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孤水烟云(修改版)》六朝烟雨

孤水烟云by天涯海角

  苏逸,一个魏晋风骨的传奇,

  他,只留给了世人三十载光华,

  从孤苦无依到权倾天下,

  爱他的人,叹他的绝世风华,

  恨他的人,骂他的阴险奸诈,

  可是在处于人生巅峰的时刻,

  他走了,

  从此千山暮雪,

  落日凄茫,

  惟留一段传奇被千古传唱!

  苏梅

  大陈乾清十三年中秋

  素白的纸船,一条条从我面前悠悠地飘远,河水泛着微光摇曳明灭。中秋月,盈卧天边,只不知经了多少思念才得这样圆。

  "娘,舅舅会看到这些小船吗?"

  "会的。"

  "非儿在船上写了字,写娘和非儿都好想舅舅。"

  "……"

  "娘,舅舅在哪呢?没人陪他,他会害怕吗?他是不是忘了回家的路?"

  我紧紧地抱着非儿,泪再无抑制地滑落……

  许多年以前,哥哥也是这么紧紧地抱着我,坐在三里河村那条窄窄的小溪旁,天黑得令人心悸。

  "哥哥,梅梅怕,想回家。"我又冷又饿,搂着哥哥的脖子无声地颤抖。

  "梅梅乖,不怕,哥哥在呢。我们再陪娘一会儿,好吗?没人陪她,娘会害怕的……"哥哥紧了紧手臂,哽咽的声音在黑夜里令人发慌。

  那一年,我才五岁,比现在的非儿还小三岁。只知道娘一直在生病,每天夜里都咳得撕心裂肺。第二天,哥哥会拿着几块黑紫色的布偷偷地烧在屋后的墙角。

  忽然有一天,娘就不见了,哥哥拖着我满村子得找。后来,村东的李婶告诉哥哥早上看到娘一个人坐在三里河边。

  娘走了,哥哥抱着我在河边坐了一夜。

  经年以后,回想起来,除了无边的夜色和哥哥温暖的怀抱,再无其他。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懦弱,嗜酒如命,谁家办红白喜事,他都会到,人称"酒鬼苏三",他是我童年许多心酸往事的来源。至于母亲,除了那声声的咳嗽,我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容。在我心里哥哥一直是我唯一的亲人,亦父,亦母,亦兄。

  小时候,我看过许多指指点点,那时年纪小,只知道害怕,还有就是知道了我是"酒鬼苏三"的女儿。不过,哥哥在时,我是什么都不怕的。他会拉着我的手,斜他们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从旁走过。尽管手被攥得生疼,但我心里是再乐也没有的。

  其实,小孩子的歧视才是最赤裸裸的。在别的孩子玩过家家的时候,我只能傻站在边上看,偶尔他们缺个丫鬟,指使我做点事,我也能乐上一整天。

  那时候,我最喜欢李冬了,他是李婶的儿子,和我一般大。每次吃甘蔗的时候,他总是叫上我,把吃过的甘蔗屑递给我,然后问我"好不好吃",我都会用力地点点头。虽然他已经嚼了半天,但我再仔细咬咬还是有一点甜味的。

  那时候啊,哥哥和我做梦也没想到三里河外还有天。

  娘不在以后,哥哥更加忙了。地里家里,十岁的哥哥俨然一家之主。也是从那时候起吧,我见到青豆就想呕吐,我吃怕了永远没有一滴油的水煮青豆。

  忙月里,父亲照旧过他的糊涂日子,哥哥却明显地消瘦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烧饭的情景。那天,哥哥疲惫地从地里回来,没在门口见到我,很是慌了一下。待他在灶前看到满脸是灰的我时,兄妹俩就这样抱着大哭了一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哥哥哭。至今我也只见过两次哥哥流泪。第二次是我出嫁的前天晚上,哥哥从后门来见我,我冷冷地凝视他。哥哥一直想过来摸摸我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

  但他举了几次手都放下了。他只轻轻地对我说:"梅梅,哥哥很高兴,你就要成亲了。你要幸福,可惜哥哥……"

  哥哥最终哽咽着转身离开,那背影,很落寞,透着彻骨的伤悲。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哥哥并非无所不能。尽管他已经位居右相,尽管他圣眷正隆,尽管有那么多人敬他畏他,但在伤心的时候,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在我七岁那年,父亲也走了。他喝醉了酒,不小心踩到三里河里,就这样走了。我和哥哥甚至没能找到他的遗体。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关心过他还有一双小儿女,也许他曾经也是疼过我们的吧。后来林伯告诉我,那晚父亲在丧庆上分到两个馒头,张寡妇一直想从他手里拿走,他醉醺醺的说:"别,别抢我的馒头……留给逸儿和梅梅,他们没有吃过呢……"

  那个男人临死却让我恨不起他了。我想他应该也是爱我们的,只是太懦弱,看着一双儿女受苦,无力改变,只能沉醉酒乡,装作不知。

  父亲去世以后,哥哥把我托付给了李婶,自己去了县城。那时哥哥也才十二岁,若生于富贵人家,还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罢了。但是哥哥还是听从了李婶的建议走了,他揣着一个小包袱,里面只有一套换洗的单衣,摸摸我的头,说:"梅梅,在家里要听李婶的话,乖乖等哥哥,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山冈的斜阳把他的影子照得惨淡惨淡,我一直忍着到哥哥听不见,才在后山的崖前大哭了一场。那时的无助、伤心,许多年以后仍让我屡屡在深夜里惊醒。

  李婶,就是李冬的母亲。在三里河村,她是一个很传奇的女人。带着一个刚周岁的孩子独自漂泊到了这里,买了几分地、一间房。但村里没有人敢欺负她孤儿寡母,她泼辣、果敢,能与男人抡着锄头当街对峙,也是村里少数几个让张寡妇避之不及的人物。

  她对我说,哥哥将来必有一番作为,不能在这个小山村里给困死了。她的语气很坚定,我不得不信。

  李婶对我很好,我想那是一种近乎母亲的感觉吧。李冬对我也很好。从他的语气里我可以听出他对哥哥的敬畏和崇拜,我不明白他的这种情节源于何处。每次问起来,他都支支唔唔,被问急了,就嚷嚷:"甘蔗屑啊,我都不敢了!"就红着脸跑开了。我就一个人站在那里,笑到满脸是泪。

  是的,我想哥哥。自从他走后就再无音讯,每次我吃着手里的面馍馍,就想起哥哥,不知道他有没有挨饿,有没有地方过夜,会不会生病躺在路边没人理会……有时候我甚至会恨李婶,哥哥是听了她的话走的,其实我只要哥哥一直陪着我就好了,挨点饿,受点冻,有什么呢?我们不是这样过了这么多年吗?每次想得难受了,我就一个人跑到后山崖,怔怔地望着那条小路出神。

  我盼望有一天哥哥能跑着过来,抱住我说:"梅梅,哥哥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可是,斜阳依旧,却再无哥哥熟悉的身影。

  林岷

  我是林府的大少爷,林府在祁县比县太爷的衙门还威严,因为我姐姐嫁给了左相府的长公子秋怀远为正室。如今左相府权势滔天,谁人敢得罪?兼之林府几代经商,家财万贯,又有谁和钱过不去?

  说起林府的大少爷,恐怕市面上最多的风评是精明冷血。父亲过世的早,偌大的家业一手操持,精明是必然的。我生性寡言,一家之主的威严自是让下人们敬畏三分,加之商场上难免用些手段,冷血之说也是不虚的。

  但对于亲人,我一直是关心的,尤其是胞弟林琛。他与我一母所出,性情温和,心地善良,整天笑脸迎人,在家里城里口碑都是极佳的。说白了,我是羡慕他的,没有家族重任,没有家计民生,可以整天开开心心地生活。我自知我已经无法做到了,或者说这是生为长子的我注定无法做到的。所以我纵容他,宠溺他,所幸琛儿天性善良,也没有被惯出作奸犯科之举。

  听下人说,最近琛儿捡了个男孩子回来,叫苏逸,宝贝得不得了,我想去见见他,琛儿年少又无心机,我怕他吃亏。

  但最终我见到那个男孩子已经是一月之后事了。怀都那边的买家故意压价,联合抵制林府百结布庄的绸缎,我过去了一趟。生意人,无非是为了利益,只要投其所好,难有解决不了的事,最不济再迫之以权势,至今我还没有遇到过不买林府面子的。但一席席应酬下来,也颇费时间,回家时已经是深秋时节。

  回来的第二天,我去了琛儿的怡文苑。很令我惊讶,苑子里没有了以往的喧嚣,显得有些怪异。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男孩子。

  大概也就十来岁的模样,样貌很清秀,面色也有些发黄,一望便知出身于穷苦人家。他正坐在案前练字,握笔的手有些紧张,骨节泛白,字虽呆板但还算工整。我注意到他一直咬住下嘴唇,神情煞是专注,丝毫没有被一旁喋喋不休的琛儿影响到。

  凭我多年的阅人经验,我肯定这应该是一个性格坚毅的孩子。也许琛儿多与他相处,也能减掉三分浮躁,这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下次要记得提醒琛儿,别惯坏了下人。

  这时,琛儿看到了我,立刻大叫着扑上来。我抱了抱他的肩膀,听着他唧唧喳喳说想我。等他安静下来时,旁边的男孩子走上前来请安"苏逸见过大少爷",声音很清脆,但举止相当稳重。

  "小逸,好了好了,大哥又不是外人,去端茶吧。对了,别忘了松子糕。"然后扯着我就往一边的凉亭里拉,表情很是雀跃。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琛儿一直在我身边呱噪,几时学会了骑马,写了几篇文章,作弄了几个下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小逸",包括怎么骗到府里来的,怎么教他写字,小逸如何聪明,如何能干,说得不累,我听的都累了。

  最后,我在琛儿意犹未尽的目光中离开怡文苑的时候,已近晌午。

  转眼间一年便过去了。在这一年里,林府的生意又扩大了一些,我逐渐把权力下放到几个得力的管事手里,倒也不觉得怎么累。姐姐生了个大胖小子,左相府张灯结彩,大肆庆贺了一月有余。姐姐开心,我心里也欣慰。

  倒是琛儿在这一年里,上进了不少,也懂得体贴人了,得了什么宝贝,总也想着哥哥了,我尤其欣慰。尽管去怡文苑的次数不多,但我知道这一定是苏逸的功劳,这个清清秀秀的男孩子有一股安定人心的气质,难得他还能不恃宠而骄。

  听琛儿说,他现在已能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学什么都肯吃苦,上手也快。说话的人那与有荣焉的模样,让我啼笑皆非。

  唯一让我烦心的是,母亲又在暗示我可以娶亲了。算来我也已经十九了,家世、品貌都数上乘,想当林府少奶奶的名门闺秀大有人在。

  我也不是不想娶妻,午夜梦回,连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都不可得,心里不是不寂寞的。但是以我目前的几个侍妾而论,恐怕娶妻也是枉然。

  我有些羡慕琛儿和苏逸,他们亲如兄弟,彼此无话不谈,有这样一个孩子在身边该少了许多庸人自扰吧。

  所以当下人开始悄悄议论他们的暧昧时,我只当是下人的嫉妒,也未深究。

  直到我亲眼看到他们在怡文院的槐树下亲吻时,已经是苏逸来的第二年冬天了,我当时十分震怒,一直以来,我对苏逸都是十分欣赏的,觉得他定能让琛儿上进,不曾想他都教会了琛儿这些龌龊东西。

  我软禁了琛儿,对怡文苑的下人进行了清理。最令我头痛的是要怎么处理苏逸,自我绑了苏逸,琛儿就开始绝食。历经商场诡变,我自然清楚目前不是分开他们的最好时机。

  当下人把苏逸带到我书房的时候,他很从容,不卑不亢。我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男孩子已非当日那个青涩的小孩,这一年来他确实成长了不少,也许我们的谈判方式也该变一变了。

  "苏逸,你有什么话要说么?"我凌厉地扫他一眼。

  "苏逸有负大少爷的厚望。"他低下头去。

  "哼!"我冷哼。

  "苏逸这条命是琛儿捡的,大少爷要怎么处置都无所谓。但请您相信,我们是两情相悦……"

  "两个男人?"我打断他。

  "是的,至少以前、如今是的。"他目光有些迷茫,"但是琛儿年少,心性不定,谁能知道以后呢?"

  他忽然抬头正视我,"大少爷,'堙塞'与'疏导'之分您不会不知,今天,您处置了我,琛儿正处情热关头,不定会做出什么自伤之举。"

  我注视着他,他的话我明白,他对这份感情并不抱长长久久的希望,我忽然就有些愤怒了。以琛儿的心性,必然是全心待他,他置琛儿于何地?

  "哦,那我倒想听听,你要我怎么处置你?"我不冷不热的答腔。

  "情正浓时情转薄,有什么比时间更能消磨感情呢?"

  "哼!你是说我要继续让你们在我面前卿卿我我?"尽管我承认他的话不无道理,我从不不相信一生一世的感情,更何况两个男人之间?但是一个自称正"两情相悦"的人说出这番话,难免让人心寒。

  他再不说话,我冷冷的注视他良久,心里作了最后的决定。

  林岷

  我留下了苏逸。我知道这不符合我一贯的行事风格,但我不敢拿琛儿的安危冒险,再则我不认为他们能一生一世。许多年以后,我再回首这个决定,我想当初多少也是出于爱惜苏逸的才华,尽管当时他只是暂露头角。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我告诉琛儿,他可以留下苏逸,但是要答应我几个条件。其一,五年之内他们不得把关系显于人前;其二,琛儿即日起开始协助我打理生意。

  琛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从心里为他伤心,他爱苏逸远胜于苏逸爱他,这场感情他没有胜算。但我不忍心戳穿,琛儿是如此高兴,他一直都讨厌生意应酬的,现在也能乖乖随我出去,学得认认真真。他小心翼翼地不在我面前提起苏逸,和我一起出门也从不带上他,在我面前也不再表现地那么在意苏逸。

  至于苏逸,我对他多了一个心眼。他仍一如既往,做事还是无可挑剔,对琛儿也细心周到,举止也十分有分寸,我找不到他的任何把柄。

  不久后,我把一些事情交予琛儿单独处理。不难发现,有些决断明显带有苏逸的痕迹,但只要是对林府无害,我乐得只作不知。

  我很快发现苏逸是个经商奇才,他很善于从全局去考虑一桩买卖的得失,眼光极为独到。如果不是琛儿的关系,我想我会好好栽培他的。

  日子就这样过了半年有余,第二年的七月十四是琛儿的十六岁生辰,加冠、取字、设宴,府上着实热闹了一把,姐姐也遣人送来了贺礼。当然,许多希望和林府攀上姻亲的名门望族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携妻带眷得热闹至极。这又让母亲操心起了我们两兄弟的婚姻大事,我有些麻木了。

  整个筵席上,琛儿都表现得很开心。我几次见他偷偷地回头朝身后的苏逸看,后者回给他一个微笑,温和淡定。

  晚上,我亲自去了怡文苑。姐姐稍信来,希望琛儿去相府住一段时间。我明白姐姐的用意,左相府的二少爷秋宁远与琛儿年岁相当,素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琛儿多与他相处,对以后的前途自是大有裨益。况且,我也有我的打算。这半年来,琛儿与苏逸依旧行影相随,这是我不乐见的。

  我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琛儿在苏逸的怀里撒娇,他趴在苏逸怀里,轻摇他的肩膀:"小逸,小逸,小逸,我今天好高兴,你陪着我过生日,以后我们都一起过,好不好?"

  "傻瓜!有那么多人陪你,还不够嘛?"

  "不够!小逸是不同的嘛。好吗?快说,快说!"

  "好,好,好。我不仅要陪你过生日,还要每天给你泡菊花茶,端松仁糕,磨墨,叠被子。就怕哪天你烦了我,要赶我。"

  "瞎说!"琛儿很激动,指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说,"小逸,老槐树给我作证,我林琛发誓,爱苏逸一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要,没了苏逸就让我孤苦终老。"

  "真是傻瓜!我会记着你今天的话的,有一个傻瓜说愿意爱我一辈子。琛儿,你不要忘记啊!"苏逸的声音从琛儿的头顶闷闷的传来,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我最终也没有现身,回到书房喝了一壶剑南春,却发现醉意迟迟不至。

  第二天,我把姐姐的信给了琛儿。他态度很坚决,说什么也不去,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把苏逸带上我就去"。我开始怀疑我是否太宠他了,这次我绝对不能让步。

  苏逸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我要他劝说琛儿,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最终,琛儿答应单独前往左相府,但半年内就回来。他在临行前反反复复在我面前提到苏逸,让我不要为难他,又把送行的苏逸扯到城外三十里才放回来。

  琛儿走了,苏逸仿佛有些不习惯,我几次看到他站在怡文苑的门口徘徊,有些无措。这也难怪,琛儿是个静不下来的人,有他在的地方必定热闹,猛然之间离开了连我都不太习惯,何况苏逸?

  我庆幸我这次的坚持,也许这是分开他们的一个契机。

  但是,两个月后我后悔了,后悔得无以复加。姐姐遣了人来说还未接到琛儿,而按行程估算,他们应该在出发后一个月就能到达京城。我接到消息后马上调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人手进行搜索,姐夫也派出了左相府的下人帮忙寻找。

  从祁县到京城,整整找寻了三个多月,最后在通县城关的无水崖找到了标有林府标记的马车。母亲几乎发疯了,整天念叨着"琛儿",茫茫然不知晨昏。我扔下所有的生意,亲自带人下崖找寻,然最终一无所获。

  身体的疲惫还在其次,心里的煎熬让我几乎跨掉。琛儿是不想去的,是我逼他,是我害了他,他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了苦?要是有个万一,我该怎么办?若能料到如此结局,我就是答应他和苏逸在一起又何妨呢?至少琛儿他还开开心心地在我身边,至少我还能看到他笑闹。

  我独自关在房里,闭门不出一月有余,醉了醒,醒了醉,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什么权势,什么富贵,什么伦理,都比不上活生生的人重要。

  最后是苏逸把我推出房间的。他踹开了门,直接朝我泼了一盆冷水,然后把我推到院子里,狠狠甩了我一巴掌,边上的下人多数都傻了,有想上来拉他的,在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后,也不敢上前了。

  太阳光照得我很不适应,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总算看清楚了苏逸的脸。

  "还愣着干什么?端水上来。"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苏逸,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人们已经把水端了上来。苏逸亲自动手给我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了衣服,然后一把推到一桌饭菜前,"吃!"

  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坐下来:"你也一起吃吧。"他倒不客气,在我对面坐下就吃了起来。

  一顿饭结束,他才开口:"大少爷,苏逸卤莽,请您原谅。"

  我摆了摆手。

  "琛儿的事,我也有很大责任。"他的声音有些不稳,"我相信琛儿会回来的!他答应我一定会回来。所以,大少爷请您答应让我留下来,我知道您……"

  "你愿意留就留下来吧。"我扫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瘦了许多,脸色比刚来的时候还黄。如果他对琛儿是真心的话,这几个月他应该比我更不好过吧。我记得当日得到消息时,他愣是在跨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的。

  他有些讶异的看了我一眼,接着道:"这几个月,府里的商铺出了很多事,府里无人管事也乱了套。上午,冯记的管事过来说要接收林府的钱庄和布庄,下人们都在议论。"

  我怔了一下,没想到出了那么大的纰漏。

  "大少爷,琛儿会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们这样会伤心的。"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几近哀求。

  "我已经出来了,苏逸,谢谢你拉我出来。"良久之后,我对着他说。

  林岷

  店铺上的混乱远远出乎我的意料。几位管事不知得了冯记什么好处,居然联合起来,里应外合,我自问平素待他们不薄,何以墙未倒就众人推呢?

  至于冯记,恐怕预谋此事已久。前次怀都那边我已着人调查过,也是冯记做的手脚。今次这么好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先是抬价断了林府百结布庄的货源,然后买通布庄的管事在账目上做手脚,散步林府的谣言,抢占林府的几个大买家。几经折腾,布庄早已经是空壳一座。

  至于钱庄,那要容易的多。哪家钱庄没有几笔小账?买卖大了,难免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平素也就几个管事和我知道而已,不承想就被冯记挖了墙角,捅到官府,一时林记钱庄的银票成了烫手山芋。官府还未到府上拿人,恐怕还是畏了左相府的权势。

  这五个月可谓天翻地覆。林府名下的产业纷纷出事,酒楼吃死了人,客栈无端被人挑,私塾先生无端被人打,所有这些事竟然没有人通报我!要不是苏逸,恐怕我迟早要被上门催债的拉出来,那时翻身可没有如此容易了。

  "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我对自己发誓,这是我林岷一生的一道坎,陪我走过的人,我必铭记在心,背叛我的人我迟早一一奉还。我还在,林府就没有理由倒下。

  我迅速彻查了各个店铺的账目,用可靠的人替换了原来的几个管事,收归了部分权力。原来的管事,我笑笑辞退了他们,未作任何追究,他们还当我惧了冯记,气焰很是嚣张。我懒得理会,还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我接下去马不停蹄地整顿人手,打通官府,又接洽了几个老客户,虽然吃了不少闭门羹,但最终敲定了货源。各个店铺,该关则关,该卖则卖,筹集了部分银两支撑余下的产业。

  所有的一切,苏逸功不可没。我提了他担任总管事,在我最需要义无返顾地往前冲的时候,我选择信任他,他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管账、调派人手,都深得我心。当我在一些势力的客商那里碰壁时,他也不多说话,只是端上一杯亲自泡的菊花茶,站在一边看我喝完,然后汇报一天的行程。

  我不得不说,苏逸是一个极细心的人,很多我未能想到的地方,他都能为我一一想到,尤其在防着冯记做手脚这一事上,苏逸的心机远非寻常十五岁的男孩子可及。

  我思忖,一旦此人入仕,必定飞黄腾达。这一想法在几年后就得到了印证。

  同时,我也见识到了苏逸的魄力。他建议我卖掉濒临倒闭的几家店铺。起初,我未同意,毕竟是父辈留下的家业,林府丢不起这个脸。但是苏逸不以为然,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冯记都是林府的,何愁这区区几家小店铺?至于脸面,收了冯记,平了这祁县一十八街,谁能不看你脸面?"最后,我点头。

  经年以后回首,那时该是我一生最落魄、最惊心动魄的时光,然当时当地我却豪情万丈,丝毫未想过一败涂地的可能,这不能不说是苏逸的功劳。

  历经半年之久,这场风波终于平息,林府现有的商铺也走上了正轨。这场风波也不能说全无好处,如此见利忘义的下属,迟早都是祸害,也给了我许多用人方面的警示,而许多原来的老顾客在见识了我的手段之后,也纷纷表示愿意继续与林府合作,对此我只在宴席间热忱欢迎。

  至于冯记,我还不急。总有一天,我必要让他们悔不当初,只是并非现在。

  苏逸是我在这场风波中最大的收获。他确实是个不世出的经商奇才。他眼光极佳,对店铺、客户、伙计和经营方式的选择都独具慧眼,兼之心思慎密,对我着实助益良多。

  他完全具备经商的高明手段,洞悉人心后击人软肋是他的拿手好戏。我不得不佩服他对人性的深刻认识,但也深深迷惑,如此贫寒的出生,如此短暂的阅历,怎会有如此过人的胆识和眼光?

  有一点我现在已经不再怀疑,我相信比起琛儿付出的感情,苏逸的付出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份感情已经深入骨髓,轻易已不外露。我曾好几次看到他对着琛儿用过的旧物神思惘然,在怡文苑的槐树下独自闭目神伤。我建议他搬出怡文苑,可他没有答应。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琛儿娶妻生子是否能找到如此爱他的女子?世间又有几个女子能具有如许才华,如此心性?恐怕穷其一生都未必能够找到吧。

  有时候,我不得不自问,如果我能得如此伴侣相伴一生,我是否会考虑世俗伦常?答案只是怅惘。

  另一方面,我开始着手调查两件事,一件是事关琛儿,线索虽少,但我不会放弃;另一件事关苏逸。

  一个月后,当我把苏梅接到林府时,我看到了苏逸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有愧疚。苏梅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不极美,但有乡下孩子特有的朴实和善良。我原本打算让她住在府里,可苏逸拒绝了。他在城郊买了一个小别院,并告假回去接来了一直照顾苏梅的李婶母子。我安排李冬进了林府的钱庄,并关照管内务的管事,别院的一切用度比照林府。

  转眼已是年关,府里上下都很兴奋。林府的各个店铺生意旺通,我吩咐苏逸给伙计和下人们发了双倍的红包,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去了。

  我和苏逸在书房喝了一晚上的酒,谈过去一年的危机重重,谈未来一年的经营扩张,谈琛儿的种种过往,甚至谈到了苏逸幼时的艰辛无助和我曾经的意气风发。两个本都不是多话的人,却聊到了醉意朦胧东方泛白。

  万家新桃换旧符,辞旧迎新又一年。

  新的一年,也确实如我们所预料般诸事顺遂。林府很快恢复了往日的风光,我与苏逸成了祁县商场上如雷贯耳的风云人物,冯记的打压亦再难占到上风。另外,对琛儿的调查也已经有了些眉目,所有迹象都表明冯记难逃嫌疑。新仇旧恨,我发誓我定要他家破人亡!

  林岷

  这年的年关,我对冯记的报复拉开了序幕。

  作为祁县商场的第二大家,冯记的财力不容小觑,更兼冯记当家冯定山为人多疑,产业遍布各个行业,要一举毁灭几乎不可能。但他冯定山当初小瞧了我林岷,我在重振林府之初就派人渗入冯记,加上重金买通的一些管事伙计,很多事冯定山都瞒不了我。但我没有打草惊蛇,在掌握他的七寸之前我只是慢慢地合围他。

  表面上,林府正把产业向邻近的西临扩张,放弃了与冯记的龙虎斗。暗地里,我通过姐夫的关系向官府施压,并暗示知府大人冯记一旦落马,我林岷将把所有冯记的财产拱手相让,并帮他在左相面前多多美言。

  我利用冯记的商队作为突破口,抛了点甜头,几个大胆的管事就利欲熏心,做起了携带贩卖私盐的买卖,这在大陈的律法中是明令禁止的。至于冯记钱庄、赌馆的账目我自不肯放过,每月必弄来细细研究一番。

  苏逸则认为针对冯定山的多疑性格,离间计是上策。于是,冯府二少爷醉花楼夜会岭南巨富,大少爷利用职权私置豪宅,总管收受贿赂,各种消息迅速而隐秘地传到了冯定山的耳朵里,虚虚实实,令这老狐狸大发雷霆,也进一步大权独揽,引发了两个儿子的不满。

  次年的正月十四,所有的暗桩都浮出了水面。冯记商队贩运私盐,冯定山有口难辩;冯记钱庄私铸官银,证据确凿;大少爷暗中资助金水寨盗匪,人赃惧获;二少爷则因争风吃醋杀了禾城首富的独生子,很多人亲眼目睹。一夕之间,冯记墙倒众人推。什么恶事都泼上了冯府,有没有是不要紧的,有的出气,没的出名,很多事不外乎如此。

  正月十五元宵节,冯府一家在衙门的地牢里团了圆,我亲自前往道贺,顺便问一问琛儿的下落,冯定山再有骨气遇上了那些精怪的狱卒也枉然,严刑逼供下不怕他不招。

  虽已预料,但亲耳听到,我还是恨得咬牙切齿。就算他一大家子全给琛儿陪葬,琛儿也不会活回来了,很多事情都是无法弥补的。当然,把冯府的账册送到衙门时,我也没忘了顺便催催知府大人速速上报、早日结案。

  冯定山问斩当天,我亲自送了他一程。他的两个儿子流放途中我也热心地派人一路"关照",只希望他们不要急着去见他们的亲爹为好。

  接下来的事都顺理成章,我和苏逸联手平了祁县十八街,各个店铺生意兴隆,林府的势力迅速扩张,势不可挡。

  闲暇时,我会拉上苏逸对饮三杯,楚汉争霸几场,兼感叹一番岁月流殇。

  这一年苏逸才十八,我也才廿二,是苏逸入林府的第六个年头,我们的人生还很长很长。

  但上天似乎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就在我们都已经接受琛儿遇害这个现实的时候,他却活生生的出现在了我面前。依旧热情,依旧俊雅,却凭添了几分成熟和稳重。

  我恍如隔世地摸他的头,红了眼眶:"琛儿,琛儿,你受苦了!"

  琛儿抱住我兀自落泪,久久不能成言。

  直到一声"阿琛"响起,我才惊觉他旁边还站着一个男孩子,很腼腆,很漂亮,正瞪着大眼睛涩涩地望着我们。

  那个男孩子,叫杨瑞。

  当日,琛儿半路遭了蒙面人的拦截,他们原打算绑了人回去交差,所以也没有下重手。但琛儿一时心急,慌不择路,摔下了断崖,幸遇为师采药的杨瑞才免于罹难。后来一直休养了一年有余才渐渐好转。

  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不捎个信回家,可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又按捺了下来。

  "你们一路赶回来,想必也累了,先去见见娘,就下去休息吧,晚上我们一家子再好好聚聚,娘很为你担心。"我示意何总管带他们去母亲那里,琛儿似乎想问什么,可看了一眼杨瑞后终于什么都没说就下去了。

  一下午我都在考虑要怎样告诉苏逸,直觉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琛儿甚至没有马上问起苏逸,这让我很不安。不久,何总管过来说琛儿独自去了怡文苑,出来时眼眶发红,我才安心了不少。

  晚上,我为琛儿设了家宴。母亲看到琛儿神志已然清醒了很多,只在边上拉了他的手一直不放,默默流泪。那个叫杨瑞的男孩子很是乖巧,悄悄夹了菜到琛儿碗里说:"阿琛,这个菜真好吃,来,给你!"那小儿女情态,仿若三年前的琛儿。

  "好吃就多吃点。"琛儿接过,宠溺地对他笑,"来,小逸,这个你以前也很喜欢吃的。"

  苏逸客气的接过,轻声道:"麻烦二少爷了。"然后低下头去吃饭。琛儿的眼里明显有一丝受伤。

  晚饭后,我把琛儿叫到书房,问了这几年的境况,忽然就沉默了。其实,我很想问问他,那个男孩子是怎么回事?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苏逸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为什么没有早日回来?然我只是看着他,心里有些想笑,当年极力要拆散他们的不正是我吗?今日何必有此一问?

