。
鬼差不敢阻拦,纷纷退开。
宋帝王这才放下朱笔,抬头看他,眼中的少年风采依然,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愁怨之色,宋帝王不必细想,已知是因何人之故,心中叹息。
毕竟是上仙星子,面子上总不好得罪,宋帝王起身落座,向摇光拱手施礼,道:"破军星君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吩咐鬼差收去案上卷册,暂押一众亡魂,方才回头与摇光道,"星君内堂请。"
言罢先行带路,摇光听著那个笔挺的书生背影,宋帝王对他是礼貌周周,态度无可挑剔,但他却敏锐地觉察到语调中不复以往热切,两人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二人在内堂入座,鬼差送来茶水,摇光喝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此茶已非宋帝王亲手烹制,更不可能有忘川净水,哪里还有什麽味道?
摇光盯著晃动的茶水,哑声问道:"你……还在生气吗?"
茶水模糊地倒影了宋帝王的白影,就听他说:"小神岂敢,星君多虑了。"
"可你……"摇光咬咬牙,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挺了挺腰,道,"你答应了日后也愿为我泡茶。"
宋帝王微微错愕,然后,笑意慢慢地在脸上展开,直达眼底。
"是这样吗,摇光?"声音温和带暖,一改先前的冷漠。叫来鬼差撤下茶水,又再送上来一套干净的茶器,挽袖亲自泡茶。顷刻之间,茶香溢出壶嘴,飘逸净室,仿佛又回到数百年前。
摇光捧著杯子,忘川洗忧,这水泡出来的茶清澈透明,体轻若无,他却没有马上喝,茶温透过杯子暖著他的手心,奇异地令他委屈难平的心情缓缓平静下来。
"之前破坏了你的阎罗殿,是我不对。"
宋帝王凝视著低垂著头的少年,他或许任性倔强,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不可理喻,在其他仙人眼中,甚至是退避三舍的煞星。然而在他眼中,摇光一直不曾改变,这个会执著,会闹脾气的少年,他会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而执著,却不会因为想要得到而不择手段。
看似拥有恐怖力量的少年,在自己思慕之人的面前,不敢声张,却只懂得小心翼翼地去靠近。
如同色彩斑斓的凤蝶喜欢上了硬梆梆不识情趣的木沙椤树,总是被对方强硬的表相吓住,只敢轻轻地试探地触碰,偶尔煽起的微风拨动了枝条,就能把它给吓得匆忙飞走。
忍不住伸手过去,将他散碎在鬓边的青丝拢回耳后。
他的手心或许不大,但至少,能够让这只飞得疲惫的凤蝶稍是停留,至於什麽时候合上手掌,将这只蝶儿彻底的禁锢,也不过是在一念之间罢了。
"星君不是答应了赔偿小神吗?"
听到宋帝王愉悦的声调,摇光抬起头来,有些愕然:"是的……那你想要什麽?若是金锭银砖,我在天上的星殿里有很多。"
不想宋帝王却笑了:"小神是地府的阎罗,凡人趋之若鹜的金银珠宝在小神眼中不过如黄泥沙土,不值一钱。"
"那你的意思?"
"小神胆敢问星君要一点魂精。"
摇光大惊:"你要魂精做甚?"魂精乃星魂所化之精,若得此物,便是天涯海角,也能彼此互悉所在,任你施展再多的隐形障目之术亦是无用。
宋帝王神色自然,不见半点隐晦之意,坦言道:"九泉之地不见天日,纵然是地府阎罗,每年也只有一次轮值之机能到凡间。日月星辰,对於小神而言不过奢望。故而想得到一点星君的魂精作亮,以为寄托,还望星君见怜。"
摇光抿起嘴唇,不由得还是有些犹豫,只是宋帝王的要求虽然有些过分,但仍在情理之中。
宋帝王见他不置可否,也不勉强,反而善解人意地道:"星君若是为难,便当小神没有说过就是了,其实小神在地府也早已习惯了暗无天日的生活,若是常常见到星光,说不定还不能习惯。"
摇光在地府总是来去匆匆,倒不曾注意过这里的阴森昏暗,此时听他说起,方察觉若非台上点了油灯,只怕四处是伸手不见五指。心念一动,不过是一点魂精,於己无害,加上自己对宋帝王确实有所亏欠,於是不再犹豫。
"好,我给你就是了。"
指点额前,引去一点紫堇颜色的亮光,那亮光在他指尖上闪烁,犹豫一颗晨星,熠熠生辉。指尖点在宋帝王胸前位置,星芒随即隐入衣下的胸膛内。
暖融的感觉在胸口溢开,宋帝王握住了按在他胸膛上摇光的手。
鬼仙的手是冰凉凉的,但触碰著却不会觉得难受,然而摇光莫名地想要逃开。宋帝王的手掌坚定而有力,并不是强势的禁锢,不过是恰好不容挣脱的力度,若要硬是甩开也不是不能。但若是甩开了,却是让对方颇为难落台。
摇光犹豫不决之际,宋帝王已先行松开了他的手。
"谢谢你,摇光。"
一句道谢,难掩欣喜之情,仿佛得到的不仅仅是一点魂精,而是稀世奇珍。
他这般珍惜自己赠与的礼物,摇光忽然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难於启齿。
然而那个人交待的事情,他却从来不会违背,咬咬牙,他对宋帝王道:"我此次下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数百年不曾登门,今日突然来访,自然不会为了清茶一杯。宋帝王早有预料,也未露出惊异神色,便问:"但说无妨,若是小神力所能及之处,自当鼎力相帮。"
"我……"摇光看了宋帝王一眼,"我想问你借聚魂灯。"
后语:系列文就是有情节接轨的问题啊~~~我还是第一次写系列文,希望各位大人看到了的时候不要觉得太突兀就好……
写系列文就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写前面的时候还好,越写到后面就越怕写出来莫名其妙,就像说,有大人没有看过前面的文只是看这篇的时候,会不会就觉得突然出现的人物非常突兀和莫名其妙呢?我就最怕这样了……希望能够写好啊~~live还要再努力啊!深感功力不足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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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云裳褪下见媚色,牡丹花下鬼风流
"聚魂灯?"
宋帝王闻言不由吃惊,皱眉道,"小神记得曾与星君说过,这聚魂灯乃我镇殿神物,并非寻常物事,岂可轻易出借?"
说起这聚魂灯,虽非上古神物,却有奇能。凡人有三魂七魄,仙妖亦有炼化精魂,仙妖眼中肉身过皮囊,但精魂炼成却需要漫长岁月,一旦打散,断难有重生之理。天地之间,唯有这盏聚魂灯能够重新炼化,使魂魄重生。故而此灯一直受妖邪魔族觊觎,如今收於地狱第三殿,由宋帝王严加看管,便是为了避免落於妖邪之手,用作他途。
宋帝王心思敏锐,闻摇光要借聚魂灯,念头一转,已察觉其中隐情。
"这灯,并不是你要用的对不对?"
摇光脸色一白,宋帝王更是肯定,能叫得动这颗孤高自傲的煞星,上天下地,只怕亦唯有一人。
"想必,是贪狼星君的吩咐。"
被说破真相,摇光有些恼羞成怒,哼道:"你管那麽多干什麽?!到底借是不借?"
宋帝王脸色一沈:"若是小神不愿出借,莫非星君打算硬抢不成?"冷冷一笑,"小神虽是不才,但好歹也是一殿之主。借灯一事,不必再提。"
"你——"
"若无其他要事,星君便请回吧。"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便要开门送客。
摇光却是急了,确实正如宋帝王所言,聚魂灯乃他殿中宝物,借与不借,不过是宋帝王一念之间,若是他当真不肯出借与他,便是把阎罗殿再砸烂一次,也是莫可奈何。
眼下天枢一定在等候自己的消息,可平日对自己百般纵容的阎罗王却独独在这节骨眼上跟他叫劲,这让他如何不急?
他跟上去一把拦住宋帝王,咬咬牙,低声说道:"只因开阳闯下大祸,不知把谁的魂给打散了,天枢有心助他,故借聚魂灯一用,用完就马上还给你了……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听到这个心性高傲的少年为了借灯而低声下气,宋帝王却觉心口曾经非常温暖的位置越来越冷。他费尽心思,尚换不来少年一个回头,然而他却肯为了另外一个人鞍前马后,甚至不惜摒弃骄傲,低声求人!
"请恕小神无能为力。"
冷硬地拒绝,他有他殿主的尊威,也有守护神物的职责,本来就非刻意留难,聚魂灯,是确确实实不能轻易出借。
然而摇光不肯轻易放弃,拦在门前不容他就此离开。
宋帝王退后一步,抱臂胸前:"然则今日若是不交出聚魂灯,星君便不肯放过小神了?"
摇光不语,只是坚定地站在原地,定定看著宋帝王。
两人僵持不下。
良久,宋帝王忽然降下声音,问道:"他真的值得你这般不惜一切吗?"
摇光闻言一愣,想起天峰上那个为开阳闯祸而费煞心神的男人,虽然对自己严言叱喝,可还是吩咐他的坐骑青鸾送自己下来一趟,便总是这些言语间不经意流露的关怀,让他始终无法放弃对贪狼的思慕与念想。
看到摇光神情迷茫,眼中透露绵绵情意,不需言语,已回答了适才的问题。
宋帝王凝视著面前的少年,脸上笑意越深,但眼底的寒意却是越盛。
"小神也非不通人情,既然星君坚持要借这聚魂灯,小神自然也是会拿出来的。"
摇光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转变态度,不过听他愿意出借聚魂灯,登时喜上眉梢:"太好了,你快些拿出来,天枢一定等急了!"
"且慢。"宋帝王淡淡说道,"小神这盏聚魂灯虽说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宝贝,但好歹,也是第三殿的镇殿之物。"
"你的意思?"
"借是可以,但总得付出点代价。"
摇光想不到他在节骨眼上出难题,少年俊美的脸上漫上薄薄的怒意:"你到底想要如何?!"
宋帝王眼中掠过一丝阴狠之色,但随即敛去,淡然笑道:"小神想要的东西,星君一定给得起!"他施然拍了拍袍子,坐落桌边,"星君可知,为何地府阎罗不喜在人间逗留,总是待在自己所辖的地狱中?"
摇光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只摇头:"不知。"
宋帝王以指点来杯中残茶,仿佛心不在焉地在桌上随意写画,边慢慢说道:"那是因为阎罗乃阴间鬼王,以亡魂阴气为食。阴气愈盛,法力自是愈高。地狱乃百鬼宿地,阎罗殿更是极阴之所,阎罗王只要身在鬼阴殿中,可说得是法力无边,纵是天上神人亦难与之抗衡。"
摇光皱眉:"那又如何?"
"便是说,"宋帝王微笑著站起身来,然后轻轻以指点於桌上,骤然间,只见桌面被他用茶水写画出来的符咒骤然成型,一阵极阴之气从桌面的虚空中喷涌而出,将整个房间笼罩其中!"只要在这里,你是无论如何打不过我。"
摇光只觉得浑身发软,体内的仙力仿佛被一股阴寒之气包裹著,释放不出来,四肢无力几乎要跌倒在地,他惊骇地转身试图推门离开,却不想那两扇看来不怎麽牢靠的门板竟是严丝合缝,仿佛墙壁一般牢不可破。
"没有用的。"悦耳的声音在贴近耳朵的地方传来,一只修长的手从后面探过,覆在他的手背上,另一只手轻柔而不强硬地搂住他的腰身,"我说过了,阎王殿内,唯我独尊。"
"你……到底……"摇光发觉自己没有力气推开宋帝王,甚至连抬起一个手指头极为费力。
宋帝王将少年的身体转过来,轻轻压在门上,放肆地打量这张让他日思夜想,爱恨难分的俏脸。
"我本来以为还可以再等一等,"慢语轻音,仿佛诉说情话的呢喃,"可惜,我的自制力并没有想象的那般好。"
他摸过他的脸庞,比想象中更加柔软细致的皮肤,像是能够吸附他的手指让他无法离开。
"……你是什麽意思?……"
"我喜欢你。"
宋帝王的直言不讳让摇光浑身一震。
他边说,边弯下身来,拦腰将摇光抱起,墙边之处,不知何时变化出一张床榻,"若说,你对那贪狼星君是一心思慕,那麽在我对你,便是十倍、百倍之乘。"他将摇光放在柔软的被褥上。
"你……怎麽可能?!……"少年难以置信地看著面前这个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男子,数百年来,这个人一直对自己百般纵容维护,让他逐渐放下了心防,对他全然信任,想不到居然对自己抱有别样心思。摇光又羞又恼,若比了平日,早就跳起身来将那放肆的家夥狠狠教训,不想如今被法术所制,四肢无力动弹,只气得他满面发红,眼睛死死瞪住宋帝王,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宋帝王却毫不畏惧他那杀人的眼神,坐到床边,慢慢解开雪白纱衣上的绸带。天衣如云,云裳褪去,露出的,却是比云裳更柔的肌肤。
他伏下身,嘴唇点在摇光的颈侧,如乳般光滑的皮肤经不住他轻轻一吮,留下了樱红的爱痕。
"你快些放开我!!……你不能这麽做!!啊……"
摇光虽对贪狼怀有别样心思,但毕竟尊重之心大於爱慕之情,平日亦未敢对那高大的男人多作旖旎之想,更何况是这种激励的情欲爱抚?此时更是心慌意乱,他是三大煞星之一,法力一直为仙凡所惧,可一身无可匹敌的法力如今却似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他从来不曾试过受制於人,更不曾试过似今日这般如同躺在砧板上的鱼儿,任人鱼肉。
宋帝王埋首干活,两三下手脚便将他身上的衣衫尽数剥去,雪白的被褥上横陈著娇媚的少年躯体,便是圣人亦难於忍耐,更何况是对他思慕已久,情欲早生的男子。突然,只觉手腕被狠狠锁住,低头看去,原来是摇光一手抓住他,眼中凶光大盛:"宋帝王!你若此时放了本君,便当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否则等本君重获自由,必定要你加倍奉还!!"
宋帝王定住未动,就在摇光以为他放弃之际,只看到他嘴角慢慢地翘起弧度,这是他从来不曾在摇光面前露出过的表情。
掰开他的手,只是轻而易举,显然这已经是摇光好不容一凝聚起来的最后一分力气,他将少年的手放回床上,凝视著那双等待他释放自己的吊梢美目,非常残忍地打破了对方的希望。
"这不是我们早就商量好的吗?你要聚魂灯,我要你。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不,我没有——嗯……"
宋帝王并不给他说出反悔之言的机会,以唇封禁住了他的嘴巴,并灵巧地捕捉住试图逃离的唇瓣。
手覆上少年光洁的身躯,细细抚摸。宋帝王的手掌算不上光滑,在麽指与食指间长有厚茧,那是因为每日都须审理千万生灵,朱笔落判,如何能够不磨出茧子?然而他的手指却是修长光滑,粗糙与细腻之间的迥异,让摇光的身体一阵颤抖。明明是冰凉的手,却在所过之处引燃了火焰般带来炽热。
指头落在胸前小小的蓓蕾上,乳点看来如此小巧可爱,让人忍不住要去采摘,宋帝王也确实这麽做了,离开了被他蹂躏得红肿发亮的嘴唇,转而品尝了胸前柔嫩的乳点。敏感的部位被濡湿的舌头技巧地舔弄,摇光觉得自己都快要疯掉了,脑子里想要将他推开,可身体却隐约著叫嚣想要更多。
闲下来的手不住地往下抚去,很快便掠过了平坦的小腹,在密丛间俘获了与他倨傲的主人孑然不同的乖顺猎物。
从开始温柔地抚摸,到略略施力的按摩,没有经过情欲洗礼的少年受不住身体的本能,轻易被挑起了情欲,本来柔软雌伏的阳物渐渐在那只灵巧的手中充血坚挺,抬起头来。
宋帝王满意地抬头,却看到倔强的少年为了不让自己泄出一声半点的呻吟,死死咬住嘴唇,漂亮的眼睛因为难以抑制的欲望煎熬著而变得润湿,流光如盼,明明没有半点意思,却不经意的流露出丝丝媚态。
宋帝王以指橇开他的牙齿,温柔地擦过咬出血痕的下唇:"别害怕,我会一点一点地教你,让你懂得个中快乐……"
指腹猛地一痛,摇光趁机死死咬住他的手指,力度极大,已是破皮入肉。血从齿间渗出化作血线淌过他的手指,然后又滑落摇光的下巴。
宋帝王不怒反笑,也不抽回手指任他噬咬,另外一只手挽来袖子替他擦去下巴处的鲜血:"小心别喝下去,我的血极为阴寒,对仙人有害无益。"
摇光咬至两腮无力方才松齿,修长的手指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然而摇光依然不解恨,瞪著宋帝王,恨恨说道:"我一定会杀了你!"
宋帝王闻言一愣,却仿佛早有预料般坦然一笑,笑中微微带苦,但却难以叫人察觉。
"凡人常有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日也让我做一回风流鬼好了!"言罢不再多说其他,覆身上去,将少年压於身下。
后语:估计也有大人觉得奇怪啦,一般live都是到两情相悦的时候才有H,不过这一对情况有点不同,现在这个情况,是宋帝王的底线被踩到了,发飙了……发飙的阎罗王,是很恐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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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阴阳路上只影单,魂火为引凝金精
摇光纵然法力在高,亦不过是个不释情事的少年,似宋帝王这般看惯人世善恶欲念的鬼仙,几个回合下来,已叫那少年星君喘息难平,胯下更是一柱擎天。
但宋帝王并不轻易让他泄出精元,多次在即将高潮之际松开手去,伺弄其他敏感部位,对跨下肿胀难耐的阳物置之不理,几番下来,摇光在情潮抛高摔低,几欲崩溃。
床上的少年四肢绷紧地躺在已经混乱起皱的被褥上,密闭的房间,空气中弥漫著淫秽的气息,偶尔从少年唇间吐露出不甘的呻吟,更叫人神魂动荡。然而在他身上仍然衣饰齐整的书生却冷静得近乎残酷,若非已顶起衣袍的胯下昭显了他内心情欲激动,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个男子是否真的动情。
少年的眼神逐渐变得浑浊散乱,再也没有先前那种倨傲倔强,宋帝王似乎觉得时候到了,手部的动作忽然急速起来,刺激著已经极为敏感的阳物。少年再一次被抛上了情欲峰顶,这一次似乎更加剧烈,曲起踩踏在床上的双腿更是用力绷紧,双手无助地攥紧枕后两边的被褥。
"呃……啊啊……啊……"呻吟声再也锁不住,流泻而出,宋帝王忽然以指尖重重地刮过铃口,突如其来的刺激让摇光终於精关失守,双囊一紧,腰腹绷直,阳物顿时喷出一股股浊白的初精。待高潮缓缓退下,摇光像断了线的木头娃娃般软在床上,胸膛上下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
宋帝王趁机将他双腿抬起,露出两片桃臀,紧翘的臀缝间,若隐若现的入口紧紧闭合,宋帝王将掌中濡湿的浊精涂抹在缝隙间,细细地以指反复按揉,就著润滑,探入一根指头。
那本来就不是接纳异物的部位,然而刚刚发泄完的少年不复先前敏锐,竟未曾察觉这小小不适接下来将代表著什么。宋帝王极有耐心地开拓,甬道非常紧窄,即使已经放入了第二根指头,但脱出之后仍然像不曾打开过一般紧密非常。
宋帝王见得时机成熟,便掀开袍摆,打开裤头,早已迫不及待的阳物挺了出来,濡湿的顶端抵在甬道入口,宋帝王扶住摇光的双腿让他稍稍抬起腰部,对准了那穴,将前端送入了摇光体内。
那绝对不是手指可以相比的粗大,摇光只觉得像被一根热棍子捅入体内,痛苦不堪,种种折磨,已让这傲心傲性的破军星再难忍受,他几乎是悲鸣地呜咽起来,豆大的泪水从漂亮的吊梢目中滑落:"不要了……求你……不要……好疼……宋帝王……不要……"
压在他身上的男子猛然一窒,低下头来。
记忆中飞扬跋扈,任性骄纵的少年,如今被他折磨得脆弱无助,无神的双目中再也映不出他的身影,凌虐过后的身躯更是斑斑爱痕,如同画乱了的冷梅傲霜图……这是,因为凡人独占的欲望而被狠狠撕下了羽衣的仙子……
宋帝王沈默许久,体内是难於压抑的在少年体内驰骋的冲动,耳边却是他如同猫儿般细小的呜咽声。
终於,他闭上了双目,长叹一声。
待睁开眼时,眼中炽烈的情欲艰难地褪去,他扶住少年,慢慢从他身下抽出了自己的欲望。即便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摇光的腰臀还是不由自主地几下痉挛,双腿仍然细细地颤抖。他细细查看过,所幸并未造成撕裂的伤害,只是稍微红肿了一些。
宋帝王拉过被子,盖在摇光身上,挡去满室阴寒,并於额前一点,施下静心咒让他沈沈睡去。
下床整理衣衫,而后走到桌旁以袍一拨,桌上不知为何始终不干的茶水被他扫去,阴阵即破,阴气也不再萦绕房中。
他回到床边,看到少年那张仍挂著泪痕的睡脸,便寻来一张干净的方帕,替他小心擦去泪湿。捏著带著微微湿气的手帕,半晌,自语地呢喃:"我果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决绝……对你,终究是……也罢,你放心休息,聚魂灯我会替你送去凡间。"
他放下手帕,转身走到房间一角。
那片墙壁上挂了幅字画,聊聊几笔,"灯稀火冷无为继,只留清目看人间。"白纸黑字,看来相当普通的一幅字画。却看宋帝王忽然伸手一探,抓向其中"灯"之一字,手触之处,墨字扭曲幻化,竟脱出白纸之外,在他掌中拆势成形,变出一盏油灯!谁又会想到这幅字画中的"灯"居然真是一盏油灯?这法子相当高明,当然,也相当地……阴损。
那油灯看来极似寻常百姓家的油灯,青铜为胎,上盘下座,中间以柱相连,形制简单得很,比起天宫那些琉璃灯盏要简陋朴素得多。
宋帝王取了油灯,左手袍袖一挥,只见虚空间被撕开一道裂口,裂缝里面混沌不定,但见鬼影幢幢,阴气逼人。他又回头看了摇光一眼,方才抬脚步入缝隙之中。那裂口在他身后关上,仿佛将他吞噬一般封住回路。
阴阳路,乃是鬼差押送亡魂从阳间转入阴曹所行之道。
一个素衣书生,提著一盏不著的油灯走在路上,在他四周阴风阵阵,鬼影飘飘,连影子都仿佛藏了什么。
只是一路上却没有任何亡魂敢靠近他。
转眼之间,宋帝王打开裂缝,眼前光芒入目,身已在天峰之上。
天峰乃凡间绝峰,经年覆雪,云雾缭绕,唯见一棵桃树屹於顶峰之上,不惧森寒抽出嫩枝,绿意点缀枝上,生机盎然。又见一名高大的神人站在树下,正施展法力聚拢收集空中散乱纷飞的点点金精。那些金精,想必就是被散失的魂魄。
在他身旁,尚有一名俊美不凡犹如谪仙却满身妖气的堇衣男子,以及一个低头沈默看来极为愧疚的青年,更有一头青鬃巨狮卧在堇衣男子身侧。
宋帝王虽未曾与这几位神人会面,但他心思聪敏,只从各人气质态度,已多少猜到各人身份。青狮两尾,尾摇带电,想必是传说中的上古雷兽,那位带著雷狮的男子想必就是震惊三界,放弃仙身堕入妖道的巨门星君。至於另外一位,多生事端者想必是时常与摇光捣乱天庭的武曲星君。还有一位……
宋帝王走到树下神人身旁,拱手行礼:"小王见过贪狼星君。"
那神人此时正好收下最后一颗金精,回过身来,亦朝他施礼,道:"情非得已,本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宋帝王见谅。"
宋帝王仔细打量,但见此人苍袍乌鬓,高大伟岸,面容严苛不苟言笑,双目更是炯炯带煞,心中暗诧,果然不愧是天上三煞之一的贪狼星君,单看这份不怒而威的迫人气势,确实有资格傲视仙界,亦难怪连娇纵自傲的摇光也惧怕三分。
地府阎罗面上带笑,可惜身上阴气极重,在旁人看来这笑意委实是苍白阴森。
"见谅不敢。贪狼星君天纵神威,小王不过一介蝇头小吏,若有差使,自当鞠躬尽瘁!"
对方显然露出微微错愕的神色,显然并不怎么会意这般礼貌周周却暗带嘲讽的措辞。
他将手中聚魂灯送上:"既是星君有求,聚魂灯便借予星君一用,不过此灯非赖凡间蜡烛,而是要用魂火作引。"
贪狼星君点头:"此节本君知晓。"只见他左手在额上一点,引出一点青蓝魂火,遂点燃灯芯。火光跳跃,四周散出点点星华,如幻如真。
宋帝王见状,亦不由暗暗吃惊。想这贪狼星君倒也并不吝啬己身,为了帮助同宗星君,竟不惜消耗仙元,折损天寿。
聚魂灯借魂染起一丝冉冉蓝幽冥火,贪狼星君将适才收聚的金精洒入灯中。顷刻间,只见金点烁烁,星芒闪闪,交相飞舞,似夏夜萤火,慢慢地,点点金精聚在火光上,一阵刺目华光骤然闪过,刺花了众人眼目。
宋帝王道:"大功告成。"随即伸手入灯,取出一物。袖子看似无意地蹭过那朵仍自燃烧的魂火,顿时将星火强行熄灭。
一旁贪狼星君眉头一皱,神元相牵,魂火耗损,便亦让他刚炼般的魂魄仿受击撞,头疼欲裂。
不待对方发作,宋帝王将手中聚魂灯所成之物递与贪狼星君。
贪狼伸手接过,原来是只金蛋。
宋帝王深释见好就收的道理,呵呵一笑:"此事既了,小王告退了。"正要转身的身体顿了一顿,随即回头,道,"顺带一提,摇光在小王殿中做客,以后呼喝使唤,便不要找摇光了。就此告辞!"
言罢,不再理会天峰上众仙君作何表情,便施展法术隐去身形,循阴阳路回地府去了。
后语:终於无法控制地……让老大露了脸了……(仍旧不死心地叫:不许歪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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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鬼王率性乱阴阳,因果轮回债自销
一来一回花不了多少功夫。宋帝王带著聚魂灯转归地府,未及离开阴阳道,突然见眼前混沌扭曲,道上阴魂均是退避三舍,不敢靠近,乃见混沌中走出一人,蟒袍裹身,法相狰狞,正是地府之主,黑脸阎君。
被阎君撞破,宋帝王却未见半分惶恐,仿佛早有所料般,上前见礼:"余参见阎君。"
"好一个宋帝王。"幽都之主袖袍一挥,怒气横溢,阴风如刀,只打得周遭鬼魂四散奔逃,白衣书生看来单薄的身躯在逆风之中笔挺而立,衣袍被吹得猎猎飞扬,束发的紫纱罗带突然断裂被风卷走,宋帝王整齐的发髻瞬即散落,黑发披散风中。
宋帝王不动声色,弯身作揖:"君上息怒,此乃贯通阴阳两界的通道,来往亡魂为数众多。若有受不了君上一怒之气者,吹散三魂七魄,实在太过无辜。"
"哼。"阎君黑了一张脸,收摄怒气,但即便如此,方圆数丈之内已干净得连鬼影都不见一只。"你现在倒是想起为众生著想了?须知鬼王出巡,百鬼侍驾。凡间因你这麽一出现,游魂野鬼都以为鬼门关开,乃至阴阳倒逆,鬼魅横行!加上聚魂灯现世,群妖惊蛰,本来已失锁妖塔以致百妖狂放天下的情况更加难於收拾。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宋帝王纵是头发凌乱,表相狼狈,但气度不改,直视阎君坦然认罪:"全因小王一时鲁莽,铸成大错,自知罪重,愿领君上责惩。"
"你——"他这般坦诚,阎君反而拿他没了办法,叹了口气,"本王以为,十殿之中以你宋帝王最为自律,从不曾出过什麽纰漏,可近来却多有差错,这是为何?"
"一切均是小王任意妄为所至,与人无由。"
阎君浓眉皱起,忽然笑道:"本王最近路过奈何桥,听孟婆说起,常常见到有小鬼悄悄到忘川汲水,又闻这五百年间你那第三殿常见星芒璀璨,倒是奇怪得很。昨日天宫述职,听仙友说起,道那武曲星以墨矐毁了千目神将的眼睛,若是本王没有记错,墨矐好像是黑绳大地狱才有的吧?"
宋帝王老神在在地点头:"没有记错,墨矐确实是黑绳大地狱所有。"
"宋帝王……"
阎君横眉咬牙,这个第三殿的宋帝王,表面看来是个良善书生,可内里却是十殿阎罗里弯弯肚肠最多,心怀鬼胎的典型,平日倒是安分守己,若作起怪来,却是最让他头疼偏又无可奈何。
"莫非你以为,这幽都城内发生的事,能瞒过本王麽?"
"小王岂敢作假,只不过想来都是一些小事,阎君平日繁务缠身,故未一一禀告。"
阎君瞪著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嘴角见抽:"阎罗殿都换新的了,还是小事?"
宋帝王也不回答,咧嘴呵呵笑了笑。
阎君不再扳起那张黑脸,以手揉了揉额角:"孽镜台百年,还不够你自省其身吗?"
"余早已拂世象,清己心。就算在孽镜台再待千年,亦不过是浪费光阴。"
"你当了这麽多年的阎罗王,怎麽连尘世间的执念,你都看不透?"
宋帝王摇头:"阎君应知,若能看透一切,小王早就直升极乐,不在地府供职了。"
"……你。唉……"
"阎君若无其他差遣,小王便先行告退了。"
"嗯。"阎君没好气地挥挥手,一副"快滚快滚省得碍眼"的神情。宋帝王却知地府之主虽是一张狰狞法脸,但对他们十殿阎罗还是宽容,否则便是适才随便一条罪状,也足够他打回原形,承罪千年。
於是他心悦诚服地向阎君鞠了一躬,越过阎君身侧,正要前行,忽听阎君喝道:"站住。"
宋帝王回头:"阎君还有什麽吩咐?"
阎王爷一脸的恶相:"把你手里的聚魂灯留下,闯了这麽些祸若不施以薄惩,传到外面,便要说本王御下不严了!!"
宋帝王两手空空回到阎罗殿。
区区一个聚魂灯,他倒并不在意,不必看管这棘手之物,反而更是轻松。
他越过大殿,走到内堂门前,正要推门却略见犹豫,举起的手居然无法就此推开那扇其实不需要什麽气力就能推开的房门。
宋帝王低头凝视自己的手,半晌,叹息著招来鬼差,吩咐收拾一下殿后那片竹林里的温浴池,重新引水入池,过了这麽些百年,那里的池水早已蒸干,荒废了。
等鬼差领命而去,他才转身推开房门。
里面的床铺上,少年仍自昏睡未醒,身体的疼痛让他睡得不甚安宁,蜷缩在被褥下的身体偶尔还是会轻轻地颤抖,便似一头受伤的小兽,叫人怜惜不已。
宋帝王走到床边轻轻坐下,见一丝乱发斜撂在白皙的颊上,不由伸手过去,想要为他拨回脑后,可突然间,那本来闭合的双目骤然睁开,吊梢美目中漆黑双瞳精光大盛,哪里是仍在熟睡的模样。
无形疾风激旋而起,少年身上的被褥瞬间被撕成碎片,就见赤裸的身躯缓缓坐起身来,此时的摇光眼神若电,浑身散发薄薄星芒,尽管不著片缕,乳白的皮肤上满布斑斑爱痕,却并未给人以淫秽猥亵之意,反而是一种毛骨悚然的迫气。
宋帝王不由苦笑,床上这个少年,可是拥有锋利獠牙的恶兽,自己怎麽会将他一时错当软弱无力的小兽?
就见少年的指尖掠过被褥,眨眼之间,身下的床榻尽数化作木屑飞灰,崩塌一地。摇光双脚触地,光裸的玉足踩在灰烬之上。
宋帝王叹息摇头,并未退缩,反而迎了上去,探手而入,虽然摇光身侧都是蚀噬之气,触者皆被销成灰烬,但阎罗殿是宋帝王的地盘,他并未因此受到影响,连衣袖都没有少掉一角,便抓住了那只耦段般的手臂。
然而触手之处冰冷如雪,便连惯了地狱阴冷的阎罗王亦不禁暗地吃了一惊。
仔细再看,但见那双曾经流泪泛红的眼睛如今布满煞意,非但如此,甚至色沈如墨,混沌无情。
宋帝王忽然想起鬼阴之气本就对天上仙人有害无益,而自己在不久之前一时失去理智竟对摇光使出鬼阴封咒术,以求压制他的力量,如此做法无异於以拨冰覆於火流岩浆,待薄冰融尽,反而更见威力!
如今看摇光的状态,必定是心神衰弱之际,教鬼阴之气有机可乘,以至一时失了神志,误入魔障,法力失控!!
"摇光!摇光!!"宋帝王握住摇光双肩,试图将他摇醒,可惜那少年只是朝他极为诡异地一笑,星芒透过他的身体暴射而出,随即在二人身侧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圆弧,这个圆弧慢慢扩张开去,看来没什麽威力,可黑色触碰的所有物事,瞬间被化灰,潇潇被黑暗吞噬干净。
转眼间内堂里所有的东西被消灭得一干二净,黑暗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更快更迅猛地膨胀,阎罗殿间无可幸免被再度摧毁,外面有些逃之不及的鬼差尖叫嘶吼著被黑暗撕成碎片,魂飞魄散。
宋帝王抬起头,看到头上殿顶之处正一寸寸地崩塌销毁,露出一片混沌无光的天空。而附近的鬼差和亡魂也被这里的状况吓得四散奔逃,然而这黑绳大地狱中冤鬼无数,十六小狱中更是容纳了数千恶魂,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若是让摇光毁了这黑绳大地狱,只怕这罪业足够让恶曜化魔,不可收拾!
天人俊美的少年,披散在肩的头发逆风升扬,明明带著毁灭的恶意,却美让人移不开目光。宋帝王忽然笑了,不是常说种因得果吗?他真是妄为十殿阎罗,居然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给忘了。
这是他一时失心而闯下的祸,也只有他,能够重新收拾残局。
他凝视著摇光,思君忆君,魂牵梦萦,不知不觉已有千百年长,是不是该稍微放一放手?让自己,也让他,能有喘息之机,不致将两人都逼入绝境……
长目泛滥著暖暖的爱意,可惜那双漂亮的吊梢眼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
宋帝王手中捻诀作印,口中念念有辞,但见被彻底销毁的阎罗殿废墟之上,阴气从地底化作一股股浓烟冒出,化作螺旋将吞噬一切的黑暗圆弧笼罩起来。
见那吞噬人的黑暗不再蔓延,鬼差都纷纷停下逃跑的脚步,转过身来看个究竟,可是那一团阴气灰黑一片,完全看不见内里的情形。很快就见寒气从里面溢出,地表冒出层层的白霜雾气,冰晶凝结,乃至生出冰菱冰柱,可见其寒堪比楚江王的寒冰地狱。百鬼不敢靠近,远远观望,突然阴气骤然收缩,仿佛要将里面的黑暗挤压缩小,顷刻间阎罗殿外霹雳四射,不单黑绳大地狱,甚至十八层地狱亦受到波及剧烈震荡。
须臾之间,剧震即休,一股烈风冲了出来,把所有鬼魂吹得飘摇难定,过了一阵,风停下来,阴气与那噬蚀一切的黑暗已同时消失。半空中唏唏呖呖地掉下一些残垣碎末,鬼差们定睛再看,那巍峨的阎罗殿完全失去了踪影,只剩下一些墙脚柱根,众鬼茶不禁面面相觑,若非有那股阴力与之抗衡,恐怕他们也难逃魂飞魄散的下场……
后语:情况开始复杂了……老宋恶果自偿吧,小摇不是那麽好吃的……(就像人参果~吃的时候又滑又爽,可后果……很严重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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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七魄离散形骸灭,寻与不寻一念间
摇光觉得之前冷彻心扉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倦,他觉得自己明明睁开了眼睛,可却什麽都没能看到,沈重的疲倦之感席卷著他的身体,然而在他心里,总是记挂著有一件未完之事……
故此他强令自己清醒过来,渐渐地,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但他看清楚四周的光景,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里是哪儿?!他正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头顶阴魂乱飞,带著凉嗖嗖的阴气还有惊惶的嘶鸣,让他极不舒服。
断去的记忆瞬间回溯,他受天枢吩咐入阴曹问宋帝王借聚魂灯,岂料那心怀鬼胎的书生竟然对他图谋不轨,身下撕裂般的疼痛,胸膛刺刺的酥麻,让他的眼神为之一凛,现出阴狠之色。
那卑劣的恶鬼,居然对他侮辱至此!!那绝不是打断几条肋骨或者折断手脚便可了结的!!他要拧断他的头颅,他要跟他彻底断绝关系!往后绝对不会再踏足这个又阴又冷的地府,更不要再见到那个心怀鬼胎的恶鬼书生!!
摇光四下环顾,正打算找人算帐,地下突然响起一声轻唤:"摇光……"
他神色一凛,低头一看,想不到那个早该逃得十万八千里免得被他抓住的恶鬼书生,居然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摇光嘴角噬笑,弯腰蹲身,端详了地上躺著一动不动的宋帝王半晌,突然手一伸扯住宋帝王的领子将他揪了起来。
宋帝王的身躯出乎意料的非常轻盈,摇光也没有多想其他,只道鬼仙不也是鬼吗?本该没什麽重量。
"你,好,大,的,胆,子!!"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瞪著那个曾经让他如此信任的男人,被背叛的感觉让他觉得羞辱难耐,更何况这个男人用一种连常人都无法接受的方法撕破了所有曾经费心营造的假相!
宋帝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却没有露出往常一般自如的笑容,眼下有些疲累的阴影,看上去本来就不怎麽好的脸色更是异常的苍白。他环顾四周,入目之处,连片完好的墙壁都没有,不由地苦笑起来:"你又把我的阎罗殿给砸了……"语意无奈,却并未有丝毫责备之意。
"我说过,如果你敢这样对待我,我一定要杀了你!!"摇光左手一转,狠狠抓上宋帝王的肩膀,使力之扭,只听"咯喳"一声,宋帝王皱了皱眉,左臂已被摇光卸下呈现诡异的扭曲状态。摇光下手狠辣,转眼之间,已折断了他的四肢,书生的身体顿时像摔断了手足的木偶被丢弃在地上。
本该无法忍受地剧痛,宋帝王却只是咳嗽了两声,然后淡淡地说道:"要不要折断小神的脖子?星君有所不知,阴间之物本就无形,就算拆成碎片,随便用些糨糊就能粘合,星君恐怕是白费力气了……"
摇光本想听他求饶,岂料对方仍旧是一贯的沈著,顿时恼羞成怒:"好!我就把你剁成肉酱!看你如何能粘回去!!"
狠话撂下,他又狠狠揍了那张越看越不顺眼的脸几拳,等看到宋帝王清俊的脸被砸得眼眶崩裂,嘴角青肿,才得意扬扬地住手,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什麽,便又一把将他抓了起来:"快些把聚魂灯拿出来!!"
"哦……"
见宋帝王有些晃神,摇光又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
宋帝王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呐呐说道:"聚魂灯给阎君没收了。"
"什麽?!"摇光慌了,"怎麽会这样?"
"在凡间回来的路上……不小心碰上的。"
摇光闻言连忙抓住他问:"凡间?你去过凡间了?就是说,你已经把聚魂灯送去给天枢了?!"
宋帝王又有些晃神,摇光迫不及待地使劲晃了他好几下,才见他回答:"幸不辱命……"
"哼。算你识相!!"摇光心里欢喜,想著天枢交付的事办完了,之后必定能得他欢心,对这个宋帝王的作为虽说还是怨恨,但好歹也是得了他的帮助,也没有再折磨他的心思,可嘴巴却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卑鄙无耻的恶鬼书生,"别以为这就两清了!你先前那般辱我,岂能轻易了断?!"
"对不起。"
宋帝王很坦诚地道歉,摇光瞪著这个做了让人发指的恶事却又马上低头认错的家夥,实在是让人恨得牙痒偏又无可奈何。
事实上除了狠揍他一顿,折断他的手脚之外,自己还真不能如何了他。再说,自己也断不可能为了这种破事到别处哭诉,他是破军星,居然无力反抗地被人上了,这麽丢脸的事他就算藏著掖著到天崩地裂那一刻也不可能让别人知晓,更何况他并非女子,遭人侮辱也不至於为了个贞洁牌坊要死要活。
此时宋帝王那双总是算计著什麽的眼睛变得澄清无比,一反适才神志恍惚的怪状,让摇光觉得他刚才又被骗了,登时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摔回地上,碰都不碰他的衣角一下。
宋帝王也不理会他的粗暴,执著的眼睛凝留在摇光身上。
然而这样的眼神却让摇光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仿佛他身上的衣物全不存在,仍是赤全身站在这个男人面前。
"看什麽看?!再敢放肆我拿把墨矐给你尝尝!!"
宋帝王却笑了:"是、是。"边应著,还当真乖乖闭上了眼睛。
少了那似乎一直关注著自己的眼神,摇光却隐约觉得有些不适应,可这话就算撕烂了他的嘴巴他也不会告诉宋帝王。
"星君怎麽还不回凡间?聚魂灯借到了,想必贪狼星君会对你赞誉有加吧?"
