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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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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文昌街》道道岭

前傳:夜色沉沉


群狼
  1、
  群狼总是习惯在白天蛰伏。夜晚,才是他们的世界。
  嘉年华娱乐城的门口,霓虹灯五彩流连,晃得扎眼。穿着各异的人们匆忙跨过门口,欲望隐隐在空气里浮动。
  李从乐和丁磊蹲在街旁,无所事事地看着来往的人群。他们给嘉年华看场子,每人一天五十。丁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雪茄,摸出打火机,呲牙咧嘴地点燃。灯红酒绿里,呼出的轻烟就像是迷雾。
  李从乐把脸凑过去,丁磊瘪起嘴,识相地把烟塞进他嘴里,一边数自己的手指头:"五、六、七、八……妈的,好多天没有干架,手痒得都快僵了。"
  "我陪你打。"
  "别,老子不想闯祸。"丁磊缩回头,笑道:"估计混个江湖帮派混成我们这样的也不多见。阿乐,要不是你在,老子才不来守大门。"
  "我要钱。"李从乐头也不抬地回答。
  "操。"丁磊笑骂,偏头看他,却突然一声惊呼。
  李从乐感觉到耳后的一阵风声,回手一扫,重物倒地的声音轰然响起。风声未止,他低下头,躲过铁棍的攻击,却另有一只大手从他颈侧无声劈下,手与皮肤接触的瞬间,他才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力量。血液瞬间被挤压,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丁磊跳起来,挡在李从乐身前:"干什么?"
  刚才的几秒,已经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这几个男人的攻击目标。为首的黑衣男人出手利索、力道精准,也远不是他能对付。丁磊沉着脸转动视线,旁边的人都像受到指示般熟视无睹。谢梁今晚家族宴会,抽不开身,却偏偏这时出事,丁磊心中一沉:这只怕不是偶然。
  男人笑道:"小朋友,少管闲事。"
  "我也不想。"丁磊耸耸肩,突然绷紧身子,朝男人冲过去,一拳揍向他的腹部。
  他没有碰到意想中的柔软躯体,男人轻松地向他出了手,转瞬之间已经拎住了他的脖子,"砰"地一声,把他丢到地上。
  没走过一招,这下丢脸丢大了。丁磊趴在地上想。
  男人走过来,将他翻了个身,手又重新覆上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则稳稳按在他的肋间。丁磊觉得肋骨顿时发出了沉重的咯吱声,体内的空气似乎越来越少,令他窒息。他咬紧牙关,强令自己不能出声,肋间的疼痛愈烈,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在这里丢了性命。但是,在最后一秒,男人松开了手。
  "好好享受现在的滋味,以后你才会习惯。再见。"
  男人低低一笑,单手扛起李从乐,消失在街角的一辆黑色轿车里。
  李从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偏于阴暗的房间也同样破烂,格局简单,有着所有出租屋里相似的潮湿霉味。他暗自活动了一下手脚,确认四肢无碍,这才缓缓坐起。
  "醒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带笑响起。
  李从乐应声看去,见到书桌后的男人,微微一怔,随即叫道:"荣叔。"
  李从乐没有和谢鼎荣正式碰过面,却不能不认识他。荣叔是道上给予他一个人的尊称,在这个城市、或者在整个南方,可以有很多个重名的叔字辈人物,但是,"荣叔"永远只会有一个。
  在许多场合里,站在人群中的李从乐都能看到谢鼎荣威风八面地走过,气势如同帝王,偶尔,谢梁会懒懒跟在他身后,朝他眨眼或偷笑。
  谢鼎荣微微笑着,似乎是在等他再说些什么,但李从乐始终沉闷不语。谢梁和他走得近,谢鼎荣必然已经将他查了个清清楚楚,所以,荣叔认得一个小小的李从乐,这并不奇怪。然而,需要动用武力"请"他来见面的理由,李从乐暂时想不透,在明白之前,他不愿开口。
  谢鼎荣颇有兴致地打量他,似乎也没生气,面上的神情看上去倒还有几分温和。
  场面一时静默,突然,门"咯哒"响起,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门缝里一闪而入,反手间已经灵活地落了锁。身手精简,却又极为流畅,李从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认出他正是刚才为首的黑衣男人。
  "荣叔。"
  谢鼎荣点了点头,男人垂下眼,走向书桌,恭谨地站在他身后。
  "下雨了?"谢鼎荣问。
  "是。"男人弓着身子:"兄弟们还在原处等着,您看?"
  "让他们呆着吧。"谢鼎荣笑道:"这时节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混这行的,多吃点苦才好。"
  "荣叔说得是。"
  侧耳仔细去听,果然能听到墙外屋檐下隐约的水滴声。只是刚才谢鼎荣举手投足间的强硬气势,太压抑人的感觉,甚至令他分不出心来注意。
  李从乐暗自舒了一口气,身体稍稍往前一动。
  几乎就在这刻,一阵森冷刀光自男人身前闪来,直扑他面上,转瞬之间不足数尺。李从乐瞳孔猛地一缩,身子顺势后仰,冰冷地锋缘擦着他面颊划过,一条血丝溅向半空,同时,尖利的刀刃"呲"地没插入他身后的墙壁。
  刀尖消失在墙砖里的那一秒,李从乐按住刀柄,从床上弹了起来。
  黑衣男人飞快冲向他,但刀子已经飞了出去。"咚",男人砸中他腹部的重击声与刀没入书桌的钝响同时响起。李从乐微微抽搐了几下,捂住肚子,俯身倒在床上。谢鼎荣的手仍放在桌前,在他手指前一寸处,那把小小的尖刀稳稳插进坚实的木头里,直没到刀柄。
  谢鼎荣若有所思地看向李从乐,突然一笑,抽出刀来,放在手里把玩。
  "原来是这种性格……"他喃喃自语,接着又是一笑。
  男人又是一记重拳,把李从乐砸到床上。李从乐低咳数声,抹了抹嘴角,默不作声地撑起身子。
  谢鼎荣说:"够了。"
  李从乐转过身来看他,依旧不住咳嗽。谢鼎荣竟面目柔和地朝他挥了挥手。
  "你过来说话。"
  李从乐一愣,随即走了过去。
  "坐。"谢鼎荣指着桌前一个破旧的圆凳。李从乐依言坐下,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尝出一丝咸腥。身上的血气也随着这股味道冲撞肆虐,他垂下头,把眼里的厉色藏在长长的浏海之后。
  谢鼎荣看了他片刻,竟像闲扯家常似的,和他闲聊了起来。
  "听说你和谢梁很要好。"他此时看上去只是个温文又慈祥的长辈:"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就是几个兄弟,我很替他高兴。"
  李从乐轻咳一声,终于开了口。喉咙被血浸得微微有些嘶哑:"我也很高兴。"
  "好孩子。"谢鼎荣点起烟,笑道:"我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生下来没几年就折了,脑袋上留了一个枪眼。二儿子怀真,虽然聪明,个性却太乖顺,在这条道上走不远。谢梁是最小的,也是最出息的一个,等我老了,文兴势必要交给他。"
  李从乐有些疑惑,不明白谢鼎荣为何要对他说这些。想了想,只说:"文兴是荣叔的。荣叔想给谁,自然就给谁。"
  "说得好。"谢鼎荣抚掌大笑:"如果谢梁也像你这么懂事,我不知要少操多少心。他就是太野,在外头玩了这么久,还长不大。我有心叫他回文兴,他倒不肯回来,固执得很,看来非要吃点苦头才听话。"
  谢梁从来没和李从乐说过这档子事,他们的生活过得太随心所欲,计划潦草,从来没有明天。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他们的事,反正怎么都能凑合着过。
  或许直到这一刻,李从乐才稍稍明白谢梁和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他的人生是量身定做的,就像他那件刚被李从乐拿来擤过鼻涕的漂亮西装。
  李从乐忽略心里莫名升起的的那丝烦躁,揉了揉磕伤后仍在隐隐作痛的额角。
  谢鼎荣不急不缓地道:"说了这么多,你该明白今天为什么找你。"
  李从乐皱起眉,斟酌着答道:"我不明白。如果……荣叔要找人做说客,也轮不到我,我办不到。何况,荣叔也不会急着做这件事。谢梁迟早会明白,文兴是他的根,不回文兴,他还能去哪里?"
  谢鼎荣眼色一亮,颇有兴致地看了李从乐一眼。
  这个杂巷里混出来的小子,看上去木讷寡言,每次开口说出来的话倒很有意思,一分分服帖人的心意,和他行动里表现出来的性格有一种奇异的矛盾。
  谢鼎荣琢磨着,愈发觉得有趣,不由笑道:"你说的都没错,也把谢梁护得很好,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不好再去逼他。"
  李从乐垂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今天找你,本来的确是想让你劝劝他。你知道,这小子要不是心甘情愿,押回来也呆不了多长时间。我老啦,没空再陪他多玩。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李从乐一愣,谢鼎荣已经抓起他的肩膀,像在评估他的资质一样一寸寸捏过他的骨骼。李从乐暗地里用力一挣,竟发现自己动弹不了分毫。接着,谢鼎荣满足地抽开了手:"你来文兴,我亲自带你。"
  许久没有出声的黑衣男人惊异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李从乐绷紧仍在酸痛的肩膀,摇头答道:"荣叔,我不想入帮。我有自己的兄弟。"
  谢鼎荣有些惊讶,随即笑道:"我知道,你有一个昌乐帮。除了谢梁,还有个叫丁磊的小弟,对不对?你们都还很轻,有冲劲,看上去自然像那么回事。但一直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终归成不了大事。"
  李从乐猛地攥紧拳头。谢鼎荣瞥过他额角的青筋,摇头道:"你这种吃不了亏的性格,光靠单打独斗,也迟早要出事。"
  李从乐哑声道:"不劳荣叔操心。"
  谢鼎荣竟没有生气,只呵地笑道:"除了谢梁那小子,还真少有人跟我顶嘴。你不必急,好好想想。我说这么多,只是因为看中你,还舍不得看你太早折了。你是该混这条道上的,跟着我见见世面,对你有好处。只要我愿意,随你怎么野,都没人管得着。"
  谢鼎荣的声音温和平缓,像有一种蛊惑力,把李从乐心中的焦躁慢慢抚平。幼兽的野心开始蠢蠢欲动,渴望夺取更宽广的黑暗领地,成为无拘无束的王。
  谢鼎荣说得对,他可以教他。
  李从乐的眼神里开始有了一丝游移。谢鼎荣没有逼他,只淡淡一笑,仿佛认定他无法抗拒自己。
  静默之中,门口突然传来"砰"一声重响,沉重的铁门就像被炸开一般跌入房内。黑衣男人迅速弹向门口,拳同时出手,看清来人的那一秒,却又立刻收了回去。
  谢梁收回左脚,越过男人,大步走进房里:"老头子,都跟你说了,我的事就来找我,不要扯到别人。你这算什么?"
  黑衣男人闪上前,几乎贴身挡住谢梁,不让他再往前一步,轻声道:"少爷,别惹荣叔生气。"
  谢梁提腿扫向他腰侧,趁他低身去挡时迅速收回腿,伸手扣住他的肩膀。男人犹豫了一秒,不敢全力反抗,谢梁却抓住这空隙,瞬间发作,毫不留情地把他格到地上,磕出一声重响。
  "森哥,你什么时候也沦落到这份上?对付两个毛头小子,也用得着带那么多人,还得带上家伙?老头子老叫你做这种下乘事,怪不得我不敬你。"
  男人抹干额前的血,平平道:"跟少爷有关的事,荣叔才会这么慎重。"
  谢梁已经上前把李从乐拉了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见到李从乐眼角的刀伤和血迹,眼里的寒意又重了几分,冷笑道:"你还想告诉我,不要辜负了荣叔一番好意?"
  男人一愣,点了点头。
  谢梁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对上依旧坐得稳稳的谢鼎荣。谢鼎荣熄了烟,瞥了眼他额角的细汗,笑道:"平时叫你回家都要磨蹭,今天倒不慢。"
  "如果不是每次回去你都要把你的东西塞给我,我会更积极一点。"谢梁松开颈间烦人的领带,似乎并不打算再和谢鼎荣周旋,直截了当地摊牌:"我对文兴没兴趣,你可以交给二哥。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带人走了。"
  谢鼎荣道:"你可以走,你朋友不行。"
  谢梁面色一冷,抓住李从乐的手暗地里紧了紧。"什么意思?"
  "他还没有给我答案。"谢鼎荣从桌前站了起来,笑容里终于浮现出隐隐怒意,令他比往常愈发魄力逼人。
  "谢梁,我难道没有教会你,要每时每刻认清自己是什么角色?别太看得起自己,文兴少你一个的确不算什么。今天,"他指向李从乐,笑道:"我要的是他。"
  谢梁微征,随即一脚踢翻椅子,"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一定要人人都为你卖命,你才算有面子?"
  场面一片剑拔弩张,李从乐却突然开口了。
  "我要钱。"他对谢鼎荣说。
  这句话实在太突兀。谢梁抓在他腕上的手微微一僵,饶是谢鼎荣,也不由跟着一愣:"什么?"
  "我一个人过,要交房租,也要吃饭。"李从乐平静地解释:"荣叔,如果没钱拿,我不能去。"
  谢鼎荣轻笑出声,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你想要多少?"
  "该拿多少就多少,就当我替你干活。"
  谢梁愕然,随即低声骂道:"操。"
  谢鼎荣倒是开心至极,大笑道:"好,你的钱每月我亲自给你。另外,你自己赚的,也都可以拿回去。"
  "多谢荣叔。"李从乐看了仍在惊讶的谢梁一眼,挣开他的手,转了转已经近乎青紫的手腕,又反手拉住他的胳膊:"我们先走了。"
  谢鼎荣点了点头,朝静静站在一旁的男人示意:"明天来找我,阿森会带你进门。"
  "我明白。"
  李从乐迈开一步,手下暗暗使劲,谢梁却好像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从乐只好无奈地放开手,先朝门口走去。
  过了几秒,谢梁突然叫道:"你等等我。"
  李从乐偏头看去,只见谢梁气恼地抓了抓头,走到谢鼎荣跟前,难得地露出少年人的不甘模样。
  "还缺人吗?"
  谢鼎荣挑眉问:"怎么?"
  "没怎么,缺人我就一起进来干活。不过,我也要拿工钱,他拿的那份多少,我也多少。"
  "看你表现吧。"
  谢鼎荣笑道,看上去像极了一只老狐狸。
  路灯拉长了一前一后的两条身影,很快,落在后面的那条晃了晃,和前方的叠在一起。
  "你也缺钱?"李从乐问。
  谢梁看着他一脸懵懂认真的样子,只觉手痒得很,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两拳。
  "代你拿的。老头子不安好心,拿两份总比拿一份少吃亏。"
  "哦。"李从乐挠了挠头:"那谢了。"
  谢梁把松散的领带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敞开衬衫,问道:"真要干这行?别光听老头说得好,当心他给你使袢子。"
  李从乐淡淡一笑,把手插进裤兜里,闲晃晃地往前走,似乎不想多做解释。
  路灯微弱暗黄的光晕很好地掩没了他的野心。
  谢梁踢了一脚石子,跟上前去,终于还是忍不住掐住他的脖子直骂:"妈的。不但卖了你自己,把我也给跟着卖了!"

狡兔
  2、
  谢鼎荣当真亲自带上了李从乐。从进文兴议事堂的那一刻开始,李从乐几乎寸步不离,始终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谢鼎荣口上不说,心里却颇为满意。在他眼里,不多话是年轻人的好习性,也是他多年来一贯的原则。
  李从乐初来乍到,在文兴的身份也不明朗,自然挑起了不少人的兴趣。老一辈的办事谨慎,私下都派人去翻过他的家底,放在这条道上的各色人群里看来,干净得很、也平庸得很。加之李从乐入帮之后一直不声不响,没有动静,时间一长,关于他的猜疑和关注也就淡了。
  寡言的性格纵然令李从乐少犯了许多无谓的错处,却也带来一些麻烦。
  文森私底下告诉谢鼎荣:"他不会叫人。怀叔和忠叔他们看不惯,觉得这小子太傲,只怕会挑个日子教训他。"
  谢鼎荣笑道:"我看他叫得挺好。这帮老头是闲得发慌,没事就爱争个面子,你帮他挡挡。"
  "挡得了一个,也挡不了一双。"文森苦笑:"荣叔,我可没那么大能耐。"
  谢鼎荣并不当一回事:"只管放心去。这些人是老糊涂了,等这里交给了年轻人,还能有他们什么事?"
  文森应了声"是",顺着谢鼎荣的目光,看到了躺在庭院草地上闲谈的谢梁和李从乐。谢梁回文兴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明白,谢鼎荣指定的那个年轻人是谁。肆意笑着的谢梁看上去就像一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文森冷冷注视着他,目光一闪,很快垂下头去。
  谢鼎荣做事向来悠闲,唯独在挑选接班人这件事上,似乎显得有些急躁。谢梁一回来,就被押去议事堂听老头子们"谈生意"。这事李从乐没份,只能在院子里守着,倒也落得清闲。
  谢梁去是去了,却没有让谢鼎荣少操一份心。从他落座起,几乎每次谈事都在神游物外,谢鼎荣私下提醒过他好几次,他笑得毫无含糊,却还是肆意妄为,该干什么干什么,谢鼎荣若不是这几年修身养性,早就要被他激得动了怒。
  谢家的另一个儿子看上去要认真些,然而每次拿事问他,他都只有一句话:"是的,爸爸。"
  进入盛夏以后,谢怀真的衣服倒是越穿越多,衬衫外还要套上厚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和放浪不羁的谢梁形成了极大的对比。文兴的议事堂是老房子,没有空调,也不能开窗通风。议事时人人一把老蒲扇,也仍是热气直冒。谢怀真坐在角落里,面上大汗淋漓,却还觉得冷似的,微微缩起身子,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谢鼎荣看得来气,停了怀叔的话头,把谢怀真叫到跟前,冷冷问:"你生病了?"
  谢怀真一愣,抹了把额上的汗,垂头答道:"是的,爸爸。"
  "病了就回去好生歇着,不用硬撑。文森送你回去,叫林伯给你开药。"
  谢怀真道:"爸爸,我没有关系,可以等事情谈完。"
  谢鼎荣冷哼一声,道:"下去吧。你这副样子呆在这里,也只会丢我的人。"
  这句话一出,议事堂里的人顿时神色各异,暗自打量谢怀真的表情,不知谢鼎荣当众给儿子难堪是何用意。就连谢梁,也饶有兴致地瞧着长桌最上位的父子俩。
  谢怀真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只恭谨答道:"您说得是,爸爸。"
  说完,朝文森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跟着,就径自走了出去。
  谢梁看着他略显文弱的背影,突地懒懒一笑。怀叔这些老一辈则在心里暗暗摇头:没有一点血气,怎么能成大业?
  谢鼎荣沉着脸,将蒲扇往桌上一拍:"继续!"
  烈日盘踞在天空中央,不给人丝毫躲避余地。谢怀真合上门,走进后院,才终于松开领带,擦干头顶的汗珠。
  口里的苦味愈发浓烈,谢怀真微微一笑,吐出含在舌底的药片,顺手丢进草丛里。
  "你中毒啦,再不理它会出问题哦。"
  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谢怀真抬头看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墙头,晃荡着脚,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笑笑,站定了问:"爬那么高做什么?"
  少年调皮一笑,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一闪,竟有些女孩似的俏丽。"这里太阳好,好睡觉。"
  谢怀真温和地伸出手:"这堵围墙老了,不安全。快下来。"
  "不怕,我功夫好。"少年摇了摇头,双手一撑,在狭窄的墙头上翻了个跟头,便稳稳站了起来,高高地俯视着谢怀真,眼睛弯得像月牙似的:"求我吧,我让师傅给你治毒。"
  谢怀真不由好笑:"为什么一定要求你?"
  "因为只有我师傅能治,你这是慢性毒,有窍门的,再不治就要病入高、高……"
  "膏肓。"谢怀真提醒。
  "对。"少年嘟起嘴,又道:"而且,我喜欢你,你一求我,我就答应啦。"
  谢怀真悠然笑道:"我不求你,你也不准告诉师傅。"
  "你真是不知好歹。"少年竖起眉,在墙上叉腰大骂,想要再找些骂人的词汇,却一时想不起来,只好烦恼地停住嘴。
  远处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林伯从偏房里走出来,朝少年喊道:"阿九,该走了。"
  原来这孩子是林伯藏了几年的徒弟。谢怀真心下恍然,对林伯淡淡一笑,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脸色掩藏在树荫里。
  幸而林伯似乎急着要走,也没有过多注意。只催了一句"快些",就敲着竹杖走上了碎石子路。
  少年吐了吐舌头,从墙上跳下来,悻悻地把手插进裤袋里,边走边喊:"师傅,等等我!"
  谢怀真上前几步抓住他,把头凑到少年耳边,悄悄道:"记得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林伯。"
  温热的气息拂过,少年被激得头颈一缩,歪头看了谢怀真好一会儿,才咧嘴笑道:"你真是个怪人。不过,这也算你求我啦。"
  "好。"谢怀真一笑,松开他。
  少年满足地跟他道了声再见,又跳起来,朝他背后挥了挥手,这才蹦蹦跳跳地追出门去。
  谢怀真一转头,看到了安静隐在墙角树荫里的暗影。
  接着,那几乎和浓荫融在一起的影子缓缓动了。李从乐走了出来。
  谢怀真耸了耸肩,作势眯起眼,微笑着走过去:"看来近视还真是有不少麻烦。"
  李从乐朝议事厅扬了下头,问:"你先走了?"
  "啊。"
  "我送你回公司。"
  保护谢怀真偶尔也是谢鼎荣安排的任务,李从乐不假思索,便提了出来。
  "不用。"谢怀真走近些,瞧见李从乐的汗衫,又改了主意:"看来还是跟我走一趟为好。你这衣服怎么了?"
  "被树扯了下。"李从乐拎了拎腰侧被撕裂的大块布料,挠头道:"睡觉的时候。"
  "去公司换一件吧,我有备用的。"
  "嗯。"
  李从乐点了点头,默默跟在谢怀真一步之后。太阳晒得厉害,谢怀真喘了口气,又抹了把头上的重重湿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后院,瞬时被街道上汹涌而来的喧嚣吞没。
  谢怀真的办公室在昌隆大厦的顶层,当他带着衣衫褴褛的李从乐走进大厅时,立刻引来不少人侧目,一路都有人窃窃私语。直到专用电梯门合上,浮动的空气才安静一些。
  电梯缓缓上升,谢怀真注视着不断跳动的数字,突然转过身来,笑道:"你好像有事问我。"
  李从乐倚在电梯冰凉的金属墙面上,从对面墙壁的镜子里看到了微微惊诧的自己。谢怀真未免敏锐得可怕,他稳下心神,问道:"你真的不找林伯?"
  "你果然听到了。"谢怀真一笑:"我当然也想找林伯,毕竟这条命是自己的。我也怕。"
  谢怀真边说边走近,和李从乐一同靠在墙上:"不过,我更想看看谁这么等不及要我死。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找林伯、或者找爸爸,都没有用,只有一击即中才能绝了后患。"谢怀真顿了顿,像是调侃自己似的笑了起来:"不吃点苦,让他们见到甜头,又怎么套得着狼?"
  李从乐微微沉吟,问得有些迟疑:"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只是在提醒你。"谢怀真素来温和的语气里竟也带上了隐隐戾气:"这些事请,以后谢梁也会遇到。你要小心,替我看好他。"
  电梯"叮"地一声响,门缓慢打开。谢怀真将松散的领带打理好,大步走了出去。
  进了文兴之后,李从乐和丁磊仍然时常见面,除了喝酒打架,也凑在一起边抽大烟边看片。但在文兴某个嘈杂无比的赌场里见到丁磊时,李从乐还是微微一愣。
  丁磊很快跳过来,抓住他骂:"你入了帮也不带我,真他妈不讲义气!"
  "你怎么进来的?"
  李从乐蹙起眉头反问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丁磊得罪过文森,直觉告诉他,文森不是个好惹的人。在他自身难保的境况下,把丁磊扯进文兴并不是明智之举。
  丁磊给出的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
  "森哥推荐我进来,我就跟了他。"丁磊几乎是在他耳边喊出来,眼神灼热,带着少年人的血气方刚:"他是条汉子。阿乐,老子服了。"
  在他们这个年纪,与人为敌很容易,要崇拜一个人则更简单。野兽们严格遵循胜者为王的原则,就好比此时此刻的丁磊。
  赌场里人潮汹涌,吵得李从乐头疼不已。丁磊仍在他耳边大吵大闹,李从乐甩开他,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又返过身去,掰住他的肩膀:"你拿工钱了吗?"
  "什么——?"丁磊喊。
  李从乐高声重复:"你问你进文兴有没有拿钱。"
  "这是什么东西?!"丁磊抓着脑袋,一脸愤愤地跳起来:"操,老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

幼豹
  3、
  这几年来,文兴与其他帮派之间都相安无事。谢鼎荣当家的文兴就好像是一面金字招牌,没有底气的人挑不动,也就失了那份兴致。
  谢怀真在道上没有名气,文兴漂白的工作却做得毫不含糊。除去面上经营的企业,他还暗地掌管着全市大部分消防器械的来路。公共设施免不了要与政府打交道,这么一来二往,和高层的关系自然日渐牢固。
  但一切都不是定数。谢鼎荣去北方避暑的时候,就出了一点岔子。
  打电话来的人是周怀义。谢鼎荣忙着逗他新得的鹦鹉,文森便代他接了电话。这一听就是半个小时,等电话挂上,谢鼎荣的烟斗已经磕落了一层灰。
  "荣叔,这件事只怕要您亲自处理。"文森接过烟斗,小心地重燃上烟丝:"怀叔的手下在丽都跟人起了冲突,年轻人没轻重,砍死了来劝架的一个人。当时跑了没注意,过后才知道,死的是丽都的副经理,钟淮拜把子的二弟,俩人放过血的,在东升也算叫得出名号。怀叔跟东升道过不是,但钟淮不依,非要以命抵命。"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出的事,今天东升已经来砸了两个场子。"
  谢鼎荣把烟斗放下,拿手去抓关在铁笼里的鹦鹉。谁知那鹦鹉竟"扑棱"折腾了一下翅膀,沉默地向旁边跳开,瑟瑟缩到了笼角。谢鼎荣缓缓收回手,面上若有所思。
  "还真是不知轻重,一个无名小子犯的错,要他去道什么不是?这下倒变成文兴和东升的事了,胡来!"
  文森微微一怔,脑袋里转了几转,才明白谢鼎荣说的竟是怀叔。这件事原本和文兴没多大关系,杀人偿命就该事了,怀叔把文兴扯进来,明显已经让谢鼎荣动了怒。文森斟酌数秒,想起怀叔在电话里的交待,仍只得小心答道:"听怀叔的话,似乎是想保住这个兄弟,就看荣叔您的意思。要是怀叔动了真格,我看……也不是不行。"
  "保?怎么保?"谢鼎荣冷笑道:"这事出在钟淮的地盘,本就是我们理亏。我的意思简单得很,把人交出去,还他一条命,文兴跟他就算一清二楚。他挑场子的帐,我再另跟他算。"
  文森一时不敢答话,谢鼎荣沉吟片刻,将目光转到那只始终没有出声的牡丹鹦鹉上,怒意才渐渐消散。鹦鹉像通人性似的呆呆回望着他,过几秒又像是怕了,便安静地低头去啄自己的爪子。
  "卖给我的那个老北京叫它什么?"谢鼎荣忽然问。
  文森答道:"我也学不来,好像是叫定哥儿。"
  谢鼎荣叫了两声,那鹦鹉仍然垂着头不见反应。
  "见到的时候活泼得很,到我手里来却怎么也学不会说话。"谢鼎荣摇了摇头,笑道:"把它丢出去宰了吧。再给阿怀打个电话,说说我的意思。"
  文森应了声是,提起鸟笼走了出去。摇晃之中的鹦鹉撞上铁栅,突然发出一声嘶哑又微弱的鸣音来。
  当天夜里,谢鼎荣和文森坐飞机回了南方。
  钟淮手下的人连挑了三家文兴的赌场,怀叔还是没有放人。倒也不是他不愿放,而是不能:因为人不见了。
  只是这话说出来,钟淮哪里会信?
  谢鼎荣一落脚,就叫来了谢怀真。夜色深了,谢怀真来得匆忙,看上去是被半途吵醒。有些慌乱的步履之后,还跟了个打理得整齐的李从乐。
  "谢梁出门了,我就叫他过来。"没等谢怀真解释完,李从乐已经安静地占到了谢鼎荣身后。
  谢鼎荣却也没有多问,直接谈起了眼下的事:"犯事的那个叫什么?"
  谢怀真缩起肩答道:"叫阿才,爸爸。"
  "什么时候不见的?"
  "前天出事以后,就没人再见过他。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把文兴交给你才这几天,你就不清楚了?"谢鼎荣目光如炬,直要把谢怀真钉进墙缝里。谢怀真不敢抬头,许久才听谢鼎荣冷声道:"就两天也跑不了多远,你去把他找回来。"
  谢怀真轻咳数声,用丝帕抹去满面湿汗,犹豫道:"爸爸,他杀了人,是不是应该交给警察去、去找出来归案?"
  "啪"地一声,石楠烟斗被重重砸在桌上。谢鼎荣怒到极处,竟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我怎么教出你这种蠢材!交给警察你是省了事,文兴还了得?你这是要我惹多少笑话!办不了事就滚回去,去给我找个能办的。"
  "是。"谢怀真诺诺垂下头,缩紧的背脊上汗透重衣,眉尖蹙得愈紧,看上去十分为难,"爸爸,我实在不会找人。不如,"他边说边目光游移,像在狼狈地寻找救星,终于在路过某处时眼前一亮:"不如,交给阿乐……"
  谢鼎荣道:"哦?"
  谢怀真轻吁一口气,道:"阿乐很会办事,在文兴露面也不多,不会惹人注意,也更不会打草惊蛇。"
  谢鼎荣偏头看向李从乐,房间里安静了一刻,或者其实又只有半秒,李从乐从黯淡的墙边走了出来,眼里一片沉沉的黑,连带神色也一起模糊。
  "给你办,你行吗?"
  李从乐点头道:"行,荣叔。"
  谢鼎荣略略思索,手指轻叩桌面,便点了头:"不是什么大事,让你去锻炼锻炼也好。你尽快找到人,不要多添麻烦。"
  "我明白。"
  文兴近日的事情交待完,谢怀真与李从乐便一同离开。谢怀真身体仍未见好,步履虚浮,谢鼎荣注视着他微微有些踉跄的背影,摇了摇头,居然微微一笑。
  文森弯下腰来,似乎有些奇怪:"荣叔,大少爷和阿乐来往不多,为什么会把事情交给他?"
  "这里除了你就只剩他,还能找谁。不过……或者他叫阿乐来,原本就是另有目的。这件麻烦事交给阿乐,就等于给了谢梁。"谢鼎荣起了身,朝窗外远去的车灯笑道:"如果他真这样打算,倒还是我的儿子。"
  文森随同他一起,看着桔红色的尾灯在深雾里忽隐忽现。他并没有答话。
  天还未亮起的清晨,薄雾朦胧,街道上一片寂静。文森下了车,穿过脏乱的杂巷,走到一间不打眼的出租屋前。敲门声响了许久,也没有人应答。文森不以为意,抽出烟来闭目靠在墙边,安静等待。
  约半小时后,轻缓的脚步声在拐角响起。雾还未散,人走近了才清晰。李从乐从裤袋里掏出钥匙,脚步一顿,停在十米开外。
  "森哥。"
  文森朝他点了点头,丢开燃尽的烟蒂。"一夜没睡?"
  李从乐道:"嗯,去查了点事。"
  "阿才的?有心是好,也不用太拼命。这点小事,荣叔还没放在心上。"
  说话间已经开了门,李从乐点头一笑,邀文森进屋去坐。文森摆手道:"不必了,只是在车上想起两件事,就顺道过来告诉你。"
  李从乐微微低头,注意到水泥地板上那根孤零零的烟蒂,随即笑道:"森哥说。"
  "这些话荣叔没有明白说,不过我想,你还是知道为好。第一件,找人的事不是秘密,但也不能张扬。人是不是怀叔藏了,你我都说不准。除了信得过的兄弟,最好都别告诉,以免节外生枝。"
  李从乐点头道:"多谢森哥提点,我明白。"
  文森看着他,粗犷的眉眼里竟似有一分温和。顿了一会儿,才走近去,低声道:"第二件你也要听懂。你找到的阿才是死是活无所谓,但送到荣叔和钟淮跟前的时候,他都必须是死的。"
  李从乐门把上的手一紧,猛地抬头回望他。
  文森的视线愈发锋利,简直像一把利刃,说出的话却柔缓:"荣叔绝不会容许钟淮再从这件事上找到文兴的漏子,只有人死了,才不会说错话。况且,你杀了阿才,总好过他在东升多受那些无谓的苦。我保证,真到那时,他会后悔自己没早死在你手里。"
  李从乐沉默不语。文森也不再多话,转身离开。晨光熹微,他抬眼看了看天际,浮云镀上日光,正描出一缕血红。
  李从乐没有进屋,闷闷蹲在墙角,掏出最后一根烟,把被捏扁的烟盒狠狠摔远。这根烟抽得慢,直到天光大亮,他才甩了甩头,起身进去。
  里间的门半开着,李从乐往前晃了几步,却不由一愣。
  原来不速之客不止一位。散乱的西装和领带丢落在地上,谢梁靠在床头,半眯的眼里寒意沉沉,带出眉间一丝浅浅倦色,竟也像是整夜未眠。
  不出谢鼎荣所料,谢梁很快就跑来踹了他的门,还一并砸了他门口的宝贝宋瓷花瓶。
  "这种事也摊给新人去做,你是老糊涂了,还是真没人可用?"
  谢鼎荣好整以暇,似乎丝毫不介意他的顶撞:"新人又怎么?不都是练出来的。阿乐会做事,我挺看重他。"
  谢梁把自己摔进靠墙的沙发里,冷笑道:"别拿这个做幌子。这事明摆着是怀叔插了手,他没背景没势力,你让他去办阿才,怀叔能放过他?"
  "哦?"谢鼎荣点起烟斗,笑道:"就算如你所说,你又打算怎么办?"
  谢梁向后仰倒,边揉了揉微微酸胀的额角:"换人,我去。"
  谢鼎荣摇头轻笑:"年纪轻轻,就学会袒护自己人,还真是逞英雄。不过,你未免小看了阿乐。这件事有风险,却也是他的机会。我看他知道的不会比你少,所以才会一口接下,要把这事让给你,他未必肯。"
  谢梁道:"他肯不肯是一回事,你的意思是另一回事。只要让别人知道事情是交给我办,人谁去抓都一样。"
  谢鼎荣呼出一口烟,面上笑意愈盛,仿佛满足于自己的编剧正精彩上演。谢梁如他所愿,迈进了文兴的漩涡,又被自己握紧一分。
  "我说出的话不会再改,不过你要横插一脚,也不关我的事。只要人抓回来了,功劳苦劳是谁的你们自己去争,我懒得管。"
  "成交。"
  谢梁伸了个懒腰,起身走人。高大的背影散发着年轻的气息,懒散张狂的步伐却有一股难驯的野性,这种气势,兴许比他当年更甚。谢鼎荣抚上手背粗糙的皱纹,温柔地,像是抚平那些沧桑往事。他想他是真的老了,六十五岁的老人,到了这样的年纪,除了验收自己这辈子的心血,还有什么更为快意的事呢。

黄雀
  4、
  阿才蒸发得彻底,找了几天,连一点影子也摸不着。
  "会不会去了别的地方?"李从乐蹲在茶几边扒拉盒饭,边皱眉。
  "不可能。"蹲在另一边抽大烟的谢梁干脆摇头,"出事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他,那个点我已经找人把了道,他出不去。"
  李从乐将信将疑,谢梁痞笑道:"要是把他漏出去了,随你怎么玩我都成。"
  "不必了。"李从乐继续埋头吃饭,过了一阵子,才若有所思的抬头:"如果他换了一张脸,你的人也能认出来?"
  谢梁耸肩道:"认不出。不过,玩变脸也不简单,这点时间足够我们逮住他。"
  "嗯。"李从乐抹干净嘴角,挠了挠头发,直直看向谢梁怀里。谢梁会意一笑,把已经变温的茶壶递过去。李从乐打开壶盖,张口就灌。
  水珠有些溅出来,顺着清瘦的面颊淌下,留下一路水渍,终于消失在微乱的衣领里。谢梁凑近去,提起他的衣领,把他颈间的水痕缓缓抹干,才哑声笑道:"茶不是这么喝的。"
  李从乐不解:"喝水也有计较?"
  "下回有空我教你。"谢梁没有收回手,反倒顺势把李从乐带了起来,笑嘻嘻地勾上他肩膀:"但是现在,我们要先去丽都。"
  丽都依然灯火辉煌,门庭若市。一些朋克装的年轻人聚集在门口,嬉笑打骂,偶尔有人匆匆上前,把钞票塞进他们的口袋里,做些隐蔽的交易。
  "你确定他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李从乐和谢梁蹲在丽都对面的小巷里,废弃的钢筋木材堆在一起,正好藏住他们的身影。谢梁还是抱着他的老茶壶,摇来晃去个不停。
  "不信?"
  李从乐摇头:"也不是,只是有点奇怪。"
  谢梁笑道:"看来你的荣叔一定没有告诉你,文兴的小杂碎怎么会在丽都出现。东升向来和文兴不对盘,到它的地头上找茬不是自寻死路?"
  李从乐想了想,按上有些酸胀的额头,顺着谢梁的话说下去:"所以,只有一个理由能让阿才不得已来这里,又不小心惹了事。"他的眼睛扫过那些吵闹的年轻人:"是毒品。"
  "真聪明。"谢梁搭上他的肩膀,毫不吝啬地夸奖,"阿才进文兴前就是个瘾君子。当年老头子偶尔也做毒品生意,后来钟淮做大,断了他不少财路,他才停了手。现在南方的门路都被钟淮把着,丽都就是中转站。听说阿才食量不小,我打赌,他忍不了几天。"
  李从乐道:"未必是他来。"
  "只能是他。"谢梁笑得高深莫测,"怀叔才舍不得让自己再惹一身腥。"
  谢梁似乎兀定是周怀义在搞鬼,李从乐琢磨了一会儿,没有再追问。狭窄的杂巷被匿在安静的黑暗里,与对面的灯红酒绿隔开,恍若两个世界。
  谢梁突然说:"总觉得在这种地方得干点什么。"
  李从乐来回扫过嘈杂人群,一派心不在焉,"你试试看。"
  "我说真的。"
  谢梁笑了笑,手从李从乐的肩膀上滑下,紧贴肌肤,顺着衬衫的纹路,一路行到腰后。衬衫的边角被轻轻挑开,指尖就要碰到衣料下精瘦的线条——
  这时,李从乐却突然弹了出去。
  人影忽地消失在巷口,谢梁收回手,搭在膝上,悠然点了十三下,巷口又是一黑。
  一件庞然大物砰地落到谢梁跟前,地上积灰已久,顿时一片灰蒙蒙。谢梁咳嗽两声,摸了摸鼻子,背过手去裤兜里掏照片。
  李从乐从墙角走近,替地上的人翻了个身。
  照片上的人瘦长脸,高颧骨,下巴尖削,目光略显干枯。躺在地上的这个却是从头到脚圆滚滚的,一脸福相,双下巴随着呼吸一抖一抖,圆乎乎的鼻头上还闪着油光。
  谢梁扒了他衣服,视线落在他肩胛骨下三寸处:"还真有颗痣。"接着又扒了他裤子,"大腿上有个疤,据说是女人干的。没弄错的话,脚底上应该还有个纹身,你去看看。"
  李从乐上前替他除了鞋袜,掰过一看,果然有条青龙纹身。
  "居然这么好运气。"谢梁边揉鼻子边笑,怎么看都有些狡诈的邪气,"难为他几天就胖了这么多,也能被你认出来。"
  "我见过他。"
  "哦?"
  "看到照片有点眼熟,不过一时没想起。"李从乐放下那条光溜溜的腿,也揉了揉鼻子,"以前在议事堂的后院见过,他走路有个习惯,喜欢搓手。"
  "然后你就把他弄昏了?"谢梁笑道:"说不定很多人都有这个习惯,劈错人了怎么办。"
  "让他劈回来就是。"李从乐满不在乎。
  谢梁大笑,上前揽住他,手不安分地在腰线四处乱动,甚至滑到了皮带里。李从乐皱了皱眉,突然转过身,按住谢梁的手,猛地把他推到墙上,带著那只手一起塞进谢梁的裤袋。
  耳边的声音沉沉地,似乎是真的生了气。
  "看来你的荣叔也一定没有教过你,什么事不能试?"
  谢梁咧嘴,腾出另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还真是记仇。"
  "走吧。"李从乐抽出手,在裤腿上擦干手心的湿汗。谢梁跟着动了脚步,手却仍然还留在那过热的口袋里。
  靠近那双臭气熏天的脚时,两人又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回文兴的一路上,阿才都没有睁过眼,始终昏睡,连被绳索捆紧的别扭姿势也没有把他弄醒。
  交通正值晚间高峰,车走得慢,半天都没动上一步。谢梁百无聊赖地趴在方向盘上,直打呵欠,车厢里很安静,李从乐看着窗外的霓虹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谢梁拿烟丢他,他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
  李从乐咬上烟,凑近去接过他手里的火,埋头深吸了一口。
  "森哥交待我做一件事。"
  "怎么谁都能使唤你。"谢梁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笑道:"人找到,你的任务就算完了。接下来都是我的事,你不要和我抢。"
  谢梁知道的似乎永远比他想象的多。李从乐从烟幕里注视他的背影,默默抽了一会烟,才道:"说实话,我不想干,也不想让你插手。"
  谢梁的嘴角泛过一丝笑意,"不想干就不要干。放心,我既然挑下了这个梁子,就会好好处理。你只需要好好看着,或者回去大睡一觉。总之,你要记住:剩下的事都是我的,如果你想横插一脚,我说不定会把你绑起来,让你一辈子都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吉普车在嘈杂的人声里启动,阿才依旧紧闭双眼,瘫软的膝盖轻轻颤抖。李从乐垂下眼,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半路上谢梁打了个电话,接着,车调头去了郊外的方向。约五十分钟后,被掩盖在浓浓夜色里的老旧吉普停在了谢鼎荣的乡村别墅外。
  文森带着手下等在门口。车一停,就被围了个通透。谢梁解开安全带,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手枪,先下了车。李从乐倒是等了一等,按上了阿才被绑在身后的手。
  "不要再浪费力气了,这绳子只会越挣越紧。下去吧,只有跟荣叔把话说清楚,才有活的机会。"
  按住的手臂渐渐安分下来,阿才浑身一阵痉挛,陡然睁开眼来。那双浑浊的眼里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暴戾,竟显得无比狰狞。李从乐卡住他的腰腹,把他带下了车。文森想要接过去,李从乐却一个错身,挡住了他。
  "森哥,我来。"
  "嗯。"文森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返身而去。
  祠堂外亮着一盏青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冷。谢鼎荣给宗家牌位一一上过香,才在檀木椅上坐定,吩咐文森带人进门。
  李从乐埋头跟着,谢梁却突然转过身来,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人给我,在外面等着。"
  这句话说得轻,阿才的身体却突然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几乎把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了李从乐身上。李从乐定了定神,稳住他的身形,"为什么?"
  谢梁摇了摇头,只笑不答。李从乐眼前一花,阿才已经被谢梁顺手带了过去。
  李从乐一愣,随即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压低的声音里渗出一丝怒意:"这算什么?荣叔说的事我没办,所以你觉得我该缩起来,让你去代我受骂?"
  "不要胡思乱想。"谢梁按住他的手,摇头笑道:"老头子一路算计我,看到现在的场面,只怕高兴还来不及。他以为人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我就偏要逆他一回。待会如果和他斗起来,还不知道有命没命,所以,你要好好呆在这里,逮住机会把我拖出去。"
  很快,谢梁挟着阿才消失在门口。李从乐在夜风里贴墙站着,心里的恼怒像野火似的被风吹得越来越盛。激得他反过身来,猛地出拳向墙壁砸去。拳头带起风声,眼看就要击出一声巨响,却又在离墙一寸时堪堪停住。
  谢家的老宅建得早,工艺却毫不含糊,李从乐侧耳细听,仍只探到一片安静。片刻之后,才听到一些微弱人声,在厚厚的墙壁里粘到一处,也分不清楚是谁。
  他闭上眼,专心从细弱的声音里猜测里面的状况。说话声越来越大,似乎是谢梁和谢鼎荣在争吵,有人往墙边走来,勉强能分辨出是阿才,拔高的声调中透出一股惊慌。各人的声音盘旋在房间里,很快又融成含混的一片。
  接着,从吵闹的空隙间传来一声模糊的枪响。
  他断定那是枪声,因为紧接着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迸进墙壁,金属高速撕裂红砖的声音,格外刺耳。
  有东西砸在墙上,又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李从乐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冰冷,寒意在那声枪响里悄然涌向四肢。
  谢梁开枪了。
  门咚地被踹开,谢梁从里面冲出来,满身暴戾,就像是一头被惹怒的狮子。
  "慢着!"谢鼎荣从里面叫住他,听声音也像是怒意不浅。
  谢梁把沾了血的衬衫扯下来,揉成一团,大力甩到门上,"都让你满意了,还不够?"
  里面没了声音,李从乐快步走上去,不动声色地挡在谢梁身前。谢鼎荣阴沉的脸只在他视线里晃过一秒,就被摇曳的木门挡住。谢梁扯过他的胳膊,一言不发地走下台阶。
  文森没有跟出来,他的人也就不好出来拦。一路上都气氛沉闷,谢梁没有说话,李从乐也只是埋头跟着。从前庭到门口的灯都已经熄了,四周只余无边的沉沉夜色,老吉普也凝成一片巨大的暗影,蛰伏在路旁。李从乐伸手拉开车门,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后座上却突然跳起一个人影。
  是丁磊的声音,"等你们很久了,去喝酒吧。"
  他们三个厮混在一起的这几年,从来没少打过架。斗得最凶的是丁磊,最闲的就是谢梁。丁磊张牙舞爪在前头吆喝的时候,谢梁大多都咬着牙签在边上看戏,有时还要拉着李从乐一起。李从乐知道,谢梁从来没有入黑帮的意思,谢鼎荣逼得越紧,他就越发懒散。简单来说,他就是"不上道"。
  但是,今天晚上,不管谢鼎荣是用了什么办法让他开枪,谢梁都不能是以前那个吊儿郎当、一身轻松的谢梁了。
  几瓶啤酒下肚之后,谢梁的表情才缓和一些。丁磊大咧咧地坐在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话。
  "阿才跟在怀叔手底下,也干过不少杀人放火的事。他要是聪明一点,就该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用不着说这些话。"谢梁灌下一口酒,露出一丝讽笑,"他做了什么都不关我的事,总之,我是背上了一条人命。照你的意思,也该有个人来干掉我好替天行道?"
  丁磊送了他一拳:"谁敢!"
  谢梁眼里闪过片刻暗沉,低低笑道:"谁都敢。要是我真死了,你也不用哭天抢地,记得今天你说的话。"
  李从乐放下酒瓶,偏头看了他一眼。
  "老子又不是小娘们儿,流马尿有个屁用?"丁磊似乎当了真,神情严肃地冲上来架住他:"要真有那种事,老子就把那个人活剐了,来给你陪葬。"
  "你有这本事?"
  "操,别瞧不起人。"丁磊挠头,"就算我不行,也还有阿乐。"他转头嚷嚷,"喂,阿乐,好歹应个声。要是谢梁真被人黑了,你总不会放手不管吧?"
  谢梁笑了笑,把他的脑袋从眼皮底下推开,"说说而已,别这么当真。"
  李从乐没有插话,只是默不作声地闷闷喝酒。话题很快被谢梁引向其他方向,他躺倒在沙发上,觉得似乎喝得差不多了,便拿靠垫盖住自己的头,闭上眼睛。
  谢梁和丁磊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丁磊一个人在不知所云地自说自话。谢梁靠坐在沙发上,手肘向后,几乎是贴在他身边撑着脑袋。许久之后,李从乐感觉到身下的软垫突地一轻,接着,一股气息无声凑近,在他的颈边缓缓游移。他睁着眼,却好像真的醉了一般无法动弹。
  在李从乐的记忆里,这个夏天热得出奇。

水蟒
  5、
  等周怀义得到消息赶来议事堂,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阿才的尸体摆在一副不算简陋的檀木棺材里,谢鼎荣亲手为他收殓,几乎算得上仁至义尽。
  周怀义铁青了脸,在太师椅上瘫坐了有半刻之久,才慢腾腾地起了身,朝谢鼎荣道:"我管教不严,还有劳荣叔替我收拾了这个废物,实在惭愧!"
  谢鼎荣抽着烟丝,笑道:"阿怀啊,都这么多年兄弟了,何必见外。事情尽快了结,你我都可以省点心。人我交给你,什么时候送去东升,你看着办。"
  周怀义摇头道:"人不是我抓的,我又怎么能占这个面子。谁立的功,荣叔就派谁去吧。"
  谢鼎荣闻言一笑,朝李从乐颔了颔首。李从乐想要起身,却被谢梁出手压住。
  周怀义定睛看了他数秒,突然大笑出声,点头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人人都道阿乐名不见经传,想不到荣叔是藏了个宝。"
  "怀叔,"谢梁突然叫他,懒懒起身,"您这可是偏心了。抓到人的是我,杀人的也是我,你怎么只把功劳全摊到这小子身上?"
  李从乐摆在膝上的手暗自紧了紧,眼里的光闪了一闪,冷冽如霜。
  周怀义摇头笑了笑,朝谢鼎荣道:"瞧瞧,还是年少气盛,什么事都要来凑个热闹,也不怕阿乐和他生了间隙。再不改改,当心哪天两人凑出来个乱子。"
  谢鼎荣也跟着笑起来:"年轻人都是这样。我会慢慢管教,你不用操心。"
  周怀义的脸冷在当场,不再多话,摆手带人走了出去。出门之前,他停下步子,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李从乐一眼。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李从乐抬起头来,稳稳与他对视。他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这件事情之后,李从乐在道上渐渐有了些名气。谢鼎荣把阿才给了东升,反过来又问起了钟淮坏他场子的事。钟淮虽然理亏,却也是个要面子的人,自然不肯当面道歉,把手里几宗不大不小的毒品生意让给谢鼎荣算是了结。
  "这是把我们当要饭的打发了。"谢鼎荣和文森说笑。
  "钟淮向来自视甚高,还忘不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风光。现在的东升早斗不过文兴,就只剩他不肯看清。"文森道:"要不要我去见他一面?也好给他提个醒。"
  谢鼎荣摇头:"这个险划不来。他要做梦,让他去做就是。"
  "那我们就真要接下他这几宗破烂生意?"
  "接!为什么不接?"谢鼎荣笑着磕了磕烟斗,道:"他以为这些生意不过几个破烂小钱,却不知道做生意讲究的就是拉好网、扯好线。这一层关系网破了口子,只会越漏越大。我们不但要做,还得把它做大,扯出背后的泰国佬,好一点一点断了钟淮的来路。"
  "是。"文森低头出门,喘了口气,在三伏天里重重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人人都知道荣叔身边出了个阿乐,谢鼎荣也就不藏着,遇到什么事都带上李从乐,连谈生意也不例外。李从乐平日里表现也十分恭顺,几乎算得上亦步亦趋,唯独做毒品生意的时候,他不肯跟。
  "走了这条路就只能一直走到底,没有什么好挑拣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你这种灰不溜秋的像个什么样?"
  谢鼎荣不止一次教训他,李从乐听是听了,却也不见悔改,只笑笑作罢。
  那时天已入秋,谢梁母亲的祭日将近,谢鼎荣便带着谢梁去给妻子扫墓。谢怀真的病虽然有所好转,却也还是整日里病恹恹的没有精神,谢鼎荣见了心烦,就摆摆手省了他那份。
  从陵园回去的路上,文森驾车,李从乐和谢梁坐在谢鼎荣左右,偶尔闲谈几句。随行的保镖另驾一辆车跟随其后,约落了十余米的距离。
  经过一个岔道口时,车身突然一震,向前弹去。文森在前座大吼一声:"趴下!"
  谢鼎荣正在闭目养神,却没有耽搁一秒,闻声立即弯下腰去。李从乐几乎是同时斜过身来,护在他的身上。接着,他感到头顶有一股重压,谢梁的手带着他的头往下,直到他重重磕上谢鼎荣的背脊。身后的防弹玻璃传来一声脆响,飞速迸进车厢的子弹从他头顶射进前方的靠背里,与金属相撞,嘭地擦起一片火花。
  杀伤力不小,连防弹玻璃也成了一张薄纸。看来是特制的子弹。
  李从乐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拉栓上膛,耳边听到咔嚓一声,谢梁也就了位。
  身后这才传来一阵轮胎磨地的刺耳声响,两辆越野车从岔口插入两辆车当中,几声枪响过后,保镖车慢了一慢,偏向一旁,似乎是驾驶座上的人中了枪。越野车趁势上前,一前一后,紧跟文森。后视镜突地被子弹击碎,文森面色一厉,并未失了阵脚,稳健加速,顷刻间把身后的跟屁虫甩开了数丈有余。
  保镖车在路旁晃了几晃,也转回路面,在混乱的枪战中掠过越野车,挡住文森的后方。接着,疾驶的车突然急刹停下,横挡在路中央,越野车受阻,也不得不慢了下来,停在十米开外。保镖从车上跳下,接着车身的掩护与对方交战,但是人数悬殊,不过几秒就有人中枪。
  谢梁见状起身,用枪托敲了敲文森的背:"放慢一点。"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谢梁拉开车门,朝谢鼎荣道:"我去陪他们玩玩。"
  "早点回来。"
  谢鼎荣笑道,抬手一拍,把谢梁从半开的车门前推了出去。
  "操!"
  风声里传来谢梁的大骂,伴随着数声混杂的枪响。李从乐顿了顿,随即也从另一旁的车门滑了出去。
  谢梁在地上滚了几滚,又低声骂了几句。李从乐跟上前,两人疾跑几步,借着掩护靠近车身。手碰到车门的同时,最后一名保镖也已经倒下。谢梁闪进车里,在李从乐的衣角贴上后座时发动了引擎。
  越野车也飞快朝他们驶来,枪声不断,冲击着车身。谢梁放低重心,几乎是贴在方向盘上。车在呼啸声中回转九十度,像箭一样朝越野车射了出去。李从乐伏在后座上,一动不动地注意着前方的动向,心里默默点了四下之后,他按下了手中的开关。几乎同时轿车插入两辆越野车之间,霎时打了个照面,李从乐的双手轻轻一抖,两个闪着火光的物体飞出车窗,擦着边落入了越野车的车厢内。
  三秒之后,后方突然传来两声巨响,热浪席卷而来,仿佛灼烧一般侵上两人的肌肤。巨大的气浪又把车身向前推了十余米,才缓缓停下。
  谢梁轻声笑了笑,和李从乐对望一眼。两人带着枪打开车门,慢慢朝燃烧着的越野车移去。焦臭的味道向四周弥漫,残缺的车身仍然在熊熊燃烧,路面上散落着溅开的废铁。李从乐小心靠近,瞥到车里的状况,便收起了枪。
  谢梁捡起手边的半块车牌,"结束了?"
  李从乐似乎还未回过神来,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站远点,说不定还会爆炸。"
  李从乐退到一旁,谢梁转头看了看他,突然笑起来,走上前来揉了揉他的脑袋。李从乐恼怒地偏过头去,他才停了手,揣着车牌到附近去查探。
  大约半刻钟后,他收起手里的东西,朝李从乐喊:"阿乐,走了。"
  李从乐轻轻喘了口气,在热浪里扯开衬衫,朝那辆已经破烂不堪的轿车走去。
  身后传来小小的噼啪的炸裂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带着死寂的熊熊火光,跨进车厢。谢梁按住了他想要找烟的手,看向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安抚的意味。
  车绝尘而去,李从乐闭上眼,由着谢梁的手抚平自己心中的焦躁。他知道自己在焦躁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自然得似乎只是在顺应本能。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令他没有退路了。就和谢梁一样,他只有抛开那些所谓的对与错,成为更强的兽,为了生存继续冲杀。
  他抽开手,看向谢梁。安静注视着对方的那一秒,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快意的疯狂。
  而谁也没有料到,谢鼎荣会死得如此突然。
  文森与谢鼎荣离开之后,遇到了另一波袭击。文森早前给总堂挂了个电话,手下的兄弟正在赶来的路上,文森对着后视镜数了数对方的人数,决定暂时避让为先,于是没有回击,只加快了车速。这次却似乎没那么容易甩脱,对方的车越跟越紧,文森略略分了心,回手一枪打向左手吉普的轮胎。
  吉普弹了一弹,速度慢了下来,车手丢了方向盘换上步枪,从车窗里弹出身子来瞄准,被文森顺势抬上的一枪补中。
  文森没有注意到,这两枪的时间里,自己的车已经走得太慢。
  右手的吉普乘势突了上来,贴近车身。文森还来不及加速,就听见"砰"地一声重响,手中的方向失去了控制,吉普再一次强硬地撞了上来,轿车横着擦向旁边,重重撞上护栏之后,又弹回了路面。
  谢鼎荣在后面闷哼了一声,文森无暇回头,只好匆匆问道:"荣叔,有没有伤着?"
  谢鼎荣吩咐他:"继续开。"
  文森点了点头,一分钟过后,文兴的人就从他们左右迎面擦过,护住了他们的后路。文森慢慢停下车,等着手下把他们团团围住。
  再回头看时,才知道出了事。
  谢鼎荣十几年前受过一次旧伤,腹部大出血,是跟在他身边的林伯保住了他。手术并不复杂,修养过后也一切正常,所以,就连林伯也没有发现,这个伤给谢鼎荣留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等他们发现那个动脉瘤时,谢鼎荣已近花甲。林伯拿这件事询问他,他却似乎并不怎么介意,谈笑之中便否决了手术的建议。
  林伯同意了。在他看来,像谢鼎荣这样的老人,身处险境的情况已不会再多,要添上一分伤则更不容易。
  但万事就是这么的巧。
  在谢鼎荣撞上车门的时候,那个小小的瘤破裂了,几分钟之内,谢鼎荣身体里的血无声涌入了腹腔。
  文森发现的时候,谢鼎荣已经昏了过去。
  一刻钟后,文森抱着谢鼎荣冲进了总堂。林伯和他带来的人神情肃穆地等在专用手术室门外,谢鼎荣被移到病床上,推了进去。
  文森看着紧闭的房门,想要挪步,却发现自己一分也不能动弹。仿佛过了许久,房门才终于在他前面打开。
  "通知少爷。"林伯低低说。
  文森觉得全身的血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谢梁接到电话是十分钟后的事,等他飞车到议事堂,摔开守门的人踏进堂屋时,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谢怀真眼圈发红的站在墙角,看到他,只摇了摇头,仿佛支撑不住似的向后靠去。厅里聚着许多人,却出奇的安静,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压抑。最后还是怀叔先起身,抹了把脸,朝谢梁走来。
  "阿梁。去看看你爸吧,在后面的屋子里。"
  谢梁没有答话,越过怀叔,大步走向站在中间的文森。文森来不及抬头,只觉面上一凉,人已经被砸倒在地上。谢梁弯下身来揪住他的衣领,又在他嘴角补了一拳,血沫伴着他的汗水一同飞溅了出去。
  "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你就把事情弄成这样?"
  谢梁甩开手,文森摔在地上,伏着身子低低咳嗽。谢梁再要动手,却被跟上来的李从乐轻轻拉住。林伯也走了上来,按住谢梁的肩膀:"少爷,这件事不能怪文森。谁也算不了这么准,老爷旧伤发作……你就当他是命中有这一劫。"
  谢梁看着林伯,缓缓松开了拳头。
  "老爷还在后堂,你总该先去看看他。"
  谢梁扯开颈前的扣子,退后几步,冷冷朝文森瞥了一眼。
  "废物。"
  文森的头仍然向下埋着,只有弓起的背脊,不为人察觉地轻轻一抖。谢梁的脚步贴着他的耳朵从地底传来,带着钝重的回响。很快,他跨出了门槛,接着,老一辈的人也进了内堂,商量谢鼎荣的后事。堂屋里的人都走了出去,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是朝他而来。
  文森抬起头,对上了缓缓蹲下来看着他的谢怀真。
  "不必太过自责。"
  谢怀真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起他,"爸爸对今天的事或许早有预料。这几年,他一直告诉我,他这辈子活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文森握住谢怀真的手,却没有让他起身,握住他的力道简直要把他的指骨捏碎。
  谢怀真却似毫未发觉,"阿梁只是在气头上,你不要介意。我们都是兄弟。"他抱了抱文森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道:"在爸爸眼里,你就是他的儿子。"
  文森深深喘了口气,仿佛不堪忍受眉间所承受的痛苦似的,闭上眼睛,用力地回手箍住了谢怀真。谢怀真静静任他抱了片刻,才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松开手,站起身来。
  "阿梁下手重,你看看自己有没有伤着。如果没有,等会也和我们一起去看看爸爸。"
  文森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手掌,等谢怀真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外,他才握紧双手,把那份余温紧紧攒在手心里。谢怀真的话在耳边重又响起来,他张开口,狠狠把头磕在地上,终于发出一声痛楚的嘶鸣。