  "大哥,琛儿对不住娘和大哥!"琛儿忽然向我下跪,我没有去搀他。

  "大哥,琛儿这次回家,过些日子就走,我答应杨瑞和他一起回去,我爱上了他。"

  "琛儿,你要怎么告诉苏逸?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他有多不容易。"我无奈叹气。

  "大哥,我知道我不好,但我没有办法。我想我是注定要爱上男孩子了。"琛儿的声音带了点苍凉的意味,"大哥,今日见了小逸,我知道我还是爱他,不比对小瑞少。可是,小瑞很敏感,也很依赖我,没有我,我怕……我怕他会做傻事。"

  "大哥,你也不要再为难小逸了。"琛儿望着我,眼神有些伤感,"我发现我不了解小逸,他如果爱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见了阿瑞不骂我?也许,他只是感激我,当年救了他。"

  "你不知道,他为了你甚至杀了人去嫁祸给害你的人。"我心里说。

  "大哥,自此以后,你就当我不在了吧!"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次日清晨,没等到苏逸,我去了一趟怡文苑,苏逸已经走了,只给我留了封信:

  大少爷:

  苏逸不辞而别,望您谅解。林府诸多事宜,我在信末已详细说明,何总管忠诚谨慎,堪当此任。

  入府六载,大少爷对苏逸的栽培,苏逸永生铭记,他日若有差遣必万死不辞。

  也代我谢谢琛儿,若非他当日救我,苏逸早已是一缕亡魂。我已没有再留下的理由。况这结局,当年也不是没想过,只叹我自诩聪明,作茧自缚也怪不得旁人。他当日说爱我,我相信是真的,今日他还是说爱我,我也相信是真的,如此已经足够。

  今日一别,万水千山,终有一日,看淡了山水,踏遍了五湖,我会再回来,希望还能和大少爷把盏夜话闲语人生。

  另拜请大少爷替我照顾舍妹,我自幼失怙,世上仅此一个亲人,无奈对她亏欠良多,此番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苏逸扣上

  林岷

  钻心的刺痛从指间传遍全身,深入肺腑,终归麻木,我已无力去追究这种感觉。当日得知琛儿失踪时也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心悸,仿佛天崩地裂。

  苏逸走了,我不仅失去了一个并肩作战的盟友,也失去了生命中的三分激情。

  琛儿得知苏逸离开的消息后,马上赶到了怡文苑,面对人去楼空,我相信他的伤心和眼泪都是真的,但惟其真才更伤人。

  他住了不到十天就提出要走,母亲再三劝阻,然他心意已决,母亲终也无法,至少他还活着,已是万幸了,也就随他去了。

  我一路相送,直至城关。想起当日琛儿起程入京,苏逸相送三十里,那一日他是怎样的心情?如今离开的人再次离开,身边已经有人相陪,送别的人却已经不在……

  我仿佛老了,很多事不再挂怀,把一干烦琐事全交了何总管处理,林府也不再对外扩张。怡文苑的那棵槐树,我也一早命人砍了去。闲暇时,我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我想忘记菊花茶的芳香,想忘记他沉稳的嗓音,想忘记他淡定的神情,可惜想忘终不能忘……

  小别院成了我的常去之所。苏梅的眉角眼梢颇有几分神似苏逸,我常暗地里对着她出神。说到苏逸,她每每落泪。两个年幼的孩子,生活在别人冷漠的眼光里,相依为命。再大点却无奈分离,一别数年,除了只字片语和少许银两再不见至亲。如今好不容易团聚却又分开,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命运。

  我也注意到了李冬,是个很朴实的男孩子,店铺的管事对他的风评也不错。李婶,则是一个颇有见地的女人。她对苏梅犹如己出,更以苏逸为豪,她说,她不会看错,我亦深信苏逸的才华。所以常对她谈起我与苏逸并肩奋斗的时光,危机重重却又意气风发,苏梅和李冬在一边犹如听隋唐演义,兴奋莫名。

  琛儿偶有信笺送来,无非是与杨瑞的生活琐事麻辣酸甜,信末仍不忘附一句"可有小逸的消息",我对他终硬不下心肠来,其实世上大多数的海誓山盟最终都难免云淡风清,能真心问候一句的已属有心有情。

  姐姐听说琛儿回来了,立马遣人来问。这些年我知道她的愧疚并不亚于我,如今心里终是放下了一块大石。

  几番花落,几场雪飘,转眼已是大陈宝应十年。我也已经廿五,却仍未有妻室。母亲如今一心礼佛,再不过问我的婚事,我着实松了口气。

  不论朝局,无意成家,我有时候常想,人生也就这样老了,然后捧一杯清茶,细细回味前生,然后尘归尘土归土,春梦了无痕,那也应该不错吧。

  只是世事不由人,不知是要感谢上苍待我不薄,还是要感叹命运的无意捉弄,这一年大陈颁布了彪炳史册的《行商法》,随之一个名字口耳相传,响彻了大江南北,我再闭门不出,也听闻了,他就是户部侍郎苏逸。传说他丰神俊朗,才气纵横,为官清廉,一心为民,实在是大陈黎民百姓之福星,江山社稷之肱骨。

  苏逸,又是一年叶飘零,你回来了,而且站在了千万人的面前,这是否代表你已厌倦了漂泊?已看淡了山水,踏遍了五湖?那你可曾记得我们把盏夜话的约定?

  杨靖

  我出身于武林世家,但也许只有我自己承认而已。父不认,母早亡,我自小流浪。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大地大,我自有逍遥的法子。

  开始时多挨了人家几拳,少吃了一日两餐,阎王殿前兜转了几圈,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至今我最感谢的就是我师傅了,也不知道他哪只眼睛看出脏兮兮的我是一个"天生练武的奇才",硬是逼着我拜了师,三年后我就逃了,跟个老头子住在一起多不自在。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他,因为自此以后我没有再挨过别人的拳头,也再没有挨过饿。

  遇见苏逸则纯属偶然。那天,我一个人躺在河边,看着河里的鱼游来游去,正在考虑应该吃烤鱼还是烤虾的时候,就见到了苏逸,他正被四个蒙面黑衣人围困。虽然他神情淡定,但我一眼就看出他不会武功。想当年我不会武功的时候也是那样被人围着打,所以我决定帮帮他。

  那四个黑衣人武功不弱,可惜遇上了我杨靖,所以他们自认倒霉,没几个回合就落荒而逃了。这时,我才发现刚才救的那家伙一直看着我,我瞪了他一眼,说:"本少爷已经妻妾成群,以身相许就免了。"

  他似笑非笑地对我说:"我叫苏逸,以后你跟着我怎么样?"

  你说这是人话吗?倒换了我以身相许,这还有天理?就在我考虑要不要把他扔到河里喂鱼的时候,又蹦出了三个家伙,好像武功还不错的样子,三个人围着苏逸叫:"大哥,你没事吧?"

  "哼哼,也不看看谁在旁边!"我在一旁洋洋自得,没想到旁边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竟然敢瞪我!哼,看在人家大美人和帅小伙这么诚恳的向我道谢的份上,我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

  "大哥,这位是谁?"又瞪我!

  "来,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是五弟,这位是二哥秦枫,三姐西门雪,四哥莫伦。"

  "喂,喂,谁说我一定最小的少瞧不起人了!"我气愤了,敢这么小瞧我,没想到一开口就着了苏逸的道,那个愤怒啊!

  更不幸的是一排行我真的真的是老么,比莫伦那小子还小了十二天,天要亡我啊!雪美人和莫小子都在旁边傻笑,秦大个好像也转过头憋红了脸。

  "算了算了。"我赶紧转移话题,"大哥,我们现在上哪吃饭啊?"

  还是大哥够意思,没有辜负我救了他一场,带领着大伙上本地最贵的醉仙楼奢侈了一次,我叫"大哥"叫得那叫一个甜啊!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他们对着我说话,感觉超好。原来大哥是近日在江湖上风头十足的飞月楼那位神秘的楼主,那边上不就是响当当的三大护卫吗?呸,呸,"护卫"多难听啊,况且如今还有我这么一位大侠级的人物?所以,当下我搜肠刮肚想出了"飞月四鹰"的名号。许多年以后,人们说起这个震慑四野的名号的时候,又有谁知道当年它的创始人我为此遭受了多少白眼和不屑的目光啊!当然,其中属秦大个的眼光最为毒辣。万幸,百姓的眼睛从来都是雪亮的,才不致埋没了我的非凡创造。

  吃饱喝足后,我终于想起要关心一下目前的处境,一问才知此行我们是给朝廷押镖的。

  当初,大哥独自漂泊到了蜀中,正遇上蜀中知府贺知杰奉命剿匪。一方占据连山要冲,誓死不降;一方限期将至,惟有死攻。大哥观战数日,向贺知杰献计,条件是届时会一会这几位绿林英雄。贺知杰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结果大哥以一招"火策羚羊"成功攻下了连山,据说秦大个、雪美人和莫小子从此之后再不吃羊肉,为什么?因为这三位就是当日被羚羊追着跑的连山英雄。

  为什么他们没有被秋后问斩?

  关于这个问题,秦大个只是死忠地看着大哥,说:"若没有大哥当日誓死相救,秦枫哪有今日?"

  雪美人则嫣然一笑,轻启红唇:"人家都还没有遇到让我一见倾心的当世大文豪呢!"丝毫不见手握雪剑时的杀气腾腾样。

  莫小子则摇摇折扇,白我一眼:"像我这么风流倜傥的人物,哪能死在血淋淋的刑场上,美人帐才是我的断魂乡。"

  看来真相如何我是无从知道了,但结局是明显的。知府大人瞒天过海,李代桃僵,大哥则负责说服三位"英雄"该名换姓成立了飞月楼。贺知杰也算有慧眼,一眼看出大哥是个人才。如今这飞月楼在蜀中谁人不知?在江湖中也已日渐扬名。

  不要说你不知道!飞月楼这三年间几乎横扫了蜀中所有能赚钱的行业,据说现在许多人家过年时贴的财神爷就是比照大哥的样子画的。当然,这多半也是因为大哥不知给多少穷苦人家掏银子垫春耕得的。

  至于飞月楼能在江湖中扬名,这主要是归功于其一项绝活——搜集情报。我是不知道大哥是怎样训练手下兄弟的,据情报头子莫伦说是"前无古人"的,否则哪能在短短三年间就在江湖中扬名立万呢?

  这话又扯远了,也就是那位贺知杰贺大人,仗着知遇之恩,把一份据说是"烽火级"的信笺交到了大哥手里,说是务必在半月之内送到恩师户部尚书陈泰正陈大人手里。

  我们日夜兼程,一路又遭遇了几次截杀,终于望见了户部尚书陈大人府邸的大门,却硬要半夜三更翻墙而入,差点吓趴了陈尚书。

  第二天,尚书大人就把信笺上呈给了当今皇上,并且好酒好菜好脾气地招待着我们。总算苦尽甘来啊!我不辞辛劳把京城够气派的宅子都逛了一遍,为了防止以后和儿孙说起的时候他们不信,我还意思意思的取了一些信物。莫伦这小子也没有闲着,估计已经把京城的窑子都跑遍了,不知道又欠了多少风流债,碎了多少芳草心。秦大个就不说他了,除了跟在大哥屁股后头他什么都不会。最反常的当属雪美人,自出了一趟府门回来后就像丢了魂,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整个一思春的蠢样,就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当世大文豪"不幸被她相中了。

  大哥这几天似乎很忙,常被陈尚书拉到书房里,一去就半天,闲来还要应付陈尚书的两位千金的垂青,也怪可怜的。我私下里狠狠批评了莫小子一顿,兄弟是用来做什么的?这种时候怎么能弃兄弟于不顾?至少也要为大哥分散一点佳人的注意力嘛!

  什么?我为什么不去?我这能去吗?一去不正突显了大哥的英俊潇洒、谈吐不凡嘛!所以我又自觉地半夜三更去逛了逛京城最大的几家当铺,顺便挑了几样首饰,预备着以后送给我媳妇的,长得已经不好看了,如果再加上穷,不断子绝孙才怪!

  杨靖

  第七日,皇上终于下旨召见了大哥,下朝后,陈尚书又鬼鬼祟祟地把大哥拉到书房里,半天也不见开门。

  次日,大哥找了我们去游湖。湖上烟波浩淼,大哥负手立于舱前。微风吹过,衣魅飘飘,连莫小子都看直了眼。

  "昨日,皇上有意让我入朝为官,你们怎么看?"

  "大哥决定就好了,反正我们总是跟着大哥的。"秦大个的声音最先响起,我们几个跟着点头。

  "自古官商一体,原本我也有此打算,但却非在京任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如今朝局大变在即,恐怕是趟浊水呢。"

  "那我们就走吧。京城除了宅子大了点也没什么好的。"反正我也逛得差不多了。

  "但是,此次陈尚书与贺大人力荐,而皇上恐怕也正急需用人,想来不会那么简单就放我们走的。"大哥顿了顿"况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快意江湖也应该轰轰烈烈做一番惊天伟业。今日我决意留下,祸福难测,实不愿拖累大家。"

  大哥这话一出,秦大个简直恨不能剖腹挖心了,我和雪美人、莫小子也坚决不认同,兄弟是干什么的?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所以最后的商量的结果是:大哥、雪美人、莫小子和我留在京城,秦大个回蜀中打理飞月楼。

  那天秦大个回陈府后就独自回房了,晚饭也没有吃。当我把酒菜端到他房前的时候,正听到大哥在里面说:"小枫,我明白,你不想离开我们。但是京城局势未明,我们不能没有退路。你们四个中,你最沉稳,大哥只有委屈你了。"

  "我明白的,大哥。"声音有点闷闷的。

  "小枫,你还记得吗?飞月楼刚成立不久,那年中秋我们四个在连山后峰喝酒,小雪和小莫都喝得不省人事。"

  "最后大哥也醉了。"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记得的。你还说你为了一个人远走天涯,满目江山是为了忘记他。"我心里不由震动。

  "是吗,看来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大哥苦笑。

  "大哥,你会记他记一辈子吗?有一个人一辈子记得的感觉一定很好吧。"听声音舌头似乎有点大了。"大哥,我是一个粗人,能跟着大哥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了。"

  ……

  "大哥,你放心,我会在蜀中等你……你们回来……"好象睡着了。我赶紧赶在大哥出屋前退到一边。

  "琛儿,你现在还好吗?何时我才能把你忘记?"低低地只听到风中传来一声叹息。

  秋宁远

  大陈宝应十年

  这一年,是大陈史上颇多争议的一年。先是一直保持中立的左相府隐隐开始支持一直默默无闻的九皇子,当然这在当时无人察觉,而后是皇上忽然重用了一介布衣出身的苏逸。

  对于前一件事恐怕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大陈立国不足百年,左右两相素来都是对国家有显赫功绩的大臣居之。用我父亲的话说,我秋家可谓一门忠烈,祖父曾追随先皇纵横疆场,立下了战功无数,也正是由于秋家的一力支持,当今皇上才能在众多的皇位继承者中脱颖而出,最终问鼎。

  然"富贵多纨绔",不用怀疑,这是我父亲的原话,我兄弟二人都抛弃了列祖列宗为之自豪的刀马骑射。大哥自小孝顺,然在武艺这一行确实太没有天分,被父亲忍痛割舍,他倒暗自高兴了许久,最后轻轻松松捧了个文状元回家,父亲也终不好再说什么。

  至于我,毫不容易出个据说资质还不错的儿子,父亲的高兴劲还没有过,我就背背包袱离家出走了,留信一封说要去寻访名师,把父亲气得不轻。

  等我各门各派都玩遍了,江湖的深浅也摸的差不多了,于是在淮扬风流之地,认认真真地谱写了三年"扬州史",倾倒美女无数。忽有一日美女在抱,却无端怅然,于是我又潇潇洒洒地回到了阔别十几载的京城。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大家知道的只有两榜进士出身、家世显赫、城府深深的秋侍郎,据说他年纪轻轻,文滔武略,不近烟花,是京城众多名门闺秀的佳婿人选。

  对此,父亲不知道给祖宗牌位上了多少高香,大哥则羡慕地说:"人生能活得像你这样才算没有白活。"当然,私下里他偶尔也会问我江湖美女比之青楼艳妓如何,我则装模做样一番冥想,摆摆手,回道:"罢了,罢了,英雄何必话当年啊。"颇有悔不当初之势。

  支持九皇子完全是我的主意,并竭力说服了父亲,我坚信自己的眼光。当今皇上有十五个儿子,尚未立太子。长子为淑妃所出,已近而立,在户部任职,为人谨慎,但欠缺了点皇家气度。二皇子和五皇子是皇后所出,也是热门的太子人选,而且二皇子在朝中的风评很是不错,有贤王之称。八皇子是罗贵妃所出,背后就是右相府,几位舅舅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也自有一番气候。九皇子是萧德妃所出,为人一直很低凋,又兼幼时就随皇叔在外练兵,回京时日尚浅,无多少根基。其余几位皇子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出身不高,也就不成气候了。如今皇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之争是愈演愈烈,大皇子,二皇子和八皇子之间已经势同水火。

  我相信皇上对现在的局势也必定清楚,之所以迟迟不立太子,也是因为情势所逼,无论立哪一位都难以太平啊。更何况周边各国个个都在一旁虎视眈眈,这立太子一事是能拖则拖的。

  父亲为官谨小慎微,一直未明确表态支持哪一位皇子。这在初期是最安全的策略,但如今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无论是谁得势,秋家都是讨不了好的。

  故而当我在御花园侍宴,偶遇这位彼时还默默无闻的九皇子,自他刻意韬光养晦的举止中,我便认定此人非凡人所及,而后一番调查,更坚定了我对他的认同。父亲尚在犹豫不决,大哥太过求稳,我则不然。深宫内院,权利更迭,从来都是血泪诗篇。国之兴亡,说白了其实只是几个人几件事的起承转折,我享受挥手起风云的感觉。官居高位,俯瞰河山,人生豪迈之事莫过于此。幸而父亲最终点头。

  当然我的回护在外人看来是不着痕迹的,比如悄悄地让二皇子和八皇子的人玉蚌相争,或者不着痕迹的安插一个看似中立的官员等等,所幸这位九皇子于权谋一道天分甚高,我们配合的天衣无缝,暗中在各部、各府布下了不少有用的暗桩。

  明里他还是温和孝顺的皇子,兄友弟恭,谦和忍让,我则是大陈最有前途的后起之秀,不问党争。我毫不怀疑我们一定会成功!

  秋宁远

  正当我们配合默契暗地里吞下不少势力的时候,朝廷里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皇上忽然任命一介布衣出身的苏逸出任户部侍郎,辅佐陈泰正管理户部。

  从而今的情势看,皇上这还只是试探性的任命,一旦此人有所作为,恐怕是要用他来牵制各方势力的,当然如果他没有这个能耐,恐怕也只有沦为牺牲品的命运了。权利的斗争自古都是如此,无所谓幸或者不幸,都只是命运与抗争命运而已。

  于他而言,如此平步青云,是多少人梦中也不敢想的事情!一时间,人人争相议论,苏逸其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及至在朝堂上初次露面,实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席绛色官袍,三分从容微笑,何等丰神俊逸,难怪在之后的几十年里,"苏逸以色惑主"之说连史家都曾暧昧提及。

  然就是这样一位俊秀的人物,初次奏对就大出朝臣的意料。

  "臣出身草莽,蒙皇上恩宠,得以恭圣听,议朝政,拜会众同僚。今日,臣斗胆恳请皇上恩准,如臣在半年之内仍无所建树,请皇上恩准我辞官归田。"他此言一出,连皇上都为之一怔。

  "苏爱卿为国为民之心,朕备感欣慰。如众爱卿皆能如苏爱卿一般,则大陈朝中兴可期啊!"皇上眼光四下飘过。"朕理解苏爱卿的忧虑,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要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朕都支持苏爱卿。"此言一出,众臣皆惊。

  下朝后,各位朝臣纷纷向苏逸称贺,我远远地站着,看他在人群中淡定而立,从容应对,丝毫不见一夕得志的受宠若惊。须臾之后,还似向我这边遥遥地注视了一瞬。

  苏逸,看来以后的日子里我必不会感到寂寞了。

  当然如此一位新贵,少不得要受到各方势力的追捧,一时间苏府可谓拜贴不断。说到这苏府还真有些意思了,当初苏逸谢绝了皇上安排的京城繁华府邸,硬是选择了京城东北角的一座旧府,皇上听了也甚觉有趣,问苏逸是不是是风水行家,怎么偏偏选了如此偏远的府第?

  据说苏逸的回答很绝,他说:"臣听闻京城东北槐树成林,臣希望借此日日警醒,虚怀若谷,修身养性。"

  不过这势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苏侍郎在大门上贴了拒访联,硬是让一众官员吃了闭门羹,就连二皇子亲自到府也未能幸免,真不知道要赞他的一视同仁,还是要叹他的不识实务。

  不管如何,对于苏逸的出现,我和九皇子都是十分乐见的,毕竟现在我们处于势微的一方,有一个能吸引他们目光的事物存在实在不错,当然如果苏逸能真正保持中立那就再好没有了。

  宝应十一年元月初一,大陈颁布了被史家称为"千古一法"的《行商法》。此法由户部侍郎苏逸主持编纂,仅历时两个月,但其影响之深空前绝后,其后的无数律法皆可见其痕迹。

  《行商法》分天下商业为朝廷经营、州县经营和个人经营。朝廷只负责关乎社稷苍生的盐、钱、铁、林等行业的经营;州县则鼓励发展有地方特色的行业;对于个体商人,朝廷还给予了各项优惠。三个等级分别规定了高低不一的累进赋税制度,同时减轻普通百姓的徭役。在各州县还专门设立行商司,负责处理当地的商业事务、调停商业纠纷并为当地商人提供各方面的便利。

  此法一出,商人的地位倏然提高,举国上下经商之风盛行,大街小巷皆可闻叫卖之声。家有巨资的,大举经商;略有节余的,小打小闹;生活困顿的,也不难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据各州县邸报回奏,打架生事、打劫抢掠的案子明显减少,百姓交口称颂。

  是年三月,朝廷又颁布了"春耕令",允许贫困农户向州县府库暂借银两以垫负春耕,秋后以谷物或银两归还,利息仅为百取其三。

  秋宁远

  "苏逸啊苏逸,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放在我面前的是集合了左相府所有消息网络得到的苏逸的身世报告。如果说前一日我还敢夸口左相府的消息渠道是无孔不入的,那么此刻我必然要自掌嘴巴了。

  不是报告不详细,而是太详细了,详细得令人难以相信。包括他十岁丧母,十一岁丧父,有一个妹妹,曾在祁县林家做事,后辗转四川,在贺知杰手下任师爷,有三个偶然结识的结义兄妹,他所做的每一件稍有影响的事以及他身边的每个人的品性事迹都详细记录在案!仿佛是有人写好了原本让你去抄下来的一般!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曾在祁县林家做过事,而且似乎与林氏兄弟相处得都不错,在助林府东山再起的过程中展现了他非凡的经商才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林府应该是大哥的泰山大人府上,不知道能不能利用这一点作一点文章。

  另一方面,据近侍常青回报,自上任以来,苏逸推却了无数官员的邀请,埋头翻阅了户部所有典籍,独自面圣二十三次,与户部各同僚商议达四十二次,最近更把皇上的赏赐悉数用于救济允州蝗灾民众。更令人不解的是,皇上对此大不敬的行为也只是一笑而过。

  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太能勾起我的兴趣了!

  "常青,走,我们也去参观参观炙手可热的户部侍郎大人的府第。"我挥挥手,示意常青带路。"这个闭门羹我倒也要尝尝,就不知道个中滋味如何。"

  "主子,要带上拜贴吗?"

  "免了。我们只在外面看看就走。"常青似有犹豫,顿了顿才跟上来。

  我此刻就站在苏府大门外,已经围着苏府走了三圈,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常青看来已经习惯我的行事方法,丝毫不见奇怪之色。

  忽见远处有一人一骑迎着大门而来,我这不瞧也罢,一瞧可吃惊不小,竟然是刚从边疆回京不久的征西大将军罗元量。这罗大将军平素酷爱练武,最瞧不顺眼的就是文人的唧唧歪歪,自十三岁领兵至今,历任湘南节度使,蓟州兵马督统,征西大将军,鲜有败绩,而他身份自是与一般的将军不同。身为右相府的少公子,又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子的弟弟,还是将来极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八皇子的亲舅舅,少不得有人三请四请得求了他去赴宴会,但除了御宴和家宴还不曾听说他有参过的,更别说像今天这样轻衣简裘独自拜访一个文官了!

  这消息要是散布开来,还实在是不小的轰动呢。

  此时,门内迎出来一位举止洒脱的青衣男子,看服饰似乎不是管家或侍卫之流,我略一沉吟,便知道此人正是苏逸的结义兄弟之一的莫伦。但见他笑容满面的对罗元量抱拳,询问客套了几句,就扬手往里面让。

  我不禁回头看常青一眼,这消息都怎么来的啊,这不是闭门谢客吗,怎么来了一个就进了一个呢?

  常青好像也有点糊涂了,愣是呆了一呆。

  "看来这侍郎府的闭门羹也不是人人都能吃的啊。"我想了想,对常青摆摆手。"常青,我们走。"

  "秋大人,请留步。"就在我转身之际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秋宁远

  既然人家都出声了,那我倒也不急着走了,缓缓转过身去,正看见莫伦嘴角含笑地迎上来。这小子长得不错,又懂得随时释放魅力,如此几步路的距离,愣是让他走得潇潇洒洒,把个久经场面的常青都震住了。

  "秋大人,草民莫伦,蒙苏大人不弃结为异性兄弟。苏府地处偏郊,难得秋大人有雅兴来此一游。我大哥特令我无论如何请秋大人入府一叙,望大人赏光。"

  "呵呵,苏大人居于山水之间,可见是喜静之人,我原本实在是不敢扰了苏大人的清幽。如今有劳莫兄弟相邀,岂敢推辞。"

  "呵呵,大人客气了,今日能得秋大人和罗将军大驾光临,实在是苏府荣幸。大哥闻知,已经略备茶水,于清风亭恭候。大人请。"

  一路走去,苏府的摆设相当朴素,看得出来,各院落只是收拾了一番,并未作大的翻新。几处亭台小阁倒也别致,又透着舒适的气息,颇具苏逸的风格。

  及至远远的望见一个小小的凉亭,苏逸和罗元量正站着说话,看见我,忙迎了上来,道:"秋大人,苏逸冒昧相邀,但愿没有打扰到大人的雅兴为好。"

  我做势眯眼闻了闻,道:"苏大人哪里话啊,苏大人你这府里的茶香满京城多少人想闻上一闻啊,他日别人论起,少不得多少人羡慕我呢。"

  "哈哈,秋大人见笑了。今日能得秋大人和罗将军光临,才是京城多少府第羡慕都来不及的呢!"苏逸大笑,"两位大人想必早就认识,小弟也就不多罗嗦了,来,小弟新得的几两茅尖,还请两位雅鉴。"

  我和罗元量寒暄了几句,三人相继落座。

  刚坐定,就有一红衣女子端茶而入,身形轻盈,呼吸有致,看来不是一般的侍女,倒有几分江湖侠女的味道,莫不是苏逸的结义妹子严雪?临去前,她似乎还有意无意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看来苏逸的这几位金兰之交都不是普通人啊。

  论起来,苏逸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人,言语雅致风趣,学识见解不俗,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我倒生起了知音之感,只是苦了一旁的罗大将军,几次见他欲言又止,拿眼偷偷地朝四周观察。终于,忍之再三之后,他假意咳了一声,道:"苏大人,罗某于文一道实在所知有限。实不相瞒,我今日到府是想见一见杨靖杨兄弟。日前,我曾亲见杨兄弟露了一手,由于当时正脱不开身,无缘相识,幸好问了几个人,才知道原来是苏大人府上的杨兄弟。罗某一得知便赶了来,恳请苏大人引见。"

  呵呵,我道是罗大将军转性了,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啊,能得罗元量如此看重,看来这杨靖的武功实在不弱,这么说起来,我倒也想见识一下,便讶声道:"原来苏大人府上还有如此一位武林高手,不知道秋某能否沾光也见识见识啊?"

  "两位大人谬赞了,五弟他性格直率,最不经人夸的。如果听到两位大人如此夸他,还不把这天也翻了去。"苏逸笑着摆手,我忽然发现他笑起来竟然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只是他生性闲散,这会也不知道是逛到何处去了,如果两位大人不忙的话,我叫人去找他回来,可好?"

  莫伦应了一声,就出府去了。

  秋宁远

  其实莫伦的速度真的不慢,也就约莫一盏茶的时辰就转回来了,但这中间罗大将军朝院门看了不下百次,换了十几次坐姿,连苏逸给他续茶他都浑浑噩噩的似乎没有发觉。

  我一边悠悠地和苏逸闲聊,一边心里也不禁好笑,这罗元量看来确实是个没心计的,丝毫未承他父亲的城府衣钵,这份才能,配上如此心性,也多亏他一直领兵在外,如在朝廷怕是早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莫小子,你给我站住!别以为到家里了,有大哥给你撑腰,你腰杆就硬了!什么鬼将军,我又不是他小兵,想见我就得见啊,喂,你听到了吗?站住!那是给我媳妇的见面礼啊!今天,今天我跟你没完!"这边厢人还未到,声音倒是老远就传来了,看来回来得还颇不情愿。

  苏逸朝我们尴尬的笑道:"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见笑,我这五弟素来莽撞,如有得罪之处,还请看在小弟的薄面上,不要往心里去。"

  我笑着摆手,刚想要客气两句,罗元量就大笑道:"罗某就喜欢这种性格,这个朋友看来我是交定了。苏大人,不怕你笑话,刚才听两位引经据典的文绉绉的,我还真不大习惯呢。哈哈!"转眼两人已经到了亭外,莫伦刚一站定,杨靖就上前一把夺过一样东西,见不得人似的忙塞进怀里,还不忘给了莫伦一脚,然后整了整衣襟,朝苏逸道;"大哥,听莫小子说有人要见我,谁啊?"说完眼光在我和罗元量身上转了转,大概是想看看哪位不要命的敢搅了他大爷的好兴致。

  不等苏逸介绍,罗元量忙上前抱拳道:"这位就是杨靖杨兄弟吧?在下罗元量,两日前罗某在南王府大街见到杨兄飞身制住了发狂的军马,身手实在是了得,故而冒昧来访,请不要见怪。"听这话竟丝毫不在意自己征西大将军的身份呢。

  "呵呵,小意思小意思啦。"本来还似有不满的人转眼就不好意思起来了,抓抓头道:"是你要见我啊,都怪莫伦没有说清楚,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啊。"

  莫伦只有在那里装作看天空,翻了一个白眼。

  苏逸拉了他过来道:"阿靖,这位是征西大将军罗将军,这位是吏部侍郎秋大人。两位大人,他就是小弟的结义兄弟杨靖。"

  杨靖象征性地拱了拱手"久仰久仰!"我清楚地听到他自言自语得小声说了一句"原来就是这家伙害的我媳妇没处找啊。"还就怕我不知道地朝我斜了一眼。

  苏逸拉了拉他的一角,忙叉开了话题。

  四人重新坐定,这下换我和苏逸洗耳恭听了,这两人都是急性子的,三句两句就把师承、年庚、喜好等等相互交代了一番,然后就热烈地讨论起招式问题,还有比如哪里的酒好喝,哪里的马最烈,全然一幅旁若无人的样子。

  苏逸和我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道:"苏兄,咱们喝茶!""秋大人,请喝茶!"

  等我们续了三杯之后,这两人已大有相见恨晚之势,顺便把下次喝酒比武的时间地点都敲定了,这速度真叫一个"快"字了得!

  曾言

  我现在正平静地躺在床上,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晃得我只好闭上眼睛。庭中不时传来言冰的歌声。言冰是我最喜欢的侍女,跟随我多年,宫廷寂寞,是她陪伴我晨昏理事,边关月冷,是她支持我一直坚持。若不是有太多的事实摆在我面前,我真的不愿意相信,她竟然会选择背叛我。

  几日前,秋宁远给我送来了一份详细的耳目名单,上面有许多是我知道的,也有几个是我不知道的。说白了,这年月谁府里没有几个奸细?真要太干净了,别人恐怕还睡不着觉了。对于这些人,我向来是有分寸的,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动他们的,搁着隔三差五地让各位哥哥们安安心其实也不错。

  只是我没有想到言冰也会是八王兄的人,若非我素来谨慎,恐怕将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这宫闱内还有什么人是我可以全心信任,可以全心依赖的?

