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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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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krisenfest

文案:
万尺红尘水色,千里落暖婵娟。
不计百年风华事,愿作一日双飞燕。
暮暮与朝朝。

主角:谢月华,齐澈

配角:齐修云,方子桥,陈倩,南宫炎,兰儿

楔子
  寂静长空,白云苍狗。
  纵然宽广无限,却又有哪里可容得下寂寞的人找到通往来生的路?
  身如浮萍已全然无法顾及。
  可是心呢?这想要得到自由的心灵为什么在历遍沧桑之后还要可悲的跳动嘶吼?
  温热的液体滑过冰凉的面颊。
  无数次的以为早流尽的泪水,不受控制的模糊眼前的世界,为自己可悲的痴念添一笔无望的注脚。
  ……
  他轻笑。声音瞬间没入窗外夜色,空荡荡的消隐。
  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在秋日微凉的天气里更显得苍白。浅灰的袍子荡漾着,完全掩盖了他瘦弱的曲线。只是突兀的显得颀长而单薄。
  却唯一双晶亮的眸子闪着神采。
  那眼里如梦似幻,映了娇媚的山色水色,一气呵成的潋滟着波光。
  宛如月华。
  一月清冷光华醉。
  那人赐的名。
  "月华,纵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饮……"
  是谁,曾经在耳边浅笑低吟,无数次重复着那些甜蜜的誓言?
  是谁,曾拥己入怀带着满心的霸道和温存,捧在手里视若珍宝?
  是谁,曾许自己一个幸福的未来?
  月华,月华,月华……一声声,一声声……情深浓淡处,总是他低哑媚惑的呼唤……激情的吻连着随之而到的炽热,春情四溢,靡靡暗夜里徘徊着流连着……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和温暖……
  所以轻易的就,就沦陷了所有……
  然后,又是谁,把自己从天堂重重的推落地狱的深渊……
  "你这个贱人!就凭你的身份!你配的上他吗?你配的上他……他不会再要你了!哈哈哈哈,他永远永远都不可能要你了……"
  那人犀利着眉目,尽是得意的神色。从指尖从发稍点点滴滴的荡着,却渐渐汇集成一个大浪,兽一样的向他扑过来……
  心底猛的一窒,他抽痛的俯下身去。用手臂紧紧的环住自己。
  无数次冷寒相逼噩梦惊扰,他就是这样用尽全身的气力抱紧自己早冷透了的残破不堪的身躯。才能渡过寂寞的夜晚。
  薄幸犹生,却是冰霜若冷间的心肠……
  啼血之后若能苟且尚存,如何还能去指望再有那么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再想起罗带暗解之后的蚀骨销魂?
  断了,就终归是断了。
  破镜终究不能重圆。
  前尘似浮云而过,半生已独剩孑然寂寥。
  绝了念头,活着。也就仅仅是活着。
  光影辗转。都是残梦……来得快,去得更快……
第1章
  "月华,今儿有贵客指名要你。还不快打扮打扮!整天个死人样!不好好伺候着,仔细着你的皮!"
  老鸨说完离开,关门的当口上再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那浑浊的眼底透着寒。刺骨的寒。
  却无法让他再感觉到什么。心死了。也就渐渐麻木了。
  慢慢的走到朱漆的柜前。打开,随意的拿出一件准备换上。
  却蓦地楞住。
  衣,是浅绿色的底。料子是极好的上品。下摆绣着朵莲。
  指尖轻轻的摩挲着那花的线条,感到微微的刺痛。
  他其实极厌那些繁复的花色,都是一色的青衣素服。老鸨虽不情愿,可是碍着他红牌当家的身份,在这些事情上倒是放纵了他。
  何况就是有客人喜欢那种不似寻常俗物的调调。
  只手上这一件,被青儿执意的绣上朵素白的莲花。
  "月华,你知道么?即使我们都是身在这种地方,可每次看到你,我都会觉得,并不是绝望的。
  "月华,你就像一朵莲。"
  她青涩的一笑。
  带着少女的娇羞,含苞待放的挂着露水般清纯的美丽。
  十四岁。正该是个花朵一般的年纪。
  虽然自小卖身青楼,被调教着长大,一身的伤。可她总是开心的等着盼着明天的阳光。
  有时候,看着那样纯真的笑容,连月华自己都有些动摇或者迷惑。
  说不定,真的有明天吧……
  可是,再没有明天。
  十四岁的青儿被个粗野的汉子买下了初夜。是夜,凄厉的声音贯穿了整个暖香楼的上空。
  清晨的时候,她被人从后门抬了出去。
  肮脏的草席裹着,露出几缕纠缠的发,和一节青白的断藕般垂着的手臂。
  鲜活温暖不再,成了无名无姓的尸。
  赔了银子草草埋了了事。熬不住的雏儿都是这样的下场。歌舞升平快意红绿,挡不住的淫词浪语声宵震天。没有人悲伤或者痛苦。
  他默默的陪着笑脸。更富几番风情的在人前人后扭转承欢。
  无数的嘴脸走马灯似的换,他记不清楚今昔何昔,只是偶尔越过那些起伏的肩头淫靡的眼睛,看到自己攀附在颈项上的手,指节绞的紧紧的。
  左右手的腕上都残着一道细细的疤痕。彷佛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所有的不堪。
  就像青儿的那截子手臂。
  透出死灰一样青白的光。
  却唯独在这样醉生梦死的时候,他才能借着另外一个汗湿的身体忘掉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些被刀斧刻在肌肤上面的,深深的,深深的烙印。
  放浪形骸的呻吟着,在痛苦和快感里面吞噬沉溺。让堕落的毒汁一寸一寸的磨灭掉希望。
  无数次泪流满面尖叫着攀升到欲望的高潮,而后重重的跌落无尽的黑暗深处。
  那是一种何其熟悉的感觉。
  就像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深渊……
  红艳艳的色彩温润的淌在血管里面。他的手微微用力,尖锐的甲便划破了血肉。
  一滴一滴。
  猩甜的。
  带着活人的味道。
  缓缓的流进自己的五脏六腑。
  那一刻,他才能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一拍紧似一拍。一拍慢似一拍。
  ……
  重新把绿色的衣放回柜子里。他又挑了件淡粉的着上。
  甫一开门,闹哄哄的景致就逼了过来,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生疼。
  略微的怔忡过后,他心底暗暗的嘲笑自己,都多久了还不习惯。
  往雅室走去的路上,他躲过几个酒气熏天的骚扰和让人头昏脑涨的浓浓的香脂气,他勉强压抑住厌恶的感觉,不禁加紧了步子。
  不经意的,眼角只是一扫。
  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眼帘。
  心底一震,他定睛瞧了瞧。是那人没错。
  嘴角轻扬,他想也没多想的便迎了上去。
  "李爷。"
  清脆温婉的声音响起,正软玉满怀的李大抬起头。朦胧醉眼里,看到一个粉妆玉琢的丽人站在自己的眼前。
  再怎么不识颜色,他也知道,那是月华。
  暖香楼的头牌红妓。
  表面上风高傲骨的很,私底下却是个浪荡的货色。
  他虽然早馋涎他的美色,可月华尽是在达官贵人里左右逢缘,不是光靠银子可以接近的主儿。
  今天,倒是奇了。他居然会来找自己……
  "李爷,您是这楼里的常客,平素多承你照顾,月华敬你一杯。"
  说罢,径自饮了一盅。
  一滴未尽的酒顺着他艳红的嘴角滑了下来,他伸出舌一舔,随即旋开一个艳极媚极的笑容。
  李大瞬间看得掉了魂。
  "月华,妈妈叫你快点。"
  "知道了,我马上去。"
  月华应了一声,复又低下头凑在李大的耳边,吐气如兰:"今儿个三更,永泉湖边见。"
  但就在刹那,浓密的睫毛投下了些阴影,一抹冻结的寒光闪过了那双晶亮的眸子……
  无月的夜晚总是显得分外的宁静。
  看着枕边熟睡的人,他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下了地,披着件黑色的罩衣出了门。
  如今已是深秋的季节。满目萧索的痕迹。也极少有人在深夜外出。
  所以,永泉湖边一个人也没有。
  月华刚走到湖边,便有一个沉重的身体喘着气把他扑到在地。
  李大一气乱吻着月华的全身,手更是疯了似的撕扯着他本就单薄的外衣:"小美人儿,可想死你李爷我了……"
  月华嘻嘻一笑,翻身倒是把他压在了身下:"李爷,您急什么呀……夜还长着呢……"他潋滟的眸带着醉人的酒意在夜晚更加显得深邃。
  此刻,更是荡了一股子柔媚至极的春色。
  华丽而蛊惑,刚才激烈的动作又扯落了襟前的盘扣,滑出半个雪白的香肩。当下就把个李大迷的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跨坐在李大的身上,月华马上感受到了那火热的欲望正顶着他。
  他一媚,低首用嘴轻擦过李大的脸颊:
  "李爷,让我来服侍您吧……"
  他顺着李大的身体慢慢的往下滑,一只手已经轻轻的解开了亵裤。
  纤长的手指附上去,他熟练的撩拨着李大的男根,感觉着它在手里逐渐涨大。然后他张开嘴,强忍住几欲呕吐的腥臭味,把它含住。继而舔舐轻咬着。
  "快,美人儿,快点给我……我快……"
  "恩……"
  月华柔顺起身,扶着粗鄙的性具,对准自己的后庭就坐了下去。
  一阵抽痛彷佛要撕裂了他。
  他蹙紧了秀眉。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偏生李大已经开始浪叫:"美人儿,好舒服啊……美人儿……难怪都舍不得你啊……"
  不能停。
  他开始上上下下的律动。
  李大的声音更大了。
  月华突然停滞了下来,脸上泛起潮红的神色,一瞬不动的望进李大那已经被情欲蒙蔽的双眼深处:"李爷,你知道我是依着什么人的……今天的事情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
  "恩……"
  "那……我堵上您的嘴……您看……"
  "恩恩……" 此时的李大根本就没有了意识,飘飘忽忽的哪管月华在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月华轻佻的一抬眉,用力把自己黑色的罩衣扯下一块来,堵上了李大的嘴。
  李大痴迷的看着月华,那黑暗深处闪亮的眼眸,彷佛最灿烂的星星,夺人魂魄的美丽。
  可是月华并没有如他所愿的继续,而是冷冷清清的开了口:
  "李爷,你还记得青儿吗?"
  "唔?"
  "就是你前些个日子买下的雏儿。"
  "恩……" 当然记得,那个黄毛丫头,紧滞的下体,丝毫不懂情事。血流了一地,白亏了他五十两银子竞的这个标,还赔了老鸨一百两的安葬。好不晦气。
  可是这节骨眼上,月华提她干什么?……
  一阵冷冽的风过去,李大的心里一跳,直觉不对的看向月华。
  刹那间,恶寒从心底深处升腾而起。
  眼前的人,哪里还是那个风姿绰约柔媚到骨子里的月华?
  那春水欲滴的眸子也早已经笼上了森然的戾色。
  "李大,如果我还有以前一成的武功,杀你这样的蠢材又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他轻叹,手轻扶过李大那已经十足僵硬的脸:"李爷,你知道吗?青儿她才十四岁……"
  突的,眼色一沉暴走精光,一把锐利的刀已经割开了李大的咽喉!
  李大不可置信的盯着月华,眼珠慢慢的突了出来。他的喉咙里咯咯的发着声,伸手使劲的掐着月华的胳膊,彷佛是用尽了最后的力量。
  月华没有动。因为他感觉得到那股力量在逐渐的丧失。
  温热的血渐渐浸透了周围的土地。扩散开去。
  如同一朵妖冶绮丽的花盛放着。
  月华感觉到自己死寂的心有了一丝久违的兴奋。
  他曾经无数次目睹人在生死关头的挣扎和恐惧,那些尖叫和痛苦,丑陋的求生欲念都在一时间迸射而出,混着血的猩甜而温情的气息包裹住自己麻木的身心。
  ……
  除了那个人以外,那就是他全部生命的来源和证明。
  ……
  人始终是能够坚强如斯啊。
  比如此刻,李大的性器还留在他的体内,可是他却能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这倒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境况呢。
  他突然没来由的有些想笑。
  久久的凝视着自己手腕上面的两条浅色的痕迹,毕竟,曾经那么炽热的疼痛如今也是消隐了……
  他站起来,再看了看那僵冷的尸体,毫不犹豫的把它用罩衣裹住扔进了永泉湖的深潭当中。
  而后转身离去。
  ……
  重新回到屋内,他脱了衣服,再次躺回仍就那熟睡的人的身边。
  幸好这迷药够烈,要不然这么冰凉的身子还不把他弄醒才怪呢……
第2章
  一大早屋外就闹哄哄的像是炸了锅,人来人往的奔走个不停。大白天的,这午夜梦回的声乐地方本不该如此嘈杂。到底不是什么干净体面的行当,又哪里能见得光亮。
  从来的时间,都是从日暮西沉华灯初上的时候才开始流淌的。
  微皱着眉,月华不情不愿的醒了过来。
  习惯性的往身边一探,果然早没了人影,只有空空的暖被隐约窝出个人形来。
  月华倒不以为意,他慵懒的唤了声,音色是说不出味道的低哑和妩媚:
  "小英。"
  便见一人慌慌张张的打了盆水扑腾着进来,进退间洒了好些在青石般冷色的地面上。还没落稳东西就咋咋呼呼的说开了:"少爷,大事不好了呢。"
  复又噤口不言,慌慌张张的朝四处望了几望。
  一向对小英的夸张有所觉悟,月华倒是没怎么在意,只挑了一下眉:"哦?"
  "李大爷死了!"
  神情不改,唯眸子里面的颜色稍微的暗了几分。"怎么回事?昨儿不还在这吃酒么?"
  "就是不知道怎么呢。听人说,今天一个在永泉湖上打渔的撒网的时候觉得重,还以为是什么收获,死命的拉出来却是李大爷泡涨了的尸首!脖子上就连着一层皮!"小英绘声绘色的继续说道:"当时那渔夫就吓的背过气去了……后来是旁的人报的官……还说是被人杀死的……少爷?"
  见月华不搭话,小英倒也觉得无趣,呐呐的闭了嘴,拧了把毛巾递给床上沉思不语的人。
  月华草草的抹了把脸,还了去,道:"我还想躺会子。就不用饭了。我醒了再叫你。"
  小英接过,突然愤愤的说了句:"那人活该!他欺负了我们多少姐妹啊……青儿……青儿不就是给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知道她们素来交好,月华叹口气,抚摸着小英的发:"总算是因果报应。别伤心了。去吧。"
  小英看月华着实有些困倦的意思,应了就红着眼睛退出去。随手掩好了门。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室外的喧哗渐远,许见是闹腾够了也就安生了,这里是是非非物欲横流,生死也就是人嘴边的事儿,谁挂了心当了真?
  阴暗。下贱。最直接的欲望。人都如了兽。
  他感觉全身乏力,以前几天几夜没睡的执行任务都不见得这么累,如今,他是知道自己的。始终不如从前了。
  杀了个人就好像耗尽了全部……他苦笑的摇摇头……
  昏昏沉沉的睡着。却不甚安稳。
  梦里也是兵荒马乱的一派嘈杂纷乱。
  人,即便清醒的时候可以欺骗自己获得活下去的气力,可在最脆弱的时刻,就无法管住自己的思绪飘荡到何处。
  "月华,纵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饮……"
  "哼!谢月华!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玩物!你以为他会对你认真?!……"
  "我今天就废了你,再把你卖去暖香楼。月华,你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么?……我倒要看看你还如何保持你那一月清华的嘴脸!"
  扭曲的面目如同鬼神,被丑陋的男人洞穿身体,尖锐的痛楚和着血渲染了他整个浑噩的世界,一片粘稠的红色……他却还在等待……以为那人会来救自己……
  一下子惊醒。冷汗从额头肆意的淌着。
  他的心跳的很快。那逼真的景象彷佛还近在咫尺,尖利的掀了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再次无情的撕裂一切。
  ……
  眼前逐渐澄明,心跳开始慢慢平复。
  平躺着。不可抑止的想起从前。从前的记忆就像是些旧书,日子久了就泛黄起了斑,说不定还被虫蛀过,什么时候想起了再打开,已经没有那些鲜活幽沉的墨香,连字都是模糊的。
  却莫名的知道发生过些什么。
  牵动心底最深最深的那一根弦。
  扯着疼。
  ……
  那人以为把自己打入这被万人骑没有天日的地方就是踩到了底。想是要逼疯逼傻了他才能够解恨。
  可是,娇贵如她哪里知道自己是从哪儿爬出来的,怎么长成怎么开花怎么结果……那些高傲和自尊又何尝不是被卑微的岁月一寸一寸的粹炼出来的?这么步步为营这么煞费苦心的培养朵貌似清雅的莲,根却是永远脱不了的烂泥。一步都是出不得的。
  她所能想象的极致也就不过如此。算得了什么?……
  比起受过的凌辱和现在身处的境地,真正打他入地狱,其实哪需要废这许多周章。一个眼神也就够了。
  冰冷。绝情。没有丝毫的温度。
  就算是再苦绝的日子里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求头顶的一方阳光。可是那眼神,轻轻的扫过去,他就再也站立不住,一下子就落入了无间的永夜当中。伴着再不能超生的痛楚……
  而在那坠落的瞬间,在他冷眼的看过自己的手筋被人挑断废去了一身所学,他也只是痴痴的凝视着那高大的背影一步一步的远去。
  没有回头。哪怕刹那的迟疑也好。
  ……
  一月清冷光华醉。
  这包含着深情的浓浓爱语到底不过成就了他此生最最可笑的一个笑话……
  一觉醒来窗外已经是暮色四合。淡淡的晕洒进屋子,给这冰冷的房间好歹添了些暖意。他的身体因为旧伤的缘故畏寒的紧,初冬不到已经加了厚褥子。却仍然手脚冰凉着。他下意识的蜷曲了身子,背对着门口。
  只听门"吱嘎"一声开了。他也懒得回身,只说:"小英,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身后的人似乎有些迟疑,不过细索的步子马上又动了。
  一件厚衣搭在身上,他伸手接过,方悠悠的坐起。
  眼睛微微一睁,倒是吓了好大一跳!
  眼前那人哪里是小英稚气未脱的丫头样子,那,是一张极其英挺的脸。点漆入眼,玄胆鼻,飞鬓眉,一笔一划的清楚线条勾勒出难以掩盖的俊秀不凡。
  月华心里不禁低低的赞了一句。不过马上沉下脸问:"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间里?!"
  南宫炎盯着他,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人眉眼含嗔带怒,似有意,似无情的一双黑色的眸子,流光溢彩的像是马上要滴出水来。脸颊还有些初醒时候的绯红残着,当真是千娇百媚。
  早知道今日要见之人艳冠京城,他本以为不过世人信口乱传而已,揣着几分不屑到来却是硬生生的呆立在原地。
  见来人不语,满眼都是痴迷神色。月华当即也就认定了几分,哪家的公子哥乱闯来着吧。以前也不是没这种事情发生过。
  何况面前的人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些轻薄狂妄之徒。
  心思一转,神色也跟着和色了起来:"公子,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南宫炎唰的红了面皮,语不成句:"恩……哦不……我是来找你的……不对,你是谢月华么?"
  话一出口,他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如若眼前人都不是那人人趋之若骛的谢月华,谁还配沾那个头牌的名?!
  月华轻笑出声,感觉这人甚为有趣:"我是。敢问公子大名是?可有预先知会妈妈?……"
  好像他把自己当成了那些简单的恩客,念及此,南宫心里突然泛起些小小的不快。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南宫炎冷了面目,再开口时已经凛冽着威严:"谢月华,我是京城里的捕快。此来是因为刑部张大人要叫你去衙门问点关于城东大户李大之死的情况。"
  月华嘴里一阵苦。
  到底他们不会放过自己。
  刑部张大人,张天陵,那从里到外都是她家的一条狗……
  也是罢了。
  既然做了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该来的总会来。日日夜夜盯着他,不就巴望着能够看准什么机会把他推的更深。妓院青楼都压不住,又不想他那么快死,那除了大牢莫不是还能有更舒服的地方等着他?
  他对着南宫炎微一展颜:"大人,容我更衣过后,即刻便随你去。"
  说完,径自下了床,从柜子里面随意拿出件穿上。
  并没有避讳什么。
  可南宫炎看到他若隐若现的雪玉般的胸膛,不知怎地胸口一震,慌忙低下了头。
  他头顶一阵酸麻,心里想着,都是男人又有什么看不得的?却是再也没敢把头抬起半毫。
  直到一双缎面的鞋踱到他面前,他方一举目,就对上了月华那双晶亮的眸子,心里又是一震。急匆匆的回身:"我们快去吧。"
  门一开——
  "哎呀!"一个柔软的身子给南宫炎撞了个满怀,他忙扶住。定睛一看,约莫十四、五岁的个小姑娘。惊魂未定的眼神像极了小鹿,极为灵动。
  "小英?你怎么在这?"月华一把拉过小英护在身后,一脸甜笑着对南宫炎道:"丫头人小不懂规矩,大人不要见怪。"
  "恩,没事。"南宫炎又匆匆的转开了脸。
  为自己的行为兀自尴尬着,他在心里连骂了自己几句没用的东西。
  月华身后的手突地被小英拽的生疼,月华回首,看到小英的眼里全噙着泪,柔声问:"怎么了?"
  "哇——"小英一下子就哭开了,"少爷,他们说官府的人来抓你。说是你杀了李大爷。少爷,你怎么可能杀了李大爷呢?你根本就不认识他啊……"
  傻瓜,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月华如常抚着她的发,低声劝慰着:"没事的,小英。只不过是官府问话。"
  "那他们为什么单单只带走你?"
  "恩……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一会就回来了。"
  "真的?"
  "恩。不信你问这位官爷。"纤指一动,他把难题推给了旁边的南宫炎。
  "官爷……"小英怯生生的望向他。
  "是……"南宫炎明知道此去已经是证据确凿只等着犯人画押落案,可面对小英,他又实在无法说出实情,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看吧,官爷说的话总该信了。等我回来再热些饭菜吧。"笑盈盈的擦尽小英脸上的泪痕,他对着南宫炎道:"走吧。"
  透着果决和坚韧,他从南宫身边迈出了房间,向暖香楼的大门走着。
  南宫又楞住了。
  看着月华清瘦的身体有些不忍。
  他难道不知道此去就是严刑加身再无出来的一日了么?
  顾不得整理这一下午的异常,南宫紧了几步,追上前去……
第3章
  清辉般的光从头顶一扇小小的窗格子里面透进来。给这冰冷的囚室添了些淡到不能再淡的柔和。
  离开那些声色犬马的沸腾,夜反倒似平静了。
  进来这刑部大牢已逾十天。居然也没有见人来审过他动过他。
  月华心里一片清宁,横竖躲不过的一场磨难,自己忍辱负重的这么从阎王爷那里抢了三年好活,今天这破败命被人取了也没什么关系。他深知若再经历那么一场生死的酷刑,以他今日的身子是决计不可能还撑的过去的。
  在暖香楼里呆着,酒肉穿肠,晨昏颠倒,早蚕食了他,内外都是。他那些潇洒其实不过装出来的,只为了不让那些躲在暗处窥视他的人看笑话看热闹,看他如何堕落的无以复加。他会不知道,这三年来,那人派了多少走狗来上他干他?床上花招百出的,不过让他生不如死,既然她的乐子就是等他赚足了气力正要爬起来的时候再把他打下去,那么他何不遂了她的愿望?
  堕落个干净。
  于是,他得了那媚笑如丝,春色无边的艳名。这些对一个女子来说尚且是个侮辱,何况是他,那曾经横贯江湖响当当的人物谢月华?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
  但是,在寂静的时候,他总喜欢看着腕上浅色的疤,想着自己的傻。
  是啊,以为他会来救自己……那么个绝情的背影也一直欺骗自己也许他有苦衷……所以即便青楼苟活也坚持用着那名字……听人一声声一声声的唤,闭了眼只当是他,便觉得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
  始终无法恨他……他是他一生冤孽,更还不清的债……
  "咣当"——牢门开了。
  月华马上收敛了神色,目光静静的投向进来的南宫平。
  "张大人有请月华公子。"南宫平尽力保持着声音的平和,转头走了。刚才,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光景,他却清楚的看到那一双含笑的眼中闪过蚀骨的悲哀……
  "好。大人带路。"翩翩佳人起身而立,轻柔的跟在了南宫的后面。
  带到偏室奉茶小坐,南宫便退了出去。这一下子倒有些出乎月华的意料之外:不是用刑不是审问,怎么来了这里?……
  "月华,好久不见了。"爽朗的声音自远而近,那一副好客好友的端正样子,月华暗暗冷笑,这不是当日用尽了刑具把自己折磨的体无完肤的张大人么?他借着自己往上攀了那女人,真是风光了。
  当下一福,轻轻的笑了:"张大人,好久不见。"
  来人一愣。连忙扶住他:"月华,不必如此多礼。你我也相识多年了。"末了,还在他玉雕的手背上捏了一捏。
  月华暗自冷笑,就势起身贴了过去:"大人,可见还是念着旧的。"
  张天陵笑而不语,扶了他在旁坐下,自己旋身坐了正位:"月华,有一人想见你。"
  月华心头一凛,知道此人虽然对自己动了心思,但其心机颇深断乎不是美人在前就能放过自己的,何况背后的主子……便也不露声色端了茶啜了一小口,仍然笑道:"是谁?"
  张天陵缓缓道:"当朝二王爷齐修云。"
  手不受控制的一颤,茶洒出来好些,湿了水葱的前襟,像是蕴染开了朵花。明知道这失态会曝露自己暗藏的心事,月华也是顾不得了,抬眼死死的瞪着张天陵。
  张天陵彷佛料定了月华会是如此反应,也不点破,只接着说:"月华莫不是忘了这故人?"
  忘?……如何忘得了?……
  齐修云。齐修云。齐修云。
  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那人救了生命垂危年幼的他,教他读书武艺琴棋书画胸中韬略;
  是那人嘴角含笑的对他说"一月清冷光华醉"赐他月华为名;
  是那人,第一次抱了自己,给自己温存和快乐,铸天堂给他;
  也是那人,用一个眼神把这一切全部毁灭……
  可月华纵然可以骗自己千次百次,其实清楚的很,自己一直就在京城他的身边,他不闻不问。当日若不是他默许这对他加诸的万般凌辱,碍着他的身份,那女人也是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十年回首梦一样浮沉的岁月换来这三年魂牵梦萦的苟活,即便身处在最下层的黑暗之中,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可悲的想要再次见到他。
  可是往事已矣,再见又能翻起什么素日的情分重新来过么?难道还要他匍匐脚下,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不,只有那个人,只有在他的面前,他也绝对不能这般的下作。
  绝对不能!
  ……
  心下烦躁不安,全没了之前的那些冷静主张。与其再生些事端亲受那人断了这想念,倒不如一死反而痛快。定了主意,月华蓦地站起身:"张大人,以小人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实在不配烦劳堂堂王爷记挂。不错,李大是我所杀,与他人不相干。如今我已经认罪俯首,想必也不用再劳驾了吧?"
  言罢,不等张天陵有丝毫的反应,他便欲离开。
  殊不料却猛然被人一把抱住——
  "月华。"低沉悦耳的男声突的自耳畔响起。仿如平地里炸了一个响雷,这边厢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心情,便急急的落了雨。
  月华紧咬了嘴唇,止不住全身颤抖。他不敢回头,怕这不过又是白日里面的梦境。人若思念的过了头,无端端的也能生出些幻境。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无数次耳畔低吟,无数次探出手去,眼里身边的都是空。
  可是这怀抱如此的温暖……带着记忆中无可匹敌的温暖……
  "月华,你当真忘了本王了么?"温热的唇吻上他玉样的颈。轻轻的。
  那张天陵早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月华依然立着不动,一任那人抱着亲着,直到褪了衣衫倒在床榻上面。他慢慢的闭起了眼睛。梦也罢了,权当作最后的美好吧。
  那人却并不色急,只吻着他带泪的面颊,手停在胸口的茱萸处不断揉搓着。渐渐勾起月华身体里的一把邪火,他情不自禁的呻吟着弓起了背脊,一心想要更紧的贴在那火热的胸膛上。
  那人的手便往下探入了他的衣襟,握住了他昂扬的欲望。月华一震,低吟了一声,却更死死的闭紧了眼睛。手紧紧的抱着他,宛如溺水的人扒着块浮木。
  昏昏沉沉的只随着起伏摇摆不止……
  一宿缠绵。春风几合。
  次日天明。月华醒转来,仍然不愿意睁开眼睛,他慢慢的把手伸到身侧,果然,再没了人。虽然早明白这是南柯一梦,可心像是空了好大一块……着不了底……
  他翻身坐起,却感到腰间一阵酸软,身下也是疼痛不已,头昏目眩的又跌了回去。索性再躺一会,反正都是一刀的事情。见多了也就是十八般的酷刑,自己也不是什么金刚不坏的,全加在身上横竖一个死。得一刻安逸便是一刻。
  如此想着,反而定了心。月华刚把被子四处掖了掖想要睡过去,忽听得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他也不愿意搭理,干脆装睡。
  那人轻轻的走到他的床前,在边上坐了。
  半晌没有动静。
  月华有些奇怪,却也不好在这当口睁眼。他原就有些疲累,四下许久无声,逐渐意识就有些模糊了。突然听的一叹,他差点惊叫出来。
  即便只是轻轻的一叹,可曾十年朝夕相伴,他对那人的举手投足都是再熟悉不过了。真的是他?那么,昨晚上不是梦也不是别人,真的是他?!
  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月华的异样,那人便自顾自的开口说道:"月华,你可知我有多想你?"听得又是一震,再忍不住扑簌簌的流下泪来。
  轻柔的手指触着面颊,像是要为他拭去了咸湿的水痕。月华一把按在那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一下子睁开了眼——
  面前的人,却不是齐修云是谁?!
  泪落的更繁。他却拼命的睁大了眼睛,生怕一闭眼的功夫,这人就失了踪没了影。一直以为到死都没的再见的人就在面前,难道自己已经死了疯了么?
  一时间,月华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齐修云看着月华苍白的一张脸,眼睛却是光彩夺目的婉转非常,一丝不忍划过心扉,于是就那么定定的凝望他。竟彷佛有些痴了。
  两人默默的对视着。就连时间也彷佛停滞了一般。
第4章
  半晌无话。
  齐修云方低低的说了一句:"月华,你轻减了不少……"
  月华心头一痛,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盯着他冷笑道:"在那种地方,我能活着就不错了!"他也知道这口气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撒娇闹脾气,可是又除了这一句,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话好说了。
  毕竟都是些云烟,散了就散了。还真能靠着把不值钱的真心捧个地久天长出来?他谢月华就是当了一回傻子经过那么一番曲折的人事也不可能清醒不过来。继续关起门演那一出痴人说梦。
  就算演,也是独角戏。没有人同台。亦从来不曾有过。
  齐修云,对他有情有意也是有个底线的。那个人心比天高,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卑鄙龌龊的事情都干的出来。十年相伴,他也替他做了不少拿不上台面的事情,排除异己,结党营私,甚至作个男娼任他把自己送来送去。也是,即便他骨子里嗜好男色,也不可能不结亲。何况以他的地位权势多了去的床伴。招之即来。不独缺自己一个。
  自己只当爱上了眼前这个人,什么苦都捱着受着,不过想守在他的身边。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为了安抚他娶的刘丞相家的那个凶妇,他竟是把自己生生给舍弃了,由着人折磨。那女人不想他死,要亲眼看他活着受折辱,可真要死又有谁挡的住拦的了?只是他深深明白,自己若一死了之,他便可能会为难。那女人要出气,而他还忌惮着刘家的势力……赁的也就是自己那么下贱,决绝的活着,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个连回头都不愿意的人……
  面对他,月华明白,自己却终究无法说出一个不字。不是他亲生,也是亲手养大的。若然不是他,自己也早随父母死在逃荒的路上了。
  想到这里,什么怨啊恨啊也就消散了。
  这么一见,反而是隔世般的恍然。
  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月华长长的吁了口气。清亮的眸子洞若观火的看向齐修云:"王爷此番,并不是单单是要和月华叙旧的吧?"
  话音一落,便见齐修云收敛了些故人重逢的虚假神色,他笑道:"月华,天地间,属你最懂得本王的心意。"
  月华看着,心里冒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从来都是这样,在那人心里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什么人在利益的砝码上重了些,他就和颜悦色给几分脸面,然后称量着,琢磨下一步。榨干了就一脚揣开,绝到让他都有些不忍。
  就算他是那人废了十年心血调教成的暗里最利的一把刀子,可说到底也只是个一个杀手兼男妓,又拿什么身份去和刘家的独女争个高低长短?
  舍了他小小的月华,等于间接拉来一大票朝里得意的人手。翻云覆雨还不指日可待?
  一直到最后,废了武功已经成了个没用的废物。卖了给暖香楼,……如此情绝寡意,他却连花点心思来骗自己都做不到……或者是根本不屑于去做吧……
  他今天来冒着刘大小姐的忌讳来找自己,定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月华紧咬住自己的唇瓣,垂下头盯着自己被绞的发白的手指。
  半晌。
  复又抬起头来,语气里面带着坚定和决绝:"月华这条命都是王爷给的,有什么要紧的就但凭王爷吩咐。"
  齐修云满意的看着坐在眼前的月华。虽然略显得苍白削瘦,也盖不住那番天然的姿色。倾国倾城。不负自己给他取了那样一个名字。
  很多时候,齐修云甚至是有些贪恋那白璧无瑕般的身体,会忍不住想要一次又一次的上他。看着月华在自己身下压抑的咬着牙不敢哭。只有当高潮的时候,才会面色潮红,眼角春情,一丝不挂的显露人前没有的脆弱。而他也总会难得的心软下来,轻轻的抱住那微微抖颤的身子……
  其实当日若不是为了安抚刘陵那个贱人,他也决不会舍得把自己耗费了那么多调教出来的水葱样的一个人儿由着她性子胡来。
  但就骨子里,他深深知道,月华自小对自己的忠贞不二,要他生他不敢死,要他死他也绝对不会活过当夜。所以,这一次,月华也一定可以熬过来。
  果然,虽然可惜了那一身的好武功……可他还活着……强韧的活在自己的面前……
  齐修云站起身,默默走到窗边,背对着月华开口道:"月华,我要你去伺候一个人。"
  月华平静的问道:"王爷说的是?"
  "太子澈。"
  月华一下子楞住了。
  太子澈?那不是齐修云的死对头么……齐家权倾天下,可历来的皇上都是子嗣单薄,前代的孝文帝就独独当今圣上和齐修云两个儿子,这一代的孝武帝更只有齐澈这一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齐家的天下只要是皇亲国戚都有论资排辈的资格。除了齐澈以外,就属齐修云可称帝王之相。
  因此,这两人素来都是对不上眼,在朝廷里面拉帮结党,暗潮汹涌。
  近三年,由于皇上身体垂老又犯着咳血的毛病,于是那些本压在低下的争斗都一一浮了上来。颇有些弄得人人自危的地步。都生怕买错了马,莫名其妙的被诛了九族。
  月华虽然身处风月之地,但是那地方往往消息也最为灵通,就算不是刻意的去关心去打听,可只要听到齐修云的名字从谁的嘴里说出来,他就会下意识的多留意几分。
  月华本以为齐修云是靠着自己去拉拢什么人,皇亲国戚,重臣外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从他嘴里蹦出这么个名字。
  但是从小到大,他所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该问的问题永远不要问出口。
  他只是轻轻的说:"我知道了。"
  齐修云慢慢的走回他身边坐下,用手掌抚着他娇嫩的脸颊,一遍又一遍。那眼神竟似有些情意忽忽的荡悠其间……
  月华猛地欺身上前,狠狠的吻上齐修云的嘴唇。抵死的纠缠。齐修云一惊,即刻便舒臂把他搂在怀里,也激烈的用唇舌回应着。两人也不知道吻了多久光景,齐修云便翻身把他压了下去……
  次日,月华刚醒,已经有人送了来绫罗绸缎。梳洗完毕,张天陵就差人打马把他回到了暖香楼。
第5章
  京城的冬天总是会漫上一层浩荡的大雪。
  天地间徒白茫茫的一片。银妆素裹,再怎么污秽不堪也都纯洁了。
  彷佛人最初长成的那几年,面目清楚,眸子透亮,欢快的来去,笑的没心没肺。
  哭也是尽情的。
  月华站在中庭的院子里面,雪花飘落了他一身,脸颊手脚冰凉着,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只有些痴痴的看着掌心的一小朵,精致的棱角,五彩剔透。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化了去……
  "月华,怎么在这里站着?你不是怕冷的紧么?"一个温暖的拥抱环过来,带着些细碎的温柔。不用回头,月华也知道那是齐澈。
  当朝的太子。或许,就是明日的圣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他也已经在这太子府上呆了整月有余。
  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暖香楼,嫖客,老鸨,那么些俗脂粉,那么些浮躁的人声鼎沸……可好歹心却是平和的,出生开始未经历的平和……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做……
  可是,是命就无法逃避。宫闱倾轧,他注定是棋子一颗。将相都不算是,小卒而已。拼了命也换不回他半壁江山。
  云何,当此一去,人生底事,都赋来往如梭。
  罢了。罢了。
  ……
  一月前。
  二王爷齐修云大宴宾客,招集了所有的皇族贵胄们齐聚一堂,为了他刚出生的儿子摆满月酒。当然也包括了太子澈。无论平日里如何谋算如何咬牙切齿恨不能撕了对方,相互端一盅和平盛世的酒,见底似乎就全泯了恩仇。
  众人也乐得举杯相陪。
  清者自清,一点浩然气,那不过世人的想象,当真入了这淌混水,谁又能得个脱身干净?自古权势在手者,与其计较那忠奸善恶,揣测的都是想着更往上面爬。
  毕竟高处不胜寒。
  一时间,金壁辉煌,觥筹交错,高谈阔论。气氛祥和到了极点。
  当此良辰美景,又怎少得了美人为伴?
  只见那齐修云豪气的击了两掌。
  笙萧停而竹乐忽至。一弦起动四方以静,声声扣耳,满目清雅别致。
  一人踏歌而来,红袖翻飞花影轻,若浮萍荡涤碧池之中,一双含笑的眉目到处,扬起了三月的洒洒春风。这一番霓裳艳舞如梦似幻,又带着点男儿独有的刚劲不折的柔韧,夏荷般窈窕,秋露般玲珑……
  曲终人散。却无人应喝,只寂静无声。
  月华轻轻柔柔的叩下去。等着座上人的打赏。既然做戏,便要做足十分。这一点他也许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明白。
  那日之后,齐修云便不露声色的为他赎了身,接回王府。他如今已是府上的乐伶。
  齐修云一向疑心病颇重,机密事情多了自然更信不过旁人。王爷府的执事或者侍婢都是一年一换。月华离开这里三年有余,所以几乎再没有人认识他。
  那王妃刘陵只以为月华如今已入了大牢,张天陵又是她父亲的门生,量他断跑不出升天,况且她此时已经待产临盆,也就没有再派什么人去监视他。而王爷府那下人住的粗鄙地方,王妃娘娘自然更是懒得搭理的。
  进府之后,齐修云没有再找过他。所以,倒相安无事,没有什么是非。
  他被隐去了姓。只单唤作月华。
  ……
  如梦初醒,掌声如雷动。
  "果然不愧为名冠京城的月华,当真美艳不可方物。不过,前日里听闻月华被人赎身,正思量是谁呢。到底不愧是王爷啊,不仅独占了鳌头,还有办法令得这素不善舞的美人迎风摆腰献上这么一曲。"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惹来一片哄笑声。
  继而,声乐又起。喧哗重开。万世升平。
  月华不为所动,仍就跪着。再大的侮辱他都受过,今日也不过尔尔。他并不急着抬头,因为他自信刚才那一舞已然吸引了所有人。而现在,他仍然可以感受到自齐修云旁边的上座投射而来的炽热的视线。
  那是太子澈。
  刚才进殿的时候,他已经悄悄打量了那个人。剑眉星目,风神俊朗,就是坐在那以过人的外貌著称的齐修云身边也是一点不输他半分风采。
  宛如宝剑,锋芒毕露。
  "月华,到这边来。"齐修云含笑示意。
  月华娉婷着步子来到主位上,柔顺的跪在他脚边。全然不顾一旁的王妃早已经铁青的脸色。他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堂堂一个贵妇,却总是吃他的醋,难道她以为齐修云已经念着旧日要和他修哪门子好?
  当家主母的地位,看也不会坐的有多稳当吧。
  他存心气气那疯妇,便端起一旁的金杯,啜了口含在嘴里,抬头媚笑的看着齐修云。
  齐修云哪里会不懂得他的心思,一把拉他进了怀,俯首就是一个深吻。酒顺着唇边滴落,月华只感到彼此的舌不断的纠缠着,火一样的烧灼了他的喉,他的心,他全部的意识……
  半分真。半分假。
  他躺在齐修云的怀里娇喘不已。
  "王爷,妾身略有不适。想先行告退。"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齐修云摆了摆手,并不以为意:"夫人也休息去吧。"
  刘陵狠狠的瞪了月华一眼,便抱着儿子拂袖而去了。
  月华眼看着刘陵远去,他深知自己又再次招惹了这个狠毒的女人。可是一想到她夜夜随伺枕边在齐修云的驰骋之下呻吟放荡……甚至还为他诞下麟儿,他就……无法不去恨……又或者悲哀……
  他是什么人?又凭什么和她争风吃醋?……
  心下不禁有些黯然。跟着脸色也有点变了。
  齐修云看着,就凑到他耳边轻道:"月华,你不用担心。本王不是替你出气了么?"