马陆
  6、
  谢梁停在门口,点了一根烟,才朝后院走去。李从乐跟了一段,他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一路默然。
  后院的小道狭窄。李从乐原本落在谢梁身后跟着,想了想,却又加紧几步,并肩走在他身边。
  到了后堂门口,谢梁突然停下步子。
  有几个医生站在屋口守着,见到他,忙低头向他招呼:"少爷。"
  谢梁问:"那臭老头真的死了吗?"
  几个年轻医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尴尬对望。过了几秒,才有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站了出来,温声朝谢梁道:"少爷,老爷虽然去了,但并没有受太多苦。您放宽心。"
  "怎么死的?"
  "大出血。后来突发心梗,抢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嗯。"谢梁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拉住李从乐的手腕:"既然是真死了,那我就不进去看了。我们走吧。"
  李从乐反手握住他,"进去吧。"
  "与其对着一具尸体哭来喊去,还不如快点找到那些杂碎来给他陪葬。"谢梁摇了摇头,把李从乐拉下台阶,像是逃跑一般匆匆走上了来时的路。
  细微的颤抖从指尖相交处传来。这是李从乐第一次知道,原来谢梁也会怕。
  从进了议事堂起,他就已经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那些表面上的争吵掩盖了他和谢鼎荣在彼此心中的分量。谢鼎荣的死讯对他产生的影响,恐怕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谢梁连着两天彻夜未眠,着手查清对方的来头。第二次袭击谢鼎荣的人也没有留下活口,通通被文森的手下击毙。派人去查这些人的来历,却没有本地记录,一时查不出什么东西。车牌是外地的,细查之下,发现只是一块假牌。
  谢鼎荣过世的消息还没有传开,谢粱和帮里的人通过气,封住了这件事,暗地里放出了一些假消息。但对方却像洞悉了这一切似的,没有丝毫动静。
  谢梁表现得莫名焦躁,似乎已经开始沉不住气。
  这件事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瞒住,渐渐地流言四起。两天之后,谢梁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来处理那些令他疲于应对的试探和蜚语。他把自己弄得太过疲惫,似乎无暇注意到,还有一波更大的暗潮已经在无声涌动。
  暗潮汹涌的地方不在别处,就是文兴。
  谢鼎荣一死,谁都不想放过这个坐大的机会。纵然谢鼎荣死前早已留下遗嘱,将文兴和公司一项项分派完毕,又有谁肯老老实实地认账?让谢梁这个毛头小子来接管文兴,那帮辈分明白摆着的老头子们哪里会让?就算人人都肯了,也还有个周怀义。
  他早摆出话来:能让他周怀义俯首听命的,永远只有谢鼎荣一个。
  这话当时是明明白白说给谢梁听的。
  谢鼎荣死后,文兴表面上是被谢梁拿下,实际上却早已貌合神离。
  唯一的一点共识是,谢鼎荣的葬礼绝不能含糊。
  天气尚热,谢鼎荣的遗体不能久置,这件事因此更加不能拖沓。出殡的日期早已定好,地点却迟迟不能定下。
  文兴之下分有六个堂。总堂由谢鼎荣亲自带着,其余则怀叔、忠叔、谦叔、温叔都各领一支。剩下的永青堂由文森接手看管。年轻一辈里,他是担起这种担子的第一个。
  殡礼的地点,除了要考量气派之外,首要的因素就是安全。那时道上各派势必都要来露个脸,三教九流聚在一堂,难保不出什么事。每个人都不愿意涉险,意欲将出殡的祠堂安设在自己的地盘之内。忠叔和周怀义态度强硬,一步也不肯退让。问谦叔和文森的意思,他们虽然没有掺合进这场口水战里,却也迟迟不愿表态。
  谢梁似乎也态度暧昧,到了最后,只抛出一句话,就起身走了人。
  "你们商量好了就行,不用问我。"
  忠叔再待说话,谢梁转过身来,朝他摆了摆手,又道:"只是不要拖得太久。出殡的日子不远,总要提早做些准备。"
  这种摆明了不想理会的态度下,忠叔自然也不好再多话。文森低低应了一声好,谢粱却没有理会他,径自走了出去。
  晚间周怀义在市中心最大的酒楼腾文阁吃酒。宴席散后,他没有回城西的别墅,而是叫人开车去了乡下的私宅。
  十年前建这栋宅子时,周怀义花了很大的功夫。光是选址,就让他亲自跑了大半年。建成之后,周怀义自己颇为满意。这栋西式的豪宅隐在青山绿水之间,远看只露出隐隐一角,不易受人打扰,为他换来了好几分清闲。
  进了客厅之后,他吩咐下人为他开了一瓶洋酒。
  半杯刚下肚,窗外就穿进来一丝亮光。一辆黑色房车无声滑进地下车库。周怀义的手下匆匆跟上,躬身打开车门。
  驾驶座的男人随即走了出来,年轻的小弟埋着头,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森哥。"
  文森跟着佣人上了楼,周怀义笑着起身把他迎进厅里。还未落座,就先敬了他一杯酒。
  "你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怀叔就看着你入帮,一晃都这么多年啦。这些年来,也没同你喝过一场酒。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怀叔贵人事忙,哪有空陪我们胡闹。"文森笑道,也不推辞,大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随意说了些闲话,帮里帮外,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琐事,却也掺进了一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试探。谈及谢鼎荣的死,方才还算健谈的文森却渐渐沉默起来。周怀义见他这模样,笑了笑,也就不再和他虚与委蛇,直接说起了正题:"荣叔出殡的事不能延误,该做的决定都得尽快,不能让别的帮钻了空子。你今天来找我,应该也和这事脱不了关系?"
  文森点头道:"是。出殡的地方,我想先来和怀叔打个商量。"
  周怀义眼色一变,"哦?你有什么想法?"
  "怀叔如果看得起,这件差事能不能交给永青堂来办?谢家前两辈的祠堂就安在永青堂,荣叔说过,死时一步也不能离文兴和谢家祖宗。照他的意思,过世之后,尸身自然要从文兴的祠堂里走。"
  周怀义笑道:"原来是你也要插一脚。这件事没得商量,我要亲自办才放心。地方不能变,祠堂总可以移,大不了多派点人手,你看是不是?"
  "明人不说暗话,怀叔,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怀叔尽可放心,我来这里不是要和你作对,只是找你合作。"文森语调不变,依旧说得四平八稳,"忠叔和谦叔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要他们把出殡的事交给你,绝非那么简单。目前这几个人里,最不受忌惮的人只有我,只要怀叔不阻拦,他们也就不会有异议。出殡一旦确定在永青堂,我就是你最好的帮手。"
  周怀义的表情微微一动,文森刻意顿了顿,又道:"会场的布置我们可以一起商量,有不妥的地方,就由着怀叔的意思来。怀叔要是缺人出力,我还可以帮你安插。"
  "胡说什么!"周怀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可别冤枉我这老头子,我哪有你乱编出来的那么多心思,不过一心想让荣叔走好。我倒是好奇,你这么大费周章是想要什么?"
  文森道:"怀叔误会了。事情结束以后,我只有一个要求。"
  周怀义挑眉看他。
  "请怀叔把文兴交给大少爷。"
  文森盯着着周怀义的脸,缓缓道:"——当然,只要名义上的就行。怀叔想必清楚,大少爷向来对帮里的事不感兴趣,面上给了他,他也只能管着自己的公司。文兴由怀叔来代管,已经绰绰有余。"
  周怀义凝神数秒,面上渐渐带上了一丝古怪的笑意,"这么看来……是怀真教你来找我?"
  "不。怀叔放心,大少爷并不清楚这件事,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主。"文森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说过了,我只要大少爷在名义上接管文兴。我们的目的一致,只要谢梁从这里消失。文兴是荣叔的,我要他一分一毫也不能动。至于他是死是活,是怀叔决定的事,我不会管。"
  他的话语里渐渐带上了一丝狠意,周怀义惊讶地看向他,他却似乎并不打算掩藏,平静地对上他的眼:"话说到这个份上,是代表我的诚意,只看怀叔是要同我合作,还是要扶谢梁上位了。"
  周怀义皱眉坐了片刻,却没有给他答案,只含糊笑道:"你几时变得这么鲁莽,就不怕我把这种话告诉谢梁?"
  文森笑了笑,道:"怀叔知道我的性子,有些事是忍不下来的。"
  文森前脚刚走,角落里的卧室门便开了。
  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走了出来,接过周怀义递上的酒杯。相比周怀义穿着的亮堂金丝睡衣,他的一身黑色西装就显得暗淡不少,一落座,整个人就被掩进了昏黄的灯光里。
  周怀义啜了口酒,和他说笑:"看上去运势不错,平白无故掉出来一个人替我们打下手。"
  "当心其中有诈。文森和谢梁没结下什么大不了的梁子,何必陷自己于不义?"
  周怀义摇头道:"你离开文兴太久,很多事都看不清了。文森这个人,不是个简单人物。前几年他老婆在,他的性子才收敛一些。他老婆出事以后,除了荣叔,就很少有人制得住他。到这两年,他下手是越发的狠了。"
  "哦?我倒没听说过这回事。"
  "荣叔压着呢,没传开。他那时还年轻,和人结了不少仇,光忙着在外头和人干架,结果让人捡了个漏子。老婆被仇家掳去找人轮了,被救回来以后想不开,就上了吊。他气白了脸,当天夜里就带人剿了那帮人老巢。"周怀义停了话头,觉得有趣似的笑了笑,才道:"你猜,后来他把那头子怎么着了?"
  "总归是用了些出气的法子,难道把他生生折磨死了?"
  周怀义摇了摇头,笑道:"可没让人死。他剁了那小子双手双脚,耳朵眼睛、鼻子舌头,就连底下那东西,也该割的割了、该挖的挖了。偏偏就吊着那条命,丢进笼子里被他养着。这期间他还找了什么乐子我不就清楚了,只知道他这宠物都现在也没死成。我看他啊,还玩得来劲。"
  男人"啧"地一声摇了摇头,似乎也对文森的这种兴趣不敢苟同。
  "文森是个硬派的人,又极要脸面,怎么容得了谢梁在别人面前把他当一条狗?上次在议事堂里谢梁做得太过火,他这次未必不是来真的。他要借我的手让怀真上位,我们就来个顺水推舟,如了他的意。"男人的面色仍然疑虑,周怀义一笑,"就算文森是想玩小把戏,要帮怀真把这个位子坐实,你也不用担心。我在文兴仔细看了怀真六年,他不是这块料,也没有这种心思。"
  "那就好。"男人向后靠去,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沙发里,"我拔山涉水来帮你,总不能空手而归。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有些奇怪。文森和谢怀真素来没什么交情,这次怎么会平白无故扯到一起?"
  周怀义笑得越发暧昧,"文兴里的杂事乱事多,说不清楚的也多。也是前一阵子我才知道,文森还是个兔儿爷,私底下在他自己的酒吧里养了个带把的小孩。要是你见到他的照片,一定会吓一跳。"他摇了摇酒杯,面上的兴奋和不屑随着自己的猜测越来越浓,"简直是和怀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男人一愣,随即也跟着低低笑了起来。
  "那还真是有点意思。"

石蚕
  7、
  酒吧里一片喧闹,文森穿过舞池,抓住往包间里送酒去的一个年轻酒保。
  "小庆呢?"
  尚显得有些青涩的年轻人抬起头来,见到是文森,吓了一跳,忙答道:"森哥。今天生意太火,安庆哥在吧台帮忙调酒。"他定了定神,又揣摩着问,"要不森哥先坐着,我等等就告诉安庆哥您到了,让他进去找您。"
  "嗯。"文森点了点头,拿出钥匙,推开了通往里间的那扇金色大门。
  安庆推门进来的时候,文森正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安庆放轻了脚步,偷偷溜到文森身边,像猫一样爬到了他身上。
  "森哥。"他轻声叫。
  文森紧了紧胳膊,把他揽进怀里。
  "今天生意这么忙?"
  "可不只是今天呢。"安庆得意地耸了耸鼻子,朝文森笑开,"最近生意都很好,简直没有一分钟闲得下来。森哥哪天去看看自己的腰包,肯定要大吃一惊。心里想着,哈,安庆这个小子怎么这么能干!再这么赚下去,我都要成吃软饭的小白脸了。"
  看他学得有模有样,文森不由得微微一笑。
  安庆弓起背脊,缩进文森怀里,像小动物似的钻来钻去。文森抓住他的两边肩膀,把他按到眼前。两个人眼对眼地对看了一阵子,安庆突然伸手摸上文森的脸,放低了声音笑道:"森哥,干脆就真的来当小白脸吧。我包养你。"
  文森心里微微一动,抓住了他的手,更紧地贴近他。
  "叫我的名字。"
  "咦?……我、我不敢。"
  "没关系。"文森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脊,看到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叫我的名字。"
  安庆咬了咬嘴唇,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像蚊子一样轻声叫道:"文……文森。"
  文森低下头来,像是疲惫了一般靠在他的肩膀上。
  "文森。"安庆又他的耳边呢喃了一声,气息溜进耳廓里,有一丝痒痒的。
  可是,不一样、不一样。
  就算鼻尖传来的是那个人常用的香水味道,就算每个字都分毫不差,但仍然与那个低沉却温柔的声音击中他的感觉如此不同。
  心里的空落就像疾病一样蔓延开来。从眼角看到那熟悉的柔和的侧面,身体却又渐渐变得火热。
  安庆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不再说话,只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手从他背后滑出来,轻轻按上了他的下体。
  夜深之后,喧嚣开始淡去。街道上没了人影,只剩下几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咻地一声从街角窜过。
  谢梁和李从乐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偷偷溜进后花园。蹑手蹑脚地走了不远,就迎面碰上几个守夜的人。谢梁顺手扯上李从乐跳进旁边的花丛里,一蹲下来,就不由得嘶了一声。
  守夜的人慢腾腾地走了过去,谢梁又憋了片刻,这才呲牙咧嘴地从花丛里跳了出来。
  "怎么没人告诉我,谦叔还喜欢在家里种种玫瑰?"
  李从乐耸耸肩,面无表情地拔去手臂上的尖刺,"像你这种喜欢爬墙的人太多,总要防上一防。"
  "不要光说我啊,你不是也中招了?"
  说话之间,两个人已经爬上了二层的阳台。开锁很简单,穿过那件空置的卧室之后,出门正对的就是通向大厅的木制楼梯。
  左数第二间的书房亮着灯,谦叔晚上习惯安静,房子里通常只留他一个人。
  谢梁整了整西装,再抬起头,整个人就变了气势。李从乐皱了皱眉,他才收起周身凌厉的气势,轻快的笑了笑,问道:"看上去怎么样?"
  李从乐道:"这样才好。我们是来求人帮忙,又不是来打架。"
  谢梁弯起嘴角,凑近李从乐的耳边,"谦叔就喜欢这种调调。"
  李从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对着谢梁的脸仔细看了一眼,突然伸出手指来,轻轻滑过他的额角。在谢梁反应过来之前,那手指已经离开,快得好像从来没有和他相碰过。
  "这里出血了。"
  "有血也好,才像个谦叔中意的'斗士'。"谢梁上前一步,抓住李从乐退回的手,又很快松开,朝李从乐比了个"嘘"的手势,有些痞气地小声笑道:"我进去了,希望不要吓坏他老人家。"
  谢梁推开房门的时候,里面传来了一声桌椅碰撞的声音,却并没有人喊叫出声。接着,房门轻轻关了,空荡的宅子里又安静下来。
  李从乐在楼梯口靠墙坐下,沉寂的空气令他忍不住点燃了一根烟,烟雾袅袅生起。他闻到周身越来越浓烈的烟味,又瞥了一眼头顶的火警装置,便很快拿出随身携带的盒子,把烟蒂和拢在手心的烟灰丢了进去。
  大约一小时后,谢梁才无声推门而出。
  谦叔没有露面,李从乐心里有一丝疑虑,但见谢梁神态自若,便又压回了心里。谢梁朝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信步走向来时的阳台。李从乐随他从二楼跃下,悄声落地,片刻间已经翻过围墙。
  站定之后,谢梁停了一停,李从乐趁势拉住他,低声问:"怎么样?"
  谢梁目光一闪,漠然回头看了眼谦叔的书房,摇头道,"难办。"
  话音刚落,眼前人影一晃,李从乐已经反手翻上了围墙。谢梁微微一愣,随即也刷地撑上墙头,就着前倾的姿势,扣住李从乐的肩膀。
  "阿乐!"
  李从乐回头看了他一眼,仍要往下。那眼里的寒意倒是让谢梁惊了一惊。花圃里传来些微响动,谢梁情急之下抱住李从乐的腰,直接揽着他向外翻下。两人在草丛里滚了几滚,与墙内打过来的探照灯擦身而过。
  谢梁摸上他的手,是一把枪。
  "你想做什么?"
  "这件事不能不成,我想再去试一试。"
  "拿着枪去试?"谢梁面色微怒,手下发了狠,卡住李从乐的腕骨不松,直到他手里的枪无力脱落。"谦叔是什么人?你单枪匹马还想要动他,简直是找死!"
  李从乐用膝盖顶开谢梁,道,"谦叔知道了我们的打算,谢梁,到了出殡的时候,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他停了一停,眼里闪过一丝犹疑,但仍然继续说道:"你要对付的人不能再多了,不杀谦叔,我不放心。"
  谢梁捡起枪,塞进自己的裤袋里,盯着李从乐看了半晌,脸上的笑意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好了,怕了你了。"
  他挠了挠头,叹气道:"逗你玩呢,随便说什么你都当真。谦叔从小看我长大,怎么可能不帮我?"
  "是吗?"李从乐舒了口气,竟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就好。"
  接着,他突然动身,闪电般移到谢梁眼前,对着谢梁的肚子猛地挥出一拳。饶是谢梁反射性的伸手阻住,卸下了一部分力气,也被他打得退了几步,眉头皱成一团。
  "这一拳还你不该开的玩笑。"
  李从乐收回手,看着谢梁已然动怒的脸,好像十分不解,"你骗了我,你生什么气?"
  谢梁顿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过了几秒,只好揉着肚子投降:"好吧,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只是有点担心你,刚才如果真的冲进去,你就一点后路也没了。你觉得我能不生气?"
  "没办法。"李从乐笑了笑,径自跨过他的身边,低声道,"我就是这么被教大的。"
  两人悄声无息地回到车里,吉普就着昏黄的路灯滑出路面,拐进旁边的小道。谢梁从后视镜里注视着李从乐闭上了眼的侧脸。那张脸看上去清秀温和,谁又能想到里面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狠绝?李从乐进文兴帮不过几年,却竟然比谢梁更像是天生生存在黑暗里的人。谢鼎荣过早地让他继承了自己身上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狠劲,这种气质融合在他身上,自然得就像是与生俱来。
  或许就像谢鼎荣所说,李从乐天生是一匹烈马,无论是对别人、或是对他自己来说,都太危险。
  这并不是谢梁乐意见到的东西。
  车进入市区之后,又漫无目的地行了片刻。窗外的霓虹灯晃醒了李从乐,他睁开眼,坐直身子问:"这是去哪里?"
  谢梁走的不是回文兴的路。
  吉普在一家酒吧前停了下来,李从乐皱了皱眉,不想下车,谢梁却推了他一把,"今天被你吓坏了,陪我去喝杯酒,就当是压压惊。"
  酒吧的老板娘名叫连蓉,人脉很广,道上的人平日里都给她三分面子,尊她一声蓉姐。大约是谢梁先和她打了招呼,还没进店门,蓉姐就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挽上谢梁的胳膊。见到李从乐,倒是吓了一跳。
  "阿乐今天也来啦,真是稀客。"
  这家酒吧算是谢梁的私产,李从乐平时会陪谢梁来看看,却很少进大厅的门,顶多在后面的休息室里边抽烟边等谢梁。如果谢梁呆得太久,他还会不耐烦,丢下谢梁直接走人。
  蓉姐偷偷拿余光瞧了瞧他的神色,面无表情地也看不出些什么,但好歹没有表现出不耐。对不喜这种地方的李从乐来说,还真算是难得。
  谢梁一掀帘进门,就引来一阵呼声口哨。常来的人都知道他是这里的老板,又玩得开,没几次就交了一堆朋友。在一旁陪客或是闲着的小姐也知道他是这里的金主,笑闹间都纷纷朝他抛来媚眼。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李从乐也免不了沾上了一些目光,有些女孩见他面生,又长得俊俏,竟然大胆地上前来贴着他的身子。
  李从乐顿时有些慌乱,只得轻轻把她们推开。谢梁好笑地在前面等他,他烦躁地拿出一根烟捏在手里,狠狠瞪了谢梁一眼。身边暴露的女性躯体叫他举步维艰,他好容易才从人群里钻出个空子,仓皇逃进了蓉姐为他们挑的包厢。
  入了座,李从乐还是一脸不自在。谢梁收起了打趣他的心思,对蓉姐道:"我求了他很久,他才肯给面子。蓉姐,你知道他不喜欢什么,看着办吧,别太闹他。"
  蓉姐心里明白,抿嘴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过了会儿,便带进来一个面相清秀的小姑娘,坐在李从乐身边,自己则偎在谢梁身旁。小姑娘很懂分寸,见李从乐自顾自地抽着烟,没有要她上前的意思,就只安安静静地坐着,略有些局促地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
  蓉姐帮谢梁点起了烟,谢梁就着她的手叼过去,问道:"最近忠叔有来吗?"
  "来是常来。"蓉姐笑道:"不过还是老样子,不点小姐。就算别人帮他叫了,他也只喝酒,不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再年轻漂亮的,他好像也不喜欢。"
  谢梁若有所思地掸了掸烟灰,沉吟片刻,道:"蓉姐,我还是想从他嘴里挖出点东西。下次你试试找个女人,要年纪大些,卷发,丹凤眼,会笑,不要多话。他喜欢的是这一型。"
  蓉姐挑眉道:"不早些告诉我,原来你连这个也清楚!"
  "忠叔的私事我怎么好随便说出来。"
  谢梁笑嘻嘻地掐灭烟头,仰头靠上柔软的沙发椅背。蓉姐上前轻轻帮他按摩肩膀,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妩媚一笑,低首埋进他的颈窝,一阵窃窃私语过后,谢梁竟突然爆发出一阵开怀大笑。
  李从乐原本靠在沙发上听着他们的谈话,见此情景,便收回耳朵,拿起桌上的酒杯,浅浅酌了一口。酒一过喉,却辣得不行,从喉间一直火势汹汹地烧到了胃里。李从乐忍不住低低咳了一声,抬头就听见蓉姐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阿乐,觉得太冲就不要多喝。这批酒虽然是按养身的古方配的,但后劲太大,喝多了也伤身子。"
  "嗯。"
  李从乐低低应了声,又给自己到了几杯,慢慢下肚。这一次没有什么灼感,酒劲却慢慢涌上头来,令他有些恍惚。迷蒙中有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腿上,身边突然间香味扑鼻,心里的厌恶令他想要推开,醉意却又让他懒洋洋的不想伸手,他垂着头,只好深深皱起眉头。
  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从旁边把他捞了过去。
  谢梁一脸似笑非笑,朝蓉姐道:"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人动他。他是谢萌的人,万一谢萌明天就拿我问罪怎么办?"
  "你带他来玩,却又叫我的人在这里干坐着,这是什么道理?"蓉姐笑着抱怨。
  李从乐仰面靠在谢梁肩上,愈发懒得动弹,干脆闭上眼睛听他们闲谈,那些声音云絮似的在他耳边飘进飘出,不一会儿便叫他昏昏欲睡。
  一个跟在外面的兄弟突然敲门走了进来。
  "少爷。"他弯腰附在谢梁耳边,轻声说了句话。谢梁顿了顿,随即轻轻拍了拍李从乐的肩膀。
  一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消息:怀叔出事了。

钳蝎
  8、
  谢梁和李从乐赶到大堂时,林伯也正从外面匆匆提着药箱进来。除了怀叔之外,堂里的人还有文森和难得见到的谢家大少爷。怀叔从靠椅上直起身子,想要起身,却被林伯先行一步按住。
  虽然在路上已经得知怀叔并无大碍,但看到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两人吃了一惊。怀叔身上血迹斑斑,面上的血倒是已经洗净,却露出几处狰狞向外翻出的横肉,仍慢慢地渗着血。最严重的伤口应当是在右手手臂,粗略看去一片血肉模糊,谢梁走近了,才发现他的尾指和无名指竟都生生短了一截!
  "怎么回事?"
  林伯上前为怀叔清洗创口,怀叔"嘶"了一声,道:"我送葬礼的帖子去东升,和他们约在金桥的码头见面,一时不慎,没有叫人探探周围,就着了道。有人在仓库里埋了个炸弹,这一炸我带去的人都死的死、伤的伤,如果不是有人护着我,估计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埋在那里了。"
  "怀叔受惊了。"谢梁眉峰紧锁,视线缓缓转到那只正被仔细清洗的手上,两根断掉的手指仍在渗血,中指的指盖也翻了起来,怀叔抬起手来配合林伯的动作,见到谢梁的目光,竟冷冷地哼笑了声,"这倒不是被炸断的,仓库的顶梁被炸断了,掉下来刚好砸到这一处。我看我只能怪东升的仓库太不结实,哪天找他们问罪。"
  林伯为他做了简单的缝合,轻轻抹了把额上的汗,"现在没有条件,就先将就着吧。我看还要再动手术。"
  谢怀真问:"依林伯看,怀叔的手指还能接回来么?"
  林伯沉默片刻,道:"恕我直言,只怕有些难度。"
  这件事出乎谢梁的意料。在来的路上,谢梁曾经怀疑过怀叔是否诈伤,但这些血迹和伤口却证明了这并不是骗局。怀叔怎么会这么容易受了伤,还伤在他最宝贵的握枪的手指?他做事向来谨慎,如果不是路上有杂事让他分了心,就一定是对方精心设下的圈套。谢鼎荣尚未出殡,就已经出师不利,这绝不是一个好征兆。
  谢梁沉吟片刻,问道:"不会无缘无故掉出个炸弹,是不是东升做了手脚?"
  怀叔道:"我看……不像。东升死的人不比我们少,虽然钟淮没露面,但他手下最信任的当家也被炸成重伤,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他没必要为了我付出这种代价。"
  "怀叔说得是。"文森突然接过话柄,见谢梁和谢怀真同时将视线转向他,不由在寂静之中顿了一顿,数秒之后,才继续说:"据我最近探到的消息,钟淮最近应该在医院里,没工夫来捣鬼。前几天他的儿子突然发病,进了重症病房,现在还没有消息。钟淮只有这唯一一个儿子,向来特别疼爱,从那夜起就一直在病房守着,到现在也没有出来。"
  他停的那一下里,略去了安庆从酒吧内外搜集消息的环节。
  谢怀真不懂这些事,谢梁却明白。同样是安插眼线,但单从结果看来,文森显然比他高明,他略微有些恼怒,但很快逼自己释然,转而琢磨起文森带来的消息。
  钟淮的儿子就好比另一个谢怀真,也算半游离于东升之外。多年以来,道上都没有什么人注意过他,他不大过问帮内之事,只帮钟淮打理一些白道上的业务。照理来说,应当不会有人特意与他作对。然而,谢梁也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隐疾。
  "他得的是什么病?"
  文森带着不确定的神情答道:"还不清楚,但有人说是中了毒。"
  中毒?李从乐皱眉听着,心中涌起一股越来越浓烈的怪异感。他细细回想了一番,突然眼神一闪,惊讶的抬头向右前方的人影看去。谢怀真果然正微微带笑地看着他,悄悄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怀叔要去手术室再做缝合,谢家兄弟和李从乐就先各自回了家。手术进行了一个小时,怀叔的桡骨和掌骨都有些许骨裂,怀叔先用石膏固定,从手肘到指尖都封得严严实实,再将整条手臂以绷带横于胸前稳稳挂起。怀叔看着被绑成白花花一片的手臂,面上浮起一丝古怪笑意,眉间却凝成一道深深的刻痕,无意中泄露了他心中的愤恨。
  "这下人人都知道我的手废啦。"
  林伯轻声安慰道:"平时都没有什么大碍,只要……不去动枪。我们都已经老了,放下枪也是好事,就当多点时间享享清福吧。"
  怀叔怔了一怔,笑道:"你说得对,我们老了。"他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石膏,叹了一口气,起身之时,又喃喃地重复道:"老啦……"
  文森独自等在手术室外。出门之后,怀叔心照不宣地坐上了他的车,随他一同往永青堂去。车穿过前院,直接开进文森的私人别墅。隔了大约半刻钟,文森三楼书房的灯就亮起来。
  怀叔坐在灯下,脸上的从容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暴躁和怒意。沙发前摆着一个玻璃茶几,他沉默地对了片刻,竟飞起一脚把它踢得往墙壁上砸去,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文森抱胸站在门口,知道怀叔平时最自豪的就是右手的一手漂亮枪法,此刻必定心中苦闷,也就没有多话。怀叔慢慢静了下来,文森这才转身去小厅的吧台砌了壶茶,递到怀叔手中。
  怀叔愤愤道:"算是谢梁走运。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这种关键时候,竟然让我着了道!"
  文森打量了他一眼,随即迅速收起目光,似乎随口提起一般问道:"怀叔,虽然刚才我帮你说了话,不过,我也想要问问,你……究竟知不知道是谁动的手?"
  怀叔冷笑一声,道:"如果我知道,还能让那些人活到现在?"
  文森一时沉吟。周怀义喝下那盅新茶,见文森仍在琢磨,便道:"这件事我自己来算账。过去了的就不要再多谈,我们说说正事。"
  文森这才点了点头。
  昨日堂会上文森提起葬礼由永青堂来办,果然没有人提出异议。周怀义假意反对了一番,最后也顺水推舟,卖了这个人情给文森。他今夜带伤来和文森见面,为的就是商量出殡当天如何布置人手的事。
  永青堂是老式的四合院构造,四面平房,除了主屋是谢家的祠堂以及议事厅之外,其余三面都是仓库,钥匙仅有一套,由文森亲自保管。在里面安插人手和武器,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周怀义正打算开口,文森却突然用手止住他,侧耳听起了门外的动静。周怀义年纪大了,听力大不如前,纵然打起精神仔细听了一听,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动静。文森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突地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就在他靠近时,门外突然适时地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文森缓缓打开房门,丁磊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森哥,手下查到了一点车牌的事,叫我来和你报告一声。"
  文森笑了笑,道:"好,你进来。"
  丁磊跟着文森进了房门,见到周怀义,竟毫不吃惊,很快就识相地转开了眼睛。
  文森接过丁磊手中的查到的报告,放回桌上,又顺手拿起一个文件夹,"我这里还有件事要办,你先拿下去看看。"
  丁磊笑笑,应了声好。文森拿着文件夹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一道仿佛是气流冲破瓶盖的声音,"噗"地在空气中轻轻划过。丁磊突然死死抓住文森的肩膀,表情痛苦地扭曲在一起,顿了片刻,双腿一颤,缓缓倒了下去。
  周怀义吃惊地站起身来,文森的背影挡住了丁磊的头颈,使他只能见到丁磊正在汩汩流血的右胸。但一瞥到那中枪的位置和血流速度,周怀义就已经可以断定:丁磊绝无可救了。
  果然,丁磊在地上抽搐了十几秒,就再也没有反应。文森面无表情地弯腰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拖了出去。深色的地毯上留下了一道不易分辨的暗红血迹,随着文森的脚步一路延伸到门口。
  片刻过后,文森神态自若地走进门来,拿起毛巾擦干洗净的双手,对周怀义道:"他听到了我们的说的话。怀叔,这件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只有你知、我知,您看如何?"
  "这是当然。"
  文森坐下来,再与周怀义谈起正事。
  "永青堂的仓库怎么安排?如果怀叔要用自己的人,那我就交出一半钥匙给你。或者你调一些给我,我来调配。"
  周怀义的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容,"你看这办吧。用你的人也够了,你们年轻人,恐怕要比我这个老匹夫强多啰。"
  "怀叔客气。"
  周怀义端起茶盏,满意地啜了一口。文森刚才的那一枪仿佛是给他吃了一粒畅快的定心丸。如果说以前他对文森还有什么疑虑,那么现在他已经相信:文森这个人,他可以用。丁磊是文森和谢梁之间唯一可能调解的通路,人人皆知,谢梁几乎视丁磊为亲生的兄弟。文森杀了丁磊,就是明白告诉别人,他没有机会、也没有打算回头了。

金蝉
  9、
  阴历八月十六,宜祭祀、宜婚嫁、宜追捕。
  李从乐靠在树荫下,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来往的人群。
  永青的祠堂里人流如织,大多都是道上有头有脸的老人。纵然有些人曾与文兴有过摩擦,到了这时,也愿意抛下旧事来送上谢鼎荣一程。谢梁表情凝重地站在祠堂门口,与来祭拜的长辈一一招呼。一身绣金龙纹的黑色唐装卸下了他平日的懒散,也令他平添了几分霸气。
  脚下的树影突然微微一乱。几颗小石子簌簌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掉在李从乐的鞋尖前,弹了一弹,又往前滚去。
  李从乐微微眯起眼,迎着光抬头看了一眼。阿九趴在青瓦屋檐上笑眯眯地朝他招了招手,"阿乐,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
  "嗯?"
  "那个小眼睛的短胡子大叔,还缺了一只手的,带了好多人站在街对面。"
  李从乐纠正他:"是怀叔。"
  "没错,就是那颗槐树!"阿九兴奋地坐起来,伸长脖子往外看,"他们走得好慢,还一直把手塞进去摸胸口。有什么好玩的吗?"他学做他们的姿势,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件东西,随即撇嘴道,"啊,我这里只有一把枪。"
  "知道了。"李从乐跺跺脚,磕去脚尖的泥土,朝谢梁所在的地方走去。
  谢梁似乎也正在等他,见他点头,便把身边的长辈请进了祠堂里。院子里还有些老人聚在一起闲聊,谢梁走上前,对其中一位老人道:"这里太阳大,庄叔不妨请其他人进去坐一坐,再好好叙叙旧。"
  这天确实热得异常,庄叔见有人拿出手帕来抹汗,也跟着觉得浑身燥了起来,便对谢梁笑了笑,道:"也好。"
  话音刚落,周怀义就进门了。
  庄叔与谢鼎荣是生意上的故交,自然也认得周怀义。两人一打照面,都吃惊不小。庄叔迎上前去,拍了拍周怀义受伤的右手,"这是怎么了?"
  周怀义一惊过后,心思略转,随即又是一喜,当即熟络地拉住庄叔的手,笑道:"平常小伤而已。庄叔德高望重,自隐退后又难得露面,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周某的荣幸。"
  "阿荣出了事,我怎么可能不来。"庄叔叹了口气,道:"眨眼间就物是人非。我们认识也久了,客套话不用多说,跟我一同进去吧。"
  说话间,谢梁和李从乐已经站到了一旁。周怀义瞥了他们一眼,笑道:"有劳庄叔慢一步走。我有话要同谢梁说说,庄叔在这里,也算作个见证。"
  庄叔摇头笑道:"你们叔侄叙话,我这老东西怎么好在一旁搅和?"
  "这事关乎文兴上下,庄叔在场是最好不过。"周怀义说是与谢梁谈话,却始终未拿正眼瞧谢梁一下,句句都对着庄叔,"荣叔去了之后,文兴上下乱成一团。荣叔生前提过把文兴交给阿梁,大家尊他敬他,也就没有异议。可几天过去了,什么人袭击荣叔、哪个帮要对文兴不利,竟还没有查出一点头绪。阿梁年轻不懂事,连文兴各个大小公司的事,也插不上一分手。阿兆、阿京和我商量,都觉得这实在不像话,所以今天我要特地来荣叔面前告个罪:文兴不能交给阿梁,我们要另推人来管。"
  此话一出,庄叔立刻锁起眉头。
  这是件大事,理应不该轻易下决定。可从周怀义口里说出来,却好像是板上钉钉了一般。周怀义确实有这种底气,除了谢鼎荣之外,他和兆叔、京叔就是帮里资历最老的几人之一,掌管帮里半数势力,要踢走现在只是空有名头的谢梁,不是易如反掌?他想必是只是顾及颜面,才想要谢梁在道上众人面前亲口说出"让位"这两个字。
  庄叔思及此,转头看了谢梁一眼。谢梁却只笑了笑,并不说话,仿佛也不在意周怀义的指责。
  庄叔略微沉吟,道:"我当年走的时候,就已经立誓再不趟道上的混水,文兴的事我也不会管。不过阿怀,我奉劝你一句,对年轻人不可操之过急。今天阿梁和我谈话,举手投足都有几分阿荣年轻时的影子,稍加琢磨,以后必定能成大器。"
  周怀义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庄叔会为谢梁说话。
  但他毕竟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惊诧不过一秒,就摸清了庄叔的意思。岁月催人老,庄叔虽然向着谢梁,却也不想插手此事和他作对,平白给自己招来麻烦。
  除非谢梁开口求他帮忙——周怀义刚思及此,谢梁就波澜不惊地开口了。
  一番话却是向他说的。
  "庄叔隐退已久,这是文兴的帮内事,理应由我们自己解决,怎么能扰了他老人家的清净?怀叔,不如让庄叔先进去休息,我们两个慢慢谈。"
  说罢,他就为庄叔做了一个引路的手势,"庄叔,请。"
  庄叔瞧着他,面上仍带着客气的笑意,眉目间却透出一股泠然霸气,一双眼仿佛直钉进他心里,像极了一头鹰。他不由得赞许地叹了一声"好",看向周怀义,却又摇了摇头,缓步离去。
  庄叔踏进门槛时,恰好与抱着白菊出来的谢萌相遇。谢萌乖巧地叫了一声"庄叔",紧随其后的文森则命人让向一旁。
  庄叔慈爱地拍了拍谢萌的肩膀,他们分开后,文森轻轻关上了大门。
  院子里只剩下谢梁和周怀义两拨人在对峙。周怀义见文森断了谢梁的后路,心中一喜,便也不同谢梁绕弯子,以眼神示意手下上前,围住了谢梁身边几人。
  谢梁一动不动,周怀义只当他无计可施,更是得意一笑。
  "阿梁,只要你愿意把文兴让给怀真,怀叔绝不为难你。"
  谢梁故意露出苦恼的表情,似是左右为难,"怀叔,你要赶我下台,还早了点。这要是传出去,以后我在道上还怎么混?"
  周怀义道:"你大可安心做你的二少爷。无论你缺什么,都可以问怀真和我要,怀叔保证,你的日子只会比现在过得更舒服。"
  谢梁想了想,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成啊,少爷我早就做腻了。"
  周怀义眼中一狠,"看来你是不肯让位了?"
  他带来的人早已蓄势待发,警惕地将手按向胸前或腰侧,等着周怀义发号施令。周怀义却仍存着最后一丝犹疑,心念辗转之间,终于狠下心来要撕破脸。谢梁看在眼里,突然往后退了一步,高声笑道:"怀叔,我叫你不用太急。"
  周怀义不及摸枪,谢梁已经被手下兄弟围了个严实。李从乐上前喝道:"出来!"
  三面仓库的铁门在"嘭"一声巨响后同时大开,比周怀义预料中更多的人举着枪从仓库里蜂拥而出,枪口却无一例外地对着他们。周怀义一惊之下,猛地转头看向文森,文森却只是冷冷地抱胸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上当了。千算万算,却还是算漏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手下的人立即跟着拔枪,周怀义当机立断,高声喊道:"别动!"
  有人迟疑地收回手,却还是有人惊恐之下把枪拔了出来。枪口还没能对准目标,脑袋上就"噗"地一声被开了个血窟窿。转瞬之间,就已经有几个人歪倒在地。
  谢梁冷冷笑了一声,道:"怀叔是个明白人。今天只要你们动了枪,就是对文兴不利。谁动,谁就得死!"
  这件事情没有道理可以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谁占了先机,谁就是有理的那一方。现在再拔枪,周怀义就势必要背上恶名了。即使被谢梁趁乱干上一枪,他也无话可说。
  四周的人渐渐围拢,一个个搜去了周怀义底下人身上的武器。李从乐亲自上前,搜了搜周怀义的前胸,摸出一把手枪,再转了转,又从背后摸出一把小口径左轮。
  周怀义始终表情阴鸷地盯着文森,谢梁见状,轻声笑道:"怀叔,森哥演得还好吗?"
  "不可能、不可能。"周怀义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他明明杀了丁磊,子弹隔那么近穿肺,怎么可能不死?"
  一个年轻人突然从文森身后钻了出来,嬉笑着取下头上的帽子,正是面色苍白的丁磊。太阳晒得他晃了一晃,他重重咳嗽了数声,才抱怨道:"森哥下手未免也太重了,虽然隔了块板,也差点把老子打得翘翘。"
  周怀义这才彻底冷下脸。然而直到这刻,他仍然强自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没有让自己乱了阵脚。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若成功等到了,就不一定会输!
  但谢梁似乎知道他在等着什么。
  "怀叔是在等人?很抱歉,你等的那个人大概还被谦叔截在半路上。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不过谦叔大概比我清楚得多。你要不要等会去问问谦叔,他和老头出的那件事有没有什么关系?"
  周怀义惊道:"你!……"
  谢梁笑道:"我只是按怀叔的吩咐,去请谦叔查了查什么人想对文兴不利罢了。"
  周怀义顿了片刻,终于颓然笑道:"也罢,我老了,输了个干净!不过阿梁,你不要得意,如果谦叔惹了他有没有把他赶尽杀绝,那文兴就是捅了个大祸。他是从文兴逃出去的,荣叔有哪些事不能说,他都知道……"
  仿佛知道气数已尽,周怀义的声音越来越低,谢梁却听得皱起眉头,突然逼上前问:"他知道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一瞬间。
  周怀义突然扯下绷带,将受伤的手对向谢梁。一阵火花猛地从他手心迸裂,李从乐扑上前去,谢梁向后疾退,想要翻向一旁,却听到谢萌在他身后轻轻地"啊"了一声。这声轻呼令他在空中微微一顿,接着就立刻重重颤了一下,向后一晃,摔倒在地。
  李从乐几乎同时伏在了他身上。
  一点从屋顶疾射而来的火光在周怀义手腕炸开,子弹穿过血肉,又落入他的腿部。周怀义一声惨叫,但那声音很快落入乱枪之中,四周的子弹几乎将他的身体射得千疮百孔,站在他周围的手下也纷纷倒地身亡。
  周怀义口中喷出几口鲜血,终于缓缓倒了下去。只剩下大拇指和食指的手却还死死握着那把击中谢梁的微型手枪。
  文森骗过了他,可他也瞒过了文森!他计划好与谢梁同归于尽的下下之策,没有告诉任何人!
  周怀义颤动着嘴角,低声道:"谢鼎荣,你杀了我的儿子,今天我也杀了你的儿子……哈哈……丢了两只手指,就能带你的儿子上路,划得来、划得……"话未说完,他突然一阵抽搐,终于身亡。
  阿九顺着廊柱从屋顶滑下来,奔到谢梁身边。
  李从乐死死按住谢梁胸骨下一寸,血却依然不止。阿九移开他的手看了一眼,马上拿出行动电话。李从乐声音嘶哑:"怎么样?"
  "最多只剩十五分钟。"
  阿九瞥了他一眼,却不知是对他或是对电话里说。
  只过了十余秒,林伯的身影就从后院闪了出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抬着担架跟在他身后,竟没有一个能跟上他的脚步。
  他只蹲下来看了谢梁一眼,便向旁边吩咐:"没时间了。抬去后面,马上手术。"
  年轻人训练有素地蹲下身,将谢梁平稳转移到担架上。李从乐帮他们托起谢梁的腰腹,送上担架,触上抬竿的一个角,却又很快撤回了手。
  马上有人代替了他。
  李从乐静静将手垂在身旁。他从来不知道,从不知道自己的手可以抖得这么厉害。
  林伯离开后,被血染红的四合院里陡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祠堂的门开了。
  谢萌摔下手里的花,走上前去,狠狠一脚把周怀义趴下的身子踢翻过来:"死了的清点尸体,活的给我看住。一个都不许丢了!"

野狮
  10、
  手术一直进行到傍晚还没有结束。
  期间林伯出来了一趟,对李从乐吩咐了一句,"二少爷昏迷前交待我,他回来之前,文兴交给你和文森管。"
  这是催促他出去处理外面的乱子,李从乐却当作没听见,把林伯推回手术室里,径自坐在连廊的栏杆上。
  谢怀真匆匆赶来,看到这里的状况,一句话也没说,当即整理好略微有些凌乱的衣领,缓下表情,带着文森往前院走去。
  事情还不算太坏。
  事发之时,各帮的老人都聚在永青的祠堂里,有庄叔压阵,大家只当是文兴清理门户,也没有太过在意,只在堂里闲聊等着事毕。
  后来有人见到周怀义的尸体,这才令他们大为吃惊,察觉到这件事里有些蹊跷。
  谢怀真及时出场,他与文森商议好,隐瞒了谢梁的伤势,只说受了轻伤,仍在包扎。至于周怀义的死,就拿误伤敷衍了事。
  这番话一出口,纵然有人还存有疑虑,也只能各怀心思地早早散去。谢怀真表情始终平静无波,一一作揖送客,将谢鼎荣的遗体妥善安置,择日再入土为安。一切事情处理妥当,才又匆忙赶回后院。
  不时有人从简单的手术室里进进出出。李从乐仍在一旁等着,谢怀真上前问:"怎么样了?"
  李从乐摇了摇头。
  谢怀真蹙了蹙眉,陪李从乐一同坐下。等了会儿,却频频看表。文森倾下身问:"还有事要办?"
  "谦叔那边抓到了人,现在等我过去。这人和爸爸的死有关,我不想让他轻轻松松就死了。"谢怀真神色凌厉,站起身来,"阿乐,阿梁这里就由你守着,如果有什么好消息,尽快通知我。"
  "嗯。"
  谢怀真快步走下台阶,文森却突然伸长手,越过栏杆上方抓住了他。
  "等等。"
  他说着,取下自己腰间的手枪,连同枪套一起别在谢怀真腰间。确认别稳了,才松开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夜幕降临时,永青檐角的两盏青灯悄悄亮起。
  谢萌从拐角的黑暗里转出来,走上台阶,轻轻叫了声"阿乐"。李从乐定定看着手术室的天花板上折来的灯光,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谢萌走近他,突然伸手把他抱入怀里。
  "阿乐,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她喃喃地重复,声音融入清冷的夜里,带着一点不确定,但又如此轻易地敲破了李从乐的心防。
  李从乐回手抱住她,仿佛通过这个温热的躯体,抱住的是与她血脉相通的另一个人。
  就在这时,门开了。
  林伯摘下满是血的手套,舒了一口气,把它丢进旁边的纸箱里,"暂时脱离危险了,要转移到监护室去观察。等情况稳定一点,我们就移去别墅的私人病房吧。"
  "好。"
  仿佛仍处在混沌之中,李从乐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如此遥远。
  第二天清早,谢梁就被秘密转移到了谢家的别墅。
  李从乐坐在窗边的沙发上,静静看着林伯把各种仪器的插管插入谢梁体内。谢梁平静地闭着眼,神情温和得仿佛刚刚入睡。李从乐出神地看了会儿,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起,他接起来,却仍然没能移开目光。
  是文森的电话。
  "大少爷已经把那个人处置了。"
  李从乐明白谢怀真不会杀得这么简单,便道:"问出了什么?"
  "是几年前犯了事从文兴里逃出去的,我认得他。"文森顿了顿,道:"他逃到外地,进了个没名字的野帮,位子升得很快,没多久就成了当家之一。我查了查,这个帮派名气不大,势力却不小。如果不是找了这个靠山,他也不敢贸然出手,和怀叔联合起来对付谢梁。"
  林伯仍在紧张地忙碌,李从乐走出房间,从玻璃窗里专注地看着里面的场景。文森又说了些细节,手头似乎有事,便匆匆挂了电话。李从乐把手机放回兜里,过了会儿,却又转过身,拿出来重新拨通了文森的号码。
  "森哥,我想要你去把他们戳破。"
  文森愣了愣,"怀叔勾搭上的那个帮派?"
  "嗯,查出来他们有哪些人、都做过些什么、在哪个环节动了手。"
  文森隔了数秒,突然笑道:"这些当然要去查。不过,你知道我的习惯。如果你派我去,我不保证能留下一条人命。到时给别人留下话柄,别再回头来怪我太狠。"
  李从乐拿出一根烟来,"这样最好,也省得我再跑一趟。"
  文森琢磨了片刻,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由觉得有趣似的,在"呵"地一声轻笑中挂了电话。
  李从乐蹲下身子,靠在墙边,点燃了嘴边的烟。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抽过烟了。曾经熟悉的味道,到此刻竟然无法令他满足。
  文森的速度快得惊人,当天下午他就从永青堂里消失,独自带人去了外地。谢怀真露过一面之后,就又回到了他曾经不管不问的状态,把文兴留给李从乐一个人收拾。
  现在的文兴算得上一个烂摊子,群龙无首,能说话的老人又心思各异。周怀义手下的人没了去处,李从乐把他们并到谦叔手下,听由谦叔处理。以往谢鼎荣带着他四处跑动的经验毕竟还是起了作用,对于一些不大的杂事,他都处理得游刃有余,没出什么岔子。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有些人他镇不住。
  忠叔、兆叔和京叔,这些人搬出来一个个都名头响亮,就算是谢梁在时也要让他们三分,一个小小的无名的李从乐,怎么叫他们办事?如果不是谦叔和林伯在他身后撑着,他只怕连一点决断都下不了。
  李从乐尽量让文兴维持原状,等着谢梁醒来。但文兴这桶水,显然要比他想象的深。
  当他从丁磊口里知道自己的手下在忠叔的地盘上惹了事,就知道情况不妙。果然,一个小时不到,忠叔就带着人上门来定罪了。
  李从乐一听,才知道事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谢鼎荣掌管文兴时,最讨厌的就是手下贩卖私毒。在他看来,这不仅是不守规矩,也是破了文兴的名声。忠叔受他的影响,对这种事也是厌恶不已。今天让他抓到的人偏偏不仅在他地盘上偷偷贩毒,还打伤了他的手下,叫他如何不生气?
  李从乐听他说完,先不作声,送上了一盏茶,才偏头去问那个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兄弟:"是不是有这回事?"
  那人是平时跟在谢梁身边的兄弟之一,很是硬气,就算被忠叔狠狠瞪着,也没有要低头的意思。忠叔踹了他一脚,他滚了几滚,从口里"呸"地吐出一口血痰来,摇头道:"没有。毒是有人放在我身上的。如果不是忠叔手下的人先对我动手,我也不会还击。"
  "到现在还敢胡说八道!"忠叔勃然大怒,举手摔了茶杯,骂道:"阿乐,如果你手下的人还落到由我来管,那你就真是没出息了!"
  茶杯的碎片从地上溅起来,划过李从乐的面颊,很快渗出一条血印,缓缓淌过面颊。李从乐沉吟半晌,才抬手抹去一把血,对身旁的人吩咐道:"拿刀来。"
  "乐哥……"身旁的人犹疑地叫了声,见他伸出手,还是转去后堂拿出了一把匕首。
  李从乐接过刀,走近趴在地上的和他岁数相近的年轻人,弯下身来,低声道了一句:"对不住了。"
  顿时手起刀落,锋利的匕首瞬时没入那人手臂,穿过筋骨,又从另一边的皮肉里穿了出来。
  刀一拔出,鲜血四溅。
  那人凄厉地大叫了一声。嘶哑的尾音未落,李从乐又是一刀,稳稳扎了下去。
  这次那人有了准备,硬生生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只整个人猛地抖了一抖,脸色瞬间苍白下来,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李从乐抽出刀,按住他的伤口,对忠叔道:"忠叔,是我管得不好,这最后一刀就由我来受吧。"
  说罢,眼也不眨,刀口斜向下挥出,忠叔尚未来得及喊"停",匕首已经狠狠扎进了他的右臂。再拔出来时,便多了一个血口。
  三刀六洞。
  忠叔深知,李从乐如此做,不仅是代底下人向他认罪,也是对他的挑衅。但眼见着李从乐看似若无其事地把刀摆到桌上,他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
  李从乐甩了甩头,摆去沾在睫毛上的血珠,问道:"忠叔消气了吗?"
  忠叔默然坐了片刻,终于冷冷哼了一声。李从乐笑了笑,又道:"如果忠叔还是不能消气,不然今晚就由我做东,请忠叔喝喝酒。我先喝三碗来赔罪?"
  忠叔缓下脸来,摆了摆手,道:"伤筋动骨了还喝什么酒。你先去好好养伤,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也好。"
  李从乐起了身,恭恭敬敬地把忠叔送出门。返身回到门口时,却碰到了匆匆忙忙赶过来的谢怀真。
  谢怀真见到他臂上的血和刀口,先是一愣,随即苦笑:"谢梁醒过来又要开始骂我了。"他边叹气边掏出手机来打电话,找人过来治伤。李从乐按住他的手,以口型示意他:最好能来两个,不止他一个人受伤,等久了麻烦。
  谢怀真点了点头,挂完电话,就把他搬到自己身上,一步步挟进前厅去,一边骂:"你怎么这么笨,怀叔来了也不会拖拖。等我过来了求求情,那里还用得着受什么伤?"
  李从乐乖乖垂着头不答话,回望他的视线里却没有一点认错的意思。
  谢怀真只好又一次摇头苦笑。
  在李从乐看来,这一刀挨得很值。至少那天之后,忠叔再也没来找过他的麻烦。
  文森隔天就办完了事,风风火火地从外地赶了回来。李从乐卸下了一身担子,每天大半时间都陪在谢梁床边。谢梁一直不醒,他就搬来一把椅子,靠在椅背上安静数着吊瓶里掉下来的水滴。
  林伯笑话他,"突然一下变成没事干的十岁小孩了!"
  李从乐当作没听见,从五百三十一数到五百三十二。数完了,就趴在床边上睡觉。
  天色渐渐变暗,夕阳的光红艳艳地打在他额头上,有点暖意,又有些刺眼。李从乐陷入一个梦里,是一个少年时的梦,发生的那些事令他有些焦躁又有些彷徨。
  最后的光也落了下去,他猛地惊醒。
  有人在轻敲他的额头,虽然只有一下,但足以叫他警觉。
  李从乐抬起头,便看到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谢梁慢慢抬起手,又轻轻地用指尖碰了碰他的额头。
  "你醒了。"
  李从乐低声说着,却没动。过了几秒,见到谢梁眼睛微微一眨,才突然笑出来,起了身,到门口去拨电话,"林伯,谢梁他妈的睡醒了。"
  谢梁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过两天,就可以下床走动。
  林伯训斥他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胡来,他只笑不听,逮着机会就撑在窗台上和人讲电话。只有李从乐把他押回床上时,他才会安静一阵。
  醒来之后,谢梁整个人竟变得温和许多。
  丁磊第一次来看他时,就被他脸上的笑意吓了一跳,一路直呼有诈。李从乐一记手刀把他砍晕了,他才安静下来。
  谢梁瞧着他动弹不了的另一只手,李从乐以为他要发问,他却只是笑了笑,很快转开了视线。
  人人都道从鬼门关闯过一回的谢梁变了,只有李从乐清楚,他并没有。谢梁身上的危险因子从未被敲除,只不过蛰伏在血肉里,蠢蠢欲动,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但他有时又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因为从醒来的那一刻起,谢梁的眼里就有了太多他无法看透的东西。
  那视线追随着他。他竟觉得压抑,甚至有些想逃。
  八月二十八,文兴重组。
  谢梁主持了谢鼎荣过世后的第一次堂会,便是借机向外宣告了自己的身份。堂会开始前几天,大多数人都注意到了一件事情,但人人都默契地缄口不语:兆叔和京叔不见了。
  他们就像水珠一样突然从文兴蒸发,偌大一个帮派,上下里外近千人,竟没有人追查他们的去向。
  廿八清晨,文兴住宅的祠堂里就坐满了人,年长一辈围坐在大堂正中的长桌前,等着谢梁说话。谢梁却也撑着脑袋在等,因为桌上还少了一个人。
  一刻钟后,忠叔才咬着旱烟推开了祠堂的门。
  "对不住,来晚了。"
  他和周围的人笑着打了个招呼,脸上却没有丝毫愧意。只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敢问他的罪。他如今的辈分,是在文兴里熬了数十年才得来的,谁有资格多说一句话?
  四周的人果然都如他所料一笑作罢,就连谢梁,也只是恭谨地笑了笑,请他入座。
  忠叔觉得很满意。
  坐稳之后,下人上前帮他沏了一杯茶。忠叔抿下一口,谢梁便开口了。
  "忠叔,您这么大年纪了,今天还劳烦你往来奔波,实在不好意思。"
  忠叔倨傲地笑道:"好说,文兴的事就是我的事。阿梁,就连你,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说亲侄子也不为过,不必和我客气。"
  谢梁点了点头,突然展眉笑了起来,"既然忠叔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忠叔年岁已高,不妨就回去享享清福吧,什么脏活累活,都交给我们后辈来做。您看如何?"
  忠叔一愣,随即"啪"地一声摔下茶碗,"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梁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为你着想。忠叔,你老了,连有人在你的周围装了炸弹都没有发现。如果以后当真有谁想要害你怎么办?"
  忠叔骂道:"一派胡言!这绝不可能!"
  谢梁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遥控器来,朝忠叔晃了晃,笑道:"是真是假你一听就知道啦。"他轻轻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一秒之后,祠堂北面不远的地方突地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将长桌震得微微一晃。
  "忠叔,你的车停在北面长乐街上,离这里三十米。对不对?"
  忠叔脸色发白,顿时瘫倒在靠椅上。嘴唇颤了几颤,还是没能问出话来。
  谢梁朝他眨了眨眼,又道:"你放心,你的情人和儿子我事先叫人请下车了。现在安然无恙,正在门口等着你去找他们。"
  祠堂里的人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兀自猜测这场戏将如何收场。谢梁笑着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忠叔浑浊的眼里露出一丝老态,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问道:"谢梁,我自问没有对不起文兴。你为什么这么做?"
  谢梁笑道:"忠叔,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在前厅里,你也摔了一个杯子。如果我还是以前的性子,一定会叫您还我三刀。"
  寂静又漫长的数秒之后,忠叔颤颤起身,朝谢梁道:"好。……好!"
  连道了数声好之后,他才站起身来,摔下拇指上伴了他几十年、刻着"忠"字的玉扳指,疲惫地推开了门。
  门合上之后,一瞬间变得明亮的光线又很快暗了下来。
  谢梁微微笑着转回视线,"我们继续说吧。"
  祠堂里重又喧闹,唯有坐在谢梁下手的李从乐,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堂会结束之后,谢梁载着李从乐去谢萌新开的摄影工作室看她。
  谢萌从小爱好艺术,谢鼎荣也特别宠她,她想要做什么,就让她去做。谢萌中学毕业就退了学,天南地北地去玩摄影。谢鼎荣只派人随身保护她的安全,一句重话也不多说。
  谢萌的心愿是开一个摄影工作室,谢梁于是就帮她开了。
  谢家的人无一例外地宠着谢萌,只因为她是他们最小的那个妹妹,因为她聪明、懂事、招人可爱,因为她和谢家曾经在世的夫人一样患着遗传性心脏病。
  谢萌的工作室离文兴大约有五个路口。车行到半路上,李从乐突然打开车窗,吹了会风,转头对谢梁道:"谢萌说,想和我结婚。"
  车突然慢了一慢。前面不是红灯,跟在后面的车发怒似的叫起喇叭。
  谢梁松开刹车,把车转到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上,这才转头笑道:"你怎么说?"
  李从乐似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他逃开谢梁的目光,像是自言自语,"但是,结婚好像也不错。你知道……我从小就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庭。谢萌、她很好。"
  他莫名其妙地有些语无伦次。
  谢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谢萌的办公室里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照片,有风景,也有漂亮的女人或男人。没有经过收拾,乱成一团糟。
  谢梁坐在沙发上和她聊天,李从乐则饶有兴致地把墙上的照片一张张看下来。谢萌贴在谢梁身前,嚷着要看谢梁的伤口。谢梁笑了笑,便脱下衬衫,大方地任她去看。伤疤现在看来仍然吓人,引来谢萌一声惊呼。
  "真是难得一见,不如拍照留念吧。"她边说边朝李从乐招了招手,"阿乐,过来一起。"
  李从乐愣了愣,问:"我?"
  谢萌把他赶过去,"患难兄弟啊!"
  李从乐不知所措地坐在谢梁身旁,他没有拍过照,也不习惯拍照。
  谢梁揽着他的肩膀,突然坏笑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有我一个人光着多划不来。"
  话没说完,他就已经扒了李从乐的上衣。
  精瘦的线条裸露在空气里,谢萌惊叹了一声"漂亮",便嘿嘿笑着摆开架势,拿来一部老式的街头拍立得相机。李从乐仍然僵硬着脸,谢梁突然低下头,一口咬上他的脖子,引得他一声大叫。
  "咔嚓"一响,接着,照片很快就从相机上方洗了出来。
  谢梁松开口,恶意地舔了舔舌头,大笑着问:"怎么样?"
  谢萌看了眼照片,突然愣了一愣,随即把它藏到身后,调皮地笑道:"很帅气,不过已经归我啦。"
  那张照片她藏了起来,没有再给任何人看过一眼。
  就好像她把自己所知道的秘密藏在心底。
  那确实是一张香艳的照片,男性的躯体和表情充满力量,就好像丛林里最凶猛的野兽。只有谢萌知道,在那一瞬间,谢梁眼里的欲望,竟是连这头最精明的兽都藏不住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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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昌街