  皇宫,皇位,有时候想想还真不如一直随二叔呆在边关的好。那时候,尽管四顾苍茫,但至少还有素来疼我的二叔在身边,我可以跃马横戈,可以嬉笑怒骂,要防的也只是对面敌人的明枪。

  可是父皇却硬把我拉到了这趟混水里来,对于一个十几年来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你别指望他是因为想念我或有意栽培我而诏我回来,说白了他只是要多树一个靶子,给他最心爱的儿子分散箭矢的。

  我也不傻,要演孝子贤孙,兄友弟恭这类戏码还是难不倒我的,只是我能委屈一时,别指望我委屈一世。我终究学不来二叔的隐忍退让。

  想当年,二叔在众多皇子中风华无双,至今仍有人私下里忆起,扼腕叹息,叹只叹英雄难过美人关,二叔自从在御花园见了我母妃后便魂牵梦萦,及至得知罗敷有夫之后着实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后来虽不再自甘堕落,但终究是不忍心让我母妃伤心,放弃了和我父亲争夺皇位,自请镇守边关。

  这一守就是十几年,边城荒月,去过的人都知道边疆并非文人墨客的诗词里写的那么唯美写意,更多的是贫苦寂寞。十几载的岁月,无尽头的思念,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尤其是在父皇渐渐冷落了我母妃之后。

  至少,我是不愿意给自己留下憾事的,所以我赌了。这些年里,二叔待我视如己出,在我回京之时,他把自己在京城的下属人脉都交给了我,本意原是要护我周全,不想这些都成了我在这场豪赌中的筹码。

  出乎我意料的是左相府的二公子秋宁远选择了支持我,作为官场新秀,他的才能确实不错,而且行事风格颇合我口味,所以我们合作了。赢了,权势名声不在话下,输了,也很可能是万劫不复。但是我们好象都没有考虑过要输。

  我们的配合天衣无缝,左相府的势力加上二王叔的心腹,还有我回京以来就暗自栽培的一些后起的官员,很多事我已经可以应付自如。

  只是有一个人我还需要好好的考虑一下,他就是新任的户部侍郎苏逸,论才能他倒有几分像当年的二叔呢,他也是朝廷少数几位不经由科举入仕而居高位的官员。一部《行商法》震动朝野,也足以让他名留史册了。只是此人似乎有些恃才傲物,不太与人结交,据说很多官员都吃过他的闭门羹。但昨日却听闻罗大将军和秋侍郎同时造访苏府,一时间朝廷上下都在传说一般的菩萨是进不了苏府这座庙的,言词间颇多不满。

  今早宁远又给我来了密函,他对苏逸颇为赏识,建议我好好考虑此人。其实我也一直在考虑对苏逸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合适,如今看来,父皇摆明了是要重用此人的,况他也不像个会惹事的主,那么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曾言

  我的机会一向不错,这次也不例外,正当我寻思找个合适的机会推苏逸一把的时候,机会就降临了。

  大陈宝应十一年夏末,北部的大月族毫无征兆的入侵大陈酉州、蔡州两地,来势汹汹,一路畅行无阻。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的时候,父皇大怒,急喘不止,幸有太医速施针灸,方得缓过气来。

  说起来,父皇虽无太祖定鼎中京的魄力,也无太宗开疆扩土的气概,但守成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自登基以来,也算是国泰民安,何曾被外族打得如此措手不及过?故而当日午时便召集群臣商议应对之策。

  说白来,打仗不外乎将士钱粮。钱粮上,大陈数年来收成不算差,但边境战事也一直没有断过,更兼黄河时有泛滥,赈济灾民,筑堤坝,开河道,开支也不小,但总体来说应付一场战事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关键就在于将领。要在平时,这领军出征至多也只是势力的一次此消彼长,要不得命的。但偏偏这是太子之争的紧要关头,谁不在心里急速地打着小算盘?

  出乎意料的是,向来在京城呆不住的罗元量此次并没有自请出征,八王兄的几个心腹急急地推了他出来,他也只是稳稳当当的表示"若有差遣,必将全力以赴,报效朝廷",亏了其父罗承继暗地里向他使了不少眼色,他倒沉得住气。

  大王兄这边虽有几个能领兵的,但他为人谨慎,哪里舍得把鱼杆伸到那么远的河中央去啊,这能不能钓到鱼还不定呢,最安全的莫过于远远地离了河岸,免沾惹腥味,别人要落水里了还可以趁机打打落水狗,要是别人钓到了,你也不亏,至少别人钓鱼的时候你可以打猎。也不闲着。

  二王兄这边的态度却反常地积极,一上来,五王兄就自请出征,二王兄也在忙不迭的帮腔,看来是不到手不罢休的。

  我闲闲地看了一遍,心内也有了腹稿。这确实是个争夺军权的好机会,但一来在军权方面二叔留给我的人还是有相当作用的,比较起来反倒是在朝廷上势力略显不足,这时候放长线未免得不偿失,二来我也不愿意过早地显了自己的实力,这第三吗,既然二王兄如此想要,我做个人情给他又何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户部尚书陈泰正可正好是八王兄的人,这场戏能不精彩吗?

  所以,朝议争议并不是很大,左相府的一干门生也没有闲着,从文治武工、谋略战术、治军之道等各方面分析了五王爷确实是领兵的不二人选,就连素来言辞谨慎的九王爷也进言支持五王爷领兵,所以皇上也就毫无异议的采纳了,当即下旨封五王爷为靖国将军,并当众嘉勉了几句。

  果然,五王兄对我今日在殿上的表现很是满意,晚上难得地造访九王府。算起来这也是兄弟二人头一次独自相对饮宴。

  酒酣耳热之际,他趁着几分酒兴道:"九弟,咱这兄弟里头你算是个厚道的,以后跟了哥哥们一道,哥哥们坐着总不会让你站着,有你的好去。"

  我赶紧笑说:"五哥这话就见外了,做兄弟的哪有那么多分际啊。今天我这做弟弟的把话搁这里了,这府里头五哥要看上什么,我绝无二话。"

  五王兄眯着眼睛,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说:"此话当真?"

  "借我个胆我也不敢耍五哥啊。"

  "好!那我就要她了!"五王兄砰得一声放下酒杯,指了指我身后。

  曾言

  "哈哈,古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五王兄看来也不能免俗啊。"我顿了顿,给自己倒了杯酒,回身道:"言冰,你可给九王府争脸了,五王爷放了满府的古董金银不要,可单单挑了你啊,你可不要丢我的脸啊。"

  "王爷,奴婢哪也不想去,一辈子伺候主子,求主子不要赶奴婢走,求主子开恩!五王爷开恩!"这丫头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连着在青石板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你跟随我多年,就如同我妹子一般,到了王兄府上,还能亏待了你不成?"我和颜悦色地拉起她,"平时看你还算机灵,怎么今个连好歹都不分了?来给五王爷倒酒。"

  "呵呵,九弟,我看还是算了吧,就当我多嘴……"

  "王兄哪里话,今儿个这事要传出去,知道的说你这是体贴下人,不知道的还道我这堂堂王爷言而无信呢。"我举手止住他的话。

  "哈哈,今天我算是知道了,九弟你是个痛快人,来干杯!"

  一场饮宴,各怀心思,宾主尽欢。

  出征当日一大早,京城里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全都来到崇武门前,按等级整整齐齐地列队,左右两军雁翅般地排在两侧。五王兄的中军卫队,排成方队,站在中间,精神抖擞,杀气腾腾。

  "啪,啪,啪"静鞭三声,全场立刻鸦雀无声。接着,乐声响起,礼炮轰鸣。五王兄骑着高头大马出得城来,他右手怀抱大令旗,左手高举着一颗金灿灿的帅印。在一阵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万万岁"声中,父皇缓缓地走下銮舆,向众人挥手致意。

  五王兄从班部中闪身出来,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流着激动的泪水颤声说道:"请父皇留步。儿臣就此拜辞。儿臣当谨遵父皇训示,努力杀敌。请父皇安枕高卧,静候佳音。"

  父皇看起来十分激动。他已经老了,这样的热血澎湃他似乎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半晌才出声道:"起来吧。该说的话,朕全告诉你了,你要好自为之。军情大事,要飞马报朕知道。不要挂念朕,只要前方得手,朕总是高兴的。你,出发吧。"

  立时,号炮震天,军歌高唱,三千铁甲军士翻身上马,举起了明晃晃的战刀,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这八万大军刚一走,这京里也跟着不安分起来。

  大王兄性子未免急了点,这大军刚走没两天,他就急不可耐地要挤兑五王兄在禁军中的势力,楞是找了个理由安了个副统领进去,做事情也太行于外露,难免招了某些人的眼。

  这边厢八王兄也开始周旋了。户部拿了国库的银子去买粮草,京城周边几个州县都是杯水车薪,还得要命人到千里之外的林州,东阳等地收购,这好端端的五日一计的粮草,硬是不得已改作了一月一计,这还不算中间必有的克扣。

  沿途各州虽有旨意要为大军筹集军需,但真正到位的数目微乎其微,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行军打仗之际,你还真不能得罪这些沿途的官吏,这闷亏还得等打完了仗才能算。

  军报天天从蔡州飞入京城,要粮草,要军需,要银子!父皇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陈泰正也是日日战战兢兢,明里发了不知道几道手令下去,责令速速备齐,甚至把自己的儿子都派往东阳督阵。二王兄的人倒是比较清闲,只在适当的时候旁敲侧击一下皇上,然就算如此也已经给了八王兄大大的压力。

  其实仔细掂量,行军打仗,这银子嘛当然是需要的,可也远没有到如此寸步唯艰的地步,五王兄这一手一来可以免了真正到山穷水尽的境况,二来恐怕是为了要给二王兄接下来的行动造势吧。

  曾言

  不几日,我正进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就巧遇了二王兄。自五王兄的事后,他看我的眼光就多了几分兄弟的温度。

  请完安一起出宫的时候便慢慢地聊了起来。他用颇为无奈的语气道:"九弟啊,不瞒你说,二哥这段时间心里可闷得慌。五弟在战场上是祸多福少,母后那里是天天在我耳边唠叨。什么军银粮草啊,她身在后宫知道些什么啊?那还不是捕风捉影的?可说真的,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二哥说的是。别说皇后娘娘担心,就是我这做兄弟的心里也一直悬着呢。唉,这粮草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拖久了还真要人命呢!"

  二王兄看了看四周,倾过身来,小声道:"这陈泰正真他妈不是东西!又有大哥在里面这一搅和,混得没边啊,看来这户部也该时候清理清理了。"

  "恩,说得也是。不过不是我说啊,这事可不好办。大哥在户部多年,根深着呢?这户部尚书之位,若非八哥保着怕早成了他的点心了。"我深思地提醒他。

  "这我考虑过,他成不了气候,别说我,八弟头一个就不同意。"二哥摇摇手,有些不屑地说道。

  "听二哥这一分析,我还真觉得这户部尚书的人选不好找呢。这一来要过得了大哥和八哥这一关,最好倒是个不沾边的,二来要在户部有些气候,否则怕是要被架空的,三来嘛行事务必要公允,唉,难啊!"我悠悠地叹了口气。

  二哥听了我的话,眉间皱了一下,道:"九弟说的有道理。今天这还要赶着去办点私事,改日请九弟到二哥那里坐坐,这一年到头坐不到一块安安静静吃顿饭的,还真只有皇家兄弟了。"

  "二哥哪里话,你是忙人,比不得我无事一身轻。"

  话我是说到这里了,二哥看来也不是个笨人,自然懂得取舍。

  果然,不出几日,便有奏折呈上去弹劾陈泰正办事不力,拖延军机,这边二哥就往上奏请擢升苏逸为户部尚书。

  父皇这一月来被粮草的事磨得耳朵都生茧了,况这苏逸确实有些才干,早就有意提拔的,更难得的是几位皇子都没有争议,连陈泰正本人都是大力举荐,所以也就准了。

  苏逸在这个敏感时刻被推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他为官不到一载,年纪轻轻,却升到了一部之长的位置,别说本朝没有,就是历史上也不多见,自然少不了眼红的要说说风凉话。这苏大人一不赌二不嫖三不拿昧心钱四不奉承拍马也没听说祖上有什么高人名士,那剩下了也就是那张脸了,所以便有茶馆酒肆的谣言散布开来,说苏逸"男生女相","以色惑主"云云,这斯文人要恶毒起来还真不是铁匠屠夫之流可以比的。

  可苏逸似乎丝毫没有受影响,这份从容连我都不得不在心里赞叹几句。

  他一上任,就奏请颁布了一道圣旨:蔡州边境五郡,分五户为一伍,每一伍如能在十日内上缴十担粮食,则伍内每户皆可免除来年徭役和赋税,朝廷在第二年以粮食或银两足数归还。

  这朝廷伸手向百姓要钱要粮的见得多了,可这要了还能还的可不多见。此旨一下,便陆续有民众排队到朝廷在各郡设立的征粮点纳粮,地方官吏即使要从中作梗也是不能的。

  这不出十日便征齐了三十万担粮食,再加上林州、东阳陆续收购到的粮草,供八万大军几个二月已是不成问题了。

  我私下里和宁远论起来,还真服了苏逸的心思,总能出人意料地解决问题,不简单。

  当然,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道令人不能不叹服的征粮旨,不过是苏逸的牛刀小试而已,他的才华和光芒又何仅于此!

  曾言

  粮草问题是暂时解决了,但是前方的战事却反而更加吃紧了,战报送到京城,朝上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怪只怪西戎竟然背弃前盟,在鹿州一带趁火打劫。这强盗看见同伙都是可以壮胆的,更别说是两支本就野心勃勃的虎狼之军了,大月族就是看准了大陈无法倾力还击,陆续又陈兵五万,使北疆战事再度陷入了困境。

  这边二王兄的脸色也不好看,本来希望能立个大功,顺便夺得部分兵权,现在倒好,八万人马困在那里,胜利遥遥无期,不仅身边少了一个有力的臂膀,还要在朝上时不时地受到大王兄和八王兄的攻击,所以他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倚重我这个威胁性不大的九皇子。

  时日虽浅,但人人都知道,现在的九皇子已经不是刚回京时的九皇子了,他在听别人奏对的时候,除了沉默,也可以辩驳;在朝宴的时候,除了看得到不经意瞥过的视线,还看得到刻意讨好的微笑;在称病不上朝的日子,除了母妃的问候外,收到更多的是朝臣的拜贴。

  这种日子虽然未免狐假虎威,但也算不错。只是我也有我的原则,这借力打力的事嘛多做也无妨,趁机还可以安插一些自己的心腹,但真正劳筋动骨的事情我是不做的,黑锅骂名还是让别人去背吧。

  就拿抗击西戎这件事来说吧,我竭力主张让罗元量领兵,面上说来,他是御封的征西大将军,战功赫赫,多年镇守西疆,知己知彼,自是最合适不过的。

  心里嘛打算着,如此好的一个调虎离山之计要不用真不是我的本性。

  只是中途发生了一点意外,罗元量领旨后执意推荐了一个人来担任他的副将。说起来这个人我也是听说过的,也就是苏逸的结拜兄弟杨靖。

  当初底下的人回报,罗元量自见了杨靖之后,便引为知己,三天两头往苏府里跑,若非朝中人人都知道罗元量的性子,还真要以为苏逸靠向了八王兄一边呢。

  如今既然罗元量已是主帅,他又力推杨靖,况推的人还是苏逸的结拜兄弟,父皇也就二话不说准了。苏逸自然也无话说。八王兄想着给苏逸送了这么大一个人情,这即使没有好处总也不会有坏处,自然也是积极附和。

  但出征当日,近罗大将军五十步之内的人都无比惊讶的发现了一个事实,堂堂的大将军脸上竟然有颜色颇深的淤青!竟然有人敢如此殴打一军主帅,这实在是天大的奇闻!

  这次上阵的士兵有十万,多来自罗元量的旧部,所以八王兄在京城附近的兵力是大大减弱了,我建议二王兄加强京畿附近的军防势力,也正合了他心思。但他一个从未领过兵的皇子,对军中那些深深浅浅的暗道的了解,自是比不得我这个从小在军中长大的兄弟,所以我一方面拉拢了不少有用的人,另一方面把何英、曾鸣等心腹也安插了进去,位子虽不起眼,但一旦发生什么事情,策应起来绝对是一呼百应的。

  大王兄由于在户部失了尚书之位,一直心有不甘,私下里动作也颇为频繁。吏部有宁远把着我是放心的,其余几部倒还在其次,只是这兵部事关大局,我不得不小心谋划。原先的时候,这兵部势力还算均衡,大王兄,二王兄和八王兄都安排了人在里面担任侍郎,兵部尚书是大王兄的人。父皇当初也许正是出于均衡的考虑来安排的,又考虑到大哥为人谨小慎微,倒不担心他做出什么没法收拾的事情来,所以就由他的人领了兵部。

  我虽有二叔的一些旧部在兵部任职,但已经被排挤在权利中心之外了,必得重心部署才能有立足之地,要摸鱼自然就得先搅混了水。我和秋宁远私下里开始了筹划。

  只是还没等我们着手去做,朝里又发生了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而起言的除了苏逸还是苏逸。

  曾言

  事情源于苏逸的一封奏折。他建议朝廷把东南沿海的三处盐田租让给家资丰厚的商人经营,租期两年,出价高者得之,朝廷每年以盐和银两收取租税,用于军队、朝廷和赈济灾民,剩余的收成归租借的商人所有。至于剩余多少,朝廷一概不过问,端看个人的经营。为了防止盐商私自抬价,朝廷同时在全国指定盐价,也不再限制私盐的买卖。

  这一奏折在朝廷上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但意见也是前所未有的一致,没有一个人赞同苏逸的提议。

  盐归朝廷经营,这是历朝历代的惯例。一来,这是关系黎民百姓生息的大事,当然也就关系到朝廷的千年基业,二来朝廷每年的国库有近两成来自于此,好端端的一个金饭碗,你要送到人家的手里去,然后去问人家要钱买饭吃,这种事谁会同意?

  更何况盐铁使之类的职缺一向是肥地流油,这朝野上下有多少官员靠着它发财升官,一旦租出去,你让这些人怎么办?

  所以皇上首次驳回了苏逸的奏章,念他一向勤于职守,脸色虽有些不好看,也未多加惩戒。只这奏折牵连太广,无端得罪了无数朝廷大员,这苏逸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啊。

  这日我和宁远私下里喝酒论起,宁远倒是对苏逸的敢作敢为佩服得紧,道:"这事只要晓得吃饭的人都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也只有苏逸如此性情的人才敢为之了。这旁人大算盘里装着小算盘,哪里能如此啊!"

  我摇摇头,笑道:"勇气是可嘉的,不过这做人吗,就是要难得糊涂,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点苏逸他是远远不及你啊。"

  "王爷取笑了。依臣看,苏逸在当下提出如此的计策,也是情非得已。"他顿了顿,接着道:"这两处十几万人马可都在急着向他要钱要粮啊,这国库的底王爷您也是知道的,再则这几年几位皇子明里暗里吞了多少银子,当下紧要关头就更不会手软了。还有,这秋汛也快到了,每年的赈济银两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这苏逸当初接的可是个烂摊子,您让他往哪儿要钱去?"

  "这么说,这事我也有份啊,呵呵。"我笑,"那宁远,依你看,这苏逸是当用呢还是当舍?"

  "王爷这是要考考臣下了,那臣也就知无不言了。用人之道相信王爷比臣清楚百倍,这首要的是德,苏逸为官虽不善逢迎,但廉洁自律,心怀百姓,更敢于为民请命,实在难得。这其次是才,我虽与他相识不深,但端看其所作所为,便知其是个百年罕见的能人。再则,千里马罕有,但伯乐更罕有。以王爷的雄才大略自是可以令其扬长避短,造福朝廷的。"

  "哈哈哈,依本王看,宁远才是左辅右弼之才。论才,你年纪轻轻,文武兼修,治事用人谋略无一不能;论德,能在本王面前侃侃而谈他人的长处,不偏颇,无私心,这份胸襟几人能有?好,本王没有错看你!"

  "王爷谬赞了。只是眼下,要趁机整治他的人何其多,王爷要用他,怕要想个法子先保全他才好。"

  "恩。这父皇也不是真要为难他,这一头我们还是可以放心的。其实如此一来,对我们也不无好处,金玉其内,无人争之,我们倒捡了个大便宜。本王现在还不方便出面,就由你来吧,左相府一向中立,做起来也免得人说三道四。"

  "还有,兵部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事情已经差不多了,要真正论起来,再加上在禁军和京城外围东西两营中的兵力,已足以和其他几位王爷相抗衡。"

  "很好!你继续放手去做,本王给你担着。另外,最近八王兄好象很不安分,多注意着点。"

  "臣明白。"

  秋宁远

  自和苏逸,罗元量三人共饮之后,我和苏逸便感觉亲近了很多,鉴于左相府的中立立场,我也不怕人说三道四,有时间也会过府喝喝茶,聊聊前人旧闻,倒也舒心。只是几乎每次都会遇到罗元量,这大将军未免也太闲得慌了,实在教人难以相信他就是那个一刻也少不得算计的右相的儿子!

  说起来,苏逸这个人实在是不错的。相交不深的人,往往只看到他在朝中锋芒毕露,在私下独来独往,便认定他是一个孤芳自赏的人,其实大谬。

  他幼时失怙,遍尝世态艰辛,胸有长才也多源于自身的勤勉努力,后又从中原游历到四川,走遍大半江山,自是与埋头苦读十年寒窗的书生不同,对世道、对百姓、对经史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些见解,往往迥异传统,还真不是一般庸俗之人可以理解的,所谓千古难得之才大概就是如此吧。

  只是曲高和寡,如此惊才绝艳的一个人,若要遇到一个能识他、用他的人该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

  我自问虽非君子,但也做不来小人心胸狭隘之行径,故在九王爷面前我对苏逸一向赞誉有加。其实单就用人而言,综观当今,大概也就只有九王爷能识他用他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皇上虽善于识人,但缺乏远见,终不能人尽其才,至多是个守成之君,而守成是不需要太大的变革的。

  九王爷则不同,观其一贯的为人处事,不难看出他的谋略、眼光和野心,如其登上大位若不能成为名留青史的明君,则必是生灵涂炭的暴君。而若要成为前者,不可或缺的就是苏逸这样的人才。事实也证明,九王爷确实有意将苏逸置之麾下。

  大陈宝应十一年夏末,北部的大月族入侵大陈酉州、蔡州两地,皇上震怒,下令急速出兵征讨。但在选将一事上发生了争议,八王爷一方虽表现积极,但征西大将军罗元量却似有迟疑,反常地并未自请出征,相反五王爷倒是很干脆地向皇上请战。我和九王爷商议后,顺带帮了他一把。

  其后形势的发展也确在我们的意料当中。战场的粮草,京城的兵防,八王爷和二王爷斗得不可开交,最终双方妥协用苏逸换下了八王爷一方的户部尚书陈泰正。

  苏逸一上任,便奏请颁布了一道别出心裁的征粮旨,迅速的解决了北疆的粮草问题。

  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随之西戎犯鹿州,罗元量出战,二王爷东西两营大换将,兵部党争愈演愈烈。

  原本兵部势力一向均衡,但一连串的此消彼长之后已难以维继,我和九王爷商议便要趁这契机好好布局一番。连番计较下来,终定下了一串连环计。

  大王爷的多疑且心胸狭隘,"无中生有"之计自是上策,兵部尚书孟青海是他的门下,为人倒也本分,只这人性子颇为耿直,不似个受得委屈的人。如九王爷到时能撺掇了二王爷处处礼遇于他,他必见疑于大王爷,这当下的闪失也莫过于离心离德了,大王爷也实不足惧。

  二王爷向有贤名,若非皇后一直不受宠,他自是最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然皇上一直不曾下诏,这也暗示着当今并非特别属意于他,但又不能不顾及他在朝中的影响力。但人一旦名声过大便往往也会为名所累。你说皇上能容忍天下人只知贤德的二王爷而不知还有个皇上吗?更何况他还在禁军、兵部和京城东西两大营里拥有莫大的势力,卧榻之侧岂能容人安睡?

  至于八王爷,他是皇上的宠妃所出,又有右相府的势力在背后撑腰,对付起来比较棘手,但也并非全无弱点,这后宫荣辱兴衰自古见得多了,帝王的宠爱也自是天下最靠不住的东西,只要有了更好的,就不怕他忘不了曾经最好的,还顺带可以在帝侧安个眼线。对付右相府我则用了打草惊蛇之计。只要让其他两位王爷感受到右相府的威胁在与日俱增,不怕他们不狗急跳墙。

  待他们狗咬狗一身毛之时,也是我们大功告成之日了。

  秋宁远

  正当我们紧锣密鼓展开行动之时,朝里出了一件颇为引人注目的事情:苏逸向皇上提出了闻所未闻的盐田租借之策。一时间朝内反对之声四起,能明了他的立场和心思的人少之又少。

  我真不知道是要叹他的七窍玲珑精巧心思,还是要赞他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此一来他在朝内的日子可不太好过。不过这样也好,朝廷局势已经一触即发,闲置他一段时日未必不是一种保护。更何况听九王爷的口气,也颇为赞叹他的才华,自会想法子护他周全。

  大陈宝应十一年秋,我们的计策首先在二王爷处起效。二王爷在中秋家宴上姗姗来迟,皇上发怒,当场申斥其"散漫不羁,不堪重任",此言着实分量不轻,皇后当场跌落了酒杯,二王爷一党脸色惨淡。明白的人都知道皇上这是要拿二王爷开刀了。

  三日后皇上借口整顿禁军军纪,撤了禁军统领卫其俊的职,用了默默无闻的原禁军知事章威为统领。二王爷在禁军的势力大大削弱。

  说起来,九王爷确实是天生的权谋之士。他往日里和二王爷走得最近,按理这二王爷一党要是遭了皇上的忌讳,他的日子自也好不到哪里去,可现今看来,皇上不但没有猜忌他,反而增了倚重之意,而原属二王爷手下的一干人也隐隐有了惟其马首是瞻之势,我在钦佩之余也着实好奇九王爷的手段。

  后宫这段时间也不安宁,皇上自从在太后处见了进宫请安的内阁大学士殷素商之女殷灵儿之后日思夜想,不久就下旨封了她为华清宫贤妃,一时间宠冠后宫,连往日圣眷正隆的罗贵妃也搁在了一旁。八王爷一派自是感觉到了大大的压力,手下更抓紧了权柄不放。

  皇上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这女色二字又最是磨人,现如今三五日不上朝也是常有的事情。这满朝大臣的心可天天在那里悬着呢,便有耐不住性子的上折子奏请立太子。皇上人老心可不老,又刚得了可心的美人儿相伴,自是巴望着能"万岁,万岁,万万岁"下去的,哪还能理会这些扫兴的事情,便是北疆和西疆的战局也不如以前般忧心,顺手交给了九王爷去理会。平日里却忙起了求仙问道之事,御史台每有劝谏也多置之不理。

  几位王爷心知肚明,便更是放开了手脚活动起来。眼看一场大变在即,京城中人人自危,我在各部周旋之余,也暗地里增加了不少人手监视各方人马。

  宝应十一年腊月初三,二王爷飞鸽传书给远在北疆的五王爷令其秘密回京。

  初四,大王爷与八王爷为了西疆转运使一职大闹兵部。

  初五,八王爷门下于右相府秘议,商议夺政大事。

  初六,兵部尚书孟青海请辞,皇上准奏,兵部尚书一职由九王爷暂摄。

  初七,八王爷上折子参了五王爷一本,言其"不奉诏,擅离职守,秘密回京,犯欺君之罪",奏请皇上圣裁,皇上大怒,责令京兆尹上官信守严查。

  初八,我得到秘报,二王爷定于腊月初十逼宫篡位!局势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得到这个消息,我与九王爷连夜秘议,召集手下心腹着手部署,禁军的人马自是不能有失,现任禁军统领章威本就是九王爷的人,负责内城守卫之职倒不必过虑。王爷对京城东西两大营也作了部署,一旦二王爷起兵,务必要无声无息地杀掉两营将官,取而代之。

  另外,早在一月前九王爷就已经通知驻守关外的二皇叔,召集精兵三万,分兵三路,秘密出击,一路拦截北疆大军,一路拦截西疆大军,防止两路人马回京接应,最后一路人马现在已经秘密驻扎在京城两百里之外的河西峡谷,京城一旦有变,可随时接应。

  秋宁远

  宝应十一年腊月初十,二王爷于东西两大营发动兵变,猝然起兵逼宫,大王爷府,八王爷府和右相府都被大军重重包围,措手不及之下全无还手之力。两营大军来势汹汹,直奔内城,于华清宫逼皇上让位。

  然陡变突生,九王爷率军入宫勤王,一举擒下叛首,皇上惊吓过度于次日清晨薨于华清宫。留有遗诏,称"朕膺天命二十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九皇子贤德仁厚,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此段公案史称"华清宫之变"。至于其中细节,缘何二王爷功败垂成,禁军不堪一击,九王爷如何擒下叛首,皇上是否薨于惊吓,遗诏是否真实,等等,自是成了千古悬案,也无人敢去追究。

  九王爷临危受命,先靖除了皇宫的叛军,控制了京城防务,平定了东西两大营的叛逆残余,然后赶至三府救援。三府伤亡都颇为惨重,大王爷府的护卫死伤太半,世子遭横祸。八王府最是惨烈,遍地横尸,八王身受重伤,几位王妃吓得神智不清。右相府也好不到哪里去,若非罗元量在京城的旧部及时赶来相救,恐怕要遭满门屠戮。

  此一夜,是水与火的一夜,其惨烈令人虚发冷汗!然留在史册里的却仅仅是如此言简意赅的一句:"八王叛乱,旋败,诛。次晨,帝薨,九王继位,易国号乾清"。若非亲历,此间的惊险诡谲何人可知?

  皇上薨于华清宫的时候,文武百官正齐齐聚于宫门外,还没能从昨夜雷霆万钧的叛乱中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在听候当今的发落,等待未知的命运。

  我也置身在列,只不过我知道我等到的必定会是我想要的结果。成王败寇,什么命运,什么气数,要我说统统是愚人自愚,人生原本是一场豪赌,你可以诡计百出,可以手段卑劣,但是只要能让对手低头认输,你便是最后的赢家。世事凡此种种,莫不如是。

  所以,当太监总官赵敬高举着明黄的圣旨出来时,我无声地笑了,在一声高过一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中笑得畅快。

  先皇新丧,九王爷,不,如今要叫皇上了,皇上哀思伤神,罢朝十五日,亲守灵堂,侍亲至孝,为天下万民之楷模。

  但罢朝的真正原因朝堂上那群终日浸淫权势斗争的老家伙谁不心知肚明?皇家无骨肉,哪来的亲情?真正的原因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要着手重新安排这金碧辉煌的正阳殿了。

  灵堂外,皇上缓缓步出,看见昔日的兄长跪趴在地,磕头如仪,不经意地挑了挑嘴角,笑呵呵地道:"起来,起来,这是做什么呢。来人,给几位王爷看座,午膳准备好了就上来。朕要和几位兄弟边吃边谈,好好说说话。"

  皇上大刺刺地坐了上首,缓缓道:"在座的都是朕的兄弟,朕也不怕出丑。打开了窗子说吧,论长幼,论学识,论才干,朕自问都比不得几位兄长的能耐。"

  说着向下看了一眼,话锋一转道:

  "然朕虽无意江山皇位,但既然父皇把这锦绣江山交给了朕,朕就一定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今后多有仰仗各位皇兄皇弟之处,还请诸位兄弟不要藏才才好。"

  所谓形势比人强,此境此景,除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你还能说什么?望着下首的各位王爷唯唯而应,皇上哈哈长笑,大手一挥:"传膳。"

  今时今日,再没有什么大王爷、二王爷、八王爷,有的只是皇上,一言九鼎,俯瞰众生的皇上!

