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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裤子弟外传》作者:狐狸(出书版完结)
书名:《纨裤子弟外传》
作者:狐狸
绘者:Rae
出版日期:2009/05/07
简介:
自从法瑞斯的真实身分在雷森面前曝了光,尽管其中一方很有诚意想要修补关系,
不过对视魔物为天敌见之必杀的雷森来说,短时间想要他接受旧搭档,无异天方夜谭。
不过幸好在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一株植物存在。
强烈希望家长们「复合」的愿望+酒精+好莱坞狗血电影=一起穿越!?
灾难是最好的老师,它可以让关系不好的人亲密起来。
「你昨天到底看了什么片子?」
「嗯……关于穿越异世界,杀死魔王拯救世界的……呃……」
「然后呢?」
「那个……两个本来是死对头的男女主角共同患难……结局的时候他们结婚了……婚礼场面好感人,两人都真实地面对了自己的灵魂……」植物感动地说。
楔子
电视里(有个白痴)说,如果你想让两个关系不好的人亲密起来,可以把他俩一起放到个糟糕透顶的环境里去,灾难是最好的老师,它会负责捏合他们的。
后面还有一堆的大道理,关于各种人性的讲解,当然他也有说,他们同样大有可能被那环境干掉,或是来个不把对方杀死誓不罢休。不过植物都没听进去,它太年轻了,是坚信励志片剧情是真实的年纪。
在此之前,它已经尝试了诸如订晚餐、订旅行船票——因为这事它差点儿被雷森掐死;甚至订下整间花店的花,来试图让它的两位家长和好——当然用的是法瑞斯的钱。但一点用处都没有。
它的两个家长现在分居街道的两边,准备如果世界突然发生灾难的话,就勉强走出房子共同抗敌。
但在现在风和日丽,环境稳定的情况下,他们没有半点要交谈的意思——植物觉得法瑞斯主要是不敢;而雷森仍在气头上。
它并不清楚当初魔界发生了什么事,只隐约从艾文那里得知第二手的叙述。要知道,艾文是个生意人,她有把一切故事包装成华丽传奇以便推销出去的本事,所以在植物听来,他们两人在魔界里发生的事简直是一部感人的狗血电影,一点也不觉得那应该影响到它双亲——它这么觉得——的感情。
这个时候,就是身为小孩起作用的时候了(电视里的一个白痴又这么说),因为它是唯一清醒看到感情是多么重要、把时间浪费在仇恨是多么「令人心碎」的那个人。
不过植物很怀疑,它还没机会在雷森跟前把它诚挚的劝解说出来,就早早被撕成了碎片,或是丢到锅里煮去了。
于是有一天天,过度压抑的小孩,在一部灾难片电影和一点点红酒的鼓励下,决定做一个实验。
它并不担心这项实验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
因为它喝醉了。
第一章 意外的旅行
雷森醒来的时候,觉得不太对劲。
他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从窗户的缝隙中飘进来,那味道里混合着血肉焦甜的味道,还有一丝魔物的腐臭气味。
他睁开眼睛从床上跳下来,他的窗户像昨晚一样半开着,可是窗户外头的景色可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他住在市郊,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他能看到伦敦灰蒙蒙的建筑,远远听到车辆川流的声音,空气偶尔带来的也是车子排放的废气味,可是现在他的窗户外头变成了一片绿色的山林,洋溢着树木清甜的气味,更远处是一座正在战争中的城市——活像幅中世纪油画一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窗户外头。
那城怎么看都是一千年前的某座古城,比起现代的伦敦,有种难以言喻的纤细与优雅,这会儿它正发生着一场战争……或者该说,屠杀。
龙——就是那种他妈的只出现在奇幻小说里的鬼东西,而且好像还腐败得七七八八,活像从坟里钻出来的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
长着兽头的怪物正在屠杀人类,后者好像还证实它们是真正存在的,一个一个被杀死,剩下的正在努力逃命。
其它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物种雷森简直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衷心地希望它们是某种幻觉,因为他本来准备今天早上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喝早茶,他从昨天就在计划这个行程了,实在不想被破坏。
可是眼前的奇幻景象并没有消失,于是他呆站在那里老半天,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雷森是个驱魔人,他的力量很强大,见识过很多难以想象的怪物,但他从没想到在一个星期三的上午醒来,会看到这么幅鬼场面。
他往后退了一点,闭上眼睛再张开,还是一幅惨烈的屠城景象,他妈的还没完没了!
他咒骂着去翻手机,可是那玩意一点讯号也没有,这可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形,在电信公司恨不得把基地台搭到异世界去——实际上就连在魔界时,他的手机也有讯号!
他愤怒地把手机丢开,又去按台灯的开关,开关啪啪作响但就是不亮。一切现代的工具似乎都和他卯上了一般集体罢工,而窗外那场荒诞的战争仍在继续——他房子现在的位置似乎在一处山丘上,可以居高临下看到整个场面,绝对悲惨的VIP席,容不得他自我欺骗。
他捞起外套裹在身上,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一把拉开大门,走到大街上。
外头的天空蓝得令人心碎,彷佛一大片原始纯粹的蓝宝石——伦敦,无论是市区还是近郊,压根儿就不可能有这种颜色的天空!街道倒是还在,但只有不到五十码长了,此外蔓延出去的只有翠绿的野草,和水泥路荒诞地结合在一起。
于此同时,他对面的邻居也脚步匆匆地跑出房子,站在街道的另一边。
这是这半个月来他俩离得最近的一次,两人的眼神迅速交流了一下,但顾不得吵架,只能一起瞪着不远处的战斗景象。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法瑞斯问。
他穿着件白色的睡袍,头发乱七八糟,睡眼惺忪,看上去和他一样刚从床上爬起来。雷森有点想嘲笑他,但考虑到自己的现况肯定也正式不到哪里去,所以忍了下来。
他冷着脸没说话,法瑞斯继续不可置信地瞪着嚷嚷:「天吶!那是龙吗?那是龙吗!?」
雷森坚决不理他,他又没见过龙,怎么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不过法瑞斯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无礼,而且反正他也习惯了,继续嘀咕着,假装雷森有在和他说话。「它们看着真像龙,虽然不像魔界的那种,倒有点像……奇幻画册里的……」
雷森还是不说话,法瑞斯转头看他——他最近不太敢直视的邻居。
雷森正盯着不远处的战争,眼瞳中有种幽暗的银灰色光芒,就算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时候,他也像把刚出鞘的剑,一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样子。
他又看了看周围,说真的,他们自己的情况比前头的战争奇幻多了——郊区住宅被切割成了一个直径五十码左右的圆形,有着灌木丛和房子,精准得好像被圆规切开的一样。
可是一离开了这圈,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植物茂盛原始,一幅从未被人类征服过的模样,更远处更是直接进行怪物大战了。
而这圆形的中心,正好笼罩了对门的两间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两个人,目标太明显了。
「这是……什么怪异的攻击方式吗?」他说,然后突地停下来,远方一只龙看到了这边两个好奇张望的良民,发出一声欢呼式的尖叫,朝他们飞过来,准备清理边缘战场。
只是眨眼间它就到了眼前,法瑞斯在人界生活了这么久,已经学会了基本保命技巧,那个转移他们的不管是谁,至少给他留下了花园里的灌木丛,于是他迅速跳到树枝下面,以此充当掩体。
天空中,那玩意像架大型直升机,发出让人牙酸的叫声,带着股从时经几千年的坟墓里带出的腐臭气味,冲了过来。
看到法瑞斯躲起来,那东西直接朝雷森冲过去。
雷森站着没动,一副「打架我随时都欢迎」的样子,看着那庞然大物朝自己扑来。
法瑞斯看到他抬手似乎想召唤寂灭之剑的力量,可是他周围什么也没有,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这时法瑞斯突然想到,他从刚才看到雷森时,就没有再感觉到雷森周围那聚集的银色力量,以前只要雷森靠近他三尺之内,那力量就浓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怎么可能?雷森绝对不可能无法召唤力量,因为他本身就是力量。
空间法则……他脑中冒出这个冷门的字词,这个陌生空间可能有着某种截然不同的规则,虽然寂灭之剑的力量在理论上可以使用,但又没有任何人查证过。而且就算能用,天知道它在这个空间下的使用规则是什么呢……
这时,那只怪龙已经直直俯冲而下,尖利的爪子离雷森只有数米之遥,而雷森看着自己的手,表情惊讶。
他从小就习惯了的力量,从没有任何无法运用力量的情形出现。
法瑞斯看到他手中有一闪一闪的银光,但实在太微弱了……
他冲出来,大叫道:「这里空间法则不对,雷森,快躲开——」
雷森看了他一眼,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
「雷森——」他大叫,想要使用自己的力量帮上一点忙,可得到的只有从手腕生出的一股寒意,其它什么也没有。
这个变态的空间!神圣系力量禁用,凭什么黑暗系力量也禁用啊!?
转瞬之间,那条龙已经冲到雷森跟前,后者一把抓住那怪龙的利爪,被带上了半空。
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超过一秒,法瑞斯只看到那东西嗖的一声从街道上掠过,他甚至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无数腐肉像雨一般从空中掉落下来。
一片血雨中,雷森从高空中落下,像只猎鹰稳稳地站住脚步,有种不带一丝多余的优雅与杀意。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银色的长剑,剑尖指地,怪物的血肉在他周身纷纷落下,像场宗教画里的仪式。
那剑看起来不太像寂灭之剑本来的样式,没有不断游移的花纹和总盘算着毁灭一切的杀气,而仅仅是一把有着神圣系力量的银剑,但他毫不怀疑它就是寂灭之剑,只是在这个空间呈现出另外一种形态。
雷森的动作也没停,朝虚空中的什么东西砍去,瞬间血红色在空气中晕染开去,看不见的东西发出一声惨叫,雷森一个闪身把剑插进它的心脏,动作疾迅连贯得像一场舞蹈。看不见的怪物重重倒地,法瑞斯才看到那是一只施了隐形术的……呃,什么奇幻动物。
雷森一个俯身,剖开第二只冲过来的龙的肚子,这次它还没有能飞起便化为腐肉,纷纷落了下来。
这一连串战斗速度极快、控制精准,法瑞斯根本连句话都没插进去。
雷森慢吞吞从地上站起来,转头看着其它准备冲过来的怪物,表示就算是一大早醒来,出现在诡异的空空间,他仍是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顶尖战士。而那些怪物如果说刚开始还不够聪明,那现在雷森已经完全给它们很好的示范了。
法瑞斯甚至看到一只双足龙在空中来了个急剎车——他从不知道龙可以做这种高难度动作——然后它们像群惊吓过度的难民一样,跌跌撞撞地朝相反的方向飞去,转眼间就一个也不剩了。
雷森冷飕飕地看着它们消失,法瑞斯想,如果不是现在情况不明,雷森又没长翅膀,他肯定会追上去来个斩草除根。
法瑞斯从灌木从里钻出来,感叹道:「我从没见过真的龙,不过它们看上去好像死了有好几年了……」
雷森冷冷地开口:「我把它们通通称为『需要清除的垃圾』。」
法瑞斯走过来,踢踢脚下的肉块,它们已经腐烂发霉了,却还能在空中移动,应该是不死生物——怪不得雷森的剑这么管用。
他转头去看雷森,刚才的剑法让他印象深刻,一直以来他只知道雷森枪法不错,没想到还有这么手好剑术,看来他家实施了相当不错的全面教育。
「剑法漂亮极了,圣骑士先生。」他说。
雷森确实很像个圣骑士,尤其那副狂热憎恨邪恶生物、杀起来毫不手软的样子,而在这种见鬼的环境下似乎满适合拿来调侃一下。
不过雷森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他松开手,银剑化为一道淡淡光的河流,钻进他的手掌,彷佛那是由他鲜血——但却是银色的血——构成的一样。
法瑞斯挑了下眉毛,他从没见过寂灭之剑这个姿态。
他走过来,问道:「这玩意儿是怎么回事?」
他还没碰到雷森,对方却像被电到一样,一把把他挥开。
那表情让法瑞斯怀疑他准备把自己和这些不死生物一起在大街上来个「痛快」,但因为考虑到现在情况不明,他只好暂缓一下。
法瑞斯迅速收回手,退了一步。「好吧,我不碰你。」他说,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毕竟弄清楚目前情况才是最重要的事。他指指周围的异界景色,问道:「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并没有那么难猜。」他的前搭档阴森森地说。
然后雷森一把推开法瑞斯,朝法瑞斯的房子走过去。后者被动地跟着,看着雷森推开房门,直奔客房而去,这人对他房子的格局意外地熟悉。
他一把打开门,就闻到屋子里淡淡的酒味,电视机——那植物网上购物的结果——开着,正在播放一部华丽的灾难片,整个屏幕里人们鬼哭狼嚎,比外面的场景更有气氛。
那株植物……雷森一把抓住桌子上一只酒瓶子,拿到跟前看着。法瑞斯凑过去,绿色的植物蜷在里头睡得正熟,不知在模仿谁发出鼾声,不过小得像蚯蚓叫。
「好极了。」雷森杀气腾腾地说。
「呃,应该不会吧,」法瑞斯说:「它、它的力量应该没这么强啊,这个空间很遥远,而且可是连两栋房子和花园都一起转移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为它喝醉了,法瑞斯。」雷森说,气极时的他和法瑞斯的交谈总能迅速恢复正常,最近一直是这样子。「醉鬼的力量总是很大,行为也总是难以想象。而要让它醒过来,也总需要比较惨烈的手法。」
法瑞斯同情地看了那只瓶子一眼,雷森说道:「枪呢。」
法瑞斯呆了一下,跑回自己的卧室拿枪。他还带着雷森给他的那柄银枪,来到人间,用这东西总是比较顺手一点。
他从枕头下翻出来递给雷森,后者开始熟练地卸弹匣,翻出几颗银子弹,一股脑儿的丢到瓶子里,法瑞斯看着都替那植物打寒颤。
银制物品丢进去的一瞬间,瓶子里的植物嗖地一声窜起来,雷森眼捷手快地一把盖上盖子。那东西咚的一声撞到了瓶盖上,惨叫一声,缩到远离子弹的角落。
它看到雷森的脸色,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然后看到他后面的法瑞斯,立刻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它用叶子轻轻刮挠瓶壁,发出指甲挠玻璃式的声音,「怎……怎么了?」它问,声音传出来闷闷的,有点像在哭。
「你昨天看了什么片子?」雷森问。
「嗯……穿越……嗯……」植物求救般看向法瑞斯,似乎仍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关于穿越异世界,杀死魔王拯救世界的……呃……」
「然后呢?」雷森问。
「那个、那个,两个本来是死对头的男女主角共同的患难……结局的时候他们结婚了……婚礼场面好感人,两人都真实地面对了自己的灵魂……」植物感动地说。
「接着呢?」雷森说,法瑞斯觉得自己都听到他磨牙的声音。
「这个……这片子很冷门,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想看它的,」植物说:「看时我喝喝……喝多了酒……作了个、作了个梦……我什么也没干……」
雷森默不作声地拿着酒瓶子,走到门口那一小截道路上,那路正对着前方被毁灭的城市……也许说焦土更适合一点。
植物趴在玻璃瓶子上,惊恐地看着这场面。
「天吶,这是电影里的场面!」它惊呼,「这、这——我以为、我以为我只是作了个梦呢,我以为我永远不可能完成实际转移呢,我实在是太强大——啊——」
雷森拿着瓶子用力晃动,瓶子里的银子弹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衬着植物凄厉的惨叫。
「嘿,你轻点!」法瑞斯忍不住叫道,冲过去把瓶子抢过来,「你弄死它我们就回不去了!」
法瑞斯打开瓶盖,过了一会儿,半死的植物——小了一圈,变成根绿线了——像毛虫一样蠕动着爬出来,哭哭啼啼地拽住法瑞斯的袖口,开始哽咽。
「好了、好了。」法瑞斯说,想摸摸它的脑袋安慰它,但又觉得它小成这样,自己一下子也许就把它捏扁了。「你知道怎么让我们回去吗?」
袖子上的绿线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什么?」法瑞斯问。
继续意义不明的声音。
「你说什么?」法瑞斯继续问。
雷森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把植物往下扯,那东西嗖地一声钻到法瑞斯的袖口里,尖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法瑞斯觉得雷森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又开始扯法瑞斯的睡袍,一副绝对要把那株植物揪出来正法的模样。法瑞斯奋力保护自己的衣服,一边叫道:「停下来!停下来!这可是在大街上!」
「你要它滚出来!」雷森大吼道。
「又不是我不让它出来,它不肯出来我有什么办法!别扯了,雷森,我里面什么都没穿!那边还有人呢,我再对不起你,你也用不着这样吧!」
雷森停下动作,他一手还拽着法瑞斯的胳膊,转过头去看着前方的城市,不死军团离开后,隐隐可以看到一些人影从树丛或房舍里钻出来,一些哭声和呻吟也顺着风向传过来。
那些人发现这两栋房子的存在只是早晚问题,到时他俩就算雇了一间报社都解释不清,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需要一个结界。」雷森宣布。
「你可以让植物弄一个出来,它好像学会了空间隐藏结界。」法瑞斯说,一边奋力想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他打从和雷森搭档开始,不管什么场面,他总会和「很丢脸的那个人」扯上关系。
植物在他衣服里的某个角落里闷闷地问:「可以算戴罪立功吗?」
「不算。」雷森恶狠狠地说:「但我保证,如果你不弄个结界,你会死得比等一下惨十倍。」
植物可怜兮兮地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透明的结界乖顺地张开,一颗活着的果实,扭曲了空间的影子,让它呈现过去的形态。这是它最近才学会的新把戏,想不到这么快有了用武之地。
法瑞斯也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变强,只不过没想到喝醉酒后会突然跳级,强得收不了场就是。
「这样他们从外面应该不会看到我们。」法瑞斯说:「除非他们走过来。」
「走过来也不会,除非是懂得解除结界,不然只会从周围滑开。」植物说:「我算戴罪立功了吗?」
「不算。」雷森冷冷地说。
植物委屈地不吭声了。
「你有种就一辈子躲在他衣服里面。」雷森说。
法瑞斯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头皮发麻,因为当雷森威胁时,他清楚植物真的是这么打算的。
「那个……」他试图息事宁人,「我猜过一段时间,它会慢慢记起怎么使用空间魔法的……雷森你不也说过它有遗传性记忆,甚至有可能曾是逆生长,无论哪一种,它总有一天就想起怎么进行转移……」
「『总有一天』!多么令人欢欣鼓舞啊。」雷森说。
「那你说怎么办!」法瑞斯没好气地说。
「我可以再灌它一些酒。」雷森说:「然后逼供。」
「你肯定也知道,它可能会死的,对吧?」法瑞斯说:「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考虑到我们双方的利益,你能不能稍微忍耐一丁点?如果你干掉它,我们俩就得『永远埋葬在时空的坟墓中』了。」
最后一句是他在一部魔界的悲剧性诗歌文献里看到的,没有比它更适合形容现在的情况了。法瑞斯从来不觉得自己适合当一个悲剧人物,特别还是在这么个荒诞的状态下。
雷森看着他,似乎在评估着这种忍耐的价值。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
「我现在可以去换件衣服了吗?」法瑞斯说。
雷森看看他的衣服,也看看自己的衣服。刚才一番惊叹、战斗和讨价还价,他俩都还穿着各自的睡衣。
他冷着脸,转身进屋换衣服去了。法瑞斯也跑回去,着着这件睡衣冒险虽然不会着凉,但实在太破坏形象了。
「接着怎么办?」他听到植物可怜兮兮地问,正在爬进他的头发。
「别跟我说话,我跟雷森付出了一样巨大的自制力,所以才没把你给掐死。」法瑞斯说。
「……但对你们的感情很有帮助,对吧?」植物沾沾自喜地说。
法瑞斯深呼吸一次,强迫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别把它揪出来杀掉。毕竟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拽它出来还挺麻烦的。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送到雷森的房子里去。」他说。
没有哪种威胁比这个更管用,头发里的生物迅速安静了下来。
法瑞斯找了件轻便点的衣服换上,然后拿了根黑色发带把头发束起来,毕竟是来到未知的异界环境,他希望自己看起来象样一点。
不过这动作引发头发里的植物大声抗议,法瑞斯不耐烦地把植物塞进口袋,可没过一会儿,它又固执地想爬到头发里去。
换上衣服时,法瑞斯看了一下手臂上的印痕,为了让他在人界生活,艾蕾娜照老爹的做法给他下了同样的封印,不过她的手法毕竟还是没有奥里兰森霸道,让他钻到不少空子。
那里隐隐浮现一个赤红色的纹身,它如同火鸟一样呈现展翅欲飞的形态。他把自己的血印进去,然后转化为火焰属性,所以感觉不到任何黑暗的气息。它只停留在皮肤的表层,可以从外层封印下鑚出来,这种力量的使用方法万无一失,所以法瑞斯才带上了它。
但刚才他试图使用力量时,它的反应也未免太消极了吧……
他又想起雷森的力量,在本来的世界,那人可以随时召唤寂灭之剑的力量,但在这个世界,那力量似乎决定要低调了,雷森只能把本身的一部分转换成神圣力量,例如匕首或剑什么的……
不过那力量还是挺吓人的,好像那准备把硬被压缩成一把剑的怒火全在一丁点儿刀刃上发挥出来似的……可没道理自己就这么倒霉,召唤火焰就会冒出一股冷气来啊?
他用力盯着手臂上的印记,试图召唤它的力量。
手上的火鸟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然后消失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以前它明明能很乖地变成一团红色火焰跳出来的!法瑞斯愤怒地想,凭什么换了个空间,还是自己比较倒霉啊!
难道因为他在它里面加了些类似光明系的防御魔法?可他有什么办法呢,雷森一嗅到他的魔族气息就抓狂,今天他的态度都算亲切的了!
他恨恨地把酒瓶里的银子弹倒出来——那声音让植物在他头发里瑟瑟发抖,可怜的小孩,如果它是人类说不定就能告他们家暴了——收进口袋,拿上从艾文那里买的弹匣,希望这个空间能用枪,如果连枪都不能用,他只好拿银子弹当石子去砸怪物了。
「那个,我能带些行李吗?」植物壮着胆子问。
「不能。」法瑞斯说。
「为什么?」小孩问。
「你要带什么?电视机?」法瑞斯说。
「手机没有讯号,我想打给保罗都不行,我想上网看看他在不在MSN上。」植物说。
「你以为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法瑞斯用一副抓狂的语调说:「这个变态空间让雷森不能完全召唤寂灭之剑,我他妈连点个点烟都不行!你他妈的还在想着上网!」
「你说这地方不能上网!?」植物震惊地说,一副帮助家长和好,根本不值得它付出如此代价的语气。
法瑞斯吸了口长长的气,压下脑中一连串的暴力计划,自从和雷森相识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好了。
他并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原因,也许因为就连你最讨厌的东西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还有什么特别值得去愤怒呢。
至于这株植物,就算骂它怎么可以毁灭世界,它对此的理解最多也就是没有电影看了,所以就犯不着在这个蠢话题上浪费时间了吧。
第二章 灾难中的异世界
法瑞斯大发慈悲地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便利贴和签字笔,塞进口袋里,然后从头发里捏出植物,把它放回去,说道:「这就是你的行李了,无聊时就写日记吧。」
「可是我想要电视机……」植物说:「没网络我没法看电影——」
法瑞斯一把把它拽出来,恶狠狠地说道:「你再说一句网络,我就把你压到子弹匣里,你听懂了吗!?」
植物看了他一会儿,一副受到了巨大惊吓以至于僵掉了的表情。「我知道了——」它哑着哭腔说。
法瑞斯粗暴地把它塞回口袋里,朝外面走去。
「如果你有时间就好好想想怎么送我们回去,如果一个星期内还回不去,我既不保证雷森会有耐心,也不保证我自己会有耐心!」他恶狠狠地说。
他来到街道上,还没有看到雷森的影子,这人打扮起来比贵族小姐还花时间,他想。虽然在外面老老实实等待可能会是更好的主意,可是远方战争实在令人心神不宁,于是他走进雷森的房子,拉开房门。
雷森已经打理完毕了,正看着停电的冰箱发呆。
法瑞斯走过去.问道:「你在干嘛?」
「我肚子饿了。」雷森说。
「现在我们被困在一个正在打仗的异世界,你竟然说你肚子饿了?」法瑞斯说。
「被困在正在打仗的异世界肚子也会饿的。」雷森说,然后动作粗暴地关掉冰箱,像在关掉自己的那一点点其它的念头,对法瑞斯说:「走吧。」
法瑞斯跟在他身后,下意识问道:「需要我做点什么给你吃吗?」
「不用。」雷森冷冰冰地说。
他的声音里有种拒绝一切的味道,就算法瑞斯神经比较粗,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杀气。他耸耸肩,跟在他后面。
雷森走到门外,看着远方几乎变成了废墟的城市,站在这里他可以嗅到随风飘来的黑暗魔法的气味。
「我去看看有没有垃圾需要清除,可以打发一下等那蚯蚓恢复记忆的时间。」雷森阴森森地说,朝那片城市走去。
法瑞斯迟疑了一下,不确定要不要跟过去。雷森一直在试图无视他的存在,这会儿又想去杀「类似魔族的东西」泄愤,他犯不着跟过去自找麻烦。
可是雷森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他。
以前的时候,雷森也会回过头来等他,可是这一次显然并不像以前那样友好,雷森的眼神带着股严苛的杀气,法瑞斯吞吞口水,小声说道:「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回来,做些午餐什么的,我是说,如果城里没有食物,你回来时会饿的……」
「那植物在你身上。」雷森说:「如果它又突然想到,空间转移回去了怎么办?」
法瑞斯呆了一会儿,伸手想从口袋里掏出植物,可是它狡猾极了,早就顺着袖子爬到了他的头发里,这会正死死抓着他的发根,想伪装自己是根变异的绿色发丝,在嘤嘤哭泣——它不敢哭得太大声,是怕被法瑞斯循声发现。
「别让我跟他走,求求你,他会把我碎尸万段——」
也许你碎成好几段还能分别长成不同的植物,法瑞斯想乐观地这么跟它说,但如果那样,它多半会哭得更加凄惨。而且凭良心说,雷森真的可能会宰了它,毕竟连自己刚才都有冲动杀了它,而自认打从来到人界以来,他的修养已经好了很多。
他叹了口气,为了他的未来——这植物死了,他们可能真得永远被埋在这个乡村式时空里了,而法瑞斯可不想过没有车子、电影、和酒吧的生活。
「好吧,我们一起,我会和你保持距离的。」
雷森不再理会他,转身朝下方的城池走过去。
前方,结界、也是自己的世界和异界的交界处,泛着隐隐的光华,雷森面无表情地直接走过去,结界彷佛浓稠的液体一样,在他身上扫过似乎想留住他,失败后便弹回原状,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法瑞斯跟着走出去,在雷森后面问:「你不怕它碎掉吗?」
「那就让植物再长一个出来。」雷森说。
法瑞斯感觉到头发里小生物的颤抖,他告诉自己这家伙一点也不值得同情。而且他现在也没有善心去同情它,雷森带着准备大干一场的杀气,而他最好能和雷森保持三尺之外的距离,不然他的下场比这株植物好不到哪里去。
雷森几乎已经不再渗出纯银的气息,但通体仍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势,那是因为他的灵魂本质,法瑞斯想,雷森可能早已经和那代表死寂的神器同化,他所有的记忆和人生都有它的控制与参与,想剥除那圣器、寻找纯粹是人类的雷森,压根儿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远方的城市正在慢慢活跃起来。
它本来的规模应该不小,在不死生物的攻击下,固然会展现出一副「我已经死了的」的样子,可等不死军团离开,藏在石缝里的人们扶老携幼地走出来,寻找亲人、清理战场,也许还盘算着搬到别处居住什么的。
「我真不明白,那些死亡军团为什么要撤走?它们明明占了绝对的优势。」法瑞斯一边走一边评论,「无论在哪个世界,慈悲可不是它们的特点。」
另一个驱魔人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杂乱的战场,发现确实没有一丁点敌人的踪迹。
「它们溜得也太快了吧。」雷森有点失望地说。
「肯定是因为你杀得太快了,」法瑞斯说:「你不到一分钟就干掉了三个,你至少可以先示弱一下,这样敌人才会靠过来嘛。现在好了,它们只要有基本智能的就知道要逃跑,虽然在我的印象中,它们一向没有什么智商。」
法瑞斯狐疑地四下打量,可这里的不死生物确实比他认识的那些聪明一点,一个影子都看不见。
雷森拧着眉头,对此非常不满。「它们可是传说中的不死军团啊。」他嘀咕。
「不死军团也有害怕的权利啊。」法瑞斯说。
雷森转头看他,一副「我不认为它们有权利害怕并逃跑」的样子,他连忙解释道:「我只是听说巫师有时能把自己的情绪赋予尸体,那怨气太重,以至于能控制住死者,让它们疯狂杀戮。」
「但我没感觉到怨气。」雷森说。
「我也没感觉到,真奇怪。」法瑞斯说:「我以为是刚睡醒、低血压,所以反应迟钝呢。」
「你是魔族,你根本就不会低血压。」雷森嘲讽。
「身为人类时,我会——」法瑞斯说,然后他停下下面的辩解,挥了挥手,把解释的打算挥开,雷森永远不喜欢听这个。
「算了,如果这里没有你要屠戮的对象,也许我们可以回去弄点早餐吃——」他问。
「我不饿。」雷森冷冰冰地说。
不,你很饿,就像我也很饿,所以我头晕,而你的脾气看上去坏到足以炸毁整个不死军团了。
可他没胆子把这些话说出来,雷森继续朝山下走去,脚下的道路粗糙古老,直通方才那被毁掉的城市。
空气中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远方传来不断呻吟和哭泣的声音,气氛越发阴森,好像在走进地狱里一样。
「你在这个空间不能自由使用神圣系力量?」他在雷森后面问。
雷森冷着脸没说话,看来是真的。
当然,就算情况不是这样,但只要他的理解不是差距太大,以至于影响到他俩的人身安全,他也不会想搭理他。
法瑞斯闭上嘴,在后头自个儿整理目前的情况。
应该不会是规则改变,因为那样的话,雷森本身的存在都可能被抹消——因为他本身就是寂灭之剑,法瑞斯倒有点好奇,如果剥除了神圣之力,雷森还剩下些什么?
这么说来,雷森只是神圣系力量很难召集罢了……
「这很奇怪,」他在后面喃喃地说:「如果一个空间神圣系力量这么少,却存在如此强大的黑暗力量,那它不可能还存在,这不平衡……或者该说至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再次打量这个被黑暗力量袭击的城市,道路两边的房屋大部分都已经倒塌,有些看上去早在好些年前就荒废了,但看上去是很正常的人类居住的房子,甚至曾颇为繁华。
法瑞斯曾经光顾过一个只剩黑暗力量的空间,那里可半点也看不出人类社会的痕迹,说是地狱倒更合适些。
当然……现在这里也差不多了,法瑞斯想。
继续往前走,他真正看到了那些居民,不再是像游戏一样远远看着,他能看到他们脸上的尘土,嗅到血腥和绝望的味道。
没有人在逃难。
那可是所有城池被毁灭时都会看到的景象,人类总是渴望到别处更好的生活。可是这些人彷佛早就认命了,一副早已绝望、看透生死的模样。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清楚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了。
没有年轻的情侣互相搀扶,也没有母亲抱着孩子,更别提有人朝他们的衣服抱以怪异的目光——原本法瑞斯一直挺担心这个。偶尔有些人多看他们一眼,也是因为他们那副游客般悠哉的神态太刺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有如许这里真的有一个失控的神,想要把它掌下沙子的城堡彻底摧毁,或是变成另外一种存在……
他放眼望去,城市满目焦黑的土地和尸体,整个大气中弥漫着某种……东西,那就像……
他挥开那些念头,他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在回应这世界里的黑暗。那片蓝天的更深处,藏着什么黑暗……他看不到,但他灵魂的更深处,感觉得到它的存在……
他把注意力转移开,不再想着那些未知的东西,没什么大不了,他想。他身上有十三层封印,还有雷森——就算神圣系力量稀缺,这人周围还是有极淡的纯银气息,这是只要他活着,就永远不可能去除的东西。
他转头看雷森,他看上去心情不好,也许是因为这里现在连只给他杀的史莱姆都没有,而且满世界的人都一副被他们残暴神只碾成了灰的表情,一点激情也没有。
就法瑞斯看来,大老远来旅行一次——虽然经过怪异了点儿,但好歹算趟长途旅行嘛——就应该有点艳遇怪事之类的调剂,可是这里所有的人都一副麻木、惨得令人心碎的样子……
正在这时,他看见远远地前方一个蠕动的小小黑点,他猛盯着那东西看了半天,发现那果然——终于来了——是个正挣扎着想从废墟里爬出来的美丽少女!