第1章

  1、

  三伏天,骄阳似火,彪叔在凉棚里喝茶,工地上灰尘弥漫,细黑的粉末不时掉在茶面,他啐了一口,烦躁地喝了下去。
  老丁带着一个人从大门走近,日光浮得厉害,两个人都像飘在热浪里。
  "彪叔,这是阿乐。"老丁介绍,推了他一把,"想来找点活。"
  叫阿乐的往前一跄,喊:"彪叔。"
  彪叔瞥过一眼,阿乐竹板似的细瘦身子往后缩了缩,仿佛害怕,头垂着,胡子拉渣,头发乱糟糟地,看不清楚眉眼。彪叔把茶杯顿下,笑道:"老丁,这么多年了还不懂规矩。我说过,这里不是收容所。"
  老丁也笑,"彪叔,这回只怕您走了眼。"
  "哦?"
  老丁伸出手指,"两块板,你瞧有多重?我两趟还吃不准,他就一趟。"
  "塑料板?"彪叔笑道,热劲上了,心里燥得慌。他皱着眉扯衣服,手下劲大,甩得桌子往棚壁上一撞,临时搭的棚子,铁架插得浅,碰撞里"啪啦"一声,居然猛地弹出来,连着棚顶轰然往下倒。
  "操。"彪叔直骂,抱头蹲到桌下。
  过了几秒,却没有听到木板铁棍砸地的吵闹声响。彪叔偏头去看,一只手撑在歪倒的棚顶上,把它往原处带,又有一只手有条不紊地把铁架往土里插,没得深,看上去纹丝不动。
  彪叔似乎听见铁锥尖利地剖开石土——"嚓",就那么一下。
  "好了,彪叔。"阿乐说,仍旧缩着脖子。

  很多年前,文昌街底的垃圾堆里,谢梁狠命抽着三五烟,问:"你为什么叫李从乐?"
  阿乐说:"因为我爸叫李从。"
  "生了你就乐?那为什么不叫李从喜?"
  谢梁哈哈大笑,李从乐却莫名奇妙。
  "你为什么要笑?"他一拳揍过去,打坏了谢梁的鼻子。
  谢梁抹了把血,从地上看他,熏在烟雾里的手缓缓伸过来,笑道:"你真有意思,跟我玩吗?"
  李从乐没有答话,只默默扯过他的烟屁股。
  谢梁又欠揍地笑了。

  李明轩推门进去,屋里没有人,只有浴室传来细碎的水花声。
  "爸。"
  李明轩叫道,拧开了浴室的破烂把手。
  男人正背对着他抹发膏,背影看上去远不够宽阔,细肩窄臀,麦色肌肤上的肌肉却条理分明,坚韧有力。灰尘太多,头发纠结杂乱,他用力搓着,肌肉便顺势舒展开来,默默显示着张力。
  李明轩大步踏过漫水的地面,抽出一条毛巾,"我帮你擦背。"
  "嗯,"男人撸了把脸,"凡凡呢?"
  "今天他们数学补习,六点才下课。"
  男人沉默片刻,说:"五点二十,过去接他。"
  "好。"李明轩答道,把肥皂轻轻打在男人背上,男人放松背脊,闭上了眼。

  李明轩这两年长得快,个子已经和李从乐一般高,却显得壮实很多,年轻的面庞,看上去总是生机勃勃,张扬又狂野。
  但他从不多话,沉默令他多了份老成,又或许还有点阴郁。
  就像现在,他也只是默默地,轻抚过李从乐的肩胛、背脊、腰侧。直到李从乐说:"时间到了。"
  李明轩走出浴室,时钟上的针正指向五点二十分零五秒。
  "又中镖。"他朝里喊道,笑了笑,转身出门。
  只有这种时候,他还是像个大孩子。

  李从乐烧好饭,照常五素一荤,鸡汤保底。指针转到六点一刻,他静静坐在桌前,又等了一分钟,起身来,摸到了钥匙。
  出门没多远,就碰到了李明轩和蹦蹦跳跳的李凡。
  "怎么晚了?"他走上去,面色不豫。
  李明轩弹了一下李凡牵着的红气球,"在路边上看到,他想要,不肯走,又不肯说,问了才知道。"
  李从乐牵起李凡的手,低下去说:"以后看到喜欢的就说,知道吗?"
  "嗯。"李凡开心的笑了,连脸上的大片胎记也微微皱起,"喜欢爸爸。"
  李从乐轻笑一声,把他抱起来。
  李明轩从后面跟上,隔了一点距离,看着李从乐微作佝偻的背影,和老气又过于宽大的汗衫,慢慢出神。
  他现在是真像个老头子。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扯得他猛地一跄,几乎是同时,一辆跑车贴在他身边堪堪掠过,速度飞快,擦得他手臂一阵灼热。
  "走路要用心。"李从乐垂着头,似乎并没有看过他一眼。
  "嗯。"
  李明轩两步跟上去,手甩了甩,懒懒插进裤袋里。

  菜不算冷,李凡却不肯吃,用筷子戳着一片片菜叶,像打孔机似的,玩得它千疮百孔。
  李从乐问:"今天怎么了?"
  李凡把眼镜丢开,嘟起嘴,"青菜太多。"
  他本来生得不好看,可是,一摘下眼镜,就变成了一个非常明媚的孩子。
  "二斤四两,和昨天一样。每个人每天八两,我们说好的。"李从乐放下碗筷,抬起头看他,重新问:"今天怎么了?"
  李凡朝李明轩吐舌头,抱怨自己又被看穿,李明轩耸耸肩,继续嚼青菜。
  "爸爸,同学说,我是个脸上长怪疤的坏蛋。"李凡苦下脸,老实答道,又指了指脸上的朱红瘢痕,问:"这个,什么时候能拿掉?"
  "再等两年。"
  李从乐伸手去摸他的头,说道:"最多两年,好吗?"
  他的手温暖有力,总叫人安心。
  "好。"李凡拉住他的手,跳过去,爬到他的膝盖上。
  李从乐喂他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慢。空气里又恢复了往常的沉默,他们却好像习惯了一般,悠闲自在。
  "我去洗碗。"最后,李明轩说。
  "嗯。"李从乐站起来,抱着已经睡着的李凡去洗澡。

  夜市似乎才刚开始,窗外一片嘈杂,李凡倒似乎没受到任何干扰,贴着墙壁,睡得香香的。
  李从乐出去抽了根烟,回来看李明轩写作业,灯光灰暗,他顺手拿过墙角的破台灯,踢了两脚,提过去插上。
  这回亮了。
  "有不会做的吗?"
  "没有。"
  李明轩唰唰写着,李从乐点了点头,爬到那张唯一的大床上。
  房间里只剩下电风扇咯吱咯吱的响声,李明轩很快写完,把书本放进包里,轻轻关上了灯。
  他躺到床上,看着李从乐模糊的脸,笑了笑,小声叫道:"爸。"
  "嗯。"李从乐应声,往里缩了缩。
  "爸。"
  过了许久,李明轩又叫道,伸手抱住他。
  这次李从乐没有回应,回答他的,只有那安稳又平缓的浅浅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也顺手发上吧。发现我曾经是个年下狂,这回一定要改正=v=
第2章

  2、

  "阿乐,过来。"
  彪叔招手,李从乐用颈上的毛巾搓了把脸,走过去,也蹲在水泥板上。
  "抽根烟。"
  "谢谢彪叔。"李从乐接过,点上火,贪婪地吸了一口。
  彪叔盯着他泛黄的手指,笑道:"看起来,你也是个老烟鬼。"
  李从乐笑了笑,没有答话。
  热浪来了,彪叔扛不住,跳起来要走,问:"你人不错,想一直留着干么?"
  "嗯。"
  "明天带身份证过来,我给你登记,领正式工。"
  李从乐摇了摇头,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
  "证。"
  "操。"彪叔笑骂,露出满口熏黄的牙齿,"有意思。你怎么生出来的?"
  李从乐答道:"娘生的。"
  彪叔一愣,随即笑得更厉害,李从乐却仍然表情干瘪,就好像曾经的有些时候,他永远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笑。
  "那我帮不了你,还是每天一算吧。不过,你不提走,我不赶你。"
  "没事,多谢彪叔。"
  李从乐踩灭烟屁股,吐出最后一口烟圈,背过身,扛起脚下的基板,向他的推车走去。

  七月中,李明轩开始准备考试,下课下得晚,李从乐跟彪叔说了声,每天早走半小时,去接李凡。
  他们从不走大路,只插小巷。
  李凡缩在他怀里,挠着他的脖子笑,"爸爸,我们真像间谍。又像连环画上的革命军,好玩。"
  李从乐拍他屁股,问:"在哪里看的连环画?"
  "学校旁边的小书店,还卖彩虹糖。"
  "不要随便出学校。"李从乐低头说:"不许一个人去别的地方,明白吗?"
  "嗯。"
  李凡抱住李从乐,感受到了他肌肉的缩紧。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几个人,五男一女,李从乐把自己和李凡贴到墙壁上,慢慢走过去。
  幸而,他们互不相识。

  "豹哥,他撞我。"擦过的时候,女人突然喊道。
  李从乐压下李凡的头,不让他看见眼前暴露的胸脯。
  "对不起。"
  男人扯出嘴里的烟,嬉笑道:"老头子,都这把年纪了,还见不得漂亮女人。这些年白干了?"
  其余人哄堂大笑,女人嘟起嘴,李从乐把李凡放下,让他站远一些,重又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说完之后,他转身想走,但立刻有人围住他,男人给了他眼角一拳,李凡惊惶的叫了一声,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李从乐并没有还手。
  叫豹哥的朝女人笑道:"我帮你教训他。"
  拳头很快带着兴奋冲过来,李从乐抱住头,沉默地护住要害,数着每一声骨头砸在肉上的钝响。后来,拳头渐渐地慢了。他问道:"可以了吗?"
  可惜好像并没有人听见。

  李凡也默默站着,即使松开手,也没有出过一声。
  男人在墙边看得无趣,终于扫到李凡还在,觉得有意思,就带着女人走过去,调笑着问:"小衰仔,你怕吗?"
  李凡低下头,身子稍稍有些发抖。
  "好像有一点。"女人娇笑。
  "长得这么难看也敢出来吓哥哥,是你不对哦。"男人抬起他的脸,似乎觉得很有趣地拉扯他的脸皮。
  男人的力气大,李凡吃痛,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爸爸。"
  男人想继续嘲笑,突然,身后传来几声"咔嚓"脆响,一股大力袭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腕上,轻轻往后带,他听到骨头从关节上生生被折离的声音,却没有感受到痛。那只手向上一堆,碎骨插进肉里,他才终于痉挛起来,"啊"地痛呼出声。
  "跟他道歉。"瘦长的手指捏在他喉结上,他呼不过气,憋青了脸,才终于挤出几个字。
  "对、对不起。"
  "还痛吗?"李从乐低头问。
  "嗯。"李凡点头,想了想,又偏过头,说:"爸爸,打烂他的嘴。"
  "好。"
  李从乐仍然像是轻轻一拳过去,鲜血从指缝间涌出,几颗牙齿迸了出来。

  因为有血,洗澡花去了一些功夫。李从乐站在淋蓬头下,终于还是有些后悔,李明轩推门走了进来,脚步微微顿住,问道:"今天走火了?"
  "嗯。有点麻烦。"李从乐甩头答道。
  李明轩握紧拳头,沉默不语。
  擦背的时候,他的手轻轻按住了那些紫红色的印痕,于是,它们暂时消失了。

  夜里,空气燥热,李明轩却仍然与身旁的人紧紧相贴。
  李从乐早已经睡着,身上带着洗发水的清香。
  "爸。"李明轩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再等我几年。"
  "很快。"他说道,在黑暗里伸出手去,仔细又缓慢地,隔空描摹李从乐的轮廓。

  次日清早,李凡和李明轩同去上学。李从乐给他们热了稀饭,静静看他们吃完,才吩咐道:"把重要的东西都随身带上,不要弄丢了。"
  "要走了吗?爸爸。"李凡问,转身去拿他的奥特曼。
  "不一定。"李从乐把他抱起来,亲昵贴紧他的脖子,"今天晚上去等爸爸接你们,好吗?"
  "嗯。"李凡被胡子扎得痒,清脆地笑出了声。
  李从乐近乎贪婪地听着,李明轩站起来,把李凡接了过去。

  一路都走得很慢,傍晚,他们才到家。
  附近的菜市场现在仍然喧闹,提着特价鱼急忙跑过水沟的人踩起水花,空气里如往常溢满咸腥味。几辆破车停在街口,有男人靠在车门前抽烟闲聊。
  偶尔有一点银光从铁皮屋的玻璃上闪过,除此之外,别无异样。
  但李从乐还是慢慢停下了脚步,眼睛埋藏在厚重的发沿下,静静扫视。
  突然,那点在玻璃上停住,亮光暴增,晃得他眼睛一眨。
  "走!"他朝李明轩轻喝一声,抱起李凡,闪身消失在脚边的小巷里。


第3章

  3、

  他们并没有去旅馆,走出很远,才在一间破旧的出租屋里过夜。
  天蒙蒙亮,李从乐叫醒李明轩,分出钱包里大半钞票,连卡一同塞给他。李明轩默默接过,纸钞间夹着一张烟盒大的白纸。
  "带凡凡去城北汽车站,到这里等我。"
  李明轩就着晨光凑近,依稀看到那个城市的名字,和一长串地址。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李从乐摇头道:"我走铁路,稍慢一点。"
  李凡还在沉睡,李明轩抱起他,垂着头,把钱和纸条塞进裤袋里,却始终不肯说出那个"好"字。
  "凡凡交给你,你们要小心。"李从乐的手在李凡肩膀上停下,捏住李明轩的掌心,声音里带着安抚,缓缓说:"地址要在心里记清楚,爸来找你。"
  "嗯。"李明轩长吐一口气,盖住心中暴戾,又重复道:"我们在那里等你。"
  "走吧。"李从乐站起身。
  "爸。"李明轩叫道,粗哑的声线里已经带了些男人的味道,"路上小心。"
  "不会有事。"李从乐挠着胡子,突然朝他笑。
  他点点头,跟随李从乐走出门。门甚至没有钥匙和锁,李从乐把它踹回原位,缩起脖子,朝南面走去。他的速度向来不慢,单薄的身影悠地消失在晨曦中。

  有几个小孩在街角卖花,天色还早,行人稀落,他们也不上前,看准了急着上班的情侣档,才冲上去。
  两个十来岁的在路边蹲着,李从乐走上去,递给他们一些钱,柔声问:"跟叔叔走趟火车站,好吗?"
  小个子的熟练地搓揉那几张百元钞,"假的?"另一个小孩问。
  "真的。"小个子摇头,向李从乐道:"只去这里的站。想拐我们去别的地方,我们就跑。"
  "好。"李从乐笑道。
  这是他两年以来第一次觉得别人有意思。
  小孩子丢下花跟上他。

  赶上暑运期间的学生潮,售票处和站台上都一片人潮滚滚。李从乐悠闲地排队,买了三张票,牵着小孩往站里走。
  "说好了只到站。"小个子想要挣脱,他微微一笑,握紧那两只小手。
  "我们没力气,人懒,只会吃白饭。真的。"小个子又瘪着嘴说。
  李从乐带着他们隐在人群里,并不答话。不久,他等的火车进站了,鸣笛声滴地响起,大包小包的人蜂拥涌上,间或出现吵闹,人声嘈杂。
  李从乐推了把小孩的背,用手劲把他们托到一臂之外。
  "再见。"他轻轻说。
  他们很快被人群冲散,他轻快地跳上车厢。

  八分钟后,火车启动。李从乐走向座位,正好一片都是返家的民工,见到他微脏乱的粗料衣服,大多会意一笑。
  "往回走的?"
  李从乐坐下后,身旁的男人问。
  "嗯。"
  "我们也是,日头太热,过年没回去,这阵整好歇歇。啥时再来?"
  李从乐摇了摇头,男人抽着烟卷,每一口,嘴角都满足地荡起纹路,沉默几秒,点头笑道:"明白。活不好找,不容易找着了,每天都像在吃老子的命。折腾!"
  李从乐应随地笑了笑,男人又转过头和别人闲聊,他闭上眼,在心里默数过去的时间。到一小时零七分,他睁开了眼。
  如果一切正常,李明轩的车应该在这时出发。
  突然,有一只手从他肩后穿过来,抚上他的脖颈,昂贵的西装面料和粗糙衣领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阿乐,好久不见。"
  熟悉的气息在耳边擦过,接着是太过熟悉的轻笑。
  谢梁捉起他的手,轻松地把他提起,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这个样子,我很喜欢。"
  李从乐沉默不语,心里却有了些许轻松。
  谢梁把手放进口袋里,不再看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兀自转身往前走,似乎确定他不会逃,也不能逃。
  李从乐略微一顿,旁边有几个人挤了过来。
  谢梁仍然不急不缓地走着。
  他的背影看上去好像永远都是那么敏捷、又不失优雅,像已经成王的兽。

  车才开动几步,阿丙用棍子敲打车窗:"喂,停下。"
  常走长途的司机都认得他,车在颤动中缓缓停了,阿丙跳上去。
  "是一个大的,带两个小的?"他问身边的人。
  "嗯。"那人答道:"没看到。"
  阿丙"呵"地笑了一声,道:"很正常。放心,跑不掉。"他大力推开窗户,伸出头去,"堵住后面的,跑了一辆,让你们好看。"
  有人应声远去,阿丙提着棍子逐个敲打椅背:"身份证,都拿出来看看。"
  他松开腰带,里面的刀便不小心露出一角,车厢里一片慌乱,阿丙逐一扫视,车厢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男孩揉了揉眼睛,似乎刚被吵醒。
  他怀里还抱着什么,阿丙往前,想要走过去看,手机却突然响了。
  "嗯。"他接通,接着笑骂:"操,找到了?又让我白忙活!……嗯,散吧散吧,老子还没醒全。"
  他说着,朝人群做了个飞吻,才跳下车。
  车随即开了,众人的议论被湮灭在油门的喘动里。

  李凡始终没醒,很早以前开始,碰上越害怕的事情,他就睡得越久、也睡得越稳。
  像是一种本能,他给自己织了一个茧,就觉得自己很安稳。
  这是危险的,但李从乐一直放纵。
  ——因为,这是他的凡凡,只要他还在,他就不会受伤。他从不容许他受伤。

  李明轩阴沉着脸,松开拳头,把李凡抱得更深了些。


第4章

  4、

  餐车厢里空无一人,倒很像谢梁的排场。
  谢梁坐下,点上一根烟,朝李从乐笑道:"亏你忍了两年没出手,再忍一忍,我就要放弃了。"
  李从乐伸长手,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塞进嘴里。谢梁把手里的烟递过去,帮他接火。
  他长吸一口,突然笑了,道:"怎么可能。"
  谢梁有些讶然,"嗯?"
  李从乐说:"要你放弃,两年太短。"
  谢梁眯起眼,支起头来仔细盯住李从乐,笑道:"果然还是只有你最了解我,阿乐。"
  他唤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总是温柔婉转,格外好听。
  李从乐偏过头去。

  "我知道再见你,必定会看到一个叫我惊讶的新造型。所以,一直做着准备。"
  谢梁把烟按熄在桌面上,一个发型师提着工具走了过来。
  "老板。"他恭谨叫道。
  "养你这么久,想必你也憋得厉害。"谢梁笑道:"不用顾忌,放手干吧。"
  发型师点了点头,走近李从乐,抬起他满布胡须的脸。谢梁两年来一直让他呆在身边,却不让他碰任何人,现在,正主来了,他的确手痒得很。
  李从乐却突然挣扎起来,手往前一拉一带,盖住发型师的后脑,把他的脸压在桌面上。
  两个彪形大汉冲上去,却完全制不住他,一个很快被回旋踢扫倒在地。
  谢梁以手止住另一个,朝李从乐柔声道:"怎么了?我们都已经相对十几年,不用怕。"
  李从乐顿了顿,问:"要钱吗?"
  "嗯?"
  "我没钱。"
  谢梁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说不出话,看着李从乐较真的脸,似乎快活到了极点。发型师却突然说道:"不要。放手吧,我难受。"
  于是李从乐松开了手,静静坐回原位,抱歉地侧头说道:"有劳。"
  "没事。"发型师拿出剪刀。

  在发型师的手下,糟乱的头发渐渐顺服。流海轻巧掉落,再也遮不住那双又深又长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寒光四溢,像只狐狸。
  这是谢梁无数次做出的评价。
  胡须很快也被清理干净,清瘦的脸颊显露出来。谢梁默默看着,突然笑道:"你一点都没变,我怎么会被你骗了那么久。"
  发型师退后一步,李从乐甩甩头,直起身子,魄力逼人,哪里还看得出来两年里的怯弱老态?
  接着有人拿来衣物,放下之后,却没有走,反是躬下身,恭谨地帮他解开汗衫纽扣。李从乐笑了笑,张开两手,方便他们更换。手放到皮带上时,他才按上去,笑道:"我来。"
  人走开了,他站起身,面容悠闲,大方地褪下裤子。

  谢梁靠坐在墙上,与他闲聊。
  "知道我怎么找到你吗?"
  "嗯。"
  "一个人的手法总是很难改变。虽然你刻意下手轻了些,但我一听到消息,还是知道是你。"
  谢梁笑道:"你过去太狠,即使隐忍,后劲也不小。那只胳膊废了,很难接回来,我看他辛苦,就索性帮他砍了。"
  李从乐神色一动,谢梁又道:"小凡听到这个消息想必很开心。阿乐,他在哪?"
  "他很好。"
  李从乐垂下眼,微微笑了笑,确定他们已安全离开。
  "可是我很想他。"谢梁的面容突然柔和,带着溺爱:"我知道你把他支开,汽车?轮船?都跑不掉的,阿乐。"
  李从乐身形悠地一动,谢梁却先一步,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过,我舍不得吓坏他,所以把人都撤了回来。小凡那么聪明,路上一定很安全,我们就当他出去秋游,让他好好玩玩。"
  谢梁突然抓住他的领口,把他大力拉近,略带□地笑了,轻轻咬住他的嘴唇,说道:
  "只要你在这里就可以了。小凡舍不得爸爸,肯定很快就会回家。对不对?"
  他的手和唇都带着李从乐熟悉的烟草香味,李从乐闭上眼,表情似是痛苦、又更似欢愉。
  车厢角落的扩音器里传来乘务员模糊的声音,但他们纠缠着,谁都没有听见。

  良久,他松开唇角,仿佛一直在斟酌着,语气里终于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恳求。
  "我和凡凡回来,你放过他。"
  谢梁一笑,舌尖顺势溜进他的嘴里,接着,又慢慢顺着脸颊滑到耳边,声音就像细丝一样缠绵传入:"不可能。阿乐,我早就说过,你是我的,你那野种的命也不能留。"
  "凭什么?"李从乐问,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两年里最好听的笑话。
  谢梁握住他的手,"你说呢?"
  李从乐没有回答,身形忽动,谢梁仍然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仿佛在劝诫他不要再做无用功夫。手被捏得死紧,几乎不能动弹,李从乐笑了笑,突然把自己的手连着谢梁的一同回折,狠狠磕在桌角,谢梁的手在震荡中松开了,同时,"咯嚓"一声,他的手腕脱了臼。
  谢梁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不及反应过来,李从乐已经两步跳上对面的餐桌,一手猛力掀开锁上的窗户,从下窗的缝隙里滑了过去,攀在窗外。脱臼的手静静垂下,疾风吹散了他额头的冷汗。
  两旁的人赶上来,李从乐用脚把窗户踩回原位,堵住了去路。
  谢梁从腰间掏出枪,李从乐却朝他笑了。
  "有种,你就开。"谢梁听不到他的声音,却看到他缓缓地、挑衅地说出了这句话。
  如他所愿,谢梁在手间把枪转了一轮,又顺势塞回口袋。李从乐偏过头,看了看前方和脚下的速度,似乎是想从窗上跳下去。
  "你会死的。"谢梁温和地笑着,也用唇形对他说。

  李从乐默默与他对视,目光深沉而又专注,像是在等待什么。
  谢梁微一抬手,便有人砸开了旁边的窗子,把身体从空隙里挤出一半去,在风中艰难地伸出手,去抓李从乐的双脚。
  "注意安全。"谢梁温言提醒。
  那人面有苦色,却只好战兢兢地又把身子移出去了一些,改而去抱李从乐的腰。李从乐带着笑意,巍然不动,他却被疾风吹得摇摆不定,幸而有人从旁稳住了他的下身。
  突然,火车速度渐渐慢了,李从乐轻舒一口气,避开那双手,朝谢梁挑眉一笑。
  "少爷,前面有站。"
  随身的谦叔疾步走来,皱眉道。
  火车时速继续下降,眼见就要驶入站头,却不再减慢。李从乐静待片刻,突然松开手,往后一蹬,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正好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一声钝响。
  巨大的惯性让他往前滚了几滚才停下,他微一呲嘴,抱起手腕,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火车匀速驶过等候的人群,又重新加速,把站台甩到后方。
  谦叔解释道:"这站不停。"
  谢梁稍稍一愣,这才意识到几分钟前扩音器里是过站的信息。

  谦叔垂手偷看他不动声色的沉默侧脸,心中有些惶恐,寂静之中,谢梁却突兀地笑了。
  "真有意思。"他笑道,转向谦叔:"谦叔,这只狐狸太会逃跑,下次一抓到,记得先把他绑紧。"
  "是。"谦叔答道:"我立刻下去吩咐。"
  谢梁点上烟,冷冷笑道:"不用急,先理清楚。小凡有哮喘,他不会去北方。南边的城市就这么些,他太贪,一心想让小凡过正常日子,多半会选择大城市。这一次,把他逼急了,他未必不会铤而走险,注意水路。"
  谦叔一一记下,躬身道:"是。"
  谢梁站起身来,甩了甩被磕痛的手腕,瞥到李从乐留下的血迹,又轻笑出声。
  "不需要动黑的,他玩不起,不会去玩。"
  "明白了。"谦叔又点头答道,紧随着他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复查结果不好,可能最近要去医院,暂时不会更新了,抱歉。
把检查前写的发上来。
谢谢大人们的支持,逍遥侯大人,夜夜夜很好看:p
^^
第5章

  5、往事

  李从乐倒了一天一夜的车,直到确定没人跟得上,才往东边去。
  手腕的绷带是自己绑的,多少有些松动和不便,但他并不在意,只随意平放在口袋里。想起谢梁最后的表情,倒还有些想笑。
  旁边一直没人,到快开车的时候,对面才匆忙坐下一对小夫妻。
  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小小的,看上去不过月余。男人满头大汗,把几个大布袋塞上行李架,刚坐下舒一口气,列车便开动了。
  "车开啦。"女人低下头,用手指轻点孩子的头,边逗他玩。
  孩子仍旧闭着眼,胖胖的小手伸出来,在空中乱挥,努力去抓妈妈的手。男人在一旁看着,笑道:"难得睡着了,你别闹他。"
  "醒了就是个混世大魔王,睡了又不好玩。"女人抱怨,不过还是松开手,微微摇晃,用手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让他重又安然入睡。

  李从乐静静看着,男人注意到他,朝他友善地笑了笑,李从乐点头回礼,突然问:"回家去?"
  他不习惯同人搭话,所以,表情和语气里,都带着点生硬。他意识到了,便又笑着加了一句:"我也在这块儿打工。"
  男人会意地点头,脸上满是笑意:"老婆生孩子了,爸妈急着看,就正好回去休息,也让爷孙俩见个面。"
  李从乐伸手去碰了碰婴儿胖胖的小脸,温声问:"很可爱。叫什么名字?"
  "还没起,老人家说要到一周岁才算数。不过,我俩已经想好了。"
  女人笑着插嘴:"嗯,求个平安喜乐,这孩子,就叫平安。"
  李从乐笑道:"好名字。"
  "人也就求这个。现在好歹挣了些钱,给他存着,让他过点好日子。"男人说着,紧了紧怀里的包。
  又说了几句话,孩子醒了,大概是饿,咬着手指哇哇大哭。女人大方地撩起衣服来喂奶,李从乐倒十分尴尬,匆忙别过头,起身到车尾去抽烟。

  他们一同坐到终点站。男人把包甩到背上,费力提起那几个布袋,护着妻子往前走。
  站台上的人很多,李从乐跟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只手伸向男人背后,轻巧地挑开背包拉链,摸到鼓胀部位,把一叠用几层塑料袋仔细包好的钱顺了出来。人多嘈杂,男人和女人始终没有发现。
  李从乐大步走上去,捏住那只手,带着它往上,把钱重新塞进男人的包里,拉上拉链。
  等男人渐渐走远,李从乐才把那只一直颤抖的手松开。
  小偷跑到远处,回头啐了一口,小声咒骂,却又不敢上前。
  李从乐并没有看他,只是倚在墙上,默默注视那一家三口。平安喜乐——他笑了笑,忍不住又送了他们一程,才闪进人群里。

  李从乐想,他出生前就忙着起好的名字,大概也有些这样的意思。
  不过计划总是跟不上变化,他刚出生,脐带一剪,他妈就羊水栓塞,在手术台上闭了眼,他的哭声和手术室外男人的嚎叫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但他还是要哭,要争夺空气,才能活下来。尽管对男人来说,他不过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李从乐长到十岁,对女人仍然没有丝毫概念。
  因为他爸不许。即便是和隔壁的小女孩说了一句话,男人也会把他拖回去,狠狠地打一顿,边打边问:"小杂种,你又想害死谁?"
  小小的李从乐抱着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直紧闭着嘴。
  他那时还小,不懂事,时常因此挨打。到后来,就算还是不懂,也记住了不能和什么人说话。
  即使如此,男人仍然以揍他为乐,有时候喝醉了,却又总是温柔的注视他,抚摩他的脸,好像他是他的情人一般。
  "阿乐。"只有满身酒气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叫。
  李从乐走上去,男人便抱紧他,力气太大,手简直要掐进他的肉里。
  "你不要走。"
  虽然很痛,但李从乐从不挣扎,心里甚至还有些欢喜,恨不得多回答几次:"爸,我不走。"
  那双手却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离开,男人喘着粗气,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把他踹到地下,曾经帅气的面孔变得十分狰狞,过了许久,才又重归冷漠。
  "不许这么叫我。"他警告道,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李从乐不知道该不该点头,于是只静静趴在地上,把脑袋埋进手臂里,拼命地想:不叫爸爸,还能叫什么?
  这个问题总是让他想到头痛。

  那时候的小孩子还很野,皮得像猴子,喜欢占山为大王,最好能带着一堆小跟班,和"仇人"当街对骂,出尽风头。
  李从乐念书的小学里,就有很多这样的小老大。
  而对那些小孩来说,李从乐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整治对象。长得瘦瘦小小的,胆子也小,一看到班上的女生,就躲得比兔子还快。最重要的是,他每天都带着青青紫紫的伤痕来上学,显然是被欺负惯了的,不是吗?
  于是,李从乐上到四年级,不过几天,就被高年级的胖小孩堵上了。
  胖小孩让小跟班架住他,叉腰站在他面前,神气地告诉他:"我要揍你!"
  "哦。"李从乐偏头问他:"为什么?"
  胖小孩很愤怒,觉得他表达恐惧的方式很奇怪,十分不符合他的设想。于是他冲上去,用力朝他肚子揍了一拳,揍得很重,李从乐和他的两个小跟班都退后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因为我不喜欢你!"胖小孩这才甩了甩手,得意地回答,走上去掰他的头,想看清他害怕的表情。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近,李从乐突然像发疯了一样,猛地踹开他的两个小跟班,朝他扑过来,把他死死压倒在地上,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他痛得大叫,拼命折腾,却动弹不了半分,那野狗一样的牙齿撕开了他的皮肉,用力拉扯,脖子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小孩子们毕竟没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目瞪口呆。
  "不打了、不打了!他会死的……呜呜。"终于有小孩子吓得哭了。
  李从乐抬起头,冷冷地盯着快要晕过去的小孩,过了几秒,才抹干净嘴边的血,站了起来。
  "就你们?"他偏头问,走到一旁拣起了自己的书包。

  直到他走远,小孩们还是不明白哪里弄错了;就连年少时的李从乐自己,也并没有意识到。
  ——他爸打他的时候,他的确从来不曾还手。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他只是自觉地在忍耐,而不是天性乖顺。
  相反,李从乐其实是生来就带了些反骨的。

  十岁生日过后的第八天,芳姐来到了他们家。
  李从乐对于自己生日附近的日子总是记得最清楚,因为,这也是他一年里挨打最频繁的那几天。
  男人把芳姐带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墙角拣菜。芳姐一进门,就轻快地走上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可爱的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李从乐几乎从来没有这样接触过女人,因此有些局促不安,垂着头,不知道该不该答话。
  男人不耐烦地说:"别闹他。"
  芳姐却又点了点他的额头,朝他眨眼,"怎么不叫人?"
  那张年轻俏丽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李从乐仿佛受到蛊惑,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芳姐一笑,还来不及说话,男人突然从旁边大步走来,甩了他一巴掌,凶恶地骂道:"乱叫什么?进屋去!"
  李从乐偏开头,沉默的把青菜带进厨房,继续挑拣,耳边断续传来芳姐柔和的声音,似乎是在埋怨,"还是个孩子,这么凶做什么。"
  男人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芳姐又笑道:"好了,我再不闹他玩了,你别生气。"
  果然,从那一刻开始,即使是在狭小的餐桌上,芳姐也再没有看过他一眼。房间里虽然有三个人,却好像只有他独自一人存在。
  这种习惯了的氛围反倒让李从乐觉得轻松自在。

  到了深夜,李从乐抱膝坐在床头,突然有人轻轻推开了他的房门。
  李从乐吓了一跳,想要出声,芳姐却笑眯眯地闪进来,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爸爸睡着啦。"芳姐走近他,拧开那盏微弱的台灯。
  突然而来的光线让李从乐眯了眯眼。
  "现在我们可以偷偷说话。"芳姐笑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轻柔地扯过他满是青紫的胳膊,把跌打药倒上去,慢慢揉开,问:"痛吗?"
  李从乐一愣,局促地摇了摇头。
  芳姐问:"爸爸打你的时候,怎么不会跑呢?"
  李从乐偏头想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回答:"不想。"
  芳姐敲他的额头,轻轻笑了,说:"真是傻孩子。下次一定要跑,等你跑一圈回来,你爸的气就消了。懂吗?"
  李从乐没有摇头。芳姐的手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后来,芳姐留在了他和男人的身边。

  学校里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因为很多人想教训他所以一直打架,因为打架又招惹了更多人,简直像是恶性循环。
  每次放学的铃声一响,就总有一场恶战。
  李从乐已经习惯,到了后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兴奋。
  每次看到他新出现的伤口,芳姐都会心疼地帮他上药。但是,芳姐从来不告诉男人,也不告诫他不许打架,只是温言提醒:"打不赢的时候,不许硬撑,要记得跑。"
  李从乐记下了,却不常用。
  就这样一路打到小学毕业,名气越来越大,连邻近学校的坏小孩也知道这里有一个打架拼命的小个子。

  似乎是因为名头太响的关系,上初中的第一天,居然就有人来找他单挑。
  李从乐虽然疑惑,但还是一言不发,丢下书包就上场。反正说完话还是要打的,他想。——对他来说,拳头是比嘴巴远远有效的沟通方式。
  初中高年级学生的体魄自然不是以前的小学生可比,最后,李从乐虽然用尽力气揍趴了他,自己却也遍体鳞伤,再也爬不起来。
  等到天色已晚,他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摸到自己的书包,跄踉着往家里走。男人还没有回家,芳姐见到他的样子,匆忙丢下菜刀跑上来,拉着他的手问:"怎么打成这样了?"
  李从乐摇了摇头,把手藏到背后,笨拙地安抚芳姐:"不痛。"
  芳姐把他轻轻抱住,骂了一句:"傻孩子。"
  陌生的怀抱让李从乐感到害怕,但是,他的手扬了扬,始终还是没有把芳姐推开。
  他贪恋那种温度。

  才过几秒,门突然发出"砰"地一声,被狠狠踹开了。男人从门外冲进来,揪着他的头发往外走,把他甩进昏暗的储物间里,边狠狠踢他,边凶暴地锁上门。
  李从乐不敢出声,芳姐在外面拍门,大声喊着男人的名字,男人却置若罔闻,俯下身来,把他瘦小的身子完全压倒在地上。
  "你又想抢走我的女人,对不对?"
  男人喘着粗气问,牙关里喷出汹涌的酒气。
  李从乐不明白他说的话,只能疑惑地摇头。男人死死捏住他的肩膀,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你别想跑。我只有你了,不准你跟别人走。我不许!"
  男人翻来覆去地说着,眼睛里充满血丝,突然大力撕开了他的衣服,手重重拧上他的胸口,边低下头,凶狠地咬上去。
  十三岁的少年李从乐第一次感到了害怕。男人胡乱咬着他,要去脱他的裤子,他全身颤抖,许久才反应过来,在暗沉的光线里摸到一块厚重木板,稍稍一顿,还是朝男人的后脑砸了上去。
  男人一声闷哼,瘫倒在他身上。李从乐提起裤腰,顾不上芳姐惊恐的目光,仓皇跑出了家门。

  那天晚上下起了雨,李从乐茫然地在街上奔跑,一直跑到街道尽头才停下,长长地喘了口气,像幼兽一样,发出一声微弱的悲鸣。
  雨越下越大,他蹲在墙角,用手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水。
  垃圾堆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几声钝响,李从乐呆了几秒,站起身来,猫腰往前走。那边场面混乱,似乎是在打架,有个男孩儿正掐着一个人的脖子,身后还有另一个人,拿着铁棒,要朝他挥过去。
  李从乐飞快几步,往前一窜,凌空踢翻了背后使招的那个男人,惯性让力道去得大,男人松开铁棒,歪着头"哗啦"砸进垃圾堆里。铁棍在空中顺势摔下,正好落在李从乐的小腿上,李从乐呲了一下嘴角,一瘸一拐地走近那个男孩。
  "会死人的。"他搭上男孩的手,示意他松开。
  男孩耸了耸肩,抹了把眼角的血,手下却又紧了一些,笑道:"是他们先要我死,我也没办法。"
  对面的男人双腿虚软,舌头耷拉在嘴边,已经将近昏厥。李从乐敲上他的肘窝,说:"你没死,够了。"
  男孩笑了笑,松了手,转身拿起铁棒,在两个男人头上各补了一棍,让他们彻底昏了过去。接着又从垃圾堆里翻出绳子,熟练地翻转,把他们绑到一起。
  "抽烟吗?"他问,从男人身上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坐倒在地上。
  李从乐摇了摇头,也蹲下来。
  男孩把烟塞进嘴里,烟头在雨里受了潮,他点了好几次才点燃,每吸一口,都需要用很大的力气。
  "谢梁。"他咬着烟嘻嘻笑,"你呢?"

  李从乐说出他的名字,谢梁笑了,问了些奇怪的话。
  于是,李从乐狠狠揍上他的鼻子,把他打翻在地。

  谢梁倒并不介意,反正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大概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被揍以后,他只是靠在墙上,好笑地看着李从乐努力对付那根烟屁股,然后教导他:"记得呼气,不然会被呛到。"
  李从乐这才松开嘴巴,呼出一口烟圈,不很习惯,还是呛了一口。
  谢梁偷偷笑了一下,凑近去说:"今天多亏你帮我,我记下了,以后再谢你。"
  "不用,"李从乐摇头道,难得有点好奇,便问:"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谢梁耸肩,自来熟地靠到他的肩膀上:"每次不小心睡着都会被绑架,真无聊。"
  "被谁?"
  "不清楚,大概是那些青虫帮和野菜帮吧。"谢梁看着李从乐仍然迷惑的侧脸,突然眼神一亮,笑道:"既然你跟我了,不如我们也弄一个帮来玩玩?"
  李从乐自小独来独往,对帮派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听他一说,似乎也并不反感。
  他向来只终于自己的直觉,便不再多想,点头说:"好。"
  谢梁满足地眯起眼,靠回墙上,手指敲打着膝盖,似乎在想些什么。

  街角只剩下雨声,他们静静坐了一阵,李从乐觉得困倦,几乎就要睡着,谢梁却突然朝他打了个响指,"我想好名字了。"
  李从乐偏头看他:"嗯?"
  谢梁说:"你叫阿乐,所以我们就叫昌乐帮。"
  李从乐皱眉问:"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
  "因为你是老大,我是小弟。"
  谢梁问:"不好听吗?"
  李从乐摇了摇头。
  "那就好。"
  谢梁似笑非笑,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弹开来,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凑近他的嘴巴,朝他笑道:"喝了我的血,以后就是我的兄弟。"
  李从乐倾身上前,嘴唇覆上那道伤口,用力地吸允,感受到铁锈味的液体从喉间滚下,填进他的胸口,让他觉得更加饥渴,嘴唇被鲜血味吸引着,无法松开。
  "够了、够了。"谢梁轻拍着他的头,轻笑出声,"怎么像野狗一样。"
  李从乐这才松开口,舔了舔嘴唇,把自己的手臂也伸到谢梁身前。
  谢梁深深一笑,翻转刀口,却只在李从乐的食指上轻轻开了一道小口,把头伸过去,舔干上面的些许血迹。
  年少的阿乐闭上眼,默默享受着这一秒的感觉。手尖温热的触感,让他真实觉察到了,他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兄弟,他的昌乐帮,他生命中第一样拥有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第6章

  6、

  推倒和重建,似乎是每个城市的统一步调。
  时代广场中心的商务大楼正在重新装修,改建格局。项目进展到了尾声,楼前堆满水泥和沙石,钢筋散落其间。
  李从乐倚在角落的雕像上,点燃一根烟,目光在来回的工人间逡巡。热浪在这个城市里依然肆虐,他忽地停住视线,松了松领带,把烟踩灭在脚下,往工地走去。

  工棚里只坐着一个半秃顶的中年人,李从乐走上去,笑着递过一根烟,"您好,张先生。"
  张进财闻声抬头,上下打量身前的青年,有点面生,清瘦的脸,普通西装,表情斯文,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眼镜,遮住了眼里大半的光。背着光,细处也看不清楚,只知道不是熟人。张进财懒得琢磨,打着蒲扇直接问:"你认得我?"
  李从乐和气地笑道:"您贵人事忙,大概已经忘了。开工那一阵,老板带我来和您谈设计方案,还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张进财"哦"了一声,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哪层的?"
  "二楼B座。"
  张进财敲了敲脑袋,问:"是宣……宣什么?"
  李从乐笑道:"宣伟涂料。"
  "啊,对。"张进财站起来,去翻进度本,"装修已经差不多了,你可以去看看,是不是这个效果。"
  李从乐点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刚看见门口有人守着,怕不方便,就先来问问。"
  "没事。"张进财叼上烟,走出工棚。热辣的太阳晒得他头一缩,他皱了皱眉,恨不得立刻躲回工棚里,大声喊道:"哪个闲着?过来带个路!"
  一个年轻人恰巧在附近蹲着,听见张进财的大嗓门,便站起身,往上推了推安全帽,往这边走。
  "财叔。"
  张进财看了他好几秒,才想起来:"你是昨天新来的那个?大门和电梯暂时封着,你带这位兄弟从背后上二楼。要是不知道安全楼梯从哪走,就找阿发。"
  李从乐笑道:"不要紧,张先生,这里我熟,只要不被拦下就可以。"
  "行。"张进财朝他们摆了摆手,很快窜回棚里。

  守后门的正蹲着聊天,年轻人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其中一个提醒道:"油漆没干,注意别蹭上。"
  年轻人点了点头,带着李从乐一前一后走上楼梯。
  李从乐一直没开口,两人默默走着,狭长的楼道里只余下皮鞋踩上地面的清脆响声。走到拐角处,年轻人才转过身,拉下头顶的安全帽,叫道:"爸。"
  李明轩的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胡茬,神色沉稳,不见丝毫焦躁。李从乐轻笑了一声,走上去,拍了把他的后脑勺,夸奖道:"长大了。"
  "才两天而已。"李明轩抓住他的手,嘴角一翘,终于还泄露出了一丝欣喜。
  李从乐问:"凡凡呢?"
  李明轩走到窗口,指了指不远处的街心花园。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蹦蹦跳跳地追闹,李从乐一眼就认出李凡小小的白色身影,轻快地跑着,像一只小蝴蝶。
  李从乐专注地看着,李明轩问:"爸,怎么不直接叫我?姓张的老头眼尖,扯上他,只怕不好。"
  "没关系,我原本也要上来办事。"李从乐掏出一根烟,推开二楼B座的玻璃门。
  宽敞的房间里一片空空荡荡,墙壁经过重新粉刷,格局也变了,只有脚下的木制地板还按要求保持原样。李从乐回想了一番,朝东面走去,倚墙而立,盯着光滑的地板,细细估算了一番,才往前踏上七八步,蹲下身子,用拳头大力捶了下去。
  李明轩默然看着,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张了张嘴,却只说道:"爸,我去看门。"
  "好。"
  起初的一段时间,地板没有丝毫反应,李从乐却没有犹疑,加大了气力,依旧不急不缓地捶着,每一把,都稳定得像把锥子。终于,地面上扬起了一丝灰尘。李从乐小心敲了敲,感觉到那些微的松动,双手压下,一块方形木板这才与周围隔离开来。他笑了笑,把它稳稳压到底,才松开手,"噗"地一声,木板轻轻弹了开来。
  下面是一个空格,原来的东西已经全部收走,只依照那个人的习惯,留下了一堆零碎纸钞。李从乐数了数,眼里不由闪过一丝笑意,也不客气,通通捡起来塞进了口袋里。
  接着,他把手伸进西装领口,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盒子。
  里面是一枚戒指,式样并不繁杂,简单大方,也没有丝毫点缀。
  李明轩走近问:"好了吗?"
  "嗯。"李从乐拿起戒指,在嘴角轻轻一碰,这才把它放下,端正摆进方格中。木板放下之后立即卡回原样,看不出一丝异常,李从乐站起身,感受着嘴角渐渐消失的微凉触感,无声走了出去。

  李凡正在当老鹰,追着一群小伙伴跑。李从乐走上去,却只在一旁静静看着,等他玩够。
  李凡却先看到了他。"爸爸!"他开心地叫了一声,扑进李从乐怀里。
  李从乐抱起他,轻轻一笑,把他抛到半空,又稳稳接住。
  "啊!"李凡惊叫,乐得咯咯直笑。
  小朋友们十分羡慕,李凡抱着李从乐的脖子,有些得意地宣告:"我爸爸来接我了,暂时不能和你们玩啦。小臭虫再见,小花菜再见,小鼻涕再见。"
  他的几个新朋友也只好也嘟起嘴说再见,有个小女孩拉住了李从乐的裤脚,一板一眼地喊道:"苏苏拜拜。"
  "再见。"李从乐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又笑道:"叔叔想送你们一个小礼物,要不要?"
  "要!"小孩子齐声喊。
  李从乐速度飞快,把手前后晃了晃,握成拳头,伸到他们眼前,一松开,手心里居然摆满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糖果。
  小孩子们张大了嘴,隔了几秒,才惊喜地欢呼起来,一拥而上。


第7章

  7、

  李从乐走得很悠闲,到了街角,甚至特地停下来给李凡买冰棍。
  如果是两天以前,他一定不会走得这么自在。李明轩想,他总是十分谨慎,每走一步,都像绷紧了全身每一寸肌肉。这个城市改变了他,有什么让他与以往不同。
  这个认知不由让李明轩有些好奇。

  李凡趴在李从乐肩上,有些困了,揉着眼睛问:"爸爸,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不,我们等会就走。"
  李凡撅起嘴说:"我喜欢这里。"
  李从乐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以后还可以回来。"
  李凡垂下脑袋,不再说话。李明轩大步跟上他。
  "坐火车吗?"
  李从乐摇头道:"先坐出租车去附近的小城,再转火车。"
  "嗯。"
  说话间,正巧路过街边一个破旧的电话亭,李从乐顿了顿,把李凡交到李明轩手里,"不过,要先等等。我要打个电话,见一个人。"

  电话响了两声,很快就被掐掉。重拨了五六次,对面才终于接起来。
  "谁?有屁快放。"
  男人粗暴地说道,声音低沉,带着火山爆发前的压抑和不耐。
  李从乐说:"是我,丁磊。"
  长达数秒的静默之后,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噼啪乱响,接着是几句含糊不清的粗口,骂完了,丁磊问:"你在哪?"
  "我想见你一面,马当路73号的咖啡店,两点半。"
  丁磊大骂:"操,等等。全中国这么多马当路,老子怎么知道是哪一条!"
  李从乐笑道:"离你最近的那条。"
  丁磊似是惊讶,半晌才啐了一口,骂道:"你他妈真会玩人。"
  李从乐说:"我等你,你一个人来。"
  丁磊沉默良久,终于答道:"嗯。"