  皇位啊皇位,无怪乎无数人为你痴狂若梦,生灵涂炭亦死不旋踵!

  秋宁远

  正阳殿,金碧辉煌,这是无数人寒窗十载、皓首穷经一辈子,也未能踏入的地方。这里弥漫了太多的权谋、悲欢、争斗,那丹漆的石阶,红得像风吹黯淡的凝血,那张牙舞爪的图腾,更像是传说中阴魂不散的厉鬼。但这个地方即使有千般不是,万般不祥,终掩不了它的唯一好处——权利。

  没有踏进来的人想进来,踏进来的人想靠那张龙椅再近一步,靠近了的怕终有一日要远离,于是便有了权谋、悲欢与争斗。但决定这一切的何尝是你自己,圣意又岂是他人可以揣测的了的!

  先皇发丧,新皇登基,第一道圣旨没有按例加封皇太后,也没有犒赏叛乱的功臣,更没有安抚各方势力,而是大大出人意料地擢升原户部尚书苏逸为右相!

  此旨一出,朝野哗然。人人都在想,苏逸这小子恁地假清高,背地里不知在先皇面前嚼了多少舌根,予了这昔日的九王爷多少好处。否则,先皇又怎么会弃一直偏宠的八王爷而改立毫无背景的九王爷呢?

  这也难怪,新皇第一诏何等重要,往后数十年朝廷的风向,当今皇上的喜好莫不在其中。若非我对情势知之甚详,恐怕连我也会做如此臆测。

  以我对当今的了解,此举的意义不外乎为:

  一是八王爷虽然已经臣服,但是罗元量这个变数还没有回京,而要影响罗元量的决定又不至背叛朝廷,那苏逸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因为他有一个一心追随的好兄弟杨靖。

  二是苏逸是朝内少数没有涉入党争的官员,用他是四平八稳,不会惊动太大。

  当然很重要的前提是苏逸确有才华,且当今皇上极为欣赏,并有意重用。以此观之,当今的胸怀实在是不小,假以时日,必能大振大陈国威。

  除了这首诏,新皇登基当日还颁布了六道圣旨:

  其一是二王爷叛逆谋反,论罪当诛,皇上念及骨肉亲情,将其贬为庶民,终身圈禁,府内一赶人等随同服侍。

  其二是加封我为左相。父亲在先皇过身不久就主动请辞了,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宦海沉浮,朝夕之间,切莫无路可走再回头。"

  其三是加封大王爷和八王爷为一等世袭保国郡王,谁都知道,这名头听来好听,但毫无实权,不过如今情势保得性命和荣华就已经不错了,还指望什么,手上的军权自然也知趣地交了出来。

  其四是加封萧德妃为皇太后,总理后宫,有皇子的后妃可入皇子府邸颐养。

  其五是念及右相年事已高,赐金银若干,令其在家颐养天年,并封其子罗元量为抚远侯,依旧镇守西疆。

  其六便是加封二皇爷为镇国公,以及封赏一干有功的将士。

  皇上对六部倒没有做多大的调整,不过这些年也安插了不少皇上的心腹在里面,又有左右两相的辖制,也不急在一时。

  旨意颁下去以后,真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乖觉的默默领会上意,讨巧的四处逢迎,贬谪的胆战心惊,这当今在做皇子的时候也不算太显眼,是故种种手段心计自是鲜为人知,也难怪他们无所适从。

  杨靖

  如果三个月前有人告诉我我会到这个鸟不生蛋鸡不拉屎的地方来,我一定会先大笑三声,痛揍他一顿,然后再把他丢到河里去喂鱼。

  但是如果有人现在告诉我这句话,那我一定会痛痛快快地给他一刀,因为世上所有的乌鸦都该杀!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我怎么就被罗元量那家伙给蒙了呢?你说,好好的花红柳绿的京城不呆,我为什么要到这黄沙漫天的地方来吹冷风啊?虽然我是没有莫伦那小子爱沾花惹草,但是对着这一堆臭男人尤其是罗元量那个粗鲁的家伙,就是美女的裹脚布也是值得我梦里流口水的啊!我现在是后悔得要命,后悔在京城的时候咋没有早早地抢个美女做媳妇儿呢,这一年半载之后也不知道莫伦会不会看在兄弟的份上给我剩下这么一个半个。最后悔的当然还是当日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罗元量这个家伙,至少也要打断他两三根肋骨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啊!

  想当初,他巴巴地到大哥府里来找我的时候,我还着实高兴了一阵呢,庆幸终于有个能慧眼识英雄的人在。实在想不到这厮是个地地道道的白眼狼,打一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

  不错,比起秋宁远那个阴沉的家伙,他这人是有不少还算顺眼的地方,比如喝酒从不推搪,打架从不认输,不打花腔,不摆官架子等等,但是瑜不掩瑕啊,缺点更大,就是小气。不就喝了他几杯酒吗,他就给我三天两头到大哥府里来白吃白喝!大哥人好,不跟他计较,我可看不过去了,所以尽管烦人得很,但每次还是努力得找个理由把他骗出去,你说骗出去干什么?当然是喝酒打架了。

  看看大哥,再看看罗元量,你就会发现,在大陈还是文官比较有前途。想他一个堂堂的大将军,闲得发霉,可见是不怎么受重用,而大哥就不一样了。一说起大哥啊,我就不得不佩服我当初的眼光了,拣得没话说。我是不大清楚那一群大臣们在朝廷里假正经地斗些什么,但是咱相信老百姓的眼睛。这不,大哥上任不到半年,就颁布了一部什么《行商法》,这经商本就是大哥的老本行,飞月楼在短短的几年里就名闻江北也不是说说的,那是真本事,现在让他来给皇帝老子挣钱,还不是一样手到擒来。

  不过即使是我这样的粗人也看出来了,大哥并不十分开心。按理说这是不太可能的。你看,秦大个在四川坐镇,丝毫没有偷懒,飞月楼的牌子是越来越铁,他倒还有点良心,每个月都会千里迢迢寄信过来慰问大家一番。莫伦这边的情况也不懒,这小子天生是个挖人隐私的坏坯子,你要问今天皇帝打了几个咯他都能给你打听出来,大哥让他负责飞月楼的情报网确实是物尽其用。还有小雪,现在除了发花痴外,还兼职做了府里的大管家,训起人来是越来越凶,看来再这样下去即使遇到了哪个当世大文豪,人家也不敢要她。

  当然还有祁县那边来的消息也从来都不坏,大哥的亲妹子在林府生活得好好的,大哥曾经的恩人也是顺风顺水,全无需要挂念担忧的地方。朝廷里虽然黑得很,北边还发生了战事,但那是朝廷大事,你一个人操心也没用的。所以除了"天生劳碌命"这一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本来北疆的战事爆发的时候,我还私下里高兴过一阵的,以为罗元量这厮总算能拣到点事情做了,没想到他真是太不受宠了,皇帝竟然宁可让自己的亲儿子到战场上去冒险也不让他领兵。不过看他好象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所以我也就把安慰的话免了。幸好他不是娘们,受点委屈就哭。

  不过老实说,罗元量这人虽然是烦了点,但还不是最招人厌的,最讨厌的就是秋宁远这家伙了。仗着一张脸还过得去,经常来府里喝茶,把个雪美人迷得魂不守舍,还尽和大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要不是看在小雪的面上,我早就揍他一顿了,管他什么左相府,什么吏部侍郎,看那一脸的假笑就知道不是好人。

  杨靖

  也不知道是不是秋宁远这厮在背后搞鬼,皇帝老子封大哥做了劳舌子的户部尚书,我不是说这官不好,而是连我这种不闻朝政的人都知道,如今这个位子可不好做。

  喝酒的时候和罗元量抱怨了一通,他却不当回事,说:"放心好了,你大哥是什么人?用得着你操心吗?"把我气得半死,这种人真不仗义,枉费我大哥每次都留他在府里白吃白喝。我前思后想,还是半夜三更摸到了大哥的房间里,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认真地对他说:"大哥,要是朝廷里那帮兔崽子为难你,咱就回四川吧。反正我们有的是钱,饿不死的。"

  大哥看着我笑,撸了撸我的头发说:"这几句话憋很久了吧?"又侧开脸对门外道:"小雪,阿伦,你们也别在门外站着了。"

  话音刚落,莫伦那小子就摸着鼻子讪笑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低头假装检视衣裙的雪美人。

  大哥的眼神看起来很温暖,拍了拍莫伦的肩膀,又扯了扯小雪的辫子,说:"大哥不好,让大家担心了。不过相信大哥,会没事的,别担心。"

  "大哥,这次二王爷举荐你,明显地是要借你来摆脱八王爷的压制,你这尚书的位子可事关大局啊。"原来是二王爷搞的鬼,看来是我冤枉秋宁远那家伙了。

  "阿伦,自进了这京城以来,大哥就一直在想一些问题,比如这大陈到底需要一位什么样的君主?男儿立身处世究竟为的是什么?当初,你们在连山占地为王,恐怕也是为形势所迫吧,那么如何才能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呢?归结起来,两个字,富民。穷困猛于虎啊!"

  大哥似有所叹,继续道:"大哥卑微之人,虽不敢说为天下苍生,但力所能及还是应该的。"

  莫伦听得肃然,道:"大哥说的没错。但是当今皇上可不像是个有如此气度的君主,这富民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我和小雪也在一边点头同意。

  大哥沉吟了一阵道:"不会太远了,我相信这场夺嫡之争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照我看,大王爷,二王爷和八王爷比之当今也未必就能强多少,这天皇贵胄哪里知道民间疾苦啊,还不是争权夺利的戏码。"想不到雪美人一开口就那么辣,我暗暗咋舌。

  "不,不是他们。"大哥好像不愿意再多说,转了口道:"相信大哥,我会有分寸的,事有可为则为,不急于一时。倒是你们,也别老为大哥耽误了自己,都是在刀口上走过的人了,好好学点本事,来日咱们兄弟携手轰轰烈烈大干一场,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难得听大哥激昂慷慨语出豪迈,又恐他提起我多日未摸过的什么《孙子兵法》《军略纪要》,我忙高声应道:"大哥说的好!终有一日要叫罗元量那家伙见了我也给我打躬作揖。小雪,拿酒来!难得大哥高兴,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其余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继而大笑,小雪边往外走,嘴里还边叹道:"唉,看来罗元量这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大哥确实是好样的,一道征粮旨发下去,粮草问题都解决了,哪像那些只知道吃饭的昏官。我一高兴,就难得地主动把罗元量叫了出来喝酒,当然还是他请客,谁让他比较有钱。正喝得高兴,就听到了一些不入流的话,什么"苏逸,美人一个啊,难怪升官也升得快","这让皇上一高兴了,封个左右相爷也不难啊",边上还有人故意拢了拢嘴,神秘兮兮地说:"一个山野小子,一来就做了户部侍郎,这其中嘛,嘿嘿……"几个人都下流地笑起来。

  我忍无可忍,跳过去,一脚踹翻了一个,笑道:"嘿嘿,原来狗也上酒楼喝酒,小爷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啊。不过,这嘴真他妈的臭!"

  我狠狠地照着心窝给了他们几脚,有两个就昏死过去了,剩下地都跪在地上边磕头边求饶。想起他们刚才的恶心嘴脸,我又上去补了几脚。罗元量怕我闹出人命来,硬是把我半抱半拖地拉出了酒搂。

  我余怒未消,冲他腿上就是一脚,把他踹得哧牙裂嘴,还边赔笑:"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残了你可要给我送终养老。"我作势又踢,他机警地跳开去,边笑边打躬作揖。

  杨靖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府里,晚饭也不想吃,就躺床上了。你说这什么世道,自己越没本事就越见不得人好,平日里越斯文风雅损起人来越阴险毒辣!大哥每夜挑灯夜读他们看到了吗?大哥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他们看到了吗?全他妈只知道胡说八道!

  心里不痛快,连着几日,我都病怏怏地懒得出去,说也奇怪,这几日罗元量也没来府里蹭饭,也没来找我喝酒,看来八成是那日被我打怕了。

  没事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房里翻翻书,练练筋骨,绝对避免到大哥面前去转悠,我这人藏不住话,省得不小心说错了话惹大哥不开心。

  这日,我正无聊地摆弄桌上的镇纸,莫伦这小子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拎起我的衣领就往外走。我大怒,狠狠甩了他一肘子,叫骂道:"姓莫的,你找死啊!"

  没想到,他忽然又停了下来,使劲拧了拧我的两边脸颊,大笑道:"死小子,没想到你刚坐月子,儿子就会叫爹了,哈哈,了不起!"

  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也忘了跟他计较脸上的淤痕,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感觉没多大差别啊,我正纳闷这莫小子今天怎么失心疯了,莫非是坏事做多了得了现世报?他却趁我正纳闷的时候,又狠狠拧了几把,他妈的老虎不发威你当老子是病猫,有你的好看!我盘算着今天怎么着也要让他哭爷爷喊奶奶地求饶,不想他却必恭必敬地给我作了一揖,谄媚地悄声道:"杨大人,小人这厢有礼了。杨大人连着闭门五日,一心向学,实在千古罕见,连皇上都深为感动,封了您个大大的官做呢。看在这几日小人鞍前马后给您送饭送菜的份上,日后还请杨大人多多提携啊,嘿嘿。"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懒得理这疯子,径自去找大哥问个清楚。刚走到前厅,就听到罗元量那厮的声音,竟是比莫小子还谄媚:"大哥,拜托了,您不帮我可没人能帮得了我了啊,大哥!"

  我一脚跨进去,怪叫一声:"'大哥','大哥',叫得好亲热啊!大哥,你要小心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罗元量看见是我,马上闭嘴站到了大哥的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大哥,我心里嘀咕,上次我也没下狠手啊,有必要这么怕我吗?

  大哥咳了一声,说:"小靖,罗将军两日后,就要领兵征讨西戎,今天早朝时他特地向皇上推荐了你担任副将。大哥,大哥也希望你能出去历练历练。"

  我惊得张大了嘴,大叫一声:"罗元量,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你为什么要害我啊?"

  他忙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唉,小靖,你听我说啊,这次西戎来势汹汹,这仗可凶险得很。"

  "那你还有没有良心啊,让我一起去送死啊?"我气得直翻白眼。

  "这怎么同?我想了很久,小靖,你武功比我高,脑子比我好,就是长得也比我威风多了,你不去,我这仗也没法打了。到时候我死在战场上,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也没人再陪你喝酒打架了。你要记得兄弟的好,来年就到西疆来给我洒一壶酒吧。唉,大哥也不逼你去了。"

  "呸,瞧你这乌鸦嘴!什么死不死的,祸害遗千年,你还早着呢!"

  "是是是,你看我这一慌张连话也不会说了,要是打起仗来还真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瞧你这点出息!还是御封的征西大将军呢,给我看好了,小爷我要亲自出马,看他什么西戎东戎的,统统叫他有来无回。"我豪气地拍拍罗元量的肩膀,转头道:"大哥,今晚的饯行酒可不能赖,酒,就要杏花楼的酒了。"

  这一转头,我才发现,大哥和莫小子都极其惊讶地看着罗元量,莫小子甚至没来得及收起竖立的大拇指。这小子,平日里死要面子,难得今日见到罗元量如此坦率的承认自己不如我,也难怪他作此怪状了。[ylxsq.bbs.xilu.com]

  杨靖

  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儿当成名酒当醉",所以我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次日中午这也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奇怪的是大哥,他正在我房里轻手轻脚地把一件件衣服往一个布包里放。平日里看惯了他风流儒雅信手挥毫的模样,再看他温温吞吞地收拾包袱,怎么看怎么别扭!

  大哥见我醒了,忙递了杯茶过来,我老实不客气地喝了,对他说:"大哥,衣服少放几件就好了,带着麻烦。"

  "你呀,还是小孩子一个呢,你叫大哥怎么放心让你去打仗!"大哥开了窗子,坐到床沿上,揉了揉我的头发。

  "大哥放心吧,打仗和打架差不多,我最在行的!"我挺了挺胸膛示意大哥放心。

  "小靖,老实告诉大哥,你觉得罗将军这个人怎么样?"

  "恩,挺会喝酒的,比较有钱,但就是有些贪小便宜,不过还好就是没有什么官架子。"

  大哥失笑,宠溺地拧我的脸道:"傻小子,我是问他对你好吗?瞧你有的没的一大堆。"

  "好啊,不过没有大哥对我好。"我讨好地往大哥怀里钻,听到大哥在我头顶呵呵直笑,连骂"傻小子"。

  停了一会儿,大哥忽然很严肃地说:"小靖,大哥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你和罗将军出征后,无论京城里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没有旨意都千万不要回京,你一定要想办法拖住他,记得了吗?"

  "大哥,会出什么事情啊?"我有点被大哥的语气吓到了,忙挣脱出来问道。♂完结♂[ylxsq.bbs.xilu.com]

  "大哥也只是猜测,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事关罗将军的性命,你一定要记得,知道吗?还有这里有一封信,万一到时候你劝不住他,就拿了给他看,他自然会明白的。假若大哥猜错了,你就悄悄烧了吧。"大哥自怀里取了一封信塞给我,见我似乎有些呆住了,转又笑道:"没事,别担心。还有啊,大哥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要吩咐你呢。"

  我忙坐正了,看着他,却见大哥笑着说:"小靖啊,罗元量可是一军主帅,无威不立的,你在众人面前可不要扫他的面子才好。有事情私下里教训他就好了,哈哈。"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大哥就笑着走出去了。

  我仔细收好了大哥给我的信,想到大哥最后的那句话,却怎么想怎么觉得吃亏,要是他当着大家的面骂我,我即使在背后打回来那也是大失面子的,什么时候我杨靖需要这么窝囊啊?

  我三两口扒掉了厨房送来的饭菜,就急着找罗元量去问个清楚。这一问可把我气地不轻,什么"军令如山倒","动辄打四十军棍"等等,末了他还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你不会是一听就吓得后悔了吧?"

  一想到以后都要听这家伙的号令,连随便打他一拳都要先四处观察有没有人在,我就心头火起,心想:先下手为强,趁四下无人揍他一顿再说。

  所以第二日出征的时候,人人都看到了罗大将军脸上的淤青,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八成都在猜测它的来历。我虽有些后悔下手太重了点,可谁让他躲也不躲啊,活该!

  一路急速西行,沿途的人烟越来越少,黄沙越来越多,罗元量的将军架子也越来越大,不过看大家都好像很听他的样子,我也只好打起精神敷衍一番。

  第十日傍晚,我们终于赶到了鹿州的关塞,刚下马鞍,罗元量就吩咐另一名副将孙云飞安顿好兵马,自己便忙着去和驻守此地的鹿州兵马使陆谦商量事情去了,只吩咐我晚上在大帐里一起吃晚饭。

  我一个人无事可做,便拉了个小兵上城头去转了转。从城垛间望过去,满眼黄沙,大块的石块,丢弃的刀枪,凝干的血迹,残破的肢体,星星点点散落在上面,连耳边吹过的风都带着血腥味,似乎还夹杂着像呐喊又像是呜咽的声音。

  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我已经站在战场上了,这里随时都有人送命,打仗那是和打架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情!

  杨靖

  当天晚上,我并没有等到罗元量,西戎敌军趁夜突袭,罗元量一晚上都没有回营帐。

  看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我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再添乱,偏又什么忙也帮不上,那感觉就好像是吃了一颗朝天椒,却到处找不到水喝,难受地要命。

  天亮的时候,罗元量才回来,一点看不出是打了一夜的样子,似乎还挺得意,一进营帐就吆喝我起来,如果不是军中禁酒,恐怕他现在最想说的是"拿酒来"。你别说,以前看他整天和我打打闹闹,大碗喝酒,有时还说点粗口,真想不出他还能领兵打仗,而且还能坚持不喝酒,奇迹啊。

  果然,这一夜没有白忙乎,首站告捷,将士们的士气都高得不得了,就盼着好好杀个痛快,然后快快回京。我也有点闲不住了,虽说我这副将的位置来得挺侥幸,但上了战场不杀敌,就和到了金山不拣金子一样令人唾弃,再说将来莫小子问起来,我总不能说大将军一直指派我看守大营吧,那准得一辈子受他嘲笑。

  罗元量看我挺好学的样子,倒也没有不耐烦我。只是这家伙有点欠揍,人前啭得要命,大家商量军机的时候,我听不懂了就问,别人掩着嘴笑倒还罢了,他楞是摆摆手说:"关于这个问题,稍后请杨副将留下来,我们再仔细讨论讨论。"结果,大家憋不住了,哄堂大笑,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这姓罗的真他妈不是东西!如果不是大哥交代过,我早上去给他一拳了。

  还是大哥厉害啊,早料到这家伙不是好人,告诉我要找没人的时候教训他。不过,没人的时候我也懒得动手了,一来那时他往往谄媚无赖得很,打他都提不起兴致,二来他也确实很耐心地给我讲了一大堆,再要打他,你说我杨靖是这样的人吗?

  渐渐地我便也摸到了一些门道,三不五十还能在一边出出主意,虽然最后都没被采用,但私下里罗元量已经不只一次夸我,说什么比他当年强多了,我嘴里谦虚,心里却想:这还用说吗?也不看看你小爷我是谁!

  不过这仗打得真他妈不干脆!敌兵来攻城,我们一棍子把他们敲下去,但却眼巴巴地看他们退走;好不容易把他们骗到了馅井里,想痛痛快快杀个够本,却偏有不识相地要鸣金收兵。底下的士兵们都憋了一肚子气,心里直把一干将军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我虽然不介意他们问候我家老祖宗,但这仗还是人打的吗?趁着四下没人,我一把抓了罗元量的衣领,就狠狠给了他一拳。

  他见是我,也不恼,只笑了说:"很久没和我打架了,骨头痒了啊?"然后就没头没脑地给了我一下,这下我真的怒了,两个人就在营帐里撕杀起来。

  半天后,两人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这家伙嘴里还直呼"痛快",看他龇牙咧嘴、鼻青脸肿的样子,我也大叫过瘾。

  他大笑一声后,忽然转过头来,用比死了老娘还伤心的语气说:"小靖,我对不起手下的兄弟!我对不起你!"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罗元量,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靖,我自领兵以来,从来没有打过如此窝囊的仗!这帮兄弟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过来的,我实在没有脸面见他们。"

  "那今晚我们就去杀他个痛快!"我一听就来了精神。

  "呵呵,傻瓜。你知道吗,我虽然是皇上钦点的大将军,但陆谦那里还有把上方宝剑悬在我头顶呢。你说皇上那是什么意思?朝廷,朝廷,那群王八蛋除了争权夺利,他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士兵是在流血在拼命啊!"罗元量的声音里带了点哽咽。

  "我原本想,这仗这样也没法打下去了,咱们豁出去了,管他什么上方宝剑皇帝老子,总不能把所有兄弟的命都丢在这里吧。可是,你看,这是今天一早我收到的飞鸽传书。"

  杨靖

  我举起来仔细一看,上面写了二王爷动用东西两大营兵力造反了,皇上死了,最后便宜了九王爷,当了皇帝。

  "啊,那我大哥呢?"我忙不迭地转头问罗元量。

  "你急什么?你大哥死不了。他现在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当今登基第一道旨意就是封你大哥顶了我爹的位子。我说,阿靖啊,你以后可要好好跟你大哥多学学啊,这面上功夫你可差远了。。。。。。"

  我不等他说完就狠狠给了他一脚:"罗元量,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大哥怎么你了?他害你了,杀你全家了?以前你天天到府里瞎晃,他哪次不好酒好菜招待你?皇上看重他又怎么了?大哥他有能耐、不贪钱、不昧着良心做事,哪点不比朝廷里那群混蛋好了?你个良心给狗吃掉的东西,算我杨靖看错你了!"我气不过又给了他几脚,转身就冲出了营帐。

  真他妈的全不是东西,大哥正正当当做人,兢兢业业做官,碍着他们什么事了,难道出身不好就是罪过吗?什么污水都要往他身上泼。你别说,这九王爷以前没看出他有什么能耐,单单他肯重用大哥这一条就比那些吃干饭的不知强多少倍了。

  我闷闷地在城墙上坐了一整天,天黑了才想起肚子饿,慢腾腾地转回营帐里去,却见里面满满坐了十几个人,都是罗元量的心腹爱将。罗元量看见我回来,好象很惊讶,随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转头对大家说:"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大家按约定时间分头行事,务必要做得周密。下去吧。"

  等大家都退出去之后,他才走到我面前,直楞楞看了我许久,忽然两手一张抱住了我,轻叹了口气,道:"小靖,你回来做什么啊?傻子。当今是容不下我的,迟早要拿我开刀,你不一样,你回了京城,自然有你大哥保你。"

  我事先可从没想过要回京,听他一说,便知道他想多了,但第一次被一个大男人紧紧抱住,感觉着实有些奇怪,我也顾不上回嘴了。

  罗元量似乎满累的,整个人都挂在我身上,还不停在我耳边唠叨:"小靖,遇到你我一直好开心。自十四岁上了战场,我就一直想,也许我这辈子哪天就死在了战场上,这样也不错,好男儿就该轰轰烈烈,战死沙场。可是,小靖,现在我竟然舍不得死了!"

  我从背后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死什么死啊,有酒喝,有钱花,谁舍得死啊。你没错,我也舍不得死,媳妇都还没娶呢。"

  "傻瓜!我罗元量也有这么窝囊的时候呢,呵呵。小靖,以后你娶了漂亮媳妇,会不会把大哥给忘了啊?"

  "咳,我杨靖是这样的人吗?"

  "呵呵,忘记了我也不怪你。只要你以后开开心心的,不让人欺负了去就好。今早我一时气糊涂了,说错了话,你还生气吗?你说得不错,你大哥很好,为人好,做官也好,有他照应着你我也放心。"

  "哎,罗元量,你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啊,搞得像交代遗言一样。"

  "小靖,听我一句话,你尽快回京吧,就说我罗元量秘谋叛乱,你回京揭发我就好了……"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你要造反?"我挣大了眼睛看着他,"是要打回京城去吗?"

  罗元量轻轻点了点头,我奋力挣了出来,在包袱里找了一阵,才找到大哥给我的信,忙拿出来给了罗元量。

  罗元量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就拆开了,刚读了几句,脸色就大变,手一直在微微地发抖,看完后,长出了一口气,用力地抱了我一下,道:"小靖,多谢你大哥了,此番我险些丧命。我去处理点事情,你先吃晚饭吧。"

  "哎,你要去哪里啊?罗元量,你不会回京了吧?喂!"

  杨靖

  罗元量不知搞什么鬼,忙乎了一个晚上也没见他回来,我怕他偷偷回京,在营地四周转了好几圈,见大家好好的都在,想到他当时的神色好像也不是要回京的样子,也就自己回大帐睡觉了。

  第二天,罗元量一回来就板着脸对我说:"小靖,你准备一下,今晚三更我们要突袭西戎大营。"

  "啊,陆谦那家伙准了啊?"

  "哼,他现在正愁找不到借口杀我呢!小靖,我算是看透了,这他妈的什么世道咱不管,但我丢下鹿州这几万的无辜百姓,那才叫猪狗不如!回京是死,战死也是死,好歹还拉个垫背的,死也不亏了。"

  "姓罗的,别他妈乌鸦嘴了,小爷我陪你杀个痛快,哈哈!"

  当晚,罗元量悄悄点了一万精兵,分两路突袭西戎大营,我磨破了嘴皮子请战也只求来了一个接应的任务,就是率领两万兄弟埋伏在西戎大营西面十里外的谷口,等着漏网的西戎兵傻傻地自己送上门来。

  你不知道我一听到这一帅令时有多郁闷,还说什么要一起杀个痛快,却原来只让我捡剩下的。反正大帐里也没有第三个人在,我撸撸袖子,正准备掀桌子的时候,这家伙倒是笑了,我气愤得吼过去:"笑什么笑!没看过你爷爷发火啊?"

  "唉,小靖,等等,发这么大的火小心烧了帐篷!"罗元量扯住我的袖子,另一支手顺势揽上我的肩膀,这家伙最近特别像牛皮糖,脸皮是一天比一天厚,"你听我说嘛,其实是兄弟我才让你去守西面的。你想想,东面是汶水河,我在对面已经埋伏了一万精兵,月黑风高的,西戎兵刚上岸,准被杀得措手不及。北面和南面由我和林将军亲自带兵突袭,既是突袭,就不宜带很多兵,免得打草惊蛇,所以势必会有很多西戎兵从西面突围。"

  他边说还边把全身的重量往我肩上靠,我狠狠给了他一肘子,眯眼想了想,听起来,我这任务好像还是成败的关键呢,算了,我也不和他多罗嗦了,只要是杀敌,哪里不是地方啊。

  是夜,当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西面谷口的一根树叉上差点睡着的时候,我还是把姓罗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这西面是人都知道得绕着走,因为谷口后面十里不到就是万丈悬崖,你说这不是耍我是什么?还说兄弟,下辈子跟你兄弟!

  我一边狠批罗元量,一边盼着那些西戎兵能够勇敢点、再勇敢点,争取把命留点下来,等爷爷过过瘾。大概是几千年不礼佛的人,偶尔有所求,老天都拉不下脸来拒绝吧,过了子夜,真有不要命的西戎兵冲进了谷口。我那叫一个兴奋啊,后来据周围的兄弟说,我那眼神就是饿了半个月的恶狼见了我也得绕道走。

  反正不管了,等西戎兵进了埋伏圈后,我大吼一声就率先冲了下去,西戎兵本就吓破了胆,一见中了埋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自相践踏伤亡不少。

  整个场面,血是红的,火把是红的,人的眼睛也杀得血红,入耳的不是兵器的碰撞声就是刀刃入肉的声音。如果说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我还小小抖了一下,那接下来就跟切白菜没什么两样了。

  后来周围的兄弟说起来,那叫一个崇拜,直说当年第一次杀人恶心地半月吃不下肉,从没见过我这么煞星似的。我大手一挥,拍在一个兄弟的肩上,大言不惭道:"哈哈,好说,好说,我杨靖可是个天生没胆的。"为此,我还给罗元量这家伙洗了一次脸,不为什么,就为他没有把我在营帐了吐了一地的事说出去。

  杨靖

  这次突袭大获全胜,西戎兵伤亡惨重,不得已仓皇后退,罗元量率军一路追击,收回了先前被侵占的城池。

  但是,我非常非常不高兴。你说为什么?这个傻瓜是满身血污让人给抬回来的,一只脚差点废了,他还挺高兴地对我呼来喝去,说是难得看到我那么百叫百应!更可气的是我损他的时候,他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是乘人不注意自己砍的。这是人做的吗?整一个野兽!

  不过也确实是应祸得福,陆谦本要把他投入大牢的,现在看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就准许在自己的营帐里养伤了,只是苦了我,天天给人端茶倒水,倒霉!