听他的语气,好似在驱赶他快快离开,摇光不爱听了,哼道:"你管我什麽时候走?!"
宋帝王忽然噗哧笑了出来:"莫非星君对小神念念不忘,舍不得离开?啊——"话刚说完,侧腹便被狠狠地踹了一脚,如果他是凡人的话,只怕脾脏都要破掉了,幸好他是鬼仙之身,就算多踹几脚,也就咳嗽两声的事。
而他这不知死活的话再次激火了摇光。
"你这个鬼地方,本星君以后再也不会来!!"少年又踹了他一脚,转身就走,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宋帝王静静地躺在地上,闭上眼听著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曾错过最后一点点声响,末了,叹息一声,突然喉咙一痒,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就像把胸膛里所有的脏器都要咳出来般剧烈,骤然"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湿了那雪白的衣襟。
虽然咳嗽停止了,但那一口鲜血仿佛不过是个开始,从他嘴里涌泉般不断地溢出血浆,然而他没有去理会,甚至任由鲜血从他腮边滑落,只是张开眼睛盯著绝对不可能看到漫天星斗的阴间天空。
摇光……摇光……摇光……
喉咙被血堵塞著,他只能从心里念叨著这个名字。
这一别,只怕不会有再会之期了……
忽然,眼前星芒耀眼。
本来快要闭上的眼睛瞪大了。
怎麽可能?这个阴曹地府,怎麽可能会有星光闪烁?
"喂!!醒醒!!你怎麽吐那麽多血?!我、我刚才也没有很用力啊!!"有些惊慌的声音在他耳里变得有些不怎麽真实,只是他又怎会辨错那璀璨的光芒?
宋帝王艰难地咽下满嘴的鲜血,勉强振作精神:"你怎麽……又回来了?……"
摇光手足无措地看著满身血腥的男人,若非他走了之后觉得奇怪,想著那恶鬼书生总是诡诈,平日总舍不得他走的样子,今日却出言驱赶,必定是怕他籍机报复,所以早早找借口赶他离开。摇光心有不甘,想著可不能就这麽便宜了他,故此去而复返,却没有想到当眼就看到宋帝王仿若垂死之间的模样。
他并非不恨宋帝王对他的侵犯和侮辱,可说到底,更愤恨的,却是宋帝王对他的用心。他在仙界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即使是同宗的星君,除了天枢之外,也都因为他的骄横而生退让之心,只有宋帝王虽然一副唯诺应和的态度,却肯静静地听他说话,偶尔还会应和。他并非愚人,又岂会看不出这数百年间宋帝王对他的好绝无虚伪。
然而却因为宋帝王掩饰得太好,让他忽略了体贴入微的背后,潜藏著的是如何深沈的一份心思。
当戳破了这层看似厚重其实却极薄的帐幕,一切坦然於日光之下时,摇光不禁为宋帝王的隐瞒,以及自己的无知而感到愤怒。其实若是宋帝王好好地与他说清楚,他尴尬之余顶多是巧言拒绝,绝对不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然而那个恶鬼书生却一反常态,完全不给他拒绝的余地,强蛮地要他接受!!
他可不是什麽娇滴滴的天姬仙女,他可是仙妖皆惧的煞星破军!!!
宋帝王的欺骗,对他的禁锢,甚至污辱,极大地打击了他的自尊。可这也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希望他死掉。
就在方才,当他看到那个白衣的书生当真如同他外表一般孱弱地躺在地上,好像将死一般,心就像突然缺了一块般,奇怪地难受……他若是没有心血来潮打算回头再多踩他两脚的话,是不是这个给他泡了近千年清茶的鬼仙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个诺大的阎罗殿里,也就再没有那个总会在成堆的案卷中抬起头,朝他露出淡而不腻的微笑的阎罗王……
"不是说……再也不来了吗?……"
宋帝王笑著,一如平常的安稳,完全不像吐了一身鲜血的人。
可是他的脸色过於惨白,甚至有些接近死灰的颜色,连摇光也看出他的不对劲,少年不顾血污染手,一把撕开他的衣服,查看他身上是否有伤,但怎麽看,宋帝王的身躯也是完好无损,就连他刚才踹到的地方也不见乌青。
摇光不由懊恼:"你到底怎麽了?!"
"也没怎麽……就是,七魄散尽,唯留三魂而已……"
摇光闻言大惊失色,人有三魂七魄,鬼仙曾为人身,自然也如凡人一般有三魂七魄,所谓魂为阳,魄为阴,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故魂为阳气、精神,魄为阴气、形骸,若七魄散尽,那宋帝王再大本事,亦难以为继,形躯必灭无疑。
"怎麽会这样?!"摇光难以置信,然而当他猛然想起,环顾四周,只见剩下破墙断柱的废墟,整个阎王殿不翼而飞,他沙哑了声音,"是……是因为我的缘故?……"
宋帝王却是摇头:"不是……是因为小神魂魄太轻了,不怎麽经得起风吹……"
鬼话连篇,摇光岂会轻信,他一把抱起宋帝王上半身,试图将他扛上肩膀:"我带你回天界,那里多的是仙丹灵药,总能把你治好!"
他动作一大,宋帝王又忍不住吐出几口血来,不过好歹能说出清晰的话句:"星君好意……小神心领,只是此刻小神却不便离开地府……一走出去,怕是连魂都收不住了……"
"那、那如何是好?!"摇光不敢动他,见宋帝王脸色渐渐灰青,形体也开始若隐若现,当即更慌了,"宋帝王!!你若是敢给我消失,我、我断不饶你!!"
宋帝王似乎也注意到他的形骸逐渐消散,七魄散失,他早是预料到这般会是这般下场,只是没有预料到摇光居然会折返,莫非……
曾经颓靡著想要放弃的心突然振奋起来,他的嘴角撩起一丝笑意,或许那看不见的缘分仍牢牢地纠缠在他二人之间,并不曾断过。
"小神所为,乃是咎由自取……星君本就不该饶过小神,可惜眼下时辰不多了……这债,怕小神是无力偿还了……"
"不行!总会有办法的!!本星君还没打算这麽简单饶过你!!"摇光恶狠狠地说著话,然而扶著宋帝王的手却小心翼翼,"不过是吹散了魂魄,只要把那七魄找回来不就行了吗?"
宋帝王犹豫著:"七魄一散,定是往轮回道去了……"
"哼!找几个魄有什麽了不起的?难不倒我!"摇光觉得扶著的男人越来越轻,简直都快没有一丝重量,凶狠的面具渐渐出现了裂痕,"你快说!要怎麽才找得到?"
"不知道……"
"你——"
宋帝王看了眼气急败坏的少年星君:"缺了三魂,那寄附之躯必定需要灵气维持……不然一定会死得很快……应该会有什麽宝贝,例如宝珠之类在身边……"
摇光愕然片刻,忽然咬牙:"你该不是早就想好了,借我寻珠之机,顺便帮你找七魄吧?!"
宋帝王笑得坦然。
"找或不找,救或不救,不过是星君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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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蓬窗见竹屋玲珑,阴曹一别凡尘遇
他的话依旧是可诺可不诺,并无胁迫强逼,却让人无法狠下心肠去拒绝。
说完,宋帝王疲惫地合上双眼,其实他早就撑不住了,若非摇光在旁,他也不会硬是担著损耗天地两魂的危险坚持这麽久,而今,已是极限。
紧接著,摇光只觉手臂上本已轻若薄纸的重量骤然一失,白衣书生的身体眨眼间化去无踪,唯见三朵幽色魂火飘浮半空,还有一颗幽紫颜色,与摇光出自同原的魂精,如一点星辰般熠熠生辉。这正是他曾经赠与宋帝王之物,若得此物,除非身死否则难以分离,这便是说,宋帝王是真的死了。
摇光心头一紧,连忙伸手去接,却只拿得到那朵属於他的魂精,而三朵魂火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了去,摇光连忙起身欲追,迎面撞见一位身穿黑蟒袍的神人将那三朵魂火收在手中。
摇光一时情急,也没看清来人,便大喝道:"把魂火还与本君!!"抢前两步就要来抢。
对方竟不惧破军威力,长袍一挥,摇光正是著急不及防备,被他荡开。就听那神人道:"破军星君,久违了。"
摇光定睛一看,才来者正是地府阎君。
就听阎君言道:"魂魄一散,便非常脆弱,星君元阳正旺,一旦接近,反而会伤了命魂。"
摇光闻言连忙止住身形,不敢再作靠近,但眼睛却牢牢盯著他大掌中若隐若现的魂火:"敢问阎君,打算如何处置宋帝王?"
阎君挑眉:"聚魂灯乃鬼域神物,宋帝王未经禀告,私自携带聚魂灯入凡炼魂,罪在难恕。不过,本王如何惩治犯事的部属,似乎不必一一向星君交待吧?"
摇光却道:"此事因本君而起,宋帝王不过是受我胁迫所至,罪不在他。本君自当奏明天君,自承罪责。素闻地府阎君明察秋毫,此事自当不偏不倚,秉公办理。"
"好利害的一张嘴巴。按星君的意思,是要本王饶过宋帝王不成?"
摇光不畏其威,凛然道:"不错。"
"若是本王不应,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想告知阎君,本君对拆阎罗殿已颇为熟手。"
"哦?呵呵……然则,星君是在威胁本王?"
"岂敢。"这句"岂敢"说得足够言不由衷,让阎君有足够理由的相信,只要他的回答不能如破军星的意,十幢阎罗殿也照拆不误。
阎君倒也不是怕他,只不过他本来便不打算干些什麽,自然也没必要为了不存在的事情而开罪这个煞星。
"如今宋帝王形骸已失,本王要再怎麽惩戒也是无法落到实处。"
摇光闻言不由暗地松了口气,阎君将三朵魂火收入袖中,道:"这魂火就暂且寄放在本王这,待那七魄什麽时候找到,也好用聚魂灯重炼!不过要找回来也不容易啊……魂魄一散,俱入轮回,要把落入凡间的七魂完好无损地拿回来,便不能逆转阴阳命数,只有等他寄附的身体阳寿用尽,方能为他引道归来。"
他瞄了摇光一眼,"对了,破军星君,天帝有旨命七元星君下凡寻珠,重塑锁妖塔,星君此来必是为了借我地府的轮回道入凡吧?"
摇光一愣,他尚未起意借投凡胎,因为这样过於麻烦,但既然阎君问起,他也不便言明另有打算,唯有硬著头皮道:"确实有此打算,不过……"
"择日不如撞日了!"阎君手一翻,一本黑皮封面、书页发黄的大帐子出现在掌上,他翻了翻几页,马上高兴地说道,"星君有福了,今日正巧有个男娃在皇宫出生!"只见他右手变出一杆朱笔在册上一勾,然后虚空中横拉一道,顿时划出混沌轮回,"时辰已到!星君快去投胎吧!!"言罢不由分说,一把将毫无防备的摇光推落混沌。
少时,他施法关上了轮回道。
收回生死策,方正的眉宇方染上了凝重之色。
阎君叹息一声,看著空无一物的废墟,隐约间,仿佛面前仍站了那个斯文淡定,好似一切尽在掌握的白衣书生。
"余,你又何苦如此执著?"
魂火并无声息,只是不断在他袖中不安分地跳跃。
且说摇光被阎君推入轮回道,投生之后,没少为此事咬牙切齿。
地府鬼众真是一个比一个阴损,那看上去刚正严明的阎君必定是恼他在地府对他言出无状,故此有意捉弄!
说什麽有福,说什麽在皇宫出生……
在皇宫出生确实不假,不过那日唯一一个出世婴孩,并不是不是什麽出身高贵的龙子龙孙,而是一个连爹娘都不敢认的娃儿。宫中寂寞难耐,有个年纪尚轻的小宫女与殿前侍卫行了苟且之事,怀胎七月尚不知自己怀孕,只当是胖了,却不想一日肚子疼得难受,便产下一个不足月的男婴。
宫女有孕,乃是大逆不道、欺君重罪,那小宫女不过十六妙龄,哪担得起如此重责?慌乱之下,便将那刚出生的小儿以棉布草草包裹,丢在宫墙外。恰巧有拾荒的乞丐路过,贪那条干净漂亮的花棉布,便将那小儿拾了回去。
之后的日子自不用细说,是绝对跟高床软褥、锦衣华食沾不上边。
若是换了普通的娃儿,只怕这些折腾足够让其夭折,然而如今寄附肉身的,却是那位破军星军,虽说不似天玑星君那般能点石成金,但适逢妖邪作乱,凡间大乱,他自有降妖伏魔的能耐。
虽说也有来请除妖的人对这个稚龄幼童抱有怀疑,但每次看到他无须念咒,连所谓的黄符、七星剑等物都没用,徒手一抓就能把一只妖怪给摔出原形了,自然也就不敢放肆,乖乖地奉上丰厚的酬劳。
跌跌撞撞熬了十五年,一路东奔西走,表面上是降妖服魔,其实是为了寻找镇塔宝珠,当然,按他的话说,捎带找一下那个恶鬼书生的七魄。
然而他的运气始终不济,一直不曾有过发现。
摇光心中暗自著急,一来,是为了宝珠之事,天帝虽不曾严令期限,但日子拖得久了,难免要生责难,若当真如此,那头一个受其怪责的必定是身为斗魁的天枢。另一件,却是挂心宋帝王之事,那七魄至今并无下落,照阎君的说法,七魄入世必定投身为人,但人海茫茫,让他如何找寻?
考虑再三,想著中原沃土已有其他星君四出寻访,他倒该试试另辟蹊径,到别些地方去找,於是乎他顺武陵山自西向东,往黔中之地访去。
卢阳郡,乃是上古三苗领地,更曾被喻为"鬼方",皆因此处地貌复杂,不易深入探索,且人文大异於中原,故而得有蛮地之称。
摇光入黔中之后访了数月,均无所获,这日便来到了深在山坳中的村庄。
村庄在山中偏僻之处,鲜少有外人到来,自然就不会有饭馆旅舍。但见民风淳朴,摇光便有意先投宿民居,以便四处搜索宝珠下落。
一看之下,却发现这村里居住全是土民,风俗习性与汉人大相径庭,且言语难通,非常不便,无奈之下,只好找到族中长老,两人比划一通,所幸族长也是个明白事理的老人,见他一个少年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举目无亲,当下非常热情地指点他,大意是说附近也有位汉人在此居住,就在转过几个坡头,山下的那片竹林前。
摇光谢过长老,便按照他指点的方向寻去。
一路上荒草丛生,秋日之中渐见枯黄,眼前好像没有尽头的山坡,一个接一个,让人不禁在走的过程中便极其容易产生困倦,并放弃继续前行。
只是当摇光牵著他的坐骑越过了重重矮坡之后,展露眼前的却是一片叫人耳目一新的楠竹林!落日的暖意照在他的脸上,像温柔的女子轻轻触摸疲惫的恋人,鸟雀从草丛间飞起落到竹枝上,与最后的阳光而依依惜别,鸣声渐低,看著缓缓低垂的夜幕,将换上虫子在夏季最后也是最畅快的嘶鸣。
林间,隐约可以看到蓬窗竹屋,蓬草做窗、竹子为房,虽是简陋朴素,但隐於竹林之间,却又有几分悠静闲然,归隐山林的清高。有道是,土风则竹屋玲珑,烟水则叶舟荡漾。求的,本就不是引人注目的胜境,而是无车马喧嚣,悠然见南山的自在。
摇光不由走过去,轻轻敲了敲竹门,门没关严实,被他这麽一敲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没有人应声,想必无人在内。
借著隐约的夕阳光线打量屋内的布置,便见竹屋里也是相当简朴,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角落一张放了文房四宝的书桌,一个镂空的竹节被放在桌上,随意地插了几根鲜翠的竹枝,聊以作饰……然而这相当普通的一切看在摇光眼中,却让他如遭晴天霹雳!
这,这个房间的布置怎这般眼熟!!
他岂会忘记,数百年间他多次造访的阎罗殿内堂,便是与这里一模一样!他有些恍惚地踏入屋内,走到那张书桌前,那里压著一副尚未写好的字,狂草恣意,正是他曾经看到过的字迹!!
他正要拿起细看,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阁下是何人?为何贸然闯入在下陋室?"
摇光闻声,竟是定在原地,一时间不敢回头。
外面那人倒颇有耐心,也不催促,只等他回答。
半晌,摇光回过头来。逆光中看不清楚那人的脸面,只看得是一身素衣书生打扮,然而那份淡然的气势,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辨认错的。心中一股难於言表的情绪突然膨胀爆发,摇光冲上前去,一把将那人领子揪住,恶狠狠地骂道:"好你个宋帝王!魂魄散得倒是干净利落!!害我好找!!"
那人想不到对方突然发难,连忙想要将他推开,可摇光的手如同铁钳,根本不容他挣扎出去,无奈之下,只好道:"小兄弟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并非什麽帝王,也不姓宋啊!"
"好大胆子,在我面前还敢说谎!"摇光眼神一冷。
那人连连摆手:"不、不,在下所言句句属实!"
摇光听他说话倒不像作伪,难道当真是认错人了不成,便捏了下巴将他的脸用力一转,好让夕阳照得到他,可怜那人脖子都快给扭断,可惜对上恶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那张脸怎麽就不是宋帝王呢?!
摇光登时恼了:"还敢骗我?!"举起拳头就要揍过去。
那人连忙抬手挡住脸面,又急又气地叫道:"你这人怎麽这般奇怪,我都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了,你就算打死我也不会变成你找的人啊!"
听他说话绕来绕去,摇光脑袋都疼了,一把将他甩开,不等那人爬起身,便一脚踩在他胸膛上:"说!你是谁?"
那人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我还没问你是谁……平白无故闯入别人家里,又骂又打……恶霸一般……唉呀——"胸口上那只脚狠狠地碾转了一下,肋骨都给他踩得吱吱作响,当真是严刑逼供一般,无奈之下,只好老实回答:"在下姓余,单名一个靖字。"
"余靖?"摇光瞪了他半晌,见他这副相貌应不过二十出头,忽然灵光一闪,收回脚蹲到他身边,问:"那你为何一人在此居住?"
余靖眨眨眼:"在下自幼身弱,常年恶疾缠身,虽有些末才学,无奈身体不经使唤,考不得功名。加上父母早亡,无力打理家业,只好变卖家产找了个山水之地隐居。"
摇光沈默了片刻,将这个人上下打量一番,看他的态度神情绝非作伪,莫非是真的忘了?
其实想来也没什麽好奇怪的,连魂魄都散了又如何能够追溯前忆,只是……一想到这个可恶的恶鬼书生把自己的事,甚至是之前地府那桩不能说出口的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摇光登时心头起火。
他非但没有放过这个看上去非常无辜的书生,反而还多踹了几脚,虽然力度不怎麽重,可也在他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衣服上留下了好几个显眼的脏脚印。
"好你个宋帝王,忘川水喝了一肚子怎不见你忘记什麽,散了几个魂魄就给忘个一干二净!!"少年露出恶形恶状的表情,"别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你不是说了寄附之躯必有宝珠在侧吗?如此好极!我要是找不到宝珠,你也别想回去!!"
后语:可能时间上稍微解释一下,宋帝王先於摇光投的胎,不过地府的时间跟凡间也是有点不一样,所以他先走是大了几年,这里应该解释一下比较好理解吧?
於是……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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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炊烟袅袅苞米饭,茶香缭绕褪烦忧
余靖总算有点明白过来,看来这少年是来找人的,而那个人碰巧就与自己长得非常相似。本来这事只需要稍微解释就能解决,可惜这少年显然不怎麽通情理,而且这脾气又是霸道,加上年纪轻轻身手了得,实在是秀才遇著兵了。
等那少年放开了他,窝气地踹倒一块一直挡在他出门的路上而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将之移开的石头后,余靖心里更加肯定,绝对不要惹火了这少年。
见少年似乎没有再发脾气的打算,余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这位小兄弟到在下这陋居有何贵干?"
"借住!"
……
见过恶霸强抢民宅,可没见过这麽理直气壮的……
不过余靖好歹是明白了少年的初衷,此处偏僻,附近住的都是土民,汉人实在是不多,平日里其实也有行脚商进山采货时借住於此,所以他并未为之诧异。只是眼前这个少年……他细细打量,这少年看上去未及弱冠,一个人来到这荒蛮之地,却又不知为何?
但他并非好奇多事之人,对方愿说便说,不说,他也无意去问。
於是又道:"这当然没有问题,虽是陋室,但也有一间客房。小兄弟长途跋涉,想必也累了吧?"
"还行。"摇光一看到宋帝王的皮相就非常想将他狠揍一顿,毕竟地府里的那笔账还没算完,眼下这个余靖显然是忘却前尘往事,确实无辜,加上自己又要借住在他家中,总算是得了他的照顾,故而摇光压下心中怒意,指了指自己的坐骑,"我的马累了,你找个地方给它休息,喂好一点,可别要饿著了它!"
"马?"余靖端详了非常久,然后道,"在下虽然不事营生,可总也知道这匹……好像是骡子吧?"
"你管那麽多做什麽?!我说是马就是马!!"摇光一脚踹他屁股上,本来想放过这家夥,谁料他又踩到自己的痛处。
不是不想骑高头大马,问题是他这副身子显然有点瑕疵,大概是怀胎之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加上又是七月早产,本来底子就差,没夭折已经算不错了,长大了之后总是面黄肌瘦,头发枯黄,还生了满脸小麻子,他也不是没试过多吃些好东西以佐生长,但问题是这副身子就是虚不受补,吃得油水多些也得上吐下泻,虾蟹吃了还会生出一身红肿,刺痒难耐,实在是折腾,最后连他都无可奈何地放弃。顶著这副逃荒般瘦弱的身体,怕颠得难受连马都不敢骑,只好选了匹矮小的骡子。
余靖看他一脸负气模样,倒是有几分稚年少年的娇憨可爱,心里不由得放松下来。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一个大人跟他有什麽好计较的,当下脸色柔了许多,温声说道:"有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你我能同室而居,想必也至少有数十年的缘分吧?"他放下手里的杂物,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拱手道:"还未请教小兄弟姓甚名谁?"
少年瞪了他半晌,忽然压了声音哼道:"数十年?少说你也缠了我上千年了。"余靖没听清,正要再度问他,便听少年没好气地说道:"你可以叫我摇光。"
余靖闻言不由呆愣了一下,这名字,怎如此熟悉,仿佛曾经多次从他心里叨念过,可却又像非常遥远的记忆般异常模糊。
半晌,他振作精神,提议道:"日已西斜,还是先应付了人的肚皮,再照料'马'的肚皮吧!"
日渐见没,炊烟袅袅。
竹屋后面的灶台前,素衣书生挽了袖子,正在烧菜,想不到手脚倒挺利落,不见半点磕碰,可见平日这荒山野地确实只有他一人居住。
不多时,灶上蒸著的饭透出了香气,余靖早便在通风之处收拾了一张桌子,等他摆好碗筷,抬头擦了把汗,回头招呼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一直用极为幽深的眼神盯了他不知道多久的摇光。
摇光跳下地来,拍了拍手,大摇大摆走过他身边,径自拉了把竹椅子坐下。桌上只有一锅热饭,还有一碟酱菜,实在算不上丰富。
余靖有些不好意思:"此处不比中原,没什麽拿得上台面的精致食材,今晚来不及上山,明日一早在下上山去砍一段嫩笋尝尝鲜如何?"
摇光不置可否,拿起碗筷低头扒饭。虽说寄附了星君的魂魄,可也不过是副凡人的皮囊,一路奔波半点东西都不曾下肚,摇光早就饿得肚皮贴背脊,拿起碗筷便大嚼大咽起来。这饭倒不是稻米所称,乃是以苞谷颗粒,碾磨成面,筛子筛选,蒸透和水,再以瓢擂而成。虽说不及白米精细,吃起来也粗糙得很,但苞谷的清香浑然而成,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余靖见他吃得爽快,心里自是高兴。
他见少年身形单薄,脸如黄蜡,虽说并无病态,但也非富态,想必也是个孤苦之人,虽然不怎麽懂礼貌,对自己恶言相向,还拳打脚踢的,不过不知为何就是气不起来,他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有一种奇妙的稔熟感,甚至还有一丝丝难於言表的怜惜。
这顿饭他还有意多下条腊肉,这条腊肉是过年的时候他替老村长写副对子,那老人特地送给他的年货,一直都舍不得吃,今晚难得开斋,他将腊肉剁开,焖在饭里,用筷子挑开了顿时肉香四溢,边夹了送到他摇光里,边道:"多吃些肉!"
摇光含著一嘴的饭,用鼻子哼了个声音。
待两人用过饭后,摇光老太爷似的坐著一动不动,还是余靖收拾了碗筷,拿去水缸边清洗,顺便烧了开水,等碗筷洗净放好,水正好烧开,余靖用壶取来,又拿了茶叶茶器,捧到桌上,总算是消停了一阵。看他一番熟练的动作,清茶入杯,袅袅轻香,饭后来上一杯,自有消食去腻之妙。
摇光愣愣地看著面前那杯中晃动了散碎月色的茶水,竟意外地未吐出一句不屑之言。
水,只是不远处那条小溪引过来的水。
茶,更是不怎麽矜贵的次等茶叶碎末。
可缭绕的茶香,以及坐在他对面挽起袖子煮茶的男子,却让他有一种稔熟的感觉,就著麽静静地看他的动作,待看茶入杯中,再喝上一口,便像一切烦忧尽褪,所有奔波的疲惫也在刹那间一扫而空,心神不知不觉放松……
此时余靖正寻思著该如何与那少年说话,好让他能放下芥蒂,开心见诚。
但他还没想好,摇光却先说话了:"茶不错。"
余靖愣了一下,眨眨眼,茶怎麽就不错呢?自己知道,这茶不过是偶尔有货郎进山采买借助之时送与他的茶渣叶末,并不值钱,搁了在城里都是没人喝的货色。
不由得借著黯淡的月色悄悄打量那少年,却发觉他瞪著茶水的表情说不出的尴尬别扭,顿时明白过来,这少年,原来也会不好意思啊!
余靖当即放宽心来,笑道:"今晚的饭菜可合胃口?"
摇光瞥了他一眼:"有道是君子远苞厨,方才看你的架势,却不是这个道理。"
余靖心里嘀咕,刚才那表情是看错了吧,嘴巴还这麽毒的,不到两句就损上了……但他并未与之计较,坦然道:"再怎麽清高,肚皮还是得顾的。在下一人居住,也没有仆役伺候,莫说入厨做食,就算浆洗打扫,也得自己动手。"
少年喝了口热茶,小声地嘀咕:"做的倒是挺好吃。"
夜里寂静无声加上人迹罕至,唯有草中虫儿轻鸣之声,余靖自然没有错过摇光的话,不由得露出会心的微笑。这少年,虽然嘴巴毒,手脚重,心性也傲,但却绝非恶人。
便也不再拘禁,大方问道:"摇光你的身手不错,可是武林中人?"
摇光挑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不。我是捉妖的。"说完,便盯著余靖,仿佛在等他脸上变色。
"可……"书生还真是露出惊讶的神情,摇光不由得有些得意,却听那书生道,"可你脑袋上没有道髻啊!难道说你是被师傅赶出山门的?也对,就你这个脾气,估计也没有师傅受得了这样的徒弟啊……"
"你——"摇光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也懒得去辩,转念一想便挑眉问道:"你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难道不怕鬼怪吗?"
余靖笑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等虚无缥缈之事,不过是世人杜撰之物。在这里住了几年,也不曾见过脸色惨白、舌头红艳的鬼。"摇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有那只恶鬼敢在鬼王面前撒野啊?!
书生边说,边自己倒了杯茶,虽说劣茶,但细细品来,也是有滋有味:"再说,要真有鬼,那是再好不过了!"
"啊?"
"你想啊,如此幽静的世外之地可不是那麽容易有的。有鬼怪,自然就不会有人敢来骚扰,连门户都不必关严,又能防贼,这不是挺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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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书生温雅狐女慕,环配叮当滚镶边
便在此时,忽然听到屋前有女子娇滴滴的轻唤:"余公子!余公子,您在家吗?"
余靖抬声应道:"在啊!"
见摇光半眯了眼睛打量自己,他忙澄清:"这是住在临山附近的土民姑娘,家里是猎户,有时会给我送些野猎之物。"
"哦……"摇光不置可否,余靖本以为他没有兴趣,谁料他走去屋前时那少年便无声无息地尾随其后。
屋门前站了两位美貌的土民女子,她们一身衣服迥於汉人,见是短衣大袖,左袄开襟,襟上滚镶边,还有鲜艳的八幅罗裙,身上还佩戴了不少叮叮当当的玉质饰物。一见余靖,当即笑得如花盛开,迎了上来,其中一位红裙的美貌女子,她手里提了个大竹篮,用蓝布盖好了,但摇光却能闻到里面的淡淡血腥。
她们注意到余靖身后跟了个陌生少年,不由略略有些吃惊。
余靖向她们施礼:"两位小姐有礼。"
见她们对身后的摇光露出好奇的神色,便又介绍道:"这位是远道而来,暂时借住在我家的小兄弟。"
两名女子怯生生地向摇光点了点头,另外一名粉衣少女说话了,她说的汉语倒也非常清晰易辨:"公子,我们姐妹是给你送野味来了!"女子眉目清秀,巧笑盼兮,虽不及红裙女子艳丽,却也是娇俏可人,她伸手掀起盖在篮子上的布,里面放著一只断了咽喉的死兔,虽然已洗净鲜血,还在篮子里放了些野花,可还是掩盖不了腥气。
余靖似乎早已习惯,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如此多谢了,有劳两位小姐亲自送过来。两位请稍等片刻。"他转身入屋,一阵之后便拿了一卷纸卷出来。
粉衣少女欢喜接过来:"公子又有新作?"张开纸卷,但见白纸之上竹影摇曳。岁寒三友,以竹为节高,未出土时已有节,及凌云之处尚且虚心。寥寥几笔,干湿浓淡,傲骨逆风、却又谦恭自律的竹意跃然於纸上,又见有一小雀於枝上震翅欲飞,可惜羽翼未丰实属勉强,月影朦胧中那小雀仿佛活了一般,眼看就要从竹上摔落。
粉衣少女不禁"啊呀"一声,等注意到余靖淡笑不语的眼神时,方才红了脸颊:"余公子画得真像……"
红裙女子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莫说妹妹,连我都忍不住怜惜那小雀柔弱无依,欲伸手去接。"
"接它做什麽?"一直不曾说话的摇光忽然凉凉说道,"稚鸟初飞,少不免摔个头破血流,若是因此而惧,终其一生,亦不过是在地上扑腾的雉鸡,难成!翔天宇的鹰隼。"
红裙女子闻言错愕,先前见这少年其貌不扬,只当是市井之徒,却不想他谈吐得体,见解独到,不由得另眼相看。
倒是那粉衣少女不乐意了:"你懂什麽?青姐姐可是我族中才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你不过是个小小顽童,又怎麽会明白公子画中寓意?!"
摇光不屑嗤鼻:"是与不是,一问便知。"他看向余靖,两名女子也同时看了过去,弄得余靖一阵尴尬。
"这……"
所幸那红裙女子善解人意,见余靖为难,便拉过粉衣女子,娇嗔道:"妹妹莫要无礼,余公子的画自有其深意所在,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心中自有一方山水,岂可强求?"
"姐姐……"
"好了,今夜打扰公子多时,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红裙女子向余靖和摇光欠身施礼,便拉了不甘心的粉衣女子,正要离开,边听那余靖拦住:"小姐且慢。"他急急回身进屋,出来便拿了一个白纸灯笼,里面的烛光照亮了一片黑暗,余靖将挑灯的竹枝交到粉衣女子手上:"这是在下闲时做的灯笼,手工粗糙,不过总算能用,两位回去的路上也好用作照明。"
说是粗糙,其实也过了,这灯笼用竹篾编好,白纸糊贴,灯笼上还以黑墨绘了副猫儿戏鼠图,烛光掩映,转动之间,那只大猫儿和小鼠活灵活现,你追我赶,一个普普通通的纸灯笼顿时变成高雅之物,粉衣女子看著喜欢,又多谢了余靖,然后与红裙女子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竹林。
余靖目送灯笼的光芒渐渐远去,绕过一个坡头便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回头,碰上摇光阴寒的脸:"方才那两只是什麽东西?!"
余靖非常冷静地笑著回答:"应该是世人所说的妖怪。"
"你知道她们是狐狸精?!"摇光愕然当场,难以置信他居然洞悉那二人真身。
余靖摇头:"我不知道,原来是狐妖啊!"他有些好奇地打量摇光,"原来你真懂得玄幻之术,还能看破妖怪真身?真是厉害!"
"你该不是一直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吧?"
忽略摇光吃人的眼神,余靖一脸无辜:"我既非佛祖又非妖魔,充其量也就是个多看了几卷神怪小传的读书人,自然也很容易被表相所蒙蔽。"
"哼。"摇光有气却骂不出来,"你老早便发现她们不是凡人。"
余靖笑道:"就算是土民的猎户家姑娘,也不会半夜三更地来到一个年轻男子家中吧?再说临山附近从来没有猎户,这里附近的土民多以田耕为生,那里有女子会三不五时地给人送山鸡、野兔吧?"
"既然知道,又为何不将之揭破?"
余靖耸耸肩,老神在在地说道:"在下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书生,对方是妖怪,若发起难来,在下恐有性命之危!而且她们看来并没有加害之意,每次也只要送点字画就能打发了,在下又何必揭穿她们?"他拍了拍摇光的肩膀,"其实她们是什麽妖怪,倒没什麽关系。比起只懂得权衡利弊,尔虞我诈的人,有的时候,与那些心性单纯、直来直往的妖怪交往反而比较轻松自在。"
摇光想不到他居然有如此见解,不由亦一时恍然,在天界时他就知道天枢受帝君差使到下界降妖伏魔,於是便一直认为妖为邪物,不可不除,是故当他接任天枢之职时,对下界的妖魔亦从不手软,一昧斩杀,在听闻天璇巨门星君为了一头狼妖不惜放弃星君之位,堕落为妖时,更是嗤之以鼻,然而此时听余靖这番言语,却忽然觉得天下妖物,倒也不是全都该死……
余靖见他沈思不语,也不去打扰,蹲下身掀开竹篮上的布,仔细翻看那只野兔,秋冬季节,正是野兔养了厚膘,肉质肥美之时,这里面这头大肥兔,足有四、五斤重,余靖不由喜上眉梢:"兔肉有补中益气,凉血解毒之效。明日待我寻些姜、葱、香蒜,与兔肉炖上一锅,入秋时节正好补上一补!"
摇光盯了他半晌,心里不由得浮起一丝相当诡异的想法,总觉得……余靖说的是颇为高深、义正词严的道理,其实真正的目的,是那些妖怪为了讨好而送过来的野味吧?……
余靖说到做到,第二天中午便将那肥兔子剥皮分肉,炖了一锅。
沙锅里兔肉飘香,碟子上嫩笋爽口。摇光自入黔中,一路风餐露宿,还真不曾吃过什麽好东西,如今自然也不与他客气。
事实上余靖对摇光年纪轻轻却一人独行来到这种荒蛮鬼方之地,不由得有些好奇,见他心情不错,便就趁机问他:"摇光,你这般千里迢迢地来这里,可是为了找那个与我相貌相仿的人?"相处下来,他与摇光也熟悉了,便也就不再用敬语。
什麽相貌相仿,那人不就是你吗?!
摇光鼻头冷哼:"谁说要找那个狡诈阴险、心怀鬼胎、自以为是、不识好歹的家夥?!"
余靖被他盯著来骂,明知道他说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可不知为什麽总觉得他骂的就是自己。
尴尬地笑了笑,问:"那你要找什麽?"
摇光并不隐瞒:"宝珠。"
"哦!"余靖点了点头,"可这荒山野岭的怎麽可能有什麽宝物?住了这麽些日子,也没听附近土民提起过。"
"若是那般轻易能够寻得到,就不是宝物了。"
"在理!"余靖又道,"不过这般寻找未免太过渺茫,对了,不如问问那两位狐狸小姐?说不定她们会知道!"
"不用。"摇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以后给我少招惹那些妖怪,人与妖物终非同道,掺和在一起没什麽好处。"
"那我以后岂不是没有肉吃了?!"余靖一副大为肉疼的表情。
摇光鼻头一哼,把桌子上那贴清得没半点油星的炒笋片推到他面前:"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宁可无肉,不可无竹吗?"
余靖苦著脸:"但是无肉使人瘦啊!难道要我为了气节,变成竹杆吗?"
"行了。"摇光受不了摆摆手,"你要吃野味这还不简单,我上山找宝珠之时顺便打些回来就行了。"
余靖当即眼神一亮:"我在山里见过有!子,听说!子全身无肥膘,肉鲜味美,有温暖脾胃、强心润肺、延年益寿之功。不过听说不好逮,那如果没有!子,山竹鸡也是不错,眼下正是肥美……"
看他越说越起劲,摇光咬牙切齿:"你倒是点上菜来了!?别想!吃你的竹笋吧!!"
话是这麽说,可傍晚回来的时候,摇光手里提了两只猎到的山!子。
余靖自然是满心欢喜,又施展浑身解数,给弄了个红烧!子肉,吃得两人是满嘴油光。
之后几日,每每摇光从山上下来,必定会带下来几只山鸡或是野兔,打猎对摇光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有一次还扛下来一头肥硕的野猪。
拜每日两顿肉所赐,余靖胖了足有一圈,而摇光的脸色也红润不少。
对此余靖万分感慨,一日吃著黄焖麂肉,道:"若是你哪天找到了宝珠离开,我肯定得瘦回去了。"
摇光没少赏他白眼,最后还是非常不情愿地说:"你跟我走不就得了?"
余靖叹息:"不知为什麽,我若是离得这片竹林太远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若是再走远一些去那老村长家,回来定会感染风寒恶疾,去年除夕那会,我去给村里给写了副对子,回来就躺下了。这些年若无必要之事我已极少入村,更别说是回城了。"
摇光闻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既然宋帝王在形骸消散前曾经说过,寄附之躯必定需要灵气滋养,如今余靖的状况,显然是有宝珠藏於近处,这个缺了三魂的身体便得了灵珠相辅。
余靖见他发愣,不由问道:"在想什麽?"
摇光道:"我可能一开始想得远了,说不定藏珠之处便近在眼前。"
后语:老宋(现在该改名叫小余?!)要不是顶著阎罗王的头衔,估计还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主啊,温柔有礼,恭谨得体…………当然,我们忽略背后略有阴险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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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莹澈水岸招魂幡,狼毫白宣影化幻
"竹林里有什麽?"
提著一盏白纸灯笼走在前头的书生没有回头,竹树参天蔽月,林道漆黑一片,灯笼的光亮只照了前路,在书生身后留下了幽黑的背影,当他回头,半张清秀的脸隐入阴影中,幽深可怖。
"其实也没什麽,林里有一眼水泉,四季不涸,莹澈透底,夏季炎热之时,夜里我便到那里纳凉,有时还会泡个澡,反正附近也没有人。"
"哼。"摇光冷哼,"人是没有,妖怪却不少。"瞄了一眼那书生,"剥光了难道不怕妖怪偷看吗?"
余靖自然是到他所指为何:"怎麽可能,喜欢书画自是风雅之妖,定懂得非礼勿视之理。再说了,给狐狸偷看洗澡有什麽好介意的?"他说得全不在乎,可完全忽略了背后少年眼中大盛的凶光。
再往里走了不多一阵,林间点点萤火闪烁,一阵阴寒之气从前面的林子里溢出。
就听余靖道:"我们到了!"
摇光闻言定睛一看,登时眼角带嘴角地抽。
林间确实有汪泉水,顶上没有竹子遮掩地露出了一片天空,月影其中,一看就知道清澈见底,水色晶莹,可问题是……倒影在水面上的,是横七竖八立在岸上的碑石,还有插著有些泛黄的招魂幡,再过分一点的,是显然掩埋得不够仔细,加上雨水冲刷之后,从破烂的席子里探了出来的一只骷髅手掌……
"……"
他本来就奇怪为什麽几天下一直不见有人造访,反而只有妖怪,原来林里居然是乱坟岗!难怪附近的土民都不敢靠近,更别说是居住,甚至……纳凉?洗澡沐浴?
也就眼前这位跟鬼魂打了几千年交道眼下失了记忆的阎罗王做得出来!
可那个人完全没有普通人应该稍微惧怕鬼神之物的反应,咧嘴一笑:"怎麽样?这里不错吧?挺凉快的,可惜入秋就有点冷了。"
能不凉快吗?简直是阴风阵阵!!
余靖倒是积极,当下四下打量:"你说的宝珠就在这附近吗?可是我从来看见过。"
摇光哼道:"说不定是随葬之物。"
余靖目瞪口呆,半晌,才连连摆手:"律法有定,开棺椁见尸者,绞。再说这种有辱斯文之事,我可做不来!"
摇光白了他一眼:"谁说要掘墓,问问不就知道了?"
"问谁?"