  丁磊算得上是他和谢梁最铁的兄弟。虽然他和丁磊的第一次碰面,场面并不十分平和。
  李从乐记得当时天寒地冻,他跳上学校的围墙,看见丁磊蹲在树下等他,衣服上落了一层雪。他嘴里咬着什么,一圈一圈直冒白气,李从乐想,大概是烟。
  "喂,下来啊。"
  丁磊不爽地仰视他,朝他吼道。
  李从乐利索地跳下去,朝他走近,丁磊又开始咬起来,咯吱咯吱响。李从乐这才发现,他拿着的其实是一根冰棍。
  丁磊把冰棍丢到地上,缩了一把鼻涕,看上去十分气愤:"你他妈的有没有搞错,连打架都能迟到!老子感冒得快死,还吹了这么久西北风,你肯定是故意的,妄想把老子吹到脚软,再来捡便宜。告诉你,这招对老子没用。"
  李从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问:"废话什么。到底打不打?"
  丁磊正说得爽快,不防被噎个正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嘴巴张了又闭,还是不甘心,偏过头低声嘟哝了一句:"我操你妈,老子还没说完呢。"
  话音落下的那一秒,李从乐突然朝他扑过来,出手如电,狠狠揍上他的脸,腿从膝盖上扫过,把他掀翻在地。丁磊想跳起来,李从乐压到他身上,按住了他的手脚,把头凑到他耳边,缓缓地低声说:"操你。"
  丁磊一愣,突然大笑出声,打量着他:"就凭你?来啊。"
  他们扭打在一起,毫无章法,只是狠狠卡住对方的脖子和四肢,在雪地上翻滚,压出一条条凹痕。
  也不知道打了多久,迟到的谢梁才从围墙上翻下来,把他们扯开,笑骂:"操。你们这是打架,还是在拍三级片?"
  李从乐和丁磊对视一眼。接着,李从乐面无表情地退到一旁,整理起被扯乱的衣服,丁磊倒是一头栽倒在地,捶着肚子哈哈大笑。
  "你们真有意思,混哪里的?带我。"他边笑边爬起来,勒住了李从乐和谢梁的脖子。

  李从乐挂了电话,朝李明轩走去。
  李明轩问:"要去哪里?"
  "只有我去,你们在旅馆等我。办完了事,我就来带你们走。"
  李明轩逼上一步,答道:"不。"
  李从乐有些惊讶,李明轩从来不是个任性的孩子。即使不愿意,也只是沉默以对,不曾像这样太过直接地反对。
  李明轩平静地说:"爸,我不想再等了。要走一起走,我不会添麻烦。"
  李从乐想了想,也不勉强,点头道:"好。"
  "是哪里?现在就去吗?"
  "马当路。"李从乐感觉到了他的焦躁,便安抚地摇头笑道:"下午再去,不急。"
  "嗯。"李明轩轻声喃喃,垂下眼,把这三个字重又念了一遍。
  "怎么了?"
  李明轩摇头道:"没事。"
  李从乐似乎心情不错,笑了笑,不再追问,接过李凡,轻轻把他拍醒,带着他们转进街角的一家小餐馆。


第8章

  8、

  咖啡店对街有一家小旅馆,大概属于非法经营,店门和招牌都隐在背街的后巷里,极不打眼。李从乐早些时候已经定好房,守柜台的正用报纸蒙着头午睡,他便径直上楼,摸出钥匙,打开了临街的一间单人房。
  窗帘紧闭,房间里一片灰暗。李从乐把熟睡的李凡放到床上,点上烟,静静站在窗前,从窗帘缝隙里往外看。
  大概一点半,丁磊就到了,独自一人坐在咖啡店外露天的藤椅上。两年的时间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变化,他闲适地靠着椅背,气焰张扬,散发出一股藏不下的霸气。
  日头很烈,丁磊却似乎毫不在意,面无表情地叼着烟,一动不动。
  到了白天最热的时段,街上愈发空荡起来,行人疏落。丁磊把墨镜和手机丢到桌上,舒展开手脚,似乎是有意,要任李从乐肆意打量,放下戒备。
  李从乐笑了笑,掐灭烟头。
  李明轩靠坐在床头,安静地看着李从乐的背影出神,那身影微微一动,他突然跳起来,大步走到窗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李从乐的去路。
  "两点半了吗?"
  "还没。"
  "我陪你一起等。"
  "不用。"李从乐整了整衣领,"我现在过去,早点谈完,就早点回。"
  "嗯。"
  李明轩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却没有移开脚步,眉眼间若有所思,似乎是有话要说。李从乐耐心等了一阵,没听见他出声,倒是窗外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吵骂之声不断,他眉头一皱,稍稍挑起窗帘。
  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出现了两伙人马在对峙,看装束大概是一般的街头混混,拿着刀棍互相谩骂。也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动了手,场面突然混乱起来,双方开始在街上追打,不时有人见血倒地,行人见状也纷纷避开。
  丁磊眉头紧锁,面色不豫,看上去也是始料未及。
  双方愈打愈烈,场面眼见就要失控,刀棍波及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有人撞到丁磊,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提刀就往他身上砍,丁磊猛地站起身,把他撂倒在地,朝四周躲起的行人和商家大喊:"操,老子最讨厌黑社会,还真没人管了?该报警的报警!"
  这句话理所当然引来了更多拳脚,丁磊火气正大,拳脚利索,奈何人太多,他单枪匹马,一时也平复不下局面,他和李从乐认识多年,自然知道李从乐的脾性,不由有点焦躁起来。
  没过多久,街角突然闪出几个人,混进人群里,直冲双方头目而去,李从乐神色一黯,静静看着其中一个人勒住起头年轻人的脖子,喝令他们停手。
  他记得那个面相凶狠的小个子。
  这些年来的追杀和逃亡令他敏锐又多疑,两年之前,他最后一次和谢梁碰面,一眼便记住了这个生面孔。
  这或许说明不了什么,两年来,他从没有找过丁磊,谢梁未必能有这么快的动作。但李明轩在,他不能冒险。
  李从乐朝已经退出人群的丁磊看了一眼,埋下心里的燥怒,抱起李凡,迅速从后巷离开,钻进停在街边的一辆出租车里。

  出租车很快绕上高速,进入郊区,林立的高楼渐渐远离,视野开阔不少。路程过半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天边红得艳丽,李从乐打开车窗,白天未消的暑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摸出一根烟。
  "要进加油站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笑着提醒。
  李从乐点了点头,把烟丢开。
  停靠的是一个临时加油站,人不多,司机便和工作人员闲聊起来。李从乐跟着下了车,上前问:"这里有电话吗?"
  工作人员瞥了他一眼,"有,不过要付费。"
  "嗯。"李从乐转向司机,笑道:"麻烦您等我一阵。"
  "行。"司机爽快地点了点头。

  李从乐在办公室门口找到了电话,这次倒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你连我也玩?"丁磊声音喑哑,但李从乐还是听出了其中的隐隐怒气。
  他犹豫几秒,还是说道:"丁磊,是你先不够兄弟。"
  这句话本是试探,丁磊听完后,却一直沉默。李从乐确定了心中的猜想,沉下声来,冷冷道:"你向来很守信,我从不认为你会骗我。"
  "……妈的,你明明知道。"丁磊低声骂了一句,"我根本瞒不过谢梁,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快?他一直守着我。"
  李从乐笑道:"别跟我说笑,你不是这么安分的人。"
  丁磊一愣,隔了数秒,才答道:"你既然这么清楚,那也应该明白,这次我和谢梁站一边。我帮他。"
  "知道了。"李从乐答得很快,似乎并不想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本来是想托你转交一样东西。既然见不到,只能拜托你另一件事。以我俩的交情,够吗?"
  丁磊笑起来,"操。哪要这么多废话?直接说。"
  "嗯。"李从乐想了想,说:"我放在你时代广场的老窝里。你帮我拿着,到……到萌萌祭日那天,就帮我送去她身边。行吗?"
  听到这个名字,丁磊的气息似乎突然重了些。
  "黑盒子里?"
  "嗯。"
  "谢萌的祭日,你也不回来?"
  李从乐顿了顿,答道:"回不来。"
  "妈的,李从乐,你够狠。"丁磊大声骂道:"为了那个兔崽子,你到底要躲多久?你敢骂老子不够义气,你呢?我和谢梁你就一辈子不见了?"
  李从乐按了按额头,皱眉道:"只要你们放手,我就回。该怎么谢罪,由你们定。"
  丁磊冷笑道:"不可能。就算我能放手,谢梁也不可能。"
  "钟淮死了,芳姐也死了。还不够?"
  丁磊哈哈大笑:"阿乐,我真搞不懂你。在这里玩一命抵一命,你以为这对谢梁行得通?死的是谢萌!是你老婆,谢梁他老妹!你忘了你和谢梁多疼她?钟淮和张玉芳害死她,整个东升都该陪葬,更何况你和张玉芳生下的种。他要是留下了,还叫谢梁吗?"
  丁磊说得有些燥怒,李从乐默默听着,到这里,才打断他:"行了,不用再说。"
  丁磊缓下语气,嘟哝道:"操,老子不爽。想了两年也没想通,你怎么会和张玉芳扯上关系?"
  "少管闲事。"李从乐转身靠到墙上,看着远处凑在一起的李明轩和李凡,"帮我把东西送到,谢了。"
  "嗯,只帮你这件事。谢梁再和你杠上,老子也不会管你,该怎么来怎么来。"
  "我明白。"李从乐把手插进裤袋里,摸到了里面的那叠纸钞,突然浅浅一笑,转开话题:
  "忘了告诉你,上午顺手拿走了你的九百九十九块。"
  丁磊跳起来,大骂:"……妈的,老子要利息。"
  "能见面就有。"
  "那你以后别躲。你先把东西藏在那儿,是本来就没打算见我?"丁磊像突然想起这茬,笑骂:"说得挺像一回事,老子还是一直被你玩。"
  "不是。"李从乐笑道:"谢梁不在的话,是真想见你一面。"
  "真他妈麻烦。"
  丁磊像是十分烦躁,长吁一口气,说:"阿乐,还是别斗下去了。你知道谢梁疯起来什么样,我真拦不住他。"
  "嗯。"李从乐随口应道。司机终于等不及,倚在车门旁朝他招手,他挂上电话,迎着残血般的夕阳走过去,李凡扑进他怀里,李明轩沉默着,为他打开了车门。


第9章
  9、

  经过小城的车次不多,李从乐选了最近的一趟。线路偏僻,坐的人也少,很轻松地买到了四张尾数相连的软卧票,恰好让他们独占一个房间。
  火车在三十分钟后进站,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
  上车之后,李凡便专心致志地玩起了刚在地摊上买的魔方,李明轩原本一直表情紧绷,到这时才放松下来,懒洋洋的靠在床上,拿车票折纸鹤玩。
  "去北边?"他瞥了眼终点站,问道。
  "嗯。"
  "北方冷得快。过一阵子,可能寒气就重了。"李明轩皱起眉,转头去看李凡。
  李凡的脾气向来又倔又好强,听不得别人说他身子弱,容易生病。李从乐明白李明轩这半句话里的意思,便笑道:"只呆一阵,要是天冷了,我们就再回南方。"
  李明轩点了点头,李凡却突然抬起头来,撅起嘴说:"我已经很久不生病了,哥哥。"
  李明轩说:"没人说你生病。"
  "哼,"李凡鼻孔朝天:"以为我是小朋友就好骗,其实我全都听得懂噢。"
  李明轩面无表情地撇过头,耸肩道:"小孩子心眼太多会长不高。"
  李从乐侧头看着,觉得会斗嘴的兄弟俩十分有趣。李凡朝他吐舌头,他伸长手去敲了敲他的额头,把他抱到膝上。
  "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
  李凡偏过头,高兴地问他:"什么都可以吗?"
  "都可以。"
  李凡跳起来:"想要奥特曼。"
  "好。"
  "想要吃爸爸做的饭,要很多肉,不要青菜。"
  "好。"李从乐用温暖的大手包住他的小拳头,"说最想要的。"
  "最想要……"李凡鼓起脸颊,似乎十分苦恼,"生日那天想去找妈妈,跟她说话。爸爸,我们能去吗?"
  李从乐面色温柔,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有些惊诧。
  "凡凡很乖。是谁教你的?"
  "是小舅舅。"李凡抬头看他,咬着嘴唇说:"爸爸,妈妈是为凡凡死的。所以,我一定要活得很好,每件开心的事,都要告诉妈妈。"
  "小舅舅这么说?"
  李凡认真地摇头,"不是,但是我知道。"
  "凡凡。"李从乐把他抱起一些,让他平视自己,"其他的话都对,但是,妈妈不是为你死的。"
  李凡瘪着嘴,努力睁大的眼睛里终于还是涌出了泪。
  "记住了吗?"李从乐轻声问。
  "嗯。"李凡抽噎着,很快却又破涕为笑,像终于获释一般。
  李从乐懂得。李凡有时简直就是另一个他。
  在刺耳的减速声中,火车临时靠站,李从乐站起来,到门外去点了一根烟。

  列车一路北上,经过疏落的村庄和城市,天色渐渐阴沉,到了夜里,居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在行进中的车窗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窗外偶尔有灯光滑进,轻柔抚过他的面颊,明暗在时光里交替。
  车厢微微摇晃,李从乐闭上眼,抱紧熟睡的李凡。
  似乎他人生中多数该被记住的日子,都和雨天有关。
  谢萌和他出事的那天,也是大雨倾盆。他已有几年不见芳姐,所以,那天在芳姐的小屋里,难得地聊到很晚。芳姐是第一次见到谢萌,谢萌乖巧,很讨人喜欢,芳姐和她讨论育儿心经,到临走也停不下来。
  出了门,才发现雨势不小,谢梁打电话来催,李从乐便回绝了芳姐的挽留。芳姐在门前淡淡笑着,嘱咐他们路上小心。
  他们开的是一辆很不打眼的家用车,不久,车上了绕城高速,李从乐开得很慢,边和谢萌聊天。
  谢萌和他聊起这一季的时装潮,他应得不差,心里却想着近来文昌街重建的事,东升一直在背后使手段,似乎让谢梁有点头疼。
  转弯的时候,谢萌抱怨:"跟你说话简直就像鸡同鸭讲。"
  李从乐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对不起。"
  谢萌说:"喂喂,我不是你的小孩子。哄我也无效,要专心听我说。"
  "好,我听你说。"李从乐偏过头,笑意还停留在脸上,眼色却突然一黯,瞬间压下谢萌的头。几乎同时火光一闪,防弹玻璃被炸出无数细缝,像花瓣一样四散绽开。
  又是一颗流弹,车窗哗啦碎了。
  李从乐把谢萌护在腿上,车子猛地加速,巨大的惯性使他重重砸上椅背。他低头问:"还好吗?"
  "没事。"谢萌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异常:"小心前面。"
  转弯处闪出一辆吉普,李从乐看了一眼后视镜,有个男人攀在车窗上,举枪朝他们瞄准。枪声被雨淹没,密集的子弹却始终不离他们的车身,李从乐想拐出高速,但暗处的小路都崎岖不平。
  谢萌受不得,他面色阴冷,稳住方向,从腰间抽出枪,来回扫视前方和后视镜,静静等待机会。
  突然,挂在车窗上的男人缩了回去。换子弹,至少十五秒。
  李从乐踩住刹车,将方向盘转到底,汽车在尖利的摩擦声中转过一百八十度,他猛地打亮车灯,光线大炽,逼得对方眯起了眼,无法直视。车身还未停稳,李从乐踢开门,朝吉普的右胎和前窗连放数枪,轮胎爆裂,立刻打滑,吉普在尖啸里翻出了车道,滚下斜坡。
  车灯照过去的那一瞬,李从乐看清了那个车牌,77538,他心里默记了东升的所有号码,自然也认得。
  李从乐似乎看到钟淮那双隐含阴鸷的眼,隐在黑暗里,默默注视这一切。
  数声重响过后,四周恢复寂静。李从乐冷冷划开嘴角,回到车里,谢萌却还趴在驾驶座上,没有起身。
  "怎么了?"李从乐握住她的手,只觉一片冰冷。
  "阿乐。"谢萌轻轻唤他,松开了按在腿上的手,血涌出来,"去医院吧。"

  李从乐发疯似的抱着谢萌冲进最近的医院,玻璃刺穿动脉,大出血,脱水伴有痉挛,肌肉紧缩,孩子被卡在□颈。医生给她挂好盐水,叫人准备麻醉,问李从乐:"先救大人还是孩子?"
  李从乐说:"大人。"
  医生点了点头,准备进手术室,谢萌却突然挣扎起来,把手腕上的针头拔开,"先救孩子。"
  李从乐把她按住,示意医生继续。谢萌看向他,他温声叫:"萌萌。"
  谢萌摇头,转向医生:"救孩子,否则我不进去。"
  "好。"医生看着她流血不止的伤口,很快点头,利落地换好针头,重又扎进去,"但是,盐水还是要挂。你要撑住,不然,孩子也受不了。"
  谢萌点头,按医生的嘱咐放松身体,手术室的门开了,她似乎预料到了什么,轻轻拉住李从乐的手。
  "阿乐……"过度的失血让她说得有些断续,她神色迷蒙,更像喃喃自语:"……我哥……他太了解你……你要小心。"
  李从乐没有答话,轻轻握着她的手,把她送了进去。指示灯亮了起来,他被阻在门外。

  谢萌急于提醒他什么,就像以前的种种暗示。她始终以为李从乐不懂,在最后一刻,终于有些焦躁。但是,李从乐其实很早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为他对谢梁的了解,或许比谢萌还要更深。

  谢梁第一次伸手抱住他时,李从乐极力压抑全身的焦躁,却还是忍不住出手揍了他一拳,把他推开。
  谢梁似乎不在意地轻笑,问:"不接受吗?"
  "不知道。"李从乐扯开领口,答得有些烦躁。
  "对不起。"
  谢梁偏头道歉,重又握住他的手,拉他坐下来喝酒,再不提刚才的事。等李从乐平静下来,他才温声问道:"是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从乐一愣。那一秒,他的确是想起了被称作父亲的那个男人。
  谢梁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温暖,之前的侵略和欲望已全然消失,仿佛不论曾经或是以后,李从乐都是、也都只是他最好的兄弟。
  但是,事实上,谢梁从来没有给他逃开的机会。
  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开局而已。他不动声色地结网,谢萌喜欢李从乐,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
  谢萌说得对,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比谢梁更了解李从乐。李从乐永远也学不会如何伤害女人和孩子。这一点,谢梁知道得甚至比他自己更清楚,所以,他笃定他逃不掉。
  谢梁从不急着收网,对李从乐,他向来有足够的耐心。
  简直就好像是猎食一般,他乐于享受,全不在意这过程有多漫长、有多卑劣。
  谢萌曾经同李从乐开玩笑:"我哥从来学不会亏待自己,饿极了,肯定要吃人。他是典型的食肉动物,阿乐,如果哪天情况不对,你一定要逃走。"
  手术室的灯灭了,没有人走出来。
  李从乐慢慢滑倒在地上,痛苦地抱住头。谢萌并不知道,在这个看似陷阱的局里,他没有试图反抗过。
  他默允了,他其实是那个共犯。

  谢萌出殡的前一天,谢梁呆在李从乐房里喝酒,记不清喝了多少,但两个人都没有醉。
  暗沉的夜色里,似乎一切都被压抑,夜晚的地面渗出丝丝寒意。他们只是默默抽烟,很少交谈,各自想着心事,最后,谢梁站起来,对他说:"去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
  李从乐没有动,谢梁凑近去抽他嘴里的烟,他顺从地松开口,看着谢梁把烟头掐灭。
  "谢梁。"他突然问:"你信命吗?"
  谢梁偏过头,似乎有些诧异他会问出这种问题。李从乐盯着他,他摇头道:"从来不。要是认命,也活不到现在。"
  "我以前也是。"李从乐说:"我发过誓。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跟天斗。"
  谢梁问:"现在呢?"
  李从乐闭上眼,似乎有些疲倦,摇头道:"不知道,有点累了。"
  谢梁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站在窗边。过了许久,才走近来,蹲在李从乐面前,把手按上他的肩膀,与他对视:"阿乐。你和小萌那天晚上,是去见了谁?"
  李从乐抽出一根烟来,说: "没有,只回了一趟老屋。"
  谢梁点了点头,沉声道:"不是钟淮设局,那就是有内鬼了。"
  李从乐没有答话,谢梁磨娑着他的肩膀,指尖温度炙热,终于缓缓向上。
  "阿乐,你记住。不需要信命,只要信我。你被拿走的东西,我都会帮你拿回来,一样也不会少。"
  谢梁温暖干燥的手掌插进他的发间,把他拉近。
  很快,他吻住他。
  李从乐猛地跳起来,拳头带着冷风,大力砸上谢梁的眼角。谢梁不为所动,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甩回地板上。他们厮打在一起,暴戾掩盖了欲望,一同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谢梁把李从乐的头按在颈间,压住他的身体,感受到了颈间微微的湿润。李从乐握紧拳,大口喘着气,过长的窗帘拖曳在地上,被他狠狠抓住,"哗啦"一声,窗帘摔落下来,把他们罩进更深的黑暗里。


第10章

  10、

  李从乐猛地从梦中惊醒。还未睁眼,手已经顺势送出,按住了搭在床边的那只手臂。
  列车似乎已经远离城市,窗外不见一丝灯光,只剩无尽的夜。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厉声问道:"谁?"
  "是我,爸。"李明轩趴在床头,轻声回答。
  李从乐抹了把脸,缓缓坐起。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可以看见床边模糊的身影。空调开得低,李明轩的手一片冰凉,看来已经蹲了有一段时间。李从乐松开手,稍稍有些恼怒,他没有察觉李明轩的靠近,这一觉,实在睡得太沉。
  李明轩仍旧趴着没动,李从乐把他拉起来,问:"怎么不睡?"
  "睡过了,刚醒。"李明轩靠着他坐下,手搭在膝盖上,随意玩弄短裤的折边。看上去有话要说,却又好像有些踌躇。
  李从乐也不逼他,跳下床去摸自己的鞋,"我出去抽根烟。"
  "好。"
  李明轩垂头应道,帮他递过桌上的烟盒。
  等李从乐散完一身的烟味回来,李明轩仍然一动未动。李从乐走上前,拍了把他的额头, "别学李凡,有话就说。"
  李明轩顿了顿,突然拉住他的手,重又贴到自己的额头上,这才低低问道:"爸,你想回去吗?"
  "嗯?"
  李明轩说得有些磕绊:"我知道你放不下文兴帮。如果……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一个人走。北方这么大,总可以找到地方呆着。"
  李从乐蹙眉道:"乱想什么。"
  李明轩烦躁地撸了把头发,把头偏向一边:"我是认真的,爸,你考虑考虑,算为了李凡。"
  "不用考虑。"李从乐把他的头掰回来,自上而下冷冷俯视他,气势凛冽,似乎还带着些怒气,"这些话我不多说,你要听好。"
  黑暗里的声音格外清晰,李明轩忘了答话。
  李从乐说:"如果你是真长大了,要一个人闯,那就拿出你的本事,做给我看。否则,我是你爸,我不会丢下你。"

  北方的正午也是烈日当空。暑气蒸腾,路上的行人大多都被熏得无精打采,蹙着眉头,步履匆匆。
  站口出来的地方有个搓小泥人的老头在摆摊,李凡觉得新鲜,蹦蹦跳跳地就要跑过去看,被李明轩一把逮住,扛在肩上。
  "别乱跑。"
  李凡的腿在空中乱蹬,"就只看一下,哥哥。"
  "我带你去。"李明轩转过身,用眼神询问李从乐的意思,李从乐点了点头,他才把李凡塞进怀里,护得紧紧地,往地摊走去。李凡抱怨太热,他只当听不见。
  李从乐站在树荫下,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李明轩的背脊挺直,带着过于刚硬的气息。李从乐恍惚觉得,自己或许疏漏了什么,他始终认为李明轩还是个孩子,但是——那明显已经是属于男人的体魄,而不再是曾经那个瘦小的男孩。

  芳姐带着李明轩找到他的时候,李明轩才十二岁。
  那时谢萌已经过世四年,谢梁接过了老头子留下的文兴帮,不动声色,只用两年就把东升捅了个七零八落。钟淮手下拿来漂白的产业倒的倒、散的散,赌场和娱乐城也乱子不断,日渐萧条。钟淮一狠心,回头做起了自己发家时的毒品生意,不料竟被撒好网的警察抓个正着,那天深夜,几方人马在码头上对峙,之后的枪战多少有些混乱,钟淮被手下重重护着,冲过了包围圈,却在最后死于一颗莫名的流弹。

  是谢梁亲手开的枪。

  芳姐和李从乐约在一处隐蔽的出租屋里见面。李从乐站在门口,芳姐吩咐旁边的孩子:"先出去玩。不要走远,等妈妈叫你,你再进来。"
  "好。"男孩乖顺地回答,从他身边穿过。
  芳姐静静看着他,李从乐坐下来,一时竟只能沉默以对。尽管,芳姐曾是他生命中最亲近的女人。
  最后还是芳姐先开的口。
  "阿乐,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过,你十三岁离家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我要先说给你听。"
  "嗯。"李从乐把手伸进口袋里,偏头问道:"能抽烟吗?"
  芳姐笑道:"如果是十年以前,我一定不准。"
  这句话让场面一时间柔和许多,李从乐浅浅笑了笑,放松身体,靠上椅背。烟点燃了,把他的眉眼笼罩在薄薄的雾里,散了平日的戾气,看上去淡泊又温和。
  "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只当随便听听,你不要想太多。"芳姐顿了顿,说:"当年你走了以后,你爸过得并不好。"
  李从乐默默呼出一口烟圈,把烟夹在指间。
  芳姐温柔地看着他,说得平缓:"他很多次想去找你,又强忍着。……后来,就染上了毒瘾。那东西费钱,家里很快就撑不住了。他断不下瘾,又放不下面子去求人,不过两年,就被折腾得不成样子。"
  手心突然一烫,李从乐低下头,这才发现手里的烟已经被捏得变了形。
  "他不去求人,就只有我去求。那些年,文昌街一带的毒品都是钟淮手下在卖,我跟着他们在夜里蹲着,记下贩子的脸和买卖地点,再跟踪买粉的人,抄了地址。"芳姐笑道:"阿乐,你别笑话。我那时还不懂你们的规矩,以为只要拿了这些,再扯上警察,就能威胁钟淮。……我觉得再没办法,也没多想,就直接去找了他,把那些东西誊写了一份给他看,要求他每个月能匀些毒品给你爸,不然,我就报警。他先是好笑,我以为要不成,他却答应了,只要我交换一个条件。"
  李从乐把烟按熄在桌面上,手背隐隐爆出青筋:"你答应了。"
  "对,我答应了。"芳姐点头,喃喃地重复道:"他让我做他外面的女人,帮他生个孩子。……其实这也没什么,我跟了他,他也不常见我。我的孩子,出生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就被送走了。生完孩子以后,我还是陪你爸一起过日子,直到他走,一切就跟以前一样。"
  李从乐想起了男人的葬礼,那时他十八岁,是五年里第一次回到文昌街。出殡那一天,只有他和芳姐相伴,男人最后的面孔十分安详,棺木盖上,被一寸寸埋进土里。
  他没有泪。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直到最后,他才意识到:他从此都不需要再逃了。
  "如果不是吸毒,他不会死得那么早,算是我杀了他。但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不把他送去戒毒所,对不对?"芳姐站起来,缓缓朝他走近,带着怜悯的神情:"他这么活着,一辈子都不会开心。所以我想,让你和他都解脱吧。"
  李从乐痛苦地闭上眼。这么多年来,唯有芳姐看得清楚,死亡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你爸死了以后,钟淮给了我一套房子,让我住着。我原本可以逃走,可是后来想想,其实这世上真心对我好过的,也只有他。我这么想着,也就住下了。你知道的,就是那天你和小萌去的地方。"
  李从乐睁开眼,芳姐看着他,一字字道:"但是,那天晚上的事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他要杀你,就算是死,我也会拦住。阿乐。我问你一句,你信芳姐吗?"
  李从乐沉默着,没有答话。芳姐却笑道:"我知道你信,不然,谢梁不会到现在也没来找我。"
  李从乐终于答道:"是。"
  芳姐一笑:"所以,现在我只能来求你。"
  "我来也只为求你这件事。阿乐,小萌因我而死,我拿命来抵,本来也应该,如果有一天谢梁要我如何,你都不要拦他。"李从乐微微张口,却被芳姐止住:"只是我的孩子……从小就被养在孤儿院,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爸是谁。他还小,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们犯了错,他却没有。芳姐求你,让谢梁放过他一个。"
  李从乐摇头道:"不,姐。你也没错,是我和我爸欠你。"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叫过这声称呼,因此,说得有些干涩。芳姐却因为这句话湿了眼眶。
  "你从来没欠我,我该死的。"她喃喃道,"对不起,阿乐。"
  李从乐仍然摇头,"钟淮死了,事情早该结束。"他似乎犹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你愿意,以后,他就是我的孩子。"
  "好。"芳姐一愣,许久才笑起来,抹干眼泪,走上前去打开门,朝远处喊:"明轩,进来。"

  瘦小的男孩很快从门缝间溜进房里,沉默地站在墙角。
  芳姐拉着他走近,温柔地笑道:"以前妈妈不肯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你的爸爸年轻又帅气,以后,你都可以尽情撒娇。"
  李明轩垂着头,似乎不敢抬头确认。
  李从乐伸长手去,把他轻轻抱进怀里,"对不起,现在才找到你。"
  李明轩静静地靠着他,芳姐摸了摸他的头。"叫爸爸。"
  "爸。"李明轩抬起头,平静地叫道。没有疑惑,没有欣喜或其他,那孩子的表情就好像已将一切了然于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11、

  钟淮死后,谢梁没有停手。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放过东升一草一木,下手又狠,东升的老头们要么正式洗手、要么称病,底下也不成气候,东升迅速支离破碎,文兴顺理成章地坐大。
  李从乐把芳姐和李明轩送去了另一个城市。这个过程都做得隐蔽,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亲自送他们进的站。
  东升里知道芳姐的人很少,但也不代表没有。李从乐清楚,谢梁如果知道了这重关系,放过他们的可能性实在太低。
  他只能试一试。

  谢梁知道得很快。
  年终帮会的那天,他吩咐李从乐独自去议事堂等他,只带了丁磊,去和帮里的人庆功迎新。
  丁磊大声嚷嚷:"老子留着,陪阿乐办事。"
  谢梁只是笑,朝他摇头,没有说话。丁磊却莫名地一个寒蝉。
  李从乐在阴冷的堂口安静坐着,直到脚下落满烟头。数到三小时十七分,谢梁才从门口悠闲走近。
  "阿乐。"他停在李从乐面前,扯开领带,双手懒懒插进裤袋里,笑道:"那天晚上的事,我允许你先说。如果记不起,你可以慢慢来。"
  李从乐丢开手里空了的烟盒:"没什么好说的。"
  谢梁笑道:"那我来代你说。那天晚上,你带小萌去见了钟淮的女人、你以前的芳姐,对不对。"
  李从乐并没有犹豫,点头道:"是。"
  谢梁轻轻按上他的肩膀:"后来,你却告诉我你没见任何人。"
  "她跟这件事无关。"李从乐沉声道:"谢梁,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无关?"
  谢梁哈哈大笑:"你一向小心,偏偏就在她找你的时候出事。小萌和你那趟出门,连我都瞒过了,钟淮能这么清楚?她跟了钟淮这么多年,你说她无关?"
  李从乐黯然靠在椅上,谢梁俯下身来,冷冷笑道:"据说,她还有个孩子?阿乐,我知道,能送走他们的只有你。告诉我,他们在哪?"
  温热的气息轻柔扑到面上,简直像是蛊惑一般。李从乐闭上眼,摇头道:"我不能让他们死。"
  "哦?"
  "那是我的孩子,谢梁,他不能死。"
  即使没有睁眼,李从乐也能感觉到谢梁突然的逼近。冰冷的气势瞬间抽干身边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谢梁贴近他,让他无法动弹:"我从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野种?"
  "我不是故意瞒你和萌萌,当时我并不知道。"
  谢梁重复道:"什么时候。"
  李从乐顿了顿,说:"十八岁。那年,我回去……"
  "很好!"谢梁突然大声打断他,拎起他的衣领,把他甩到地上,厚重的楠木桌椅也一齐被掀翻,发出破裂地钝响。他来不及反应,谢梁已经轻轻掐上他的脖子:"阿乐,你藏得真好。"
  李从乐说不得话,狠力击向谢梁腋下,谢梁松开手,他才爬起来,轻咳出声。
  谢梁眼里一片冰冷,松开颈间的衬衫纽扣,伸出手去,缓缓按上他颈间的青紫。
  李从乐哑声道:"谢梁,不要逼我。"
  拇指按住的地方,能感受到喉结微弱的滑动。谢梁亲昵地用指腹抚过,眼中的戾气消散了些,李从乐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丝丝暖意。谢梁缓下脸来,轻声笑道:"当然,阿乐。我怎么会逼你,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兄弟。如果你真的放不下他们,让我再想想。"

  从那天以后,谢梁再也没有提起过芳姐的事。
  文兴开始大力着手漂白,谢梁每天四处赴宴、觥筹交错,或者忙于打理手下产业,把文兴渐渐带入正轨。东升彻底倒了之后,这件事没有人再提起。
  但李从乐并没有放松下来,去见芳姐,甚至没有和他们有任何联系。
  他还需要等待。

  直到两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李从乐接到了李明轩的电话。
  "我妈死了。"李明轩的声音微微嘶哑,通过电波传递过来的话显得冰冷又无机质。
  李从乐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干裂得要冒出火来。
  "你在哪里?"
  数秒的沉默之后,李明轩问:"我能告诉你吗?"
  李从乐已经理清思绪,压低声音,柔声道:"你必须告诉我,但不是现在。呆在那里,等我过来了,再给我打电话。"
  "嗯。"
  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李从乐静静坐在沙发上,手指几乎要将话筒掐断。心里的怒意像野火烧灼到身体每一个角落,让他无所适从,终于,他沉着脸把电话摔了出去。座机连同被扯断的电话线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李从乐抓住迎面飞溅而来的一块碎片,任尖利的角刺破手掌,血汩汩流下。
  他早该想到的。谢梁要做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阻止。
  他到底在奢望什么?

  小城里人口不多,也不吵闹,有一种让人舒心的安宁。
  在郊外出租屋入住的第一天,邻居就带着小孩来拜访。李凡和小朋友玩得投机,整日里凑在一起,跑去野地里爬树捉蝉。过了一阵,家里已经知了成灾,从早到晚都是此起彼伏的虫鸣。
  李明轩也似乎变得开朗许多,不再成天守家,时常会出去走走。李从乐只嘱咐他小心,从不多问。

  八月里,开始时有阵雨。
  李凡生日的那天,从早晨起便小雨淅沥,等到中午也没有停。李凡去游乐园的计划泡汤,不开心得很,吃过饭就钻到被子里去当鸵鸟。
  李从乐掀开被子去敲他的头。"要看魔术吗?"
  李凡撅起嘴:"今天不想要糖。爸爸,我想出去玩。"
  "好。"
  李从乐抱起他,大手遮住他的眼睛,李凡心痒,笑闹着挥舞双手想去掰开,没碰到爸爸的手,反倒抓到了两张光滑的小小的纸。
  他睁开眼来看:"是电影票啊!"
  "看看是什么。"
  李凡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读过,接着欣喜地大叫:"爸爸,今天放的是变形金刚!电影院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个?这也是爸爸的魔术吗?好厉害!"
  李从乐微微一笑,把他抱下床。"下午就开场,不能再赖床了。"
  "嗯!"李凡大力点头,蹦蹦跳跳地去穿鞋子。李明轩坐在窗前数着雨滴,李从乐走过去拍他:"准备走了。"
  李明轩偏过头,有些疑惑:"只有两张票。"
  "我还有事,你带他去。"李从乐笑道,把伞递到他手里。
  他们一同出门,等李凡扯着李明轩兴高采烈地跑进电影院,李从乐才转身离开。

  花店的老板很快把那束花包好。"要写点什么吗?"他一边拿出祝福用的便笺,边问。
  "不用,谢谢。"
  李从乐付过账,推开花店的玻璃门,走进迷蒙的雨雾里。
  他哪里也没有去,不过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静静吸烟。烟受潮了,时常熄灭,他也不介意,只是随意叼着,想起来了,便重新打火点燃。
  撑着各式花伞的人匆匆走过,看到这个被雨淋透的男人,不免都有些奇怪。
  到了电影快散场的时间,雨竟慢慢停了,露出些清朗的天色。李从乐笑了笑,把花留在长椅上,起身回家。

  新雨初停,回家的一路都有些泥泞。李从乐沿着楼道缓缓往上走,注意到脚下一个个夹杂着潮湿泥土的暗黄鞋印。
  同层的住户不少,因此,走廊的地面上也有些凌乱的脚印。李从乐停在门口。
  房东张妈从楼上下来,搂着受潮了的被子,一边大骂:"死老头,天雨也不记着收被子。这会儿还得重洗,当老婆子我有闲啊!"
  挨骂的张老头在隔壁房里隐隐"哼"了一声,继续听他的小曲。
  李从乐接过张妈的被子,帮她放进房里。张妈要给他泡茶,李从乐摆了摆手,笑问:"张妈,今天隔壁来客了吗?"
  张妈问:"你们家?"
  "嗯。"
  "没呢。"张妈说得肯定:"我整下午都呆在家,有人敲门,肯定听得着。"
  李从乐道过谢,转身出门。张老头的小曲又响起来,正是一曲铿锵锵的霸王别姬。

  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间"咯哒"一响。锁没有坏。
  李从乐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里头没有人声,只有李凡养的蝉还是如往常一样不知疲惫地叫唤,一片热闹。李从乐无声无息地迈进半步,脸色却突然一沉,往门口急退。
  门把上的手尚未放开,已经被门背后闪出的一只手死死掐住,他伸手去点,却不防身后突地挤过来两个人,一股大力,把他推向门内。
  隔壁的戏曲戛然而止,张妈悄悄把门关上。
  谢梁抬起头来,朝他笑道:"你回来了,阿乐。"


第12章
  12、

  一句话的时间,已经有四个人将他团团围住。
  李从乐忽然沉下身,向后一记重拳撂倒一个。旁边两个从后压上,试图阻住后路,哪知他不退反进,电光火石般上前,抄到剩余那人的腋下,"喝"地一声,已将他从肩上往后摔了出去。这一落不偏不倚,正砸上两人头顶。
  缺口已合不拢了。李从乐向后疾退,生生一拳砸上反锁的门把。

  一只手突然无声无息地按上了他的脖子。
  李从乐心里一凉,反手向后削去。那人却像知道它的去向一般,施施然将他的手锁进臂弯。他还来不及回踢,双腿已被那人的下身猛顶向前,连同膝盖一起锁住。

  这么了解他的,永远只有谢梁一个。
  而他却记得不那么清楚了。阔别两年,谢梁的手法竟比他记忆中更为干净利落。
  他输了。

  没有时间多想,谢梁已经锁着他的双手和下颌,大步穿过客厅,"嘭"地把他丢在椅子上。
  两人定定对视。接着,谢梁叫道:"谦叔。"
  谦叔应了声"是",拿着一捆长绳走上前,几个回旋,已将他紧紧捆住。
  谢梁松开手,将他脸上的每一寸表情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才像满意了似的舒展眉头,轻轻笑了起来。
  "终于捉到你了,阿乐。"

  李从乐安分地放松身体,看着他拉近椅子,"怎么找到我的?"
  谢梁只笑不答。谦叔却上前一步,温和地回答他:"阿乐少爷,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路上,你同阿磊讲了一通电话。"
  李从乐想了一想,道:"在加油站?"
  谦叔点头道:"这个电话很好查,只是我们花了些时间才赶到。碰巧站口的摄像头录下了你乘的出租车,少爷转回城里,找到司机再带的路,到火车站的时候,刚好比你晚了四个小时。"
  李从乐沉吟道:"四小时……够多了。"
  "是,我们一时也不清楚你去了哪里。不过城小虽然隐蔽,却也有它的坏处。四个小时里总共只过了三趟车,两趟往南,一趟往北。如果不是猜错你的方向,我和少爷大概还能更早一些见到你。"

  谦叔絮絮和他说着,像是闲话家常。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对他和谢萌总是温和的、包容的,所以很久以来,他都乐意尊称他一声少爷。
  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李从乐知道,那就是他素来疼爱的谢梁。
  所以,他并不奢望谦叔出手帮他,他只希望谦叔再多说一些。哪怕再多一句。
  然而,谦叔显然没有打算心软。最后一个字落音时,他已走上前来,轻轻按住了李从乐绑在椅后的手。
  "少爷,这种绳子,普通的刀割不断。别把自己弄伤了。"

  李从乐顿了顿,顺从地松开手,任谦叔把匕首拿开。
  卧室里隐约传来翻动的声音,不久,便有人跑了出来,将一个木镶的相框交给谢梁。
  "少爷,只找到这个。"
  那是李凡去年生日时去游乐场的照片,李凡坐在马上,笑得十分可爱。站在他旁边的年轻摄影师正巧拍下这张照片,笑笑送给了他。
  两年来他们一直小心翼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唯有这张照片,李从乐舍不得丢。
  谢梁拿出照片,用拇指温柔地摩挲着李凡的轮廓。半晌,才抬头一笑,"这也是言久弄的?敢动凡凡,他胆子不小。"

  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听到言久的名字带着杀气从谢梁口中吐出,李从乐心中莫名一震。
  言久四岁就被捡进文兴,跟着谢家的私人医生林伯,稍大一些便开始学医。他十七岁那年文兴洗牌,谢梁胸口中了一枪,是他跟在林伯身边救了谢梁的命。谢梁上位以后,带着李从乐、丁磊和他在天地堂里重新拜过把子,从此昌乐帮里多了个老四。
  从那时起,谢梁一直都只叫他"阿九"。

  李从乐定好要走的那天,文兴新开一家赌场,谢梁带着手下去坐镇。谢家大宅里人不多,李从乐抱着熟睡的李凡避过警备,却在偏堂的最后一扇门前碰上了言久。
  言久轻轻锁上门闩,对他摇头:"你走不了的。"
  李从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把李凡放在一边,预备和他好好地打一场。
  言久却又忽然对他说:"我帮你。"
  当晚,李从乐躲进了言久在长乐街街角的小屋子。言久哄着李凡,给他打了一针。那天的李凡特别乖巧,安安静静地不哭也不闹,只在睡梦中说了一句:"爸爸,脸疼。"
  李从乐一夜都没有入睡。
  第二天早上丢了人的谢梁雷霆大怒,几乎把主宅掀了个遍,也没找到李家父子丁点踪迹。谢梁摔坏了三件价值连城的青瓷,亲自出门去找人。文兴三千人动了一半,散往市里的每个角落。到了夜里才有人来报,说是见到像是乐哥的人带着一个孩子,在恒通码头登船。船停住了,可人闪进了人堆,没找着。
  谢梁一声不吭地甩下所有人,拎着枪独自飞车去码头。丁磊怕出事,心急火燎地带上人马紧随其后。言久也跟了一段,半途悄悄打了个转,从长乐路插到火车站,把李从乐送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件事理应没有纰漏,两年来,他刻意没与言久有任何联系。可看谢梁的表情,竟像是早已了若指掌。
  然而,当时偏堂里明明只有他们三人,纵然谢梁心细如丝,又怎么可能知道全部?

  李从乐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上一赌。
  "不关阿九的事。你要是生气,只管冲着我来。当初,是我拿枪逼着他——"
  谢梁摆了摆手,冷冷打断他:"当初你可以丢下他跑路,现在再来求情,已经太晚了。"
  李从乐全身一顿,怔怔道:"你杀了他?"话一出口,却又喃喃摇头,"不可能,他跟了你十年,从来没受过你一句重话……你怎么舍得?"
  谢梁看了他许久,直到沉默将他折磨得焦躁不安,才突然大笑出声。
  "我早说过,只有你最了解我。"他收起笑意,悠然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下不了手。后来,还是森哥帮了我的忙,把他送去了南边的岛上,让他自生自灭。"
  听到最后一句,李从乐早已痛苦地闭上眼。愧歉和悔恨刹那袭来,几乎将他淹没。
  南边的荒岛是谢鼎荣早年买下的私业,方圆不足十里的小岛,没有食物,遍地都是毒蛇瘴气。李从乐在岛口走过一遭,根本无处落脚。言久从来身体不好,送到那里,不是叫他自寻死路?

  他当初早该带着言久一起走。一路上再险,总也有个照应。
  可笑的是,他竟然笃定谢梁不会动他。走的时候,言久说了一句"放心",他就真的相信了。
  现在想来,却是多么愚蠢!

  谢梁点燃了烟,突然一笑,"阿乐,你一定以为他活不了,对不对?"
  李从乐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猛然睁开眼来。
  "我当初也是这么想。"谢梁摇头笑道:"可我们都小看了言久。他没有死,前些天我过去,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他。那时洞里太黑,我走近才发现,他身边全是骨头——这小子很厉害,岛上最毒的蛇,都被他吃光了。"
  李从乐哑声问:"现在,他在哪?"
  "当然还在岛上。"谢梁欣赏着他猛然皱起的眉头,不由得轻轻一笑,道:"骗你的。他隔你不远,你要想见他,随时都可以。"
  书房的门微微动了一动。李从乐咳了咳,咽下口中的血,柔声道:"阿九。"
  房门吱呀一响,言久带着苦笑走了出来。

  两年未见,言久的头发长了,乱糟糟地披在肩上。晒黑的肤色和硬气了些的眉目令他多了几分成熟,身上的装束却还是自少年时便喜欢的款式。棉布背心,宽松短裤,脚上一双夹趾拖鞋。
  李从乐松开眉头,看着他的视线里,一时有太多话无从说起。隔了许久,才问候一声,"好久不见。"
  言久摇了摇头,笑容更苦,"还真不如不见。"
  满屋子的知了受不住热似的疯叫起来。谢梁笑了笑,向他招手,"阿九,过来。"
  "知道了,老板。"
  言久撑着墙壁,慢腾腾地朝谢梁挪去。移动的姿势有些奇怪,一只脚还算利索,另一只却是被拖着往前,鞋底一路擦着地板。稍一走快,便有些不稳。小腿瘦得怪异,膝盖处一条蜿蜒向下的疤痕触目惊心。
  李从乐眼中神色先是茫然,而后一悲。喉间的血又是一口涌入口中,咳了几声,才堪堪咽下。
  ——言久竟是瘸了。

  谢梁站起来,忽地一拳招呼上言久的脸。
  言久捂住嘴角,踉跄着退了几步,血从指缝里喷涌而出。谢梁把相框放在桌上,指着它问,"阿九,你自己说说。这一拳是轻了,还是重了?"
  言久擦干了血,大笑出声,"轻了,当然是轻了。小凡长得那么可爱,我当初都不忍心下手。"
  谦叔递上一个针筒,谢梁转了一转,将它丢入言久手里。
  "给你一个机会。"言久盯着针筒上的药名,偏头看了看李从乐,又转回谢梁脸上。谢梁点头示意他,"两年不碰,总还记得自己的看家本事。"
  言久顿了片刻,像是定了决心,才将针筒和手一起插进裤袋,松松垮垮地朝李从乐走去。
  李从乐的眉头皱得更深,眼里简直就要闷出火来。言久俯身挑开针套,找准了脉络,扎入他的手背。针筒里的液体缓缓注入李从乐体内,言久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他是真的气坏了,你好自为之。"
  李从乐全身一震,原本僵硬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无力地瘫倒在椅背上。只有看向言久的那双眼睛依然有力,深埋的神色里满含愧疚与感激。
  "我明白。"

  言久笑了笑,收回手,懒懒退回墙边。过了几分钟,谦叔上前按了按李从乐松弛的手臂和腿部,回头道:"少爷,见效了。"
  谢梁含笑看着他,道:"再等等吧。"
  "是。"
  谦叔重又退了下去,一屋子人都噤声侯着,仿佛入睡一般安静。知了的声音在静默的漩涡中愈来愈大,简直要吵破人的耳膜。
  终于,敲门声轻轻响了起来。
  李凡稚嫩又开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爸爸,我们回来了。"
  李从乐微微一动,谢梁却笑着将手放到唇上,向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李凡又唤了一声,见没人应声,便撒娇似的嘟哝了一句。另外一人没有答他的话,仿佛感受到了四周的异样,只是谨慎地沉默着。
  接着,门口响起了钥匙碰撞的清脆声响。
  此刻再多的警告也不能等了。李从乐勉强提上一口气,突然高声喊道:"凡凡,自己开门进来!"
  李凡有些不知所措,"爸爸?"
  钥匙转动的声音停了。李从乐稳住呼吸,放柔声气,朝门外的另一人道:"明轩,多谢你送凡凡回家。天不早了,你先自己回家,好吗。"

  "好。"
  李明轩回答他,松开了李凡的手。
  他明白的。只有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李从乐才会叫他的名字。
  四周依然安静得不寻常。李明轩大步跑过长廊,纵身攀下阶梯的扶手,落到下一层的台阶上,又如此跳下几层。
  楼梯口的光渐渐近了,他翻下栏杆,落在斑驳的阴影里。
  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人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谢梁走近李从乐,眼里兴味盎然,"我听你的房东说,和你住在一起的有两个人。你何必急着把他赶走?"
  李从乐动了动干涩的喉头,嘶哑答道:"他只是附近的小孩,我出了钱,请他来照顾凡凡。谢梁,帮里的事,何必让外人知道?"
  "哦?"谢梁按着他的肩膀,笑道:"没关系,我不介意。请他进来吧,凡凡受他照顾,我怎么也要谢一声。"
  门外的推搡声越来越近。谢梁摆了摆手,便有人会意地推开房门。
  哭着的李凡和满脸是血的李明轩一齐被人带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很多大人没看过前传,所以重新写了一遍:p
前传今天起锁了待删,完结后修改重放。有兴趣的大人可以到时再看。
谢谢支持和等待。
第13章

  13、

  一见到谢梁,李凡就停了哭,擦了擦脸,乖巧地喊了一声:"小舅舅。"
  他虽然小,却古灵精怪。知道眼泪对谢梁无效,就不多浪费。
  谢梁熄了手里的烟,笑意里满是疼爱,"凡凡乖,过来。"
  李凡摇了摇头,看到被绑住的爸爸,眼眶里的水光又不由得慢慢蓄起。谢梁身后跟着许多凶神恶煞的打手,李凡擦干眼泪,突然跑到李明轩身前:"哥哥,抱。"
  李明轩低身把他抱起。谢梁看得好笑,转身同李从乐打趣:"阿乐,看来你把小凡教得很好。他才这么小,就知道护着自己的东西,比我们当初出息多了。"
  李明轩戒备地抱着李凡,扫过身边围近的人手。谦叔上前一步,和善地问他:"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李明轩老实回答:"苏北路1巷7栋。"想了想,才答出门牌号。
  谦叔挥手叫人去查,转头又问起他的名字。李明轩垂头不语,旁边有人一脚踹在了他的腰上:"问你话呢!"
  这一脚踹得重,李明轩一个踉跄,往前扑去。李凡抱着他的脖子往后摔,眼见就要被砸下地。李从乐面色一变,身子微微一动,却又瘫倒在椅背上,看着李明轩单手撑地,一个转身,把自己垫在李凡身下。

  谢梁皱了皱眉,谦叔转身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吩咐他:"小心些。"
  那人诺诺应是,李明轩从地上爬起来,仍然面色阴郁地一言不发。谢梁却不着急,又点起一根烟,从呼出的眼圈里眯眼打量着李明轩。
  李明轩被两个彪形大汉夹在当中,有人碰他,他便假意挣扎一下,不着痕迹地朝李从乐近了半身,眼睛扫过他身上的绳子和下垂的手,最后定格在他的双眼。李从乐朝他摇了摇头,就见李明轩整个身体松了下来。
  谢梁突然掐灭了烟。
  谦叔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一阵,眉头松了又紧,随后向谢梁报告,"确实有一户人家。儿子姓向,叫明轩。对了照片,就是这个。"
  李从乐微微一愣,面上竟也闪过一丝迷惑。
  这表情转瞬即逝,他垂下头想了几秒,再抬起时,又是一片笃定。
  谦叔问:"这个孩子怎么处置?用不用我先叫人带走,完事再把他放了。"
  谢梁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李从乐,听完谦叔的话,笑了一笑,却不理他,径直朝李从乐走去,神色暧昧地贴近他说了一句:
  "阿乐,我们来试一试,看你到底有没有骗我。"
  李从乐来不及答话,忽地眼前一花,被他横起一脚狠狠踹飞出去,正落在李明轩脚下。李从乐左肩着地,只听见"喀拉"一声,肩膀已经脱了臼。
  谢梁冷冷一笑,从墙边挑起一根铁棍,似乎真要对李从乐下次狠手。
  李明轩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还来不及多想,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李从乐扶了起来。李凡哇哇地哭得凶猛,他心思一乱,那个字竟附在李从乐耳旁脱口而出。
  "爸……"

  一只手突然越过李凡掐住了他的脖子。谢梁一身煞气,面无表情地把他提了起来,"你刚才叫他什么?"
  李明轩一时背气,涨红着脸说不出话。空着的一只手挥向谢梁腋下,却被他轻易地扭到身后,顿时动弹不得。
  李从乐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却被谦叔轻轻按住。
  "说。"
  谢梁的眼神愈发冰冷,手下越重,逼得李明轩后仰起头,张开嘴来大口呼吸,连抱着李凡的手也开始轻轻颤抖。李凡哭得更凶,流着鼻涕一口咬在谢梁手上,边含糊不清地骂:"坏舅舅、坏舅舅。"
  谢梁放开李明轩背后的手,轻轻捏住李凡的下颌,将他的嘴松开。手顺势往下,移向李凡的腰间,边温声安抚他,"乖,舅舅抱你。"
  途中碰到的一只手臂却令他微微一顿。
  李明轩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绕上前来,不轻不重地按在李凡的喉间。谢梁目光一寒,李明轩的手又紧了一些,李凡有些难受地瓮动着鼻子。
  小孩子比不得大人,稍一使劲,就要捏碎了。
  李明轩哑着喉咙,破碎不全地吐出两个字:"松,手。"
  谢梁看向他开始发青的脸,发现他也正从半开的眼缝中冷冷瞥着自己。少年人不知掩饰,那一抹仇恨和蔑视便在眼神中袒露出来。
  谢梁松开手,向后轻轻一挥,拉栓声顿起,数个黑洞洞的枪口齐齐对准李明轩。
  李明轩猛咳几声,微微松开了手,却依然覆在李凡颈上。李从乐皱眉看着他,他喘口气,低头道了一声歉:"爸,对不起。"

  谢梁退开半步,突然大笑不止,"哈哈,果然不是我听错。你叫他爸?"他笑得越发厉害,"阿乐,你才三十出头,竟然有个这么大的儿子。难怪他们一直找不到你,是我气得糊涂,告诉他们你的野种顶多只有十三四,没料到又被你摆了一道!"
  他低下头来,笑得柔和:"原来张玉芳生的不是你的种,你为什么故意要惹我生气?"
  李从乐一时无话可答,有些担心地抬头看向李明轩。
  当初李明轩还小,不知他的年纪,也从没问过自己是否他的生父。李从乐隐约觉得,他知道,可他从来不敢肯定。倘若李明轩一直将自己当作亲生父亲,如今知道被骗,不知该做何感想?
  哪知李明轩只是皱了皱眉,上前一步,说:"你错了,他是我爸。"
  谢梁抬头看他,李明轩竟然不怕,像是故意要和他对干一般提高了声调:"我说谁是,谁就是。"

  谢梁笑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李明轩怒目而视,谢梁却不甚在意,只抱胸仔细打量了一阵他的眉目。刚才只当他是过场,没有太多注意,现在看久了,倒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谢梁别开眼,兴致高了起来,"谦叔,你仔细看看,有没有觉得他像谁?"
  谦叔比谢梁看得久,早已有了答案:"少爷,我大概是老眼昏花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有几分像年轻时的钟淮。那时候他斗起狠,也是这种性子。不过钟淮死时孤苦伶仃,没能留下一个儿女。我看又不大可能。"
  "这就要问阿乐了。"
  谢梁提起李从乐,松开他身上的绳索,大步跨过人群,毫不留情地把他摔进卧室:"谦叔,我们单独谈一谈。您帮我守一守,不要把人丢了。"
  "是。"