  这仗按说已经打完了,也大胜了,大家不正盼着回京吗?可硬是被姓陆的拦着,说是皇上交代暂时原地驻扎。这一驻扎就是半个月,一道圣旨飞来,说什么"罗元量擅自出战,理当论斩。但念其击腿退西戎之功,削去军职。"又有不知道哪个瞎眼的说"副将杨靖作战有方,功推其首,令暂摄征西大将军一职。"

  这下好了,满营都是罗元量的旧部,看到我就跟看到杀父仇人没两样,这大将军难道是我愿意当的啊?这狗皇帝真是毒,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巴巴地跑去跟姓罗的解释,没想到他假模假样地给我行了一个礼,忝着脸皮说:"罗元量参见杨将军。"我恨恨地给了他一脚,把他踹得哧牙咧嘴。

  晚上想想真他妈窝囊,我又没有用刀顶着皇帝的脖子逼他下旨,在这难过个什么劲啊!正生着闷气,没想到罗元量倒是一拐一拐地找上门来了,这大爷蹭啊蹭地摸到了我身边,一屁股坐在床上,跟着爪子就从背后把到了我胸前,还恶心地把头靠早我肩上,再娘们似地说:"将军,小的今天还没有吃晚饭呢,饿了,好饿。"

  我给了他一拐子,闷声道:"去,找你奶妈去!"

  这厮还来劲了,巴着我说:"小靖啊,你以前不是说,你当了将军要给我好看的吗?怎么忘记了?我都等一个下午了,小靖罚我嘛~~~~快嘛~~~~~"

  我差点连隔夜的饭都吐出来,回头喝道:"姓罗的,你恶不恶心啊?"没想到情绪有点失控,动作有点剧烈,角度有点凑巧,总之就是正好撞上了罗元量的嘴巴,用我的嘴巴。我只感到有一个软软的东西贴到了嘴上,接下来就有什么钻进了嘴巴,然后就听到了越来越粗重的喘息,接下来我就回过神了,猛地一把推开了他。

  这家伙脸红地古怪,还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了下下唇,我脸一热,连骂他的话都忘记说了,就起身往外面冲去,却猛地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床上,然后火热的唇舌就铺天盖地地迎了过来。这家伙就像疯了一样,力气大得像头牛,也不管我被他咬地生疼,咬过了嘴巴,咬脖子,咬过了脖子,还继续往衣服底下钻。

  "一辈子太顺利的人确实禁不起打击啊,这不小小地一下,他就疯了。"我努力对自己说,他疯了,他疯了,否则,我为什么看着他这样子会感到心疼呢?

  杨靖,你也疯了吗?这是不对的!推开他!

  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对我说,杨靖,你真要推开他吗?你怕不怕孤单?再没有人能和你肆无忌惮地喝酒,再没有人能和你嬉皮笑脸地打闹,再没有人认为你在这世上很重要,你怕吗?

  是的,我很怕,杨靖也不是天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时侯我甚至怕蚯蚓,但饿极了,连蛇也烤了吃,蚯蚓也就不怕了。我还怕狗,沿街乞讨时没少被追过,但当我握着一根树枝在阴森森的树林里发抖的时候,觉得怕狗真可笑。

  所以,我放弃了挣扎,当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的时候,尽管冷汗直冒,我还是选择环上了他的脖子,很疼,但是也很温暖。

  "杨靖,忍过去,这是温暖的代价。"这是我昏过去之前最后的想法。

  莫伦

  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这两边还打着仗呢,几位皇子就迫不及待地要坐天下了。飞月楼在京城的情报做得不错,天天有最新消息送到府里来,我看着都为皇帝老子难过,这还没有咽气呢,大家就巴不得他早死了,难怪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大哥每日看了情报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想半天,我知道他是在担心小靖。傻子都看得出罗元量喜欢小靖,就偏偏这小子自己装糊涂,迫得人家不得不抬出皇命来。要说往日,罗元量是征西大将军,跟了他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如今他只怕要自身难保了。

  果不其然,没几日便发生了宫变,几个王爷圈禁的圈禁,削权的削权,九王爷终于如愿登上了帝位。这个结果是在意料之中的,大哥私底下和我论起朝局,多预料到会有当日之势。只是我们万万没有料到,九王爷登基后的第一诏就是加封大哥为右相。

  按说大哥入朝只有一年多,与九王爷素无交往,近期由于"盐田租借令"又受到了无数朝官的排挤,怎么说都不可能的事。圣旨一下,大哥也楞了半天,更别说朝廷上下的反应了,污言秽语,辱没斯文,不说也罢!

  接旨当日,秋宁远就亲自来府里道贺了。如今他年纪轻轻,已经是当朝左相,少年得志,莫过于此。这一番变故,朝廷上下哪里还有不明白秋家立场的,如今新皇登基,自是少不得重用褒奖一番的。

  老实说,秋宁远对大哥还是不错的,先头三番五次在朝上为大哥说话,且不论其居心如何,对大哥的才华到底是欣赏的。又兼其少时离家,五湖四海走遍,与大哥有不少共同话题,二人倒惺惺相惜起来。

  大哥这一升迁,倒是忙得脚不沾地。马上就要过年了,又是新皇登基的第一个除夕,先头局势紧张,谁还顾得上操办。此时大局一定,各部各司少不得日夜赶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规矩、人事都有不少新变动,大哥要照顾到各方各面,着实辛劳,连带我和雪儿也是少有睡醒的日子。所幸,当今皇上是个有眼界的,用人处事很是妥当,省去了不知多少无谓的周折。

  大哥心头还有一桩大事一直压着,这就是西疆的战事。皇上摆明了是要操办左相府的,现在养着,也只不过是碍着罗元量的兵权,想逼其自动撞上刀口而已。说白了,君要臣死,何愁没有名目?

  不曾想,没过几日,西僵就来了八百里加急,罗元量没反,却私自带兵出击,虽击败西戎大军,但致使己方军士伤亡惨重。而其副将杨靖却在突袭中建了奇功,杀敌数万,勇不可当。大哥看了军报,皱眉不已。我们是已经得了消息的,这次突袭罗元量确实是大功一件,且伤亡相比以往实在算不得"惨重",奈何人一失势,功也成过。而小靖的功劳只怕多有不实,如今大哥正式皇上面前的红人,这地方上的拍大哥马屁的可多了去,难保一分功劳也要往十分报。

  军报送到的时候,皇上正在上朝,看了许久,都没有出声,底下百官惶恐不已。忽然,皇上就笑着对大哥说:"苏爱卿,你的好义弟啊,给朕立了大功了。朕要好好赏他,就封他做征西大将军吧。"

  此言一出,朝上鸦雀无声。大哥忙跪下,道:"皇上圣明,臣义弟年幼,行事卤莽,恐怕辜负皇恩,还望皇上三思。"

  皇上大笑:"苏爱卿,此言差已。自古英雄出少年,朕就喜欢有抱负的年青人,况他初入军营,就能建立奇功,实在难能可贵。众卿家以为如何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百官也只有齐道"皇上圣明"。这第二日,圣旨就发往西疆了。

  我正自纳闷,皇上是何等精明的人啊,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大哥笑笑,说:"皇上好胸襟,好计谋!这一封只怕大家都在议论小靖,对罗元量自然少了关注,而皇上也只解了他的军职,看来是准备着以后还要用他的,也确实只有当今有这个气度了啊!只是苦了小靖,看来这些日子要不好过了。但愿罗元量是个明白人。"

  莫伦

  罗元量的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至少说明皇上短时间内是不会对罗家赶尽杀绝的,当今的行事也实在是出人意表。

  转眼已近年关,各部的事也差不多敲定了。皇上下旨除夕之夜文武百官在御花园侍宴,大哥当然也在其中,于是就把府里的年夜饭提前了一天,下人们领了红包都高高兴兴地准备去了。

  眼看大哥都入座了,这该到的人却还没有影,你说我能不急吗,心里想着,嘴里已经说出来了:"大哥,等等!"

  大哥狐疑地看我一眼,说:"这么大的人了,莫非还要等着拿红包?"

  "知我者,大哥也。"我找到梯子赶紧下台,"再说我也不大啊,还没有媳妇呢,这收红包也是应该的啊。"

  话刚说完,雪儿就踢了我一脚,转过头去对大哥说:"大哥,别理他。大年三十,怡红院不开张,他在这撒气呢。"

  我故作伤心状,捧着心口倒在雪儿身上:"雪儿宝贝,你这么说,我好伤心啊,你要赔我~~~~"

  忽然,瞥见了窗外的一抹衣角,于是顺势倒到大哥身上,抱着他的脖子,神秘地笑:"大哥,我有一个大大的红包给你啊。要不要?闭上眼睛,快啊,大哥。好,一、二、三,当,红包滚进来!"

  大哥听话的睁开眼睛,看到二哥站在面前,一楞,马上笑眯了眼角,走过去,抱住二哥:"小枫,这个红包还真大啊。呵呵,回来了,真好。来,给大哥看看,瘦了呢。"

  唉,二哥也真丢脸,大哥一句话,他就红了眼眶,眼泪一直在那打转,只顾死死地抱住大哥,连带喊了一声"大哥",都带了哭腔。这边雪儿也在抹眼泪,弄得我不哭就显得多没兄弟情似的,唉,这年头好人也难做啊!

  等大家坐下来的时候,桌上的菜都快凉了。大哥一边埋怨我也不告诉他一声,一边不停地给二哥夹菜,整一个喂猪的架势。我真担心二哥的胃,这么小山似的一堆也亏了他了。为了防止他被咽着,我只有不停地给他敬酒。

  这吃着吃着,大哥的眼眶忽然就红了,低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小靖怎么样了。"

  二哥忙放下筷子,道:"大哥放心,我前几天有收到鹿州的消息,小靖没事。罗元量虽然被削了军职,但倒没有怀恨小靖,反倒在人前处处帮着他,这军中多是罗元量的旧部,有他帮着,小靖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大哥舒了口气,"说到底,我也就是怕罗元量剑走偏锋。当今这位又岂是好糊弄的,这后手早在那里防着了,幸亏罗元量不笨。如此一来,皇上的用心他只怕也已经摸到三分了。"

  "大哥说得对,小靖当这将军也只是门面上的,皇上这是默许了罗元量继续领兵呢,只是累了大哥,当了一回赌注啊。"我笑着说。

  那边雪儿不乐意了,敲了敲筷子,嗔怪道:"大年三十的,什么皇帝将军的,都放一放,我一早给小靖捎了上好的女儿红过去,现在说不定正喝着酒呢。来,大哥,我敬你一杯,祝早日给我们找个大嫂。"

  我们几个都跟着笑起来,大哥举了杯子说:"祝小雪儿一年比一年更漂亮。"

  我故意朝她眨眨眼,大声说道:"祝雪儿早日找个大文豪,把在自己嫁出去。"可想而知,我得到了一个大白眼。

  二哥倒是最乖觉,只说"祝雪儿天天开心,心想事成。"

  我不屑地"切"了一声,翻翻眼皮,道:"小丫头心里想的不就是那丁点破事吗?"这下连大哥都给了我一筷子,命苦啊!

  算了,一个是老大,不敢得罪,一个有老大护着,也不敢得罪,这剩下的我可不客气了。要知道我这酒量可是无数烟花酒肆考验出来的,于是杯来盏去的,不几个回合就把二哥给撂倒了。这小子真懂得撒娇,醉得趴在桌上了,还不忘扯着大哥的衣角,喃喃自语:"大哥,枫儿好想你。"要在平时,恐怕打死他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

  大哥轻轻地摸摸他的额头,对我和雪儿说:"小枫今晚就睡我房里吧,喝醉了,我照顾着也放心些。"唉,看来喝醉了也很不错啊。

  莫伦

  第二日,我到大哥院子里的时候,正看到二哥在廊下发呆,看到我忙站了起来,脸色有点不自然,说道:"大哥一早去宫里了,阿伦你什么事情啊?"

  我故意绕着他转了一圈,然后抬头看看天,又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了一会,直把他逗得脸通红,嗫啜着小声说:"阿伦,我……我昨天没有说什么吧?"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二哥啊,你昨天说得可不少啊,要听吗?"

  "都说……说什么了啊?"

  "说什么了呢,恩,我想想……好像说了喜欢什么的,恩……"

  "我……我怎么会呢,你……你不要骗我啊。"声音都带了哭腔了,呵呵。

  "恩,我想想……不过我……好像我有点记不得了啊,哈哈~~~`。"我促狭地朝他眨眨眼,"二哥,昨晚上睡得还好吧?"然后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往外跑,捉弄老实人的感觉真好!不过这么好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到第二天,因为当天晚上,大哥一直未归。等到子夜的时候,我和二哥已经在朝阳门外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出来的官员看我们的眼神透着怪异,神情不自然得很,我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秋宁远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忙走上前去:"秋相,我大哥还在里面吗?"

  他看看我,又看看二哥,说:"小莫啊,你们先回去吧,皇上有点事情,要和你大哥商量,一时恐怕走不开。"

  "那……那您知道是什么事情吗?"我刚一问出口,就后悔了。

  秋宁远笑笑说:"你们不必慌张,回去等着就好了,皇上会派人把苏相送回去的。"可在转身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又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

  "阿伦,你有没有认识宫里当差的啊,我们去打听打听。"

  "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我去了当值的外殿管事太监李成那里,他一见我倒分外客气,忙往屋子里让,我这时候哪有心思跟他客套,忙问了大哥的事情,但是李成一直支支吾吾,一下子说大哥好像是喝醉了,一下子说皇上有事情和大哥商量,一下子又说大哥已经回府了,最后终于小声说:"你回去吧,不是什么大事情,皇上对苏相一向赏识,你也不用担心,说不得明天就有大大的恩典呢。"

  我不得已只有转回去,努力控制自己不往其他方向想,二哥也似乎愣住了,两个人在朝阳门外等了一夜,结果第二天皇上上朝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大哥出宫,大哥是在中午的时候才回到府里的,一回来就进了卧室,任凭我们怎么敲门都不开。雪儿都哭了,把饭菜热了又热,二哥一直站在大哥房门外,眼睛红红的,拳头握得死紧,不说话,谁也拉不走。

  很奇怪,我的头脑无比清醒。我强硬地打晕了二哥,送回了房间,然后夺下雪儿手里的饭碗,叮嘱她去收拾细软,只管拣轻便的带。这个地方我们不呆也罢,天下之大,何愁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皇帝也好,天下也罢,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安排妥当后,我悄悄回了房间,想着就这么走了,就太便宜那个狗皇帝了,不如临走给他点颜色看看,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身夜行衣,穿戴妥当,提了剑一转身,却看见大哥无声地站在身后,双眼无神地看着我。

  "大哥,你没事吧。"我忙上前扶住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啊?我正准备出去有点事情,等我回来我再跟你说吧,大哥。"

  "阿伦,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啊?"大哥神色有些苍白,奇怪地上下打量我,"我自己能站着的,你扶着我做什么啊。"

  "哦,我......我知道了。"都怪我做得太着痕迹了,大哥一向温文,但却是自尊心是极强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必定不愿意看别人的同情的。

  大哥皱皱眉头,看了看窗外,声音有点嘶哑:"阿伦,我想出去一趟,你能不能先陪我去啊?"

  莫伦

  "啊!大哥你要去哪里啊?"莫非也是要去皇宫?其实何必亲自去呢,吩咐一声不就好了。

  "我想去趟左相府。"

  "左相府?难道这事秋宁远也有份?看他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啊。"我喃喃自语。

  不想大哥已经听到,一愣,随即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喝道:"阿伦,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刚才我过来,府里的人看到我眼神都闪闪烁烁地,我还在奇怪呢,原来有这么一出。"

  "不过,现在想来还真有那么回事呢,呵呵"大哥忽然奇怪地笑起来,"背个虚名可亏了。"

  "大哥,你是说,你......你和......那什么并没有......"我睁大了眼,回想起昨夜和今天发生的事情,你说这说出去谁会信啊,估计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大哥轻敲了下我的头,说:"昨天,我心绪有点乱,所以做事失了分寸,皇上只怕是......算了,行端止严的别人也不见得放过你,随他们说去吧。"

  "那大哥去左相府是为什么事啊?"

  大哥忽然沉默,眼里刹那闪过一丝落寞的痛楚,默默转身,朝外走:"去看一位故人。"

  大哥走得很慢,我在后面跟着,总觉得他随时都可能掉头朝回走。好不容易快到左相府了,他忽然停下来,问我:"阿伦,这些年大哥变得多吗?"

  我有点诧异,这和我平日看到的大哥太不一样了,只好搔搔头道:"大哥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

  大哥也笑了一下,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去递了贴子,不一会秋宁远竟亲自迎了出来,笑着对大哥说:"我呆会可要让管家记好了这日子,苏相登门呢,求都求不来的。"和昨晚的欲言又止完全判若两人,这人城府可不是一般深啊。

  大哥也笑,说:"不速之客,没有被赶出去就已经是秋相给我面子了。"

  两个人边说,边往里让。寒暄客套之后,大哥终于说到了正题:"秋相,苏逸此来确实是有事相求。我想见见府上的一位客人。"

  秋宁远似乎凝神想了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苏相应该是祁县人,莫非这位客人就是我大哥的小舅子?"

  "秋相好记性。我幼年失怙,落魄无依,曾得林府相救,林家二少爷对我有大恩,此番他来京说什么都是希望能见见的。"

  "怪不得......,想来苏相也是认识十三皇子的吧。这次林二少爷是跟十三皇子一起回京的,身体似乎不大好,想着我这府里的山水阁倒清净,就暂时住在这里了。这两日我大哥已经让人去林府捎信了,兴许他大哥林岷过些日子能赶过来。"

  "不瞒秋相,我也是刚得到消息,说他来了京城,只不知道是什么病,有没有请御医看过。"大哥似乎有点紧张。

  "十三皇子紧张地很,御医也每日过来查看,只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急的了啊。不过说不得见了你这个故人,心情一好,就好了也说不准的。"秋宁远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相这边请,我领你去看看吧。"

  这左相府可比右相府气派多了,越往后走越见清幽,倒真有几分意境。等到了一个小院外,秋宁远站定了,回头对大哥道:"就是这里了,我这还有些事情,也不进去了。苏相请。"

  大哥对秋宁远拱拱手,道:"秋相去忙吧,苏逸先谢过了。"

  目送秋宁远走后,大哥才踌躇着踏进了院子。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又对这位林二少爷好奇得紧,想着怎么也要见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大哥如此紧张。

  大哥在门外站定,颤抖着伸出手去敲门。

  莫伦

  "是小瑞吗?怎么这会才过来啊。"门内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点点惊喜和嗔怪的语气,"还不进来,我数一二三了,一……"

  大哥嘴角上挑,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哈,真乖啊……小逸!是你吗?小逸?"我听到屋里传来杯子落地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颤抖地惊呼。

  大哥忙过去扶住床上正要坐起来的人,轻声说:"琛儿,是我。"声音极慢,每一个字都似乎带着叹息。

  想必这就是林家二少爷林琛了,相貌极秀气,两只眼睛也很是灵动,看得出往日也是个风流人物呢,只现下脸色苍白,两颊深陷,鬓角夹了几根银丝,少年白头,终非长寿之像。

  大哥伸手摸摸他的鬓角,眼泪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溅在手上,又滑下被面,染了一点一点的深褐色。

  林琛怔怔地看着大哥,吃力地举起手,想给大哥擦擦眼泪,他的下巴一直在哆嗦,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哇"的一声扑进了大哥的怀里:"小逸,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我很想你。"

  "琛儿,琛儿……"大哥抱着林琛的头,一手轻拍他的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林琛啊,看他乖巧地伏在大哥怀里,抽动着肩膀,不时啜泣一声,也只不过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已!

  哭过了,回过神来,看着大哥的眼神里分明有着三分撒娇的神情,恋上犹带着泪水,更见稚气:"小逸,你怎么来京城了?这些年你怎么不给我写信啊,我好担心你。小逸,都是我不好……"

  "琛儿,我没有怪过你,一直没有。开始的时候到各地去走了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后来又去了蜀地,遇见了阿伦他们几个,再后来就来了京城。你呢,杨瑞怎么成了十三王爷?"

  "你走后,我们回到了小瑞师傅隐居的地方,后来他师傅去世了,我又不小心摔下了山崖,伤了心肺。小瑞才告诉我他原来是当朝的十三王爷曾瑞,幼时体弱,才跟了他师傅修习医术。这次回来,是为我求医的。"

  林琛喘了气,继续说:"小逸,我自己知道,这病怕是不容易好的,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就是死了也是开心的。"

  "瞎说什么!这些御医都是医术了得的国手,还怕治不好你这小小的病痛?"大哥拉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你放心养病,秋大人已经去请大少爷了,看到你他一定也会开心的。"

  末了,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叹息道:"琛儿,你长大了,那时大少爷天天念叨着要你懂事上进,这一转眼,你就长大了呢,大少爷看到了,会很开心吧。"

  "小逸才长大了呢,以前大哥总说小逸比我厉害,大哥的话准没错的。"林琛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害羞的神情,语声甜腻,与刚进门时听到的完全判若两人。

  两个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些分开后的琐事,还有以前在林府时林琛惹祸大哥在后面善后的林林总总,连午后的阳光似乎也带了软襦的气息。

  许久后,大哥看林琛的神情似乎有些疲倦,才站起来要走。林琛很是不舍,拉了衣角巴巴地看着大哥说:"小逸,你过几天还来吗?"

  大哥拍拍他的手,很温和地笑:"你安心养病,我得空就过来好吗?"林琛温驯地点头,才放了手,看着大哥退出来。

  在门关上的刹那,大哥明显地眩晕了一下,我忙上前扶了他一把,他对我点点头,说:"阿伦,我们走吧。"

  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大哥忽然停下来对我说:"阿伦,你帮大哥去查查有没有医术高明些的医师,蜀地好像有比较有名的巫医,不妨也让小枫请来试试吧。今早我已经找宫里的御医问过了,他们用药太中庸了些,唉!"

  "好的,我会尽快去办的,大哥。"大哥早上还找了御医去宫里,看来确实是心神大乱,连避讳也忘了,这下流言恐怕更绘声绘色了。

  莫伦

  老远就看到二哥和雪儿在门口焦急地等待了,看到我们,马上迎了过来,还不忘责怪地看我一眼。

  大哥温和地笑:"你们两个这是准备搬家啊?还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去私奔啊?"

  可惜没有人觉得他的话好笑,那两位都关切地把目光扫过他身上的各个部位,我不得已只有开口:"大哥没有什么事,昨天确实是皇上有事情留了大哥,刚刚我们去左相府看了大哥的一位故人。我们还是……还是进府吧。"

  那两位目光似乎有些不信,但也没说什么。一进了内厅,大哥就把今天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个大概,让二哥去蜀地寻访一下名医,想了想又对雪儿说:"小雪,大哥拜托你去做一件事。"

  "我虽然父母早已不在,但尚有一个妹妹,叫苏梅,目前住在林府。先前京城局势还不明朗,我也没有打算把她接过来,这次既然林家家长林岷要过来,大哥想请你把她一起接过来。我会和驿馆打个招呼,就借用他们的快马吧,应该能赶上。"

  "好的,大哥。"雪儿的声音有些兴奋,"终于可以见到大哥的亲人了。呵呵,看起来肯定是位美人啊。"

  大哥拧了拧她的鼻子,笑道:"这下府里可有两位美人了。"

  二哥千里奔波而来,又匆匆地要走,也实在难为他,不过只要是大哥的话,恐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会犹豫吧。世上最难解的便是这情字,一入魔障,难再升天,心碎神伤还道是心甘情愿,真真是苦煞痴情人。

  雪儿也已经动身去了,大哥让我送送她,只说:"路上慢些也无妨。原打算让小枫带她回蜀地的,不过逃避也终究不是办法,以后你多照应着她。"

  这我原也是知道的,雪儿少女情怀,自见了秋宁远便心神不属,每次他来府里总高兴个半天,见了他也全无平日的洒脱模样。大哥看在眼里,心疼自己妹子,在言语上也不是没有试探过,无奈秋宁远顾左右而言它,看来将妹妹承平公主指给秋宁远,估计也就是最近的事了,雪儿出去避一避也好。

  大哥近来常去左相府,我陪着也去过几次,还曾遇到过十三王爷。按说他和皇上也是兄弟,可从里到外没有相似的地方。外貌很是乖巧,但不太说话,仿佛处处透着点孤独柔弱的气息,见了林琛倒时常流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对他很是依赖。

  说也奇怪,这林琛在大哥面前和个孩子没两样,可一转眼到了这十三王爷面前就完全成了宠溺孩子的长辈。都说世上的万物是一物克一物,看来是不无道理的。只是他们当着大哥的面笑语欢言,终究是太残忍的一件事。

  我看着大哥心里也不好受,外面的人看来,大哥洒脱清傲,对蜚短流长置若罔闻,可我知道大哥是在意的,只是他习惯把心事藏在心里,伤了,痛了,都自己忍着,还想着去保护身边的人不受伤害。

  秋宁远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其中的曲折他不会看不明白,于是倒三不五时的来府里坐坐,不经意地谈到林琛,免了大哥时时牵挂,也少了去秋府的次数,我对他不是不感激的。

  过不得几日,赐婚秋宁远的圣旨终于下了。左相府门庭若市,百官陆续登门道贺,其盛况可谓一时无两。我暗地里不住庆幸雪儿不在京城,否则不知道要怎样难过伤心。

  这日,大哥从左相府回来,表情似喜似忧,一问之下,却是林琛要求住到苏府里来。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坚决不同意。

  秋府两个月后就要迎娶公主,期间肯定要大肆操办,说起来也确实不适合病人养病,而且也怕冲了晦气,惹公主不喜。只是这京城如此之大,十三王爷虽还没有自己的府邸,但要安顿下一个人,实在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林琛,林琛,大哥只不过是爱你,你又何苦逼他如此!

  莫伦

  我瞒着大哥去见了十三王爷,他对林琛的影响力是有目共睹的,我希望他能制止林琛的任性。但这位十三王爷的表现太令我诧异。我刚一说林琛要求住到苏府里来,他明显地有些意外和受伤。我暗地里还松了口气,觉得事情有谱,没想到他接下来说:"琛儿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能不能麻烦你和苏大人说说啊,我们不会带来很大的麻烦的,需要的东西也可以从我这里搬过去。"

  我彻底无语,真不知道以当今的城府和手段,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弟弟,好歹也是一个爹传下来的啊。

  二哥和雪儿又不在家,无奈之下我只有明着去劝大哥,报恩是天经地义的,但也犯不着以这么自虐的方式进行啊。

  想不到大哥却说:"阿伦,你的意思大哥明白。你一定也已经猜到了,我和琛儿的关系不是报恩那么简单的。恐怕你不会明白,对于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哪怕是有人让他靠靠,说句体己的话,也是值得用性命相酬的。"

  "更何况,我独自离乡,在举目无亲的县城病倒街头,满眼是来来往往的路人,那时就想要是有个人过来拉我一把,我这辈子就算为他做牛做马也可以的。"

  "在十几年的生命里,是他第一个对我说'别怕,跟我回家好不好',也是他第一个问我'小逸,你饿不饿'。"

  "他教我写字,骑马,做文章,没有琛儿就没有今天的苏逸。"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选择离开我,说不怪他是假的。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我也想通了,只要他开心喜乐,杨瑞也好,曾瑞也好,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也是高兴的。"

  大哥语重心长,拍拍我的肩膀道:"阿伦,你还小,不知道感情磨人,以后你会懂的。"

  我只答:"如果非要这么痛苦,那我还是一辈子不懂的好。"

  林琛到底还是住了进来,且是住在大哥的院子里,十三王爷也把苏府当成了自己的府邸,几乎天天往这里跑。

  家事虽忙,可大哥的公事也没有闲着。皇上起用大哥的"盐田租借令",只在细节上还需要斟酌,便时常在早朝后单独留下大哥在御书房议政。于是,这看在有心人的眼里,正印证了苏逸"圣眷正隆"的传闻。

  我冷眼看着,也算是明白了几分。这皇上既打算看重大哥的才华,要用他坐稳江山,又怕他功高震主,于是有意无意地留些话柄,以备来日之需。从古至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情也不算少,当今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愿大哥能为自己早做打算。

  只那些当面奉承,背地里讥讽的嘴脸我是不愿多瞧的,故右相府出入的人还算简单。

  二月初,"盐田租借令"正式颁发,有心的商贾纷纷上门拜访,大哥一律挡回,令其交了文书资料给户部,届时由户部和左右两相一起审议,再由皇上定夺,选出二十家商贾,允许其租借盐田。

  户部的官员难免有见利起意的,在大哥面前暗示一番,或为某人说些好话,大哥不在责也不应,只私下里对我说:"清水池塘不养鱼,随他们去吧,只别越了界。"

  这些天林琛的心情不错,病情也似好转了许多,大哥陆续请了些江湖名医过来,为他医治。十三王爷还是日日前来探视,一日林琛当着他的饿面对大哥说:"小逸,我好开心,要是以后也这样都这样过下去多好啊。"十三王爷的脸色马上苍白一片,大哥温和地笑笑,道:"连瑞王爷都在这里伺候你,能不开心吗?"

  十三王爷马上接口道:"是啊,琛儿,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是说和我在一起最开心吗?"

  大哥转头苦笑。

  莫伦

  在秋宁远成亲的前三日,林岷一行终于赶到了京城,同行的还有苏梅、雪儿和照顾苏梅的一对母子。我看雪儿的脸色还算正常,应该是一路比较匆忙,还没有得到消息。

  苏梅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有些可爱,但比之大哥的风采却是远远不及的。他见了大哥就扑上来,大哭了起来,连着旁边的两母子也是眼角垂泪。大哥抱着她细细地安慰,终于哄住了,才向那母子二人见礼,原来姓李,那孩子叫李东。

  李婶倒镇定,只仔细打量了大哥一番,道:"小逸,大婶终究没有看错你。"

  李东就显得坦白多了,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显然是崇拜大哥之极的样子,一上来就说:"苏大哥,你当的官好大啊,我在家里就听说了呢,大家都说你很了不起,我以后可不可以跟着你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哥轻松地说:"小东啊,苏大哥还没有谢过你呢,这些年多亏你们照顾梅梅,你要是喜欢,就当在自己家里吧。"

  大家说说笑笑着吃了晚饭,安顿好了,才见林岷过来。他先去了秋府,吃了晚饭才过来的。林岷和林琛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面色严肃,眼神干练,很是沉稳精明的模样。一见了大哥,显得异常激动,抱着好一会儿才松开,连喝茶的当口眼也不曾离开过大哥,语气却十分平静,道:"小逸,你还记得吗,你还欠我一个东道呢。"

  大哥一愣,笑意从眼角漫开:"是,难为大少爷还记得,改日我双倍做赔如何。

  林琛一见了林岷,显得很是孩子气,一会撒娇,一会告饶,和父子相见没两样。他拉了林岷的衣袖,道:"大哥,小逸说你要来,我高兴死了。"

  林岷很宠溺他,拍拍他的脸颊,嗔怪着:"死小子,真没良心,也不回家看看娘和大哥,算是白疼你了。"

  两个人打打闹闹,林岷也不问病情,显然已经从秋府了解得差不多了。待见了林琛额上细蜜的汗珠,林岷才出了房门。

  大哥笑着吩咐道:"阿伦,明天早上要是我醉倒起不来,你可要拿冷水泼我啊。"两人便进了内间,我估摸着别后数年,这一叙话可是轻易停不下来的,就连着宵夜茶水都预备了。

  让人在外面候着,就转回了自己的房间,一推门就看见雪儿正愣愣地站在窗边,看到我忙转身过来,两眼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我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头,抱住她的肩膀,哄她:"雪儿,想哭就哭吧。但是哭过了,就忘掉他,好不好?"