这里除了他二人之外,还有谁人可以问?余靖不由奇了。
摇光也不回答,径自走到一个石碑前,像随手敲门一般曲指敲了敲那碑顶,道:"识相的自己现身来见,不要惹我发火把这里都给铲平了才出来。"
他话音一落,便有一阵阴风平地吹起,阴魂无影,果然就有几个魂魄从坟堆里飘了出来,有谓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遇到了胆子大的,还真是连鬼都要避让,更何况像摇光这般浑身恶煞之气,好像一个不乐意,随手就能将他们打个魂飞魄散。
一群游魂野鬼聚在到摇光身前,竹林顿时阴风大作,竹树摇摆沙沙作响,更见可怖。但见其中有男有女,不乏汉人打扮。但见一个白衣女人飘在他面前,盈盈行礼,这礼是有规有矩,可惜那歪斜呈扭曲状态的脑袋让人难有半丝好感:'小公子……找我们这些游魂野鬼出来有什麽事吗……'
摇光倒没有什麽惊讶,只道:"自有要事相询。"
有个猥琐的老鬼凑上前来:'不知小公子有何差遣,我们当然愿意效劳!不过有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酬劳嘛……嘻
嘻……'
"你要跟我谈条件?"摇光冷笑不已,只见他左手以指点在虚空之中,凭空看来似乎什麽都没有,然而一股虚耗之力却在无影无形间扩散开来,触及那老鬼的手臂,就这麽无声无息地给吞噬化无,贪婪的老鬼瞬即惨叫哀嚎,跪在地上嗦嗦发抖:'小公子饶命啊……小的不识好歹,饶命啊……'
"你哪还有什麽命?"
'是、是……小公子饶过小的,小的一定为小公子差遣,鞍前马后,不敢有违!'
"哼,鬼话连篇!"
其他鬼魂见他出手狠辣,一下就断了老鬼一臂,当即个个不敢做声。
摇光见他们都老实了,这才说道:"我所问之事,你们须据实答来,若有半句不尽不实,莫怪我将下手无情。反正阎君生死册上,多的是尚未拘回的游魂野鬼,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是、是……''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我来问你们,这竹林的乱坟岗中,可藏有一颗宝珠?"
'宝珠?'一群阴鬼面面相觑,然后那断掉手臂的老鬼道回答摇光道:'不敢有瞒小公子,我们这里埋的多是些客死异乡之人,生前也非富贵人家,说得不好听,就是连把尸体送回家乡的钱都没有,才会徘徊於此阴魂不散……又岂会有什麽宝珠随葬?'
"真没有?"
'确实没有……'老鬼哭丧著脸,'都是已死之人,留著那些金银珠宝也没用处啊!'
就在此时,忽然一群鬼像触到火堆般迅速散了开去,摇光见奇,侧头一看,就见那余靖正一脸茫然地晃过来,问:"你在跟谁说话?"
听他这般问法,摇光不由奇了:"你看不见吗?"
"看见什麽?"
摇光抬手指了指那边的白衣女鬼:"你看那有什麽?"余靖顺势而望,那女鬼顿时吓得以袖捂住嘴脸,就听余靖道:"看见一个写著'爱女苏悦儿之墓'的石碑。"
"……这是怎麽回事?"他问的,自然不是余靖,而是附近被余靖吓得四处徘徊的鬼魂。
那老鬼躲在一块碑后,小心翼翼地遮住脸面,回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这位余公子七魂归阴,有鬼王之势……我们这些游魂野鬼,最怕就是地府阎罗,若是让法眼看到,说不定就会派鬼差来拘……'
"可他不是看不到你们吗?"
'余公子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可阎罗法眼无边,借余公子双目窥世亦未可知啊……'
难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住在乱坟岗前,还能三不五时过来洗澡居然也能安然无恙,原来不过一双什麽都看不到的眼睛,就已经将那群阴鬼给吓住了。
摇光见他们个个一脸惊惧,也知问不出什麽,便挥了挥手:"退下。"一群游魂当即隐去身形。
"都走了?"余靖什麽都没看见,不过总算是知道他问的绝对不是凡人,问他,"可有问到什麽?"
摇光见他居然全无怯意,便没了吓唬他的乐趣,没好气地应道:"没有。应该不是埋在墓穴之中。"
线索一断,两人陷入沈思。湖面上萤火点点,余靖忽然说道。
"其实我觉得这竹林有些奇怪。"
见摇光抬目看来,余靖问他:"你觉得这竹林纵深几何?"
摇光想起那日在坡头上曾眺目竹林,便道:"应该不超过三里地。"
"三里地的脚程,不需要半个时辰对吧?"灯笼的光亮从下而上照著书生清秀的脸,有股说不出的诡异,"我一直不曾走出过这片竹林。"
他的话,仿佛带起了一阵寒风,吹得竹树摇摆声作,密密麻麻的枝节,越远越见幽深,仿佛连星月之光亦无法穿透。
"要不,我们今晚便试试能不能走出去?"
二人穿行在竹树之间,虫鸣之声仿佛渐渐隐在身后很远的地方,风吹不熄灯笼,却能让光亮摇晃。按理说夜鸟归巢,山兽入穴,也没什麽好奇怪的,但身在这片参天蔽日般覆盖著一切的竹林里,感觉上,这里只是一片竹林。
一棵棵竹树错落有致,孤独,清寂。
他们已经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正如余靖所言,他们走了足够穿越两遍竹林的路,却也不曾走出去。摇光这副皮囊不怎麽好用,虽然觉得累但也还好,可那个平日连山坳都很少出去的斯文书生而言,已经开始有些气喘吁吁。
两人於是在一棵竹树下停了下来,余靖挽袖子擦了擦汗,道:"我没说错吧?好像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的样子。"
摇光点头:"看来确实有些蹊跷。不过我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瘴气,应该不是妖怪作祟。"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的竹树,竹身拔地而起,刚正挺立,倒不失清雅高贵之感,他皱起眉头,"我总觉得这棵竹子看得有些眼熟。"
"竹子不都是差不多模样麽?"
摇光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在树上使力刻了个"枢"字,然后扔掉石头,招呼余靖:"我们再往里走一阵看看。"
於是两人又走了半刻,摇光忽然眼前一亮,急步上前指著其中一棵竹树:"快看!!"余靖举起灯笼一照,果然看到这竹子正是摇光适才刻意留字的那棵!
"怎麽会这样?"
摇光沈吟半晌,道:"大概是入了幻境。"
"幻境?"
摇光拿过余靖手中的灯笼,从里面取出烛火,但见火影跳跃,照得他脸目红润,摇光念动法诀,然后抬指一弹,一朵火焰被他弹落在地,燃烧起来,但那味道,却像是烧焦了纸的味道。
骤然间卷起一股旋风,吹得二人眼目难开,摇光连忙护住手中烛火,等风停了睁眼再看,眼前还是一丛丛的竹树,只是少了重幛层叠仿佛无边之感,更好像连那棵有刻上字的竹树也不见踪影。
地上,掉了一副字画,白色的宣纸上绘有一幅青竹林图,浓淡二墨,竹高入云,偃仰穿插,之中乃见料峭恣意,林影婆娑,仿无尽处,又见林中一竹,节上隐约有字,待摇光捡起来凑近光亮一看,那字俨然是一个细小的"枢"字!
更为令人惊异的,是那张画卷被烧焦了一角,焦处仍带余温,仿佛刚刚被烧过一般。
此时余靖好奇地凑过来,仔细打量这副画,越看越是眼熟,突然一声惊呼:"这不是我以前丢了的一幅画吗?"
"……"摇光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厉光,"你画的?"
余靖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指著画上的笔触:"瞧这,墨竹以写意之法,一向是我的习惯。"他想了想,"这幅画好像是我刚到这不久画的,本想装裱起来挂在家中,可挂在后院等墨色晾干时被风吹跑了,没能找得回来。真是奇怪了,怎麽会在这里?"
摇光无言。昔有崂山道士,以剪纸如镜,粘於壁间,得月明辉室,光鉴毫芒,又以箸掷月中,化作仙子舞霓裳。这也不过是掩眼幻术,惑人於目,经不起细细推敲。但如今,余靖不过一纸宣白,一杆狼毫,居然就能以画幻化出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林,更叫入画者无所察觉,如此能耐,简直是匪夷所思。
只不过他自己却全无知觉,余靖拿起过那幅画,抬头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夜色已深,要不今晚我们就先回去吧?若是还不回转,说不定到家就要天亮了。"
摇光凉凉说道:"我想,我们应该没有走远。"
"怎麽可能?"余靖回头一看,本以为应该是身在密林之中,谁料身后不过十丈开外,已见泉水映月荡漾,坟墓参差岸侧,分明就是他们先前走过的那个水泉!"怎麽会这样?难道我们走错方向又绕了回来?"
虽知他并非有意,但无论如何也是因为他的缘故闹出个竹林幻境,摇光暗自磨牙,瞪了他一眼:"我问你,你还有没有丢过其它画?"
余靖略作回想,便摇头:"没有了。"
"哼。"摇光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失去幻象遮掩的竹林不再参天蔽日,隐约可见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暗影,走了不多一会,便相当轻松地穿过出了这片竹林,虽然破解了竹林里的幻象,但仍是一无所获,摇光不由得失望地叹了口气。
余靖忽然说道:"其实我觉得这竹林有些奇怪。"灯笼的光亮依然从下而上照著书生清秀的脸,还是那种说不出的诡异……
"八日之前乃是朔月之期,照理说,今晚月未当圆,可是刚才我在竹林里,一直都看到一轮圆月当空。"
"……"忙活了一整夜的少年终於忍不住暴跳而起,怒吼的声音惊起了成群早已安眠的鸟儿,"你觉得奇怪的地方能不能一次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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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黑沙狂放蟠龙恣,锁妖焉能作浮屠
正如余靖所言,月在中天始终不落,且浑圆完满光亮照人,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只不在这个林子里的,都是些已死的鬼魂,就算是活人,半夜三更路过乱葬岗,心里难免发慌,来去匆匆,又岂会抬头去注意头顶那一轮明月,是朔还是望?
摇光轻而易举破去这幻术,那月,竟就是一颗宝珠!!
宝珠落在摇光手中,看上去就似一颗沈甸甸的大珍珠,但见光华流转,璀璨夺目。
他一直在凡间寻珠始终未果,如今终於寻得宝珠,自然是大喜过望。当下也管不了其他,马上将宝珠收入怀中,丢下一句:"我有事要做,你自己回去吧!"便施展轻身云体之术,凌空而起跃出竹林,眨眼间已掠过无踪。
留下提著灯笼的余靖哑然,半晌,慢慢叹出一口气。
他这麽一走,兴许不会再回来了。
记得摇光说过,来这里的目的是找珠子,既然这宝珠找到了,自然也没必要再回来。
恢复了清静的竹林带著熟悉的孤寂。
余靖抬头,他虽以竹为画,但却并不喜欢竹子,笔直站立著犹如一具具尸体,无心中空,孤僻惟我……其实,他更喜欢水泉边,乱坟岗间至秋方才盛开的曼珠沙华……然而每当他提笔去画,无论多麽细致认真,却仍是觉得每一幅都无法画出那花的神韵。
因为如血妖豔、带著毒液的花朵,总会让他在恍惚间忆起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不知道那是谁,或许是前世地记忆。但觉得,只需要一眼,那个曼妙绝丽的人就会将他直拖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那少年离去的身影如此焦躁,他忽然有种想要伸手过去,将他牢牢抱住锁在怀中,不让他迈出半步……只是,他又有何立场可如此作为?
摇光他,想必是急著将那珠子送去给谁吧?
展开那画卷,竹节上那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枢"字,变得非常碍眼。
他忽然将灯笼扔在地上,火焰马上点燃了白纸和竹篾熊熊燃烧,火光映著那张全无表情的脸,晃动的光亮在漆黑的瞳孔中跳跃。
那幅失而复得的画卷被抛进火堆之中,无情的火舌舔上了那漂亮的白宣一角,迅速地向上蔓延。
余靖冷眼看著画卷被火焰吞噬,化作焦灰,竟未露出半分惋惜之情。
待那火焰烧尽,渐渐熄了光芒,他才转过身来,借著黯淡的月色往竹屋方向走去。
摇光抬头看天顶贪狼星夺目耀眼,光耀北天,於是一路施展飞空之术急赶。平日他并不轻易施展,毕竟这副身体乃是肉骨凡胎,无法持续施展法力。但眼下他急於将宝珠交到天枢手中,却已顾不上许多。
接连赶了十个时辰,方才来到昆仑丘锁妖塔下,昔日巍峨高耸入云的大黑塔,如今颓靡崩塌,整个塔身向侧歪斜,若非有十数粗比百年树身的铁链将之拉固在地,只怕此时已整个倒塌。
塔中群妖尽散,变得鸦雀无声,唯有塔顶之处仍弥漫著一层浓厚得让人惊慑的妖气,连!翔天际的鹰隼野鸦也不敢飞进。
摇光一眼便看到塔前站著背向他的高大神人。
"天枢!!"
话一出,真气外泄,一时间浑身脱力,踉跄一步便要栽倒。
但眼前苍袍掠过,强壮的手臂已将他虚软的身躯扶个结实:"摇光?"贪狼星君见他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体内星芒虽盛,然身体却脆弱不堪。不由略是皱眉,伸手过去指点其额,摇光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流入身体,沈重的身体顿时轻松不少,只靠著意志勉强支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天枢……"摇光眷恋地看向面前高大的男人,十数年的凡世光阴,在神人眼中不过眨眼之间,却因为时刻的牵挂而变得漫长。
"此来所为何事?"
贪狼星君严酷的声音响起,摇光回过神来,知道他不会容许自己胡乱作为,若是没有任何因由,他一定会生气!摇光不由慌张起来,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个宝珠:"我找到了一颗宝珠……"
贪狼星君略是错愕,适才见他一脸惨白,只道他又到哪里胡闹闯了祸事,谁想他千里迢迢不顾身体,更不惜耗损法力,便是为了早些把找到的宝珠交到他手中。他的心再是冷硬,也不由一阵柔软,更觉错怪了摇光而感愧疚,便轻声责道:"胡闹。你现在乃是寄附凡胎,不比往日,若有了损伤,也会对星魂有损,以後切忌不可如此鲁莽。"
纵然是责备,那语中却难掩关怀之意。
摇光心中一阵温暖,只觉先前在凡间受的苦犹如云烟,轻不足道。
宝珠交到贪狼星君手中,他仔细一看,但见此珠光耀如月,浑圆华美,便道:"这颗,应该是上古传说中的望月宝珠。"珠圆如月,皓白无暇,故名望月。这颗望月宝珠早於先古之时有所记载,珠乃月魂落影人间所化,集天地灵气於一身,可惜在失落人世,一直未被寻获。
摇光不由著急问道:"这颗珠子可以吗?"
贪狼星君并未马上肯定,只是道:"本君且作一试,你往後站一些。"
"我可以帮你!"
然而对方却摇头,令道:"退後。"
摇光也知贪狼决定了的事难作违迕,只好咬咬牙,束手退後不再说话。
但见贪狼将宝珠放在手中,口中念动法诀,那望月宝珠顿时光芒大盛,更胜从前,随即犹如一轮明月冉冉上升,往塔顶飞去。
待宝珠缓缓落於塔尖之处,一时间,光化琉璃如瀑落下,沐浴塔身,黑塔立现重塑之势,颓烂破败之处愈合般得以修补,且倾斜严重的塔身更在轰隆声中渐渐摆正过来。
贪狼眼中顿现喜色,然而这欢喜之色尚未达至眼底,就见塔顶一层突然喷出一股黑沙,这股黑沙犹如烟幕弥漫遮天蔽日,来势汹汹转眼间笼罩住锁妖塔,仿似一尾狂龙蟠在塔身之上!
望月宝珠的光华瞬即被黑沙吞噬,贪狼见状,试图催动法力以佐宝珠镇压黑沙,但闻塔顶一声龙吟,震天动地!刹那间,沐浴在黑塔身上的白光被撕成碎片散失一空,黑塔轰隆还侧,比之前还要倾斜几分,望月宝珠从塔尖坠下,正正落於贪狼脚前。
贪狼星君已顾不得那望月宝珠,眼见锁妖塔倾侧,当即催动法力,浑身仙气如风螺旋暴起,地上十数铁链"噌噌"乱响,"隆──隆──隆──"竟将那黑塔庞大沈重的塔身重新拉回原位,牢牢稳住。
待塔身稳下,他才重新拾起望月宝珠,略是叹息。
盘踞於顶的黑沙断然放弃抗争,向下坠来,落在地面之刻化作一股旋风,黑沙凝聚成一高大人形,抬手一收,飞散四周的黑沙当即如斗篷般敛收伏贴身後,气势慑人。若看仔细,却见那面竟是无相。
黑沙中传来低沈的笑声,显然带著一丝讽刺的意味。
"……真是锲而不舍……"
贪狼不语,无意回应挑衅。
黑沙人形向前踱出两步,举手投足间,黑色沙砾随风流散。
"轩辕的玄珠你不也试过没用吗?区区一颗望月,不过是多了些天地精华罢了。"
贪狼终於冷然说道:"本君何曾允你出塔?"
模糊的人面下方,陷裂出一个两边起翘的嘴巴形状,明明看不清表情,却让人觉得这笑非但桀骜且带轻佻:"此举不过是助星君试炼宝珠,何罪之有?"他说得冠冕堂皇,好像刚才破坏望月宝珠重塑宝塔之举实属理所当然。
贪狼身後的摇光按耐不住,怒道:"妖龙!若非你横加阻挠,望月宝珠早已修复锁妖塔!!"
"是这样吗,贪狼星君?"
见贪狼默然,黑沙人形笑得得意,"重修塔表,那有何难?不过,这塔可不是给人烧香祭拜的浮屠,没有足够的法力压制塔内妖魔,如何能谈得上锁妖?"黑沙飘过贪狼身边,施然来到摇光跟前,弯下腰来,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对上摇光,仿佛非常亲昵的低语,然而言语苛刻如同锐刀,"这珠子是你找来的?就算想躲懒,也不能随便找个破烂玩意儿来对付吧?贪狼可是会难过的!"
"你──"摇光被他气得两眼发红。
贪狼岂容其如此放肆,苍袍一挥,喝道:"回去!!"怒叱之声带著一股凌厉的迫气,黑沙人形当场被吹个粉碎,再难维持。
男人的声音带著虚空的空明,回荡四周。
"真是过了河……便拆桥……"
妖气隐去,一切归复平静。
"对不起……"好不容易找来的宝珠,却对天枢没有任何帮助,摇光虽是恼恨塔楼里那恶妖的话,可他说得却也是铮铮事实,不由更是沮丧,难过得垂下头来。
贪狼星君并未责怪,沈吟半晌,竟是伸手过去摸了摸他低垂的头:"无妨,重塑锁妖塔本非易事,你无需自责。"
感觉到头顶那温热的手掌,摇光浑身一震。
见他仍是低头不语,贪狼星君便问:"此珠从何而来?"
摇光便将望月宝珠的来历一一说起,自然少不免提起那个堕入轮回的宋帝王,当然,在贪狼面前隐瞒了自己一时失控害宋帝王魂魄飞散的缘故。
贪狼星君对那位借与他宝物聚魂灯的阎罗王倒还有些印象,心知宋帝王乃是摇光难得谈得上话的仙友,只是这二人虽是仙家,却总喜走些旁门歪道,更曾借墨矐草害人,便不由担心二人凑在一块,也不知会搞出什麽乱子,便吩咐摇光道:"你与黑绳狱殿主交往并无不可,但切记事事谨慎,不可任性妄为,逆常乱道!"
连阎罗殿都搞塌了,估计任性妄为也算到了极点了……
摇光不敢辩驳,老实点头。
贪狼星君喜他乖顺,便将那望月宝珠交还与他,道:"此珠虽不能镇压锁妖塔,但毕竟是一方灵物,你且将它送归原位去吧!"
摇光收下宝珠,短聚片刻,却马上就要离别,心中不免有不舍之情,然而贪狼星君并未想到此节,转身,抬手招来青鸾神鸟,吩咐道:"路途遥远,让苍辂送你回去。"
青鸾伏身,摇光再是无奈,亦只有攀上鸾背。鸾鸟灵性过人,待他坐稳,便高鸣一声展翅腾空。摇光在半空之中仍不忘回头张望,但见贪狼已背过身去。
黑塔之前,他只影形单。
硕大的塔影仿佛要将他压倒,然而高大的身躯,依旧笔挺如松……
後语:(啐啐念)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章一出估计再来几座锁妖塔都能给歪楼了……我也是不得已啊不得已………………8过……重点是小宋!!重点是小摇!!!应老大,天枢老大……麻烦让一让啊让一让,别把镜头给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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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无常面前阻拘魂,与君共约路同途
青鸾鸟展翅高飞,带他回到了竹林。
此时天已放亮,但却下起雨来。
所幸附近有鬼有妖,便就是没有凡人,故此鸾鸟落地,并未引起骚动。
摇光落地,青鸾转身飞走,他站在雨中,看著青影消失於天际,良久,才放开视线。
好不容易找到一颗望月宝珠,不料却不敌塔内妖龙之力,如此看来,要找到一颗足以镇压妖龙以及塔内一众妖邪的宝珠,实在是难於登天。
又思及那逆天的妖龙至今无法离开锁妖塔,定然是有天枢独力支撑至今,也不知损耗了多少真元,摇光更是焦急万分。只是任他有翻天覆地之能,却仍是无法找到一颗宝珠重塑锁妖塔,心中但觉郁结难消。
秋雨见寒,竹林在漫天飘零的雨丝中萧瑟,竹屋檐下水珠落地嘀嗒作响,回到竹屋前,未见那素衣书生的身影,摇光不由心中见奇。
按理说,几日相处下来,摇光知余靖作息严谨,非疲懒之人,外面虽有雨水,但也无碍他日日早起之习才对。想起昨夜一场探异,说不定那个体弱的书生是累著了,睡过了头。
摇光於是推门入屋,阴雨天的竹屋带了刺骨的凉意,地上掉了昨夜用的纸灯笼,想必是被风吹落在地,但余靖不像是那种随手放置物品的人,是故摇光更加奇怪,他走入主卧,轻手推开房门望里瞧去,不算宽敞的竹床上隆起了一个被团,关得严实的窗户透不入光,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至少可以确定是余靖无疑。
摇光不欲打扰他安眠正要退出去,忽然注意到床上那人微弱的呼吸好像忽然停顿了,本来偶尔停顿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但问题是,也停得太久了吧?!摇光当即顾不得吵醒床上沈睡的人,冲到床边掀起被褥,用手指往他鼻下一探,竟是呼吸全无!!
摸他的心脉也只是微弱地跳动,眼看就要魂归九泉!
怎麽会这样?!昨夜不还是好端端的!怎麽他一走就变成这副垂死模样?!
正在此时,身後一阵阴风刮起,摇光回头一看,只见房间内已站了黑白无常鬼,那白无常认得星君,连忙行礼:"拜见星君!"
"你们来做什麽?"摇光冷冷问道。
白无常不敢隐瞒,连忙禀告道:"启禀星君,我们是来拘魂的。"
"他还没死。"
"星君有所不知,但凡横死之人,皆是阳寿未尽,须先行拘入枉死城,听候阎君发落。"
摇光神色一变:"阳寿未尽?你是说,他本命不该绝?"
白无常点头:"此人七魂归阴,福薄命短,但有林中宝珠相辅反而得势,只是宝珠一旦离开,便有如沈屙积重,难保性命。"
摇光当即恍悟,他光顾著将宝珠交与天枢塑塔,却忘记了宋帝王曾经说过,'缺了三魂,那寄附之躯必定需要灵气维持,不然一定会死得很快',换言之,是他亲手断了余靖的生路!!
白无常上前一步,道:"烦请星君让开一些,好让小的将魂魄拘出。"
余靖要死了吗?
明明知道他是宋帝王的转世,只需等七魂离体,再由黑白无常将之送回地府,阎君自会处理,这事也就与他再无瓜葛。
然而不知为何,摸著逐渐冰冷的身体,摇光却莫名地著慌。
虽非他有意为之,但仍是因为他的缘故,断送了宋帝王的性命……地府那一回是如此,莫非在凡间,他又要眼睁睁地看他再死一回吗?!
眼见黑白无常拿著锁链上前,摇光突然大喝一声:"且慢!!"当即闪身挡在床前,黑白无常大吃一惊:"星君这是何意?"
"本君奉天帝差遣,下凡寻珠重塑锁妖塔,这人乃是关键所在,自然不能让你们带走!"
"可……"黑白无常当即面面相觑,他们乃是阴间鬼差,不敢得罪天上星君,更何况眼前这位是连天上神仙都为之惊惧的三煞之一破军!况且锁妖塔破七元星君下凡寻珠一事天地皆知,有天帝御令在上,他们又岂敢违背?
摇光见他们神色犹豫,当即道:"你们不必担心,他日若阎君问起,此事本君自当一力承担。"
黑白无常见他态度强硬,亦只好不再纠缠,收了魂锁,转身,往门外走去,渐渐隐去了身形。
等他们一消失,摇光连忙转身,输入法力以护住余靖心脉,又将望月宝珠放置余靖床头,这宝珠虽制不住锁妖塔的妖龙,毕竟是集日月精华的神物,余靖的身体重新得到仙灵之气滋养,苍白见灰的脸色逐渐恢复过来,胸膛再度有了起伏。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余靖幽幽转醒,打开依然疲惫的眼帘,看到床前一脸担忧的摇光,竟是露出一抹笑容来:"你回来了……"
看到他张开眼睛,摇光却觉心中一阵踏空之感。
若是那望月宝珠当真能镇住锁妖塔,他便会留在天枢身边,不会再回来,是不是余靖的身体就会因为失去灵气辅助而逐渐失去生气,魂魄就会被鬼差钩出带回阎君身边,一命归阴?
然而眼前的书生,未悉其中因由,完全不知道自己带走的东西对他有何害处,只是待在原地,等待有可能不再回来的他……
……宋帝王是余靖,余靖也就是宋帝王……
是不是……在地府的时候,宋帝王也是如他这般,默默沈吟千年等他一次造访?……
摇光忽然觉得喉咙干涩难耐,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握住书生那只因为曾经失去体温而过度僵冷的手:"我回来了。"
余靖注意到外面天色昏暗,便问:"现在是什麽时辰?"
"巳时刚过。"
"这麽晚了?"余靖挣扎著爬起身,谁想一时头重脚轻,险些栽下床去,摇光连忙将他扶住,轻声责道:"你做什麽?还不老实在床上待著!"
熬过昏眩指感,余靖道:"你忙了一宿,想必饿了。我……"
摇光一时错愕当场,回过神来,心中更是悔恨不已,余靖以诚待己,自己却只顾一己之私将其置诸险地,如今余靖还一副心思惦念他是不是饿了。
"你别动,歇著!我自己会张罗。"
"哦……"余靖抱歉地笑一笑,也就听话地躺回床上,身上虚软无力,他从小体弱,也是习惯了,见摇光脸色黯然,便道,"许是昨夜感染了风寒,都怪我一时大意,只当自己隐居山野之後身体大胜从前,想不到还是力有不隶。"
"你以前常这样吗?"
"嗯。"余靖笑道,"今日这般已不算厉害,我曾试过在科场上莫名其妙突然昏倒,一病数月之久,等病好之後,莫说是乡试了,殿试都结束了……呵呵……"摇光心里明白,以余靖这般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之人,本当金榜题名,问鼎魁首,如今却是隐居竹林,埋没深山,这一副缺了三魂的身子,想必拖累甚多。
少年脸上露出惋惜之意,余靖见状,反而安慰他道:"这没什麽,我本无意官场。再说,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不过是令人皓首穷经,一生庸碌,终无所得的制法。若是如此,我还更愿意山野逍遥,至少来得自在!"
既有鸿鹄之志,又何须跻身燕雀之列?
余靖虽表面看来不过是个软弱可欺的书生,然而其心志远,更有一方孤高,摇光亦不由刮目相看,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可没想那书生转眼却叹了口气:"当然身子差也有坏处啊,比如说偶然携友上青楼赏美吟诗作赋,却偏又身子不得爽利,牡丹花香亦未闻得,便险些做了风流鬼,实在是平生一大憾事!"
他这句话算是彻底踩在猫尾巴上了!其实这事说来也怪不得他,如今皮囊里待的是宋帝王的七魄,可不是说没了记忆吗?又岂知他惹祸的那日,压在面前这位破军煞星身上也说过这麽一句风流话?
摇光当即一把将那风流恶鬼书生的转世给从床上揪了起来,咬牙切齿,拳头捏得那指关节咯吱咯吱响:"想做风流鬼是不是?我现在就成全你!!"
余靖受了惊吓当即连连气喘,脸色更是惨白得像个鬼,摇光连忙撒手,怕方才这一折腾把这文弱书生薄得像片纸的小命给玩儿没,连忙扶住他,伸手探向後背给他顺气,一反凶神恶煞的表情:"怎麽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余靖垂下眼帘,留意到床头上那一颗略带黯然不及先前光亮的宝珠,不由奇怪问道,"这宝珠怎麽又带回来了?"
说起这个摇光更是郁闷:"不合适。"
余靖不清楚他所说的不合适所谓何解,但见他心灰意懒,失望之色极重,便就安慰道:"天下之大,即使不是这颗,总有一颗会合适!"
"嗯。"摇光打起精神,指著床头的宝珠,"这珠子你留在身边吧。"
"这怎麽行?"余靖摇头,"这珠子一看就是天地间的灵物,还是放归原处吧?"
"我说行就行!!
摇光不想再在打开门时看到他如同死尸一般横卧的身体,这竹林少一颗望月宝珠,也不过是少了一个不论是望还是朔都诡异著圆满的月亮,但余靖要是没了这颗宝物,说不定半天就得完蛋!
两者相较轻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书生,也没有注意到他第一次违背了贪狼星君的吩咐……
余靖端详那宝珠半晌,还是犹豫:"此事不妥。所谓怀壁其罪啊!我一个书生,要带著这麽个宝贝,指不定一出门就给盗贼给谋财害命。"
摇光啐道:"有我在,你还怕什麽盗贼?!"
余靖眨眨眼,幽幽抬头看了看他,道:"既然珠子已经找到,你……你想必也快要走了吧?"
摇光一时给噎住,看那书生大病一场般虚弱的身躯佝偻地坐在床上,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淡淡的紫色,满室的空幽更因秋日而显得萧瑟,只要他转身离开,这荒山竹林中,是不是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与竹林里那些无形无影的鬼魂为伴?
"我……"不知为何,对这个宋帝王的转世,他总是无法似以前那般甩手而去。几日相处,这个男人的细心、体贴,比起能在地府呼风唤雨的时候,反而因为没有了法力而更能实在地让人体感身受。
余靖似乎马上觉察到自己一时失态,便连忙压下情绪,脸上挤出笑容,只是这笑容,看得让人心里一丝丝地抽著酸。
"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的那匹马我一直有细细照顾。之前那头吃不完的野猪我都做成了肉干,你多带上一些,这一路上都没有可供歇脚打尖的村镇,可不要饿著了。"这番细细打点,好像打一开始,便知道他不会久留,笑意中带著淡淡离愁,看得人心里闷得慌。
摇光当即冲口而出:"你跟我走。"
话一说完,两人都愣住了。摇光不免懊恼,自己四处寻珠奔波劳碌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带上个病弱书生算什麽话?只是话已出口,却断无收回的道理。
余靖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便笑著摇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你带上我这个累赘做什麽?"
他这般自贬身价反倒让摇光听著不甘愿了:"谁说你是累赘!?若不是有你在旁提点,我也不会找到这颗望月宝珠!反正你吃得也不多,又能自己走道,没碍著我什麽事。再说……再说这来路上走好几天都没瞧见个人,有你在旁正好解闷!"越说越觉得是个道理,摇光一贯地强势,"反正你在这待了这麽些年也没出去过,这回刚好!就带上这珠子,跟我走吧!!"
余靖微笑地看著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少年,只道:"可总得收拾一下东西……"
"读书人做事就是磨磨唧唧!"摇光有些不耐,不过看在他脸色还显苍白便还是忍住了性子,"也好,就让你多休息两天再出发!"
"好。"
看到余靖脸上的笑容总算是恢复了平常的温文娴静,摇光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决定。
正在此时,就听到屋外有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传进来:"余公子!您在家吗?"
余靖无辜地看著顿时一脸怒意的摇光,苦笑摇头。
也不是他把妖怪招来的,人家要来送东西,难道他还能往门上贴桃符,再写上一幅"非人勿近"吗?
摇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磨牙般龇出一句话来:"明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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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摇光虽然嘴里放的狠话,但还是让余靖静养了三日,方才启程出发。
余靖走得倒是干净利落,也不担心家里的东西被偷,按他的话,屋後那乱坟岗里既然真有鬼,这竹屋也算是鬼屋了,估计没人有胆量惦记里面的东西,再说也不过是些锅碗瓢盆。
他到土民村长处花大价钱购了一匹马,以作代步只用。
不错,是一匹马,虽谈不上膘肥体壮,更不是那些北方的高头大马,但它好歹是马!看那颀长的颈子上漂亮的鬃毛,柔软又长的马尾巴,比摇光那头骡子强上不止一星半点。
那好像弱不禁风的书生往马背上这麽一坐,长衫飘飘,气质淡雅,倒是多出几分富家公子的贵气来。至於摇光,面黄肌瘦满脸小麻子外加一头干黄的头发,牵著骡子往旁边这麽一站,嘿!十个路人见到绝对有九个当他是余靖的小跟班!
剩下那一个?是瞎子。
摇光自是不甘,便要与余靖换乘。
余靖打量他细胳膊细腿的模样,有点担心:"马匹不比驴骡,颠得厉害……"
"这有什麽!"摇光有些底气不足,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若是经得住也不必牵著一匹骡子了。
所幸余靖还算妥帖:"要不你我共乘一匹,让骡子驮行李如何?"
"好。"摇光盯了一眼那马,"不过我要持缰!"
余靖也是应承,拉他上马,摇光得意地坐在他前面,牵了缰绳,背上有所依靠不必成天僵直地坐在马背上,倒还挺舒服的。就可怜了那余靖花了银两买了马匹,又成了靠背,实在有够冤枉。
只是低头看时,靠著的少年比他矮了半个头,窝在他怀里好似难得收了爪子的乖顺猫儿,发黄的头发摸上去大概就像粗糙的稻草,然而他却忍不住悄悄地捻上一撮,细细摩挲。
摇光因为得以坐上马匹而径自高兴,自然就顾不得理会身後的人抱了何种心思,圈转马头,策马前行。
身後竹林沙沙作响,山林中仿佛有兽鸣依依,大有不舍之意。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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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魂落 下卷 序
序
《华阳国志》有曰:"南中在昔盖夷越之地。"地接於巴,南接於越,北与秦分,西奄峨嶓,称华阳之地。
此地高山连绵,林木茂密。
环山之地,难免云多雾湿,即便是秋日见冷,亦见天漏。
雨丝飘零,落日渐晚,但见栈道之上,有一匹马儿驮了二人,一者素衣簪髻书生打扮,一者却是个黄瘦少年,跟在後面尚有一匹驮了行礼的骡子。
少年坐在前面牵控马匹,而那书生手里举著油纸伞遮风挡雨。
书生状似苦恼,问那少年:"怎麽办呢?我们又错过了打尖住店的地方……"
少年懒得回头,哼道:"不是你说的要阔步山林,闲话诗意麽?"
书生连忙陪笑道:"先前天空放晴,我又岂知会忽然下雨。不是古有吉言说,'贵人出门多风雨'吗?由此可见,你我皆为贵人!"
"天为席,地为床,这位果然是天地间难得的贵人。"
"……"
方圆百里之地实在荒凉,莫说是镇子,连个小村落也没有。
打了旋儿的雨丝偶尔吹落在少年的脸颊上,伞外是一片潮湿的冷意,头顶突然响了个喷嚏,少年抬头,见那书生揉著鼻子,昏黄光线中却见他鬓发滴水,肩膀处更是大片濡湿。斜风细雨,一把纸伞焉能挡去所有?
而他却用自己不算宽厚坚实的身躯替他挡去了冷雨,少年心念一动,忽然书生眼神亮了,指著前方叫道:"快看!那里好像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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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荒野破庙门斜挂,借宿一宵遇老司
摇光顺他所指方向看去,但见林间隐约有屋影。
待策马走近,却发现并不是什麽山民屋舍,而是一座无人的破庙。一对庙门斜挂,风雨中被吹得摇摇欲坠"嘎嘎"作响。
二人将马匹留在庙外,走入殿堂,看来除了大殿完好之外,其它地方都已经塌荒,野草丛生。香案後的泥胎神像虽是高大却早已颓败,彩漆脱落。破旧残缺的纱幔,还有沈积多时的灰尘蛛网,轻飘飘地随风而动。
恐怕夜里就算飘出一两个白衣白袍、长发披面的鬼魂也不会让人有任何意外。
说到野外渡宿,常年在外奔波的摇光自然是比这位足不出户的书生在行,三两下手脚整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抱来干燥的枯草柴枝在大殿的地砖上燃起篝火,正忙乎得热闹,忽然听到身後余靖不住地打喷嚏,回头一看,不由恼了。
秋夜见寒,何况雨湿衣衫?
那笨人居然也不去更换湿衣,还好整以暇地背手而立,眺看庙外纷飞秋雨中山林朦胧景致,嘴里颇有诗情画意地念叨:"好一场潇湘秋雨……自当赋诗一首以表……哎呀!"
後脑勺被敲打,刚升起的诗兴瞬间给敲没了,余靖摸了不知有没有起包的脑壳,回头,对上手里抓了一根显然用以行凶之用的粗柴双手叉腰细眼倒立,要再看仔细一些可能头上还有几撮黄毛倒立的少年,吓得余靖退後一步,一副小生怕怕的模样:"怎、怎麽了?"
"脱衣服!!"
"啊?!"余靖张大了嘴巴,好不容易合拢,"荒山野岭的,这、这不好吧?"
摇光白了他一眼:"这里就你我二人,有什麽不好?又不是大姑娘,难道还要挂上一幅布帘假作遮掩吗?"
对方一副逼良为娼的凶狠表情,余靖自知不是对手,只好慢慢脱下黏湿的外袍,但雨水早已把里面的衣物粘湿,雪白衣衫重重的一片湿意。
摇光神色一冷:"接著脱。"
余靖相当委屈地又脱掉了贴身的衣物,光裸了上身,火光之下,文人特有的白皙皮肤显得异常光滑细致,山间偶尔自己照顾自己的劳作,以及贫瘠之地清寡的饮食,让他有一副修长并无赘肉的体魄,虽不比武人结实,但也耐看得很。
摇光上下打量,就算是文弱书生,但成年男子的体魄始终要比他这幅发育不良的豆芽菜皮囊要壮健许多,不由得嗤之以鼻,从包裹里挖出一件干净的外袍扔到他头上:"还不快些过去烤火,若感染风寒病倒了,我可把你丢下不管了!"
放的是狠话,可话中的关怀不假,余靖又岂会听不明白,微微一笑,草草穿上衣服,便拿著冷湿的衣物凑到火边,边烤火取暖边烘干衣物。
摇光转过身打开包裹正打算找些干粮果腹,忽然听到庙外传来阵阵铃铛响声,由远而近,在荒无人烟的林间显得幽深神秘。
两人相视一眼,均往外瞧去,但见茫茫烟雨之中,有一排人影整齐地接近此处。
渐渐走近,便见领头的乃是名黑袍老者,身後跟了十名男子,想必也是过路徒人旁晚遇庙前来渡宿,本也没什麽好奇怪,只不过跟在这老者身後的一队人看上去行动怪异,远远看去个个动作尽是相同无异,无论是迈步前行还是步履大小都如出一辙!
铃声是由那老者手中一双红绳铜铃发出,老者来到庙前,见到庙中早有余靖等人落脚,铜铃连响数声,他身後的一队人亦随之停下脚步,而後他一人入了庙堂,竟将余下之人留在庙外。
老者入了庙堂,余靖连忙起身见礼:"老先生,请了。"
老者拱手,意外地没有弄响手中的铜铃,精光闪烁的眼睛略略打量二人,见其一个是书生打扮,气宇轩昂温文有礼,另一个是瘦削少年,默然一旁一声不响,便只当他们是对主仆,於是朝余靖道:"老夫途径此地,天色见暗,不便再作赶路,未知这位公子能否行个方便,让老夫在此歇息?"
余靖倒是大方:"在下与老先生也是一般,不过是过路的。出门在外,彼此关照实属应当,老先生不必客气!"外面雨势似乎有些转大,他看了看仍逗留在庙外风吹雨打却一动不动的那队人,不由与那老者说道,"外面雨势见猛,老先生何不让您的同伴也一同入庙歇息?这庙虽小,我们挤上一挤也是足够的。"
老者看了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只怕它们进来了,要吓著公子了!"
此时外面一道闪电裂破长空,光芒照亮大殿,也令二人看清出了外面站立著的那群人,只见他们身穿白袍,面色苍白无色,隐隐透出灰黑铁青之状,还带了暗红斑点,又见这些人双目深陷眼眶,眼珠如同空洞,脸颊也是干瘪塌陷,哪里像是生人?!更见这些人额上贴了一道黄符。
余靖大为吃惊:"这、这是……"
倒是摇光不需名言,已知究竟:"你是祝尤科。"
老者倒没想到这小少年有些见识,便只点了点头。一旁余靖不明所以,摇光便凑到他耳边,轻声诉曰:"沅江一带地方贫瘠,山岭险奇,疟疾横行,汉人入黔地谋生,不服水土身死者众,汉人有运尸还乡入土之习,不愿故人埋土他乡,然山路崎岖,车驾难行,更何况抬了棺木?故而有窥异之人,以道法驱赶尸体前行,送返故乡。那些负责驱赶尸体的人,自称'祝尤科'。而外面站著的一群,想必就是那些客死异乡的死人。"
余靖听了摇光所言,当即恍然大悟:"昔轩辕黄帝与蚩尤大战,连场厮杀乃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蚩尤部属阿晋不忍战死之兵士陈尸异乡,故假扮蚩尤模样,驱咒起雾,喝令众尸站立,阿晋擎符节引之,方得归乡安葬。想那老先生此法,必定是以此为缘吧?"