  门被重重地踢上,"咔哒"一声,已落了锁。
  言久忍不住上前一步,谦叔拦住他,温声道:"阿九,不要再闯祸。"
  言久停了下来,李明轩那边却一阵骚乱。几个人被踢翻在地,李明轩抱着李凡冲上前,谦叔看似随意地上前一挡,李明轩低吼一声撞向他,却反被硬生生弹出几步。刚一站定,谦叔已经贴着他搭住了他两手腕骨,他只觉双手一麻,李凡就已经落入了谦叔手中。
  有人上前把他押住,谦叔走开去摸了摸李凡的头:"小少爷,怕吗?"
  李凡摇了摇头,不住回头去看李明轩:"爷爷,我想和哥哥在一起。你不要打他,好不好。"
  "好。"
  谦叔应道,轻轻将李凡放在沙发上,招手命人押着李明轩上前。一个不注意,李凡又已溜下沙发,跑过去可怜兮兮地牵起了李明轩的手。
  言久见谦叔担心,便走上前道:"谦叔,再给我一针吧。"
  谦叔会意地递给他,言久将针扎入李明轩手背,对着他的眼等了一阵,接着松开手,顺势接住他软下的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那药:抱歉了民那,那并不是春药=。=,只是很小剂量的潘可罗宁或万可松。事实上因为只呆过内科的关系我也没给病人注射过肌松药(与麻醉一起倒是有),不知是不是这个反应,将就看吧。反正就当是让主角不能动的某科幻药就好:p
第14章

  14、

  雨后的空气有些潮湿,木质地板也浸上了一丝寒意。李从乐倒在地上,后脑磕着床角,额上坠下几滴汗,顺着眼眶漫进眼角,他只得闭上了眼。
  谢梁蹲下来,默不作声地看了他许久,手伸到他胸前,却只是掏出一包烟。
  "人人都以为钟淮断了后,只知有个不争气的钟大少,年纪轻轻就中毒死了。当初钟淮为他儿子发了疯,差点没把整座城掀过来。……呵,你记得他那时怎么放话?"
  "有胆断我钟家的香火,就别想留全身!"他说着边笑起来:"这出戏演得像模像样,连我也被骗了。"
  李从乐眼睑轻颤,谢梁吐出一口烟圈,笑着下了结论:"他就是钟淮和张玉芳的种。"
  李从乐感觉到烟草味的靠近,浓烈的,夹杂了他和谢梁的喜好。他想摇头,却不能动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芳姐的孩子。"
  谢梁靠得太近,叫他觉得莫名地压抑。而紧张总是叫人犯错: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开始示弱了。

  谢梁笑了,"是张玉芳的,不是你的。你总算肯亲口承认,"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让我来猜猜看,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
  李从乐忽地睁开眼,对上谢梁怒火中烧的视线。谢梁没有如同以往一般善用掩藏,他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有多生气。
  "张玉芳的儿子只是个幌子,阿乐,你想试探我。你以为你和萌萌以外的人有了种,我就会认输了放开你,让你去和女人过。说不定运气好,我还能看了你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对不对?"
  李从乐微微一愣,眼里霎时暗潮汹涌,却又很快垂下眼去。
  谢梁冷笑一声,大力掐住他的下颌,逼他抬眼,"可惜了,我从来没打算如你的意。你以为一两个女人就能叫我放手?阿乐,你未免太小看我。你是我从文昌街捡回来的,"他摩挲着李从乐的嘴角,埋藏了太久的焦躁终于爆发成铺天的怒意:"这些,从头到尾每一寸都是我的东西。——想逃?"
  他阴郁地笑了笑,手按上李从乐的腰部,像是顿了几秒,却又"啧"了一声,烦躁地抽开了皮带,粗鲁地把他翻了过去。
  衣衫凌乱,李从乐无力去挡。后腰上一条深长蜿蜒到腰侧的刀疤便露出来。
  那是他十七岁那年为谢梁挡下的。当时只有他们和丁磊,没有文兴帮,他们三个人对上对街的混混。挡那一刀似乎只是惯性使然,他没有想过为什么,也没料到伤口会留下这么多年。
  谢梁低头吻上它,"你一辈子都别想。逃到哪里,我都不会放过你。"
  李从乐感觉到疼痛。深入骨髓的疲惫也趁机涌上,渐渐向四肢蔓延。谢梁的手撑在身侧,他费力动了动,无力地覆上了他的手背。

  客厅里十分安静,时间因此显得漫长起来。谦叔想,谢梁进去的时间或许太长了些。
  胸口传来一阵震动,接着手机响了。
  谦叔看了看号码,走到窗口去接起,"六哥。"
  谦叔年岁已高,如今这条道上能让他用上尊称的人早已寥寥无几,秦六却是其中一个。当初文兴势大的时候,谢梁的老子算是在南方声名显赫,到北边来却还是比不过秦六。
  北方的几个大城里,秦六算是独霸一方,如今他年逾七十,势头却仍然不减。谦叔跟他做过几宗生意,更是知道他不好对付。
  秦六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接着便是问罪:"阿谦,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天你怎么犯糊涂了,竟然敢找人来抢我的货?"
  谦叔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不可能。六哥,是不是有人弄错了?"
  "笑话!我满仓库的粉难道是凭空丢了?刚抓到一个小崽子,我掰碎了他的嘴,才查出他是文兴的杂碎。你和谢家小子中午上来北边,我下午就丢了货。好好给我说清楚,这又是怎么回事?"
  谦叔笑道:"那就更是有误会了。六哥知道,文兴早不做白粉生意,怎么会和你抢。"
  "嘴上功夫谁不会。"秦六不耐烦地道:"除非你现在过来一趟,亲自给我认出这杂碎是谁,我们还能坐下来谈谈。否则,你看着办!"
  说罢已撂下电话,谦叔神色锐利地扫过房里的十余人,思索片刻,还是走到卧室前敲了敲门。
  "少爷,秦六爷有找,我过去一趟。"
  谢梁哑声道:"去吧。"

  谦叔带走了半数人,客厅里便只留五个。带头的围紧了些,其余的也顺势跟上,把李凡和李明轩圈在其中。
  李凡从小被人护着,即使跟李从乐在外时,也没有遇上过这种场面。四周的人围得越拢,他的脸色也跟着越差。言久看着不对,急忙上前抱住他,一握上手,只觉冰凉不已。
  旁边的人慌了神。李凡面色苍白,胸口起伏不停,言久问他话,他也答不出来,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嘴唇眼见着就紫了起来。
  言久转头去看李明轩,未及问话,他竟比他先开口:"靠墙的抽屉,第二格!"
  言久奔过去找出药,托着李凡的头让他慢慢吸入。气雾剂见效快,李凡的呼吸一点点缓下来,到底不像刚才那么吓人。言久抚着他的背部,轻声哄着,李凡泪眼汪汪地看着四周陌生的脸,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耳边。
  "九叔叔,我怕……"
  言久了然,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起身招呼带头的男人,"你们把他吓坏啦。阿斌,你带几个出去,在门外守着,这里留两个人就好。"
  阿斌一时犹豫,考虑数秒,低头见到李凡惧怕的目光,还是点了头。他们跟着谢梁多年,清楚言久的身手,也明白他说话的分量。
  言久笑笑地送他们出门,转身时顺手带上了门锁。

  房间里的人少了,李凡的表情便生动起来。过了片刻,却又不安分地扭起身子,脚在沙发边上磨蹭。言久问怎么了,他可怜兮兮地答:"我要尿尿……"
  言久失笑,"快去吧。"
  李凡蹦下沙发就要溜去厕所,一旁稍为年轻的男人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低下身来问他:"哥哥陪你去,好不好?"
  大约是怕李凡害怕,那张粗犷的脸上竟还挤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李凡嘟起嘴,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开。
  客厅里剩下的男人舒了口气,从兜里抽出一根烟来点上。
  李凡这个小恶魔一离开,他守着的就只剩下一个不能动的后生仔,旁边尚有言久坐镇,心里到底轻松不少。
  李凡从小调皮,跟着谢梁的人都见识过,现在长大了,也还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男人一边庆幸跟进去的不是自己,边忍不住朝紧闭的厕所门看了一眼。
  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瘫在沙发上的李明轩突然窜了起来。
  男人感到耳边的动静,急忙挥手去挡,却仍是慢了一步。李明轩一个侧踢扫中他下颌,将他的呼声逼回喉间,一道把他掀翻在地。下一秒,一只脚已经稳稳踩住他伸向腰间的手,李明轩压在他的背上,粗暴地按住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利刃般坠下,砍上他的后颈。
  男人昏了过去,李明轩从他腰间抽出枪,转身看向旁边仍坐得悠闲的那个人。
  言久缩进沙发里,无奈地投降,"我不会打架,别找我。"
  李明轩面色奇怪地看着他,随即拉开枪栓。言久暗叫一声糟,却只听到他走开前道了一声谢。
  地上的男人被移到沙发后,李明轩像猫一样弓起身子,悄无声息地靠在了厕所旁的墙边。

  李凡闹得男人一身湿透,才终于肯罢手,蹦蹦跳跳去跑去开门。男人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水渍,心里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小兔崽子"。
  身子一半探出门,脑门上突然多了一把枪。
  "别动。"
  他惊讶地发现这声音来自一个原本不该站在这里的人,刚想出声警告,李明轩却又把枪往前顶了顶:"闭嘴。"
  男人识相的收了声。
  李明轩上前绞住他的手,枪托利落地砸上后脑,在男人坠地前接住了他的身体。
  房里的动静多少惊动了门外的人。有人扭了扭门把,接着不客气地拍起门来。
  "里头怎么了?"
  言久走过去拎开一条门缝,笑眯眯地对上阿斌的冷脸:"小凡找我们捉迷藏,四处翻得一团乱,你们要不要一起来玩?"
  李凡从他的身下挤进半张脸,兴致勃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阿斌哥哥想进来,就要先脱掉裤子,以前我在你□上画的大象还没画完。"
  其他人噗嗤偷笑,阿斌脸上红了又黑,退开几步,连连摆手:"不必了,你们自己去玩吧。"
  李凡不高兴地撇起嘴,把房门关得震天响。

  李明轩屏息站在卧室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房门。
  握枪的手静静垂在身边,那紧绷的手臂却像一根满张的弹簧,仿佛随时都要抡起。李明轩一眼不眨地盯着门把,等待谢梁走近来转动它的那一刻。
  ——他不紧张,甚至还有些许兴奋。
  或许是太年轻,对于可能到来的死亡危险,他还没能生出应有的畏惧。相反地,他竟跃跃欲试。
  然而,敲了不下十次之后,卧室里仍然没有传来丝毫动静。
  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应声。李明轩停下手,仔细侧耳去听,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喘息和碰撞。
  他莫名地有些焦躁,停在门框上的手忍不住重重一锤。门颤动起来,发出低沉的钝响,里面的人却像是无暇理会他,竟连一丝反应都没有给。
  李明轩皱起眉,大力地拍起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失败了,还是没写完:p
第15章

  15、

  李从乐松开谢梁的手背,把空了的针筒丢到一旁。压在谢梁的手却仍不敢放松,死死横在他的胸前。
  敲门声越来越大,过了几秒,却又戛然而止。
  谢梁眼里的火几乎要将他烧尽,良久,却又怒极反笑:"言久,他真是够种!"
  李从乐沉默着,一瘸一拐地将谢梁扶到床上,俯身整理他凌乱的衣物。谢梁垂头看着他的侧脸,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眼里的神色愈来愈深,连那抹怒火也被遮掩起来。
  "阿乐。"
  他突然出声叫他,似乎是有话要说。
  李从乐略停了停,却还是闷不做声地将他最后一粒纽扣扣上。谢梁的视线紧逼着他,他有些踌躇地抬起头,不知如今两人之间还能在说些什么。
  今天是他设计了谢梁,然而他必须走——必须带着李明轩走,纵然谢梁对着他破口大骂,从此不再认他这个兄弟,他也无话可说。
  只是他的心中,仍有一股莫名的骚乱,在隐隐抗拒着这种结局。
  "阿乐,你真叫我失望。"谢梁开了口,却不是他预料中的恶语,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简直像是一句玩笑。唯有谢梁冷淡的表情,提醒他并非如此。
  "你仔细数一数,从谢萌死的那天起,你骗过我多少次?我把你当做最亲的人,这么多年,我从来都只信你。我对你,就算再多不对,也没有一句谎话。"他沉下声,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以为我不说,这里就真的是铜墙铁壁?"
  谢梁似乎从来不曾如此对他坦白过自己的情绪。他们认识太久,有些话原本不必说,一旦说出来,反倒像是一种了结。
  李从乐并不喜欢这种滋味。
  然而再多的话也是徒然,他只能干涩地答一句:"对不起。"
  谢梁面带讥讽地笑了起来,李从乐不再多言,伸手要将他扶起。谢梁却不买账地往后仰了仰,厌恶似的啧了一声,"叫言久来。"

  李从乐打开房门,外间一片凌乱。李明轩被五花大绑地困在椅子上,言久见了他,连忙举起双手以示无辜:"不能怪我,他刚才发疯了。"
  李从乐点了点头,道了一声谢,接住哭哭啼啼扑过来的李凡。
  "谢梁叫你进去,你能不能帮忙扶他一把?"
  言久苦下脸来,见李从乐面有歉意,又赶紧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往卧室里慢腾腾地挪去。边挪边暗暗叫苦:"这下可死定啦……"
  李从乐去开门的那段时间,谢梁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言久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住,他竟也没说一句重话,只闭了眼随他往外走。言久心里直道好运气,愈发殷勤起来。
  李从乐松开绑住李明轩的绳子,抓起他的手一看,关节上的皮早已磨破,手背上溅得四处是血。他抹去一些尚温热的血迹,却不多问,接过李明轩手里的枪,轻声道:"走吧。"
  李明轩的视线恶狠狠地越过他,盯住门口。谢梁出来的一刻,他却已平复下来,低低喘了一口气,抱起李凡,随李从乐往外走。

  见到提枪出来的李从乐,蹲在门口抽大烟的一众人顿时吓了一跳。
  阿斌到底见得多些,顷刻已镇定下来,恭敬叫了一声"乐哥",便挥手叫人把门口围住,手中的枪也上膛端稳。
  李从乐朝他点了点头,把身后的谢梁亮出来,示意他道:"阿斌,你让一让。"
  阿斌一时惊诧,身边的人已经拿出手机向谦叔报备。阿斌见谢梁步履不稳,言久又挨着李从乐,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收起枪来缓声道:"乐哥,大伙兄弟一场,何必弄成这样。"
  李从乐知他故意拖延时间,便不再与他周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逼他让出一条道:"对不住,以后再同你谢罪。"
  谢梁的车停在楼下十米开外,李明轩抱着李凡先行,李从乐则殿在末尾。李从乐原本用枪抵着谢梁腰部,先前看不出端倪,如此一来却叫阿斌看了个清楚。
  抵上谢梁后腰只是枪托,却并非枪口。
  有机会!阿斌心里暗道,纵身就要往前。刚动一步,紧贴着鞋尖前的地板就咻地溅起一阵火花,李从乐抡回枪,无声警告了他一眼。
  阿斌心头一凉,只得抹了抹额角的汗,老实退回原处。

  车开出一片民居,上了城郊高速。
  谢梁和言久在后座坐着,李凡靠在李明轩怀里,抽着鼻子瑟瑟发抖。言久伸长手臂抱过他,轻言细语地哄他打了一针。
  李凡很快便安稳地睡了。
  阿斌带人跟在车后,不敢太靠近,却也始终没让李从乐拉开距离。
  车上了一条宽阔的直道,阿斌悄悄松了一口气,抓住空隙打了个电话给谦叔。刚挂上线,只觉眼前一花,谢梁的车竟原地一个大弯,没头没脑地撞进了路旁的灌木丛里。
  阿斌赶上去,只见参差的灌木里隐着一条废弃的旧道,分岔延向两边。那车却早已消失了。

  沿左手的路开出三里,经两个岔道,就可以开上国道。
  李从乐之前已把附近的路摸得熟透,等上了国道,阿斌的车早已不见踪影。车又走了几里,才停在路边一个隐秘的角落。
  李明轩跳下车。李从乐也半开车门,招呼言久:"下去。"
  言久惊诧道:"小凡呢?"
  "他不走。"李从乐顿了顿,避开谢梁的视线,道:"我们一起走。"
  李凡是谢梁最宠爱的孩子,是他最疼的妹妹亲生的骨肉。比起无止尽的颠沛流离,总还是交给谢梁叫他放心。
  言久了然点头,见到李从乐催促的眼神,却又笑着对他摆了摆手:"我也不走。"
  李从乐显然愣了一愣,"怎么?"
  言久耸肩道:"我这两年拼了命活下来,就为了见一个人,如今人没见到,我怎么舍得离开文兴?跟你一去,不知哪年哪月才有机会回来。你走吧,我帮你算帮到了底,从今以后我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千万别再给我找麻烦。"
  李从乐懂得他的意思,言久为人固执,有了自己的打算,就从来不会回头。可对着一言不发阴沉的谢梁,叫他如何放得下心?
  他仍在犹豫,言久却已经不耐地"啧"了一声,起身替他推开车门,把他拍了出去。
  李从乐知他脾性,也就不再折腾,道了声"一路小心",便带着李明轩翻过路中间的栏杆,越过绿化带,向着反方向的车道跑去。

  言久打开车门,回头对着谢梁打哈哈,"梁哥,这次是我对不住你。您大人有大量,等我跑远点再来捉我。"
  谢梁冷冷一笑,言久尚未消退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因为他惊诧地发现,原来应该动弹不得的谢梁竟然动了!
  谢梁的手已经到了他胸前,一个横撸,把他掀翻到了车外。言久挣扎着爬起,却被他拎住胳膊,一招卸下一条。
  这几招力道沉稳难挡,哪像全身无力的模样。言久惊恐地道:"梁哥,你什么时候……"
  谢梁笑道:"比你想象的早点。"
  李从乐的针头送入他手背时,两人一阵挣动,药便只进去了一半。药效自然比预期要短,只在半路上,他就已经渐渐恢复了知觉。
  只是一对三的亏本买卖,谢梁从来都不会做。
  言久颓然倒在地上,谢梁半跪着压住他的前胸,五指抵住他的喉口,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对面车道上飞驰而过的几辆汽车。指示牌显示对面通往市区,这段时间里,路上过了九辆车,后面便是一阵空挡。
  谢梁掏出手机来,拨通了谦叔的号码。
  谦叔声音焦急,听他口气稳当地说出"我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身后传来一阵剧烈的轮胎摩擦声,阿斌跳下车,满头大汗地赶到谢梁身前。谢梁指了指对面的车道,拇指右摆,对准市区的方向。阿斌随即会意,留下几个人保护谢梁,自己带人追了上去。
  谢梁接着对谦叔吩咐:"他们八成进了市区,你记下这几个车牌,搞清它们的去向。"他一连报出刚才的九个车牌号,谦叔一一记下,谢梁顿了一口气,又问:"谦叔,六爷还在么?"
  谦叔道:"事情谈妥了,六爷的车还跟着我们,不知什么打算。"
  "帮我转给他。"
  谦叔道了声是,把电话转给秦六。秦六在电话里笑意盈盈,谢梁便也不客气地笑了。
  "六爷,我想请您帮一个忙。"

  谢梁说话之间,手下的力道已越来越紧。言久面色青紫,等谢梁挂上电话时,几乎只剩下一口气。谢梁皱了皱眉,手指毫不留情地往前一抵,似乎当真动了杀意。
  言久拼着最后一口气,破碎不全地道:"梁哥……你……真……杀了我……阿乐……回……不来……"
  谢梁神色不变,手下却未及察觉地轻轻一放。
  言久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知机会仅此一次,便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提脚踹上谢梁腰部,从他身下逃了出来。
  谢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言久猛咳数声,缓过气来。见到谢梁的神色,心中竟也恻然,忍不住爬上前道,"梁哥,你……你把阿乐逼得太紧。"他想了想,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心里话:"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不是那种人。"
  谢梁背对他走开:"滚!"

  天色不觉已接近黄昏,残阳将落未落。谢梁关上车门,坐进车里抽起了烟,车同人一起拢进夕阳的光里,只余一个冷落的轮廓。
  言久发了会儿呆,才跳起来,拦了一辆出城的中巴。
  车子走了一段,售票员过来招呼他买票,他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司机骂骂咧咧地把他赶下了车,他却也不介意,乐呵呵地独自走在高速公路上。
  等手臂的麻木好了一些,他便艰难地掏出从谢梁手下兜里顺来的手机打电话。
  很幸运,电话竟接通了。
  谢家的大少爷似乎刚从觥筹交错里出来,声音懒懒地,还带着一丝微醺。
  言久听着他的声音,才真实地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不由得开心地道:
  "刚才杀点被你弟弟掐死了。"
  谢怀真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笑道:"刚从岛上回来,怎么又去惹他?以后要学着安分一点。"
  言久撒起娇来,"一回来又碰见他和阿乐对上,我有什么法子。"他笑了笑,蹦到路旁的栏杆上坐着,一双脚晃来荡去,"我可以来见你吗?"
  谢怀真柔声道:"当然。"
  言久笑嘻嘻地眯起眼,谢怀真久违的温和嗓音,叫他觉得像是回到了年少时在谢家大宅的那些岁月。他贴近话筒,忍不住缠着谢怀真多说说话,"你猜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谢怀真笑道:"总是长大了些。"
  两人闲话了几句,那头有人在叫,谢怀真终是要回去酒会。言久恋恋不舍地道了再见,谢怀真应了他,末了才忽然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阿乐呢?"
  言久痞痞地笑了,"他跑了。你说让他走,我就放他走……我总是最听你话的。"


作者有话要说:看得烦了的大人们……放心,不会很长了:p
这个故事大概比我们预想中要早结束。嘿嘿。
ps,此后的章节请大人们先勿转载,顺便,转载过危邦不入的大人帮忙撤下文好么。多谢XD
第16章
  16、

  如谢梁所料,离开他们的视线之后,李从乐就拦住了一辆开往市区的私家车。
  拦车之前他已换上一副斯文面孔,枪也随手一起插入裤兜。宽大的休闲长裤很好地掩盖了枪的形状,此时的他看上去十分普通,不过是个想搭顺风车的倒霉路人。
  私家车停到一旁,李从乐走上前去,礼貌地笑了笑,递上一张名片。
  "您好。车子半路坏了,可不可以搭上一程?"
  名片上的公司在城里有些名气,车主看过之后,表情便缓下许多,头伸出车窗来前后看了看,"坏哪儿了?怎么没见着?"
  李从乐摇头苦笑:"坏在那头的岔道上。我们有急事,就往前走了一段,等来等去也不见出租车。"
  他们运气不错,车主没再多问,了然地说了一句"常有的事",就让他们上了车。路上闲侃一阵,倒也颇为投机。进了市区,方向就缭乱起来,车主回头笑问:"哪里放你们下?"
  一向默不作声只管跟着走的李明轩竟抢先说话,"商业街,您顺路吗?"
  车主打上方向盘,"不是太远,就绕一绕吧。"

  到了傍晚,商业街上便人潮汹涌。闲下来的上班族三五成群,笑谈着赶去饭局或闲逛。李从乐道过谢,带着李明轩隐进人群里。
  一前一后的父子俩都没有说话。李从乐脚步从容,并没有急着去问李明轩为何选中这里。
  ——他总是习惯晚一些发问,只因很多事情,往往看到的比问出的要更为清楚。
  路过街角装扮绚丽的橱窗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李明轩察觉到他的异样,神色微微一闪,接着有些忐忑地跟了上来。
  李从乐靠上橱窗,余光扫过远处的人群,又很快回到李明轩脸上,"那些人,是你认识的?"
  李明轩沉默片刻,低下头来,"是。"
  他已明白李从乐指的是谁。那帮人虽隐在角落,却不时聚在一处,张望间的神色过于戒备,望向他们的目光也过于密集,实在是有些扎眼。
  李从乐沉吟道:"你年纪还小,没那么大的本事……这些和'苏北路1巷7号'的,都是钟淮的人?"
  李明轩说:"是。"
  李从乐点头道:"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还替你留了一手。"
  这句话语调冷淡,听不出其中的意思。李明轩竟有些焦急起来,慌忙上前扯住他的手,"爸,我不是有意瞒你。当年姓钟的只来看过我一次,我也不知他是谁。那天他走时给了我一个号码,叫我走投无路再用上。我本来不想,到了七月和你走散,才忍不住和他们联系。"
  "七月……"李从乐往回想了想,正是他和丁磊约好见面的那几天。当天在旅馆里,李明轩的确不同往常,他却没有多想。他不由笑了笑,道:"看来马当路对上丁磊的那帮人,也和你脱不了关系。"
  李明轩沉默不语,神色间却已默认。李从乐收起笑容:"当初在火车上原以为你是随口说说……我小看了你,你果然长大了。"
  这句话算是难得的赞赏,李明轩却没有因此高兴,反倒愈发慌张起来,握紧李从乐的手不放。
  火车上的话,他记得很牢。李从乐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他急躁中竟低低喊了一句,"爸,你不要走。"
  李从乐微微一愣,一时竟不知怎么答话。
  周围人声鼎沸,愈发嘈杂。远处的接口突然停下几辆黑色轿车,一群人身手敏捷地跳下,转眼间已越过护栏过了街。
  李从乐神色一凛,往前急迈几步,挥拳砸上嵌入墙角的消防栓。刺耳的警报顿时响起,人群慌乱起来,一时混乱不堪。李从乐抓住李明轩往前带,"走!"

  秦六爷的人马果然不俗,这么片刻时间,已经找到九辆车的落脚点。谦叔在车上接了报告,不声不响地遣人跟上秦六手下。
  这些人都是从附近匆忙赶来,动作却很快。三十一个地方,没有落下一处。
  谦叔没有通知谢梁,独自揽了大局。姜还是老的辣,他心知谢梁虽狠,对上李从乐的时候,胜算却弱了些。
  过了几分钟,手下来了电话。说是市中心的商业街乱了,人可能在那里。
  谦叔吩咐:"人让秦六的去跟,你带着枪上高处,眼神给我看准些。"
  手下答了一句是,似乎转入了室内。奔跑中又说了几句情况,片刻后就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谦叔,这一枪打出去,不管死活?"
  谦叔神色淡然:"东升的余孽通通扫掉。其余的人,你自己看着办。能留下命的留下最好,万一没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
  男人挂下电话,眯眼贴近瞄准器,很快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警铃一响,跟着李明轩的人也随即有了反应,迅速对上闯入商业街的那帮人。不知谁在暗处放了一枪,路上的行人顿时抱头尖叫起来,失了方向地四处乱逃。
  李从乐带着李明轩一路跌撞,过了中段,才好一些。许多人慌慌张张地躲进店铺,李从乐也跟着他们往里移,再贴着墙角摸向前去。
  远处一点银光在玻璃橱窗上一闪而过,随即追上李明轩奔跑的脚步,凝成朱红一点,藏进他的发间。李明轩转头望去,只见对侧商铺顶楼一个模糊的人影。
  李从乐心觉不好,来不及叫一声"小心",已直接扑了上去,往前一滚,把李明轩压在身下。
  头顶的玻璃砰然一响,随着室内的尖叫四下散落。李从乐撑起身子往前一跃,堪堪躲过尖锐的碎片。
  晃动中只见对面人影似乎动了一动,动作之间,似乎有片刻的犹豫。他来不及爬起,手下使力将李明轩推到前方的廊柱之后,接着便感到腿上一阵灼热。
  这感觉他早已熟悉,皮肉带着血炸开,他咬咬牙用手覆住,向前滚到廊柱的阴影里。
  李明轩本一阵踉跄,此时已回过头来,焦急地把他扶起,"爸,有没有事?"
  李从乐摇头道:"没事,擦了一下。在这里停一停,我喊走时再走,往前面的柱子去。"
  李明轩点了点头,李从乐转过头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街的身影。
  来的是一个,两个……或者更多?他已无暇去想,只等着对方开始急躁的那一刻。果然,大约半分钟以后,对方微微起了身,准备移动位置,挖出这个死角。
  李从乐轻喝一声走,两人几乎同时伏低身子滑出廊柱,身后的玻璃一阵噼啪碎裂,却始终还是慢了一步。
  四周的人注意到了动静,李明轩一使眼色,附近一个不起眼的男人便突然掏出一把枪来,对准楼上的身影放了一枪,中或没中虽是未知,但总是逼得他退了几步。
  李明轩一刻不顿,那身影甫一消失,他已拉住李从乐向街尾跑去。
  途中感觉到手中一滞,他回头看了看,脚步想要慢下来,李从乐却沉着脸朝他摇头。
  褐红的血从李从乐手缝里涌出,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蜿蜒洒了一路。

  到街尾时,行人已跑得寥寥无几,李明轩喘了一口气,神色焦急地向远处张望。过了几秒,脸色突然亮了起来。
  远处一辆深色吉普飞快驶近,转眼间已停在他们身前。
  李明轩走上前去打开车门,"老爷子,你终于来啦。"
  驾驶座上的老人笑着回过头来:"少爷,真是对不住,很久没有开过车,到底还是有些生疏。路上耽误太久,让你受惊了。"
  李明轩笑着说了句"客气",把李从乐扶上了车,随即自己也跳上后座。老人踩上油门,车便甩开远处的来人疾驰而去。
  车上只有他们三人,李从乐松了口气,这才把压在腿上的手松开来。
  手一拿开,血就漫过布料直往外涌,连小腿裤管也浸得透湿。李明轩低头看到伤口,神色霎时骇然,脱了上衣撕开成条,覆上李从乐的伤口。
  李从乐说:"用点力气。"他才咬牙狠下心,使了全力将它绑住。
  血总算是止住不少,李从乐的脸却也堪堪白了一层。

  车子突然向前一弹,接着上了一档,疾矢一般驶入往北面郊区的岔道。老人沉声提醒:"坐好,有人追上来了。"
  李从乐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认出那辆轿车的车牌,心中不由一惊:谦叔竟然亲自来捉人?
  如此说来,谢梁和谦叔早知他们躲到了商业街。原以为他们遇上的是这块地上的帮手,现在看来恐怕是谢梁亲身坐阵。那么,刚才那一枪……
  腿上的剧痛将他拉回现实,晚风吹来些许水汽,原来他们已到了城外的河边。车子颠簸着驶上一座年久失修的石桥,过了最后一个石墩,竟突然间原地扫过九十度,越过丛生的杂草,跌跌碰碰地下往河滩去。
  碎沙堆积的河滩上停着一辆直升机,巨大的螺旋桨正轰鸣着旋转,卷起一阵飞沙走石。
  老人跑下车,与李明轩一同扶着李从乐往前,夹杂着沙砾的风将人脸上刮得生疼,直升机上的人打开门,跳下来朝老人挥手,"青爷,快一步走!"
  谦叔的车也已跟下河滩,有人持枪从车上跳下,远远射来的几颗流弹,正打在砰然合起的舱门上。

  直升机缓缓离地,将谦叔走下车门的身影,同不远处的城市一起抛离。

  谦叔面色阴沉地看着远去的直升机,终于还是拿出手机来,拨通了谢梁的号码。
  响了许久,才听到谢梁接起。
  "少爷,还是让他们跑了。东升有后招,竟然动了直升机。看方向是往北去,你看要不要派人去追?"他边说边挥起手,预备派人先行跟上。电话那头过久的沉默却叫他缓了一缓。
  谢梁像着他的父亲,谦叔跟着他们父子太久,有时一秒的沉默,他已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沉默让时间显得愈久,直升机化作一滴墨点,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他放下了手。
  果然,谢梁说:"不必了,谦叔。"

  夜幕偷偷降临,云雾被这深黑色笼罩,沉浮在夜空中,恍若混沌一片。
  李从乐靠在机窗前,望着无边的深夜出神。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却不甚在意地放松坐着。空气里带着暖意,他闭上眼,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他身上的伤痕多不胜数,腿上受伤却少。最早也是唯一的一次,是在十三岁遇到谢梁时,冲上去替他踢开的那一棍。
  当初他们坐在街角聊了许久的天,他也不知伤得如何。起身时才知道胫骨被敲断了,再也走不动一步。
  谢梁当时笑话他感觉迟钝,笑了许久,直到他恼羞成怒。接着便咬着烟头蹲下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背,背他去了谢家大宅。
  他的腿伤养得很快,到痊愈时,便多了一个混到一处片刻不离的好兄弟。
  他原以为,他们会做上一辈子的兄弟。
  然而世事总不是那么如意,如同现在,他只能往北,却只因谢梁在南。腿上的枪伤明白告诉他,他已被谢梁和文兴驱出门外,相识二十年,他们终是越走越远——
  他从未料到如此。
  李明轩凑近来,着急地推他,边轻声唤着:"爸、爸!"
  李从乐却仍然沉沉睡去。

  灯亮着,谦叔收起枪,带着人推开出租屋的门。
  谢梁抱着李凡抬起头,神色间有些疲惫,却还是笑着招呼了一句:"回来了,谦叔。"
  谦叔应了一声,上前几步,身后的兄弟也随之涌入。之前没见过面的都上前叫了一声"梁哥",谢梁点了点头,温和问道:"有没有兄弟受伤?"
  谦叔答道:"伤了几个,都无大碍。"顿了一顿,又道:"听说阿乐也受了点伤。"
  "哦?"
  "路上中了一枪,我没有亲见。"
  谢梁把熟睡的李凡放到一旁,站起身来,赞许似的笑了一声,"谁这么本事?我追他好几回,也没能碰到他一点皮毛。"
  开枪的是个年轻人,到底忍不住得意地站出来答了一声,"梁哥,是我。"
  谢梁点头道:"伤在哪里?"
  年轻人用手比划着自己的大腿,"就是这里,开了颗弹进去。"
  谢梁仍是笑着,道了声"好",却突然从身后的阿斌手里接过枪来,手腕翻动间,已朝年轻人指着的地方晃了一枪。一秒过后,枪又回到了阿斌腰间。
  年轻人闷哼一声,向后翻倒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从头顶滴落,他却不敢再出声,抬眼看着谢梁,眼里满是惊慌。
  谢梁走过去将他扶起,"辛苦了,等等跟着阿斌去治伤。需要多少钱,都和我说。"年轻人诺诺点头,谢梁拍上他的肩膀,笑了笑,又道:"但你要记住,有些事你现在不能做,以后也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XD,修改得晚了一点,过了星期三。╭(╯^╰)╮
第17章

  17、

  李从乐醒来时,只见到吊顶木质天花板上迂回的纹路。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夹在浅浅的带有山野味的风里。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腿伤已经处理,绑了绷带。衣料柔软舒适,应是新换不久。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从乐干脆撑起身子,对上一双苍老却仍显矍铄的眼。
  老人松开咬着的烟斗,笑道:"你醒啦。"
  李从乐点点头,有些乏力地向后靠着,也不多与他客套,一开口就直截了当,"敢问您是哪位?"
  这话是问句,可他问得笃定,显然是心里已有了几分底。
  老人也不计较,摇头笑道:"我离乡背井也有十多年,说出来你只怕不记得。当年在东升的时候,大伙都叫我一声常一刀。"
  李从乐眼神一利,接口道:"常青常老爷子,原来是您。"

  常青是钟淮带起来的拜把兄弟,年轻时钟淮带着他在道上出生入死,才拼出一个偌大东升。常青出刀快,又是出了名的不要命,因此才得了个"一刀"的名头。
  李从乐入这行的时候,早听闻过他的名声。只是那时常青早已不用亲自拿刀,旁边总有人层层保护。他与钟淮的关系紧,远不是兄弟两字足以概括,人人都知要常青为钟淮送命,他二话也不会多说。
  哪知后来钟少爷被毒死的时候,钟淮却发了狂,见人就疑神疑鬼,将整个东升弄得乌烟瘴气。常青受害最深,终是与他生了间隙,带人北上另起炉灶,从此与东升再无干系。
  消息一出,道上不是不哗然。只是当时正逢文兴洗牌,众人急着看戏,东升的这幕风头才被盖了下去。
  如今看来,却是钟淮又一招障眼法。当年钟家大少死得无声无息,他怕是心知时局险恶,才特意为自己和李明轩留了一条后路。

  李从乐想到这里,不由笑了一声,"常老爷子好义气,为了钟淮几句话,宁可把下半辈子都耗在山沟里。"
  常青吸了口烟,露出半口老黄牙来:"不敢当。做兄弟就是这辈子,还有什么话好多说?"
  李从乐笑笑,掩起眼底的神色,不再多话。
  常青走近来,仔细瞧着他冷硬的眉目,只觉底下有一股野性凶猛难驯,仿佛他一抬眼,就要冲破躯体给人一击。他无形中往后退了一步,定神道:"我知道这一路不好走,少爷有劳你照顾,才能回得如此周全。我该代东升谢你一声。"
  李从乐抬眼道:"常老爷子客气。明轩是我儿子,就算你不谢我,我也舍不得让他受苦。"
  常青皱了皱眉,想要发作,却又念及李明轩对他的亲近态度,不好多说。良久才转开话题,"少爷认了你这个干爹,也算是他的福气。如今他年纪轻轻重掌东升,你们既是父子情深,不如留在这里帮他一把?"
  李从乐摇头道:"老爷子想必忘了,东升说起来和文兴也算对家。我既然是文兴的人,又怎么好插手你们的事。"
  常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我忘是没忘,不过见谢梁在你腿上开的一枪,还以为你俩崩了。"
  李从乐将手覆上隐隐作痛的伤口,面无表情地道:"老爷子不是刚教过我,做兄弟就是这辈子。你跟钟淮这么多年,总该最明白这个道理:跟了谁,就是谁了。就算崩得再厉害,那也是给别人看的。不管受他几枪,我也是文兴的人。我该,我乐意。"
  他每说一句,常青的面色就冷下一分。
  他早知李从乐不好惹,却从不知他嘴上功夫也这么厉害。几句话间,竟堵得严实,完全没了回旋的余地。
  常青做事素来狠绝,做不成朋友,便势必不能留下。李从乐话说完就不再理他,只管闭眼假寐,他沉吟片刻,面上虽是一笑带过,心里却已暗暗起了杀意。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碎的敲门声,正好将满室暗流打破。常青叼着烟斗负手走开,李从乐扬声道:"进来。"
  李明轩推开门,两眼亮晶晶的笑得特别开心,"爸,你醒了。"
  见到床边的常青,却又微微一愣。
  常青同他点了点头,李明轩也道了一声好,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转身朝床前走去。
  到了西北,李明轩可算是焕然一新。常扎到眼睛的浏海剪了个干净,只留着细碎短发,身上也不再是地摊捞来的老气T恤,一件灰色条纹衬衫,一条黑色西装长裤,看上去颇有几分富家公子的味道。
  北方的太阳好,金灿灿地照在他脸上,看着竟像是明朗许多。
  常青就在一旁,他却也不见外,随性地趴在李从乐身边,偏着头问,"爸,好些了吗?"
  李从乐道:"嗯。"想想又问,"这是哪里?"
  李明轩答出名字,却是个不大听人提起的小城。
  李从乐点了点头,视线若有所思地瞟向窗外,再不多问。李明轩又与他闲谈几句,见他略有倦意,便直起身来,笑嘻嘻地问:"你猜现在几点?"
  他难得这么调皮,李从乐却也随他,随意算了算,道:"五点十分。"
  李明轩笑起来,"终于让你错了一次。"他拿开捂在手腕上的手,指着时针给他看,"你慢了半个小时,现在正好是晚饭时间。如果你吃得下,我就叫他们搬进来,我陪你一起吃。"
  李从乐点头应允,李明轩便拿起电话,叫人来张罗。
  他也是初来乍到,这些动作却做得行云流水,电话里也说得干脆,仿佛和这些人早已熟识。
  常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到这刻才察觉,这个年轻人有些尚不为他知晓的本事。见李明轩抬眼望他,知道自己不好再打扰,这才笑了笑,作出准备出门的手势。
  "等等,青爷。"
  走到门口,却又让李明轩叫住。常青回过头,只听他问,"秦六爷那天抓住我们的人,放是没放?"
  常青微微一愣,当时情势紧迫,他显然已经忘了这层,仔细想了想才答:"没放。"
  李明轩点头道,"我明天去找他,把人接回来。"
  "这……"常青犹豫一阵,还是摇头,"少爷,那条命只怕是不在了。"
  李明轩蹙起眉来,像是不满似的重复道:"我明天去接人,还请老爷子帮我做些准备。"

  常青完全没料到李明轩如此固执,第二天李明轩执意南下,伤透了他的脑筋。好不容易抢回的人,怎么舍得再送进虎穴?然而年轻人的倔劲显然不是一两句话能浇熄,他说再多,李明轩却只回一句。
  "老爷子,我不是回来吃白食的。要找少爷,街上不是一抓一把?没有点料,你也不会养着我。"
  常青听完一言不发,过了三刻,就命人替李明轩准备好了出城的直升机。对于李明轩的拂逆,他多少有些生气,路上只给他配了五个人。
  可就是这五个人,两天后带回了毫发无伤的李明轩,也带回了当天去做诱饵的无名小卒。被秦六折腾得四肢不全的人纵然没了意识,但好歹还是吊着一条命。
  常青身边有些辈分的人,都对李明轩换了脸色。

  当初肯脱离东升上西北来的,都是一帮讲义气的人物。钟淮从未许诺他们什么,他们乐意帮钟淮守着家当,护着钟家仅剩的香火,都是拼着一腔热血。
  这样的人,生平看重的不过也就是"义气"二字。
  如今李明轩可算是插到了他们心窝窝里,钟淮留下这么一个儿子,他们忆及当年,多少有些唏嘘,更多的则是欣慰。
  等常青从跟去的人口里得到消息,才知道他们捡了更大一块元宝:李明轩小小年纪,单枪匹马同秦六谈了一晚,竟找来秦六做了他的靠山。
  常青看着李明轩生机勃勃的脸,感慨着笑了笑,蓦地觉得自己老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何不是这个道理。

  经历了这么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动作,李明轩却像是毫无自觉。把人交给了常青,便轻轻松松地跳上楼,去找仍在房中养伤的李从乐。
  李从乐腿上的伤已好了不少,再过几天就可以略略下床走动。李明轩人未进来,声已先至。
  "爸。"
  李从乐抬起头,见到他大汗淋漓的脸,虽没说话,脸上的神色却缓下几分。
  李明轩拖过椅子,照例趴在他的身边,见李从乐瞥向他,忍不住笑着抱怨了几句:"出门没有你带我,好不习惯。这一趟不但累,还麻烦。我昨天才知道,原来人老了脾气都要变坏,话说得好好的,居然说打就打。秦六爷几枪出手,差点在我身上捅了六个窟窿。"
  这么一长串下来,简直与平日里寡言的李明轩大相径庭。
  李从乐静静听他说完,等他脸上兴奋的神色消退了些,才出声提醒他:"以后老爷子的话要多听听,逞强不在一时。"
  李明轩长舒口气,咧嘴笑起来,"他们只是嘴上不想我去。可我真去了,他们才高兴。"房间里有一丝闷热,他站起来,擦掉满头大汗,又用干净的袖口擦去李从乐额上一层薄薄汗珠,一双眼里自信满满,"爸,不用担心我,现在该轮到我来照顾你。"

  说话间,常青安排的佣人已经敲门进来,看着不年轻,体格却健壮。李明轩问:"什么事?"
  佣人斟酌着答道:"差不多该清洗换药了。我放好了热水,要是李先生方便,我现在就服侍他去洗。"
  他说着,已上前要来扶李从乐。
  李明轩将他推开,道:"我来。"
  李从乐一只脚尚能活动,扶他不算困难。佣人却不敢走远,仍紧紧地在他们身后跟着,李明轩皱起眉头,停下步子吩咐他,"你先去忙自己的。"
  佣人嚅嗫道:"也没什么要忙的……"见李明轩的脸色,又连忙住了口。

  浴室就在走廊尽头,与主卧连着。李明轩把李从乐扶到门口,一打开,只觉热气氤氲。李从乐的眉目模糊起来,李明轩凑近去,只听他说:"到这里可以了,我自己来。"
  李明轩摇头道:"爸,我替你擦背。"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额头,毫不费力地将他拎出门外。
  "洗澡又不是什么大事,两个人还嫌挤。"

  李明轩知他不喜人多插手,也就不再任性多事。在门口站了会儿,却还是不放心,便靠着门口滑下来,单膝屈着坐在地板上,大声和里边聊天。
  李从乐搭一句没一句,听得更多的倒是水声。
  温热的水汽从门缝里露出来,贴在脸上暖和又湿润。李明轩到底是累了,说了几句,就渐渐没了声息。
  水声停了,李从乐打开门,见到他靠在墙边熟睡的脸,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地板上湿意太重,一踩一个脚印。李从乐上前几步,费力地把他扶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应当八章以内结束。我仔细算了算是六章,可能超支一点XD。
第18章

  18、

  不过两天,常青开始放手教李明轩做起生意。
  李从乐仍然留在客房里养伤,常青留了两个人照顾他,却都是粗手粗脚的大个子,腰间配着枪。李从乐心知他的意思,倒也懒得点破。
  看管他的人早听说钟淮是被他和谢梁挑下马,更是一刻不敢放松,盯着他的视线里满是畏惧和戒备。
  李从乐在暗处呆惯了,被人如此注目,却是少见。贴在身边的陌生人令他不甚习惯,李明轩离开时,他索性不出房门,盖着脑袋睡上整天整夜。
  即使如此,他也明白常青急于让李明轩上手的是什么。
  钟淮这生靠毒品起家,死时东升四散,只给他们留下一张天南地北的关系网,常青别无他途。
  李从乐装作不知,心里却有些本能的抗拒。仿佛在很久以前,他就对自己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碰毒。
  以往在文兴的地盘上,白粉生意总是被早早谢梁挡下,他没有碰过一桩。
  而东升与他是如此格格不入。

  身边的人个个都像是铜墙铁壁,唯有李明轩仍然和他照往常相处。一举一动毫无心机,也不忌讳旁人眼色。
  如今李明轩跟在常青身后,已经有了几分东升大少的影子,即使同常青说话,也不见得输了气势。当日常青请他搬去主卧,他连眼都没抬,气定神闲地坐在李从乐床边,"不"字说得十分干脆。
  常青皱起眉头,"主卧本来就是为少爷留着。一直睡在这里,于你和阿乐都不方便。"
  "我习惯了。"
  常青仍是耐着性子劝,"我知道你们以前日子不好。不过现在情况变了,叫底下人看见,免不了要说闲话。"
  "他们说他们的,关我什么事?"
  李明轩虽然笑得客气,却懒得再多说一个字,常青还要开口,他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李从乐靠在床头打盹,常老爷子叫了他一声,他也没睁眼,似乎并没有劝诫的意思。
  自从芳姐死后,李明轩就成了他独自带大的孩子。他总是乐意满足李明轩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他都随他去。
  常青拗不过李明轩,面上叹口气不再多说,私底下却仍是看不过眼。李明轩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像个什么样子,传出去多半是个笑话。

  偏偏李从乐还不给他面子,他三番四次邀人去做说客,李从乐都不见松口,轻松把人挡了回来。常青知他铁了心不帮自己,心里也就真真正正定下了神:这个人,李明轩身边容不得。
  过了几天,南边去谈的白粉买卖来了消息。
  常青想把它拿来当作李明轩的开门生意,派人去找他,果然又是在客房。
  常青一路皱着眉,门也不敲就推门而入。李明轩陪着李从乐在落地窗前闲谈,回头见到常青,倒也不见惊诧,笑着同他打了一声招呼。
  常青走上前道:"西南的那批东西价钱谈妥了,改天从北边运出去。秦六爷想要插手,我看……"
  李明轩挥手止住他,"等等再谈。"
  常青道:"阿乐不是外人,在这里也一样的。"
  李从乐听出其中的味道,对常青略点头道,"你们慢慢说,我先出去走走。"
  他的腿伤已好了大半,虽然走得慢,却早已不需拐杖。走到楼下的草坪里,他仍没打算停。常青派的两个人快步跟上来,"李先生,过去就是山林,当心迷路。"
  "嗯。"
  夏末的太阳仍旧很烈,李从乐笑了笑,干脆直接躺在草地上睡起觉来,留下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地相望。

  常青把话说完,只等着李明轩点头或给句回应。
  李明轩却挑帘看起窗外,皱眉想了许久,才回头来对常青说,"我妈死前教了我一些事。其中有一件据说是姓钟的叫她转告,他说一旦碰上毒品,一辈子都不会干净。"
  常青没有挑剔他的称呼,斟酌着点了点头,"你爸教你的,总不会错。"
  李明轩老实回答,"我不想碰。"
  常青笑了,眼里带着年老后才有的一丝慈祥。"少爷,我不逼你。我们这种地方,上不靠天下不着海,往日才只能靠着这些地下生意糊口。如今你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想要干净还是出人头地,都由你选。只是你还年轻,到头来就会知道,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干干净净地过一辈子?"
  李明轩的视线远远越过雕花窗格,停在青草丛中舒展的身体上,直到那身影突然坐起。
  "我明白了,让我再想想。"

  常青耐心等了三天。
  李明轩没有让他失望,一身打理妥帖,就不声不响地南下去见了秦六。
  常青满足笑着在阳光下抽了一上午旱烟,转身叫来手下,吩咐他沏一壶好茶送去客房。
  当他推开门时,茶尚温热,满室仍留清香。李从乐正坐在桌前看着茶壶出神,常青走上前去为他和自己各满一杯,便颇有兴致地聊起过往。聊得多的还是李明轩,比如当年他出生时,钟淮为他做了多少准备,常青对他又是如何爱护。
  喝完最后一口茶,常青也说到最后一句。
  "你我都明白,少爷只能留在这里。东升和你道不同,如今这样也是尴尬。不如……你放手把他交给我。"
  李从乐默不作声,常青却也不急,点起烟来耐心等着。茶在沉默中渐渐变凉,他又沏来喝了一口。抽了足足五根烟,李从乐突然开了口。
  常青带着笑意听完,只一句话,他已知道他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李从乐说:"明轩年轻不懂事,还请青爷多担待。"

  李明轩凌晨才从南边赶回。
  秦六的鸿门宴上他喝了几杯白酒,朦胧间有了些醉意。李从乐早已睡着,他歪歪斜斜地坐在床边,忍不住撒娇似的从背后抱上去,轻轻叫了一声"爸"。
  深夜里回应他的只有安静,李明轩热着脑袋,身体里突然涌上一股血气。
  他掀开薄毯,轻轻抚上李从乐留下的伤疤。凹凸的瘢痕摩挲着他手掌的纹路,他觉得血不停地往掌心涌去,一时间烫得吓人。
  没有经过大脑的指示,指尖已经轻柔移动,在伤口周围划过一圈。李明轩轻声呢喃:"爸,我喜欢……"
  最后一个字蓦地顿住,他突然清醒过来,像是被自己吓住。
  但手心的温度却始终未退。
  李明轩皱着眉,容忍自己的手没有规矩地往上,滑过李从乐劲瘦的腰,贴着腹肌向中间去。身体越来越烫,眼底的神智却越来越清晰——直到脑后突然一阵剧痛,叫他霎时没了知觉。

  李从乐替他盖好毛毯,无声无息地跳下床去。
  常青的这套别墅盖在山巅,从落地窗看去,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夜间风大,松涛连绵远去,在静夜里低沉地沙沙作响。李从乐越过层层树尖,眺望着城里的万家灯火。直到李明轩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才收回视线,仔细盯着草坪两角里的橘黄灯光。
  三点整时,左面小屋里的灯光突然灭了。
  李从乐仿佛在同一时刻动了身,敏捷地攀出窗外,上了天台。常青平日养的猫群就放在这里,李从乐拎起一只,顺着水管滑下。怀里的猫刚刚醒来,还懵懂着不知叫嚷,李从乐重重拍了拍它,吓得它一惊跳起,飞快往左边窜去。
  刚过草坪边缘,四面枪声仿佛炸开一般响起。扬起的尘土把倒下的影子团团盖住,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右面小屋里的人影晃动几下,很快便消失了。
  李从乐弓下身,随着松涛的节奏,轻轻迈出了第一步。

  常青披起衣服匆匆出门,外面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
  "人呢?"
  有人出来答:"肯定是出来了,但没抓住。少爷在房里睡着,看着顶多是晕了,应当没什么大碍。"
  常青怒火高涨地上前去抽了他一巴掌,"交待那么多也没抓住!现在还等什么?还不开灯!开灯往远处搜!都给我把枪拿稳!"
  那人诺诺应是,常青站在窗前远眺,面色阴沉如山雨欲来。身后一阵响动,他回过头去,见李明轩按着后脑走出门。
  李明轩的脸色竟比他更差,开口就问,"我爸呢?"
  常青道:"走了。"
  李明轩转身把门踢得卸了一半,提脚往楼下走。常青追上去,把他拦在门前的阶梯上,"少爷,这里交给我,你先回去休息。"
  李明轩不着痕迹地推开他,转眼已经走了几米远。林子里跑出一个年轻人来报备,常青匆匆上前问:"怎么样?"
  这人不怎么懂事,噼里啪啦就答出一段,"青爷,应当是往右边跑了。他不熟路,那边都是暗沟,一定跑不远。你放心,等抓着了,就是一个枪子儿解决。"
  李明轩突然回过身来,一拳把他挥到地上,一双眼里杀气腾腾,"你们谁敢动他!"
  常青对上他的眼睛,惊觉自己仿佛突然间被蛇信子缠住了喉咙,心中不由一冷。他停下步子,看着李明轩拨开灌木跳进树林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
  钟淮仔细养出的儿子,到底不是小猫小狗。一不小心,自己恐怕还要被他给吃了。

  到清晨时,李明轩才疲惫不堪地独自回了别墅。
  常青这边也没有结果,他却不再着急,吩咐佣人给李明轩准备好热水,劝他进去好好泡了一泡。
  早晨照例要喝一壶茶。沏到第二杯时,听到有人来说李明轩找。
  常青不紧不慢地背着手踱过去。
  李明轩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见到常青,竟难得礼貌地笑了笑。
  "青爷。"他请他坐下,道:"我知道我只能靠您出头,不过,您却也只能靠我重振东升。我想和你谈个条件,以后我陪着你做生意,你把你的人撤回来,我爸要去哪里,你都别管。"
  常青欣然接受了他的条件。
  李明轩年纪虽小,倒比李从乐要更了解他,一句话就戳中他想要的东西。
  常青从不觉得在这山窝里如何难熬。在他看来,人生就如同水上行舟,不然你这辈子活得多么风生水起,只要最后一刻阴沟里翻了船,都是要被人笑话的。
  钟淮就是这么个笑话。可常青不同,他不但要行得稳,还要万众瞩目地靠上岸。
  他要让今后的所有人听到常一刀的名号,都好好地惊上一惊。

  进火车站的那段路,李从乐只怕走了有来回三次之多。
  下山的路不好走,他跌了几跤,身上早已破烂不堪,四处还留着泥土的印迹。路上的行人大多都要回头看他两眼,他心知不能久留,最后还是买票进了站。
  火车的鸣笛声响了两次,站台上的人都挤上了车,空空荡荡的,只剩下李从乐蹲在一旁抽烟。列车员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您上去吗?"
  "上。"
  李从乐丢开烟,狠狠踩了一脚,在最后一分钟里跳上车去。

  也不知火车开了多久,路边的玉米地渐渐变成了稻田,成排的白桦树也换做了矮矮小小的白玉兰。
  李从乐抽完了一包烟。再摸身上,已经是空空荡荡。
  火车票上的终点站写的是他出生的城市,他用手指将它按住,却仍消不去心中的烦躁。
  经过一夜的颠簸,腿上的枪伤又再度裂开。烧灼般的疼痛还留在血肉里,叫他再清醒不过。他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回到文兴——即使回去了又如何?面对谢梁时,他只会比从前更为压抑。
  这就像是一场赌博,输面远比赢面要大。
  但他已经无从选择了,两年前他离开文兴时,身边带着李明轩,令他逃得毫无退路。然而一切沉寂下来之后,天地再大,他能去的地方也只剩一个。有些狠话他可以对着谢梁说出来,却始终瞒不过自己。
  文兴是他的根。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一下:
1、狗血要开始了……请不要被吓到
2、因为接下来大哥就要携伉俪出场,为了以免没看过的筒子摸不着头脑,所以把前传接在后面。很长,如果没啥兴趣的同学可以直接跳去23(未来的第19章)……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写。(囧)
如果看过的同志们发现突然多出来四章,请不要介意,直接跳过去就是。
前传的修改还没开始……俺完全没有那个功夫。所以还是一杯老茶。
3、日子难过啊……收回之前的冲动!不过还是会比以前快一咪咪的。摸摸大家。
4、因为写东西很随便,所以突然变了味儿请别介意。长时间用同一种写法很痛苦呢XD。
5、真诚的谢谢你们,你们给了我许多动力:P
第19章