  月华猛然醒觉,暗自骂着这节骨眼上不知道还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回应,就听着一人轻佻的言道:"皇叔,还真是疼爱这美人的紧啊。"
  他循声望去,齐澈正邪肆而狂放的直视着齐修云怀里的他。
  那眼光深邃澄亮,却让他极为不舒服。彷佛平白被人剥光了似的。从上到下。由外及里。都掩不了一分一毫。
  月华便下意识的扭过了头不再看他。却仍然感到那炽热在点点滴滴的焚烧。
  齐修云在他头顶笑了,那笑蕴涵着王者的风流潇洒,是以让他至今仍然执迷不悟:"太子见笑了。不过自古美人配英雄,本王也不好占这恩德不放。今日我便把月华送你,你看如何?"
  话一出口,便惹得座下艳羡声不绝。
  那齐澈倒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没有露出任何欣喜或者惊讶的神色,只悠悠的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嘴角挑起一抹笑:"哦?皇叔舍得?"
  齐修云笑道:"如何舍不得?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虽然明知这是早就码好的戏,月华的心还是没来由的一阵痛。每次经历,每次惨烈,他总是不能习惯。一万次的想要呐喊不要想要求他留着自己,又卡住了,咽下去一肚子的苦楚。他只是他的棋子。只是他的棋子而已。
第6章
  却哪知心思刚动,那齐澈已经戏谑的开了口:"只怕是美人不愿意离开皇叔吧?"
  这话一出口,倒把个月华震的有些无法应对,直愣愣的看过去,一下子撞上了齐澈深不见底的一双眸子,他又是一惊。心里暗暗想着:这太子好利的一双眼!只怕日后在他身边也讨不了什么好……
  可慌张归慌张,到底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月华知道这种时候便只能是摆出个痴情怨怼的架势往下演才不至于乱了方寸破了气氛,便故作娇嗔的对着齐修云道:"王爷,你不要月华了吗?"
  虽然是演戏,可到底是映了月华此时此刻的心境,语气间就格外显得依依不舍情深意重。齐修云听在耳里,心下倒真动摇了几分。这么些年来,月华对他的心意他不是不知道。可是面对江山美人,他选择的永远都不可能是后者。或者在他心中,根本无法拿到一个天平去衡量。毕竟江山就只有这么一个,波澜壮阔豪气万千,是男儿洒血立业万世留名的热土,而美人,这天下间,又何止他谢月华一笑倾国?……
  须臾间的念头百转,面上倒未显露丝毫的端倪。却不禁有些着恼。他齐修云是谁?当朝王爷日后的天子!怎么可能被一个人在这绊住而毁了半生的苦心经营……
  他笑着一手擒住月华细腻光洁的下颚,逼他抬起首来,眼睛直直的盯到了他的心坎上面:"月华,当着太子,谁许你这么放肆了?"
  那目光射过来,就如一把淬了天底下最毒的毒药的匕首,精巧细致的割开了骨肉,瞬间泛白,而后就流出黑色的腥臭的血液……不停不止……不止不停……
  月华的眼前便突然空了。接下来发生什么他也全不知道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扯起一张笑脸离开那个他今生最眷恋的怀抱转而坐在另一个男人的腿上,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盅接着一盅的喝着那入口极烈的白酒直到浑噩不堪,更不知道是如何离开了齐修云的府邸最终躺到了别人的床上……
  他只记得那如水的一夜,那人如刀子般的目光,毫不留情的斩断了他二十年来所有的奢望和痴缠……
  早已经是万劫不复。
  他能做的,也只有更加放肆的叫着喊着,曲意承欢,放浪形骸。等熊熊烈焰焚毁了意志,等浩浩冰川冻结了思念……白浊的液喷薄而出,瞬间颠覆掉所有,就那么紧紧的攥着不知道是谁人的一双手。在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他只轻轻的喊了一句:
  "修云。"……
  一滴泪滚落枕边。而后是泪落如雨下。
  冰凉一片。
  ……
  头痛欲裂。
  这是月华醒觉后的第一个念头。
  是好久不曾饮过那样的酒了。妓院里的酒都是温热的,带着点梅子香,喝下去挨着肺腑慢慢的走,根本就不醉人。像个极为标致的江南女子,只会更添分暧昧添分情趣。而昨日的酒却真真是个烈性的汉子,眉宇凌厉,一口下去就可以提刀砍几个人头下来。
  从喉咙开始火烧火燎的难受。他微微动了动唇。
  突然一个柔软的触感贴了上来,蛇一样轻轻翘开了牙关滑进他的嘴里,接着就是一股子清凉的水顺势而进……水尽了,可那东西却并没有退出去,反而含住他的舌狠狠的吮吸……继续的纠缠,好像就是一辈子那么久远……
  月华有些媚惑的睁了睁眼睛,却蓦地看到一双黑色的眸子就在自己的面前,尽是玩味的笑意。那么近的距离,鼻尖上面停着……
  他一下子醒了过来,条件反射似的一躲弹到了床的另一侧。死死的盯着那个始作俑者,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已然清晰的记起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他,是齐修云送给太子的礼物。
  还有昨夜……
  他咬了咬唇。却倔强的不愿意低下头去。就这么和齐澈对视着。
  齐澈用手撑了头,有些好笑的看着似乎有些惊魂未定的月华。
  下意识的扯住被角,眼睛里含着些警惕和惊惶,面色却是潮红的,嘴唇也因为刚才的吻而显得分外的红颜。
  齐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月华很美,甚至比那训练有素的妖娆风情更美。那美,就如同清晨绿叶上挂着的一滴晶莹的露水,脆弱到令人心折。又如同新婚之夜的含羞带怯的处子,让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洞穿他全部的防备,让他在自己的激昂当中沦为荡妇。
  齐澈几乎立刻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扯过了月华压在身下。月华就算再怎么装傻不去看那满眼的欲望,可那硕大而火热的硬物却在真实的顶着自己的胯部。再再提醒着他齐澈此刻的想法,他想干他!现在!马上!
  月华用力的挣扎着,可全没了用处。腰疼的厉害,那手脚也是酸软无力,一拳打过去,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帮人家按摩捶腿。索性由他去吧,心底又隐约有些不甘心。他到底是个男人,怎么能说要怎么着就怎么着?!
  齐澈彷佛也是被磨的有些不耐烦了,三两下就把他的两手架在头顶顺手拿件衣服绑了,然后一把掀开被子露出还没来得及穿衣的身体,停也没停的就挺身冲了进去。
  月华大叫了一声,然后就紧紧的咬碎了口银牙楞是不再吭气。齐澈看着他那三贞九烈的样子,心底一股子无名火起,他狠扒住那纤纤的细腰,猛烈的进进出出了几十回,把个月华痛的冷汗淋漓,彷佛活生生的就被人整个撕成了两半。唇也似被咬破了般,回荡着腥咸的铁锈味儿。逐渐的,意识也有些不清楚了,就破布一样的随便被齐澈操着。
  隔了好久,感到一股子灼热在自己的体内炸了开……月华猛烫的身子一跳,就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月华只觉着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在痛。那痛是攥着筋的,一根一根的延伸在骨里血里暗自潜伏,等好机会突的一窜,就汇聚成一大股,直冲上脑门。
  汹涌澎湃。
  彷佛处在风口浪尖上。也彷佛他现在的境遇。
  不由自主。
  心头凉凉的,自然撺掇着到了眼睛里。一阵子酸楚的味道冒出来,泪就滚出了眼眶。
  他想死,即便是那三年的狗日子他都没想过死,可这一回,他是真的想死。他只恨自己不能立刻杀了齐澈然后再绝了自己这条烂命,一了百了。不过他不能,他是齐修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给齐澈的,如果杀了齐澈,那么不管自己死不死,也不管担不担的下这个罪名,都一定会牵扯到齐修云的头上。那么多人恨他等着要他的命……所以绝对不能只顾着一时的痛快而毁了他的千秋……
  必须活下去,总有一天会是个头……总有一天……
  齐澈听着屋内那人低沉而压抑的哭泣闷闷的传出来,莫名的觉得痛。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昨晚上看他哭的梨花带雨,今天又看他固执的不肯张口说一句求饶的话,都有些东西流星一样的滑过自己的心里面。他直觉着并不想去追究那到底是什么。却隐隐约约知道他再也下不了手。
  即便齐澈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人真正的名字,叫做谢月华。
第7章
  平平静静的过了几日,齐澈没有再踏进月华住的西苑一步。
  这样的后续反倒让月华奇怪,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早先的行为激怒了齐澈已然被他弃如敝屣。心下略略宽了些,却有些乱糟糟的。
  尽管他是真的希望齐澈自那日之后忘了自己,从此生死两清不相往,可若真如此,齐修云的计划便凭的折了腰。虽然月华并不清楚齐修云把他送来的真正目的,他却能肯定那是十足要紧的。照着齐修云素来的行事,他绝对不会用同一个人两次,何况他月华已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因此断没有此番回头的道理。他能扭着性子对自己好言好语,且不惜在众人面前让王妃下不了台……月华的心里没来由的泛起一股寒意……他实在是太了解他……
  不过,若说齐澈真的就放下了他倒也未必。下人们每日都进来好好服侍用食更衣,言词之间也没有显出什么轻鄙的意思,而且还有太医院的人定时给他体测诊疗滋养……他不像是个乐伶倒似个新纳的妾,正得宠,被人众星捧月的供奉着。
  舒缓了身子躺在软榻上面,月华心想,与其烦那心去猜测不如静观其变吧。……
  月华不懂齐修云,更不懂齐澈。这两个男人才识心智都是一等一的旷古明今,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多年,却谁都没有真的把对方拉下马过。那齐澈虽已贵为太子监国,可他也知道齐修云便是他此生的心腹大患,不除之不足以安枕。而齐修云也明白,如果他不早做安排绸缪,等到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为王,第一个要剪除的就是自己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皇家宫闱之间,本就没有所谓的血脉承载,亲情相连,那金光龙座就是再宽敞,也容不得两个人去坐。
  成王败寇,就是千古不变的真理。生杀予夺,九五之尊,怎能不引着众家男儿趋之若骛如痴如狂?
  其实在月华看来,齐修云也好,齐澈也好,都是一种人。他们满目盛载朗朗乾坤,是天下,是苍生,是扬名立万功勋垂世。单单没有儿女情长。刚一番温情笑意缠绵,转首就可以杀戮四起绝情绝义。
  可情这一个字之所以那么千回百折,就在于你不知道它一笔一划从何而来的时候,它就已经跃然纸上。墨迹未干,心血铸就般,一气呵成的顺畅。
  拥有一双充斥野心的双眸必燃起冲天的火光,那么璀璨那么光华流转……
  如果奢望这种人会爱上自己,通常就只能是一个结果。
  把自己磨利了磨尖了往刀口上送,落得个飞蛾扑火,玉石俱焚的下场。
  不过,他早碎了。一地的血肉模糊。又何必再去计较留不留个贞洁全尸……
  毕竟他月华何其有幸啊,这一来二去的,貌似已得了天底下最得意最风流的两个男人的宠,不知道多少女人恨不得掐死他好来取代他……呵呵……
  "在想什么呢,如此开心?"惊得一回神过来,月华便看到了齐澈那双似乎永远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黑眸。正看着自己。一眨不眨的。
  他即刻侧了头去,把眼光投向窗外。
  时值隆冬季节,大雪盖了天地,一树火红的梅花正烈烈的开的繁盛。
  香气淡淡的传过来。沁着心肝脏脾。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一手轻抚上柔滑如丝缎般的黑发,齐澈低声问道。柔情切切。
  月华冷冷一笑回道:"小人哪敢?"他明知眼前此人是何等的重要和尊贵,可心里就是堵着口气。语气也不自觉的硬了起来。
  齐澈倒也不生气,只贴了他坐下,双手顺势环住他的腰,却又微微一皱眉道:"怎么身子骨这么冷的?"
  月华存了心不答。轻轻的挣了下,觉得腰间的手劲倒加紧了几分,便懒得再和他较力,任其搂在怀里。眼睛闭上了当养神。
  齐澈看着怀里娇俏的人儿胸口起伏轻轻的呼吸着。浓密的睫毛打了个小小的影子,姣好的面庞呈现出一种几乎透明的白皙。五官不全似女人般的柔媚和细软,那鼻那唇都生出些男人的坚毅不屈,却不显得突兀,倒平添了些别样的蛊惑。齐澈心念一动,凑上去,轻轻的含住了那因为冬寒而有些紫青的唇瓣。
  他感到本来柔软的身子微微的僵了一僵,心底便漾起了从未体会过的柔情蜜意,他更箍着那彷佛一用力就会折了的腰,逼他不能丝毫的动弹……舌继续的卷着,口里的每一滴的甘甜……总也尝不够似的……
  却突然感到舌尖一转,得了回应。月华全身酥软的靠着他宽阔的胸膛,没了骨头似的挂着……齐澈一抬眼,看到一双柔媚已极的眸子,里面一派旖旎的风光,脸也薄着层淡淡的红晕……
  齐澈情难自禁一弯腰,便打横把他抱了起来,直往床榻上走。
  月华竟也好像真的动了情,也乖乖的让他抱着放到了一团丝绒锦被当中。
  只睫毛轻轻的颤了一颤。
  齐澈覆在他身上,大掌扶住他的脸颊,不住的摩挲,暗哑的声音在这罗帐里面听来说不出的诱惑:"别怕……今天我不伤你……不会疼的……"
  他果然细细致致的揉搓亲吻,从上到下,每一寸每一寸的点着火。月华只觉得本来还有些寒的彻骨的身子像是被架在柴堆上慢慢的烤,渐渐就热的有些难以忍受。他细吟着,整个人都似乎化作了一江的春水,潺潺的就从齐澈手掌心里面流过……
  云雨过了,日头也偏了西。一室残光。
  月华看着枕边那人沉沉睡去的容颜,有些微的恍惚。
  到底都是齐家的人,眉宇间都挂着分相似的狂傲。不过齐澈尤其显得年轻。醒着的时候再怎么机关算尽暗藏城府,也能有如此沉静平和宛若婴儿般脆弱的睡颜。
  想着想着,手便轻柔的抚摸了上去。
  好像……真的好像……也是有曾经的,那人就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可从始至终都是天涯……
  或者比天涯更遥远……
  正茫茫然的,突然,昏暗中两道凌厉的精光射了过来。
  月华定定神,却原来是齐澈醒了,正看着他。脸上罩了一股森森然的严霜。眼里面全是戒备。
  他以为是自己无心之举冒犯到了齐澈,便径自想要收回手道:"太子醒了?"
  齐澈反手一下子擒住他的腕,嘴角浮着丝冷然:"月华,你刚才在想什么在干什么?"
  月华哑然的瞪着他,原来齐澈从未对自己放过心。也是,自己是齐修云送来的人,他齐澈就是再傻也不可能对他掉以轻心。
  这两个人就是再怎么做惯了人上人,视别人都是草菅,偏偏就是最怕突然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不明不白的陨了条命!
  月华坐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齐澈,冷笑道:"太子,你以为我刚才在想什么干什么?"
第8章
  月华坐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齐澈,冷笑道:"太子,你以为我刚才在想什么干什么?"
  齐澈没有回答,脸色青白不定,莫测高深。
  时间就这么猛的被刹住了不动,紧崩起背脊踮着脚尖的走过两人之间……
  冷滞到极点的空气里,月华却突然笑了起来。他彷佛是想到了什么天底下最最开心的事情,极绝艳的一抹笑从他的眼睛深处漫出来,挡都挡不住的铺了一脸。最后他竟然笑的全身起了颤,弯下腰捧着肚子,就差在床上打滚了。
  齐澈仍然不说话,只看着他发疯,两道英挺的浓眉却皱在了一处。
  原计划好的一切现在都变得南辕北辙,他本来可以一刀杀了面前的这个人,半点血都沾不到身上的干净俐洛;他也可以把他关起来,见不得阳光也就翻不出什么花样;他甚至可以严刑拷问他到底呆在自己身边有什么目的有什么心机……
  可是,他却一再的容忍,居然还在他的身旁毫无防备的睡着!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可他太子澈又怎么可以在明知底细的敌人面前这么没了戒备?!
  齐澈狠狠的扯住犹自狂笑中的月华的头发,直把他揪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狠狠的看他,眼光如团火,活像是生生要把那一张苍白的脸上烧出个洞来。
  他咬牙切齿的说道:"谢月华!你不要以为凭你就能糊弄的了本太子!"
  月华蓦地停住了笑声,他抬起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向齐澈。那目光是决绝的。平静的。没有一丁点的波澜起伏。
  就那么久久的,久久的看着他。
  然后,他开了口:"原来太子早就知道了小人的身份。那就请太子赐小人一死吧。"
  齐澈楞住了。逐渐的,他的面目在扭曲变形——
  "啪!"
  一记清亮的耳光掴上了月华的脸。下一刻,月华已经被扇飞出去,撂倒在地。齐澈却还不解气,他从床上跳将下来,一脚就踏在了月华的小腹上。
  月华痛的闷哼了一声,整个人都蜷曲了起来。
  齐澈怒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本太子面前作势拿大!想死?哼!就偏不让你死!"看月华紧咬着牙不说话,他又弯下身,扳过那张惨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冷冷的说道:"谢月华,你听着,如果你胆敢死在本太子这里,我就杀了你的王爷!"
  月华身子一震,一抬眼就望过去,本没什么生气的眸子此刻却如同刀子般锐利无比!
  齐澈直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百般滋味都在心头缠绕,一时间竟然有点理不着头绪的错乱不堪。
  他抬起手,可是再一巴掌却怎么也搁不下去了。
  长长的吁了口气,齐澈怒极反笑:"好啊,月华,看来你的确很在乎你的王爷。那你最好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一把拎起了月华重重的扔回床上,齐澈便穿衣走了。
  月华被摔的七昏八素的,全身的筋骨都在叫嚣着疼痛。可他却一动也没有动。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头顶上一方绯红的罗帐,轻轻的飘荡着……宛如绫……一点一滴的缠住咽喉,一点一滴的收紧脉络,一点一滴的扼杀掉仅存的意志……
  除却伴谈秋水外,野鸥何处更忘机。
  可那青山又是在哪里的青山以外啊……
  ……
  隔日天明,婢女兰儿照例进来伺候月华洗漱用点。可刚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只见被褥枕头散了一地像是刚刮过癫风一样。她急急的走到床边,就看见月华赤身平躺着,脸颊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艳色,眼神已然没有了焦距,直愣愣的瞅着头顶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兰儿抖着手过去探了探,月华滚烫的身体就如同着了火。
  她再顾不得什么羞怯,赶紧扶着月华坐起来,一迭连声的喊道:"月华少爷!月华少爷!……"
  平素里,月华自认也是个下人奴婢,所以就待这些人极好,并不会刻意刁难。而兰儿是他入府以来的贴身侍婢,更是得逢他照顾体恤。兰儿一直记着月华的恩德,此时一急,音调就已经带着明显的哭腔。
  泪水一颗一颗打在脸上,轻柔而冰凉的触感直浸了月华空洞的内心。他遥远而荒凉的意识就这么被一点点的拉了回来,重新回到了他早已经恨之入骨的肉体里面。
  ……
月华昏迷了整整三天。
  在梦里,他好像又再次看到了齐修云那俊逸潇洒的笑脸。和他们在一起的那段快乐的时光。每日厮守,每日缠绵,都化作了这番烧熔了入了骨的思念。蓝天白云下,他那么纯真无邪的笑,他以为对面这个和他一同开怀的男人就是他的天地长久,就是他的海枯石烂,就是他的桑田沧海。可一回头,身边早已经是空无一人。
  耳畔呼呼的风响……他到处找寻……哪里也没有哪里也没有哪里也没有!……他急了,举目四望,骤然发现远方似乎有个熟悉的背影……却看不真切……那背影逐渐远去,成了个黑色的点……
  他疯狂的喊着,他叫他的名字可是那人怎么也不回头,他努力的跑,想要追上他,却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可手仍然不甘心的拼命挥舞着,他不能让他走!不能!……
  突然他的手被人用力的拽住了,他于是抬起迷茫的眼睛看了看,那是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眸子……一双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眸子……是谁?……他努力的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然后,黑暗铺天盖地的笼上来……他就沉沉的睡着了……
  但是,即便在昏睡中,他依然清楚的感到那双手一直握着自己……那双手……真的,很温暖……
  ……
  月华站在中庭的院子里面,雪花飘落了他一身,他痴痴的看着掌心的一小朵,精致的棱角,五彩剔透。慢慢的,慢慢的就化了……
  "月华,怎么在这里站着?你不是怕冷的紧么?"一个温暖的拥抱环过来,带着些细碎的温柔。
  月华垂下睫毛看着自己的脚尖,柔顺的答道:"只是透透气。"他轻轻的握紧了手,感到手心里面那一丁点的冰冷逐渐的流淌了去……
  自从他大病初愈,齐澈对他总是呵护备至。而月华也不再刻意的去忤逆触怒他。齐修云则成了他们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绝对不能提到的禁忌。默契的维系着这份微妙的平衡,齐澈和月华之间也是难得的融洽了。
  只要有空呆在太子府,齐澈就会来西苑陪他。得了闲暇,他还会带着月华骑马出外游玩。
  齐澈细细的用斗篷裹住他,挡住那些刀剑般凛冽的风沙,然后紧紧的抱着他瘦弱的身子,一气跑到郊外去。
  每每这个时候,月华总会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忘了很多事情,关于齐修云,关于储君,关于他自己。他只是眩惑于眼前这个男人那么阳光的,爽朗的笑声。
  静静的看着,久久的看着,他便会随着那抹阳光,在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第9章
  冬去春至,天气变得和煦了起来,满地的花争奇斗艳的开着,空气里越发浮着一股杂乱的芬芳味道。
  虽说是绵绵春光,月华却着实怕冷。他不怎么出门,总是一整日一整日的歪在榻上,手里常拿着卷书,可心思并没有落在书上,早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曾经的事,眼前的事,以后的事都被什么串起来,许多东西就彷佛隔着个白影子,清清楚楚的看到,想要走进了摸个透彻,却是隐匿着再没有了踪迹。
  茫然若失。
  ……
  月华就那么不知道为什么的恍惚着,连齐澈踏进屋来走到身后都没有察觉。直到一双手如常的环了过来。他才回了神,轻轻的靠了过去,依偎在那温暖的胸膛上。
  齐澈用脸颊摩挲着月华光滑的后颈,复又细细的啃噬着。月华被逗弄的有些生痒,便微微的挣扎了些,想要把身子往前倾。可齐澈略一用力,更紧的抱住他,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
  良久。
  幽幽的叹了口气。
  月华一震,便不再动了。任凭齐澈那绵长而温暖的呼吸一下一下的打在自己的皮肤上。他犹豫的抬起手,想要覆上他的臂膀,却在接触的当口滞顿住,渐次的握成了拳。指尖卡在肉里,他也全不觉得疼。
  垂下手,他把眼光瞅到了窗外。
  窗外是一番花红柳绿的艳色逼人。
  生机无限。
  ……
  月华生性喜静,就是以前刀口上舔血或者陪人欢爱的场合,他也是不愠不火的步调。齐修云曾经笑骂他是一副冷血肠子,什么事情都动不了他的念。月华也只是淡淡的一笑并没有反驳。
  要真是冷血的话,那也不会多生这些苦楚了。
  但如果不是冷血,他又怎能心上住着一个人,却可以在陌生的怀抱里对着另一个人辗转承欢?
  ……
  可不管再怎么斗转星移,人总是会有些本性是难改的。所以在太子府上住了这么久,月华也从来没有到处去看看。他只是隐约的从兰儿的口中知道些府里的情况。比如这太子府还有一位陈姓的太子妃住在东苑。比如她是位如何美丽大方的当家夫人。
  而对于陈妃在这太子府中的地位,最好的证明就是,无论齐澈再怎么眷恋着月华这西苑不肯离去,每隔几日,他还是会去东苑住上一晚。
  月华虽对太子的去留不以为意,齐澈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太子妃的事,不过他知道,她对于齐澈来说是特别的。
  其实对这位太子妃,月华是久仰大名。
  陈氏是太子太傅陈怀安的孙女,单名一个倩字。父母早已亡故,剩下爷孙两人为依。那陈怀安虽然贵为太傅,平生却是一介腐儒,除了一肚子通古达今的才学以外,根本就不过问朝廷里的是非。而齐澈虽然对其他人爱理不理的桀骜不驯,却唯独对这个老师非常的尊敬。所以,才在陈怀安百年之际,亲口向皇上应承了这门亲事。孝期一过,他便娶了陈倩过门。
  虽说当此天下都以尊师为善德,而陈倩又是有名的美女,不光琴技一绝,更负贤良之名,但是对于齐澈来说,立妃本来是一次极好的扩充自己的人脉和势力的机会。可他偏偏放弃了利用妻子娘家巩固自己的地位,一意孤行的娶了个家道中落的孤女。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外。
  所以,朝臣们表面上都交口称赞太子重情重义,私底下莫不嗤之以鼻。太子的人都以为他感情用事不顾大局,齐修云那一派则窃喜着,相对于太子的愚蠢,自己主子可得了门玲珑的婚事。
  那一年,正值武帝在位二十三年的初夏。也就是在那一年,齐修云行三媒六聘之礼正式迎娶了刘陵。
  红烛春色轻裘暖,一腊燃尽旧人愁。
  毕其一生,月华都绝对忘不了那漫长的一夜。忘不了他是如何奉下齐修云这残酷的命令通宵守卫在他们新房的门口。又是如何近似麻木的听着屋内殷殷私语渐化作轻一声重一声的娇嗔呻吟……肉体碰撞的淫靡声不断不断传进自己的耳朵,无数冷箭样的直直的射进了他的心……
  他彷佛飘在空中。
  蝉躁着,风静止不动。他的头顶上是一团很圆很圆的月亮……那么白那么亮的光,刺的人眼睛好痛……
  一切都是痴人的梦。宛如泡影,轻轻一戳也就碎了。
  后来。
  后来他在与齐修云的一场云雨情事中被刘陵当场看见。那娇纵跋扈的女子便一怒之下回了娘家。齐修云急急的赶了去,他和她许诺了什么约定了什么,月华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从接刘陵回府以后,齐修云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再后来他被刘陵拿了错,挑了手筋打个半死,卖去了暖春楼为妓。
  兜兜转转的,四年过去,他现在却成了太子面前最得宠爱的人。
  ……
  一阵悠扬的琴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月华知道那是陈妃在抚琴。她每日午睡过后就会有一个时辰用来弹奏。琴声婉转如莺出谷,一响空灵之姿,再再显示出抚琴人炉火纯青的技艺。月华总是喜欢静静的听那琴声,彷佛一壶暖酒把人心都熨暖了似的。虽未蒙面,他已能猜到那是怎样一个女子怎样一份气度。而能够娶这样堪堪母仪天下的女子为妻的齐澈,已经远比二王爷齐修云更拥有了人王的肚量和眼光。
  不过不论是谁主沉浮,都不可能还有他的立足之地。月华自嘲的笑了笑,或许这就是所谓以色事人者的宿命。……
  忽然琴音一转起伏,暗暗含着一股喜色,不似如常稳淡的风格。月华正奇怪,却听到一笛舒缓而至,自然的溶入了进来。只闻那笛舞长空,而琴走碧海,双飞如比翼,相伴相依和谐流畅,曲调之中好似渗透了无比的恩爱与缠绵。
  月华有些心驰神掣,便起身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他不免有些好奇,想去看看究竟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公然的和太子妃琴瑟合鸣赴这一段潇湘。
  穿过几个回廊,渐逼近了。月华急匆匆的走着,生怕途中就断了音讯。可毕竟不熟路,左转右转的竟然迷了方向。只得边走边停,侧耳分辨着。
  骤然间柳暗花明一片澄清,待得定睛一看,月华就楞在了当场,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眼前是一池荡漾的绿波,布满了无数含苞欲放的莲花。池中筑着一座精致的小亭。
  一人素雅纤尘,十指青葱,正端坐其间抚着一把谣琴。而旁边一人斜斜的倚了阑柱,檀口轻启玉笛的,却正是太子齐澈。
  月华看着他们夫妻郎才女貌伉俪情深,心里也说不清楚什么在翻腾着。
  呵,他早该想到不是么?……除了齐澈,还有谁敢在太子府和陈妃合奏……他心里隐隐知道可是却不愿意承认……他这么急着赶来看,不就是为了求一个眼见为实?现在看到了,可这一嘴的苦涩又是为了什么……
  凝视着远处齐澈一脸盈盈的暖色,月华慢慢的退了几步。便一转身走了。
第10章
  月华变了。
  虽然他依然冷着性子不爱出门,虽然他也依然恭顺,可是齐澈却真真的觉得眼前这个人在某些地方起了变化。
  那日,他踏着一地春草自陈妃那里来到西苑,一进门就看到月华对着自己轻轻的扬起一抹笑。明明极淡色的一笔,却楞是把他看呆了去。
  那笑容像是浮在纯白色的云里,被蓝透了的天空衬着,不染一丝人间烟火。
  齐澈的心头莫名的一痛,便径自过去揽住了月华那瘦弱不堪的身体。
  ……
  从那时开始,月华就比以前更爱发呆,明明齐澈在跟前站着,他的眸子也常常会突然的没了神采。一双眼睛总是直直的透过齐澈,盯着他身后的某一点出神。那眼神里面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是一径连心的茫然和平淡。很多时候,齐澈甚至觉得自己怀里的根本就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个精致的木偶桩子,机械的呼吸用来延续生命。
  只有,在夜色里面,在齐澈进入他身体的刹那,他才会猛然的活过来似的,生死般攀住齐澈强健的背脊,抱的那么紧那么紧的,彷佛恨不得把自己全嵌进去了才甘心。他在男人的纵横驰骋里面恣意的浪荡摇摆着,一番醉人的娇媚盛开来,宛如夏末的花朵,开的极艳极繁。释放出最后的挣扎和美丽。
  每当齐澈看着这样的月华,他都会没来由的感到心乱如麻。
  他在害怕。
  可是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他曾经看到过月华手腕上淡色的痕迹,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没有追问下去,只因为月华会在他亲吻那两道伤疤的时候不自觉的,微微的发抖。
  可就是面对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儿,他却能够清楚的感到自己内心的惶恐。
  如果说前次娶回陈倩是以报师恩为理由,那么月华,就是他永永远远都不可以也不应该执迷的对象。
  月华是齐修云的人。这个铮铮的事实,月华没有掩盖,在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齐澈就听到了那个反复呓语他口中的名字;而齐修云也没有掩盖,他只是轻描淡写大大方方的把月华送到了自己的身边。那么自信从容的笑,就像是守在陷阱旁边狡猾的猎人。
  什么都备好了,就等着他上钩。
  可是纵然明白,齐澈却怎么也想不通那个陷阱究竟是什么。他曾经仔细的打探过关于月华的一切,月华身边伺候的人也全都是自己的心腹,自己在西苑的每一餐每一件衣物,甚至拿过什么碰过什么都小心翼翼的验过毒……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可是久居官场沉浮宦海多年,见惯了那么狡诈狠毒的作派,齐澈直觉着齐修云断不可能这么白白把月华送给他。
  月华是特别的。即使对于那个阴冷如毒蛇一样的人来说,他也是特别的存在。
  否则,齐修云是不可能当着那么多显贵的面和他调情,甚至触怒了刘陵那个醋缸子。就是戏也过了头。可是当局者迷,又或者他有了必须舍弃的理由。
  但是被废去了武功的谢月华,被卖身暖香楼三年为妓的谢月华,在太子府上住下之后再没有出过门的谢月华……这一切的一切都迷蒙着齐澈的眼睛,让他困惑不堪。
  要走这么险的一个局,其实最好的做法当然就是杀了月华。只要月华一死,那么无论齐修云打的什么主意都只能改弦更张。不过,齐澈原是个狂放不羁的主,底下的人都一再的劝他不要冒险,他却偏偏要留着月华。齐修云你敢送,本太子就敢用,他倒要看看齐修云能借着月华翻出什么五指山来。到时候,还不就是一刀的事情。
  是啊,到时候……到什么时候……
  虽然还是那么个牵强附会的理由死死抵住众人日益嘈杂的劝诫,齐澈的心里已经知道了一件事:他杀不了月华。
  而他既然不动这个手,也就再没有其他人可以动那人分毫。
  可每次在朝堂上面对齐修云,他总会看到熟悉的笑意。那笑意是从他送了月华的晚上延展复制出来,一模一样的。勾住嘴角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齐修云在等着什么。
  等着东风起的一刻。火烧连环。
  等着他齐澈兵败如山倒。
  等着月华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
  齐澈被激的烦躁不安。他在迷雾一样的林子里面越走越远。他被线牵着走,那线的另一头是悬崖是坦途,他全然无知。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牢牢的,牢牢的被一个叫做谢月华的人拴的再也无法动弹。
  如果这就是命……
  ……
  昨天夜里齐澈没有过来。
  月华便难得的得了一个早起。他耐不过兰儿一再的软硬兼施,也就难得的出了门。
  可说是出了门,也不过从内室来到了屋外。
  虽然齐澈并没有限制月华的自由,不过月华觉得,既然身为奸细就好歹不要过分张扬。
  寄人篱下就该有个寄人篱下的样子。
  ……
  兰儿手脚很是麻利。她把一把软藤椅支在树荫子里,又细心的铺了层冰蚕丝的绸缎在上面。然后欢笑着眉眼招呼月华过去坐下,自己便在旁边有一波没一波的打起了扇子。
  月华仰头看着树叶缝隙里面那一点点灿烂的阳光,漫不经心的透下来,随着风簌簌的晃……
  日子如水,流淌着,转眼间就已到了盛夏。
  最近,齐澈很少来到他这里。就是来了,也常会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久久的打量他……那并不凶狠的眼神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一点点的逼过来,直到触及他的脸颊,他的身体,他的血脉,他的骨髓,他的全部全部……彷佛刺痛般的,月华会忍不住轻轻的战栗着,他无法真切的体会到那里面蕴涵的东西。却直觉着齐澈,有什么地方变了。
  那改变不是翻天覆地般的彻底,而是从某个细微地方的渗透开始,就如蚁穴之于千里大坝,稍不留意间,已经倾盆绝堤。
  是因为……自己么……
  想到这儿,月华突然讪笑了两声。他自顾的笑着,倒是把一旁已然有些睡意的兰儿惊醒了。兰儿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月华那一张春色明媚的笑脸,心底突然泛起一阵沉沉的悲哀……
  如果,能一直看到这样的笑容……该多好……该多好……
  "兰儿,愣什么神呐你?"
  兰儿愣愣的看到月华的俊脸正杵在自己跟前,吓了一跳,忙说:"没,没什么……对了,少爷,你喝不喝点酸梅汤?我镇了点搁厨房了。"
  月华含着笑道:"恩。"
  看着兰儿远去的背影,月华复又转过头,静静的闭了眼睛休息。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好似飘荡到了好远……眼前只剩下一天一地的白……却有一个黑影靠了过来,月华猛的睁开眼睛:
  "谁?!"
第11章
  清清碧洗寒谭深邃,一素端丽清雅的容颜,眼前的人物虽然并不陌生,但是她的到访到底还是让月华吃了一惊。
  原来竟是陈妃。正值晌午时分,却因她兀自的站在背光处,看不真切她的面目。
  月华定了神,正要起身行礼,陈妃轻轻的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束。既而她就那么站着,也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月华,那目光如最幽深的谭,粹了墨玉般的光,似乎要把什么都看穿了看透了似的。月华有些奇怪,可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素里面他们并没有什么往来。月华也只是一些众家场合寥寥的见过她几面而已。况且,他也并不清楚陈妃此行的目的。总不是闲话什么家常吧……于是,他也就只能静静的回望着陈妃。
  初夏的空气混和着濡湿而繁杂的花香,微凉的风吹动头顶的树叶轻摆着,那些斑驳的亮点子也随着晃动,好像是一盏轻曳的琉璃宫灯,一点一滴的流溢生彩。
  就彷佛人心。
  瞬息间千回百转。百转千回。
  久久的四目相对,陈妃却忽地叹出一口气。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光景,月华看到了她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流星般的情绪起伏。
  如闪电。划破寂静的长空。
  那并不是愤怒或者鄙夷,而是某种更为深邃的东西……彷佛一个死扣,就等着手起刀落,决绝的斩断……
  然后,陈妃再次深深的看了月华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月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直觉着陈妃这一趟有些蹊跷,可到底是哪个地方不对了他也说不上来。陈妃从来也没有亲自来找过他,今天一人独来,又不堪只言片语,仅仅就只是为了来看看他到底生个什么模样??其实以陈妃的地位和气度,是断然犯不着和他这样一个小小的男宠争风吃醋的,何况日后若齐澈君临天下,后宫的妃嫔又岂止千千万万?!那么,她又为了什么而来呢?……
  月华心里蓦地泛起一阵寒意。以前久沐腥风血雨,危机来临前他也总是有这样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暗中成了形状,他却抓不住。齐修云,刘陵,齐澈,陈倩……他们都不是一班简单的角色,千古留名百世荣辱是他们分内的事情。而他谢月华在这一场争斗中充当了谁的棋子,好像独他自己还一无所知。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属于自己的那个必然的结局。
  纵然繁华风光无限,可是落寞舞台在谢幕之后也只会剩下场场冷清吧。……
  "少爷,少爷……"
  月华回神看着眼前端着碗酸梅汤的兰儿,那样浓稠的颜色,看不到底……他便朝着她旋开了抹笑:"兰,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屋吧。"
  ……
  是夜,月上中天,亮如圆盘,把个深空照得透亮。连窗外的蝉也显得越发的噪了。
  按照惯例,今晚齐澈不会过来,他会去陈妃那里。没了他,房间里就不似往日的暖暖春意。月华披着一件毛氅端坐在窗前,愣愣的看着天空的月。他的心绪仍然被白日陈妃的突然造访搅乱着。明明算是个最局外的人物,却偏偏让月华放不下。虽说现在齐修云声势渐长,可齐澈到底是天下公认的继位者,他是断不敢冒然行事的,所以才苦心经营多年。可即便这样,他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反对齐澈,否则便是个乱臣贼子,不可能服众。而陈妃出身寒门,只不过是个书香人家,朝廷里面尔虞我诈她应该是全然不过问的。一直以来,她虽然立定当家主母,却一直隐着性子。冷淡而不问世事。且依着齐澈的秉性,也不可能让女儿家的参与他的大计。
  她的到来,绝不是寻常女人般只为争宠那般简单。
  到底是正室,齐修云一朝得势,齐澈连着他那一党人都是跑不了的鱼肉,只等刀俎。而家人仆役,更是必须斩草除根的。表面上的风骨,也不见得就代表她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月华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人心里最污秽的一面,他知道身在这样一个是非里面,谁又能真正做到纤尘不染呢?……
  宫闱倾轧多年相对,齐澈和齐修云之间的斗争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陈妃不可能不知道。或许,她是怕齐澈被自己这个妖孽迷惑了心智,所以才到西苑来的吧。结果发现——
  也不过尔尔。
  月华念及此,竟掌不住笑了起来。是啊,也不过尔尔而已。他能翻得出谁的掌心不成?……陈倩,她始终有她的天,那天空澄明一片,挂不上云的碧蓝,就是怎样的风雨,她也会有人担当着……心蓦地酸痛的厉害,眼睛也有些涩。月华暗骂了自己一句,赁的没出息,该来得总是会来。这辈子伤够了的想念,难道还非得贱到又把自己的心再搁水里火里去熬一遍?!他抬起左手,狠狠的就是一口,那么死命的咬着,直到嘴里泛起一股子腥甜的味道。松口一看,原来已是血污的一块深印子。暖暖的血顺着瓷一般透白的指尖一滴一滴的落在青砖地面上。又一滴一滴的渗了进去……逐渐委顿成一个个淡色的痕迹……
  约莫过了四更天,月华才合衣胡乱的睡去了。
  这一觉却是意外的安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的光景,隐约听得耳边有人一叠连声的唤着名字。那声音里面分明透着急促和焦虑。月华只觉得头晕沉沉的,便烦躁的翻了个身,意识立马就又模糊了些。却猛地被人拽起来,搂了个紧。月华便只得不耐的睁开了眼睛,是齐澈。
  "月华,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手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眼见着那人着急的神色,月华没来由的有些想笑。在齐澈怀里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躺好,他才曼声道:"没什么打紧的。"
  "这么多血,总是要包扎一下才好。传太……"还没等那个"医"字说出口,月华玲珑的舌尖便缠了上来,手脚也不甚安分的探入了齐澈了内襟里面。齐澈愣了下,旋即一个翻身上马把他压在了身下。三两下除了衣服,齐澈看到月华的身体已经隐约透出些绯色。眼睛也像罩了层淡淡的雾气。格外的显出些妖娆的色彩。四周也仿佛漫上了股子檀香般的味道来。
  齐澈便再也忍不住了,提起月华的双腿便冲了进去。只听得一声细细的娇吟,月华的头向后仰去,白玉般细滑的颈项绷的紧紧的,青色的血管突突的猛跳,手却紧紧的攀在齐澈的两臂上。他感受着体内那一团昂扬的烈焰越烧越旺,也感受着自己水般柔滑的身体变得如同滚油一样的炽热。那永远难忍的疼痛却撩拨起一阵羞耻的快感,伴随着齐澈在自己的魂灵深处浮沉不已。
  纠缠,疯狂,如兽。
  齐澈看着身下辗转呻吟的月华。窗外的日头还没有西下,金辉洒在他细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的美丽。握着他不盈一把的腰,齐澈重重的进出往复。他不明白身下人,更不明白自己的所为。
  因父王的病重,朝中的好些事宜便落在了他的身上。本来正在处理政事的他,听得兰儿慌慌张张的来报说月华怎么唤也唤不醒,就再也静不下心,匆匆的去了西苑。看到他平安无事才缓了口气。可一看到他手背上那分明的齿印,他的心又再度的疼痛了。
  他知道,这样很危险。非常非常危险。
  因为月华在他的心里已经开始占据了一席之地。他不顾众人的反对留他至今,底下人早就看出了些端倪,便不停的上书劝他早除后患。就连一向温婉娴熟的陈妃也数度劝告他不要沉迷太深:
  "太子是当朝的贵胄,本来宠爱一两个人也没什么打紧的。只是这月华并不是常人,他的来历身段目的,太子你应该很清楚。所谓一子错满盘皆输,太子难道想将多年的苦心毁在这么个娈童身上么?!"