法瑞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推开石块,把这位目标物扶了起来。
少女长着一头浓密华丽的红色长发,不过满脸是灰,既猜不出年龄,也看不清长相。不过法瑞斯觉得她应该是个美女,小说里这时候总会碰上美女。
「妳还好吗?」他问。
可对方并没有对他抱以感激的微笑,她一把推开他的手,快速说了一堆什么,可悲惨的是,法瑞斯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他忘了,跨世界旅行会存在语言障碍的问题。
但女孩可不管这个,显然她认为她说的话所有的人都应该懂——那绝不包括异世界游客,可是谁有机会能碰到几个异界倒霉蛋呢。
看到他没反应,看不出年龄和长相的女孩挣扎着站直身体,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动作迫切,姿势活像被丢进煎锅里的鱼,一副火烧火燎的样子。
可大概是脚伤得厉害,她一个失重,差点倒在地上,法瑞斯连忙冲过去扶住她。
他在她旁遍看了半天,仍然看不清她的长相,不过她那头红发可真是妖异又奢华,他想,肯定是个美女。
美女脚踝的角度很不对劲儿,可能断了,他用力按住她,用自己的语言说道:「妳现在不能动,小姐,妳需要医生……也许是牧师什么的……」
对方拚命挣扎,指着城市的方向,好像再晚一秒钟,她的心上人就会被五马分尸。
法瑞斯想,这倒是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第一个看到有明确目的性的人。
他感到手上湿湿的,他抬起手,看到一掌的血。
「天吶,妳需要血浆和救护车!」他说,女孩穿着黑色的衣服,弄不清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但从手上的血液量看来,她显然很不乐观。
这时,雷森已经走到他们跟前,侧头看着这场鸡同鸭讲的吵闹。
「她好像想要到什么地方去,」法瑞斯紧张地对他说:「但她伤得太重了,她会死在路上的!真见鬼,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雷森开口,他说了一句法瑞斯完全没有听懂的话,却和那女孩的口音极为相似。
这次,女孩儿安静下来,她张大眼睛看着雷森,然后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东西,做为回答。法瑞斯一头雾水地愣在那里,弄不清这个场面是怎么回事。
「你、你听得懂她说话?」他震惊地看着雷森,像在看一个什么异世界怪物。
对方一边听女孩说话,一边转头看他,那眼神用鄙夷形容也不为过。
「她说法语。」雷森说:「你一个字都没听出来?」
法瑞斯震惊地看着他,雷森说:「我几个月前还听到你用法语跟超市收银员调情,现在词语从『美丽』和『玫瑰』变成了『战争』和『袭击』,你就一个词也听不懂了?」
「啊……」法瑞斯说,没错,他就说这发音很熟嘛,原来是法语!
「为什么这里说法语!?」他问。
「不知道,这里可能是法国的一个地方。」雷森说。
「真好笑。」法瑞斯说。
「空间之间语言相通偶尔也会发生。」雷森说:「她说的并不是我们平时用的那种,语法和单词有点差异,但勉强能听懂。」
法瑞斯不确定地点点头,空间语言相通确实偶尔会发生。
各空间总是频繁地存在裂缝,而只要一个人带着他的知识和语言习惯来到遥远的地方,那么它很可能会有一番小小的发展。于是最后,那些语言、魔法、宗教、律法变得根本无法追本溯源。不过这种情况十分稀少,能碰到类似的语言体系算是顶好的运气。
「所以我听不懂也是可以理解的。」法瑞斯说。
「好了,闭嘴,我来听听这法国佬说什么。」雷森说。
「他们不是法国佬。」法瑞斯说。
雷森不理他,似乎坚决认定是这样了,他转身和那女孩说话,法瑞斯运用自己不多的语言知识,勉强听懂了几个单词。
大概是……宗教,不好的宗教……这些空间变来变去,事情发展各异——睡了一觉后,第二天就和房子一起转移到了奇幻世界——但有些事儿还真够相似的,法瑞斯想。
还有一些类似于护送到某地、她很感激之类的词。
雷森点点头,对法瑞斯说:「你来扶她。」
法瑞斯连忙把她扶起来,一边问雷森:「她说什么?」
「神殿。」雷森简洁地说,一副懒得跟他多说的样子。幸好旁边的女孩挺知道感恩,一脸感激地朝他说了一句什么,虽然法瑞斯完全没有听懂,但他能感觉到她对他很有好感——至少电影上是这么拍的,而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一部该死的电影嘛。
他朝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艰难地从大脑扯出句法语:「您的双眼是我见过最迷人的,像玫瑰花的迷宫……」
女孩怔了一下,朝他露出一个越发灿烂的笑容。
她仍是满身狼狈,那笑容彷佛在堆废墟中瞬间绽放的一朵花儿,妖异华丽、不可直视。法瑞斯呆了一下,真没想到在一个毁得七七八八的城市里,还能遇上这种美人。
女孩儿按住他的手臂,笑瞇瞇地说了一大堆话,虽然完全没听懂,但法瑞斯专心地直视她的眼睛,笑容迷人地不停点头。
一边在「交谈」中空出时间,朝雷森灿烂地微笑,问道:「她说什么?」
驱魔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法瑞斯耸耸肩,回头继续对那位可能的艳遇微笑,没关系,他想,爱情的交流是不需要言语的。
女孩的说话暂时告一段落,停了下来用紫色的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等待回答。
法瑞斯连忙秀出另一句法语:「您的眼神让我眩晕,我该怎么办?」
女孩又笑起来,谢天谢地过关了,法瑞斯想,甜言蜜语果然永远会管用。
植物从法瑞斯口袋里偷偷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眼雷森还在半米之内,于是又悄悄缩了回去,装作它没有出来过。
一路上,法瑞斯把那女孩儿从头发稍赞美到脚趾尖,把他所有储存的词汇——除了早安、晚安和再见——都快用完了,这才算到了女孩指定的地方,谢天谢地。
她指着前方的建筑,说道:「就是这里。」这句法瑞斯听懂了。
「这就是那个……神殿?居然都没塌。」法瑞斯评论,然后叫雷森,「对了,她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雷森白了他一眼,法瑞斯辩解说道:「我们刚才在交流更深刻的感情意见,名字这么肤浅的东西我没听懂。」
「看出来了,你们聊得多开心啊。」雷森说。
「我是很开心,虽然有点儿像法语考试。」法瑞斯说。
「罗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听上去有点不可置信。
法瑞斯转过头,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从神殿后走出来,他看上去像那种典型宗教画里的骑士,金发碧眼,长相英俊,虽然现在有点狼狈,额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银甲也碎得七七八八,这为他减轻了不少小白脸的嫌疑。
他拧着眉头,看着那个女孩,又用同样怀疑的目光看了看两个护送她的人。
「妳在这里干什么?罗拉,妳已经被驱逐了。」他说。
「这句我听懂了!」法瑞斯兴奋地说,雷森又瞪了他一眼。
在他高兴的同时,对面的骑士已经抽出了长剑,杀气腾腾地看着他们,这和法瑞斯想象中护送美女回家的待遇可不太一样。
「我说过,罗拉,妳再靠近神殿一步,我就杀了妳。」对方严厉地说:「别以为世界即将毁灭,而妳又找了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帮手,事情会有什么改变。」
他一边说,一边蔑视地打量雷森和法瑞斯,像是在看两个不知死活的白痴。
法瑞斯第一次收到别人对他们衣服的反应,这可和他想的一点也不一样,那家伙看自己的表情像在看一个邪恶的法师,看雷森的则像在看一个黑暗骑士,随时准备拿出剑来戳他两下。
「三位,如果你们再前进一步,别怪我剑下无情。」那家伙威胁道。虽然城里满目疮痍,但他似乎决定就算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他也要坚守神殿的习俗。
「不用谢,不如我们先吃点东西吧?」法瑞斯热情地说,他一个字也没听懂骑士在说什么,当然,他也很怀疑他听不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他的法语着实不太拿得出手。
但他努力试图做一些表示「肚子很饿」以及「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饭」的手势,「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讨论一下家常怎么样?现在都十点半了!」
他特地指了指手表,可在人界,就算他手上没表别人也知道这是指「时间」,但这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对方用一副怪异的表情看着他,活像他犯了精神病。法瑞斯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手机,这可能是在人界养成的固定习惯——指着上面显示AM10:30的窗口,一字一顿、极富诚意地说道:「早——餐——时——间——」
本来场面是一触即发的紧绷和危险,现在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表演。
雷森一把把他秀手机的手按下来,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法瑞斯觉得他很想装做不认识自己,但因为所有的人都看到他们是一起来的,并且说过话,所以不好出尔反尔,只好冷着脸,勉强支撑局面。
「我们无意卷入这场争斗,」他用本地语言说:「只是看到她倒在路边,而她说有急事来神殿,所以送她过来罢了,她说你们会对此表示感谢。」
他对没有食物同样感到失望——他没吃早餐,并且拒绝让法瑞斯靠近他的厨房,现在他已经尝到了苦果,并为此感到后悔。
「全城的人都知道罗拉是恶魔的娼妇,」骑士冷冷地说,拒绝谈论谢礼的问题,「她肮脏得连圣水都洗不干净,所以被永远驱逐,不能靠近圣迹城!」
「恶魔的娼妇!」法瑞斯感动地叫道:「这个词我听懂了!是说中世纪说女巫的对吧?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教会统治的黑暗时期,一批美艳纯洁的女子被——」
雷森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这么久以来没神经的特质倒没变,不过他看了一眼那个骑士,发现对方倒也压根儿没懂他在说什么——无论是攻击教会的部分,还是三级片的部分——也不像准备要举剑决斗,于是决定当这种弱智对话从来没发生过。
罗拉站在旁边看着,说要来神殿时她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这会儿反倒安静了下来,耐心地打量眼前的场面。
骑士继续嘲讽地说道:「如果你们自认为是正义的,那么记住,永远不要怜悯邪恶。你们说只是顺便护送她来这里?你们知道她对光明神殿做了什么吗!?」他一副义愤填膺的语调。
「其实我不太想知道。」法瑞斯嘀咕,他只关心早餐。
「她偷了光明之神的圣杯!」骑士愤怒地说道,那语调让法瑞斯想起电视剧里主角控诉反面角色,声称「他要毁灭世界」式的愤怒,可是他一点也激不起对此的情感,只能茫然地听着。
「圣杯?」他说。
「光明之神的圣杯,」骑士强调,「一个月前,她趁着黑暗之力鼎盛,偷偷潜入圣迹城,试图偷走光明神殿的圣杯。」
骑士说,说到「光明神殿的圣杯」相关的词时,他的语调都激动得颤抖了。
「她想要透过异化圣杯,来修行一种极为邪恶渎神的魔法。」他痛心疾首地说:「圣杯中只能盛放最清澈的泉水,她却想用来盛放肮脏的血液和黑暗魔法药材,喝下这些血,她将得到极为可怕的力量!她将再不会畏惧光明魔法!」
他表情变得虔诚严肃,「可是在最后一刻,神殿识破了她的诡计!这是光明之神的眷顾,让我们看到潜藏在美丽外表下的邪恶!」
他严厉地瞪着罗拉,「看在光明之神仁慈的份上,我们没有杀她,只是把她永远逐出圣迹城,再不玷污光明之神的土地!我们完美地取回了圣杯,供奉在神殿之中,光明之神的圣迹永远不会被黑暗所玷污!罗拉,妳应该认真反省自己的邪恶,认识到拆着妳牧师们的英明神武,那是在光明之神的圣光下——」
「呃……」罗拉有点尴尬地说:「光明圣杯还在我这儿呢。」
第三章 拯救世界的问题
骑士瞪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完全无法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以至于干脆卡机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扯出一个尽可能英俊和不屑的笑容,说道:「这不可能——」
他停下来,罗拉伸出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杯子。
那是一个金色的酒杯,前端被雕成独角兽的样子,银角高高竖起,有一种格外纯粹和寒冷的光芒。它有一双如嫩叶般美丽的绿色双眼,银色的鬃毛散开,在远程呈现温暖的金色。
罗拉扯下黏在上面的半只蝙幅翅膀,用袖子把它擦干净。
不过不管是不是脏兮兮的,它都是一副凛然「圣杯」的造型。骑士瞪着那个杯子,似乎想看穿它,证明那只是一个幻觉,可是杯子好端端地放在罗拉的手里。
女巫小声说道:「那个……我之之前准备了另外一个假杯子,这个一直藏在树林的毛榉树下面……」
骑士还在瞪那个杯子,再瞪她,显然她坦承罪行的举动比她不顾驱逐令再跑回来,让他受到了更大的伤害。
「你们抓住我时,没怀疑我已经换过杯子了……当然了,我想那和最近光明系力量黯淡有关,不然你们肯定能看出来的。」罗拉安慰他,「我承认了罪名。那没什么,反正光明神殿也不杀人,就好似有点喜欢听异教徒声泪俱下的忏悔,我特别擅长忏悔。然后我离开圣迹城,顺道去树下取回真的杯子,准备回临冬谷去修练『邪恶的魔法』……」
看到骑士仍用一副震惊和脆弱的表情看着她,她连忙把杯子递过去,心虚地说道:「我是来还杯子的。」
骑士还在瞪着那杯子,活像她手里拿的是只九头怪蛇。从刚才他就一直处于失语状态,现在依然没见好转。
「你看,我很抱歉。」罗拉说,语气像个幼儿园老师在安慰受到惊吓的儿童,「我已经在努力反省了,弗瑞克,我不该欺骗你的感情又偷你的杯子,想修练什么绝世魔法……你要这杯子吗?它绝对没有破损,脏的地方用湿毛巾擦擦就行了……」
骑士看了半天杯子,这会儿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玩意儿了,猛地从她手里抢过来。
他紧张地四下查看,想确定是他的圣杯没错——至少它看上去比神殿那个像一点。这年头神圣系力量都不好过,所以它远没了当年光芒四射的样子。
「还是有一点力量的,毕竟是圣杯嘛。」罗拉安慰他。
「你看,我本来来圣迹城不是准备偷杯子的,只是想找工作。」她继续说:「然后我就在城门口的林子里碰见了你……」
介于她是个女巫,他又长得很英俊,所以她就和他调了会儿情。
她发现他是神殿的守护骑士,纯情得像只刚孵出来的小鸽子,因为从没有和女孩子说过话,于是喋喋不休地试图用他知道的所有话题,来填充他们的空间。
「那绝对不是设计好的,我当时是很真诚地跟你调情。」她说。
大概是她太真诚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就知道了圣殿从格局到哪个板凳的清漆有缺损的等等细节。
她是个女巫,这件事让她觉得不去偷圣杯都觉得有罪恶感。
她做好了计划,并且成功了。
当拿着杯子出城时,她想,这一切是多么的简单,她很快会得到强大的魔法,仅仅是因为一个小骑士调情时调得忘了形。
「可是我刚出城,就碰到了不死军团。」她说,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出现,这次进攻不光光明力量不知道,我也没有得到任何通知,而且……它们已经完全疯了,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后面驱使它们,让它们撕咬和攻击一切活物。」她说,似乎在回忆那震惊、惨烈的场面。
「我做了能做的一切,可是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它们可不是什么仇恨的巫师小小的挟怨报复,而是……就像某种天象,像空气和石头一样的东西,满世界泛滥……」
她拧着眉,当她看着骑士手中的杯子,眼中已经没有了一丝留恋。
「这里的不死生物确实多得有点离谱。」法瑞斯在后面嘀咕,「简直跟拍殭尸电影似的。」
雷森没说话,不过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有人类生活的空间,不死生物不该这么多啊。」法瑞斯继续小声说:「生和死会造成失衡,它们存在不下去的。」
这么说,一些殭尸电影的背景不成立啰?雷森想,不过还是坚决不理会他。他们已经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冷战,今天早上如果不是如此意外的突发事故,他也不准备打破这个规则。
罗拉继续说道:「最后,我碰到了一只食人魔,我从不知道食人魔死了还会想吃人,这真是连坟墓都埋葬不了的欲望,我看着它吃我……一边吃,血肉一边从腐败的肚子里流出来,到死还在想着吞食,真是可笑又可悲……和我以前没什么两样。」
她直视着那位骑士,说道:「三年前,光明力量就开始衰弱了,黑暗力量越来越强,但我并不太关心这世界出了什么事,弗瑞克,就像那只死了还在想着吃的食人魔,我只想着追求力量。有了力量就能活下去。偷到杯子时我满心只是想着它还有点力量,我能利用。」
「可妳干嘛跑回来……」叫弗瑞克的骑士问。
「我想,我们大概就是因为……总想着这些事情,所以我们的世界才会毁灭的。」罗拉说。
「毁灭?」雷森说,立刻抓到了关键词。
「是的。」罗拉说:「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她摊了一下手,微笑。
法瑞斯这才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她身上一点伤也没有了,皮肤泛着生命力柔润的色泽,脚踝看上去秀气优雅,没有任何一点受过伤的样子。
「还记得我刚才样子吗?」罗拉说:「很糟糕,而且不只是糟糕——我糟得已经死了。至少死了有几分钟。那只食人魔……吃了我,它吃到一半,然后像被什么驱赶一样离开了……但看我现在,我恢复了,我从不知道事情还能这么发展。」
几人打量着她毫发无伤的躯体,法瑞斯忖思着之前抱她过来时,她简直是……完全被掏空了。可是她现在看上去好极了,刚才的伤势好像幻觉一样。
食人魔的离开大概和雷森之前的起床气有关,他想。虽然受到攻击的只是那几只小型龙,连正在吃东西的食人魔都跟着离开,动静倒是未免有点大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罗拉说:「光明力量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所以再也没有东西压制我,黑暗力量流转在我的身体中,不顾规则地横行。」
她转头看还有些呆滞的骑土,说道:「这一切就要毁灭了,因为光明之力已经不在了,黑暗越来越强,天平很快就会崩塌。我承认我一直不喜欢神圣力量,但是它却是这个世界必须的。任何一方消失,都会让我们的世界变成碎片,流入混沌。」
神圣系力量不在了?雷森怀疑地想,看看自己的手,它还在那里。他不太确定,如果有一个空间的规则是禁止神圣系力量存在,那他本身还会不会存在。
罗拉继续说道:「我们居然没有人想到这种事,光明力量势弱后,所有的力量都在重新分配,我们只顾着打仗了。而空间规则……这种事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遥远,我们不想去管,我们只是棋盘上的棋子,照着规则走就行,从来没想到棋盘已经腐朽,就要化为碎片。」
「这世界……要毁灭了?」法瑞斯说。
雷森迅速伸手道法瑞斯口袋里,去翻那株植物。
结果翻出一根干草。
它进入假死状态的程度倒是挺快!
雷森恶狠狠地看着那根草,一副准备把它挫骨扬灰的样子,法瑞斯紧张地说道:「我们得先想办法离开,雷森——别浪费时间给它打结了!它肯定是刚才听到我们的对话,没办法短时间内想出回去的法子才装死的!」
「它可真把我们传送到了个『环境艰苦』的好地方。」雷森说,坚持给那株植物打了几个结。
「很快,也许只要几天,」罗拉说:「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我不想带着仇恨进入坟墓里去。」
「几天?」法瑞斯用一副惊悚的语气说:「这也太快了吧,我们可能来不及逃跑——」
「你怎么知道还有几天?」弗瑞克问,「从来没有人经历过规则崩坏这种事情。」
「死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东西,」罗拉说,「那东西如此的黑暗,只有最黑暗的血脉,或是站在世上最幽暗的地方,才能看到……」
她耸耸肩,「而我看到了,因为我死了。我看到了那东西,也看到了一切的症结所在。当我从废墟里爬出来以后,我想这世界就要毁灭了,因为我和所有人的愚蠢,如果说几天时间还能做什么的话,我想还是先把这无聊的杯子还回去,跟你道个歉好了。你当时完全没有怀疑我,这并不是因为你愚蠢,而是因为你单纯……」
「妳看到了什么?」弗瑞克问,他看来并不想讨论这个「愚蠢」的问题。
「最后的时间。」罗拉说:「我们的世界正在被吞噬,如果它像传说中一样长在宇宙之树上,我们就碰到了最可怕的害虫,它会在极短的时间吃光这颗果实。在我死去的那一小会儿,我看到了它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整个空间,从另一个层面开始,吞食这个世界。很快……啊,已经能看到了。」
她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暗暗的压下来,彷佛雷雨即将到来,或是房屋塌了一半。隐隐的闪电从那里升起,彷佛要把一切击成碎片。
「它的表像已经可以用肉眼看见了,而在另一个层面,我看到无数蛇一般的幽影正在吞食这个世界……我们像骤雨下的蜉蝣,没有几天可活了。」她说。
她的表情平静却又带着些忧伤,让法瑞斯想起很久以前在祭司殿看过的宗教画,一个预示灾难的女人有着空茫美丽的脸。
「谁干的?」法瑞斯说。
「那已经不重要了。」罗拉说:「我们已经来不及阻止,她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先是禁用了神圣系力量,接着召来……那些来自黑暗深渊的虫子,三年,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直在进行中的灭世仪式……因为所有人都忙着在乱世中争名夺利,比如说我……」
「『她』是谁?」雷森问。
罗拉转头看他,她确实觉得这一点也不重要,但雷森的表情让她觉得还是说出来好。
「这只是我猜测的。」她说:「很久以前,我从一个朋友听说过这种魔法,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听说这种魔法。」
她迟疑了一会儿,不确定要不要在世界末日前出卖朋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很年轻,她更是个只有一点点大的小丫头,不过却已经是法师学校的高材生了。克劳蒂娅?加迪尔,她是大法师加迪尔的独生女,中立阵营,特别喜欢翻那些历史书的垃圾堆。那里有些古老的魔法,但都是散乱的破片,根本无法组成讯息,可有一天……她很高兴地跑来找我,说她弄出一个法术,一个属于太古、极为可怕的灭世之咒……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那种咒语……」
她想了一会儿,「除了那次闲聊,我再也没有听说过这种魔法,但它确实和最近三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模一样。我没想到它真能付诸实行。」
「这么说,事情是你那个朋友做的?」弗瑞克问。
「我说了我不确定,但……」罗拉说。
「怎么解决这些玩意儿?」雷森问。
「解决不了,我们完了,这东西只有在施法最初时才有弱点。」罗拉说:「现在不可能逆转了,因为它早已自行消灭了自己所有的弱点。」
她摇摇头,「她曾跟我说,罗拉,很久以前发明这则咒语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或她抱着怎样的心情,策划了一条如此完美的咒语,简直像是一则寓言。想想,最初时,只要有任何人多替这世界想想,就能轻易聚起反抗的力量,而一日他们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不可能挽回了。克劳蒂娅很喜欢这种反讽,也许她终于决定要给世界来个道德测试,不过我们没有通过——」
她忧郁地说着,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后半塌的废墟轻轻抖动了一下。
它静了一秒,然后猛地,一只尸体从下面窜了出来。
瞬间石砾像暴雨一样落下来,空气中充溢着腐尸的气味。这东西看来之前被埋在了地下——不知道是刚才战斗中被什么人埋进去的,还是它很多年前就在那里了——这会儿才挖土挖到地面,猛地冲了出来。
弗瑞克一把拽住罗拉,下一秒钟,一块巨石砸在他们曾经立足的地方。
罗拉的脚踝看上去很完美,但里头大概还没有完全恢复,她脚下一软,倒在地上。弗瑞克冲过去,在危机中完美地表现了自己的本能,扶住罗拉,帮她挡下上方的石块,他这身骑士打扮还真没有给错人。
不过这么一来,雷森正好站在最前面——本来是他和法瑞斯站在最前面,但后者已经迅速地躲到了雷森后面,简直像本能动作一样快速流畅,于是就变成雷森一个人站在最前面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法瑞斯在后头嚷嚷。
「垃圾。」雷森说,很高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清除的出气筒了。
他手里的剑已经冒了出来,几乎像是本能一样,不死生物的气息让他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进入了杀戮状态。
那黑暗的力量正充斥着这两足飞龙的身体,让它从坟墓里爬出来,变为危险的武力。而作为神圣系力量的自己,所一直在干的事倒总是把活物消灭,让它们变成死寂银色灰烬,多有趣的对比。
可那东西虽然死了,却显然不是笨蛋,一眼就看出了雷森的邪恶意图。
在看到雷森手里冒出把剑的瞬间,它猛然一个急停,差点儿把翅膀都扭伤了,然后像斗败的鸡一样,朝反方向狼狈逃窜而去。
雷森呆了一下,他正准备大开杀戒,结果凶残黑暗的怪物居然拔腿跑了。
不过还好他已经习惯了敌人临阵逃脱,以及在背后赶尽杀绝的程序,于是停也没停,手上猛地用力,把剑当标枪掷了出去。
不死生物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一眨眼它已经飞在二十尺的高空上了,可惜还是没有逃脱死神的追捕——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银剑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击中了空中的尸龙。
几乎是同一瞬间,它被瓦解成了无数碎片,劈里啪啦地落下来,有些还没到地面就消失了。
雷森看着半空,没有人能看到,但他能清楚看到一切的过程,或者说,用他的灵魂感觉到——那剑如同一枚烟火,而黑暗的气息便是火焰,它在空气中四散绽开,充满了张扬的侵略感。
像祭祀的花朵,有种嚣张的美丽。
怪物的尸体像场腐败的雨般落下地面,黑暗的气息已经被涤荡得一点不剩,空气中隐隐有种纯银的味道,但很快就散去了。
罗拉仍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怪物被击落的方向。现在倒是她需要花一点时间,让自己相信这不是幻视。
神圣系力量,没错,这空气中的气息就是她讨厌的神圣系力量!可是这鬼地方怎么可能会冒出这么强的神圣系力量!?
她转头看看雷森,再看看半空,用力吸吸鼻子。纯银的气息已经消散了,但……但它刚才的确存在过!
她用力拽着弗瑞克的胳膊,叫道:「你感觉到了吗?你感觉到了吗?刚才那玩意儿是什么?神圣系力量?刚才真有神圣系力量?」
弗瑞克看着也有点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半空,说道:「好像确实有……有一点,我、我有好几年没踫到这么强烈的神圣力量了,它怎么可能这么突然就冒出来?」
「没错,这是不可能的!」罗拉叫道,看着一地被净化的腐肉,它们没有任何跳起来,再被黑暗充斥的迹象。
「影蛊在使用初期,便开始压制和吞噬光明力量,直到把它们清除干净,它们才能繁衍……」罗拉说道:「法术规则就是这样!所以这世界早就没有那种任何强烈的神圣力量了!刚才那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但它确实……」弗瑞克说。
「这不可能!」罗拉愤怒地说,好像雷森的存在严重地冒犯了她。「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瞪着那个活像黑暗骑士的家伙。
他们的旁边,从另一个世界因为一部垃圾电影和一瓶廉价的红葡萄酒作祟,以励志为目的转移过来的家伙们倒不觉得这是件什么稀奇事。
在法瑞斯看来,无论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雷森身上没有了那些杀气腾腾的纯银力量,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怪事,这会儿只是上上演了个常态打斗罢了。
「看来无论哪个空间的怪物,看到你倒挺精明的。」他高兴地说,从雷森背后钻出来。很安慰这次的怪物只是闻起来糟糕一点,不会像当初那些变态植物一样,拐着弯儿的找自己麻烦。
「……就这一个?」雷森说。
「现任的怪物都学聪明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法瑞斯说:「有个小甜点总比没有好吧。」
弗瑞克试探着走到尸块掉落的地方,四下寻找。
一边找,一边问雷森:「您有一把被祝福过的剑?一直保持着神眷的状态?只有这个能解释那种光芒——它到哪去了?我明明看到它掷出来的——」
「我可不觉得那叫『祝福』。」雷森说。
「你找不到的,剑不在那儿,它回雷森这了……」法瑞斯说,弗瑞克用一副怪异的表晴看着他,好像他在张着眼睛说瞎话。
剑被掷出去了,剑击中了目标,剑和目标一起掉下来,于是理所当然,目标掉落的地方当然要有一把剑!