  "阿伦,我心口很疼,全身没力气,你先不要放开我。"

  "好,我站着。雪儿,我并不是要说秋宁远坏话,只是他并不适合你。"我琢磨着怎么开口,"他这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把妻子放在心里的。他想的是家国大业,嫁给他的人会很寂寞。"

  "可是我喜欢他,你知道,我从来看不起公子哥样的人,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如果没有遇到就好了。"

  "傻,每个人命里都会有一个劫数,或者是感情,或者是灾祸,这是命运,想躲也躲不掉的。还记得我们在连山的事情吗?那时你说要嫁给当世大文豪,我就在旁边取笑你,说'像握剑一样握毛笔的人也知道什么是文豪,除非猪飞上了天,傻子能考状元',你被我笑得恼了,就挥着剑追得我满山跑。现在想起来,那样的日子也未尝不是福气呢。"

  "不,我不怨他的。公主又尊贵又美丽,肯定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才配得上他。我,我只是难过。"雪儿在我怀里仰起头,带着泪水的小脸楚楚可怜,"阿伦,你陪我去见见他,好不好?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想见见他,好不好。"

  莫伦

  这样的雪儿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她笑起来肆无忌惮,打起来挥洒自如,损起人来不留余地,发起疯来无法无天,怎么会是这样的委曲求全,这样的自怜自怨?罢了,见一面自此打消了念头也未尝不好。

  前些天,我经常和大哥一起到秋府,所以门房见是我,忙进去通报秋宁远。雪儿跟在我身后,有点害羞的神色,若非这样的场景,我是必要好好取笑她一番的,现下反而轻声轻气地安抚她。

  通报的人把我们带到正厅,说相爷马上到,就奉了茶下去了。秋宁远一出来,见到雪儿也在似乎有点诧异,随即又似乎有丝了然,便让我们坐了说话。

  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好,只得朝雪儿瞪眼睛,她狠狠抓了下衣角,站起来说:"秋大人,我喜欢你。"呵呵,这才像我认识的雪儿啊!

  秋宁远没有应声,只是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我转了头看窗外,心说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我刚去了外地,一回来就听说你要成亲了,有点……,今天过来,其实有点任性,但是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很喜欢你。你也不用说拒绝的话,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心里存着一个念头久了就越来越不好受,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皱眉。

  "从你第一次来大哥府里,我就很喜欢你。以前总觉得没有人可以超过大哥了,无论学识还是气度,但你很不同,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同,感觉就是很想接近你了解你。"

  "每次你来府里,我都在边上看着,觉得连风吹着是甜的。说没有妄想过,那是骗人的。没人的时候我也会想,要是能天天看到你,就算到秋府为奴为婢,我也是万分愿意的。可惜……"

  "小雪!"秋宁远有一丝动容,大抵男人听到一个女人这样对自己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吧。

  "秋大人,我祝你和公主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说完,雪儿急速地奔了出去,我也忙追上去,回头看见秋宁远怔怔地站在堂前,若有所思。

  该来的还是要来,秋宁远成亲那天,秋府很是热闹,皇上亲临,百官齐贺,流水席摆了三五百桌,直把整个京城都闹腾起来了。

  我本打算在家里陪着雪儿,但她硬是让我去照顾大哥,便让苏梅在她房里照看着她。林岷也去了秋府,林琛任性,先是扯着林岷,无奈没有答应,又过来扯大哥,大哥也是非去不可的,他只得死拽了十三王爷,在家里陪他下围棋。

  我们到秋府的时候,迎客的是秋宁远的大哥秋怀远,百官见了大哥少不得照例虚与委蛇一番,然后有家丁领了去坐定。大哥坐的是主家席,林岷坐了次席,我在随从的席上也随便坐了。陆续便有人来报"公主鸾仪出了正南门","公主鸾驾正过王府街","公主鸾驾已到庆丰口",沿途喜乐喧天,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十二人抬的喜轿,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鸾轿,逶迤如长龙,穿过宫城、皇城、内城,直达秋府。

  过了大半时辰,终于在府前响起了震天的礼炮声,众人簇拥着出来相迎。秋宁远穿了簇新的大红袍,坐在高头大马上,更见春风得意,俊逸不凡。然后是踢轿,悬同心结,跨门槛,拜堂,司礼官在堂上高声唱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喜宴刚开不久,就有太监来报,皇上驾到,百官跪迎。皇上看上去很是高兴,随意地摆手要大家不要拘礼,又对着秋宁远说了些嘉勉的话,赐了些罕见的珠宝。却见他直向大哥走去,站定了,搀了大哥的手向堂上走,顿时整个大厅鸦雀无声,百官面面相觑,彼此间眉目交流频频。我如遭雷击,握紧了拳,又松开,牙关打颤。

  皇上怡然地在上首坐了,却让大哥坐了右首第一位,谁都知道这不合规矩,按例这是给新郎官坐的,可是没有人出声。大哥面无表情,依言坐了。整个大厅的气氛诡异到了极至,我终于忍不住悄悄地摸了出来,狠狠一拳砸在门口的青石狮子上。

  苏梅

  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再次见到哥哥。以前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哥哥的消息,这些年,林大哥一直都有派人在各处打探哥哥的消息,起先音训全无,后来就打听到哥哥原来是去了京城。那天林大哥显得无比开心,在小别院喝着酒,对着我和李婶一直说,一直说。

  原来哥哥已经成了户部侍郎,还订立了历史上前无古人的《行商法》,现在每个地方都有人在传诵哥哥的功绩。

  我听了真心地高兴,天天盼望着哥哥能来接我,虽然林大哥对我们很好很好,但我怕忘记哥哥的音容笑貌,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再过很多年,哥哥是不是会忘记有一个妹妹呢?

  可是,哥哥没有过来。林大哥说,哥哥现在虽然很得皇上重用,但朝廷复杂,他的处境也不乐观。

  后来又陆续有消息传来,皇上采用了哥哥的"春耕令",哥哥提出的"盐田租借令"受到了百官的抵制,皇上薨了,九王爷继承了皇位,哥哥成了大陈历史上最年轻的右相。

  我听着,一时紧张,一时高兴,再回首往日在三里河的年月,竟有说不出的悲喜滋味。已经很久没试过挨饿受冻的日子,也已经快要淡忘"酒鬼苏三的女儿"这个我曾经以为要跟我一生一世的称谓,连四周的白眼也已经经年未曾入梦。

  但我似乎又隐隐地觉得不对,林大哥的神色不完全是兴奋和激赏,更有淡淡地怅惘和哀伤,我什么也没有问,李婶说得对,你喜欢一个人就不要对他追根究底,原来她早看出我喜欢林大哥。

  雪儿姐来得很突然,自称是哥哥的结义妹子,带了哥哥的信来,要接我进京。同来的还有林大哥姐夫家的人,说是林大哥的弟弟也到了京城,而且生病了。林大哥非常焦急,略作打点就带着我们上路了。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大哥的样子,是否变瘦了?长高了吗?有没有喜欢的人?是不是依旧早起晚睡很辛苦?无奈时间隔得真是太久了,记忆有些模糊,只有对着自己傻笑摇头。

  大哥的府邸很是清幽,周围都是高大的枫树,我远远地就看见大哥站在门前等我,那感觉竟是从来没有分开过一般,终于又见到哥哥了,我再顾不得其他,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就大哭起来。哥哥的味道还是很温暖很温暖,我只是莫名的委屈,怨他不告而别丢下我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怨他怎么现在才来接我,在这个世上我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啊!

  哥哥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还是轻轻地哄我,小时候我不肯吃药他也这样哄我,浑然不觉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也许在哥哥的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吧。

  但是我知道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如今的哥哥犹如清风抚柳般地温柔,但又透着坚韧,满身夹杂着舒适而清冽的气息。

  哥哥的结义兄妹对我也很好,雪儿很漂亮,也很直率,个性非常可爱。莫伦哥很风趣,也很会体贴人。还有秦枫哥因为不在京城,我没有见到。林大哥的弟弟叫林琛,正住在哥哥的府上,似乎病得不轻。

  大哥这几天似乎很忙,匆匆回来和我们吃顿饭又出去了。无意间听下人说起,左相秋大人要成亲了,娶的还是美貌的公主,整个京城都喜庆的不行。我心下暗想,以哥哥的品貌才华,以后我的嫂子也绝对不会比任何人差,只是不知道哥哥要什么时候成亲呢。

  秋大人成亲那天,哥哥和莫伦哥都去了,雪儿姐陪着我解闷,说起哥哥这些年的事情,但明显地心不在焉,一件事颠来倒去说了四五遍自己还没有发现。我假意说累了,让她也下去休息,闭上眼睛假寐,没想到还真睡着了。

  等醒来时,天已全黑,却见窗外正有烟花开得灿烂,远远地应该是秋府的方向。忙跑到院子里看,却见雪儿姐独自在那里舞剑,红衣翻飞,长发飘舞,映着漫天的烟花,不似人间。

  我怔怔地望着,见她舞罢捡起一边的酒壶自斟自饮,喃喃地道:"一斟酒,百年夫妻到白头;二斟酒,福禄长寿共千秋;三斟酒,子孙满堂尽封候。"饮后远远地把酒杯抛了出去,在暗夜里无声地笑,那笑慢慢地竟成了无声的哀泣。

  苏梅

  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哭得如此让人心碎,仿佛没有了明天般绝望和哀伤,这种痛是安慰不来,排解不去的吧,我只有看着,等她醉了把她搀进房里,然后守在一边等哥哥他们回来。

  哥哥午夜才回来,但神情有些不对,至少不像是从婚宴上回来的,我忙询问似地看向莫伦哥,却见到他也是铁青着脸,手上还裹着布条,隐隐透出血迹。

  两人见雪儿姐已经睡下了,就让我也回房去睡,我答应一声,回了房,又不放心,于是端了醒酒的茶给哥哥,刚走到书房外面,就听到里面传来莫伦哥气愤的声音:"大哥,你倒是说话啊!他是皇帝老子又怎样?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受他鸟气?"我一征,停住了脚步。

  "阿伦,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哥哥听起来有点累,"当初是我不对,不该来这京城,不该当什么户部侍郎,更不该当什么右相。人人都说我苏逸聪明,其实我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哈哈。"

  "大哥,你别这样。没什么晚不晚的,大不了就辞官不干,二哥不是在蜀地好好地管着飞月楼嘛?再不济了不起回连山,我就不信没有活路!"

  "阿伦,以当今的手段,如果要算计一个人,你很清楚结果会怎样。你们几个纵然能跟着我出生入死,但我不得不为其他人想想,林家,李婶,梅梅,还有飞月楼的兄弟。"

  "阿伦,说句不好听的话,其实我心里也曾想过'若皇上果然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好',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想着一个人不得超脱吧。"

  片刻之后,莫伦哥问:"那大哥你这样甘愿吗?"

  哥哥苦笑:"你小子要逼大哥啊?"

  "听大哥这样一说,我还真觉得喜欢皇上也比现在好呢,唉,只是恐怕没有机会见见漂亮的大嫂了。"

  "哐当"一声,我手里的碟子应声倒地,书房的门马上开了,哥哥见是我,脸色一变,随即平静下来:"梅梅,怎么还不睡?进来吧。"

  我机械地跟在后面,仿佛在做梦:"哥哥,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梅梅,哥哥也没有存心要瞒你,只是你还小,就没有告诉你。现在你既然知道了,哥哥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哥哥,是不是没办法改变了啊?哥哥,我们离开这里吧,只要跟哥哥在一起,到哪里我都不怕的,哥哥。"

  "梅梅,别哭啊。乖,别哭。"哥哥没有答应我,我知道他不会答应我,他要我不哭,但是他不知道我伤心的理由。哥哥在我心里是神一样的存在,我可以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但怎么可以没有哥哥?怎么可以让我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哥哥遭受天下人的耻笑和鄙夷?怎么可以再去遭受世人的白眼和讥讽?过去还有哥哥拉着我从容而过,那么以后呢?谁能保护我们不受伤害?

  我知道自己任性,但没有办法,从那天开始我就不见哥哥了,李婶和雪儿姐轮番来劝我,我铁了心肠不见,除非大哥回心转意。从她们的口里我也知道哥哥这些日子不好过,但还是襁着不松口。

  林大哥也过来了,看到我这样很是叹气,说:"梅梅,你要体谅你哥哥,你不知道他能有今天是多么的不容易。在这世上,他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如果你都不谅解他,他该是怎样的伤心。"

  我黯然:"林大哥,我只是怕哥哥会受到伤害,我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我们曾经受过的,我再不愿意哥哥去尝试。"

  苏梅

  林大哥笑着拍我的头:"我就知道梅梅不是这样不通情理的姑娘。"我白他一眼,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梅梅,你想过没有,你如果你勉强哥哥,说不得最后他会答应的,你知道他很疼你,但是以后他还会开心吗?"林大哥说着说着就有点出神,"你不知道,你哥哥笑起来如何神采飞扬,动人心魄。"

  我忍不住调皮地揶揄他:"难道林大哥也喜欢哥哥?"

  没想到蓦然的一句话让他变了脸色,慌乱地摆了摆手,说:"瞎想什么呢!我已经安排好了,五天后我就和二弟回祁县了,李婶和李东就随你吧,要留下来还是回去都由你决定。"说完匆匆地走了出去,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一紧张就摆手的习惯吧。

  我一个人,坐着沉沉地想起,在那个小院子里,他一和我谈起哥哥就会眯起的眼睛,还有他无数次地看着我出神,还有偶尔的追忆和迷惘,那时我总认为那是属于我的,只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奢望。

  但是又有何妨呢?我去见了大哥,虽然言语还是冷冷的,但大哥似乎还是受宠若惊。我也不绕弯子,只说:"哥哥,我想和林大哥一起回祁县,李婶还是随我吧,至于李东就由他自己决定好了。"

  大哥有丝不寻常地惊慌:"梅梅,你还是不能原谅哥哥吗?这样也好,哥哥有时间了可以去看看你吗?"

  我转头,差点没有忍住落下的泪水,冷声说:"随你吧,只是,我喜欢林大哥,我想哥哥也不希望我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人照顾吧。"

  哥哥马上说:"梅梅好眼光呢,林大哥很好,有他照顾你我也放心。你放心,这件事哥哥会跟林大哥说的。你还有什么哥哥可以办到的,告诉哥哥,哥哥一定帮你做到,好不好?"

  "不用了。"我不去看哥哥的脸,转身朝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没有忍住,轻声说:"哥哥,你也要保重。"

  李婶对我的任性很是摇头,但最后没有办法,也只得随我,李东留在了京城,在大哥府里当管家,莫伦哥总算松了口气。林大哥在这之后来见过我一次,只说以后会好好照顾我的。我知道哥哥说的话,他是不会拒绝的,说我卑鄙也好,自私也罢,我只是太想有一个人能陪陪我了,更何况他是我喜欢的人啊?

  林琛似乎不太愿意走,被抬上马车的时候还拉着哥哥的手,眼睛红红地道:"小逸,你要记得来看我。"同行的十三王爷最后不得不挡住他的视线,示意抬着的人动作快些。

  哥哥看着我良久,转头对林大哥说:"大少爷,我妹妹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她还小,不懂事,又从小没了母亲,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少爷教教她。选好了日子还请通知我一声。"说完一揖到底。

  林大哥握住哥哥的手,对视良久,轻声说:"你放心,小逸。朝堂凶险,你自己也要当心,撑不住的时候不要硬撑着。还有,有时间也回来看看,你住的小院我一直给你留着呢。"

  马车终于还是动了,我从帘子的缝隙看出去,哥哥一直站着目送我们走远。满目的枫树还没有发芽,显得特别得萧索,我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落下了眼泪。李婶伸手替我擦了擦,抱住我道:"傻孩子,跟你哥哥襁什么劲呢?倒背着他掉眼泪。"

  "李婶,哥哥是不是会恨我啊,我不理他,对他冷言冷语,其实我也很难过,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好好说,我只是怕,很怕很怕……"

  李婶拉了我的手叹气,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啊!"世事总是有很多感伤,我也无奈。

  考虑到林琛的伤势,一路上我们走得很慢,用了一个半月才回了家。"家"啊,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秋宁远

  今天,我成亲了,娶的是当朝的公主,皇上的亲妹妹承平公主。

  从秋府到皇宫,再从皇宫到秋府,一路上有礼官执杖导引,喜乐喧天,人人争相观望,一睹驸马爷的风采。我始终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年轻有为的左相,俊逸不凡的驸马,我没有理由不微笑。只是这一路的喧嚣好似把我带到了一个梦境,不真实的可怕,又真切的令人心悸。

  我想起初入江湖的那些日子,也不是没有女孩子喜欢我,在她们看来,我是风度翩翩的少年侠士,有些理想,有些洒脱,恰似每一个少女都会有的梦境。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秦淮河畔的莺歌燕舞,红绡帐里的软语温存,也没能够让我停驻太久。

  回到京城,入了朝堂,更有多少名门闺秀上门提亲,不知多少朝廷官员当面求亲。只是我太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要做怎样的事,儿女情长不会是我的人生。我一直一直都相信,我这辈子应该是孤独的荣耀着的,不是我不愿意靠近她们,是她们走不到我心里,看不到我眼里的万物,激不起我心底的涟漪。

  可是,当那个女子坦然地走到我面前,说喜欢我的时候,我还是被小小地触动了一下。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把我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她喜欢我并且不奢望回报。

  西门雪,苏逸的结义妹子,苏逸身边的人每一个都精彩,她也不例外。美丽且聪慧的女孩子不多见,再加上性格好的更是难得,我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的,第一次去苏府,就看到了她,那时她一席红衣端茶而入,娇俏而飒爽。以后去得多了,渐渐地便也了解得多了。她的眼神直率而坚定地追随我,只要不傻的人都会有感觉吧。

  苏逸大抵也是知道妹子的心事的,三番五次半开玩笑地跟我说起要把妹子许了给我,我只好装傻,顾左右而言它。不是不喜欢小雪,只是这门亲事不合适。我和苏逸同为当朝宰相,以苏逸的才华,皇上必将重用他,但在上位者眼里,最不能容忍的不是官员之间的勾心斗角,而是重臣心腹的勾结牵连。皇上现在之所以重用苏逸,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才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毫无背景,可以平衡朝廷的各方势力。一旦我们结成亲家,皇上心里怎能放心得下?

  这么简单的道理苏逸不会不懂,只是事关自己妹子,难免存了侥幸心理罢了。

  皇上赐婚是意料中事,他既然能亲自出马用暧昧的关系来牵制苏逸,就断不会独独便宜了我,说白了这驸马的头衔,只不过是个荣耀的枷锁,套住我为大陈卖命而已。我无所谓,只是苦了小雪那样的好女子,但愿她能明白我不是她命里的周郎,但愿她能找到一个知她怜她的人,安心喜乐地生活。

  "驸马府到!"司礼官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抬头去望,"驸马府"三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限刺目。

  众人簇拥着出来相迎,那神情简直比我这个新郎官还要高兴。我微笑着下马,踢轿,悬同心结,跨门槛,拜堂,听着一声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只微笑着随人摆布。

  我没有想到皇上会亲临,更没有想到他来只是为了演一出戏。他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去拉苏逸的手,让他坐在了本应该我坐的位置,整个大厅死寂一片,苏逸的神情一片淡然。

  最后还是父亲心思转得快,上前一拜,道:"皇上,时辰已到,现在开席如何?"皇上若无其事地扫过众人,笑着说:"总不好因为朕的关系,就叫大家饿肚子吧。上菜吧。"

  下面站的官员都舒了口气,也不得不装作面色如常的样子,入席开宴。

  有皇上在,这酒席哪还能热闹地起来,左右不过说些客套喜庆的话,既逢迎当今的圣上,又恭维新上任的驸马,心里想的恐怕都是巴不得早早结束这酒席,回家好好揣摩皇上今天的一番言行。

  秋宁远

  可皇上显然没有这个打算。他一面和我说着"要好好待公主"的话,一面手里不停地给苏逸夹菜,百官哪一个不是偷偷朝这边看着的,今日这番景象看在他们眼里,苏逸就算有一百张嘴也是辩不清的。

  好不容易捱到午夜,皇上终于起身回宫。大家也早没了闹洞房的心,就陆续告辞了。苏逸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忘了要对我说声"恭喜"。

  喜娘领着我回房,红烛已燃了大半,公主倒还在等我。掀起盖头的时候,我心里依旧平静无波,无论美或丑,她都将是我的妻子,她该得的,我断不会少,但也就这样了吧,相敬如宾,有什么不好?

  三日后,我按例恢复了早朝。一路上众官员见了我,少不得又一番恭喜道贺。苏逸也在,只是淡淡地朝我拱手作贺。朝会的内容主要是讨论盐田租借的细节,苏逸考虑得很是周到,但我照例是应该要推敲反驳一遍的,这恐怕也是以后我们在朝堂上的相处模式了吧。真有点怀念苏府的清茶和枫叶,以后去的机会不多了!

  皇上的态度是越来越莫测,听了只淡淡地说:"苏爱卿,这事你就让户部的人去办吧。朕另有差事交给你。"一句话,就把苏逸轻轻松松地撂开了。户部的人忙着揣测皇上的意思,前一段时间,他们也没少收各地富商的好处,心里还不安稳着呢。

  皇上毕竟已不是当年孤立无援的九皇子,天下已经大定,再有人掀波澜也好比是碗里翻浪,终究没多大破坏力的。现在北疆有二皇爷守着,和大月族暂时达成了停战的盟约。西疆又有罗元量和杨靖,暂时也没有什么大事。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皇上对罗元量的处置方式,实在是非常高明和大胆的。软禁罗府一门在京城为人质,以牵制罗元量,虽任命杨靖为将军,但明眼人都知道打仗的还是罗元量,而且加上了苏逸的人情压力,罗元量真要造反还真不是他的性格呢。只是这个局面怕也不长久,现如今朝廷没有领兵打仗的人才,重用他也是不得已的举措,以后如何就端看当今容人的雅量了。

  只是经历了诸王争储,国库难免空虚,皇上稍有举措,便立马有世家大阀跳出来反对,皇上现在等的只怕也是一个借口而已,这些人看不分明,迟早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只是,我在揣测,皇上会把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交给我还是交给苏逸。苏逸倒变得圆滑了,没等皇上交代差事,就自请去治理黄河,按说他堂堂一个宰相,这事简直有些小题大做,但皇上竟然答应了,还下了旨让他一心一意去治理黄河,别的事不用管,交由巡按御史崔桐暂代。

  这一旨意说白了和贬谪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暂时还保留着右相的头衔。朝野上下都在猜测苏逸和皇上之间出了什么事情,有好事的猜测皇上终究还是回归正道了,苏逸这一走恐怕就回不来了。也有猜测说是皇上为了历练历练苏相呢,保不准三五个月就诏回来了。更有委琐一点的就多了不少不堪入耳的话题。

  我只在一边听着,会心地笑,看来皇上对苏逸虽是恶意牵扯,但倒不全是利用控制的手段,倒像是有三分真心在里面的,否则不会这样保护他呢。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皇上是要拿崔家杀鸡儆猴了,而这个刽子手看来无疑是要我来当了。

  崔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世家,历代都有人在朝里担任要职,只这一家子实在是深谙政治的要旨,表面上永远中立,当年几位皇子也不是没有打过崔家的主意,只崔家当家的铁了口忠于皇上,也不得不作罢。

  皇上刚当政,碍于局势,对这些世家也只得小心安抚,但他们实在不该把当今看作是和先皇一样懦弱可欺的主子,屡次三番地阻挠皇上的新政。这下皇上怕是铁了心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了。

  秋宁远

  我的猜测没有错,苏逸走后不久,皇上就开始对世家发难了。

  首先是在后位的人选上,皇上下旨选秀,只要是五品以上的官员的女儿都可入宫遴选。大陈历代的皇后都是出自世家大族,庶族出身的女子根本没有资格问鼎后宫主位。这一旨意一下,那些长期受到世家排挤的庶族官员心里明白着呢,该撇清的撇清,该告发的告发,绝对不含糊的。

  其次,皇上下令修订《大陈士族志》为《姓氏录》。在《姓氏录》里虽保留了世家庶族之分,但只要是对朝廷有大功,皇上可以赐给任何庶族以世家的荣耀,世家虽依旧拥有税赋、入仕等各方面的优惠权利,但不得担任当地的官职,不得拥有千人以上的护院。

  再次,皇上下令礼部编纂了一部《南海圣经》,在各个书院和地方广为推行,又令户部在各地广修庙宇,鼓励臣民参拜神佛。

  至此,我才明白皇上对付世家的心思恐怕由来已久,这不是简单地遏制就算的,是要连根拔起,不留余地的。

  一系列的举措,毫无疑问遭到了世家的强烈反对,尤其是江南崔家和中州许家,俨然成了世家的代表,在朝堂上联合各世家力量,与庶族展开了激烈的争辩。皇上两边都不予理睬,该行的照旧推行,该禁的绝不手软。但我知道真正的好戏还没有开始。

  大陈乾清二年四月,皇上下令由左相秋宁远协同兵部尚书章威一起彻查流民事件。这些流民,多来自北部各郡,有迫于饥荒的,也有缘于洪灾的,前些年大家都在关注朝廷的储位之争,几位皇子私底下也没少克扣赈灾的银两,流民数量越来越庞大,终于引起了几大世家的注意。竟有人偷偷把他们组织起来,去开采朝廷的金矿和铁矿。这两样一样事关国库的盈亏,一样事关天下兵器,哪一样都不是小事。

  我和章威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去调查,才发现其中的曲折。江南崔家,中州许家,源郡贺家,江北陆家,都有牵连。我琢磨着这事牵连甚广,忙递了折子给皇上,皇上只批复了四个字"依律严惩"。

  我推敲了一下,如果真要一个一个去推究的话,这朝堂上恐怕要少了大半的官员,难免动了朝廷根基,所以和章威一商量,决定只把范围局限于各世家的本家子弟和直系官员上。但即使这样还是牵连了四千多人,或秋后问斩,或流放边疆,或编入贱籍,一时间沸反盈天,崔桐也被下了狱。

  我和章威都曾遇到过威胁、贿赂、暗杀之类的伎俩,皇上的压力也不会比我们小。一方面后宫女子大部分出自世家,终日弥漫着悲郁的气氛,更有激烈的冒死血谏,不一而足。太后出自中州萧家,虽然没有牵连在内,但到底兔死狐悲,难免为他们求情。另一方面来自朝堂,世家的根基甚深,虽这次四个世家犯了不赦之罪,但牵连了太多人,政令推下去,有人迟疑犹豫,也有人阳奉阴违,很是令人头疼。

  皇上已经有久没有回寝宫了,只在勤政殿安歇,对后宫之事一概置之不理。对其他世家也给了些甜头,选择一些空缺的职位让他们补上,一时间争议之声倒小了不少。说到底他们为的也无非是自己的利益,四大世家一去,心里难免琢磨着对自己也并非完全无利益,更兼皇上马上就要册立后宫,这时候闹得太僵实在没有多大好处。

  我和章威这阵子忙得天昏地暗,忙着抄没家产,忙着登录案册,忙着安抚当地的乡绅新贵。我玩笑着跟他说:"恐怕现在在世家眼里,我们已经成了黑白无常了。"

  他大笑:"说到这个,我倒觉得要是苏相在这里,倒可以和秋相你并称黑白无常,我们两个嘛,至多也是黑风双煞。哈哈。"

  笑完,他又颇为神秘地凑近我耳边道:"秋相你注意到没有,皇上最近上朝老不经意地往苏相的位置看呢,估计苏相离回来也不远了。"

  秋宁远

  我心说武人到底是武人,这话也是好随便乱说的?面上只凑趣地笑:"章大人,你可要小心了,仔细皇上扒你的皮。"他嘿嘿直笑。

  我不由想起,前些日子,我把案陈送上去的时候,皇上正在御书房里发愣,面前摊着苏逸关于盐田租借的奏折,见我进去,倒收了起来。末了,又忽发感叹:"要是苏逸在,他对这些琐事倒颇为娴熟。"

  我只说:"苏相刚正,处事公允,臣也是佩服之至。"皇上不语。

  转眼已是深秋,轰动朝野的"流民案"已经尘埃落定,世家的力量被大大削弱,皇上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施行新政。

  该年的秋闱在大陈的历史上是值得一提的,皇上亲自主持了殿试,参加殿试的不仅仅有前三甲,还有一甲进士二十余人。这些人中有两人进入了翰林院,参与修史;有四人进了礼部,参与《大陈礼制》的拟定;有五人在朝为官,其余都下放到了各州各郡。在往后的岁月里,这些人多成了大陈的封僵大吏,朝廷的肱骨之臣。

  尤其是此次秋闱的状元郎谢宇飞,祖籍蜀郡,只有十六岁,然侧帽风流,俊雅不凡,殿试时表现绝佳,皇上都击节赞赏,称其为"治世之材",破格擢升为吏部侍郎。就是这位翩翩状元郎,在许多年以后,成了大陈史上唯一一个同时兼任左右两相于一身的人,延续了大陈历时五十载的繁华。

  他和苏逸是大陈史上的传奇,前者光芒闪耀,辉映四宇,后者春风化雨,泽披万民。

  大陈乾清二年十月,皇上大婚了,皇后出自中州萧家,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同时入主四宫的还有贵、德、贤、淑四妃。四人中,周贵妃是二皇爷的外孙女、秦郡郡守周轩的女儿,章德妃是兵部尚书章威的妹子,何贤妃是江南运转使何英的妹子,最令人想不到的就是罗淑妃,竟然是前右相罗起之的么女、罗元量的亲妹妹。

  皇上大婚,作为右相,苏逸按礼应该回京,然皇上没有召他回来,他也只上了折子奏明治河进程,并送了一样贺礼回京。贺礼是在早朝的时候和奏折一起陈上去的,大红描金的箱子,包的严严实实。皇上一时兴起,当堂命人打开来看,众人也不由的好奇,苏逸会送什么东西,忙凑近了看,却是一只精铁做的桶里装着一座瓷雕。

  这瓷雕烧制的奇好,雕工也精细,簇立的群峰,蜿蜒的河流,苍翠的山林,清澈的水流,无不栩栩如生。但真要作为皇上大婚的贺礼,恐怕还是稍显单薄的。众人正在讶异,却见谢宇飞走上一步,高声向皇上道:"恭喜皇上,苏相这件贺礼实在是无价之宝。"

  皇上笑道:"哦,那朕倒要听听这贺礼如何无价呢。"

  "皇上,您请看,这山,这水,再加上这桶,合在一起,不正是铁桶江山吗?苏相这贺礼实在非钱财可量。"

  "铁桶江山,铁桶江山,"皇上在口里咀嚼了一遍,蓦然站起来,大声道:"好!苏逸这贺礼实在是深得朕心!来人啊,抬到御书房去,就摆在案头吧。另外,赐苏逸上方宝剑一柄,准先斩后奏,并允其宫内行马。"

  百官齐道:"皇上圣明。"心里都在想苏逸这厮倒会猜心思,平白捡了这么大个赏赐。我也暗暗钦佩苏逸的心思,但对这赏赐倒没有羡慕多少,只奇怪皇上怎么不乘机把苏逸诏回来,难道真打算让他一辈子不回京了?皇上的心思我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乾清三年正月,公主产下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皇上赐名"秋洛水"。这个孩子很是老成,一个月大就开始咿咿呀呀学说话,边吮着手指边蹬腿,乌溜溜的眼珠瞅着人,然后小脑袋一偏,咧着嘴角眯着眼笑。

  这神态却无端端地让我想起一个人,那时候,我坐着和苏逸喝茶下棋,她站在边上,见我输了棋偷偷地撇过头去笑。小雪,小雪,只不知道如今她是否安好?