  "齐澈,我们夫妻恩爱一场,难道你以为我仅仅是在无理吃醋不成么?"
  ……
  他知道,他知道,他一切都知道。可是因为心下烦闷,便扔下一句"夫人不必多虑"就去了书房过夜。虽然没有回头,但是他仍然可以清楚的感觉到陈倩那哀婉欲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的背影。
  夜凉如水,齐澈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久久无语的伫立着。
  心,乱了。
  不是为别人。
  ……
  齐澈低低的吼了一声,就在月华的体内崩射出了白浊的津液。他重重的压在月华的背脊上,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床帐内散发出一种情事过后霏靡的艳香。
  一时都没有说话。
  "齐澈,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隔了会子,月华略有些哑然的声音响起。
  "恩?"
  他猛地执起齐澈的左手就咬将了下去,齐澈一个激灵,却忍住并不撤手。只随他去。许久松了,已是青紫一片。月华端详了半晌,忽然回过头来对着齐澈粲然一笑:
  "就是这个了!"
  望着他那张绝艳无双却仿如孩童般稚气的面庞,齐澈心里又是没处生根的一阵钝痛,也就只得更紧更紧的抱住了他。
第12章
  很多事情点破了也许就是无计可施,只多添些无谓的困顿。早一刀或者晚一刀的,本就没有什么差别,便索性忘了那许多,安安分分的在得人处享几天舒心日子也倒罢了。在暖香楼的日子,别的好倒是没有,不过却让月华深深的明白了一个道理,等待和因为等待衍生出来的那些焦虑其实是人最无谓最可悲的感情。只要不去期待不去在乎,那么就是身处最下作的地方,也总能有些快乐的事情。比如现在,他就可以在秋高气爽的时候自由自在的看着兰儿放风筝。
  那是一只鹰。
  尽管是个纸糊的玩意儿,却栩栩如生,尤其是望着它在天空飞翔,那一双斜飞的眼彷佛也凭添了些锐利的光芒。像是要拼命挣脱牵绊住它的绳索般,不断的往上腾飞着。那格外蓝的天,浮着格外白的云,一切都是秋光般美好透明的存在。
  自由自在。
  可到底那不是一只鹰。
  所以就如何的挣扎如何的锐利如何的威风凛凛,也是处在身不由己的境地。不管它已经飞得多么远多么高,只要地上的人一扯,也不管是谁,它也只能乖乖的落下地来。
  曾经,他就是这样被牢牢的控制在一个人的手里。而时至今日,他知道,那条绳索仍然是在的。和进血里骨里,连着他的七筋八脉。他永远都不可能有解脱的一天。
  他的手紧紧的撰着,秋天的风那么凉,却渗出了些汗水。他出神的看着地上一小堆委顿的灰烬。在风里逐渐散了形状。
  早上起身,枕边就多了这么个东西。尽管只过眼一遍,他也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上面写的字:
  "一月清冷光华醉,三更天,城外凤台,故人引颈。"
  终是来了呢。熟悉的字迹,彷佛渗透了脉脉的温情,也彷佛就是远来的客,曾经两好却是被迫离分……事实是如何又有什么人关心呢?……他用这样的词,这样的调子,差人放在贴近的地方,既是威胁又是劝诱,这份苦心,便知道自己是决计不会负他的。曾经无数次看那双写字的手,指节间斥满刚毅,是从骨子里面散发出来的铿锵。这气势是独属于一个王者的。一步一步苦心经营,一步一步都是踏着别人的肩膀淌着血泪。嘴里说些菲薄的蜜语,神情到底是冷漠的。笑到不了眼睛,轻易凝固在了唇边。
  或许就是这般无情,也曾经救了他。如果没有这份恩,他早就死在哪个阴暗无人的角落里了吧……所以,注定了,自己要用这一生残败来还吧……
  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来,又复归沉寂的秋色无边。
  只天空小小的纸鸢越来越高……
  ……
  夜透过窗棂,就如斑白的发。一条条的铺陈出荒凉的痕迹。
  月华轻轻的起身,看了看身边空着的一半。一直以后,或许出于侍奉的素往,又或许是夜晚总是太过于寒冷,他总习惯了蜷曲住自己。这样,就是再霜冷冰冻的时候,也有一点点的温度可以透出来。
  从小便知道,这个世界上足以偎暖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换上一身方便夜行的素衣。他推开门。嗅到天空清冷的味道。分外熟悉。
  刹那的想起曾经的生活,充斥血腥的月夜升腾出直白的欲望,把白日里锦绣的都城镀上更为瑰丽璀璨的色彩。从古到今,哪一朝哪一代又何尝不是如斯。惺惺假意,曲意奉上,谁能看得清楚站在面前笑脸背后的杀机和野心?堆积的繁华到底又能比世外清淡好得了多少?……
  可是权利和尊荣没有人不向往。金龙座上一日便可以把天下苍生的命握于一掌之间。到底美人痴心也比不过男人眼中江山妖娆的风情。……
  ……
  接应的人驾着马车早就等在了偏门外。月华深深的吸了口气,一双眸子清亮如水,决绝的上了车……
  城外七里凤台。原是开朝皇帝进城以前歃血酬天的所在,不过后世另建公堂专侍此务,这里早荒凉了日久。遍处是荒野蔓草。
  风起,一股一股的窜进脖子里面。月华却如浑不知觉似的,深深的看着墨漆的夜。
  他没有来。
  历来谨慎小心,约他见面已然是件分外奇怪的事情,何况居然还错过了时间。齐澈身边肯定安插了齐修云的人,否则那封书简便不可能到得了他手边。所以,他该知道现在齐澈是如何得宠他,这时候冒险,实在不像那人平日的作风。就是如何要紧的事,传个口信,他相信齐修云是有这个能力的。
  从来无法看透。即使他已经在那人身边多年。
  偏是这。凤台。是月华此生最快乐的回忆。每一幕每一个细节都是清清楚楚的。彷佛江南进贡宫中的锦缎,丝滑的从指尖泛滥开温柔的触感。日后就是经历的再多,每每想起那个春色淫霏的夜,他就会感到幸福也曾经靠近过自己。……
  那一年。月华十六岁。刚独自完成了生平第一次的暗杀任务。齐修云在凤台摆了酒,算是为他庆祝。年轻的脸上意气风发,飞扬的颜色在他的眼前无限铺展出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是手到擒来般的容易。他看着不远处背对自己的齐修云,眼睛里面闪过一抹细微的光。
  正值晚春的光景,空气里荡漾着馥郁的花香。
  夕阳缓缓的隐没,撒了一天一地的绯红,就如同刚才刺入腹腔中的利刃,瞬的释放出所有的热量。那么明艳而磅礴,那么甘甜而闪亮,在生命的最后,呈现出荼靡的绝美。
  月华静静的看着,在自己的眼皮子下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他的心没有悲伤或者痛苦,只有奇怪的快意。因为对于他来说,任何企图阻挡那个人前进的,都是必杀的障碍。
  他崇拜齐修云。
  他崇拜他的霸气果决,他的狡猾残忍……而在这崇拜当中,更渗透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愫。于是他不自禁的追随着他。
  齐修云,在那个时候,是他全部的信仰。
  然后,就在那夜里,他把自己献给了他的信仰。
  目光越过起伏的人体,迷离的看着漫天的星野。近了。或者远了。一下一下的疼痛,敲打在灵魂上面,是最深邃的伤口,阴郁的迎接溃烂。
  在那个人带着薄茧的手指间绽放而后颓败下来。浮在梦里,他不记得更多,只是看到一刹那灼热的白光,和齐修云的眼睛,如星般柔和而放肆。
  既而,他轻轻的抱住了自己。……
  在先祖祭天的地方,他完成了某种事关未来的仪式。自以为天真的想念,生生折断了双翼,他用血盟的誓,把人生完全交付给别人。
  此后种种种种,便赋偿还。他也未曾恨过怨过。
  ……
  夜越来越深。远处梆梆的更响,早过了三更。齐修云还是没有来。
  月华心里渐生了疑,这一切究竟是……
  "月华,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月华猛然一惊,炸雷般闪过脑海,那分明耳熟能详的语调,不用回头他也知道。
  人是来了。不过十步外墙影子里站着。
  却不是齐修云。而是太子齐澈。
第13章
  人是来了。不过十步外墙影子里站着。
  却不是齐修云。而是太子齐澈。
  月华静静的看着齐澈。
  看着他眼眸里面翻滚的火焰在不停的燃烧。渐次燃烧出伤痛愤怒不可置信,以及逐渐清晰的杀意。
  他什么都知道了吧。
  饶是如何缜密的安排,自己到底是身在齐澈府中。月华也曾经想过那会不会齐澈使得一计,用来试探自己。可他曾朝夕伴随齐修云,他的字迹是再熟悉不过的。没有任何人模仿的痕迹能瞒的过自己。何况,就算是有,齐澈又如何能得知凤台?如何能知道只要是说到凤台这个所在,他就一定会来??……但他显然被跟踪了,否则齐澈也不会站在自己面前。而齐修云,大概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便临时取消了赴约。
  这么一想,好像一切也似有了答案。
  可是,这一场险冒的……万一有什么意外齐修云就陨了自己这么一颗棋子……他不是这样急切的人,也不会做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已经有了其他更好的主意更精妙的安排,所以再不需要他了?……
  突然头皮一阵吃痛,月华被迫的抬起头,看到齐澈那张平素里温文尔雅的面目变得无比的狰狞,不知道何时来了自己面前,咫尺那么点的距离:"谢月华!你听到没有?!本太子现在问你的话!"
  那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都彷佛是从胸臆深处一丝丝的挤压出来。带着强大的压力。山雨欲来。风突兀的狂噪起来,灌满了周遭整个的空间。
  让人窒息。
  月华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是十分可笑的。都到这个境地了,居然还在惦念着齐修云的什么狗屁谋划。成王或者败寇,其实关他什么要紧的呢?功名利禄,又真是他的追求他的在乎么?就算齐修云真的可以登基继位,还能把他表功行赏,封爵耀祖不成?!贱到骨头里的狗也就不碍乎如此。明明被踹了无数脚,还巴巴的向主人摇尾乞怜。
  讨口饭吃倒也罢了。只是他要的不过是一点点的温柔。
  哪怕是场空城般的幻觉……
  也许是自己一向祈求的解脱也在临渊生死面前显出了本来的懦弱嘴脸……所以,才能一直肮脏的活在这个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的世间吧……
  月华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伟伟男子,曾经相伴过无数个夜晚,每一寸都紧贴密合。浓情连绵着蝉娟。他于是想要再一次抚上那张脸,轻轻的摩挲那略带着刺刺感觉的下颚。他莫名的挑了挑柳叶的细眉,轻佻的一笑:"太子,月华在此处等待一个故人。"
  齐澈平日里就恨极了他那种暗含春色的笑容,想也没想便一个耳光掴了过去。刹那间在夜风中冻的惨白的脸就被留了个赤红的手掌印。发散了开,在风里纷乱的起舞。
  可是,月华黑如点漆的眸子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平静无波。
  情爱都灭了,也就剩下空荡荡的寂寞。
  齐澈的心乱不能自己,他实在是不想逼他不想看到这样的月华。
  绝对不想!!!
  今天傍晚的时候,门房送来一封没有具名的书简:"月晕清华,雨初上。三更。城外凤台。"这样的字条他一年到头也不知道要收到多少回,挑几句是非,或者结识一二,什么心机都有。就算直指月华,这陷井也未免布的太粗浅了。毕竟月华再傻,也不可能在他齐澈跟前胆敢耍任何的花招。不过他还是暗自留了个心眼,让贴身的侍卫彻夜呆在西苑。
  可是——
  当听到来报的时候,意料外的震惊过去,齐澈感到自己心里的一把火彻底的烧亮了眼前整个的世界。他这般全心的待那人,竟不能让他有丝毫的感动。始终,还是只有一个齐修云!
  对于齐澈来说,月华似乎总是个遥远而虚假的幻影。柔顺的在他怀里,被刺入的一刻轻吟的皱起眉。他总会不忍的停下来,亲吻那略有些薄汗的额间。
  他无数次以为这样自己就已然接近了,清醒过来却发现月华还仍然在天边。
  就如繁星。永远璀灿明亮在不能触及的地方。
  可他谢月华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凭什么?!凭什么可以得到他堂堂太子的丝毫垂怜?!更可恨的是,他居然对这份恩宠全然不在乎!!
  心口上涌起痛楚,齐澈疯了一般的扯过月华的黑发,正正反反的又给了他几十个耳光,然后死盯着月华嘴角慢慢的渗出血迹。
  半晌。方笑道:"月华,你还真是重情重义的紧啊。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依本太子今日的尊荣地位,竟不能比得过你过去的那些恩客么?还是——"他顿了顿,抬手轻轻的抚摸过染血后艳色非常的唇瓣:"还是,太子府的清雅到底是不能满足你那淫贱的本性?"
  脑袋中嗡的一响,月华微微的侧过头去,抿紧了唇不答。他的身体却突然颤抖了起来,仿佛萧索秋日里一片落下的叶子,打着旋的掉落在地上。
  齐澈的手稍一使力,月华吃痛,却执拗的闭上眼不看他。
  这么一下子,齐澈反倒放开了对他的钳制。继而没有任何的表情的说道:"月华,你此番是要继续在这里等,还是跟我回府?"
  月华有些愣愣的看回齐澈,很想知道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以今日自己的这派行径,齐澈大可以当场杀了他。他本就是一个奸细,却顶着男宠的名号在齐府里面招摇过市。杀他乃是众望所归大快人心。而且,他还背叛了他,给了一直高高在上的太子难以磨灭的耻辱。
  这该是任何一个男人都绝对不能忍受的。
  是回府再说么?……刑讯严拷加身自然是少不了的,可实际上他根本连齐修云的皮毛都不知道。……死……不知道死会不会就能换回彻底的轻松……就能洗净这一身的污秽重新再来一次人间……
  齐府。西苑。晨未明。
  刚一进门,月华就看到兰儿跪在地上蔌蔌的发抖。齐澈过去,一脚踢开她,骂道:"叫你看个人都不好,留你何用?!来人,把她拖出去给我杖毙了。"
  听到这话,月华霍地瞪大了原本无神的眼睛直直的看向齐澈。只见那平素待府内极和善的人已经是满脸的戾色。然后两个下人走进来,一左一右的架住兰儿就要往外拖,兰儿一下子哭叫出声:"太子,太子饶了兰儿这一次吧……少爷,少爷,你求求太子不要杀兰儿,不要!!……少爷……"
  想到兰儿平素对己的好,月华禁不住她的哀哭就想要求情。可是齐澈却一个眼神横扫过来,那分明写着,如今你自身难保还能想着救谁?!
  凛然的寒光哪里还有丁点的温情,月华强压下心头泛起的苦涩,毫不畏惧的开口:"太子,只要你能放过兰儿,月华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第14章
  凛然的寒光哪里还有丁点的温情,月华强压下心头泛起的苦涩,毫不畏惧的开口:"太子,只要你能放过兰儿,月华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齐澈转过头,直直的盯着月华的眼睛,彷佛要瞧进他的心里去。许久,方一字一句的说道:"月华,你以为你的命此时此刻竟不在本太子的掌握之中么?"
  "小人自知命贱,且已经是戴罪之身,早无余地。"月华深知自己是没有资格与齐澈谈任何条件的,继续争辩下去对自己其实极为不利,但他却不能放着兰儿不管:"但请太子能念一份旧情,就饶了兰儿性命,她本是无辜的。"
  "旧情?呵……原来月华竟也是懂情的人。本太子还一直以为你是铁石铸成的心肠哪。"他略顿了顿,"不过就算月华是这般人,本太子终究也是难以效仿一二的。"
  说罢,举手只轻轻一挥,手下人便停止动作放开了兰儿。
  兰儿"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早已是惊魂未定,又不敢大肆哭泣,强收了声,只看得见肩膀细弱的抖动。
  体味着心口处针扎一样的疼,月华想要对着齐澈大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他不能。他一个小小的侍妾,以色事人君,凭何可作那大义凛然的男儿架势?!要论比这强过百倍的侮辱他也曾身受过的,可为什么却独独对着几句言辞挑衅就觉得难以忍受?……齐澈但能饶了兰儿实已经开了恩,他又能再说什么呢?……
  思及此,月华便咬紧了唇沉默以对。
  "兰儿,这儿没你的事了。你们也都出去吧。"闻言,余下人都自动退出房去。兰儿也颤颤的站起来,在临出去的一刻,因为担心又不自禁的瞥了瞥月华,见他一张脸透白透白的,还泛着铁青。她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劝慰的话,可到底是不敢造次,便一咬牙把门给扣了过来。
  "咔哒"。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就凝固了。
  月华觉得自己全身都浸透在彻骨的寒意里,却偏偏手掌心里满是汗水。
  湿润的。粘稠的。
  齐澈背过身,手指慢慢的扶过身旁桌上摆置的一支景泰蓝花瓶。美人芭蕉,万绿丛中一点红。到底是贡品,每一条纹路,每一块颜色,都显出其做工精细错落有致。尤其它对于齐澈来说,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是皇上对于他初封太子时的格外赏赐,因而成为了爱物,一直放在自己的书斋里。
  后来收了月华。每每来到西苑,都觉着他的屋子显得过分的清索简单,问他要什么饰物也总但笑摇头,便想到月华平素极爱清雅的调子,估摸着他喜欢,就差人送了来。
  毕其一生,他也难以忘记,那时候月华瞧见这青瓷玩意的玲珑笑脸,如春花霏靡,直潋滟过整个京城三月的风光。
  是第一次吧。齐澈看到了那真真纯粹的一面,孩童般纯洁的表情。他的心里莫名的升腾起暖色无限……
  "咣当"一声,什么东西碎裂了一地,秀美的往昔化作狰狞,在地面上折射出无数张彼此益发相距遥远的脸孔。
  良久的注目着,被星点交错的光刺痛了双眼。然后月华无声的跪了下去,伸出青葱般的手想要捡起什么拼凑什么,却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指尖。殷红的血滴落在光洁细腻的瓷壁,触目惊心。极深的一道口子,他竟似浑然不觉,只管一片片的拾,又一片片的搁回原本放置的桌上。
  齐澈缓缓的踱到内室的床塌坐下,眯起眼睛看着月华的手越来越苍白,血也越来越多的涌出来,觉着自己心底的某个地方也似乎慢慢的随之麻木了。……
  "月华,你过来。"
  月华彷佛充耳不闻,仍然跪伏着捡剩下的碎瓷。齐澈倒也不催他,只耐心等他事毕后站起身,径直走到自己的身边。
  "把衣服脱了。"
  知道这当口说什么也是无益的,月华便顺从的把衣服全都脱了,赤裸的站在齐澈的面前。
  齐澈冷眼看那羸弱的身体在夜风中止不住的颤抖,却忍住了不吭声。突然笑将起来,一把拉过他"来,月华,坐到本太子腿上来。"
  月华乖顺的坐了上去,即时就感到抵在股间那昂扬的欲望。他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却被齐澈死死的按住了。齐澈在他耳边轻道:"月华,可是你说的,只要本太子放过兰儿那丫头,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月华心头一凛,狠了狠心,也顾不得受伤的手,猛地撑住齐澈的肩膀,就那么坐了下去。只是后庭原没有经过任何的润滑和爱抚,所以紧滞非常,突然这么一下,直疼的月华冷汗直冒。强烈的不适让他本能的往上,却感到体内的性器越发涨大了些,便不敢再妄自动作。隐忍住撕裂一般的痛楚,眼底分明有了些泪光。
  齐澈极轻的哼了一声,舒臂搂紧了他。
  那手不若往常的温暖,倒有着异常的冰冷。初初触及自己的时候,月华便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却总是躲不掉的。手掌从月华细腻圆润的肩头顺次的往下抚摸,在背脊处来回游走。就在月华觉得那种微妙的战栗感觉几乎要逼疯了自己的时候,齐澈伸出另一只手托住月华掌不住要后倾的头颈,火热的舌尖直逼过来,在檀口里面长驱直入翻江倒海。
  渐混沌了全部的意志,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
  炽热晕然的浪淘一波接一波的袭来,被寒冷紧逼着靠近温存的源泉,齐澈却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一阵阵奇异的空虚让月华睁开了自己迷蒙的眼睛,却蓦地惊醒了:
  眼前的人,哪里有丝毫情动的影子?那平静的,犀利的,甚至是审视的目光射来,彷佛是在嘲笑着自己刚才的淫贱放荡的样子。
  谢月华,你自以为清高,可只要男人手指一勾,还不是自愿挺直了让人家来操!
  ……齐澈,让我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的身份,这难道就是你惩罚我的方式么?……
  不!不!不不不不不!
  月华挣扎的要站起,齐澈又微微动了动身下,一股电流从已然敏感的菊穴深处迅速的窜上了脑门。月华僵住了。他绝望的闭上眼睛,一行清泪顺势从眼角落了下来。
  "月华,你要记住,你是我的!你永远永远都是我的!"
  伴随耳畔的低吼,齐澈翻身压住了月华。几乎凶暴的进出之间,月华觉得自己彷佛已经浮游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暖暖的阳光洒下来,遍目是春花。
  他的身边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的在摩挲着自己的脸颊。
  "太子……"
  身上起伏的人猛的滞住,久久的凝视着,继而极近温柔的吻去了无尽流淌的泪。
  幽微的喟叹沉浸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天边已微明。
第15章
  天还未亮,偶尔几下更声,四下都沉浸在一片安静之中。
  只有一辆马车疾驰在乡间的小道上。
  兰儿侧头用眼角悄悄的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月华。那人白着一张面目,始终平静如水。眼底沉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微微的漾起几分清澈的光。像是腊月里结了冰的湖面,隐约透出些下面的湍急流动,想要而不可及。
  她是死都想不明白的。
  也许旁的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可是她却清清楚楚。从头到尾,没差了分毫。
  太子明明是喜欢月华少爷的,春夏秋冬,冷暖关心,吃住用行样样都仔细叮嘱她。他们之间总有股子说不出来的默契,虽然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乏做些什么弹琴下棋的消遣,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也只是静静的呆着。
  挑灯夜阑,星火子偶尔爆出个花来,彼此看着彼此,再没有人可以插得进去。
  可是就这么一下风云突起,一会晴一会雨,月华少爷违令夜出,而她死里头走一遭回来,就什么都变了。她从来没有见过那般震怒的太子,几乎立刻就要提剑杀人似的。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只知道太子差人唤了她,说有事交代。
  "兰儿,你帮月华收拾下穿的用的,即刻就启程去别苑住一阵子。"
  "可是,太子……"
  "好了!快去吧!"
  被声音里面骇人的冷漠吓了一跳,兰儿扭身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空荡荡的风从门口直吹了进来,齐澈转过身,愣愣的盯着屋外死寂的黑暗。一个大洞。什么人笑着。从遥远的地方。继而吞噬了所有。
  久久的。久久的。……
  "少爷,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问太子原因?为什么在得知之后只是默默的收拾行囊?
  兰儿不自禁的开口,话说了一半又猛的刹住了,怕惹了月华无谓的伤心和难过。头低下来,手绞在一起。
  "兰,你知道我以前住在什么地方么?"月华突然对她说道。略顿了顿,又自己答了:"是在暖香楼。"
  "暖香楼……是……"兰儿复望着他,满眼的不解。
  月华轻笑了起来,他抬手,轻轻的抚摸着兰儿柔顺的额发。"暖香楼是全京城最大的妓院,供男人取乐消遣的地方。"
  "少爷!……"意识到自己方才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兰儿的脸唰的红了。
  "没什么打紧的。你不知那种地方原属人之常情。"月华侧了身,把窗帘子稍微的掀了个角,马上就感到冬季清晨的风扑面而来。他声音低低的,彷佛就是在说给自己听:"暖香楼……我在那里住了整整三年。也不全然都是坏的。起码,人在那里呆得久了些,就会懂得知足。还有忘记。"
  忘记。一定要忘记。
  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期待,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妄想,甚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全部全部都要忘记。
  飞蛾扑火,他曾经试过。就是灰飞烟灭也好,偏偏活着。
  大概,也只心全烧融了去吧。
  "少爷……"兰儿啜着泪,下意识的伸出手握住月华冷得彻骨的手心。
  暖意缓缓的淌了进来。
  月华回头冲她微微的一笑:"兰,我很好。你不用担心。你看,最起码齐澈他还给了我一块容留之地。"
  是的。他当然应该感谢齐澈。毕竟在发现自己背叛以后齐澈居然只是把他赶去别苑,还遣了兰儿随他。甚至银两衣物用度……没有杀他,或者把他重新卖到什么声色地方……是的,自己该感谢他的……
  车猛的颠簸了一下,月华突然觉得心头一痛。他就势狠狠的弯下腰抱住了自己。
  ……
  太子别苑位于城郊青峰岭的半山腰,本是盛夏里避暑的好地方。平素就比京城里格外冷上了三分,何况正处于腊月年头上。
  月余下来,月华习惯了看着兰儿在自己的眼前忙里忙外,抱了毯子来给他又跑去暖炉子,升火做饭,熬药缝衣,便莫名其妙的觉得安心。虽然别苑里只有他们和几个杂役,也没什么人来往,不过就如此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二十几年来,明里暗里的,他都活得太过喧嚣嘈杂。很多人相识浮云,他自己都迷失了自己。来了这个清净的所在,没有齐修云,没有齐澈,没有王位,没有争斗……他终于知道自己是谢月华。不过是个有名有姓的平凡人。
  他没有能力帮助任何人定这大千世界朗朗乾坤。
  "兰,你别忙了,休息一下吧。"月华放下手里的一卷书,忍不住开口劝劝几乎已经忙了一整天的兰儿。
  "少爷,兰儿还不累。等我去把煎好的药给你端来。"
  "兰,我好了。不想喝。"想到那苦涩难咽的药汁,月华难得的皱了皱眉。
  "少爷!大夫说了,良药苦口,最是将息身子的。"每每这时,兰儿也会难得的强硬起来。她放下手里正在缝补的活计,走过来探了探月华的额头,顺手掖了掖盖在他身上的镶毛厚褥子,就转身出了房门。
  片刻回来,手里已经多出了碗黑乎乎的汤药。
  月华叹了口气,接了过去。试着喝了小口,眉头就拧在了一起。
  兰儿看他那样子着实有些不忍,便不住的在旁边哄着,好说歹说才让他喝完了。接着就伺候他回到床上更衣小眠片刻。刚想放下帐子退出去,月华突然伸手握住她,一双黑色的眼睛透的发亮:"兰,我这般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少爷,你要好好活着。只要好好的活着,太子他……他会来接你的。"兰儿急急的应道,眼睛里不禁含了泪。
  月华静静的看着她。嘴角挂起一丝笑。薄薄的,就随风散了。……
  极轻的扣上了门,兰儿便再没有力气往前迈出哪怕一步。她附耳倾听着屋里的人沉重却平稳的呼吸声,然后顺着门边缓缓的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感到寒意一阵紧迫的袭来。 ……
  "兰儿。"突然黑暗中响起低沉的人声,把兰儿惊跳了起来。"谁?"浓雾挡了她所有的视线,兰儿只觉得那声音非常的耳熟。
  "齐澈。"
  "啊!太子殿下!您……"兰儿一阵狂喜,又怕吵醒了月华,便压低了嗓门:"是来接月华少爷的吗?"
  "……不……"沉默过后,齐澈轻柔却十分坚决的回道。
  兰儿的心沉了下去,但她依然不死心的说:"但是太子,少爷的情况不是很好呢。他最近不怎么吃东西,瘦了好多。而且这里又冷又湿的,奴婢怕他的身体……"
  "兰儿。"齐澈打断了她,"他……你要好好照顾他。我……走了。"
  "太子!太子!太子!"兰儿再顾不得什么,直直的冲进了蕴染升腾的雾气之中,她想拉住太子想跪下来求他。可是眼前除了一片萧索和寂静,哪里还有太子齐澈的身影?!
  眼泪流下来,明知只是徒增冰凉,却难以控制的哽咽:
  "太子……你不见见少爷就走了么……"
第16章
  次日清晨,兰儿估摸着时辰,照往常的惯例打了热水去月华的房里准备伺候他梳洗。她推开门,看着床上空无一人,转个角瞥到站在窗边的一抹单薄的身影,蓦地就愣住了。
  "少爷……"
  听着身后的响动,月华回头,对着兰儿略略的展颜,眼睛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情绪。只是一刹那,便收住了。兀自空洞成一个疏离的表情。
  兰儿久伴他身侧,自是知道眼前的景况不对。她急急的放下手里的物什,就走到他身边,伸手一探额头,竟烫的有些炽手了。她惊叫了一声:"少爷!你……"
  月华安抚似的抬起手,轻轻的握住她的手腕:"兰,我没事。只是昨夜没什么睡意罢了。"
  "少爷,你昨晚是不是听到……"手心一阵彻骨的凉意,兰儿硬生生的吞下接着几乎冲口而出的话语,知道自己简直就是在明知故问。
  月华少爷他,铁定是知道昨天太子来过了。也一定知道太子,并不想见他的事实。
  心口一阵酸疼,当下,兰儿便不发一语的扶着月华走到床边躺下,扯了床锦被给他盖上。想了想,又去柜子里取了绒毯搭在上面。
  然后,就端坐在月华的身边。双手紧握着他的。
  月华静静的看着眼眶有些泛红的兰儿,透过她,或者是其他什么更远更深的东西,只觉得手脚冰凉,全身却燥热的难受。眼睛慢慢的有些酸胀,不多时候就陷入了昏沉沉的梦里。
  其实,一直是极讨厌做梦的。
  因为每当入梦,就彷佛把以前经历的人生重演了一遍又一遍。
  日出白昼,还能勉强压抑的悲伤痛苦无奈,一旦到了这时候,都彷佛受到了夜阑的蛊惑,一瞬间全部迸发出来。笑声哭声无言以对痛不欲绝,交织成眼前血红的世界,迷蒙住一切。他不住哭喊,可是谁又能够听得到?他想要逃避,可是天大地大又何处得以容身?温柔缠绵,转眼修罗,风烟过往萧索后,是死寂的黑暗。铺天盖地的袭来。……
  月华猛地坐起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似乎又入了夜。兰儿不知去了何处。只手心里面一点余温。
  再没什么睡意,他便抱膝坐在黑暗中,蜷缩着身体,感到寒意一点一点的渗透进来,脑海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冷静。
  短长人生,起伏跌宕。
  对月华来说,也曾自以为拥有过些所谓的情爱,到底不过床头露水,发泄或者需要,根本谈不上有心无意。炽热焚烧,灰烬势必冷酷。当他无数次被迫屈服在别人粗暴的驰骋之下,吞咽了泪水,殷红的血划破绵薄无力的肌肤,那刺眼分明的颜色一再的提醒自己许多被刻意遗忘的早应该看清楚的事实。
  齐修云那样利用,是他此生欠的,所以无怨无悔。刘陵陈倩恨他亦无可厚非。可是齐澈……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所以无法承载。
  当自己在齐澈的温柔抚慰下不可自拔的沉溺,浑身燃烧起不明的火焰,
当撞见他们夫妻伉俪合鸣时心里针尖泛起的一点隐痛,
当终于惹怒了齐澈,看到那人眼底被背叛的痛苦愤怒,自己那种无法呼吸的难受,
  还有,当昨夜听到熟悉的声音走近而后远离……眼泪流下……
  他就知道了,彻彻底底的。齐澈,他对于自己来说,真的是不一样的。
  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意识深处却一再想要逃避想要隐藏。受了那么多的伤,以为死去不再跳动的心脏,却又因为另一份似有若无的点滴温柔眷顾便肆意鲜活起来。而恰恰就是这份感情,是他永远也不能够得到的。
  可人,大概真的就是这般可悲的动物。明明无望,还是要抬头伸手,妄图染指不可触及的未来。深渊清流,悬崖绝路。
  千般万般成空一场。
  不是不愿意给,只是真的给不起。也不配。
  光阴流离斑驳了想念,是谁太痴太傻。
  所以,趁彼此还能够回头的时候及时收手离开,寄寓来生未免可笑,但起码,还能在剩下的生命里面自在的怀念,那些花开,那些蝶舞,和那些曾经得到过的美好朝夕。
  ……
  幽幽的叹了口气,心底郁结疼痛,眼神却突然转为清冷。月华坐直了身子,朝着窗外冷冷的开口道:"尊下既来时已久,天寒地冻的,何妨进屋一坐?"
  四下寂静,隐有月光透出。
  然后一人轻轻的推窗,一跃而入。
  借着几分月色,月华上下打量着面前立定的夜行者。只见那人长身黑衣,剑眉入鬓,脸全被蒙住了,只余下一双晶亮透黑的眼睛。
  有月华太过熟悉的光芒正闪烁着。
  是的。那是赤裸裸的杀意。是杀手欲取人性命的时候嗜血的毕露锋芒。
  既为同道,月华自是懂得的。对于杀手来说,这杀气是至关重要的,直能取其要害。因为一个人初初入行,莫名其妙不问缘由的要夺人性命,再加上曾经历过的严苛残酷的考验,所以临到头只会产生两种反应。激动或者恐惧。可这两种本能却是作为一个杀手致命的缺点。心浮气躁,就容易错失良机,功败垂成。很多人就是因此败在了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死于非命。
  但倘若能侥幸得手,几次三番下来,就会学着把气息内敛,喜怒不行于色,杀人若擦肩而行,只需手起刀落那般简单容易。
  再到了最后,踩过成千上万的尸体,血腥味粹入了骨,这股内敛的气质又会迸发出来,甚至收放自如。在面对猎物的时候,单以杀气就可制人于无形,宛如猫之于鼠,恣意玩弄后方痛快杀之。
  而现在,站在月华面前的这个杀手,无疑就属于第三种。他眼睛里面流露的星火光芒业已玉练光滑,臻至化境。
  心下一片静水,月华轻轻的笑了起来。他不知道是谁对着自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居然要如此大废周章派出此等高手。不过,总好比死在贩夫走卒手里,一剑封喉,少了痛,也就此成全自己曾有的威名。纵然,那些早是尘烟覆盖的过往光景。
  少年英雄,沦为娼妓。
  不是没有恨过,至少在这最后得一份虚幻的敬重也好吧。
  天边云散去,露出月亮半个堂皇的脸。月华的笑容被镀上了一层银色的辉。黑衣人看着他,身子几不可察的僵了一下。可这细微的动作却没能逃过月华的眼睛。
  他望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开口问道:"敢问尊驾可是旧识?"
  黑衣人死死的盯着月华,久久的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一步。
  只手里一柄寒铁剑泛着森然的光。
  "你既不愿说,我自当不勉强。"月华自顾自的闭了眼,"要杀便杀吧。"
第17章
  据说刀若极利的切下来,头脑趁着残存的意识能看到自己的身体倒下来。若当真如此,月华敢断定此时在他对面的那人就有这份把握和功力。心下莫名闪过期待,嗜血的快感鼓动着胸口。他居然有了久违的一丝丝暖意。
  那种感觉,宛如初夜。初夜里需要独自一人去面对未知未卜的命运的那个时刻。
  洪荒疼痛歃血迎接。最羞耻。最坚硬。最炽热的洞穿。
  等明白了此生起转浮沉其实都不在自己的两手中,便能从此真真正正为人为事。
  其实,好奇本身远比疼痛更加让人难以抵挡。更容易留下记忆。
  刻骨铭心。
  半晌没动。杀气也越来越弱。呼吸顺了些。夜阑四静。
  月华觉得目前这景况实在是奇了怪了。原以为就那么快如闪电的一瞬,现在却无端端的被拖成了三拍子。外加一个折。空没了收势。
  他睁开眼睛看着站在面前仍然纹丝不动的人影。一片月光在身后白的透亮。星辉模模糊糊的勾勒出个修长的身体,指节紧紧的握住剑柄,微微泛起青白的颜色。独一双黑眸仍就那么盯着自己。眨也不眨。
  月华不禁有些失笑。莫非自己真就那么倾国倾城,来了个杀手也能被如今这副入了棺材的死人样子给迷了个七荤八素不成?!
  他索性开口调笑道:"尊驾原是来留下借宿的么?"
  不过,那人虽然没有走,当然也不代表他有要留下的意思。
  忽忽的叹出一口气,彷佛做了什么决定。空气里面泛开一层微小的涟漪。
  继而暗沉的声音响起来:"谢月华。跟我走。"
  似乎是询问。语气却坚决的像块冷铁。
  几乎就在立刻,月华的耳边开始盈满呼呼的风声。等他稍微的适应,发现自己正腾在九霄之外。那人虽负着自己脚下却也未减了半分气势,像一只矫捷的豹。四下的景致飞一般的向后掠去。
  再想起回头的时候,别苑的屋子院子业都不甚得见了。
  冷冽的风卷着冰霜样的气流打在脸上,月华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飞檐走壁快意江湖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天为盖,地为庐,睡着了只当四海为家。三两朋友在旁,也许还相伴有红颜知己。世界在眼前肆意,脚下是大地绵延。可还未等这一切来临就长久的成为了过去。
  被情爱煎过了熬过了,唯剩下空洞的身体和灵魂。
  尚在苦苦挣扎。
  人,或迟或早都会有一劫。那么一场情劫。只是差在结果不同。
  生或者死,喜或者悲,均不受自己的掌控。而能够跳脱出来的寥寥几个,就理所应当该成大事,该为众人所俯仰膜拜。
  齐澈。齐修云。或者其他什么成龙成风的角色。
  却不是他谢月华。
  他爱上齐修云的一刻就注定万劫不复。而齐澈,也不过就是另外一个结束。有心亦是无意。有情却道无情。谁能堪出个真假进退?
  进一步,退一步,樊篱压顶,囚笼群立,都是孽。
  所以,他只能沦为娼妓,做个无用的弱者,媚笑着等待别人的垂怜。
  可是,谁又肯给呢?……一个环套着另一个,是安生不得了。
  心下想着凄凉,指甲便不自觉的紧紧掐进身下人的皮肉里。那人浑然不觉,只肩膀略沉了沉。宽阔的脊背挡去了不少寒,躯体透过衣服传出恒久的暖意。
  如若世间尚有一息温暖,不知道这一刻的感觉是不是就算得到?……
  却猛然一滞,黑衣人停了脚步,浑身散发出一阵骇然的气势。月华抬起头看到对面立着一个人。娇好的面容在月光下惨白一片。
  竟是兰儿。
  "你是谁?!敢来太子府犯事!还不快放下月华少爷。"不若平素的温柔,变得严酷。
  月华看着不远处的人,感觉有点陌生。兰儿……是齐澈派来的。是奴婢,是保镖,或者是监视者?一场杀机毕现的戏。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影。寒夜暖手,几度孤寂为伴相依……
  其实呆在他身边的又何曾有什么干净了的?