那老者暗地吃惊,道法玄妙,外人看来自然是雾里看花,但若是窥透根由,其实也不过是万法自然,木於林中的道理。这书生显然并非那些埋头读书的呆子,能说出道法根由,想必是博古通今。
而且活人多惧死物,若比平常人,知道他是赶尸人,外面站了一溜的死人,不吓得当即逃走也至少浑身发抖,而这书生一派文弱,少年也不是什麽强壮之形,但他主仆二人未露出半分怯惧之意,反而还能恣意讨论,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他却不知,摇光自持本领高强,几个会走路的死人他又怎会放在眼内?至於余靖,乱坟岗里都能泡澡的人,就不要多期待他有多胆小了……
那老者不敢再生小觑之心,拱手道:"两位无惧喜神,胆识过人,老夫佩服!"所谓"喜神",便是称那些死人,毕竟死者为大,总有忌讳,不便直呼故而取了谐音。
余靖坦然道:"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老先生过奖了。"
"公子好气度。"
老者再拱手,正要走开,忽然一抹光亮刺入眼中,但见那书生身侧之处,散落著的湿衣之下随意地丢放了一个小小囊袋,粗布之物其实也没什麽特别,只是从松弛的袋口中漏出了一点光芒,待细看一眼,原来那小囊中竟是藏了一颗光华耀目的宝珠!!
老者面上神色虽是不变,但心思却已转了好几回。这宝珠光华不俗,且散发著天地灵气,想必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宝贝,若得此珠,佐以修为,说不定飞仙极乐亦有可能!如此宝物,可惜是落在这对不识宝的主仆手中,当真是白白浪费!若是如此,还不如……
赶尸之职本就不是什麽光鲜之务,"祝尤科"不过是体面的自称,背地里百姓把他们这些驱赶尸体的人唤作"老司",为免惊吓旁人,他们这些人只能是昼伏夜出,穿行荒郊小道,就像见不得人的老鼠。纵然有丧主上门送金送银,相托运尸,但对这些老司的态度也是忌讳,不愿亲近。驱赶尸体的活计又怎比得上成仙登极之妙?
摇光机敏过人,见对方神色不对,登时警觉,顺他眼神方向看去,也看见了那望月宝珠。不由暗地呵责那余靖太过随意,这颗不是随便可以在古玩店里买到的珍珠,而是集日月精华能佑他躯体生息的宝物!如此重要的东西,怎麽可以随手丢在一旁,且露於人前?
却见那老者盯了那珠子不放,摇光也不理会,过去将锦囊系上袋口,塞到余靖手中:"叫你收好了,怎麽随地乱放?"
老者居然毫无避忌,逼近一步,问:"敢问这珠子,公子是从何而来?"
"坊间偶得。"不等余靖回答,摇光已丢下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
见他们已起了防备之心,老者居然全不在乎:"这珠,老夫看得实在喜欢,望公子割爱,至於价钱,一万两黄金!公子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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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谁个不惧鬼王魄,阎罗驱尸胜桃符
万两黄金!
老者见他们一副穷酸相,这个价钱相信这书生不会拒绝,却不想余靖听了,并未动容,只是淡淡摇头:"在下无意出卖此珠。"
老者急了:"公子要这珠子有何用?还不如卖给老夫,换作金银,图个富贵!"
"在下虽是家境清贫,但知足常乐,这珠子,确实是不卖的。"
那老者已无意与之纠缠,脸色一沈,冷道:"这颗宝珠落在你们这些普通人手里不过是把玩之物,实属浪费!老夫好言相劝,你这顽人偏偏不识好歹!如今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给老夫交出宝珠!!"
他摇动手中铜铃,外面本来像木桩般站立不动的死尸突然闻声而动,整齐地围住殿门,那些死人面色僵硬,双爪如钩前伸,阴风吹起,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余靖笑了:"老先生好生有趣。既是宝珠,自有其灵性所在,与之有缘而得,岂是像老先生这般强抢豪夺而能取?"
火堆前身影晃动,摇光两步上前,不等那老者反应过来,便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别看他细胳膊细腿,一副面无三两肉的模样,拳脚功夫可一点都不含糊,老者就像被木桩砸到,凌空飞了出去,跟拦在门口的死尸撞在一团。
摇光回头,对那余靖道:"何必浪费唇舌,这不就完事了吗?"
余靖啧啧摇头:"君子动口,不动手。"
"嗤,你动得了吗?"摇光嗤之以鼻,"话是好听,不过是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推脱之辞!"
话间,那个被揍得七荤八素的黑袍老者已爬起身来,恶狠狠地盯住他二人,举手摇动铜铃,那些死人顿时僵硬著身体一跳一跳地围了上来。摇光几下手脚踢倒了几个,然而死人何惧拳脚相加,也不怕断头碎骨,听著铃声号令又爬起来冲过去,对方人数众多,顿时将摇光与余靖团团围困。
圈外的老者见状更是得意。
摇光岂容他嚣张,正要施展法术连尸带人都给一并销毁,突在此时,身後便响起了个声音。
"小心!别踩到我的行李!!"
身旁素色衣袍晃过,竟是那余靖为了抢救地上被死人笨重的脚踩住的行李而冲了上去,摇光大吃一惊,怕他被死尸所伤,便要伸手去拉,说时迟那时快,本该是扑上来的死尸居然僵在原地,不但如此,还似乎往後小小地退了一步!
操纵尸体动作的铃声如何再响,便就仿佛失灵一般,群尸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老者与摇光均是惊愕不定,然而那余靖却全不在意对面站的是个死人,吩咐道:"说你呢!脚给抬抬,我包袱里还有几块面饼,要给你踩烂了还怎麽吃啊?"那死人也不知听得到还是听不到,居然也真是往後退开一大步,让余靖捡起地上的包裹。他这麽一走近,那些死人又大大退开一步,显然不敢接近余靖。
摇光总算是发现了异端,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余靖的後颈往前一带,果不其然,他这麽一凑近,顿时那些死尸推开三尺有余,再往左一带,又退,往右,还是退、退、退。真堪比是毒蛇遇到雄黄一般的效果!
被揪住摇来摇去的余靖都被晃得头昏了:"停──!停!别晃了!我都要昏了……"
摇光松手,那群死人此时已退开一旁,低垂著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虽然阴森,但却不复适才杀气腾腾的模样,说起来,似乎还有几分怯懦之意。
不由得嘀咕:"你这家夥看来比桃符管用。"好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有些道理的,转世的阎罗王就算只剩下一魂半魄也能让鬼魅之流惊慑退让。可惜本人却全无自觉,还一个劲地拍打包袱上的灰尘,从里面挖出面饼,但那死人脚重,面饼早被踩扁踩碎,吃不得了。
"都踩坏了,真太可惜了……"
瞧他肉痛可惜的那副寒酸相,全然不复适才断然拒绝千金诱惑的清高姿态。
摇光翻了翻白眼:"明日出了林子找个村镇,到时候要吃什麽没有?"
"可今儿晚上要挨饿了。"
"一天半日的也饿不死你!"
"话可不能这麽说……所谓食色性也,都是食字在先!"
"那你让踩烂了面饼的家夥赔好了!!"
余靖煞有介事地摇头:"我不收冥钱。"
"……"
摇光无意与他再作口舌之辩,既然死尸失去控制,那老司便不足为惧,他正要回头找那家夥算账,岂料回头一看,那家夥已经不知所踪,看来是眼见法术失灵便趁他二人斗嘴之时逃之夭夭了!
"可恶!"摇光扼腕。
余靖似乎也注意到那老者去已:"其实运尸之法也非邪术,送死者归乡,完亡者之愿,原是积富行善,可惜此人因利蔽目,心术不正,恐怕以後难有福报。"
盯著那张熟悉的面孔,摇光不由有丝恍然,仿佛此时非是深处荒野破庙,而是身在黑绳火大地狱的阎罗殿中,那个严明方正的阎罗殿君,朱笔在手,明察秋毫。
"坏了!!"
还不等摇光回过神来,那书生又跳起脚来,"那人走了,这些尸体怎麽办?"他瞧了瞧脸色绝对算不上好的摇光,小心翼翼地问,"你会不会赶尸之术?"
摇光这才想起麻烦还在後头,环顾四周从刚才狰狞可怖的尸体,现在倒因为被遗弃而显得可怜兮兮的死人们,眼角见抽。
"不会。"
"那可怎麽办?虽说都是些死人,可总不能就这麽丢下不管吧?若是放著不管,尸身可能会就这麽站著腐烂,生出啃食腐肉的蛆虫,等烂皮肉糜一块块掉下来,到最後剩下一副副粘著血肉的枯骨,那实在是太恐怖了!!"
摇光冷眼看著一边讲出那些恶心诡异的说辞,还一边咬著一块还算完整能吃的面饼的书生,心中不由腹诽,都投胎为人了,就不能正常一点吗?
不过这话也非全无道理,总不能将这麽一堆尸体弃之不理,不见得每个来这里躲雨的路人有他们这般的胆量,若是吓死了一两个,查起来也跟他们脱不了关系。摇光哼了一声,转身走到香案後拉开破旧的布帘,瞅了一眼里面的神像,但见泥胎神像虽多年未经修葺而显破败,但还能看出神像头戴冕旒,身著朝服,座下九色莲花座,周围有九头青狮吐焰,簇拥宝座。
摇光放下布幔,丢下一句:"你在这里稍等,我去把事情解决。"便出了破庙。
他也不担心剩下余靖一人会不会有什麽危险,反正就算来了强盗,也不会有胆子去打劫一个坐在一排笔直站立著的尸体之中啃面饼的文弱书生。
摇光走出庙宇,此时天漏收去,云散月露,四处都是或深或浅的水洼。他左手捻决,念动法咒,但见掌心中冉冉升起一团红光,那红光散碎化出一只短尾青黑羽毛的雀儿,展翅飞空原来是只鹘鵃。
鹘鵃乖巧地落在摇光手背,显然在聆听他说话,就闻摇光吩咐道:"你且到九霄天宫,找那太乙天尊,就说他在华阳之地的凡宅荒废多时,无人打理,如今更被当作义庄之用,实属可惜。天尊法力无边,定能妙法点施,重开法门。"
言罢他手背轻轻一抬,鹘鵃会意,腾空而起,直往天际尽头飞去。
以天上仙人的自傲性情,怎见得自己在凡间的庙宅被当作义庄?若是让其他仙人知道,定要被取笑法眼如盲。想必只要这消息送到,不出半日,那位殿里供奉著的泥胎神灵必定会下凡显灵,重塑庙宇,再引香火,以正视听。
那这些被丢在庙里的尸体,自然就有人料理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经昨夜雨水,外面已是天朗气清,瘴雾散尽,骤眼看去,山峦层叠起伏跌宕,倒是不失山灵水秀之美。
摇光把行李重新放置骡背,然後上马,圈转马头,稍稍弯腰一提,就把那个正因山川壮美而诗兴大作的书生揪上马来。动作之利落,想必这一路下来早是习以为常。
"快走了,若是不想再遇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落日之前就得赶到下一个村镇!"
坐在他身後的余靖看著对方背影的表情,绝对是觉得摇光此举乃是煮鹤焚琴,奈何对方看来是少年模样,可无论是力道、武艺、法术,均是出类拔萃,别说不是他的手脚,就是随便动一个小指头都能让他趴下。
余靖回头看了一眼昨夜渡宿的荒庙,隐约还能看到那几副跟他们一起渡过一夜的尸体背影,不由有些担心:"把它们丢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摇光牵起缰绳,此时有一只短尾青羽的雀儿不知从哪里飞下来,居然不惧生人,停到马头之上,摇光随手一拨,那鸟儿也不知是极快地飞走还是莫名消失,瞬间便不见踪影。
"你可以留下来陪它们。反正你也不是非得跟著我上路。"
余靖连忙收回视线,呵呵赔笑道:"我怎麽放心你一人上路呢?"
"哼。"
半月相处下来,他早已习惯了少年冷硬的态度,也没有计较,坐在马上,闲著无事,便晃著脑袋娓娓道来:"说到这南中之地,如今由夔州路、荆湖北路、广南西路、潼川路分辖,但说得实在些,其实也就是数十个羁縻州,夷越之民居多,风俗民情大异於汉人,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传说……"
一路上听著他细细品评,可知此人非但学识渊博,且对各地民风民情知之甚详,而且他的声音时常盘旋在头顶的位置,慢慢的,轻轻的,让人明明很清醒,却又忍不住放松著,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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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双萼共头莲蒂并,万花茶甜寓意深
日落之前他们到底是赶上了一个寨子。
村寨依山而建,两侧是雄伟挺拔的青山环绕,村下是一片片农田,时是秋日,良田早已收割完毕,丰硕的穗子早被收割一空,剩下稻杆一捆捆地堆积在田头,割断的稻根非常齐整地断开,遗留下小半截仍埋於土中,枯黄著失去了生命力,如同斩首後的尸体。
余靖和摇光步入村寨,这里看来苗民居多,也有些混居的汉人,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鲜有外乡人到访,加上余靖这般五官俊秀、斯文素雅的书生,他们一见余靖二人,便显得非常热情,不需要他出言打听,便有人在前引路带他们到村中老寨主的居处。
这村寨虽在深山中,却并不贫瘠,一路上只见穿斗式木结构的吊脚楼排列整齐,或是五!四间,或是六!五间,前檐柱吊脚,悬虚构屋,架空而立,古朴自然。
村民身著宽衣大袖,上衣下裤,均是光鲜整齐的青蓝布料所成,特别是女子,头巾或是蜡染或是雪白带有精致刺绣,头上银饰闪烁,漂亮非常。
村中老寨主是个白发苍苍,受岁月风霜洗礼而至满面皱纹的苗民老人,身边伴有两位貌美如花的苗人女子,一左一右地搀扶著他坐上手工精致雕琢用心的黑木躺椅上,不动声色地打量来访的两个外乡人。
倒是那两名美貌的苗族女子较为大胆,溜溜的黑眼珠子一直流连在余靖身上,眼前这个书生,面如冠玉、文质彬彬,岂是乡中那些被烈日晒得皮肤发红的粗俗农夫可媲?
余靖上前拱手施礼:"在下余靖,他是我的书童摇光。途径贵村,天色见晚,遂想借贵村宝地渡宿一宵。若有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那老人呵呵笑了起来,短短的山羊胡一翘一翘,他倒是听得懂汉语,说的也不赖:"好说,好说!老夫姓麻名金。这里虽是山野之地,但村中均是好客之人,余公子不必客气,只管住下!青瑶,你和月璃去打扫一下半坡头山坳边处的那幢旧屋,好让客人在那里过夜。"
他身边的一名女子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哎!知道了!"用手捏了捏另外一名女子,两人不知为何嘻嘻笑作一团。
余靖倒没有预料到对方如此热情,便连忙起身道:"不敢有劳两位姑娘。"
麻金看向余靖,笑道:"余公子,天色不早了,想必两位不曾用过晚饭吧?若不嫌弃,不如就在我这里吃了再走。正好让青瑶和月璃去打扫屋子,毕竟是有些时日无人居住,总得擦擦灰尘扫扫蛛网。"
余靖犹豫片刻,主人既有安排,若在强作推辞倒有些不识好歹了,而且一路上只有面饼果腹,身旁的摇光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膘气都给弄没了。既然承了别人的情,走的时候多留下些银两便是了。於是也没有再作推辞,笑道:"寨主好意,余靖却之不恭了。"
"哈哈……想不到汉人之中也有似余公子这般如此爽快的人,实在难得!"
饭菜倒也可口,吃的是新收打下来的白米。虽然摇光不苟言笑埋头海吃,不过余靖应酬得当,总算是宾主尽欢。
等碗碟收去,正巧那两名女子便入来了,告说屋子收拾好了,请贵客移步。於是余靖谢过麻金,便与摇光跟随那两名女子离开寨主居所。
此时天已尽黑,两名苗家姑娘挑著灯笼在前引路,婀娜身姿,影子摇曳,带著异族的情调,不时回头顾看隐约於光芒中的豔丽容貌,实在是说不出的蛊惑人心。
可惜後面那位受她们青睐的书生无暇欣赏,正与他那位"小书童"非常亲密地牵著手,窃窃私语。
看来这对主仆感情极好。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骨"咯吱咯吱"作响,疼得他冷汗直落,又不敢甩开,可怜的"少爷"与"小书童"轻声耳语:"你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权宜之计吗?总不能跟他们说我们一个是降妖的天师,一个是捎带的书生吧?"
"哼。"
"小书童"冷哼一声,对他的求情似乎无动於衷,不过手劲是放松了些,"少爷"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便行至山间平地,两面翠山高耸,两旁林木葱郁,隐於其中有一间屋舍,两女引领推开屋门,看得出屋里曾细细打扫干净,但长期无人居住的屋子难免一股空明暗霉的味道。
不过总算是有瓦遮头,总比夜宿荒山或者住在一溜站尸的破庙要好上许多。
其中一名女子入内点燃烛火,火光照亮四周,屋内家具整齐妥当,有两间客房,还有厨房以及其余一应之物,可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劳两位姑娘引路。"
余靖放下行礼,向二人拱手称谢。
对方噗哧笑了,适才先入点火的苗人女子道:"公子太客气了!小女子名叫青瑶,我妹妹叫月璃,能为公子做事乃是我姐妹两人的福分,怎敢邀功?"
"余靖何德何能,能得两位姑娘照顾,可算是几生修道。"
"嘻嘻……"叫月璃的女子笑了起来,"公子说话就是文雅,咬文嚼字的!"
"两位见笑。"
青瑶扯了扯月璃:"难得余公子来这一趟,汉人不是常说是缘分吗?妹妹,你就给公子送一壶百花茶上来,让公子尝尝滋味,也好解解乏!"
余靖婉拒道:"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之前收拾屋子也辛苦了二位,还是早些回家休息去吧!"
月璃似乎不曾被拒绝过,当即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娇柔脸容更是楚楚可怜。
青瑶见状,忙道:"公子有所不知,在我苗家做客,万花茶乃是待客的习俗。村里做万花茶的手艺就数妹妹最高,还请先生莫要拒绝才好!"
对方如此盛情,余靖实在无法推托:"如此……呃,就只好多麻烦月璃姑娘了。"
那月璃闻言转涕为笑,轻声道:"请先生稍後,月璃去去就回。"
她去了一阵很快便回来,手里用银盘托了两个杯碗,便闻碗中清香浓郁,却不似寻常茶香,余靖不由奇怪。待月璃将茶碗置於桌上,烛火映照,但见清水晶莹,里面飘著四片晶莹剔透以冬瓜雕成的莲花,雕工之精细堪称一绝!
青瑶见余靖露出欣赏神色,亦不由略觉得意,倒是一旁那个小书童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不由让她有些著恼,只是碍於余靖颜面不便发作。月璃将茶碗推到余靖面前,昏黄的烛光下脸色略带羞涩:"公子请用茶吧!"
余靖虽是落座,却又不忘招呼摇光:"摇光,你也过来试试这万花茶如何?"
摇光瞥了他一眼,既然他现在的身份是他的"小书童"自然不好不听话,只得默不作声坐到他身边,正要伸手拿碗,就听那余靖道:"咦?怎麽你那碗少了一朵莲花?"
多一朵少一朵,还不是片冬瓜?摇光不理,正要捧起喝完了事,谁想那余靖却一把将他的碗拿了过去,把自己面前四片莲花地塞给了他,顺带咧嘴一笑,道:"平日总说我欺负你,这回多匀你一片莲花好了!"
摇光懒得与他废话,不管那两名女子意欲阻止的眼神,抬头,"咕咚咕咚"一气喝光,那四片雕工精细的莲花在嘴里混著"嘎吱嘎吱"尽数嚼烂吞入腹中。
"好喝不?"
余靖边微微笑著,边捧起自己的杯碗细细品尝,茶清如水,有桂花、蜜糖的淡淡甜香,柚子皮的微苦,虽不似浓茶回甘,却有另一种独特风味,沁人心脾,余馨经久不散,余靖亦忍不住赞道:"不错。确实不错。"
可他再是赞叹,月璃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之情,至於青瑶,漂亮的脸蛋顿时黑了一片,见他们喝光杯碗里的茶,也不多说其他,相当利落地将东西收走,便离开了屋子。
前时还热情洋溢,喝完茶就翻脸不认人。
少女身体的馨香犹未散尽,摇光起身推开门,透透屋里霉气,边哼道:"莫名其妙。"
回头见余靖拿著杯碗淡笑不语,一副老神在在的高深模样。
"你这家夥,笑得那麽阴险做什麽?"
余靖放下空掉的杯碗:"你适才有没有注意到杯中的那四朵莲花?"
"没有。"凡间手艺再如何精巧,却又怎比得上天宫巧夺。
这位落凡的星君,以前在天宫吃穿用度是无一不精无一不巧,穿的是云裳轻盈无缝天衣,用的是勾丝金盏盘薄玉琉璃杯,刚才那冬瓜雕的荷花也不过手工精巧了些,又怎会入星君法眼,一口囫囵自然是没看清楚了。
余靖好像早便预料到他会这般,微微一笑:"那可不是普通的莲花,而是两对并蒂莲。"一茎生两花,花开各有蒂,蒂在花茎连,故名并蒂莲。双萼并头,乃喻同心、同根、同福、同生之意。
"苗家的万花茶可不能随便喝了。苗家姑娘若中意谁,只需给他奉上一杯万花茶,茶盅中两朵并蒂成双,其意不言而明。你原来那杯本来只有三朵,却是单花独鸟之解。"摇光并非愚钝,当即明白个中因由,想必是那个叫月璃的女子看上了这文弱书生,想要以茶示意,不想那书生装疯卖傻,没把那杯蕴含脉脉情思的万花茶喝下,反而将那茶给了他,结果非常明显,那位貌美如花的苗家姑娘自然是看不上摇光这个满脸麻子面黄肌瘦的少年……
"难道就不能直接拒绝吗?绕来绕去,头疼死了!"
"今夜借宿人家,明日还得烦劳她们给我们做早饭。若是直说,明早送上桌的可能就是清水和冷粑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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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河塘墨影浮萍厚,难掩牲祭恶祀孽
虽说此事怪不得余靖,可摇光不知为何心中略有不快。
好吧,之前才刚刚甩掉两只粘身的狐狸精,这回又惹上苗人女子,这家夥还真是能招惹事非!!要是不仔细看著点,指不定哪天给勾两位仙女下凡,到时候不用天帝下旨惩罚,他头一个就拍死他!
虽没有更鼓提时,但约莫已过了二更,两人收拾了行李,正准备安歇,可门板又再度响起,摇光努努嘴,不去理会,余靖知道他脾气不好,不想搭理,只好自己起身去开。
外面原来是去而复返的青瑶。
余靖问:"青瑶姑娘还有什麽事吗?"
"寨主想请余公子过去,说是有事相商。"
余靖尚未答复,身後的摇光却道:"这麽晚了,有什麽事留著明早再说。"
硬邦邦地一个钉子,碰得青瑶又气又恼:"请的又不是你这个小书童!你多什麽嘴!?"
余靖连忙圆场:"既然寨主有事,在下自不会推辞。"
摇光皱眉,倒没有阻止,转身重新穿上已经脱掉的鞋袜:"我也一起去。"
青瑶不愿意了:"诶,你这人怎麽这麽厚脸皮?寨主请的是余公子,你这小小书童去凑什麽热闹?!"
见他们互不歉然,余靖怕他们吵起来闹得不甚愉快,加上受了老寨主一饭之惠,又借居其寨,对方的邀请也不便推辞,於是转身与摇光道:"我去去就回,你若是累了便早点安歇,不必等我回来了。"
摇光冷哼,眼中虽不赞同,但心想这寨子里头并无妖气,想必也闹不出什麽花样,至於鬼怪之类,也没有敢招惹这个活阎罗的,便也不再坚持。转开身,借著错身而过的机会,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吩咐:"凡事小心。"
嘴角不著痕迹地露出会心一笑,余靖轻轻地应道:"知道了。"
青瑶挑著灯笼在前,余靖跟随在後。
远处只见苗寨那些木质吊脚楼依山而建,层层相叠,鳞次栉比,仿佛半隐入密林之中,入夜後,村民家中点起烛火,透过通风的窗门闪烁不定,犹如天上繁星落於凡尘。
忽然听青瑶问:"公子瞧得我们苗寨的夜色如何?"
犹如天幕繁星落於凡尘。"
"公子喜欢?"
"在下不过凡夫俗子,自然喜欢看美景如画了!"
青瑶闻言,忽然转过身来挽住余靖手臂,整个人像贴了上去般,语带娇媚:"那公子要不要到我家中赏灯?我住的地方正好在顶端之处,在那可以看得更清楚呢!再说……公子住的那个地方一股子的霉味,晚上就在我那歇息不就得了?"
美女在怀,如斯诱惑,谁人能够不心动?然而余靖只是不慌不忙地抽回手臂:"远景见美,近看有瑕。风景还是远远眺望更朦胧醉人。便似江上渔火,说时好听,其实走近了,也不过是盏破油灯罢了。"他咳嗽两声,"时候不早了,寨主想必也等急了。烦请青瑶姑娘引路。"
先是月璃,如今是她,她们两人是寨中最美的女子,平日哪个男子不对她们百般讨好,为的不过是她们丢过去的一个眼神,然而面前这个书生非止无动於衷,而且还极有技巧地拒绝,让人恼恨之余,却又无法计较。
青瑶无奈,只得嗔怒一哼,不再理会余靖自顾自往前走去。
绕过村寨,在背山之处便看到了一个河塘,塘中生有一片极为茂密的浮萍,连月色亦无法透过而映水面,这麽看上去,就像泛著绿光的厚缛覆盖了河塘,墨绿色的塘水看来深不可测,没有蛙鸣,没有虫叫,这片池塘,以及池塘边上的林子,都寂静得很。
塘边有个平整的地方挂上了一盏盏红皮灯笼,照得那地亮堂堂的一片,地上铺上了软缛,麻金安坐其上,月璃在旁伺候,还有几名高大的村民守候在旁。
"余公子,你来了!快快请坐!"
余靖拱手谢过,方才落座。
麻金见青瑶丽颜带怒,不由呵呵笑问:"青瑶怎麽了?谁惹你生气了?"
青瑶揉身上去,倒入麻金怀中,娇声嗔道:"都怪余公子,我好心邀他到家中做客,他却一昧拒绝……"
"胡闹,余公子与我有正事相商。"干瘪的手摸过青瑶那张细嫩光滑的脸蛋,"好了,你且与月璃一旁伺候!"
青瑶退开,麻金转过头来与余靖说道:"好久没有外来的客人到我寨中做客!老夫今晚真是太高兴了!来,老夫先敬公子一杯!"
月璃给余靖送去银杯。
苗人与汉人不同,不喜茶而喜酒,客来以酒礼待,若是不饮,反而有伤颜面,盛情难却,余靖也不推辞,与那老人一口气喝了几杯。
苗家的酒可不比其他,此地诸谷犹常产,而唯高粱为最,其黏者作酒露,酿做烧酒,酒能溶物,甚至燃烧,冰冻三尺不凌,窖地十年犹香。
烧酒入腹,但觉如火焚心,饶是余靖这般自知酒量深浅者,亦不由暗叹厉害。酒气上脸,只是眼神却犹自清醒。
酒过三旬,麻金问道:"公子觉得我这苗寨如何?"
余靖笑著放下酒杯。
"一方灵秀宝地。"
"灵秀宝地……"麻金沈吟片刻,忽然叹息,"公子说得不错!只不过,这也是外人眼中表相罢了…其实,这寨子一直是得了山神庇佑,才得如今的风调雨顺。"
苗俗崇鬼,信奉三十六堂鬼,七十二堂神,龙神、雷神、土地、山神,还有什麽五谷鬼、草鬼、山鬼、水鬼、岩鬼、麻阳鬼、高坡鬼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俱。故此余靖听他如此说法,倒也并未惊讶。
闻麻金继续说道:"只是近几年来收成渐少,仓中谷物库藏亦难後继,唉……想必是我等心不得诚之故。"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盛极必衰。凡事岂有常满之理?田获丰歉,本来就有三分天意。天时不利,田里棵粒不收,也是常有之事。来年大丰却也未可知。老寨主大可不必如此介怀。"
麻金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我族中早有俗例,每年要牲祭山神,但这几年一直没有上贡……山神怪责,谷物欠收不过是对我们一个警示,若是再无牲贡,必定会惹恼神灵,招来大祸,绝代无後!"
"牲祭?"
"不瞒公子,其实贡与山神的牲礼……是活人,而且还必须是不及弱冠的童子。可是一年一牲,寨里早就没有年幼的孩童……唉……"麻金边说,边嘬著酒杯中的残酒,盯著余靖的眼神渐渐现出一股阴森之意,"今夜请公子前来,便是想与你相商,请公子把那小书童卖给我们,明日一早我们便要举行祭礼!寨子里会给公子奉上黄金百两,当然还会有其他好处!"他向两名女子使了个眼色,月璃青瑶马上一左一右贴了过来。
月璃劝道:"公子您就答应了吧……"
"不就是个小书童吗?看他那样子瘦瘦巴巴的,头发又黄又干,满脸麻子,又不识规矩,只要公子愿意,随便再找一个也比他好!"
余靖眯起眼睛,眼中掠过一丝冷光,他打量了四周几个彪形大汉,不置可否:"寨主虽然是相商之意,但其实在下还是没有多少拒绝的余地吧?"
"公子是聪明人,山野僻地,多的是恶禽走兽,不见了一两个人其实也是稀疏平常得很。呵呵……不过,我见公子气度不凡,想必是汉人的世家子弟,我们无意与官府为敌,所以特意请公子过来相商。"言下之意,便是说要不是不想得罪官府,就连余靖也走不出这个苗寨,麻金皱纹满布的面容如今看上去如同阴暗处随时等待噬食人肉的鬼魅,"事关村寨盛衰,牲祭之礼不可或缺,只好请公子割爱了。"
余靖笑了笑,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他还是挺乖巧的,在下实在是舍不得啊……"
青瑶见他被说动了,马上又劝:"公子别犹豫了,百两黄金足够公子买上十个小童伺候,何必在乎他一个?"
余靖叹息点头:"既然这样,好吧……"
麻金大喜过望,当即举杯:"如此当真是要多谢公子了!"
冷硬下来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热切,有月璃青瑶两位美女在旁伺候,两人又喝了几杯,余靖话里总是抱怨小书童伺候著他挺好现在没了挺可惜,麻金马上会意答应再多赠与白银三百两,书生连连称谢,便也心满意足了。
两人更是投契,边聊边吃吃喝喝,好像全然把牲祭之事抛诸脑後,眼见天色便要发亮,余靖好像突然想起什麽,拉住麻金:"对了!我们汉人有个规矩,说死前得吃顿饱饭,否则黄泉路上得做饿死鬼的!麻烦老寨主给那孩子送些食物,免得坏了祭礼!"
麻金想了想也是道理,也听过村里的汉人说过犯人拉出去杀头前也是有顿杀头饭吃的,於是便吩咐月璃取了个食篮过来。余靖嘀咕站起来,摇晃著显然已经半醉的身子,伸手过去帮著拣了些瓜果酱肉什麽的放进篮子里:"最後一顿总得给些好的……这个蜜桔不错,桃子也挺甜的……"一会便把篮子放满了,月璃起身要走,余靖忽然叫住她:"筷子忘拿了!"他晃晃悠悠地起身,恐怕是快醉了,脚下一个踉跄,青瑶连忙扶住他,戏笑道:"公子小心!"
"没事,没事……"余靖把筷子胡乱塞进篮子,许是也没看清楚,一下戳到了里面的一颗桃子上。
青瑶见他醉容可酣,眼神朦胧,眼见就要醉倒,不由得倾身过去将他搂住。月璃瞧著他二人如此暧昧,不由得有些不甘,於是道:"夜路难行,姐姐陪我去好吗?"
青瑶本是不愿,但碍於寨主跟前,只好扶余靖坐回席上,与月璃一同前去。隐约还听到那青瑶埋怨的声音:"天都快亮了,哪里还有黑的?……"
麻金见事情已定,更是开怀。
只是此时余靖看来已不胜酒力,半躺半坐,闭了双目。
过了一阵,突然那青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麻金见状立即起身问道:"怎麽了?!"
青瑶道:"月璃妹妹送了那篮子食物给那书童,谁想他只看了一眼便突然发难,揪住月璃问余公子在哪里……我想将他拉开,谁想那小书童力大无穷,险些把我也抓了去……我只好先逃回来报信……"
麻金神色一变,低头去看那书生,但见余靖此时哪有半分醉态,双目炯炯有神,世间种种恶行在他面前仿佛无所遁形。
他缓缓站起身,不复先前那副贪生怕死又受钱财美色引诱的纨!模样:"汉苗祭礼各自有别,在下也不便多言其他,但人牲之事,恕在下不能答应寨主的请求。故适才以送食之机,借"筷""桃"之意警示小童,想必此时他已经先行逃走。寨主不必追了。"
"你──"想不到余靖先前应诺不过是虚以委蛇让他们放松警惕,继而引他们代为送物,更在众目睽睽之下设法通知摇光有危险。
面前这个文弱书生,外表看来温婉无害,却能有如此机敏手段,处变不惊。
麻金自知中计,气急败坏,号令道:"马上派人去把那小书童给我抓回来!!"几名苗人马上领命而去,寨主阴冷的眼神如同毒蛇吐信,盯在余靖身上,"汉人果然狡诈,余公子言而无信,就不要怪我们下手无情!!"
他抬手示意,当即有两名苗人围了过来。
然而那明显处於危险之中的书生并未露出惊惧之色,只是叹了口气,越过面前两名高大的苗人肩膀,看向屋子的方向。
略略,带著一丝不舍之意……
"砰咚!!"一声乍响,塘中水花四起。
似乎有什麽重物被丢入水塘之中,浮萍被荡开一个缺口,那一洼塘水幽深的墨色仿佛妖怪张开的嘴巴。水波荡漾开去复又平静成圈圈涟漪,没有任何东西浮上来,慢慢地,浮萍重新合拢,再度遮盖了漆黑地塘面。
後语:有的时候……人比鬼,比妖更可怕……小摇大意了……老宋又一次完蛋……(莫非成为本系列文中完蛋次数最多的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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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孽镜台上遇同袍,阴司不纳返阳间
他觉得身体在漂浮,非常轻盈,轻得仿佛身体的重量并不存在般。
待他张开眼睛,眼前是一条幽暗的道路,路两旁偶尔会看到一盏盏白色的灯笼,拿著灯笼的人似乎有些奇形怪状,或是牛首,或是马面,穿著打扮像是衙门的差役。跟在他们身後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面容憔悴,神色恍惚,踉跄著脚步,若非被锁链牵著,只怕会晃到别处去。
余靖只觉得这条路非常熟悉,明明没有任何记忆,却觉得自己曾经走过无数次。
走著走著,忽然眼前一片开敞,但见岩山高耸,地上寸草不生,远处一座高耸的殿堂坐落其中,风声从山隙间吹出来,夹带著凄凉的呼号。抬头但见天顶无日无月无星辰,仿佛一团混沌,看那些衙差引路便是往那个方向走去,余靖也不由自主跟随著人群队伍後面走了过去。
殿前右首之处,见一高台,台高一丈,上面放了一面古朴的巨大镜子,似乎每一个被带到这里的人入殿之前都要先到这面镜子前照一照,然而分出两列再入殿堂。余靖倒也遵守规矩,跟在队伍後面慢慢往前。
今日似乎人比较多,排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轮到他。他前面那位是个仪表堂堂,一身大官衣著的中年男子,被带上台後在镜前一站,镜旁一位身穿黑蟒袍,长须黑脸的官员随便看了一眼,手中朱笔一勾,道:"送去第二殿。"
那男子见衙差拿起粗大的铁链向他走来,可先前那几个衣著破烂的穷人无需落枷便送到另一条道上,当即叫闹起来:"冤枉!!凭什麽那几个破落户仍投人世,本官却要入地狱受苦?!"
那官员抬头,厉目一冷:"万两黄金带不来,一生惟有孽随身。你这一世所做之事,唯你自己最是明白。罪孽尽摄於心,却逃不过孽镜照阴阳。一切罪孽早已在镜中映出,若你不服,但可扪心自问,自少到老,终此一生时,是恶多於善,抑或是善多於恶?!"言罢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看他手中的帐册。
声沈如锺,敲在人心之上,只震得那人神魂难定,此时犹自深省一生,确实是作恶多端,为谋私利不惜陷害忠良,害得政敌抄家灭族,自己最後落得个佞臣之名,被新帝腰斩於市,然而此时想起自己金榜题名,初入黄金宝殿时那战战兢兢,却又带著一展抱负的豪情壮志的心情,不知何时起,逐渐被官场的黑暗所吞噬,迷失在纸醉金迷中……
余靖看著那男子一脸颓然地被带下台去,终於是轮到自己了。闻君一席话,他倒也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似乎也不曾做过什麽大奸大恶,却不知一些小诡计什麽的算是不算?
边想著,边已走到了镜前,往镜子一瞧,隐约自己的容貌,只是那身上穿的却不是记忆中的青衫素袍,而是一套盘领窄袖的华贵官袍,头上还带了乌纱帽,若不是那张脸跟自己一模一样,还真让人怀疑这镜子里的人还是不是他。
余靖心中疑惑不由得想走近些瞧个仔细,那埋头帐册的官员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便似看到熟人般,诧异叫道:"你怎麽又来了?!"不理余靖不解因由,那官员叹了口气,合上手中册子,似乎这册子里并不会有余靖的名字,"这回又做了什麽得罪了阎君?唉,几千年来都没见你犯过什麽大错,怎麽如今却不得安生?"
余靖更是糊里糊涂,但混沌的脑海中却仿佛应该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且这个因由,却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黑袍官员见他神色恍惚,不由皱了眉头,再看仔细些,忽然恍然大悟:"本王真是糊涂,阎君说你历劫入凡去了。今日归来,莫非是劫数已尽?"他连忙翻开帐册查找,然後捏指一算,"坏事!七魄归阴,命薄如纸,随便一个小劫都能让你枉死送命,你还敢去招惹那破军煞星?!"
余靖倒是有点会意过来:"意思是说,我已经死了是吗?"
"你阳寿未尽,死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尸身还没坏,赶快还阳还来得及!!"
"还可以活过来?不能吧?"
官员怒目一瞪:"怎麽走一趟人间连个规矩都忘了!!再说你堂堂第三殿阎罗,死於溺毙算什麽事?!快走快走!"
余靖眨眨眼,看了看来路,一片幽黑漫长无比却不知通往何处。
"走回去太累人了,反正迟早都得来,就没必要多跑一趟了吧?"
"你也就剩下几片魂魄,连肉身都没有,哪里会累?!"那黑袍官员直给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谁人对尘世没有留恋?还真没见过不愿还阳还诸多借口的!!无奈之下,只好抬手劈开一道虚空,"也罢!待本王送你一程!"
不等余靖答应,大掌一推,便将他送入虚空之中。
咽喉一阵辣辣的疼痛,浑身疲软无力之余,每吸下一口气都异常艰难,然而正是肉体的疼痛,提醒了他尚在人世的事实。
余靖撑开沈重的眼皮,已见天色大亮,四下一片死寂。他勉强撑起身子,喉咙一痒咳嗽了几声,居然从鼻腔呛出些泥泞的污水,苦涩发腥的臭味让他一阵作呕。
半湿未干的衣服贴在身上,入秋的清晨凉风刺骨,吹得他浑身发抖,挣扎著爬起身想寻个避风的地方,四下一看,发现自己在一个相当大的坑底,附近景观看得眼熟,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是身在昨晚被丢进去的池塘里。不过曾经被浮萍铺满池面的河塘如今就像个大土坑般,没剩下一滴水,只剩下塘底干巴巴的淤泥。
而他正是站在塘底。
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声音有些发哑叫唤不出来,更何况眼下情况未明,也不知摇光逃出这个鬼地方没有,而自己大概已经被当作是死人而丢在这里了。无奈之下,只好拖著身体来到塘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但泥泞湿滑,加上他险死还生,手足乏力,几次爬了半道都滑了回去。
这塘底还挺深的,余靖蹭了一身的污泥,却仍是未能离开。
他便也不再试图攀爬,站在原地,看了半晌,然後,反而退了半步,抬手捻诀,口中念道:"著!"话音一落,但见阴风簌簌,面前难於攀爬的泥壁塌下一方,如同一条斜坡缓道供人行走。
余靖借道而上,安然回到岸上,而後回头,看了一眼,并无半分诧异神色。
其实记忆就像被一层薄薄的纱轻轻包裹著放在脑海深处,只要一个契机,将纱挑破一点,所有的记忆便如同流水泻地。更何况经历生死,地府重游,更在孽镜台前一照?
余靖是宋帝王,宋帝王便是余靖。
本就如此。
低头看了看浑身的泥泞湿意,委实难受,施法更换当不算难,只是……他却没有去做,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身後的脚步声。
"余靖!!!"