怎么可能有剑不顾这个基本规律,擅自跑回主人那去了呢?而且……
「我没在他手里看到剑。」弗瑞克打量雷森,那人穿着件黑色外衣,样子还挺斯文,怎么看也不像藏着把剑。
「他本人就是……那剑?」法瑞斯说,觉得这种句子以他的法语水平说出来有点困难,不过意思也算勉强到了。
不过这会儿,弗瑞克看他的表情倒像看个逃出精神病院的患者了。
罗拉坐在地上,还没有站起来,正在努力消化眼前的事实。
她一脸惊悚地看着雷森,问道:「他说……你是……那剑?」
「您可以理解为一种修辞方法。」雷森说。
「但你确实是……你确实能……你确实……在使用神圣系力量,对吧?」罗拉说。
「您看到了。」雷森说。
罗拉用力掠了把她红色的长发,一副受到打击太大的茫然模样。「可是……那怎么可能呢?」她说。
「我无意对此做过多的解释。」雷森说,他走到罗拉跟前,伸出手,对方呆了一下,接着他的手站起来。
「我只是希望知道,是否有什么阻止这种异变的方法。」他对罗拉说道,在需要时他能表现得很有绅上风度。「我和法瑞斯只是偶然而来的游客,不希望牵连进这件事里,我们可能很快便要离开……」他停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情况,这太荒唐了。
「我想知道,关于即将到来的灾难,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些忙呢?」他用一副参加宴会时、问女士是否需要拿大衣的语调问道。
罗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位煞神一副斯文有礼的模样,让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句子回答他。
「帮忙?当然,我很需要……天吶……」罗拉说,再次掠了掠她那头华丽的红发,看着前方一片废墟的城市,这里本该在几天后化为虚无,再也无法存在任何一种生命。
「你当然能帮忙!你能帮忙拯救世界!」她尖叫道。
雷森挑了下眉毛,罗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好像生怕他变成一阵烟溜了。一边冲他大叫道:「神圣系力量!你能使用神圣系力量!这个世界的神圣系力量在三年前就被消耗得七七八八,就算加在一起也不能毁灭那个咒语!而只有绝对的神圣系力量才能彻底毁灭它!这是它老早就做好的计划!但是——你——你说你是从别处来的?你是个他妈的时空旅客,今天才刚刚出现在我们的世界!?」
她等着他,脸涨得通红,一副激动得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从来不知道真有这种东西存在!你身上的力量没有被吞噬或消磨,你还是完整的、好好的一个……一个他妈的天位圣骑士?」她试图从自己的世界找个词语来形容。「你是意外被转移过来的?老天吶,居然会有这种事——」
我才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呢,雷森想,这看上去似乎完全是偶然的,不过他有一种感觉,除了肥皂剧和葡萄酒以外,那植物肯定是特地选了这个时间和地点——至少在它的梦里选了——好让他们来在绝境中拯救世界,培养感情。
就算今天他们不是被丢到这个空间,也会给丢到另一个类似空间或类似时间的绝境里去,说不定比这儿还糟。
果然睡着以后胆子变大了啊,雷森咬牙切齿地想,恨不得把它从法瑞斯的口袋里掏出来,再打几个死结。
第四章 光明之神的降临
「这简直是……」罗拉喃喃地说,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太不着边际了,也许冥冥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帮助我们……」
「我相信帮助你们的是垃圾片和红葡萄酒。」雷森冷哼。
罗拉侧头打量他,虽然那家伙始终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但一靠近他,她就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果这世上真有个准备拯救世界的圣骑士,她并不觉得那应该是眼前这个人——他倒有种伙同魔法一起毁灭世界的气质。
反倒是那个叫法瑞斯的气质颇似吟游诗人的家伙——一路上他的甜言蜜语就没有重复过,不过她得承认,在这么个糟糕的环境下有人带着这么副笑脸说那一些话,让她的心情不错——比较像那个救世主。
不过现在她想,自己感觉到的那股寒意,大概是他用周围神圣系力量的味道。
她已经太久没有感觉到那种味道,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怎么能忘记那么重要的事呢?那是他们世界组成不可欠缺的一环。
弗瑞克走回来,打量着雷森,那目光似乎不确定应该警戒好还是崇拜好。
「怪不得不死军团才会撤离,因为您来了。」罗拉说:「你改变了——气场,你修正了这一小片空间的规则。可是这怎么可能?你到底是……」
她停下来又去掠头发,这是她不知所措时的习惯性动作。
「你这种人出现在这里就够不可思议了,现在去探究你身上到底有些什么,似乎也变得没什么意义了……」她喃喃地说。
雷森还在盯着法瑞斯,后者的口袋里还放着那株罪魁祸首的植物。他想要狠狠找它算帐,可是和一根干草计较似乎是件很愚蠢的行为。而且他觉得不到事情解决完毕,它是不准备复活过来了。
「那么——」他用一副压抑仇恨的语调说:「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挽救这个世界?」
「您拥有神圣系力量,而且十分强大。」罗拉说:「这是天赐的福音……」
她注意到雷森的脸色,咽下后面一大堆的恭维。反正她也不太喜欢那些宗教词汇,不过是看在雷森似乎是那个阵营成员的份上,才这么说话的。不过现在看来就算他属于光明阵营,对这圈子本身也没有一丁点儿好感。
她耸耸肩,已经接受了所有意外的、匪夷所思的、不可解释的事件。
「只有您还聚集得到这么强大的力量,」她继续对雷森说:「你只需要找到那个施法的人,找到施术的中心,用神圣力量撕碎它就行了。神圣力量是可以把一切黑暗之物净化成灰烬的,而那种东西……只有还有一点点留下,一滴血、一根头发,它就可以再生,而这场灾难也不会结束。」
「我在哪里能找到她?」雷森问。
罗拉指向黑暗升起的北方。
「瑞菲斯森林就在那个方向,那儿本来叫死亡森林,不过加迪尔后来以亡妻的名字为它命了名,所以现在『瑞菲斯』这名字总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了。克劳蒂娅一直和她父亲住在一起,那些吞噬世界的东西就是从那儿出现的……所以我想她应该在那里。」她说:「找到她,净化她,一旦黑暗之巢被打破,虫子们无处可去,便会自行离去或毁灭。这世界便会恢复以前的样子。」
「有多远?」雷森问。
「您可以到神殿里来,我们有一幅详细的地图!」旁边的骑士弗瑞克突然插进话来,一脸崇拜激动的神气——看来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后,他决定了使用哪种态度对待这位时空旅客,并且从外表到内心地贯彻到底。
「它详细地标示您需要行走的道路,也标志了对光明神殿最为忠诚的城市鸟瞰图——」他说。
「里面有食物对吧?」雷森说。
「当然!」骑士热情地说:「——还有对光明神殿最为忠诚的城市鸟瞰图,它们是大陆最纯洁的宝石,这些年来被黑暗所吞噬,但您的出现,让我们再次看到了希望——」
雷森迅速朝神殿里头走去,弗瑞克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似乎很高兴在乱世之中,找到了一个可以大献殷勤的人。
法瑞斯跟着雷森,而罗拉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前面的骑士看也没看她一眼,完全忘记了刚才他视如生命的「女巫不能进神殿」的教条。
「我以为你是那种到死都会坚持教条的人呢。」罗拉在后面嘲讽。
骑士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温柔体贴。这让罗拉的表情也变得温柔了一点。
骑士开口说道:「哦,我相信您是光明之神预言中的一员,只是误入歧途罢了,现在您出现在这里,说出了黑暗之神的秘密!您已经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了。」
「我才他妈的没说出什么黑暗之神的秘密!」罗拉怒气冲冲地说:「我只是看到了一个禁咒的施行,黑暗之神并不是……」
可是弗瑞克对她的解释压根就没有兴趣,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版本。他跟上雷森,用一副崇拜的语调说道:「你知道,我深刻地觉得这些事情,神殿的预言书都有写过!」
「胡扯什么,我怎么不记得。」罗拉惊奇地说,她也看过光明教会一堆的预言书,不是因为她爱看,而是因为他们把那些书印到满世界都是。
「肯定有的嘛,你还记不记得那段……」骑士说:「在世界面临黑暗之神魔爪的时候,最后一刻,会有光明之神的化身到来。在世界的最后一刻,看,果然他来了……」
「那叫文学记述手法。」罗拉冷哼,「难道让那班吟游诗人说,在黑暗之神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光明之神的化身就来到了世界,一直无聊地等待着,直到末日时才跳出来?」
「预言上还说,」弗瑞克继续说,一点也不为对方的冷嘲热讽所影响,「光明之神的化身带着一把剑——」
「他当然要带剑!不带剑用拳头和黑暗做斗争吗?」罗拉讽刺,「上面还说,他骑着银色的独角兽,还带了个绝色的金发少女,是光的精灵呢——」
她停下来,觉得弗瑞克在不怀好意(或满怀憧憬)地看着法瑞斯,那家伙别的不说,一头金发还挺耀眼的。她愤怒地叫道:「够了!那些预言是被一班吃饭没事干的吟游诗人扯出来的,根本就是本黄色小说!说他是预言不过是为了让它们更容易销售,你没东西意淫难道就活不下去吗!?」
「可它总归是有什么根据的吧!」弗瑞克说。
「它干嘛就不能是完完全的胡扯呢!?」罗拉叫道。
雷森没理他们,心想虽然和黄色小说没关系,但和垃圾电影绝对是有关系的。
「请您走这里!」弗瑞克说,快走一步,帮雷森打开房门。
神殿内部十分奢华,看得出世界正常运行时,这是一个多么富有和华丽的机构。不过现在,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人了,战争消耗了大部分的资源,让它显得空洞洞的。
不过等弗瑞克打开房门,雷森暗自做了一番修正,把评价从「很奢华」修正到「奢华得匪夷所思」。
那是一间相当正式的大厅,大约用来开会和做祝福什么的,而门的正对面,迎面而来的,是一面镶满了数以百万计宝石的高墙。
几人同时停在那里,瞪着那面奢华过头的墙壁,它足有二十尺高,如同一块宝石镶嵌石的山峰,华丽的色彩肆无忌惮地闪耀着,让人眼晕。
宝石本来可能被镶嵌成了什么很有品位的样子,但是乍看之下,除了让人头晕目眩,震惊失语外,起不到任何效果。
弗瑞克跑到桌边,拉好椅子,殷勤地说道:「请坐这里,我去拿些食物。非常抱歉,神殿没剩下什么人了……」
他离开时,特地拉开了窗帘——这是教会一直以来的程序性动作,于是,阳光射了进来,正落在璨灿的宝石墙上,那光彩灿烂得如此不同于人间,一班人除了无语外几乎做不出什么反应了。
红宝石、蓝宝石、石榴石、钻石、绿松石……无数叫不出名字但美丽至极的石头镶嵌在那面墙上,彷佛整个世界的色彩都被汇集到了这里,朝着一班穷鬼犹自闪耀着傲慢的光彩。
「我真想抠两个下来……」罗拉说。
「别在光明之神跟前说这么无礼的话。」弗瑞克训斥,像家庭主妇一样端来茶水和点心。
雷森正准备吃一块点心,被这句话弄得有点倒胃口。
「我不是……」他说。
「我知道您很谦虚——」弗瑞克说。
「我如果再听到一个这样的词,你们的世界尽管毁灭去吧,我再也不管了。」雷森说。
「你根本没办法不管。」法瑞斯用英语小声说:「我们离不开这里。」
雷森专心吃东西,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他们又不知道。」
法瑞斯转头看那位殷勤的骑士,他灿烂明亮的表情像朵枯了的花朵,都萎缩起来了。
「如果您不喜欢的话……」他说。
「我不喜欢。」雷森说。
「没错,那名字没品位透了,教会老弄些又土又无聊的东西!」罗拉在旁边添油加醋。
弗瑞克清清嗓子,觉得现在「光明交汇」的场面和自己想象中的大有不同。一个完全不知道尊重为何物的女巫就算了,那个光明使者和他「优雅的光之精灵」只顾埋头吃东西,连头都懒得抬一次,特别是后者,活像三天没吃过饭了。
「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他沉痛地说,略过在儿童时期意淫出的一堆欢迎使者的致词。
他走到那面宝石墙跟前,指着其中一个位置,说道:「这里离瑞菲斯森林大概有五天左右的路程,教会里有最好的马匹,可以把时间缩得更短——」
这次,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盯着他,专注无比,弗瑞克痛心地想,他经常在俗世的商人身上看到这种眼神——他们一看到宝石就开始魂不守舍,但没想到光明之神那边的家伙也一样。
「耶稣基督啊,」法瑞斯说:「这面墙是个他妈的地图!」
雷森瞇着眼睛试图看清楚,可惜失败了。「我应该带个墨镜出来的,」他后悔地说:「弗瑞克先生,您能把后面的窗帘拉上吗,宝石反光太强了,我什么也看不到。」
「啊,当然!」弗瑞克连忙说,跑过去拉上窗帘。之前教会做这个「光明之神的地图」时,只想到了作秀的效果,完全没想到真有一天会有个家伙来认真看它。
「教会真有钱。」罗拉感叹,「知道吗,它甚至还不是世界地图,只是个教区图。我每次想到这件事,都觉得教会真是闲得疯了。」
弗瑞克不理会她的无礼,他指着墙壁中央的钻石大道——它真的是一点也不掺假的钻石大道,由秘银制成,上面镶着无数高级的钻石,耀眼得惊人。那条道路几乎贯穿整个墙壁。
「这是我们的传道之路,」他说:「一条由神圣魔法保护起来的道路。路面永远平整宽阔,绝不会有黑暗生物胆敢闯入。」省略了现在神圣力量势微,可能有黑暗生物在上面横行这一点。
「呃,这里就是瑞菲斯森林。」他继续说,努力讲解,不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宝石吸引走了,他关于正事的解释微弱得都听不到了。
在钻石大道的顶端,伫立着一大片由高纯度黑曜石组成的阵营,那宝石优雅深邃,闪耀着点点星光。教会不知道是不是想表达它的可怕,但现在它的样子只有让人流口水的份。
「真漂亮。」法瑞斯说。
「其实没这么漂亮——」弗瑞克尴尬地说:「这只是地图的效果,那里是个邪恶恐怖黑暗横行的森林……」
「我从没见过这种石头。」法瑞斯说。
「这只是一些精纯度的黑曜石……」弗瑞克说:「我们用它来构成瑞菲斯森林的邪恶和……」
「可以给我一点吗?我们帮你们拯救世界,总该有点报酬吧。」那位「光之精灵」问。
「呃,可以,但是……」弗瑞克说,努力想要把话题转回正常的轨道上,可是完全无能为力。
「这东西卖了,够我买辆新跑车的了!」法瑞斯高兴地说。
雷森本来想问,你那辆新的保时捷有什么不好了,但是忍住了没问出来。这些天他完全不和法瑞斯说话,也不肯靠近他的房子半步,不应该知道他新买了辆保时捷跑车。
「你能现在拿给我吗?」法瑞斯问道:「我看你也没什么别的事……」
可我在指示光明之神如何看地图,弗瑞克伤心地想,可是光明之神对他根本不感兴趣,另外两人眼里只闪耀着宝石的光芒。弗瑞克想过很多光明之神出现后的场面,但没想到他会要钱。
「当然,我相信,您肯定不会忘了我的那份酬劳。」罗拉在后面加了一句。
「好吧,我去拿……」弗瑞克说,抵不住两人闪亮眼光的压力,转身离开去找宝石了。
「打从艾蕾娜……」法瑞斯说,但是迅速停下下面的话。他本来想说,打从艾蕾娜掌权,对他的财务控制严格多了,就差要他花钱都拿发票去报销,但看到雷森的样子,决定还是不说任何关于魔界的事为好。那人始终也没接受这些,他犯不着在他跟前找不开心。
他走到地图墙壁前,看着那闪闪发亮的钻石之路,说道:「这地图是什么比例?这儿里离瑞菲斯森林有多远啊?」
「大概一千公里左右。」罗拉说道,不知道这个公里和他们的公里是不是一样,这两个空间的相似度还挺高的。
「路况好的话,也就几个小时的车程。」雷森。
「车程?」法瑞斯问,转头看他。
「我们开车去,不然你以为怎么办。」雷森没好气地说:「你那辆法拉利在车库里停着,油箱还是满的。」
法瑞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它、它还活着吗?」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好好的。」雷森说,有点后悔自己开始和法瑞斯说话,不过毕竟是自己开始起了话头,而且他也确实在白用法瑞斯的车子。于是他进一步解释道:「我偶尔开着它去干活,那玩意除了太拉风哪里都好,不过我想在这个世界不会有人欣赏它的拉风。」
「这些天它一定受了不少委屈,你开车一点都不知道爱惜!」法瑞斯说,他来到人界的第一个月就已经迅速学会了欣赏车子的妙处,并在上面投入了大量的感情和金钱。
不过这辆车在这时候,倒是第一次发挥如此不可替代的作用,法瑞斯想,就算魔法世界施了术的马也未必能跑得了这么快,它可是科技文明完美的结晶啊!
他转头去看那条光芒璀璨的大道,它几乎整个儿把大陆直着切开,大约为了表示神恩的浩荡不拐弯吧。
「你觉得这里的路况能开到多少?路上肯定有不少的难民。」他说,一路上他们就碰到不少。
「这是直线道,法拉利在雪邦赛道能开到时速三百五十五公里,开个三百没什么吧。」雷森说。
法瑞斯捂着额头,觉得无论是道路还是道路上的居民怪兽,碰到这种没常识的人,都会十分凄惨——当然最惨的是自己那辆车了。
「我只是小小提醒一下,我们没有在开F1,我们开在一个快要毁灭的世界的路上,并且还要去消灭魔王,过程中还很可能会有NPC搅局。」他说。
「我会快点解决。」雷森说。
「就算你封神了,你也不能把它开到三百!」法瑞斯叫道。
「Enzo能开到时速三百五十五公里,599GTB能开到时速三百三十公里,我就开个三百你有什么好叽叽歪歪的。」雷森说。
说得倒容易!他以为他是谁啊,他开的是谁的车啊!
这么多天他的车在雷森手里有条活路就够庆幸了,他可不想让它在这趟异界之旅中遭遇这种危险!
他们这可是去杀魔王啊,他的宝贝跑车——作为他的人类生活标志之一——只应该载一载美女,在各音乐会和酒吧穿梭的,绝不该经历这种超自然的考验!
「你们商量好了吗?」罗拉问,那表情仅仅像在暗示他们不要再用听不懂的语言交谈,这样不礼貌,也太可疑。
「好了。」雷森打断法瑞斯没出口的抗议,「我们这就去『牵马』。」
「啊,教会的马厩里有非常好的马——」弗瑞克说,拿着宝石盒子冲进来,急着想为光明之神的化身们贡献一点力量。
「我们已经有了。」雷森说。
「绝对比教会的马速度快。」法瑞斯说,一边接过弗瑞克的宝石盒子,一边巴不得能在任何空间的任何人面前夸奖他的爱车。
「您是说——」弗瑞克两眼发光地看着他们,罗拉暗叫不妙。
果然。
「您是说银色的独角兽吗!?」弗瑞克用虔诚得颤抖的语调尖叫。
「银色的什么?」法瑞斯说,他没听懂最后一个词,「它是银色的倒没错……」
「光明之神在上,我就知道!」弗瑞克激动地说,恨不得跪倒在地,膜拜上天,感谢祂赐予了一辆法拉利给他的信仰世界。
罗拉忖思着,这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只是版本有点扭曲」——毕竟法瑞斯的头发好歹是金的,而那状况未明的坐骑又确实是银的——呢,还是纯粹是一堆不着边际的巧合,只是弗瑞克太希望相信了,所以才被这么着纳入了他的想象世界。
法瑞斯已经吃完了他念叨了一上午的早餐,开始和罗拉瓜分宝石,弗瑞克努力当做没看见他这些世俗行为,转头对雷森说道:「请问您的坐骑在什么地方?」
「车库里。」雷森说。
「它需要一些草料和水果吗?」弗瑞克问。
「如果有点汽油的话……」雷森说。
「请问汽油是什么?」弗瑞克问,「请不用客气提出您所有的要求吧,光……呃,骑士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等你考到驾照再说吧。」雷森说。
「当然,我会尽力而为!」弗瑞克说,他完全没听懂雷森在说什么,但是仍保持着完美的微笑表情。他不会质疑任何一句光明使者的话语。
罗拉一边分宝石,一边进行了一小会儿的天人交战,她是个女巫,早学会了在危险发生时,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但是现在这次救世行动可能用得着她,而且她也已经学会了只顾自己的安全、而不理会其它人的存亡是件多么危险地事情。
于是她鼓起勇气说道:「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我知道克劳蒂娅的一些事情,虽然我认识她时,她只有十几岁……」
「不,妳不能到那里去。」弗瑞克严肃地说。「在预言里,只有光明使者和精灵两个人去了——」
「去你的,」罗拉说:「那本黄色小说还说,改邪归正的女巫留在神殿里,和牧师相爱了呢!」
弗瑞克怔了一下,脸红了,他羞答答地说道:「其实……如果预言这么说……我也不介意……」
罗拉真想掐死他,虽然她在刚见到这位骑士时,对他颇有好感——因为他长得很帅。当她经历了一次死亡后,对他还是有一点好感——因为他单纯。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少女心在不停地被他的扭曲信仰粗暴地蹂躏,已经快要凋谢了。
「为了配合神意,你是不是还要改行当牧师啊!?」她恶狠狠地说。
「我觉得骑士和牧师这职业是共通的。」弗瑞克面不改色地说。
「它们不共通!」
「它们当然共通!」
「它们哪里共通?!」
「它们都服务于光明之神——」
「这哪算啊!这世界上一半人服务于光明教会——」
罗拉停下来,她突然觉得这骑士可能没有自己想象的笨。他有一种本事,永远都能理所当然地把意思朝着对他比较有利的一面歪曲。
第五章 另一种危险
午餐已经吃完,到了该干活的时候。
亡者?雷森帕斯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他的「光之精灵」伙伴,那家伙并不特别清楚整个会谈说了什么,他的法语程度只够和美女调调情,但他很清楚,他的宝贝法拉利就要在全是怪物的大陆上驰骋了。
他在后面抱怨,试图改变雷森的看法。
「我的车库里还有一辆保时捷,黑色,刚买的!」他说:「你不觉得它的风格比较适合这种场合吗?法拉利那种车子只适合载女人,不适合杀魔王!」
雷森自顾自地往前走,压根儿不理他。
法瑞斯觉得很需要捍卫自己爱车的命运,继续说道:「你不能让它在异世界的跑来跑去,而且它是我的车,我选的车型,我花的钱,我有权——」
「它现在是我的了。」雷森截断他。
法瑞斯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无非是再一次的证明了曾经的那条道理,和雷森争吵永远不要想赢。
「这件事你完全可以自己去。」他停下脚步,在后面说道:「消灭那东西需要的是神圣力量,我存不存在没有关系。而且,你看上去也压根儿不想跟我说话。」
雷森站定脚步回头看他,一副发现了确实如此的样子。「是的,你根本不需要跟去。」
「也免得我们在路上吵架。」法瑞斯说:「你压根儿就不讲道理!」
「我又不是第一天不讲道理。」雷森说。
看来他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法瑞斯恨恨地想,他经常觉得雷森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别人的意见,而别人也会生气这件事情。
「而我受够了!」他严肃地说:「你可能会毁灭世界?那就毁灭吧,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我们的!」
雷森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就走,一副决绝的姿势,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回头。
法瑞斯在后面嚷嚷,「你最好注意点那辆车!」
「等一下,你们不一起吗?」弗瑞克叫道,他跟着雷森走了好几步,看到法瑞斯停下来,也跟着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决定留下来,你们这里还有别的珠宝和食物吗?」法瑞斯说:「我得休息一下,和雷森待在一起可真不是人干的事。」
「什么?」弗瑞克说,法瑞斯的语法里错误一堆,于是他总体没有听明白。「珠宝?不、不,您要珠宝干什么?您应该和光明之神的使者一起去消灭魔王,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不想做任何事!」法瑞斯怒气冲冲地说:「我当初就是被艾蕾娜从魔界踢出来,因为我要对她的安全负责!更早之前我被我母亲给生出来,也是这么个道理,因为我要对世界的安全负责!知道吗,我受够那个自以为是的混帐了——」
他开始喋喋不休,刚开始还保持着本地语言,接着就完全变成了自己的家乡话。
「我是干了点儿对不起他的事,不过事情还不是他先挑起来的!」他愤怒的说:「而且我最后也有把他救回来嘛,他干嘛记仇那么久,现在看到我就跟看到变态一样,我知道他有二十多年的驱魔人教育和心理障碍,但也不用到恨不得拿清洁剂清理所有我接触到的空气吧——」
他一边说,一边瞪着雷森的背影,可对方停也不停地往前走,好像特地做给他看,表示「我绝不会心软」一样。
旁边的弗瑞克也在焦急地看着雷森,眼看他越走越远,他心目中的「女主角」还没跟上去,于是急得毛都竖起来了。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法瑞斯先生,」他急切地说:「但他就要走掉了,您不能待在这里,您的使命不是待在这里,您来这里的目的是——」
「我来这里没有任何目的!」法瑞斯叫道:「我来这里是因为现代娱乐业越发堕落,一点也不对儿童的心理健康负责!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干什么,我知道自己在干嘛——我再也不会跟他一起去瞎折腾了!」
「可是、可是他这是在拯救这个世界啊,他在救我们所有的人,你不能这么丢下他不管!」弗瑞克说。
「他救的人也包括你!」罗拉在旁边帮腔。
看来无论是女巫还是骑士,都口径一致地劝他俩和好,那植物可真把他们送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想当和事佬。
「我没有丢下他不管!」法瑞斯冷哼,「是他根本不想和我说话,你看不到他把所有的刺都竖起来-——」
当他说这些时,雷森在越走越远。
法瑞斯打定主意,自己这次绝对不会跟上他。
这趟旅程,无论是雷森,还是那位「魔王」,对他肯定都没什么好感,他犯不着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反正雷森总是能解决一切,他只要在这里等着就行了了。
这时他一直没空出脑子来想另外一件事情。
关于植物对空间的选择。它选择了一个即将灭亡,雷森的力量却能挽回局面的「险境」,而对它来说,法瑞斯是一个更加亲密的存在,它怎么可能忘记给他上那道专属于他的菜色呢?
法瑞斯旁边的路上,一道残墙发出危险的咯咯声,法瑞斯转头看它,发现它正缓缓倒下,带着沉重与危险的味道。
他连忙拉着罗拉后退一步,下一刻,墙壁重重砸到了地上,碎成了无数的碎片,扬起浓烈的灰尘,让法瑞斯感到脚下猛地一震——
雷森……看不见了……
柱子和上面复杂的石雕碎成了无数片石块,地上本来堆积的箱子四散飞扬,挡住了路上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突然感到一种危险突然来临的惶恐,接着那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狂躁……
他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倒,罗拉伸手扶住他,他听到她在问他什么,大概是「怎么了」。可法瑞斯一个字也听不到,他觉得耳朵里传来无数尖利的叫声,火焰从灵魂深处猛地烧起,迅速窜至四肢百骸,燃烧和跳动着……他张大眼睛,发现天空暗了下来,那不是黑暗,而是一种血般的暗红色……
满天满地都是血……
不、不,不是天色变了,是他看到的世界变了。整个世界,都被血色笼罩了,它注定将要被吞噬和灭亡……
他转头去看罗拉,她用一副几乎是惊恐的眼神看着他,她看着的是——他的眼睛——
法瑞斯伸手盖住自己的双眼,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现在大概呈现血红的颜色,看着实在不体面。
那是在……非常原始的状态下……才会发生的事……
他已经很久没有置身于这种原始状态下了,他的行为一直优雅自制,明白自己想干什么。可是他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家族一样是从那最原始的空间进化而来,那力量到现在仍沉积在他的体内。
当他的力量达到如此境界,本该永远不会意识到那原始状态的存在……
怎么回事?
「雷森……」他喃喃地说:「雷森在哪里……」
「你怎么了?」旁边,罗拉大叫道。可是她的声音如此遥远,根本打不破他世界里浓郁的血色和蜂涌的尖叫。它们腥浓而原始,淹没他的整个灵魂。
那种刚才一直存在在他眼前冰冷的纯银气息消失了,于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躁热。这个天杀的空间——是这个空间——它那些变态的规则或「虫子」让他……
雷森周围的力量如此之弱。或者说,他在他跟前待得太久了,根本没有意识到那种氛围。
罗拉是对的,那些不死生物因为他的存在而离开——当他挥剑时,那种力量一定强到了至少足以影响这个城市,只是普通人感觉不到罢了。
不死生物不是「普通人」,他也不是。它只是当人当得太久,忘记了他血脉中的原始。
「我得……」他说:「我得立刻到雷森跟前去……天呐……」
他感到手臂上一阵跳动的灼热,彷佛要把他属于人类的躯体和封印全烧化掉一样,他右臂的衣袖上,无声无息地燃起一簇漆黑的火焰,罗拉惊叫一声,退了几步,那是我上次存下的血,法瑞斯想,只是一点点的血……
那火焰猛地跳起来,朝罗拉扑去——它不只是火,那是流转变异的液体,是因为力量强到极点被压缩成实物的火……
罗拉的反应极快,她伸出手,指尖冒出一个防护咒语,看来她身上应该有些防御法器或卷轴。瞬间,她的面前便绽放开了一个一人高的魔法阵。
法瑞斯对魔法阵不熟,但从光芒和色泽就能看出它水平不低。
可那黑色的怪物冲向魔法阵,然后……没有任何的阻滞,魔法阵整个变成了漆黑色,它继续朝罗拉扑了过去。
法瑞斯冲过去,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团黑暗。
这是……活的!他惊恐地想,差点儿没把手里的东西丢掉。
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它在他手里挣扎和扭曲着,发出吱吱的尖叫,法瑞斯死死掌控着它,抑制住把它丢开的冲动。不过,他觉得这种优势的时间不会太久,它正从他的指缝向外伸展,形成一条条几乎可以称之为美丽的黑色卷曲的火焰线条,法瑞斯能感觉到封印在摇摇欲坠,如同地基不稳的大楼。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它的力量,但他觉得那可能是随着雷森离他越来越远,导致的规则改变。
而雷森始终一步也没有停下,速度也没有丝毫的缓慢。
「我必须……我必须走了……」法瑞斯说,朝表情惊恐的罗拉一行人做了个再见的手势,他有种感觉,如果他不离开,接下来发生的事多半是被圣职者攻击,然后杀掉圣职者,回归自己的老本行。
那绝不是好主意,一是因为他还不在自己的空间;二是因为这新空间转眼间要毁灭了。而雷森是对抗这种力量唯一的希望。
「别跟过来!」他一边跑一边朝那两个人叫道:「预言上说是我们两人的事,我们这就去把它办好——」
如果这两个家伙跟过来,他肯定会被寻根究底,而法瑞斯压根儿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雷森的脸色够差了,他不想再在他跟前解释自己黑暗的血脉,以及现在产生的更加黑暗的衍生物。
「您需要联系的工具——」弗瑞克叫道,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铜镜。法瑞斯一把夺过来,塞进口袋,朝雷森的方向跑去。
他手里的东西仍跃动着,他能嗅到它浓郁黑暗的味道。它已经再也没有半点防御系力量的特征——大概被这空间禁用和转化了,他不明白,没有那种力量本该显得安分无用的血液,怎么会……变成这么霸道和疯狂的样子?
他听到罗拉在后面叫他等一下,也许还在追他,但他没有回头。他不想回头去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追上雷森,到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空间似乎能挑动起他血脉中最危险和疯狂的部分,然后把它们扩大,他想……不知道那个克劳蒂娅是否知道这种效果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让他感到一丝带着血腥味的好奇,他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种变异……
随着他慢慢接近雷森,空间的结构开始稳定——他仍然没有看到雷森,但他能感到接近他时的氛围。
他手中黑暗的力量缓缓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在转过弯时,法瑞斯看到了雷森,他已经走到了那枚结界果实旁边,因为他转眼便消失了。眼前呈现的是一片正常的树林。
法瑞斯轻轻舒了口气,虽然看不到雷森,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这便让人安心。他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他要整天待在雷森旁边,那人身上的力量属于更高规则,即使这里也难以抹消。
然后他张开手,看看手里终于静下来的东西。
那是一小枚漆黑的石头,没有任何的反光,彷佛靠近它的东西全都会被吞噬。
规则稳定了,可它并没有恢复以往红色的形态,看来以后也不可能恢复了。
不可逆转的变化,法瑞斯想,感到一阵从背脊窜上来的寒意。
手心里的黑石散发着浓郁黑暗的味道,雷森肯定不会喜欢的。
他犹豫了一下,想把它随便丢到角落里——反正这里到处是黑暗系力量,雷森不会发现是他干的——但觉得自己在随手乱丢有毒废料,可能会有点危险。天晓得雷森离开后,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决定解下自己的髪带,从口袋里翻出那支本来给植物准备的笔,开始在上面写下封印的咒符。
虽然有点简陋,但这是魔界最高级的封印咒,应该会有点用处吧。
为了保证安全——毕竟他它只是个丝绸髪带——他又撕下几页纸,在上面画下咒符,黏在髪带上。接着,他精心用髪带在石头上打了个结,黏好纸张,把它丢弃在路边的草丛里。
希望纸张和丝绸能管用点,他想。
虽然它们看上去像堆垃圾组合,但至少我的符咒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
他有点悲哀地想,这语调真有点像电视剧里的主角说:「虽然我不帅又没钱,但是我很有诚意。」
他往果实结界里走,一边不停回头看那玩意儿,希望它不要在自己眼皮底下破裂,也太不给面子了。
我要杀了那株植物!他恨恨地想,从口袋里把那东西翻出来,它还是可恨的干草一根,法瑞斯忍不住在上面狠狠打了几个死结,现在他理解雷森当时的心情了!
这死小孩到底是怎么选到这么个变态的空间的——几天内就要毁灭!雷森刚好能救它!自己一离开雷森就会挂掉。
很明显,这家伙老看垃圾片,至少是把编剧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还在它的「双亲」身上实验!
他怒气冲冲地走进那个果实结界,那是一小片还维持着伦敦外表的小圈子,他悲哀地想,可惜它小小的秩序在这扭曲的大空间里,已经完全被湮没了。
雷森已经把车开了出来,法瑞斯有些感动地看着那辆车,他意外地被维护的很好,简直比自己做得还好。当初他还一直以为回魔界就和它永别了,或是雷森会拿它出气砸成废铁什么的,想不到事到今日,还能看着它如此毫发无伤地出现在眼前。
车子是很拉风的银灰色——这倒是满适合当雷森的座车——顶篷被打开了,法瑞斯想了一下,意识到这大概是为了雷森攻击方便。没人想把那么漂亮的车顶上戳个洞。
雷森看到法瑞斯在那里,不善地挑挑眉毛。法瑞斯觉得不说点什么解释,他第一个要攻击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了。
「我来看一下我的车。」他说。
「现在它是我的了。」雷森说。
「别那么不友善嘛,你看,我还是很感谢你把它保养得这么好的……」法瑞斯说。
「它、现、在、是、我、的!」雷森一字一顿地说,一副恶狠狠的神情。
「好吧好吧,我又没跟你抢。」法瑞斯说:「我很高兴你喜欢它,它是辆非常好的车。」
雷森仇恨地瞪着他,法瑞斯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跟他和好,于是进一步示好道:「你看,你住在我的房子里,开着我的车……」
「我的房子。」雷森说。
真想掐死他,法瑞斯怒气冲冲地想,那产权证明上写的还是我的名字呢!