  只当自己傻。
  只当自己傻。
  可是,他不能让兰儿白白送命。就算此番兰儿显露的身手,她也断不是黑衣人的对手。
  "兰。让我走。"决绝然的,音如剑出鞘逼人。
  "少爷!你……"愕然之后,哽咽出声。
  就算这感情是真的又能如何,他不走,便永远只能陷在那盘死局里。即便此刻不知黑衣人的真实身份,可是他情愿赌这么一把。如果都是命。就是死,他也不想要死在齐澈手里。不想再次经历一次那种慢慢的,被绳迫住呼吸。
  剜心的疼痛。
  "兰……你让开。如果……如果你还念着我曾对你的好。"
  兰儿踌躇的哀求的目光投过来,月华狠了心撇过头。
  然后感觉身下微微一动,他就随之从兰儿的身侧飞掠过去。擦肩的刹那,看见一滴泪落下来。
  他心头一痛。
  舍了。全舍了或许就有得。兰……你在我身边也未必就能够得到你希望的快乐。
  恍惚梦境里面,好像有谁把自己细瓷一样的捧在怀里,又轻轻的放在软塌上。暖烘烘的被子盖上来,几宿的睡意瞬间铺天盖地,月华一个翻身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日青天了。月华看着四周围的景致,好像是间茅舍。屋外隐约鸟鸣,一阵空谷回音。
  他记起昨天彷佛是行了一夜的路。后来撑不住就在那人背上睡了去。
  想来也是好笑至极,明明已经身处极凶险的境地了,亏的自己还能睡的着。大概就是一条贱命吧,久了也就习惯了不把自己当回事。
  既然迟早等着老天爷来收,想通以后就能随遇而安。
  可再怎么随遇而安也没有遇到过比现在更诡异的情况。
  床头上放着一件齐整的皮裘,床底下还有一双厚底的毛靴。不远处火盆子里旺旺的蒸腾着热气。月华愣愣的看,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走马灯似的想了半天。也摸不着半点头绪。
  那个黑衣人……肯定是识得自己的。
  一句谢月华便破了天机。人,既不是齐澈的,肯定就是齐修云的。
  可那开始时四散的杀气……分明是半路改了主意。齐修云要杀自己?为什么?……生了疑换了步调,自己被发配"冷宫"坏了事……总之是没有了任何利用的价值。
  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势必杀之。跟着他那么多年,自然知道这历来都是他行事的原则。
  可这个杀手却没有杀了自己,还把自己带来这个地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其实月华知道齐修云养的杀手就和他的宠妾一样多,但是因为杀手身份特殊,做的也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便素来独往,互相也不认识。就算他陪了齐修云上床,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地位。
  夜里来去,夜里生死,他是夜里长成练大。
  从来没有奢望过光明。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一个人走进来,手里端着碗汤药。
  正热腾腾的冒着气。
  月华瞅着那脸,直觉得面熟。
  脑袋里面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人,他惊叫出声:
  "是你!"
第18章
  月华瞅着那脸,直觉得面熟。
  脑袋里面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人,他惊叫出声:
  "是你!"
  面前的南宫炎神色不改,他径直走到月华的床前把汤药递了过去。
  月华只得默默的接过,心里着实一阵乱。
  南宫炎,这么个人物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彷佛走场子的跑龙套突然成了压轴大戏,锣鼓咣啷咣啷的响,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博了自己个目瞪口呆。怎么会是他?!
  转念一想,月华又有几分释然。果然是齐修云。那日张天陵派人来押自己回府,引路关牢门都是眼前这位的差事,若说他一个小小捕快不知道那许多机密事,可身为一个隐着身份的杀手,那么一切也就说得过去了。
  既然他谢月华可以成为个暖床的,难道就不允许出现个捕快?!
  呵呵,齐修云,你当真是物尽其用啊。
  月华看着手里的药,气一丝一丝的袅袅升起,渐次迷了眼前。他端起来一饮而尽,滚烫的汁液烫着喉咙流下去,唇舌连着牙齿齐齐的一阵麻,刺痛的感觉慢慢清晰。月华却只是抬手抹了把嘴,把药碗搁了回去。
  他没有开口问。也真是懒得再问。所幸此生终彼生始,一生扣一生。就算那是灌肠的毒药,死了倒也干净了。
  月华复轻轻的躺回了褥子,心是前所未有的一静湖水,碧蓝里边透着乏。还有深深的倦怠。
  可南宫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拉了张凳子过来坐下。脸色不若昨夜苍白,微微有了些年轻男子脸上该有的颜色。他静静的看着月华,一片云挡了日头,屋子里面暗了一暗。
  月华被他瞧着看着,心里倒真是起了几分好奇。这人到底是怎么了?从昨儿个开始就死盯着自己看……
  索性背了身不理不睬。
  却听得背后幽幽传出一口气:"月华公子,你怎么不问在下为什么带你来这?"
  月华默了声并没有答话。南宫炎又自顾自的说道:"其实在下并不是齐修云的人。"
  这一下还真真是天劈了个大雷,月华回过身瞪他,只等着他往下说。可南宫炎这会子倒像是被谁缝上了嘴,他紧闭双唇直视月华的眸子。脸上的颜色又添了几分。
  红里透着黒\\\。
  月华便耐不住的开口:"那你是……"
  "在去衙门当差以前,在下是太子齐澈的近侍。"平平静静一句话说出来,却堪得上千斤重,沉甸甸的压在月华的心头。一阵痛楚突的袭来,月华的手开始微微的颤抖。
  竟是齐澈?!竟是齐澈?!他要杀了自己……他居然要杀了自己……
  月华万般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景况出现。刚才看到南宫炎想起南宫炎的时候,他莫名的感到轻松。不知道为什么,齐修云可以杀了剁了自己千万次,也没有刚才一刻来得让他觉得是时候是地方。可竟是齐澈。
  月华想着自己冒死的这一赌,到底是输了个干干净净。
  云散去了。暖阳稀松的光线隔着窗透进来,一地尘埃打着旋。
  南宫炎看着眼前的人那一瞬淡下去的光辉,手指死死的抓着被角。指甲那么纤长而美丽,曾经刺入自己的骨肉深处,今天察验的时候几道血痕伏在肩怀里触目惊心。
  他变了吧。
  当初一见虽然是青楼妓院里,他仍保有一双如火般潋滟的明眸。一颦一笑动人心扉。可是这人还是那么个人,魂却如死了一般。昨天夜里自己探门而入的时候,几乎就要认不出来。瘦的一把骨头,脸白的透明,连唇色也泛出些死灰。
  南宫炎的确是奉命来杀人的。可是就在眼前了却怎么也下不去手。双脚就彷佛被钉在了地面上,无法挪动半步。
  那人眉目一展,含笑对着自己说:"尊驾原是来留下借宿的么?"
  生死度外。只求一剑。
  他分明看到泪。
  所以,南宫炎擅自做了决定。他要带他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些是是非非纷纷扰扰,过回他本应该有的平静和安详。
  许一个未来。也许只能是短暂的。
  "南宫,这里是何地?"
  对月华来说,身处何地再没了什么关系,不过随口一问,日后在阎王殿上幸许能有个交代。自己就算生未名死起码也好歹有个容身吧。
  其实哪里还不是一样。亲手推开决绝斩断,他早离了千里万里。想起曾经那些纵马狂奔的日子就彷佛是场梦。那些温柔和爱,他以为是真的,原来都是自己的想象。花落尚且染污泥,莲香尚且根浊,他谢月华又算是什么东西?!
  "此处是绝情谷。"南宫站起身,"再好生睡一会吧,用饭的时候我会叫你的。"他走了出去,不忘轻柔的带好了门。
  屋子里顿时少了人气变得冷清。月华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窗外。
  窗外秋风起。
  绝情谷。这世上原还当真有这样的地方。绝情绝义,无爱无恨。
  残生一梦醒,冷霜凝雪寒,空赋秋。
  ……
  咣当咣当咣当一阵巨响从太子府的书房里传来。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就不见了?!"齐澈的面目狰狞,心下一波接着一波的痛,想到月华现在可能有的处境,他又暴怒的踢了跪在前面的侍卫一脚。
  "兰!你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感觉到锐利的眼光扫向自己,兰儿一阵瑟缩。齐澈过去就是一巴掌,又提着兰儿的衣领把她生生拖到眼前,他瞪视着她:"你快说!"
  正当口,却突然来了声急报:"太子,吏部方大人求见。"
  齐澈眉头一皱,觉得有些蹊跷,方子桥这时候来干什么?!
  他顺手把兰儿扔在地上,"还不赶快去给我找!"一地呼拉拉的人散开,兰儿忍痛爬起来,却又蹙着眉站在门边。
  "太子,少爷他其实是……"
  齐澈正想开口问个明白,那边厢方子桥已经急急的闯了进来。齐澈手一摆,兰儿只得暂退了出去。
  "太子!听说你杀了谢月华!是不……"
  瞧清楚齐澈眼里射出来的一股子寒光,方子桥硬是把后半截子话给硬逼了回去。
  知己莫若子桥。齐澈曾经如此评价过自己的这个乳兄弟。若说世界上他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的话,那个人必然就是方子桥。
  他们喝同一人的奶一起读书一起长大。方子桥于齐澈来说,是真正的兄弟和朋友。
  所以也只有方子桥才知道,齐澈对谢月华的感情,早已经不再是宠妾如此的简单了。
  夜雨阑珊,一酒暖杯。齐澈当着方子桥的面笑云道,一月清冷光华醉,想不到齐修云也能调教出这般出色的人物来。方子桥讪讪的笑过去,端起酒杯手却不稳,还洒了好些。
  齐澈明知道一切还要铤而走险,为的就是那个一月清华。他自己现在也许还看不清楚,可是方子桥在旁边看得明白。
  他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齐澈,满眼里挡也挡不住的温柔和眷恋。
  方子桥心里涌动着不安。太子他,到底是爱上了一个他绝对不应该去爱的人。
第19章
  一室静寂无声。
  方子桥看着满地的狼藉,暗暗叹了口气。他见齐澈暗沉着脸色不说话,便也不好接着往下说,只扶了个椅子起来,然后坐下。
  齐澈挺直了背默然许久,方才开口问道:"子桥,你……你是何处得知谢月华他已经……"心里针扎一般的疼,一句话竟然是半途打住再说不下去了。
  方子桥看着眼前这个打小就在一起的朋友,陡然感觉有些陌生。他们身在皇家,素来不是太平地方,但就是宫闱里面长大,齐澈他也从来没有失过什么分寸。现在这般理智全无,这般心绪全乱,彷佛生生成了空子,好让别人来钻。可眼下这景况,方子桥明白自己怎样也不能火上浇油。反正人死了,横竖都有个过去的时候。齐澈就再怎样,难道还真能逆天来个起死回生?!
  他斟酌了字句,小心言道:"太子,不是你派出了'疾风'么?"
  齐澈霍的站了起来,直冲到方子桥的面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近乎失声的大喊:"疾风?!我什么时候派他去了?!"
  "不是太子?!可是子桥分明听太子妃说……"
  话还没落音,齐澈就冲了出去。
  陈倩?陈倩!陈倩!
  方子桥苦笑的抚了抚自己被掐的生疼的胳膊,又低首看看地上的碎瓷瓦片残书断简,里面依稀还有太子曾经爱若性命的一方古砚。他几次讨要不成,现下却成了堆碎石。方子桥弯腰拾起来,堪堪一个字,忘。
  山水忘情。是为忘情砚。
  他心头一片凄然:
  忘情……谈何容易……倩儿,不知道你这一番苦心,齐澈他是否真能明白……
  琴绕梁,声声曼。
  陈倩看着几乎是破门而入的齐澈,只是微微颔首,手下并不见停。
  齐澈直直走过去,一掌扣住琴弦,"锵"——弦断了。万籁俱寂。
  陈倩抬头,对视着齐澈一双满是彻夜未眠的血丝的眼睛。里面的焦躁愤怒喷薄而出。她轻轻的站起来,从墙壁上取了凤鸣剑。手轻轻的抚摸着上面的一行小篆:
  凤鸣龙吟,莫失莫忘。
  倩儿,我们便好比此上古神兵,若非一炉火融了化了,我齐澈发誓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妻……
  龙吟凤鸣。不离不弃。
  凤鸣龙吟,莫失莫忘。
  一辈子的妻……又能如何……她真正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
  陈倩决绝然的转首,往地下直直一跪:"臣妾忤逆太子实属罪不可赦,请太子赐臣妾一死。"说罢,反手一剑就往喉间刺了去!
  "嗡"一声长吟,凤鸣剑脱手,剑身没入了墙壁中。陈倩身子受不住力歪在一边,嘴角渗出些嫣红。齐澈急促的呼吸在室内显得分外清晰。他盯着凤鸣的剑穗子一摇一晃……而后重重的坐下,眼里顿时失了神采。
  "为什么……"
  为什么。陈倩的心下一片澄明,却又实无法释怀……
  疾风是陈倩那个不问世事的父亲唯一留下的可以用来保护自己女儿的财富。后来她嫁进了齐家,疾风自然也跟了来。陈倩念着疾风的才干见识做下人未免有些屈才,又想到齐澈正当用人之际,便把他保了上去。可虽然疾风已经在为齐澈卖命,而且也多年没有和她见过面,可是陈倩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忘了陈家的恩德。所以当她去找他,并且拜托他杀了月华的时候,那人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没有问原因。
  既然选择了,就势必不会后悔。可当真面对的时候,陈倩还是觉得心冷如死灰。
  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她的天。想起自己已经爱了他很多很多年。……
  父亲既身为太子太傅,她从小就跟着齐澈,陪他和子桥窜上跳下。长大了些,她被锁在家里习那些个女红,阳光洒在头顶上,她只能在他的身后默默注视,注视那个稚嫩的孩童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虽然难免有点落寞,可是她却知道他心里是有自己的。因为齐澈常常带着子桥到自己的闺阁外面,隔着窗给自己送些西城头走摊卖的红枣糕。一块糕,被捂的热烘烘的递进来。
  指尖不小心擦着了,她羞红了脸,赶忙缩回手,细细感受那一点点的暖意。
  然后他会吹笛给她听,她很喜欢那样悦耳动听的声音。有一天,他对自己说,倩儿,等你什么时候把琴练好了,我们就来合支曲子吧。只为了这无心的一句话,她拼命练习直把手指磨破了,血染在琴台上,点点滴滴的痕迹。再也擦不掉。
  后来三媒六聘的,齐澈握着自己老父的手说要照顾自己一辈子。他们便成了夫妻。婚夜里,他醉了酒,却还是温柔细致的待她。轻轻的解了衣裳,轻纱薄帐里,她彷佛看到头顶上的阳光。和煦饱满的洒下来。她躺在他的胸前,心满意足的睡了去。
  她曾经把这些当作幸福的全部。可是日子久了心底却隐隐有些不对劲。齐澈永远对她恭谨有礼,不远,却就是无法靠近。少年夫妻,他们的生活总是淡如水。她以为或许是齐澈忙于政事或许是齐澈就是这般性情的人,她慢慢的等,把性子磨平了,闲暇时候弹弹琴,心想迟早有一天那人会想着回头。
  回头一看身后人。已经等待多年。
  却,是梦醒是非人难自醉。
  那日,齐澈去了齐修云的府上。回来的时候,她站在廊前刚想上去迎他,却看着他的马背上平白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男人。生的沉鱼落雁艳色逼人。他把那个熟睡的男子抱下马,径自回了西苑。
  她呆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那般小心翼翼那般温柔呵护,她没有见过。
  他们夫妻五年,她没有见过。
  一宿无眠夜。她看着蜡烛流尽红泪。
  第二天,齐澈来到她的房间。眼角垂垂笑意,春风拂面。他说自己有了个男宠,唤做月华。她清清冷冷的笑,他没有看出来,只是按例留下来用早膳。
  青木桌上日日清晨都摆着红枣糕,不过不再是西城头走摊卖的,而是齐府大厨的手艺。他大口大口的吃。他喜欢,所以就以为她也会喜欢。……
  日头偏了西,房间里面一点一点的暗了下去。两个人影子谁都没有动,就那么僵着。齐澈猛的站起来,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陈倩慢慢的起身,她走到床边合衣躺下来。有泪轻轻的滑过面颊。
  其实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并不爱吃红枣糕。
  其实他一直不知道,再好吃的东西吃了这么多年,也会厌倦。
  其实他一直不知道,爱一个人太久太久,也许就会忘了怎么才是爱。
第20章
  距离月华失踪那天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这半月里头表面是风平浪静的,彷佛之前的风波都已经过去了。可实际上怎么个乱法,府里上下都是茶壶里面吞了汤圆,嘴上不说,自己心里有数。
  虽然月华仍然没有任何的消息,甚至连疾风也失去了踪迹,太子澈却再没有兴师动众的派人出去寻过。他除了日日照例上朝理政,用膳起睡都是如常,只不过是越发喜欢骑了马跑去郊外。一呆就是整日,还不准人跟着去服侍,所以没有人清楚他是去干嘛。下人们唯一知道的自打齐澈从陈妃处回来之后,便径自搬去了西苑住下,且再未踏入东苑一步。
  本来正值将近春节的日子,府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红妆彩头。下人们也谨小慎微,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及了什么就被拈了错撵出去。前几日,几个小的仆役看不过,自作主张挂了对灯笼在大门外,原只当领功得赏的主意,却惹来主子好大一通火气。不但弄得自己丢了饭碗,还连带总管何福也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顿板子。
  事后,齐澈面带寒色的对着堂下一群人言道:"今年只当是府上死了人,红事噱头一概都给我省了。"说罢,拂了袖子就去了马厩。片刻之后一阵嘶鸣,马蹄子噔噔噔噔乱响出府,也无人敢上前去问一句他这大半夜的出门是去什么地方落脚。
  最后,剩下了一堂子的人不吭气。何福颤颤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提裤子,一边抽了自己一巴掌,他怒骂道:"下次再有人给我办那些个不长眼的事情,别怪我不顾着谁的脸面难看!"众人虽然看他一瘸一拐的抽气装狠的样子,未免有些好笑,也到底不敢再言个一二出来。
  何福一个摆手,便四下散了去。
  就算太子未明言这府上是死了谁要办这一场,可大家心头都跟明镜似的。太子宠那西苑的月华公子是出了名的,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就连何福这样的老辈子里头,也没有见过太子跟谁这么上过心。现下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月华公子失踪,太子震怒,太子妃失宠几乎就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原来伺候西苑的兰儿一天到晚都红着双眼,谁问了就一个劲的流泪,咬了唇不说半句。
  周围的人再怎么不知道颜色,也就能够从这般情形中猜个大概出来。众人便暗下里叹气,只可惜了那般珠玉样的人物。月华公子端端是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对他们也算是顶好,可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这正府大殿是绝不能明着为他挂白的。
  不能挂白。当然也就绝对不能添些血印子。
  那些个红灯笼红帘红腊红布……一片红铺天盖地迎上来,还能不伤着太子的眼么?!
  所以,虽然京城各处都张灯结彩四下欢腾,整个太子府只笼罩在一种异常阴郁的气氛中。
  ……
  方子桥一路走到东苑,看着满院子的凋零和枯萎,虽然秋冬时节常有的景致,心里却格外不是味道。齐澈这段时间和他说话一概都是公事公办,退朝后也不再和着一起去下盘棋喝盅酒。他担心的追问几句,齐澈只默默搭了手在他肩上一按,便转身上马离去。方子桥愣愣的看着那个策马远去的伟岸背影,他没有想到齐澈竟然会沦陷至此。那陈倩……
  回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太子府的朱漆门口。
  方子桥踏进东苑的时候,正看见陈倩膝上枕着琴。她显然是清瘦了许多,手指反复抚摸那琴上的断弦,眼睛却不知道望向了什么地方。房间里逼人的寒意浸过来,掌灯时分了还是一片黯淡。他默然的走过去,轻轻的把琴从她手里接过来,放在桌上,低低的唤道:"倩……太子妃,怎么不点灯?"
  陈倩一双茫茫然的眼睛收回来,盯着方子桥好半天,方嗫嚅道:"子桥……子桥……"就默了声音,只隐约眼眶里有了些泪。
  方子桥一阵莫明的心疼涌上来,他一把搂过陈倩:"倩儿,你……齐澈……"话折了几折,终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他紧紧的感受着怀中人凉透了的身体,想要把她偎暖了些。
  半晌无话。窗外的日头沉了西,屋内的一切渐显得模糊不清。
  陈倩在方子桥的怀里依着,幽幽的说道:"子桥,如果齐澈有你待我这一半……"方子桥惊了一下,猛想起自己的身份,便下意识的把陈倩的身体扶了扶,自己退了几步,在旁边立定。
  陈倩抬头看他,眼睛里清冷的光一点点的透出来:"子桥,齐澈此生想必是不会原谅我了。"
  "不会的。你和太子夫妻情深多年,他只是一时……"
  "一时?!子桥,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莫不是连你也要来骗我了么?"陈倩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脸上泛出些一瞬而过的戾气。方子桥看着她就有些寒意莫名其妙的升腾起来。这眼前人似乎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温婉可人叫着他子桥的倩儿。他张了张嘴直觉的想要为齐澈辩解,可是心底却空落落的,他发现自己平素的伶俐辞色竟完全派不上用场,此时真正是无言以对。
  是啊,他们三人从小就在一起。他懂齐澈,可是陈倩比起自己来也是不逊色分毫的。他们分享过齐澈的童年稚趣也分享着他的宏图大业,他没有任何的秘密隐瞒他们,甚至就从未想过隐瞒。就连齐澈接了那谢月华进府,光明正大的进来,没有藏什么掖什么。可这也并不代表他就不把陈倩当回事,他仅仅是习惯了惟我独尊习惯了陈倩的容忍而已。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倘不是真动了情,齐澈是断不会仅仅为了报个师恩,就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一意孤行的迎娶陈倩。
  婚后的日子就再怎么淡,齐澈倒也从未冷落过陈倩。所以,他曾经以为,他们是幸福的。她是幸福的。……却不料……
  当初只当齐澈一时兴起图个新鲜味道,哪会是存了什么真心?!毕竟陈倩和他琴瑟多年,他们才是夫妻,等齐澈厌倦了自然会把心重新放回到陈倩身上。后来几次同僚上劝要除了谢月华被硬挡了下来,又以为是他桀骜不逊,存心留那个祸害下来和齐修云赌口闲气。直到醉酒那一次……
  一月清华啊。齐澈那般的笑……
  其实要论天下间谁最知道男人的心在哪里,不过就是与他朝夕与共的枕边人。
  何况,陈倩是如此一个惠质兰心的女人。
  他方子桥都看懂了,她难道还会不懂么?……
  "可是,子桥,无论齐澈现在怎么想,我也不想把他让给其他人。这天下间,唯独齐澈……我绝对不能让给任何人!"方子桥望着面前挺直端坐的女子,直直的想要望进她的眼眸深处。可那里面只有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墨色。隔了心。什么都看不见。
  他被一种未知的恐惧占领着,想也没想的,急急上前拉住陈倩冰冷的手:"倩儿,月华他已经死了!你的丈夫还是你的啊!"
  "不。我的丈夫……早已经不是我的了。"陈倩看着窗外一轮悬空的圆月,淡淡的说道。
第21章
  新岁将近,冬天里北方寒冻的气候在这人烟罕迹的地方就越发显得让人难以忍受。白天日头晒着温热倒还好,可是一到了夜晚四处会变得又阴又潮。月华初来的时候耐不住就病了几日,略好了些,便索性懒得再出门。他每天静静的呆在尚算温暖的屋内,或看会儿南宫炎给他带来解闷的闲书,或自己和自己下盘棋,或者仅仅是躺在床上。
  脑子里面空空的。手脚总是冰凉。
  就算是捂了被子,升了火盆,他的手脚也总是冰凉。
  以前齐澈知道他畏寒的紧,所以就喜欢把他的双手抓了来偎在怀里。温热的气息从手掌处恒久不散的传来,比汤婆子还要舒服,全身渐次泛起的渴求会让他攀到那人身上去。每到此时,齐澈会笑着扯过他来搂在腿上,然后细细致致缠缠绵绵的吻他。……直到吻的他情难自禁的给予回应为止……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只等灰飞烟灭。
  ……
  月华和南宫炎在山里同处的日子不觉已过了数日。
  虽然朝夕都在同一个屋檐下,月华却极少主动和南宫炎聊些什么,南宫炎亦只是沉默不语的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他们之间都刻意维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各得清静。
  南宫炎是捕快还是杀手,就算目前尚不明白那人此番作为的真实用意,月华只要知道他们不为敌可也绝对不为友就足够了。
  一个奉主之意踏月而来的杀手,临到头违背命令不杀他,倒留着他,甚至处处照应。这一番突然来到的"好事",真情假意的,月华不相信所谓有吉人天相之类的狗屁言词。那不过自欺欺人。人心始终隔着肚皮,面对那些叵测迂回的弯弯肠子,他永远都幼稚的像个孩子,猜不透,也不想再去猜。
  这么多年生死几回,曾经自以为聪明善人意猜对了许多事情,想当然的顺着那些人的脾气性情往上摸,只当如此就能够保护自己,却总是行差踏错错上加错。错过几千次,痛过几千次,就是脑子再记不住,也早被身体给牢牢的记住了。所以,每当他这般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个人,就会感到潜意识里深深的抗拒。模糊的样子伸手不及,浮尘般的岁月渐渐如同昨日黄昏的景色,夜涌上来,只剩下极淡的一笔朦胧。
  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记不得了。
  ……
  屋外冷裂的风呼呼的吹着,惹得窗户纸一阵颤动。炭火盆里的火势渐暗了些,房间里就漫上了一股子寒气。可是月华彷佛浑然不觉似的。他正右手里执着一粒白棋,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的棋盘,皱了眉头,许久许久没有落下。
  南宫炎推门走进来,他抬眼看了看静坐不动的人影,复蹲下身子,往盆子里添了些炭,又拿起火钳子漫不经心的在里面继续翻腾。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火星子一个劲儿的死命窜上来,扑棱棱的光顿时闪亮了那张年轻英挺的脸孔。片刻。南宫炎并没有起身,只轻轻的说道:"月华公子,那不过是一死局。你又何苦总是执迷不放?"
  月华的身子微弱的震了一下,手里的子儿一时没有捏稳应声而落。棋子在棋盘上滴溜溜的打了几个转,慢慢停下来。月华痴痴的看着那颗晶莹透亮的棋子,看它停在一个不着边际的空白地方。左右不过方寸相隔却是另外一副光景。左边险象环生杀机四露,右边图穷匕现阴谋算尽。那么些个生死悠关的当口汇聚一起,反倒成了僵局。可这一颗白字莫名其妙的陷落进去,偏生是搅和一场,落个四下不逢的局面。它不动则满盘局势都充斥玄机前途为卜。可是这一子……究竟是进还是退?
  也许,就根本不应该涉足其中?……
  何去何从。
  "南宫,不是我想要执迷。"淡淡的声音,火光映在月华总是苍白的脸颊上,凭添出几分与平素不同的红润血气。他抬手,重新拾起那颗白棋,下意识的捏在手里。一点冰凉的意味透着掌心传过来,他突然就觉得身上袭上了些寒意。
  那寒意顺着胳膊顺着脖颈,无孔不入,蜿蜿蜒蜒的行过每一寸皮肤,渗进去了,彷佛就连满腔热血都渐渐冻成了冰。……
  "月华公子,在下虽属不善词令之辈,可你是否愿意听在下一劝?"隔了许久,南宫炎咬咬牙,语气决绝的开口说道。
  月华把眼光落在他身上:"……请讲。"
  "公子,你既非出自本心,又何必苦苦纠缠此间?你……还是走吧。走的远远的,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南宫抬起头,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径直的看向月华。
  "纠缠?南宫,你竟以为是我在纠缠你的主上么?"勉强压抑住心底莫明传来的痛苦,月华冷了调子言道。
  南宫炎手下顿了顿。他感到有些怔忡。看惯了那人冷眉冷眼,似情非情的样子,此刻面对这样尖锐凌厉的月华让他颇感手足无措。便垂首急急的翻弄了几下炭灰,想是要把那火再弄得旺些,半天才说道:"公子……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当初见到公子的时候,在下就觉得像公子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沦落在那种……那种烟花之地。当然世间情势,自是容不得在下多言的。不过,若在下侥幸能帮到公子一二,在下愿尽绵薄。"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连月华也不禁有些微动容。南宫炎话出了口,才觉得这般说话未免唐突,可是心下却按捺不住的期待着。
  他从头到尾都闹不明白自己的作为。这般期待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知道如果他违背主上的命令行事会有何种处罚加诸在自己身上,却仍然不顾性命的跑来告诫他要他走,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那弯清华月能是他的心头肉自是有些不得人的伎俩,南宫你可要小心别也被迷了去。"尖利利的笑声刺痛耳膜,他的心悚然的一跳。
  "为什么?……月华何德何能得南宫如此厚爱。月华细想来,与南宫只能算是萍水相逢。捕快囚犯,我们的初见岂非比那恩客娼妓更为不堪么?"月华轻轻的笑着,嘴角一缕春色暖人。
  南宫炎的脸皮唰的一下就红了。他猛的站起,把手中的火钳往地上狠狠一扔,冷冷的说道:"月华公子绝顶聪明,恕在下是多此一举了。"转身就负气的向门外走。
  "南宫,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幽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南宫炎攀上门把的手只略滞了一下,就打开门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震的窗格子响成一片。
  月华聍听着外面呼啸而过的山风,还有树木簌簌摇动的声音,忽然莫明的觉得安心。眼前这冷清的光景,伴随无人打扰的几分昏昏夜色,直觉着,这只怕就是此生最后最后的平静了吧。
第22章
  空谷荒道,雾气层涌不叠,唯有一马疾驰如飞。
  只见马上人行色匆匆,发丝有些纷乱,脸颊上被路边延伸的枝蔓擦出一道血痕,却只管一鞭子一鞭子的狠狠抽打马臀,恨不得身上能长了双翅膀似的。纵一双平素冷清自若的眸子此时笼上了层严霜,单看那凤眼眉长,俊秀非凡的气度,正是太子齐澈。
  "绝情谷。谨待光华。"
  夜半收到这字条时,齐澈二话不说的就打马上了路。他心头一阵急躁。阴谋也罢,阳谋也罢,什么都罢了,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去验证月华是不是在绝情谷。生还是死。
  不管生或者死,他都想要马上见到他!
  这一段时日以来,齐澈过得真可谓不知所以。每日每夜,他彷佛身在梦中。这梦的路直通向西苑小间。丝锦被带,桌椅廊亭,用度无改,尘土不沾,就独独少了一个人。
  只少了这么一个人,就空洞至斯,留下难以自持的寂寞。
  夜里躺在那张曾经承载云雨的床上,齐澈会不自禁的想起那人总习惯的侧过身,猫在一角,连睡着了也会蹙着眉。他就忍不住伸手过去,舒臂搂过那冰凉的身体。……
  每念及此处,无数次探手熟捻,只剩手边一片黯淡。昏黄的灯光下无眠的夜晚,他起身枯坐直到天亮。
  齐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恨陈倩。
  尽管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为了小小一个月华就和陈倩大动干戈,尽管他也知道陈倩是为了自己着想才会这样做。月华此番一死,颇有些大快人心,拔了这根肉中刺眼中钉,朝臣心腹都暗自松了口气。而且陈倩对自己的心对自己的情,这么多年的夫妻,他怎么可能不懂?!可他却刻意忽略,他对她的确有情,可那份情温温流水淌来,原只当她是个妹妹。
  时转世移,从前的妹妹,现在的妻。他们相敬如宾,琴瑟合鸣。他曾经很满足。毕竟朝廷纷争危机处处,他无瑕顾及那些情啊爱的,陈倩安分贤良的秉性倒是与他般配。是以即便陈倩未育一子,他也从未想过要纳个妾什么的来添些丁口。
  "倩儿,倩儿,我们便好比此上古神兵,若非一炉火融了化了,我齐澈发誓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妻……"这是他的承诺。初夜里,他看到她隐忍的疼痛,怜心起,因而作下的承诺。
  可万般不该,是他没有想到她要的不仅仅是成为他的妻。
  可万般不该,是他遇到了谢月华。
  遇到的时候才明白,情也是能如惊涛骇浪,轻易就左右了人的理性。他为堵悠悠之是非,也算心里存着对陈倩的愧疚,总在东西苑来回周折。可笑自以为万事掌握,却猜错了人心。被风平浪静蒙了眼,一场好戏就在面前搭景步阵堂而皇之的上演,他愣是没看出个端倪。
  陈倩竟让疾风去杀了月华。
  他机关算尽也不可能猜得到后院会这么生生起了火。
  知道真相的一刻,愤怒把全身上下烧了通透,他冲到东苑。可看着眼前的陈倩,那双悲凉的眸子,一柄凤鸣剑直直的指着咽喉,突然就觉得心如死灰。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陈倩对自己用情如此之深,深到连性命也可以枉顾的程度。
  她的爱,她的情,他无法回报。她的恨,她的怨,他无法承受。她要的,哪怕一丝一毫,一点一滴,他都无法给她。
  她杀了月华。
  所以,他不愿意回府更不愿意面对陈倩,就在朝廷上面忙些该忙的不该忙的借以麻痹。难得闲暇下来,便策马跑去郊外。两边飞速后退的景致,没有任何人的打扰,他会细细的想,曾经身前那人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自己用斗篷裹住他,挡住那些刀剑般凛冽的风沙……
  狭路通关,天光微明火,不知道行了多久,树林子一折一拐,眼前突然别有洞天。远远窥得一人跪在陋室草舍前,恭恭敬敬的垂首。马行到那人面前,齐澈飞身落地。眼也没抬,挥手就是一鞭子抽过去。那人硬是接了这贯注了真气的一下,眉角处渗出了殷红的血,顺着脸侧淌下来,却也不擦,只拜下去叩一声道:"主子。"
  齐澈冷冷的道:"人呢?"
  那人仍低了头低声道:"在屋里。大抵还没有醒。"
  齐澈再不说话,径自走到门前就推门而入。
  一人端坐堂屋,听见响动回头。青削的脸庞却也不掩那番自然风流,更凭添些美丽。他嫣然一笑:"太子。"细看那衣装齐整,似乎已经是等候多时了。
  齐澈略微有些迟疑:"你知道我要来?"
  月华低低的笑了一声:"原是被马蹄声惊醒的。太子素知月华浅眠。"
  一句话说的齐澈无言,身边人,日夜伴着,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以往每日早朝,无论他多轻的脚步,月华总会醒过来,然后起身为自己更衣。风露在那柔细的肌肤上面淡出些寒色,他会忍不住扣上那双灵巧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换得一笑。
  薄薄的。映了窗外山川早明的流彩。
  齐澈凝视着眼前的月华,看见他眼底的光华。这时空这天地彷佛就只这人。他心心念念,杀不了留不得的人。多日不见,是越发清减了。一副身子骨隐隐支着衣服架子,却空荡荡的似无物一般。心下一痛,齐澈走过去,轻轻的搂住了他。
  感受到彼此熟悉的味道,齐澈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安稳。可是,他仍然有些诧异于怀中人滚烫的体温,手攀上额角,果然——
  "……跟我回家吧。"
  "家?……太子,天下之大,却断没有月华的家。"柔柔的语调,透着说不出来的倦怠。
  齐澈旋即紧紧的拥住他:"月华,在我身边就是你的家。你一定要相信我。"
  月华眼睛一闭,泪水滴落了下来。他反手用力抱住齐澈的肩臂,像是要把自己揉进他体内。
  这一生荡尽漂泊人世,炎凉风景尝遍,他没有家。
  这一生曲折冷暖,无数人兜转而过,他没有家。
  这一生腥风血雨覆盖,春夏去秋冬寒,从来没有人要许他一个家。
  面前这个男人。这个紧紧拥抱自己的男人。不久前派人要杀了他的男人。
  现下却说要给他一个家。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梦境?什么才是现实?……
  轻柔的吻落在唇齿间,恣意流连。
  齐澈再奈不住,打横抱起月华就往内间走去。月华只管埋了头在他胸口,手臂紧紧的攀着。一张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染上些艳色。待得齐澈极轻柔的把他放于床榻上,又极轻柔的解了衣衫覆上去,肌肤贴着肌肤,那般温暖的鼻息在耳畔温热的成风。感受着齐澈胯下的坚挺,月华下意识的闭上眼,却还是有些微的颤抖。
  齐澈看着他那样子,伸出大手扶平他眉间那些个细痕,柔声道:"月华……你放心……上次不过是一时情急……我再也不会了那样对你了……"
  他嘴里边含糊的说着,边细致的亲吻。月华仍闭了眼睛不说话,只是更紧更紧的抱住齐澈。齐澈虽久未人事,可他念着月华大病未愈,便忍不住的怜惜。手指在股间打了几个圈,才慢慢的滑入。就饶是如此小心,月华仍然猛的绷紧了身子。齐澈顿下来,又缠缠绵绵的吻他。渐渐的再次放松了些,才又继续。如此反反复复的,齐澈已是大汗淋漓。
  忽听得幽幽叹出一口气,月华把腿绕上了齐澈的腰胯:"行了,太子……我……已经可以了……"
  在被进入的刹那,他睁开朦胧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每一笔每一线:
  齐澈,万般前缘就当错,今生我想要相信你。
第23章
  临近傍晚,齐澈骑马载着月华,和南宫炎一起离开了茅舍。
  南宫炎就是疾风。齐澈刻意安插在齐修云身边的人。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当月华从齐澈口中得知这一切的时候,饶是已见惯阴谋事端,心里仍旧轻微的感到颤抖。
  齐澈,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又受制何人。
  他们之间的秘密一层层的揭开,又或许在他眼里,根本也算不得上是什么秘密。
  自从他脱口说出谢月华三个字,当然就代表已经知道了自己那一舞踏歌的用意是为了勾引诱惑他。只是月华曾经小小的期望过,齐澈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是个……娼妓。
  不过一个娼妓而已。
  日暖生香,红烛燃尽青丝。
  那些肮脏的不容言说不想回忆的过去,他真的不想让齐澈知道。
  为什么?心都死了,还在乎什么贞洁牌坊不成?留那些可笑可悲的尊严又有什么用?
  但,月华即便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自己。
  他不想齐澈轻慢了他。这轻慢,其他人给的他都受得起,因为不在乎。不在乎就无所谓要不要思考要不要记挂要不要伤心,可是齐澈……齐澈……
  他受不起。
  就连现在,他明明开口就可以质问齐澈为何派人取自己性命,却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他在害怕。
  把自己留在身边,始终都是祸害,所以,才下了杀手么……
  现又为何……这么温柔……
  温柔的好像自己经历的杀戮都是一场梦。梦醒来后,他们仍然是在齐府,从未离开。
  齐澈见月华神色变了变,知道他满腹疑问,可也不能解释许多,便舒臂揽过来,紧紧搂住。
  心里一阵踏实的暖意。
  此时此刻,月华不再是天边,他有了拥有的实感。
  月华抬起头,看见齐澈眼底毫不掩饰漫出的款款温情。然后火热的唇舌逼过来,他轻柔的闭眼,泪水滑落。
  舌尖交缠。温暖细碎。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也都不用再问。
  多少人生曲折事,尽赋尘埃罢了。
  ……
  马蹄声轻轻慢慢的响在耳边,月华静静的躺在齐澈的怀里,听他稳而有力的心跳从胸臆深处传来。那声音总有着奇特的安抚作用,每每靠在那坚实的胸膛上,月华就会觉得安心,也让他短暂的遗忘了很多的事情。他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纵然心计算尽,也如同一个最最平凡的人一样,有爱,有恨,还有恐惧和忌妒。
  血肉造的躯。柔软的心脏。心脏里面住了自己。
  其实月华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前途未卜,可预见所及都必将凶险。那夜,他断然拒绝了南宫的帮助,恣意留下来,不过心底里面一点点的火,让他选择了这条路。月华明白就凭自己的气力,与其和世人争个长短,不如选个遥远的角落等待死亡岂非才是该行的前程?
  可是他,不能。也着实不愿。
  他的人生早已经毁了无数次。纵然再不能快意恩仇,也并不意味着就能抹煞想要得到一份起码的幸福。
  夸父逐日,就是死在炽热的光线里,才是幸福。
  精卫填海,就是死在永无止境的汪洋里,才是幸福。
  而他的幸福,他全部的快乐和悲伤,就是身后仰躺的这个怀抱。
  残阳啼血,远山歌哭。
  白云苍狗间,是彩霞锻造的菲薄流年。
  不懂,不听,不想,不看。
  也许就可以长久一点。他要的不多,多一天都是多一天的圆满。
  南宫炎随侧跟在齐澈身后,深邃的目光牢牢锁在他怀中的人影身上。心里感到悲哀。
  他想要帮助的人,一瞬间的逃离,又自甘自愿的走了进去陷了下去。
  月华……想不到……你竟是这般的痴傻……
  到了府邸,齐澈下马,就打横抱起了月华径直去了西苑。
  在回程路上,南宫炎已经和他们分道扬镳。他去了什么地方,月华无从知道,可他对于齐澈竟未处罚违抗命令没有依命杀了自己的南宫炎,略略吃惊。
  身处漩涡之中,彷佛唯独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月华不明白自己现下这般从容淡定的心态是从何而生。
  生死度外么……大抵也就是随他去了……该来的总是逃不掉……
  兰儿远远瞧见齐澈抱着月华回来,格外欣喜的迎了上去,却又不敢靠近,只僵硬的垂首立在一旁。齐澈行到她身边,停下来看了一眼,就低头轻轻的问道:"月华,你可还要兰儿侍侯?"
  月华见兰儿一双绞的发白的手,还有苍白的脸。他抬手,掌住兰儿的下劾:"兰,你可还愿意在我身边?"