几乎是扑过来的少年就像一颗流星般撞了过来,险些把他又撞回塘底去,好不容易站稳,又被抓住一阵摇晃,快要把刚回来的魂魄给摇散掉。
"你又活过来了!!你还活著是吗?!"少年瞪大了眼睛盯著他,伸手去探他的鼻下以及摸他颈项的脉搏,在终於确认他是个活人之後,登时又换上一副暴怒的表情,"没死你在塘底下挺什麽尸啊?!"
余靖垂眉,没有错过少年眼中曾经有过的湿意和留下了红丝,莫名的,居然有些吃味,想当初自己在地府魂飞魄散时也没见他这般表情,可这个"余靖"的躯壳却能得摇光如此相待……
见他不答应,摇光只当他神志不清,也没有再作追问。这半个时辰前,收到余靖给他送来的示警,他并不曾逃走,反而急急赶来,寨主麻金纠合大批苗人想要将他围捕,然而这些凡人又岂是破军星的对手,几下手脚便将他们全数制服。然而当他从麻金口中逼出余靖下落,急急赶到此地,却已发现余靖被沈入河塘,摇光一怒之下以耗力蒸干池水,可惜余靖早已溺毙多时。
摇光实在没有想到余靖竟有此一劫,否则定不会容他只身前去附会,早前根据麻金所述,原来他们打算将他当作牲祭,要余靖交人,不料这个文弱书生表面顺从答应,却暗地里施计示警,为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看到躺在池底下一身泥泞,湿漉漉已然僵硬多时的尸体,摇光竟觉得难以自抑的愤怒和难过,心更像是缺了大大的一块。这个总是花花肚肠的家夥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却偏偏为了救他不顾自身安危……笨蛋……就算转世了,也还是一个想不通关节所在的笨蛋!
涌动在心底的怒火在看著余靖湿漉漉地躺在半干的泥沼上,想著这个家夥平素整洁,於是回去在行李里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打算给他换上,谁想一回头,竟见明明已经断气多时的人不知怎的又站了起来,还一脸惋惜地看著身上的湿衣服……
他难以抑止焦急的心情去确定他仍然活著的证据,鼻子的呼吸、胸膛的起伏、脉搏的跳动,待一一确认过後,心一下满了。
忽然有种鸟儿在海上飞了许久总算落到了礁石上的感觉,稳稳当当的。
顾不得去想为什麽他会死而复生,心里只有一个古怪的念头,太好了,他还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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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扬汤止沸当抽薪,削株掘根除恶尽
"哈啾──哈啾──"大大的两个喷嚏让摇光回过神来,见余靖在冷风中揉著红红的鼻头头,一身泥泞狼狈不堪,便连忙将手里的干净衣服递了过去。
"快些换下湿衣!"
"哦……"余靖接过,也确实是冷极,相当干脆地脱掉了又湿又黏还一股子腥臭味道的衣服,换上干净清爽的袍子,这才大大地舒了口气。挺腰回头,却见摇光的眼神深得摄人,盯著他的脖子的视线简直就似要烧著了般。
"怎麽了?"
摇光不语,走过来,抬手扒开他的领口。
但见白皙的颈子上,喉咙部位有一道相当明显的深紫色瘀痕,看仔细些竟然还有几道分布颈侧的指痕!之前只想著余靖已死未及细看,如今才发现这个文弱的书生不但被残忍地沈尸塘中,更曾被人以手勒颈试图将他先行勒毙!!
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苗人,他根本没有反抗余地……颈项被死死勒紧,强行断了呼吸,窒息是没有任何活人能够承受得了的痛苦……眼瞳逐渐放大,身体也没有再挣扎的力量……苗人只当他已经死去,便将他丢入池塘……发软的身体逐渐下沈,好不容易解开咽喉桎梏恢复呼吸,却无法阻止汹涌灌入鼻腔的浊水……
"摇光?"
余靖担心地看著摇光脸色忽青忽白,攥紧的拳头甚至捏出了道道青筋。
听到他的轻唤,摇光才抬起头,眼中火焰跳跃不定,他忽然伸手过去,仔细地为余靖扣上领子上一颗颗布扣,这才勉强地遮去了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待扣上了最後一颗,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村里的人,都得给你陪葬。"
轻描淡写的说话,却带著凶厉残忍。
余靖一阵恍惚,一时间,他仿佛又站到了千年之前那场瑶池盛会之中,瑶池碧玉金荷上,少年白衣长发,俊美无双,一身噬人耗气震慑天界百仙。傲视天宇,帝前不逊,抛下一句:"破军请战!"
嘴角,撩起了一个不著痕迹的弧度。
恣傲心性,万年难改,他喜欢的,不正正是这个不受天地拘束,不得仙圣喜爱的恶劣煞星吗?
只是,他却不能为了区区小事,让摇光手染鲜血。
即便这寨子里的人信奉邪灵,盲目牲祭童子,甚至不惜残害无辜者性命,算得上死有余辜。然而生死有命,若摇光强行逆道而为,只会徒添杀孽,全无补益。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因果报应,总会落到这些人头上。届时阎罗殿上,还得有他宋帝王判上的这一笔。自然会让这些胆敢在阎罗头上动土的恶人仔细知道,第三殿下十六小狱的刑法如何叫人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多待片刻。
是以,又何必急於一时?
摇光能为自己的死而生气,甚至怒火烧心,不惜屠村殉葬之意已让他暗暗高兴,余靖伸手拉住意欲转身而去的少年。
摇光怒火中烧,正待发泄,却又被拉住不由更恼:"你拉我作什麽?!"
余靖眨眨眼,指著自己:"我又还没死,要殉葬品作甚麽……"
"你已经死了!!"摇光扑上前去,一把扯掉他的衣襟,裸露出来的深紫淤痕足够说明一切,"若你不是……若你不是……你早就……"是他太过大意,以为没有妖怪,鬼神不敢近身,便没有危险,却忘记了这尘世之上,更多的是被贪欲蒙蔽双眼的人,而这些人泯灭人性,行径疯狂,残虐如兽!
少年倔强地咬著嘴唇,瞪大的眼睛,怒火中难掩悔恨难过。
"对不起……"余靖双臂轻轻地环上少年单薄的肩膀,不带一丝强硬地将他搂入怀中,历经万年红尘,早该看破生死的星君,本不该为一个凡人的生死执著,然而他却为他一再破例。
这般骄横却也可爱的破军星,如何叫他不心怜,不珍惜?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这是一直欠著他的道歉。那日的阎罗殿後失控的疯狂,害这少年星君塌上求饶落泪,伤了他高傲的自尊,他不曾後悔过自己的作为,却欠著摇光一句道歉的话。
然而他自持阎罗身份,无法说出这一句话,如今就容他再狡猾一次,借这副凡间的皮囊作掩,说出那一句拖欠多时的话。
"这都怪我的不好……摇光,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摇光静默著。
书生的手臂并没有多强壮的力量,更没有强制的桎梏,暖暖的温度,是独属於他的包容,明明可以轻易挣脱却又不想甩手挥去。这个男人,无论失忆与否,都会在他疲惫软弱之时,如同一缕穿透厚云的阳光,照落阴霾的心田。
於是就这麽容他放肆,反正眼下他又不是九天恶曜,不过是一个凡间少年。
过了一阵,余靖才打破了沈默,小声地劝道:"那些人虽说罪无可恕,但我们并非官府,无权定罪,若是把他们杀了,反而落了滥杀无辜之名……"
悔恨之心一去,少年又恢复了那倨傲自我的脾气,听他这麽说来,只当余靖迂腐怕事,不愿招惹麻烦,便恼著推开他:"岂能如此作罢?!若是放过这些恶人,回头他们又去害人!"
"说得也是。"余靖很自然地松开手,没有强加的意思,转头看了看苗寨的方向,"对此等说不得道理的恶人,自然不能以常理论。"
"不然你说如何?"
余靖回头,看向摇光略略一笑,这笑看起来平常得很,可摇光却觉得身後阴风一阵,凉飕飕地渗人。
"当若抽薪止沸,削株掘根。"
扬汤止沸,不如灭火去薪。
削株掘根,除恶自当务尽。
斯文的书生娓娓道来:"之所以要牲祭活人,便是因为山中有盘王之故。只要除去所谓的神灵,他们自然也就没有牲祭的理由了。"以牲祭人命换来的风调雨顺,本就忤逆纲常,回复原状也不过是遵从天道循环罢了!至於失了庇佑的村庄以後会如何,是颓废破败,乃至灭亡与否都不是他们可以干涉的了。
对此等做法完全不觉得有半点阴损之感的书生,说完还非常自觉地低下头来,询问摇光的意见:"你觉得这样好吗?"
摇光岂有不懂其意,眼中闪过一丝邪光:"正合吾意。"
两人回到苗寨,便见那群被摇光制服的苗人全部倒在谷场之上,也不知他施了什麽法术,个个脸色发青,动荡不得。
摇光走到那罪魁者寨主麻金面前,敲了个响指,麻金只觉得身上看不见的束缚立时解开,手脚却仍是发软。当他看到跟在他身後的余靖,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嘴里惊恐地哼哼:"鬼……鬼……"
也无怪他如此惊怕,若是换了常人,沈於池底半个时辰之久,无论如何都得死个通透彻底了,哪可能似余靖这般还能活蹦乱跳?!
余靖从摇光身後走了出来,见地上的苗人面色惨淡,居然还咧嘴一笑,那笑容是一个阴森,一个高状结实的直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偏这书生没有一点吓到人的自觉,一脸无辜地凑近:"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承蒙寨主照顾,在下来回礼了!"
麻金吓得浑身发抖,想逃跑又四肢无力,眼睁睁看著余靖像厉鬼索命般慢悠悠地挪过来,猛地想起了自己有盘王庇佑,马上大声嘶叫道:"你这个孤魂野鬼!我们有盘王庇佑!!邪鬼不得近身!!"
余靖摸了摸下巴:"请问你们的神灵如今何在?我倒想看看它是如何厉害!"
麻金大叫:"盘王大神威力无边,你不要妄想与之抗衡!!"
"听说祖神盘王,乃以犬之姿,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受帝封赏更得公主下嫁,当是英勇无匹的神灵。但寨主山里那位'盘王',倒像只躲在洞中等著族人伺候著把牲祭送到嘴边的怪物!"
"胡说!!你敢污蔑盘王,定遭天打雷劈!!"
麻金几乎想要扑过去撕碎余靖,旁边的摇光岂容他放肆,一脚将他踩落在地,这一脚下去,也不知断了几根肋骨,怒道:"嚷嚷什麽!雷公在我面前过还得把他那把破铁锤收著,回头我让他先往你脑门砸上一锤!"
余靖自是有恃无恐,慢悠悠地问道:"这麽说来,寨主是亲眼见过盘王了吗?"
麻金疼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没有见过,又如此肯定洞里面的就是祖神盘王?"余靖无视对方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一副好心提醒的模样,"说不定不过是只大麽点的野狗罢了!"
"你……你……"若论唇舌之功力,麻金哪里是余靖的对手?当即气得七窍生烟,又骂不出话来,两眼一翻便给气昏了过去。
余靖反倒笑了起来:"一寨之主,气量怎如此之小?"
於是不再理会昏死过去的麻金,转而看向旁边地上放倒的一众苗人,那些苗人纷纷以惊恐的神色看著他,却又逃之不及,直至他的视线落在一个有点眼熟的苗人身上,余靖露出认出人来的表情:"诶!你不是……"
不等他话说完,那苗人吓得是魂飞魄散,惊叫不已:"啊啊啊啊──公子饶命啊!!我也是受寨主之命才会下此毒手!!"
余靖盯著他,那眼神里的怨毒是说有多深就有多深,只看得那苗人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他拖入地狱般极度恐惧。
"……我想知道,盘王在哪里?……"
"就在翠屏山後面半山腰的洞里!!饶命啊公子……"
"早说不就好了!"
地上的众人愣忡地看著面前这个刚才还像恶鬼般浑身散发阴森鬼气的书生转眼间变回斯文无害的模样,全都目瞪口呆愣成一片。
余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顺便揉了揉眼,看向摇光的眼神亮晶晶地清澈,哪里有半点阴郁?要知道面部表情能够出神入化可不是件简单的事,特别是眼神传递的情绪更是极其高深,那可是真功夫,绝不是施法变化而得,故此他一向不必像其他阎罗殿主般变化出狰狞法相已震慑恶鬼。
他转身过去看了一眼层峦叠嶂的山岭:"山高路远啊……"回头,扫过地上几个青壮苗人,"在河蟹词语体不适不便攀山越岭,还得劳烦几位把我们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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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夔皮鼓鸣震百里,四凶有妖名混沌
轻盈的轿子由两个青壮的苗人一前一後抬著,轿子上的椅子用藤条和木头编制而成,既结实又舒适,余靖坐在上面,路途遥远,山路崎岖与他全无关系,轿子摇摇摆摆,晃晃悠悠,他倒是舒舒服服地打起瞌睡来。
至於後面那顶轿子上的摇光,那张脸一直黑得发沈,抬著他的两名苗人均是战战兢兢,他们现在总算知道了这个看上去又矮又瘦的小书童厉害非凡,就怕他一个生气就把他们踹下山涧。
约莫半个时辰终於到达了半山腰处,他们如释重负地放下轿子垂首一旁听候差遣。余靖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开始打量眼前的洞穴。这洞穴看来乃天然而成,幽深漆黑,难知深浅,许是牲祭之故,四周地上阴气阵阵,如今余靖已重开法目,自然能够看到附近徘徊的冤魂,正如麻金所言,都是些年少孩童。
摇光也下了轿子,走到洞口附近查看,然後弯身采来地上一棵小草咬了一口,不由皱了眉头。
"这是什麽?"余靖好奇地凑上去。
摇光看了他一眼:"负寸草。"
"哦?"
"负寸草需妖力滋养,稍离半刻即枯,且草生一寸负一尺,要长出指腹大小,只怕需时千年。看来里面的妖怪在这洞穴内盘踞多时,不止百年。"
余靖点头:"哦,原来如此,看来这妖怪耐性不错。"
摇光瞥了他一眼,哼道:"不懂装懂!一边去!我进去看看情况,你且在外等候。"
余靖却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在外面等还不如跟在你身边安全,说不准那妖怪有通天彻地之能,从地底爬上来张口把我吞了……"
摇光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之前便是因为过於大意让他独处一人反而害了他性命,真还不如跟在自己身边照应,免得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又遇危险。於是也就不再反对,任由他跟入洞去。
洞穴深不见底,一路前行,洞壁上到处挂著密布的蜘蛛网,灰尘满地,看这情况,怕是已有好几年没有人通过。这洞也不知是通往何处,绕来绕去如同羊肠之道,他们走了许久似乎还没到尽头,摇光有些担心余靖这副书生身子撑不住,便停下步子回头道:"歇一会再走吧!"
"嗯。"余靖笑得温柔,火把掩映的亮光落在少年侧脸,明明不是记忆中那令人惊为天人的俊容,偏仍是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忍不住伸手过去挑掉了他头发上沾到的蜘蛛丝,心不在焉地说道,"这妖怪大概懒得很……要没有牲祭夥食,他是连爬出洞去晒个太阳都懒。"
摇光的心思都在这洞里的妖怪身上,倒也没有觉察他那动作有何不妥,炯炯双目盯著那幽深的洞穴:"里面的妖怪只怕不比寻常。我在村中一直不曾感觉到妖气,它的妖力隐藏得极好,若非洞口有负寸草,只怕也难知道这洞里有妖怪。"摇光言罢,抬手催动法术,一股耗力从掌中涌出烈风般吹入洞道,顿时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清了个一干二净。
本想来个打草惊蛇,谁想里面却依旧没有半点声息。
摇光冷哼:"看来不止是懒,而且还很蠢!!"
逼不出那妖怪,只好继续往前探索,七拐八扭地又走了接近一个时辰,怕是连山都钻穿了好几座的路程,总算是听到了风撞在墙壁上的回响。摇光当即闪身向前先行,余靖在後面看著那个比他矮小的後脑勺,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的煞星,这不声不响的关怀,也不知是向谁学的,实在不够讨好,难怪在天界总是吃不开。不过也好,没人懂得欣赏,自然便不会有觊觎。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却忽然遇到了一堵阻道的墙壁。难道这就是尽头吗?还是洞壁年代久远在中途塌荒拦了去路?正是奇怪,余靖忽然凑了过去,伸手摸了摸那墙壁,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麽了?"摇光问。
余靖回过头来,书生白皙的脸庞在黑暗的烛火中显得有些渗人:"这墙壁……有毛?!"
摇光一听不对了,抢上前去仔细一瞧,但见拦路的墙壁果然是毛茸茸一片,并不像是草茎,看那形状和柔软的程度,可是货真价实的毛发!那墙壁居然还有呼吸起伏,隐约带著野兽身上特有的腥羟味道。
摇光眼睛一眯,毫不犹豫地拿火把往墙壁上一捅……
"吱──吱──"烧焦的黑烟升起,然後是毛发焦臭的味道,"墙壁"似乎仍然没有半点反映,直到终於冒出了烤肉的味道……就像从地底冒出的呻吟,"墙壁"退後了!!原来并不是什麽墙壁,而是妖怪的身躯!
这妖怪硕大无比,身躯竟将洞眼堵死,若不是被火舌一烤,还真是挪不开身。
总算是露出了洞穴的入口,摇光将火把往内探了一下,就见洞口原来悬於山壁半空之处,离地极高,回身不由分说一把搂过余靖的腰,挟住他耸身一跳,稳稳落在地上才将余靖放开。
火把亮光不足方圆两丈,未能照清究竟,摇光以指弹火数下,火焰团团而出挂於洞壁四周,不需柴薪自行燃亮,当即将常年黑暗的洞穴照个通亮。
这洞穴倒也宽敞,妖怪也实在硕大无比,就像一座小山状横卧在地上,但见粗壮的四肢盘卧在地,浑身都是柔软的长毛,脑袋却不知缩在何处。方才那一记火烫居然只是让它挪动了一下,不见其他动作。
"这是什麽怪物?竟然体硕如山!"
若论对妖怪的认知,常年跟鬼魂打交道的阎罗王自然是比不过曾经下凡五百年降妖伏魔,浸淫其中的破军星君。
只不过连御妖无数的破军星这一回也不免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居然是混沌。"
"很危险吗?"
"危险倒不至於,就是麻烦。"摇光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混沌乃是上古四凶之一,力量深不可测,只是脾性古怪,有目不见,能行不开,双耳不闻。"
余靖笑了:"那还真是懒得够彻底的。"
"此妖应在昆仑西天山之下,为何会在此地蜗居山穴?"
"要不叫它起来问问?"
这妖怪看来皮粗肉厚,连火烧都不怎麽怕,要把这头贪睡发懒的妖怪叫起来看来委实不易。
却见摇光挑眉一笑:"这有何难?"只见他手一晃,不知怎地掌中便出现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皮鼓,这皮鼓鼓形如罐,鼓柄为紫木葫芦把,两侧各有皮条拴了小丸,转动时可交击鼓面,虽说小巧,但看来也是普通。他与余靖道:"把耳朵堵严实了,不然震聋了我可不管。"
余靖闻言以袖捂住双耳,摇光便摇动鼓柄。鼓双耳弹丸前後抽打鼓面,这看似轻轻一下的敲击,竟犹如雷鸣,鼓声震撼无比,若是在旷野之上,只怕能声传百里不止,然而在这个近乎密封的洞穴里响起,更加是四下激荡仿如猛兽困於栅栏凶猛狂暴撞击不休,乃至地面抖动不休,壁面甚至出现龟裂之痕,眼见连洞都要被鼓声震塌。
余靖虽捂住耳朵,亦感胸口生闷,头脑发昏,连忙催动法力镇定体内七魄,免得一不小心又给他那鼓声给震个魂飞魄散。
摇光也就随意晃了几下,便也没有再摇,但鼓音犹自震荡,不绝於耳,洞顶甚至不住地往下掉被震碎的灰石。
余靖定了定神,揉著耳朵,问:"怎麽这鼓这麽吵耳?"
摇光得意地将鼓收回怀内:"夔牛皮做的鼓自然好用得很!"摇光所言之夔牛,乃上古奇兽,其状如牛,苍色无角,一足能走,目光如日月,其声如雷。传说黄帝伐蚩尤时,以夔牛皮冒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故而他手中这面小鼓虽小巧玲珑,但这声音堪比同时敲响洪锺百座。
"哦?"余靖若有所思,"夔牛三千年乃一出世,并不易得,当年黄帝负有天命,才能杀夔牛冒鼓,自此不再闻夔牛出世。"
摇光啐道:"还不是那天玑小气多事,黄帝那八十面鼓用完即丢,他愣说浪费,悄悄拉我一同去把牛皮都剥了下来,寻天宫巧匠重新制作小鼓使用,我殿里还放著一堆!"摇光所言之天玑,便是七元星君之一禄存星君。
"不怕贪狼星君知道?"
"哪敢让天枢知道,自然是瞒著他的……咦?!"摇光一想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猛然回头,对上余靖脸上笑容,竟是如斯熟悉,那份安然稳固,不动如山,放了饵食安等鱼儿上钩的闲适,"你……你怎会知道天枢的事?!"
余靖眨眨眼:"啊!我说溜嘴了吗?"可这话里却没有半点惊惶懊丧,反而像是故意而为,让人气得七窍生烟偏又无可奈何。
摇光瞪大了眼睛盯住余靖,是了,从刚才他活过来那会就觉得有些奇怪了,若是常人知道自己死後复活,又怎会不惊不乍,完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而且那几手过分阴险的做法,这人──"你──"摇光一步抢前揪住余靖衣领,"宋帝王!!"
"这个先不著急……"余靖──宋帝王倒没有急著解释什麽,只用眼角瞄了瞄身侧那座开始蠕动的"山","……那妖怪,好像给你的鼓声给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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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山岳若挡夷平地,嚣性骄横惟破军
小山一般硕大的妖怪蠢动著以足支地,站起身来,大概是几年没有动弹,身上的长毛挂满了灰尘蜘蛛网,这一抖,扬起一洞的灰尘。那妖怪的脑袋原来就窝藏在自己那身长得可以当被子盖的毛里头,等这一露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毛发把眼睛嘴巴都遮了个彻底,只露出个尖鼻子的狗!
昆仑西有兽,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名曰混沌。
"哼!"摇光甩手丢开余靖衣襟,撂下一句恶狠狠的话,"回头再找你算账!!"
余靖识趣退开一旁,论说降妖伏魔,自然是破军星君拿手把戏,料想也不喜欢他在近处碍手碍脚。
"何……人……扰……我……安……眠……"
那混沌说话慢慢吞吞,像是吃了满肚子的猪油,透过额头上厚重得几乎完全挡住视线的长毛,打量面前渺小的两人。
摇光打量那凶兽,冷笑:"把四凶之兽当作祖神盘王,那些苗人当真是有眼无珠。"但见他抬手一扬,就有一道冷厉的光席卷而至,所到之处,虚耗之力将地面刨出一道深坑来,若是被他打中只怕不死也得少块肉了。
然那妖怪动都不动一下,攻击在接近它硕大身躯前的一瞬间,空间似乎扭曲了般,将摇光雷霆万钧的力量尽数化去!
摇光亦不由得大为吃惊,连施重手,结果始终如前时一般无异,力量砸在那妖怪身上居然便似清风徐徐,连一搓毛都没扯下来。
"可恶!!"五百年间遇妖无数,摇光其实也跟不少厉害的妖怪交手,然而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只上古凶兽却是强得匪夷所思。
破军星命主耗,一身法力可算得上所向披靡,须知天地万物,在天道循环之中总有尽期,而损耗之力便能将一切化作飞灰耗尽,故金、木、水、火、土五行属中,无可与之匹敌者。然而面前这只妖怪,却显然是个例外。
天地混沌初开,方生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物,这头精兽正是混沌虚空之力所化,非无非有,无阴无阳,不正不负。
它虽然站在原地不动分毫,但一身混沌之力却能保护它免受伤害。
摇光冷哼,腾空飞跃,半空中凝聚浑身力量,一层淡淡光芒覆盖表肤,密闭的洞穴之中,他那身上衣袍竟逆风上扬。但见他双手结印,口中念动法诀,但见一层朦胧的圆形光弧以他为中心逐渐散开,所到之处,万物化灰,山洞的洞壁土地均被吞噬。
不远处的余靖见状,连忙催动阴魂法力以求自保,所幸这附近死了不少牲祭的童子,阴气极重,有此为继一时倒不至於被摇光力量波及。看著被逐渐破坏,整个山洞像被从里到外掏空出来的境况,他不由得暗自庆幸,倘若自己尚未恢复记忆以及法力,在这种毁天灭地般狂暴的虚耗之力下,凡人皮囊眨眼就得给化个一干二净,恐怕又要再往阴曹地府跑上一趟……
不过眨眼之间,地被挖深,山被噬穿,抬头已能见天。此时本来完全没有受到虚耗之力任何影响的妖怪突然大嚎一声。原来这凶兽常年躲在洞穴之中沈眠,鲜少爬出洞去,那洞穴之深别说阳光,就算萤火虫也飞不进去,就算是吃牲祭之食也是夜晚出去,故此它已足有千年不曾见过阳光,如今给这灿烂阳光一照,眼睛就像被火烧一般炽热痛楚,如同目盲。
但见那道炽烈的日光之中,少年凌空而立,映得他一头枯燥发黄的头发犹如炼金,烁烁耀目,在他四周,高耸入云的山体迅速崩坍,不过转眼功夫,整座山便已叫他夷为平地!!余靖愣愣地凝视那逆光中那如同凶煞修罗般的星君,移不开视线。
"嗷──"照在混沌身上的阳光逐渐扩大,它受不了这耀眼夺目的光亮,一反适才懒惰的动作,只想快些找到个阴暗的地方躲避,可惜整座山都给夷平了,哪里还有地方可以躲藏?
摇光终於收了法力,缓缓降河蟹词语来,瞥了余靖一眼:"发什麽愣!不是让你往远处躲吗?凑得那麽近找死啊?!"
余靖有些无辜:"我既无鸟禽羽翅,又无走兽健足,就算连滚带爬,也躲不得远……"他说的是在情在理,偏是那语气老神在在,实在惹人生恼。
此时那妖兽就像一条毛茸茸的肉虫般蜷成一团,彻底把脑袋给埋在身体里,好像连头都没有了的样子,甚是好笑。
摇光奈何不了余靖,一肚子的邪火都发泄到这凶兽身上,过去一脚踹下,把那"肉虫"硕大如山的躯体踹了个仰八叉,轰然坠地扬起一阵烟尘。
"给我站起来!!"霸道嚣张的破军星驾临,就连四凶之兽也当作是路边的野狗,说踢就踢,说踹就踹。
混沌蜷缩著肉乎乎巨大无比的身躯,可怜兮兮地在摇光的淫威之下笨拙地爬起身来。
"大胆妖物!竟敢教唆苗人,施行牲祭,啖食人肉,视天条如无物!"
"毛毛肉虫"抖动身躯,但见光芒一骤,硕大的妖躯缩小化作人形,便见一个长衫高个的男子,长发披散,额前的头发长的把眼睛都遮了个彻底,半张脸没法看见,一副邋遢疲懒的形状,说话总算是不必一字三顿,但还是显得过分慢条斯理。
"我没有教唆苗人……是他们误闯山穴……以为我是盘瓠……又送了些牲人来……"
余靖出言问道:"既知误认,为何不与之解释清楚?"
"解释……要说好些话……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摇光哼道:"放屁!定是你这妖怪谈吃人肉,借故而为!!"
混沌连连摇头,很认真地解释道:"其实……吃人……还不如吃猪牛……起码肉多骨头少……吃著省事……"
余靖算是第一次见识到有这种懒得连嚼食都嫌著累的妖怪,当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倒是摇光早便见识过各种离奇古怪的妖物,并不以此为诧。
"哦……"混沌没有大呼冤枉或者挣扎逃脱,反而问道,"听说犯了天条的妖怪……都得关进锁妖塔的是吗?……"
摇光愣了愣,回答:"大多如此。"
"太好了!……"混沌听说要关入百妖惊惧的锁妖塔,竟是露出莫名高兴的神情,"现在能睡个安稳觉的地方太难找了……我把洞挖得这麽深充其量也只睡了两千年便又给人发现了……早闻锁妖塔内漆黑不见天日……能关在这里面睡上五千年就太舒服了……"
"……""……"
能让三煞破军星和第三狱阎罗王面面相觑的情况实在不多。
余靖回过神来,想了想便道:"不过很可惜,现在锁妖塔因飞星坠落,崩塌在即。"
"什麽……那太可惜了……"
混沌深受打击,又连忙问道,"可有修复之法?……"
"需要寻得力量无匹的宝珠一枚,方可重塑锁妖塔。"余靖一脸正派,"若是阁下知道宝珠下落,大可为我们提供线索,这位正是下凡寻珠塑塔的破军星君。当然,如果找到宝珠,阁下功不可没,帝君面前,我们自会替你说几句'坏话',延长刑期,莫说五千年,就算上万年,也无不可。"
"此话当真?!"
余靖笑得童叟无欺:"自然是真。"
"如此好极!……让我想一想"混沌认真地想了起来,也不知是睡了太久脑袋不怎麽好使,还是本来就万事温吞,过了好一阵子,他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想起什麽。
摇光可不比余靖,一下子没了耐心,走上前去正要问话,却听到那家夥居然发出微微的呼噜声,大概是想东西想到不知不觉,竟就这麽站著睡著了!!
"滚起来!!"
摇光一拳砸过去,妖怪被砸到飞出几丈之遥,一脸的浑浑沌沌,没伤没痛地慢悠悠爬起来:"我记起来了……"
余靖连忙按住摇光,怕这位脾气极其不好的星君一怒之下再夷平一座山,到时候对附近的山神土地便不好交待了。
就听混沌说道:"记得天地出初开之时……大荒之地,中有山曰大阿……山中有烈火焚岩……岩化赤水……生夜光如意珠……"
"夜光如意珠?"摇光闻言眼前一亮,"这倒是没有听说过,想必是上古时的神物,未曾流传於世。那大阿山如今何在?"
混沌道:"大概……在东海……"
东海之御何其大?!摇光闻他说得含糊其辞,不由骂道:"什麽大概?!难道没有个准地方吗?"
混沌摇头:"记得地方做什麽……多费劲啊……"
余靖似乎已开始习惯他这种懒惰的脾性,也不理会他,便与摇光道:"上古至今,已是经年岁月,连一个小小地仙麻姑亦能见东海三为桑田,恐怕那大阿山如今已是踪迹难寻。"汉孝桓帝时,仙人麻姑至蔡经家做客,赠脯称麒麟肉,更言三见东海平为桑田,如今又见蓬莱水浅,怕是东海行复扬尘。
复又沈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记得东海水晶宫里的碧波酿色清味醇,三千年一窖,这回再去定要向老龙王讨要一壶!"
语调间极是熟稔,看来这位宋帝王与东海龙王交情非浅,连水晶宫里珍藏的精酿也知道个一清二楚。摇光乃是天上煞星,莫说是不常到天庭的四海龙王,就算是其他神仙也无深交之友,听他这般说来,不由冷哼一声。
回头去看那混沌,见他连连哈欠,不过是站著就好像耗费很多气力的模样。
该如何处理这头凶兽实在是个麻烦,摇光皱起眉头,一旁余靖仿佛深悉其意,便道:"眼下行程在即,若是拘押上路,也是麻烦。"
摇光瞥了那头瞌睡连连的妖怪,眼中厉光闪烁:"带著干什麽,宰了算了。"
"可以是可以。"那余靖竟然不予阻止,掂量抬头看了看那青天白日,"只是四凶虽是恶兽,但各自负有天命,当真要杀,也得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去埋才行,免得天君问起,不好交待。"
混沌只觉浑身袭来一阵凉意,昏昏欲睡的脑袋骤然清醒了过来。眼前这两人真的是仙人吗?居然当著他面讨论如何杀妖灭口?!
所幸比起煞星破军,宋帝王这个地狱阎罗王还算是温和一派,劝道:"为免麻烦,还是留他性命吧!以他这般懒惰的本性,想必也不会跑到哪里去,若还不放心,大可令此地山神土地代为看守,以策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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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巧言解结释心障,懵懂千年方得悟
摇光在另一座深山下寻了个洞穴将那混沌安置了,念动法诀招来土地仔细吩咐,这山里土地算是仙界里的蝇头小吏,看管这几座山头平白无故就被这位破军星君抬手毁了一座,哪里还敢作声,乖乖领了任务下去。
待土地走後,摇光回头一看,就见那只懒惰的凶兽已又呼呼大睡起来,根本就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余靖也是好笑:"对这只妖怪,看来只需要画地为牢,刻木为吏就足够了,完全不必找人看管!"
两人走出洞口,日上当空,四周雀鸟啼鸣,一片安逸平静,若不是群山之间突然出现了一片突兀的荒地,实在没法想到不久之前经历了如此一场匪夷所思的妖神之争。
妖怪是料理了,此时闲下来的摇光眉角一抽,猛然想起旁边站著的这家夥已经不再是什麽凡夫俗子的事实,脸色当即沈了下去。
"宋帝王!"摇光冷森森地从牙缝龇出声。
扑面而来的厉风,砸在余靖身後石壁上,"哗啦──哗啦──"碎石落地,真要砸在脑袋上只怕就得像西瓜破瓢了,两眼露出凶光的煞星浑身冒著杀气,若换了旁人早就吓得腿软,偏是面前这书生皮囊里装的是万年鬼王,处变不惊简直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
就见他拍了拍落在肩膀上的碎石,老实得让人牙痒痒:"是我不错。"
"什麽时候想起来的?"
余靖不慌不忙,坦而言道:"之前在河塘那里,确实已死了一回,走了趟地府,上孽镜台时,一下把原形给照了出来,便就想起来了。"他说得轻松简单,走了一趟阴阳路倒似出去逛了趟大街。然而便因他越是说得简单,却越似有所隐瞒,须知阴阳有隔,酆都城又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摇光咽喉一梗,顿时说不出话来。先前因他一时大意之故,至令余靖命丧黄泉,颈上的瘀痕未消,虽然余靖面上笑容依旧,但险死还生,加上身子骨本来就薄,眼下气息虚弱,脸色始终苍白,嘴唇带青,眼下还带著疲倦的乌青,好像再经受些什麽就又得断上一回气。
捏紧的拳头不由地松了一松,只是又想起面前这已经不是什麽都不记得的平凡书生,而是欠了他一笔血债的地狱阎罗王!
心里一狠:"想起来了自然最好!宋帝王,我与你尚有一笔未了之帐,今日得好好算上一算!!"第三殿那一夜得折辱,害他哭泣求饶,试问三界之中,谁能有此胆量?!
然而面前这个罪魁祸首完全没有半点求饶的打算,只是微微低头,眼角掠过一丝淡淡涩意,再抬头,眼中却是一片淡然。
"既然毁殿散魂仍无法平息星君怒火,小神已不知如何才能偿还此债。还请星君赐教。只要是星君所求,小神无有不遵。"
他的话凉凉的,轻轻的,没有一分力气,好像早便放弃了所有,全然不像平日那个好整以暇,事事占尽先机的宋帝王。
"我……我的意思是……"对方一副任其宰割的态度,反而让他不知所措起来。其实当如宋帝王所言那般,纵然他先行犯下大错,但他却将他的阎罗殿彻底摧毁,更令堂堂第三狱阎罗王魂魄飞散,七魄入凡历劫,说起来,已是有些过了。
两人就此沈默了下来。
酷日之下那片阴影当中,忽闻余靖幽幽问道:"若是那一夜的人……是贪狼,你便不会这般恼恨了吧?……"
"放屁!!"摇光勃然大怒,浑身一阵狂息袭喷而出,如此靠近余靖岂能躲过,当即被狠狠吹起撞压在洞壁上,背後岩凸嶙峋,痛得他几乎昏厥。然少年逼近的气息带著怒火之炽:"不许你侮辱天枢!!"
喉咙有些咸腥的味道,余靖狠狠压下,淡然笑曰:"是啊,堂堂贪狼星君,又岂会似我这地府鬼仙那般下作?"他扶了墙壁,稳住身体,眼神却是清亮得有些透明,"那麽你呢?我问的是你。摇光,若那夜的人是贪狼,你便就愿意了吗?"
摇光实在没有料到他居然如此说话,自己虽然仰慕天枢,却从来不曾有过半点亵渎心思,更何况似宋帝王先前那般,行云雨之事?心里不由得就此来之对比,若说那日宋帝王之举形同侵犯,那当真是换成了压在他身上的人是天枢……?!摇光猛地摇头,那是想都没想过可以接受的事!!……
惊慌地发现自己千年万年地凝视著那高大的背影,早已将那个男人篆刻在心里,一直认定了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必然是自己,却忽略了,心里的那份感情,到底是什麽?!
"荒谬!!"少年猛地转身,便要离开,然而却被人牢牢拉住。
如今话已说开,就如同揭疤祛脓,虽说是痛,但却快捷有效!余靖岂会让他就此离去?若让他甩手离开,非但无法让少年认清楚自己的感情,反而会让其重新堕入迷局,功亏一篑。
"你放手!!"摇光恶狠狠地瞪住那个几句话下来就让他心乱如麻的罪魁祸首。
余靖逼前一步,没有因为他凶狠的表情而放开手:"你在逃避!"
"胡说!我没有!这事说来就是荒谬绝伦!我与天枢乃同宗星君,岂会行如此猥亵之举?!"
余靖冷笑:"猥亵之举?可笑。情之所锺,自然希望有肌肤之亲!发乎情,止乎礼,那不过是情未至深罢了!!"
"你──你胡说八道!!"
"摇光。"余靖语气略沈,神色却已不再似先前咄咄逼人,温柔如水,"没关系,一切都没有改变,无论是贪狼之於你,还是你之於贪狼。"松开了摇光的手轻轻抚上少年的脸庞,仿佛试图拭去那抹不知所措的脆弱和慌乱,"此情如圆月在天,是明是暗,或晴或阴,亦不过是受云雾遮掩所至……光华如昔,万年不变。"
少年星君心里混乱得很,喃喃絮道:"我喜欢天枢,喜欢跟在他身边,喜欢他的眼睛里有我的存在……"
"你不必硬要说服自己,"余靖拂开他鬓旁的乱发,"并非只有持情爱之心,才能牵挂他人。"书生的话很绵很软,并没有将自己的意思强加於人,然而却能让人不自觉地顺著他的说法去想,摇光慢慢地冷静下来,心思也渐变清明。
从来没有说出口来的话,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表露过的心思,千年万年,懵懵懂懂,如今居然在他心里已逐渐明朗起来。那个男人的身影在他心中不曾磨灭半分,反而更是清晰,但少了古怪的执著,反而愈是感觉亲近。
他并非愚人,只是一向倨傲自我,认定了的事实便不肯再理会其他,也没有任何仙人有冒著得罪煞星的危险给予开解劝告,若不是宋帝王这般,早已得罪了个彻彻底底,破罐破摔,也不在乎多给他修理一顿,只怕再过万年,他仍是辨不清自己心之所念到底为何。
心情一松,便注意到余靖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在他眼中,似乎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反而自己却似蒙在鼓里,不清不楚,当即又恼了。
"好你个宋帝王,言语挑拨,是何居心?!"
"星君莫非忘了,我对你早存思慕之心,自然不愿你心里有旁人占著。"
他这般直言不讳,倒是让摇光想起这家夥对自己早便怀了别样心思,脸上不由一阵发热。
失去对天枢念想,心里空落落的位置像被这鬼书生给趁机硬塞了东西进去。
"早知你心怀鬼胎!!"
一想到这人借阴间鬼气坐大,将他压制在床上蹂躏羞辱一番,居然还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火都上来了!"你不要试图岔开话题!!我对天枢抱有何种心思跟你对我侮辱侵犯是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你趁人之危,羞辱於我,这笔帐无论如何都得给我算个清楚!"
摇光怒火中烧,然而余靖却看到他的神情已不似之前那般执著彷徨,反而带了几分释然的清爽。
一直都知道那贪狼星君在摇光心里不可磨灭的痕迹,这样的存在就像巨岳盘桓围绕,将少年星君围困在中央,令他看不到山外的世界。余靖自知无能移平山岳,却能够化作潺潺溪流穿过山岳间隙,缠绕山中人的身跟。
历时千年,腹中心思辗转,倒还真是承了摇光所说的那句心怀鬼胎,虽说还不到得尝所愿的地步,却也不由得心头一松,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心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身体发软不由往後靠在壁上。
这一两天折腾得实在厉害,又是落水又是断气,活过来了还得穿山越岭,再好的身体也得垮了,更何况是这副孱弱书生的皮囊?方才还受了破军星怒火中的一击重击,五脏六腑移位了般的难受。还来不及站稳,头一沈眼前一黑。
不等摇光觉察不妥,那书生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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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缪龙薄金玉紫舆,将军神竣驭龙驹
余靖觉得自己并没有睡上很久,因为醒来的时候天仍然是亮的。
他从床上坐起来,感觉精神不错,神清气爽,打量四周还是原来苗寨借住的那间屋子,便打了个哈欠,打算下床穿鞋,还没抬腰,门板突然打开了,摇光捧了一个碗,抬头一见床上的人坐了起来,神情当即一喜,但见他试图下床,即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床前,按住余靖:"别起来!"