不过他不敢说出来,只能努力保持着友善的语气,现在如果被这个人抛下,可有他好看的了。
「我一点也没有生气,和你做朋友算是我这辈子发生的最好的事情之一。」他痛心疾首地说,特别是现在,我要挂掉的时候。「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处理这件事情,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我,但现在我们一起被抛到了异世界,谁也不该抛下谁……」
雷森盯着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一副要踩油门离开的样子了。
这是个不错的兆头。
法瑞斯继续恳求,「雷森,我知道你并不真的那么恨我,你住着我的房子,还开着我的车……好吧,你的房子和你的车,但它本来是我的。没人会住在一个仇人家里,我知道,你只是恨我骗你,但你不恨我这个人,我们仍然——」
这下他可算踩到老虎尾巴上了,雷森停也不停,猛的踩下油门朝前开去,就差没有直接撞上他了。
雷森等了他一会儿,突然踩下油门,朝路外面开去。
「嘿——别走——」法瑞斯叫道,眼捷手快地冲了过去,一手抓住车门,跳到后座上。
「下去!」雷森叫道,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混帐。
「不,我不下去!」法瑞斯说:「拜托,别那么小气了,让我和你一起去。」
「你刚才不是说不来吗?」雷森说。
「我改主意了,我们两个交情这么好,我怎么舍得丢下你呢。」法瑞斯说。
雷森动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法瑞斯没敢坐到前座,他按着雷森椅子的靠背,一副关系亲密的哥们儿的样子,朝他嚷嚷道:「那个,稍微开慢点嘛,这可是山路啊!这可是法拉利啊!」
彷佛他俩已经完全和好,不需要任何争吵了。
雷森瞪着前方,依然没有说话。
是的,重点从不是那辆车子。也是不那间房子。他只是……想留在那里而已。他不希望法瑞斯提醒他这一点,关于他有多需要这段友情,除此之外他的生命多么乏善可陈。于是他努力把它忽视掉。
「等会儿能让我开吗?」他的后面,法瑞斯问道,正像抚摸情人一样抚摸车上的皮革。法瑞斯的一切表现如此正常,就像他曾经那个一起出生入死的搭档,他不知道法瑞斯怎么能这么自然地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不可以。」雷森恶狠狠地说。
「我只是不希望你太劳累。」法瑞斯说道:「你等会儿还要打BOSS呢,我很愿意帮你分忧。」他两眼发亮地看着仪表板。
雷森不再理会他,专心开车。
说话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出了那一小块伦敦圈子,外面的路远远谈不上平整,车子每每颠簸一下法瑞斯觉得心跳都要停一次。
「你能不能开慢一点?」他又忍不住开口,他不能说自己很想待在雷森跟前,但当这么着斗嘴时,他却感觉到奇怪的放松。
他撇开关于变异的事件,只要在雷森跟前他就会很安全,等到雷森消灭那个惹事的家伙,这个空间也能恢复正常,接着他们会回家,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他犯不着跟雷森说变异的事引得他心情不好,而且他肯定会再用那副鄙视仇恨的眼神瞪着自己,好像会和黑暗发生感应全是他的错一样。光是这么想,他都感到打寒颤。
所以,他最好还是忽略掉它,雷森不需要知道……
他盯着后视镜,看到后面某个黑色的东西在狂乱地舞动着,正是他刚才抛下有毒废料的地方。
随着雷森的离去,一道张牙舞爪的黑焰腾空而起——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火焰的质材,倒是有些像某种黏稠物——如同远古来的怪兽,不断扭曲变换着形状。
那样子如此古怪,法瑞斯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也许他在什么古书上看到过,那是一种野蛮古老怪物的形状,以至于没有留下太多的图形记载。
可是无数道更加漆黑的铁链绑在它身上,让他无法挣脱。当它涨得更大,铁链便也跟着伸长,他这才看到那全是密密麻麻的咒符。
法瑞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呼吸都快停了。
天呐,这牌子的髪带材质真好,这种咒语压力都禁得住!
雷森放慢车速,转过头,说道:「那是什么?」
「肯定是某种这个世界不知道的怪兽!」法瑞斯笃定地说:「你知道这世界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怪物,特别现在黑暗力量又那么强盛……」他看到雷森还在盯着那玩意儿看,连忙说道:「我不建议你倒车回去,这看上去是这世界本身的物种,这世界看上去有很多怪物。」
好吧,这么说有点无耻,但那玩意儿本来就是这世界造出来的,活该它来背黑锅,法瑞斯自己的力量可是一向很听话的。
他继续说道:「如果你不停倒车回去杀死路上所有的怪物,那车很快会没油的。」
雷森犹豫了一下,但表情仍然有种危险的跃跃欲试。
法瑞斯迅速接着说道:「如果它在这里没油了,雷森,这世界可没有加油站,也没拖车把它拖回车库。虽然它就算丢在月球上,我也有办法把它弄回来,但是丢到一个异世界的传道之路上,就算是上帝也没办法把它弄回来,雷森,我们还是快点去干正事!」
雷森看看后面那张牙舞爪人让人牙痒的黑暗系怪物,努力压下自己被猫挠一样的心脏。
「好吧。」他说,加快车速,没有把它倒回去——大概是因为前面有更大的BOSS可打,他才肯牺牲这小一点的乐趣。
法瑞斯长舒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祈祷那根封印绳能撑得下去,不然回来时这里可能只是一片焦土了。
应该没问题……他只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血会发生那种变异,仿佛有某种隐性的基因被这个世界唤醒了,那东西狂躁又危险,一点也不惹人喜欢。
雷森不需要知道。
第六章 危险升级
口袋里传来震动的感觉,他翻出来,发现是那面弗瑞克塞进来的小铜镜,上面画着红色的咒符,现在正闪耀着神殿的独角兽标志。
他呆了一会儿,想起手机里的来电显示。他打开镜盖,里面立刻露出弗瑞克的脸,看来确实是当地的手机。
「法瑞斯先生,」他用受到了惊吓的语气说:「关于刚才的事情……您是否碰到了什么烦恼呢……」
法瑞斯听到后头罗拉的声音,她嚷嚷着把水镜给她,一边说道:「那是最深处的黑暗血脉,弗瑞克,不能让他和雷森待在一起——」
法瑞斯啪的一声合上镜盖,声音消失了。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怎么了?」雷森问。
「没什么。」法瑞斯说,跳到车子的前座上,给他一个迷人的微笑。
雷森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话,他本来就不那么想跟他说得太多。法瑞斯想,看来他还是照例的完全信任他。
不会有任何事情的,没错,他还记得,他确实是很久以前在祭司殿的大图书馆里看到类似画像的,在某本彷佛一碰就碎的图书里,那东西变换和扭曲着,古老凶蛮。
当时他匆匆看了一眼便丢下了,那时候,他更担心当前的事情,关于父亲命令毁灭的城池,或是那位有着水蓝色头发,总让他忍不住用目光去寻找的姑娘。
拉穆尔曾说过,历史是无法摆脱的,因为它是组成现在的一部分。
不管你怎么努力、怎么封印,它总是阴魂不散地冒出来,因为它就是你本人。
他想起那满眼浓稠的血色……但不是这次、不是这次……他想,这一次,他们会像往常那样平安度过。他们会回到本来的世界,雷森什么也不会知道。
他们拐下山坡,很快就开到了传说中的神恩大道。这条道路如此显眼,站在稍微高的地方就能看到它。
地面由某种像大理石般的石头铺成,却又闪耀着冷银色的光辉,比它在地图上时并没有逊色多少。法瑞斯寻思着神殿是不是专门用这种石头来铺路,为了让它显得好看。
雷森看到这条路,看来心情好了一点。「这路很适合飚车。」他说。
「小心点,前面有人!」法瑞斯叫道。
雷森一个急转,躲过行人,对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辆流线型跑车,虽然它看上去一副典型惨不忍睹的灾民样,不过法拉利还是把他暂时从悲惨的命运中吸引了出来。
「行人不该在车道上乱走。」雷森说。
「这不是车道!」法瑞斯说。
「差不多。」
「差很多!」法瑞斯冷哼。
老实说,雷森的驾驶技术不错,但未免有点太不要命了,法瑞斯想。
还好这会儿前面是个人,雷森还知道打个方向盘,如果等会儿前面出一个魔族,他很可能会直接撞上去。到时自己的车子就挂了。
他看了一眼后照镜,发现后面聚集了一堆人,他转头看身后,确实,一堆衣衫褴褛的民众好奇地观察他的法拉利,法瑞斯感动地想,他们还真是识货。
车子继续前进,不断地把道路抛在后面,人们却在视线中不断重新聚集,法瑞斯看到无数人从废墟里钻出来,动作熟练,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看这个急速掠过的银灰色怪物。
那些人样子让法瑞斯想到电视里的非洲饥民,当看到这不属于他们世界的车子时,眼中却都充满了热情。
也许那本被罗拉称为黄色小说的书卖得不错,他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人们喜欢他的车。
前方黑暗的布幕仍在缓缓拉高,但这会儿,他们头顶上的天空仍蓝得让人心碎。
「嘿,雷森,我有种感觉,如果我们救了这个世界,也许会变成这里的传奇人物什么的。」法瑞斯说。
他的前搭档冷着脸没说话,看来并不太想和他并列为传奇人物。只是这世界非救不可,法拉利也非得在民众跟前秀上一次,谁叫他们站在「高速公路」旁边呢。
「我从来没当过救人的人,」法瑞斯说:「那一直很不适合我。」
雷森依然没有说话,法瑞斯继续说道:「你也不适合,你只是非干那些事不可罢了。」
「闭嘴!」雷森杀气腾腾地说。
旁边的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干嘛这么生气。」
雷森冷着脸不说话,他讨厌别人质疑他的行动目的——可能因为他的行为本身就没什么目的。但法瑞斯了解他了解得太多,他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他跟前否定那些毫无意义。
他想,他曾严密地防卫着那些魔族,把他们视为宿敌。可是有一个魔族还是靠近了他,带着笑容而不是敌意,而他就这么让他靠了过来。
肖恩说,他和他犯下了同样的一种错误,因为他们的人生太干涸,于是不顾一切想寻找一点感情——那是他最讨厌的家伙!
他把车速开到最高,飚车果然是项不错缓解压力的行为。他很年轻的时候曾经很喜欢干类似的事,当时还会加上大麻和烈酒。当然,长大以后他也同样如此,只不过方式变成了另外一种。
所以那段时期,他是个叛逆危险大家都不愿意靠近的家伙;现在,他是个黑暗残忍,大家也都不愿意靠近的家伙。
倒是旁边的的法瑞斯脸色有点发白,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
「你能不能开慢一点点?」他说。
「不能。」雷森说。
「我是乘客,我就坐在你车上。」法瑞斯说:「我知道你想找死,但请不要连累我!」
「很抱歉让你受惊,」雷森冷哼,「需要我停车吗?我甚至可以送您一台手机,让你叫辆出租车。」
法瑞斯瞪着他,看上去有种跳车离开的冲动,但终于没有那么做。
他伸手去按口袋,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震动,雷森想问一下为什么他的手机还会有讯号,然后才想到那不是手机,是刚才那枚奇怪的小镜子。
大概是来自神殿的联系工具,他想,但法瑞斯一点也没有打开它的意思,他的脸色有些发白,雷森想,这次恐怕不是因为车速了。
他没有再问,法瑞斯安安分分地坐在他旁边,这很难得,雷森知道他有成千上百个问题可以问他,可以质疑,也可以愤怒。
但他总是想知道得太多,却总找出他不想要的答案。
于是他闭上嘴,盯着前方的道路,安静地开车。
他不想因为任何事情把那个人赶下去。
他们很快就出了城,这里的城市不像伦敦,是个漫无边际的庞然大物,怎么都开不到头。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树林,空气清新,两眼所见尽是翠绿的树木,生态环境也十分不错。不过神恩大道却依然宽广,路边偶尔有些逃难的行人和马车,决不能和堂堂法拉利争道。
从城里的情况看,这里有些像中世纪的发展情况,法瑞斯希望他们的村落和城市不要太多——虽然如果有的话,它们肯定都会努力向这条道路集中——这样一路上大家都会安全一些。
路上几乎没碰到什么怪物——当然还是有的,但都尽力躲得离他们远远的——大概是感觉到雷森的气场和法拉利的气势。反正它们还有很多别人可以骚扰,没必要一定要往他们这些不明物体跟前凑。
看来无论到哪个空间,无论怪物多么稀奇古怪,见碟下菜的眼光倒是一直没变。
头顶,蓝色的天空越来越窄,黑色的天宇缓缓向前移动,转眼便吞噬了半个世界。
法瑞斯不知道是车开得太快了,还是它真的在迅速向前增长。
当靠近了看,那片黑色之下窜动着无数的混沌乱流,它们拥挤和吞噬,像一个没有色彩、纯粹黑色的地狱。
「看到了吗,那是什么玩意儿?」他问雷森。
「什么?」雷森问。
「那片黑暗里,那些东西……」法瑞斯指着前方的天空,「里面有些很可怕的东西,这像个培养皿,我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什么?」雷森再问。
法瑞斯怔了一下,「你看不到?那里……」他停了一下,他能看到前面的天空,黑暗之中更黑暗的东西流转和吞噬着,像某种……某种以整个世界来做皿的蛊盒一样,它如此的明显,可以清晰看到那些东西恶心地蠕动,填满了天宇。
那黑骑士是一种极度浓郁的血色,他并不是看到的,而是感觉……彷佛和它们的脉动生来就是一致的。
他想起罗拉说的话,她说「最黑暗的血脉」和「最黑暗的地方」,当时她是死了——就像电视里经常说的濒死体验一样——所以能看到这些东西,而自己……他恐怕就是那个「最黑暗血脉」的绝佳候选人了。
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那些东西发现他了……他想,它们在呼唤它,无声无息,透过血脉最深处的联系……
法瑞斯伸手按下音乐播放键,音乐猛地跳出来,驱乱那些心烦意乱的情绪。然后他呆了一下,大叫道:「你换了我的CD!」
「现在这是我的车。」雷森说。
「可这是什么?古典乐!?」法瑞斯不可置信地说。
雷森白了他一眼,一副「我不会理会毫无音乐品味的人」的表情。法瑞斯仇恨地瞪着音响,现在他身在原本的世界之外,连个换换口味的电台都收不到。
他又去翻储物柜,雷森忍耐地让他动来动去,不过表情可不是太友善。
「你不能在我的车子里放古典乐……」法瑞斯抱怨。
「那不是古典乐。」雷森忍不住纠正。
法瑞斯又大叫一声,「我的酒呢!?」
「我不喝酒。」雷森耐着性子说:「而且你那玩意儿合起来像果汁。」
「去你的吧,你根本不会品酒!」法瑞斯恨恨地说:「你完全不能理解它们的美好,它们缓解压力时能做出的巨大贡献——」
他停了一会儿,又问道:「有烟吗?」
雷森翻出包烟给他,法瑞斯抽出一根,问道:「打火机呢?」
雷森丢给他,另一个人仔细把烟点着,他不太抽烟,但他觉得现在应该干点什么事情,免得越发心烦意乱。
他吸得太急,烟呛进肺里,狼狈地咳嗽两声。「天呐,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抽的!」他不可置信地说。
「不抽还我。」雷森说。
法瑞斯迅速让香烟离雷森远一点,不过那人语气虽然不太友善,大没有真把烟抢回去。
他又抽了两口,觉得雷森平时烟不离手还是有点原因的,干点儿什么事时,确实能不让心里烦得那么厉害,怕得那么厉害。
「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古代魔法。」他抱怨,「他们早就逸失在时间和空间中了,就好像埋在坟墓里的死人,可是总有人想把他们挖出来,然后不是哪个人倒霉了,就是哪个世界倒霉了。」
雷森耸耸肩,没说话。一方面法瑞斯说的没错,无论是冥界海里的实验室,还是这会儿的世界毁灭,甚至他自己本身,都是那些魔法的一流成品。
「它们会消失是因为它们太危险,至少我们现在的情况根本应付不来。」法瑞斯说:「一个不小心我们就全挂了,玩弄超出自己太多的力量是危险的,这就好像穴居人去摆弄反物质,他们根本没有相应的智商和道德修养!」
他瞪着前方黑暗的天空,他们正越来越近,直到把他完全吞没。
「就好像这玩意儿。」他说,指着天空,「这种实验到底有什么意思?拉穆尔以前也老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他狂热地想找到那些强大力量的使用方法,但我觉得就算他找到了,他也不会快乐,他想干的事就是毁灭世界。他不快乐是因为他自己,不是因为空间乱流或几亿年前的纸碎掉了,有那个时间,他不如去看看心理医生,找个女人结婚再生个小孩,把它他过剩以至于变成毁灭式的感情用在大家都会安全点的地方!至少那样他也会快乐很多嘛。」
雷森没说话,似乎就是这样,可是大家总是弄不清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所以干出一堆危险的蠢事。他现在还记得拉穆尔的样子,那人的五官有种神经质般的脆弱,好象随时会被他自己所摧毁。
他不喜欢拉穆尔,那人想消灭他身为雷森的人格,把他仅仅变成一个工具,毁灭他讨厌的魔界——虽然亡者?雷森帕斯本身就是一个用以毁灭魔界的工具,但被人这么宣布和物化时,他还是很生气。
他还很害怕,因为那个人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蓝色的天空几乎完全消失了,只有头顶脆弱的一线。世界彷佛一个半球形,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碰到逃难的移民了,法瑞斯很惊讶,这里居然只有这么少的人,整个世界似乎都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这辆小小的车子,准备去做出愚蠢的挽救之旅。
雷森抬头看前方,道路的中间,黑暗和光明交界的地方,无数漆黑的鸟类在空中盘旋飞舞,发出幸灾乐祸的尖叫声,把大道一分为二,一副三流奇幻小说里末世来临的架式。
「那是什么?」法瑞斯说,从长长的抱怨中回过神。
「大概是分界线。」雷森说。
「地面好像在震动,是我的错觉吗?」法瑞斯说。
「不是。」雷森说。
他减慢车速,接近那无数黑鸟围绕、天空幽暗如黑暗的分界,这场面简直像在看电影,一边是正常的道路,另一边却一副幻想片的景象。
「那不是鸟!」法瑞斯突然叫道,站在椅子上,手扶着车窗,瞪着前方的景象。
雷森有些意外他的表情如此惊讶,也许说恐惧才是当……老实说,他和法瑞斯认识了这么久,这个人总有点儿大惊小怪(当然也许法瑞斯不会同意这个观点),但他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
那只蓝色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映着前方狂飞盘旋的黑鸟,有种破灭的预兆。
「它们在吞食,」他的朋友说:「他们正在朝世界的另一个方向吞食,罗拉说得没错——」
这是,一只黑色生物猛地朝他们冲过来,带着股狂乱不要命的架式。打从来到这个世界后,雷森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敢朝他方向冲过来的黑暗生物。
可是那东西不是朝他冲过来的,是朝法瑞斯冲过去的。
它的速度极快,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转眼已经撞了上来,速度快得好像它本身就属于这里,没有一丝的迟疑。
法瑞斯动作快得雷森都没反应过来,他惊慌地跳到后座,用几乎可以称之为「恐怖片式尖叫」的声音大声叫:「把车顶关上!」
那东西已经撞了过来,雷森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它。他早就养成了当挡箭牌的本能,这动作半点犹豫也没有,那东西重重撞到了他的手上。
在碰触到的一瞬间,雷森就意识到了,这确实不是一只鸟,那是……另一种东西……
它在他手里不断变换着形状,如同漆黑的黏稠物体,一只兽头冒了出来,它的整个脑袋上只有一张嘴朝雷森冲过去,狂乱地张着大嘴和尖牙,像只得了狂犬病的老鼠。
这时,一只黑影从他耳边嗖地掠过,这次他没办法空出手来抓住它,那东西直扑法瑞斯而去。
雷森转过头,金发男子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玩意儿正撞在他手上。
然后,如同被子弹打中一样,他突然整个儿软了下来,掉下座位失去意识。
他们的前方,无数只鸟类(看来它们真的不是鸟那么便宜的好东西,虽然真的很像)朝车子冲过来,彷佛从另一个同类那里得知了这里的甜头。
于此同时,车顶已经放了下来,倒不愧是法瑞斯最拉风的车子,这玩意儿的性能好极了,在黑鸟撞过来的前一刻,严严实实合上了。
那些狂乱的生物并不准备放弃,它们在外面飞舞,不停地撞在车上,传来狂乱咚咚的声音,彷佛无数冰雹打在上面,想把它砸碎,拖出里面诱人的食物。
它们是冲着法瑞斯来的,雷森想。
他挤到后座,查看他的情况,那人蜷成一小团倒在那里,雷森从未见他如此虚弱、失去意识的样子,就好像一个无助的普通人。
可是他刚靠近法瑞斯,就感到手里的小怪物更兴奋了,它拼命地想往他跟前凑,以至于雷森只好狼狈地让右手尽量离法瑞斯远一点。
法瑞斯紧紧蜷在一起,雷森把他的右手拉出来——他用来挡那只鸟的手,现在它也黏在他手上,并且……似乎在向内渗入。
「法瑞斯?」雷森叫道,可那人并没有回音,他仍紧紧攥着他胳膊,感到手指在发热,好像法瑞斯从身体里燃烧起来了一样。
「法瑞斯?」他又叫,那人的眼睛大张着,一点焦距也没有,看上去失神了。
「好多血……」他听到法瑞斯喃喃地说,但那不像清醒的低语,倒像灵魂迷失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不喜欢法瑞斯的眼神,那看上去不像法瑞斯,而是另外某种……东西……
他有点儿狼狈地愣在那里,两手抓着两只怪物,外头还有无数只在撞击车厢。
他皱皱眉头,他憎恨失控,以及一切狼狈的场面——其实,他这辈子大多数时候都很狼狈,不过那主要表现在心理层面。所以他格外憎恨这种场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解决它。
他仍按着着法瑞斯的手,然后转头去看右手里那只不断挣扎的玩意儿,它还不知道要落到身上的命运,犹在活力十足地尖叫,试图咬他的手。不过那手实在太难咬,简直是完全用高浓度的神圣力量凝结起来的实体,让它身上都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银霜。
他缓缓张开手,可他指尖纯银的浓度如此之强,以至于那东西完全被困在里面,完全无法移动。
它左冲右突,发出绝望的惨叫,但他活动的空间太小,周遭的压力又太大。它在被那个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手上缓缓地、活生生地融化。
雷森的表情有种让人发寒的残忍,那是一种对毁灭过程充满兴趣的冷酷。兴味盎然,毫无同情。
黑色的物质被一点点分解,它越来越小,虽然挣扎并没有减弱,但却从鸟一般的狂乱挣扎,变成了纽扣一般的狂乱挣扎。
但再强的精力也抵不过死神的来临,最后,它哀鸣一声,完全消失了。
很好,事情至少一部分回到了轨道。
接着,他手中的银光一阵闪烁,缓缓集中起来,变得浓郁厚重,一把银色的刀子在他手中成形。
他抓着法瑞斯的手,那东西仍在试图从他的皮肤里钻进去,可是看到雷森的刀子,它狂乱扭动着想要离开,看来它不喜欢神圣系力量。
雷森觉得这东西可能有智商的——它似乎在左右察看环境,发现这里几乎是封闭的,于是意识到自己的攻击太过冒失。
在雷森的刀子接触到法瑞斯皮肤的瞬间,它决定上演狗急跳墙的戏码,猛地朝挡风玻璃前同伴的方向冲去——它跳得比青蛙高多了,可惜犯下了乡巴佬常犯的错误,它把玻璃当成空气了,于是直直撞到了挡风玻璃上。
这东西力量不小,玻璃上应声裂出一道裂痕,那东西也晕头转向地掉了下来,但调整一次姿势,准备再跳。
再让它跳一次,挡风玻璃就报销了,雷森眼捷手快,一把捉住了它。
一件东西法瑞斯如果不能碰,那当然在雷森跟前的效果可能截然相反——他能完美地控制或消融它。
那东西困在他手里,像上一只一样拼死挣扎,尔等着它的也是同样惨烈的死亡,雷森想,他缓缓释放自己的神圣系力量,在他的手指之间,那东西的挣扎越来越疯狂,像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这是……怎么回事?」法瑞斯说。
雷森看了他一眼,那家伙已经醒来,看来果然是这种黑色物质造成的昏迷。他看上去有点虚弱和茫然,但是恢复了他以前认识的那个法瑞斯。
「没什么。」雷森说。
法瑞斯爬上后座,虚弱地坐在那里,身体好像经过了一番他也不知道的激烈运动,以至于被掏空了,面前的场面告诉他,一切绝对不是「没什么」。
「我看到一些东西……」他说。
雷森一边慢条斯理地残杀小怪物,一边问道:「嗯?」看来有东西杀会让他心情好一点。
「世界……是一个孵化器,」法瑞斯说:「里面被放满了……血、死亡、绝望……事情并不全像罗拉说的那样,神圣系力量消亡只是一个……诱饵,它只是被压制了,如果和平无事,它很快就会恢复。可是人们立刻失控了,他们察觉到了力量失衡下血腥的权力,世界掀起了惨烈的战乱。而让世界灭亡的根本不是最初的压制,而是他们之后的战争……那让这世界溢满了浓稠的血色,成为影蛊的食物……」
他看着雷森两手间不断挣扎的黑色物质,说道:「这些东西不是一整个生命体,而是无数无限微小的粒子集合起来的,它们本来真的非常非常小,就像细菌一样,是人类的贪婪把它喂养成这么大的。」
雷森的手里,那东西正一点一点被扯开,分解,直到什么也不剩。
车子里恢复了干净,至少目前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了。
法瑞斯转头,看着外面那片黑色的分界。它如同一道地狱过度黑暗的边际,正在缓缓向外扩展。而被它们光顾过的方向是另一个地狱,哪里一片死气沉沉的幽暗,并非他知道的任何一个世界,他知道那些幽暗的边角藏着怎么样狂暴的东西。
它们告诉了他,它们让他看见,它们呼唤着他,完全堕入黑暗是多么美妙。
「它们说,它们已经足够强了,」他指着前方,「他们组成鸟类的形状向前推进,没有神圣系力量的地方不能阻止它们,而它们吞噬过的地方,会……」
他抬起头,前方传来巨大的「咚」的一声,一只黑鸟撞上了挡风玻璃上的裂缝,它瞬间扩大了好几寸。接着那东西像意识到了这个缺口,再次撞了上来。
法瑞斯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这东西如果冲进来,大概连理都不会理雷森,但对自己……
而车子的前方,黑线再次前移了不少,彷佛有生命一般,已经近在眼前。他只有这一辆小小的汽车,而那玻璃在不到一分钟内便会碎裂,而如果他暴露在那些黑色的怪物中……一想到这些,他难受得简直想吐。
他看了一眼雷森,那人并没有去追问自己血脉和这些黑暗物质不详的反应,他好像完全忘了这件事,没什么挑剔和谴责,他的眼中……他想,再次感到一阵寒意,雷森的眼中,有种自己一直害怕的、不顾一切的杀气。
第七章 滋生的黑暗
雷森换了档,车子急速向后方倒去,前方的深渊越来越远。
法瑞斯紧张地问道:「我们不过去了?」
「我们过去。」雷森说。
「那你……」法瑞斯说。雷森倒了大概五十码的车,然后他停下来,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盯着前方。
如果他不能阻止这件事,那道黑线慢慢吞食,早晚会占据整个世界。即使到时世界不毁灭,他也很怀疑能把法瑞斯照原样带回去。
他不想冒这种险,于是接下来的是,就是他必须做的。
他能看到前方的道路,更幽暗、更诡异,但他还能让这辆车子前行。如果让情况进一步发展下去,一切也许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些怪鸟并没有放过他们,它们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叫,跟了过来,一小会儿的安静之后,那些咚咚的撞击声又响了起来,像食人族带着血腥暗示的战鼓。
那黑鸟不慌不忙,又是一个急撞,挡风玻璃上的裂痕像破风一样割过了整面玻璃,不可挽回。几粒碎玻璃掉了下来,玻璃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它看上去十分聪明,并没有再继续撞击,它在洞口停了下来,然后,它融化成一团,法瑞斯看到一只小小的黑手从裂开的玻璃伸了进来,接着,另一只触手探进车厢的空间,它想要从那里整个挤进来。
那一瞬间,法瑞斯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突然意识到,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那些黑鸟全部停了下来,在等待着结果。
老天呐,它们是有智商的,它们全都明白在发生什么,那群邪恶的怪物正在外面等着,等着脆弱的庇护碎裂,然后把他吞噬殆尽!