  19、

  正午时分,许妍跳下自己的小面包车,抱着资料夹走进仓库。
  里头正在卸货,许妍和管事的打了声招呼,就找到角落的箱子坐了下来。
  空气里灰蒙蒙的,带着些霉湿的味道。许妍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搬运的工人,不时皱眉看表以示催促。来回几趟之后,她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对象。
  那是一个看上去还算年轻的男人,眉目端正,脸上带着略显文气的笑意,动作却意外的利索干净。许妍几乎是立刻判断出他的资历不浅——往往别人还在考虑时,他早已熟络地找到了货箱摆放的最佳位置。她注意到每次搬完后他都在点数,虽然看上去只是一扫而过。
  货卸完之后,卡车便开走了,人也陆续离去。男人留在最后擦汗,许妍快步上前,礼貌地同他打了个招呼:"你好。"
  男人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随即微微一笑,"你好。"
  "老板叫我来查一查货。我对这种事情还不大熟悉,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男人没有推脱,爽快地接过文件夹,"可以。"
  出于礼貌,男人并没有再多看许妍一眼,随即转身核对起每个货箱上的编号。许妍跟在他身边,故作轻松地同他聊起天来。
  "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男人顿下手中的动作,仍是言简意赅,"阿乐。"
  "阿乐。"许妍叫着,听着仿佛两人是熟络的好友,"我猜你在我们公司已经呆了很久——五年?还是十年?"
  阿乐摇头笑道:"我刚进来四天。"
  许妍惊呼,"怎么可能?"
  她一向看人能力不差,就算第一眼有点偏颇,哪里至于差这么多?
  阿乐却只是笑,不再说话。
  许妍又试着问了一些公司其他的情况,却沮丧地发现他似乎真的一概不知。但他点数也实在是快,没问上几句,工作已近收尾。许妍不死心地上前,试图抓住最后一个机会。在男人递还文件夹之前,她装作十分好奇地朝木箱的长条缝隙中瞥了一眼。
  "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听老板的口气,好像贵重得很。"
  阿乐笑着反问,"你想看吗?"
  许妍沮丧地摇头,"老板特别叮嘱了好几次,说是一定不能拆封。"
  "只有我们两个人,看一看也没有关系。"
  阿乐从不远处拿来剪刀,说话间已经剪断密集的藤条,打开木箱的顶盖。
  许妍正暗自庆幸着他的'乐于助人',却眼见他突然肆无忌惮地从木箱里拎出一把长枪,手势熟络地上膛拉栓。仿佛只过了一秒,那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和他冰冷的双眼一齐对准了她!
  许妍暗叫一声糟糕,不及多想,已经单手撑地一个侧翻躲了过去。
  枪声响起,子弹擦过她砸到墙上,却意外地没有炸开墙壁,只绽开了一朵暗红色的花。
  阿乐上前将她扶起,面色和善又略显窘迫,仿佛刚才的凛冽只是她的错觉。许妍可以看到他眼中真诚的歉意:"抱歉,吓到你了。听老崔他们说,我们公司一直在做野外运动器械,我才以为你知道这里面装了野战用的仿真枪。"
  许妍拍拍胸口,一面苦笑,"是我没有做好功课,刚才真是吓了一跳。"
  阿乐又道了一句歉,才把彩弹枪放回货箱,重新仔细绑好。许妍在一旁静静看着,仍然看不出任何破绽,到了最后,她只好垮下肩来,承认这一次走私情报的失败。
  临走之前,她厚着脸皮请新朋友帮了她最后一个忙。
  "老板说想亲自验一箱货,让我给他带过去。我的面包车就停在外面,你能不能帮我搬一程?"
  阿乐仍是爽快地答应,转身用肩扛起一箱货来。这一箱本来是两个人合力抬的重量,现在靠他一人扛着,不免有些勉强。他弯下背脊受力,头也随之压低,转过身来照着地面的光亮往外走。
  即使在如此吃力的情况下,他的步伐也依然洒脱。许妍看着他,细细回忆刚才的一段话,才察觉到这个男人或许并不似她想象中简单。
  两人之间近了,许妍上前两步,想要帮着他把箱子一同托起。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许妍不及转头,已被一只手轻轻推开。
  "我来。"
  那只手按住了阿乐的肩膀,仿佛轻而易举地将货箱从他肩头卸下。
  突然出现的男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丢下他们往前走,宽阔的背影微微弓起,却仍然叫人觉得无比压抑,像是对着一座沉寂的山。
  接着,箱子被"咚"地一声重重丢进了面包车的后座。男人在仓库门前转过头来,眉眼掩在背光处,许妍上前几步,仍旧看不清楚他的面目。
  "走吧。"男人突然说。
  许妍尚在惊愕,脚边的身影却微微一动。阿乐面色沉静地越过了她,两个男人的身影合在一处,一前一后地走出仓库。
  许妍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远远叫了一声,"阿乐,多谢你。"
  叫阿乐的男人闻声转过头,如同她第一眼见到时一般温和地笑了起来:
  "回去吧,你不适合这里。"

  谢梁的车旁落了一地烟蒂。
  仓库沿河而建,湿润的风从河面袭来,直直扑进了人的眼里。李从乐微微眯起眼,停在几步开外。谢梁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踟蹰,步伐利落地走到车前,打开副驾驶位上的车门。
  "你来开车。"
  李从乐有些意外。谢梁已坐进车里,点起烟来等他,他略略思索几秒,便按谢梁的话上了车。
  车外翻新了没察觉,坐上才知还是从前那辆。启动起来十分顺手,李从乐握上方向盘,手又松开,转头去问谢梁:"去哪里?"
  谢梁咬着烟靠上椅背,"你开就是。以往都是我一路追你,今天就由着你走一趟。"
  李从乐还要再问,看到烟雾里谢梁冰冷又带着考量的眼神,心中忽然明白了几分。当下不再说话,掉头离开码头,从郊区的国道一路飚进闹市。中心大道上车如流水,速度就慢了一些,然而长乐路的标识还是远远的跳进了他们的视线里。
  李从乐绕上长乐路,路况重又顺畅不少。过了几分钟,便能隐隐从树荫里见到谢家老宅古意盎然的一角飞檐,他长舒一口气,对着谢梁笑了笑,"还好没有认错路。"
  谢梁沉着脸把烟掐灭,一手按上方向盘,把车带到路边硬生生停下。李从乐顺他心意松开手,接着就被拎了过去。谢梁几乎是贴着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念在你跟着文兴这么多年,我才答应和你两清。如今你好好呆在你的东升就是,又他妈的跑来这里撩拨什么?"
  扑面而来的烟草味乱了气息,李从乐定了定神,有些难堪地答道:"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当初我说回来不是骗你,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当你是好兄弟。我知道这两年对不住你,只要能回文兴……不管你怎么处置,我都认。"
  谢梁一手把他甩到车门上,"去你妈的!"
  两人默然坐了几分钟,谢梁却又突然掏出手机来打起电话。
  阿斌很快接了起来。
  谢梁问:"森哥在哪里?"
  阿斌恭谨答道:"少爷,森哥在永青堂和大少爷谈事。"
  谢梁眼神一沉,"现在我要带人过去上堂,请森哥把刑堂准备准备。"
  阿斌答了是,谢梁又吩咐他:"顺便请几位老爷子过去一趟。"
  谢梁挂电话时,李从乐已直起身子,对他低低说了一句"多谢"。车子很快倒出长乐街,转而向北边的郊区驶去。

  永青的刑堂已经多年不用。阿斌把谢梁的话转告给文森时,文森先是一顿,接着问道:"是谁?"
  阿斌小心回答:"少爷没说。"
  文森只当是件小事,顺口吩咐给了其他人去准备,就匆匆挂下电话。原来他只掌管永青堂一脉时,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但自从文兴洗牌之后,他成了谢家最得力的左右臂膀,就再没有那么多空闲。何况此时谢家的大少爷还坐在他身边喝茶,笑意里催得一刻比一刻紧。
  文森只好转头继续与他谈事。说了一阵,永青堂里的手下突然匆匆跑来,伏身在他身旁耳语几句。文森本就深刻的额纹一时皱得更深,谢怀真顿下茶杯,"怎么?"
  文森起身道:"阿乐回来了。"

  谢梁带着李从乐穿过祠堂,走进昏暗的刑堂里。
  文兴剩下的老人不多,此刻都已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见到跟在谢梁后头的李从乐,几个人都是一愣,就连谦叔也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
  谢梁说明来意,几位老人也十分给面子,喝着茶道:"既然阿乐肯受刑,只要他扛得过,我们也不必再为难他。"
  李从乐二话不说就脱去上衣,跪到了堂下。永青管事的出来问用哪种法子,谢梁脱去外套,撸起袖子吩咐:"先用鞭吧。"
  这阵势是要亲自动手了,下面的人不敢怠慢,忙将浸湿的牛皮鞭递上。谢梁果然上前两步,眼也不眨地就是一鞭挥了上去。
  皮鞭顶端套着尖锐的羊骨,一鞭下去,立时血光四溅。李从乐背脊一紧,温热的血顺着皮鞭的去势洒了一路。他刚握紧拳头,下一鞭已挟着厉风袭来,交错着割破了背上紧实的皮肤。羊骨割得深,血顺着伤口流了满背,不过十鞭就已煞是吓人。
  李从乐满头冷汗,却仍然背脊挺直,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寂静的大堂里,皮鞭划破空气的声音更显得锋利。谢梁表情冷酷,手中的动作也像机械一般稳定,即使看上去已经无从下鞭,他挥鞭的速度也丝毫不见减慢。
  谦叔皱了皱眉,正欲起身,门口忽然匆匆闪进两个人影,落在半空中的长鞭落入了一只瘦削又过于苍白的手里。

  谢怀真似乎没有注意到手心瞬间涌出的鲜血,仍旧稳稳地对着谢梁笑开,"等等再打,我来求个情。"
  谢梁冷冷道:"这件事不是我说了算,当初阿乐背叛文兴,老爷子们都看在眼里。如今不按规矩处置,叫我怎么和他们交待?"
  "打成这样,说什么也该够了。"谢怀真笑着松开鞭子,对着一帮神色明显缓下许多的老头求起情来:"各位老人家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再和后生仔多计较。阿乐从前为文兴做过多少事、拼过多少次命,老爷子们想必也没有忘。"
  老人们一时不语,神色里却有了默许的意思。谦叔顺水推舟地起身道,"既然你开口了,就这么办吧。我还要赶着听一场戏,这里先走一步。"
  其余人也起身纷纷告辞,连原本坚持应当严惩李从乐的人,也只得跟着表态作罢。
  祠堂里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留他们四人。文森拍了拍李从乐的肩膀,俯身问了一句,"还能撑着?"
  李从乐呸出一口血,摇头道:"没事。"回头又朝谢怀真道了一声谢,想要从地上起身,却一时脱力,动弹不得。
  谢梁丢下皮鞭,上前把他捞起,头也不抬地对谢怀真道:"人我带走了。"
  说未说完,人却早已跨过谢怀真,消失在门口的秋阳里,空留他在原地摇头苦笑。

  谢怀真仍旧看着空荡荡地门口出神,文森走上来,语气里似有责备:"谢梁竟然敢对阿乐用刑,轻重上势必自有分寸。你何必急冲冲地跑过来把他和一帮老头子都得罪了?"
  谢怀真摇头笑道:"你看错了。这一圈下来,我谁都可能得罪,就是不可能得罪谢梁。你以为他为什么大老远的要从市区绕来永青?老宅的刑堂办起来可轻松不少。我看他是知道我在这里,给我下了个套,一开场就眼巴巴地等着我来救人呢。"
  文森也明白过来,"啧"地叹了一声,"长了十几年,还是这么任性。"
  谢怀真意味深长地笑道:"谢梁什么都好,可惜只要一碰上阿乐,脑筋就转不过来。"他平日里总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懒得管事的性子,这次倒是难得地多教训了几句,"下次应该好好同他说说,人哪,不能太霸道。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强求也是枉然,还不如认命了,安分过该自己的舒心日子。"
  文森面沉如水,谢怀真等着他回话,他顿了几秒,波澜不惊地答道:"这些话不必和我说。我年纪大了,早转不过来了。"
  谢怀真愣了一愣,不由失笑。

  谢梁架着李从乐进了自己的私人公寓,接着将他甩进卧室。李从乐刚爬起来,就听他丢下一句"洗洗干净",转身摔门而去。
  李从乐坐在床头,对着这间全然陌生的房间看了一阵,才惊觉身上的血已染脏床单。先前的伤口结了痂,渐渐令他瘙痒难耐,他于是起身脱去衣裤,照谢梁的话走进浴室去冲洗。
  冷水重重打在身上,沾着灰尘的血才慢慢洗刷干净。镜子里的整个背面看上去伤痕斑驳,十分吓人,李从乐却早习以为常。直到用手去撕开伤口上的血痂时,他才放任自己皱起眉头,轻轻地嘶了一声。
  他动了动肩部的关节,略有些痛,但好歹还是活动自如。谢梁的鞭下得十分精准,每一鞭都落到了实处,却都恰好没有伤筋动骨。
  李从乐甩了甩头,摈弃心中的一丝异样,关掉了淋浴的开关。
  身上仍缓缓渗出血迹,他怕要将浴巾弄脏,干脆湿淋淋地赤身往浴室外走去。

  长时间的失血多少还是麻痹了他的感官,一只脚跨出浴室时,他才发现房里有人。
  看清坐在床上的是谢梁之后,他才重又放松紧绷的肌肉,卸下了全身的戒备,停在门口,神色自如地和他打了个照面。
  谢梁咬着烟,扬了扬手里的药瓶,"过来吧,帮你上药。"

  年少的时候,丁磊和他们三人时常在街头巷尾和人对干。那时他们的名气还远不足以吓跑对方,每一次都是实打实地上阵。身上挂彩的地方数不胜数,丁磊一痛就嚷着要酒喝,而谢梁总是丢给他一瓶药酒了事。
  他们在租来的小房子里互相为对方涂药。那时谢梁的手就如同现在一样,稳定而又干燥,带着灼热的暖意。破烂的出租房是他们的天地,血的味道里,充斥着粗糙又隐晦的温情。
  但仿佛很多年以来,他们都不曾再重温这样的温情。不知为何,他与谢梁的关系总卡在一个难以进退的境况里,就像是老旧的齿轮,怎么也合不到一处。谢梁不肯退,他却也迈不过那一步。搏杀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不免叫人灰心丧气。
  李从乐趴在床上,闭眼感受着丝丝凉意浸入背部的肌肤里。
  谢梁的手游走在伤口间,手心的老茧摩擦着翻起的皮肤,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疼痛。谢梁似乎从来不想掩藏自己的企图,每一次的触碰,都带着露骨的□味道。空气里好像带着火,沿着他的手一路行到腰侧。
  李从乐伸手按住了他,谢梁却似没有察觉到他加重的力道,反而带着他的手一同行到脐下。
  叼着的烟早已燃了半截,积在空中的烟灰将落未落。李从乐仿佛放弃似的松开手,起身从他嘴里抽出烟来,弹去烟灰,深深吸了一口。
  谢梁凑近去,李从乐自然地借手给他,他们于是像最穷时那样同吸着最后一根烟。李从乐不由笑了,声音被烟和血味浸得嘶哑。
  "谢梁,你还记得当初十几岁在文昌街碰上的时候吗?"
  "嗯。"
  "我跑出来,身上一无所有。抽了你一根烟,就决定跟你一辈子。"
  烟雾让声音和视线都变得暧昧起来,李从乐说:"是我命好,碰上了你。后来、又碰到谢萌……"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知为何,每次对谢梁说起谢萌,都会叫他语无伦次。
  但很多话显然无需说出口,谢梁的手顿在了他的腰上。李从乐很快察觉到,肌肤相贴处的温度慢慢褪了下来。
  谢梁沉着脸起身把烟头按熄,"你想告诉我,小萌是你一生里最爱的女人,而我是你最好的兄弟?"见到李从乐默认的眼神,他突然笑了笑,道:"可惜了,阿乐,这个称呼我受不起。你回头算一算跟了我多少年?从你在我身边的第一天起,我一直都在告诉你——可你还是不懂,我和你做不了兄弟。"

  谢梁走了以后,李从乐又靠在床头抽了一支烟,接着在昏暗的房间里睡了长长一觉。
  或许是因为背上的疼痛,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李从乐梦到了自己的父亲,尽管是十几年不曾想起的面孔,但那疯狂又扭曲的神情还是让他一眼认出他来。李从乐仿佛又变成年少时的自己,心中莫名地生出怯意,踌躇着不敢上前。谢萌站在旁边喂他喝汤,李从乐远远看着,却忽然见她抬起头来,眼里温柔如水,接着无奈地摇头笑了,玩笑似的调侃他。
  "阿乐,你真是没用。"

  敲门声停止的时候,李从乐忽然从梦里醒了。
  有人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拖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李从乐很快闻到了谢怀真常用的男士香水的味道,淡淡的,游离在空气里。他于是放心地睁开眼叫了一声,"大哥。"
  自从他和谢萌结婚之后,谢怀真就不许他再用"大少爷"这个称呼。当年叫起大哥还总是别扭,如今倒是习惯了。
  谢怀真笑得眉眼弯弯,"把你吵醒了啊。"
  岁月似乎从未在谢怀真脸上刻下痕迹,现在的他看来与两年前似乎毫无分别。即使是十年前,他也是这样一副笑脸,不过于张扬,也并不阴郁,就如他的人一样恰到好处。
  李从乐起身问道:"阿九找过你了?"
  "嗯。"谢怀真似乎早料到他有此问,笑着多答了几句:"他好得很,如果不是我拦着,他早就嚷着要冲过来看你。"
  李从乐放下心,又同谢怀真说起仓库的事,言语里提及许妍,似乎有几分求情的意思。谢怀真皱眉拦住他,把他按到床上:"放心,我早把她送回去了,完完整整地送到警察局门口。你不要老想着别人的事,现在最惨的就是你。"
  李从乐无奈失笑,谢怀真看着他,笑笑地抱怨了一句,"看着阿九辛苦把你送走,本以为万事如意了,没料到你又回来自讨苦吃。"
  李从乐说:"哪里都不如文兴。"
  仔细想了想谢怀真话里的意思,才明白当初是他在背地里帮了不少忙,不由又起身来道了一声谢。
  谢怀真却摇头道:"不用同我客气。你和谢梁都是家里人,我谁都不偏,只是不想看到他难为你。"他笑了笑,又坦然承认:"何况,我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
  李从乐看着他,谢怀真摸出烟来,笑道:"爸爸走时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要一个姓谢的孙子。谢家没有留后,他总是不放心。他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后来看到凡凡出生,我心里自然开心,可有时候也还是想:爸爸一直最疼谢梁,如果是他有了儿子,他在天上该多高兴。送你走,是想着为你好,也是为他。我还以为等你走了,谢梁就会老老实实地成家生子。"
  李从乐面有疑惑地问:"你……"
  "我不行的,阿乐。"谢怀真大方地笑着点起烟来,面色从容而温和,笑容里并没有一丝尴尬或窘迫,"我没有生育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____^
啥都不说了,猛虎落地式感谢所有人XD。
这章唯一的突破就是:阿乐没用了,阿乐犹豫了,阿乐动心了。(虽然看不出来?=。=)
还有就是老大不举了。于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写到一半硬是写不下去了
第20章

  20、

  李从乐回文兴一事敲定,却给老人们留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
  文兴到如今早已枝繁叶茂,议事堂里每个座位都有了主。插进一个李从乐,一时竟没有地方可以放。然而于理说来,李从乐是谢家的女婿,从前的本事也不小,做个领头的绰绰有余;于情,他和谢梁自小一同打拼,是多少次阵仗里拿命换来的过硬关系,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说清?
  一脚踏不好,这趟浑水只怕就走得太深。
  下决定的人个个一推再让,最后,这摊子还是落到了谢梁手里。
  谢梁当时正坐在赌场玩牌,阿斌伏在他耳边说得含糊,只说老爷子们是看在谢萌的面子。谢梁丢下一手烂牌,摇头笑着叫阿斌转告了一句:
  "不必了,该罚的就要罚。就算谢萌还在,我也不会让他再进议事堂一步。"
  话一传出来,文兴上下就都明白了个大概。几位老人一商议,干脆打算把李从乐丢去外市,让他当个野头了事。
  李从乐半句闲话也没说,竟点点头欣然接受。
  谢怀真一得消息,低低骂了一声"胡闹",就脱下外套从酒会里匆匆赶回家,拦住正悠闲收拾着东西的李从乐。
  "伤还没好,急什么急?"
  李从乐老实地顿下手,"不急。"
  谢怀真蹙眉道:"谢梁又在闹脾气,你就这么任他去?"
  李从乐摇了摇头,笑道:"他是为我好。"
  谢怀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文兴里明里暗里仍有人对李从乐不忿,他站得多高,这靶子就多好打,可他不信谢梁护不住。叫他看着李从乐去外市独自一人过,他也舍不得。想了想,便道:"你不年轻了,不兴再出去重头打拼。就算谢梁是为你着想,我也不同意。你来我的公司,随便挑个位子,做不做事都随你。"
  李从乐又摇头,"大哥,我不合适。"
  谢怀真让了步,"好吧。那你说说想去哪里?东南西北都可以挑,只是不要走远。凡凡还在家里,你总不舍得丢下他。"
  最后一句话显然效应明显,李从乐顿时踌躇,垂头想了一阵,才像是接受了谢怀真的建议。
  "嘉年华吧,我还可以去看看场子。"
  谢怀真满意笑道:"好。管事的老头刚好该退休了,我叫他教教你怎么当个好经理,还像以前那样出手打人可不成。"
  李从乐没有答应,只是对着他摇头。
  谢怀真气极失笑,"别告诉我你混这么多年了,还就想当个看门的!"
  李从乐摸出烟来,笑了,"都一样。"

  李凡最近一直不肯去上学,从早到晚缠着李从乐,似乎生怕他要再丢下自己不见了。李从乐随便赶一赶他,他就要眼泪汪汪。直到李从乐答应每天带上礼物去接他放学,他才磨磨蹭蹭地跟着管家去了学校。
  李从乐终于得了空,收拾好他和谢萌不多的东西,便去长乐街上租了一间小房子。
  他甫一走,平日难得回主宅的谢梁就到了家。听到手下说起李从乐搬走的消息,倒也没什么反应,站在台阶前远远眺了一眼街口,抽了一根烟,就面无表情地开车走了。
  谢怀真从书房的窗帘后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来,细细摩挲着笑了,心头闪过片刻轻松,仿佛放下一件大事。
  谢梁吃了十年瘪,到现在才终于学乖。然而终究还不算晚,就算两人一时转不过来,等时间久了,往日恩怨总是要淡去的。

  谢梁和李从乐之间的事,谢怀真多年前就已心知肚明。只是他不爱说,谢梁就当他是默允,言行中渐渐嚣张,这两年更是不加遮掩。
  谢怀真看在心里,那时只当他们是年少爱玩,管得不多。时间长了,却不是什么也没做的。

  当初首先叫他看出不对的倒不是谢梁,反是阿乐。
  年轻时的李从乐和谢梁处的时候长,却极少生出间隙。当时谢萌还在,她生性乖巧,说话又讨人喜欢,就算场面有些不对,也很快会被她笑眯眯地撒娇带过。唯有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李从乐忽然同谢梁大打出手,有了七月身孕的谢萌也牵扯其中,一下子竟倒了三个。
  当日谢怀真也在老宅,谢梁白天械斗时中了刀,他便独自回家看看。到厅里时只见谢萌,说是阿乐陪谢梁在书房里谈事。谢萌大着肚子上去叫人,不知见了什么,竟吓得摔门而出,趴在沙发上哭到干呕。
  李从乐面色铁青地冲出来,接着就是回身一拳打上谢梁的脸。平日里谢梁性子虽野,却还算稳,那天却不知怎么也发了疯,扑上去把他压住一阵好打。两人打斗中含糊地不知骂些什么,谢怀真走上去,只见李从乐将谢梁掀翻过来,低低骂了一句:"别招惹我!"
  他们身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混杂的是谁的血。李从乐随即松开谢梁,冲上去牵起谢萌的手,用外套把她团团罩住,在茫茫雨幕里冲出了家门。

  谢梁坐在地上咳了几声,二话不说起来打电话叫人去堵。谢怀真也没多话,坐沙发上看他暴躁地走来走去,接了个电话,接着也风风火火地赶出门去。
  回来时是谢梁抱着谢萌进的门,李从乐仍然发怒般的从背后揪着他,却又不敢有太大动作。谢梁浑身透湿地把谢萌放上沙发,罩衣掀开,还算干爽,只是面色有些红,人也没醒。李从乐搭上谢梁的肩,刚把他掰过去,人就倒了。
  后来谢梁高烧不醒,李从乐在他身边守了足足两天。
  谢梁醒着时他身上总有一股狠劲,此刻却荡然无存,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呆呆的坐着。只偶尔想抽烟时,才会出门去靠着墙站一站。
  谢怀真回家时,正碰到他站在虚掩的门口抽烟。他停下脚步,在楼梯拐角静静看着他。烟雾朦胧的昏黄光线里,李从乐的双眼里野狼似的闪着灼灼的光,仿佛随时要吞人一般。
  谢怀真心中微微有些骇然,那双眼里沉浮着的恐惧、彷徨、挣扎,简直就像是从镜子中看着自己——
  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阿乐。谢怀真想着,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事。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那久存心中的魔障,或许要比谢梁心中更深。

  谢怀真记得很清楚,那时自己走上去,替他关上了虚掩的房门,接着好声气地告诉他:"你的老婆和儿子也没醒,要是有空,就过去看看。"
  李从乐这才仿佛惊醒一般抬起头,面色里满是羞愧和懊恼,仿佛也被这几天莫名的自己吓了一跳。
  谢怀真拿走他手里未完的烟,听他低声道谢走开,径自靠在他原先靠着的位置上抽起了烟。
  十几年过去了,门从未打开。

  身上的伤好全之后,李从乐当真到嘉年华当了个保全。
  底下的小弟都吓得不轻,往日都是李从乐带着他们,他们哪敢差使。直接当李从乐是头头,请他到里间包厢坐着,有热闹就请他瞧瞧,没事就陪他喝酒。
  李从乐嫌舞厅里吵,不时就要出去抽根烟,在外边站上许久。回文兴之后他总是清一色的衬衫长裤,燥气散了许多,心有惧意来孝敬的下手少了,上来搭话的女人却多起来。
  李从乐应对起女人仍不在行,唯一的手段就是装聋作哑。这一招很是奏效,来他身边的人愈来愈少,往往只有他孤零零一个。
  九月底的夜里下起了淅沥小雨,街边原本有些摊子,雨一落顿时乱糟糟一团,纷纷推着板车四处躲雨。躲到李从乐旁边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和一车毛绒玩具。
  李从乐看了一会儿,走上去问:"能挑吗?"
  女孩愕然,上下打量他许久,才回过神来,失笑道:"行啊,您尽管挑。"
  李从乐直接拿了个最大的,付好钱回到门口,女孩还是神色怪异地远远看着他,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于是,李从乐就将一只半人高的棕色大熊打横抱在怀里,蹲下来目不斜视地抽起烟。
  不时有人在经过时低声笑话,他却面色自如,毫不在意。只要想到李凡明天不会缠着自己撒娇,抱怨晚上没他睡不好觉,心情就难得地轻松。
  烟抽到一半时,对街停下几辆黑色轿车,一群人围着谢梁走了过来。
  丁磊走在最前头,近来看见李从乐一身冷峻抱着毛毛熊的模样,顿时嚣张地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李从乐夹起烟,就着熊做了个拧断脖子的手势,他才喘着气堪堪停住。谢梁扫过来一眼,也微微笑了一笑,却很快止住,收回视线和身边的人谈事。
  李从乐飞速扫过他身边的人群,大多是认识的,只有外围几个面孔有些陌生。转向谢梁身边,却见到一个年轻的新面孔,他细细扫过记忆,确认自己近年来从未见过。
  低头听这谢梁吩咐的年轻男人有一张秀气的脸。眉眼干净,看上去温文尔雅,有股难见的书卷气,应是文职出身。身旁有人同他说了什么,他接过一支烟,低头一笑。
  李从乐不由皱了皱眉。
  他一向认为,男人笑起来过于媚气,并不是一件好事。

  谢梁带着一众人进了嘉年华,才过几分钟,丁磊就从里面逃了出来,一边嚷嚷太吵,一边给李从乐递烟。
  李从乐也不推却,嘴里叼着,手上接过来塞进大熊嘴里。这么看起来倒是般配一点。
  丁磊靠着他打瞌睡,李从乐推了推他,问:"跟谢梁身边的那个,叫什么?"
  丁磊清醒了点,很快明白过来,"哦,你说阿云。"
  "说说。"
  丁磊笑了笑,老实拿开烟同他慢慢说起:"阿云是你走后进的帮,本行是个小律师。不知怎么得罪了个大人物,想找文兴做靠山,你知道我们也缺这种人,干脆就帮他一把各取所需。他办事利索,又会讲话,老家伙们喜欢,就安在了谢梁身边。不过先前没看出,他年纪不大,倒够义气。当初谢梁捉你捉得办什么都心不在焉,差点进了别人的套,他替谢梁挡了几枪,三天才救回来。你别操心,我早查过他底细,没什么不对。"
  李从乐点了点头,"那就好。"
  丁磊多聊了几句,又转回阿云身上。说着竟有些流氓气地笑了起来,眨眨眼对李从乐道:"可现在他和谢梁走这么近,听说也不是靠的正道,是靠的这里。"他扭了扭屁股,叹道:"不知道谢梁什么时候喜欢玩起这种玩意儿,我可消受不起。就连看着都难受,你说我们这些人,身上哪个洞不是拿命抵兄弟的证据,怎么都该比后面那个值钱嗨!"
  李从乐深深吸了一口烟,挥手止住他的话头,"大家都是兄弟。"

  谢梁多喝了一点酒,阿云便扶他先走,留下一帮人继续胡闹,独自开车送他回公寓。
  车行到半路,谢梁突然说:"去老屋吧。"
  "好。"阿云掉头向长乐街,把车停在谢家老宅外。谢梁脚步稳健地上了楼,进了书房,才略显疲惫地靠坐在单人沙发椅上。
  阿云无声站在门口,谢梁嘱咐他:"回去的路上小心。"
  阿云仍是一动未动,过了片刻,却忽然反手关上门,缓缓跪下,沿着重彩的地毯一路膝行到谢梁脚前。
  谢梁冷漠地低下头,阿云却因此觉得更加燥热。谢梁的冷硬和残酷总叫他着迷,他前倾着身子,把手小心撑在谢梁的膝盖上。谢梁并没有阻止,阿云于是大胆起来,轻轻咬开了他的拉链。
  阿云埋着头,柔软的发丝也垂下来,落在谢梁腿间,随着他的动作零散起伏。他陶醉地闭着眼,舌尖和手指虔诚抚慰每一寸褶皱,直到谢梁身下起了反应,这才抬起头得意一笑。
  谢梁醉意朦胧地垂着眼,冷冷吩咐道:"去卧室。"

  阿云雀跃地走进卧室,脱下衣物,把自己□地埋进柔软的大床里。
  敏感处的皮肤摩擦着床单,叫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想到不久后的激情,他的呼吸更是粗重,身体也像是烧了起来。
  他就这么睁开眼安静又燥热地等着,直到眼里的光从兴奋转为平静,再化作一片深沉。
  谢梁一夜都没有来。

  第二天早上谢梁摸着青胡茬满脸倦意地走下楼,居然碰到了靠在窗前抽烟的谢怀真。
  大厅里一片张灯结彩,大约是为几日后的中秋张罗。佣人们手忙脚乱地跑来跑去,谢怀真却一派闲适,拿着石楠烟斗,老头子似的慢慢吸着。
  这个烟斗是他父亲生前最爱,当初老爷子死了,手下人要把它放入棺木里陪着下葬。谢怀真却摇头不允,不顾犯了多大忌讳,竟强行从棺木里把它拿了出来,时刻带在身上,一用就是十多年。
  人人都知谢家大少身上,只有这支旧烟斗最宝贝。丢了别的他大多笑笑作罢,丢了这个,那可是要命的。

  谢梁走下楼,上前去同他打了一声招呼。
  谢怀真回过头,见他一脸疲乏,又见到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的阿云,心下了然,便笑笑没有说话。等阿云垂着头匆匆逃出门,他才玩笑似的教训道:"仗着年轻玩得太过火,当心晚年不保。有些事适可而止是最好,到你这个年纪,立了业,也差不多该成家了。"
  谢梁走上前抢过他的宝贝烟斗,享受地深吸一口,见他皱眉,便痞痞笑道:"大哥还没成家,我怎么好意思抢先?"
  谢怀真闻言挑眉,"你问得倒巧。"他看着门口挂起的大红灯笼,嘴角噙笑,懒懒道:"我正要告诉你,过几天我就要结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想起加两句:
ps,谢梁不禁欲的,不能怪他……
ps2,老大不能生孩子,也还是可以勃起的= =行房完全木问题呃。
第21章

  21、

  谢怀真同全城的人开了一个大玩笑。
  文兴当家的长兄和政委千金的婚礼——这消息一传开,立刻叫全城的警察局乱了阵脚。
  现在文兴无疑已称得上城里最大的帮派,风头一时无两,几乎所有的灰色地带都有它掌控的影子。警察局不止一次想将它打落下马,却每每无功而返。
  至于面上是文兴外人的谢怀真到底涉不涉黑,谁也说不清楚。警察厅下各个大队摸过无数次,谢怀真身边却自始至终干干净净,没让他们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而一切似乎只能到此为止。
  消息才出来两天,警局就在一次任务下达前接到了上面的指示:"做好本职工作,抓清重点,切勿扰民。"
  警察局长气冲冲地拍完桌子,也只得悻悻散会作罢。人刚走全,就有下属进来汇报公室里有人找。一问是谁,火气更大了。
  竟然就是动不得的那个谢怀真。
  谢怀真笑眯眯地坐在办公室里等他,见他进门时一张僵住的黑脸,竟仍神色自若,熟络地上前来把喜帖塞进了他手里。
  一路客套话说下来,哪还由得他不赏光。

  谢怀真婚礼当天,警局来赏光的远不止局长一人。各队派来的人将市中心的酒店悄悄围起,甚至有人直接提着枪远远当起了守备。
  这种阵仗倒不是为了拍马屁,只是婚礼双方的主角太过特殊,到场的嘉宾也一个比一个叫人头大。要是中途惹来一场黑帮混战,但凡伤了一个,都得是个大麻烦。
  许局长咬牙切齿:谢怀真那只白面狐狸,可不就是想着借他一手?
  市中心的酒店内外门庭若市。谢梁出现在人群里时,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幸而他只带了一人低调入场,一身黑衣带来的煞气很快就被周围的喜气洋洋所淹没。

  比起外面的剑拔弩张,喜宴大厅里倒是一派祥和。
  谢怀真带着新娘在门口迎客,时间尚早,来的人不多,大都三两成群地在角落举杯闲谈。谢怀真朝谢梁迎上去,看见跟在后头的阿云,笑得不动声色,"来得这么早。"
  "你千叮咛万嘱咐,我哪敢迟到。"谢梁难得地笑意盈盈,不动声色地往新娘子身上多打量了一眼,"嫂子好漂亮,大哥真是好福气。"
  新娘浅浅笑着:"哪里。"
  这还是谢梁第一次见到谢怀真未来的妻子。这个出生名门的大小姐,看上去并不娇贵,身材纤细,笑容也足够优雅,有一股动人的神韵。谢怀真亲昵地搂着她,两人看着十分般配。
  浅谈几句过后,新娘便随着谢怀真去招呼别处。谢怀真走前点了点谢梁的肩膀,指向角落的一个人影,"阿乐来了。"
  "嗯。"谢梁心不在焉地应了他,似乎不当回事,倒是阿云别有深意地看过去一眼。谢梁冷下脸说:"别乱看。"
  很快有人上来同他寒暄,他便顺势带着阿云走进人群。

  李从乐默不作声地坐在长餐桌前吃点心,身旁蹦蹦跳跳的都是些小孩子,初一看去他不免有些乍眼。可若是再多看一眼,他似乎又显得十分平常。
  因为他的表情里,实在找不出一丝尴尬。
  他吃得不难看,甚至称得上几分优雅,动作却十分迅速,一盘点心两分钟内解决得干净利落。
  似乎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首先让自己吃饱。
  擦净嘴角的间隙,他端起一杯酒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会场里各人的姿态。目光经过谢梁时,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
  谢梁站在一群谢怀真的商场朋友中,倒并不怎么显得突兀。平时的张扬霸气全全收敛,脸上的笑意称得上是斯文有礼。阿云神采飞扬地站在一旁,看得出来他应答机灵,进退有度,很受众人赏识。不时有人要同他碰杯,他都礼貌回笑,风情而不矫揉。
  看来谢梁第一次在商场上的正式出场,应是达到了谢怀真的预期。

  李从乐将自己隐向更暗处,视线跳离谢梁,继续小心观察众人细微的动作。
  视线扫过门口时,竟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言久大约也看到了他,淡淡点了点头,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比起上一次见面,他实在清爽很多,头发扎起马尾绑在脑后,平日里零碎的胡渣也难得理了个干净。李从乐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谢怀真,两位新人依旧甜蜜地搂在一起和人笑谈。
  再看谢梁,虽是瞥了他一眼,神色里却并无变化,看来当初的事只当过了。
  言久独自喝了几杯,便满上一杯酒,走上前去拉住谢怀真,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谢怀真微微笑着点头,接过他敬上的酒。两人仰头喝下,言久深深望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李从乐十分好奇:阿九素来不通人情,几时变得这么乖了?
  婚宴还未开始,谢怀真跟在言久身后,似乎想送他一程。李从乐等了片刻,也起身跟了上去。
  跟到正门,没见到人。他想了想,绕到通往后巷的偏门去,果然在昏黄的灯光下见到两个合在一处的瘦长身影。谢怀真凑在言久身前替他点烟,李从乐悄悄倚在墙上,听出言久的声音里有股怒意。
  "昨天晚上她还去见了她的旧情人,别说你不知道。"
  谢怀真轻声笑了,"没关系的。我只是为了完成爸爸的心愿,她也一样,我们谁都不欠谁。"
  言久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弓下身来抱住谢怀真,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年少时他总喜欢如此,对着谢怀真撒娇。他个子小,谢怀真总会低头来宠溺地摸他的头,如今他早高过了他,却仍然渴望那双手的触摸。
  谢怀真轻轻拍开他,替他掸去手边过长的烟灰,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言久感觉到烟雾轻柔地扑到了自己脸上。
  "回家等我。"谢怀真说。

  言久走出小巷时,谢怀真仍温柔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远远流转的霓虹灯下,他的眼里柔情荡漾,看上去分外迷人。
  然而细想起来,似乎他对每个人都是如此。
  李从乐从墙边站起,他从来看不懂谢怀真眼里的柔情,也从不试图深究。
  他和谢怀真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默契,因此十几年来与人相处,也只有谢怀真叫他觉得最轻松。
  谢怀真似乎正等着他,李从乐走近去,就见他笑眯眯地回过身来:"文森还没有到?"
  李从乐摇头道:"森哥晚上还有事要办。我等等去找他,要不顺路叫他过来?"
  "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怀真回头往会场走,隔了几步又回头道:"要是找到了他,就叫他早点回去休息。今天外头不安生。"

  等李从乐出了酒店去找文森,才知道城里的确不安生。
  那天晚上,文森带着人端了城北的一个帮派。
  在文森手下,端,就是彻底的连根拔起。他的动作实在太快,等聚在市中心做守备的警察得到消息,再赶去北边制止时,所到之处早已一片空荡。地上留下血水冲刷过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正常得不像样。

  李从乐赶去永青堂抓了一个人来问,才知是北城帮里有人在文森的酒吧里卖粉,坏了他的规矩。答话的小弟还年轻,本以为晚上是跟着文森去问一问罪做个样子,哪里晓得会碰上那种场面。如今说起声音还抖着,显然也叫文森给吓坏了。
  李从乐问:"森哥人呢?"
  年轻人又是一个寒噤,老实答道:"不知道。"
  "回过永青堂没有?"
  年轻人摇头道:"没有,半路走了。晟哥问了他,他好像是说……去喝一喝酒。"
  "一个人?"
  "嗯,谁都没让跟。"

  李从乐最后是在深巷的大排档里找到的文森。
  天色太晚,人早已散得差不多。七八张横七竖八的桌子边上,只坐了文森一个人。大排档的老板也不见踪影,帐篷边的瘦长竹竿上挑着一个昏黄灯泡,文森面无表情地坐在灯下,面上煞气太重,远远望去如同修罗。
  李从乐走过去,坐在长板凳上陪他喝酒。一杯烧刀子下了肚,文森似乎才看见他,沉声招呼了一句:"来啦。"
  "嗯,大哥叫我接你回去。"
  文森哧地一笑,"喜酒喝得怎么样?"
  "没这里的好喝。"
  李从乐又灌了一口,两人笑起来,抓着瓶子碰了一碰。中秋的月亮圆得过了,冷冷清清地映在酒里,一端起来,就碎作无数。
  满了散,散了又满。再喝几杯,酒就没了。
  李从乐先一步抓住文森手边的酒瓶,替他喝了最后一口。桌脚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堆酒瓶,他一个个摇过去,竟然都是空的。文森纹丝不动地看着他,他心知差不多了,便起身道:"森哥,时候不早了。"
  眼角忽然灯光大炽,李从乐微眯起眼转头看去,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正从巷尾快速驶进。巷道很窄,车身不时刮在粗糙的墙面上,擦出尖利的声响。车主却似毫不心疼,一路大刀阔斧地开到他们身前,毫不留情地撞翻了几张桌子。
  车窗摇下来,谢梁咬着烟伸出半个头,见到李从乐,眼神深了一秒,随即笑道:"又一个奉命来接人的。森哥,你好大面子。"

  文森看似清醒地朝他笑了笑,李从乐靠近去,却知他已有了醉意,便不由分说地架起他上了谢梁的车。
  谢梁又是一路嚣张地擦着倒出小巷,上了街,才回头问:"去哪里?"
  文森面色平静地靠在后座上,"去找他妈的谢怀真……"
  车陡然刹住,谢梁低声喝了一句:"森哥!"
  文森这才似突然清醒过来,皱眉揉了揉额角,见谢梁仍看着他,想了一想,才道:"送我去安庆那里吧。"
  李从乐忽然插嘴道:"大哥刚才也问起你。森哥,想去的话,去去也好。"
  说出这句话时,他能感到谢梁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那视线灼灼愈烈,仿佛要穿过他的皮肉烧起来。一时李从乐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但他总觉得文森该与谢怀真见上一面。
  文森顿了顿,竟笑起来。
  "不了,刚才说的是醉话。我酒没醒全,斗不过他,何必去自讨苦吃。"

  文森的酒吧在城南,开过去花了一段时间。路上安庆接了他的电话,早早就等在门口。
  下了车,就见安庆迎上来,从一旁扶住文森。同谢梁和李从乐打过招呼,他便满脸歉意地请罪:"森哥难得醉这么厉害,我只怕要扶他进去,泡一杯醒酒茶。梁哥,要不你们先进去坐坐,我等会就来招呼。"
  谢梁摆手道:"不必了,你好生照顾他。"
  安庆恭顺地笑了笑,又朝李从乐小声道了句"再见",才扶着文森往里走。他看起来瘦弱,架着文森却毫不费力。文森也难得与人如此亲近,一路竟都随他摆弄。
  安庆和谢梁见面的次数多,见到李从乐却少。偶尔几次,也是远远只看了个轮廓。是以刚才对面时,李从乐多少有些惊讶。安庆的脸淡淡笑着映在七彩的霓虹灯下,叫他忍不住来回瞧了好几眼。
  他同谢怀真实在是像。


作者有话要说:请尽情抽打我这个别扭受吧……!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一篇破文超过25章,抓耳挠腮
晚了一点,新年快乐!
ps,前传要是有人看的话我到时再放在别处吧,其实在转载的地方都可以看到XD。请原谅我把章节搅来搅去,我就是那叫女人的生物啊,扑地。
再祝一次新年快乐!爱你们~~另这网速简直要叫我抓狂了
这两章大哥是主角,目前虽然情节缓慢,不过下一章会加油突破的。请俺们一同期待完坑!XD。
第22章

  22、

  安庆挥散上前帮忙的年轻小弟,扶着文森进了酒吧最里间的卧室。
  他平日就住在这里,所有的布置都是按着文森的喜好,简单,大气,不加一丝累赘。进门时无暇开灯,他也不急,驾轻就熟地把人放到床上,又摸黑去泡了一杯醒酒茶。
  茶吹凉了些,才凑近了去推文森。
  "森哥。"
  文森似乎醉得比以往每一次都狠,叫了几声,都没反应。安庆把微苦的茶含进嘴里,捏开他的下巴,轻柔地渡进微张的唇齿间。文森的喉结动了,他仍流连不去。
  平时文森清醒时,他从不敢这么放肆。但到他醉酒时,这些动作就变得自然起来。他跟了文森很多年,除了□,只有这些时刻最为亲密。
  文森从来不知。这是安庆的小秘密。

  文森初见安庆时,他才不过十七岁。
  那时文兴还是谢梁的父亲掌勺,谢家两兄弟不上进,老爷子便动了气,硬要去孤儿院里挑个孩子来在身边养着,继承自己的衣钵。
  文森心里清明,知道老爷子只是吓吓谢梁,进了孤儿院,就也不急着上前搭手,只在院子里懒懒抽烟等着。烟熄时抬起头,就远远地看到了安庆。
  一帮小孩子围着他,在沙堆里砌房子。那天阳光很好,安庆的笑容格外干净,又透彻,让文森一时停住了眼。
  文森慢慢走近他,越走越是心惊,恍惚中像是走近了记忆里的谢怀真。
  或许眉目里并不那么相像,可一笑起来,却有了十分。
  文森折回树荫下,默不作声地拿眼锁着他,简直半寸不离。手下很快查透了安庆的家底,文森仔细看完,才吩咐手下人把安庆叫到身前。
  安庆的目光里微微有些惊讶和拘谨,文森看了片刻,出口的声音竟不由得比平日柔和了几分。
  "有事想请你帮忙,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安庆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好啊。"
  帮了一个忙,安庆就一直跟起文森。起初文兴的人见到他,多少都有些惊讶。安庆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安分地呆在文森的酒吧里,别人的眼光也就渐渐淡了。
  文森很疼他,安庆要的也只有这一样。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总是比旁人更懂些分寸。

  安庆最后舔了舔文森的唇角,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来。一只大手却忽然从身后揽到他的腰上,向后一带,把他重又压到床上。
  安庆转头看向打翻在床头的茶壶,苦笑着低声抱怨:"森哥,被子弄脏了……"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余下的话都被堵进了文森嘴里。
  就算是用了润滑剂,疼痛仍然蔓延开来。文森凶狠地进入他,粗暴的撞击叫安庆蜷起了身子。文森却像不满一般,压住他的双手,用膝盖顶住他的腿,重又将他展开。安庆轻喘着闭上眼,双腿缠在他满是汗水的腰上,低声喃喃道:"森哥,别担心,你还有我呢……安庆……一辈子都守着你。"
  文森全身一震,顿了一秒,又更深更重地冲进了他的身体。

  送李从乐回长乐街的一路,都静得有些不自然。
  等红灯的时候,谢梁记起去摸烟,上上下下也没找着。李从乐斜斜递过来一根,正是他平日里抽惯的牌子。
  谢梁咬过来,绿灯恰好亮了,一时腾不开手。旁边又伸过来一只打火机,火光贴着他的脸"呲"地一亮,又很快收了回去。
  谢梁含混骂道:"操,点烟还是点眉毛?"
  李从乐把打火机丢回口袋,"别抱怨了,最后一根都给了你。"
  说了两句话,气氛缓和不少,接着却又是一阵安静。打方向盘的时候谢梁别过头看了一眼,李从乐脑袋偏向一边,带着一身清冽的酒气,似乎已经睡着了。
  长乐街并不远,过了半刻钟就能见到那间矮小的出租屋,门半开着,里头亮着昏黄的灯。谢梁停下车,车灯照亮了路旁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他按了按喇叭,小小的人影便跑近来,贴在车窗上笑嘻嘻地喊"小舅舅"。
  谢梁摇下车窗,摸了摸他的脑袋。李凡伸进半个脑袋,看清另一边的李从乐,更是眉开眼笑,"爸爸也回来了。"
  谢梁笑道:"等一等,你爸爸还没醒酒。"
  李凡调皮地眨着眼:"小舅舅和我一个人拖一只手,刚好把这个醉鬼拖进去。"说着就蹦蹦跳跳地跑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去拖人。
  门一打开,李从乐就像长了眼似的迎面歪到他身上,李凡吓了一跳,憋红了小脸要把他扶起。小孩子的力气到底不够,他一边哎哟叫唤,一边仍只得往地上蹲。
  正嘟起嘴要生气时,却被一双手打横抱起。李从乐就着弓身的姿势大步迈出车门,把他举到天上,一双眼清亮柔和地望着他笑:"谁是醉鬼?"
  李凡咯咯直笑,"小舅舅!小舅舅是醉鬼!"
  李从乐把他揽回怀里,弯下腰来和谢梁打招呼:"今天凡凡就交给我了,明天我直接送他去上学。"
  谢梁点了点头,李凡乖乖和他说了一声再见,便缩进了李从乐怀里。
  十一岁的年龄,早已不该躲在父亲怀里如此撒娇了。可李从乐似乎打算就这么纵容他,即使让他永远像个长不大的瓷娃娃。
  谢梁沉郁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近门时不知李凡说了什么,惹得李从乐咧嘴笑了出来。昏暗的夜里,那张笑脸显得格外明亮又生动。
  谢梁盯着他的笑脸,面上的神色越来越深。他似乎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怀。
  门合上了,管家也无声离开。谢梁的车滑出一段,又停在不远的转角处。

  有烟的时候,思绪总会缓下来一些。这一夜没有烟,谢梁的脸色于是更加冰冷。
  李从乐回来之后,他第一次选择了让步。然而事情似乎变得更加难办,他把主动权抛了出去,对方却迟迟不愿出手。直到刚才,谢梁才发现,什么是他一直以来舍不得放的东西。如果真的放开手等下去,恐怕结局就是空等一场。
  他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再磨下去,就算要再一次把他逼得逃走,他恐怕也会压制不住要动手了。

  谢怀真新婚大喜,陪着老婆去了国外度蜜月。他有心让谢梁做得更大,走前便顺手把手下的一些产业交给谢梁去管。谢梁两头一走,文兴的事就堆出许多,各人也忙了起来,唯独李从乐还是埋头做他的守门人。
  时间一长,就有消息出去:李从乐到底是灰败了。
  他以前交下的朋友不多,仇家却不少。听到这个消息,不少人已开始在暗处蠢蠢欲动。
  李从乐倒是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快耐不住对他出手。
  到了十月底,天气渐渐转冷,日暮也来得比往常要早。李从乐抽空去了一趟北城区,北街他来得少,不免要分出心来认路。认到一半,忽地从旁道挤出来几个人,把他撞进了旁边的暗巷。
  李从乐退了两步便钉在地上。前后望了望,聚过来八个人,把路堵得严实。
  带头的那个停下来刚要说话,一米外的人影却转瞬间到了自己眼前。他心中一惊,李从乐的拳头已堵上了他的嘴,打得他往后一跄。
  男人吐出一口血,"操!"
  旁边的人懂了意思,再无废话,直接动手。李从乐踢翻两人,顺势接下了身前闪过来的拳头。那人嘿地一笑,拳头展开,触手一阵冰凉。李从乐当即松开手,刀刃几乎是擦着他的手心绞了一圈。他退后一个侧踢,匕首便跟着清脆的骨裂声飞了出去。
  男人低声骂了句话,后面四人同时扑上来架住李从乐的胳膊,转眼又倒了两个。耳边传来一阵风声,李从乐抬手去挡,一个带着馊味的啤酒瓶在手臂上炸开。玻璃碎屑溅上额头,血沫四散。
  李从乐神色一厉,来不及看手上伤势,左手逮住来人的手腕,带着他把破碎的酒瓶反手插进他的腹部,一路往前,把人推到墙边。抵在墙上之后,又是往前一顶。
  男人一声惨叫,到半途却被掐在喉间的手堵住,变得支离破碎。
  剩下几人退了几步,神色无不骇然。
  李从乐把他甩到地上,抹了把脸上的血,问:"还来吗?"
  血黏住了视线,等他甩头再看,才发觉人已走光了。

  靠着墙看了看手臂,才知早已血肉模糊。玻璃残渣嵌在肉里,看着十分吓人。这一身狼狈不堪,在路上恐怕走不远,李从乐想了想,打通了丁磊的电话。
  丁磊风风火火地停下车,进来一看到他,就破口大骂:"操他妈的!"
  上了车丁磊仍是不住口,边骂边问:"谁干的?"
  李从乐撕开衣角,用力绑在伤口上方,顺手挑出几块碎屑,漫不经心地答道:"没问。"
  丁磊听他口气,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变蠢了,他们当初和人结下的梁子数不胜数,如今谁来还不是一样?顶多是个先后问题。
  丁磊蹙眉,李从乐最近只怕都要不顺当。
  到了丁磊的公寓,李从乐便甩下衣服进浴室冲洗。丁磊出去帮他买药,回来时脸又黑了一层。
  李从乐问:"怎么了?"
  丁磊支支吾吾,"还不是谢梁那个王八蛋……"
  他回来的路上去总堂找了谢梁,告诉他李从乐伤势不轻。以他们三个的交情,本以为谢梁总该急上一回,跟着他一同来看人。哪知谢梁坐得稳如泰山,反倒不甚在意似的嬉笑着和他开起玩笑,"你先问他一句,我来关心他也是要付账的,他付不付得起?"
  那笑容实在是叫人想揍。
  李从乐听完倒是一笑,用牙齿咬着纱布一头打了个死结,"他问得对,我还付不起。"
  丁磊抓头大骂:"奶奶的,你们搞什么!"
  夜里送他回家时,丁磊又骂了一路。李从乐充耳不闻,到下车时总算回了他一句,"看来你这几年嘴上功夫是长进不少。"
  丁磊阴着脸抡起拳头:"其他的也不赖,有种你来和我比比?"
  "你行吗?"
  "废话少说。伤好了等着我,不操死你老子跟你姓!"
  李从乐带笑看着丁磊的车嚣张地拐过街角。这么多年,好像也只有丁磊一点不变。

  第二天李从乐打开房门,只见门前声势浩大地堵着两排人。管家晋伯匆匆上前来拦住他,"阿乐少爷,这几天外头有点麻烦,您又受了伤,不如先在家里歇一歇,等清净了再出来逛也不迟。"
  李从乐有些莫名,闪过身仍是往前,"嘉年华还要人看着。"
  晋伯又来拦住他,一脸笑嘻嘻地:"已经有人了,您放心。"
  "谁交代你们来的?"
  晋伯面不改色地答道:"少爷说了,反正不是他。"
  李从乐于是只有苦笑。关门进了房,就活动手脚静悄悄跳上了窗。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在自己家竟然要靠爬窗户才能出门。
  这一趟,他又去了北城区。
  半边手臂仍不能动,他便多带了一把刀。快到傍晚时,才找到长白街角那间隐蔽的出租屋。靠街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李从乐踢开门,房间里烟雾弥漫,一伙人赌得正欢。
  门合起时,路旁随手捡来的铁棍也插在了门闩上。
  半个小时之后,房门轰然大开。几个年轻人神色仓皇地跑出来,被挤在最后的那个回头看了一眼,眼里的恐惧又增一分。
  李从乐静静看着手里的匕首,过了半晌,才随手把它丢开,用衣角揩去手上的血迹。地上的男人仍旧呻吟着,蠕动着想要爬去门外。李从乐若有所思地看了许久,才起身来帮了他一把,把他拎出门去。
  他早知自己不是善类。
  所以,无论是谁惹上他、惹上文兴,他都乐意悉数奉还。
  天暗了。李从乐跳上出租车,在司机惊慌的目光里报出了永青堂的地址。

  文森得到消息匆匆赶来,见到他的样子也是一愣,"怎么弄成这样?"
  李从乐笑着放下茶:"小事。去了一趟北街。"
  文森坐下来喝了口茶,听到北街这个词,眉头微微一皱。李从乐看在眼里,又道:"这一趟过去,倒查出一些有意思的事。"
  "哪边的?"
  "正好和森哥有关。"
  文森放下杯子,凝神示意他往下说。谢怀真婚礼那天,他虽然亲自动手捅散了北城帮,底下却还是有人不安分。安庆之前也和他说起酒吧里仍有零散的白粉交易,他听是听了,并没太在意。现在李从乐说起,果然也是这件事。
  文森想了想,"余瘤罢了。不必担心,安庆自己能收拾。"
  李从乐摇头道:"先不急。森哥,我本也以为是北城帮没清干净,今天问深了点,却问出来一件事——他们到城南来,不是做卖的交易,反倒是买。从一开始,北城帮到手的白粉就都是从酒吧里流出。我们从他们身上搜到,理所当然就想反了。"
  文森皱起眉头,神色逐渐冰冷,"不可能,谁敢在我眼皮底下捣乱!"
  "北城帮的人散,谁也说不清楚是谁。不过敢在酒吧里呆这么久,肯定不是帮外人。"
  文森顿了片刻,沉下声问:"你肯定他们说了真话?"
  李从乐笑道:"我敢出声,就有把握。"
  余下的话他没再多说,他信文森,也赌文森信他。
  文森面色几转,渐渐恢复如常,看来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李从乐见他久不出声,似是犹疑不定,也就不再忌惮,狠下声来逼了一句:
  "森哥,要不你去问问……安庆他到底想玩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换本本+走亲戚+陪男友妈妈准备手术+shopping旅游,所以今天才空出来。羞~
后天回上海才开始忙,今明两天时间空缺^ ^
先改了这一章,一直看不顺眼所以没啥欲望写。呵呵。
保证这文完结以前我不会消失地^ ^
抱歉抱歉。
第23章