余靖拗不过他,只好收回脚,重新回到床上。
见摇光将碗放到桌旁,淡淡的草药香溢出来。
"这个是……"
"九天紫蕊芯。"
余靖听了略略吃惊,须知九天紫蕊乃天界至宝之物,纵然是天域众仙亦难得一枚,唯有立下奇功者方能得天帝赏赐,花叶、花茎所炼汁液遇伤即愈,蕊芯更有肉白骨、起死人的神效。
"给我的?"
"自然是给你的。不都喝了几天了吗?"
余靖多少有点出乎预料,想那破军星睚眦必报的个性,对他这个意图不轨,甚至出言顶撞的家夥,没给下点墨矐就不错了。
摇光自然知道他想些什麽,哼道:"你这副破皮囊难道还需要我浪费毒药吗?随便往山里一丢就能送你回地府。快些给我喝了这个,否则转头又得噎气!"
余靖从话中听出味道,问:"你不希望我死?"
摇光瞪了他一眼:"别想给我又使魂飞魄散、失忆忘事这招!你的欠账我一笔一笔慢慢算!"语气即便是带著从牙缝间龇出来的恶狠狠,然而却已没有任何怨恨和憎恶之意。
余靖笑了,笑得温婉,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徒步的旅人,埋头行走在阴雾弥漫的密林,忽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那片好像总是没有办法走完的路,阳光洒落在绿茵的草上,远处,是一片开阳的平原。
"喂!药快凉了,还不快些喝!"摇光莫名觉得他这种笑容让自己的心有一刻难於自抑的悸动,连忙将药碗往他手里一塞。
余靖接过,没有任何抗拒地低头喝下,那九天紫蕊果然不同凡响,入腹浑身发热,只觉得精神大振,甚至有脱胎换骨之感。
看他慢慢吞咽那苦涩的药汁,摇光心里知道这药是九天紫蕊芯是没错,但自己可没少往里面加黄连!然而他那表情,却完全没有一丝难受,反而像捧在手里的那碗是兑了一整罐蜂蜜的甜浆!
等余靖把空碗还回,摇光有些疑惑地舔了舔碗边适才余靖喝过的那个位置残留下来的些许药渍──好苦!!摇光龇牙,恨不得马上跑出去漱口,完全没有注意到床上的男人因为他适才的那个动作变得异常深邃的眼神。
如果对著的是那张容颜姣好堪称天界绝色的脸,只因这麽一个小小动作而生出情欲倒还说得过去,然而如今面前的少年面色枯黄带著点点麻子,不带半点讨喜之色,可他居然为了他吐出半点丁香小舌舔过苦涩药渍的动作顿生情欲,更想将人拉上床来,压在身下继续之前在地府未曾作完之事……千年前的梨花香雪下,他早已中了毒……而且,还是深入骨髓,药石罔效的那种。
摇光倒没留意身边的人一副想将他拆骨入腹的神情,边收拾边道:"你再多休息几天,然後我们就出发去东海。"
余靖略略回神,如今面前这少年对他似乎全无防备,他自然不会为了一时之念毁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便道:"取道东海,须时日长,单说走陆路,至少两月,若说走水路,怕也少不了几天……"
"你不去吗?"摇光略略错愕,眼神中不禁流露失落之色。本来早该习惯了一个人独自上路,便算是千年以前,下凡降魔伏妖,也不过是他只身前往,何曾有伴?
按理说,面前这个家夥没记忆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恢复宋帝王的身份更是个烫手的山芋,怎麽说都该早早甩掉才是,然而适才乍闻他不再随同而行,心里却似空空的相当难受。
"去啊!怎麽不去!好久没见东海龙王,说起来上回棋局尚输给我一株玄水石,这回过去,有破军星君见证,想那龙王定不会赖帐!"书生眨眨眼,好像从一开始便打算借著煞星神威,到东海向龙王收欠帐……
摇光闻言不由心头一松,可一想他的目的,不由磨牙。
"你当我是打手不成?!"
"岂敢岂敢!"余靖笑得很自在,可惜相当没有诚意,"未免路遥奔波,我们抄个近路吧!"
"近路?"
不等摇光细问,就见余靖起床落地,穿好鞋子,左手一挥,劈开一道空洞,只闻里面传出百鬼啼哭,冤魂惨叫之声,洞内漆黑混沌,深不见影,那黑暗,怕是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可怖。余靖随手变化出一个白纸灯笼,幽幽烛光照亮他半张侧脸,他伸手过去牵了摇光的手:"来,跟我走。"
要知道他是宋帝王,要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冤鬼索命勾魂找替身……
摇光当然不会被吓倒:"阴阳道?你这是假公济私吧?"
"破军星借道,想必阎君不会计较。再说既有捷径,又何必山长路远奔波劳碌?"
余靖的声音在黑暗中变得鬼幽莫名,四周冰冷仿似结上了层层冰霜,鬼哭狼嚎之声或近或远,实在不是让人舒服的地方。然而在森寒入骨的阴阳道上,那只带著温热触觉的手,并不强硬,却让人无法拒绝地握著他,摇光在余靖再度割裂虚空现出尘世光芒时忽然觉得,这路程似乎太短了。
尚未适应黑暗後出现的熠熠阳光,便感觉到带著咸腥的海风吹拂在脸上。
"到了。"余靖很有见好就收的自觉,松开了手。
反而换来摇光一点点莫名的失落。
定眼但见浩瀚东海,正是龙王敖广辖地。
龙乃水族之长,掌兴云降雨。海已域分四海龙王,东海敖广、西海敖钦、南海敖润、北海敖顺,地以位分五帝龙王,青龙神广仁王、赤龙神嘉泽王、黄龙神孚应王、白龙神义济王、黑龙神灵泽王,天地万物再分五十四龙王、六十二神龙王。
正东为阳,乃在尊位,故东海龙王在龙族之中乃属无尚尊崇。
余靖走到海边一块硕大却也有些不怎麽起眼的礁石之下,轻轻敲了三下,就见礁石下隐匿之处游出一头绿背大龟,大龟壳巨如盘,动作缓慢,来到余靖面前,慢慢伸出长脖子,就似个老眼昏花的老头要辨清来人般看了半晌,然後一鞠以头点地,竟开口言语:"原来是宋帝王驾临,待小的马上去通报龙王陛下,请阎罗神君稍後片刻!"
古书有载,千年龟鼋,能与人语。但凡龟鼋之命能过千年,便可成精,能出口言话。
余靖拱手:"有劳与龙王陛下通传一声,就言,破军星,宋帝王拜访。"
大龟点头,挪过身,蹒跚雅步,往海里爬去。
一旁的摇光看它那一步不过三寸的动作,皱眉转头,问那余靖:"等它通报回来,恐怕都要天黑了!"
余靖却笑道:"不著急。这里是东海龙王的地盘,总得按照他定的规矩办事,再说也得多给他些时间大排筵席款待你我!"
"……"摇光无语,这家夥那嚣张态度,像是吃定了那东海龙王,莫非当如他先前所言,那龙王当真输了他一局棋还欠下赌债不成?
果然过了一阵,海面浪花翻腾,马鸣声嘶,就见九匹通体雪白,鬃毛华美,出水之时水珠飞扬玉碎如晶,皮毛下泛出鳞色冷光的骏马跃出海面,踏水而至,九匹骏马後面拖了一辆紫玉车舆,舆驾金簿缪龙,精致华丽。
车舆在二人身边停下,车驾跳下来一名男子,但见此人丰俊憨厚,青巾盘髻,短打长衫,看模样来得匆忙,似乎方从校场匆匆赶来。
能御龙驹座驾者,自然不会是普通的虾兵蟹将。
他走前一步向余靖抱拳作揖:"末将乃东海龙王麾下,上将军丈螭,受陛下差遣特来迎接破军星君、阎罗殿君前往水晶宫一聚!请两位上车!"
余靖点头笑了笑,与摇光一同上车。那丈螭待他二人坐稳,翻身而起落在驾座之位,手执缰绳口中称"叱",九匹神骏龙驹当即扬开四蹄,奔入海路。
这车舆上早有辟水神咒,分水开路,在海中奔跑如履平地。
倒是摇光不放心,念动法诀在二人身上都下了个避水诀,余靖会意一笑,然後转过头去对那驾车的丈螭道:"烦劳将军驾舆来接,看将军戎甲方卸,想必来得匆忙。"
那丈螭认真驾车并未分心回头,只是点头应曰:"末将正率兵於泗礁海域演练,接陛下法旨马上赶来。"想了想,又补充道,"让二位上仙在岸上久候,是末将过错,还望二位莫要见怪!"
余靖凑到摇光耳侧,压声道:"看来这位将军对龙王忠心有加,还没搞清楚就把过错往身上揽,却不知其实是那位龙王陛下喜欢摆排场,还故意找位上将军过来给我们驾车。必是想给我个下马威瞧瞧,好让我开不了口问他要帐!呵呵……"
摇光虽与东海龙王并不相熟,但想那东海龙王乃是海域至尊,又怎会如此耍心机?道:"乱说,堂堂龙王岂会跟你这个鬼王一般见识?"
余靖耸肩,意味深长地一笑了之,也不再解释。
又听那位水族将军道:"这位就是破军星君?"
摇光道:"正是本君。"
"其实末将与七元星中禄存星君有过一面之缘。"
"哦……"摇光不由挑眉,跟那个抠门星有交情?"那你身上有没有少了鳞片或者龙角什麽的?"
"啊?没有少。"丈螭不明所以,继续说道,"百年之前末将飞升天龙,巧遇禄存星君,元精留形,正好入了禄存星君身上的一块温玉之中,所幸星君仁厚大量,不予计较,末将铭感五内,一直未曾有机会答谢,实在惭愧!"
摇光挑眉:"放心,天玑这人宽厚大度,非斤斤计较之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想他破军星,也是难得好心指点,免得这个看上去憨厚老实的海将吃亏不自知。
须知螭成天龙,留气於玉,玉中封住螭龙元精,一旦释出威力无比,天玑得了这宝贝,早是赚到了,至於还要讨得这位上将军的人情,那就赚太多了!
说话间,富丽堂皇的海底水晶宫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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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紫玉盈盏碧波酿,琉璃殿阙水晶宫
"哈哈哈哈……破军星军、阎罗殿君大驾光临寒舍,当真是蓬荜生辉,小王不胜荣幸,不胜荣幸!"
两人方落车舆,便闻笑声传来。
就见大批虾兵蟹高举仪仗两旁列道,众多螺女蚌姬簇拥著东海龙王迎出殿来。有见东海龙王身形高大,身著黑锦为底,杏黄金绣九龙皇袍,头束金冠,冠上珠圆如卵,光华闪烁,腰间挂、手上戴的,无一不透露著富贵之气。再加上龙首人身,骆头、牛耳、蛇脖、鹿角、龟眼的龙相极具威仪,在富丽堂皇的水晶宫前,加上旁边众多美姬兵将这一衬托,水族之王的气势显露无疑。
与破军星这副黄毛小儿、宋帝王落魄书生的模样这一比,高下立判。
丈螭上前见礼,禀道:"末将幸不辱命。"
此时宋帝王走上前去,也是行礼:"黑绳大地狱第三殿主宋帝王,见过东海龙君!"摇光虽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不过之前听了余靖的说法,也觉得站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按著别人的规矩比较恰当,也上前见礼。
东海龙王显然龙心大悦:"不知两位仙君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岂敢岂敢!"宋帝王咧嘴一笑,"龙王派上将军亲自驾马来接,实在是厚誉有加啊!"
"好说好说!一位是九天星君,一位是地府鬼王,莫说派丈螭去接,就算本王亲自驾马迎接,也不为过啊!"
"哪里哪里!龙王掌管东海海域宽广无垠,小小黑绳地狱若能与之相比,实在羞煞小王!"
听他们两个互相吹捧扯官腔,也就旁边那些虾兵蟹将惟命是从地听得云里雾里,对面前这两位视作天神崇拜有加,摇光听著就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掉一地。
终於二人极有默契地相视片刻,忽然捧腹大笑起来。
"敖兄,多年不见,你的排场是越来越大了!"余靖不再恭维,说话间更多是讽刺的意味。
东海龙王闻言也未作恼,反而笑道:"不是说鬼王出巡,百鬼侍驾吗?怎麽?眼下鬼影不见一只的,莫非你多番徇私舞弊之行终於被阎君查明,革职查办了不成?"
"就算我革职查办,你老兄输给我的那颗玄水石可也不能不作数吧?"
"哈哈哈……余老弟恁是小气了!连那颗不怎麽值钱石头都能惦记了这麽久?"
"不值钱?呵呵,敖兄托大了!玄水石确实不如珍珠美玉,然却能辟天下之水,只要有此宝物,莫说东海龙宫,就算龙渊之底亦是来去自如!"传说海底最深之处乃名龙渊,其深不可估量,水族之中惟真龙能入至深之处,故名龙渊。
东海龙王道:"老弟耳朵真长,想不到身在沃燋石千里之下,居然还能通晓我龙宫之宝!"
"敖兄过奖了!小弟也不过是风闻龙宫宝物堪比天宫,一两块石头,想必敖兄也不会放在眼里!"余靖打量那东海龙王威严的龙首,忽然笑道:"我说老兄,你常年顶著这副模样,难道都不累吗?"
东海龙王略一错愕,随即叹息道:"怎麽不累?可你没看到凡间龙王庙里的泥塑吗?哪个龙王不是龙首人身?我那几个兄弟还乐在其中……唉!害我也得陪著……"言罢抬手一抹,长袍袖过,但见脖子上那颗硕大的龙头五官形状变幻,鹿角缩小,长鼻後窄,龟眼化长,骆头呈棱,转眼之间,已复出一张神俊非凡的男子脸庞,这容貌看来年过不惑,一双剑眉毛浅灰带白,金睛双瞳炯炯有神,带著叫人不敢直视之威。
四周的虾兵蟹将、螺女蚌姬何曾见过龙王真颜?俱是大惊失色,纷纷跪地行叩拜之礼,连摇光也不由得暗地吃惊,须知也在天殿之上见过四海龙王觐见天帝,当时记得龙王就是龙头人身的模样,只当就是如此,却不想原来不过是为了应付凡间百姓的崇拜。唯有上将军丈螭和余靖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站在一旁,并不曾有所动作。
东海龙王哈哈大笑,示意龟丞将那些仪仗撤下,少了那摆显的排场,龙王陛下看上多了几分亲厚之感。他边揉著自己的脸边拉过余靖走入大殿:"我说老弟,你看我这模样,有否与以前大相径庭之处?"
一旁丈螭不需吩咐,上前请破军星随同前往。
余靖便答:"敖兄,好歹你已经是万岁龙王了,这副模样你也不怕别人寒碜?"
东海龙王不以为然:"天上仙家均以他们成仙之时的模样为形,几曾变过?我以登基之时作定,又有何不妥?"他瞅了余靖一眼,"倒是你,顶著一副凡人躯壳晃来晃去,还晃到我东海宝地,是何道理?"
"说来话长。还是麻烦敖兄给热上一壶碧波酿,待我细细说来!"
"好你个宋帝王,就会惦记本王的好东西!"
东海龙王行宫,宫阙楼台,皆以水晶为墙垣,故谓之水晶宫。
其奇幻之美,非能以言语形容,但见水影波流壁上,瓦是琉璃,柱是精石,灯是明珠。虽不及天宫华贵,亦别有一番海底绮丽。
偏殿早有蚌姬伺候,但如余靖先前预言,玉桌上大排筵席,琉璃盏,水晶盘,美轮美奂,让人看得目不暇接。筵席本来就是另一个摆排场的好方法,余靖了然於心,东海龙王贵为海域至尊,这爱显摆的嗜好还真是让人无言以对。至於摇光,早已习惯天宫华贵,面前这些也就不怎麽放在心上。
两人都兴趣缺缺倒没有影响东海龙王的兴致,筵席上并无吝啬遣螺女奉上宋帝王点名的碧波酿。
筵席间听完余靖道明来意,龙王沈吟片刻,道:"并非本王不愿相帮,只是万年变迁,那上古时的大阿山早已沈入海中,所谓的夜光如意珠也不知流落何方……此举无异於大海捞针,老弟,我劝你还是到别处寻去吧!"
余靖不置可否。
龙王又道:"既然入我东海,若是款待不周,倒显得我东海龙族小气了!宋帝王,破军星君,就请两位多住几日!千万不要客气!"
东海龙王温文大度,倒不失海域尊主之风。
摇光闻他并无宝珠线索,便无意逗留本想直言拒绝,但余靖却在桌下悄悄按了按他的膝盖,然後笑道:"龙王盛情,我俩却之不恭了!"
东海行宫,回龙殿。
龙王好客,常有天人或是水中龙族来访,便安置在这回龙殿中。故这回龙殿不比正殿唐璜,但每处精雕细琢,力求客人舒心。
带路的螺女掀开遮盖在夜明珠上的厚绒,令偏殿的客房布上柔和光鲜,然後便婀娜地摇摆著拖著五彩螺壳的身体游离。
余靖轻车熟路,推开窗户,就见圆月在顶,仿佛在水波中荡漾,时而完整,时而散碎,虚幻缥缈,恍如置身梦境。
冰凉的水底很容易便能感觉到身後那少年火热的波动,方才一路过来他都是黑沈不说话。
余靖也知摇光急於去寻找宝珠,对於在水晶宫逗留视作游山玩水浪费时间的行为并不情愿。
果然,就听少年沈了声音道:"既然宝珠不在此处,为何还要留在这里耽误功夫?"
余靖回过头来,施然坐到茶几旁,径自斟了杯茶以解酒气,然後有些辞不达意地反问:"摇光,你觉得东海龙王这人如何?"
摇光见他不答自己,反而去问他对东海龙王的感观,不由脸色更黑,有些赌气:"龙王沈稳大度,斯文儒雅,不愧是海中尊主。"
"呵呵……"谁想余靖却笑了,仿佛他说的是个极为有趣的笑话。
摇光恼了:"你与他既是朋友,自个儿留下喜欢住多久便住多久,还拉我作甚?!"少年本就有些微醺,须知波酿毕竟是龙宫珍酿,须知龙乃水族之尊,所藏酒酿自比凡间厉害十倍,如今加上心中气恼,脸色顿是更加红润。
余靖眨眨眼,居然笑得更开,气得摇光直想揍得他趴上墙去。
书生站起身来,走过去伸手去拉他,摇光狠狠甩手拍掉,余靖也不放弃,继续伸过去,又是清脆利落的一记狠拍,如是者一来二去,摇光手劲不小,余靖的手背都被拍的又红又肿了,居然还不肯放弃。
摇光见那只眼见那手再多抽几记就要破皮了,心里一犹豫,失了先机,手心一暖,手已被余靖牢牢握住,不等他再去甩开,对方便自发地将他拉了过去,一同坐到桌边。
明明那手被打成这样必定很疼,可余靖像没事的人般笑容不改,摇光反而有些过意不去。
别人反抗了,反而不觉自己任性胡为,然而当对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一脸包容地笑著看著自己,摇光倒觉得自己适才这番做派,是不是太过分了?於是心里不免退缩,没有再作为难。其实他并不知道,余靖早便悄悄往自己的手施了个僵死术,截断了所有的感觉,根本不觉得疼。当然受伤是难免,不过既然身在龙宫,多的是灵丹妙药,要治皮肉伤自是轻而易举之事。
少年拉不下脸来,也不敢去看对方,别开眼去哼道:"有话就说,干嘛拉拉扯扯。"
"我怕你一气之下甩手走了,我却不知去哪里找你。"
"你身上不是有我的魂精……"话音赫止,摇光猛然想起宋帝王身躯被自己失控的耗力波及早已尽毁,魂精已重回己身,虽说对方自作自受,但毕竟是出自他手,不免有些尴尬。
余靖却一副了然於心,淡淡笑道:"上回失了魂精,非我所愿,却不知摇光愿否将此物归还於我?"
"怎麽是你的?那明明……"
"明明是你馈赠之物,只怪我法力不济,无能保护妥当,若是你觉得不妥,要收回,也是无可非议。"
书生失落地摆弄著摇光的手,难过的模样就像丢了风筝的孩子,摇光忽然不忍见他这般表情,只好道:"好了好了!我还你就是了!"
念动法诀以指取魂精,紫堇的亮束再一次被种入余靖体内。
等做完了,看到余靖那张满意到有些奸诈的笑脸,忽然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妥。
余靖自然不会让他再有细作考究的空闲,道:"这下好了,以後就算给妖怪掳去,也能找得回来了!"
"你还当我是保镖不成?!"摇光被他七绕八拐的,心里头莫名其妙的怒气也消得七七八八,但想起龙王与余靖把臂同行,熟稔得几近亲密,便总是觉得很不舒服:"我与东海龙王素无瓜葛,你跟他是什麽交情与我并无关系,明日我就会与他辞行。"
"你也不能走。"
"为什麽?!"摇光又恼了。
然而当他又要甩开余靖的手时,却发现对方加重了力度,将他的手牢牢禁锢。
"你──"
"摇光,你要相信我。"
漆黑的瞳孔深邃犹如漆黑午夜,"我对你的思慕之情绝无半分虚假。九天十地,再无仙妖人魔能入我心。"摇光心头一颤,这个第三殿阎罗王行事素来诡秘,总是冒著让人琢磨不透的气息,纵有心思,也有本事隐瞒得让他无从察觉。想不到如今坦白之後,所言所行均是直白坦率,明明是难昭天下的感情,却不带丝毫遮掩之意。
淡淡的浅言,其实并没有带半星法力,居然如同晨锺骤鸣,震得摇光心神动摇。或许因为孤零零地瞧著同一个背影万年之遥,他已经孤独地太久,太久……然而这个男人没有强硬地拉他离开,只会在他寂寞的时候,站在身边,悄悄地伸出手握住自己。
有些发愣地看著那只覆盖在他手上的手背,传来的温暖,居然有些熟悉。恍然发现,是何时开始,这只手的温暖,牵住了他的魂魄?
余靖轻轻叹惜:"也怪我之前对你既欺也瞒……摇光,你是九天之上的星子,我不过是地府里一个蝇头小吏,夸父追日尚且不能,我又怎能想到还有机会握住星子之手?"
摇光想不到他居然是如此心思,闻言居然不由自主地稍稍反握余靖的手。
余靖像无所觉,半垂眉,继续说道:"幸得上天垂怜,你既已悉知我心意,我自然再无避忌。如今能助你寻得宝珠重塑宝塔,也是我之心愿。"
他言辞恳切,并无半分隐晦之意,摇光本来也没有要怀疑,只是心中不忿罢了,如今听他这般说法,心中疑虑顿解,点头道:"我也无意疑你,只是那东海龙王……"
余靖笑了:"便因你与他并不相熟,才会不知他腹中乾坤。"
看著摇光不解之色,他眼神生出一丝犀利。
"龙族之王,又岂会是普通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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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浩瀚四海尊王者,天下之水皆姓敖
摇光想起适才席间那位东海龙王谈吐优雅,举止得体,而且说的话诚恳真挚,并没有隐晦之意,似乎并无可疑之处。
但在地狱待了数千年的阎罗王,见惯的是人性丑陋一面,余靖如此说法,倒亦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莫非你看出东海龙王有所隐瞒?"
余靖摇头:"这条成了精的老龙又岂会让人看出破绽?只可惜他身边那位上将军却是个老实人。"
摇光想起那位为他们驾车带路的上将军:"丈螭?"
"他那表情,十足地像吞了个鸡蛋噎在喉咙,要一个老实人说慌,著实是可怜。"余靖同情地叹息,不过这里面的诚意有几分,却是不得而知,"若不是他,恐怕我也难以察觉龙王尚有未尽之言。不过不要紧,他不想说,我也有法子让他开口。"
"你有把握?"摇光不由担心,"他可是东海龙王,你如今借肉身而宿,又不在阎罗殿中,法力未免有所不及……"
"你在担心我?"
摇光说这话全然出自自觉,被他突然点明,不由红脸。
"乱说什麽!!我跟你说的正经事,你在乱想些什麽?!"
余靖见他要恼,也不再撩拨,咳嗽两声,笑道:"是、是。其实我与东海龙王相识多年,总算有些交情,由我单独跟他细谈,或许能有收获。"
摇光犹豫片刻,最後还是挤出一句:"总之你要小心。"
珊瑚丛间琉璃亭。
儒俊优雅的王者靠在玉雕琉璃柱旁,围绕在身侧伺候的一众蚌姬美貌如花、腰纤乳丰,霓裳裹著曼妙躯体,随水波幻飘。
倒是坐在他对面的书生无人伺候,显得孤家寡人。
可惜龙王没有半点怠慢客人的自觉。
"余老弟,你这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前几日便是我万岁寿诞,筵开百席,我那几个兄弟都有来给我贺寿!须知我这龙宫少有外客来访,安静了好些日子,那几日算是热闹了一些!"
"无妨,我在地府也是热闹惯了,难得有个清静。"
一殿的游魂野鬼,日日鬼哭狼嚎,能不热闹?
东海龙王挑眉一笑:"也是。瞧著你这副模样,我差点忘了你还是地府阎罗王。说起来,你怎麽会跟破军星混在一起?须知破军乃是三杀之一,不好惹啊!要是把他给得罪了,你的阎罗殿恐怕都难保!"
余靖但笑不语,东海龙王倒有先见之明,不过可惜他已经彻彻底底、里里外外地把这位人人敬而远之的煞星给惹毛了,阎罗殿都早给拆过好几回……只不过此事却不便在龙王面前细说究竟。
他拱手谢过:"敖兄好意,小弟心领。"
东海龙王饮酒作乐,明知对方所为何来,却总是拉扯其他,刻意不提宝珠之事。余靖又岂会不知他有意推搪,忽然道:"敖广,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东海龙王正凑在蚌姬手侧任她伺候喝酒,闻其言神色顿凝,随即推开了蚌姬手上酒杯。
见龙王神色变冷,一众美姬当即不敢发声,静在一旁。
就闻他吩咐:"尔等退下。"
一群蚌姬领命退下,琉璃亭四周顿时一片安静,有龙王在此,连小鱼亦不敢游近。
东海龙王此时无意再拉交情,道:"莫非宋帝王以为,本王对两位上仙有所隐瞒?"
"岂敢。"余靖似乎早料到他会翻脸,反倒不急不徐,"不过是见丈螭将军在宴上仿佛欲言又止,本想直接找他细谈,岂料那位将军确实尽责,宴会方毕便回军营去了。不过东海虽大,要找一条螭龙应该也是不难。"
东海龙王没想到他居然有此一著,不由半眯长目,金精中锐意一闪而过。
随即宽颜笑道:"宋帝王贵为阎罗殿,又何必留难本王麾下龙将?"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余靖似乎迫於无奈,叹息道,"龙王陛下,为何不愿助我等寻得宝珠?莫非,陛下是不愿见锁妖塔重塑,更希望这天下被妖邪所乱?"
龙王冷哼:"荒谬!"
余靖玩弄著手中饮尽残酒如今空空如也的碧玉琉璃盏:"说起来,当日应龙作乱,天界驱军镇压,大战在即,然四海龙王居然未发一兵相援,此事说来甚是蹊跷。"
龙王不以为然:"应龙确实是我龙族中人,然他犯上作乱,若我龙族再兴兵马,岂非有趁机作乱之嫌?"
"外人看来或许如此。不过余之所见,以陛下之权谋,显然不止於此。"
"此话何解?"
"陛下早盘算坐壁观虎斗,那场损伤仙妖两界的大战,海界水族不损分毫。而後,陛下借仙界元气未复、人手不继之机,令东海龙太子除鄱阳湖古妖无支祁,以得龙神之位,掌管四渎水域。试问如今天下之水,有哪里不是你敖家的?"余靖淡然一笑,未尽之言,在聪明人面前本就不必说得太多,"有些话,说得太过直白反而伤了感情。"
东海龙王神色未变,金睛双瞳却越深浅难辨。
"余赠陛下一句……"余靖停了玩弄琉璃盏的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後,黄雀之後,尚有猞猁。"
"!当──"东海龙王勃然大怒,长袍一扫,竟将桌上贵重的碧玉琉璃盏等盘碟全都扫落地上,顿时琉璃玉碎,满地苍夷。海水受龙王余怒未消之势,隐隐泛起波涛,暗涌中仿带龙吟声动。
"宋帝王,你难道不怕走不出我这东海龙宫?"
龙王的声音低沈冷冽,一改先前儒雅轻慢之态,一身王者霸气,水波中有龙影盘旋,暗影游动。如今这姿态,原才是真正掌管浩瀚海界,统领四方龙族的无上尊主──东海龙王的真面目!
余靖不为所动,无视对方威压,只言道:"莫非陛下真要以为天君糊涂,闭目塞听?"他可惜地看著手中剩下的一只琉璃盏,"众杯均碎,徒余孤盏,还有何用?"
凝注的气息在二人之间绷紧,仿佛一触即发。
片刻,东海龙王忽然放松了神色:"果然是宋老弟知我。"龙影入隐虚空,霸傲之威顷刻散去。
他拍拍手,远处探出头来瞧著动静的龟丞马上会意,命虾兵蟹将过来将东西收拾干净,很快换上一桌酒席,以及一套崭新的紫水晶杯盘,美姬上前斟酒伺候,转眼间,适才亭子内剑拔弩张之象荡然无存。
余靖微笑著将手中剩下一只的琉璃盏交与龟丞:"有劳。"
东海龙王冷然看著他的动作,良久,才说道:"想起来了,大阿山当时仍在海中时,确实有一颗宝珠,即便是黑夜之时亦耀目如日,山沈入海,这珠子自然就是入了龙宫宝库。"
"敖兄的记性实在不怎麽好啊!"
东海龙王挑眉道:"龙宫中宝物多的堆积如山,我又岂能一一记住?"他吃了一口蚌姬剥净的葡萄,才施然继续道,"那珠子在哪里,我还得派人去找找。期间老弟若是无事,其实我也有件小事想麻烦一下老弟。"
余靖暗自苦笑,先前一番利言挑破东海龙王苦心经营的权谋,龙王纵然无法明目张胆地动他分毫,却难免要出些难题扳回面子。只是眼下难得对方答应交出宝珠,至於是什麽麻烦,如何解决,倒也只是一一先应承下来再说。
"能替敖兄务事,实属余之荣幸。"
"其实锁妖塔一破,对我东海岂无影响?"龙王陛下忧心忡忡,"我东海外海近日出现了一头水妖,法力无边,我等水族不是它的对手,老弟词锋犀利,就请跑上一趟,劝退妖物,护我东海太平!"
昨日丈螭言其正率军於泗礁演练,泗礁水域正正就在江河入海之处,转眼就至外海。东海水军之名震慑四海,区区一头水妖本该不在话下,更何况领军的乃是已历劫成龙的螭将?
不过既然龙王已提了要求,余靖亦只有应下:"自当代劳。"
"好极!"东海龙王笑得大方,"明日我让丈螭给你引路,丈螭他成龙不过百年,一直身在海界,不曾上过天域一睹仙威,这回正好让他开开眼界!届时一定让他给你押阵,摇旗助威!"
余靖也笑了,是啊,也就是说那位上将军会率领水族大军在一旁监视,什麽都不做只看猴戏!
"老弟今晚早点安歇,明日好做准备,如此就不送了!"
逐客之意,不言而喻,余靖也是识趣,告辞离开。
等他走出珊瑚阁门,有些意外地在门外廊柱的阴影处看到了摇光的身影。
"摇光?"
"他想逆天造反?"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本无意偷听,只是余靖一走,他心中居然忐忑难安,想起在苗寨之时,正因他一时大意而致余靖遭受灭顶之灾,如今虽说在海底龙宫,龙王眼皮底下该不会出什麽篓子,可心中不安却难以按耐。於是乎忍不住尾随其後,便叫他听到了二人对话。
七元星君乃以维护天道正统为己任,当年应龙逆天,最後也是籍七元星君中的贪狼星之手平乱,重振天威。如今他听到龙王居然有这番心思,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余靖心知无法隐瞒,马上冷静下来,回答的说话斩钉截铁:"不会。敖广不会逆天。"他知道,稍有不甚,让摇光认定东海龙王有造反之嫌,为了不给贪狼星君增添麻烦,定会跳开上禀之节,直接灭了再说。
"你不是他,岂能肯定?"
余靖道:"他舍不得。"
"舍不得?"摇光奇了。
"他舍不得牺牲他辖下百万水族,又岂会有逆天作乱之举?"余靖说道,"敖广能登东海龙王之位,并不止於他法力高强,却是因其对水族眷顾有加,非止龙族眷属,即便是虾蟹鱼龟,他都舍不得令之有一分一毫的损伤。如此性情,他纵有再多心思,也动不得分毫。"
摇光眼神更冷:"排难於变切,不如防患於未然。"
余靖心里其实也知道东海龙王此举无异於欺君犯上,虽未犯禁,但其心可诛,要摇光放过他,似乎极无可能。他叹了口气:"无可否认,他确实有翻天之能。然而四海水族,犹如树根盘绕,,木节交错,一旦动作,牵连甚广,以敖广心性,断然不会因一己之念而至四海水族生灵涂炭。天君想必亦明白这个微妙的平衡,否则又岂会放任不理?"
他这般说法,便是暗示敖广虽有异心,然而亦早在天帝掌握之中,摇光闻言亦将信将疑,犹豫片刻,道:"此事须与天枢商量一下。"
余靖心中涩然,虽然早知摇光心中贪狼星君位置无可取代,然而从他口中说出来却仍是让他难於接受,不过他并未有所表示,反而赞同道:"也无不可。毕竟贪狼星君当年平反逆乱,大概也知道此事。否则以贪狼刚正之念,岂会容得东海龙王有逆天造反之机。"话锋一转,似乎有些为难,"只不过要去找贪狼星君路途遥遥,眼下好不容易让龙王开口,答应了他的条件,若是时间拖长了,只怕又要耽误了。"他叹了口气,"也罢,反正龙王这边,我多赔不是就是了。"
摇光对那东海龙王本来就不怎麽有好感,而今一想到余靖对他低三下气地赔不是,登时不愿。两下衡量,便道:"这事不过空穴来风,早问晚问也不过是同一个答案。我们还是先解决宝珠一事,过後送珠给天枢时再问他便是了。"
此言正中余靖下怀,他自然不会坚持,点头道:"这样也好,就听你安排吧!"
摇光点点头,转过身去。
正当余靖悄悄地松了口气,却突然听到少年淡然说道:"宋帝王,若龙王当真造反,你恐怕也脱不了关系。"他侧过头来,侧脸上的眼睛中,折射出一种锐利如刀的锋芒,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知而不报,视作同罪。欺君犯上,其罪当诛。"
余靖心头一震,随即展颜一笑。
这才是他的破军星,那个叫九天神仙惊惧的三煞之一,即便包裹在其貌不扬的皮囊里,那锋锐如出鞘之刃的气势,也能瞬间将人慑服。
"记得应龙逆天,凡间生灵涂炭,十八层地狱鬼满为患,日日鬼哭狼嚎,我等阎罗殿竟是每日应接不暇。"他似乎想起相当可怕的回忆,眼睛发直,"试想,十年没有休沐!每日都有堆积如山的公务,还有从第一殿排到第二殿,第二殿连著第三殿的冤魂队伍……"他咬牙,"若是东海龙王敢挑起纷争,害我没有休沐,我必定第一个大义灭亲,举报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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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斧钺耀日水族威,鬼王出巡百鬼侍
第二日一早,余靖与摇光嘴里还咬著螺女送上来的早点,门口就站了那位上将军。
英挺结实的男子,一身戎装,那显然并非贵族为了显耀身份镀金而成的锁子甲,而是真真正正以甲钉连缀寒铁甲叶的重甲。披挂著这一副至少重逾百斤的盔甲,这位龙族将军依旧笔立如松。
他这副戎甲在身的模样往院子一站,却并不催促,然而他的存在,绝对让里面的两人没有细嚼慢咽的胃口。余靖拍拍手先站起身,拱手道:"上将军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在用早点,不如一起吃吧?"
面对上仙邀请,丈螭却没有诚惶诚恐地应下,他只上前一步,道:"丈螭不敢。末将领陛下之命,前来为两位上仙引路。"不卑不亢,眼神中没有了日前的恭敬,反而多了几分冷淡。
余靖心里有数,昨日珊瑚苑中惹恼龙王一事,想必整个水晶宫都知道了。而眼前这位上将军对他那位龙王陛下忠心耿耿,岂会对惹恼龙王的人还给好脸色看?当下也不勉强,反正早点也吃完、热茶也喝过,为了龙宫宝库里面的夜光如意珠,除妖一事自然不能耽搁。
摇光也放下碗筷走了出来,昨夜余靖已将事情究竟一一说明,无论东海龙王存了何种心思,他的水晶宫里有宝珠一事确实不假,至於降服妖邪,本也是七元星君份内之责,当然也与余靖同去。
丈螭引二人出了回龙殿,殿前代步之物仍是昨日那华贵非常以九匹龙驹牵动的车舆,只不过驾驶者已非这位上将军。毕竟昨日派丈螭驾车来迎不过是龙王摆的排场,若是行军之时将军为车夫,又岂是道理?
待二人上了车舆,丈螭翻身而起落在另一匹白毛龙驹背上,圈转马头,叱了一声,唇上挂著两条卷翘鱼须,一看就知道是水族化形的车夫便也驱动龙驹跟了上去。
一马一车出了水晶宫,往海面奔去,阳光透过水体射入海中,就见五彩斑斓,疑幻疑真。鱼群聚散不定,车马过处冲开鱼群,稍後却又重新围拢,好奇地看著来去匆匆的车驾。
行了半个时辰,便闻那丈螭道:"两位,我们已到了嵊泗水域。"
嵊泗者,一乘四马,为岛屿围拱之意,陆地如车,岛屿如驹,此海域之上岛屿众多,星罗密布。上古之时,乃岛夷之地,民风淳朴,以渔为生。附近海域宽阔,风浪略小,海床软泥,无顽礁恶石,能入大船。
丈螭一抬手,车夫马上会意,驾马跟随他直奔海面。
九匹龙驹飞跃而起,如蛟龙出水,车舆随之也冒出水面,马车未停,御水而前,龙驹四蹄踏空,竟就踩著海面飞速奔跑,舆旁一双轮子飞速翻滚,向後溅起两道水花。
此时就见车舆後侧之处,水下气浪翻滚,无故卷起白浪。
浪峰之上,旌旗一展,窜出十万水族兵将,巡海夜叉黑面如鬼,龟鳖鼋鼍铁甲鲜明,!!鳜鳐剑锋刀利,个个盔明甲亮,旌旗挥舞,枪戟排空,斧钺耀日。磅礴气势,当不愧是四海之中问鼎至尊的东海龙王麾下水军!
便连余靖亦不禁暗自赞叹,这丈螭虽然看似个老实人,可却也是个练兵的好把式,难怪年纪轻轻便修得真龙之身,受龙王重用。
水族兵将跟在车舆之後,呈包围之势,看似守护,但那凶神恶煞的气势,却多少有威吓之意。摇光岂容这些虾兵蟹将在他面前放肆,眼见就要发作,手心却忽然一紧,转头一看,边见余靖朝他眨了眨眼,然後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摇光,别要欺负老实人嘛……"
摇光翻了翻眼,哼道:"他看你不顺眼,我还得给他好脸色看不成?"
余靖心里自是一乐,按耐欢喜之色,正色道:"想来此举与将军无干,必定是那东海龙王的主意。"
摇光挑眉,不置可否,要知道这家夥别看皮相老实,能在地府任一殿之主,量也不是什麽善茬,又岂会平白无故任人在他面前放肆?
"你待如何?"他并非天枢,自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反而对方看他们不顺眼,他也犯不著为那些水族说话,便就抱臂靠後,示意请便。
余靖会心一笑,那笑里不知掺了多少分奸诈。
且见他抬声说道:"龙王陛下的水师果然不同凡响,本王今日见识了!"
策骑在旁的丈螭闻得此言,脸上却无得意之色,反而暗叹无奈。正如余靖猜想那般,亮出军威并非他本意所为,乃是龙王亲自吩咐,他也颇为无奈。想他麾下十万水师乃精兵良将,非他夸口,纵观四海,无一海能出其右,如今居然用作威吓之用,委实憋屈。
只不过对方既然称赞,他也不好冷著一张黑脸,便应道:"上仙过誉。"
"是上将军过谦了!"余靖并不因为对方的冷淡而失去兴致,他转过头来,看向摇光,"既然是破军星君出巡,若是只有一路兵将相护,也实在寂寞了!"
丈螭不解,看那宋帝王的意思,莫非他还打算招来天兵天将不成?
摇光点头:"也好。"
余靖在舆身上站了起来,九匹龙驹拉著的车子速度极快,带起的风烈又急,他这麽迎风一站,瞬即被烈风吹得衣撅飞扬,薄削的身形摇摇欲坠,然而即便风再急再烈,却始终未能将他吹翻落舆。若是看仔细了,他的双足不知何时竟离地三寸凌空!
只闻他念动法诀,明明是低语轻喃,但却如同就在耳畔吟哦,咒语震荡四方,更透入海底,连身在海底的水族亦听得清楚明白。
一股阴森的鬼气从书生身上散发出来,森然寒气竟叫舆驾在眨眼间挂满霜柱,若他们身在之处乃是湖泊大江而非汪洋大海,此时怕已冰封三尺!!