达成它们……什么诡异得让他想都不愿意想的目的……
他瞪着外面黑压压的空间,彷佛在无声对抗一个足有整个世界大的怪物……它想得到他,他不知道它想干嘛,但他有种感觉,那对自己不会是好事。
「雷森,我们得继续倒车……啊!」他叫了一声,他正慌张地去拉雷森的衣袖,可是手上是一阵刺痛,那是一种把手插进冰块里冻到骨头里的疼,「你在干什么!」他叫道。
他停下来,怔怔看着雷森。
他的手上结了一层银霜,可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些。雷森盯着前方,他整个人的色彩似乎消失了,变成了如同黑白片一样死寂优雅的色泽,那双眼睛……他曾经看到过那样的眼睛,呈现一种危险的银灰,瞳孔的边缘有着怪异的光亮,如同即将爆炸的恒星。
他的正对面,那只探进半个身体的怪物颤抖了一下,像意识到了死亡近在眼前,迅速退回了车外。法瑞斯转头看它,三秒钟后,它甚至连挡风玻璃都黏不住了,它的身上隐隐结了一层白霜,从挡风玻璃上滑了下来,落在地上。
外面的敲击声静了下来,彷佛某种无声的对峙。
那些黑暗邪恶的怪物,意外地看着这么大一团纯粹的神圣系力量。
「老天,你还能聚集起这么强的力量……」法瑞斯说,那寒意让他很不舒服,但是比起外面那些怪物,他宁愿待在雷森旁边。
雷森没有说话,银灰色的双瞳有种空茫的感觉。
「雷森?」法瑞斯说。
雷森伸手倒车,动作利落而充满杀气。
他又流畅地向后倒了五十码,接着,他猛地踩下油门,朝着前方的深渊冲去。
那车加速极快,两侧的风景瞬间化为一道道笔直的线,漆黑的深渊近在眼前。
「你想——天呐,你不能——开不过去的,它们会阻止——」法瑞斯叫道,差点跳起来。
「它们不敢。」他听到雷森说。
他的声音有种金属板冰冷平滑的感觉,在那一瞬间,车子一跃而飞,朝着空中飞去。轮下是翻滚的黑色岩浆,咆哮着想要冲出来,可车子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银光,法瑞斯甚至能听到车外,两种力量互相交战的嘶嘶声,如同从远古而来的战争,黑暗被驱退,光明被吞食,整个空间都在沸腾。
车子就这么冲进黑暗,如同一枚银色的箭,带着想要毁灭一切的架势。
他旁边雷森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如同会被融化在这一片纯银的色彩中。
几秒钟后,车子稳稳落在对面的路上。
相对于一脸担心的法瑞斯来,雷森感觉并不算太坏。
他能感觉到他的感官延展开去,看得到脚下沸腾的深渊,看到它们每一处令人厌恶的细节,也看到上方漆黑的苍穹,游移着古老的黑暗之蛇。还有那之外的更远处,剔透冰冷的宇宙。
黑暗和光明在虚空中交织,壮观得令人屏息……他可以轻易捏碎那些在车边飞舞的苍蝇……
他第一次在如此清醒的状态下经历这些,而他就是没有「感觉」。
他既不想毁灭什么,也不想拯救什么。那种感觉冰冷、麻木,他整个人彷佛变成了白色的雾,根本激不起一丝的情绪,也不想激起什么情绪。
「……雷森?」有人在叫,他转过头,车子停在那里,法瑞斯在用力推他。
「什么?」他说。
「确认你是不是还活着。」法瑞斯说。
「……活着。」雷森说。
他怔怔看着前方,这是一片幽暗的世界,一切都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好像一大片冰冷无味的肥肉,只等着被一张大嘴吞食殆尽的那种死气沉沉。
并没有什么东西……但那种凶险的感觉如此之强,让人神经紧绷。彷佛有什么巨大的怪物在透过公路的表象看着他们,或是道路会突然塌陷流入混沌……他知道这并不仅仅是幻觉,这片土地确实非常不对劲。
他身上银色的力量仍笼罩着车子,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把它撤回。
「这里感觉很糟,」法瑞斯说:「我们最好快点离开。」
雷森没说话,只是呆呆看着前面。
「雷森?」法瑞斯叫。
「什么?」另一个人说。
「只是确认你会回神。」法瑞斯说。
「还没到那种程度。」雷森说,发动汽车,朝前方开去。
那种恍惚感已经渐渐散去,虽然灵魂仍有一种模糊多雾的感觉,但至少他记得自己是谁了。
他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像条直线一样向前飞驰,他必须要快。
土地广袤而死寂,整个黑暗覆盖的区域,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条生命的存在,这片土地已经死了,生命绝迹、养分流失,没有任何的流转和循环,只剩下尘土堆积的虚无。
他记得法瑞斯的反应,他看上去虚弱而怪异,他一瞥间甚至看到他的眼瞳变成了红色。而自己呢?自己的一切情绪化为了寒冰,他能从挡风玻璃里看到他的双眼,那银灰正缓缓褪去。
谁也不比谁好不到哪里去,都够糟糕的。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去管那些,他不想追根究底,只希望一切快点结束。
「那个叫克劳蒂娅的该死的女人,到底是想干什么?」他听到法瑞斯说。
「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开心。」雷森冷冷地回答,「我们去杀了她,然后回去。」
「是是……」法瑞斯喃喃地说,看着窗外。
幽暗的景色如丝般掠过,彷佛一大团解不开的抽象画,藏着如此多的意象,可就是让人看不明白。
法瑞斯想,刚才,当那黑色的东西碰到他的身体,他的感觉并不是浑身发软,而是发热。
身体里好像要沸腾起来一样,从骨子里涌起一种狂躁与杀意。他的视线不再是之前熟悉的那一个而是另一个世界。
那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吞噬和纠结着的力量……
而他的身边是雷森的力量,那力量死寂得如同烧完的灰烬……
雷森猛地一个急刹车,法瑞斯差点儿从挡风玻璃飞出去,幸好他当初在人界仔细学了一下交通规则,知道系安全带的重要性。
「怎么回事……」他叫道。
雷森扬扬下巴,他们车灯前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他呆了一下,才发现像很多在山区开车的人一样,车灯跟前是一只鹿,被灯光给照傻了……大概是一只鹿。
它仍有着一只四蹄动物的形状,可是它已经不再像是一只鹿了。那是一个幽暗的影子,不过影子变成了实体,当灯光打过去,他们甚至能看到它身体的内部,如同一个小小的鹿形地狱,里面蠕动纠结着无数的……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也许就是黑暗的实体化,它被化成了某种远古不知明的虫子,在每一道夹缝里、在动物体内、在天空、在血液里生存,吞尽一切。
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但他知道在这世界,这动物本身并不是这样的——也许它和鹿很像,也许完全不一样——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这是它在这个黑暗空间的新形态。
他们开车已经进入了足够深的地方,黑暗开始变化了。
那动物看着它们,它并没有眼睛,可是法瑞斯就是觉得它在看着他们,用一种食肉怪物的眼睛。
可是它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走过来。像别的鹿一样,在灯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跑掉了。
法瑞斯想,也许是因为雷森在。如果车里只有自己,也许它会像那些食人鸟一样,兴奋地准备冲进来完成大餐。
雷森发动汽车,继续往前。
他们明明走在路上,却像在深入越发黑暗的山洞。
不过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教会可真有决心,能在这种科技水平下把路铺得如此平整,连如此黑暗的魔法都无法影响它的坚硬,法瑞斯想,可无论他们把这一切做得多么好,世界还是要毁灭,谁叫他们的世界冒出了个喜欢搞寓言式电影的天才魔法师。
前面的树木越发的葱郁起来,光是目光搜寻到的树木,最细的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上面长着繁茂的青苔,和其它各种寄生植物,活像个原始丛林——当然现在它们都死了,但至少看着很壮观。
但这条路可一点也没有向自然生态妥协的迹象,它直直把森林劈成两半,供人类行走。
「高速公路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非常方便的建设。」法瑞斯说。
「我以为古代高速公路应该不会太多,」雷森说:「这样勇者斗恶龙故事的篇幅不会缩短一大半吗?」
「他们又没有电视台,不靠这个赚钱。」法瑞斯说:「我觉得那位克劳蒂娅的房子离路也不会太远,道路像磁铁一样能吸引人类……」
他四处张望着,道路周围只有葱郁的树林,可是他猛地按住雷森的肩膀,说道:「停车、停车!」
雷森停下车子,转头看他。法瑞斯的眼神看上去依然有些茫然,盯着前方,好像在看某种他看不见的东西。那并不是他熟悉的那类眼神,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他熟悉的那个法瑞斯。
他似乎现在看到的世界版本和他的完全不一样。
那人指着西方黑幽幽森林的方向,不知指的东西深入那黑暗多少公里。他说道:「在那儿。」
雷森熄了引擎,一片幽暗中,他隐约看到一条小道,被黑暗和树木遮得几乎看不见。
它算不上寒酸,至少对这个时代来说是条还不错的路,只是身为邻居的神恩大道看上去太华丽罢了。而对另两个生活在科技为主的世界的人,他们更习惯十二线道的马路,偶尔长点草的地方也是在精心修整的花园里,所以觉得这玩意儿简直窄得像故意不让人看见。
「谁也别想把我的车开到那种路上去。」法瑞斯说。
「我想开也开不上去啊。」雷森说,跳下车。
法瑞斯也跟着下来,雷森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可以在车上等我,毕竟刚才那些生物似乎对你很感兴趣……」
「不行!」法瑞斯叫道,瞪着雷森,好像害怕自己一眨眼那家伙就像兔子一样逃到森林里,而如果发生那种事他一定会崩溃似的。
那眼神盯得雷森有点发毛,他摊了下手,「好吧,如果你那么想,就一起来吧。」他说,拂开路口垂下的层层迭迭的寄生物,走进后面那条石子铺成的小路。
路并不太远,不过用两只脚走的话,它就显得远了很多。
「你觉得,」法瑞斯试图找个话题,不然他心慌,「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不会。」雷森说,多一个字也没有。
「我感到安心多了,」法瑞斯说:「虽然你的话没什么根据,但我还是很安心。以前从来不会有人跟我保证什么的。」
雷森冷着脸不说话,还好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一栋城堡出现在视野中,暂时结束了这场悲观的谈论。
它建在一个山谷中间,大约久年不见阳光,小路斜斜地通往那里,让人想到小说里的乡下领主,守着古老发霉的房子,住在幽谷深处——除了外面那条高速公路。
它整体都是一种古老和霉斑的色调,它并不是黑色的,可是它的一砖一瓦都像由黑暗凝结成的,但因为它们不怀好意,所以把自己伪装成正常的样子。
在看到它的一瞬间,雷森感到一阵黑暗悚然的气氛,让他呼吸滞了一下。
雷森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有点吓人的微笑。「好极了。」他说:「我们现在去找人算帐,然后回家。」
他脚步快速地朝着那栋城堡走去,法瑞斯跟在他后面,始终保持着并肩的距离。
城堡看上去足有一百年没有打理过了,很像小说里闹鬼的地方,道路上长满了杂草,就差院子里再来几个墓碑、和屋顶上飞来飞去的乌鸦了——不过乌鸦大概也不喜欢这里。
「终于有一个符合骑士小说场景的地方了。」法瑞斯说:「你觉得城堡里会有什么?飘来飘去的女鬼,还是龇牙咧嘴的地狱犬?」
雷森想了一下,问:「你看不到?」
法瑞斯苦笑着摇摇头,「不行,这里实在是……太黑了。」他说。
「也许有一些法国佬。」雷森说。
法瑞斯笑起来,「他们不是法国佬!」
「着装风格确实差了点。」雷森说,猛地推开城堡厚重的大门,一副准备找碴的样子。
呈现在门后的大厅是圆形的,有着高雅的弧顶,但大厅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墙壁四周画着——法瑞斯数了一下,是十二个——穿着黑衣的骑士,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看上去很久没动过了。
他凑过去,伸手抹了点灰尘,那之下,骑士甲冑的颜色没有半点褪色,漆黑如墨,像某种甲虫的黑壳,充满活力,有点儿吓人。
他退了一步,叫道:「雷森?」
另一个人转过头,他的同伴站在门口,朝他招手,一边解释道:「我以前见过这种东西。」
「是什么?」雷森问。
「某种防御画像,如果你走进大厅,它们就会从墙壁里走出来,机关大概在中间的地毯上。」法瑞斯指了一下下,那地毯正在雷森前方数尺之遥,上面画着迷惑人的玫块和漂亮姑娘。
「它们会拿着剑冲向你,阻止你进入城堡,除非主人允许。它们似乎待在这里很久了,但魔法应该还在,所以才不会褪色。」法瑞斯说,站在门口,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走的姿势。
他看看雷森,雷森也看着他。
虽然如雷森当初所说,也许他们再也称不上朋友了,但对彼此那点儿心思还是像蛔虫一样清楚明了。
「好吧,我知道你的爱好。」法瑞斯说:「但你看……我就不进去了吧?」
雷森看了他一眼,走上那片柔软的地毯,法瑞斯退后一步,把门关上。
他站在门口,几乎是紧贴着门,闭上眼晴,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和雷森的距离,这会让他更为安全。他也能感觉到,围绕在那人周围的戾气,但那些东西对他的朋友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轻轻把手掌贴在厚重的前门上,感到轻微的震颤,一下又一下……
他猛地把手收回来,意识到这震动是什么。
这城堡……是活的。
那是从石块和木料深处传来的古老脉动,彷佛稳定的心跳,不动声色地伏在被遗忘的山谷里。他可不会认为有远古生物长成这么副鬼德性,应该是房子建成后被赋予了生命——他从没见过,但听说过这种魔法,这世界总是意外不断。在一个空间里失落的法术,在另一个世界可能得到了继承。
这多半是那位叫克劳蒂娅的中立法师、或是她同样是法师的父亲干的事。
这种魔法将会是极好的防御,因为房子本身会保护主人,住在这样的城堡里,就像住进了一个庞然大物的躯体……说不定,这房子还会跑步和在天上飞呢,他不切实际地想,毕竟世上有很多奇怪的魔法。
移动堡垒,他想,这个世界的魔法真是太怪异了,出现了高速公路,现在又有超级军事建筑了。
但这对试图闯入的雷森可不太妙,他想,在外头用力推了推门,想要通知他的朋友。可是门死死关着,似乎被从里面闩住了。
「雷森?」法瑞斯叫道,雷森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自动死锁可能是防御魔法激活的结果,又或者是这房子在设计对付他们,这念头让他有点不安,小小退了一步。
来到这栋城堡时,他清楚看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片早已被放弃的鬼屋的样子。即使有些什么怪异生物,多半也藏在地底或是不复人形。可是他退了一步,却撞上了什么东西,对方发出一声小小的「哎呦」,法瑞斯转过头,张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撞到了一个少女。
她看上去大概十三、四岁,或者更小一些,正坐在地上,揉着脚踝,一边好奇地看着他。
她有一头银色的长发,银灰色眼睛,那色泽的双眼显得略有些茫然。她的五官极为精致,不过和这场面最不相称的,还是她穿着一身极为华丽的雪白蕾丝长裙,还有手里小小的折扇。一副上流社会人家的小女孩,正在花园闲逛的样子。
那衣服没有一丝灰尘,那手指娇嫩白皙,那眼神天真无邪,简直衬得鬼屋都变成了公主的城堡!
「您是谁?为什么在我的花园里?」她问。她的法语有点口音,但十分动听,虽然法瑞斯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这场面太怪异了。
「我……呃……」他说,左右看了一下,他确实站在一个荒草丛生的废弃城堡里,死亡森林包裹住周围所有的土地,而更深一层次的黑暗正在蔓延,准备毁灭世界。
「妳的花园?」他问。
「是的,我不认识您,您为什么会在我的花园里呢?」女孩儿说,她站起来,小心地拍了拍她华丽的白色裙子。
「您是父亲的客人吗?」她又问。
「父亲?」法瑞斯呆呆地说。
「您不是父亲的客人?」女孩儿惊讶地说,用扇子掩住嘴唇,「可那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父亲不会允许任何人靠近城堡的。」
「呃……」法瑞斯试图应对这个状况,「我只是随便看看,您的花园很……呃呃……漂亮……」
对着满园阴森森的荒草,这种谎话说出来着实不容易。
可是那女孩一脸灿烂天真的笑容,似乎她确实相信她的跟前是一座花园。她转头看庭院,那儿一片狼籍,杂草和荆棘占据了一切,也许还有几个死人头骨什么的。她高兴地说道:「是啊,多么美丽的玫瑰花田,妈妈经常说,就像天边辉煌的朝霞落到了地面,任何时候看到它,都会让人感到如此的幸福。」
「玫瑰花田?」法瑞斯说,看着满园荒草,说道:「是啊,多美的玫瑰花田……好像朝霞的颜色……」
银发少女不再质疑他的身分,似乎她会无条件地信任所有微笑的人一样。她转头看着满园的杂草尸骸,大张着灰色的眼睛,那眼神空茫却又带着傻乎乎的欢乐。「多么美好啊,我真想一生生活在这样的花园之中。」
这是……什么机器玩偶吗?法瑞斯狐疑地想。
他记得在动画片里看过类似的角色,法师城堡里的魔法女佣、玩偶、管家什么的,并不真的拥有情感——这也是主要优点、或缺点之一——但至少挺擅长做出有感情的样子来,虽然只能表现出极为单薄的一面。比如现在。而且可以服从主人的一切要求。
这女孩儿漂亮和天真无邪得完全不像个真人,而像某个用来演绎哥德式电影的陶瓷娃娃。
「是啊,美极了。」法瑞斯说道:「晚安,我叫法瑞斯?奥里兰森,您可以叫我法瑞斯……」
「您好。」女孩儿说,抬起裙襬,行了个曲膝礼,法端斯连忙还礼,他有些年头没用这么正式的礼节了。
女孩儿说道:「法瑞斯,我是克劳蒂娅?加迪尔,您可以叫我克劳蒂娅。」
法瑞斯张大眼睛,瞪着她。
什么?克劳蒂娅?那个天才魔法师?想要毁灭世界的人?怎么是个从儿童电影里出来的小姑娘?
「克劳蒂娅?」法瑞斯说:「法师加迪尔的独生女?」
「我就是。」克劳蒂娅甜蜜蜜地笑道,一只手玩弄着银色的卷发,可爱极了。「您肯定是父亲的朋友,他很久没招持朋友来城堡里了,他该早些告诉我,我会换件漂亮些的衣服的。」
她好像完全忘了才说过他不是父亲的朋友,犹自说道:「我有件粉红色的裙子,特别漂亮,特别是配上那件帽子以后,我一直等着有客人来时穿上呢,爸爸居然没有告诉我。」
她嘟起嘴,一副撒娇小孩的样子,法瑞斯打了个寒颤。他承认她很可爱,可是,这场面太诡异了。他们可是站在一个破败的花园里,在世界末日之前,身后还在和黑暗骑士打仗的场面啊。
「我相信那一定很漂亮。」法瑞斯干巴巴地说,狐疑地上下打量她,试图看穿怪异外表下的真相。「加迪尔先生最近还好吗?」他问。
「哦,他很好,还是那个大方体贴的父亲。」克劳蒂娅快乐地说:「前天他送了我一个特别漂亮的白兔胸针,可以配我的帽子,我去拿给你看!」
第八章 被切割的孩子
她转过身,提起裙子,朝城堡的另一个方向跑过去。法瑞斯站在那里,完全没办法从这个场景里反应过来。
女孩儿跑了两步,停下脚步,看着他,「快点过来,那胸针真的特别漂亮。我还缝了一个特别可爱的腰带,您一定要去看看!」
「我……呃,在等一个朋友。」法瑞斯结结巴巴地说,指指后面的大门,「他在屋子里,等下就出来……」
「啊,您该早些跟我说,我真是太失礼了。」克劳蒂娅说,提着裙子走回来,笑容灿烂。「我们可以等他一起来,我打赌,您的朋友肯定也会喜欢那枚胸针的。」
「大概吧。」法瑞斯说。
他想,雷森在里头大战黑暗骑士,自己在外头应付满脑子胸针的小女孩,他可以肯定,一定是自己碰到的场面更加诡异。
「您喜欢胸针吗?」女孩儿开始问,「我还很喜欢帽子,特别是带着丝带和蕾丝边的,显得特别飘逸。不过,我更喜欢宝石,特别是红宝石,但钻石也十分漂亮,那个胸针就是钻石镶成的……」
法瑞斯扯出一个笑脸,假装现在正阳光灿烂,而自己有美女和鲜花相伴的样子。幸好就算是硬扯出来,他笑得依然很迷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这肯定不是罗拉说的那个克劳蒂娅,她口中的女孩是一个法术天才,擅长古代魔法,有些邪恶趣味,并且手中的力量足以毁灭这个世界。
可是,她又确实是克劳蒂娅?加迪尔,大法师加迪尔的独生女,一切的源头也确实是这栋城堡。
难不成是克劳蒂娅做的魔法玩偶?他打量她,可为什么克劳蒂娅要做一个如此愚蠢的真人玩偶?这家伙没办法给人任何乐趣,她不停地在重复同样的词,而且话题永远围着饰品打转。
「那个胸针真的特别漂亮,」小丫头继续说:「特别特别漂亮,是用钻石镶成的——」
她刚才已经说过这个话题了,法瑞斯想,但她显然自己也忘了,于是重复着再说了一遍。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黑暗最浓重的城堡,会游荡着这样一个……浮华虚弱的灵魂?
「我相信您戴上它一定非常的美丽。」法瑞斯适当地响应,心想着雷森怎么还不出来,他快要站着睡着了。
女孩怔了一下,低头玩弄衣服上的缎带,老天吶,她居然脸红了!
「您一定要去看看,」她说:「我会换那件可以配胸针的蓝色的裙子,那件蓝色的裙子也特别漂亮,您会喜欢的,爸爸找了整个地区最好的裁缝……」
「我相信肯定是这样的。」法瑞斯说。
「我还有一件浅红色的裙子,我爸爸说——」女孩说。老天爷啊,她到底有完没完了!
法瑞斯努力寻找出一个她服饰广告的空隙,把话题扯回自己比较感兴趣的方面。等她的「特别漂亮」结束后,他立刻插进去,说道:「妳爸爸的品味真是美好得令人震惊,我印象中,有品味的父亲都很在意儿女的学业。您的父亲是否也是如此呢?」
他记得罗拉说过,她和克劳蒂娅是法师学校的同学。
「学业?」克劳蒂娅张大一双纯真的眼睛,「您为什么会这么问呢?我爸爸说,学业一点也不重要,如果我能一直这样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他就会帮我找一个很好的丈夫。我不需要做什么学业。」
她肯定不是那个克劳蒂娅,法瑞斯想,但这个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您的父亲真是英明神武,」他说:「请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一定要问问他是怎么养出这么可爱的女儿来的。」
女孩儿的脸红得像个苹果,她吶吶说道:「您、您在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了。爸爸平时总在实验室里,他喜欢和妈妈在一起,他们的感情可好了。」她羞涩地说。
加迪尔的妻子瑞菲斯很久以前就死了,这是法瑞斯知道的关于这个家庭不多的讯息之一,只是他大概挺爱她,所以把居住的森林用妻子的名字命名。
她只是个人偶,他想。她相信不存在的父母,看到不存在的花园,那些胸针和帽子大约也是她脑中被固化的场景,她永远只能重复同样的话语,因为这个灵魂看不到其它。
谁制作的?谁把她放在这里?
因为某个古老的残念?还是什么恶作剧?
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雷森站在那儿,看上去毫发无伤,头发一点点都没有乱。
他身后大厅里,堆着些碎裂的黑色甲冑,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人体,而现在外壳也已经被打碎,空虚地堆在一栋更空虚的城堡里。
「谢天谢地,你出来了!」法瑞斯说。
他一把拉住雷森的胳膊,把他推到前面,指着克劳蒂娅说:「克劳蒂娅?加迪尔小姐,加迪尔大法师的独生女,叫她克劳蒂娅就行了,她想带我们去看看她父亲前天送她的胸针。这是亡者?雷森帕斯,妳可以叫他雷森。」
雷森茫然地看着跟前的女孩儿,克劳蒂娅行了个曲膝礼,雷森下意识也回了个礼,然后凑近法瑞斯一点儿,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就算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这会儿也看出了跟前的生物压根儿毫无威慑力。
「我不知道。」法瑞斯说:「她突然出现在这里,要带我去看她的胸针和腰带,还有她各式各样的裙子。」
「啊?」雷森说。
「别这么看着我,我是真不知道。」法瑞斯说:「她的话语从头到尾都是『胸针』、『宝石』、『裙子』和『帽子』,还有『特别漂亮』什么的……」
他看到雷森一脸质疑的表情,摊摊手,「我真的没办法形容,因为她一直在说这些。我怀疑她是个魔法人偶,只输入了很少的数据,所以总在重复同样的话。她相信,我们站在一个漂亮的玫瑰花园跟前,相信她的父母还活着,还特别恩爱。而且她似乎不会法术。」
「她不是『那个』克劳蒂娅?」雷森问。
「『那个』克劳蒂娅不应该是个法术天才吗?」法瑞斯说:「虽然我没见过她,也只听罗拉说过几句,但她应该不是整天只念叨着胸针的十几岁小丫头吧?」
他们的面前,克劳蒂娅显然已经看到了父亲的护卫被杀死,可是她完全对此视而不见,坚信这两位帅哥是父亲毫无恶意的客人,而且其中一个可能会成为她的如意郎君。
「请一定要去看看父亲送我的胸针,您们一定会喜欢的,它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她说,提起裙子转身,「请这边走——」
「——去吗?」法瑞斯问。
「走吧」雷森说,一样用一副诡异的表情看着克劳蒂娅的背影,「都有人特地邀请了嘛。」
他们跟在克劳蒂娅后面,后者像只蹦蹦跳跳的小白兔,转过大门,来到后厅的偏门,朝楼上跑去,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展示她的胸针。
这建筑看上去又老又旧,所有曾经鲜活的特质都被消除得一点不剩,只剩下骨骼伫立在那里,好像走在怪物的肠胃里一样……实际上他们就是走在怪物的肠胃里。
「你说,到底是谁制造了这个魔偶?」法瑞斯问雷森,「她只会不停地谈论服饰,既不是战斗型的,也不能打扫房间。」
「也许她的样子本身就是目的,」雷森说:「模仿克劳蒂娅?加迪尔。」
「可是那位加迪尔小姐不是这种性格吧?」法瑞斯说:「人偶的性格和原形彻底错开了,克劳蒂娅是个天才法师,似乎还喜欢搞些反讽式的恶作剧。」
「那就是说,做这个人偶的人希望克劳蒂娅是这种性格。」雷森说。
「肯定不会是她本人,」法瑞斯说:「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看上去活像个傻瓜的!」
雷森想了一会儿,转头看法瑞斯,法瑞斯也在看他。在那一刻,跳到两个人脑海里的是同一个名字。
那人偶像只欢乐的小兔子一样冲进顶楼的房间,叫道:「看,多美的地方!这是母亲特地为我布置的!」
她的笑容像太阳花一样灿烂,两个男人呆呆看着她的「房间」,那是城堡顶层一个大型的圆形空间,腐朽破败得像恐怖片里的经典布景。也许它以前曾经很美,但现在,挂在四周的丝绸窗帘已经破烂肮脏,四处结着蜘蛛网,可是连蜘蛛都已经没有了。
房间里四处堆积着灰尘和废弃物,有种繁华已过的凄凉感。法瑞斯看到窗户旁有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上面放了各种破旧的书籍和药材,一些书本半开着放在那里,保持着曾经取阅的姿态,但上面已经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他曾经在大祭司殿见过类似的东西,那是法师的工作台。不过现在那种生活的气息已经消失,灰尘和蛛网如同坟墓的灰尘一样埋住了那些东西,只有东西空洞地留着主人曾经在时的样子。
现在,这一片死寂的房间衬着人偶如花的笑颜,格外怪异。
女孩儿转了个圈儿,欢快地说道:「这是我的房间,你们会喜欢这里的,爸爸找了全国最好的窗帘师傅,这些玫瑰多么鲜活啊。啊,看!这是我的首饰盒,我有好几个首饰盒——」
她翻出一个盒子,开始翻找她的胸针。
「她爸爸还够会省事的啊。」雷森说,打量这破破烂烂的的房子。
「是啊,他倒是希望女儿永远天真无邪,但也至少给个象样的背景嘛。」法瑞斯说。
人偶的首饰盒大概曾经是个丝绸做的,但现在上面的绸子破了,空洞洞的,一个个宝石留下的坑洞像瞎掉的眼睛。
她打开盒子,小心翼翼拿出里面的宝贝,向他们说道:「看,很美的胸针吧!」
法瑞斯看着她手里的玩意儿,那只是一块废铁而已,也许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它是胸针?但显然它曾受到粗暴的对待,无论是人力还是自然的,现在被这么个小女孩小心拿在手里,说不出的不相称。
「漂亮极了。」雷森说,笑容居然还能温柔有礼。
法瑞斯说道:「她说她有很多裙子时,我还以为她真有那些裙子呢。但看来是那个制作者所干的事,无论是给她穿件受到魔法保护的傻裙子,让她相信她衣柜里有很多别的款式,她昨天穿的是另外一条,昨天收到了胸针,昨天绣了一天的花儿。」
「爸爸说,」人偶说道:「这枚胸针特别适合来配那条绿色的裙子,也可以配浅红色的,还有那件——」
「她爸爸甚至还管她怎么配衣服。」雷森说。
「我爸也管。」法瑞斯说。
雷森转头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法瑞斯尴尬地解释道:「他说关系到军容问题,而且我不适合穿白色系,你爸不管吗?」
雷森转过头没理他,看来不想聊这个话题。
「好吧,她显然不是我们要找的克劳蒂娅,那么克劳蒂娅在什么地方?」他说。
「我很怀疑她会在这座城堡,」法瑞斯说:「说真的,我很难想象她会允许自己以这么个傻模样出现。也许这人偶很漂亮,但她没有智商,只是不停地在重复同样的词。」
「确实……」雷森说:「如果克劳蒂娅不在这里,那在黑暗中心的人会是谁?」
他们对望了一眼,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了。
「看来我们一直有点过于理所当然了。」法瑞斯说:「加迪尔是另一个有机会得到那个研究成果的人,他是克劳蒂娅的父亲,而且他们住在一起。」
他看着又在秀腰带的克劳蒂娅,说道:「虽然他的性格听上去不像有严重的自我毁灭倾向,但是……」
「他至少会弄出个女儿的人偶来消遣。」雷森说。
「可家长有时候就是喜欢干这种事情,希望孩子永远是孩子。」法瑞斯说:「听话、乖巧,不会过没有他们的成人生活……但那不代表他们疯了。」
克劳蒂娅的人偶又开始秀一条项链,那东西本来可能是绿宝石的,可是宝石掉了不少,像个缺牙少眼的老太婆,厌倦地看着他们。
「这是生日时爸爸送给我的,」小女儿型人偶欢快地说:「衬上白色的裙子特别好看,配红色的裙子也很美,我还可以把它挂在腰带上——」
她把它放在脖子上试了一下,转了个圈,又说:「妈妈说我皮肤很白,直接戴在脖子上也十分漂亮……」
她看了一下自己穿着的高领长裙,说道:「等一下,我做一下效果给你们看!」然后解开领子上的扣子,似乎想要直接秀一下「直接戴在脖子上也十分漂亮」的效果。
「你看,她不停地微笑和秀衣服,父亲总喜欢女儿这样。」法瑞斯说,他看了一眼雷森,纠正道:「至少他认为他是喜欢的。所以我觉得,可能是克劳蒂娅死了,他太伤心,所以干出毁灭世界的事来,他甚至用妻子的名字给森林命名。」
雷森看着一脸笑容在脱衣服的克劳蒂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理智,只是在傻笑。
「我很难想象,有人会对喜欢的人干这种事。」他说。
法瑞斯耸耸肩,「有时候父母就是这样,一牵涉到孩子,就有点没理智。」他说。
克劳蒂娅解开了她领子上的衣扣,露出她的脖子和锁骨,她正在把项链戴上。
法瑞斯瞅过一眼,然后他的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抓住雷森的手臂,弄得他手都有点疼,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克劳蒂娅的身体。
她的表情纯真无邪,可是她的身体……那是一个你会在恐怖片里看到的怪异扭曲的身体。
那躯体是支离破碎的。法瑞斯想到拼图或是魔术方块,被一块块切分开来,然后又重新组合在一起,纵横着无数杂乱的黑色分界。
它一点也不像一具躯礼,只像……一堆小孩子随手乱捏的垃圾。也许因为它的材质一点儿也不统一——一些肉块像死人一样冰冷僵硬,而另一些则柔软而富有生机,还有些像被毒杀了,呈现腐败的黑色,另一些则还是空的,像忘了把肉填进去。
那让法瑞斯想起某个关于机械和血肉融合的现代绘画。
「天吶……」他说,感到很想吐,「这不是人偶……」
这是真正的人类躯体!不是用木头、药材或石头之类的东西制造,它是用活人造的,不过一半尸体,一半鲜活!