  兰儿只觉得一点冰凉的触感,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但求月华少爷不弃。"
  月华便松了手,转眼看向齐澈,微微点头。
  齐澈冷声道:"兰儿,既然月华这么说了,你就好生侍侯吧。"便掀了帘子进了屋。
  身后兰儿叩首谢过,头撞在地面上,咚咚作响。
  血留了出来,顺着脸颊淌。
  温热潮湿,渐渐舒解了刚才渗入皮肤里面的那一点游走不去的冰凉。
  兰儿站起来,抹了抹,转身退去了。
  屋里早有人升了炭火盆子,所以非常温暖。可月华依然瑟瑟发抖。齐澈把他抱进里间,躬身除了鞋袜,月华下意识的挣扎,齐澈却固执而轻柔的继续。月华看他黑色柔顺的发,觉得眼底一点潮湿,脸上有些发热。待齐澈给月华盖好被子,却被他一伸手攀住了脖子。
  只是一瞬间。
  月华便像摸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猛的缩回了手,呐呐道:"太子……月华逾矩了。"
  齐澈笑看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些晕,便用温热的掌心扣住他的手腕,柔声道:"不,月华,我亦住在此处。"
  月华惊了一下,黑亮的眼睛看着齐澈,却没有开口说话。
  齐澈也靠上床来,把他抱在怀里:"我已经搬来西苑住下多日了。"
  搬来西苑??为什么??……
  月华心里顿时生出无数疑问。
  陈妃住的东苑,和月华住的西苑其实都不是齐澈住的地方。尽管齐澈留恋月华,的确非常宠幸他,尽管他尊重陈妃,不会冷落于她,他也只是偶尔到他们的地方临幸过夜,平素自有住处。男人的大志雄韬,本就不是儿女情长可以容纳的乾坤。
  月华曾经以为,齐澈的心里,原和那人一般,永远是江山在前。
  可是,现在,齐澈却搬来了西苑。不仅打破了月华和陈妃之间的平衡,更像是在宣告什么。在他心里,究竟置自己于何地?竟可枉顾腹诽指责……
  "月华,我说过,在我身边就是你的家。"齐澈笑起来,手探入衣襟。
  月华凝视着他的笑容。
  那笑,是天地,是四海,是五湖平川,是无垠广阔,是他今生全部的全部。
  何必再问……
  心里幽幽一叹,他轻轻的吻上了那笑容。
第24章
  接下来的日子,倒淡的如水。
  如水清。如水静。
  月华此番能够平安回来,不再需要提心吊胆的看脸色行事,下人们都暗暗松了口气。何福揣摩着意向,应景的为府上添了些喜色。齐澈看着高兴,一打手就给了赏,可也不准他们再多加彩头布置。
  于是阖府上下,就一对大红灯笼,天悬地挂的横在当口大门那里。时不时随风轻轻动两下。
  却到底挡不住萧瑟北寒,连那红也彷佛红的寂寞了。
  何福抬眼朝东看看,阴沉沉的,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雪落了。又是一年。
  夜深了。月华还全无睡意。他窝在暖被里,凝神听窗外雪花落在树叶上,发出极轻的声音。侧头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男人的眉眼里一股凛然的英气,现下只静静的沉于安稳。鬓角的一缕黑发,柔顺的垂上枕头。他睡的很熟。
  月华心里叹两口。他原是没有想过,自己也能有一天过过这样的舒心日子。
  他们日日相守。他对他再无防备,只是全心宠溺全然对待。
  幸福至极便显出几分不真实的味道,又或者生于忧患便忘了怎么去享点闲福。虽然月华总是被周围过分的平静气色搅得隐隐不安,可每当他看到齐澈明亮的笑容,意识就会肆意混沌起来,只想一味投入进那抹温暖里去。
  其实还能怎么样呢?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就像是偷来的借来的。什么时候会被人家要回去,他不得而知。所以与其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的珍惜。
  好好怜取眼前人。
  尽管离开了些时日,这里并未什么改变。侍候的人,住的地方,一花一草一木都和原来一般。甚至是那只青瓷的花瓶。齐澈命人重新粘合,不知是哪里的手艺,竟补成完璧。如若不仔细瞧,是断然看不出那东西曾经碎裂满地。
  可硬要说府上的不同之处,便是月华再也未曾听过每日午后那熟悉的琴声。自己出府的这段时间,陈妃到底出了什么事?月华心下不解,私下问过兰儿。兰儿只伏了惊惶的眸子不答话,问急了就低低的哭。月华更起了疑。待得实在奈不住想要问齐澈,几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下去。
  他一个男宠,主子垂怜些,倒想着要去"关心"起当家主母的是非来。
  侍宠生娇。
  这个罪名,他哪里担的起。
  可月华着实觉得奇怪,毕竟陈妃的琴声曾在他进府的时候带来了为数不多的快乐和安慰。而且,自己这么个男宠,纵有齐澈撑腰,陈妃要真给点惩戒也不为过。他们却始终相安无事。几日东,几日西,说不酸不嫉妒那是假话,好歹齐澈拿捏得当,一水端平。
  这一次,齐澈莫名其妙搬来西苑,难道陈妃就一点儿不在乎么?
  对了……她在乎,所以,才没有弹琴……
  这么一想,似乎也就成了道理。
  尽管心底有些愧疚,但毕竟是齐澈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人家夫妻间的事原本轮不到外人来插手。床头打架总挨不过要合的,或早或晚。
  月华反复思度,定了主意不再过问。
  又过了几日,月华呆在房间里略觉得烦闷,就告了兰儿一声,说要到院里走走,径自出了门。
  府里面大多数花木都凋残了,空荡荡的杆子。只余下墙边的梅花。开的极淡,隐生出些暗香。月华寻着味道找来,眼光便被扯了去。他流连树下,细细端详那红花绽放的姿态,以及不似凡物的高傲气质。不禁想到自己那些个残败不堪的往事,心里黯然。顺着一路走,脚下三转两转的,回神打量,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了东苑。
  月华轻笑了声。到底是放不下。可既然来了,他决定去看看。
  刚踏进院子,就猛地惊了一下。
  只见这里四处荒蔓,人声消隐,冷冷的没有丝毫气息。
  月华本来已然平了的心,好像静湖被无端投进了颗石子,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这到底是怎么了?……
  刚想提步进去看个究竟,突然听到有人从内苑走过来,月华不想遇见些不相干的人徒生枝节,当下一个闪身,躲在了旁边一丛假山后面。
  来人边走边低声说话。近了,月华依稀辨得其中一人是陈妃身边陪嫁来的翠羽,他曾在大宴时见过。另一人着绿底黄衫,看装束约也是这边服侍的丫头。
  "太子妃这一次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太子……好好的夫妻……"
  "还不是那谢月华!赁的也是个男人,怎的如此下作!"
  "嘘……翠羽,小声点,你不要命啦?!"
  "横竖不过一个死!小倩,你是知道的,我打小就和太子妃一处长大。她那样的人物,不被捧着疼着原已不该,何况轻忽至此?!可恨太子竟被迷了眼,连带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竟也要这么对她!我倒是看不过,那般违背伦常的事,难道还真能端个长久?!"翠羽猛的站定,狠狠的说道。眼圈儿涨的通红。
  那名唤作小倩的丫头待在一边,大概是不知道劝些什么好,再没说话,只默默的陪着落了一会儿泪。半晌,方拉着走了。
  月华愣愣的看她们走远,自己却一动也不能动。翠羽刚才说的话,每一字都像是一把尖刀在他心上死命剜过。头顶一个惊雷劈开混沌,月华直觉得一股冷寒从脚底窜上来。
  是啊,他居然这般不知轻重,真以为这样下去,就能和齐澈天长地久了么?
  他什么身份,齐澈什么身份……
  他不过人人嗤笑唾骂的娼妓,而齐澈是今日的太子,明日的皇上。
  云泥相隔,天渊有别。
  九五龙座之上,自会有后宫万千佳丽万千恩宠。连最起码的子嗣都给不起,他又凭什么和人家去争去抢?!
  情爱会冷。有朝一日,势必冷如死灰。
  但陈倩和他不同,天生尊荣富贵。只要她不死,就能母仪天下。
  她的丈夫,他终有一天要还她。
  他和他,两个男人。
  从一开始,就注定他们一辈子都成不了夫妻。
  他能在身边陪伴几时?一天,一月,还是一年?……总有个期限。
  自己其实早该看明白这层因果。
  看明白,就不会再有妄想。
  时候到了,自然能走得洒脱些。
  干干笑两声。青丝一把垂在眉间,光影子打下来,彷佛早霜。
  月华的手紧紧扣住嶙峋的假山壁石,感觉那里尖锐的刺痛一波一波袭来。
  渐渐麻木。
  他抬头瞧着天色渐暗,想得齐澈快要回了,便转身回西苑去了。
第25章
  冬末的夜晚总是带来寂静和安宁。
  微弱的光亮在屋里,分外让人觉得温暖。
  "月华,你今天怎么了?"齐澈抱着怀里的人,手轻轻的捋过额角柔顺的发。自打今天一进门,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人顾盼回眸一笑,精巧琉璃,却宛如不盛风力欲碎的花朵。
  笑着对自己缓缓的伸出手。
  那样洁白纤细的指尖,轻轻的次第盛开的极致。
  齐澈没来由的心乱,急急走过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冰凉的,没有丝毫温度的手。
  堪堪握住了,温润的唇纠缠而至。
  齐澈愣了一下,就舒臂把他拥过来。
  怀里极轻微的颤抖。
  那种颤抖是灵魂深处的某一个触角,苔藓般暗自繁衍开,怯怯的生些不该有的渴望,又缩了回去。
  阳光就在顶上三尺,半步之外。
  可是踏出去这一步,哪里还有生路?
  始终不过如此。
  靠不近。容不得。
  那守在身边也就足够了。足够了……
  月华于是抬头对着齐澈笑起来:"成天呆在这儿,哪里还能有什么事?不过你回来晚了,我有些急。"
  齐澈久久的看着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手里不禁紧了紧,低声叹道:"月华,不管你信是不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月华垂了眼角不语,半晌方开口道:"太子……你……最近为什么不去陈妃那里了?"
  齐澈闻言一震,怎么也没有想到好好躺着说会子话,倒能引出这些是非来。陈妃……他如何能告诉月华,是陈妃想要他的命?……齐澈愣愣的盯着眼前人长长的睫毛挡出的阴影:"……不为什么。"
  "太子……太子也许认为月华是擅越了。不过……陈妃她到底是您的妻子。"把考量了许久的话斟酌着说出口,月华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的难为和心痛。他能够清楚得感觉到本来拥着自己的怀抱逐渐变得僵硬,甚至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个怀抱的主人此时此刻的心境。
  彷佛呼吸都变得艰难似的。
  一声轻。一声重。
  却只是保持着沉默。
  月华下意识的紧咬住了牙。
  他没有勇气抬头去看齐澈的表情。
  他害怕。
  ……如果……齐澈真的离开了……如果……
  不!!
  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谢月华其实就是一个卑鄙自私的小人,既然已为一介男娼,何苦又在此时耍这般伎俩作这般清高?……留一日是一日,陈倩自有她的来日方长,可他们还能有几个暮暮朝朝?……与其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把那人推得远远的,自己不是更希望他能够留在身边吗?
  就像刚才一样,紧紧抱着他。
  说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
  一遍又一遍。
  他求的要的,不过就是这一遍又一遍的喜欢。
  眼里心里骨里血里全心全意的喜欢。……
  月华死死的咬着牙,死死的闭着嘴唇,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他知道,哪怕只是微弱的缝隙,自己都会控制不住的把这些话说出来吼出来……齐澈……我……我……
  口中弥漫一股铁锈味道。
  浓重的。刺喉的。带着无法言语的绝望。……
  "月华……"略有些暗哑的声音,听在月华耳里,就像是哀求。那个张扬跋扈,天下人都未能入眼的男人,用这样的声音,轻轻的唤他的名字。月华只能一点一点的抬起头,从嘴唇到鼻尖,一点一点的看上去,直到落进那双深邃的没有尽头的眼中,便再也移不开。
  那样的眼。
  那样的眼里有自己的影子。
  只有自己一个小小但清晰的影子。
  齐澈望着月华,在明明暗暗的烛火中仍然显得惨白的脸庞,衬出唇间一抹不同寻常艳色。他伸手抚摸,手指一阵濡润粘稠的触感,再看月华眉头蹙着,习惯隐忍下来的样子,深深的叹了口气,柔柔说道:"月华……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也不能够伤害自己。"
  月华良久的看着齐澈。背着光,他的脸隐住大半,大约一张轮廓,独一双眼睛,哪容得丝毫抗拒的眼睛……月华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第二天天还未亮,齐澈起身之后,吩咐交代了一番,就上朝去了。下人们等月华也漱洗完毕,便忙着进来收拾整理齐澈搁在西苑的一些公务文书,然后把它们搬回了原来起居用的房间。兰儿在门外来回踱着步子,可也不敢冒然进屋问个究竟,后来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逮了个空子,扯着月华急问道:"月华少爷,这……这是怎么了?!您和太子吵架了么??他……"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本来坐在窗边软榻上的月华就搁了手里的一卷书,打断她道:"兰,你别急。我和太子并没有什么。"
  "那为什么……"
  "兰,他住我这里原是不该。现在……也不过就是回到该有的样子。"
  "少爷!您……"
  "好了,兰,我有些累了……"月华摆摆手,便自顾自的眼睛阖了起来。
  兰儿看他一脸困乏,似乎一夜未眠。心里一阵痛,却到底再说不出些什么,只得应着退了出去。
  听着门扉轻扣了一声,月华又睁开了眼。
  他看向窗外。
  距离窗外咫尺的灰蒙蒙的天。
  那里有一群鸽子在绕着天空飞翔。
  一圈。一圈。一圈。
  似乎想要努力的留下痕迹。
  可空中的云和雾,分开了又合上,伴随着尖锐刺耳的鸽哨,那浑噩的一片,越来越浓稠的压在了头顶。……
  清风淡过流年醉,更堪风雨与谁同。
  ……与谁同……
  自那日起,齐澈果然再没有踏入西苑。
  兰儿看着月华坐在桌边,几次执箸又几次落下,心里着急却到底无计可施,只能盛了半碗汤搁在他面前,说道:"月华少爷,您多少吃一点。我听何管家说,太子这段时间并未回府,大抵是忙于朝政所以才没有来看您的吧。"
  月华对她笑了笑:"兰,我没事,只是吃不下。"
  "吃不下也喝点汤……您这身子……"
  "兰,我这样子,也是白在这世上糟蹋东西了。"
  "月华少爷!"
  月华见兰儿水灵灵的一双眼又红了起来,连忙劝慰道:"兰,你别哭。只当我说浑话来着,别哭。"
  "那……您把汤喝了……"兰儿揉揉眼睛,对着月华说道。
  "好,好,我喝。"月华苦笑着端起碗,碗中浓稠的汁液,一漾一漾的起了波。
  "还有……您以后不许说那样的话了……"
  月华抬手擦了擦兰儿腮边的一滴泪,叹道:"恩,以后不说就是了。"
  不说就是了。
  哪里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该说的,不该说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是尽了。
第26章
  眼看着满目花开的入了春。
  齐澈没有来过,月华就懒得出门,甚至连院子里也极少涉足。
  那夜把话说开了他自当是齐澈明白了那个道理,既然敢说,眼下这结果怎么难受也必须要咽下去。
  也许……就能换得长久一点吧。
  齐澈没有妾室子嗣,就有再过不去的心结,还是理应重新回到陈倩身边,以免招人话柄。何况,齐澈对陈倩的那份用心,即便非情非爱,亦是岁月点点滴滴垫出来的。这段时日,他那般愁眉深锁的样子,月华又岂会不明白?
  而自己和齐澈之间的关系本就应该回到过去。过去,不远不近的那时候。
  不能远。但也不能近。
  他谨守他的本分,隔几日的好生侍奉着,怀里手里也无所谓日后会全成了空。
  这太子府的小小容留之地,与月华来说,得之,便已经是万幸。擅得专宠……只怕是实在没有那个福分去消受。
  ……只要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这么想着,纵然面对一屋子的冷清寂寞,也能暂时心安了不少。
  一日晌午,月华正闭目养神,忽然何福扣了门进来,把头一低:"月华公子,太子说今儿个府上来了客人要设宴,请您去一趟。"
  月华听了,心下暗觉得稀奇。以前齐澈宠他,也不曾把他正式的介绍给谁过。深宫后院的,他们又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关系。可今天却如此反常,平白来个客人设宴倒与他有什么相干?还巴巴的叫个人来请,便随口问道:"请问何总管,太子宴请的客人是?"
  何福的声音不咸不淡的回道:"是二王爷齐修云。"
  齐修云?!怎么会是他?!
  月华脑子里面轰鸣一声,就那么愣在了当场。甚至连何福什么时候告退走了都不知道,他只觉得某种冰凉的预感慢慢的从身体的内部升腾而出。
  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恐惧。
  齐澈请齐修云过府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毕竟他们是叔侄,同朝为官,况且当今皇上尚且在世。暗潮汹涌是一回事,表面功夫拉拢人心又是另外一回事。可这一次,齐澈为什么还要自己去作陪?他明明知道自己和齐修云……曾经的那些事。前些日子,甚至还为了自己的"背叛"闹出那么大场风波来……最不愿意自己见到齐修云的人,该就是齐澈了吧。
  念及此,月华早已是兵荒马乱。
  再者,齐澈此番的用意就算姑且不论,他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齐修云。
  齐修云……是他亲手毁了他,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毁了他。
  地狱重生。
  如若不是到了今天这地步,月华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自己的确是那人亲手养育的。
  今生,只要还背负着月华这么个名字,便注定了他一生不可能摆脱的了齐修云。
  弱水三千。
  一月清冷。
  只可惜,那惨淡一月到底比不过满天下的水波盈人。
  ……忘恩负义……自己真的能够做的到么……
  心里左右难为,许多的念头纷繁而至,手脚便不自觉的慢了些。待到月华漱洗完毕,被人引着去了大堂,已近掌灯时分了。
  只见满座华彩纷呈,喧嚣不止,有醇酒美女欢歌笑舞,真算的上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齐澈和齐修云分坐主位,两人正低声谈笑着什么。
  齐修云虽为皇叔,可他原是文帝老来得子,所以实际只虚长齐澈几岁。两人样貌颇有些相似,都属风神俊朗气度不凡的佳公子,此时聚首一堂相互映衬,分外显出些风流来。
  但月华远远看着就觉得头有些涨痛。这两个人,哪一个他都没有办法应对。再加上他素来讨厌这些应酬交际的场面,今天又因为心绪不宁,更凭添几分厌倦。顿足想了想,便欲转身离开。
  "哦?月华来了。还不快过来。"背后响起齐澈那一惯慵懒低沉的调子,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殿堂都安静了下来。即使没有回头,月华也能感觉到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到了他的身上。他只得硬着头皮转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堂上,跪下扣了首,道:"太子,二王爷,谨祝万福金安。请恕月华来迟。"
  "月华,你抬起头来。"
  月华闻言,轻轻抬首,可还未及举目,一杯冷酒就劈头盖脸的倒在了脸上。
  他蓦地僵住了。
  水滴沿着额角滑落,也顾不得擦拭,他只能呆呆的看着坐于上位的齐澈。
  月华看到齐澈在笑。眉眼之间全是不在乎的轻薄笑意。
  那本来熟悉的笑容竟让月华感到寒冷。
  "月华,大概是我平素太惯着你了,今天府上来了贵客,特地叫你作陪。你倒好,居然来得这么晚。"齐澈又转头笑着对齐修云道,"皇叔,皇侄管教无方,倒叫皇叔见笑了。这样吧,本太子就代月华满饮此杯,也请皇叔不要怪罪。"
  说着,端起酒杯就一口喝了下去。
  齐修云哈哈一笑,豪气干云的说:"太子实在太客气了。本王得见故人高兴还来不及,又何谈怪罪?"他亦举起面前的酒杯,轻轻的啜了一口,彷佛想起什么似的,又笑道:"不过,许久未见月华起舞了,当初名冠京城的曼妙舞姿,还真是有几分想念啊。"
  "哦?皇叔这般好兴致,皇侄势必是不能扫兴了。"齐澈对着仍然跪在堂下的月华挥挥手,眉头尽是些不耐烦的神色,"月华,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进去打理一番。皇叔还等着你起舞呢。"说罢,竟不再看他一眼。
  月华轻轻垂下头,直着身子站起来。
  他感到心已经痛到麻木。
  齐澈,这样当众给他难堪……难道在他心里面,其实从未喜欢过自己,其实自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男宠看待?以前种种,等新鲜劲过了,就厌倦了吗……
  记得在暖香楼的时候,老鸨曾经对自己说,月华,你听我一句,男人床底间说的那些话,是千万不能当真的。
  若当了真?
  若当了真,便有一辈子的苦等着你去捱去受。
  他当时一笑置之,这天下间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这句话的含义?
  毕竟他尝够了齐修云带来的噩梦,由着刘陵那样对待他,是一点往日情分都没有顾及的。当初未有防备的沦陷,才在最后伤的那么深那么重。
  人,那样的伤害,受一次就足以生死。
  因此,他自以为今后绝对不会再相信的甜言蜜语,偏偏……又再次信了去。
  现下……终于轮到齐澈了吧……
  月华缓缓退到后殿。刚一进门,兰儿就迎了上来,手忙脚乱的服侍他梳妆更衣。
  月华此刻心灰意冷,一张脸更白的没有丝毫血色。
  兰儿看他那样子心里着实难过,却实在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手轻轻的发抖,一个腰间的结扣怎么也弄不好。
  一双修长洁白的手覆了上来,轻轻说道:"兰,让我来吧。否则,他们该等急了。"
  兰儿于是低首站在一边,再掌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的落下。滴在地上晕染开去,一个连着一个的水印子。直到月华结好扣走出去,她也不敢抬起头来。
  她怕自己只要一抬头,就会看到月华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黑色的眼睛。
  顾盼流连,一旦笑起来就会变得弯弯的眼睛。
  却永远充斥着悲哀和绝望的眼睛。
第27章
  光线暗下去。
  明灯熄了,只剩下星星点点摇曳的烛火。
  月华着一身菲薄的红衣,踏着耳边轻柔的弦乐,施施然的再次回到堂前。
  他站在正中间,四下一片唏嘘。
  人群里的那些眼光……鄙夷,好奇,愤恨……或者还有其他。
  可是,月华全不在意,他只是看着于主位上端坐的齐澈。
  春寒紧紧的萦绕在皮肤上。
  黑发随风。
  衣裾飞扬。
  如温玉。如晨星。
  温玉无心。晨星欲灭。
  齐澈也在回望着他,从上往下细细打量,带点审视的味道。那么远的距离,他们之间隔着的那么远的距离,月华没有办法看清楚齐澈此时的神色。
  他觉得有些迷惑,似乎他们还留在那冬末的夜里。
  屋外的风。屋内的暖烛。
  也是这个眼前的人。也是这般明朗英挺的轮廓。
  那人紧紧拥着他,手臂胸膛的温暖清晰的传来。
  带着专注的目光,他对自己说,月华,不管你信是不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
  眼前的影子忽然动了一下,齐澈笑道:"月华,愣着干什么?你可以开始了。"
  音乐仍在极轻极柔的流泻。
  但月华就像是充耳不闻,丝毫没有动作。
  他挺直的站在大堂的中间。
  风穿过那如绸缎般的发丝,带出轻柔至极的姿态。
  齐澈的脸色隐在阴影里,冷冽的气息却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柔声说道:"月华,难道你没有听到本太子的话吗?我叫你可以开始了。"
  月华凝视着齐澈。
  好似这是眼下唯一值得他去做的事。
  安静的。执意的。整个人化作了潺潺的一泉春水。
  没有声息的自顾流去。
  齐澈看着堂下站立的像是随时会乘风离去的人影,眉头渐渐皱起来,冷声说道:"月华,看来……本太子的确是太宠你了。"他轻轻摆手,大殿瞬间恢复了一片通明。
  其他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纷纷把眼光投向坐在齐澈身边的齐修云。却见他气定神闲的端起酒杯饮尽,复笑道:"好了,太子。本王一时兴起,也不必如此看重。既然月华身有不适,不愿意献舞,就改日吧。"
  齐澈听了,竟也随着笑起来:"那也好。不如这样,就让月华随着二王爷回府好了。什么时候让王爷满意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此话一出,不仅在场的众人吃了一惊,就连齐修云也是始料未及。
  他收敛了笑意,盯着齐澈。
  后者还是一派闲适恬淡的容姿。
  其实这全京城的人恐怕都知道,太子齐澈为了府上一个男宠甚至可以舍弃结发恩爱的妻子。这谣言甚嚣尘上,传到宫里,自然有了些震动。前几天,文帝召齐澈进宫赏花。明为赏花,实则是要把事情问个明白。可齐澈竟垂首不语,那态势显见是默认。文帝铁青着脸遣了服侍在侧的一干人等离开,单留下齐澈。父子两人不知道私下说了些什么,最后居然惹得文帝急怒攻心旧病复发,太医们忙活了一夜,才算勉强稳定下来。
  而齐澈就这么在寝殿外也跟着跪了一夜,可直到天明,也再未蒙见。
  文帝醒来之后,听说太子跪在外面,什么都没有说。
  他彷佛一夜间就老了许多。
  深深的叹口气,文帝挥了挥手,疲倦的说道:"让他回去吧。朕暂时不想见他。"
  可是齐澈前脚刚踏进齐府,后脚就接连来了好几道旨意。什么太子年少恐难独撑大局,什么特旨王弟修云善加辅佐,除却冠冕堂皇的话语,不过是要削了齐澈在皇上病重期间担任监国的实权。
  齐澈素白的一张脸,看不出悲喜神色。
  他只是默默的上前接了旨。
  ……
  而月华成天呆在西苑,齐澈又下了严令不许府上的人将此事告知于他或者贴近侍侯的人,谁犯了就要撵出去。所以月华自是不知这段看似平静的日子,外面其实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
  风向要变了吧。
  连街头巷尾的老百姓都嗅出了些味道,何况是朝廷里面那些当位的官僚们?
  原本以为文帝撑不过年冬,照着这局面,储君非太子莫属,于是竭力巴结太子一边的人,现在都纷纷向二王爷那一边登门示好。
  太子澈无嗣。
  二王爷修云业有了一男两女。
  圣朝素来寡丁单薄,齐澈还沉迷男色不能自拔……
  当今天子纵使身体虚弱,却并不是昏庸之人。那一天在御苑发生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具体细节,也能猜个大概。定是皇上苦劝太子无门,伤心失望之下,唯有另择明君。
  这个明君,放眼四海,舍了二王爷又还能是谁呢?……
  不过,太子一日未废,就有可能成为登基为王。
  毕竟皇上的旨意只是要二王爷辅佐太子,并非取而代之。
  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人人都在小心行事。
  压错了宝的代价,不仅会官位不保,也极容易连带着丢了身家性命。
  因此,许多人才会趁着今天太子设宴,借机到府上来探个虚实。
  传言不可尽信。
  总抵不过眼见为实。
  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瞧瞧那谢月华果真如传言所说一笑倾城把太子迷昏了头,而太子是否还有可能依着皇上的意思"改过从新"……
  可是现在这殿上的气氛……众人皆暗自捏了把冷汗。
  "太子,是在说笑了。"沉默了一会儿,齐修云慢慢说道。
  "不,"齐澈满不在乎的继续笑着说道,"这月华本就是皇侄自皇叔那里得来之物。莫说只是要他随着皇叔回府一段时日,便是再送还与皇叔,也是应当的。"
  齐澈说出的话就像是一把利刃,每一字,每一句,深深的刺进了月华的心里。
  他难以置信的死死的看着齐澈。
  彷佛是要把齐澈的样子齐齐刻进自己的骨肉里一样。
  ……得来之物……终是等到那人亲口说了出来……他于他,到底只是这般可以随意送人的物品……
  月华,在我身边就是你的家。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何其可笑,他居然会真的相信,那人真的可以给他一个家。
  一个可以挡了风雨不再孤独的家。
  ……何其可笑的痴心妄想……
  齐澈好像还在继续和齐修云说些什么,可是对月华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只觉得全身都彷佛浸在冰凉的水中。
  逐渐麻木。
  逐渐浑噩。
  天地间独独剩下一个明晰的温柔的声音在说话:"月华,我不要你了。"
  月华努力的睁大眼睛。
  却依然看不真切。
  但纵然看不真切,他也清楚的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听过无数遍。
  耳边身后。
  辗转低喃轻吟浅笑。
  月华……月华……月华……
  月华,我不要你了。
  不,齐澈,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怎么可以……
  嘴唇开合。
  什么咽在喉间。
  连声音也已被这一室的寒气给冻结了。
  月华向后轻轻的倒了下去。
  宛如蝶落。
第28章
  这里是哪里?
  他茫然的看向四周。
  山林草莽,处处是陌生的景致,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于是想找个人问问,遥遥相望,似乎有谁站在风口。
  漫天鸿雁长鸣,那人回首,眉目尽是盈盈暖笑。
  他便不自禁的踏着一地的昏黄,轻轻走了过去。
  但是无论他怎么往前走,那身影只是越来越远。
  由缓至急。
  由清晰到模糊。
  加紧了步子追赶,眼看触手能及的刹那,脚底却一个踉跄——
  路断途穷。
  他不知所措的看着深不见底的空谷。
  云浮在身下。
  白色空寂的一片。
  他叹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可再一看,刚才那人居然出现在了面前。
  他愣住了。
  这张脸……不端端就是自己么?这世上怎么会有和自己这样想象的人?……
  "请问阁下是?"
  那个"自己"轻悠悠的身子荡在风里,眼睛盯着他,绽放的笑容就如同阳光。
  然而,带着阳光般醉人笑容的面容,却猛地向深渊中坠落了下去,就仿如断线的纸鸢一样……他急急的俯身,仅仅是徒劳的一把,指尖穿破流年的风吼……他呆呆的看着"自己"消失在白茫茫的云来云往之间……
  "月华少爷,您醒了?"
  柔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来,月华缓缓的睁开了眼。
  头顶上熟悉的帷帐,屋里淡淡的薄荷熏香,他循着声音看去,是兰儿那双显出担忧之色的眸子。
  ……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
  他想要对她笑一笑,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以示安慰,却只略微侧身,就觉得全身酸软无法用力。
  "少爷,您别动。"兰儿慌忙迎过来,"您要什么,告诉兰儿就行了。"
  月华看着她,满腹疑问。
  兰儿便低了头,手指无措的交缠,默了好一会儿,才呐呐的说道:"您昏睡了几日,现在身子虚弱的很。大夫说是……郁结于心的症状,要好生调养,免得日后落下病根。"
  "兰……"
  "少爷,怎么了?"
  "兰,我为什么……"
  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什么不是去了齐修云的府上而是还留在这里。
  兰儿当然知道月华的意思,她顿时像终于发现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满心欢喜的对他说道:"月华少爷,您当然可以留在这里了。是太子亲口说的。"
  月华听了,也就懒得再继续追问那个因为或者所以。
  反正问了,兰儿也不一定敢说实话。
  毕竟结果与否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经历这一场最重要的是在于让他深深懂得了两个字。
  死心。
  人倘若能死了这条心,生死又有什么差别呢?
  饶是自己以前如何嘴硬,其实心里也从未真正放弃过希望。
  不是一生一世的奢侈拥有,也起码能够得到短暂的深情相待。
  朝朝夕夕,只有彼此。
  哪怕只是朝夕。
  也好了。
  可他却始终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每一寸都渗透血泪,谁不是踏着别人的肩膀往上得来这万人垂涎的大权高位?
  所以,谁又会傻得曝露出自己的真心?
  真心,就是弱点。
  寻常官家尚且这般,齐澈和齐修云,他们就更不能够允许自己存在那样的弱点。
  对于齐澈……月华心里其实并不怪他。
  凡事想通了,起码对自己也是个交代。齐澈他不是个无缘无故喜怒无常的人,他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在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而已。
  成王败寇。
  成王者得天下风光,而败寇的下场大概比普通百姓还要不如。
  齐澈他不能输。也实在输不起。
  而月华自认自己还没有在齐澈的心目中重要到可以让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储君的地步,既然如此,他怎么可能去怪齐澈呢?
  何况,只怕他今生今世是再没有任何气力再去责怪任何人了……
  正想着,门帘子突然掀了起来,一个人落落的走进屋里。
  兰儿慌忙站起身,正要跪下,那人摆手道:"兰儿,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
  兰儿担心的回头看了看月华,见他灰白的脸色,眼睛却明亮如星,暗暗叹了口气,便转身出去了。
  齐澈就着兰儿刚才床边的椅子坐下,嘴里边说着:"可好些了?",手自然而然的伸过来,似乎是要抚上月华的额角。月华下意识的向内躲闪了一下,齐澈的手就落了空,一时间僵在那里,缩也不是放也不是。他手指动了动,眉头一皱,却到底没有再往前,慢慢的收了回来。
  "太子……"月华低低的唤道,齐澈抬眼看他,"请问太子准备什么时候送月华过去?"
  齐澈有些不明所以,问道:"去哪儿?"
  月华的脸上泛起一丝极微弱的笑意:"太子莫非忘了么?太子那日不是亲口允诺,要月华去二王爷的府上献舞么。"
  齐澈的脸色一变。他愣愣的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半晌没有说话。
  月华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是月华才病好了,现在的样貌只怕丑的很,就不知道王爷是否嫌弃了。"
  齐澈闻言,轻轻垂下头,良久方说了一句话:"月华……如果你喜欢的人至今仍然是他……那我可以成全你。"
  "成全?"月华吃吃一笑,彷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不是太子要把月华送与他人的么?怎么现在反怪起月华来了?"他笑着,脸色泛出一些淡薄的红晕,"其实,月华不过一件玩物,太子愿意怎么处置都是可以的。"
  齐澈沉默不语的看着他,本来垂在身边的手却渐次握起了拳。他突然身体上前一靠,扳住月华就吻上了他的嘴唇。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月华开始拼命挣扎,无奈口中火热的舌尖死死的纠缠着,全身又使不出力。于是他一狠心咬了下去。
  齐澈吃痛,猛然退了开。
  嘴角流出了鲜红色的血液。
  他瞪大眼睛看着月华,满眼都是凄凉的颜色。
  月华心头一痛,便决绝的转过头,不再看他。
  久久的寂静。死一般的没有了呼吸的寂静。
  而后,脚步声响起来。
  一步。一步。一步。
  身后的人慢慢的走出去了。
  等到那声音完全消失在走廊尽头,月华才悠悠转过身来,他看着隐隐还有些晃动的布帘,感到心底某个自以为已经结了痂的部分又再次迸裂了。
  ……如果势必会放手,又何必这样苦苦相逼……
  月华望向地面。
  地上还残着一小团委顿的暗色的血迹。
  像是一朵已然开败落地的红花。
  春过了。
  花自会凋谢。
  就是再如何美丽的花,一旦属于它的时节过了,也迟早会凋谢。
  嘴里弥漫着一阵浓重的血腥味道。
  月华突然抑制不住的起身,伏在床边干呕。
  强烈的痛楚让他不自禁的收缩成了一团。
  眼泪顺势涌了出来。
  他突然觉得很累。
  谁是真,谁是假,还有这些流不尽的泪……都让他觉得疲惫不堪。
  月华轻轻的阖上眼睛。
  齐澈……齐澈……
  就当我求你,你一定一定不要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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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旧红残影
  齐修云看着躺在自己身下恣意沉浸在情欲中的年轻男子。
  被丝巾捂住了嘴只能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因为自己一再的冲刺显露出痛苦和快乐交织的迷离的神情。
  汗水粘湿了额发。
  两道清秀的眉不知不觉的蹙了起来。
  彷佛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唤起了齐修云许久未有的兴致,他轻轻的俯下去,吻住男子的眉间。
  嘴唇细细感受着那一点凹凸不平的柔滑。
  他直觉的伸出舌尖舔舐。
  想要抚平。
  却发现身下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正用柔媚至极的目光看着他。
  他恼怒起来,一个耳光扇过去:"谁让你睁开眼的?!"
  男子因为情事而泛红的脸颊上立刻青紫了一片,眼中现出恐惧,连带着身体也开始发抖。
  他死死闭上眼睛。
  泪水源源不断的从眼角流出。
  齐修云看男子那瑟缩的样子,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柔情。
  他用手指轻轻的擦干了泪水留下的痕迹,又轻轻抱了男子在怀里,声音顺着柔和了不少:"好了……别哭了……"
  说着说着,齐修云突然觉得眼前这景致分外眼熟,好像许久之前,他亦如此紧抱着另外一个人低声安慰。
  那人情动的时候会低低的隐忍的呻吟。
  那人被刺入的一刻会不自禁的蹙起两道清秀的眉。
  那人痛极了只会默不作声的流泪。
  万般风情尽赋眼中。
  最难得还是如此柔弱和坚硬的品质竟是融合在了一个人身上。
  一月清冷光华醉。
  明眸里总是燃烧着一簇醉人的星火。
  就因为这眼睛,当年南巡时,才会偶然善心发作收留了他这个随家人逃荒出来的孩子。
  大概是吓极了,问他,只知道自己姓谢,别的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可齐修云喜欢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明亮到让人忍不住想要给它们蒙上尘埃的眼睛。
  后来,他派人严格训练,果然得了个宝。
  杀手。侍卫。……情人。
  他亲手调教的人,他唤他月华。
  齐修云并不否认自己也同大多数的权贵一样嗜好男色,但是他对那种训练有素的技巧没有兴趣,那不能引发一种原始的快感。其实,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进入,本来就是一种极致的征服。何况连带陷落的还有一颗桀骜不群的心。
  凤台一夜。
  云雨几度。
  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他用并不怜惜的粗暴动作,完成了对月华彻底的占有。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月华牢牢记住自己才是他的主人。
  古旧的祭台,屈辱的姿势,鲜血和白浊,映了一空苍翠的星野。
  当天边隐约有了亮光,齐修云看到了因为倦怠而沉沉睡去的脸孔,眉间微蹙,眼角盈盈泪光。那一刻,心里升腾起来的怪异感觉,让他不自禁伸出舌尖去轻柔的抚平那人紧皱的纹路……
  他当然是喜欢眼前这副年轻而充满力量和朝气的身体,也喜欢看那张平素严谨认真的脸在床第截然不同的表情。
  然而,他发现月华在逐渐的改变。
  那些细枝末节的关心,那些眼神炽热的追随身后……他统统选择刻意忽略。
  因为当时他并不以为,这样的身体,这样的人,这样的感情会是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会是一旦失去就不会再得到的东西。
  毕竟,江山才是多娇。
  江山脚下,美人又何愁得不到?……
  不懂得遮掩的孩子,他需要彻底长大。
  所以,明知月华对自己的感情,齐修云还是命他彻夜守护在自己和刘陵的新房前。
  他一夜缠绵,拥尽羊脂软玉般的身体,心思却总是念着门外的人。
  第二天,急切的打开房门,如愿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容。
  那样悲伤的眼睛,有什么纯粹的东西清脆的断裂在里面。
  齐修云肆意笑起来,然后决绝的转身离开。
  紧接着,月华没来由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
  彷佛一夜之间成熟了,沧凉的味道居然攀爬上了鬓角。
  越发柔顺的跟随,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齐修云看着随侍在身边英挺不凡的身影,十分满意自己对他的控制力。
  收敛了多余的情感,失去灵魂的玩偶和工具才是齐修云目前最需要的。
  何况,不管白天再如何沉默寡言,自己也总有办法在夜里把那人逗弄的哭叫作声来。
  如此完美的月华。
  他的左膀右臂般的存在。
  如果不是被刘陵发现了……
  那一天的事情就彷佛是事先安排好了一样。
  因为齐修云娶了妻,他们之间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但隔个几天,齐修云总要唤月华去他的书房里去燕好。
  也许是刘陵瞧出了些蛛丝马迹,她佯装出门,半路却杀回来。
  该看的看了,后面的文章也就随笔而上。
  哭,吵,上吊……齐修云铁青着脸看刘陵把这些戏一一唱足,也由着她闹去,只不许动了月华。刘陵恨极,眼见压不住就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齐修云这才觉得事情变得麻烦了。
  他要想有一天登基为帝,刘家的支持是断不能少的。刘陵纵然娇纵,也是因为独女的身份,格外受到她父亲刘贺庭的疼爱。
  而月华……虽然可惜,但也不值得为他开罪刘陵……
  于是,齐修云去了刘丞相的府邸。
  王爷都迂尊降贵的低了头,刘陵挣足了面子,自然也是找个台阶下。
  夫妻吵架,显见是护内的。
  刘陵爱他,又自视甚高,势必不可能觉得是自己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就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月华身上。
  是月华勾引了她的丈夫。
  这样的认知已经根深蒂固。
  她闹这一场,只是气恨齐修云护着那个贱人。
  面对这样的推测,齐修云心里暗笑,却到底没有说话,权当认了。
  既然"误会"解释清楚了,接下来的事情顺水推舟,齐修云当然知道如何安慰一个因为嫉妒而疯狂的女人。
  暖言温情,床弟之间恩爱一番。
  便抵过了千言万语。
  不过,齐修云终究低估了刘陵,未料她会把事情做绝到这个地步。
  她竟故意寻衅,派人挑了月华的手筋,废了他一身的好武功。
  还把人打个半死。
  齐修云暗里牙都咬碎了,明着还必须撑出一张笑脸。
  现下行同废人的月华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利用价值,而情人的身份……这几年,并非专宠了他去。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他们在王爷府的最后一次见面是月华被卖给暖香楼的一天。
  齐修云站在楼阁上,看月华在昏迷中被人抬走。
  满脸血污,眉头紧紧锁着。
  他突然很想再次看到他的笑。
  在凤台,他拥着他醒来时候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眉眼弯弯嘴角飞扬。
  可是,齐修云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看着那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暗哑的朱漆大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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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自那日齐澈从西苑离开,月华的病就莫名其妙的重了起来。整个人都恹恹的,满脸病容。而且大约是映了心境的缘故,无论齐澈请多好的大夫来给他诊治,也总不见好。
  可每次齐澈来看他,他却又要强打起精神起身。
  本来被齐澈拦住说免了这一套,哪知月华却恭顺的一笑:"太子,尊卑有别,还是不要坏了规矩的好。"
  倒把个齐澈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索性由得他。
  要来也尽量趁着熟睡的时候。
  因为汤药的关系,素来浅眠的月华也沉沉坠入梦里,难以察觉身边来了谁又走了谁。
  齐澈看他孩子般的睡容,收敛起平日的疏离,这一刻的安静显得格外珍贵。
  只是眉间还是习惯性的蹙起来。
  齐澈于是伸出手,指腹轻轻的抚摸。
  眼神恣意逗留在他的脸上,眼睛,鼻子,嘴唇,……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
  楼台几度雨斜疏,夜阑翻身乍疑梦。
  只当故人犹在。
  ……
  兰儿看着床榻上斜倚着沉默不语的人,手边拿着书,却久久没有翻动。心里一叹,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难过。
  每晚,太子都是捡少爷入睡以后才来,天明才走。
  临了,还吩咐他们不要多嘴。
  这样的行事,月华少爷自是不可能知道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其实,少爷他……是盼着太子来的。
  就是再尖锐的言词,也不过是因为一时气恨难以控制而已。
  可太子……显然是误会了……
  "兰……"
  低沉的声音响起,兰儿猛然惊醒过来似的,走过去问道:"少爷,怎么了?"