  23、

  车在巷子口熄了火。阿晟回头问,"森哥,我陪你走一趟?"
  "不用。"
  文森跳下车,踢开脚边一个塑料空瓶,摸出烟来,步入阴暗的巷道里。
  数米以外的街道上依旧灯火喧哗,窄巷里却是死一般的沉寂。文森跨过几滩馊水,停在一扇不起眼的门前。

  敲门声刚落,门就开了。安庆满身是血地从门里探出头来,见是文森,一时眉开眼笑,"森哥,你来得正好。鸡汤快煲好了,你要是还没吃过,我们就一起开饭。"
  文森随他走进客厅,皱眉打量着他身前的血迹,"身上怎么回事?"
  安庆有些难为情地擦了擦手,"杀鸡的手艺还不行。一刀下去以为完了,它一跳,满头都是血。"
  文森笑着抹净他眉边的一缕血,坐进饭厅看他忙活。安庆杀鸡手艺不佳,其他却擅长。不过一会儿,几碟小菜就上了桌,鸡汤的鲜美味道也渗入空气。安庆为他盛上,就着勺子浅浅喝了一口,笑道:"不烫。"
  文森接过来,喝了几口,便停下看他津津有味的吃相。安庆开了一室的灯,满屋橘黄灯光暖意融融。客厅里隐约放着音乐,文森熟悉的细细女声,正唱到那半句"家山北望"。
  谢老爷子在世时喜欢这曲,等他死后,便是谢怀真听得最多。文森侧耳听了会,念及往事,多少有点走神。
  安庆笑眯眯地招呼他:"我特意做的汤,你好歹再喝一点。"
  另一头没有丝毫动静。
  空气仿佛凝滞,连歌声也愈远。文森盯着安庆的脸,忽然拍上桌子,哗啦一声,把手边的碗筷通通拂下了地。
  安庆神色平静地顿下碗筷,"森哥,你怎么了?"
  文森起身来甩了他一巴掌,一脚踹去,安庆顿时无声无息地栽到了一米外的墙根下。过了数秒,他才在沉寂里突兀地咳了起来。文森缓缓走近,安庆困难地抬起头,面上带着极其古怪的笑意。像是痛了,又像是凉薄的伤感。
  他并没有害怕,只因他已经看出,文森的步子比平常慢了太多。
  文森停下脚步,微微一晃。安庆抹干嘴角的血,对着他阴冷的脸笑起,眼里的悲伤却越来越浓,"森哥,你困了吗?"
  他说着,一点点挪上前,接住了文森慢慢下滑的手。
  "要是累了,就睡一睡吧。安庆陪着你。"

  小臂上冰凉的触觉将文森惊醒。他知道有什么扎入自己体内,并停滞未动。身底下柔软的应是被褥,手脚被捆绑着,他轻轻一抖,绳结竟丝毫不移。
  安庆很有耐心地伏在他身边,看着他睁开眼。
  "醒了,森哥。"
  文森盯着他依旧显得乖顺的眉眼,冷硬的表情渐渐缓下,"小庆,你跟我这么多年,是我哪里对你不好了,把你逼成这样?"
  安庆一愣,随即摇头,"不、不是。"
  "你说要守着我一辈子,我信了。你自己呢?"
  安庆笑得有几分凄凉,"我怎么会不信……我想,做梦都想。可是森哥,我心里也清楚,今天乐哥找过了你,你还会留着我吗?森哥,死,我不怕。就是心里还有些念想,搅得我疼。"
  文森摇头道:"你死不了。小庆,你仔细想想,真要杀你,会留给你出手的机会?"
  文森的安抚多少起了效果,安庆看着插入文森前臂的注射器,皱起眉头。文森稍稍扬起头,蛊惑似的柔声命令他:"过来。"
  安庆依言靠近,对上他双眼时,却又像惊醒般的朝后仰去。文森微一蹙眉,安庆苦笑道:"森哥,你真厉害。你看,只要你说两句话,我就什么都干不了了。我差点忘了,你的脾气,还有谁比我更熟……就算是谢怀真,也比不上的。"他咬了咬牙,把注射器里的无色液体缓缓注入文森体内,"森哥,你别怪我,是你先勾引我,让我不能缺了你。这么多年,我总是怕,怕你哪天把我丢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影子,只有夜里才有我的份,到了白天,正主一出来,我就落到了土里,什么都不是。"
  感觉到凉意的侵入,文森的面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那些原本隐藏巧妙在内心深处的凶残和暴戾,终于撕开伪装冲了出来,把安庆骇得一惊。然而,那些凶狠的气息又慢慢散去,只有倦意留在文森脸上,叫他仿佛一瞬里老了十岁。
  安庆的眼里落下泪来,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握不住针管。
  文森平静地看着他,"让我和大少爷说几句话吧。"
  安庆抹干眼泪,看向文森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沉默数秒,才道:"好。"
  文森的气息已经有些不稳,安庆与他都知,求救已是徒劳。
  何况,文森也从未打算对谢怀真说出这两个字。

  谢怀真的手机很快接起。夜深了,他的声音却仍然很有精神,带着满满笑意:"你在哪里?"
  "你呢?"
  "你一定猜不到。我刚到家,连晋伯也没有通知。你的电话好巧。"
  "嗯。"
  文森似乎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少说。即使针筒里的液体又再次涌入他的血管,他却表情平和,像是未曾察觉。
  谢怀真似乎兴致很高,声音比平时暖了几分,听来十分柔和,"还有一件事你也一定猜不到。这次我去意大利,找到了爸爸那支烟斗的制造人,重新挑了石楠,又请他替我打了一杆。是照爸爸喜欢的式样造的,我很喜欢,等你有空了,就过来看一眼。"
  纵然听得不那么清楚,文森仍然耐心听完。他知道,不管谢怀真说起什么,自己想说的只有一句。想了许多年,如今终于该说了。
  "怀真。"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谢怀真微微一顿,随即应道:"嗯?"
  "荣叔已经死了很久,以后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这次谢怀真的停顿更长,文森以为自己要听不到回答,却听见他轻轻笑了,承诺一般回应他,"这是我为爸爸做的最后一件事。"
  安庆轻轻抽出空了的针筒,默不作声地看着文森露出了他一生中最温柔的笑容。
  "可惜我等不到了。"
  谢怀真噗嗤笑道:"说什么胡话。"
  安庆松开手,手机掉落一旁,谢怀真像是听到了什么,提高声调喊道:"阿森、阿森!"
  文森闭上眼,任谢怀真的声音越来越远,头颈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缓缓偏向一侧。安庆无声地哭着,握着他的手,把头埋进那依然温暖的手心,不让自己去看文森渐渐扭曲的脸。泪水很快润湿一片,安庆伸长手去,抱紧了文森的身子,孩童般的低声喃喃:
  "森哥,这样一来,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啦……"

  安庆怀抱着文森冷去的身体,他心知自己能逃走的时间已不多,但挥之不去的疲倦还是让他不愿起身。
  泪珠干了,面上只余满足的笑意。他想,或许这样也不错。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他的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定。
  枪击在门把上,重重一响。脚步声纷乱响起,他察觉到颈上一阵冰凉,接着便向后飞了出去,沉沉地砸在雪白的墙面上。
  谢怀真披着凌乱的外套匆匆上前,见到文森,神色一沉,本要伸手查探,半途却又收回,滑开一步将位置让给言久,"救人。"
  手一触上皮肤,已可感觉到那冰凉的体温。言久定下神来探过脉,又凑近去翻开文森的眼皮,手下动作不停,眼里的悲怆却渐渐遮掩不住。周围人都屏息候着,言久回过头来,沉声对谢怀真道:"森哥……他去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谢怀真茫然应道:"什么?"
  言久待要重复,却突地被掀到一旁。谢怀真大声喝道:"小心说话!你手下的那些人呢!"
  带着急救器械的几位医生慢了一步,这时才匆匆赶到门口。谢怀真回过头来,一身气息冷若冰霜,"还不过来!"
  几个人忙围拢过去,看了几眼,也是面面相觑。谢怀真在一旁紧盯着,他们也只好架上器械,做了几轮白工。言久垂头默不作声,为首的一个再无办法,只好神色肃穆地朝谢怀真摇了摇头。
  阿晟吃惊地喃喃道:"怎么可能……"
  房里的人大都和他是一样的反应,在他们眼里,素来无所不能的文森,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有人啐了一口,随手就往安庆身上招呼过去,旁人也跟着骂骂咧咧地动起手。安庆早已不知死活,只有脸上那抹无声无息的笑意,依旧清晰。
  谢怀真挥开几人,站在文森跟前,一手轻柔地为他解去绳结。另一手里的电话也已接通,谢怀真轻声道:"林伯,文森出了事。请您准备一下,再出山帮我一次忙。"
  电话挂断时,他已将文森扶起。文森的脑袋朝后歪向一侧,他便轻轻扶过来,搭在自己肩上。言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阿晟却快他一步,拦在谢怀真跟前:"大少爷,现在您也不安全……"
  谢怀真道:"让一步。"
  阿晟被他眼神扫过,竟再也无话,绷紧身体默默退开。等谢怀真走出一段,才敢悄无声息地跟上。
  言久黯然站在墙边,过了片刻,却又焦躁地追了出去。门外夜色噬人,谢怀真已半抱着文森走进车身。言久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谢怀真也要从此随文森一起消失不见了。
  他跑上几步,仓皇地叫了一声:"哥!"
  然而谢怀真没有回头。飞速驶去的车载着他和文森,就这样被吞没在夜色里。

  接到言久在来路上的电话后,李从乐和谢梁匆匆赶来。
  房内一片狼藉,仍有人在翻箱倒柜地搜寻。安庆满头是血地靠在墙边,再看不清眉目。谢怀真走时没有吩咐,跟来的人不敢打过头,此时便围着他没了下文。
  谢梁进来,第一句先问言久:"人呢?"
  言久垂头不语。底下有人上前来,没敢大声,只在两人身边低低说了几句。
  谢梁大为震惊,那人又问:"这个贱人怎么处置?兄弟们都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李从乐沉吟数秒,摇头道:"大哥想必还有打算,你们不要动他。等大哥和……和森哥回来之后再办。"
  言久突然暴躁起来,掀了身下的椅子骂道:"文森已经死了!回不来了!一个个都自欺欺人,他妈的有什么用?他疯了,你们也跟着他疯!"
  李从乐听他骂完,才走上去按住他挥动的双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阿九,冷静一点。"
  他的手温暖有力,再不是文森留在他手尖的冰冷触感。言久长舒口气,李从乐仍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慰,抬头时撞见谢梁的目光。两人神色沉重,均是对视无言。

  回总堂不久,阿晟也进了门。
  "大少爷开得太快,我没跟上。去乡下问了林伯,他们没有去过。"
  谢梁眉头紧锁,沉吟不语。李从乐多问了几句,才叫阿晟退下歇息。堂口里只余他们两人,沉闷得有些压抑。李从乐低声安慰他:"依大哥的能耐,出不了什么事。你放心。"
  谢梁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如果动手的不是安庆,森哥怎么可能轻易中招?安庆跟了森哥十几年,当中的情谊绝不是假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会让他做出这种蠢事。"
  李从乐将先前查处的事粗略说了一遍,谢梁略有些惊讶,却又道:"光这一点,还不够。"
  李从乐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真正的原因,恐怕还是只能去问安庆。"
  安庆早已被人押往刑堂,谢梁起身要去亲自问讯。李从乐随他走出堂口,却在台阶前停下了脚步,"这时文兴里头的事,我不方便再插手。你自己小心。"
  谢梁拉住他的手,摇头道:"你跟着我。"

  安庆意图不明,如今不止文森和谢怀真,文兴里的人都处在险境。谢梁在文森每个老人身边都安插上了人手保护,特别交代丁磊看好李凡,这才下了刑房。
  安庆被铁链吊在半空,整个人已毫无生气。李从乐走进刑房时,他却又睁开了一条眼缝,朝他微微一笑。
  嘴裂开时,口中的鲜血也随之涌落,使那笑容显得诡异无比。李从乐心中一凉,心知今夜大约是问不出什么话来了。
  人想求生时,才会惧怕。世上最无畏的是死人,最麻烦的就是求死的人。
  身后新一轮鞭刑重又开始,安庆闭上眼,任由身体随着鞭子的力量前后晃动。这副身躯仿佛已经失去了感知,再痛苦、再难受的法子,也不能让他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一夜的酷刑之下,果然无果。
  谢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吩咐下边人停了手。
  "明天再问吧。"
  手下人应了是,很快收拾起东西,跟着谢梁走出刑房。空荡的密闭的房间里只剩安庆一人,谢梁走出几步,特意吩咐留下来看管的几人,"看好,不要让他死了。"
  "明白。"

  到了深夜,几个人重又进去审视。
  安庆安静地垂在空中,男人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剥光了他的衣服,确认他裸露的身体周围没有任何工具,这才满意离去。
  门反锁上,他们在四周分散开,警惕地注意着刑堂外的夜色里有无动静。
  到后半夜,香烟的味道渐浓。

  他们没有想到,在这种安排下,安庆竟然还是死了。
  没有任何工具的他,仅用双手就解决了自己。
  没有人知道他用那双手在铜制手铐细小的尖刺上磨了多久。手铐铐得极紧,没有留下一丝缝隙,细刺卡在肉里,也没给人留下丝毫转动的空间。
  这原本不是一样致命的东西。
  安庆却安静地、悄无声息地用它擦破了皮肤,嵌入血肉,直到深至白骨。桡动脉的血应是喷涌而出,因为血迹毫无章法地溅到各处,斑斑点点,惹出一室腥味。手腕上的裂口令他的身体生生下垂了一截,手铐搅入剩下的皮肉,才将他勉强吊在半空。
  在那个过程中,他应是失禁了。恶臭的空气令人作呕,他脚下的几滩暗色痕迹更是浑浊不堪。

  刑房里的场面触目惊心。饶是那些经历过不少生死的大汉,进门时也不由侧过头去。

  谢梁接到消息后勃然大怒,丢了安庆,就等于堵了一条最重要的路。众人战战兢兢,他却良久都一言不发。直到李从乐进门,他才缓下脸色,吩咐人收殓好安庆的尸体,派出人手,重新着力翻查安庆家底。
  安庆进文兴来已经太久,当年文森为了护着他,把他的背景藏的藏、灭的灭,都一一清了个干净。是以多年以来,想动安庆的人都无处下手。
  如今再要查起,已不简单。
  半天过后,说是有了一些消息。李从乐守在谢梁门外,等人来见。气喘吁吁的年轻人跑过来,先是恭敬递给他几张印满铅字的纸,才随他往里走。
  李从乐快速翻着,一路下来,竟不觉越走越慢。
  安庆年少时的经历大多不为人知,当中有一些细枝末节,更是沉到了无人知晓的箱底。当中有一段,是安庆遇见文森之前的事。前前后后,共五年。
  十二岁时,安庆中途辍学,离家出走,在一家孤儿院里做工。遇见文森之前,他在那里照顾过许多小孩。
  其中一个小孩,叫明轩。


作者有话要说:重口味迷幻药+一筒氯化钾。
太晚了,明天再修改错字吧……
第24章

  24、

  年轻人推开门时,身边已少了一个人影。
  谢梁接过他手里的资料,掐了烟问:"阿乐呢?"
  年轻人惶恐答道,"乐哥出门了,说是去森哥酒吧里办点事,叫我自己过来。"
  谢梁皱了皱眉,拿起桌边的电话打给李从乐,迟迟无人接听,想是一如既往丢在了家里。拨去城南,接起的是阿晟。谢梁吩咐他道:"阿乐到了就拨个电话。"
  阿晟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仍是应下了这件差事。
  城中到城南,不过十几个街口,等了整整三个钟头,李从乐却还没有到。
  阿晟这才觉得事情大了。

  晌午时分,李从乐走出了盐城的机场。
  从市里到山区,共要换三趟公交。上山的路满布荆棘,深沟掩蔽,饶是他仔细走过一趟,也不得不走走停停。
  找到常青那幢别墅时,天色已晚。
  林中安静得不同寻常,李从乐掩在树后,眼神扫过草地上几行凌乱的痕迹。一路过处,压倒的草尖上都沾有泥土。看方向,是朝正面的几处门窗而去。
  显然,有人先他一步上了山。
  李从乐神色一黯,从树后闪出身来,无声无息地靠近别墅一侧。傍晚的风大了起来,穿过林中低沉如同呜咽。他纵身翻进一扇半掩的窗,只见房门大开,正对门处的墙壁上有一排整齐的弹孔。再去其他房间查探,每处都是如此。开枪的人训练有素,弹孔盖住了每个隐蔽处,却几乎无一处多余。他心中有了数,便循着凌乱重叠的泥印走出大门,朝远处望了望,停了下来,坐在台阶一侧的阴暗处。
  是谢怀真来过了。然而,常青似乎比他更快一步,令他生生扑了个空。
  以谢怀真的速度,常青绝不可能轻松逃脱。如今这种场面,若不是东升在文兴里藏了人,那就是……常青早料到谢怀真要来。这一天,他等着。
  李从乐只觉得有一口气滞在胸口,仿佛一块大石,令他几乎要怒吼出声。但他不能,他只能在寂静里握紧双拳,静静地望着上山的路。
  如果没有头绪,谢怀真多半会选择杀个回马枪。或许再等片刻,他们就能在此碰上一面。
  无论事情与李明轩是否有关,他都欠谢怀真一句抱歉。
  当初发现安庆的异动时,他早应该通知谢梁。也许是安庆同谢怀真太像,让他一念之差下犯了糊涂。就算谢怀真叫他拿命来还,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又岂止只欠了谢怀真一人?文兴、阿九……还有谢梁,可能都会因他而生变。
  想到这里,他起身靠在墙边,轻轻跺了跺脚,眉目间有了几分焦急。

  然而直等到深夜,谢怀真仍没有出现。
  从中午都凌晨的这段时间,足以发生许多事。李从乐心思一乱,终于无法再等,大步跨下台阶,猎豹一般潜入林中。

  约是到了清晨,李从乐才赶回文兴总堂。城里一片安宁,似乎没出什么大事。远处的公园里有几个晨练的老人,他出了门,站在街口远远看着抽了根烟,才返身往长乐街去。
  走出几步,就和一个文兴的兄弟迎面碰上。年轻人见到他时面上大喜,匆匆忙忙跑过来招呼:"乐哥,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
  "那边发了一场大火,你赶紧去救救急。"
  他指着长乐街那头远远的老宅,一边拿出手机来拨电话:"梁哥,人找到了!就到,您消消气!"

  进老宅时,所有人都已经遣到门外。李从乐顺着寂静无声的雕花长廊往里走,到书房时,门半掩着,只能隐约见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窗前。
  一时间李从乐心中转出了许多话,可真正打开房门时,却又觉得所有那些想解释的似乎都是多余。
  于是,所有的话又转作沉默。
  谢梁转过身来,怀中抱着熟睡的李凡。他走近一看,李凡脸上稀里糊涂地都是大片泪痕,看来昨晚是大哭了一场。
  李从乐心疼不已,上前两步,轻轻抹去他脸上的脏迹。察觉到谢梁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才抬头说:"我去了北边一趟。"
  怕吵醒李凡,这句话说得极低,说话间又靠近了些。
  谢梁沉声不语,只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就算眼里有了几抹倦色,他的神色依然刚毅,仿佛只要有他在,文兴就无人能动。
  李从乐心下稍宽,压低了声音道:"常青挪了窝,我猜他只怕去投奔了秦六爷。文兴现在不能离了你,你要是放心,就让我去找他。"
  谢梁道:"你不能去。"
  李从乐略有诧异,未及答话,谢梁已拉过他的手,把李凡送进了他的怀里。
  "以后不要再不声不响的走了。小凡丢了你,又要生一场大病。去哪里,都留个信。"
  李从乐心中微微一震,进门之前,他原本以为有许多问题要答,却不料是这么简单一句话。谢梁眼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深沉,文森的死就仿佛横亘在他们心中的一条冰河,一经劈开,所有冰封的事物都汹涌而出。
  李从乐忽地想起言久,想起消失了的谢怀真。一种道不明的伤感涌上心头,他上前一步,反手拉住谢梁,低头应了一声:"好。"

  离盐城数百里远的北方小城里,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出了车站。当天正是集市,路上行人如织,他压低帽檐,神色匆匆地走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平房。
  常青从里间出来,"怎么回事?"
  年轻人略略答道:"文森死了,安庆干的。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出,估计谢梁瞒不下多久。"
  常青面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即镇定下来,问道:"谢怀真呢?"
  年轻人摇头道:"不知道。当时我见安庆干了这事,猜谢怀真要上来北边,所以给你通了个信。至于他来没来,我也不清楚。"
  常青蹙眉道:"他来过了,而且阵仗不小。如果不是我们走得快,只怕都要没命。"
  说话之时,他已来回走了几圈。年轻人知道他心里想着事,便没再接话。哪知李明轩忽然从里间冲了出来,恶狠狠地抓住他问,"安庆哥呢?"
  年轻人愣了一愣,拍开他的手,答道:"他自杀了。"
  "你说什么!"
  李明轩的神色霎时无比狰狞,向着年轻人逼上一步,年轻人稍稍退了几寸,看着他,又道:"做了这种事,就要有受死的准备。何况,他连逃路都没选,我们有什么办法?"
  李明轩眼里的怒气已渐渐平息,换作一片茫然。常青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他一言不发地退下,"嘭"地一声甩门而去。
  年轻人从窗口看了看,"不打紧?"
  常青摇头道:"不要紧,他自己有分寸。他小时候和安庆感情深,急躁一些也是正常。"
  年轻人点了点头,戴上帽子,转身向常青告别,"我回去了,出来玩也不能太久,免得他们起疑。"
  常青拍了拍他袖口沾到的尘土,慈声道,"以后不用这么跑,其他方式联系也是可以的。"
  年轻人走到门口,回头笑道:"不用了,爸,我们也难得见面。这段时间乱,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自己多加小心。"
  常青慈爱地看着他掩上房门。接着,合上的门又是一动,李明轩神色冰冷地走了进来。

  常青知他心情不好,便也没有多说,只笑笑道:"先歇着吧。"
  李明轩却摇了摇头,拖过把矮凳坐下,偏过头问常青:"安庆哥这么干,是您交代的?"
  常青倒是一愣,他本揣度这事与李明轩有关。
  李明轩生下来就被送去孤儿院,钟淮安插了不少人在他身边,有老有少,最小的那个就是安庆。
  安庆出身不好,父母都是赌鬼,输光钱喝醉了就抓着他打,时常把他打得不成人形。是钟淮过路时救了他,带回来养着,当是自己孩子。
  常青仍记得当初安庆跟在钟淮身后,瑟瑟抓着他袖角的模样。钟淮摸他的头,他就缩着脖子低下头,眼睛圆圆亮亮的。后来钟淮要送他去孤儿院,他年纪虽小,却一点别扭也不闹,待李明轩就像亲生兄弟。
  钟淮常说:安庆是个听话的孩子。哪里晓得就是这个乖孩子,做事总这么出人意料。
  当年和文兴斗,钟淮只算错了两件事。一是谢怀真没除成,自己的儿子却莫名死了;二就是把安庆送去文森身边,安庆却突然转了性子,宁死也不肯对文森下手。
  一招失了先机,东升便节节退败。
  到了如今,安庆又杀文森做什么?
  东升里知道安庆身份的人不出四五,自钟淮死后,常青更是与他再无瓜葛。但他心中猜测,李明轩必定和他一直联系,否则,他也不该有如此反应。
  想到这里,他又去打量李明轩。李明轩带了些质问看着他,眼里的疑惑不像是假的。
  常青这才定了定神,答道:"不是。"
  李明轩眉头紧皱,不再答话。常青又道:"秦六爷那里是去不了了。谢怀真来得这么快,应该是李从乐向他报的信。我们和六爷的关系只怕也被他捅了。"
  李明轩道:"不可能。"
  常青道:"他本来就是文兴的人,向着他们也无可厚非……"
  李明轩又皱眉利索道:"不可能。"接着抢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头,"接下来青爷怎么打算?"
  常青见他姿态强硬,也就不和他拗,转开话道:"照你这么说,那就是谢怀真不像外边传的那么窝囊。他要是有心找我们,我们在北边躲不长。就算躲过了,这辈子也不安生,不如……干脆去南边拼一拼。"
  一个中年男人从门后走出来,略有惊诧地问:"南边?"
  常青笑道:"出来这么多年,也该回去露个脸啰。文兴现在不稳,要戳垮他们,说不定正是这个时机。"
  中年男人神色不定,慌忙答道:"青爷,我不知道您有这打算。刚才,我看人多扎眼,出走也不方便,就、就让他们都散了。如今我们这边,只剩下跟了你十多年的,统共才十几个人。"
  他虽有些惊慌,却仍是照实说出。
  常青大笑道:"人少好!这趟我们去不要带人,只要带好两样东西。"
  中年男人揣测着答道:"要是钱和白粉……我们几个兄弟都按您说的藏好了。"
  常青满意点头,他是不明白安庆怎么会突然杀了文森。不过这件事,给了他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他已经准备了许多年。

  谢怀真仍然没有消息,仿佛就这么消失了。
  谢梁接着几天忙得足不沾地,文森过世的消息没有传开,文兴内外表面上也就平静无波。但谢梁每天解决了各路生意回到老宅时,等在门口的李从乐都觉得不对。
  谢梁身上,总是隐隐带着血腥味。
  李从乐不多问,只因谢梁交待这件事无需他插手。若是以前文兴出了事,李从乐怎么可能坐得住?但这次他应了。李明轩夹在其中,他总觉里外不是人。
  想必谢梁也是看出了这点。
  只是长乐街的房子无法再呆了,回来的头一天,谢梁就派人把他所有的家当搬回了老宅。一来一去,一切都好像恢复如初。
  只不过少了谢怀真,这幢房子就显得愈大。
  好像当初少了谢萌时一样。

  凌晨时分,谢梁书房里仍亮着灯。李从乐推开门,房里烟味呛人,烟灰缸里一堆烟头。谢梁仍在吞云吐雾,一手接着电话,抬头见了他,便指了指桌边的另一张软椅。
  李从乐皱了皱眉,坐下耐心等着他,顺道把桌边的烟盒都收进了自己口袋。
  谢梁见他的动作,微微一笑。等挂了电话,便把嘴边剩下的半根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今天事多,就多抽了点。"
  李从乐问:"不顺利?"
  谢梁摇头道:"还好。等那些人安分点,我们就挑个好日子,给森哥办后事。"
  李从乐皱起眉,点头不语。后事自然要办,只是——文森早已被谢怀真带走,谢怀真又不知去向,怎么出殡?
  谢梁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人不在,过场还是要走的。毕竟是森哥。"
  这个话题两人似乎都不想继续。李从乐顿了片刻,才想起来意,出声提醒道:"文兴里只怕还有东升的人,你不要大意。"
  "好。"谢梁神色沉着,似乎已经知晓,"不用操心了,趁着这些天有空,多陪小凡玩玩也好。"
  房里的烟味散了些,谢梁的脸上也显出疲色。李从乐起身欲走,谢梁却也站起身来,拉住了他。
  "李凡睡了?"
  "嗯。"
  "那再坐坐。"
  李从乐正有些疑惑,楼下大门的开合声忽然响起。接着似乎有人一前一后上楼来,停在书房门口。李从乐抽开手,退到一旁。敲门应声的是管家,推门进来的却是阿云。
  "乐哥、梁哥。"他清清爽爽地笑道,不在人前,似乎就没了那种刻意的媚意。
  李从乐点了点头,从他身边擦过,随管家一同出了门。
  阿云走近同谢梁说了一些消息,偶尔望过去,却总见谢梁看着烟灰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神情闪烁一秒,人已凑过去搭住谢梁的手,可怜兮兮地问,"梁哥,你这么快把乐哥骗进来啦。那……这里还有我的位子吗?"
  谢梁轻而易举地拨开了他的手,"回去吧。"
  阿云愣神的一刻,管家已等在门外,替他推开了门。

  李从乐进门时,有一个人正坐在敞开的窗台上等他。
  年长后还喜欢做这件事的,大约也只有言久一人。
  等他走近,言久已从窗台上跳下来,揪住他单刀直入地问:"怀真哥去了哪里?"
  李从乐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
  往前轻轻一折,言久的手就从他肩膀松下。可接着言久整个人都贴近了他,笃定地道:"阿乐,你知道的。告诉我!"
  黑暗里他的眼隐隐有光,仿佛年少时那样无论什么都势在必得。李从乐沉默片刻,才道:"我只知道他去过盐城。现在去找秦六,或许能见到。"
  言久轻轻一笑,张手抱了抱他。"谢了。"
  见他转身要走,李从乐又拉住他的手,道:"现在你走不安全,对文兴也不利。大哥或许只是急着办事,你再等一等?"
  言久握紧他的手道:"阿乐,我总觉得……怀真哥不会回来了。"
  李从乐一愣,言久的眼中先是迷茫了一阵,随即无所谓地笑起:"他不想回来,我就去找他。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反正我是等不下去。"
  李从乐问:"为什么?"
  言久眼里满是深意地看着他:"我不是你。从以前开始你就有谢萌,有李凡,只要拿他们当保护壳,就算丢了谢梁,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我这辈子也只有一个谢怀真。"
  李从乐怔怔地松开他的手,言久轻巧翻出窗去。片刻过后,窗外传来了草丛的窸窣声。
  言久想说的话显然不止这些,只是李从乐已不愿深想。但这寥寥数语,终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如果谢梁死了……
  李从乐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件事。
  "只要阿乐还活着,谢梁就不会死。"
  荣叔谈笑间交待他的话,不知何时早已烙印在他心里,在岁月里根深蒂固。


作者有话要说:只有半章也发上来了,不好意思ing^_^
20号之后会写吧,不论后面有多长,都会在下一章完结的。^_^
谢谢大家。
第25章
  25、

  李明轩坐在山洞里,听着常青气急败坏地问话。
  "都死了?"
  "不清楚……不过我们原来安插了人手的地方,都没了人。文兴堂里我没敢去,只在外面蹲了两天。"
  "没见到常简?"
  "没有。"
  常青没了声音。李明轩走出洞口,看着他踱来踱去,一脸似惊似怒。
  李明轩并不做声,只是漠然看着远处一片葱绿。
  华中多山,他们一下公路,就躲进了两省交界处的连绵山林。越往深处走,就越是人迹罕至,直到常青完全放了心,他们才停在一片深林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只有两个,来回花了五天。
  李明轩懒懒走近,只见常青眼里怒火滔天。以他在道上的经验,应是知道自己儿子没命了。
  不久,其余人也围了过来。
  常青伸出手指来比划,"我手上只有三招,要是成了,就是我们端了文兴。要是不成,你们就找着机会自己散了,以后就过过平常日子,再也不提东升这事。"
  "什么时候?"
  "人齐了,就进城。"
  李明轩的视线这才从远远的树尖上转回来,"什么人?"
  常青眼神仍恨恨的,"当然是能用钱买的人。"

  文森去世的消息一出,不少地方顿时哗然。但耳朵灵光的人其实早打听得差不多了,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文兴在南方占的地盘大,对头自然不少。等了这几天没出手,多是忍着在静观其变。果然,消息出来没半日,他们就有了动静。邻近市里一个说话颇有分量的老人,当天就找到谢梁,说是几个帮推了他做话事人,请谢梁前去议事。
  这人七十有余,道上四五十年的枪林弹雨也没把他压垮,堪称老不死的典范。
  谢梁蹙眉,"森哥这事刚出,不怕您笑话,这儿乱着呢。"
  老人只当他推脱,当即放下茶打断了他:"这次难得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阿梁,就算我这老头子给你面子,其他人只怕不好交代。"
  见他催得紧,谢梁不咸不淡地笑了,"众叔,您别急,我这话还没完。"
  老人一顿,听出他话里的讽意,一张老脸顿时讪讪。
  "既然是兄弟有找,就算再忙,我也该走上一趟。"
  老人笑道:"那就好。"
  "不过我刚也说了,最近帮里乱,出城比较麻烦。反正到哪都是谈事,我看不如把各位兄弟接过来谈,我也好出力照应。"
  老人顿时为难,"这……"
  "众叔既然先到了,就在这里做几天客吧!"
  谢梁说着站起身,茶杯顺手一丢,余下的茶水纷乱洒落一地。十几个提着枪的人闻声闯入,面无表情地对准老人。老家伙身边的几个年轻人挺上前,枪没摸出手,胳膊倒已经被身后忽然冒出的人利落拧住卸下了。
  老人的手微微一动,谢梁躬下身来按住他,笑道:"众叔,您这么给他们面子,难道就不肯给我一分?刚应了我的话,可别当逗我玩儿。"
  老人的脸沉了下来,"怎么会。"
  谢梁笑了笑,亲自将他扶起来,送去谢家位于市中心的酒店。顶级套房不说,还安排了百来个人二十四小时为他护航,阵仗大得惊人。
  临走之前,谢梁才似乎想起来问,"刚和您说了这么久,倒忘了问是哪几位要过来谈事。"
  老人满脸倦意,连着说出几个名字,都是南方道上有名气的带头人。这一路下来,他已经被折腾得没了脾气,官话也就懒得多说。
  从不服老到服老,总是有这么一天。
  谢梁拿出烟来,"难怪请得动您出山,他们胃口是不算小了。"
  老人摆摆手,不再多话。

  谢梁算给他面子,对外只说众叔身体欠佳,留在城里修养两天。
  话头一出来,不需要他动手,老家伙说的人早一个个找上了他。
  电话里两边都说得客套,绵里藏针,一字不漏。谢梁定下时间地点,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谈事可以,要按我说的办。你要不肯,那就散了作罢。
  不肯的倒真没几个,毕竟面上的话事人扣在这里,已经先失了底气。要是走一趟都怕,那怕是要把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没有谁直接找谢梁说狠话谈条件,各帮有各帮的打算,都微妙地系在众叔身上。
  谢梁把谈话的地方安排在善义堂,过了两天,该来的人已经差不多齐聚。谢梁没有声张,亲自出城接人,人什么时候接到,什么时候送入了善义堂,连文兴里清楚的人也寥寥无几。
  善义堂向来由谢梁亲自领,平平常常的四合院位于弯曲的深巷里,是文兴最隐蔽的一片地。
  到了十一月初七,天色已有些阴冷。文兴的人守在巷口,把善义堂隔离在当中,各帮跟来的人早已驱开,唯有说得上话的留在里头。这是他们头天和谢梁定下的规矩:不带人,不拿枪。进了门不伤和气,出了门不漏闲话。
  谢梁痛快答应,阿晟却放不下心,一直眉头紧蹙。
  "要是他们在里头使诈,我们没有把握。梁哥这次太冒险。"等着谢梁过来时,他回头低声对身后的李从乐抱怨。
  "谢梁有他的打算,就按他说的办吧。"
  李从乐靠在墙上,点起烟看着远处的薄雾。谢梁当天早上有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办完。正想着,他常用的车子便隐约出现在街角。
  丁磊先跳下来开门,谢梁西装革履地下了车,大步走近,举手投足间魄力逼人。
  阿晟急忙迎上去,李从乐微微起身,见他看过来,朝自己笑了笑,脚步却不停,直接朝巷子里去。
  阿晟仍是跟着,谢梁回头止住他,"就到这里吧。"
  "梁哥……"
  "别多心,我会带个人跟进去守门。你要帮我把着外头,别叫他们钻了空子,可别大意了。"
  丁磊这时已跟了上来,嬉笑着同阿晟打趣,"阿晟,守大门这活儿我比你强多了,你和我抢什么?"
  有丁磊跟着,自然叫人放心。阿晟不再多话,识趣地退到一旁,到了墙边,半天没动的那道身影却从他边上轻巧滑了过去。
  丁磊走了两步,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从背后扣住了他。
  "换我去。"
  丁磊早料到似的贼笑了声,手从裤兜里晃出来,塞过去一把枪。

  桂花巷南北走向,只有一头一尾能过人。如今被人守住,周围就再无人声。两遍连绵的屋檐挡住了天光,令这巷子看上去更是狭窄。走得深了,敲在石子路的的脚步声便愈发清晰。
  巷子里沿路堆了些杂物,都是阿晟的布置。
  到巷子中段,进岔口,折向右,走一段再往左,到底就是善义堂的朱红大门。
  无怪阿晟多心,这路是绕了些。
  快到门口时,李从乐停下了脚。前方的背影却也停了下来,谢梁转过身,眉目在雾气淡去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舒展,笑起来,褪去沉稳,竟难得地有了些年轻人的斗性。
  "我还以为你一定要跟到最后才罢休!"
  "不去坏你的事。"
  "说实话,我心里也没底,你就不怕他们把我吃了?"
  "真吃了,我也让他们吐出来。"
  谢梁原来是说着好玩,这会看李从乐,却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说话,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谢梁转身推开门,踏入门槛,终于忍不住愉悦地低笑了一声。

  善义堂周围的区域都被清了场,谢梁进去之后,四周就只剩一片寂静。
  李从乐靠在墙角的阴影里,口袋里的指尖碰到烟盒,他拿出来,放在手上把玩,却没有打开。
  这是几年以来他第一次重新为谢梁站岗,身体紧绷又敏锐起来的感觉令他熟悉,又有些许莫名的紧张。他不想让烟味影响自己的判断。
  周围景色都细致地映入了他的眼里,青砖白瓦,苍天流云,都禁锢在沉寂的空气里,时间仿佛就这么停止了。点在烟盒上的手指勉强能算出时间,到了后来,也模糊起来。
  他静静地等着。
  直到谢梁出来时,一切才似重新活了起来。
  出门近来的谢梁面色不豫,李从乐直起身,顿了片刻,才迎上去。
  "怎么了?"
  谢梁的心思向来藏得深,平时就算不高兴,也不会放任自己摆到脸上。如今的不满意,却是人都看得出来。
  谢梁缓下脸,勾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
  "没大事,回头再说。"

  转过弯走几步,谢梁突然带着他飞快往前,闪进路旁的一道窄隙。李从乐几乎是即刻反应过来,朝着远处的空桶抬手就是一枪。
  "嘭"地一声重响,空桶翻滚着倒地。谢梁随手拨动了几下斜着堆在墙边的竹竿,恰巧挡住这条窄巷的入口。里头本就被屋檐挡着,此刻更是无光,什么也看不清晰。
  这是阿晟的安排,未料派上了用场。
  李从乐利索补满子弹,心中不由疑惑,现在对谢梁下手,就算是成事了,也理应占不到一分便宜。是谁这么沉不住气?
  这里本是两栋大宅之间留下的屋间缝隙,贴面站了两个人,就没了多余空间。进不能进,退无可退,不算是一个好躲避的位置。
  明明丁磊和阿晟就在外头……他一时不明白谢梁的想法,形势却也不容他多问。
  谢梁的身体贴了上来,李从乐不由后退,即使后背早已抵上冰冷的墙壁。
  外边仍然没有动静,他有些心焦,低低朝谢梁喝道,"让开!"
  谢梁的身体贴得更近,几乎整个人压上了他,接着一股烟草味迎面扑来,将他余下的话都突兀地堵回了喉间。
  谢梁咬着他没来得及闭合的上唇,一路长驱直入,缠住他的舌尖。李从乐嘶地一声,微微有些发疼。
  不知为何,谢梁身上弥漫着莫名的怒气。李从乐本能地要推开他,谢梁却没有放让,毫不犹豫地扣住了他的手,卡在两人身体间。
  竹竿突然发出一阵细微响动,谢梁就着亲吻的姿势按住李从乐的后脑勺,抱着他转了半身,往前一扑,一道弹痕擦着他们刚站立的位置打到墙上。
  灰尘四溅。
  几乎是同时,李从乐手里的枪也顺着手抬起的方向扫了出去,凌乱的竹竿四下炸开,墙边两个人影跟着轰然倒地!
  谢梁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又咬上他的嘴。
  李从乐含混地骂:"操!"
  巷子里一片混乱,阿晟的人进来了。
  几声零碎的枪响之后,周围重又安静。阿晟没有贸然过来,只隔了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问,"梁哥?"
  见到边上两具开了花的尸体,他心知问题不大。可他们终究是来得慢了,阿晟心中惴惴,走上前小心朝里头瞥了一眼,刚要谢罪,又立刻退了回来,再不敢多说一句。
  隔了几秒,谢梁才回答他:"没事。带人下去守着,善义堂里的人一个都别让走了。"
  阿晟说:"可是……他们的手下都在外边等着要人。"
  "就说我中枪了,事情查不清楚,人人都有麻烦。"
  "是。"
  李从乐很快明白了谢梁的用意。这种多事之秋,他激对方出手,只怕是想借机多找几家的麻烦,让他们陪自己下泥潭,没那闲工夫来搅局。
  只是,他不明白,谢梁为什么突然发怒?
  那怒气是对着他而来,他看得明白,却想不清楚。

  阿晟带人走了,谢梁却似乎没有起身的打算。
  压在身上成熟男人的躯体,和扑在脸上的温热气息,让李从乐喉口不自主地泛出苦涩。
  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多年以来造就的本能,令他想要把上方的人掀翻。
  但他忍耐着,因为那是谢梁。

  男人第一次把年幼的李从乐抱上床时,李从乐并不知道有什么不对。虽然没有快感,也不能勃 起,但他还是从那种钻心的痛苦里找到了一丝扭曲的温暖。
  男人的表情很满足,令他也跟着开怀。尽管他从来不像平时一样叫他阿乐,也不许他喊"爸。"
  直到芳姐出现,他才知道他是不对的。芳姐告诉了他,什么叫做变态,也让他知道了什么才是正常的生活。
  所以,十三岁那年的雨夜,他才会仓皇地跑出家门。
  李从乐从不否认,他对正常的家庭,妻子、孩子,和那种没有间隙的温暖,有多么的渴望,甚至是过于偏执。
  有了谢萌和李凡之后,他便打算好,跟着谢梁一辈子。即使做一辈子的小弟,也没什么了不起。
  即使是谢萌死了,他也没有真的打算过要离开。对他来说,只有谢梁是不同的。
  他不明白,谢梁为什么一定要逼他?
  他不想再有任何曾经的回忆。出了文昌街,就没有了从前的阿乐。
  然而,更令他焦躁的是,在谢梁低头吻上他的瞬间,身体的抗拒虽仍如影随形,但一股叫他心惊胆战的欲望,却随着汗液蒸腾而出,像毒蛇一样掐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真是赶鸭子上架啊,本来太少不好意思发的,被楼下的同志说得羞愧了……
真的是这几天了,有时间我就在写的,相信我真诚的眼睛吧*_*
清明节,不知大家出行顺利否?
祝好。
第26章
  26、

  巷口又传来脚步声。轻重很有分寸,像是有意让人听见,又不显得鲁莽。
  李从乐掀开谢梁,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谢梁在他身后起了身,没说话,动作却比他更快。一只手搭过来,带着一股狠劲,碰地一声把他摔上了墙壁。
  李从乐皱眉说:"够了!"
  谢梁一笑,脚步往前一顶,两手挟着他,仍带着湿润的嘴唇轻巧往前一探,轻柔地吻了吻他的唇角。
  李从乐愣神的瞬间,灵巧的舌头已经舔过他的唇线,再次侵略似的长驱直入。
  连口腔最深部的粘膜都被粗鲁地挑
逗着,从来没有过的深吻,让李从乐甚至有些胸闷。谢梁在清楚地提醒他,这不是和谢萌,不需要温柔礼让,每个动作,都只有男人之间的粗暴和情 欲。
  说不出是难受或是其他的怪异感,突然传递到指尖,令他抵在墙壁上的手不免细细战栗。
  颈口忽然一凉,从屋檐掉落在衣领之间的露珠沿着锁骨滑下,随即消失在胸口。谢梁松开他,低头转向他的锁骨上的湿痕,轻轻吸 吮。
  扣在腰间的手挑开了衬衫,在敏感的腰后恶意地细细画了一圈。双腿之间早已经没有缝隙,似乎是不经意的晃动,轻易就让那个尴尬的部位碰到一起。
  尽管隔着裤料,那种若有若无的摩擦却显得更加鲜明。
  几年以来近乎禁欲的生活,让李从乐更加敏感。熟悉的燥感蒸腾起来,李从乐面色一变,握起抖得厉害的手,用肩头顶开谢梁,沉默着绷紧了全身!
  阿晟在巷外轻轻咳了一声。
  谢梁退开两步看着他,竟然没有再逼上来,只整了整凌乱的衣领,带笑看了他几秒,就干脆地转身走了。
  眼里的欲望虽然烧得厉害,但他的脚步依然算得上冷静自持。
  巷子静了,只剩下李从乐一人狼狈站着。他靠了会儿,脸色阴郁地顺着墙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根烟。手不小心碰到腿间,脸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烟点起来,他连着低声骂了几句,"妈的!操你的谢梁!"

  阿晟紧张地跟在谢梁身后,"梁哥,对不住,我……"
  谢梁停下脚,声音冰刀似的,"说重点。"
  阿晟抹着汗说,"是。刚才里头几位大哥嚷着要走,众叔也动了火气,说你是坏他面子。外面的人拿枪要闯,我们暂时压着,可拿不住。您看怎么办?"
  谢梁漫不经心地说,"再压半个小时,就让他们走。"
  阿晟有些发愣,"那、那想动您的人……"
  "谦叔动作没那么慢,你呆会去找他,按着他说的办。"谢梁嘴角带笑,竟叫阿晟一时间不寒而栗,"至于众叔他们,今天也差不多该玩儿累了。有些事情,适可而止是最好。"
  阿晟由于惊讶而略略睁大了眼,适可而止?他该不会是听错了,这真是梁哥说出来的话?
  晃神之间,谢梁已经走远。阿晟急忙跟上,悄悄瞥了眼谢梁看上去心情不错的侧脸,心中惴惴不安地一通乱想。梁哥今天这么反常,怕是有人要倒大霉了!

  半个小时后,众叔和各帮的龙头骂骂咧咧地出了巷子,带着各自的人手踏上回程。
  众叔替他们传了话,善义堂里的事,给谢梁两天时间考虑。谢梁恭恭敬敬地答好,众叔这才满意出门。
  约两个小时之后,通往西南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撞车事故,一辆载满燃气的大货车和几辆轿车相撞,其中一辆轿车被撞飞了出去,翻转过程中燃起了火,撞着栏杆停下来,才烧了几秒,就爆炸了。
  海潮帮的老大和老三,跟着爆炸声一路炸了个粉身碎骨。
  谢梁给出的信息很明确,从善义堂里出来的人都明白,很快也有人给出了反应。几个小帮派的龙头打电话来,明白说这次的事退出不干了,希望谢梁也留条后路。
  谢梁不多说,只和和气气地回一句,"以后还是朋友。"
  两头皆大欢喜。

  朋友是好说话,麻烦的是几只饿着了不肯松口的豹子。
  名头最响的几个帮派都不动声色,并不把谢梁的暗示当回事儿,似乎是看准了文森和谢怀真都不在的时机。
  文兴的老人作壁上观,不到谢梁落马的时候,他们是不会出手的。
  帮文兴,和帮衬谢梁,到底是两码子事。毕竟,当初可是这个出手狠辣的后生仔,一点点不留情面地架空了他们的权利。
  如今起了麻烦,叫他自己扛也是应该。

  这件麻烦事说起来其实十分简单。依众叔的话来说,不过是道上各位朋友想邀谢梁一起做笔生意,乐不乐意,都随谢梁自己。
  众叔说:"白粉这东西嘛,大家一起玩,钱才赚得多。"
  文兴从前也做过白粉生意,后来在和东升抢的时候吃了亏,谢梁的父亲就收了手,集中火力转向军火。谢梁掌勺之后,对毒品也是兴趣缺缺。
  自己赚不到手的钱,自然不能拱手让人别人。所以在文兴的地盘上,毒品生意是上不了台面的。
  众叔发了话,也不等谢梁答应,就摆摆手指给了他两个选择。第一,要么从他们手里买进一批白粉,从此大家一起做生意,互相有个照应,要么,文兴让出市外的所有地盘,不挡其他人的路。
  这批白粉数目不小,众叔说出的价格又是市价的十倍,加起来,竟有两亿。
  这种架势,显然带了点逼迫的意味。谢梁心里怒气渐盛,面上却还是压了下来,只对他们说:"我考虑考虑。"

  阿晟起先觉得奇怪,按照谢梁的性格,早该跟这些人干起来。等到他收齐了帮里的消息,拿去跟谢梁报备,心里这才清明一些。
  文兴的麻烦事儿,现在远不止这一件。谢梁再狠,一时结下这么多仇家,怕也是扛不住的。
  谢怀真一直没有要回的迹象,手里的生意也就暂时搁下。其中一批军火交易却等不急了,泰国那边的人来了消息,要三天内定下时间,没有二话。
  谢怀真的消失,震动最大的恐怕是警察局。少了上头的压力,许局长手下的人又开始对文兴上下紧密盯梢,只等着一场扫黑大战。
  谢梁的动作不能太大,可有些事,也只能靠他去压。
  文森在文兴的地位不一般,他一死,远不是找个人替了位置就能了事。听说底下的人,有些乱了。
  所有的事情聚到一处,就显得更为麻烦。隐隐的,竟有了些树倒猢狲散的味道。

  阿晟说完了这几件事,就退到一边,等着谢梁吩咐。
  背后站着送他进来的李从乐,插在两人之间,阿晟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沉默,却又不敢深想。
  谢梁拿出了一根烟,阿晟只当他要多想想,就识趣地往外走,打算过些时候再来。
  走出两步,一只手不轻不重按上了他的肩膀。阿晟略有惊讶地抬头,李从乐对着他摇了摇头,"再等一等。"
  就算做再大的决定,谢梁也只需要一根烟的时间。
  而且,很多时候,他都不是喜欢多等的性子。
  阿晟跟他的时间还是短了一些,这些事情,只有李从乐和丁磊这帮人最清楚。

  烟掐灭的时候,谢梁果然招手让阿晟过去。
  阿晟走过去,瞧见他脸上一丝笃定的笑意。接着,谢梁吩咐他:"准备打个电话,通知连叔过来,拿东西录个音。电话里说了什么,都让他录好。"
  阿晟不明就里,"嗯?"
  谢梁笑着说:"既然许局长这么关心我们,不如请他们帮个忙好了。"

  连叔匆匆赶来,利索几下,就把手里的装备接好了。
  准备好之后,他并没作声,只是向谢梁点头示意,接着谨慎坐在一旁。
  李从乐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这几年才从省外回总堂,平素为人沉默,就连听到他说话的人都不多。
  书房里的四个都是明白人,谢梁按下免提,拨通电话的时候,所有人早已齐齐噤声。
  接通电话的时候,阿晟有些讶异。他本以为那头的人,如果不是许局长,应该就是众叔,结果却是道上名头很响的"海霸王"王老四。
  王老四进了善义堂,他记得的。这个海霸王的手下凶猛异常,尽管碍于谢梁的面子没有动枪,也还是用拳头伤了他好几个兄弟。
  "老四。"
  听出谢梁的声音,王老四呵呵笑了起来,"阿梁,这么快就想通了?"
  谢梁声音生硬,像是带着诸多不愿,良久才嗯了一声,"一个星期以后,中午十二点,天运码头,73号仓库,你们带上东西来交易。"
  王老四听出谢梁落了下风,心里更是得意:"要等这么久?阿梁,你我都不是闲人,耽搁这么长时间,大伙只怕不乐意!"
  谢梁冷冷说:"早一秒或者迟一秒,买卖都当没做成了。你们看着办吧。"
  王老四嘻嘻哈哈地笑着,"成,成。我替他们答应了,阿梁,你只管凑好钱。"
  伴着王老四的笑声,谢梁怒气冲冲似的摔了电话。尽管,他脸上的平静与暴怒的行为显得完全不搭界。
  连叔说:"好了。"接着,就按下了停止的按钮。
  这是他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音色低沉,带着中年人的倦怠和冷漠。
  李从乐看向连叔,眼里的光一闪而没。阿晟上前帮忙,李从乐也跟着走近,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看向谢梁深沉的脸,心里惊涛骇浪一般翻转不停。
  谢梁到底查到了什么?又有什么打算?
  几步的距离里,他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底。
  连叔的声音,和常青简直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Sorry. My grandpa passed away last week.
Time flees away without delay.
And,终于在图书馆找到一台能打中文的电脑。这章会慢慢补完。写得仓促又不好,羞愧。
第27章
  27、

  一根真假不明的线,去钓一条很可能反过来把自己吞掉的大鱼,钓还是不钓?
  半个小时的会议开完,许局长一锤定音:钓。
  部署悄悄展开,一个星期里,省内的两百警力隐匿地分批调入市内,散在城北打游击。谢梁的行踪被二十四小时锁定,连走动五十米都要记录。六天过去,谢梁活得从容自在,却苦了一帮年轻便衣。出入城区的高速录像每天都定时传往警局,但来来往往的人里,始终没有许局长想见的面孔。
  许局长有点沉不住气了。
  第七天清晨,许局长套了件黑色大衣,亲自上场,蹲进了负责监视谢梁的小警察堆里。

  十一月十五,已是深秋。市区却起了薄雾,许局长蹲在巷角,一头白发渐渐透湿。
  雾快散开时,许局长眼睛一亮,谨慎确认片刻之后,他拿起对讲机,低声向其他人提醒。
  "大鱼出水了。"
  谢梁一身宽大风衣走在前头,一晃的时间就迈进了停在门口的轿车里。丁磊跟在他身后,一手夹烟,一手提着个黑箱子,依旧气焰张狂。许局长仔细辨认他身后的每一个人,十四个,都是警局照过面的角色。许局长长吁口气,心跳重得如同擂鼓,他明白,线没有假,这次谢梁是玩大的!
  谢梁的车很快消失在街角,许局长捶着腿站起来,跳进一辆慢慢在他眼前驶过的面包车里。
  过了一个街口,许妍也跳了上来,神色里难掩激动,看上去简直只恨自己不是埋伏在码头周围的一员。许局长点了她和其他几个人,她兴奋地等着命令,哪知浇下来的是一盆冷水。
  "你们不去现场。"
  许妍诧异,"为什么?"
  许局长从手里的一叠照片里挑出几张,"文兴位子高的人还有几个没动,我怕谢梁是声东击西。你们几个分开,带人去看好他们,别叫他们耍了。"
  照片分发下去,每个人的神色都认真起来。许妍接过照片,上头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看着甚至更像个男孩,温和无害的笑脸,实在与坏蛋搭不上边。但许妍心里清楚,这个叫赵逸云的男人,动口和动手都远比常人狠辣。文兴很多件案子,都是靠他逃了。
  许妍收了照片,没有废话,拉开门轻巧地跳下了车。

  阿云的公寓在商业区的东南边。十来点的光景,周围的人还不算最多。
  许妍呆在面包车里,和几个方向的同事一起盯住公寓的出口,一秒也不敢疏忽。
  半刻钟后,从公寓里走出几个神色匆匆的男人,一路瞻前顾后,最后上了路边一辆不打眼的出租车。
  有人问,"跟?"
  许妍犹豫了几秒,说:"一个人跟吧,其他人再看看。"
  跟去的人被左绕右绕,也没跟出个头绪。半小时后,又有一大帮人涌了出来,同样神色警惕,各人手里拎着箱子,动作利落地坐进街对面的几辆私家车,再次绝尘而去。
  许妍还是没有动。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
  两拨人如出一辙的神态、隐隐试探的态度,以及随意间背道而驰的方向,让警校里成绩优异的她注意到了一些端倪。一种微妙的直觉告诉她,赵逸云在给他们下套子。
  许妍突然觉得,这里说不定真的有一条大鱼呢。

  阿云坐在拉起的窗帘边,玩弄着手里的一串钥匙。
  从一数到二十,每把的标号都在隐在匙背上刻着的"鸿发"两字的凹痕里,略微深一点的颜色,细看才能发现。
  来回数到第五遍的时候,门响了。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沉着脸走进来,"他们还没走。"
  阿云掀开窗帘一角,小小的面包车果然还停在超市前的停车位上。
  "真麻烦啊……"他喃喃着,抬手看了看表。

  泰国佬定下交易时间有点突然,谢梁前脚和王老四定在十五,他们后脚来约,居然正是同一天。一个十二点一个一点整,一个城南一个城北,硬是逼得谢梁分身乏术。
  泰国佬脾气不好惹,一说改时间,近千万的交易就有泡汤的趋势。
  谢梁倒是很安稳,磕着烟斗说:"这样也好。我带着警察去转一圈,兜兜风,省得你们赚钱的时候,他们还要来找麻烦。"
  老主顾的交易,只要中规中矩就不会出什么岔子。谢梁随手指了指,这件事就落在了阿云身上。阿云平时虽然爱向他撒娇,办事却是靠得住的,这两年和泰国佬打交道的也大多是他。
  谢怀真仓库里的军火已经转到了船上,停靠在城南江边的码头。货仓打开需要三把钥匙,现在就握在阿云手里。

  时间滴答过去,阿云看着自己的指尖,呆呆地转着钥匙玩儿,似乎还没有想出办法。
  中年男人靠在墙边,眉头越皱越高。刚要出声提醒的前一秒,阿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飞快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乐哥。"过了几秒,他甜甜叫道。
  "嗯……有点小麻烦,梁哥想请你来帮个忙呢。"
  中年男人有些惊讶地直起身,却见他竖起眉,单手在空中一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乐哥,您现在方便来我家一趟么?"
  那头几秒后就有了回答,阿云恭恭敬敬地说:
  "好,我等你。"
  挂断电话之后,阿云转过头来朝男人笑了,柔媚的笑容里带着些警告的意味。"国叔,我也是为文兴好,您可千万别多说话。"

  李从乐一身米白色运动装站在门道里,鸭舌帽盖住了半张脸,初一看简直像个运动少年。
  阿云打开门,满脸都是惊讶,"乐哥,还真是认不出你了。"
  李从乐没同他闲扯,进门接了他的烟,沉静地听他把事说完。取下帽子之后,他又变回了平日的李从乐,冷冽、利落,气势里带着一丝凌厉。
  阿云把事情简略一说,李从乐已经明白了七八分。阿云把钥匙丢过去,他扬手接了,放在桌上。
  "家里有西装吗?"他脱下外套问。
  "啊,有。"
  "暂时借一套给我换上吧,我进出隔得太近,条子只怕要盯上。"
  阿云会意点头,从衣橱里拿出一套黑色西装。李从乐素来不拖沓,在客厅里大方褪下衣裤,走上前去,神色坦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衬衫。
  阿云微低了头,眼角不由多瞟了几眼。李从乐外面看来身材和他相差无几,脱下衣服之后却大相径庭。那双腿劲瘦修长,连走动的细微动作里都似乎充满了力量。皮肤上隐约可见的疤痕彰显着戾气,但他扣上袖扣的动作又显得十分优雅。
  阿云觉得,这人身上,总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
  "外套。"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提醒。
  阿云缓过神来,将裤子和外套递上。李从乐装扮妥帖,把钥匙丢进西裤的口袋里,走了几步,脚步又顿了顿,回过头说:"要是谢梁问起,就说是我的主意。"
  阿云心中一惊,面色几变,最后竟哑然失笑:"乐哥,原来你早看出来了,就把我当小孩耍呢。也是,梁哥明摆着不想让你扯进来,要是知道我拿他的名头请你,只怕要剥了我一层皮!"
  李从乐皱了皱眉,"这事我该帮,是不是他请我,都一样。"
  阿云哧哧笑了,"还是乐哥爽气,难怪梁哥那么中意你。乐哥,你恐怕不知道,如今你在道上红得很……那天在善义堂里,南边的那帮老混蛋还提了第三个条件,指明了要你。他们说,以前你不止一次和他们结了梁子,如今有怨抱怨,只要梁哥把你交出来,白粉的价钱就好打商量。"
  "你猜梁哥怎么说?"阿云笑着去学谢梁的模样,"他说,'要是各位心眼这么小,还想着翻以前的旧账,那什么生意都不用谈了'。一句话,就把他们气得半死。"
  "乐哥,梁哥护着你呢。"
  阿云意味深长的盯着李从乐,仿佛试图从他冷淡的表情里找出些端倪,可很显然,他失望了。
  李从乐点了一根烟,眉目在烟雾里显得朦胧深远。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间,他没有再多逗留,只是问了一句:
  "这些东西,都是谢梁告诉你的?"
  阿云神色闪烁,紧抿着嘴不答话。李从乐是有意问这句话的,他们都明白,这事谢梁一个人都没有透露,怎么可能单同他说?
  善义堂的事谈完以后,阿云确实是没有安分,用自己的渠道去打听了一些事。
  李从乐掐灭了烟,提醒他道:"谢梁看重你,别玩得太过火了。"
  阿云低头不语,李从乐走出去,替他关上了门。

  李从乐走后约十来分钟,阿云拿起外套,面色阴沉地准备出门。
  门外竟突然多出来几人,见他走出来,一人恭谨拦下了他,"云少,条子还在下边看着,云少就请先在家里休息一阵吧!"
  阿云打开他的手,"你是谁?我想去哪儿你能管得着?"
  男人答得不慌不忙,"我们就是打工的,和云少当然不能比。您别和我们计较。"
  国叔站在远处,一脸欲言又止。阿云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人,慢慢才想起来,这些人他似乎是在嘉年华见过的,有几个都是李从乐当年的手下。
  阿云转身进了门,心里的烦恶又涌上来。李从乐这个人,可不像面上那么和善呢。

  十一点一刻,赵逸云的公寓里又出来了几个黑衣人,还是那种慌张的脸。许妍的同事打了个呵欠,嘴里嘟哝着:"又来啊……"
  许妍不由发笑,见到其中的一个人影时,却突然挺直上身,惊讶地"咦"了一声。
  那个走得飞快的男人,不是阿乐吗?
  许局长常夸赞许妍眼睛利,多半就是在夸她的认人功夫,即使是只见过一面的人,她也能很快记下。何况,阿乐给她的印象实在很深。
  许妍看他上了一辆车,黑色轿车掉了个头,往商业区开去。
  今天的阿乐和初见那天显得十分不同,尽管缩着身子动作局促,但他的慌张仍显得那么突兀。在许妍的认识里,阿乐并不是这样的人。
  许妍拍了拍同事的肩膀,拿手指定了那辆车,"我们跟着。"

  开始一段路依然是绕着市区兜风,接着,方向慢慢确定下来。那辆车最后停在了市中心最有名气的娱乐城外。
  即使是在白天,嘉年华门口也热闹非凡,进出的人络绎不绝,阿乐下了车,很快就从门口的人流里消失了。
  许妍靠在座位上,焦急地敲打着车窗。同事进去查探消息,不久之后就无功而返,里面灯光昏暗,难以辨人,他们问的也不能太多。
  半小时后,许妍开始等不及了。十二点过,许局长他们应当已经开始行动,大鱼如果在这边,他们很可能会扑空,她必须尽快确定。城北的交易,或许只是个幌子。交易,交易……许妍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到底是漏了什么?
  忽然她眼前一亮,她想起来了,和阿乐初次见面的地方,正是个最好交易的场所。城南大江码头34号,那是谢怀真公司下的仓库!