他在记忆里寻找这种魔法,他不是个法师,不擅长魔法,特别还是类似于死灵魔法这种冷门的东西。但他确实曾经看过、曾经听过、曾经无意间瞟到过,那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那一部分说,生命是本质基础,如果想完全控制它,需要把生命之力转化为死亡之力,因为人体是存在这两种素质的,只要加以控制引导……
「她、她就是克劳蒂娅本人,雷森!」法瑞斯叫道:「加迪尔做的不是一个玩偶,他杀了他女儿,然后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雷森挑了下眉毛,跟前的景象既变态又惨烈,但他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意外。
「你看,那些皮肤上的分界,」法瑞斯说:「这不只是一种拼合,这是一个魔法阵。我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魔法阵,我是说,它们一直比较文雅,但这个魔法阵本身切开了她的身体,她的内脏,甚至她的整个灵魂和记忆!然后再重新制作拼合,变成制作者想要的样子——」
他指着她胸口呈现死灰色的皮肤,「这是他不想要的部分,她死亡的灵魂,另一些……」他指着另一边泛着生命光泽的皮肤,「这是留下来的,大概是关于玫瑰宝石丝绸和『爸爸送我很多礼物』这部分!」
对面,那女孩儿对他们的话题一点也不感兴趣——也许因为她的头脑让她忽略——或者因为她听不懂,但她确实对他们紧张的眼神视而不见。她把项链戴在凸凹不平的脖子上,又转了个圈儿,「看,漂亮吗?」
她的眼睛张得很大,几乎是在发光,但法瑞斯知道她并不知道自己真的在期待什么,她的反应是水中虚幻的影子,是没有地基的楼层,是绝对控制下无谓的产物。
她曾经行动的本源已经被剥夺,仅仅剩下行动罢了,它们华丽而无所事事在这片破败的城堡飘浮,关于无聊的花园和温柔体贴的父亲。
他不知道这女人本来是什么样子,但现在她只留下一只华丽可笑的墓碑罢了。
他摇摇头,喃喃说道:「为什么当父母的要这么切割孩子?」
雷森看着克劳蒂娅,没有说话。
「因为切割以后他们才会满意?但他们想要的真的是这样一个东西吗?他们自己本身也是一群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法瑞斯继续说道,他看着雷森,对方也看着他。虽然这个女人很可怜,但他俩其实都不是表达同情的好例子。
「那么,」雷森扯开话题,「你说克劳蒂娅被她父亲杀了,然后施术变成这个样子?」
「是的。」法瑞斯说:「也许她很聪明,但他一定为此耗费了巨大的耐心和精力,所以她还是死了。」
他看着那女孩儿,喃喃说道:「他造了一个多么精细能让灵魂迷失的工艺品啊,他逆转了她的年龄,然后用药材、法术和咒语杀死他不喜欢的部分,让她永远只保留那些虚浮的言语和性格,保留灿烂的笑容和天真的言语……他只喜欢那些。」
「是啊,他们总是这样。」雷森喃喃说道:「想要的是工具,而不是活着的人。」
她的躯体不再是以前的躯体,如同她的花园不再是曾经的花园,他想,也许她偶尔能感觉到有事情不对劲,那不对劲如此的巨大,于是她尽管张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停下来,不想继续说下去,他转头看窗外,那幽暗中彷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它们变得如此强大,以至于连他都可以看见了。
「你刚才说,她当初掌握了这个魔法?」他问。
「罗拉是这么说的。」法瑞斯说,仍看着那女孩的身体,那像一个极度复杂的几何模型。
他伸手抚摸它,女孩儿被吓了一跳,脸也红了。「您、您在做什么呢,法瑞斯」她一脸纯情地问,一点也感觉不到现在的场面有多么地黑暗和扭曲。
「别怕,一切会没事的。」法瑞斯柔声说,女孩安静了一点,满脸信任地看着他。
他无法向她解释发生了什么,因为她并没有真正的灵魂,只是个单薄的影子。
她的父亲用如此卓越的魔法和耐心,把她固定在一个他自己也不曾有过的怪异状态,给她穿上雪白的长裙,一脸的天真与寂寞,在他巨大阴暗的城堡里游荡。
「看,她的灵魂结构很复杂,雷森。」法瑞斯说:「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管这叫拥有科学家一般的头脑,她的心里藏了很多东西,她的灵魂十分……深奥,有着坚定的意志。她父亲把她改造成这么个没有大脑的小女孩儿,一定耗费了很大的力量。」
「他大概是嫌她太聪明了。」雷森说。
「她的灵魂很迷人,」法瑞斯说:「可惜对他来说,重点根本不在于她本身是什么样子,只在于他想她什么样子罢了。」
「是啊,」雷森说:「就算她是个只知道打扮的女人,他还会嫌她餐桌礼仪不好,或是喜欢上的男人娘娘腔呢。」
「你们喜欢我的项链吗?」女孩儿小心翼翼地问。
「漂亮极了。」雷森柔声说道,像刚才一样保持着绅士的微笑和语调。
「我也觉得您会喜欢,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宝石。」克劳蒂娅说。
法瑞斯看着她手里乱糟糟的项链,还有那更加可怕的躯体,忖思她父亲在那双银灰色的眼瞳里注入了什么固定景象。他甚至不真正布置这间屋子或他的庭院,而仅仅去欺骗那双眼睛。她就像他在死亡的生活上张开的一朵虚幻的花,假想着过去幻想中鲜花和丝绸的幸福,在破败阴郁的城堡里游荡,简直就是荒诞。
「您也喜欢我的胸针吗?」克劳蒂娅继续问道:「它配我那件绿色的裙子特别好看,我有时候还会把它放在帽子上。」
「我相信那一定是别出心裁。」雷森柔声说,转头看法瑞斯,「如果能让她恢复,也许她知道这魔法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这是她挖出来的法术。」
「如果能行的话,这当然是个好点子。」法瑞斯说,他也很想知道外面黑暗中蠕动的半透明影子是什么?它的原理是什么?克劳蒂娅肯定是最了解这个法术的人。
「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他继续说道:「我们两个都是战士,没一个法师。『死亡逆转』是顶级的法师技巧,或者就算是最顶级的法师,也做不来——我甚至都不知道这种法术的可能性!」
雷森转头看他,好像他说了一件十分匪夷所思的事,而他压根儿不相信似的。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法瑞斯坚定地说:「我必须提醒你注意一件事,虽然我们从认识开始我就在提醒你注意这件事了,我不是他妈的百科全书!」
「你看来很像。」雷森说,转头继续看着对面的小女孩儿,他们对她无能为力。她已经死了,这只是她躯体的残影而已。
法瑞斯叹了口气:「我们得离开这里,雷森,她身上得不到任何东西,完全被剥夺了。我们得去找加迪尔或别的罪魁祸首,这世界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雷森没说话,还在看那个小丫头,法瑞斯继续说道:「我们必须件动作快点儿,雷森,吞噬每一秒都在加剧,事情只会越来越糟。她……」他摆摆手,「她只能待在这里,她已经结束了。我们得去干正事了。」
「当然。」雷森说。
有一瞬间,法瑞斯看到他似乎想去拉手套,接着才反应过来它已经没有了。他转身向外走去,动作充满杀气。「『正事儿』,我万分期待那个过程。」他柔声说。
这种语调法瑞斯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听过,那是针对他仇恨的魔族。这倒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在除却那敌对种族之外,对某种东西用上如此冷酷的语调。
第九章 玩偶之家
「呃,好吧,我们现在就去,不过先等一下……」法瑞斯说,可是雷森停也没停,他朝后面的小女孩快速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问道:「请问一下,您父亲的实验室在哪里呢?」
「您为什么问这个?」女孩侧头看他,「您为什么想到他的实验室里去呢?那里没有任何好玩的东西。」
「雷森,你他妈等一下!」法瑞斯朝后面的家伙大叫,一边再次转头面对小女孩,笑容依然十足的灿烂。「我们有些大人的事情要商量,可是我一时忘记了路,您肯定不介意指导我一下,对吗?」他柔声说道。
「当然,我很乐意帮忙。」克劳蒂娅说:「您是爸爸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爸爸总说,加迪尔家会帮助所有的朋友。」
肯定是骗人的,法瑞斯想,像大部分的父亲给孩子灌输价值观时那样,总是喜欢扯些听上去让自己显得比较英明神武的。
克劳蒂娅说完后,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一面小镜子,把它打开。
柔和的水光漾出来,这可绝对不是什么无生命的廉价货色!然后,她听到克劳蒂娅清脆的声音响起来,「爸爸吗?您的两位朋友来了,就在我的房间里,您上来一下好吗?」
然后,他听到镜子里传来低沉的声音。「朋友……我这就来。」
克劳蒂娅转过身,笑容甜美,「爸爸这就上来了。」
法瑞斯呆了一下,看着女孩手里那显然可以进行通讯的镜子——这不能怪他,他一直比较习惯用手机通讯而不是用镜子——然后惊慌地朝着门口大叫道:「雷森!雷森,回来!她爸爸来了,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门口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冲到门口,可下面的楼梯也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这混帐急个什么劲儿啊,他愤怒地想,一边朝着楼梯大叫道:「雷森?雷森你听到了吗?」
他一边嚷嚷一边朝楼下冲过去,他压根儿不想离开雷森一步,特别还是在随时可能跳出个杀人狂的情况下——
可一秒钟的分离也可能导致悲剧,楼梯前的地毯上,浮现一个浅蓝色的魔法阵,法瑞斯狼狈地停住脚步,那看上去是是这片破败城堡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或者还包括那个魔法镜子——接着,几乎没有任何间隔地,那蓝光组成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穿着深色的长袍,而在法瑞斯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实体。
他有着黑色头发,和棕褐色的眼睛,但法瑞斯几乎没看清他的长相,他只看到他周围那强烈而危险的魔法波动。那些东西笼罩在他周围,彷佛阴影有了生命,正不安分地扭曲,准备择人而噬。
他退了一步,对那黑暗的东西有种本能的畏惧。
他并没有试着冲过去,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是因为那人正好挡在他逃跑的路上,而是……他身上的那种魔法波动。
他认识那种波动,他不需要任何的知识也能感觉到它们的本质,它们有着那样强烈的、饥饿的欲求,它们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不停地告诉他一切。它们呈现黑暗深渊的美好,诱惑他跳下去。
加迪尔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静得简直像个空壳。与之相对的是他身周狂乱舞动的阴影,法瑞斯知道自己如果靠过去,它们会变换形状,扑向一切法师示意的敌人。
「爸爸!」克劳蒂娅欢快地叫道,像乖女儿一样扑进那人的怀里。
加迪尔揽住女儿,动作散漫随意,好像只是接过一枚抛来的苹果。
他的周围,那些狂躁的阴影舔舐着那个女孩,钻进她的身体——或者说她身体的接缝里。寻找一切可能的食物。
「瑞菲斯森林很久没有访客了,」加迪尔说道,他的声音平稳而缺乏生气,「鄙人是温德斯?加迪尔,您是哪位?」
「我……呃,我是法瑞斯?奥里兰森,您可以叫我法瑞斯……」法瑞斯说,没想到接受到这种彬彬有礼的对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您好,奥里兰森先生,万分欢迎你的到来。」加迪尔说,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像在打量一个货物,「感谢您为小女带来的欢乐,她已经很久没有朋友了。」
「呃?」法瑞斯说:「啊,您不必客气,我只是……」他张头看楼下,可是雷森似乎没有要出现的迹象,他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只是四处转转,没有冒犯的意思。」
「请千万不要这么说。」加迪尔说:「您的光临是鄙人的荣幸,您给我们的家庭带来了相当的乐趣。」
「是吗……」法瑞斯说,他可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功用。这位克劳蒂娅的修正版除了傻笑还是傻笑,像幅时尚广告看板。而自己打从来到城堡,压根儿没看到加迪尔的影子,可这个人说得却好像他跟他们一家刚才乐融融地完成了郊游、派对、外加一场愉快的饭后闲聊似的。
「小女需要一个朋友。」加迪尔说,身周的阴影继续张牙舞爪,在渴望着毁灭。「我猜您肯定会愿意留下来,陪她一起观赏瑞菲斯美丽的玫瑰花园,赞赏她昂贵的新衣。」
法端斯呆了一下,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虽然她从不那么想,但我经常觉得,她独自待在城堡里实在太孤独了。」加迪尔说。
法瑞斯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张了一下唇,却找不到要说什么,这种对话太过扭曲,以至于他找不到话语来回应。
他说什么?让我留下来陪她一起当个玩偶,当她整天只知道傻笑的丈夫,好给那个变态凑够玩家家酒的一对儿!?
「她得有一个英俊温柔的丈夫,」加迪尔说:「也许过一段时间,你们还会有一个孩子。啊,也许那不会是她生出来的,但我保证会很可爱,你们会非常幸福。」
「我不这么想。」一个冷森森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法瑞斯看到加迪尔一侧头,他身边的阴影猛地跃起,它灵活地一转,咬住一把银色的长剑。他几乎听到了铁器相击的声音。
雷森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那把银灰的剑瞪着前面的加迪尔。这会儿看来,他真的很像个骑士,他的眼瞳中有种极度的愤怒,压抑在那双漆黑的眼瞳之中,让他整个人都像燃烧起来了一样。
在剑和黑暗交接的地方,法瑞斯听到了力量交战的嘶嘶声,两种绝不相容的力量,正愤怒吞噬着彼此。
加迪尔转过身打量着雷森。
「哦,还有一个。」他说。
「爸爸,怎么了?」他旁边的小女孩问道,仍像餐会时般依偎着他,对眼前的剑和魔法毫无所觉。
「没事,克劳蒂娅,妳去窗户旁边看花园好吗?」加迪尔说。
「当然,我最喜欢花园了。」克劳蒂娅说,乖顺地从父亲跟前走开,走到挂着破败帐幔的窗户前,去看同样空洞荒芜的花园。
加迪尔吩附过后,头也没有向她抬过一次,他盯着雷森,露出一个微笑。居然看上去还挺温和的。
「漂亮极了的剑,您是位圣骑士?」他问,看看那和他蛇头对峙的银剑,黑色物质想要伸展到剑上,却被上面森寒的气息挡了回来。
雷森突然抽回握剑的手,于此同时,那剑化为烟雾消失了。他的右手伸向加迪尔的胸口,手里已经出现了一把银色的匕首,后者猛地退了一步,那匕首在他胸前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那刀锋肯定锋利到了极点,以至于能用速度破开加迪尔的防御,法瑞斯看到他胸前的衣服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法师又退了一步——作为法师,他的身体反应还真不赖——这次他已经退到了房里,一把抓住雷森的匕首。
他的手上里泛起浓郁的阴影,它们疯狂地跳跃着,想噬咬一切可以噬咬的东西。
不过雷森的刀子可不是那么好咬的,他再一次抽回手,好像连对峙的关系也不想和这个家伙扯上。匕首消散了,刚才的打斗好像没有发生过,只除了雷森恶狠狠的眼神,法瑞斯知道他在等待再一次出击的机会。
「小心点,雷森,」他在后头提醒,「那影子能远距离攻击!」
「那就让它来好了。」雷森说。他身上有一种想要烧尽一切的气质,法瑞斯想,加迪尔大约并不确定地知道雷森是一种什么存在,所以他不停后退,不敢碰他——没人敢去碰这样的人。
「好极了,我喜欢。」加迪尔说,低头看自己的手,上面的黑暗优雅地消散了。
「您觉得我女儿漂亮吗?」他说。
雷森的眼睛张大了一点,没弄明白他怎么会冒出这句话来。法瑞斯想,他可不经常能看到雷森这么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我不经常看到这样美好的场景,」加迪尔继续说:「我看,您是那种沉默而英俊的骑士,而他则是温柔体贴型的贵族,但你们都会是很好的追求者,我的花园以后会热闹起来的。」
雷森瞪着他,他的表情看上去像要吐了。
加迪尔做了个大概是「展望未来」的手势,说道:「只有她一个,我也有些无聊了,我相信生活中有点变化会更好……」
法瑞斯几乎从没见过雷森身上冰冷火焰的气息如此之强——也许他要毁灭世界那次不算,但至少在这个空间里没见过。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浓郁得让人窒息的纯银气息,他感到眼前一片烧灼人的银白,什么也看不见。
隐约中,他感到雷森那里的剑光,那把毁灭一切的剑,他想他拥有毁灭世界的能力,这种力量从属于比这个空间更高的规则,当他愤怒至极,他仍能召唤它。
「雷森!?」他大叫,试图寻找他。
白光融化了一切,隐约中,他看到加迪尔连退了好几步,步伐慌张。虽然银色冷得让他骨头打颤,但法瑞斯心里还是一阵暗喜,混帐变态,总算吓到他了!
加迪尔的手边,黑色的物质越发狂躁,死死咬住雷森的银剑,这让空间幽暗了一点,更能看清东西。他看到加迪尔张开手,在快速念叨着什么。
「雷森,小心,他在念咒语——」他叫道。
吟诵的声音越来越快,空间微妙地颤动起来,所以法瑞斯讨厌透了那些魔法师,他们只要一赢得时间,就会弄出些非常危险的玩意儿,只从属于他们自己知道的怪异系统,到时候你除了等着迎接「惊喜」,什么也干不了!
雷森的力量和加迪尔的僵持住了,法瑞斯想,我也许该拿个雕塑去敲他的头?他想,四处想找个顺手的工具,可是房间里一片破烂——克劳蒂娅正站在窗户旁边,欣赏「花园」,对后面的战斗视而不见——什么也没有。
「您以前肯定没见过这么美的玫瑰花园。」她对法瑞斯说:「它只应该用来恋爱,爸爸说,这里不该出现任何武器和违背别人意志的行为——」
「武器!」法瑞斯说,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枪,这里气氛太古典,他都忘记它的存在了!
他拉开保险,对准加迪尔,一边对克劳蒂娅说:「我想您父亲不会介意的——」
于此同时,加迪尔手臂猛地一扬,这是法术成功的信号。
他手指划过的地方,好像刀子割开了一层薄膜,而薄膜的对面是致命的细菌。
一道灰色的影子缓缓在裂缝中张开,然后越来越长,像疯长的树苗,直直朝天顶裂开,影子里发出尖利的啸声,彷佛世界之初,风之元素在进行一场最狂暴的舞蹈。
法瑞斯朝着那个法师开枪,可是子弹并没有射中他,他只看到银光一闪,然后,那武器便消失在了灰色的裂缝中。
法瑞斯快速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情况,这是个空间裂缝,看着像个空间裂缝,可是那些声音是怎么回事?那灰色的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它们听上去像太古的凶残型怪兽,整个生命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撕裂和屠杀——
一张纸像被吸着一样,飘进那道裂缝,转眼便消失了。
接着是一本书,第二本书……当越过裂缝的一瞬间,转眼消失不见,也太快了……
「奥里兰森在上!」他叫出来,「这里有个空间杀戮区!他居然在城堡的异层面建了个空间杀戮区!」
雷森仍在和那家伙对峙,法瑞斯知道,他们现在唯一应该干的事情就是逃跑。
虽然根本没有任何机会,那家伙就是看到雷森被困住了,所以才干这种事的。
那积聚着无数空间乱流的空间产生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大,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吸进去,然后绞成粉末——只除了它的主人,空间门上,应该有认清他主人身分的咒符。那东西会一直开着,直到把进入城堡的陌生人都卷进去为止。
他可真是为他的「幸福家庭」做了不少准备啊,准备了一一堆的骑士壁画、活的城堡,甚至连空间杀戮区都弄出来了!
更重的东西朝里面卷了进去,瓶子、桌子、窗帘,克劳蒂娅倒站着没动,她好奇地转头看他们,眼中仍带着呆滞的喜悦,并不理解所谓战斗的含义。她没有理解的智商,所以仅仅把它当成一场法师们游戏的打闹。
「看来我没办法留下你了,」加迪尔对雷森说:「但我希望你至少不要扰乱我的家庭。」
「你称这为家庭?」雷森说。
法瑞斯把枪放低,瞪大眼睛,那裂缝在移动——还真是他家养的护卫犬啊——这会儿,它已经移动到了雷森的背后,彷佛巨大的死神,笼罩住他的整个身体。
「雷森——」他惊慌地大叫,知道加迪尔的力量只要一松开,雷森就会跌进去,再也出不来。
他正紧紧抓着旁边的床柱,那腐朽的柱子倒是没断,但这会儿他震惊地发现,整张床却朝着裂缝缓缓移动过去。
他紧紧抱着柱子,忖思着这时可不是关心雷森的时候,自己就要和一张床共赴黄泉了,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死法。
他四处看了一下,想要再抓住别的什么东西,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就算有,也抵不过空间门这么强大的力量……他甚至没办法解开自己的封印,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脉震颤着,因为危险而沸腾,可是它们没有来得及做任何事,他便和那床一起飞了起来,然后,一起被吸入了死神大张的口中。
他从雷森跟前掠过,后者伸手想抓他,他也确实抓住了——他拽住了法瑞斯的衣袖,而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加迪尔放开了他禁锢着雷森的力量。
阻力猛地失去,他们像断了线般飞了起来。是的,他抓住了法瑞斯,可是现在他和他一起跌进了那个空间魔法阵中。
在这场紧张的战斗中,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首饰盒像所有的东西一样,被卷进了裂缝里。
在战斗刚刚发生的时候,它被本来的主人克劳蒂娅紧紧抱在胸前——她可是个注意力集中的姑娘,在一发现不对劲儿,她就冲过去,紧紧抱住她的首饰盒了。可是那吸力实在太强,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手上一个不稳,那盒子直直朝着裂缝飞去,速度那么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一直安详地看着这一切,可这事让她瞬间惊慌了起来。
加迪尔消灭了敌人,正准备关上裂缝。可是身后,他那疯狂执迷于首饰和裙子的女儿冲了过来,一边尖叫道:「我的首饰盒——」
加迪尔吃了一惊,那愚蠢的旧盒子冲进裂缝,转眼就消失了。而他痴呆的女儿满脸狂迷,追着她的胸针、项链和缎带,朝着裂缝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加迪尔伸手想要抓住她,一边大叫着,「别过去,克劳蒂娅——」
可她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克劳蒂娅?加迪尔的眼中,只有首饰和缎带而已,根本没有任何所谓「危险」、「禁地」、「死亡」的概念——这正是他所喜欢的,他的小女儿永远天真无邪。
他伸出手,却只抓住了她的一角裙襬,那裂缝的吸力太大。
只是一瞬间,她便消失了。
于此同时,裂缝合拢,房间里一片杂乱,以及空洞。
什么也没有了。
太好了,法瑞斯想,还有比这更悲惨的情况吗?
他从裂缝坠下,乱流疯狂撕扯着他的身体,那些乱流如此之碎,如此之狂暴,想要扯碎一切。
空间杀戮区是一个极度复杂、力量极强的亚空间绞肉机,它建立在空间——比如这个城堡所占据空间——的另一层面,和独立的空间不同,它依存于主空间而存在,就像在画后面贴了张便条纸,进行另一层次的批注一样,这个城堡的背后「批注」,便是一个空间的屠宰场。
在法瑞斯对魔法的小小理解中,空间这玩意儿大都十分温顺,当长时间静止不动,它们就会像果冻一样凝结起来,组成生物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
但那可不不代表它们就完全不懂得如何发疯的技巧了。
如果有变态而且足够丧尽天良的法术,连只兔子都会抓狂的——在空间杀戮区,亚空间本身就像一颗被打碎在杯里的鸡蛋,然后又被盒上杯盖用力摇晃,直到变成支离破碎、难分难解的一团糟糕。
更糟的是,那摇晃从来没有停止过——这是心怀不轨者为亚空间加上的规则——于是任何完整的东西卷进来,都会化为齑粉,加入那乱糟糟蛋清和蛋黄的一部分,再也出不来了。
法瑞斯仍活着,因为对他来说,死亡需要一个预先过程——破坏他身上的封印。这玩意儿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是十三层极其严实合缝的防御铠甲,不撬开它,就吞噬不到里头的血肉之躯。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雷森,那人仍抓着他的胳膊,身上有一层淡淡的银光,一样拥有某种暂时性的防御措施。
一个白色的影子闪过,雷森伸手抓住,法瑞斯惊讶地张大眼睛,发现那是紧随她首饰盒而来的克劳蒂娅,她那身白裙子大约是施过魔法,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护着她的身体,她正紧紧抓着一枚胸针,一边拚命朝另一个方向挣脱,表情惨烈地嚷嚷着什么。法瑞斯觉得,肯定是「我的首饰盒」!
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空间完全被切碎了,没有任何一种感官还是完整的。
不过他能感觉到封印撕裂的声音,每一层,他的灵魂都会震动一下,而那速度简直,快得没边儿了——就像三级片里的主角衣服一样,法瑞斯想,连给他个做前戏的准备都没有。他必须得接受这个,已经没有时间了……
最后一层封印被撕扯开来,轻易得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样。
法瑞斯没有任放松的感觉,这种环境下没人能放松得起来,他只觉得很热,那些力量涌出身体保护它们的主人。
淡淡的红光泛起,力量如同他的手脚一般,可以自由支配,它们狂热地想要吞食一切,不过这里除了空间什么也没有,这让它们感到焦躁而愤怒,这是从骨子里就带着的、永远的饥饿与贪婪。
法瑞斯试图约束它们,他突然想,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可以自由动用巨大力量的感觉了,他这么久以来总被束缚着,以至于他都忘了,拥有力量的感觉有多好。
他将可以自由在任何险境求存,拥有帮助朋友的实力——
他抬头看雷森,雷森也在看着他。
驱魔人张大眼睛,看着法瑞斯身周蔓延开来的力量,它们彷佛被压抑疯了,杀气腾腾地向四周伸展着,带着血腥与杀气,想要吞噬一切。
法瑞斯感到雷森突然松开他的手,他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过身体反应够快的,他迅速伸手,一把拽住他的领子,把他拽过来。
于此同时,他身周暗红色的力量继续蔓延,包裹住他们,然后在头顶优雅地封死。如同一只红色的卵一样悬在乱流的空间之中,静止下来。
周围突然变得安静,几乎能听到耳膜压力后巨大的轰鸣。乱流消失了——虽然它们就在几尺远的外面,但那如同从木屋里去看暴风雪一般,景象壮观,目光所见之处是疯狂撕扯的乱流,带着奇异变幻的光影,彷佛整个空间集体发了疯似的。但所在之处,却没有一点的颤动和不安。
克劳蒂娅缩在角落里,还攥着她的胸针,一边茫然地推打着阻止她进入乱流、寻找首饰盒的防护罩,一边大声嚷嚷着,她那些「特别漂亮的珠宝」还在外面,那语气好像她是准备到春日的花园散个小步,然后把它捡回来似的。
雷森松开手,他从刚才一直抓着她的手腕。
「你疯了吗?」法瑞斯朝他叫道:「你他妈怎么能在那种情况下放手,如果分开了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停下来,雷森盯着他,眼中满是戒备。
法瑞斯和之前看上去并没什么两样,可是那种区别又如此明显,几乎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样。赤红的力量场在他周围放肆地伸展,金发披在肩上,有种格外妖异的效果。
「我们得离开这里。」雷森说,转头去看外面的乱流,不看他。
「当然,但我觉得你不看我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雷森。」法瑞斯说。
雷森瞪着外面的乱流,似乎那东西十分好看,他身上仍笼罩着淡淡的银光,法瑞斯知道那是一种防卫的姿势。「可就算我们现在去演『兄弟情深』,也没办法解决问题,法瑞斯。」他说。
「那来个『兄弟』间的拥抱怎么样?」法瑞斯说,一点也不准备放松。
早一点的时候,他绝不敢这样说话,那时候,假装一切正常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但是现在,也许因为他解开了封印,又或是因为现在的情况已经糟到了极点,他觉得根本犯不着去小心翼翼,照压根儿没有的「计划」行事。一些话不说,一些架不吵,以后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
雷森没说话,他盯着外头的乱流,打定主意拒绝这次交谈。
第十章 家庭纷争
「您们能帮我找回我的首饰盒吗?」旁边的女孩可怜巴巴地问,眼神期待而悲伤,正经受着人生唯一信仰破灭的绝望。「您们能帮我离开这里吗?两位先生,我一定要找到我的首饰盒,我的一切都在那里了!如果找不到它,我、我——」她泣不成声,无法形容那席卷而来的巨大悲痛。
「出去妳会死的。」雷森回答,很高兴话题转移开了。
「可如果没有那些首饰,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女孩说:「如果我不够漂亮,如果我没有饰品,如果我丢失了爸爸送我的礼物,我还活着干什么?」
雷森呆了一下,居然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这种执迷本该可笑,可是他却笑不出来。那女孩儿的眼神如此悲痛,彷佛下一秒就会心碎死去,而那仅仅是因为一些碎掉的破烂首饰,这一点也不可笑。
这更让人悲哀。
「别哭了。」雷森说,俯下身,拍拍她的手臂,「妳以后还会有新的首饰的。」
「可现在那些都没有了,它们那么漂亮,我积攒了好长时间。」克劳蒂娅哭着说:「那都是爸爸送我的……」
雷森看了她一会儿,她哭得如此伤心,可是他就是没办法说出「妳爸爸以后还会再送妳一些」之类的话。即使这是无用的安慰之词,可以让这个仅存一种渴望的人偶高兴,但这种话太恶心。
「它们每一个我都好喜欢,和我的衣服好般配,我以后再也找不到那么漂亮的首饰了。」克劳蒂娅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她坐在剔透的红色卵壁上,并没有注意到,那色彩正在她的掌下慢慢变得浓郁,然后悄悄缠上她的手指。
「爸爸给我选了那么多饰品,可是我却弄丢了,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所有的!那胸针那么漂亮,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它更美的胸针了……」
「胸针它在妳手里。」雷森忍不住说。
「哦!天吶,它在这里,太棒了!您真是我的救星——」她惊喜地叫道,把胸针捂在胸前。
在她抬起手的时候,一些红色的血蛇散去了,它们还得遵守命令留在外围,抵抗外界的力量。还有一些已经渗进了她的皮肤。
它们总是想着吃东西,吃一切可以吃的,从每一个孔洞渗进去,无时无刻。
「不客气……」雷森说。
「我们现在能讨论一下怎么办了吗?」法瑞斯说,靠在他红色的墙壁上,双手抱在胸前,打量这两个人。「我的力量够支撑一小段时间,但这是个封闭空间,我们最后可能会在这里无聊死的……哦,不对,我们会等到世界毁灭一起挂掉,成为『它』美食的一部分,它们会喜欢死我的。」
雷森转头看他,但看上去并不想交谈。
「那些虫它们可聪明极了。」法瑞斯回答,「从我来这个世界开始,它们就在勾搭我,想让我成为它们的一部份,当我是傻子吗?」
「两位?我有点……」克劳蒂娅说。
「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法瑞斯继续说:「但这次要倒霉的可不只我一个……好吧,我可能更惨。我不想到那里去,那些黑暗的东西一直盯着我,我知道它们想要什么。」
「两位……」克劳蒂娅说。
「至少这么一会儿,你能不能表现一个朋友的支持,或者假装两分钟我们是朋友,别看我跟看变态似的?」法瑞斯说:「我并不是自己想要那些东西的!」
「我不太舒服,我觉得……」克劳蒂娅说。
雷森看着他,一时找不到话来响应,这时,克劳蒂娅猛地拽住他。雷森转过头,她身上的景象让他张大眼睛。
女孩而靠在「墙壁」上,或者说,她是被绑在那里的。她身上爬满了血红色的蛇状物体,那是从她身后的墙上爬下来的,正在迅速汇集,黏连在一起,变得赤红怵目。
她彷佛被一张巨大的血红色蜘蛛网困住,或是穿上了血色的长袍一般。
「我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她说,一只手仍拽着雷森的衣袖,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求救动作。她大张着银灰色的眼睛,却根本看不见任何血腥残忍的景象,即使它正发生在她身上。
雷森迅速把手按在她肩上,淡银色的力量迅速从他掌下蔓延开去,那血蛇动作缓了了下来。
「让它们停下来,法瑞斯!」他叫道。
「干嘛那副语气,又不是我的错。」法瑞斯说:「我本来就是让这些力量当结界,可它们根本不是当结界的料子,到哪里就想着吃,我的命令也不总是管用啊。」
他站在旁边,看着眼前的景象,如果说他完全没努力是不公平的,但又不能说确实尽了全力。
「倒是你该停止用那些力量,雷森,你会在我的结界里弄一个大洞,然后大家一起挂在这里。」他说。
雷森转头瞪着他,冷冷说道:「如果你不停止,大家不会一起挂在这里,但你会挂在这里。」
法瑞斯耸耸肩,「犯不着这么威胁我吧,雷森,她本来就已经死了嘛。就算她还有呼吸,会说话,至少也离活着很遥远了。」他说。
雷森一点也没有收敛力量的意思,身上的银色反而更浓郁了。
法瑞斯叹了口气,克劳蒂娅身上的血网前进的速度终于慢了些,虽然依然没有退去的意思。那是些,永远处于饥饿状态的东西,正在吞噬所有能找到的能量,并不那么关心主人的不爽或命令——它们就是组成他的最小单位,知道他骨子里想的是什么事情。
克劳蒂娅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可能就要死了,可是她并不理解死是什么,所以找不到合适的台词。
她只是个人偶,无法应对任何状况。无论是在加迪尔那里,还是在这些意外而来的客人面前,她都是那个会被牺牲的存在。
「我们该商量一些正事,雷森,」法瑞斯说,看也不看她一眼,「先放下你的骑士精神,行吗?她好些年前就被她父亲杀死了,现在你抓着残骸是没用的。冷静一点,我们该谈谈加迪尔,我不认为他是要毁灭世界的人,他刚才还想让我们三个来给他演欢乐的人偶家庭剧呢。」
他摇摇头,「他顶多是个自以为是上帝的小丑,牵着木偶跳舞,就以为自己主宰一切的命运。他并不想毁灭世界,虽然他杀了他女儿。」
「那她也不是你的食物!」雷森恶狠狠地,「让你这些鬼玩意儿滚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我在跟你说正事儿呢,你干嘛老是……」法瑞斯说,看到雷森身周银色的力量突然浓郁了起来,他警告道:「再动用你的力量,倒霉的可不只是我。」
「……他确实没想毁灭世界。」克劳蒂娅突然说。
周围猛地静了下来,两个男人突然转头盯着她,好像觉得他们发生了幻听。
那幻听式的声音听上去冷静有条理,而且至少,那绝对不是一个满脑子白兔胸针的人偶所应该说出来的话。
克劳蒂娅呆呆看着前方,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依然茫然,她再次开口,说出的话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世界……不会毁灭,它会……换成另一个存在模式……」她说:「另一种模式……化为黑暗本身……化为食物……」
她的语气听上去像老式的收音机,在播放一个过于遥远含糊的节目,勉强能听出颇不寻常,却又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她领子的一侧刚才被乱流扯开了,法瑞斯看到她身上魔法阵的黑线,现在变成了血红色。
那是我力量的颜色,法瑞斯想,它们渗进了她的身体!他努力命令那些东西离开——他也许会想去吞噬一件无用的残余物,但并不真的这么想谋杀城堡的女主人。
红色的潮水不情愿地退开,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法瑞斯能感觉到它们反馈过来的对于食欲的巨大需求。他不太情愿地忽略它们。
「您刚才说什么?」雷森问,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到刚才不是幻觉的证据。
「什么?」克劳蒂娅说:「什么?我说……裙子吗?我刚才看到裙子……」
「嘿——」法瑞斯说,雷森转头看他,他满不在乎地摊摊手,「我在勒令那些家伙离开,它们老想蹭到她身上去,抱歉打扰你和你的小情人聊天。」那些力量刚才又想爬到克劳蒂娅身上,这会儿又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
「我在问很重要的事……」雷森说。
「得了吧,你从她还是个死人时就开始对她格外关心了。」法瑞斯说。
「她没死!」雷森说。
「她死了!」法瑞斯坚定地说:「她好些年前就死了,现在她突然出现这样……这样的现象……只是个纯粹的意外!」
「但这说明她好歹还是剩点灵魂的——」雷森说。
「你不能把不可预知的意外算进去,我们本来已经确定她死了!」法瑞斯说:「你就是一直对她关心得过分,这一点也不像你的作风!」
「你他妈又知道我的作风是什么!?」雷森说:「我就是高兴关心她,你有什么好不爽的!」
「我非常的不爽!」法瑞斯大叫道,「我从伦敦就开始不爽了,你就是恨不得把我剁碎了丢到魔界里去是吧,你直接来好了,犯不着整天那副样子表现给我看!」
「我没有——」雷森说。
法瑞斯想怒斥他是骗子,但是雷森的语调如此不确定,以至于他觉得根本用不着去反驳。
他瞪着他,他的封印已经解开,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他就是感到内心像被刀子绞着一样。
「你至少装装样子怎么样?」
「我……可是……」雷森说,法瑞斯觉得他好像想说「我已经在努力装了呀,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类型」。
他瞪着他,准备继续兴师问罪,可是他们的旁边,克劳蒂娅说道:「但他不知道……他被蒙蔽了……」
她的语气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人,只是重复出某些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却被扼杀的话而已。
「它们……非常非常地聪明,他已经变成那些东西的一部分……帮它们吞食世界……爸爸已经死了,怪物已经成功了……」
另两个人再次同时转头看她。
「什么?」法瑞斯说。