  "兰,你刚才在想什么?那般入神,我叫了你几声都未曾察觉。"月华嘴边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越发显得脸色白的如同薄瓷一般。
  兰儿心想,这如何能说……便敷衍道:"没什么,不过想着夏天来了,少爷该订制几件薄衣了。"
  月华听了,声音极柔的说道:"添置新衣于我又有什么意义?衣服本来就是为着蔽体或者妆容。蔽体有那些旧的也就成了,若单单只为取悦其他人,实在是无甚必要了。"
  说罢,又对兰儿笑了笑。
  兰儿盯着那双彷佛笼着薄物般的眼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来,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心头是挥之不去的阵阵寒意。
  ……
  待得服侍月华睡了,兰儿决心一定要去太子那里禀承一切。
  心病始终还需心药医。
  后果会怎样她也是顾不得了,酸楚和恐惧萦绕不去,她直觉的感到,月华少爷已是在一心求死。
  若再这么拖下去,恐怕真的会……
  兰儿急匆匆的来到齐澈的书房外,每日此时,太子都会在这里处理公务。但还没进去,就听得里面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还伴随着太子的怒吼声:"你不要再说了!我要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兰儿楞住了,手撑在门口,进退两难。
  太子这是在和谁发那么大的脾气……
  可显然现在进去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她打算先行离去。
  反正都已要和太子明言,早一刻晚一刻也是无谓。
  刚准备转身离开,一个人却蓦地开了门走出来,脸涨的通红,兰儿定睛一看,正是太子齐澈。
  她急忙跪伏下去。
  耳边却传来房中另一人悠悠的话语:"太子,如何才能保得住他,想必你心里是比我明白的。"
  声音分外耳熟,兰儿自然识得,那是陈妃。
  齐澈身形略顿了顿,竟似完全没有看到跪在一边的兰儿,就那么怒气冲冲的走了。
  兰儿还低着头,突然一双水葱色的缎面鞋子走出来,又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屏住气,一声都不敢吭。
  "兰儿,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兰儿于是颤颤的起身,望了一眼对面那人素白的衣襟,就把头埋了下去。
  陈妃往前走了两步,沉吟道:"兰儿……你主子可知道这外面的事?"
  兰儿心思转了转,可到底不明白陈妃的目的,便只得回道:"回太子妃,太子不让奴婢们告诉月华少爷。"
  陈妃听了,心里百味交杂,冷笑道:"他原也是懂得这般疼人的。"
  兰儿见她气恼,连忙辩解道:"不……只是少爷他身体不好,所以太子才……"
  "好了,不用再说了。"陈妃摆摆手,眼睛看着满院繁花,心思却不知道已然落在哪里,"兰儿,我想要你主子去劝劝太子。"
  劝?劝什么?……
  兰儿疑惑的抬头看着面前人的背影。
  陈妃咬紧下唇,半天才说道:"劝太子……纳妾。"
  兰儿猛然一惊,失声道:"纳妾?!"话一出口,兰儿才觉得这举动实在是有些冒犯了,勉强压住心底的异样,她呐呐说道:"太子妃……怎么……"
  陈妃回身,眼底里闪过针尖一样的锋芒:"兰儿,你既能受命服侍你主子,自然也不是个普通的丫鬟。前些天,朝廷里发生的那些事,便是你主子被瞒住了不知道,你还能不清楚么?"
  她看兰儿垂首不语的样子,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我今天奉召入了宫……你是个聪明人,若太子再继续这么下去的话……日后,对太子或者你主子都是没有丝毫好处的。"
  兰儿呆看着陈妃没有血色的脸,那上面透不出什么情绪,就彷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心底无端的轻轻一颤。
  "你方才也是看到了,我说的话,他如今已是不会听了。但若你主子肯说句话,也许还能成功。"
  "可是……"兰儿一阵迟疑。
  陈妃看着她,彷佛就要看到她心里去,然后缓缓的说道,"兰儿,这皇家的长久,原不是你主子想得那般简单。"
  说罢,便转身走了。
  兰儿愣愣的望着陈妃远去的背影,脑海里反复响起她最后的那句话。
  眼里酸酸瑟瑟的,心口彷佛堵着千斤巨石。
  又站了一会儿,便茫茫然的回了。
  回到西苑,刚进屋,就听到月华轻声问道:"兰,这半日,你是去哪儿了?"言词之间竟显出些脆弱依赖的味道来。
  兰儿心头一酸,忙上前在他身边坐下,心里念到陈妃刚才说的话,但对上月华那张日渐憔悴瘦削的面容,实在是不忍出口,强扯个笑脸,回道:"恩,刚和姐妹去府外买了点胭脂水粉。"
  月华闻言一笑,手扶上她耳边的发丝,说道:"原来如此。闷在这里多日,也真是难为你了。"
  兰儿觉着那人指尖带来的冰凉,再忍不住,眼泪便落了下来。
  月华看她竟哭了,连忙起身,无措的给她拭泪:"兰,怎么了?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啊。"
  "不……不是的……少爷……不是因为你……"兰儿只觉得泪水就那么不停的汹涌流出,她看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影子,心底的痛如潮水一样漫开,"月华少爷……兰儿其实并没有出门……兰儿骗了你……"
  月华听了这话,失笑道:"就为这个?我不过随口问一句,兰儿不愿说就算了。骗我也没有关系。何苦还哭这么一场?"
  "不……月华少爷……"兰儿深吸一口气,直直盯着月华的眼睛,说道,"奴婢刚才遇到陈妃娘娘了。"
第30章
  月华手一顿,旋即放了下去,浅笑道:"遇着就遇着了,这府上也不是什么天大地大的地方,你又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兰儿瞧他脸色,暗自斟酌了,方说道:"月华少爷……其实是陈妃娘娘有话让奴婢告诉您。"
  月华静静的看着她,一张素白的脸上没什么起伏。他沉默了一会儿,便说道:"……什么话?"
  兰儿闻言,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虽说月华进府的日子不比陈妃,且太子因为初初对他的身份意图有所怀疑,所以命自己暗中监视。但月华对自己平日实是极好的。相处的时间长了,自然生出些额外的情分。每每见他伤心难过,兰儿都恨不得自己能为他身受了去。
  可冷静想想,陈妃的话毕竟是有道理的。
  现在关于太子喜好男色的传闻比比皆是,几乎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太子居然还公然顶撞圣上,惹得龙颜大怒,以致下召削权。再这么下去,别的不说,只怕就会让月华少爷成为众矢之的……大约太子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的厉害,才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演了一出"戏"。但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二王爷齐修云是什么样的角色,迟早会被他看出端倪。而眼下,确实唯有太子有了麟儿才能打破这样被动不利的景况。
  那时候,江山在握,还愁不能长久么。
  不过,前些日子的事情,月华少爷不知道缘由已然对太子生出些罅隙,这阵子他的病况时好时坏的,若是听到太子纳妾不知又会怎么想……
  "兰。"月华见兰儿一脸为难的样子,探手过去,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无论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兰儿便低了头,仍迟疑道:"太子妃让奴婢要少爷……劝劝太子……"
  月华皱皱眉:"兰,到底是什么?你何故如此吞吞吐吐的?"
  "要少爷劝太子……纳妾。"声音虽放的极低,可是兰儿还是清楚的感觉到月华在听见这话刹那,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
  她不敢抬头,只管趁自己还有些余勇,一气说了下去:"少爷,现在外面传的很是厉害,连万岁爷也插了手……太子再这么恣意行事的话,对您和他都不好。反正只是纳妾,只要太子心里有你,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话说完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剩下一屋子的冷寒寂静。
  "兰……想不到,竟是你来告诉我这一番话。"
  幽幽的声音就彷佛抽干了全身最后的力气一般。兰儿心里一阵痛,她想把自己先前想好的那些理由一条条的陈给面前的人听,可是话到嘴边,却发现一句也再说不出来。
  她只得徒劳的紧握着月华冰冷的刺骨的手,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兰儿突然感到后悔。
  明明是一条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生路,可在听到月华那样绝望的声音之后,她却突然莫名的感到后悔。
  为什么自己要来说这些话……为什么连自己也要来逼他……
  其实对于月华少爷来说,此时现在才是他的全部。
  饶是太子真的能够登基为王,月华少爷也真的能够入了后宫,就一定能天长地久了吗……
  月华看着面前低头沉默的人,心是从未有过的凄凉。
  在这里呆着的日日夜夜,除了齐澈以外,就属兰儿是真正体己自己的人。
  那些寒夜里的笑容和关怀,她陪他一路走来。不管她的目的如何,他也宁愿相信她是真心对自己好。他曾想起码还有她能够了解……起码自己不是全然孤单的……
  月华倦怠的闭上眼睛,低声道:"兰,我知道了。我会劝他的。如果他还来的话……"
  手背上忽然落上一滴温暖的眼泪。
  终究还是如此。
  只能如此啊……
  当天入夜的时候,齐澈照例来了西苑。
  他轻轻走到月华的床前。
  又轻轻的坐下。
  忽听得悠悠一叹。
  倒吓了好大一跳。
  再定神看去,床上的人睁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哪里有半分睡意?
  齐澈于是苦笑道:"怎的今天这时辰了还没睡着?"
  月华没有回答,只管直直的看着他,幽深的眼睛里光华流转。
  齐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又说道:"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不高兴,我走就是了。"
  起身欲行,手臂却突然被人抓住。
  齐澈吃了一惊,转头盯着月华,一脸不解。
  月华低了头,轻轻说道:"太子,月华有话要对你说。"
  齐澈听了,笑意就那么直直的映上了眉梢,他反手握住月华,然后坐下来:"哦?难得你肯跟我好好说话。是什么?"
  月华轻轻把手从那掌心中挣脱出来,眼睛也不看他,径自说道:"太子……太子难道不想有自己的孩儿吗?"
  齐澈一震,看着月华那笼在黑暗中不甚清楚的面容,皱眉道:"怎么想着和我说这个?"
  月华忍住心里不断向上翻涌的痛楚,道:"太子年逾而立,也理应有自己传宗接代之人了。"话说完,已是满嘴苦涩。
  齐澈霍得站起来,手握成拳:"是谁让你来说这些混帐话的?!"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便问道,"是陈倩么?"语气中竟含着三分笃定。
  "没有别人,是月华想着这么说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月华却浑然不觉,仿佛已经麻木了一样,只继续说道,"本来月华只是个男宠,没有资格和太子说这些。但太子对月华素来恩宠有嘉,月华这么做,也是为了太子好。"
  "为了我好,"齐澈背对着月华,声音显得分外低沉,"月华,你也能为我着想到这个地步。好,好,真是太好了。"他一连说了几个"好",才转过身,嘴角挂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过,月华,我若没有子嗣,你那王爷不是就可以遂了愿吗?"
  月华咬咬牙,侧了头不再吭声。
  一只手蓦地擒住了下颚,迫他转回首来。
  齐澈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睛在黑夜里异常的明亮:"月华,你还在怪我么?那天不过是作作样子,我要真想把你送人,你现在还会在这里么?!我对你的好,你视而不见也就罢了,何苦还要费这么多心机把我往别人那里推?!谢月华,你的心呢?!莫不是都让狗给吃了?!"
  说着,已是气恨到了极点,猛得把手举了起来。
  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月华看见齐澈那沉痛已极的神色,眼睛一酸。他强自忍住,狠心道:"太子,你和月华这般轻贱之人谈什么心,不觉得可笑的紧么?"
  齐澈久久的看着他,那些本来燃烧的火焰就仿如瞬间通通熄灭了一般。他放下手,指尖极尽轻柔的抚过月华的脸颊,长叹一声道:"罢了……我也知道,这世间最是强求不得的就是这个情字。你的心既根本不在我身上,我……也不再逼你了。"
  说完,他又仔细的帮月华掖好被角,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月华盯着头顶床帏上的轻纱,耳边听到那人远去的步伐,心底空空的。
  他有些怔忡。
  如此空荡荡的感觉,就彷佛,连这生命本身也不过就是一场幻象而已。
第31章
  又过得两日的晌午,"砰"的一声,有人撞了门进来。
  月华正躺在床上,因为偷偷倒掉了药,便必须经受数夜未眠的苦楚,每每总是拖到天明才能昏沉沉的稍微休息一下。
  良药苦口,纵然月华知道那一碗一碗的续着自己的命,他也始终不肯再喝。
  每天夜里,不自禁的愣愣的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他怕一旦服药睡了去,有人来了也不知道。
  ……什么人……他念的想的伤的什么人……
  月华听得门响,心念一动,明知不可能,还是急急转头看去。只见兰儿一脸惊惶不堪的站在门口,手抚着胸口,彷佛刚见了不得了的大事一般。
  "月华少爷,太子他……"兰儿说了半句,又猛地住了口,神色间颇不知所措。
  之前发生的事到底于彼此梗了根锐刺,这两日刻意躲让,现下见了,难免有些生分。
  月华便撑了身子坐起来,对她一笑,依稀就是温暖如初:"兰,有什么事,你别急,慢慢说。"
  兰儿看见月华的笑容,略略一宽,说道:"少爷……奴婢听说太子今天主动请旨代替万岁去边关督战,即日就要启程了……"
  闻言月华只眼前一花,全身就失了力,软在榻上。
  齐澈……要走?
  兰儿见状忙跑过来,伸手把他扶正了躺下,甚为担忧的轻唤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月华定了定神,一把拉住兰儿的手,急问道:"太子他……为什么突然……"
  兰儿见他醒转过来,松了口气,慢慢在他身边坐下,道:"奴婢也不知道那些具体的缘由。今儿上午本想着去姐妹那里借些针线缝补衣服,路过门廊的时候,就瞧见府里一阵子嘈乱。何总管还边跑边说,要赶紧准备行装什么的。奴婢觉着奇怪,就扯了小厮绿儿来问,才知道,原来竟是太子要去边关。"
  说到这儿,兰儿偷偷用眼角瞟了瞟月华,见他除了脸色愈发青白些倒也没什么别的异状,才续道:"奴婢当时吓了好大一跳,便问绿儿到底怎么回事,怎的说走就走,绿儿回说他们也不清楚,只是随侍太子进宫的人早上匆匆回来,说太子这会子要住在宫里几日,听圣上交代些要紧的事务,派人先回府叫何总管先把东西准备着,不过三两天的功夫就要出发……"
  月华听着听着,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已被生生掏空了一样,虚浮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脑海里罩着浓雾,只反反复复都是,那夜里,齐澈沉痛已极的眼神,和他最后的话……
  "这世间最是强求不得的就是这个情字。你的心既根本不在我身上,我……也不再逼你了……"
  ……齐澈……千帆过尽,终归是我的错……你此番为什么要选择自己离开……
  "少爷,少爷……"
  月华茫然的望向身侧的人影,见兰儿正满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兰……都是我的错……明明知道他的心意,还……"月华轻轻说道,清冷冷的一双眼睛全失了光彩。
  "不!少爷!不是您的错!是奴婢的错!如果不是奴婢自作主张……"兰儿慌张的扯住他的手,低声抽泣着,"可是,少爷,你放心,太子不过月余就回来了……"
  "不,兰……他……是再不会回来了……"
  再不会回到我身边来了……
  半生浮梦,月如钩。
  春秋几度薄寒。
  山重烟渺,水自流。
  天地又复枯荣。
  ……
  接下来的几天,由于事出太过突然,不仅太子府上下乱作一团,连朝廷里面也似有了一番新的局面。
  那日上朝的情况也着实诡异。孝文帝莫名其妙的提到边关的战事,竟说要亲自去犒劳常年镇守在那里的将士。可眼瞅着圣上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朝臣们自然以龙体为重极力反对。文帝便好似不经心的问了问旁边太子的意思,哪知太子澈竟立马上前请旨代王犒军。一番陈词激昂上进,又暗含了体恤父王这么层深意,忠孝都有了,自是得了皇上欢喜,当即听封下召,责令即日出发。
  其实,谁都知道,眼下天朝国泰民安,边塞那些小小的外族入侵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何必还要太子甚至是圣上亲往督战?
  这顺当的就如事先编排好的一幕,哪能逃得过满朝在官场里滚的烂熟的一众耳目心口。
  大约不过一个借口。
  好让太子重新得了民心。
  于是,太子一派喜形于色,而二王爷齐修云那边则隐隐显出几分黯然。
  可方子桥却直觉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心里莫名的惶惶不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前些天,陈倩总是奉齐澈亲母、皇后卞氏之命入宫。也许不过说些体己话,可是皇后又怎么可能坐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闹生分不管?陈倩又是齐澈之妻……
  连着又有几个官家教养的小姐蒙了召见。
  看那阵势,便傻子也能看出点端倪。
  只是方子桥有些不敢置信,陈倩她……连一个谢月华也容不了,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其他女子来分享她的丈夫……
  可偏偏那一日他们对面赶巧遇上了,又相对无言。
  方子桥一肚子的疑问碰上陈倩那双已然变得淡漠隔离的眼睛,就像凭空往静水池塘里投了颗小石子。
  涟漪散去,哪里还见得踪影?
  他已经不懂她的心。
  只能站在原地,盯着逐渐远去的那厢红纱绿影。
  耳有蝉躁,乱红斜飞。
  方子桥心下悲凉,想着怎的今年不过初夏时节就这般闷的人难受的紧了……
  出宫乘了轿子,也是一路的心烦意乱。方子桥回府草草用过晚膳,想起日里陈倩那生疏的举止,左右不安,便踱去书房看书。
  可没翻得几页,心思早不在面前的书页里。
  他端目望向窗外。
  几分数影乱丛当中,正有一阑弯月独照当空。
  对着这样的景致,他不由自主的遥想起青梅年小,竹马当幼的那些日子。
  水华青葱,原就美好的如同一纸绮梦。
  澈哥哥,子桥,等等我……
  倩儿,你倒是快点,子桥,我们走……
  是,太子……
  巧笑盼兮梦嫣然。
  嫣然梦醒,徒剩下满眼满心赤裸的疼痛。
  倩儿……你究竟……
  "子桥。"
  方子桥一惊,楞看向门口,竟是齐澈。
  齐澈笑着慢慢走进来:"想什么呢?居然入了神了……"
  方子桥脸皮顿时泛出一阵潮红,呐呐的说:"没什么……不过些朝廷里的小事儿……"
  齐澈看他那样子,眼色一转,调笑道:"原来如此……子桥,终到了你也春心萌动的时候了。不过,是谁家姑娘这般好福气,能得了你的垂青?"
  听完这话,方子桥默了声音,沉下脸不再说话。
  齐澈见他居然动了真气,忙笑道:"素知你有喜欢的人,好了,咱们不说这话就是了。"说着,举起手里的一壶酒晃了晃,"今儿才在宫里卷了壶好酒,特来和你共享的。"
  方子桥看着齐澈,心底澄明。
  他何等了解眼前这个人,定是有了烦心事想要找个人倾诉。
  当下也不明表,出去吩咐了下人拿过酒盏,启封和齐澈对饮起来。
  果然,酒不过几巡,就见那人端起杯子,只不喝,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满满溢出。
  他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32章
  那夜后来的光景,除了那一声长叹,齐澈再没有多说什么别的话。
  他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一气猛喝,彷佛就是故意要把自己灌醉了。
  醉了,便可以短暂的忘记……
  方子桥看着趴在桌上沉睡的齐澈,握于手心的琼浆透过杯瓷透出一股冷寒。
  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再说不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书格子前面,轻轻拿出一块碎石。
  忘情砚……
  山水当此,顽石当此,可人非草木,又孰能忘情?
  太子,你那日亲手碎了它……现下这痛这苦……但愿得你真心的那人果能值得……
  第二天起身,齐澈就径自离去了。
  方子桥站在自家的庭院里,望向满树绿荫,头还余着醉酒后的涨痛。
  他抬手揉揉额角。
  天空一片薄蓝。
  哪里飘来鸟鸣花香。
  终是消隐了……
  齐澈自方府出来,便打马回了太子府。
  找尽理由呆在外面,只为了自己一进门,难免就想往西苑那边走。
  可又着实怕了那人不冷不热白面温吞的态势。
  他自然明白月华是为了那日的事情伤透了心,可是有些话不到火候绝对不能说出口。
  况且,对于月华,齐澈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那般深情相待的王爷……为了齐修云,甚至不惜几次三番的触怒自己……
  每每想到此处,齐澈都觉得心痛难当。
  是以才借口留在宫中聆听圣训躲了几天,昨夜,甚至还死皮赖脸的去方子桥那处混了一宿。
  直到今晨。
  因为临走前有些事必须要交代一下,才不得不回来。
  毕竟今天过了,就能去个稍微远离这是非地方清净些日子……也许,再返京的时候,他可以坦然面对一切。
  纳妾,生子……做尽自己不喜欢的一切。
  然后,稳稳当当换得一个王位。
  其实,就算旁的人不为他打算,齐澈心里也清楚的很。再如此纠缠下去,哪里还有半分生路可言?况且他如果不能登基,势必就是齐修云。而等到齐修云可以翻手为云覆手即雨的一天,他想留住月华也不过痴人说梦。
  那天请宴,齐澈暗暗留了心,果然看得,在殿堂上,齐修云盯着月华出场时眼里那一瞬点亮的光华。
  那一刻,本来事前想好的说辞,他突然临时就要撤了去。
  如果齐修云当真答应……
  齐澈握紧了拳头。
  只是一种可能,也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这天下间,除了他齐澈,任谁都休想得到那个人。
  月华。
  只能是他的月华。
  所以,他绝对不能输于此地。
  事毕临走,齐澈路过廊边,不自禁的停下脚步,眼睛往西苑方向望去,明知不可能见到的人,他忽然好想再见一见。
  哪怕就是一眼。
  可他也深知也就是这一眼,便再也离不开。
  齐澈狠了狠心,转身出了太子府的大门。
  月华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
  一身月白绣金的长衫子,越发显得英挺不凡。
  他持久的矗立原地。
  直到门外的马蹄声已经去了很远,他仍然一动不动。
  泪水蓄在眼底。
  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耳侧好像听到有人轻唤:"月华少爷……回去吧。"
  他慢慢循声转头,看见兰儿正伸出手来,想要扶住自己。
  指尖柔柔触到身体,却不过这样极微极轻的一碰,
  泪就纷繁而下。
  如同满塘残荷落雨。
  轻轻的碎裂开去。
  ……
  白昼相垂夜烛火。
  几只灯蛾在罩子里扑腾,造出些轻微的响动。
  一影一乱。
  暗暗明明。
  月华静坐在房里,视线轻悠悠的落于自己碗口两道淡淡的疤痕上。
  曾经那般深那般痛到极致的伤口,如今已是几不可见。
  左手婉转,月色下显得格外苍白的指尖。
  他呆呆看着手背一圈齿印。
  当日任性留下的痕迹,不想成了他与那人现在唯一还存有的联系。
  相同的位置。相同的痛楚。
  那股子挥散不去的腥檀味道,以及血液在唇齿间依偎生出的温暖感觉,统统随着伤口没入了深骨。
  月华自嘲的笑笑,可叹自己总喜欢作这些徒劳无谓的挣扎。
  倾尽半生学会遗忘,却重重叠叠一再覆盖,借了别人的身体想要摆脱前尘扰扰,又掉进了今生更缠绵的空茫当中。
  他颔首。嘴角扬出一个凝固的弧度。
  始终不过误人误己。
  远处似乎隐隐嘈杂,月华却没有在意。
  他只用心端了手背细看,彷佛这世上除了这道伤疤以外,再已没什么可以让他心有旁骛。
  却突然一声大喊。"月华少爷!"兰儿惊叫着跑进屋,还没喘过气,就急急抓住月华的手臂,"少爷,您快走!"
  月华愕然的看她鲜见的慌张神色,一时不能领会:"怎么了,兰?我为什么要走?"
  "刑部刚派来了人,说是宫里的旨意,……何总管正厅里设法拖延挡着,可也撑不了多久……总之您快走,后门那里有人正候着……坐上车,您就赶紧离京躲几日……"边说着,兰儿边忙乱的拉开了衣柜,胡乱收拾了些东西,就把月华往门外硬推。
  听着这话,前堂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月华心中已大概猜到了几分。他反身拉住兰儿,眼睛直看过去,冷静的说道:"兰,你把话说明白些。"
  兰儿眼圈通红,但看月华那坚持的样子,知道强求不得,只好说道:"月华少爷,您还不明白么?他们是来抓您的!"
  月华松开手,低了头,沉思不语。
  兰儿见他不说话,便又使劲儿把他往外拉:"少爷,您快走,晚了也就来不及了。"
  月华突然对着兰儿释然一笑:"兰,其实他们真有心,我是决计跑不了的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废那些没用的功夫?"
  "月华少爷!"兰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竭力劝道,"怎样也要试一试,您此番若被抓走,是……是断没有活路的!再说,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叫奴婢们如何向太子交代?!"
  "兰,"月华抬手轻轻抚摸着她耳边几缕乱发,声音柔柔的:"兰,我这么一走,岂非还要陪上你们的性命不成?所以,我是不会走的。"
  "我们不要紧的,少爷!真的!"兰儿见月华似乎留意已决,心头一阵慌乱,她死死抓住月华的手,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少爷,奴婢求您快走……求您……"
  月华任兰儿的手把自己抓的生疼,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端端站着。
  眼里映了屋外一弯银光。
  他想起去年的八月中秋,那人搂他在怀,把酒赏月的情景。
  银席满地,鳞鳞起波。
  那般极尽温柔的亲吻,让他羞红了脸。
  倒惹来作恶得逞后的朗朗笑声。
  震耳。
  触心。
  久久难忘……
  齐澈……大约今年的佳节,月华是再不能和你共赏月圆了……
第33章
  月华静坐着,冰凉的地气慢慢传来。
  身体不能控制的发抖。
  眼睛看向面前的某处,又或者只是于黑暗中无意识的流连。
  逐渐变得麻木。
  只有极轻微的呼吸提醒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此番大抵是这辈子第二次正经八百的被关进囚室了吧。
  刘陵那时候,大约是想要亲自动手才能解恨的关系,只在齐修云的府里指使了些家丁走狗折腾他。虽然也是小黑屋子,也是鞭子棍子的狠打,可到底与囚室有所不同。
  其实相比之下,反是真入了狱,还能得份清静。
  不过这牢房,似乎又与上回被抓有了差别。
  这里甚至连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独剩下一片深邃沉寂的黑暗。
  远处似乎有某种轻微的呻吟。
  空气中浮着混杂交错的味道。点点血腥,还有火把燃烧后熄灭残留的焦灼气息。
  月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昼夜不分的地方呆了多久。
  凭着每日送饭的次数来看,猜想大概也有月余了。
  可奇怪的是,既没有人来过问他什么,原以为再自然不过的那些严刑拷打也未招呼到身上,莫名其妙的冷漠和忽略。就如他业已是个死人,被扔在这儿,权当弃尸荒野。
  连名姓都不屑留。
  月华扯了个极淡的笑容,心想还真是犯贱的紧。自己把自己看得重,便以为别人也当了宝。说到底,他这样的小人物,只要翻不去山淌不了河,何必时时记挂……他把手脚微微动了动,酸麻顺着脚踝攀爬,四肢骨骸彷佛齐齐僵硬了一般。
  这感觉……
  脑海里不自禁的想起了那日发生的情景。
  可怎么也记不分明。
  只约记得谁气势汹汹的走进屋,明黄的榜子张开了又阖上,几个侍卫上前,他的手臂被拉得生疼……后来,他顺从的跟着他们绕过回廊走出大门,又上了马车,哪里传来兰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叫声,他掀开帘子看了看太子府暗沉底色的门楣,一对褪红的灯笼挂在风口……
  车外有人强横的扯过帘子挡住了视线……破旧的暗蓝的布,随着车的颠簸轻轻晃动……他竟忽然觉得心静似水……
  一路上昏昏沉沉,也不知行了多远,月华好像还做了梦。
  梦里面,齐澈微笑的对他张开双臂,他走过去,那怀抱如斯温暖。
  头顶荡漾着三月炼洗的寸寸阳光。
  ……
  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然被关进了牢门。
  月华身在那浓稠的黑暗中,却有些怔忡。
  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里。
  毕竟彻底能没了白昼的所在,放眼世间,唯有一处。
  天牢。
  天子关人的地方,总是要比寻常府衙更森严一些。
  何况,生杀予夺,这天下间,什么不是皇上的囊中物呢?
  一朝君令,莫说是阳光,便是生命,也如蝼蚁般轻贱了。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谢月华以色媚主,致太子澈迷失心智一反常道甘怒天威,实属罪大恶极……今打入天牢,交邢部严审……钦此。"
  尖细的嗓子彷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一声声的想要锯开魂魄。
  大红团绣的袍子踱到面前,那声音似笑非笑:"谢月华,还不谢恩接旨?"
  月华木然的伸出手。
  那用上好的江南丝缎作成的皇榜,轻薄婵娟,千斤逾重。
  已是路断途穷。
  齐澈再怎样万人之上,也是一人之下。
  如今,那上上之人要他谢月华的命,就是齐澈也不能救了。
  只可惜,他们最后一面,见得那般不快,他劝他纳妾,他要他死心,他要他……
  月华低下头,眼光搁着纱幕般的黑夜,手指轻轻触摸着左手的那道疤痕。
  模糊的齿印。
  细碎疼痛。
  一再提醒着,那人对于自己的百般纵容。
  其实冷静想想,自己往日任性而为的行径,就真的不含着丝毫侍宠生娇的意思在里头么?……若非明知齐澈不可能真正伤害自己,凭他一个男宠侍妾的身份,又怎么敢在堂堂太子面前放肆……
  一次一次的触怒,一次一次的试探齐澈的底线。
  不碍乎是因为自己伤够了,也伤怕了,实在没有那个力量去承受第二次毁灭。
  可把真心当成驴肝肺,他自以为的那些不负于人前的原则处事,终究坚守了多少?
  他负的人,是齐澈。
  从头到尾,就是天下人负他,他负的人,却是齐澈。
  他们之间,牵牵连连,自己扯不断,等别人来手起刀落也未尝不好。
  何况,皇上,身为一个父亲,也是为了自家孩儿的将来着想。如若自己的死,还能保住齐澈的权位和势力,那么,他即便万死又能如何呢?
  这一生,行到此处,他就只欠了这么一笔注定无法偿清的情债。
  ……
  定了主意,月华只安心等着。
  又不知过了几天,果真有了动静。
  由远及近的嘈杂。
  厚重的牢门"咣当"一声打了开。
  杂乱的脚步声伴随刺目亮光一涌而入,月华不能适应的闭起了眼。
  待定神细看,一人被簇拥着站在自己面前。
  纵使眉目因为伏在阴影里显得并不真切,可那刀锋般的戾气逼来,还有那样的身形气势……
  月华皱了皱眉,起身叩了首,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们都出去吧。"低沉的声线与齐澈略有几分相似,冷然彻骨,不过月华深知齐澈若是外冷内热的性子,眼前这人只怕生了一副比冰寒更为残酷的心肠。
  每次见面……都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可如今自己已沦为阶下囚,就不知那人还有什么可图了。
  "月华……"
  一只手径直伸过来扶住,月华被这力道顺势一带,旋即倒进了一个坚实熟悉的怀抱里。
  月华心头猛然一震,下意识的挣扎,可觉得箍住自己的手臂渐紧,心知躲不过,索性不再动弹。
  那人见他如此乖顺,就放松了些,一手抬起,顺着他的鬓角缓缓梳理,一下一下的,温柔备至。
  半晌沉默。
  耳畔萦绕炽热的气息。
  许久未曾蓄积的对于温暖的渴望,擅自蔓延泛滥。
  月华有些茫然。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怀抱,这样的人……
  曾经是他全部生命所为所企的光芒。
  如今近在咫尺,于暗无声息的牢狱之内……竟变得这样的可笑而难耐。
  月华抬起头,就着昏暗跳跃的火光冷然说道:"二王爷,月华如今已是戴罪之身,王爷这般作派,难道就不怕外人说闲话么?"
  齐修云盯着月华黑色的彷佛流宝的眼眸,轻笑道:"谁敢说三道四,只怕是不想活了。"可话是这么说,他到底放开了月华,手掌抚上月华瘦削的面颊:"月华……本王,很惦念你。"
  明知眼前人说话十分倒有三分是假,月华依然觉得心里一痛,他转开脸冷笑道:"王爷,您有什么要月华做的,但说无妨,又何苦总是这般相逼?"
  齐修云闻言一楞,旋即看着月华眼底浮现的含着嘲讽的笑意,胸腔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怒气,手微一用力,钳过月华的下颚:"月华,好好看着本王!本王有话问你!"
  月华清冷冷的眸光,就真的依言静静投向齐修云。
  他抿紧了嘴唇。
  面容染了橙红的火色,凭添出些媚惑的绯红。
  齐修云心下一动,俯首含住他的唇,恣意挑逗舐咬起来。
  翘开牙关探进去,甜美的味道销魂如昔。
  可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彷如对面这人的魂魄已腾了九霄之外,躯壳便空了。
  齐修云抬眼看去,月华未见丝毫情动,眼睛倒越发冰冷。
  他难以抑制的感到怒火中烧,一个耳光狠狠扇过去:"谢月华!你老实告诉本王!你是不是爱上齐澈了?!"
第34章
  月华只觉得脑袋里面一踏乱响,脸颊火辣辣的疼,可还容不得他说出半句,又被齐修云扯了头发揪过去:"月华,难道你想背叛本王么?"
  月华吃痛的抬起头,近在眼前的俊秀容颜,明火投暗染了斑驳,竟显出狰狞的味道。
  他眼波一转,神色甚是妩媚,苍白的脸颊上却透着清寒:"王爷,您也看到了,现今的月华已是废人。既是这样,倒不如拿这命来换王爷个恩德可好?"
  齐修云久久的看着月华,目光彷佛要穿过那没有生机的躯壳刺入他的内心。可月华只是在笑。那般无所谓的笑容,直就是副生无可恋。
  齐修云心里百味掺杂,沉默了会儿,待开口时,语调放的极柔:"月华,你想我赐你一死?"脸色忽的一暗,狠狠把月华往地上摔去,"谢月华!齐澈究竟有什么手段,为了他,你竟宁愿去死?!"
  月华死命压住胸口一股翻涌而上的血气,缓缓支起身,眼眉低垂,再不肯说话。
  齐修云重重坐在方才抬进来的软椅上,有些失神。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见了月华这样子,格外觉得气恼,以至于失态。更想不到一个昔日的男宠变心,会让自己愤怒到这个地步。
  当初,他并不单单因为喜欢月华俊逸不凡的相貌才收他在身边。毕竟人心难测,齐修云长在朝野这乱流之地,更是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可他却相信,举目世间,唯有情爱炽烈方能把人变得痴傻。
  而他始终知道,那个自己身后跟随的少年,常常在眼神中流露出赤裸的仰慕。
  仰慕,本是离爱离忠诚最贴近的一种感情。
  盲目而可怕。
  所以,齐修云曾经何其自信的认为,任天下都背叛,也还有一个月华,除非自己不要他,是绝对不会选择离开的。
  果然,即便受了那么多生不如死的折磨,废掉武功,为妓三年,男儿该有的尊严志气统统被践踏干净,再见时,他对自己也只有一腔情深。
  苦寒霜冻百花残,坐拥怀暖清风瘦。
  那夜,他们在张天陵的府邸颠龙倒凤重温旧梦,他自是有自己的思量,想要在床第间辨别那人是否真的还是如往昔般迷恋自己。
  他太了解月华。
  平日的冷静自持,一到这时候分外显出些孩童般的脆弱和无助。
  他细细吻尽那一身雪白,看月华蹙眉咬牙,忍不住轻吻下去。唇舌交缠,初初的审视便化作细雨般的沉溺,丝丝相扣,甘之如饴。
  恣意进出间,满室细碎的呻吟,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安心的感觉。
  眼角零落不绝的泪,听他唤自己修云。
  修云。修云。
  一声断。一声续。
  这名字,是自己难得纵容下亲口许了他。
  "月华,以后若没有外人,你就叫我修云好了。"
  凤台晨明,他轻轻抚摸着月华一席如水般的青丝,流云般从指缝中滑过。
  凝视那一脸绯红残晕,润湿的眼睛呈现着激情过后的空茫。
  心底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他伸手缓缓环过月华纤细的腰肢。
  情欲在肌肤碰触的刹那悠悠而至。
  他起身覆了上去。
  "王……呜……"被轻轻咬了一口。
  "叫我修云。"
  "修……修云……修云修云修云……"春水雨幕,哪里是天涯?
  天涯不尽,弱水三千。
  可惜,弱水有三千。
  你并不是我的唯一。
  "修云……听说你要娶妻了?"垂手站在身边,眼底满满溢出哀伤。
  "大胆!本王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来探问?!"
  应声碎裂的茶杯,一地碎片。
  "……修……王爷……月华再也不敢了。"
  齐修云看那人惨然跪下,他一转身出了房门。
  "恩……月华还跪着?"
  "是的,王爷。要传他来侍寝么?"
  "不用了,就昨天送进府里的那个小倌好了。"
  月华……明珠有泪……月无心……
  这一夜清华,到底不过落叶浮尘。
  本王得尽天下美人为伴,你又凭什么能够在本王心中留有余地?……
  齐修云恍过神来,不远处阴影里的人仍然一动不动。
  静静坐着。
  偶然一点星火般的光坠进那双琉璃眼眸中,也是入了死海。
  再没有丝毫涟漪。
  齐修云忽然笑起来。
  "月华……想不到齐澈他真的能对你动情。"
  月华的身体猛地一震。
  转过头,死死盯着齐修云。
  齐修云居高临下的姿态,甚是莫测高深。
  月华满心满口的问题,就在这样的逼视甚至怨毒的目光中,强自吞了下去。
  他低首,声音清冽:"王爷说笑了。月华不过太子府的一个侍妾,哪里谈得上令太子动情?"
  齐修云冷笑道:"哦,月华,你也未免太低估自己了。本王当初既然选择送你去齐澈身边,自是有些道理的。"
  月华听得一惊,浑身便开始不住的颤抖。
  他不想听到,不想看到,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的,就是这么一天。
  纵然身为棋子,愚蠢的厮杀拼搏,也好过有朝一日被人告知,自己那仅仅与人为乐的命运。
  他竭力蜷缩起身体。
  想要抱紧自己似的姿势。
  眼前一阵灼人的疼痛。
  齐修云冷冷的看着,又继续说道:"月华,你知道太子澈为了你,已经被圣上勒令回府自省了么?"
  "什么?!他……"月华失声叫道,一双本来无神的眼睛突地有了光彩。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哼,方才赁死也不肯说话,听到他的名字立刻就有了反应,想必还真是爱的紧了。也难怪齐澈会为了你做到那个地步。知道你被打入天牢就不顾军令从边关立返,更在崇和殿外跪了一夜,要圣上收回成命。这里子面子为了你一个小小的侍妾,全都弃之不顾了。"
  齐修云的话如同一场烈火,把月华的五内都焚尽了。
  齐澈他居然为了自己回来了……他回来了……回来了……
  月华忽然发狂的站起来,一头撞上了牢门的围栏,急喊道:"来人,我要见圣上!让我见圣上!!全是我勾引太子的!全是我一人之过!求圣上赐小人一死!求圣上赐小人一死!"
  声音凄厉至极,在幽深的甬道内空落落的回响。
  齐修云想不到他竟能如此,气恨上前,拉住他的手一把扯到光亮一点的地方,果然已是血流满面。他劈手就是一掌:"想死?!本王偏不让你死!谢月华,若你死在这天牢,我保证你就是做鬼也会后悔的!"