然而待那书生念毕法诀,却似乎并没有什麽发生,看他施然坐回原处,笑容依旧,连摇光也不禁有些奇怪:"就这样?"
余靖眨眨眼:"不知星君可曾听过……鬼王出巡,百鬼随侍。"
话音方落,突然在东海水族面前的海面凭空冒出一个人,那个人很古怪,从水底出来身上没有半点海水的腥湿,一双穿了皮靴的脚踩在水面上不沈不浮,完全不受波涛影响……然而问题是,他的脸只有半张,另外一半,像个破了瓢的西瓜,血肉模糊,脑浆崩裂!破破烂烂穿了好几个大孔的衣服下,俨然是一排排没有皮肉筋络包裹的森森白骨!!日光之下,他落在海面上的地方……没有影子!!!
很快的,他身边又冒出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如同雨後春笋,在海面没有节制地冒出人来。而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人。脸若是好的,身躯至少没了一半,要麽就是缺胳膊断腿,稍微四肢健全的,居然连脑袋都缺了……在他们的脚下,依旧没有半片影子。他们就像幻影般不断地出现在海面上,然而开始追赶车舆四周。眨眼间,人数已几乎接近十万水族!!
适才还阳光明媚的天空如今已是阴云密布,整片海域如同化作鬼域。比起气势磅礴的十万水族兵将,这些没有任何声息,却贴身追随舆後的鬼众更让人动魄惊心。
便连丈螭亦不禁变了脸色,他并非惧怕鬼魅之物,只不过看著这麽多残缺不全的水鬼,像索命般疯狂追赶在他们後面,实在是让人无法觉得半分愉悦。
摇光也有些意外,毕竟他鲜少见宋帝王在他面前施展法术,而且还是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法术,显然,这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家夥,其实暗里藏著的实力绝不简单。
不过那些鬼众的模样还真难凑和。
"哪弄来这麽多鬼?"
余靖指了指水下:"死在海底,无人收尸,经年岁月,没有比这大海更大的坟墓。"
"难怪。"
"尚不止如此。"余靖拨了拨手指,一副好戏在後头的表情。
突然水面一阵震动,就见"哗啦!!"一声,一艘硕大的战船从水底穿出海面,然而如此一艘大船居然没有荡起一点波涛,甚至连水花也不曾溅起一星半点。那船底又破又漏,像是被火炮轰过焦黑的船舷,还有断了两根的帆柱,怎麽看怎麽不可能继续浮起,然而它就是这麽轻易地出现在海面,甚至逆风而行,速度快如闪电!
在水族的哗然声中,接二连三的大战船出现在鬼众之间,那些船大多也是千疮百孔,破败不堪,船上载著穿著战盔铁甲的鬼众,想必是生前在此战船上服役的兵士。十数艘在海面列开阵势,围拢在余靖所坐之车舆四侧,犹豫护航一般。
此时丈螭看他的眼神已从冷淡变做钦佩。
後面十万水族虽是精怪,也非未见过鬼魅之物,然而在转眼之间看到可谓倾巢而出的鬼魅,却也不免惊叹咋舌。毕竟他们是活的鱼虾,那些……是死掉的凡人。
忽然,坐在余靖身侧的摇光轻眯双目,幽幽说道:"看来,你比东海龙王更有逆天的资本。"谁人不知十八层地狱不乏恶鬼魑魅,若算起来,只怕比天兵天将不知要多上多少,要修道上天本就不易,数百年也就只有这麽一两个机缘巧合者,酆都里的鬼或许一个比一个不及天界的兵将,那要是十万对一、甚至百万对一呢?
余靖耸肩,并未被其语气中的冷意所吓倒,呵呵一笑:"不过是些门面功夫,让星君见笑了,呵呵……待会要真打起来,还得烦劳破军星君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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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北冥海底游恶兽,海域争雄龙与鲲
将军威武刚毅,水族追风逐浪。
书生斯文淡定,身旁万鬼随行。
一时间,只闹得东海之上波涛汹涌犹如飓风过境,天空之上阴云密布仿佛塌天,所到之处鱼潜深水,海鸟飞遁。
水族兵将与鬼怪魑魅一道横行,直到东海外海。
浩淼外海,触目只有无边之水,仿佛无有尽头。
"此处便是外海。"
丈螭拉住胯下龙驹,马车也停了下来。
余靖左右看了一下,四处寂静无声,天上无海鸥啼鸣,水下无游鱼窜影,便问:"先前不曾闻龙王提及是何妖怪,未知上将军肯否指点一二?"
丈螭抱拳:"并非末将不愿言明,而是在此海域作乱的到底是何妖怪,我们一直也没有任何头绪。"
"哦?连将军也不知那妖的真面目?"
丈螭点头,倒不觉得半点尴尬,据实而言:"那妖怪所到之处,整片海域如遭海劫,鱼群消失,海床铲平,且无生口。我曾尝试率军追赶,可惜大军一到,那妖怪便消失个无影无踪,委实可恶!"
"原来如此。"余靖闻言略一沈吟,便就笑道,"这也简单。生口没有,亡魂想必不少!"但见他捏诀於指,轻叱道:"阴域鬼众,惟吾号令,莫有不从。若有见妖於外海者,速速现身来报!!"
话音一落,舆旁水面方圆十丈,幽幽从水底无声无息地逐一冒出几百个半透明的幽魂,他们对余靖毕恭毕敬,纷纷叩拜行礼。
余靖看了他们一眼,问:"有谁见过近日在外海肆虐横行的海妖?"
其中一个看上去衣冠楚楚,相貌还算看得过去的鬼魂道:"见过,见过。那妖怪一来,遮天蔽日!"
另一个鬼魂连连点头,附和道:"当时妖怪一来,我还以为是夜晚,便出来瞧了一瞧,谁想看到海底犹如死域,鱼虾蟹蚌均遭吞食,连珊瑚岩石都被成片铲平!若小人不是鬼魂,只怕也不得幸免……"
"你倒是好,尸身早被埋在深处不曾被波及,我那副都没了影!!"
听了几个鬼魂的话,倒是千篇一律得很,均是看不清楚妖怪模样,只知道妖怪一来,便叫海底寸草不生,非常厉害,但到底是什麽妖怪,却没有一个能说出个所以为然。
"听来那妖怪倒是有些本事。"余靖挥退鬼魂,那些让人毛骨悚然,半飘半浸在海面上的鬼魂一个个乖乖地重新沈回海底。有一个女娃儿鬼魂有些害怕地靠了上来,怯生生地看著余靖,道:"刚才我看见那只妖怪了……"
就见余靖伸手将那孩子抱入怀中,他是七魄归阴之体,小鬼魂在他怀里倒是舒服,只不过怕了他那双阎罗王的眼睛,不敢抬头。
"你在哪里看到的?"
"距此三百里外的海底……爹和娘已经先走一步,本来今日该有黑白无常来找我,可是那妖怪一直睡在海底压住了我的尸体,鬼差都没看到我,就走了……那个跟我一起住在海底的老爷爷说,错过了轮回,就要再等上三百年……"
"你是个好孩子。"余靖拉过她的小手,以指为笔,海水代墨,在手掌上写下一个"余"字,然後伸手点在她的额上,一点金光闪过,孩子的鬼魂渐渐变得更加透明,"我送你入阴阳道,见了鬼差,将你手掌上这个字给它们看,它们自会明白。"
女娃儿喜上眉梢:"多谢阎罗殿君!"
余靖点点头,突然一挥袍袖,喝声:"你们也去吧!"但见阴云聚顶之处,生出一个黝黑漩涡,自里传来阴魂呼号,阴风从里面刮出来,海上的鬼魅见鬼门大开,纷纷向余靖叩拜,随即一一化作点点流星向漩涡中心飞去。
待最後一个魂魄消失无形,漩涡也骤然收拢,连天顶上的阴云也被吸纳入内,云开雾散,重复光明。
丈螭见余靖竟能轻易打开鬼门,更令万鬼归魂,不由得再度打量这个看上去实在弱不经风的书生,眼中生出敬佩之意。
倒是一旁的摇光咧了咧嘴,嗤之以鼻:"你突然把这麽多鬼送入!都,难道不怕挤破了阎君的神殿,回头找你算帐?"
余靖老神在在:"最近凡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想必阎君及各殿阎罗的休沐宽裕不少,可惜我身在凡间,无缘得享……其实近日我颇为想念阴间一众同僚,故送上厚礼一份,正好让他们打发无聊。"
才怪。
摇光心里腹诽。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地府里的状况,一下子来了十万鬼魅,估计塞满鬼魂的阎罗殿里除了宋帝王之外的其他九位阎罗王个个都恨不得像观音菩萨般变出千手千眼,可惜道行不够,也就只能在十八层地狱底下往上喊……"宋帝王,你不是人!!"
想到这里不由得噗嗤一笑,好吧,宋帝王这家夥实在够阴损,当他的同袍还真是相当不走运。只不过,这样也比那些道貌岸然,口口声声替天行道,有事便闭门不出的神仙要强上百倍!
此时余靖转过头去,正与丈螭相商,既闻妖怪出没,便要快马加鞭即刻赶去三百里外的地方,丈螭见过余靖呼鬼唤魂之法著实厉害,虽然仍是有些戒心,但多少也是信任他的建议,便即刻调动人马,催动龙驹车舆往小鬼魂所说的方向赶去。
待他们去到三百里外的地方,此地有座岛屿,海面风平浪静,倒是不见妖怪的踪影。
丈螭命水族虾兵斥候前往察看,过了一阵,斥候回报,方圆百里无鱼无虾,看来已遭妖怪肆虐,然而却始终未能发现妖怪影踪。
这位上将军再有耐性,这一回也不免扼腕:"可恶的妖怪!又让它给逃走了!!"
一直不曾有所表示的摇光忽然站起身来,定定地看著那片宽广的岛屿。
"妖怪还在这里。"
"什麽?!"丈螭大吃一惊,抬头左右观察,然而附近海域除了海浪之声外,当真是什麽都没有。
"你乃是东海水将,应知外海岛屿几何。"
丈螭虽不明其意,但亦点头应道:"自是知晓。"
"那我来问你,东海之上,除蓬莱、方壶、瀛洲尚在海上,我却不知还有如此大的一座海岛。莫非岱舆或是员峤从极北之地又逆水飘了回来不成?"
丈螭恍然大悟,对这海岛细作打量,当即道:"仙君所言不错,这岛并非我东海水域该有之物!"他一声令下,十万水族当即将这片岛屿团团围住。
余靖低头小声问那摇光:"是什麽妖怪?"
摇光瞥了他一眼,莫非以为他降妖五百年是瞎混的不成?这小小把戏,还瞒不过他的眼睛。
"是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昔天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精血於西陆化狰狞,於北海化巨鱼。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静如浮水之洲,动似翻江蹈海,以鱼为食,一吞一吸,百里无鱼。
若当真是鲲妖作怪,那也无怪为何肆虐之处,鱼虾不生,海床铲平。
果然,在虾兵蟹将将那海岛团团围住之後,岛面的土地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它这麽一动,整个海面都掀起汹涌大浪。水军早是训练有素,纷纷在海上战稳阵脚,挥舞旌旗大声呐喊。
就闻一声自水中发出的兽类轰鸣,岛开始向上爬升,但见原本露在海面的部分抖落泥沙碎石,海水如同瀑布哗啦哗啦顺著岛身滑落,掩盖其下的居然是一层光滑坚厚的青黑色鱼鳞,硕大的岛屿原就是妖怪的身躯!
鲲不愧是上古巨兽,其身之巨,足让一众虾兵蟹将弃械奔逃,然东海龙军素有军纪严明之称,丈螭麾下十万水军,更是其中表表,故此即便面对上古恶兽,竟未有一兵一卒退後半步。摇光见状,心中不由暗地佩服,眼中闪过一丝离光,这东海之军,看来确实有与天军抗衡的能耐。
丈螭面对大於其数百倍不止的妖物,并未露出惊惶神色,稳立浪尖之顶,喝道:"本将奉东海龙王敕,镇守东海水域,凡水族类有兴妖作怪、伤害生灵者,必加逐除!尔亦为水族,为何要肆虐东海,大灭同宗?!"
看不到头尾的大鱼,忽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从里面发出低沈的笑声,轰鸣震耳:"笑话……吾乃鲲族,凭什麽听区区鳞虫之言?!"
丈螭闻其言语无状,不由怒起:"龙乃水族之长。天下水族,乃有鲭、鮨、!、!、鲔、鳐、!等无数种分,尚且受龙王所辖,尔等鲲鱼,岂有例外!"
巨鲲翻动双鳍,扬起滔天浪涌,语中恶性大起:"鲲巨於龙,数万年前便该为水族之长!岂料龙族狡猾,欺吾等徒有身巨,不悉兴风司雨,驱於北冥苦寒之海!北冥海深而黑,无日森寒,鱼食又少,教吾鲲族几乎灭绝!刻骨之恨,焉能忘怀?!"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且始於轩辕黄帝败蚩尤时,乃千古不变之理!"
"如今说什麽都没用!龙族已霸占东海富饶之域数万年之久,如今也该换个主了!!"
"放肆!!"
眼见那边热闹非常,摇光转过头,瞅了瞅旁边那人,见余靖好整以暇,好像此事跟他半点关系没有,坐在马车上随波荡漾,就像坐在画舫上观乐一般轻松自在。
摇光终於忍不住:"喂!妖怪找到了,你不是该有些什麽表示吗?"就算不打算冲出去打架,至少也得高风亮节地亮个相,表示表示诚意吧?
余靖打了个哈欠:"不著急。叫阵是个力气活,既然丈螭将军愿意代劳,何乐而不为?"
"你倒会借机摸鱼躲懒!"摇光翻了个白眼。
余靖不以为忤,乐呵呵一笑:"我看那妖怪才是浑水摸鱼的能手,瞧著应该是趁著锁妖塔破,妖邪作乱之机,从北冥之海跑了回来,到处捣乱,打算把龙族驱出海域,好自己做大王。"边说边惋惜地摇头,"竟然敢打那条老龙的主意,真是不知死活,莫怪险些灭族了。这种鱼大概就是体型大,脑袋却很小。"
"你知道什麽?不懂装懂。脑袋小不小,得剖开头壳看看才知道。"
两人在一旁的对话显然对那边叫阵的双方都有诽谤的恶意猜测,通常来说,声音要有多低就压多低,尽量不要给人听得到,不过这两位显然没有将这个常识放在心上,说的那个是响亮,响得足够让附近的当事人都听个一清二楚。
丈螭总算是脾气好,加上碍於身份,除了脸青了一下倒没有即刻发作,但那条脑袋太小,脾气够大的巨鲲当即翻浪而起,如同岩石一般的脑门上爆开一个个碗大的小眼,大概有数百之多,那些黑溜溜的眼球咕噜转悠盯住了那两个人。
"好大的胆子,区区两个凡人,竟敢大放厥词!!"
余靖悠然一笑:"原来不止是脑袋小,这鱼看来在北冥海里待了太久,都冻昏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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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鹤蚌相争谁为翁,海深礁暗砂影游
这话算是彻底惹急了那巨鲲,硕大如岛的怪物一声翁耳高鸣,巨鳍如排山倒海往马车上砸去,所幸驾车的鱼卒够机灵,一看势头不对早就圈转马头,见那鲲鳍拍过来,当即拉马带车一路狂奔。
阴影铺天盖日的,兜头拍下来,但见九匹龙驹四蹄踏浪,健步如飞,速度闪电流星,车舆方离开阴影冲入光明,鲲鳍便重重砸落海面,掀起滔天大浪,席卷而至。
丈螭眼见飞驰的车舆就要被巨浪吞噬,虽然龙王吩咐在一旁呐喊助威即可,但若是那两位仙人有个什麽闪失,东海之主也是难辞其疚!白龙驹马头一转,手翻腰後,翻转而上光芒化旋之中,定睛再看,手中已多了一杆方天戟。这方天戟,乃以东海龙渊之下万年寒铁所铸,重达千斤,戟杆上金龙缠镂,寒铁枪尖闪烁冷芒,月牙利刃似猛兽利齿。四海之内,但闻丈螭手上这柄寒铁方天戟者,均是退避三舍,无敢轻近挑衅。
丈螭挥舞寒铁方天戟,正要以魁气破开巨浪,岂料不等他出手,那马车前的九匹龙驹竟骤然停步,巨浪轰隆坠下,眼见要将马车砸扁!!说时迟,那时快,浪底之处一点黑芒骤起,"砰──"的一声炸响,那硕大得足够开山裂石的浪头顷刻间消失个无影无踪,更连一点水汽都不剩的干脆利落。
丈螭顿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著水墙消失的地方,就见那一直不起眼的少年不知何时离开了车舆,站在水波之上,左手五指张开,一股黑色的气旋盘卷在他的臂上,便是这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将那个连他也不敢说能将这山高的浪给弄个一干二净。
此时摇光放下手臂,低头来看,虽然他的力量足够厉害,但仍是难於避免袖子处被粘湿了一片,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是心情恶劣的颜色:"大胆妖孽,胆敢沾湿本君衣袍,该当何罪!!"两掌互交掰了掰关节,指间骨节处脆响连连,"今日便让你这目光短浅的妖怪知道,区区东海,不过是九天十地之下小小一隅!"
贬损之意,直让那边的丈螭脸色更加难看,却偏又无可奈何,不由得暗叹,他的龙王陛下哪里惹来的这麽两个难缠得很的神仙,光那两份能让死人气活过来的毒舌就能让他的涵养见底……只是以他二人的实力,他心中纵有不甘,但十万水军确实也只有站在旁边摇旗呐喊的份儿。
他站在一旁径自懊恼,那边已打得不可开交。
巨鲲硕大无比,然鲲族当年之所以逊於龙族,便是因为其虽然身体庞硕巨大,但动作迟缓,不及龙族灵活多变。虽说举手投足,随便一下就能拍掉十条龙的性命,然而龙族可不是站著不动的桩子,会跑会跳会飞天会遁地会变大会化小,任你攻击再是厉害,蹭不到边也是没用。
如今摇光以凡人之躯,御风凌空如一片落叶灵巧,就更难打得到了。任那巨鲲愤怒地激起千重波涛,依然无法湿他一片衣角。
少年似乎玩得厌烦了,突然飞身下旋,竟潜入水中不见踪影,巨鲲正要转身去找,突然身体一轻,岛屿般的躯体竟自下而上被整个掀翻过来,"磅咚!!"一声巨响,狠狠砸在水上掀起百丈高浪。
水军不禁四下哗然,对方以小胜大,轻易而举便将巨妖制住,亦不由得纷纷摇旗呐喊,敲锣打鼓。
站在军前的丈螭却忍不住握紧手中的寒铁方天戟,心中暗自掂量,若是往後有朝一日,在阵前对上了这破军星,自己倾尽全力,又能在他手上过得多少招?
而另一面,看著水面上大声叫嚣,却是因为身躯过於沈重无法轻易翻转的妖怪,与一众欢天喜地的水军不同,余靖坐在车上若有所思。难道这就是当初与龙族争雄一时的上古海兽?按理说不致如此之弱才对。莫非留有後著不成?这巨妖适才所言之种种,均是指向重夺水族至尊之位,而此前所为不过是恶意肆虐,并无深意。而其行踪飘忽,却在他们大军一到之时,又让他们轻易寻得所在,如今看来未免过於巧合!
他看著那个翻了肚皮朝天被少年踩在脚下的巨鲲,突然灵机一触,不由得跳起身来:"中计!!"他朝丈螭喊道:"上将军!!此乃调虎离山之计!快些率兵回转水晶宫保护龙王法驾!!"
丈螭久经沙场,心思聪辨,一听此言,已察究竟,神色大变,当即喝令下去调度十万水军入海直奔水晶宫。
摇光闻言亦不由变了神色,想不到鲲族倒不像他们所想那般头大脑小,还是有些计谋,此时他脚下那只鲲妖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只怕你们此刻前去,已经太迟了!区区一个水晶宫,早被吾王捻成碎片!哈哈……什麽东海龙王,怕是已被群鲲分食,骨头也不剩半点!!只要杀了那东海龙王,海族之中还有谁敢与鲲族作对?!哈哈……"
摇光恼羞成怒,手中耗气大盛,正要结果了这妖怪,却不想被余靖阻止。
"且慢。"
余靖挽起袍摆,踏过海面,施展御水之法,走到巨鲲的面前。
百颗碗口大的眼睛映著书生素色长袍,踏浪不湿鞋面,衣袍飘飘一派清雅,丝毫不惧他那张血盘大口。
好久没吃过凡人了,北冥之海长年冰封三尺,航船绕道,鱼群不近,万年苦寒,渔获难丰,更别说是人肉了。如今闻到肉香,巨鲲不由动了念头。
也不知是不是瞧著他嘴角掀了掀,站在他肚皮上的少年忽然阴森森地说道:"若是你把他吞了,我想还是能在你把他消化掉之前,剖开你的肚子扯出所有的肚肠,然後慢慢把他挖出来。"
余靖抬头看了看少年,这可不可以当作是他对他的保护和关心?他心情忽然变得非常不错,可惜啊,正事摆在眼前,若不然就可以搂住那少年追问下去,好让他看看摇光不好意思的小脸。
碍事的巨鲲变得更加不顺眼,黑绳大地狱的殿君咧嘴一笑,然而这笑意,却透著森寒:"说实话,是龙还是鲲统治这片海域,其实在我而言却是无甚差别。"
明明东海之水有日照温暖,巨鲲突然觉得它现在泡著的海水却是无比森寒,甚至比北冥之海更冷入骨髓,简直是能让灵魂都冻僵!
然而面前的书生依旧笑得温文:"你们在北冥之海待了上万年,并无动作,看样子应该是已安於天命。然而却在这个骨折眼上闹事,想必是有什麽缘故。"
巨鲲浑身一震,哼哼道:"吾不知你在说什麽……"
"你不愿说也是无妨。其实也不难猜,鲲族虽在北冥之海,但锁妖塔破一事想必有所耳闻。这回鲲王亲自出战,全族倾巢而出,单单一个锁妖塔倒不见得能让鲲王下此重注。背後,想必有……推波助澜者。"余靖叹了口气,"可惜啊,这一场大战,龙族和鲲族不过是一鹤一蚌,无论谁输谁赢,总有渔人来收渔利。"
"你什麽意思?!"上百个眼睛瞪住余靖,见他一副了然於心的神情,加上之前种种他并未亲眼所见,一番推断却所言极准,巨鲲不由开始心生疑窦,脱口而出,"难道……难道那条龙是……"
"龙?"余靖眼中亮光一闪。
巨鲲自知说溜了嘴,自知无法隐瞒,只好和盘托出:"吾等鲲族於北冥之海久居多年,其实早已无争雄之心,然有一日……"
它略略犹豫,仿佛即将说出口来的是一件极之可怖的事情,硕大的身躯浑身抖了一下,余靖与摇光不禁心中诧异,能让这头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巨鲲抖上一抖,想必那来者必不简单。
"海里来了一条龙……或许不能称作一条龙,那是黑色的砂,看上去像一尾黑龙,可是又不似一般的龙族,它背上有……一双巨翅!!"
"应龙!!"摇光与余靖不约而同冲口而出。
龙族经百年而生角,经千年历劫成真龙,然而真龙有翼超凡入圣者,天上天下,唯上古之神──应龙独有之尊。
此时又闻巨鲲道:"那黑砂龙有声无形,入鲲族领地如无人之境。那一日,黑龙与吾王说了些话,至於说了什麽并没有旁人听到,吾王第二日便起了重新称霸海域之心。"
"原来背後的渔人是那位,难怪了……"
书生摸著下巴,眼神满是算计。
巨鲲忽然觉得他看著它的眼神就像在看砧板上的鱼,掂量著眼看快死了也是不管,等彻底死透了再趁还新鲜再跟老板讨价还价。
倒是它背上那位法力非凡的少年先沈不住气,听到原来是那黑砂龙作怪,便似只踩到了尾巴的猫儿,也不管那巨鲲了,一跃而下,拉住余靖:"莫非他逃出来了?!"尚记得当日锁妖塔前,天枢力挽狂澜以法力钳制塔顶囚禁的应龙妖帝,若那应龙能从锁妖塔中逃出,那天枢呢?!
"别慌。"余靖按住他的肩膀,"若巨鲲所言不差,那黑砂龙应该不是真身。"
温和沈稳的声音蕴含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摇光慌乱的心安定下来。
"你是说他并未逃出锁妖塔?"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如你所说,有贪狼星君在塔前坐镇,想那应龙妖帝要逃出锁妖塔绝非易事。待我们拿到宝珠,赶去锁妖塔一看便知究竟,此时枉自猜测,也是无益。"
摇光想想也点头:"也好。那我们现在先去东海龙宫瞧个热闹!"
"此去正好卖个人情,籍此问龙王要条打开龙宫宝库的钥匙。"
两人相视一笑,旁边那条巨鲲不知为何,突然有种马上转头游回北冥之海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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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遨意如天心如牢,坐困龙宫似泥胎
待他二人赶至东海龙宫,已见十数巨鲲与虾兵蟹将战作一团。
巨鲲身巨如岛,每条都大得遮天蔽日,简直快要把附近的海底给挤个水泄不通,而那些虾兵蟹将虽有十万之多,然而却犹如蚍蜉撼树,刀枪很难戳进鲲族坚固厚实带著鳞甲的表皮,而鲲族虽然巨大,可惜动作不甚灵活,摇头摆尾也无法彻底打垮为数众多的虾兵蟹将,战情一再胶著。
此时就见一头黑蓝外皮的巨鲲突破重围,撞开阻挡面前的水军,往龙宫冲去,长尾一甩,打向龙宫屋顶,试图拆毁宫殿。
龙宫之上,巨尾抽击之下,撞出一层耀目金光,隐约但见龙影游动,仿佛有九尾金龙在保护龙宫,任那鲲力之巨,屋顶上脆弱的琉璃瓦不曾碎落半片。
战场一角,丈螭正指挥十万水军围击鲲群,见龙宫之上那尾领头的巨鲲王正试图冲破屏障撞毁龙宫,不由勃然大怒,方天戟往地上狠力一插犹如旗杆落定,仰头一声长啸,浑身黄光闪亮,脖子一长,高大的身躯亦随即化形,一尾修长的黄龙张牙舞爪直扑鲲王。
黄龙虽不及鲲巨,然而龙爪锋利如钢,天下利器无能与之匹敌者,刀枪剑戟都戳不破的鲲皮也抵挡不下,被它挖出几道见肉血痕。
鲲王吃疼恼羞成怒,一抬尾,直打黄龙腰腹,那黄龙看来久经战阵,见巨鲲打来,扭身翻转而上,前身掠起,後爪顺势以利爪一拖,登时在鲲尾至椎骨之间抓下几道血口,几片大如罗盘的鳞片被强行掀起刮落。鲲王向来尊贵,焉有受过剥鳞之耻,当即调转枪头,不再著意攻击那水晶宫殿,张开全是利齿的大嘴向黄龙咬来。
几十回合下来,黄龙虽说灵巧,可惜始终孤军作战难敌巨鲲王一再攻击,终於一不小心,被鲲尾扫到侧腹,几个翻滚失去重心,鲲王趁机追赶而至,张开大口就要噬下来。眼见黄龙就要被鲲齿咬开两截,突然一声龙啸从水晶宫中勃然而起,海底波涛如涌,震荡不休!但鲲王本著伤得一条是一条的心思,也不管其他,仍是噬咬下来。
"别乱咬!!"一声轻斥,轻描淡写,少年犹似游鱼轻灵的身体落在鲲王背上,一手拉在它椎骨上,往上一提,就好像从河里抓一条鱼般轻易,生生将他扯开了去。只不过利齿还是蹭过了黄龙前臂,拉出了一道见骨的血道,鲜血如雾顿时弥漫在水中,黄龙负伤,不由得一声低吟,却并未因此逃遁,迅即回身护在水晶宫前不敢稍离。
九匹龙驹拉著车舆也恰好回到龙宫门前,余靖落舆,抬头便见东海龙王大步流星从正殿而出,身後一众龙子龙孙还有龙妃美姬纷纷劝谏阻拦,无非都是外有战乱,尊上不能有损之类的话,然而这些都无法阻止龙王步履。
殿前的黄龙见龙王驾临,连忙收了真身,光芒一闪龙体缩小重新变回人形,不待站稳,便被急步走近的东海龙王一把拉住受伤的左腕。尚在滴血的伤口极是狰狞,可知适才险象环生之危,且鲲齿锋利,也不知有否伤及筋骨。
锐目中金睛收缩,现出兽类瞳带,虽一闪而逝,但却逃不过丈螭双目,伺候龙主多时,此时主子露出龙性,便知他动了真怒。丈螭连忙缩手:"陛下,这不妨事。微臣这就下去包扎。"
东海龙王看了他一眼,抓住丈螭手腕的手并为松开,反而一紧,也不知哪句话惹恼了主子,丈螭吃疼却不敢作声。
"太麻烦了。"龙王将他受伤的手腕提起,略略一低头,居然以舌舔去丈螭伤口上的鲜血。
龙王有王者之尊身形高大,丈螭身为将军也是强健威武身材不遑多让,他俩人如此出人意表的动作,顿时引来身後一众龙妃及龙子龙女抽气之声,然而此举虽说突兀,却又异常契合自然,俩人也未有半点尴尬之色,似乎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龙涎神妙无比,丈螭腕上伤口虽未至完好如初,但亦当即止了鲜血。
"有劳陛下费心,其实臣自己来也是可以的。"丈螭其实也有些错愕,他也是龙族,自行疗伤也无不可,只不过龙王陛下似乎总是忘记了这一点。
龙王侧过头来,长眉一挑:"莫非爱卿是嫌弃朕这头万年老龙的涎液不成?"
丈螭想不到他竟然如此问来,连忙半跪下地:"微臣不敢!!"
此时余靖凑了过来,非常不识趣地插话道:"敖兄,我与你交心多时,怎也不见你匀点涎液给我?龙王涎可不比其他,先不说作价几何,只说若用以炼丹之用,更是万金难得的宝贝啊……"
东海龙王拉起丈螭,回头白了他一眼,哼道:"金银於你无用,长生丹药就更不用说了,你还讨这个做甚?"
余靖自讨没趣,笑笑也就作罢。
"敖兄,今日贵客临门,可需我代为接待否?"
"哼,你倒是会趁火打劫。"
余靖两手一摊:"这话怎麽说的?我可是好心帮忙,更是激於义愤,故有此举。"
满腹鬼胎的宋帝王会激於义愤而出手相帮?这话说出去,是鬼神不信。东海龙王岂有不知他心里打著响算盘,冷言拒绝:"区区几尾小鱼闹腾罢了,还不必劳动两位上仙。"金睛中龙性闪烁,顷刻只闻龙吟震耳,海底地动山摇,暗涌如涛,莫说一干虾兵蟹将站立不稳,便连那十数尾巨鲲亦被冲得东倒西歪。
一尾龙影盘踞水晶宫上,身形之巨,竟与鲲鱼只在伯仲之间!
他身後那群姬妾虽侍奉龙王数百年之久,却从未曾见过龙王震怒,一时间无不吓得缩在一团,更有甚者,几名美姬当场昏倒。
倒是丈螭咬牙顶住龙王震慑之威,单膝下跪,劝道:"陛下息怒!水晶宫中尚需陛下主持大局,若因一时冲动损伤龙体,实乃臣等罪过!"
"难道说,朕就该让你们当成泥胎菩萨找个神龛供奉起来,雨打不得,风吹不到地养著?!"
龙袍一挥,眼见就要释体化龙,一旁龟丞见状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它旁边的鱼精虾怪纷纷跪倒,水晶宫里伺候的水族也都尽数趴在地上连连叩拜,哀求龙王三思。
"你们──放肆!!"
余靖叹息地看著站在一众水族苦苦哀求之中的高大男子。东海龙王天纵神威,却对其子民之求无法视而不见,水族对龙王的尊崇膜拜,如同厚重的枷锁将他意欲遨游腾天的心牢牢锁在海底,这水晶宫再是华美,在他眼中,亦不过是个牢笼。
水族之长,龙族之王,并不似外人看来的这般风光无限。一族兴衰,重任在肩,时刻有千钧之重,这一点,想必这个男人在登基之时已了然在心。
余靖虽自问心计不弱,然自问却不及其心力之强。东海龙王再有权谋,再有心计,亦不过是为了水族兴衰而谋,单论此点,他便愿意冒著与虎谋皮的风险与他为友。
他走过去,打破这个胶著的场面:"我说敖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若是连龙王都得出阵降妖,岂不是被其余三海的龙王看著笑话,说你东海无人?"这话说出来,好像是看准了东海龙王喜欢对外摆显的脾性,半是吹捧半是激将,好让龙王为了面子打消出战的念头。
跪在地上的水族没有一个能够看到龙王那双金睛中的无奈,以及他心知宋帝王为其解围而漫上的一丝苦涩笑意。
他闭目仰首,略一吸气,随即张开龙目,哈哈笑道:"宋帝王所言不错,不能让那几位龙弟小瞧了我泱泱东海,丈螭听令!"
"臣在!"
"命你速将侵我东海之恶妖降伏,重囚北冥海底,不得有误!!"
"臣领旨!!"
丈螭毅然起身,转头迈步领命而去,路过余靖身侧之时,用只有他二人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多谢。"
余靖垂眉淡然一笑,无言之中,默默应了这位忠於龙王的上将军的感激。
龙王瞧著余靖,越来越有种极不顺眼的感觉,哼道:"宋帝王不是说要待为迎客吗?怎麽还待在这里纳凉?"
余靖心知东海龙王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欠了他的人情,龙宫宝库的钥匙几乎可以说已在囊中,只不过也总得还上点帐才是,否则都让自己得了利头,下回龙王可就没那麽好说话了。
龙王冷哼:"不过看来也用不上你大显身手了。"
闻此言余靖顺势抬头去看,就见那边的摇光正转著脚跟,可怜他脚下那鲲王嘴啃泥地被狠狠踩入海床底部的泥沙中,任它扑腾挣扎,弄得水地到处泥沙飞舞,却仍是无法逃过摇光的蹂躏。
鲲王虽是硕大,然在传说中三煞星之一的破军手下,却是全无抵抗之力。
眼见胜券在握,突然鲲王发狂般发出尖嘶,龙王神色一变,道:"不好,宋帝王,事情似乎不妙。"
余靖亦有所感,鲲王那声嘶鸣,仿佛一声号令,十数巨鲲当即不顾身旁阻拦攻击的虾兵蟹将,一同向鲲王身边涌来。
龙王道:"当年本王尚在年幼,不曾参与龙鲲一战,但记得祖辈曾提过,鲲族虽败於我龙族之下,然当年亦曾令龙族损伤无数,皆因其有一招攻击之法极为犀利!"
余靖见摇光身在众鲲之间全无防备,心知不妙,一头巨鲲或许不是摇光的对手,但群起而攻,却又不是那般简单了。此时丈螭亦见不妙,当即化出龙身带领一众水族扑上前去,试图阻挠鲲群,然而那群巨鲲显然早有预备,张口狂吐水柱,就像一堵墙将他们挡在圈外。
摇光也非并无所察,然而他自持法力高强,对这种垂死一搏的场面是见怪不怪了,并无半点恐惧,催动法力,就要与之一分高下。然余靖虽不悉仙妖争战之道,却也看出里头的危险非同小可。
"大意了!"他回头,看向龙王,"敖兄,可否借你的宝贝定魂钉一用?"
东海龙王闻言大感诧异:"莫非你打算……"见余靖并非商量的神态,顿时了然,遂探手取下冠下束发之碧玉簪,交於余靖,这簪一离开龙王之手,当即化作一根银灰颜色的七寸钢钉。
余靖施然收下长钉:"之後的事就麻烦你多担待了。"言罢转身跃起,御水脚下急往鲲群中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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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凶甲碎肉海螺旋,冰瓣晶透化絮花
此时鲲群围绕的地方突然涌起一股逆流,水起如漩涡自海底拔地而起,水漩涡中但见点点甲片闪亮,不知是何物,但那些亮片似乎逐渐增多,待看仔细了,竟然是从那些巨鲲身上脱落下来的鳞甲!!
急速旋转的海水漩涡中,莫说是石块,就算是一片薄薄的叶片也能锋利如刃,更何况是鲲族久经北冥海试炼的坚厚鳞甲?!鲲身之巨,其身上鳞片岂以亿计,从十数巨鲲身上褪落的鳞片混入水中,当即如无数利刃随漩涡而动,卷入此中,只怕眨眼间就要被切成碎片!莫怪当年连鳞甲坚硬动作灵巧的龙族亦为之惊震。
摇光也想不到它们竟然有此一著,即便他大量施展耗损之法,但甲片数量太多且随波而动速度极为迅速根本无从捕捉,再者他的耗气若在此地施展开来,只怕附近水族生灵必难逃一劫,虽能灭巨鲲,但亦难保不伤他命。若是换了以前,他根本不会有任何迟疑,然而此时他偏是心念一动,要是把东海闹个天翻地覆,余靖必难与东海龙王交待……
只是这麽一犹豫,顿时失了先机,眨眼间已被铺天盖地的鲲甲所包围!青黑的鲲甲锋利如刃片咆哮如兽,逐渐逼近摇光,更已在摇光脸颊、手臂之处刮出极深的血口。
摇光急忙催动耗息,毁掉近身之处飞旋的甲片,然而那些鲲之大,甲片之多,根本好像销之不尽!眨眼之间又有更多的甲片带著凶兽咆哮般的声音汹涌而至!摇光被包围在重重险境,眼见就要被利甲分尸,外面的丈螭和十万水军虽急欲施以援助,然而却因为外围疯狂飞旋的利甲而无法靠近分毫,若有近者,只怕马上就要被切成碎片,即使坚如龙甲亦难幸免!
少年无计可施,孤弱的身体仿佛被黑兽吞入腹中,然而他依然倔强地仰起头,双目炯炯带煞,不带半点妥协。
便是要战败於斯,他亦不会堕了七元星君中破军之威!
他心意一定,正要催动星元之力,即便鱼死网破,他也要巨鲲全族给他陪葬!!耗息在体内翻涌,便要破体而出。忽然,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别急,不过几条翻浪的鱼儿,犯不著动用星元之力。"
摇光转头一看,侧旁裂开的阴阳道中晃出来的素衣书生,表情就好像是闲庭信步碰巧经过一般轻慢随意。
"你来干什麽?!"
摇光一阵惊慌,他捏紧拳头,浑身汹涌的法力眼见要破体而出,可余靖却偏偏站在他的身边!差一点……差一点就……
魂元之力一旦施展,便由不得他控制,他的法力一旦失控,身边的人岂能逃过被耗息所毁?!曾经,在地府,宋帝王就因为他力量的失控而被毁掉了真身,甚至被吹散魂魄,七魄更堕入轮回道……
他忽然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的力量。
如今方有所觉,天上那些仙人为何如此厌恶他……现在连他自己,都害怕,甚至憎恶自己的这份难於控制,又无比恐怖,甚至能轻易杀死身边人的虚耗之力!!
余靖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微微一笑,弯下半身来轻轻搂住摇光肩膀,将他整个人环入怀中。
"别担心,你看!"余靖抬起一指,随意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片正疾速飞驰在漩涡中的甲片忽然轻飘飘地停顿了下来。摇光微是错愕,已见这种状况迅速蔓延开去,甲片一片片地停顿下来,没有再移动,漂浮在海中。
待看仔细,就见它四周的水竟然已经结成寒冰,生生把那甲片冻在里面,没有了水流带动,再锐利的鲲甲亦不过如一块钝重的石头。
余靖身上散发出来,是连魂魄都能冻僵的鬼阴之气!!
然而他却是微笑著,不以为然地轻轻搂住摇光,抬头看那被鬼阴之气冻结住的螺旋,犹如水晶螺旋梯级盘旋向上,晶莹剔透,两人就这麽站在中央位置,四周水域的景象隔了这一层厚冰层,看上去模糊难辨。
他探出手,像摘花般轻易地掰下一块略小的鲲甲,黝黑发青的鳞片上裹了一层薄薄的寒冰,就像剔透水晶之内蕴藏了墨玉,形似花瓣,灵动可人,完全想象不到之前还是能够撕裂人体的利器。
摊开摇光的手,把甲片放到掌上:"瞧,漂亮吧?"余靖轻笑著,"就算是菜刀也会切到厨娘的手指,杀人的利剑有时也能用作救人。你即便是九天之上最锋利的刀,我也能变化成最坚固的鞘。所以,不用担心。"
紧绷著的弦丝被他的指头轻易在拨弄见放松了,一直以来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阴影也被轻轻剖出来,放在日光下一晒而消。
鼻头有些酸涩,眼睛有些泛湿,摇光倔强地认为是这副凡人的躯壳太过脆弱的缘故。
"谁要你当什麽鞘?!少在那里自作多情!!"
书生笑了,他的破军星总是倔强得如此可爱,让他如何能够放手?仗著隔了厚厚一层坚冰外面的人看不清楚里面的动静,便肆无忌惮地蹭了蹭摇光小巧的耳垂:"有件事,说了你不要生气……"
摇光没好气地哼道:"说。"
"其实我给自己算过命数,天命二十有五。"
摇光不知他忽然说这些做什麽,然而却不由得心中一跳:"那……那又如何?"
"所以,今日是我的大限。"
他说得如斯平淡,然而摇光却一跃而起,回头一把将他抓住:"你说什麽?!"明知天命将尽,他还跟在自己身後晃晃悠悠,当真是嫌命长了!