「……已经成功了,」克劳蒂娅继续说道:「那些东西正在吃掉整个世界,没人可以阻止,我们就会变成它们的一部分。我父亲……没想到这些,他总以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自己不会掉入陷阱……他总是这样……而它们喜欢这样的人……」
「妳怎么知道?」法瑞斯说。
克劳蒂娅突然大笑起来。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眼中已经再也没有了任何空茫的感觉,透出轻佻和嘲讽的味道,不再是茫然的重复,那双瞳里有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因为他总是那么笨,法瑞斯!」她说。
然后她扬起头,发出轻微的呻吟,法瑞斯看到些许血蛇——大概是最后一批,刚才他和雷森吵架时事情应该就开始了——游出她的躯体,向墙壁散去,然后消失。而它们游出的地方,那些拼块的缝隙消失了,变成了白皙的皮肤。
一个活活生生的整体。
「我总算……摆脱这些玩意儿了……」克劳蒂娅说,彷佛脱下了一件绝顶讨厌的衣服。
她转头看法瑞斯,她仍是原来的样子,眼神却带着锐利嘲讽的味道:「你的血脉很危险,它们喜欢那些影子,那些影子也喜欢它们,我猜它们刚刚互相看对眼了。」
她的脚下、墙壁里,浓郁的血色渗开游走,里面带着漆黑如墨的线,它们似乎是活的,游动着离开,然后也溶在血色里。
「呃……那些家伙吃了妳体内的影子?」法瑞斯说,一副不敢相信碰到这种事情的样子。
「或者说那些影子迅速溶入了你的血脉,它们显然比我有吸引力多了。这可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克劳蒂娅说,一边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
这会儿,她和刚才的玩偶看上去完全是两种存在,一举一动目的性十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气。
「啊,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法瑞斯嘀咕,「我来这世界就是干这个的嘛,勾搭反面BOSS,好保证雷森随时需要保护我。」
不就是植物替他们选择这个世界的两大基本条件嘛,一是雷森能救世;二是自己得倒霉,只能跟雷森如胶似漆地腻在一起。他们两个分开一步就完不成它电影里「共同冒险以加深友谊」的剧本了。
只是现在的情况……希望到时感情不要深到要决斗就行了。
看到雷森看着他等待解释,法瑞斯说道:「是的,我刚到这里就知道这些影子不怀好意……别那么看我,你几个月来一直是一副想把我踢开的样子,我可不想冒险让你真这么干。」
他又看了一眼克劳蒂娅,对她刚才表现出的可食用性既往不咎。
「至于她,我不知道她还会恢复,不然我就不会老惦记着把她丢出去,或是让她用自己的身体来交房租了。」他耸耸肩,「毕竟,一个活的高级法师对现在的情况大有帮助。」
「你的帮助也很大。」克劳蒂娅说,抱着双臂打量他,「你根本不应该存在在这里,因为如果你在,我父亲的法术不可能成功……他必须要是这世界最黑暗的血脉,不然影子不会依附到他身上……」
她停了一下,又去看雷森。「像你根本不应该存在一样,圣骑士!」她按着自己的额头说道:「真是见鬼了,是我变成弱智以后世界变奇怪了,还是那混蛋的行为严重地损害了我的大脑——」
「没那么神秘,我们是时空旅行者。」法瑞斯说:「是今天早上『砰』的一声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能说点正事儿吗,我可不想一直被困在这儿……」
「当然不是,」雷森冷笑,「我们是特地赶来拯救世界的,然后在这场战斗中培养搭档的友情——」
克劳蒂娅用诡异的表情看着他俩,就算傻子也看得出这两人之间气场不对。「让我整理一下,我父亲……」她说。
「不用,罗拉都说过了——」法瑞斯说:「关于雷森可以解决问题的部分。至于妳的部分,刚才已经替我们演示过了。」
「罗拉?」克劳蒂娅说,像在回忆幼年时的童话书。
「妳法师学校的同学。」法瑞斯说,一边努力忽视雷森的目光,他的前搭档似乎认为事情还是弄明白比较好,正在死盯着他看。
「哦,那间垃圾学校。」克劳蒂娅说:「似乎是有这么个人……我猜。」
「虽然我猜妳已经忘了,但妳得谢谢她,要不是妳当初把这么个变态魔法的过程告诉她,我们可不会知道这世界正处在这种毁灭的过程中,而且还到这里来帮忙。」法瑞斯说。
「我跟她说了?」克劳蒂娅说:「天呐,我当时可真是大嘴巴,我当时才十几岁,第一次到外面,很希望交到个朋友,所以不管什么事都往外倒,免得人家说我孤僻……」她摇摇头,决定不谈论这个久远、卑微、令人伤心、但是救了她以及世界人民性命的行为,那又是一椿她家庭内部的悲剧。
「那些影子到底想对你做什么?」雷森问。
「我不知道,而且也不想去实验!」法瑞斯说:「看看她就知道了,她身上那些变态效果可都是它们的杰作!」
「它们吞食一切。」克劳蒂娅说:「你知道,我们可以吞食一些东西,食物、能量、魔法……但有些东西,我们不能吃也不知道怎么吃,如感情、记忆、创造力……」
她叹了口气,「常言说,有人能『吃掉』那些情感,但我父亲没有那样的耐心和智商,他一直在寻求一种物理性的吞噬,他确实找到了……这就是他召唤它们的原因,为了控制我,他可真是不惜血本,是吧。」
「据说那东西是妳弄出来的?」法瑞斯说。
「我找到从黑暗深渊里召唤它们的咒语。」克劳蒂娅说:「旧纸堆有时候藏着宝藏,只要懂得技巧。但我父亲没有,他花费了巨大的力气和时间,把自己变成黑暗巢穴,把它们引来。可那力量他不该触碰。」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因为,我的『傲慢和乖僻』是破坏他三流田园小说生活的罪魁祸首!在那位我没见过的妈妈死前,他是如此『心都碎了』的答应她,要让我成为一位淑女,我被骗了十几年!后来我开始怀疑他在胡扯,后来发现果然是的!」
「我想他确实很喜欢田园生活。」法瑞斯说。
克劳蒂娅仇恨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裙子,「知道吗,我没见过我妈是因为我一岁时,那家伙为她布置了一个玫瑰花园,而她不愿意整天泡在里面朝着他傻笑,只顾着做她的法器设计。于是他当着她的面一把火烧了花园,冲她大叫,『妳满意了吧』!她当然不满意,伙计,她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这才是她『在小克劳蒂娅出生时难产而死』的原因!她一直活得好好的,他居然向整个世界宣称她死了!她跟我说她花粉过敏,完全受不了玫瑰的味道——」
她按着太阳穴,压下自己的愤怒,她的家庭显然是个彻底的烂摊子。
「她说对爸爸说了好几次,可他老是忘,或者他认为她应该带病坚持到玫瑰花园嬉戏!」
「他的玫瑰园实在不怎么样。」雷森说。
「他只是……从来不愿意请求,」克劳蒂娅说:「他非得让事情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如果不是那样,他就大发雷霆,认为那是他的失败!认为我想跟他对着干!他怎么就是不能——」
她停下来,法瑞斯问道:「那么说他早就死了,现在剩下的这个,只是个空壳?」
克劳蒂娅长长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现在的情况和我之前很像,只剩下最单薄的欲望,其它什么也没有了。他灵魂已经被吃空,那些欲望愚弄了他,让他以为那就是他自己。」
「他没法像妳这样……」法瑞斯说:「活回来了?」
克劳蒂娅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有点惨淡的笑脸。
「这并不是一次家庭战争,法瑞斯,他已经杀了我,我本该再也不能复活。知道为什么我能活过来吗?因为我在身上装了至少十条护身咒语,其中大部分被我永久固化了。固化高级咒语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即使我是个高级法师,但……」
她笑笑,「我在『旧纸堆』中找到了方法。我是个法师,法师就是这样,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脆弱的肉体……它们强大到连我父亲也无法剥除,我毫不怀疑他尝试了。」
她张开双手,她的动作灵活,已经完全恢复了活人那种优雅。
「恢复、防御、反攻击、转移等等。所以我能活回来,因为我自己做了所有……困难到匪夷所思的防御魔法。」她说:「我当初都觉得自己精神有问题,但现在看来不是我杞人忧天!」
她喃喃说道:「他真的杀了我……他竟然真的杀了我……」
「没那么奇怪吧。」雷森说。
「奇怪极了,骑士。」克劳蒂娅说:「影蛊因为他……教训女儿的欲望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控制和毁灭了他。它们吞食黑暗,越吃越大,于是最后,这世界就要毁灭了,没有任何阴谋者,也不为任何事情,只是一个男人——还是已经死去的男人——曾经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决定使用一个法术,让他的女儿乖一点点儿。然后……」
「妳的世界还在不停的打仗,给影子提供粮食。」法瑞斯说。
克劳蒂娅笑起来,「哦,那确实是一个更象样点的原因,但一切发生的原因,确实是件完全没目的……至少目的很愚蠢的事。」
「是的,整件事都很愚蠢。」法瑞斯说:「我们陷在这里的原因也很愚蠢。那么,也许在继续深聊这个荒诞的世界前,我们要先想个办法离开这里?」
「啊,这我能帮上点儿忙。」克劳蒂娅说。
「妳能离开?」法瑞斯惊奇地说,因为这种空间杀戮区一向都是单向的,翻译成科技世界的词语,就是碎纸机。
「这里是我设计的,实际上,这里的一切我都留了一手。」克劳蒂娅说,一边捋起她的礼服袖子,「我总会留后门的,爸爸说……」她因为这句话笑起来,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柔声说:「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
「谢天谢地,我就知道留妳有点用处。」法瑞斯说。
克劳蒂娅的袖子已经变成了布条,她扯下它们,朝另外两人说道:「我得画些咒符……这里没有纸笔,你们有刀子吗?虽然让女士做这个不礼貌,但我可不敢让你俩贡献些鲜血出来,你们都太危险……」
法瑞斯从口袋里翻出笔和便利贴。「这里有。」他说。
克劳蒂娅惊奇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你随身带纸笔?在这种情况下?哇哦,你可真是个合格的法师。」她说,靠着墙壁坐下,开始写咒语。
「我不是法师。」法瑞斯说。
不过克劳蒂娅没理他,她惊讶地检查着手里的东西,「这纸后面是黏胶吗?」她问。
「是的,便利贴嘛。」法瑞斯说。植物有阵子喜欢用这东西给他留字条,它迷恋任何它在人界发现的新玩意儿,于是用法瑞斯的账户订了一仓库来,法瑞斯花了不少力气把它们退掉。于是它采取了化整为零的作法,开始拿他的零钱,一本一本往家运,直到两星期前,它失去了兴趣为止。
不过家里多出了一堆的便利贴,所以法瑞斯才会随手就能拿到一本,给它打发时间。
现在,它显然多出了另外一种更为好用的功能。
克劳蒂娅在粉红的便利贴上写上咒符——签字笔是十分方便的工具,在简陋的环境下,不用不停蘸墨水,也不要求写作姿势端正——然后把它们分别贴在墙壁的适当位置上。
「这笔真好用,它能一直出水吗?」克劳蒂娅说。
「不能,用完要换笔芯的。」法瑞斯说。
「可我用了很长时间。」克劳蒂娅说。
「还够妳用一会儿的。」法瑞斯回答。
「这实在是好用透了——」
「送妳吧。」法瑞斯说。
对方用一副不可置信的感激表情看着他,法瑞斯有点不好意思,那只是便利贴和一支笔。「妳如果喜欢,我家里还有一些。」他说:「只要我们能活着回去。」
「你真是老天赐予的礼物!」克劳蒂娅感动地说,一边奋笔疾书,看来她确实对咒符之类的东西极为熟悉,到了闭着眼睛都能写的地步。
「只要我们能活着离开,天呐,听上去真美好。我爸爸真是……他找了狮子来捉老鼠,可是忘了,它们也会吃人。而被自己欲望控制的人,从来看不到那些。」
她贴上最后一张便利贴,它们呈现简陋的门形,可是上面的咒语可不简陋,它们复杂得让法瑞斯怀疑,怎么会有人的脑子能把它们记下来,特别还是在一个小时内快速默写出来。
那个加迪尔可真会暴殄天物。
「好了。」克劳蒂娅说,轻轻吸了口气,「虽然这里很安静,但整个世界正在个炸弹上呢,我们得立刻出去了。」
第十一章 阴谋
这是种顶难想象的逃狱方法,领路者就是监狱的设计人,手里拿着钥匙不说,还满门心思想离开这里。
克劳蒂娅优雅地做了个「让开」的手势,似乎在打发一只小狗,空间散落开来,两道弧顶震动形成,变成精致的一道门,看来果然是很久以前做好的东西。
门外面,呈现天空越发恐怖的幽暗,但怎么样也比在空间杀戮区好。
克劳蒂娅带头走出去,雷森跟在后面,法瑞斯走在最后,他抬起手,身后大红色的披风像宠物一样跟了上来,化为一阵红烟,消失在他金色的发丝之间。
他金发的色泽如此明媚,几乎带着血与妖异与险恶。
眼前是一片小小的树林,抬头就能看到那黑沉沉的城堡,看上去可能会杀一个回马枪。大概是克劳蒂娅早就设计好的,她确实想得周到,不然有这样的父亲,她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天空已经一片幽暗,但却又不能说是因为黑夜,倒像是整个世界决定变成黑色物质了,不管怎么张大眼睛,它们似乎都是一堆黑乎乎的影子,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乌云的深处,偶尔有些闪电穿行而过,像光明正在拚命挣脱黑暗的束缚,惨烈又微弱,最终一次次失败了。
克劳蒂娅站在那里,微微瞇着眼睛,看着自家的房子,似乎在进行某种另一个层次的交流。
这一次,法瑞斯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天空——从来到这世界开始,他就老忧心忡忡地看天。但是现在,他已经不看了,彷佛那些他不用抬头,就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他心不在焉地抚摸着一株灌木的叶子,它的叶脉里彷佛流动着黑暗,呈现死气沉沉的灰绿,又干又脆,失去了最后一点生命力。法瑞斯碰了它一下,它就碎裂了,落到地上。
「这些东西只是徒具形体罢了,」克劳蒂娅说:「它们都被吃空了。」
「它们吞噬一切。」法瑞斯说:「黑暗走过的地方,是它们进食的过程,这里已经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它们将君临这个世界……像它们降临在别的地方……」
克劳蒂娅看着他,突然说道:「你说它们就像蝗虫?」
「有点像。」法瑞斯说,直直看着前方,但克劳蒂娅有种感觉,他在透过那片黑暗,看着另一些东西。
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红色的。」她说。
「哦……」法瑞斯说,伸手按在自己的双眼上,「有时候会这样。」
当他再次把手放下来时,他的眼瞳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黑……不,深红色,幽暗的光线下,克劳蒂娅也看不清楚,但她能感到那色彩的诡谲与不祥。
从出来开始,他就变得有点不对劲儿。
「它们说……」法瑞斯说。
「什么?」克劳蒂娅问。
可是法瑞斯不再说话,好像后面人类的语言对他来说不再存在了一样。他心不在焉地抚摸手边的灌木,像个国王抚过他领地的灰尘。
然后,他朝那座黑幽幽的城堡走去,停也不停,克劳蒂娅听到他用着迷般的语调,喃喃说道:「就在那里……」
他的指撩抚过的树丛……克劳蒂娅张大眼睛,那些枝叶在他的抚摸下融化在了黑暗之中,不是化为烟雾消失,而是这么凭空的……融化了,好像那黑暗是高浓度的胃液,而它们是柔弱的食物。
黑暗的中心,在那座城堡里。
她张大眼睛,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彷佛一线光明最后一丝的挣扎,她看到他的身后。他穿着浅色的衣服,所以那黑色格外清楚。
他的后背,黑色的烟雾正在蔓延和聚集,如同活物一般,幽暗,邪恶,它们越来越多,彷佛空气中最漆黑的那些因子都聚到了他的身后,打从他出现在这世界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体质始终都是对黑暗最甜美和强大的存在。
那黑暗如同巨大的披风,覆盖在他的身上,披风的延展是整个夜幕。不,从整个世界延伸出去,一直到那漆黑古老的深渊之地。
她一时做不出反应,这时雷森越过她走过去。
从出来开始,法瑞斯一直很不对劲,而他始终没有说话。可是现在他的动作十分坚定,好像从来不曾犹豫一样,带着那些纯银力量特有的强硬和冷酷,不留一丝余地。
他越过她走向法瑞斯,彷佛早就知道这一切,或是他不知道,但无论事情有多糟,都绝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那让克劳蒂娅增加了一点信心,她确实碰到了比加迪尔更可怕的黑暗媒介,可和他同时来到这世界的,还有一个极度纯粹的神圣系力量集合体。
她跟上他,在后面说道:「我猜在空间杀戮区时,我身体里的影子进入了他的身体,污染了他的血脉……」
他们的前方,法瑞斯直直朝那黑暗的城堡里走去,在那里,他将是个比加迪尔更好的盟军,他将取代他,天知道在他的力量下,那些虫子的力量会强到什么程度。
「早晚的事。」雷森说,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居然照样显得彬彬有礼。
克劳蒂娅想,从见面以来,他看上去就对法瑞斯充满了敌意,那种相处显得如此别扭和生硬,可是现在,他的笑容十分平静,好像他最糟糕的情况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能从容面对。
然后,雷森停也没停地跟上法瑞斯的脚步,然后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那瞬间,克劳蒂娅听到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她看到两人接触的地方,一道白色的火焰腾空而起,而它的边缘却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漆黑,扭曲和纠缠在一起。
法瑞斯转头看他,他好像有一小会儿被叫醒了似的,他转头看他,说道:「它在叫我。」
「谁在叫你?」雷森问。
「整个宇宙。」法瑞斯说。
雷森笑起来,他摇摇头,「不、不是整个宇宙,法瑞斯。」
法瑞斯低下头,那纠结的力量还在继续,看上去惨烈而怪诞,可是他的动作轻柔优雅,理所当然。他从口袋里轻轻拿出那根干掉的植物,把它滑进雷森的口袋。
「是黑暗。」法瑞斯说:「黑暗就是整个宇宙,不是吗?」
「不,它不是的。」雷森说。
「我回不去了,雷森。」法瑞斯说:「你还是早点儿回去,不然会死在这里的。人界那里很不错,别管我了。」
他扯开雷森的手,在他挣扎的时候,整个夜色似乎都在随着他的动作扭曲起皱,像一大群邪恶起哄的小鬼,朝着雷森龇牙咧嘴。
「它在等着我,」他说:「我得过去了。」
雷森怔了一下,黑暗中彷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拉拽他,那并不真是什么力量,而是一种极为明显的恶意与气氛。整个世界都盯着他,尖叫着要他放法瑞斯离开。
金发男子终于扯开他的手,连停也没停,朝着城堡走去。那银色和黑色又纠缠了很久,才各自消散。
克劳蒂娅快了两步走过来,说道:「天呐,那些东西是活的!」
「他路上一直在怕这个啊……」雷森说,看着法瑞斯的背影。
克劳蒂娅抓着雷森的手臂,叫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我一直没弄明白——那些影子是有智商的,它们……它们是个巨大的生命体,聪明,狡猾,从最古老的时候就存在在黑暗的世界,带着阴谋,想要钻进正常的世界……它们一直都在那里!」
「那个魔法……还有很多逸失的关于影子的远古魔法,只是它们留下的计谋之一!它是个会吞食整个世界的怪物,一直存在于宇宙的某个地方,在黑暗的深渊里,靠吞噬世界为食,它们透过那些诱饵般的魔法、以及人类的贪婪建下通道,来到这个世界,然后——」
她停了一下,然后发生什么已经很明显了。这个世界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再没有一丝丝鲜嫩真实的色彩,它已经成为怪物的口中之食。
「它们从不是一个无意识的东西,而是一个……古老而狡猾的怪物。」她说,看了一眼法瑞斯的方向,「我想你的朋友被它控制了,就像我父亲。不过很久以前,它们的力量还小,但他的意志太薄弱,只想着自己的需求,相信那些家伙的甜言蜜语,认为他们会帮他做事而不需要任何代价。我想就算他想过代价,也没想到,那会是整个世界……」
「但它们现在已经被欲望喂养得够强了。」雷森说。
法瑞斯继续朝前走着,只是从背影看来,便能感觉到他的执迷。巨大的黑色斗篷裹住他的身体,那是整个黑暗深渊那么大的斗篷,攫住他的灵魂。
「是的,它们已经完全侵入了这个世界。这些黑暗笼罩的地方已经被吃空,它们的力量太大了。」克劳蒂娅说:「攫住一个灵魂不成问题,特别是他的血脉是如此……」
她深深吸了口气,瞪视着前方的黑暗,它们在她的眼瞳中沉淀,有种决绝的味道。
她转头看雷森,说道:「这世界要完了,雷森,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它们得到了法瑞斯,它们的力量太大了!我们没救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成为怪物的食物。你得和我一起走,我有地方可以藏起来,世界也不会影响到它!一切结束后,我甚至能送你回本来的世界——」
「法瑞斯会怎么样?」雷森问。
「他大概会……变成一个有一整个空间那么大的怪物?」克劳蒂娅说:「它们需要他的力量,如果得到他的血脉,它们的蔓延速度会非常恐怖。而他……我想,也许他会成为黑暗里的帝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他不会再是你的朋友,当他变成那种情况,他会完全和影子同化,像它们一样思考……」_
「他会被吃掉。」雷森说。
他的表情严峻,克劳蒂娅在一闪而过的电光下看到他的表情,她曾经偶尔看过这种表情,这让她想到骑士,虽然她并不是在骑士身上看到的,是在某个在谈论起人生一等一重要的大事的人身上,她能看到这种凝重和决心。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我倾向于另一种解释。」她说,快速跟上他的脚步,雷森开始朝城堡走过去,克劳蒂娅一点也不想靠近那里,但她觉得应该至少跟这个搞不清情况的人解释一下。「他的血脉里有着巨大的吞噬本能,这种力量十分强大,和那影子一样黑暗,所以它们才会这么喜欢他。」
雷森没说话,克劳蒂娅想,他难过也是可能的,毕竟他们是不错的朋友。也许之后因为什么闹翻了,但他们显然仍旧是朋友。
「是他的血脉本身在需求吞噬,所以他才会走到这里。」她对他说。「别再勉强他了,这可能是他本来的道路。」
「他不是。」雷森说。
「你并不确定!」克劳蒂娅叫道。
她还记得刚才,这两人之间那种敌对的氛围。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发生后,雷森表现出这样的偏执,但刚才可是完全看不出来,他如此的信任法瑞斯。
她想的没错,雷森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他找不到什么可以响应。他只是上前一步,一把拽住法瑞斯。
他们已经走到了城堡的大厅,唯有的一点光线像被吞噬了一样,一片阴郁。法瑞斯的整个脑子和身体似乎全都在诉说同一件事,他看也没看雷森,只是一把将他推开。
但雷森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当他触碰到法瑞斯,那人身上森寒纯净的力量像无数钢针一样,刺激得他手指一阵剧痛。
「滚开!」他大叫道:「你干嘛老挡着我的路——」
「你不能去那里,法瑞斯。」雷森说。
克劳蒂娅觉得这话很傻,法瑞斯当然要去「那里」,那是他命中注定要去的地方。可是雷森的语气听上去却并不好笑,那仅仅是一个陈述句,表达将要发生的事情。
法瑞斯看来也不赞成他的观点,他反手拽住雷森的领子,表示自己并不怕他。「让开,雷森,我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至于你,回你自己的世界去,如果你不想去,那么,我从虚空里重塑了你,我也能随时毁了你——」
雷森张大眼睛看着他,这显然是个意外打击,克劳蒂娅心想。法瑞斯紧紧盯着他,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像失去神志,他在清醒地威胁他。
「如果你不让开,从今以后你哪里都去不了了,雷森……」法瑞斯说。
他突然停下来,低下头。雷森的手里握着一把刀,刀子已经捅进了他的小腹。
驱魔人手里紧握着刀柄,那上面闪耀着森寒的银灰色光芒,像烧尽的灰,让他的血色显得格外惨烈。
天呐,这就是你威胁错人的后果,克劳蒂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显然有些人就算交情好,也不是能随便威胁的。
法瑞斯瞪着雷森,那人的眼睛漆黑、冰冷,却彷佛有火焰在燃烧。法瑞斯动了一下,似乎想退开,可刀在转瞬之间变成了剑。雷森猛地用力,把他向后推去,法瑞斯重重撞在身后的墙上。
「那是什么玩意儿!」克劳蒂娅叫出来。
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场面,那……不是剑,那是……好吧,那就是剑,但却同时又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像植物在生根发芽一样,深深嵌入墙壁,迅速蔓延开来。
现在,法瑞斯身后的墙上,如同正在绽放一朵巨大的银色太阳,冰冷而辉煌。
「那是……什么?」她问。
雷森并没有回答,他一直紧紧握着那把剑,克劳蒂娅觉得那剑彷佛在汲取他的生命力,她从没意识到这个表情冰冷的黑衣青年身上拥有这样巨大纯净的能量,虽然她早就该知道。
法瑞斯觉得好像有火从小腹里烧起来,烧到每一根头发,或是更加遥远的地方,比如那片虚幻的星空。它们发出一片嘈杂慌乱的声音,想要他挣脱,可是他没有办法挣脱。
墙壁只不过是沙子垒成,对他来说,仅仅是脆弱的食物,但现在,那种冰冷感觉顺着他的身体蔓延进了墙体,它们在里面生长和扩大,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冰冷坚硬,难以挣脱。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雷森拿着的,可并不只是一把取人性命的寂灭之剑,他手里还握着生命。
法瑞斯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雷森掌中那银色的树,它们如此的笔直秀丽,充满了生命力,他不明白为什么雷森总认为自己代表着死亡。
「这是……这是生命之树吗!?你怎么会有这玩意儿的!?」克劳蒂娅大叫道。她想伸手碰一下树枝,但在最后及时清醒过来,迅速收回后,退了一步。
另外两人同时看着她,他们从来没听人这么叫过寂灭之剑。
「呃……这是生命之树吗!?」她转头看雷森,「我只在传说里听说过,银色充满生命力的枝条……老天,原来纯净的神圣力量真的能拥有这样的……生命力!」她瞪着法瑞斯身后蔓延开来的枝叶。
「这太了不起了……」她说道:「这……这能隔绝一切黑暗,书上说……只有它能隔绝和净化一切……」
那些东西在已成虚壳的城堡里,径自开始了生根、发芽、和成长的过程,它像四散开的光辉,纯净而生机勃勃,银色的枝条转眼爬满了空间,弥补起裂痕,给一切注入生命的活力。那是最原始强大的生命之力。
看来这里是另一种叫法,法瑞斯想,在他们的世界被认为是毁灭一切、并被恐惧的力量,在这里却被称为生命之树的枝条,这个宇宙真是有趣。同样的东西,为什么会有那样截然不同的理解和对待呢。
雷森凑近他,他的声音可以称之为温柔,却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在这里等我,我去解决这个,然后我们一起回去。」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前方更深的黑暗走过去。
法瑞斯站在那里,瞪着他,这世界已经腐朽酥脆,快要崩塌,而他将要接管一切。可是现在,雷森硬是在一片黑暗里给他建起了一座银色的、充满生命力量的牢狱。
「你会死在这里!」克劳蒂娅在后面叫道:「你把一半力量都留给他了!」她瞪着法瑞斯,好像不能确定正在发生的事是个什么。
「我知道。」雷森说。
克劳蒂娅瞪着他,等着他解释一下,可是雷森看来压根儿没有这样的意思,他问道:「我离开后,您能帮法瑞斯回他本来的世界吗?」
「什么?」克劳蒂娅说。
「您说您能带我离开,并帮我回到本来的世界。」雷森解释,「我希望您带法瑞斯离开,让他安全。我会留下来,拯救这个世界。」
「你疯了吗!?」克劳蒂娅叫道:「我才不干,他就是个魔鬼!我会带你离开,但他本来就属于这里——」
「妳带他离开。」雷森说:「我去救妳的世界。」
克劳蒂娅瞪着他,「那是不可能的,雷森,他甚至不能——」她停下来,意识到,她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带走法瑞斯,因为雷森已经给了他一个全宇宙最安全的牢狱。
而他能救她的世界。
虽然她总是说毁灭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可打自灵魂深处……她喜欢这个世界,她在这里出生和成长,经历她人生中的一切,她不想失去这样一个地方。
可她没有办法拯救它,即使她是个顶级的魔法师,她的家乡仍必然要走向毁灭。她用理智说服自己,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合乎规则,没什么好去不甘心的。
但雷森不讲规则,他非得去救那个陷身于黑暗的魔鬼不可,这点子很疯狂,但……但她干嘛不能尝试一下?这可以救她的世界,她喜欢这里!虽然会有危险,但那也至少比雷森手里头的麻烦小多了吧。
「好吧,我会尽力。」她说:「我猜你们住的世界肯定是个不错的地方。」
「也不怎么样。」雷森说,从口袋里翻出那一小株植物,递到克劳蒂娅面前。
「妳能先带着它吗?」他说:「它跟着我会死的。如果我和法瑞斯都没办法活着离开,您把它放到安全的地方就行,它过阵子就会醒过来,让它自生自灭就行。它会割裂空间,如果你用得着,也可以收留它。」
克劳蒂娅从他手里接过那株干掉的植物,「这是某种魔法宠物?」
「一株我们在异空间碰到的植物,它的品种比较奇怪。」雷森说:「有点吵,会飞来飞去,喜欢葡萄酒和果汁。」
克劳蒂娅把干草小心地收进口袋里。「我会照顾它的。」她低声说。
「谢谢。」雷森说。
「不必客气,你在拯救我的世界。」克劳蒂娅说。
即使她对自己说多少次这种拯救并非必须,可她心里深处仍知道,她多么地热爱这里。大概雷森也是这样,无论他怎么跟法瑞斯闹别扭,他活着对他都至关重要。他宁愿送命,也不愿意承受失去他的后果。
雷森看着她,最终仍是露出他惯有的彬彬有礼的微笑,「很高兴妳恢复了,克劳蒂娅,妳这样漂亮多了。」他说,然后转身离去。
克劳蒂娅呆了一下,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笑起来。
她父亲总说每天仔细打扮的她才更漂亮,别人也会更喜欢,但他说的全都不是真的。
好吧,也许他会喜欢,但那对被切割成了薄片的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雷森停下脚步,他的眼前,石墙破碎,黑暗洞开,城堡破碎的残片像被吸引一样滚动在一起,聚集起来,变成一个尽可能工整的斜坡。像是一个破烂但平整的石头地毯。
巨兽的身体溃烂成一个大口子,下面是深深的黑暗,它们已经凝成了实体,在那里蠕动着,等待着他。
他想,这大概是城堡的主人好不容易做到的,毕竟城堡早已朽坏,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曾经生活的那一个。
他能感到黑暗愤怒的尖叫和驱赶,似乎所有喜欢法瑞斯的家伙都不喜欢自己——当然也包括法瑞斯,他们天生相克。
克劳蒂娅在后面说:「一路小心。」
「妳也小心。」雷森说,然后没有看她,也没看法瑞斯,朝着道路下方的黑暗走去。
城堡外的夜空中……也许那不算是夜空,它是被那些试图蜂拥进来的影子染黑的。
而这里,是被它们实实在在咬出来的洞,洞里挤着根本无以计数的影子,它们被压缩成了凝固的黑暗,正在疯狂噬咬,洞口越来越大,直到扩展到整个世界。
那时,世上的一切都会成为它的养分,而它会变成一个足有一个空间般超级巨型的怪物。也许好几个,毕竟它们已经在黑暗深渊里窥视了很久很久,天知道在更古老的时候,它们曾成功地毁掉过多少个世界。
雷森想,它们是从加迪尔的身体里开始吃,然后吃成这么大一团,那加迪尔本身在那里?黑暗的中心?它的感觉是什么?不过那也无所谓,他不想关心,他所干的事一贯就是消灭,现在也一样,他需要干的就是把这片黑洞补上。这世上只有他有这样的能量,这来自于他的身体和灵魂本身。
谢天谢地,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法瑞斯身上。
而他,他生来就该是干这个的。他的父亲这么说,看来果然是真的。
法瑞斯是个不错的搭档,也是个很好的朋友。他会承认这一点,就好像不久前,在魔界冰冷的死亡之雾中,他做出的选择那样。最后一刻放弃攻击,那是他最不屑的软弱行为,可是那一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放弃。
他竟然不想杀死一个魔族,也不想毁灭世界,他甚至真诚地希望那个骗子活下去,继续生活。
他停下脚步,石道的下方,便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是那超级邪恶生物撕开的大洞。一些细小的影子缓缓漫上他的鞋子,它们呈现半透明的状态,样子半点也不像拥有生命,可是它们游动的姿态,让人毛骨悚然。
超级外星蝗虫,他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个词,这让他笑了出来。
那是前阵子植物总挂在嘴上的一个词,它不断声称这是它看过的最睿智的电影,让蝗虫继续肆虐(它不知道从哪里得到这个结论),危害的将不只是它的植物兄弟,还会毁灭整个人类的文明,因为他们肯定会进化到连水泥都会啃一口的。
它在客厅里飞来飞去,发表种种议论,开出各式花朵,提醒他家里有了一个小孩子。而他总是对此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要它闭嘴。他是不会在它跟前这么笑的,但现在他突然笑起来,因为这真的很好笑。
不过不会有人看到他在笑,也不会有人发现隔了大半个月,他才迟钝到发现事情的笑点在哪。
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他直视着黑暗,看着它们慢慢爬上他的鞋子、长裤和衣摆。在被触碰的部分像是消失了,陷在了黑暗的水中,他任它们扑上来,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第十二章 毁灭的时候
克劳蒂娅并不想去救法瑞斯。
她一直认为,某人本质上是什么,那么他最好就照着那样发展下去。如果法瑞斯骨子里的血脉就是黑暗的,那让他去变成超级怪物好了,犯不着去力挽狂澜,阻止事物本来的规律。
但现在嘛,她意识到世事总有意外,一想到雷森他们看到自己时,她是个什么样子,她就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从来都和整天换衣服的花痴搭不上边,可是她就是当了差不多十年的花痴,如果不是这两个人,她还会继续当花痴到死为止。所以,她该宽宏大量一点,把本来属于魔窟的那个人救出魔窟,说不定他真的就不该属于那里呢。
法瑞斯仍被困在那里,他背后的整面墙壁已经变成了一片令人惊叹的、沸腾的海洋,混合着黑暗与纯银的力量,交错厮杀。
她能听到危险的嘶嘶声,那是急速腐蚀和消亡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起鸡皮疙瘩。但很快,影子的力量就消失了,它们被困在了银色美丽的牢笼里,然后被净化为虚空。黑暗中渐渐渗出了赤红色,接下来,整面墙壁变成了银色和红色的海洋,它们同样互不兼容,碰到一起就开始战争。
这两种力量是纯粹的天敌,她想,而拥有这种力量的两个人,却居然是朋友,被一起送到这个世界,吵吵闹闹、互相躲避。但在最后的时候,那却是一段一个人不惜为另一个人而死的深刻友谊。
世界上的友情真是不可思议。
她打了个响指,一支粉笔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稳稳落在她的手里,她单膝跪下,开始在法瑞斯周围画咒符。这是她的城堡,即使到了现在,它仍在努力满足她的需求,也许不再能为她飞到空中,但至少能给予她一切魔法的工具——一支笔。
她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她都是个白痴,明明居住在这里,却一直在对它的美好视而不见。
「嘿,」法瑞斯在她后面问,「雷森呢?」
「他不回来了。」克劳蒂娅说。
她感到身后的法瑞斯沉默下来,但那肯定不是「算了」的意思,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烧灼在自己的背上,好像要把她烧出两个洞来。
她放柔声音,解释道:「他去填补那个黑洞了,现在呢,我在准备一个结界,把咱俩转移到别处去。你给我安静一点,我才能……」
「他去填补那个黑洞是他妈的什么意思!?」法瑞斯叫道,克劳蒂娅觉得如果不是那个牢狱,他就会冲上来把自己掐死。
「字面上的意思,法瑞斯。」她冷冷说道:「他在处理那个黑洞,大概回不来了。我现在要把你救出去,需要画个魔法阵,召唤我藏在亚空间的安全区,然后不管这个世界有没有毁灭,我再负责把你送上回老家的马车,就这样。」
她看了一眼法瑞斯,他的表情有些迷惑,似乎想问「雷森呢」,但他只是张了下唇,接着便停下来,脸色苍白得吓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停下来!」他大叫道:「我哪也不去,现在!立刻!给我停下来,克劳蒂娅!」
「抱歉,现在你说了不算。」克劳蒂娅说:「你就乖乖待着,照雷森的计划来……」
她的声音不自然停下来,因为她的指掌下,石板的颜色变成了红色,那白色的咒符也变成了赤红,张牙舞爪地看着她。
「我在这里不能动,」后面的法瑞斯冷冷地说:「但料理妳还没什么问题。」
克劳蒂娅深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这次带了个灿烂的笑脸。法瑞斯当然料理她没问题,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魔法师,而就算她是个能拿刀动枪的剑士,碰上这种煞星,最好还是不要惹他比较好。
「我没有恶意,法瑞斯,我只是遵从雷森的要求,他希望你安全。」她说。
她的对面,墙壁完全被那场巨大的战争给占据了,而那中间的法瑞斯看上去吓人极了。血红色的披风从他的肩膀延展开来,一些厚重地垂在他的脚边,有种格外危险的优雅。另一些像嗜血的卫兵,拚命吞噬他身后那些银色的树枝线条,可是不管它们怎样努力,那银色仍然耀眼嚣张,毫不退却。
他站在那儿,像这场妖异原始战争中,最妖异的那个集合体,金发一直流泻到了脚边,像血腥的旗帜,漂亮得能透出杀气。他的表情像被冻住一样苍白,有种嗜血暴君被伤害了感情时,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他的眼睛是蓝紫色的,平时克劳蒂娅挺喜欢这种颜色,但现在她觉得长在这个人身上时,她只想避开,一辈子也不要看到它了。
他很担心雷森,她想,好吧,至少这对他俩还算挺公平的。
她举着那根粉笔,表示自己其实完全无害,一边说道:「别激动、别激动,我只是画个咒符——」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她很想离开,但盯着她的那双眼睛是肉食动物的眼睛,流着某种古老恐怖的血脉。她知道任何妄动,都会招致可怕的后果。
天知道雷森干嘛要救这种危险的东西,自己又干嘛要揽下这档子事儿!