  月华听了这话,也就不再挣扎,任齐修云把他抱住。
  全身彷佛都失了力。
  齐修云紧紧的抱着月华,手指轻柔的抚摸着他的背脊,语气又转低了些:"本王不是故意要恼你,不过你刚才实在气人……本王知道你其实从未变过,等过了这些是非,本王一定接你回府……一定……"
  月华痴痴的看着齐修云背后那一方黑的不见底的浓稠夜色。
  心里模模糊糊的浮起另一个人的样子。
  剑眉星目,风神俊朗。
  嘴边总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月华,在我身边,就是你的家。
  月华,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月华,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也绝对不要伤害自己。
  ……
  齐澈,若我信守承诺,你也一定要答应我。
  今生就权当我谢月华已死,不要再为了我放弃更多本该属于你的天下。
第35章
  门咣当一声,沉重的铁链缠绕而上,如星火的微弱光线终于熄灭了。
  月华静静躺着。
  一动不动。
  他觉得恍惚。就连意识都被吞噬般,全然失去的空茫。
  只剩下被浑浊的黑暗逐渐扼紧的气息。
  一点一滴催生出死亡的影子。
  他并不怕死。
  只是,因为贪恋这人世的一些温情,所以固执的活了下来。
  这条命,这个身子,破败到这样的地步,他却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的,不过三尺白绫,或者一盅毒酒。
  或者就是一柄最利的剑。
  刺入心脏,把那些污的秽的,齐齐放个干净。
  然后清清白白,转生重来。
  其实,他最大的错,不过是爱了不该爱的人。
  齐修云,齐澈……
  这两个决定他人生曲折的男人。
  有心,还是无意。
  他负了谁。
  又被谁所负。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么……
  自齐修云走后,月华就没有再吃任何东西。
  也不是刻意而为,不过平白没了食欲。
  盯着头顶浓的化不开的墨色。
  他的心思浮在空中。
  飘飘荡荡的。
  彷佛看到青空。彷佛看到碧海。
  眼前红艳艳的亮色。
  落花纷繁。
  亦似晨星。
  他想着,该再有些时候,就能够真正解脱了。
  又不知过得多久,耳边竟然异常嘈杂了起来。
  铿锵击剑,脚步纷呈,划破了夜阑的静谧。
  那响动越来越大,月华不禁有种奇怪的错觉,也许……这便是所谓回光返照吧……
  他于是闭上眼睛。
  这一生,双手染满血腥无数,更是痴傻不可救药,只怕地狱也下不得,直接投入牛马牲畜般的轮回。
  想到这里,竟觉得有趣。
  待要自嘲的笑笑,突然一声巨响传来。
  还没等月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人业已被一把拖起,紧接着就往牢房外面拉。
  可月华几日不曾进食,哪里有力气,腿一软,眼见就要跌倒。
  便听得一人抱住急问:"怎么了?!可是伤着了?!还是他们用了刑?!"
  月华只觉得这不过一场梦。
  上苍怜他痴心,最后送来的一场美梦。
  他紧紧的拽住面前人的手臂,眼睛紧闭起来,呐呐说道:"能见着你,我死也知足了……"
  这番话,若搁着平时花前月下,来人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他等的盼的,不就是这一句真心?
  可当下情势危急,有什么也要等着脱了这险头再说,他一使力,便把月华负上了背,匆匆说道:"你且抓紧了,千万不要松手。"
  转头打了个响哨。
  身侧的三个正与守卫缠斗的黑衣人开始往门口移动。
  月华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身体轻贴过去。
  鲜血纵横中。
  四处流淌着微微腥甜的气息。
  什么人无声的倒下。
  这一切,近在咫尺,却和他再无关联。
  他的世界,复活在一个完整而坚毅的背脊上。
  而那个背脊,曾经夜夜相依的那个背脊……
  "太子……"
  身下人极微的抖了一下。
  反手一剑,挑断靠近一人的筋脉。
  长剑重重的坠落在地面,发出金属的钝响。
  他回头。
  一点点的光亮映照着那张被黑布隐去了大半的面容。
  余下一双晶亮透黑的眼睛。
  眉梢惊鸿。神采翩飞。
  月华展颜一笑,苍白的脸颊上突然有了湖水山色般的洋洋气色。
  "太子……"
  齐澈看着他。
  心底泛起一股柔情。
  方才入牢,见月华尚在人世,一直悬着的心,好歹稳住了。
  但抱他的时候,感觉到那过分纤瘦的身体。
  不盈一把。
  眼圈深深的塌陷下去。
  整个人那般死气,几乎已是气若游丝。
  齐澈心头痛楚。
  他不知道月华吃了多少苦,才能在短短的日子里削瘦至此,可那样一个明媚的笑容……
  却依稀当初,还是没有丝毫改变。
  两年前的二王爷府。
  他便是被这全心全意的笑容给虏获了去。
  那时,这笑容属于齐修云。
  如今,他知道,这笑容是全属于自己的。
  齐澈嘴角一挑。
  这一番龙潭虎穴,他闯的就算是有勇无谋,收获却如此意外。
  这么多天的忧虑烦躁恼怒……竟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想着前些天,他才到边关,就收到何福的飞鸽传书,说是皇上下旨把月华打入死牢。
  便真的乱了阵脚。
  本以为,父皇不过听从母后的建议,想要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却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招后着,让他连救人都是鞭长莫及了。
  齐澈知道自己若是起折子,恐怕更会加速月华的死期。父皇既然铁了心要治月华的死,自己在京里的那些人也是早恨自己被他所迷,靠他们劝诫,只怕无益。
  左思右想一夜,苦无良策,竟是坐立难安。
  他从来没有对谁动过真念,可这唯一的一人,既然决定要生生世世,势必不会放手。
  齐澈横了心,把督军的信物往军营帷帐里一放,只身回了京城。
  途中,他心乱如麻,几日连走下来,马也死了不知几匹。
  待一入城,齐澈便直接去了文帝的寝殿。
  文帝见他居然胆敢妄顾军纪,私自回来,已是震怒的说不出话来。
  齐澈梗着脖子跪在那凉地上两日,口里反复一句话:"请父皇体恤皇儿一片情真,还皇儿月华。"
  文帝恨极,一脚踹去,骂道:"你这孽子!居然为了个娼妓……为了个娼妓……"话未说完,就咳的吐了血。左右上来搀扶,却又被一把甩开。文帝痛心疾首,怒声道:"传旨,太子澈私自回京,已然触犯国法,现令其回府思过,三月不准入宫!"
  齐澈心知再无商讨的余地,起身叩了个响首,退了出去。
  身后传来文帝苍老的声音:"澈儿……不是为父狠心……不过那个妖孽不除,迟早会害了你……"
  齐澈脚下微微一顿,心里酸楚,但并未回头,径自走了。
  后来,王后卞氏数次要他入宫认错,他都借机推脱了。
  朝廷里的人来,他也不见。
  唯有方子桥一气怒喝闯了进来,却看到齐澈一脸沉静的坐在书桌边品茗,丝毫没有颓然的样态。
  反倒是一愣。
  齐澈听到外面喧嚣,已知是他,见人进来了,微微一笑:"子桥,坐。今儿刚入府的雨前,你倒是好口福。"
  方子桥气的无言。
  直直走到齐澈面前,盯着他。
  那眼睛彷佛恨不得立马穿了这眼前还有心思悠闲渡日的人。
  "齐澈!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齐澈站起来,落落走到窗边。
  几丝抽芽的柳枝轻舞。
  风中还舞着几朵零落的桃花。
  过得一会,齐澈开口道:"子桥,我要去救他。无论用什么方法。"
  方子桥闻言大惊,他上前一把拉住齐澈的手臂,急声道:"齐澈,你疯了!你……"
  齐澈回首看他,眼光平静如水:"不,子桥,我没有疯。我只是不能看他死。"
  "可是,你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么?"方子桥继续说道,他何其了解齐澈,只是还不死心,想要逼出些惧怕来。
  "我当然知道。子桥,我已经不能回头。"齐澈轻轻说道。
  方子桥听他语气坚决,一时惊怒交加。
  他猛然放开手,拂袖走了。
  齐澈见他的背影穿过自家的回廊。
  消失在蔓藤之间。
  心底一叹。
  子桥……对不起……
  "疾风!"
  "属下在!"暗处步出一个矫捷的身影。
  齐澈的目光依然落在窗外:"都准备好了么?"
  "是的,太子。照您的吩咐,今夜子时动手。"
  "好……"
  风落春霜冷月吟空,痴狂疯癫把酒当歌。
  几番起落。
  几番愁喜。
  全作流水去了。
  ……
  齐澈背着月华继续往牢外杀去。
  他感受着那熟悉的让人瑟缩的体温,还有使劲攀附自己的力量。
  他知道,无论今夜之后,自己会因此失去什么,都绝对不会后悔。
第36章
  齐澈背着月华,难免有所忌讳,又顾着杀人灭口,自然不及来的时候那般迅速。
  眼见牢门就在前面,却是左突右靠偏近不了,心里不禁一片乱腾。
  时间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若等到禁军或者齐修云的人到了,怕是插翅难飞。
  齐澈素来行事周密,为人虽然放荡不羁,始终还是捻着分寸。要不然,齐修云那么厉害的手段,虎视耽耽的觊觎帝位,也只能瞧着齐澈安稳的成为储君多年。
  今次他被逼着兵行险着,竟然动起了劫狱这等念头,而且现在已势成骑虎。
  其实,齐澈知道今日这事就是再机密也断断是瞒不了的,便指望先救了月华出去,再向父皇请罪。
  父子一场,就算是伤透心不认这个儿子,认打认罚,他齐澈拼了江山不要,也不能把身上这人再放开一次。
  本来初初这念头闪过,齐澈心里是有些百味参杂。
  遇到月华以前,朝廷上下对他这太子寄寓厚望。何况,男儿志气,他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试试在金殿上举手乾坤的味道。
  可每次静心体味,却觉得那不过是因为自己从小要什么得什么,从来没有天上的星星月亮是拿不到的。少年心性,加上仰慕父皇的帝王气度,就不知不觉把做个好皇帝当作了自己的目标。
  后来渐长大了些,明白了有人要和自己抢,就更不愿意轻易认输。
  勾心斗角,闲下来,他也觉得累。
  不过他生在皇家,已是全无退路了。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他身边陈倩子桥,舒心解闷的事情不少,只不知何时开始平静的如同死水。
  直到……他见了月华。
  一曲霓裳舞的天地失色,惊艳是少不了的,但不见得就如何上了心。也不是没有近过男色,小倌什么的,逢场作戏,贪玩好奇,男子那处私密较之女子的确有所不同,可齐澈并不觉得就真的销魂蚀骨。
  再者,月华是二皇叔齐修云送来的。
  他们那些放不得台面的争斗,搁在平日里,好歹也要作一番血浓于水的假戏。
  他硬着性子收回府,就想看看,这步棋齐修云用来,打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伏笔。
  齐澈何其骄傲的人物,料定身边一个小小男宠,根本翻不过自己的五指山。
  后来……等他惊觉,自己竟莫名其妙的陷了下去。
  见不得那人淌泪。
  见不得那人眼里常常漫出的绝望。
  见不得他们欢爱时,那人不时流露的茫然脆弱。
  每每此时,他会想要紧紧扣住那精瘦细润的身子,狠狠吻净了那些泪。
  还想要贴着他的耳朵说……
  说什么呢……
  齐澈恨完了爱,爱完了恨,爱恨交织不休,一番浓烈来得突兀,又顺理成章。待要思考,已经为时已晚。他知道此生要了那人,不会得到什么两人相守的甜蜜,可就是放不开手。
  几次三番,夜里醒来了,就是探手把那人往怀里更紧的抱一抱。
  这一下,才能安了心。
  以前若有人跟齐澈提个情字,大约就是要惹一鼻子灰。
  这一点上,齐澈素来觉得他们齐家人都是如此。
  父皇对母后,他对陈倩,是敬,是礼,是友……却绝对不是爱。
  而齐修云对刘陵,那可真真算是互利了。
  可是,齐澈从没觉得失落。
  他未曾想过此生把心交给谁。
  那样实在太危险了,也太可怕。
  冥冥中一个未知的人物,突然跳出来,自己就甘心涂地的匍在脚下。
  这仅仅是太子澈听来的一个笑话而已。
  全无逻辑,又极度荒诞。
  齐澈要的,是如陈倩般的贤妻,如子桥般的挚友……即便日后有了后宫三千,他也绝对不能容忍自己有那种疯狂的感情。
  可是,他哪里知道,自己成了齐家的一个异数。
  果然莫名其妙的蹦出个人,果然自己心甘情愿的沉溺。
  他的喜成了他的喜,他的哀成了他的哀。
  癫狂,沉醉,不能自己。
  玩火……齐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玩火……
  一双清透的眼睛逼过来,齐澈调笑说道,子桥,怕是你多虑了……那不过就是一个玩物……
  不过一个玩物。
  可惜,是个没心没肝,还把别人的心肝往死里折腾的玩物。
  齐澈叹口气。
  手里又紧了紧。
  只当是孽。
  他也要这孽,伴他一生。
  ……
  眼前一下子澄明起来。
  出了牢门,见惯那般泼墨样的浓重,连这室外的夜好像也非暗的了。
  身边渐渐清宁了。
  几个侍卫的身手很是矫捷,手起刀落,人数虽少,但能以一敌十。
  看那招式气度,大抵是齐澈贴身的暗卫了。
  月华宽了心,轻轻抬头。
  夜空有些晕染而开的星光。
  遥远的,带着蛊惑般的醉意。
  月华便真的觉得此时此刻就像是喝醉了。
  醉了,想见谁便见谁,想要谁便是谁。
  只是手边的温暖又是这样真实,热腾腾的身子贴在一起,心跳彷佛溶成了一整块。
  其实,月华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人亲自前来。
  他们那样分别。
  他把话说绝说死,齐澈头也不回的去了边关。
  那几日的痛,可是把一生的痛都重新经历了一遍。
  如果没有爱,也就无所谓分享或者承诺。可一旦有了爱,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
  月华自知没有那个资格要的更多,但是他性子素来极端,既然要不到,不如全然抛弃。
  也好过日后还要像以前那样,再苦千次百次。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
  他年纪不小,原不再适合当个男宠。
  只不过因为练过武功,身子骨便比寻常小倌柔韧,受得住一些凌虐的法子。
  曾经以为入了齐澈府邸,别的不说,也断不敢想有什么好日子等着自己。
  偏偏那人一气猛惯,倒把他三年磨去的棱角又磨了回来。
  他可以气他恼他,恨他怨他……
  每每回头,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眉眼瞧来,心就会不自禁的漏两拍。
  齐澈这样的男人,全心全意要对一个人好,又有谁挡得住?
  何况这一番生死甘冒……
  月华眼里酸涩,低头暗想,罢了,就是这个人了……便是再毁一次,也就是这个人了……
  耳边忽然一声低吟。
  月华凝神看去,原来齐澈的左肩竟然挨了剑。
  他顿时慌了,死命挣扎起来:"放我下来,你受了伤,放我下来,不要管我了!"
  齐澈手臂缩紧,忍住痛楚,吼道:"你以为我今天来是干嘛的?!为我好就不要乱动!"
  月华闻言,果真伏了身子不动。
  只是微微颤抖。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齐澈一边突围,一边轻声安抚他:"不碍事,只是小伤……我们马上就有接应的人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滚入脖颈中。
  月华的声音低低的:"对不起……太子,对不起……"
  齐澈心头柔软,他突然很想抱住月华,然后好好的封住他那些道歉。
  四周那么多的鲜血杀气,他却无法阻止自己燃起这样疯狂的念头。
  这真心得来不易,他们还有来日方长。
  而他一直想要贴着那白玉般的耳朵说的话……月华,我爱你……
  突然,哪里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哨音。
  接着就是整齐划一的步履由远及近。
  齐澈心知不好,急急的要退,却也是来不及了。
  墙头上齐齐亮起了火把,他们被四面围了个密不透风。
  一人站在墙头,长身玉立,说不出的俊雅风姿,笑吟吟的看着齐澈说道:"今天月亮正好,莫非皇侄和本王一样,也是睡不着觉,所以来和佳人一起赏月的么?"
第37章
  齐澈默然不语,背脊挺的僵直。
  额角却迸出汗来。
  月华伏在他身上,吓得魂魄尽散。
  他紧拽住齐澈衣襟,身上已经汗湿重衫。
  他们被死死围住。
  看这阵仗,人数竟是愈百之众。
  而且训练有素,刀剑相向的排步,除了上天入地的法子,竟是没有一点空隙可钻。
  月华和齐澈的目光齐齐落在齐修云的身上。
  通彻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俊逸不凡的脸孔。
  此刻,舒心的笑着。
  眉间散了开,眼睛也变得弯弯的,更添出几分出色。
  看他气定神闲志得意满的样子,彷佛是算好了机关等在陷阱旁的猎人。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配这么多的人,时间又掐的刚刚好,他们才出了牢门,就被一网打尽。
  如此布置妥当,便是知道有了必然引人就范的香饵。
  天罗地网,还愁不能得意?
  齐修云和齐澈斗,斗了多年没有结果,是因为齐澈未曾铸下犯什么大错。
  他一个王爷想即位,总不好明着来。
  那种大逆不道有违祖制的事情,一旦失手,就留千古骂名。
  即便能够成功,也难以服众。
  他只能等机会。
  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月华一直想不明白,齐修云把自己这么个无用的人安置在齐澈身边所谓何意。
  三年的岁月,一夕温存过后,他被当作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宠妾送进太子府。
  若说是为了不让人怀疑而故弄玄虚,月华又着实很难相信,三年前那一次毁灭是齐修云精心调制出来的一个铺垫而已。
  月华其实知道,自己成了废人,最心痛的该是齐修云。
  倒不是为了什么情啊爱的,不过自己受他调教,任他摆布,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
  可他为了刘陵,终是舍弃了自己……
  月华隐隐知道自己被送进太子府并不是交好那般简单。
  可齐修云什么也不说,他只当捱日子。
  他和齐澈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又似乎只是日积月累点点滴滴。
  他从来不奢望刺探谁的心。
  也不希望谁再次进入自己的心。
  可等到有一天猛然醒觉,自己已经落入另一处解不开的心牢里。
  月华,你也未免太低估自己了。本王当初既然选择送你去齐澈身边,自是有些道理的。
  ……
  原来,他就是那个机会。
  前因后果细细想一遍,月华觉得全身都凉彻了。
  他来不及愤恨齐修云又一次把自己推到死路,一心宁愿齐澈今夜从未来过,对自己也不曾动了真心。
  那日在太子府,听到齐澈要将他送回齐修云,顾不得细想缘由,直是一场心如死灰。万般都看透了,只求自己能立马死了就好。现在却希望那天的事不是作戏,而是真的。
  若齐澈真可以把他如同一个物品般送来送去……
  总好过一时温柔,情陷过后,居然知道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
  害己。害人。
  他已经欠下诸般情债,哪还能承载这多一份的真心?……
  月华伏在齐澈身后轻轻说道:"太子,放月华下来吧。依你的武功,还有护卫守着,肯定是走得了的。"
  齐澈听他语气决然,心里一震,回首看去。
  月华便顺势在他唇上一吻。
  虽然不过蜻蜓浮水般的一下,却极尽缠绵之意。
  月华深深的看着齐澈,一双眼睛在星光下显得晶莹如玉,他趁齐澈短暂怔忡,忽然使力挣了下来。
  齐澈一声惊呼卡在喉间还未冲口,只见月华又一气往那些指向他们的剑尖丛中撞过去。
  一柄剑反应慢了些,生生没入了月华的体内。
  齐澈大喊"月华",身形想要掠过去,却被挡住。他一心救人,如疯了般的使剑,周围的侍卫只得步步退让。
  人群顿时显出混乱。
  月华只觉得腹腔里一阵炽热紧接一阵寒冰。
  倒不是特别疼痛。
  他回头,咬牙对想要继续过来的齐澈说:"快走!"
  齐澈探出的手顿在半空。
  他看那人惨白的脸,鲜血顺着剑柄不断的汹涌。
  雪白的衣襟染了绯色。
  一地血红。
  眼睛却如天空璀璨的明星,尽是诀别的意思。
  他让自己走。
  不惜用身体挡住利刃,他让自己走。
  虽然心痛难当,齐澈却知道到了这关口,再不能逞强。齐修云想要借机扳倒他,这个机会简直千载难逢。他如果现在不走,被拿个人赃并获,父皇那里震怒不说,他势必失势。
  到时候,不但救不了月华,他也是自身难保。
  他咬咬牙。
  左手径自握成拳。
  可恨自己堂堂一个男子身份,连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就是这么一迟疑,身边的人群已然又聚拢了些。
  月华见齐澈不动,一双眼只管死死看着自己。
  他心底一痛,放声高喊:"快走!!!"声音已是带了哀求。
  齐澈被这哭音一激,瞬间醒转。
  他一挥手,几个暗卫得了信号,便靠拢来,把他护在中间。
  齐澈狠心彻手,挥刀冲杀出去。
  月华看他的背影渐渐远离。
  人也越来越模糊。
  心口便彷佛终于喘出一口气。
  他这才觉得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连站立都很困难。
  冰冷的风似乎已然穿过了身体,血汩汩的流出来,月华觉得一身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慢慢闭起眼睛,倒下去。
  死了也好……齐澈,死了之前能见你一面……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一人含笑低语:"月华,你怎么可以现在就睡着?本王也知道你今夜疲累,不过本王还备了好戏等着给你看呢。"
  那声音直直落入脑中,月华的神志瞬间清明了起来。
  他勉强睁开眼睛,齐修云一张俊脸隔的很近,正专注的看他。
  一脸温情。
  只眼底沉开一丝得意的光。
  月华心头一惊,他伴那人十年有余,当然知道那意味什么。
  若非十拿九稳的把握,齐修云断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转头就欲看向齐澈,齐修云却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月华的脸颊:"月华,你急什么。"
  手指轻柔的勾勒棱角曲线,最后,指腹反复摩挲着月华没有血色的唇瓣。
  饶是动作看起来柔情,手劲却着实用了几分,月华被迫盯着他。
  齐修云嘴角荡漾起温柔的笑意:"月华,从今往后,你只能这般看我一人。"
  他抬手,手掌覆上月华眼睑。
  黑暗笼罩下来。
  还有某种灼人的压抑。
  月华眼不能视,身体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他想要伸手扳住齐修云的手,但是,使不出分毫力气。心里便不断呐喊:齐澈,快走!齐澈……
  齐修云觉得手心有些濡湿,略一用劲,把月华箍的更紧,嘴里呐呐自语:"月华,很痛么?本王适才点了你的穴道止血,已经不要紧了……等一会戏散了场,本王就让人给你医治……"
  月华听耳边的刀剑搏击之声,心思哪还在齐修云这儿,腹部的疼痛倒让他重新冷静,仔细揣度一番,心想齐修云就是再多少人手,齐澈也非泛泛之辈,身边的人也是个中好手,只要出了这道宫墙,只怕就再拦不住……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记闷哼,接着就是尖利的叫声:"主子!"
  月华心头顿时一紧,手指用力,想要拿开齐修云的手,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修云看他那副惊惶失措的样子,心底蓦地涌上恨意。
  手指使劲往下压,偏生不放。
  月华苦苦挣扎,双目涨痛已极,却始终不得光明,他心中大急,可又不敢喊出齐澈的名讳,张了嘴巴一阵抽搐,复狠狠咬将下去。
  嘴里顿时漫出一股腥甜气味。
  齐修云忽然撤开了手,对他冷笑道:"月华,你要看,本王就让你看,不过你别心疼你的太子就是了。"
第38章
  月华急急侧头看去,双眼仍然疼的厉害,什么都不分明,只觉得一群模模糊糊的影子在不停涌动。他心下如焚了似的,使劲用手擦,那架势显是恨不得能擦出双火眼睛睛。
  齐修云一把抓住他的手,声音柔得出水:"轻点,别伤了,本王会心疼。"
  正说着,那边又是一下闷响。
  似乎什么金属物件落了地。
  月华直觉应该是兵器,便再顾不得,死命挣扎,想要挣脱齐修云的钳制,奔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齐修云却把头低下,抵住月华的额:"月华,你去了,也帮不了他。"
  月华听得一震。
  额头滚烫的热度传来,眼前突然一片澄明。
  他于是睁大眼睛,仔细辨认。
  立刻看到齐澈一身染了血,站在人群中,宛如困兽。
  齐澈死盯着面前背立而站的一个黑衣人。
  不可置信和愤怒的神色交替着。
  手里果然已空了。
  月华虽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疑惑不解,但他看到齐澈负伤心神便乱了,连挣扎也忘了似的,呆呆的任齐修云搂在怀中。
  齐修云轻轻在他脸颊上落了一吻,笑道:"月华,你定是觉得奇怪的。本王现在就将原委告诉你好了。"
  说罢,转头轻喝了一声:"南宫,你过来吧。"
  那黑衣人听齐修云唤他,转身收剑径自走了过来。
  周围的火光投射的明暗。
  步履沉稳。
  黑纱已然摘落,清秀眉目不似往日般平和,添了几分骇人的戾气。
  月华定定看他,内里都被掏空了,全部的意识都只能集中在那一张熟识的面目上,却又全然陌生的身份和立场。
  南宫炎……不是齐澈安插在齐修云身边的人么……不是救了自己之后还知会了齐澈么……
  深山夜雨,一灯寒。
  炭火映出的火光照亮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容。
  他轻轻说,月华公子,那不过是一死局,你又何苦总是执迷不放?
  可是非之地,惊涛骇浪。
  棋落盘中,起手无悔。
  所以,月华回绝了他的好意。
  甚至还说了伤人的话。
  见惯人事浮云,已知太多的真假,什么人说什么话,时间地点人物错不得分毫,月华却十足肯定那个夜晚,南宫炎对自己全然真心。
  可对于他为什么要来杀自己,事后南宫闭口不说,齐澈也不说,月华就隐隐猜到他们在保护一个人。后来回府,齐澈又搬来同住,虽说是为了以测安全,可月华深知自己遇逢杀手这件事,定然……与陈妃脱不了干系。
  想到此处,总赋一声长叹。
  如果放着以前,他没有对齐澈动半点心思,那么陈倩如何对他也是过分,可他这般情浓之下,想要爱想要恨的心思,原是比任何人都来的清楚。
  爱了,就是身不由己。
  把自己全然不顾的投进去,也许换来的不过一场空。
  他和陈妃都爱了齐澈,可是齐澈回报的,只有自己的一份心。
  琴瑟合鸣。
  陈妃要的,独独是齐澈的琴瑟合鸣。
  何况,他谢月华在世人眼中,原本是迷惑了太子的妖孽。
  人人杀之而后快。
  齐澈今夜来天牢相救,带的人必然是自己全副信任的手下。
  南宫炎,既然能被派去齐修云身边,更不是简单角色。
  可眼下这情景……竟然在紧要关头杀出个叛字……
  南宫炎,你……是齐修云的人。
  齐修云一手揽住月华的腰,一手卷着他散落的头发:"南宫,你告诉本王,今夜来劫狱的主谋是谁?"
  南宫抬起头,目光静如死水。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禀告王爷,是太子齐澈。"
  是太子齐澈。
  月华看着南宫炎,强烈的恨意几乎烧灼了他的胸口。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奋力推开齐修云,走到南宫炎面前,然后挥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说你是太子澈的人么?"月华情知败局已定,他颤抖着,不能自己的质问。
  "那只是为了离间月华公子和太子的一条计策而已。"南宫炎冷冷说道。
  说完,南宫闭上眼睛。
  他不想再看。
  刚才一掌打在自己脸上,其实并没有如何疼痛。可那轻轻的一掌,却彷佛耗尽了心血。伤痛,愤怒,不甘……统统都随之融进了南宫炽热的脸颊。
  心头的痛楚如涨潮般的蜂拥上来。
  反而麻木了。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从他接到命令的时候,或者更早的以前。
  他曾经试图让那人远离这些纷争这些伤痛,想要用自己绵薄的力量帮助他,可月华却没有答应。他的爱,他的恨,全部都灌注在这方小小的牢笼。
  他的生,他的死,也都会在这里纠缠。
  宫闱倾轧,残败如斯,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棋入局。
  他们不过棋子而已。
  妄想摆脱……到底痴人梦一场。
  醒了。也就罢了。
  死了。也就罢了。
  ……
  南宫炎重新睁开眼,他凝视着月华清瘦的脸颊,素白的肤衬了黑缎的发,珠玉般的眸子,洗了水一样的清冷肃杀。
  他轻轻的,用几乎小到无法辨别的声音轻轻说道:"月华公子,对不起。"
  对不起,最后的地狱深渊……我亲手送你。
  月华抬起头,只觉得一片空茫,他望向齐澈。
  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隔了天涯。
  齐澈摘去了面纱,平素飞扬的神色经过一夜厮杀已然现出疲态来,独一双眸子炯炯有神。
  月华眼睛酸疼的厉害。
  他看着那么个人。
  被人群包围,无论置于何地,始终带了睨睥众生的傲慢和轻狂。
  这个人,天生为王的男人。
  居然可以为了自己把一切抛下。
  曾经的怀疑和痛苦,如今也复一遍一遍的甘甜。
  那些庭院玉暖生香,那些夜阑灯影相融,那些树后黄昏,那些原野奔马……他们经历的岁月并不算漫长,他要这十丈软红中的脉脉温情,而齐澈,给了他。
  用所能给的,所不能给的全部,爱他怜他。
  不管他是谁。
  也不管他来自哪里。
  身有多脏。心有多脏。
  齐澈只是爱了他。
  因而,必须承受这本不属于他的苦。
  月华痴痴看着齐澈。
  这一眼,又一眼,似乎永远也看不够。
  眉梢,鬓角……每一个方寸的起伏,他要用眼光细细描绘在脑海深处。
  不相忘。
  手臂忽地一痛,齐修云拉过月华,转头笑着对齐澈说:"皇侄,若起初便束手就擒,也许就不会多那么些苦楚了。"
  齐澈看他抱紧月华,深吸口气,脸上旋开一抹轻笑:"哪里就如皇叔所说的严重,皇侄不过想今日月下正好,来邀美人赏月,倒不小心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
  齐修云笑容更扩大了些:"哦?那皇侄还真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轻佻的吻了吻月华的发髻,"看来始终也只有本王可以享得美人福啊。"
  齐澈全身都要被激出火来,他握紧了拳,隐忍不发,半晌回道:"那皇侄就先行一步,不扰皇叔雅兴了。"
  齐修云笑道:"好好,皇侄你先回去治伤吧。本王今天心情好,还想多赏一会这清秋佳月。"
  齐澈双手一躬,转身离开。
  人群分了两边。
  月华软在齐修云的怀里,眼光紧紧追随在那人的背影上。
  挺直的脊梁,饶是落败步履亦丝毫不乱。
  发丝凌乱的在风中摇摆。
  一步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
  他始终没有回头。
  可即便他没有回头,月华也知道。
  经此一别,他们是再求不到长长久久了。
  只唯这暮暮朝朝。
  谁在谁的眼中。
  谁在谁的心中。
  永不磨灭的痕迹。
第39章
  齐修云亲自把月华抱回了牢房。
  他吩咐左右守在外面,又传了太医来疗伤。
  这整个过程,月华益发乖顺,只任他们摆弄。
  连处理伤口的时候,也未皱一下眉头。
  一双漆黑的眸子找不着落点,火光跳跃,面如死灰般的白。
  齐修云轻轻捋了捋他的发。
  汗水浸湿过后,略有些粘稠的感觉。
  却显得冰冷。的
  月华嘴边依稀残着血迹。
  齐修云的手顺了发丝滑下来,顿在那里,继而慢慢擦拭。
  月华忽然转头看他。
  沉如水的目光,不知道包含了怎样复杂的情感。
  愤怒,怨恨……或者仅仅是一种习惯性的仰视……
  他爱尽眼前人。
  可是一再的被打落深渊。
  现在,面对面的,却奇怪的生不出半点恨意。
  空空的,彷佛只是一个与自己从未有任何瓜葛的陌生人。
  齐修云的手始终不曾停下,他一遍一遍的抹着那点凝结的污浊。
  甚至有些固执。
  但总也擦不干净。
  他便俯下身,舌尖轻轻的舐了去,又吻上了月华冰冷的嘴唇。
  没有丝毫轻薄的意思。
  也不过就是那样无关恒久的短暂碰触。
  然后,齐修云站起来,转身走了。
  光亮渐渐远去,四下恢复了黑暗。
  月华闭上眼。
  他只觉得全身都被抽空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好像真的是一场梦。
  有甘有苦的梦。
  因为思念的紧了,齐澈便来到身边。
  他们相见。
  他们分别。
  他们……
  如此靠近之后的远离。
  竟让月华感到莫名的安心和平静。
  其实,只要假以时日,皇上的昭命下了,他就不会拖累齐澈。皇上毕竟是齐澈的父亲,父子没有隔夜仇,这件事迟早会过去。
  而他亦能因为这一夜的坦荡表露而走的无牵无挂。
  上天待他终是不薄,人世这最后的一点温情,纵然辗转沉沦,终于让他等到了。
  俊秀风姿,飞扬神采。
  即便在人生末旅,也不会感到孤单了。
  流云便把夕阳隐,但落花事几逢君。
  ……
  秋凉的时候,月华重新看到了青空烈日。
  青空如洗。烈日耀华。
  只是天色入了深秋,略显出萧瑟的味道。
  他想要抬手挡住光亮,手上连着重重的镣铐,每一下都是艰难的。
  勉强睁开眼睛。
  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昨夜,有人开门而入。
  又是那张明黄的榜子张开阖上。
  也又是相仿的尖利嗓子。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以色媚人……兹明日午时城西刑场……"
  他安静听完早已预料的结果,嘴角忽然扯开一丝笑意。
  旁人见那抹艳极的春色,只当这谢月华到底疯了。
  死到临头还笑的出来。
  摇头叹息的离去。
  冷然安枕,居然难得一夜好眠。
  ……
  清晨,人声嘈杂。
  牢房的门吱嘎一声响了。
  递进一个小小的竹篮。
  酒肉菜饭样样具备,竟还有一个鸡腿。
  月华端起碗筷。
  慢慢的吃。
  每一口饭,每一口菜,都细细嚼烂。
  他可不想当个饿死鬼,连转世投胎都没力气。
  末了,拿起那壶酒,对着虚空一敬,彷佛有人端坐如昔,笑容仍是不改。
  那人笑云,月华,你可知道,这花雕终要配蟹方显其味。
  眼前逐渐模糊不清,他于是仰头急灌。
  烈酒烫了五脏六腑,喉咙烧灼般的痛意,引来一阵大咳。
  脸颊滚热,什么东西顺势流泻。
  他只当那是咳出来的。
  他不是为了那人哭。
  不能再为那人哭。
  他们是笑着相遇,就要笑着分离。
  临别一场,就算无人相送,他绝不能作那肆意纵情的痴儿。
  否则,便是轻了他自己,也轻了他对于那人的情。
  齐澈,这么多天的夜晚,我没有做梦。
  我以为会朝朝夕夕梦到你,却总是成了空。
  只是黑色的无边的寂静。
  我没有梦到你。
  那么,齐澈,我又是否入了你的梦……
  琳琅星空,烟树苍苍。
  蝶舞双飞,何处知归。
  何处得归……
  刑场于月华来说,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不过以前看客,没曾想自己现在成了主角。
  人生原本如戏,不是自己说了算。
  夜行奔走,他以为自己会死在剑下。
  放浪形骸,他以为自己会死在不知谁人的怀中。
  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在万众瞩目被利斧铡断头颈。
  死在阳光烂漫之中。
  月华跪于高台上。
  四周围满了人。
  无数目光浚巡穿梭,大都怀着一番等好戏的心情。
  人,原本就是活得如此寂寥而卑鄙。
  再多的不幸也好,只要有人比自己更甚,彷佛就得了莫大的便宜。
  月华看那些凉薄的面皮,分外觉得可笑可叹。
  但愿来生不作这尘俗一员。
  且为鸡鸭猪犬也罢,吃了就睡,岂非活得比较畅快?
  可惜……如若那样,连他也再见不了了……
  秋寒晚,苍梧冻。
  星霜落雨,破晓起风。
  耳畔突然听得喧哗,大约是督刑官到了。
  月华静静跪着,日头已顶在半空,只待须臾,这一世便是两清。
  他抬眼看去,远远瞥见一个人的身影。
  身子一震,就要撑不住的倒下。
  竟是齐澈!
  竟是齐澈……
  月华痴痴凝望那人……万事都作了空,大化天地剩下他们两个人……
  好像瘦了……脸颊那般削下去……可有好好吃饭睡觉……可有好好听了皇上的话从此洗心革面……
  泪水盈在睫上,月华狠狠睁着眼睛。
  自己为何变得那么软弱爱哭?!这最后的一眼,最后的一眼,一定要看个分明。
  齐澈的目光死死锁住刑台上的身影。
  挺直的跪在那里。
  即便衣衫褴褛,发鬓纷乱,也丝毫不能掩盖那份独有的光华。
  几次握紧了拳头,全身止不住的发抖。
  方子桥跟上两步,轻轻说道:"太子……齐澈,如今你已……不要再多生是非。"
  齐澈猛地回首,眼里迸出冷光。
  方子桥被惊得一愣,随即苦笑道:"齐澈……你恨我也没关系,只是你要顾全大局。"
  大局?
  谁家的大局?又和他什么相干……
  谁能许我千山万水,谁能赋千山万水成歌入画?
  唯一所愿不过相伴两字。
  如今,也是两茫茫。
  耳畔遥遥响起母后的哭泣:"澈儿,为娘知你心意,可是君命难为,你就是不念在你父皇一番苦心的份上,也要想到为娘以后依托啊……"
  他跪在朝堂,一棍一棍打在身上,旧创新伤混在一起,居然不觉得疼痛。只是父皇厉声高喝的斥责贯穿脑海:"齐澈!为个贱人你居然敢犯下次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当真以为朕会一再纵容么?"
  他木然抬首,盯着父皇暴怒的面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请父皇答应儿臣最后一个要求。"
  "齐澈……"文帝颓然坐倒,语调依然不容抗拒,"朕不能容他。为这江山,也为了你,朕绝对不能容他。"
  "不,儿臣只是想请父皇让儿臣前去督刑。"
  让儿臣督刑。
  儿臣想要亲自送他上路。
  "齐澈,你不要再心生妄念,否则,朕……绝不姑息!"
  齐澈端坐正中,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不远处的刑台。
  他仔仔细细的看。
  定要记住此生,才能来世找寻。
  回忆会模糊的角落,会淡忘的痕迹,他都要深深铭刻在自己心里。
  来世,无论成灰成草,他也自信一定可以找到他……
  齐澈忽然转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兰儿一笑:"兰儿,去侍侯你主子最后一回吧。"
第40章
  听到齐澈吩咐,兰儿上前聘婷施了一礼,转身向刑台走去。
  她的步子极慢,就像每一步都依然耗尽了心力。
  眼眶莫明的干的发涩。
  兰儿抬眼看向不远处跪伏的月华,居然也一径模糊了。
  她明明慢慢靠近,却为什么觉得离那人越来越远了呢……
  兰儿踏上楼梯,满腔话语见了面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统统哽在喉腔。
  她死咬住嘴唇。
  垂了头,一缕发丝柔柔的拂过面颊。
  月华粲然一笑,宛如天蓝水碧:"兰,你来了。"
  一滴眼泪落在地面,印出一方小小的晕。
  兰儿看着月华,眼里的痛清晰透彻。等到开口时,她的声音彷佛被砂石碾过:"少爷……"
  "恩……"
  "少爷……"
  "恩……"
  兰儿再忍不住放声抽泣,断断续续的,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反反复复就是叫着月华,生怕哪一声断了,眼前这人就要魂飞魄散:"少爷……少爷……少爷……"
  星河辽远寂,独卧醉清秋。
  秋山莫忘,柳莺纷飞。
  月华眼光落在兰儿身上,柔声说道:"兰,不要哭……不要哭……你想我走的不安心么?"
  闻言一窒,兰儿忙抬手掩泪,又狠吸口浊气,顿觉五脏六腑都烫灼了般的难受。
  身边站立的刽子手已不耐烦的催促起来:"快点,要说什么赶紧着,时辰快到了。"
  兰儿上前两步,绕到月华身后,轻声说道:"少爷……您一向最爱洁整的……请让兰儿再为你梳一次头。"
  月华轻笑:"兰,原是你最知我的。"
  知他不愿容颜可憎的在齐澈面前离开……何况,黄泉水冷,据说人若死时被污了面目,便不能够和自己毕生所爱在渡忘川之前见最后一面。
  其实,他已然放开。
  没有怨恨,没有悲伤,连这一身债孽亦还了个七七八八。
  但无论先行多少年,他都想要在那忘川河畔等齐澈一见。
  不求来生。
  他们有的只是今生今世的缠绵。
  所以,要趁着彼此还没忘的时候,仔仔细细问一遍,可有真心爱过。
  他本是个固执又自卑的人。
  不等到答案,终不会死心塌地。
  可是,他们就算现在仅仅相距百步之遥,也比来生更加漫长。
  他只能想着,也许等到齐澈不再位高权重而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自己会有那个勇气理直气壮的问一句:
  齐澈,上辈子,你爱的人可是我谢月华……
  月华微微侧头向兰儿靠去。
  这一刻光景,真的是心如止水。
  兰儿打开事先备好的小包,从里面拿出一把惯用的牛角梳。她解了月华头上已然纷乱的发髻,待要细细梳理,却忽地顿住了。
  兰儿直直看着月华的头发,泪水禁不住又接踵而至。
  这满头青丝……两月未足的时间,竟然生出许多斑白……
  柔如春水一握指尖。
  她曾经那般艳羡不已的对月华少爷说,少爷,兰儿也想要您那一色秀发。
  如今,人不但憔悴如斯,连这黑发也齐齐枯萎了。
  盈满三千白霜长,哪得江河孤雪寒。
  ……
  月华觉得兰儿顿了手,不知是何缘由,便问道:"兰,怎么了?"