  曾言

  人人都说,人生四大乐事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其实只是鲜少有人能尝到另一种乐事罢了。坐北朝南,一言九鼎,这才是人生的至乐!

  我终于登上了龙座,这是意料中的事。

  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我就封了苏逸为右相,这个人是我要重用的,不仅因为他的才华,更因为他毫无背景,可以平衡各方势力,即使将来有一日为了大局舍弃他,也不会有太多的麻烦。没想到这一招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开始有人在传我和苏逸的暧昧情事。听着曾鸣的报告,想着苏逸温文的微笑、俊秀的身姿,我也不由地失笑,或许这真是一个一举数得的好方法,也许我应该试一试。

  接下来,我有意无意地总是单独召见苏逸,相信以他的聪明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原由,只是他没有选择。

  罗元量的事是一早就想好的,除了他的出身,说真的我还真是非常欣赏这个人的。真正的粗中有细,谋略胆识兼具,是个难得的将才。忽然想起,罗元量当初向父王力荐的副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叫杨靖,苏逸的义弟。

  派人过去一查,事情和我所想的还真相差无几,于是便顺势保全了罗元量,封杨靖做了将军。只是这看在有心人的眼里,恐怕又是苏逸在皇上耳边吹的风吧。这帮人,真正的蠢材!如果我这么容易便能被人左右,如今还能登上这宝座吗?

  但我不会去制止,相反还故意制造更多的暧昧,麻痹世家大族的心,你想一个沉迷于男色的皇帝会有多大的作为?

  除夕夜,我原本也是打算想办法留下苏逸的,只不过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十三弟回京了,他从小体弱,寄养在宫外,很是懦弱胆小,这次却带了个男孩子回来,行止亲密而且病得不轻。我怜他长年在外,就允了他一起参加除夕宴。

  苏逸从看到十三弟后脸色就开始不正常了,好几次偷偷地朝四周看,似乎在找人。十三弟似乎也认识他,见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我不动声色看着,在敬酒的时候,苏逸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似乎问了十三弟一个人,然后十三弟说了什么,苏逸马上脸色大变,手里的酒杯"哐当"落地,百官齐齐向他看去。

  我放下杯子笑道:"苏爱卿看来是喝多了,小德子,领苏大人去晴翠宫歇歇。"苏逸仿若未闻,游魂般跟着小德子就走了。底下的官员一时无声,但随即浮起了然的笑,倒是秋宁远看着苏逸的背影皱了下眉。

  百官散后,我留了十三弟细细地问了一遍,却不曾想还有这么一段公案。心里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苏逸如此念念不忘?说真话要我来选,怎么也不会弃苏逸而选十三弟呢。

  我去了晴翠宫,原打算跟他说说盐田租借的事情,现在恐怕他也没有这个心思了,只有明天再谈了。

  我去的时候,他正招了给林琛诊视的御医细细地问话。我在窗外看着他一时皱眉,一时咬着下唇长久不语,一时又急切地询问御医。灯光下,他的侧脸尤其柔和,眼线狭长,鼻梁挺翘,尖尖的下巴配着樱红的双唇,轻眉浅簇,却有一股别样的风情。我暗自笑骂,设下的陷阱别不小心把自己都绕了进去。不过第一次这么观察苏逸,倒让我发觉,那些朝臣说的什么"以色取宠"还真有几分可信呢。

  御医出来后,苏逸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茫然无觉。我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忍心,想着至少说点什么分分他的心思。

  我抬脚走进去,苏逸见是我,马上跪了,只是下跪的姿势很是迟缓。我装做轻松的样子,道:"苏爱卿,朕大年夜的留你很是不该,不过你不会就要摆个哭相给朕看吧?"

  苏逸忙道:"臣不敢。"

  我转身坐下,看了他一会儿,抬手道:"坐吧。今天主要是想跟你说说盐田租借令。"

  苏逸马上脸现肃容,恭敬地道:"皇上,臣当初的设想是…….."我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侃侃而谈,心下很是为自己刚才的想法高兴了一下。

  曾言

  盐田租借令已经正式颁布下去,各地商贾的凡响很是不错。

  最近母后老是跟我提起承平的婚事,我琢磨着把她嫁给苏逸,又总是觉得不妥,于是就指给了秋宁远。

  秋宁远嘛,这个人抱负不小,眼光也好,若非当初他选择支持我,恐怕登基的事情要复杂很多。只是这人城府也深,官场风流,游刃有余,很难说没有一点私心,我对他倒不如对苏逸放心。

  婚宴当日,我去了秋府,众位官员看到我很是吃惊。我对着秋宁远嘉勉了几句,就看到了苏逸,于是走过去当着众人的面拉着他的手落了座,而且坐的还是秋宁远的位置,席间还不停地给他夹菜。底下的官员看着都是一副了然的神情,苏逸倒还算镇定,硬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面色很是难看。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并且是一早谋划好的。接下来,我要开始肃清世家的毒瘤了,我有意让苏逸去负责,这么做无非是为了要在他身上施加一重无形的威慑而已。可苏逸显然不笨,而且很聪明,竟然想出要去治理黄河的法子,而我竟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事后想来,恐怕我潜意识里是不愿意他去得罪那么多世家大族的吧。

  苏逸走后,我就采取了行动,计划是早有的,只是时机未至罢了。如今也差不多了,就让秋宁远和章威去吧,他二人配合得倒也默契,不出两个月便查得差不多了。江南崔家,中州许家,源郡贺家,江北陆家,很好,这几家一除其他世家要再兴风作浪就不太可能了。但这事牵连甚广,压力真是不小,据闻秋宁远和章威都曾遇刺,朝堂上也是压力重重。但不管怎样,我的决心不会变,皇权不巩固,要谈到统一天下简直是笑谈!

  好在世家大族谁没有自己的小九九,打一巴掌再给点甜头,这事还真是我最拿手的。只是每次上朝我会不经意地朝右下方看,苏逸去了已近三个月,定期会有折子上来。也不知他通过什么途径,据说找了几位很是有经验的治河能人。我笑,苏逸这个人,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让你不得不信任他,要是他在的话不知道会怎样处理这些烦人的事情。底下的朝臣看着我忽然笑起来,都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去。

  世家的事情终于解决地差不多了,该斩的也斩了,该流放的流放,我决不姑息。

  这一年还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秋闱。这是我登基后的第一次秋试,要那帮老家伙去推行我的新政,恐怕是行不通的,而朝廷正好又空缺出了许多位置,没有人补上去也是不行的,所以我破格让一甲的二十五位进士也参加了殿试。这些人多来自庶族,这也是我授意的。殿试下来,我相当满意。尤其是今科的状元谢宇飞,才思敏捷,谈吐出众,堪与苏逸一比高下。

  我依据个人的才学品性把他们分别编入了各部各司,选了十几个颇为干练的放到了各个郡府,指望着他们能多多历练,以后为大陈的基业做点实事。

  还有一件就是大婚,世上的婚姻最无奈的其实是皇上。这后宫就像是斗鸡场,争得你死我活,一地鸡毛,输的赢的其实并不是场上的那些鸡,而是站在边上观望的主人。我虽然有意提高庶族的声望,但也不能不平衡一下世家的心。最后选了中州萧家的三女儿、也就是母后的亲侄女萧氏为皇后,贵、德、贤、淑四妃分别是二叔的外孙女、章威的妹子、何英的妹子和罗元量的么妹。这也算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吧。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召回苏逸,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忽然就打消了念头。他按例上了折子,送了贺礼。这贺礼实在是与众不同,铁桶江山,铁桶江山,只有苏逸能如此洞悉我的心思,也只有苏逸能送出如此别致的礼物!

  这年的除夕照旧在御花园设宴,只是下面的面孔换了许多。新任的状元郎风采超群,大家凑趣着上去敬酒,他毕竟少年心性,竟是来者不拒。

  我看着看着,不觉就想起苏逸,去年这时候我正忙着算计他,而他正忙着为另一个人伤心自责。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老想起他,看样子是时候让他回来了。

  曾言

  只是我召他回京的圣旨还没有拟好,他倒上了厚厚的一份折子,声称"治河贵在治本,务必要毕其功于一役"。去年天气反常,秋汛未至,故工事进行得很是顺利。但他说疏通河道、加固河堤、续挖支流,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经数月的考察勘探,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凿一条连接黄河和泗水的大运河。

  泗水是大陈的第二大河,东流入海,也是南方各郡的水路要道,沿河各县城都甚是繁华。

  在折子里,他对凿河方位、工事进度、预算开支、人力调拨各方面都作了巨细弥遗的说明。我看着折子笑,这苏逸,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如此别具一格,真正是前无古人!运河一旦开通,不仅可以把黄河水分流入海,更等于开了一条南北水运的要道,比陆路不知要节省多少时间。朝廷可在沿河各郡设立专门的过路司,向来往船只征收税赋,只这一项就可给国库带来不小的收入,更别说沿途的农业增收了。

  更为绝妙的是他竟然开口向我要那八万流民去开凿河道。自除了四大世家后,我还正为怎么处置这些流民伤脑筋,也不是没有想过把他们编入军中,只这些人多没有拿过刀枪,年纪也参差不齐,乌合之众终究不妥。而放任如此众多的流民不管,难免又要滋生无数盗匪,甚而引发民变。

  苏逸提出让他们去开凿运河,朝廷出工钱,运河开通后,可让他们在沿途落户安家。这实在是一举多得的高招!

  此时把他召回京城实在是不智之举,我只得作罢。只是这运河可不是一年半载就可开通的,等诸事顺当之后,就把他召回来吧。

  不是没有听说的,下面的官员已经在窃窃私语,传闻皇上近来宠上了新科状元,苏逸恐怕是要"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奇怪的是,渐渐地倒是越来越多的人论起苏逸的好处来了。

  人心大抵如此,对一个对自己失去威胁的人,总是不吝赞美之词,以期为自己搏一个"无私"声名。右相的位置还空着,但似乎人人都以为那个位置已经非谢宇飞莫属了。我失笑,原来在百官的眼里,我是个如此好色的皇帝呢,用一句戏文里的话我只不过"枉担了一个虚名"而已。

  谢宇飞到底年轻,虽有些才学,但是日日被众人捧着拜着,难免飞扬跳脱。看来我应该适时点他一下了,悟与不悟就端看他的造化了。

  秋宁远最近韬光养晦了许多,办了不少的实事,苏逸不在,他一身担六部,却也游刃有余。尤其是在各地兴建庙宇、鼓励臣民信神拜佛一事上,许多官员都有异议,认为朝廷国库并不丰盈,现在做这些还为时过早。惟有秋宁远等少数几个官员目光独到,洞悉了其中深意,丝丝不落地推行下去,我很是满意。

  七月流火,苏逸离开京城已经有一年零三个月。他每月有折子上来,说得无非是开凿运河事宜,对自己倒是只字不提。但我知道,他日日身先士卒,与开凿运河的流民吃在一处睡在一处,很是得民心,沿途还有百姓提了自家铁锹自发来挖土搬运。春末的时候,赶上阴雨连绵,还大病了一场。

  这个人,表面上看他文文弱弱,其实内心里有不输于任何人的韧性。我终于还是下了旨意把他召回了京城,借口并不高明,让他负责今科武举科考,文官主考武举,实在不是一般的蹩脚。但我是皇上,谁敢有异议?

  开凿运河,终究是大事,我也不敢草率,征求了苏逸的意见,最终派了曾鸣过去。曾鸣是二皇叔的第五子,跟着我许多年了,为人处事很有一套,做事也干练。他和苏逸私交不错,由他过去自是最合适不过的。

  安排交接,路上来回,一算下来,苏逸回到京城已经是八月初。

  曾言

  苏逸是下午到的京城,但当天并没有来见我,而是直接参加了第二天的早朝。

  他看起来精神不错,倒没怎么变黑,只是瘦了不少,穿着一身紫色朝服越发英气逼人。我仔细的询问了运河的诸多事宜,琢磨着赏点什么才好。

  只这一迟疑,有人已经出列奏道:"乞禀皇上,臣有一事请皇上定夺。"我望下去,原来是当朝国舅爷御史中丞萧廷云。

  我挥挥手让他说来听听,却原来是他的儿子萧玉被苏逸的义妹西门雪打断了两根肋骨,我心说,苏逸这义妹倒真能了,回京第一天就能惹这么大一祸事,嘴上却问着:"苏逸,萧爱卿所说可是属实?"

  "臣义妹确实曾与萧大人的公子发生了口角,但事出有因,请皇上明查。"

  "苏相的意思是老夫在诬告了?"萧廷云的口气咄咄逼人。

  苏逸也不理他,只道:"皇上,臣义妹动手不知轻重确实不该,臣已把她带来,当面向萧大人赔礼道歉。只是,此事确实事出有因,请皇上当着诸位大人评一个公道。"

  我也好奇,如此大胆的女子还真不多见,忙让人传了上来。当下一个红衣女子款款而入,在百官的注视下竟是丝毫不惧,径自走到阶前跪下,口称:"民女西门雪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示意她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容貌不算上乘,但眉眼灵动,娇俏异常。便问道:"西门雪,萧大人说你打伤了他的公子,可有此事?"

  "乞禀皇上,却有此事。只是萧大人公事繁忙,又爱子心切,恐怕未及问清事情原委。"

  "民女昨日刚跟随义兄回京,久离京城,甚是怀念,就到处走了走。在王府街口,见有十几人围着一个年轻女子调笑,状甚不堪。想着天子脚下,京兆尹大人治理有方,京城素来安泰,断不可让这些地痞坏了官府的名声,就上前制止。不想他们见民女孤身一人,反群起围堵。"说到这里,朝上的人心里差不多都已经明白了。

  "所幸民女稍通拳脚,给了他们一些教训。倒是萧公子毕竟家教严谨,有心悔过,还特地留了字迹,皇上请看。"

  我让人呈上来,却是一方前襟,上写着"小人萧玉见色起意,罪有应得""如以后再犯,萧家绝子绝孙"云云,末了还有签字画押,我让人呈了给萧廷云,他一见之下脸色泛紫,呐呐难言,估计萧玉没敢跟他提起留字的事情。

  西门雪倒站起来,朝萧廷云盈盈拜倒,语气也甚是诚恳:"民女年轻无知,动手打人甚是不该,在此,特地当着皇上和诸位大人的面向萧大人道歉。"萧廷云脸上很是难看,只出不得声。

  我看着有趣,这西门雪与宫里的那些妃子们大是不同,不但胆子大,言语也甚是凌厉,和苏逸的温文作风截然相反,便顺势给萧廷云解围道:"西门雪,萧大人为官素有贤名,必不会与你一般见识。你孤身一个女子,却独斗十几个孔武有力的男子,还能全身而退,朕倒是好奇得紧。苏爱卿,朕有意让你义妹进宫伴驾,你意下如何?"

  不等苏逸开口,西门雪马上道:"皇上,民女不愿进宫。"苏逸关切地快速瞪了她一眼,道:"皇上,臣之义妹天性疏懒,资质平平,实在不宜侍奉皇上。"

  我不理他,只对着西门雪沉下脸:"好一个'不愿'!你胆子倒是不小,天下还少有人敢这样跟朕说话的呢。"

  小丫头只低了头,轻道:"皇上恕罪。民女曾在菩萨面前许下心愿,这辈子再不论婚嫁,只盼他日青灯古佛,度却余生。民女虽愚钝,但也知道皇上是位敬重神明的有为之君,定然不会不体谅民女的苦衷。"

  此话一字一句,婉婉道来,却似带了尘封的凄迷之味。下面的官员多面露惋惜这色,苏逸望着她满眼痛惜,连秋宁远如此深沉的人物手里的芴板也是抖了一抖。

  我心下一叹,转念道:"既是如此,朕也不好勉强。不过你年纪轻轻,又身怀奇技,上不报效朝廷,下不侍奉兄长,岂非不忠不孝?"

  我顿了顿,扫视一周,正色道:"西门雪,朕有一旨,你好好听着,即日起朕封你为禁军十二营督练使,协助禁军教头孙思德教习新兵。大陈立朝以来,素无女子为官,朕就将这个先例许给你了。"

  下面的官员,不解有之,震惊有之,羡慕更有之,但见我旨意已下,倒也没有再争论。

  莫伦

  君心难测,实在不假。大哥好好的管着"盐田租借",皇上一句话便让与了他人。大哥主动提出去治理黄河,皇上不闻不问一年多,临了一纸诏书硬是半途把大哥召回了京城。大哥不懂武艺,却让他去主持什么武举。但有什么办法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依我看,一辈子不回京最好。这一年多,虽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但少了勾心斗角、风言风语,再累心里也痛快。

  刚到青州那会,二哥不知从哪里挖来几个治水能手,还外带两个医术了得的老头,自己也跟着大哥在大堤上跑前跑后,大哥心疼他,让他回去,他还转个背在一边赌气,真是丢脸。

  大哥拿他没办法,只得让他跟着。好在他带过来的几个人确有几分才学,再加上大哥运筹帷幄,与各地官员周旋配合,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

  这期间,朝廷倒是发生了几件大事。最轰动的当然要数"流民案",秋宁远和章威合着连抄了四大世家,引得世家子弟人人自危。大哥倒不惊讶,看来早已预知先机。

  再来就是皇上大婚,我额手称庆,暗地里盼着大哥再不用为流言所伤。皇上没有下旨让大哥回京,也正合我意。贺礼是大哥特地让二哥去景德置办的,包得严严实实送到了京里,也不知道藏了什么玄机,皇上竟赏了大哥一柄尚方宝剑,并允大哥宫内行马。这尚方宝剑威力不小,连带着那些地方官也积极了许多。

  这年除夕,我们是和河工们一起在大堤上过的。李冬这小子真够意思,千力迢迢从京城送了上好的杜康和熏肉过来,看着大哥还直跺脚说"忘了带些补药来"。

  我故意嘲笑他是事后诸葛,他一脸遗憾得看着我,叹道:"莫伦哥,是我对不起你。京城各个花楼我都问遍了,唉,可惜没有一位姑娘愿意跟我来看你啊。"

  大家哄堂大笑。

  过完年不久,大哥淋了雨,病倒了,烧得很厉害,二哥、雪儿和我都在一边轮流着侍侯。那两个老头终究没有辜负二哥不远千里把他们请来的盛情,大哥病愈那天大堤上欢呼一片。

  过后不久,皇上又准了大哥开凿运河的折子,那八万流民也到了,工事的进度大大提升。私底下,我也跟大哥开玩笑,说干脆跟皇上递个折子,咱一辈子留在这里算了,二哥和雪儿也笑着说好。大哥笑得爽朗:"不错,不错,不过你真舍得?一早是谁跟我抱怨说这里的姑娘腰粗得像水桶?"唉,想不到大哥斯斯文文,损起人来也是颇见功力的。

  不过这事到底不由人,没几个月皇上的圣旨就到了,召大哥回京主持武举。大哥向皇上推荐曾鸣接管运河事宜,皇上准了。等曾鸣到达青州,交接妥当后,我们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阔别一年多的京城已经是八月初了。

  我无端有些感慨,这京城实在压抑,二哥听了转头黯然而去。如今一入城门,大哥马上一脸千年不变的微笑,雪儿则是低了头默默不语。何苦回来!

  雪儿回了房不到一个时辰,终究没有忍住,站起来往外走,我暗暗跟在后面,看他往秋府的方向而去,中途却咬咬牙转了道,逛起铺子来。我心下好笑,还是一路跟着。

  在王府街口,却看见御史中承萧廷云的儿子萧玉正带着一帮子人在那里调戏良家妇女,心道要遭,来不及阻止,雪儿就已经走上去了。

  我在一边看着,见雪儿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也就没有出面。雪儿正在气头上,出手不轻,尤其是萧玉,恐怕至少断了两根肋骨。打完了,似乎气也消了,就扶着刚刚那个姑娘走了。

  我正准备跟上去,却听见躺着的一个侍卫咬牙切齿的跟萧玉说:"少爷,这恶婆娘我见过一次,是左相苏逸的义妹。"

  我马上停住脚,蒙了脸走上去,拖了萧玉到附近一家客栈的柜台立了一份字据。回去跟大哥一说,大哥很是赞成我的做法,第二天就带了雪儿一起去上朝。

  莫伦

  皇上的旨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然封雪儿做禁军十二营的督练使!

  大陈史上从来没有女子为官,更别说是由女子担任武官,去教练出身皆是不低的禁军。

  回府后,大哥很是忧心,晚饭也没有吃多少,雪儿倒是看得开,只说就当多了个走动的地方就成了,皇上还能指望她教出什么大内高手?末了还跟我开玩笑,说:"阿伦,你以后见了我可得依规矩来啊,怎么隆重就怎么拜就成了。"

  我也宽慰大哥,既然是皇上亲封的,旁人自是不敢招惹的,依目前的情形,让她找点事做也好过整天胡思乱想。

  大哥也点头称是,又琢磨着问我:"阿伦,你有没有想过去参加武举科考?"

  我忙作势给他作揖,说:"大哥,你饶了我吧。你知道我的德行,脸皮一甭着就难受得要命,给他们陪笑脸还不如送我去怡红楼拉客呢。"

  大哥扑哧一声,也被我逗出了声。

  武举的事很是顺利,结果就是大哥多了几个五大三粗的门生,府里每月要多买十几坛酒,外加在家里也能见到雪儿被叫"大人"时不停地眨眼睛。我在背后逗趣,说"张飞拜入了孔家庙,杜甫弃笔背大刀"。

  但最令我担心的还是皇上对大哥的态度。外人看来,自从大哥回京后,皇上很少单独召见大哥,在群臣面前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但惟其如此,我更见担心,因为我已经不只一次见到大哥的折子朱批里出现一些奇怪的字句,如"字迹飘逸,显是心情甚佳""谢宇飞比你当日如何","今春恐怕要多雨水"等等,有时甚至会出现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诗句。

  这完全不像是君王的朱批,倒像是知交好友的书信。也不知道大哥心里是怎么看的,别是又不安好心就好。

  十月初,我忽然收到消息,苏梅和林岷要成亲了,日子就在十月十五。但我们并没有收到林府的任何请柬,看来苏梅还是不肯原谅大哥。这个任性的孩子,完全不知道她在大哥心里的地位,生生地要在大哥胸口插一刀。

  我左思右想,终究不愿意大哥以后后悔,和大哥说了。大哥什么也没说,连夜写了告假的折子陈上去,骑了马就上路了,我不放心也只好跟着。

  祁县到京城少说也有二十天的路程,我们硬是用十二天就赶到了林府。林岷看到大哥很是难过愧疚,大哥反倒安慰他,说:"没成亲就这么疼妻子,我这个大舅子就放心了。"

  去了别院,苏梅硬是关在房子里不出来,李婶在门外抹着眼睛哀求也无济于事。我劝大哥先去吃点东西,大哥不肯,愣是傻站了三个多时辰。

  最后苏梅终于出来了,面无表情,只冷冷地望着大哥。大哥脸色苍白,举了几次手又放下,呐呐着说:"梅梅,哥哥很高兴,你就要成亲了。哥哥不好,没能好好照顾你。从小你就很听话的,饿了只知道咬手指头,也不哭,摔倒了,自己站起来,还朝我笑。三四岁时,你还这么点小,就知道给哥哥洗衣服,结果一件衣服,两只手也没能拎起来。但你不知道,哥哥那时有多高兴。这是我的妹妹啊。"

  "娘走时,你才五岁,还不晓事,但看到我难过,跑过来塞给我一个小山芋,说'哥哥,给你吃'。"

  "后来,爹也走了。梅梅,这个世上,你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

  "好多次,我都以为自己撑不住了,但是哥哥一想到你,想到如果哥哥不在了,你孤零零地一个人要怎么办?"

  "梅梅,你就要成亲了,哥哥很高兴。你要幸福,可惜哥哥……"大哥黯然转身,眼泪终究没能忍住,滑了下来。

  莫伦

  我看着心里很是难过,劝大哥回京,大哥却说:"没事,我今天走了,以后要后悔的。"

  于是找了间客栈歇下,林岷消息倒快,跟着就找来了,脸色不是很好,语气也几近哀求,说:"小逸,你明天过来的吧?梅梅口上不说,心里一定也是希望你能来的。"

  大哥点了点头,不说话。

  他脸色稍缓,又说:"那,还是回府住方便些,你以前住的地方还留着,琛儿也在,见到你定然高兴的……"

  我皱眉,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林少爷,大哥和我赶了十几天的路,想早点休息。你先回去吧。"他也似乎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停下来看向大哥。

  大哥想了想,道:"还是不麻烦了,这里看着也不错。琛儿,他身体好点了吗?"

  "好些了。"林岷欲言又止,我怕他再说什么不好的话,忙上前开了门,道:"林少爷,你明天还要成亲,就早先回去吧。"

  他看了大哥几眼,终于没有说什么,转身出去了。大哥似乎松了口气,望着我说:"阿伦,你也累了,不必守着我,去睡吧。"

  第二日,我们终究还是没有进林府,大哥远远的看着苏梅上了花轿,一路跟着到了林府门前,看着新郎新娘被众人簇拥着进去,里面传来热闹的笑声、说话声、爆竹声,大哥静静站了一会,转身对我说:"阿伦,我们回去吧。"

  一回京,大哥就病倒了,呕吐发烧说胡话,连着几天都不见好转。上门看望的人不少,但都被我拦住了。皇上遣了御医过来,还赐了不少的珍贵药材,但我没有想到他会亲自过府来探望大哥。

  当时,大哥喝了药正歇着,皇上屏退左右,进了屋子,我不放心,便隐在了窗下。

  皇上走近,仔细端详了大哥一番,随即在床沿坐下,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探了探大哥的前额,又把被子轻轻往上拉了几许,那模样倒与给小儿掖被角的慈父颇为相似。

  紧接着,他的动作把我吓了跳,他竟然去掀大哥的被子!我正考虑着要不要冲进去惊驾一次,却见他只是挪了大哥的手腕出来,搭了搭脉,随即又塞回了被子里。我在窗外松了口气,再凝神去看,却见皇上只静静地看着大哥发呆,长久之后,大哥似乎喃喃着说了句胡话,皇上先是一惊,见大哥未醒,忙凑近了去听,听着听着,眼里满是心疼之色。

  皇上进去一个时辰多才出来,也不急着回宫,却向我道:"你就是莫伦吧?来,领朕四处走走。"

  我忙连声应是。

  皇上也不说话,只在前面慢慢地走,我只好在后面跟着。走了小半时辰,他忽然顿住,抬头四处看了看,说:"这府里槐树倒是不少。"

  我忙接着:"皇上看得仔细,大哥于花草中最是喜爱槐树,原这府上就有不少,后来又陆续种了一些,才得如今规模。"

  皇上却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袖,转了头盯着我:"莫伦,你好像对朕很是不满啊?"

  我忙跪了,脑子里迅速闪过几个念头,终究低了头没有出声。

  头上传来皇上的轻笑声:"看来朕没有猜错。怕什么?说错了,朕也不跟你计较,起来吧。"

  我咬咬牙,磕下头去:"皇上,草民确有话说。草民斗胆问一句,在皇上看来,大哥为人如何?为官又如何?"

  皇上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凝神想了想,道:"苏相温文洒脱,清傲淡泊,世所共知。为官数载,廉洁勤勉,才具巧思,冠绝一时,满朝文武无有不服。"

  "不知这是否也是皇上的看法?"

  皇上不语,我接下去道:"试问皇上,世上几人能做到无欲则刚?大哥淡泊,但并非无所求,他求父严母慈,不可得;求生活顺遂,不可得;求常相厮守,不可得;求亲情圆满,终究也不可得。大哥他才二十二岁,却已笑着对自己放手。不再为自己,只求身边的人喜乐安康,求心上的人平安幸福,求天下的人少经苦难。"

  "皇上雄才大略,看的是江山社稷,想的是黎民苍生,富有四海,无所不能。所以草民斗胆请求皇上,成全大哥一次,他日论史,使大哥也能得一声'忠臣良相'、'志洁行廉'。"我再次重重地磕下头去。

  皇上长久不语,最后抬抬手,说:"起来吧。你不错,回去好好照看着你大哥,跟他说,好好养病,朕的新政可不能少了他。"转身走了不远,又停下来道:"莫伦,朕看着这满院的槐树也甚是喜欢,改日你让人移几株入宫吧。"

  莫伦

  我不知道我的话是否起到了作用。

  大哥病好以后,未及月余,皇上就正式昭告天下,开始推行新政,史称"乾清革新"。

  乾清四年三月,朝廷颁布了"考成法",严格考察各级官吏贯彻朝廷诏旨情况,要求定期向六部报告地方政事,提高左右相实权,罢免因循守旧、反对变革的顽固派官吏,选用并提拔支持新政的新生力量,并且整顿了邮传和铨政。

  乾清四年五月,大哥和秋宁远一起制定了《大陈田赋制》。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废除以往以人头计税的方法,改以田亩和劳力计税。农田荒种,税增一倍,五年无人耕种,则归入无主之田,收归当地官府所有。开荒扩种,五年免交赋税。

  新赋制推行之后,阻力重重。世家、皇族、官绅、外戚,无一不对大哥恨之入骨。朝廷上,参大哥和和秋宁远的折子堆积如山,更有人在百官面前,公然弹劾大哥"私德不谨""迷惑圣听"。皇上盛怒之下,当廷斩了四位朝官,反对之声终于平息。

  但,说来容易做来难,新赋制的推行前后历经了十年,不知有多少地方官员为此获罪,后来秋宁远的遭遇多少也是由于此事而起。

  乾清五年二月,皇后生一子,皇上当即封为太子,大赦天下,并下旨在各地广设慈庵,收养无父无母的孤儿。

  天下人只道皇上疼爱太子,为太子积德祈福,但我知道不是的。

  那天皇上微服至府里,和大哥对坐下棋。也许真是当年的一番话打动了皇上,也可能是皇上自己改变了策略,反正他再没在人前给大哥难堪,我们对他偶尔的微服私访也已经见怪不怪。大哥陪着他品茶下棋,纵论国事,也会说些街头巷闻,民俗风情,和一般知交好友无异。

  皇上偶儿也会笑着说:"苏逸啊,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淡了点,看起来倒适合生活在宫中。"然后等着大哥拉下脸,他倒也不介意。

  或者一本正经地说:"苏爱卿,朕琢磨着要给你指个右相夫人,你看如何?"大哥自是摇头谢绝,然后他眼里含着笑意继续喝茶。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其实也不错。

  那天不知怎么就谈起了刚出生的小皇子,皇上似乎对当年的兄弟亲情很是感慨,玩笑着说"皇子多了也是头疼的事。"大哥却说当年父母去得早,只得兄妹俩,生活也很是艰难。皇上听了似乎若有所思。没几天就封了太子,又大赦天下,广设慈庵,收养孤儿。

  雪儿调皮,私底下也会悄悄问大哥"有没有一点动心?"大哥敲敲她的头,但笑不语。

  这年五月,小靖奉旨回京述职,罗元量也一起回来了。

  小靖倒是一点也没变,到了府前就大喊:"大哥,大哥,我回来了,累死了!"吓得门房直以为来了强盗。

  见了我,却一本正经地问后面的罗元量:"你说他是不是要给本将军行礼啊?"还没等罗元量回答,他一转眼看见了大哥,飞也似地扑过去,狠狠地抱了一把,马上问:"大哥,我的那些宝贝还在吧?"然后开始滔滔不绝的抱怨,西疆的酒能淡出鸟来,罗元量得了一把好刀怎么也不肯给他,西疆的风沙吹的人睁不开眼……

  我和罗元量在边上对视而笑。

  晚饭时,罗元量回家去了,雪儿从营里回来,一见小靖,也是激动异常,不停地给他倒酒夹菜,嘴里还直说他瘦了。

  小靖正忙着往嘴里塞东西,随口而出:"罗元量这家伙,还老说我胖了,真见鬼。"随即好像想到什么,忽然脸色发红就不说话了。

  我们看着暗暗好笑,大哥也给他夹了一个鸡腿,问道:"小靖,罗元量对你好吗?"