第28章
  28、

  早晨十点,水面上薄雾已散,天运码头热闹起来。鸣笛声不时响起,长长划过天际,附近的渔船和采砂船则游弋在靠岸的货轮间。
  唯有73号码头附近,显得格外冷清。
  谢梁站在江边抽烟,过了些时候,几辆私家车从沿江大道开近,跳下来几个彪形大汉。谢梁上前一笑,领着他们进了仓库。
  许局长手下的缉毒队长皱眉不解,"好象不是王老四?这么大的生意,他该不会叫人替他。"
  "再看看。"许局长放下望远镜。
  仓库周边隐蔽不好,他们不能隔得太近。庆幸的是文兴下边防备的人似乎不在状态,一个个懒散得很,许局长胆子大,又往前挺进了点。
  手表显示是十一点。
  一小时之内,又来了几波人。许局长回头叫人去查了所有车牌号,出来的结果叫他大吃一惊。但现在显然不是讶异的时候,因为王老四到了!
  警队上下的气氛紧张起来,仓库里的状况他们无法亲眼看到,只能靠掩得更近的同事在对讲机里回传消息。
  这工作危险,但必须有人做。
  对讲机里的每句话都很短,很轻,需要仔细才能听清楚。
  "王老四进了,共五十八人,暂无异动。"
  "价钱谈妥。"
  "订金。"
  "各队请注意,大鱼上钩……"
  "队长,交易了!"
  最后一句的声调忽然拔高,许局长一声令下,带头冲了出去,"上!"
  四周的伏击人员都快速靠近码头,近仓库大门时才有人发现,大喊一声"条子来了",仓促抱头蹲下。警队的热血小青年们冲上去制着他们,许局长则心急火燎的往仓库里奔,这一声喊,不知道他们是跑了还是准备反击?
  他火上心头,顾不上自己的安全,冲进门就喊:"警察!别动!"
  令他惊讶的是,准备好的生死火拼并没有出现。离大门最近的谢梁,竟然第一个伏罪,没有任何抵抗地举起双手乖乖就范。
  "操!怎么回事?"
  跟在他身边的丁磊瞬间挡到了他身前,却没有其他动作,也是双手投降的姿势,只是嘴里一直骂骂咧咧。
  许局长又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所有人放下武器!"
  海潮帮那边的人显然十分惊讶,有人拿出了枪,但随后涌入的几百警察几乎是立刻淹灭了他们反抗的欲望。
  没有人愿意做第一个开枪的,而且,王老四并没开口。
  王老四脸色阴鸷,在昏暗的仓库里显得十分骇人。那双小而精的眼睛狐疑地转了一圈,最终转向了谢梁,然而,谢梁眼里的震惊和愤怒看上去竟比他更甚。
  王老四若有所思地举起了手。

  缉毒队的人迅速上前收缴了钱款和白粉,外面警车呼啸而来,一时吵个不停。许局长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押上了车,这才松了口气。等坐上自己那辆,却又觉得不妥,朝对讲机里喊,"把谢梁带我这里来!"
  "都到手了许局还不放心呢。"对讲机里有人笑话。
  许局长确实放不下心。透过车窗,他看见双手被拷的谢梁从其中一辆车里被拉下来,一身狼狈地走近。头发被江风吹得乱糟糟的,他也因此步履不稳——
  即使如此,旁边的两个年轻小伙子看上去仍制不住这个男人。每走一步,许局长都担心他会挣脱束缚,给自己的下属或许是致命的一击。
  几步的路程,他差点忍不住走下车自己来接。
  幸而谢梁还是老实坐上了车。许局长带着舒心和欣慰靠上后背,从后视镜里注意着谢梁的动静。
  两个年轻人在左右挟制着谢梁,一路上,他都很安分。
  突然,谢梁微微抬起了被铐住的手。
  许局长反射性地挺起了身,谢梁却只是轻轻敲了敲他的靠背,从后视镜里对他笑着。
  "许局长,合作愉快啊。"他说。

  十二点二十八分,李从乐到了仓库。
  仓库周围是两排厂房,把34号和其他码头隔开。周边几个仓库都是谢家产业,厂房中间便各开了一条小巷,通向邻近的码头。
  李从乐将面包车停在巷口,车头朝向巷内。后座有几个年轻人在抽烟,有人递过来一根,他接下,摇下半个车窗看着来路。
  快到一点时,泰国佬的车到了。晌午日头很正,泰国佬提着两个黑箱子从车上下来,跺了跺脚,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李从乐也打开门走下去,两方打了个照面,都和气地笑了一笑。泰国佬长得矮矮胖胖,笑起来倒像尊弥勒佛。跟在他身边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微微驼背,嘴里叼着烟,李从乐走近看,觉得颇为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嗬,这不是乐少嘛?"
  男人抽出嘴里的烟,先和他打了声招呼。烟雾呼出时,他的嘴巴也跟着嚼动,像是吃着什么香甜的东西。
  这个习惯……李从乐快速在脑海里搜了一遍,慢慢想起来他是谁。
  "陈信?"
  男人轻佻地笑着点了点头。

  李从乐记得的已经是十年前的陈信了,如今他老了很多,如果不是这些没变的小动作,李从乐还真是认不出来。
  十年前陈信还在国内的道上混,李从乐和他结过一场不大不小的仇。
  原因非常简单,陈信在他看场的酒吧里闹事,李从乐上前制止。打红了眼的陈信只拿眼角瞥了他一眼,笑话了一句:"哈,长得像娘们的小子也来管闲事?"
  当初的李从乐尚不知道忍耐为何物,二话不说拳头上场。一场架从酒吧里打到酒吧外,陈信丢了两颗牙齿,李从乐也没占什么便宜。
  后来几天,陈信又不知怎么惹到谢梁,谢梁带人和他干了一架。这轮伤势更重,两边从此越干越大。
  陈信为人不安分,再来似乎是因为过于滑头坏了帮里的规矩,被老大扫地出门。李从乐只知他以后生活潦倒,再无音讯,没想到他竟跑去了泰国。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黑衣人对他十分恭敬,看来他地位还不低。

  思索这些的同时,李从乐已经把对方扫了一遍,除去泰国佬和陈信还有十来人,五个跟着泰国佬,另五六个隔了些距离站着,看上去有些怪异的生分。
  李从乐对泰国佬点了点头,"开始吧。"
  泰国佬对他指了指陈信,看来听得懂,只说话仍有些麻烦。
  陈信笑眯眯地靠近他,"我记得你以前每回都是当谢梁的跟屁虫,现在怎么不跟了?"
  李从乐和气地笑了笑,慢吞吞的说,"彼此彼此,不过,我记得你跟着的人都被你干了。如果你还是当初那么冲动……不知道现在的大哥受不受得住你。"
  他打赌,这么听的距离,泰国佬一定听得很清楚。
  果然,泰国佬不悦地喊了一声。陈信回过头,泰国佬指了指自己被灰尘粘脏的鞋面,用泰语说,"陈,鞋子脏了,你来擦干净!"
  陈信没有片刻犹豫,笑着答了声好,急忙蹲下去,用袖口仔细把皮鞋擦得光亮。
  泰国佬抬起一只脚,得意地看着李从乐,"舔。"
  陈信真的凑上前去舔,李从乐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也看得微微惊讶。
  这是曾经那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实在不可思议。
  泰国佬身后的人却神色平常,仿佛早已看惯这种场景。
  陈信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对李从乐笑了,"人是会变的,乐少,这点你该懂。"
  李从乐收敛神色,不再多话,直接说:"老规矩,交一半订金,看货,倒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陈信爽快地答,"好。"
  泰国佬早已在一旁放松地等着,陈信过去和他说了,他才把一直没离手的箱子交到陈信手上,不耐烦的催促了几声,转身面向江面点起了大麻烟。
  陈信弯腰哈背地接过来,抬头时右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尖刀,仿佛只是扬手的一瞬间,尖刀已经沿着颈后跟锥子似的刺进了泰国佬的脑袋里!
  泰国佬抽搐几下,随着脑浆和血液的喷出,肥肥胖胖的身子最终没有了反应。
  站得稍远的几个黑衣人扑上来,手里的刀绞上泰国佬手下的脖子,有人没来得及拿枪就挂了,有两个聪明些,徒手和对方斗在一起。

  陈信抱着泰国佬的尸体,血红的眼盯住了李从乐。
  李从乐冷静地止住身后欲冲上去的年轻人,说:"你们的帮内事,我们不插手。"
  陈信诡桀地笑了,"那生意,就继续谈。"
  黑衣人的刀很快,最后两个人也没了。杀戮结束后,他们翻了翻尸体,把对方的枪收进了自己腰里。
  正当他们走近陈信时,其中一个黑衣人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很短,只有数秒。挂断后他脚步一停,用生硬的中文对陈信说:"那边,败了!"
  嘶哑的声音在空气里荡开,所有黑衣人顿时默契地转向李从乐一行。一股杀气猛然袭来,李从乐厉声朝向陈信:"什么意思!"
  陈信抱着泰国佬的尸体连退几步,脸上带着惋惜似的笑容:"对不住,只不过是他们碰巧接了两单生意,和我无关。你们的帮内事,我也插不了手!"
  话音刚落,黑衣人已经闪电般的冲了上来,以刚才如出一辙的手法!
  李从乐心念电转,喝着身后人转身疾奔。从刚才的那场变故里,他多少看出那些人不善用枪,但用刀的效率极为恐怖。所以,不能让他们近身!
  李从乐从腰间抽出枪,边跑边向后回击。但对方移动速度很快,出去的子弹几乎都落了空。
  他带来六个人,现在已经没了三个。

  面包车已经隔得不远,李从乐放出最后一发子弹,离李从乐最近的黑衣人往后一跄,一声低吼,用手捂上了右肩。
  其余黑衣人一时没有赶过来,李从乐骤然转身,两步跃到受伤的男人跟前,瘦长手指转瞬捏上他的喉咙,往前死死一摒。喉骨碎裂的声音显得沉闷而又惊心,李从乐半秒不停,从下滑的男人腰间拔出了枪。
  追上来的枪声密了,他成了唯一的目标。幸而面包车已经近在眼前,他左手攀上车门,却突然脚步一顿,朝长巷里的瘦小身影大喝了一声"走!",抬手就是一枪。
  枪再转回来处,稳定地扣动扳机,却仅仅剩下了空气的爆破声。子弹空了!
  在分秒关键的时候,这点耽搁简直就是致命的。
  原本已经到了五米内的男人微微一愣,随即更迅猛的扑上来,把李从乐撞向车门。李从乐狠狠砸在车窗上,强化玻璃几乎碎裂,手里的枪随着腕骨的断裂声飞向半空。
  男人的枪托凶狠地敲在后脑上,李从乐往前一扑,栽倒在扬起的尘土里。

  许妍呆呆看着火光飞过自己身边,接着,重物倒地的声音响起,一把尖刀在不足自己十寸处落下。
  没有半秒犹豫,许妍越过了男人的尸体,转头向巷子里跑去。
  前方是不是还有对方的人手在埋伏着,她已经无暇思考。身后射来的子弹一轮轮扫在墙上,身体先于大脑动作,带着她忽左忽右的闪避。
  仓皇的跑动里,她拿出联络器,尽可能掩饰住自己颤抖的声线,"九队报告局长,大鱼即将离开城南仓库24座,车牌XA99454!XA99454!请求追踪!请求追踪!"
  一颗子弹擦破了肩膀,她丢下对讲机,咬牙死死按住。
  嘈杂的枪声忽然停了,或许是没了子弹,许妍侥幸地想,巷口就快到了,她的同事就在不远处……
  看到远处安静的车子,和车旁几个陌生的黑色人影时,许妍的眼睛湿润了。
  身后追猎的脚步声忽近忽远,听来好像是紧张中生出的幻觉。
  但事实最终证明那不是幻觉。一只手突然逮上了她的肩膀,把她往后一拖。冰凉的物事贴上了脖颈柔软的皮肤,伴随着一阵撕裂的剧痛,温热的血喷上了她的脸。许妍倒了下来,惊恐地看着天上苍白的浮云。那是她生命里最后的风景。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假期结束了,祝快乐顺便问候快乐否^ ^
话说刀子戳脑袋,从枕骨大孔应该很快吧,进延髓,搅一搅,立刻停止呼吸,死翘翘。估计,估计。
剧情需要^ ^
再祝快乐,完结在即。
第29章
  29、

  一点十分,谢梁被送进了审讯室。许局长跟在他后面进门,摒开了其他人,脸色沉得堪比锅底。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谢梁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仿佛是在自己家中会客,"就是字面的意思咯。许局长,难不成你以为送到警察局的光碟是自己长腿飞过去的?"
  许局长心里一惊,怒气冲冲地拍上桌子,"胡说八道,哪里来的什么光碟!说,你从哪儿弄来的消息!"
  谢梁凉凉地笑着:"嗬,这么快就翻脸不认帐啊。许局长,一星期前早上七点十八分从邮局送出的包裹,订单号PA12014377363,你真的没收到?还是不小心弄丢了?"他说着边抬起被铐住的双手,略为艰难地从风衣内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盘,丢到桌上,饶有兴致地瞧着许局长铁青的脸。
  "丢了也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很多。"
  许局长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光盘起身,重重地砰上了门。
  有人重新进来站在门旁守着,谢梁满不在乎地把长腿架上审讯桌,笑了笑,靠上椅背假寐。

  没过多久,许局长抽着大烟进了门。
  "你是什么打算?"落座后,他压着声音问。
  谢梁笑着说:"当然是警民连心,扫黑除恶了。"
  "放你妈的狗屁!"
  许局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拍着桌子骂了一句。他向来礼貌风度,站在门边的小警察不由吓了一跳。许局长转过头,缓了声气对他说,"小陈,你先出去。"
  小警察忙不迭地答好,赶紧溜了出去。
  审讯室里只剩下安静对视的两个人。许局长一言不发地抽了两根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指着谢梁的鼻子说:"姓谢的,你就是最大的一颗毒瘤。今天的事儿,你逃不脱,你说的这些东西,放出去,也没人信。"
  谢梁觉得可惜似的摇了摇头,"许局长,你还是死脑筋。"
  "你说什么!"
  "黑道白道总有人走,我进去了,你以为天底下就干净了?文兴一垮,这条道上只会更乱,到时候乱枪乱棍的一齐上,只怕你还招架不住。"
  许局长怒火中烧,骂人的话又要出口。谢梁抬手止住他,"何况,以你现在收缴的白粉,根本就判不了人几年。你就不好奇,那剩下的六百斤都去了哪里?"
  许局长惊道:"你知道?"
  "城北的码头有一半是谢家的产业,其余也是我的朋友。这两天从潮州来了哪几趟船,我当然知道。"

  压抑的沉默里,烟雾更浓。许局长不停抽着大烟,心里游移不定。他们收得太急,拿到的不过是几百克样品,而六百斤,是足以判死刑的数字!王老四和那些跟来的人,个个都是害人精,要制住他们,必须有大筹码。
  何况这次,真在法庭上斗起来,说不定还是谢梁的胜算大。
  谢梁适时地说,"我们谈笔生意。"
  许局长耐下性子,"你说。"
  "放我出去。把这张盘丢给王老四,他要是问起,你就告诉他们,这几天文兴捉了个东升的奸细。其余,什么话都不要多说,到时候我自然把地方告诉你。"
  许局长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放你出去,不可能!"
  "可能的。"谢梁笑着说,"我什么也没做,交钱的是丁磊,出头拿货的也是他。不信,你去问问。"

  周身是刺鼻的石灰味道。在一片漆黑中,李从乐意识到自己是被布条绑住了眼。
  手脚无法活动,绑得很紧,断裂的腕骨扎得皮肉生疼。后脑仍传来一阵阵钝痛,他没有睁开眼,尽可能保持呼吸平稳,让自己看上去仍像昏睡。只有双手,在背后细微的动作。
  不远处传来人的说话声,听来空旷,像是在某个仓库。
  大约四五个人走近,停在李从乐跟前。一个低沉又带着些惊讶的声音问,"咦,怎么是他?"
  李从乐隐在布条下的眼睛也微微一动。常青?怎么会是常青?
  在这里见到对方,两边不免都有些惊讶。
  当初众叔拿白粉生意来压谢梁,李从乐就知事情和常青脱不了关系。南边帮派里的毒品生意都做得散,很难有人出手这么大方。后来听阿云说起善义堂里谈起的第三个条件,李从乐心里更为确定。
  这么多年过去了,除去李明轩,帮外怎会有人记挂着他。
  他猜谢梁和他想的一样,想把常青引出来,在北城仓库解决旧怨。有这么多人撑腰,常青应当不舍得放过这个机会。
  ——可是现在看来,常青比他们预想的要大胆,也更小心。
  他边想着,边悄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常青踱了几步,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是他也好……"

  "青爷!"
  李明轩在仓库外间叫了声,似乎正往里来。
  常青快步走到门口,对上李明轩时,已经换上一副笑脸:"怎么了?"
  "人抓到了吗?"
  常青点头,"嗯,到手了。我这派人问话呢,陈信回泰国交差了,问出来,那批军火就归我们。"
  李明轩皱着眉头问:"真是谢梁的……那个?"
  先前常青和他说要抓的是谢梁养的男人,李明轩听到时,只觉得莫名的嫌恶。
  常青一顿,笑了笑,过了几秒才说:"嗯,长得细皮嫩肉的,难怪谢梁喜欢。等会你要不要去瞧瞧?"
  "不用了。"李明轩撇了撇嘴,满脸鄙夷地掉头走了。

  常青心里打着算盘,李从乐在这里的事,暂时不能让李明轩知道。依李明轩的性子,只怕要直接带着李从乐走人……他来南边的目的,似乎本来就这么简单。
  而常青决不允许,他们是搏命来的,如今输了第一步,剩下的就系在李从乐身上。
  现在这种情况,叫常青有些懊恼。李从乐回文兴之后就受一直倍受冷遇,如今看起来,那个叫阿云的男孩显然更有分量。谢梁对他如何宠爱有加,南边道上的人似乎个个都清楚。常青甚至开始怀疑,谢梁是故意叫李从乐替了阿云的活儿,让他来担这个风险,搞不好,还可以趁机把他踢出文兴。
  毕竟,这个人是背叛过文兴的。当初李从乐带李明轩逃脱追杀的时候,他做得又那么狠。
  常青边思索着,边着人去给谢梁打电话。
  下边回复说:"关机了。他和王老四一块儿进的警局,现在估计还在里头。"
  常青吩咐他:"继续打,他很快就会出来的。"

  李从乐歪倒在墙边,常青拿出从他口袋里搜出的钥匙,盯着他琢磨了会儿,招手叫人过来。
  "把他弄醒,我要问他点东西。"
  那批军火还停在码头边的某艘船里,货船的号码,开仓库拿货的钥匙……就算李从乐不够分量,这些东西,也该够请动谢梁的。
  有人去江边弄来一桶水,哗啦从李从乐头顶上倒下去。李从乐呛咳几声,挣扎着偏头避开,有些茫然的挣了眼。
  常青喊了他一声,"阿乐。"
  李从乐眼里茫然未退,涌出了更多的惊讶。
  常青笑了笑,诱惑似的低着声问:"明轩少爷想请我来问一声,谢梁的货放在哪条船上?"
  李从乐不大清醒地回答他:"我不清楚。"
  常青也不在意,拿出手上的钥匙,又问,"你这几把钥匙,哪些是有用的?"
  李从乐的眼神渐渐清醒,"不知道。"反过来又问常青,"明轩在哪?"
  "现在这种场景,他也不好来见你。"常青的脸上透出一丝遗憾,"阿乐,你别怪他,他只是想问问你那批军火的下落,拿来保一条命。如果谢梁肯放我们走,我们自然不会乱吞文兴的东西。"
  本以为抬出李明轩,李从乐多少会心软,哪知他沉默良久,最后还是一句"不知道"。
  常青怒气冲冲地招来手下,"阿乐,那你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几个手下会意上前,朝他脸上踢了一脚,脸颊半边瞬时青紫,李从乐跌到一旁,又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
  接着又是一脚,把他踢到墙角。

  沉闷的踢打声越来越密,李从乐蜷起身子,看着坚持不了多久。常青看准了时机,刚想要叫停,李从乐却抬头朝他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的不屑瞬间激怒了常青,他拿出烟,干脆坐到一旁点了起来。
  原本站在角落的十几个黑衣人也靠了过来,朝他比划许久,最后指着李从乐,朝脖子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常青明白过来,李从乐杀了他们的人,他们是要给弟兄报仇了。
  这帮流窜在越南边境的人,是他当初花大价钱雇来的。这些人出生山林,多年同生同死,靠一种草莽义气撑着,彼此间看得都比旁人重。
  常青瞥了一眼在蜷在地上的李从乐,摇头说:"不行,他留着有用。"见他们怒气难平,又说:"你们要是不能消气,教训他几下就行了。其他的恩怨,以后还可以解决。"
  当中有人听懂了他的话,低低喊了一声,领着人走向李从乐。

  外边有人刚好跑进来,朝常青喊,"青爷,谢梁电话通了。"
  常青拍着灰尘起了身,转头的时候,正看见一人当胸一脚踢在李从乐身上。一直沉默的李从乐终于闷哼了一声,满是血的脸扭曲着扬起来,整个人砰地砸到了墙上。
  常青心里有些许满足。这一脚下去,至少两根肋骨是断了。

  谢梁走出审讯室,问旁边来保释他的律师要了一根烟。
  旁边关着的是丁磊,站在走廊上也能听到他骂个不停的大嗓门,简直要把房顶掀翻。透过半开着的门缝,丁磊看到了谢梁,随即咧嘴朝他一笑。
  走出警局时,刚从许局长那里拿回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不认识的外地号码,等了片刻,谢梁才慢悠悠接起。那边先是一声"喂",接着传来跑动的声音。谢梁很有耐心地等着,直到那边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梁少?"
  "青爷,"谢梁懒洋洋地答着,"好久不见。您既然来了南边,怎么也不来和晚辈们叙叙旧?"
  "很快就会见面的。"常青笑答,"中午忙着光顾你另一桩生意,倒怠慢了你那边。现在你的人和货都在我这里做客,你看什么时候有空来一趟。"
  "哦?"谢梁略微有些惊讶,但随即压了下来,口气也冷下不少,"这些小东西青爷要是想要,就当我送给你好了。"
  "哈,只怕我无福消受啊……"
  "那就看青爷你的本事了。"谢梁冷冷说着,似乎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打算,"对了,替我转告那个小崽子,想从我这里要走阿乐,先小心他的命!"
  常青眼睛一亮,心里突然也跟着亮堂起来,令他不由大笑出声:"梁少,你这话可说得晚了,阿乐就在我边上呢。"
  谢梁一愣,随即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放在窗台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阿云拿起一看,放到耳边甜甜地叫了声: "梁哥。"
  谢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凉,"你到家了?"
  阿云略微有些慌,揣摩着回答:"嗯……"
  "中午顺利吗?"
  阿云说:"挺顺的。梁哥,条子本来想给我设套,后来是乐哥来帮了我的忙呢。"
  谢梁声音冰冷地问:"你说什么?"
  "乐哥……"
  电话里突然间变成了嘟嘟的忙音,阿云有些茫然,心里不知为何嘭嘭地跳得厉害。
  忽然间房门被人踹开,几个人围拢他,把他拽到地上。阿云大声喊着:"你们干什么!",但没有人听他的话,沉默的男人不顾他的大叫和挣扎,拿绳子严严实实地把他捆了起来。
  国叔跟在后面,一双眼看了他许久,最后只叹了一口气,说:"阿云,你做错事了。"

  谢梁的车在往城南去的路上飞奔。上了环城高速,常青又打来电话。
  谢梁接起电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你他妈敢动他试试。"
  "那就要看梁少合不合作了。"常青笑得似乎十分开心,"城东的集运仓库,62座。梁少,你最好能快一点,我们赶时间。"
  谢梁把手机砸出车窗外,在车流不断的高速公路上突然原地转过一百八十度,擦过迎面而来的车飞驰而去。在司机破口大骂的同时,那辆车早已消失了踪影,还未骂完,又有三辆同样的车与他半伸出车窗的脑袋擦身而过。
  司机缩回头,惊魂未定地呆在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没有写完……出门做事去了。shy。
接下来更新的话还是在这章里^ ^
第30章
  30、

  62座是衡东水泥厂的资产,水泥袋零散垒在仓库外,令周边弥漫着一种滞固的尘土味。
  李明轩坐在一处高高垒起的水泥堆上,双手撑在身后,四肢舒展,远远有车经过时,他便漫不经心似的抬起眼皮去看一眼。
  常青坐在一旁,仰头打量着他。
  李明轩的眉目和钟淮有七八分相似,但常青总觉着,越看越是不同。钟淮从里到外一贯阴狠,算计过多,到后来未老就先显出了颓态。而李明轩,不管手上做着什么事,眉目间总是有那么一丝明朗在的。
  常青想,钟淮这儿子,大约能比他活得久些。

  越南人从里间摔门出来,到他面前,黑着脸蹦出了几句生硬的中国话:"底下人,说了。他,不肯!"
  把李从乐弄过来时,他们还多留了一个活口,这会儿果然是这边先撬开了口。越南人说了那人供出的货船号,常青多留了个心眼,先打了个电话去城南码头。
  报上船号,接电话的女人说:"不好意思,先生,调货的话要等几天。"
  常青皱眉,"什么?"
  女人说:"这条船前天出海了,现在还没回来。"
  常青挂了电话,把烟呸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脚。眼睛回来看了李明轩几趟,狠下心来,对越南人吩咐:"把他带出来。"
  李明轩仍望着天上的云出神,常青喊了他一声,"少爷,下来吧,等会问问他话。"
  李明轩撇撇嘴,从土堆上跳下来,不情愿地站到一旁。门打开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脸上尽是不耐烦的神色。接着,他突然皱起眉来,眼睛狠狠定在某处,直到整张脸由迷惑,惊诧,最后转成震怒。
  被押着的男人抬起满是血的脸时,李明轩大惊失色,冲上去掀开旁边的两个越南人,"爸,怎么是你?!"

  李从乐退开两步,干涩地咳了两声,似乎有话要问。李明轩却等不急了,心急地贴过来要解他的绳子。李从乐冷淡地打量了他几秒,心里有了谱,转头去瞧了常青一眼。
  常青早大步走上前来,怒气冲冲地喝住李明轩,"你不要命了!"
  李明轩的手搭在李从乐腕上,犹豫几秒,不肯收回,却也没有再动作。
  "爸……"他低低喊着,竟有一丝委屈。
  李从乐顿了顿,偏过头凑近他耳边,声音如同刀割过一般嘶哑,"手,有点痛,换到前面绑着吧。"
  李明轩再没二话,不顾常青阻扰的眼神,松开了李从乐绑在背后的手。越南人立刻上前拿枪顶在李从乐额头,李明轩抓着他的手,脸上又黑了一层。手腕摸上去有一种突兀的触感,明显就是被折断了。
  越南人抢上前把李从乐重新绑起,李明轩粗着声骂:"妈的,轻点!"
  李从乐一言不发,只是绳子重新勒紧时,才微微皱了皱眉。李明轩抬眼扫了扫四周,突然走到大门前的角落里拿起一根铁棍,走回李从乐跟前,平平静静地说了句:"爸,我赔你一根骨。"
  说完抬起左手,眼也不眨地挥起铁棍,砰地一声,砸到了自己的右臂上。

  这一连串事情做得利落,常青惊在当场,连阻止和责骂都一并忘了。李明轩抹了抹头上的汗,眼光灼灼地望着李从乐,"爸,对不起……可是今天,姓谢的一定得来。"
  汗落得很凶,李明轩却只随便甩了甩头,偏执地盯着李从乐。直到那双冷淡的眼里出现了一丝他熟悉的柔软,他才突然像个大孩子似的笑开。
  "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对吗?"
  李从乐沉默片刻,问:"都是我们的事。你还小,跟来做什么?"
  李明轩垂头想了几秒,说:"我……我只是想拿回安庆哥的尸首。就是人没了,成灰了,我也要带走。爸,我不能把安庆哥丢在这儿。"
  "安庆杀文森,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没有。"李明轩回答他。
  既然起了头,接下来的话李从乐也就干脆一并问开,"陈信呢?"
  李明轩张口要答,常青忽然走上前,把他推到一边,叫手下人帮他包扎。李明轩推开来人,警惕地看着常青。常青安抚地朝他笑了笑,转向李从乐笑道:"这里头的事他不明白,我们做个交易,我告诉你,换你一个答案,如何?"
  李从乐甩了甩眉间挂着的血珠,"你说。"
  "泰国佬那边有人夺权,陈信替另外一头卖命,拿了杀人这件差事。我们刚好碰见,就送了他几个人,外加一个替死鬼。条件就是,接下来我们做什么,他都不能插手。除了这些,我们和他倒真没什么关系。"
  李从乐盯着他,缓缓接口:"所以……现在是我杀了泰国佬?"
  "你脑筋转得倒快。"常青赞叹似的笑了声,拿出抢来摩挲着,"现在轮到我问你了,阿乐,明轩少爷在这里,我也就说清楚。这是最后一遍,问不出来,我们也就不勉强你——谢梁把军火,放到了哪艘船上?"
  李从乐低低笑着,舔了口淌到嘴边的血,"我早说过了,我不知道。"
  旁边的人等不及,走上前顶了一句:"你底下人都招了,你还硬撑着干嘛!"
  李从乐看着常青,脸上的笑容愈发凌厉,"如果他们知道的是真的,青爷,你也不必再来问我了。"
  常青怒极反笑,火气上了心头,懒得再多说什么,手里的枪已经直接指上了李从乐的脸。一个人影忽地插进了他们中间,常青顿下来看了看,不由皱眉喝了一声:"少爷,别胡闹!"
  李明轩逼近一步,目光凶狠,"青爷,你应过我的事不算数?"
  经他一闹,常青才突然想起,他的确应过李明轩,只要谢梁一死文兴一倒,就让他们父子走,天涯海角都不管。只是到了生死关头,这些话他从来就没打算当过真!
  然而现在,李明轩就站在他面前,带着吃人的目光,仿佛就要将他扑倒。常青微微一个寒噤,忽然冷静下来,丢开枪,朝李从乐阴冷一笑,"算了,看在少爷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你。反正待会谢梁来了见着你,问什么他也会乖乖说。"
  这一路问下来,已花了十来分钟。如果估计不错,谢梁应该近了!
  李从乐的目光越过李明轩远远落在他身上,"青爷,这么多年了,有些事你还是不明白。"
  常青问:"什么意思?"
  褪去沉默,李从乐的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张狂。他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要故意激怒常青。
  "你连我都玩不转,还想和谢梁斗?!"

  这句话的余音仍落在仓库上空,仓库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爆裂声,半开的铁门也炸了出来。常青惊愕地回望,本能地弯身护住自己。几乎是在所有人回头的同时,李从乐猛地向前纵了一步,紧贴在李明轩身后,双手掠过他的头顶,用手间的绳索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
  其余人再转身时,李从乐已经带着李明轩退了一大段。四周暴喝声不断,枪口还没对齐,李从乐袖子里又是三个小型炸弹甩出。
  这种炸弹威力虽小,却最能灼人双目。常青和众人被逼得退后几步,地上灰尘扑面,一时迷了人眼。李从乐拖着李明轩朝外跑,越过大门口的卷闸门下方时,李从乐侧身躲开后方追来的火光,从李明轩口袋里抽出手枪,接连两枪射向闸门顶端的控制器和传动轮,笨重的卷闸门随即哗啦落了下来,重重砸在地面上。
  下一秒,门上已经赫然多出了几排密集的弹孔!

  李从乐收回卡在李明轩脖子上的绳子,牵着他的手往前奔了几步,躲到一堆高高垒起的水泥袋后。
  李明轩颈侧深深两段红痕,李从乐心中一闷,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有没有事?"
  李明轩回头看了他一眼,满脸的失魂落魄。那头枪声更密,伴着卷闸门拉动的声音。见到李从乐满身的焦躁,李明轩缓缓摇了摇头,哑着声说:"没事……"
  李从乐胸口隐隐一痛,却心知不能再留,按了按他的肩,说:"我走了,你小心。"
  李明轩揪着脸,惶恐地按住了他的手:"爸,你不能跟他走!"
  远处隐隐传来汽车疾驶的声音,心知是谢梁到了,李从乐抽出手来,轻轻推了他一把,"进去吧,不要出来。"
  李明轩现身前一秒,李从乐高声喊了一声:"青爷,明轩在这!"
  枪声顿止,过了片刻,又突然炸开,狂风骤雨般的扫到了李从乐藏身的水泥堆上!
  李从乐早已退开,顺着水泥堆的掩护又倒退了几步,伺机反击。石灰粉被子弹炸到空中,视野因此模糊不清,但他仍看到了人群后的李明轩。不知是因安心或是其他,胸口的疼痛突然爆发似的折磨起他,他闷哼一声,脚步不稳,混乱中往后一跄。
  背部撞到的却不是坚硬的泥土,倒下之前,一双温热又宽厚的手抱住了他。
  接着十几个人影越过了他,把枪声压往前去。
  谢梁的声音冰冷而又坚硬,"别留活口。"

  对方有人不善用枪,而谢梁带着的人全是心腹,他们的胜算骤然大了起来。常青果然被他们压着退后,越南人想冲上前,几乎都被强大的火力扫倒在地,仅有一人近得身前,尖刀进了一人的喉咙。
  谢梁冷静地抬枪结果了他。
  常青又打了几枪,突然放弃抵抗,带着人往码头跑去。一路下来,他身边剩着的人已经不多。近得水,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把焦急回望的李明轩一同拽了下去。
  水花溅起的一瞬间,李从乐才忽然察觉出先前的不对。李明轩的眼神,和先前有些莫名的话,常青的底牌,和他几乎是立刻放弃的逃跑,一切都不该是这样!
  他们一定是漏了什么……
  来不及多想,直觉已经叫李从乐翻身把谢梁压在身下,鼻子闻到空气中隐约的硫磺味的瞬间,他瞳孔一缩,又带着谢梁往前一蹬,擦在地上狠狠推了几米!
  在存放在角落不为人注意的水泥袋里,一阵轻微的爆炸声悄悄炸开。接着,硫磺粉的味道瞬间充斥在仓库外的空气里。
  嘭!
  紧邻着的几声爆炸之后,熊熊的火光转瞬间淹没了仓库的边缘。

  阿晟奔跑在往码头去的水泥路上,常青已经爬上了快艇,他的脚步因此更急。
  当身后的爆炸声响起时,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恐惧随即涌上了他的心头,远远地,他仿佛看到了快艇最远端,常青那阴冷的笑容。
  "操!"
  他愤怒地咒了一声,手里的枪带着杀气胡乱扫向快艇,纷乱中似乎有人落水,他似中了邪,停不下来。弹夹空了,有人从身后拼命拉着他,他才红着眼盯着离去的快艇。
  "快回去看看梁哥!"有人在他耳边喊,奔跑中人影错乱。
  阿晟跟着他们往前跑,越到近处,心里的恐惧却越满。他不敢去想,在这种时候没了谢梁的文兴,会落得什么下场。
  火光太盛,他们只有从靠水的码头边缘勉强闯过。到了另一边,灰尘蒙蒙的视野里看不清人影。阿晟惶惶然地靠近,眼睛突然一亮。
  他听到了谢梁说话的声音,离他不远。

  硫磺粉散开的瞬间,谢梁也反应过来,紧紧抱住李从乐滚了几圈。只是最后,李从乐仍然固执地压住了他。
  在谢梁的地盘上,常青费尽心思也只到手一枚炸弹,混在硫磺粉里拿来用。前两声爆炸几乎将人震碎,之后就渐渐转弱。
  也就是在这时,谢梁放下了心。
  爆炸的火光虽大,但四周没有障碍物,便少了被重物击伤的威胁。爆炸后的空气令人窒息,谢梁压低了些,拿手护着李从乐的后脑勺,问:"怎么样?"
  李从乐摇头,低低咳了几声,"没事。"
  谢梁擦了擦他眉角的灰,嘴角带着笑意,微微起身揽住他的腰。
  李从乐晃了晃,突然扣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地上,头一偏,在他耳边吐出一口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1、虽然我本想让谢梁和李明轩对面谈谈,但写着写着就觉得以阿乐的性格,好像等不到那个时候……他老早就是个急性子。
2、我简直自暴自弃了……总是越写越长。本来是这章结束的……于是又到了下章。下章写得差不多,所以这次不会再多了。
3、最近忙着投稿了……不过是投去高分子年会XD。
4、其实论文这些也不是关键,实际上是:我写得太烂→相当沮丧→写不下去→所以就放弃了。
5、谢谢你们,以后有机会一起追文^^请不吝推荐。
6、今天一直在改错字,有更新的话都是在捉虫,抱歉抱歉。谢谢帮忙捉虫的同学!在办公室不好聊天,回头再一个个聊^ ^然后他音同志,请努力填坑啊啊啊啊啊!
第31章
  31、

  上了岸,有两辆车等在码头。
  常青钻进车里,前后点了点人头。从北方一路跟着他的这些人,如今已经不足十个。车行起来,常青心中烦闷,抹了抹额头的湿汗,从座位下放置的密码箱里拿出手机来拨通。
  那头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常青亦有些等不及,劈头就问:"得手了没有?"
  男人答:"没。"
  常青脸色一黯,颓然靠上椅背。男人似乎受了伤,说话间低低咳了几声,"不过,姓李的好像不行了。"
  常青愕然:"怎么回事?"
  "烟太大看不真切,谢梁把他弄上了车,一路都是血,他应该撑不久。"
  一时间,常青脸上难以抑制地浮现出重重的惊讶与欣喜,但李明轩正在一旁,他心绪几转,最后只化作了惋惜神色,压低声音吩咐着:"你再看看,有消息尽快电话。"
  电话一落,李明轩就半起了身,朝前头喊:"黎叔,停车。"
  车疾驶在闹市,本就已够打眼。黎叔左右为难,常青挥手叫他继续往前,一手把李明轩按回座位。
  "少爷,先头你已经任性一回,现在莫怪我训你。你一个人乱打乱撞,过去除了找死还能有什么用!我应过你爸,无论如何保你的命,今天就不能食言。你听我的,要等阿乐的消息,我比你快。"
  李明轩握紧拳头,一言不发。常青无暇管他,手上又拨了一通电话,这回打去的是海潮帮的二当家。
  条子撞进交易是他始料未及,因此,这通电话就带了些谢罪的态度。电话一通,常青就放低了姿态,热络地喊:"老五。"
  接起电话的男人怒气冲冲:"你他妈还敢来电话?!"
  常青心中涌起一丝不妙的预感,"怎么?"
  "借条子的手一石二鸟,老东西,你耍的好手段!老四已经放出了消息,今后只要是南边道上的人,见你一次,灭一次!你他妈先算算你有几条命吧!"
  常青甚至来不及说话,那边已啪地一声摔了电话。
  黎叔听出不对,慢慢缓了车速。
  常青紧锁着眉想了片刻,仍理不出头绪。但时辰不等人,他从后视镜里看着黎叔,心里已有了决断。
  "回旧城区,拿上东西,出城!"

  烟尘愈厚,压迫般涌入肺间,更叫人心慌难抑。
  阿晟和其余人冲上前,跪在地上,争着要把李从乐扶起。
  "别乱动!"
  谢梁喝了一声,挥手把最近的一人掀翻在地。其余人面面相觑僵在当场,谢梁撕开李从乐的衬衣,青青紫紫的皮肤下,勉强可见右胸一处不自然的凹陷。
  每动一下,李从乐嘴边都要涌出一口血沫。谢梁半跪着紧抱住他,朝阿晟低吼:"弄块板来。"
  阿晟心急如焚地跑向码头,大火之中,哪里能找到一块木板?他嘴里胡乱骂着,冲上一艘停靠的渔船,脚下发泄般的胡乱践踏着甲板,直到其中一块咔嚓一声断裂开来。有人先他一步提起,大声嚷嚷着往回跑。
  回到李从乐身边时,只见到满身满脸的血。阿晟按着谢梁的吩咐托起他,心知应该平稳,手却不自主地抖个不停。
  到了车边,是谢梁一人把李从乐抱进后座。阿晟飞快钻进驾驶座,车发动时他一手拿出了电话,没有回头,只问:"梁哥,去医院还是最近的别墅?"
  车射出几十米仍没有回音,阿晟忍不住回头,谢梁却没有看他,低着头擦干净李从乐嘴边的血。阿晟又问了一遍,他才似反应过来,放低了声音说:"别墅。"
  阿晟电话里叫医生立刻往别墅去,那头应得干脆,没有多话。手头电话一挂,车就行得更快,在高速上飞起一般。
  阿晟却仍觉不够,要不是谢梁吩咐稳些,他简直要把油门踩爆。
  李从乐横躺在后座,头仰面倒在谢梁腿上,被谢梁的双手稳稳托着。但被扎破的肺显然令他有些不支,每次吸气,肋间都会深深凹陷,锁骨突兀地横在皮肤上,如同刀影一般骇人。渐渐的,他的脸色开始泛青。
  谢梁压下眼里的焦急,轻轻地摸着他的脸,轻声喊着:"阿乐、阿乐。"
  凹陷的双眼慢慢睁开,汗水浸在眼里,令那双眼似乎仍和平常一样熠熠闪光。但那光亮很快又消失了,李从乐咳出几口血,深深看着谢梁,断断续续地对他说,"李……凡……"
  他眼里带着哀求,明显是存了交待的心思。
  谢梁温柔地擦去他额上的冷汗,"阿乐,不用同我说这些话……你要是敢死,我就叫他们给你陪葬。"
  李从乐惊讶地睁大了眼,谢梁低头和他相对,眼里纷纷乱乱,分不清是慌张还是狠辣。"李明轩,常青,他们一个个都得死。就是李凡,也要给你陪葬!"
  最初的惊讶过后,李从乐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失去了声音,谢梁只能勉励分辨出他的口型。
  "你……不……会。"
  谢梁摇着头,俯身用嘴唇贴着他冰冷的额头,"我说真的。阿乐,只要你敢……"
  像着了魔一样,他不断的重复喃喃着同一句话。
  但李从乐仍然慢慢闭上了眼。急促的呼吸像是突然被人从中割断,突然的一次停顿之后,男人的身躯仿佛陷入了深睡一般安静下来。

  阿晟捏紧了方向盘,眼角突然有些湿润。
  那天晚上,森哥似乎也是这样安静的去了。他记得当时大少爷看向他的那一眼,茫茫一片,叫他惊心。
  他惶惶然抬起头,后视镜里已经见不到谢梁的脸。
  车厢里太过安静,以至于谢梁低低的粗重的呼吸,竟显得如此的压抑。一次比一次更重的喘息,听来简直就像是野兽发出的低吼。
  他压下恐惧,仔细去听,却始终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
  阿晟心中突突跳着,眼眶一热,再也不敢回头去看。

  到旧城区路口,常青率先下了车。
  "都是巷子,车太扎眼,我们用走的。"转头吩咐跟上来的几人之后,他们分成三路,很快隐入阴暗的长巷里。
  旧城区人少,房子也破败不堪。常青落脚的出租屋在城区中段,走过去约摸要上一刻钟。
  走过一个巷口,并没有遇上行人。这个秋天的下午,比平常更为安静。
  常青步子很快,几乎抛下其他人一大截。但李明轩停下的时候,他还是即刻就注意到了他的动静。
  "怎么了?"他转过身,一双眼远远地盯着李明轩问。
  李明轩将脸隐在巷口的阴影里,"老爷子,我能帮得上的忙,大概也就这么多了。我们……不如在这儿散了吧。"
  常青走近几步,目光里有些不悦,"少爷,谢梁现在孤立无援,要弄垮他,我们还有机会。你现在放手,还太早!"
  李明轩摇了摇头,"老爷子,以前是我不懂事,到现在我才想明白一个道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笑了笑,说:"跟谁斗,也不能跟自己心里的人斗。否则,是赢是输,难受的都是自己。"
  常青一时顿住,良久无言。李明轩撑着墙退了几步,显然去意已定。看着这个成长中已远远超越了自己控制的青年,常青终于疲惫地挥了挥手,"走吧。"
  李明轩没有留恋,点头致意后,便转身隐入了幽深的长巷里。

  数过五十步之后,李明轩突然折回头。
  在原来的方向上,常青一行早已不见踪影。但李明轩并不着急,只是按照刚才的速度安静地行走在巷道中。走了约五分钟,他进了荣和巷。他记得,这里离常青那间出租屋已经不远。
  这条巷子里的房屋早已废弃,他小心地用巷子里的杂物掩饰着自己,打开一扇木门,走进一幢待拆迁的小木楼。
  这栋小木楼视野最好,却最隐蔽,常人很难注意到它三楼往上还有个夹层。他们刚到这里落脚时,他花了半天时间将这一带逛熟,才找到这个捉迷藏的好去处。
  李明轩躲在窗口的暗影里,仔细盯着通往常青那间出租屋的巷口。
  他不像李从乐,能不戴手表便算清时间的分分秒秒。因此,他只能将手放在腿边,轻轻敲打,边在心中默念。
  右臂钝钝的痛着,但对李明轩来说,这只是一剂令他清醒的良药。
  念到十四的时候,巷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枪声。
  接着,一个人忽地倒退着从巷口飞了出来,纸风筝似的砸到了地上。
  李明轩屏住呼吸,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软软偏过了头。隔得远了些,只能看清个大概。但他仍认得出,那张脸,是常青的脸。常青大张着嘴,脑门上开着两朵血花,湿透的头发胡乱贴在脸上,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一个满身疲惫的男人从巷口走了出来,冷冷看着常青瘫软的身体。
  接着,有更多人从巷子里涌出,其中一个对着为首的男人说了几句,朝某个方向指了指,便带着人追了过去。
  李明轩知道,那必定是他方才散开后走的方向。
  人群散后,巷口只剩下最初的那个男人。与身边那群人身上带着的血腥不同,他穿着合体的白色西装,远远看去面容温和,似乎干净得从来没有沾染过任何血气。
  李明轩看着他,心中有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仿佛站了很久,男人点上了一根烟,抽了两口,俯身放在常青头边,像是在祭奠某个人,又像是某种诡异的仪式。
  接着,他静静地坐在巷口的石碑上,又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李明轩缩回身子,小心翼翼地从阁楼上爬下,悄无声息地闪入后巷里,匆忙逃离了这片无人之境。
  他从不会害怕,但围绕在那个男人身边的死寂之气,简直叫他心惊胆战。

  谢家老宅是古式建筑,大而深幽,因此人少时,总是显得格外空荡。
  阿斌急冲冲地跑出院子,近到大门之时,手机刚好响起。
  "怎么样?……久哥到了?那就好!你在那边呆着,久哥回了,大少爷只怕也在城里,我去找找。你帮衬着二少爷这边!"
  跑出门没几步,冷不丁撞上一个浑身脏臭的黑脸乞丐。这个要饭的人高马大,倒把阿斌撞出几步远。阿斌哎哟一声,劈头就骂:"你他妈瞎了眼了!"
  "对不起、对不起。"乞丐点头哈腰地道歉,见他瞪眼,一个激灵,竟颤颤地吓得蹲了下来。
  阿斌向来瞧不起没种的人,啐了一口,再也懒得看他一眼。
  等他走出老远,乞丐才爬了起来,攒着刚刚顺到的手机,一步快过一步,转瞬就离开了长乐街。

  躲进国道下的桥洞里之后,李明轩才拿出口袋里的手机。
  翻到通讯记录,第一个来电号码属于一个叫阿宁的人。李明轩清楚,自己要找的就是他。但按在键上的手指,却迟迟都不敢动弹。
  路面上不时传来汽车追赶着压过的声音,轰隆隆,像是在催促着他。
  许久之后,李明轩才静下心,按着号码发过去一条短信。不敢多写字,他只问了一句:"乐哥,怎么样了?"
  一直都不见回音。等待的时间太长,他的心忽上忽下,就像是沉浮在无尽的深海里。
  李明轩厌恶这种感觉,就像当初他妈死后,他也是这样无助地等着,等着李从乐从天而降,把他从一个人的彷徨里带走。
  夜幕慢慢降临,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脸上蓄积着委屈和懊悔,像是一个做错了事又不知所措的小孩。
  深秋的风很冷,在他几乎冻僵的时候,手机终于一闪一闪地亮起。
  "有救了。"叫阿宁的男人说。
  李明轩眨了眨眼,来回把这三个字看了几遍,突然咧开嘴无声笑了出来。接着,他迅速拆下手机的电池和通讯卡,将它们一齐丢进了冰冷的溪水里,跃起来,步履轻快地跳出了桥洞。
  夜空之下,天地很大。

  似梦似醒之间,李从乐发觉自己正独自走在一条长长的河堤上。
  河面很宽,风拂起来,带着润湿的暖意。恍惚间他似乎见到了谢萌,还是像他们初见时一样,扎着清爽的马尾,远远朝着他笑。李凡跟在她身边,调皮地做着鬼脸。他走远些,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文森,谢怀真,甚至还有言久。
  仿佛有很多人停留在远处同他对望,有的人时间长,有的人却很短。但到最后,无论是陪了他长久或短暂的人,都慢慢地走远了,只留下那条空旷的河堤。
  他独自走了许久,直到走得有些疲惫。
  而后,他在不远处的芦苇丛里看到了谢梁。
  谢梁不像平时的模样,身上穿着他们年轻时喜欢的格子衬衫,连眉目里也带着少年的痞气,奇怪的是,李从乐见到时,却并不觉突兀。
  李从乐停下来,谢梁却走近了,笑着朝他抱怨:"我等你好久了。"
  他轻轻松松地说着,像是在陈述"早知道你跑不掉"这个事实。
  不知怎么,李从乐突然想问他,"到这里你还不肯放我走吗?"

  "你这是为难我呢。"
  谢梁看着他,揉着肩膀苦笑。接着突然把他拉到身边,吻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光亮刺得李从乐狠狠眯了眯眼。谢梁胡子拉碴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见他睁开眼,先是没有动,接着突然一笑。
  李从乐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想笑,胸口却一阵剧痛。
  谢梁凑近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别乱动。"
  口唇干涩,一时发不出声。李从乐只能以口型问:"我……睡了多久?"
  "半个月了。"
  "事情,办妥了?"
  谢梁笑眯眯地说,"除了你,还真没有什么让我难办的事。"
  李从乐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花了很大力气,嘶哑的声音才终于冲破氧气罩,渗透到空气里。
  "一辈子……都做不了兄弟?"
  谢梁愣了愣,过几秒才转过来,口气却仍然不容置疑,"早说过了,做不了。我对你,不是那么回事。"
  "那,"李从乐别开眼,有些生涩地开了口,"那我们就试试吧。"

  隔了几秒仍没有回答,李从乐转头去看,视线却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温热的手覆在他的眼睑上,遮盖了所有光亮。氧气罩被轻轻地拿开了。谢梁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干涩又温暖的触感令他微微一怔。
  接着,男人用最炽烈的吻给出了答案。

  (完)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再等等吧,我知道这边很可能味儿不对,但是现在实在没感觉。=_=
有问题请直接在下边问我*^_^*
H不是骗人的噢,不过在番外里。两个番外,一个是大哥伉俪的,一个就是压轴啦。
谢谢大家,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