"生死有命。"余靖却相当看得开的样子,"凡间不是有句老话,阎王要你三更死,哪得留人到五更?我既是第三殿殿主,自然也不能拆了阎君的台。"他笑了笑,"方才已见到来带路的黑白无常,不过见这会儿事情还点多,便问龙王借了个小法器,多讨要了半刻的功夫。"言罢,抬手按向天灵盖处,竟见他抽出了一根沾满血浆的长钉!
"你──"摇光连忙扶住余靖,抢过那枚长钉一看,认出是定魂钉!
定魂钉并非寻常的仙家宝物,乃幽冥背阴山下定魂木烧火打造的长钉,此钉能定人魂,即便是生死册上早有载写之命,亦能将认多留人间一时三刻,只不过,谁又愿意为了这一时三刻,忍受长钉入体的痛楚?!
摇光自是知道个中厉害,瞪住余靖。
将那连魂魄都能钉住的长钉打入人体最为脆弱的位置,却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掩藏在淡定的笑容下……这个男人,从与他相识到现在,到底受了多少说不出口的苦?
定魂钉离体,余靖强行催动的法力亦再无後继,四周的鬼阴之气瞬即消散於无形。
冰碎之声,犹如琉璃坠地,清脆悦耳,那些不再受海漩涡支配的甲片慢慢沈落在海底,堆成了一座座的小丘。不远处的地方,失去了鳞甲保护的巨鲲如同没了壳的乌龟,虽然那一击确实威力无比,然而後果却是让他们如同肉团一般不堪一击,丈螭所率的十万水族已将它们尽数制服,以粗缆捆绑押结实听候发落。
摇光和余靖身侧的海水重新恢复流动。
一层薄薄的血雾从余靖身上飘起,冉冉随水散开。
"你……"
摇光顿觉脑袋一阵轰鸣,什麽都想不到了,唯有死死攥紧余靖的身子,好像怕下一刻,他就会像上一回一般,连身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何是好?!
"你──你给我等著,我殿里有无数灵芝仙草,定能救你活命!再不行……对了!还有南极仙翁药葫芦里的万岁仙丹!……"一时间他挖空心思想要保住余靖性命的法子,然而他也清楚知道,九天之远,这一来一回,只怕已是不及。
此时忽见两抹鬼影,一黑一白,正是地府勾魂使者──黑白无常!不知何时已守在余靖身侧,手中拿著冰冷的长枷,只待余靖生气一断,便要锁魂拘魄。
"不许你们带他走!!"摇光更是难以自持,正是施展法术将那黑白无常驱走,谁料却被余靖拉住。
回头,见那个面色苍白已见死灰颜色的书生摇摇头:"别,他们来的正是时候。"
"你要跟他们走?!不行!!我不准!!我破军星要留的人,即使阎王来要,也是带不走!!"
"破军星君,此话未免托大了吧?"
沈稳威严的声音自诩空中响起,就见黑白无常跪倒两旁,黑脸阎君从虚化实,迈步而来。
掌管阴冥的诸鬼之王,司生杀之权,一策生死帐,一管丹朱笔,判人世善恶,定生死之日。此时突然出现在东海,乃令方圆百里,十万海族惊蛰。
然破军星摇光倨傲不惧其威,见阎君驾临,竟道:"来得正好!"
阎君方正脸庞不怒而威,看了他一眼,冷道:"本王不知,原来破军星还司天命生杀之权。"
天命生杀非破军所司之职,破军主虚耗,司破司杀,却偏偏不司生。然而摇光并未因此退缩:"就算本君不司此职,但这一回亦难免要勉强阎君!!"
阎君浓眉一挑:"破军星君此举有违天命,这般恣意妄为,只怕就算有贪狼星君作保,天君面前也不好交代吧?"
"我──"一提到贪狼星君,摇光就像被点了穴道般无法言语,不错,他若闯祸,天帝斥责之下,天枢作为七元星君魁首,难免要受责难。若有令天枢为难之事,他是断断不能为之……
余靖看他沈默,心中了然。
虽早知自己与那贪狼星君在摇光心中无法相比,然而事实摆在眼前时,心里还是难免黯然。
本来开始有些涣散的七魄现在更是难於重新收拾……罢了,摇光既已曾为了自己阻挠黑白无常以及地府阎君。有这份心思,他早就该满足了不是?
然而,正当他悄悄闭目,打算顺从天命之时,却忽然听到那少年清脆笃定的声音。
"此事本君自会与魁首解释。人,必须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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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宝灯火燃魂魄聚,阎王三更唤人归
余靖精神一震,张开眼睛看向摇光。少年星君的眼神如斯坚定,不见半分犹豫,握著他的手也是那样的紧,挺拔的背脊笔直不屈,即便在掌握生死大权的阎君面前,亦无半分退让之意。
阎君似乎亦未料到破军星如此难缠,不由皱起浓眉。他又不能如何了破军星,毕竟天规早有明言,仙家之间禁止私斗,再者破军星的力量摆在那里也不是吃素的。
他看正盯著摇光看的余靖。
"宋帝王,你几翻逆命行事,违反地府规条,莫非不怕本王降了你的职,把你重贬为卒?!"
余靖从恍然中回过神来,摇光的话,仿佛往他破败的身子里注入了无尽生机,他咧嘴一笑,那惨白惨白的脸,让这笑容看上去极为诡异。他与阎君道:"余自知罪重,但为了东海苍生免遭鲲族屠戮之苦,虽有违地府严律,余不悔!"
他受定魂钉之创,若非一旁有摇光扶持,只怕早已栽倒在地,然而他所言句句铿锵,凝视阎君的视线坚定无比,让人觉得他一举一动,为的正是东海千万生灵,正气凛然,便连一旁的丈螭以及十万水族亦不由为之动容。
然而东海龙王却是眉角带嘴角的一抽。
丈螭虽与余靖不算深交,但若非对方拼尽全力压制巨鲲,只怕水族要牺牲无数才能将鲲群制服,眼见阎君留难,自觉不能坐视,便连忙上前求情:"末将乃东海将军丈螭,见过地府阎君!我等水族得余殿君相助,降服来犯的鲲众,若余殿君因此而犯下规条受罚,末将愿意代为承担!"
他这话一说完,後面的东海龙王忍不住抬手拍了下发疼的脑门。他们阎罗殿里的鬼仙要怎麽搅和折腾也是他们关起门来自己处理的事务,你一介海族龙将跳进去搅和什麽?不过,若丈螭当真不言不语,坐壁而观,却又不是他的上将军了……
此时摇光闻阎君要将余靖定罪,不由得欲代其辩解,但余靖却轻轻的捏了捏他的掌心,借著靠在他身上相近之机,在他耳边低语:"别急……"
那边东海龙王排众而出,拍了拍丈螭的肩膀,丈螭回头见是自己的君王,此时方知自己一时情急逾了规矩,不由得脸上一红,垂手退下一旁。
龙王并未责怪,转过头来,与阎君拱手道:"经年不见,阎君安好?"
"龙王有礼了!"海域与酆都素无往来,阎君跟这位东海龙君只是同殿为臣,自然也没什麽大交情。
"本王要先谢过阎君!"东海龙王行了一揖。
阎君莫名其妙:"此话怎讲?"
"前时北冥鲲族犯我东海,幸得宋帝王之助,免我东海生灵涂炭,厥功甚伟。本王自当上书奏明天君,天君圣裁,理当有所封赏。"
龙王开口言功,阎君碍於水族之王的面子,也不好说宋帝王此举为过,只好道:"龙君客气。"
东海龙王笑道:"凡间因锁妖塔之事而至百妖狂放,大乱纲常,七元星君下凡寻珠重塑宝塔,三界震动。你我虽辖域不同,但九霄天宫,同殿为臣,自当为天君分忧,本王正愁於如何助力,却想不到地府先於一步,遣宋帝王助破军星君入凡寻珠。本王只顾簇集宝物,不如阎君眼光之远,实在惭愧。来人!把龙宫宝库打开,让破军星君与宋帝王入内仔细寻找,看有没有可供震塔之用的宝物!"
一旁丈螭应道:"遵命!"
摇光闻言不由错愕,想不到与天玑那抠门星有得一比的东海龙王居然如此大方地答应开启宝库,任君挑拣,这实在是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面前这位四海同尊的龙王一顶一顶的高帽子砸下来,阎君再怎麽脸黑,此时也不便表露,若此时还要责难,反而会落了阻挠寻珠要务的罪名,天帝面前,不好交代的反而变成是他了。
无奈之下,挥退两旁的黑白无常,道:"好吧,此事看在龙王和破军星君的面子上就此作罢。不过,本王虽不计较宋帝王之过,但他历劫之期已毕,自当回返第三殿主事!"言罢他看向余靖,突然一声爆喝:"宋帝王余!"左手成爪虚空一抓,只见一道寒光,阎君不愧是地府至尊,不需拘魂法器,已轻易将宋帝王散乱的七魄生生扯出躯壳之外!!
失去七魄的凡躯当即气息断绝。
"你干什麽?!"
摇光连忙放下余靖的身体,正要出手夺回七魄,却被龙王阻止:"别担心。"
"让开!!"
"若只是为了拘魂归阴,又何必劳动阎君大驾?"
摇光难解其意:"你什麽意思?!"
东海龙王端正的脸庞此时一阵扭曲,说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面龇出来:"哼。只怕你我还有阎君今日所举,早便被那家夥一一算计在内。"
摇光更是错愕。
那边便见阎君右手一翻,手中便多了一盏油灯,这灯看来极是普通,看上去就跟寻常百姓家的油灯无甚差别。
摇光自然认得此物,正是宋帝王第三殿的镇殿至宝聚魂灯,随即明白过来,阎君此来,正是为了让宋帝王散失的魂魄重新归元!
然而灯中并无火光,他想起宋帝王曾经说过,聚魂灯须魂火作引方能著亮,他走前一步,指点於额,引出一抹魂火:"我来点!"
须知天寿非无尽,寿元总有期,他这般折损魂元,无异於自减天寿。
阎君见他肯为宋帝王取魂点灯,心中不由得暗自称奇,想不到宋帝王与破军星有如此交情,看来那座阎罗殿总算没有白塌。
魂火燃灯,灯中散出点点金华,极为美丽。
阎君摊开左掌,将七魄送入灯中,灯中早有先前收下的三魂,此时借助聚魂灯法力重新铸炼,顿时间之间光芒大盛,将在场众仙的眼睛都晃花了。
摇光连忙用力揉了揉眼睛,凝聚视线,待终於看清眼前事物,便见记忆中那个总是看来悠然自得,却又满腹鬼胎的第三殿殿主宋帝王,正站在灯火之侧,微笑地看著自己。
知他三魂七魄得以修完,摇光心下大喜,却又记起阎君所言,要将他带回地府,而且凡间躯壳阳寿已尽,便难再续,如何是好?
宋帝王似乎看出他所怀担心,给了他一个暂且安心的笑容,不急不徐,转身向阎君施礼:"多谢君上。"
"理当如此,不必言谢。"阎君绷著一张黑脸,"是时候了,你也该回去了。"
摇光闻言神色一紧,死死盯住宋帝王,阎君说得不错,宋帝王并非天上那些闲散随意的仙家,他身司要职,地府第三殿,多的是需要他判决罪刑的鬼魂,若在凡间耽搁去了功夫,只怕轮回道一塞,地府大乱。然而一想到他要离去,地府之深,而自己如今又身在人间负有寻珠之责,只怕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看著宋帝王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不舍之情。
却闻宋帝王道:"余尚有事务在凡间未完,暂且不便回殿处事,还望君上明察。"
阎君皱眉:"寻珠之务,自有七元星君去办,你身负黑绳大地狱判职,如今十殿之内挤满待判恶鬼,你若不归,阻天道轮回,所作之孽,只怕你──承担不起!"
"余知道其中厉害,不敢有违。"宋帝王眉眼凝紧,"然余身在凡间二十五载,有见凡人受妖邪肆虐之苦,无可化解。余认为与其於殿中叹生灵涂炭,以册上善恶下判断生死,不若於凡间为众生谋事,尽快寻得宝珠重塑锁妖塔,方为治本之法!"
一席话说得在情在理,不等阎君反驳,东海龙王便大为赞叹:"宋帝王宅心仁厚,实乃地府之福啊!"
"哪里哪里,龙君缪赞!小王惭愧,惭愧!"
"哈哈,所谓谦亦有度,过谦则近伪!宋帝王又何必太过谦虚?"龙王回过头来,又向阎君道,"阎君御下有法,本王真得向你请教一二!"
两人一唱一和,做派自然,看上去还真是那麽回事,然而一旁的摇光却早便听过他们互相吹捧的戏词,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到这份上,阎君若是仍坚持将其强行带回地府,反而又有弃苍生於不顾的嫌疑,面前这两位,一条是慑服四海的万岁老龙,一个看遍善恶能辨真伪的老鬼,要拆他们的台,实在艰难。
阎君也是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宋帝王,既然你决意留在阳间助星君寻珠,本王亦不便阻拦。"
宋帝王垂目敛眉,一副服帖受教的态度。
不过黑脸阎君却不买账,瞥了他一眼:"不过,等此事一毕,你重归地府之後,殿内案卷必定堆积如山,大概三千年也不必休沐了。"
宋帝王无动於衷,不过眼角还是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
一旁的东海龙王则是嘴角抽搐,险些笑出声来。
高,实在是高。
身在地府供职的阎罗鬼仙,本来就用不著金银财帛,俸禄於他们自是无用,罚了也是白罚。加上十八层地狱不见天日,趁著休沐之期到凡间闲逛可以说是十殿阎罗放风之日,曾听说有一殿阎罗王为了一日休沐之假甚至不惜千金来换,若是三千年都没休沐……估计就算阎罗王都得发疯了!
阎君一挥袍袖,施然转身,迈开大步,由实化虚,魁梧的身形消失在虚空之中。
此时宋帝王才著实地松了口气,三千年的休沐没了确实有些可惜,可用来换与摇光相伴人间短短数十载,他却觉得并无半点可惜。
这神魂一松,失去身躯保护的魂魄当即有些飞散之感,毕竟散魂游魄并非好事,就算是仙家,一旦魂魄离体便有如初生婴儿般脆弱,更何况曾经魂飞魄散的他?
摇光连忙上前,虽知他魂魄衰弱,可自己又不懂增补之术,一时束手无策急得如热锅蚂蚁。
"别担心,我的散魂七魄已重修复原,等以後多花些时间修补当可无恙。"宋帝王微笑著,安慰摇光,然而那笑容看上去却全然没有说服力。
摇光也是仙人,焉有不知他强逆天命,以定魂钉灌顶定魂,早就伤了那七魄之元,如今又经聚魂灯修炼还原,定是元气大伤。可他却还是笑著安慰自己……
一旁东海龙王凉凉说道:"魂元之创不比皮肉之伤,轻者失个几百年修为,重者折损天寿。"
摇光忙问:"可有修补之法?"
龙王瞥了宋帝王一眼,好像有些犹豫,见宋帝王并无表示似乎也不想说出实情。
摇光急了:"到底是何办法?快说!不然本君拆了你的水晶宫!!"
龙王也不发火,慢悠悠地说道:"这还不简单,古有双修之法,乃是借元神交合为径,互补缺损。"
"双修?!"摇光也曾听说过此法,当即拉起宋帝王,"跟我来!"言罢御水而起,带著宋帝王跑入水晶宫。
东海龙王见状哈哈一笑:"丈螭,你且吩咐下去,撤掉回龙殿中的侍从,若无吩咐,不得靠近!"
"遵令!!"丈螭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既是龙君号令,自然无有不从。
东海龙王此时看向那群剥掉鳞甲的鲲鱼,金睛中闪过一丝厉光:"爱卿,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这群不知死活的大头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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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尘世灭时且静听,天尽穷途待君思
摇光拉了宋帝王直入回龙殿,回到昨夜借宿的房间。
方入房去,却被宋帝王拉住。
摇光不解回头,却闻他说道:"摇光,你别听龙王乱说。须知双修之法必得二者心意相通,否则不可施展,更何况元神脱体风险极大,稍有不甚,二者同殒,风险极大,不可轻试。"他边说,边挣脱开他的手,"我虽为鬼仙,但好歹是阎罗殿主,魂魄受创,以後多花些心思修炼,便能恢复,你无需耿耿於怀。"
"真的?"摇光眼神澄清如碧。
宋帝王被他这般看著,不由得有些心虚,移开了视线。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事事隐瞒於我。"
"我并无此意。"宋帝王长叹一声,伸手过去,拉住摇光,他如今并无肉身,故此就算拉住了,其实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如此做法,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了习惯,"我并非故弄玄虚,我只是……"宋帝王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不想你冒险。"
"你……"摇光瞪了他一眼,"莫非在你心目中,我与那些只图万年安逸的仙人一般,只许你为我谋事,却不让我替你排忧解难?"
宋帝王一时语塞,垂眉敛目,叹息道:"并非不愿,只是……你可知道,所谓双修,其实便是行云雨交合之术?"
摇光脸颊一红,却也没有故作不知。
"此节我自然知晓。"
"莫非你忘了?"嘴角掠过一抹苦笑,"这个就是我魂飞魄散的原因……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他抬起头,凝视摇光,"只是,即使那个时候我做的确实有过,可我一点都不後悔。种种所为,发乎於心,绝无轻辱之意。"
摇光心头一震,回想起了那一夜。
之前因为被羞辱和愤怒的怒火遮盖了双眼,根本不曾注意到宋帝王那时候,是怀著如何的心情……以他对这个诡计多端的家夥的了解,他绝不可能不清楚得罪破军的下场……然而他却义无反顾地去做,甚至为了压制失控的他施展鬼阴之力而至魂飞魄散……从来未曾有人,能如宋帝王这般不惜损耗自身,而为他做事,只求他一展宽颜……
不知不觉地,宋帝王在无声无息地布下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而他也在不知不觉间,牢牢地陷落在网中,挣不出,也不想挣……
"我都说了没有关系了!!你别老是唧唧歪歪地在那里纠缠旧事!"
摇光不再与他争辩,一把将他扯落床榻之上,喝令道:"别动,给我躺好了!!"见他还想砌辞拒绝,便直接丢下去一个定身咒,"这事由我作主了!你休要再多说其他!"
摇光不再理会宋帝王欲言又止的眼神,闭上双目,念动法诀释出魂元,溶入宋帝王魂魄之中。
破军星虽历世千万年,然而以元神脱体侵入他人魂魄亦不过是首次。
入魂之後,只觉四周一片迷雾幻想,似实而虚,当他踏出迷雾,见的竟是极为熟悉的景观!
九天云霄上,梨花香雪海!
他自然不会错认,毕竟在千年之前,只要天枢奉命下凡擒妖降魔不在天宫,他便会坐在这雪梨花树上,发著呆,看著南天门的方向,等待天枢得胜归来。
他想起了那一天。
一个向他问路的书生,如果不是满身的鬼阴之气,看那模样,还真像是个闯入了仙境的凡人……
"你不该来的……"
声音从身後传来,一棵梨花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书生那件素色的长袍上。
他看到他思念已久的星君。
元神离体,摇光不在是那干瘦的模样。少年星君肤白如乳,樱唇欲滴,雪白的霓裳随风飞扬而起,云鬓如乌飘若然飞。
九天之上,又有哪一个仙女的丽容能比得上他的破军?
少年星君闻他说话,顿时见恼:"你哪来那麽多废话?我说怎样就怎样!!你!快些脱光衣服,找个地方给我躺平了!!"
宋帝王错愕当场,实在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直接大胆,不过从少年绯红的耳朵,看得出他不过是强自表现出镇定的模样,其实早就心跳如雷。
见他没有动作,摇光两步上前,也不管他愿是不愿,轻而易举就将人给放倒在地。
所幸这片梨花海经万年岁月,年年落花如雪,层层叠叠,如同铺上一层雪瓣厚缛,宋帝王摔在地上,也不觉痛。
少年一个翻身压到他身上,揪住他的衣服正要使力撕破,却被宋帝王牢牢按住:"不可如此。"
摇光想要拉开他的手,却无奈发现他的手一反以往的放松,变得异常有力。
"我已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
宋帝王看著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半尺之遥,在那双深邃的瞳孔内只有少年清丽脱俗的影子。仿佛在这双眼睛里,一直不曾存在过任何人任何事,九天十地,唯有破军摇光能够在第三殿殿主的眼中留形。
"之前是我太过自以为是。心里……只想惟有此法方能得到你这颗九天之上的星子。却忽略了若非你心甘情愿,若非你当真喜欢著我,这样做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端正儒雅的脸温然一笑,没有半点阴郁,唯有释然,"不想因缘际遇,竟能与你在凡间结伴,朝夕相对,方知,何以凡人对两情相悦如此执著……摇光,你可懂我的心思?"他握著摇光肩膀,慢慢坐起身,"所以,除非你真心愿意与我相知相守,否则,我绝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事!"
"我……我不是……"摇光欲语难言,美玉的脸憋了个大红。就算他当了几万年的星君,却也不曾在天枢面前说过一字半语的思慕便知他虽然表面上看来凶悍恐怖,可其实对情爱之事如同白纸。
"别逼自己,摇光,你是九天之上的星子,本该无忧无虑,不受世俗管束。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存在而令你为难。"宋帝王伸手过去,将他搂入怀中,"瞧,我们一个是星君,一个是阎罗,仙寿几与天齐,你可以慢慢想,我可以慢慢等,只要你在尘世灭,天穷途之前,想好了,告诉我,便足够了。"
天何荒,地何老?
便是仙寿再长,千年犹如弹指一瞬间,但要等到天荒地老时,却又是何等的遥遥无期?!
他却愿意等,而等的,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答复。
黑绳大地狱的主宰,本不该如此卑屈,然而被看不见的情丝所缠,第三殿的阎罗王却比普通的凡人更是不如。
凡人生命有限,匆匆数十年,得不到,总学得到放弃,然而仙寿了无期的仙人,却在动情的瞬间便开始了千万年长的相思。
"不必了。"摇光觉得心脏的位置像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难於呼吸,"我现在就告诉你──"他两手抓前稳住宋帝王的两颊,双目一闭,按著直觉凑过唇去,印上了宋帝王的嘴唇。
独属於这个三煞中叫人闻风丧胆的破军星君的吻,有些狠,有些绝决,更多的是义无反顾。
少年闭上了眼睛,紧张得有些颤抖,所以,他没办法看见,被他牢牢印住的嘴唇,嘴角之处慢慢的,轻轻的,几乎不著痕迹地翘起了一个相当诡异的弧度……
一只手慢慢探上了少年的腰肢,霓裳单薄,天衣之轻本就犹如无物,触手处能完全感觉到那略是纤瘦却柔韧的腰背肌理,而衣服下的皮肤,想必更加细腻。
然而那手却并不著急,只是轻轻地抚慰,上下游移,隔了一层薄纱,皮肤与皮肤间摩擦带起一丝丝的悸动。
少年不悉情欲,腰上也敏感得很,只是这般的触碰,已叫他颤抖不已,紧张而至如蚌壳般紧密的嘴唇漏出一声低吟。宋帝王嘴角上的笑意加深,灵巧地以舌挑开露出破绽的嘴唇,滑过贝齿,捕获了里面惊颤的小舌,挑动著它轻舞,带了一点点的强硬,却又不失温柔,仿佛对方随时都可以将他推开拒绝这个吻。
最大限度的自由,更多的时候会造成被施予者的犹豫,便是这一时的困惑,足以让对方有机可乘。
薄裳在不知不觉间被褪去,裸露出凝脂般玉白无暇的躯体,漂亮的长鬓瀑布般披散在背上,遮挡了下面游弋的大手。不安分的手张开来,掌於腋下,麽指轻点著少年胸前两颗樱色的茱萸,细细揉捻。
就算三界之大,只怕亦未曾有人胆敢如此对待这位恶煞星君,少年有些抵受不住地嘤出声来,然而那一点点的声息都被紧紧封在他唇上的男人给尽数吞去。唇舌交缠间涎液黏湿的声音在安静的梨花雪海中尤其在耳,加上不熟悉的动作,少年几乎喘不过气来。
宋帝王终於放开了他,怀里的少年因为遭受了不习惯的对待而变得喘息不休,被蹂躏得有些红肿的嘴唇因为微微张开而让里面的小舌若隐若现。涎液濡湿唇角,情欲点染渲红,少年绝丽的容颜此时更添了几分从未露於人前的情惑。
男子的眼神更见深邃,腹下热流涌动,双臂一紧,将少年搂入怀中,不待他再行喘息,再度吻上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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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初露粘叶翠欲滴,蕊花解意随柳飞
这一回的吻,变得有些不容拒绝,甚至有些粗暴。
怀里是他心心念念的星子,既然对方已以行动诉说了心意,此时已不必再将升腾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情 欲强压在安稳的表面下。
游移在身上的手渐渐往下,又是极为熟稔地化去摇光身上那身薄纱,少年乳白色的皮肤全然赤
裸,坐在他的腿上,被狠狠地吻住而不得不半仰起的颈项就像白鹄般优美。男人不失时机地握住了也同样半仰起头来的少年的阳 物。
玉 柱与他的主人倒是不同,乖巧地带著热度落在他的掌心,因为他的触摸而羞涩地颤抖,开始探出头来,铃 口点缀了一粒晶莹的腺
液,也在他大麽指一划之下濡湿了菇 头,柔嫩的皮肤变得更是粉嫩。
"嗯……"少年受不了这上下夹攻的冲击,按在宋帝王肩上的手不由施力。
男人居然停了下来,离开了他的嘴唇,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只是轻轻地搂住少年的腰,问:"不愿意吗?不要紧的。"他笑得如此云淡风轻,尽管情
欲的颜色不曾退去,但他并没有继续,"我可以等。"
他的话依然坚决,全然无视如同弓弦般为控制欲 望而紧绷的身体,以及早已一柱 擎天蹭著在他腿 间炽热的阳 物。
摇光咬咬牙,用力地摇头,红晕在他俊美的脸上化开,如同白莲莲芯附近的一层豔红,勾魂夺魄。
"我不是拒绝……"
"那是为何?"
摇光忽然有些讨厌起这个男人的纵容和大度,他瞥开视线,有些尴尬地说道:"我只是……我不懂这个……"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男人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摇光虽然更是尴尬,但听了他这压抑难耐的声音,却也不得不放开面子,低头哼道:"你说吧……"
"把腿打开……"
摇光本来就跨坐在他的腿上,之前被他稍稍弄过的阳
物已经抬起头直指上方,如今再若放开,更是无遮无掩,可是对方既然授意,他只好咬了牙,白玉的双足两旁再分,大大地向面前的男人打开。
无人照理的玉柱稍稍向前倾斜,一滴晶莹的体液随之滑落,带著一道粘稠的白丝自铃口半挂不落。
男人的声音更是沙哑,他引领他的手,让手指触碰到双囊之後紧密不开的穴口。
"……想进入你的身体,可是……怕你受伤,这里太紧了……你能帮帮我吗?……"
"嗯……"摇光有些为难,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自己接纳对方,但显然眼下的情况是不行。
充满诱惑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耳边响起。
"……你可以用手指先试一试……若是不行,就算了……"
"嗯,我试试……"
手指凉了一下,不知被涂上了什麽粘粘有湿稠的水液,穴口虽然紧窒,然而在水液润滑以及自己斟酌施与适当的力度後,倒是轻易地滑进了一根。
"进去了!"摇光有些欢喜,想不到这般轻易。
"还不行……"男人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底发出了,"还得再多放两根手指……否则会受伤的,我不能伤了你……"
"嗯……我知道了……"摇光有些艰难地按著他所说地去做,对方很体贴地扶住了他的腰,避免他发软地跌倒,但後面变得没有那麽顺利,索性有足够的水液润
滑,过了一刻锺的工夫,终於是成了。
他抬起有些湿意的眼睛:"可以了吗?"
气还没喘过来,便闻道:"摇光,你把腰抬起来好吗?……"
"嗯……"摇光只好照做。
"这里,对,轻轻地往下坐下来……"随著他的动作,一个硬若铁 棒的物体抵住了他方才努力扩充过的穴
口,他本能地想要逃开,可是对方不失温柔的声音随即续道:"若是受不了的话我马上就停……"
"别……我、我试试……"摇光吸了口气,压抑住心底抵触的本能,往下慢慢坐落,身下笔直朝上的阳 具顶部被挤入穴
口,随著他往下的动作而被纳入甬 道,不算很疼,毕竟是他自己能够控制的速度和动作。
好不容易吞进了大半,摇光觉得自己就像被一根又热又 硬的火棍子戳穿了身体,同时也牢牢与对方的身体相嵌。奇妙的感觉,让他忽略了最後的一点违和感。
"辛苦了……"叹息著热气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耳垂,"难受吗?都怪我不好……"
"也还行……"摇光捏著他的肩膀,不敢去看对方的脸,"之後要如何?……"
"之後就交给我吧……"
摇光稍稍松了口气,总算是……
可还没回过神来,男人犹如暴风骤雨疾至的动作让他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便被卷入了情爱的漩涡……
初露粘叶,翠色 欲滴,晨光骤现,点缀霞色。
龙宫偏殿,正有蚌女伺候东海龙王起早,龙王以青盐漱口,又接过蚌女手上的热巾洗擦脸手,方才回过头来,看了眼站在一角束手而立的上将军。丈螭今日并未戎甲披身,但即使身上并非铁甲而改滚边白裘,头顶并无头盔而换了青巾扎发,这位久经战阵的将军仍难掩盖一派刚毅的武将风姿。
"启禀陛下,鲲王及一众鲲族现正还押外海荒渊,听候陛下发落。"
龙王施然落座,蚌女马上奉上香茗,他随手拿起喝了一口,润了润喉,方才道:"胆敢公然违逆朕者,好像也几千年不曾有过了吧?"
丈螭面无表情,答曰:"距上次螭族之乱,已有三千五百年。"
"哦……"此时又有数名鲤侍手捧金丝琉璃盏入来置於桌上,盏上放了各色精致早点,龙王接过蚌女递过来的玉筷,夹了一块碧玉颜色的饺子,尝了一口,大约是觉得味道尚可,便就吃了两只,然後放下筷子,接过方巾稍稍拭嘴,方才言道,"那麽这一回,爱卿觉得该如何处置这群胆大妄为的鲲?"
"犯我东海者,诛。"
一名美貌的蚌女本来正悄悄打量这位威武不凡的上将军,登时被他一身杀伐之气所慑,手脚一软,"嗙!!"的一声,失手将琉璃盏打碎,顿时花容失色跪倒在地。
龙王似早有所料,抬眉一笑,也不怪罪,挥手示意众侍退下。
"也无不可。"龙王半眯龙睛,无半点戏谑之色。
只怕他再抬一抬手,丈螭便会转身离殿,直奔外海荒渊,屠尽巨鲲,叫这群足以填平海渊的上古巨兽灭族!
但东海龙王复又笑了。
"不过若真杀光了,反而会惹天上那群打著好生之德旗号又爱管闲事的仙人来说事。朕实在厌烦这种不必的纠缠。也罢,就饶它们一死。"他又取来筷子夹起一块蜜色蜂巢糕,品了品,这会大概觉得不喜过甜,没有再吃,放下玉筷,皱眉,"不过,侵我东海,屠戮水族,此罪若容轻饶,他日岂不是人人都敢欺负我东海龙族?"
丈螭道:"但凭陛下吩咐!"
东海龙王以香茗漱口,放下茶盅,缓缓说道:"如此,便打碎骨头,剥光鳞甲,拔去利牙,剜尽鱼目,再遣送回北冥海去吧!"
丈螭面不改色,拱手应诺:"臣,遵命!"
龙王看著他乖顺服帖的臣子,提点道:"爱卿记得留下它们的性命,好与後代传话,让那鲲族……永世不敢再入我东海海域。"
将军浑身一抖,不敢应答。
东海龙王目中掠过一丝森然,随即敛眉转目,看向回龙殿的方向,嘴角泛起诡诈的笑意:"对了,昨夜兵荒马乱,不及查问情况。朕与宋帝王交情不浅,也不知眼下如何了,爱卿且前面引路,朕要去回龙殿走一趟。"
丈螭有些奇怪,若是当真交情不浅,昨日见宋帝王魂魄初塑而见虚弱之时,又为何不取出龙宫至宝养魂丹以助其度过难关,反而提出什麽双修之法?
不过龙王摆驾,将军自当遵从,连忙起身开路,一路直往回龙殿而去。
回龙殿外寂静无声,昨夜龙王著令宫中水族不得靠近,故此一路入内并不见有鱼侍踪影。
丈螭推开院门,正巧见那宋帝王推门而出,就看他那副精神气儿,想必昨夜双修之法已得大成。只是不见破军星在旁,丈螭略觉惊讶,而龙王却是了然於心。
"余殿君起得真早!"
宋帝王见了龙王,微笑拱手:"龙王殿下您也早啊!"
"怎麽不见破军星君?"
"哦,昨夜他助我修补魂元,实在是累坏了,故此我下了个安魂咒,让他好生休养。麻烦龙王吩咐宫中各位暂且莫近回龙殿,以免惊动星君。"
这家夥脸皮够厚的,在龙宫地盘,居然敢支使龙王,更为了破军星一日安眠把整个回龙殿给霸占了!
一旁丈螭脸色不愉,但龙王却不以为然,哈哈一笑:"余老弟何必客气,你我虽一在海界,一在鬼域,但心意互通,犹如孔怀兄弟,同气连枝,彼此照顾,也是理所应当的!哈哈……"
宋帝王也没有不好意思:"既然如此,余若是客气,倒显得小觑敖兄了!那就再麻烦吩咐宫中厨子,备好热食。昨日一场折腾,星君未入半点米水,如今肉身凡胎,不比仙身可以千日不食一粟,也劳烦敖兄多多照顾了!"
得寸进尺还这般理所当然,放眼天下,怕也就只有这个笑得斯文儒雅的鬼书生做得到了……
东海龙王居然也不气恼,一一应下。
然後,不怎麽在意地提道:"对了,老弟,你如今魂离肉身,又不打算转归地府,莫非是打算以魂灵之姿跟在破军星君身後不成?"
"确实有所不便。"宋帝王若有所思,问,"我那副尸骸,应该还在敖兄那里寄存吧?"
东海龙王点头,略有错愕:"莫非你想……"
对方诡秘一笑,如今处於幽魂状态的鬼书生,没了凡间肉身的阳气,阴气更剩,那没有影子飘在水中的恍惚感让人一看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人……
"呵呵,借尸还魂,一向是我地府众鬼的拿手好戏!"
"……"
"对了,听说敖兄宝库里有一颗定颜珠!"宋帝王似乎对龙宫里的宝物如数家珍,"传闻此珠有定颜神效,能令尸身千年不腐,还好如初,已死之人看上去虽死犹生,仿若初眠。"
"那又如何?!"东海龙王神色一凛,如临大敌,这家夥突然提起这宝贝,必定是不怀好意!
不出所料……
"小弟想借之一用。"
"不借!!"
龙王斩钉截铁地拒绝,一甩袖就要走。
"敖兄且慢!"鬼书生拉住他的袖子,咧嘴一笑,那笑容怎麽看怎麽阴森,凑到他耳边,压著只有他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有件事不知敖兄忘了没了。小弟那日在战场见了丈螭将军的龙身真形,忽然觉得有些眼熟,莫不就是三千年前螭族之乱中幸存的那尾小黄螭吧?"不理龙王神色越发黑沈,宋帝王笑得更为诡秘,"若小弟没有记错,当年敖兄就是为了他闯我阎罗殿,还逼著我帮你偷改生死册……"
"行了!!"东海龙王一声暴喝,打断他的说话,金睛中怒意勃然,然而又顾忌身後的丈螭必能发作,末了,哼了一声,大掌拍在宋帝王肩上,险些没把刚复原的三魂七魄给再拍散掉。
"不就是一颗定颜珠吗?!本王龙宫多的是,送与你就是了!!"
一旁丈螭不由大为吃惊,什麽多的是,那颗定颜珠可是平日龙王最喜欢拿出来在其他三位龙王面前炫耀的宝贝,怎麽就被那宋帝王三言两语就诓了去?!
宋帝王拱手称谢。
被讹了宝贝的东海龙王暗自磨牙,好像想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来,宋帝王满不在乎,反正他是魂非体,没皮没肉。
"承蒙敖兄盛情,我与破军星君也打扰多时了。如今塑塔之事迫在眉睫,我等不便再作拖延。就请敖兄将夜光如意珠交付我等,好让我等即刻赶往锁妖塔复命。"
本来想过来讨要彩头顺便看好戏的龙王实实在在地栽了个筋斗,眼下是巴不得这惹人厌的家夥和里面那个随时能把龙宫掀掉的煞星快快滚蛋!
先前虽是说过大开宝库任其搜找,不过那都是在阎君面前的门面话,要真把宝库打开,只怕宋帝王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将里面的东西搬个精空,如今他只是开口要夜光如意珠,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如此甚好!本王马上命人把定颜珠和夜光如意珠给你送来,你那副身子也早已修好,放在水晶冰柩中,随时可以取用!"
"多谢敖兄!对了,小弟还有一事所求!"
"又怎了?!"
水晶宫震动了一下子。
"能不能麻烦敖兄把那辆龙马车再借我一下,水晶宫离陆地甚是遥远……"
"……拿了珠子就给我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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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摇光瞪著余靖。
照例说一个死人该是脸如白灰,眼如死鱼,四肢僵硬,浑身冰冷。
偏偏面前这个书生……
眼神清澈,脸色红润,除了体温略低一些,气色甚至比他死之前还好几分!!
天灵上的钉口经龙王施法修补早消了痕迹,除去没了呼吸没了脉搏,他跟活人是全无差别!!
余靖见他盯著自己,便笑著朝他挤了挤眼:"怎麽?不喜欢这副皮囊?若是你不喜欢,大可回头再选上一副。"
"……"摇光终於怒火爆发,一脚踹过去,将那书生踩倒在地,吼道,"你是阎罗还是伥鬼?!当肉身是衣服?!随便换著穿?!"
"那……那不是图个新鲜……"书生很是委屈,"我这不是怕你往後瞧著我几千年,看著同一张脸容易生厌嘛……"
摇光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岔气。
瞪了他半晌,竟然没有继续拳打脚踢,站起身来,若有若无地丢下一句:"我喜欢的又不是你副臭皮囊!……"
书生在他背後站起身,借著拍去身上泥沙的动作掩饰了嘴角一抹得逞的笑意。
"到了!"
摇光抬头看向不远处黑沈幽深的锁妖塔。
硕大的黑塔蛰伏在夜幕之下,四周寂静无声,便连风也在这片死域中停顿,不敢声张。
粗大的铁链仍然牢牢地牵紧塔身,然而塔前那抹高大的苍色身影却已无影踪。
摇光愕然当场:"天枢呢?!"
余靖也是奇怪,只是他较於摇光更为冷静,抬头看向塔顶的方向:"塔顶上锁著的那位恐怕也不在了吧?"
"什麽?!"摇光大惊,此时他才感觉到塔顶那恐怖得让人发抖的妖力早已消失殆尽,"他竟然出塔了?!那天枢……"
"且莫担心,若贪狼星君有事,其余六位星君必有所感。"他指著天顶之上北斗七元星之位,"贪狼星芒大盛,并无衰竭之相。"
摇光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但仍是有些焦急:"连那家夥都出塔了,三界岂非又要再遭大劫?!"
"也不尽然……"余靖若有所思,"那位既然能轻易挑拨北冥鲲族侵东海,便是说他即使身在塔中,颠覆三界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你的意思是,他出塔是另有旁因?"
"不知道。"
"你……"
"那位可是上古神灵,虽堕落为妖,但那看尽天数的心思却非你我能够猜透。"余靖态度施然,"既有贪狼星君在,想必也不会出什麽大乱,你不必太过担心。"
不必担心?!摇光瞪了他一眼,之前东海那场鲲族大乱险些没把东海给掀了,那也不过是塔顶所镇之妖未从塔里出来便生的事!这还不担心就真是见鬼了!
余靖完全没有被从塔里跑出来了逆天妖帝的险情所影响,心情大好地提议道:"既然贪狼星君不在,那我们待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多寻几颗宝珠回来,好供贪狼星君所需。"
摇光略略犹豫,眼下天枢不知去向,诚如余靖所言,逗留此地也是浪费时日。
"好吧……"
"那先去哪里好呢?"余靖歪头想了想,忽然一笑,"听闻茅山华阳洞中有宝珠一枚,能镇邪驱魔,不知是真是假,不如我们先去那里瞧瞧吧!"
"茅山?!"摇光盯著那个上了自己死掉了的尸体身的鬼阎罗,"那里都是些以降驱鬼魔为己任的道士,你要去那里?!"
"他们驱他们的鬼,与你我何干?"
余靖一脸坦然,翻手随意一劈,在虚空中撕开一道黑洞洞的裂痕,里面吹出阴风阵阵,更伴有鬼哭狼嚎……
然而那书生却全然无觉地大步踏入,回头朝摇光咧嘴一笑:"我们抄个近道!"
不知那群日日叫著除魔卫道的道士们看到一只大大咧咧从阴阳道里跑出来还是借尸还魂的鬼时,该是如何的鸡飞狗挑?
摇光露出一个堪称恶劣的笑容,不再多说,随即一跃而入,落在余靖身侧。
拉起他的手,笑中,有一丝迫不及待。
"那还等什麽?走吧!"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7/16 at 下午4:01: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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