  他低下头去,猛巴了几口饭,含糊不清地说:"那个强盗!"

  留了十几天,他老半夜出去逛人家的府邸,说是故地重游,亏的罗元量也穿了夜行衣,跟着他到处乱窜,哪里有半点将军的样子。

  临走那天,倒是难得的正经,对大哥说:"大哥,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你要保重身体,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

  他一走,府里就骤然冷清了不少,我们很是不习惯了几天。

  莫伦

  乾清六年三月,连接黄河和泗水的大运河终于开通了。大哥兴奋得好几天没有睡好,皇上也甚是有人情味,下了旨让大哥去巡视验收。

  事隔三年再回到这里,看着当初还在挖掘的河道,如今船来船往,原来荒无人烟的地方如今炊烟袅袅,真是说不出的感受。沿途住的多是当初挖掘河道的流民,大半都认得大哥,见了便远远得跪下磕头。大哥便跟着去了不少村民的家里,仔细询问他们的生活、收成,又和曾鸣商量着如何在河堤上种树植草、定期清理河道、引水灌溉诸多事宜。

  回京那天,沿途都是来送行的百姓,有人争着送上家里酿的米酒,有人抱着刚满月的孩子上来要见见大哥这位贵人好添些灵气,还有人高喊着"苏大人,您以后一定要再回来看看"。大哥一路点头,请他们停步。雪儿看着,红了眼眶,说:"大哥,我从来没有这么感动过。你看见了吗,很多人家里都供着你的长生牌位呢,以后我们不做官了,到这里来安家也不错。"

  大哥难得的豪情万丈,向着我们道:"人生一世,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红尘青史,自在人心。"

  是的,红尘青史,自在人心。大哥,千百年以后,会有人记得你的。ylxsq.bbs.xilu.com大哥回到京城后,马上又向皇上递了一份折子,这是一路上就想好的。南北水陆一通,各地商人往来甚是频繁,带着大量的真金白银上路不但麻烦,而且不安全。大哥请求皇上在各地官府设立专门的财务司,允许商人把金银兑换成特制的银票,到达目的地之后再到当地的财务司兑回金银。

  皇上准了,让户部着手去办,同时封谢宇飞为钦差,由他去各州督察考核。这事进行得相当顺利,各地商人反响也极好。

  这一年,虽忙碌,但万事顺遂,过年的时候,府里还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娇客,林岷和苏梅带了儿子上京了。这孩子刚八个月,一点都不认生,谁都能抱,见人就笑,不大的眼睛笑起来还挺花俏,弯弯的很是可爱。大哥抱着他,他扑过去,舔得大哥一脸口水,还在那里得意的挥着小手咯咯笑。

  大哥高兴得都有些傻了,抱着怎么都舍不得放下,对雪儿说:"雪儿,你来看,他是不是很像我啊。来,非儿乖,叫舅舅,舅~舅~。"

  这孩子嘟了嘴,叫了一声"球",大哥忙兴奋地对苏梅道:"梅梅,你听,你听,他刚才叫舅舅了,呵呵。"

  苏梅做了母亲,神态之间很是柔和,接过孩子,不好意思地说:"哥哥,这孩子生下来就长得像你,婆婆说,外甥像舅舅命一定好。哥哥,以前我太不懂事。有了非儿,才知道当年哥哥带着我,是多么不容易。哥哥,你心里怪我吗?"

  大哥笑着说:"傻丫头,哥哥怎么舍得怪你?是大哥不好,没有好好照顾你。你看,非儿都会叫舅舅了,舅舅要是闹脾气,小外甥都要笑了呢。"

  然后转头,笑着对林岷说:"恩,这该怎么称呼好呢?大少爷?林大哥?妹夫?好像都不妥当啊,呵呵。"

  林岷也笑,:说;"小逸,我也想了一路,一时还真改不过来,不如我仍旧叫你小逸,你就直接唤我的字'少怀'吧。"

  "少怀。"大哥马上笑着叫了一声,林岷一瞬间眼神极为复杂。

  有了这个小祖宗,府里热闹得不行,雪儿还曾偷偷地把非儿带到禁军营里,回来后得意地说,小家伙耍赖一定要孙思德的佩刀,把个老实人差点逼哭了,末了还加一句,"真不愧是我外甥!"

  我对天无语。

  莫伦

  转眼已是乾清九年。

  这几年,四海升平,朝廷的新政越来越深入人心,青州、秦郡一带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国库充盈,兵强马壮,皇上到底耐不住了。

  乾清七年六月,小靖和罗元量奉旨攻打西戎,只用了短短两个月就直捣西戎京都乌苏,活捉了西戎太子金其阿,西戎王在寝宫上吊殉国。皇上为了昭示大陈的泱泱风范,未杀金其阿,封其为太平侯,在京颐养,说白了就是软禁。

  西戎归入大陈的版图后,皇上将之设为阳夏郡,并派了薛之简过去任郡首,此人是乾清二年的进士,历任江左督护、吴郡财务司司正、苏宁节度使等职,政绩斐然。

  该年,镇国公即二皇爷去世,皇上哀痛至极,罢朝三日,举国致哀。这一来,已提上日程的北征大计暂时也被搁置。

  大哥照旧兢兢业业做他的右相,不时也会被御史参一本,说的无非是"枉顾旧制""其心可疑"之类的废话,皇上也不一味地偏袒大哥,看起来是再公正不过的明君。

  安稳日子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张三李四的琐事,比如某工部大臣亲自带了女儿的生辰八字上门向大哥求亲,再比如一商家女子抱了刚满月的孩子去衙门告我始乱终弃。更有趣的是御史中丞萧廷云的儿子萧玉被雪儿打了一顿以后,自此改邪归正,潜心练武,硬是求他老子把他送进了禁军,如今俨然成了雪儿的跟班侍从。萧廷云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只作不知。

  我跟大哥开玩笑,说十来年为皇上做牛做马,终于创出个太平盛世,也该告老还乡享受享受了,免得老得走不动时,只能捻着胡子对儿子说"当年你爹爹只见过朝廷的大官,没见过峨眉山的猴子"。

  "阿伦,你说得没错。"大哥若有所思,转而也用玩笑的口吻对我说:"不过,你可要赶紧张罗了,免得老得走不动了,捻断胡子也没有儿子听你说。"

  事实证明,我并没有杞人忧天。

  乾清九年十一月,秋宁远出事了。

  这事也并非没有一点征兆。乾清八年六月上,秋宁远之父在祖籍兖州去世,按制秋宁远应离职守孝一年。但此时新赋制危机四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故秋宁远未上报朝廷。不久,世家权贵利用这点攻击他"亲死不奔,忘亲贪位",有人甚至在大街揭贴告白攻击他,闹得满城风雨。后来,皇上不得不下令,再反对秋宁远留任的一律处死,攻击才平息下来。

  八月上,左都御史孔尚贤上折子弹劾秋宁远"植党类以树私,窃威福以惑众",列举罪行八款,包括广结党羽、买官卖官、收受贿赂、打击逆己等。皇上的态度有些微妙,先是留中不发,后却命人送到了左相府。

  很多官员似乎从这一微妙的变化中嗅到了特殊的气息,渐渐的弹劾秋宁远的折子就越来越多,所参之事也越来越具体。

  "推行"盐田租借令"时收受各地商贾贿赂总计两百万两";"任用其亲信余管、秦愿等五十余人分别担任各地的要职,私制银票";"侵吞世家土地,以'寄田'的方式私吞朝廷赋税";……

  十一月,皇上忽然下旨撤秋宁远左相一职,拘禁宗人府候审,秋府一干人等全部拘府待查。消息一出,朝野大哗。

  承平公主在朝天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昏厥不起。大哥星夜入宫求见皇上,也被挡在了门外。雪儿得知这一噩耗后,大骂秋宁远"奸臣""贪官""该死",骂着骂着,忽然就大哭起来,跪着对大哥说:"大哥,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有人要害他,你一定要救救他。"

  秋宁远

  年少时读史,看权臣枭雄指掌江山,挥斥方遒,也不是没有想过来日风流。

  不是不明白的,权臣持国,从来只有两种下场:一是封王,受九锡,加黄钺,然后名正言顺地接受"禅让",成为一朝开国之君;二是忠于朝廷,又恋于权力,或生时被杀,或死后宗族覆灭,鲜有善终。

  但明白又如何?那一度的荣华富贵权倾天下依旧吸引无数人飞蛾扑火,死不旋踵。

  我始终相信我的选择不曾有错,只是很多事天不由人,冥冥之中已有定数。遇见曾言,我已知道我做不成前者,但我想我有能力不做后者,挥手风云,激流勇退,未尝不是一个传奇。但命运却让我遇见了苏逸,一个惊才绝艳却又安之若素的人,一个注定要成就千古风流的人,除了成就他,我别无选择。

  其实这样也不错。苏逸善谋略,别具巧思,拟中兴大计;我善政务,雷厉风行,将之付于实施;皇上善权术,刚柔并济,平衡各方利益。明君、贤臣、能吏,曾经一度,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但谢宇飞的出现使这一格局出现了微妙的倾斜。他有才,皇上看得分明,必不会埋没他。苏逸在皇上的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力量,以他的聪明不会看不分明,所以他力图取代我。而皇上默许的态度助长了他的这一企图,也彻底让我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站在权利顶端的人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更何况我曾经陪着皇上一步步走过来,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只要我稍显弱势,那么毫不犹豫除死我的必定是当今皇上。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要成事,先要有银子,才有人为你卖命,于是我利用职权之便很是捞了一把,又用这些银子暗中拉拢了一批官员,培植亲信,控制言官,对付异己。实在地说,后来弹劾我的折子里所写的那些罪名并不是子虚乌有,但这些并不足以要我的命,致命的是"私制银票"这一条,按大陈律令,这是诛九族的死罪。可笑的是,这些罪状里,惟有这一条不是出自我的手笔。

  是谢宇飞,他抓住了常青的把柄,假我之名,做下了这些事,事后灭口了之。我并不恨常青,不是他还有别人,更何况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圣旨来得很快,撤职,拘禁宗人府候审。公主哭得伤心欲绝,安慰我说:"不会有事的,前些日子那么满城风雨的事不也过去了吗?我去求求母后和皇帝哥哥,你一定没事的。"

  我心里笑她的单纯,帝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受制于他人,除了宫廷秘史,我还掌握了大陈太多的行政大权,他不能不担心终有一日他没有我便再不能通行政令。上次放过我,是因为皇上还没有摸到我的死穴,而这次我已凶多吉少。

  宗人府的待遇并不好,因为很少有人能从这里平安走出去,东山再起,更何况这些人精于眉眼高低,巴结新贵还来不及。

  但也并非没有好处,这些年茫茫碌碌,机关算尽,难得有片刻闲暇坐下来想想前尘往事,想想梦里三生。如今细细回味起来,倒也别有滋味。现下终于明白父亲临别的告诫,他终究比我老辣,至少能得善终。

  令我意外的是苏逸竟然来宗人府探望我,我的罪状里很多事都极可能牵连到他,他竟然不管不顾。

  握着酒杯,我调侃道:"当日在苏相府上喝酒,倒想不到换个地方滋味更好。"

  他给我倒了杯酒,笑:"那也不奇怪,当日陪你喝酒的是苏相,现在陪你喝酒的是苏逸,怎么能不好?"

  说完,对视而笑,我们的默契仍在,一如以往。

  临去时,他回头笑着说:"秋兄,苏逸府上还留着好酒一坛,滋味更好,我等着和你大醉一场,如何?"我微笑点头。

  莫伦

  乾清十年二月,秋宁远的案子尘埃落定。秋宁远刺配南荒,秋府男丁包括秋宁远的两个儿子一律充军,女眷入乐籍,承平公主被皇上接回了宫中,不久入慈云斋带发修行,终身未出。

  这结局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人人都以为皇上是念在承平公主的份上,网开一面,饶了秋府的死罪,但他们不知道大哥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自从秋宁远事发以来,雪儿虽面上仍旧嘻嘻哈哈,但多年的相处,我们不会看不出她的心思,若秋宁远死,恐怕她也活不久了。

  大哥写了罪己状,把秋宁远的罪行揽了大半,并请德公公亲自呈给了皇上。皇上没有召见大哥,但当天晚上却独自来了府里,面色阴沉无比。

  大哥示意我去休息,我犹豫着没有走,皇上回过头来阴阴地来了一句:"莫伦,不要自作聪明!"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皇上是第二天一早走的。我一直站在西院的墙角,看那灯火明了又灭,终究绝望。

  佛说:"你心上有尘。"我回:"无心怎染尘埃?"他朝我狡黠地笑:"心在缘法,生灭一念。"我从鸿蒙中醒来,未举步已望断了天涯路,只是忽然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而来?求什么心愿?了怎样的尘缘?

  大哥出得门来,平静无波,只说:"阿伦,这几日你把手里的人点一点,交给曾鸣吧。"

  我瞥见他嘴角细微的伤痕,什么也没说,点头领命而去。

  秋宁远走了,雪儿也走了,她是在秋宁远走后半月离开的,挂了官印,留了信笺,义无返顾地去千里之外追寻她的幸福。在给大哥的信里,她说:

  "大哥,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不容易,想忘记一个人更不容易。他权倾天下,我喜欢他;他沦落天涯,我还是喜欢他。他在世上一日,我便陪着他一日;他若不愿我见他落魄,远远地能看着他我也心安。大哥不要为我难过,南荒虽苦,终比不得心苦。

  大哥,如果有来世,雪儿愿意历遍劫数,求菩萨许大哥一段美满姻缘,再不受磨难煎熬。

  大哥,你要保重!"

  大哥握着信笺,红了双眼,哽咽着对我说:"阿伦,如果有来世,我只求上天还让我遇见你们,还让我们做兄妹。"

  如果有来世啊,大哥,如果有来世,不管你要经历怎样的艰难险阻,不管你要遭受怎样的红尘劫数,我只求菩萨,能让我先遇到你。

  来世之说,终究渺茫,而今生之事,却已注定。

  乾清十年十月,林府传来了噩耗,林琛走了。缠绵病榻数载,延遍天下名医,终究没有挽住命运的轮回。临终之前,拉着十三王爷的手说:"小逸,小逸,你不知道我爱你。"

  他死后,十三王爷疯了,他抱着林琛的身体不让任何人靠近。有人骗他说林琛睡着了,抱着他会不舒服,他才小心翼翼地把林琛放进棺木里,随即自己也躺了进去抱住他,嘴里喃喃着:"琛儿,琛儿,你不要离开我……"

  最后,大家没有法子,打晕了他才让林琛入土。

  隔日醒来,人已不见,找遍整个县城,终于找到了他,他抱着林琛安详地躺在棺木里,浑身都是血迹斑斑的泥土,十指血肉模糊,已经没了气息,但脸上却犹挂着安心的微笑。见者无不落泪。

  消息传来时,大哥正在看折子,听完后血色全无,失神许久,挥手让人退下。我轻声关门离开,转身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冲进去一看,大哥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摊开的折子上满是血迹。

  林琛,林琛,他生前,误大哥一生幸福,他死后,绝大哥一线生机。

  曾言

  从前不明白,有很多事,前生注定,由不得人,即使我是一国之君。

  做一代旷世明君,开一朝太平盛世,这是一直融入我血脉的夙愿。所以我不需要兄友弟恭,不需要父慈子孝,也不需要情爱纠缠。

  遇见苏逸之初,我看中的是他的才华人品,他是我完成宏图大业的一枚棋子,是必要时可以舍弃的一个朝官。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心里有了一些不同。或许是他的温文洒脱吸引了我,也可能是他的痴情不悔打动了我。当我开始意识到时,已经不知不觉地在保护他,三不五时地在想他,那时他在青州,正为治河大计奔走。那时,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舍弃他。也许那时抽身就不会有今日。

  但我舍不得他的才华,或许还有其他,把他召回了京城。在我还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对他时,他的妹妹苏梅成亲了,他去了祁县,回来时大病一场。

  我忍不住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白纸,皱着眉喃喃地说"疼,好疼",我承认一瞬间我心疼了,也终于醒悟他在我心里已经很重很重,我爱他。

  莫伦的一番话最终让我下了决定,我不愿意再伤害他,舍不得他背负千古骂名,看不得他微笑饮泣。那么,放手吧,成全他的一番抱负,留一个圣君的形象在他心里,这未尝不是幸事。

  苏逸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革新吏治,均分田亩,改革赋税,整顿军队,设立财政司,我已可以预见大陈的中兴之期。这之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阻力的,但君臣合力,终究使新政日渐深入人心。

  我越来越在意他的感受,有时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听到有人弹劾他"私德不谨",我内疚自责,像昏君一样当廷杖杀朝臣。

  也不再单独诏见他,却反而偷偷去他的府里,喝茶闲聊,下棋议事。看着他笑心里觉得满足,他一皱眉我就觉得难受。

  偶尔也会笑着说些试探的话,然后私下里反复揣摩他当时的表情举止,一如怀春少女。我想以苏逸的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心意。那么他如此待我,是否也说明在他心里我还是有一席之地的?这个想法,在无数个深夜令我激动不已。

  乾清六年三月,运河开通,苏逸欣喜异常,我特地下旨让他去巡视验收。回来时,我独自去了他府上,他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过来拉了我的手往里走,说是要让我尝尝青州的米酒。

  那笑容,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发自内心,眩目得让我失神,长久压抑的念头再度疯狂的滋生,然后又硬生生得被压下去。这种滋味既甜蜜又痛苦,心有不甘但又充满了希望,让我不知不觉地沉迷但又不敢打破。

  我相信,只要我一直站在他的身边,不强迫他,让他觉得安心,让他习惯我的存在,那么终有一日,他会对我伸出手来,走向我。

  就算现在,我还是这样相信,若非秋宁远的事,我们不会是如今的结局。

  秋宁远此人能力不错,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一个有野心有能力又有威胁性的臣子,任何帝王都不会喜欢的。所以在实施新政的过程中,我有意无意地总是把他推向浪尖,相信他不是没有察觉的。

  谢宇飞的出现,终于使他感受到了危机,他开始广结党羽、打击逆己,巩固自己的地位,而这正是我希望的,我等的就是一个一击致命的契机。

  十一月,我下旨撤秋宁远左相一职,拘禁宗人府候审,秋府一干人等全部拘府待查。

  "私制银票",按大陈律令当诛九族。

  秋宁远一直认为,这是谢宇飞给他设的套,但他不知道没有我的暗示,谢宇飞根本没有这个胆子。

  曾言

  承平进宫来给秋宁远求情,我未曾理睬。

  苏逸去宗人府探视秋宁远,我也不是不知道,只当他是顾及同僚之谊。但他呈一纸罪己状给我,大包大揽给秋宁远脱罪,实在令我伤心至极。

  他一定清楚除掉秋宁远我是志在必行,也不会不知道我为了不牵连到他,花了多少的心思在里面。而罪己状未经过吏部,直接呈给我,这只说明了一点,他心里万分明白我对他的感情,并且正是要利用这点来给秋宁远求情!他赌我舍不得杀他!

  我不是不佩服自己的,在如此情境下,我竟还是顾及到他的安危,没有在朝上发作他。

  当晚,我去了他府上,他看到我毫不意外,只是示意莫伦退下。莫伦有些迟疑,我冷冷地威胁他:"莫伦,不要自作聪明!"他终于还是走了。

  我把折子狠狠地摔在苏逸的脸上,阴恻恻地道:"你就这么想死?"

  他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终究低下头去,跪倒:"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皇上杀秋宁远是势在必行,臣为他求情也是不得不为。秋宁远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私制银票,论罪当诛,连坐九族。但他是当朝驸马,如此定罪就大大不妥。更何况皇上眼里明察秋毫,自是清楚前因后果。"

  "朕明察秋毫?"我怒极反笑,"苏逸,你就这么肯定朕不会杀你?或者你觉得朕如此待你,让你生不如死?"

  他沉默不语,我坐下,悠悠地道:"要朕饶他一死,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想知道苏大人要拿什么来求情,不会是光凭空口白文吧?"

  他僵了一下,道:"臣在蜀地有些产业,虽不多,但也足够皇上北征之用。"

  "北征之事,朕心里有数,暂时还不需要惦记臣子的私产。"

  "臣还有一些属下,遍布各地,消息来源甚广。"我听了心下一动,他见我迟疑,又有些艰难的开口道:"除此之外,臣别无长物,孑然一身,但凭皇上吩咐。"

  "好个孑然一身!朕还从来不知道,大陈的两位臣相大人交情如此之好!"我霍然起身,伸手抬起他的头,"苏逸,朕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朕成全你。"

  我本来还想好好的羞辱他一番,但见他眼里悲光闪现,终究不忍心。蓦地抱起他,走向床榻,他闭着双眼,睫毛颤抖,一瞬间僵硬,又放软了身子。

  我心里有气,手下动作越见粗鲁,竟是毫不怜惜。倾身而上之时,他低低地闷哼了一声,睁开眼倔强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闭上。我暗恨,更加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大肆挞伐,狂风暴雨般不可一世,仿若要把这些年的隐忍迁就、怜惜爱护都借由这云雨巫山通通忘却。

  忽然,他伸出手臂,颤抖着缓缓拥住我的脖子,闭着眼睛,在我身下挣扎着仰起头贴向我耳边,喃喃一句:"你对我好,我都明白。"

  他没有叫我"皇上",他对我说"你",他说我对他好他都明白,那么我是否可以存一丝一丝的希望,妄想他的心里毕竟有我,我不曾完全爱错?

  那夜之后,我们形成了一种默契。朝堂上,我们仍旧是尊卑有别的君臣,奏对询问再正常不过。私底下,我们床闱纠缠,亲密无间。对我的需索,他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放软了身子任我施为。迫得急了,他就皱了眉狠狠地咬自己的手臂。

  我几度开口,想问问他"到底爱不爱我",终没有出口,我承认我害怕,我怕赔了帝王的自尊得到的还是失望。

  "你对我好,我都明白"。我无数次的在脑子里反复折腾这句话,仔细地回想他当时的表情,再三地揣摩他的语意,他是要说"我会努力爱上你",还是"不要再为我白费心思",还是"但是你不该逼我?"

  越是想,越是无解。但当初的承诺我也没有忘记,最终赦免了秋宁远的死罪。

  曾言

  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已经使大陈今非昔比。西戎早已并入大陈的版图,句容、东赢都已经俯首称臣,天下一统指日可待。这是我多年的夙愿,我不顾群臣的反对,决意亲征大月。

  诸事皆已安排妥当,我打算让苏逸陪我一起去,我希望他见证大陈的辉煌,分享我的快慰,告诉他这万里江山,我愿意和他共享。

  但料不到他给我一纸辞陈,说要告老还乡。我气极,终不顾他的意愿将他软禁在宫里,五日后带着他一起踏上了北征的路途。

  我一生做过很多事,阴险毒辣多不胜数,但少有后悔。而这个决定却成了我余生的一个梦魇,它一次次凌迟我,至死方休。我无数次问自己,如果当初我同意他离开,如果当初我没有软禁他,如果当初我不带他去北征,那么今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可惜,世事从来没有如果。

  他还未到北僵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咔血不止,随行的御医束手无策。

  我威胁他,若他死了,我一定要屠尽苏府满门,做一个前无古人的暴君,让天下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我哀求他,若他死了,再没有人能陪我一起看山河万里,再没有人能伴我寂寥长夜,他怎忍心让我如此度过余生?

  最后,我说,我爱他,我愿意放他走,不管他心里有没有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他靠在我怀里,虚弱地笑,说:"来不及了。不是你的错,我命该如此,怪不得谁。"

  "答应我,不要为我杀人,你要做明君,开盛世,受万世景仰,我地下有知,心里也是高兴的。"我哽咽着点头。

  "这一辈子,上天待我不薄,让我遇见琛儿,遇见小枫,阿伦,雪儿,小靖,还有遇见你。"他满足地叹气,又看向我,道:"皇上,此地甚好,我很喜欢。他日,你凯旋,我在这里也能看到。"

  我鼻子一酸,抱着他泪流满面。

  良久之后,他忽然扯我衣角,眼里神色奇异,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皇上",我低下头去,他缓缓凑上来,吻在我的唇上,气息微弱,软软厮磨,然后又陷入了昏迷。

  他已不适合长途奔波,我狠了狠心,让曾鸣带了两百人留在此地照顾他,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北僵。

  对大月的战事只用了短短的十四天,这是大陈史上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一战。十四天灭了一个强大的敌国,奠定了大陈四海一统的疆域,抵定了此后近百年的繁荣。但在我的有生之年,从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起,这足以使我彪炳史册的功勋。

  十四天虽短,但足以使一个病危的人悄然而逝。当我马不停蹄赶回去的时候,等待我的是孤坟一座,突兀的出现在无边的荒野里。

  我差点杀了曾鸣,为什么不好好照顾他?为什么不等我?谁允许他下葬?

  曾鸣跪着任我拳打脚踢,终于在我歇斯底里的时候抱住我的腿,痛哭道:"皇上,你这样,苏相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是啊,他要我做旷世明君,他希望我开太平盛世,他想要我名垂青史,我答应过他,如何反悔?

  只是他一生孤苦,我怎么忍心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我不忍心去看,只让曾鸣去火化了,随我一路回京。大军凯旋,如丧考妣,我禁止任何人欢呼庆祝,我不愿意有人吵醒他,他正在我的怀里安然入睡,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我,终有一日我会去见他。

  大陈清元十五年,曾言,这位被史家称为"千古一帝"的帝王,终于走完了他辉煌的一生。

  临终,喃喃自语,太子凑近,方知是一句呓语"苏逸,你怪我来迟了吗……"

  雍王曾鸣自请看守皇陵,于陵前焚烧一纸,上写:"皇上,苏相余生虽病榻缠绵,但终是见证了您的宏图伟业,于清元四年翕然长逝,最后他说他爱你。"

  番外莫伦

  我到桑漠已经十年。

  大哥刚走那两年,我茫然地走过许多地方。到过大漠,去过天山,走过龙门,下过江南。从不知道一个人,原来是如此寂寞,大哥当年是否也如此走过?

  二哥也走了,他把飞月楼交给了苏梅,不知所踪。

  第三年,我终于停在了桑漠,在乡间觅了一处住所,就此住了下来。

  一年后,我娶了一个当地女子,她有细长的眉眼,淡然的微笑,她叫我"阿伦"。

  两年后,我有了一个孩子,那眼角眉梢,生得很是像他母亲,谁见了都夸这孩子生得俊俏,我为他取名"莫忆"。

  已经很久不曾梦见大哥了,那些年,那些事,仿佛已是三生旧梦,遥远得无处追寻。

  某日午后,正陪了儿子在院子里玩耍,倦极躺倒假寐,就在这半睡半醒之间,忽见院门外多了一个人。他一席白衣,丰神玉立,脸上带了从容的微笑,点着手叫我:"阿伦,阿伦!"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又似一片混乱。过去这些年的记忆,在一瞬间忽然全部都涌入了心中。无关紧要的小事、生死相隔的大事,纷纷杂杂,只是不思量,自难忘。

  我挣扎要站起身来,无奈身子像是被甚么绑住了,一动也不能动。看他走近了,我想高声叫一声"大哥",却发现他怎么也听不到。

  这时一只手拍在我脸上,我蓦然睁开眼,正看到小忆顽皮的笑脸,院门外站着我的妻子,正微笑着看我们父子笑闹,走过来拎了拎小忆的耳朵,笑骂道:"你这只小猴子。"

  小忆转过头问我:"爹爹,爹爹,什么是猴子啊?"

  我一把抱过儿子,拥在怀里,说:"爹爹也没见过猴子,但见过朝廷的大官"。

  妻子噗嗤笑道:"就听你爹胡说。"

  小忆马上追问:"爹爹,那朝廷的大官长什么样子啊?"

  "朝廷的大官啊,他长着细长的眉眼,鼻子高高,下巴有一点点翘,看到人总是淡淡的笑……"

  "爹爹骗我,爹爹骗我,朝廷的大官怎么会长得和娘一样呢?爹爹吹牛喽。哦~哦~哦~"

  我作势追着他要打,他满院子撒欢地边跑边叫。

  午后的阳光,照过来,拉长了影,班班驳驳,不曾想已是半世时光!

  后记

  文章到此已经完结,可心里实在太凄凉。

  最后几章,是哭着写完的,怎么都控制不住,中途还跑到厕所里大哭了一场。躺在床上想到"苏逸"两个字,鼻子就发酸。

  我想很常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去碰悲文了,我怕我会对人生失望。

  《孤水烟云》是我最早开始写的文章,从去年就开始了,中途搁置了很长时间,所以再写时有些地方出现了前后矛盾,这些我会修改的。

  现在再回去看前面的章节,感觉真得很不同,文笔比较粗糙,感情不够真挚,叙事太过铺陈,自己都有些不太忍心去看。

  苏苏,才华横溢,惊世无双,是一个具有魏晋风骨的传奇。我实在是太喜欢他。所以不忍人间见白头,所以不愿美人迟暮,所以不愿他背千古骂名,所以我不想去直面他的内心。我知道,有很多亲都说让我写一篇以苏苏为第一人称的番外,但是恐怕我要让她们失望了,去挖掘他的内心,对我而言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在其他的配角里,我最喜欢莫伦,他陪在苏苏身边最久,最接近苏苏的内心,如果他终身没有意识到对苏苏的感情,他会相对幸福,但很不幸,他懂了,所以在所有爱苏苏的人里面,他最痛苦。

  也喜欢雪儿,这个小妮子爱得很真,很勇敢,希望她幸福。

  很多人问我,苏苏为什么会对林琛如此执着?这和他的经历和性格不无关系。他是一个很长情很感恩的人,这个可以从他对李婶李冬的态度看出来。他童年的经历太过孤独无助,就像一个渴了几天几夜的人,偶尔有人给了他一杯水,在以后的岁月里即使他喝琼浆玉酿,也都不会再有当初的味道。

  至于皇上,他爱苏苏,爱之入骨,但他也是明君,苏苏定然不愿意他在江山和自己之间为难,若有分歧,定然会黯然离开。这对他们都太过残忍。

  也有亲给我提出疑问,在此一并解答。

  文中的年号,先后分别是:(曾言的老爹)宝应、(曾言)乾清、(曾言)清元。历史上,一个皇帝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年号,这是很常见的。

  苏苏当日并没有病逝,曾鸣和他交情匪浅,采取掉包之计送走了他,曾言太过伤心,又先入为主,终究没有发现。苏苏一生共走过了三十八个春秋。

  当曾言软禁苏苏时,他不会想不到莫伦,所以莫伦当时也被软禁,直到曾言回京放了他,他才知道苏苏走了,所以黯然离开。

  最后的最后,我要感谢一直支持我的亲亲们,每天看你们的留言,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支持我一直写下来的动力。鲜花和鸡蛋,我都一样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