  兰儿定定神色,强自装出一副笑脸,回道:"没什么,少爷,兰儿不过也想要您那一色秀发。"
  月华愣住,想起陈年旧事,那时抬手给了兰儿一记,笑骂道,这男儿家的头发要来何用,兰你是存心损我吧……斜风绿树,暖阳照人,也全是些遥远的光景……他不禁叹口气,"兰……恐怕要快些了。"
  纵然如何不舍,千丝万段纠缠,到底晚了。
  兰儿紧紧扣住手心里方才梳落的些许寸缕,心头酸楚。
  她凝视着自己亲手打上的尾结。
  鹅黄色的丝带随风摇曳。
  衬了月华半色黑白的长发,分外显得轻逸脱尘。
  她收拾好东西,又回到月华面前,双腿一跪,默默叩了下去。
  光阴静止,相对无言。
  眼前人,眼前事,均作从容。
  世间诸般不过云烟一朵,可万分假不了的,是沉在自己心底的情愫。
  暗夜花开。
  生生灭灭都是自己愿意,与他人无关。
  兰儿抬起头,轻轻说道:"少爷,您一定要保重。"
  说罢,寒光乍现,她已向月华身后侍立的刽子手飞身扑过去。
  鲜血瞬间迸射而出,周围的人群开始喧闹起来,四下奔逃。
  下面守候的几个侍卫急忙奔上台,兰儿眼神狠戾,立刻起剑迎上。
  惨烈叫声,刀剑相击。
  原本安静肃穆的刑场顿时混乱的宛如市集。
  月华愣愣的看着这异峰斗转的场面,兵荒马乱的,一时竟理不出个头绪。
  心念一动,他转头往督刑官落座的地方看去,可目光还未行远,已有一张见惯熟透的脸孔欺身过来。
  眼神撞上眼神。
  浓情化不去,更渗了决绝。
  月华急急开口:"太子,不要……"
  可齐澈并没有打算应他,一剑砍断了月华身后铁链,又回头作个手势,便突然从人群中奔出几匹骏马。
  他和身侧几人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
  手微微一探,向月华伸来。
  月华盯着那只手。
  无数夜晚暖意灼热,一寸寸点亮黑暗的修长手指。
  孕育了刚毅的力量,彷佛能够牢牢掌控住未知的命运。
  月华站起身,高台薄寒,苍穹无边。那厢喧哗沉醉,这般却是梦醒。
  人来了。
  一次不成,又是一次。
  齐澈执意救他。
  舍了全部,执意向他这么个不值得的人伸出手。
  月华,在我的身边,就是你的家。
  月华突然笑起来,上前紧紧握住那只温热的手掌,借力一跃,跨坐在身后。
  齐澈一扬鞭,马便电掣般疾驰了出去。
  耀目晨明,耳畔生风。
  风中,隐隐传来什么人的呼喊:"齐澈!太子!子桥……"
  月华回首一看,一人玉带蓝衫立于万千军士当中,臂膀高举。
  却在不断颤抖。
  忽然,手猛地一落:"放箭!"
  月华心下惶恐,待要开口提醒恐已不及,他急急展开全身护住齐澈。
  齐澈大约也是听到了什么,身子绷紧,又加劲甩了两鞭,身下的黑马更如闪电一样的撒开蹄子向城外跑去。
  这黑马,月华认得。
  名为追月,是他进府不久之后皇上赐的。
  齐澈曾说,此马来自番邦,是传说中的汗血后裔。
  一日千里,雷电不及。
  月华,我叫它追月。
  月华,若有一天,让追月载我们五湖三川游一遍,你说好不好……
  一支箭羽擦面而过。
  引来些许刺痛。
  尽管背心微凉,月华却感觉温暖。
  齐澈就在他的前方。
  许了一个宽厚的背脊相伴。
  自己手里幸许不能得到乾坤天下,也没有红尘烟障,不过他不在乎,从未在乎。他只要有这样一个背脊的温暖,就是足够。
  月华于是伸手紧紧揽住齐澈。
  他想着能不能抱得紧一点更紧一点。
  那样,是否就可以把彼此嵌入体内,永远不再分离。
第41章
  半日急驰,随侧护卫的人渐渐少了。
  死的死。伤的伤。落单被捕去,再无法护主周全。
  后来,厮杀声慢慢隐没,余下急促的马蹄声搅乱一天一夜空明的寂静。
  还有地上纠缠难休的一处影子。
  在不停的向前奔跑。
  齐澈已经疲惫不堪,身下追月饶是神驹步子也沉了不少。
  刚才情势凶险,那些追杀的人大概奉了命不能伤他,什么兵器都往月华身上招呼。齐澈急怒交加,应对之间几次遇险,总算杀出重围。
  混乱中,他曾急声问询身后人可曾受伤,月华似乎是怕他分神,自那以后,便不断不断重复说道:"我没事。太子,我没事……"齐澈细细分辨,觉得应是无恙,却也不放心。
  可他不敢停。
  分分秒秒都不敢稍作停留。
  天下虽大,莫非王土。
  他的月华得罪的便是这天下至尊的人。
  不是有意,却已为之。
  齐澈其实没有怪过自己的父皇狠心。
  他对一个男人动了念,自以为拿得起放得下,又玩的太过认真。
  试问为王成事的人,哪里可能有得这般弱处予人话柄……
  可父母纵然有心护犊,也有踏错的时候。
  自以为给了自己孩儿一个平安时代,却不曾想过他们想要的又是何方千秋。
  就好像,隔了重山叠水,这一边的人永远也堪不破那头的悠悠玄机。
  只能望而生叹。
  如此刻齐澈感受着月华温暖的体温,身在刀光剑影之中,也觉得平静。甚至夹杂了一种莫明的快乐。
  他原本曾设想自己能够忍几年,等到登基为帝就把月华召入宫中。
  这不失为一个两全的法子。
  可惜,情势扭转,根本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老天爷不许他齐澈贪心,要就只能要一个。
  他并非一时意气才仓惶出手,思虑周全,连去路也布置好了。可公然辱没天子尊严的罪过,大抵便是亲父子也不能轻饶了。
  这后果,他明知,却无力避免。
  心里闪过一丝愧然。
  可,要他眼睁睁看九环大刀砍了那人脖颈,是绝无可能做到。
  大不了,就真的不要这锦绣河山。
  皇叔修云纵然和他相斗多年机关算尽,也算治国之才,龙座予他不是什么罪孽。而他带月华离开是非,远走他乡。他们得了各自想要的东西,从此各不相干。
  要牵挂的唯一,无非每年焚香遥祝金安,今生就权当白生了不孝的儿子。也或者他这么个打小就爱折腾的孽障远了,父皇母后能得一个清静晚年。
  其实,齐澈也清楚这不过自己一厢情愿找的借口,可他终究放不开。
  天下,父母,千丈前程,万世风光……在他眼里都比不上一个月似清华。
  他被那月蛊惑。
  只愿作个追星逐月的痴人。
  他想要看那人淡如春风一抹浅笑。
  他想要把天下间最平和的日子给那人。
  他想要,有生之年,可以亲耳听那人回他一句。
  只一句。
  简简单单几个字。
  他不急。
  他可以等。
  几月不够,就几年,几年不够,就一生。
  月华,反正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相守。……
  到了凤凰林,齐澈估摸着应该安稳些了。
  再说,还有一段路程就可行到江边,只要乘上事先备好的船,出洋渡海,再无人可以约束。现在,马已如强弩之末,极需要休息,此处依山傍水,也适合隐身。
  定了主意,他勒紧马缰,让追月慢下来。
  细细的枯叶碎裂的声音在耳边不歇。
  偶尔夜鸟几处空啼,倒分外映了头顶的明白月光。
  齐澈此时略宽了心,便开口说道:"月华,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要让追月驮着我们游遍五湖三山的话?我们不日便要出海,你说从何处开始好呢?"
  许久没有回答,齐澈皱了眉头,又唤他名字:"月华?"
  身后才极轻的应了一声:"恩,什么?"
  齐澈心下奇怪,腾出手在腰间握住了月华的手,只觉得手掌分外冰凉,像是寒气已然入了骨头,他大惊,立刻便要下马查看,月华却紧紧揽住他,轻声劝道:"太子,你知道月华素来畏寒,这一夜我也乏了……而且我们不易在此处多作停留……"
  齐澈情知月华说得在理,只得用手掌握紧了他,然后催马继续向前,嘴里不禁叹出口气:"月华,现下我不是太子,我们的身份已是无异……你便叫我齐澈吧。"
  说完,想得个回应,偏又是一阵磨人的沉默。
  齐澈觉得有些难堪,刚想说句算了,忽然听到月华缓缓的说:"齐澈……"
  齐澈。
  心里喊了千百遍的名字,直到出口一刻,才知道这个音踩在舌尖的味道。
  竟是那样甘甜。
  齐澈听他声音清冽,宛如碧波投石,荡起柔肠百转。却又要故意扳起脸,不满道:"月华……怎的叫个我的名字都那般生硬来着?"语气耍赖的程度,居然不输个要糖馋嘴的黄口小儿。
  月华低低笑开,又猛地一喘,滞住了。
  齐澈一颗心悬在半空,想着自己是不是颜面无存,身后人已然接着唤了一句:"齐澈……"
  "恩……"
  "齐澈……你那晚受的伤……"
  "不碍事……"
  "……不知道现在兰儿怎样了……"
  "……兰儿武功极好,会没事的……你别担心……我们脱了险,日后再回来寻她便是……"
  秋光归途,纷飞烟波。
  银浪般的婵娟落满他们徐行的窄窄小路。
  前后无尽的光景,彷佛从一开始就只是在这路上相遇,然后结伴而走。
  手指纠缠。
  渐渐的,月华也感觉暖和了起来。
  他的意识不清,知觉好像统统集中在与齐澈相握的手中。
  心想着,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却蓦地察觉齐澈身子僵住了,收敛了方才轻柔的声音,重新变得冷峻:"原来是你守在此处。"
  月华如蒙雷击,血色迅速退了干净,又闻那边有人低低应了句:"主子。"那人和月华相识虽然不长,却到底曾经朝夕相处。
  ……南宫炎……为什么……
  "哼!岂敢!我不过是你的假主子,你何必再出摆这副奴才相来让人生厌?"齐澈抽出身侧的佩剑,锵锵一声,立时震出林中数只飞禽。
  "太子,的确是小人的真主子让小人前来,只想问太子一句话。"南宫炎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恭敬回话。
  "……疾风,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么?!"
  "太子,您大概以为小人受命于王爷……不过小人从始至终都只听从一人吩咐而已。"南宫炎语调平平,"那个人,小人想,太子您应该是知道的吧?"
  齐澈心头猛地一跳,眼前掠过一人敛眉不语的端丽面容,脑海里那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终于串在了一起……
  "……让你来问什么?"
  "主子……让小人来问太子,是否还愿意回头?"
第42章
  瑟瑟秋风吹拂,齐澈俯看着面前的南宫炎,嘴角一扬,冷笑道:"回头?!这话还当真好笑的紧。如今我已骑虎难下,还怎么可能回头?!"
  "不,主子说,只要太子您肯,她自有办法让事情平息。"
  "疾风,你的主子是不是弄错什么了吧?"齐澈的手紧扣住月华,"从一开始,就没有谁逼我,都是我自己愿意走的路。如今,我只想和月华在一起。既已出了宫门,那些富贵浮云,与我们就再无任何干系了。"
  "只是,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齐澈……今生亏欠最多的人就是她了,要恨要怨,也只有来世给她个交代了。"
  南宫沉吟片刻,头低低垂了下去:"可是……若月华公子他已经不可能和太子你在一起了呢?"
  齐澈身子一震,厉声喝道:"疾风,凭你的本事,若动起真来,只怕也拦我不住!"
  南宫仍然垂着头,声音彷佛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模糊的,带着一丝破哑的伤痛:"太子……月华公子他……已经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齐澈心里一突。
  什么其实隐忍知道的东西就那样齐齐映了出来。
  他只觉得自己手心猛地一松,那本来牵住自己的人已然失力软去。
  身体轻柔的倚靠在自己背脊上。
  如鸿毛落羽。一飞一絮。
  齐澈紧紧的握住月华冰凉的手指,沉声说道:"疾风,你让开,让我们走。"
  南宫炎猛然抬起头,眼睛瞪着齐澈,不自觉的拔高了音调:"太子!主子说只要您回头她会安排好一切,主子说只要谢月华一死您还是那个睨睥天子的太子澈,主子说……"
  "够了!"齐澈叱喝一句,复决然道:"疾风,我早已经不是太子澈了。而你的主子,也与我恩断义绝了。"
  他把手中长剑往地下一掷。
  一声龙吟不绝里,他纵马向前急奔,再未回头。
  南宫炎眼见齐澈远去的身影,心里一片如死沉静。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到那人双眼紧闭,秀山含黛,似轻烟一缕,缓缓的散了去。
  却彷佛有万丈流彩。
  染上那张清峻的脸颊。
  南宫炎慢慢的走到龙吟剑的旁边,久久侍立。
  那暗色沉红的剑穗子正随风摇曳,丝丝缕缕牵牵连连。
  ……主子……这一场是非曲折机关算尽,到底是谁输了全部……
  齐澈扬了鞭子,一鞭一鞭狠狠抽打。
  追月也许受不得疼,又也许终究累的狠了,嘶鸣一声,把二人摔将下来。
  齐澈一个打滚护住月华,自己硬碰在石板路上,只觉得眼前冒火,黑夜铺天盖地的沉入脑中。他咬了牙,手臂紧紧箍紧怀里的人。
  再也不愿意放开。
  "月华,我知道你累了……好好歇一歇我们再走……再有一会儿……再有一会儿就到了……你听那些潮水声音……你听……"
  "月华,我们还有一生要守……如果你以后乖乖听话,不再总拿那些纳妾生子的事情惹我生气,冬天我就分一半暖被子给你……还日日给你吹笛……"
  "月华,你不管兰儿了么……你……也不顾我了么……"
  "月华……"
  凝霜远寂,孤雁鸣悲。
  齐澈慢慢站起身,背着月华柔软冰冷的身体步步向前走去。他浑身颤抖,一夜的艰难彷佛瞬间迸发了出来,几乎站立不稳。
  他却似已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只是知道多走一步,就多一点接近了天涯。
  数天之前他们也经历了这样相同的景致,只是那个时候,那人暖暖鼻息打在颈项,他们还能一起期待明天。
  明天,冲破了万丈深渊困顿,明天,拥抱了自由清风黎明,他们是彼此唯一所求所要。
  忽然又传来了马蹄声。
  齐澈麻木的抬头看去,竟然是追月去而复返,小跑着跟在自己身侧。
  它打了个响鼻,俯下身去。
  齐澈笑了一笑,他转头对月华说:"月华,你看,追月回来了。"
  眼泪忽然撑不住轻轻的落了下来。
  "月华,你看,追月回来了。"
  每一字都用尽了心力缠绵,他连忙低头,见泪水一滴滴的落入野草荒蔓间,隐去了踪迹。
  齐澈抬手抹了泪,把月华驮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
  追月便缓缓的跑起来,既稳又平的步子,颠簸也极少,彷佛就连这畜生也知道,自己身上有人正在安眠。
  娟娟冷月洒下清光。
  齐澈望向前方日渐出现的碧波海面,薄唇始终轻轻贴在月华柔顺的黑发上。
  发丝拂面,有些微酥痒的感觉。
  一瞬间,齐澈觉得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梦里,他们患难与共,出生入死。
  却绝对不会入了死而再出不得生。
  然后,他可以掐着月华瘦削的脸颊肆意笑开,疼吧,知道疼,就快点给我醒来。
  夜来风冷,不要任自己睡着。
  月华……不要任自己睡着……
  涛声澎湃,一下一下狠击在岸边,溅起彻骨冰凉的水花。
  齐澈抱着月华下马,几个待命的侍卫立刻迎上来,一人上前跪地,却正是总管何福:"主人,时间刚好……要即刻启程么?"
  齐澈茫然的看他嘴唇开合,只觉得最后的气力已抽丝而去,脑海里一片浑浊,天地顿成苍白。
  "启程?去哪儿?"
  "当然是沿江西下,主子不是早计划好了么?"
  "……是,早就计划好了……"
  "主子!"
  "好了……你们走吧。"齐澈的眼眸清明了起来,他静静说道,"等我葬了……他,自会回宫领罪受死,你们没有必要陪葬,现下就去吧。"
  "主子!"何福本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但看见齐澈怀里委顿的身影,便猜到了几分,心知再无可挽回,便叩首道,"我等愿与主子共难。"
  齐澈听了,眼底惹出些湿意。
  他径自垂首凝视怀中人。
  此刻天边微明,云肚呈白,薄霞映在那柔和清秀的眉宇间,似乎仍然轻轻蹙着眉头。
  齐澈不禁伸出手指轻柔摩挲。
  从始至终,他总想要展平那些岁月雕刻的纹路,他想要许下的幸福,能够把那些沧桑齐齐抹去。
  月华,既然不能同生,那同死也未尝不是一种相守。
  ……
  "齐澈!"一声呵斥好如平地炸雷,接着就是有人扳过齐澈的身子,猛给了他一拳。
  齐澈被打的七昏八素,再定神一看,竟是方子桥。他盯了方子桥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一会儿,笑道:"子桥,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方子桥看他那副事到临头还没个正形的样子就有气,狠狠说道:"是啊,难得我还好心来为你送行!"
  齐澈奇怪的回视他:"送行?你难道不是来抓我伏法的吗?"
  方子桥长长喘出一口气,脸上的神色顿时透出一股子惨然来:"齐澈,这么多年的君臣兄弟不论,我只问你,真的就不能回头了么?"
  听罢,齐澈沉默片刻,轻轻说道:"素来知我莫如子桥……"
  "……那你为何还不走?"
  齐澈痴痴看着月华,叹口气,语间渗透宠溺:"这人脾气执拗,他不走,我便只有留下了。"
  "齐澈……想不到他当真能得你心于此……"
  方子桥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青瓷小瓶,摊手一递,狠声道:"快拿去给他服了,虽然时辰误了些,应该还有得救吧。"
第43章(完结)
  齐澈愣愣看着方子桥手中的瓷瓶,又愣愣看他,脑袋里面轰鸣响彻,竟不能开口成言,半晌方说了一句:"什么?"
  "我说,你的月华幸许还有救,不过那毒药性刚猛,也许……但我也只能尽力于此……"方子桥直直走过来,把药瓶往齐澈手里一塞,转身上了马。他没有回头,背脊僵直,声音却不能抑制的颤抖,"齐澈,我方子桥曾经立誓要辅助你成为一代明君,可惜……你既志不在此,那么就此别过,再见无期了。"说罢,便策马扬尘而去。
  齐澈百感交杂的目送方子桥远去,半晌才从那话里咋出味来。他急急侧身,把月华撑好,然后将药灌喂下去。  黑色的药汁顺着月华紧闭嘴角溢出,竟是半点都进不去了。
  齐澈着急万分,索性自己把解药喝了,再俯头哺给月华。
  舌尖轻柔的滑进去,那依稀清甜的味道润在喉间,齐澈满心满愿的期待涨于胸口,竟是如此疼痛。前因后果他来不及想那许多,子桥这一番神出鬼没的现身来到,他只当是老天可怜他心痴,也可怜他的月华历经磨难,想要再多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吧。
  ……
  齐澈紧搂住月华,眼睛眨也不眨的看那扣紧的双目。
  他手指微微颤抖,却又努力屏住呼吸,只怕是自己声响大些,就要惊动那自远山悠游回来的三魂七魄。  周围人声涛声渐去,似乎连岁月喧嚣也静止了
  ……月华却始终没有苏醒……
  齐澈渐耐不住等待,数次将手指探他鼻息,可又数次失望……炽热的泪水打在月华惨白的面目上,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又清晰。他蓦地抱着月华跃上船头,对呆住的一干人喝道:"走吧!"
  何福惊喜交加,连忙跟上船去,唤人扬帆启程。
  旭日东升,江面被镀了一层红色的琉璃。波浪翻滚,越发光彩夺目。
  船行的极快极稳,就着风势,一会儿功夫,河岸业已不见。
  又行了半日光景,何福小心翼翼的走进船舱里,手中端着碗热粥,想要给齐澈报声喜,道是皇城的范围已是安然摆脱……但他看齐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有再多的话也生生咽了下去。只能于心里暗自祈祷,月华公子,你若是有灵,定要回过身来,不然主子这架势势必是要和您一命啊……
  齐澈黑亮的眸子布满了血丝,本来经历了几多生死他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可却不敢稍作休息。眼前人仍然没有心跳呼吸,连四肢也变得僵硬了。齐澈心惊胆战的陪在一旁,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再入了他的念。一双手握了月华冰凉僵直的手指,一遍一遍的揉,原想把自己的温暖渡了去,却彷佛自己也被染上了那刻骨难去的寒意,把满腔热血寸寸凝结了。
  可想这一径峰回路转,齐澈以为悬崖深渊只等一跃,偏偏就冒出些希望的影子。如今伸手把握,待要踏脚前行,却发现又是海市蜃楼空赋了心情。起起落落都是折磨,他恨恨看着月华依然惨白如死的面容,大声吼道:"谢月华!你别以为这样就能离了我!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我随你去就是了!"
  这些话包含齐澈无限种爱恋愤恨心酸,故而犹为大声,竟似船也跟着抖了两抖。
  何福处的极近,手下不稳,粥碗立时便咣当一声碎了一地。他忙跪下去,一边拾掇那些碎片,一边连声道:"主子,对不起……奴才这就拾了……主子……"
  待他收拾干净,那边齐澈还是没应了声。何福暗暗叫苦,想不到一把年纪没能死个壮烈成仁的劲头,倒栽在这等小事上面。他不敢自作起身,也不敢说话,只得跪了原处,等待一腔雷霆怒火劈在自个儿身上。
    忽然听到齐澈开了口,却是牛鼻子对不上马眼睛:"何……福……你快过来……快过来……"语声颤抖,像是按捺不住的什么东西要从那几字几词里突楞楞的蓬勃而出。何福的心肝儿也跟着颤了起来,他站起身,小心翼翼的靠过去:"主子,怎么了?"
  齐澈忽然一把擒住他的胳膊,那神色似哭似笑的,说不出个味道。何福吓了一闪,以为齐澈失了疯,忙又跪下急道:"主子!主子!就算月华公子有什么不测,您也不能……"齐澈突然一脚踢在他胸口,骂道:"谁说我的月华死了!"
  何福被踹的脑筋立马打了死结,连舌头也麻了:"那主子您……"
  "他活了!何福,他活了……活了……"齐澈连说了三句,眼眶里噙了热泪。何福连滚带爬的扑到床榻边,一手搭上了月华的脉,果然,那脉象虽弱,可是已然无碍了。再看月华脸色,依稀也有了生气。何福心里一松,哽咽道:"太好了……主子……这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
  齐澈紧紧搂住月华回暖的身体。
  而后轻柔的吻在他薄削苍白的唇上……
  合欢枝头凤凰游,清莲池畔鸳鸯戏。
  哪得春尽夕阳远,相思姻缘未有迟。
  ……  
"你终给了他吧?"陈倩望着窗外残红落尽满院萧条,虽是问话,可语气中间已含了十分笃定。
  "是……"方子桥站在陈倩的身后,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轻声说道,"我着实不愿看他痛苦……倩……太子妃,你也是不愿吧……"
  "不!"陈倩猛然转过身来,本是明亮清澈的眼睛变得浑浊而疯狂:"不!我宁愿他痛苦一世,也不愿意他和别人双宿双栖!"她上前一步,死死拽住方子桥的手,"子桥,为什么不帮我,你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要帮别人抢走我的丈夫?!"
  方子桥不忍的侧头,低声道:"你明知道如若月华身死,他不可能独活……"
  彷佛被这一句重重刺痛,陈倩退了几步,抚了桌角才勉强站稳。再抬起头时,脸上褪了颜色,话语从胸臆深处一点一滴挤出来:"子桥……只要他能回来……只要我的丈夫能够回来……子桥……我作了那么多的事,为什么他还是执意如此……"泪水顺着她白玉般的脸颊淌落,犹如星辰破碎,衬了窗外几度残阳,分外显得寂寥。的  沉默半晌,陈倩忽然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脸上浮现出莫明的笑意,"不过,我也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方子桥一惊,已是明白万分,他心头痛不可当,问道:"你什么时候……"
  "用药。"陈倩神情重新变得凛然,好像刚才那个几欲癫狂的人凭空消失了一样,她冷笑道,"子桥你想不到吧,我要怀上自己丈夫的孩儿,竟还需要用这般伎俩……"她微微垂首,看着自己仍然平坦的腹部,眼底漫出无限柔情,"我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也或许从来没有在过……我曾经不在乎,我曾经天真的以为那不过因为男儿志在四方……可是那人出现以后,我才知道他原是情热的人……孩子,他自然不会给我……所以我趁着他失意醉酒的时候下了药……"话到此处,陈倩才发觉自己已经泪若雨下。
  方子桥急急上前握住她的手,痛声道:"够了!倩儿,不要再说了……"
  "不,子桥,让我说完,过了今天,我就要把这些话吞了咽了,此生再不会提起。"陈倩眼睛空茫一片,没有落点,"子桥……你可能明白我的心情,你可能明白当我听到他一声声唤的不是我的名字的心情……但我陈倩一生,只爱了他齐澈一人,不仅现在不会改变,以后也不会改变。"陈倩挣开方子桥的手,站起身,目光重又落在满院残景当中,"子桥,你留也罢,走也罢,我都不会怪你。只是,我绝对不会离开。到了这一步,我势必是要走下去的。
  方子桥闭上眼睛,似能感觉漫漫长夜扑面袭来的一刻……他轻轻的点了点头:"倩儿……你要留下,我自然陪你留下。"
  ……
  瑞丰十四年,太子齐澈逃京,下落不明。文帝废太子,立王爷修云为储君。
  瑞丰十五年,孝文帝薨。
  翌年,孝成帝齐修云,改年号隆庆。
  隆庆三年,孝成帝废皇后刘陵,重立陈倩为后,并立陈倩之子轩宇为太子。
  隆庆六年,孝成帝病重,皇后陈倩力主朝局。
  隆庆七年,孝成帝薨,孝景帝轩宇继位,年号祥宝,皇太后陈倩垂帘听政。
  ……
  清晨的暖阳洒洒落下,林鸟啼声,花香满径。
  这一园春景应了某间屋子里面每日例行的节目,倒分外显出些般配来。
  "齐澈……该起来了。"
  "月华……天色尚早,再睡会儿……"
  "齐澈……你睡就睡了,干嘛还要动手动脚的……齐澈!我要起来了!唔……"
  "月华,乖……就一次……我一会儿吹笛给你听……"
  "昨天你就这么说……唔……你!……"
  何福站在屋外,侧耳听听响动,转头面不改色的对一旁满脸通红的丫鬟说:"中午再传膳吧。"
  说罢,他抬头看看天。
  然后默默叹口气。
  ……这月华公子能啊……转眼十年有余了,怎么还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
  空夜凝望,潋滟眸色,好似月华。
  一月清华光冷醉。
  纵然明知遥不可及,我亦有心把富贵抛下生死抛下,亲手掬水承月,但求与你不再离分。
  万尺红尘水色,千里落暖婵娟。
  不计百年风华事,愿作一日双飞燕。
  暮暮与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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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落花香
  她轻轻倒下。
  血液从身体某处奔涌而出,汩汩不停,她没有丝毫疼痛,全赋溢满胸膛的一种满足。
  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影子,一袭白衣随风飞扬,她觉得满足。
  哪里翻滚的黑暗,把天地乾坤齐齐掩埋……努力的睁开眼睛,终究模糊了……
  云泥差隔的距离,她唯憾不能再次握紧他的手。在清明子夜,在落寞晚霞,在他们彼此扶持的时刻。
  喜欢只是两个字。
  每当望向那双星月般晶莹剔透的眼眸,这两个字就不自觉的化作了万语千言。
  少爷,该喝药了……
  少爷,多加件衣服……
  少爷,少爷……
  记得第一次见面,太子怀抱着尚自熟睡的他走进西苑。
  自己抬眼偷偷打量,那般俊秀不凡的人物,春色犹嵌,眼角却残留未干的泪痕。
  她心底一震,蓦地感到心酸难过。
  为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为他一珠清泪。
  或许这样的见面就注定了日后种种种种。颦笑含悲,入了骨,彻了肤。她恨自己不能给那瘦弱不堪的人多一点更多一点的体恤关怀。哪怕倾注所有。
  兰,你的手总是那么温暖……
  他笑,手指恋恋,唤她喜欢单挂一字。
  一掌冰凉的触感,她紧紧回握。
  因为他的一句话,她常年动来跳去,停下来亦不忘冲手心呵两口热气。所以,什么时候,她的手,总是那么温暖。
  可是,她自持身份,想要满心受他眷顾,始终还是隔了三峰五岳不得靠近。
  兰儿,你要帮我好好监视谢月华。他是齐修云送来的人,势必没那么简单。……
  兰,我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夜阑微明,她慢慢移步那人床前。
  看半弧月光映出淡雅气色,那张白净的脸孔,细秀眉头微微蹙起。
  会忍不住泪下如雨。
  伸手探去,待要触到那眉心纹路又颤颤收回,寻了他那双冰冷的手紧紧握住。
  她不懂得一个男子为何让人不自禁的心生怜惜之情。
  烟雨绸缪,哪里的山,哪里的水,统统罩在他的面容上。
  化作层层不去的阴霾和痛苦。
  她不想探究。
  她只管紧紧握住那双手,她要的从来不多,若能够近在咫尺,即便他们之间便有天涯。
  所以,当她看见太子眼中渐渐漫出的柔软,当她看见他嘴角渐渐浮现的笑意,尽管有些寂寥的感觉,她依然全心全意的开怀。
  笑比春风,让每个人都知道的张扬。的
  兰,是不是最近遇上什么好事了?
  她笑而不答的样子惹恼他,可任凭如何威逼利诱,她只是含笑不语。
  然后拿了牛角梳轻轻给他梳头。
  青丝似水,滑过指尖。
  一天一地膨胀的黑色,宛如墨菊盛开。
  她微微叹气,笑道,少爷,兰儿也想要您那一色秀发。
  那时他抬手给了自己一记,笑骂道,这男儿家的头发要来何用,兰你莫不是存心损我吧……
  见那眉梢眼角尽是难得喜气,她敛了心神梳了一遍又一遍,再用鹅黄色的丝带系好。
  审视片刻,方退出门来。
  指尖似乎还留有那份细密温润的色泽。
  落花隐去,留香满身。
  头顶跃过烂漫阳光,她嘴角一裂,去了厨房取他最爱的冰镇酸梅汤。
  那个初冬雾朦的清晨,耳边马蹄声声。
  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她第一次听他说起过去。
  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唯有女子可以青楼卖笑为娼,不料高傲出尘的他竟来自那种污秽肮脏的地方。
  暖香尽盈红烛,青帐曼舞灯影。
  谁让他的眼中没了泪?
  以至于费力拥抱住自己,仍然敌不过汹涌的寒意。
  她不清楚他和太子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竟已是天翻地覆。
  剩下八仙桌上横陈的青瓷碎片。
  和他手掌数不清的细碎伤痕。
  她心痛的为他包扎,一点点剔出那些嵌入肉里的细小残渣。
  她反复问他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
  他轻柔的笑了笑。
  兰,不疼,真的一点儿也不疼……
  他静静卧在炉火旁,脸颊染了淡淡的红晕。
  她端来浓稠的药汁,逼他喝下去,难得的看他使些性子。
  彷佛那样才算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静静守着他。
  曾经贪心的想过,这样就能一生一世。
  可是,他却还是选择离开她。
  见他眼底破碎的相信,她的身体摇摇欲坠。
  她只能让他走。
  也许,远离这些是非,他才能真正幸福。
  她本来不再期待能够相聚,每日哭每日哭,眼泪把自己全身都泡了个遍,她开始感到绝望。绝望之后,她变得沉默。
  直到,太子重新抱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他苍白的笑容,再次突兀的出现。
  她诺诺跪下,尽是惶恐不安。
  他问,兰,你可还愿意在我身边?
  重重磕首,血溢了出来。
  入鼻阵阵铁锈的腥味。
  她莫名笑出声。
  纵然无人清楚何处得来悲苦何处又逢转机……唯有自己心知肚明……
  少爷,你可明白兰儿此生所愿,就是朝夕陪在您的身边……
  后来,后来又是怎样。
  一朝权贵两相争,他红衣似血端立满室寂静当中。
  她眼睁睁随侧空待,任他如败叶洒入秋风,于众目睽睽下凋落。
  那时,她大抵是恨了高堂坐视的太子吧。
  她日夜不休的照顾他,听他呓语不断,反反复复一句话,齐澈,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逆流丛生悬崖暗藏。
  纵有海阔天空,仍然行到绝境。
  她听信陈妃的话,自作聪明劝他走一条所谓平和的光明大道。
  岂料重重伤了他……
  兰,想不到,竟是你来告诉我这一番话……
  太子要走了。
  他痴立廊边一动不动。
  她轻声唤他,他转头,一滴泪挂在腮边。
  这样的痛,轻易让她的世界随之荒芜一片。
  ……
  他们终须分离。
  她站在高台为他梳头。
  怀里的匕首冰冷刺骨,她只全神贯注为他梳头。
  少爷,兰儿也想要您那一色秀发。
  兰……
  满嘴苦涩的味道,她毕生留恋那满手发香。
  手心狠狠牢牢捏住几缕他的发。
  深深一叩,就此诀别。
  若用此身换彼身,她走得心甘情愿。
  喜欢只是简单两字。
  其实再无须开口言明。
  碧空飞来残花红颜,一瓣一瓣染满她的视线。
  探出手,十指青葱,于阳光中婉转,最后凝固成一个告别的姿势。
  ……月华少爷……请您一定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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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流年如梦
  她端坐高堂,隔了珠帘静静看自己的儿子富拥天下,看群臣匍匐脚下山呼万岁。
  这一刻,明明企盼已久,她曾想得到时不知会生出怎样感慨,谁知真正来临,她竟连情动也没有分毫。
  千秋万代,不过痴想。
  如同朝歌几折,转眼已是别家山河。
  也许是这么多年的宫闱倾轧,让她忘记了眼泪的滋味。
  亦也许,更久之前,她业已尽数遗忘喜乐愁苦。
  她近乎麻木的坐在镶金嵌玉的太后座椅上,心思悠远。
  想起她此生唯一爱的那个男人。
  经年未见,却始终清晰如昔的容颜。
  笑起来,眉毛会微微上扬,满目阳光洒落。
  似极她和他的儿子,年少正值,几番风雨未经的气宇轩昂。
  ……
  他们一起长大,竹马青梅,她遂愿嫁他。他们相敬如宾,她以为那些干柴烈火般的情感皆是小说杜撰,凡夫凡妇,相守即是幸福,何必计较许多。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不爱他。
  从小开始,目光所及,永远不离方寸。
  她明白他志在四方,她便安心做个不问世事的妻子,送他出门等他归来。
  那段日子光洁平滑似一池静水,没有波澜起伏,却是她日后回望最为幸福的时光。
  她常常不自禁的想,如果那时他没有抱着那个男人回家,她的一生不过如此。
  可叹命运注定。注定他爱的人不是她。的
  注定她身为女人,终不能安于小小清风明月半壁牵挂。
  龙吟凤鸣,不离不弃。
  倘若一剑在手,徒剩些苍凉冰冷的痕迹。
  她自持无法做个圣贤人家,她要了多年,却被谁轻易得到。
  那样清清如水几许目光,他们夫妻一场,又何尝垂在自己身上?
  所以,她恨。
  哪怕玉石俱焚,她不能容他竟会从旁人那里懂得爱恋的滋味。
  于是,冠冕堂皇找尽借口,私心里面,她只想要置那人死地。
  他急怒赶来,琴瑟断音,她便明白,她的丈夫再不属于她。
  心冷了。如铁似冰。
  她看着自己青葱指尖,柔弱彷佛自己这个人。
  手无缚鸡之力。
  如何争?如何抢?如何辗转败局?
  她紧紧狠狠握住,尖甲陷进肉里。
  绝对不能输。
  这世间,她可以输了全部因缘全部想念,也不能输了他。
  出其一招,她下了药。
  他抱着她进进出出,一脸她不曾见过的痴狂放纵,嘴里不断不断的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月华。月华。月华。
  咸泪沾襟,夜阑清雨,这苦涩她毕生不忘。
  如果上天怜她痴心,原本一夜足矣。
  她走进王爷府时,平平静静,连和男人苟且,也是无爱不欢。
  事毕,齐修云于她耳边低语,难怪他要男宠不要你,你原来只是一具木头人……她突然轻笑出声,眉眼潋滟。
  王爷,我们本来就是交易。
  你要你的社稷,我保我齐家上下平安。
  ……那齐澈呢?……
  ……但凭王爷发落……
  宫闱穿梭,来来往往虚情假意,她麻木了面皮,余下空壳肉体。
  谁都好,只要能逼他上了绝路。
  也许……也许他就会知道应该回头。
  陈倩,这孩子是本王的吧……你久未与齐澈同房……
  ……是,王爷……
  何处醉,何处醒。
  风雨过后,天空未必晴朗。
  小心经营的结果,终究一场空等。
  他执意带那人离开是非黑白,不惜杀入天牢劫了法场。
  千军万马箭羽横行,她站在遥遥高处,看他骑马驭风,眼神璀璨似繁星齐耀。
  她忽然觉得累。
  拈块红枣糕,一点一点掰入嘴里。
  温热。冰凉。
  甜甜的。苦苦的。
  年幼荏苒匆匆过去。
  从那一天起,她再不弹琴。
  她再未吃过红枣糕。
  她埋葬了很多,包括龙吟凤鸣,包括多余的喜怒愁乐。
  他走了。
  溃不成军或者志得意满。
  天下人传来传去的,多好的味道嚼烂了,再不是什么稀奇。
  后来,是她代替沦为谈资。
  ……那个女人……厉害啊……
  乱局之中苦苦挣扎。
  把自己磨尖磨利扎进去,丢了善良弃了宽厚。
  身边死过几个太监几个宫女,她无暇顾及。她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是机关算尽。
  到了这一步,她势必无法回头。
  待到端端细看,什么时候,手心淡淡生茧。
  又是什么时候,铜镜里面青颜换老,眼角隐约多了皱纹。
  她终于学会处变不惊,步步为营。
  外得子桥多次相助无险渡过,后借皇上扳倒刘家的东风登上三宫六院的首位。
  凤冠霞帔,玲珑绣珠,尽管迟到多年,换了个男人,她终于牢牢拽在自己方寸之间。
  她明白,站的越高,会跌的越重。
  她不能掉以轻心,甚至连睡觉吃饭都须防备。
  而始终支撑她的力量,来自唯一的骨肉。
  十月怀胎,襁褓幼儿,渐渐长成清秀少年。
  她扶触那些熟悉的鬓角眉梢。
  想到自己并非一无所有。
  便会有种苍凉的满足。
  再过不久……再过不久就可以……
  她站在床帷之外,三步遥远,看着榻上百病缠身的男人。
  倦怠疲惫。
  再没有了昔日的锋利。
  ……皇上,臣妾来给你送行……
  ……原来是你……下的毒……朕真是太小看你了……
  ……流音香魂,九九肠断……足足五年的毒才能杀了你……
  ……为什么……你要的朕不是都给你了吗……
  ……我爱的人,是齐澈……所以我要让他的儿子得到这个本该属于他的天下……
  浮起一丝淡笑,男人轻轻阖上眼睛。
  她忽然觉得那似乎是一种解脱般的舒展面容。
  长长叹气。
  她和他。
  都一样可悲。
  自以为聪明绝顶,要的求的都已得到,哪晓得摊开手心,空有乾坤。
  她知道他从未放弃找寻那人的踪迹。
  派了无数人打探查访。
  一遍一遍,一次一次。
  他到底要什么。
  以至于得了锦绣山河还是不能停歇。
  欢事尽兴,他醉酒沉吟。
  两个字。
  她听得分明。
  月华。月华。月华。
  如此相似一景,多年前的齐澈,多年后的齐修云。
  同样抱着自己进进出出,同样满脸陌生。
  为谁痴狂,为谁失了自己的心。
  她走上前。
  为他最后一次整理面容衣物……为何寂寞为何寒冷……他不答她亦不问……
  有些事,真的无须问和答……
  她冷冷回首:"传旨,圣上驾崩了。"
  ……
  ……太后,微臣想要请辞回乡……
  ……子桥,连你也要走了吗……
  ……请太后成全……的
  流年梦过,她端坐高堂。
  隔了珠帘静静看自己的儿子富拥天下,看群臣匍匐脚下山呼万岁。
  忽然想起年幼时光。
  ……澈哥哥,子桥,等等我……
  ……太子……
  ……子桥,我们走……
  忘了眼泪,还能怎样。
  脸颊一点湿意。
  也只是这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