「我非常理解您的想法,」她小心翼翼地说:「但现在我们有大麻烦了,您待在这里不走,不光帮不上雷森的忙,还会破坏他的遗愿——」
「他才不会死,别他妈的说什么遗愿!」法瑞斯恶狠狠地说,克劳蒂娅打了个哆嗦,她觉得自己这样很丢脸,可是法瑞斯实在太恐怖了。
「好吧好吧,我错了,对不起!」她大叫,这种生物就该待在黑暗深渊里沉睡,而不是在这儿活生生的威胁自己!
「你的朋友绝对不会有事,我错得太离谱了!」她万分诚恳地说:「他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他会有事。」法瑞斯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而伤感,这让他像个十足的人类。
「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他喃喃地说。
「……什么事?」克劳蒂娅说。
法瑞斯看着她,那一刻,克劳蒂娅看到她记忆仍残缺时看到的那个男人,表情温柔,总带着微笑。
「他总是这样,我得留下来帮他,克劳蒂娅,谁叫我们是朋友呢。」他说。
「我……我不觉得你帮得了他。」克劳蒂娅说。「你惹了麻烦,法瑞斯,你存在的本身就是个麻烦,他早就知道,却豁出了一切想救你……」
「是的,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麻烦。他是我的朋友,他当然要救我。」法瑞斯说:「就像我也会救他一样,就算豁出去一切。他碰到了大麻烦,而我能重组他,克劳蒂娅,我是世上唯一一个能那么做的人!」
克劳蒂娅瞪大眼睛看着他,法瑞斯突然笑起来,「这是个多有趣的互动空间,结局的时候,一切选择呈现在眼前。但……我们总是这样,我们惹下大麻烦,然后再收拾烂摊子,但我们从来没有在最关键的时候背叛过彼此。」
「我不明白……」克劳蒂娅说。
法瑞斯奇怪地看着她,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问。
「朋友就是这样,对吧?」他说:「妳看到我们吵架,但那只是吵架罢了,所有的朋友都会吵架。」
「但留下来会……」克劳蒂娅说。
「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法瑞所说:「就好像他为我做的那样。我会在这里等他的,克劳蒂娅小姐,他会再一次失去自己,而我会再一次重塑他。他老是这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擅长把自己逼进绝境的家伙。」
她并不理解他们间复杂的友谊,克劳蒂娅想,但是看法瑞斯的表情,那一切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可怀疑的地方,它那么简单,即使世界正在毁灭,也不会影响它真实性的一分一毫。
「好吧,你等他,我不管了。」她说。
她盘腿坐下,画了个小一些的咒符,抬头看法瑞斯,说道:「我会负责把你们的植物带到安全的地方,我觉得你们都疯了,但看来你们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妳自己的话,随时都可以离开。」法瑞斯说。
克劳蒂娅低下头,开始画她小小的结界,她能感觉到身后力量的震动,雷森会消耗自己毁灭那个黑洞,而一旦他没成功,这个世界就彻底完了。
法瑞斯也是,不过他坚持留在这里,尝试着挽救雷森。他看上去很清醒,而一个人不应该强迫一个清醒的人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即使他疯了,即使他在送死,所以她只能放弃了。
而且他有听上去很……了不起的理由。
他被融化了。
他能感到那个庞大黑暗的声音,它在朝他尖叫,透着最原始和不可转圜的疯狂味道,如此的巨大,如此古老,存在在时空的夹缝中,带着永恒的饥饿和狂躁,想要吞噬一切。
雷森并不太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发生这种事情的感觉,只记得自己怕得要死。但现在他觉得很宁静,身体无限地延伸开去,能感到自己以前从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彷佛拥有了超越种族的另一感官,他和那黑暗无声地交战,用他本身存在的方式。
他以前憎恨这样做——其实现在也是——不过还好,下定决心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以前的时候,他总是很执着地认为自己是个活人,虽然做得不那么好,但他应该有属于正常人的生活,有朋友,房子,家庭,还有他的工作。但他现在不那么想了。
他是一把剑,并且只能当一把剑,他根本没法做其它的事情。
而且最后,他至少有把他的朋友送到安全的地方,这算是他身为雷森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知道他当朋友当得很糟,但至少最后……
黑暗的力量在扯拽着他的身体,他的每一丝触觉,他需要把自己更深地放弃,更深地溶入那纯银的力量,才能对抗它们。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最后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像他的意识那么微弱,但充满了感情。那东西如此亲切,他想,它不属于他,但他的骨子里却如此的喜欢那些……
真的有人在叫他。
那声音越来越强,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强迫力,想要把他集中起来。雷森并不怎么想收敛自己越来越分散的注意力,可是那力量太强了,而且也太有诱惑力……
「谁?」他问。
「嘿,搭档。」一个人说。
法瑞斯?雷森想,一时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听到他讲话。或者这是回光返照什么的……
「集中注意力,听我讲话。」法瑞斯说。
「我不感兴趣。」雷森说,他正在感受另一个层次惨烈的交战,那是天地间最原始两种力量的对战。而他是其中一种,不想分神。
「我不能让你离开。」法瑞斯说。
雷森感到有强硬的意识插入他的大脑,迫使他张开眼睛——也许说意识慢慢浮现才是真的,那景像是从黑暗中缓缓浮现、对焦、然后清醒起来的——法瑞斯站在那里,双手放在口袋里。
不是之前封印解开时的危险模样,他看上去和他在人界时一样,和他刚见到他时一样,有一种让人放松的感觉。他的金发随便地散在肩上,对一切都带着暖洋洋的微笑。
那种温暖……就像那个让他留恋的人世的暖意,他知道他本来属于另一种存在,但那种暖意总让他无法放弃。
「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的。」法瑞斯说。
「……你在这里干嘛?」雷森问。
「让你留下,还能干嘛。」法瑞斯说。
雷森试图努力回忆现在的情况,黑暗与光明的厮杀还在继续,它们永无休止,又是那样的巨大,让他的注意力有点儿回不来。
法瑞斯在他眼前打了两个响指,「嘿,回回神,雷森。」
雷森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挥开,「我醒着呢,你在这里干嘛?」他问,「你在我的意识和战争中切开了一个空间?我以为克劳蒂娅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没有,我哪也不想去,我得来找你,不然你会——」法瑞斯说。
雷森瞪着他,一副被这种找死行为震惊了的样子。他好不容易才让他逃离,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唯一一件事——当然,还有回归虚无,不过那事儿简单多了——这混蛋居然又回来了!
法瑞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你不能这么把我打发掉,雷森,世界上只有我能救你……」
「我没让你救。」雷森说。
「于是,只能你救我,不能我救你!?」法瑞斯说:「这又是什么鬼道理!得了,你干嘛不承认呢,雷森,你甚至能为了我去送死,承认我们还是朋友,能互相帮助就这么困难吗!」
「我可以承认我们是朋友,」雷森说:「你他妈能不能离开!?」
「不能!」法瑞斯叫道:「我不能丢下你独自逃命,就像你现在做的那样,我会把你带回去——」
「我不想回去。」雷森说。
法瑞斯突然停下来,瞪着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以至于找不到回答的话,或是表情。
「……什么?」他说。
「你就让我……」雷森说:「这样吧。这是我早就应该做的事,我一直不承认,看看我惹了多大的麻烦。所有的人都讨厌我,我根本没办法做为一个人,去和什么人相处。」
他看看周围,这个幻境是他的公寓……好吧,其实是法瑞斯的公寓,不过被他据为己有了。还有他的车,他的存款账户什么的。法瑞斯每次提起来,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我没有讨厌你。」法瑞斯说。
雷森看着他,心想,骗子。
「我没有骗你……」法瑞斯说,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好吧,有时候你有点讨厌,但朋友就是这样的,我们会吵架,然后我们会合好,而且你也很讨厌我嘛。」
「我不讨厌你。」雷森说。
法瑞斯看着他,被雷森鄙视得久了,一时找不到词语来回答这句话。
「和你当室友很愉快。」雷森说。
「啊……」法瑞斯说,还没找到词语。他大概应该说:「当然愉快,因为我是你随便使用的仆人嘛!」也确实是这样,雷森想,那家伙一直在强调这段生活他有多么悲惨,他本来的生活多么幸福,和自己住在一起简直是段惨绝人寰的经历。
「谢谢,嗯……」法瑞斯说:「你当时看上去是来蹭房子的,所以我有点……」
「我确实是的。」雷森说:「因为我一分钱也没有,而且想不起任何一个朋友——现在我知道他们不是朋友,他们只是认识的人,而且很怕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前都是管家负责联系的。」
「你当时看上去没那么惨。」法瑞斯说,回忆他俩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你使用的全是命令句式。」
「我不想让你认为我需要帮忙。」雷森说。
法瑞斯笑起来,「可你确实不需要,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有你这样的家世和身手,你根本不需要任何帮助,雷森,你可以住在任何地方。」
「是的。」雷森说:「所以我只是威胁……因为我从不会请求。我当时不太好,但我喜欢你怕我,所有的人都怕我。」
法瑞斯看着他,他的样子如此熟悉,好像一切正常。雷森想,他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能让他感觉到快乐,但他拒绝让他相信这件事。
他总是把事情搞得很糟,他没办法把他弄好。
「你知道你不需要把自己逼到这个程度的,对吧?」法瑞斯说。
雷森摇摇头。「我没有在逼自己什么,法瑞斯,我所有的事都做得很糟糕,但……这次我会回到我本来的形态去。我是一把剑,这才是我应该做的。」
「你当然不是!」法瑞斯叫道。「你是亡者?雷森帕斯,你是我见过感情最强烈,最像个人类的家伙了!」
「你根本就没见过几个人类。」雷森说,表示他的意见不需要参考。
「雷森,我快三千岁了,我知道人类是什么样子的。」法瑞斯说的,「你是典型的……精神有问题的那种人!所有的人类都是这样!是你一直不明白……」
周围的幻境突然波动了一下,所有的影色都模糊起来,法瑞斯的影子好像被水晕开了,看不清楚,雷森没听到后面的话。
但它模糊了一下,又重新聚焦,变得清楚。雷森觉得现在的场面可能不太妙,法瑞斯把他的意识拉出来,应该费了很大的力气,他可还在和自己的力量交战呢。那力量足够把他固定在那些里很长时间,但如果他太虚弱,也足够毁了他。
「……你父亲不是那种在你受了伤害以后,会好好安慰你一番的类型,对吧?」法瑞斯说。
雷森不明白话题怎么会跳到了这里。
「的确。」他说:「他恨透我这么做了。」
「和我交朋友?」法瑞斯说。他没有敢去求证过,不过他和雷森这档子事儿算是天下皆知了,毕竟他俩一个是驱魔人,一个是魔族的皇子,两人大闹一场,差点儿弄得世界毁灭,后来又扯出了远古魔法,法瑞斯觉得自己快要代替父亲成为魔界的新传说了。
「我没有毁灭世界。」雷森说。
「什么?」法瑞斯说。
「他问我为什么不毁了这个世界。」雷森说。
法瑞斯瞪大眼睛看着他,雷森坐在公寓的沙发上,不管怎样,这里还是让他感到放松。
「他说他杀了我母亲,不是因为恨她骗了他,当然,他恨她,但其实他有更好的办法伤害她。他杀了她,是因为他知道……」_
周围的景色再一次模糊起来,沙发、墙壁、电视和法瑞斯都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他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再出来。
他对着一片虚空继续说道:「因为他知道,她是在我毁灭一切时,唯一可以阻止我灭世的人。」
眼前一片色彩混乱的虚空,并没有对焦起来的趋势,公寓和法瑞斯都消失了,只有一片死亡般的灰暗。
他浮在虚空中,侧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努力想理清楚这个问题,弄清楚他的父亲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又曾经对他做了什么。
「他知道,她重组了我,和我有着最亲密的联系,于是有一天我决定自我毁灭时,干了傻事时,她是唯一那个可以爱我、把我拉回人世的人。」他说:「我去见他,他问我,『你他妈到底在留恋什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次他停了好一会儿,似乎在重新接受这句话。
「他恨那剑,它的力量如此强大,像冰一样压制着整个雷森帕斯家族。我并不是他们的一员,而是他们的……灾难。」他说:「从我出现在雷森帕斯家的那一天起……」
他想法瑞斯大概不会回来了,那关于公寓和朋友的影像已经完全散去,他待在混沌之中,这才是这里的本来面目。
他继续说着。
「他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能爱他爱的那个女人,我毁了他的人生,他父亲的人生,他父亲的父亲……有史以来,雷森帕斯家所有人的人生!他的整个家族为了我而世代传承着毁灭!」
「他说,他想结束这一切。」
他很快就会变成寂灭之剑的力量,但现在,他仍活着,于是继续为那些事情痛苦和迷惑。
肖恩费了如此大的力气,教育他,抚养他长大,让他明白这一切。他说得没错,他没有必要非活下去不可,他当人类当得很糟糕,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恋东西……
「雷森!」一个强烈的声音插入他的意识,那是法瑞斯的声音,他已经没有力量维持之前的能量场了。
雷森感到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消散,他并不想恢复,他并没有什么非恢复不可、让大家都不痛快的理由。
「雷森,你父亲疯了,别听他的!」法瑞斯说:「回来……求你……」
他的声音渐渐远了,终于被一片模糊的白雾所取代,那又彷佛是烧尽的白灰,这是一片多么平静死寂的世界。
那意识又一次抓住了他,怎么也不肯放弃。
「你到底怎么样才肯回来!?」那家伙抓狂地大叫。
「你滚开以后!」雷森愤怒地说。
「我怎么知道我滚开后你会回来?你说话从来不算话。」法瑞斯说。
「我才没有说话不算话!」雷森说。
「你说我们是朋友的。」法瑞斯说。
「我没说不是啊!」雷森说,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变得清醒起来,这可和他正准备干的事大相径庭。现在是接受毁灭的时候,不是跟一个白痴吵架的时候。
「你干嘛就不能……」他说:「放开我,让我干自己想干的事呢……」
「可是……」他感到那声音遥远起来,可是转瞬又变得真实。他几乎能从那声音里看到他的眼神,总带着笑意,更深处却又显得孤独。「别那么紧张,雷森……我已经……找不回你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雷森……我死前,只能找到你说说话而已……」
「你说什么!?」雷森叫道,猛地回神。
他努力把自己分散开的力量往回拉,想要弄明白目前的情况。可是他怎么也做不到。
法瑞斯说得没错,他已经走得太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没有力气去任何安全的地方了,雷森,」那人远远地说:「我想……我要消失了……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个死法,以前只有我吞噬别人的份,说真的,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消失,着实不是什么值得一试的体验……」
「收回你的力量!?」雷森大叫,「你不能把所有的意识都用来找我!那些寂灭之力会毁灭你的!」
他几乎能看到那惨烈的景象,法瑞斯有能力对抗那些银色的力量,可如果他选择不去对抗,而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寻找自己……
他会被净化,什么也不会剩下!
他拚命集中自己的意识,想要回去,收回他的力量,那对法瑞斯是绝对致命的。
但他的一切都散落在各处,那些属于人的手脚,那些能自由控制的能力,帮助他的朋友、回到人世的能力,都四散开来,变成一片虚无。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我……」那人声音更遥远了,彷佛已经融化在虚空中,不仔细根本听不到。「我说你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雷森……我现在这样,也算遵守诺言了,对吧……」
在那一刻,雷森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因为它如此的痛苦。除了痛苦,再也没有其它。
他已经再也听不到法瑞斯的声音了。
他得回去——
他必须得回去,一秒都不能等,他得去把他拉回来——
他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他绝不能失去他的朋友——
周围猛地暗了下来,空气冰冷潮湿,他站在城堡的中心。
克劳蒂娅能看到黑暗中在缓缓渗出亮光,那场面若不是预示着毁灭,倒格外有一种漂亮的象征意味。那黑暗浓烈邪恶,而光线却如此地纯粹和明亮,彷佛沾染不上任何的污秽。
她想着那个黑发年轻人的样子,五官倒是挺俊秀,他的笑容甚至温文尔雅,他在为朋友的变异和背叛所纠结。
她看着那光芒,拥有这种光芒的才不是什么普通人类,可是她想,他怎么看都像是个普通人,有着那样的痛苦和绝望。
镜中的景色猛地黯淡了下来,她知道这是强烈光照后眼睛自然的反应,并不是因为黑暗吞噬了什么,那黑暗什么也不会吞噬,漏洞补上了,它们缩回了深渊,以后的无数年,它们像之前的无数年那样,会继续寻找机会吞噬这个世界。
到时候,经历过这些的人没人仍留在这世界上,人类会整个重新进化一番,但那时候,选择仍会在他们手上。他们可能继续犯错,放它进入自己的空间,也可能会更伟大,把它赶走。
但它永远不会失望,也不会离开,永远在虎视眈眈着这些空间,那是它的食物。
至于现在,至少他们暂时安全了,她想,仍然没有关上空间镜,观察着她家乡空间的情况。虽然现在看上去已经安全,但还是小心为上。
她看到黑暗中,一绺光线在缓缓游移,然后,她看到了雷森。
他彷佛飘散在虚空中一样虚弱,但那影子慢慢清晰了起来,他不再是个虚幻的力量,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年轻人。
他看上去很震惊,好像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法瑞斯。
那人朝雷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简直再也找不到一个男人可以笑得如此热情俊美了,可是雷森瞪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法瑞斯已经收敛了他的力量,看上去好端端的,他身后的墙壁恢复了本来的样子,雷森毁灭入口的那一刻——实际上,他很快就毁灭了它,她很意外他的力量如此之强——影蛊散去,于是它们便自由地回归了宇宙,在雷森需要时可以随时被召唤。
「嘿,欢迎回来!」法瑞斯热情地打招呼。
雷森盯了他很长时间,挤出一个词。「骗子。」
「不然你不肯回来啊。」法瑞斯说,雷森转身就往外走,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法瑞斯跟在他身后,紧张地解释道:「可我不骗你,你不回来啊,你进入的太深,需要很强的意志力才能回来,我怎么也说服不了你……」
「闭嘴!」雷森咬牙切齿地说。
「说真的,你对我的感情太让我感动了,要知道进入那么深的状态,回来需要匪夷所思的意志,这说明……」法瑞斯说。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雷森说。
法瑞斯抬起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闭上嘴不再说话。
克劳蒂娅笑起来,雷森背对着法瑞斯,但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的脸庞。
那总是带着毁灭眼神的黑衣骑士,正在微笑。
尾声
克劳蒂娅最近一直很忙,她在画一座巨大的魔法阵。
这是她一个星期前许下的承诺,当时她承诺带他们中的某一个离开,但现在,变成了两个人、一株会飞植物、外加两栋附车库的房子!
当然,她很高兴送他们两个回去,但这空间未免太大了吧!
她曾提议只送他们两人离开,但雷森认为车库、冰箱、电视、整个公寓都是十分重要的东西,要她一起送回去。
于是,世界从邪恶怪物那里得到了拯救,自己从扭曲的魔王那里逃了出来,可照着传奇小说的惯有线路,她既没有时间狂欢,也完全没法子和雷森发展出点儿什么浪漫关系,因为……她太忙了!
雷森有一种认为天上当然应该给他掉馅饼的思维模式,于是,当她说完成魔法阵需要三个月时,他的表情好像她在说一个超级冷笑话一样。
「对不起,妳说什么?」他问,他的脸庞如此英俊,笑容如此迷人,让人觉得如果被他鄙视,一定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
于是,克劳蒂娅闭上嘴,扯出一个微笑,换了别的说词。「也许一个星期,我会处理好的。」
就这样,为了她花痴的……不,这是为了挽救她当年花痴的名誉,伟大的魔法师恨不得把睡觉的时间都放在魔法阵上。两栋别墅外加车库,空间转移再加历史寻回,用一个星期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克劳蒂娅觉得自己的创举足以被载入史册了……
虚荣真是害死人啊。
她画完最后一枚咒符,一个完美的魔法阵成形了,她骄傲地想,虽然她讨厌死了这个工作,不过完工时还是挺高兴的。
接着就是送那两个家伙离开了,她还真有一点儿舍不得。
他俩的感情似乎恢复得不错,雷森似乎仍不大愿意搭理法瑞斯,大约因为他严重地骗了他一回,但克劳蒂娅想,虽然也许雷森认为自己的归属是另一个地方——她也一直支持这类观点——但如果他会因为法瑞斯出事急着回来的话,那么,他就应该是雷森帕斯,生活在人间,有一个让他无比在意的好朋友。
说到最后,就算有邪恶怪物觑觎你的世界,就算是黑暗和光明最古老的战争,可它还是一段如此常见的戏码,关于两个朋友经历了波折之后,怎么和好,又怎么消除曾经的间隙——虽然在他们的版本里,这波折可能关于魔鬼啦、神圣力量啦、时空旅行啦什么。
不过说来说去,还是世界上每个人都在经历的事情。
她的生活也回到了旧有的轨道,罗拉有时会来帮她做一些工作,分开了很多年后,她俩又成了朋友,有时候交往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有共同语言、能谈得来,就是朋友了。
她有时候会和弗瑞克一起来,克劳蒂娅怀疑他俩成了一对,但骑士似乎不那么确定,当罗拉去拉他的手时,他一副「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的反应,我的教育里没有这门课」的表情,呆滞着被她拉来拉去,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会发生。
但它就是发生了,克劳蒂娅想,他会试着接受的。就像罗拉半点也想不到她会跟个骑士待在一起,而就算自己绞尽脑汁,也不会知道自己会有好多年的时间,在对胸针、帽子和裙子配色的执着里度过。
她走进房子,先小心地把耳塞戴好。
那盒子里的怪异不停地惨叫,并且它似乎有录音功能,法瑞斯说它在学习不同恐怖电影角色的惨叫。当然了,它没嗓子,也不会哑掉,住在这房子附近的人可就惨了,最近神殿收到了一堆关于驱鬼的邀请信。
世界刚一被拯救,那东西就醒了过来,当时它还在她的口袋里,她以为是只毛毛虫,差点把它丢到空间绞碎机里过滤了一下,如果不是它尖叫的语言和雷森跟法瑞斯交谈的语言有点相似,而她反应实时,恐怕现在就不用遭受这种酷刑了。
不过话又说来,它醒来前雷森提也没提它的事,克劳蒂娅很怀疑他是想装作忘了,把它丢给自己。这也可以理解,如果有一天她一大早醒来,发现自己待在一个被异世界怪物盯上的空间里她也会抓狂的。这么看来,这两位男士算是很有修养了,只把它打了无数个结,关在镀银的盒子里,不给放风,也没有食物。
现在,世界终于恢复了正常,送行虽然很伤感,但克劳蒂娅脑子的另一部分,开始不切实际地设定起等会儿狂欢的过程来。
法阵运行开始于一个早上,它先是呈现漂亮的蓝灰色,中间怪异的房子慢慢变得模糊,她看到法瑞斯朝他们挥手,雷森不可置信的居然还在睡觉!
法瑞斯表示他们可以这么直接离开的,用不着冒险叫醒雷森。他刚睡醒时心情不好,而且神圣系力量也恢复了,于是所有的人都认为,既然世界刚刚从一场劫难中恢复,还是不要再立刻冒另一次险比较好。
真是见鬼,她还指望着能和他有一次什么浪漫的分别呢!
那两栋远道而来的房子消失了,「好了,完工。我要去任何一个娱乐公会——」克劳蒂娅兴奋地说,然后她猛地停下来。
她的正前方,昨天画下的一个关键咒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乎乎的鼹鼠洞,上面还踩着一串梅花般的爪印子。
她站着没敢动,好像那会惊动什么可怕的事实。
罗拉问:「怎么了?」
「没什么的,我猜……我希望……」克劳蒂娅结结巴巴地说:「魔法阵缺了一个字符,而且……我不确定别的字符有缺没缺,这毕竟是在山里,也许还有别的鼹鼠在打洞。」
「那可能会把他们传送到完全不着边的空间里去的,克劳蒂娅。」罗拉说。
「可我怎么会知道呢!」克劳蒂娅大叫,好像这样会显得她会比较有道理似的,这肯定是花痴生活的后遗症。「我画好了我的魔法阵,一个步骤都没有少!可我怎么会知道昨天会有一只该死的鼹鼠在这里打洞,一只该死的狐狸又刨了哪个洞呢!」
「妳确实不可能知道。」罗拉说。
「妳把他们传送到另外的空间里去了?」弗瑞克惊恐地问,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的。
「那是谁也不可能预测的意外!」罗拉说。
克劳蒂娅看着那个动物们齐心合力刨出来的大洞,鬼知道它怎么会刚刚好在咒符上呢,而方圆数公里被她画满了咒符,她也不可能检查每一个。
「如果说这件事儿让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你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这是规律。」她说。
「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弗瑞克说:「祝他们好运了。」
《全书完》
后记
这篇文刚设定的时候,大概是几千字的小番外,接着它变成了三万字,再接着我想顶多六、七万吧,再再接着,它变成了九万多……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当初设定时明明非常容易,可是写着写着,它越发朝着难以控制的角度发展过去了。我努力收线,于是……于是它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不过虽然超了很多字数,又经历了数次推翻重来的经历,但我终于把它勉强完成了。
这篇文想写的是一系列不是意外的意外,但它出来以后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但意外嘛,是生活的一部分,于是我决定就这么接受它让稿子就这样好了!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7/13 at 上午1:29: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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