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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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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险记》凉雾
《历险记》 BY:凉雾
1
某年某月某日,城市里发生了一场车祸,死了一个人。
在现在这个时代,以上这条消息大抵算不上什么重大的新闻。比如沈国栋最喜欢的630栏目,里面就不知道有多少关于大大小小车祸的报道。除非是认识的人,不然人们对此类报道的反应多数是冷血和无关痛痒的,顶多也就是作为下饭佐酒的谈资而已。
作为旁观者,这样的反应无可厚非,但作为车祸当事人,那感受就截然不同了。
那车子失控地向着他冲过来时沈国栋心头其实很清楚地闪过两个字:"糟了!"他想躲,但双脚不听使唤,他就那么呆呆地定在那里了,眼睁睁看着车子电光火石间轰一声撞了上来--
那一刹那他的魂就给吓飞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传来嘈杂的人声。
迟钝地懵了很久,他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刚才遭遇了什么事。
发生了车祸,许多路人围观。交通完全被堵塞住,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个圆圈,有人高声唤亲友来看,也有人打电话报警召救护车。
沈国栋是个在众目睽睽下摔一跤都会闹个大红脸的人,更何况此刻还是四仰八叉地躺在路面上。但实在是这次事件同摔跤的性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他一时根本想不到自己出了丑,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转到对自己身体的检查上去了。
尝试动一动手指,似乎并没什么大碍。试着慢慢坐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有哪个部位痛得不可忍受。他不敢置信地打量自己全身,这是奇迹吧,这样子都没事?
但群众的看法显然和他不一样。
"这么多血,一定没救了!"
"肯定死了......"
死了?
谁死了?
听着周围满含同情的纷纷议论,沈国栋悚然一惊。一转头,猛然看到车轮下血淋淋的一具身体,他打一个突。
这......这是他?
那熟悉的身体,浸在血泊之中......
"当然是车主的全责,你没看他开得好猛!"围观者中有人开始权威地发表议论。但更多的人却讨论起赔偿问题来。
"这家人发了,看这车就晓得是有钱人,狠敲他一笔。"
"少说也要赔个十来万吧?"
"那还算少的。上次,......"
一片热切的人声中,受害人沈国栋彻底地懵了。
那车子辗过他之后撞上了路边的花坛,车头凹了一小半,强大的惯性令得那司机一头撞到了方向盘上,此刻动也不动地俯着,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
有人提议是不是看一下,也许司机还有救。但这提议很快就被其他人否决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破坏现场罪?......找事儿。"
这年头,谁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那人一想,马上就不再吭声了。
120的车子几乎和交警同时到来。
一看到那红十字标志,沈国栋象茫茫大海中撞见一盏明灯,顿时生出无限希望来。
也许还来得及......也许还有救......
车子一路鸣笛拉到医院,直接把两个重伤患送进了急症室。
沈国栋心慌慌地站在角落,紧张地看着医护人员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抢救。
那大夫过来,扫他全身一眼,立刻探手翻开他眼皮。
这么多年的电视不是白看的。
沈国栋知道,他在观察自己的瞳孔可有放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那医生摇一摇头,那就表示--
他心都提起来了,惟恐医生那高贵的头颅动上一动,事实上,那医生的头确实没动。
他只是一放手说了一句话而已,"通知护工。"然后就转过身加入到另一个抢救小组中去了。
......
......
过了很久很久,沈国栋才终于意识到他的生命已被彻底地宣告终结。刹那间,他只觉得异常地彷徨:他才二十九呀,大好年华,就这么死于交通意外?
不,不是怕,他只是没料到死亡来得竟是这么快、这么措手不及。他一直以为凭自己的健康足以活到七十岁,并且同大多数人一样,坚信意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可是现在,他象是走一条走了千百遍的路,原本以为闭着眼睛也可以熟悉地走下去,却不提防一拐弯,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
人生道路曳然而止。
茫然地站在角落,看着医护人员把刚才才连上的仪器又全部除了下来。他的身体还没被白布遮住,因大量失血的缘故,脸色是蜡黄蜡黄的,瞳孔已经散了,就那么失神地瞪着。
他呆呆看着,有点迷茫。这具身体,老实说,活着时他并不满意它。他嫌它瘦了一点,弱了一点,又不够英俊潇洒。可是他毕竟穿了它二十九年,在人世间打过滚,不是没有感情的。
现在,就这样永久地离别了么?
蓦然一阵心酸的感觉袭来,他绝望地、不肯死心地恳求,"拜托你们再看一下呀......"
没有人听到他带着哭音的微弱请求。对医护人员来说,他的生命迹象已经消失了,现下只是等着护工来把他推进太平间而已。现在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濒临死亡的另一个人身上。"病人的心律在下降。......39......36......"
"强心剂。"
"30......25......"
那边传过来的声音象是很遥远,沈国栋哭着哭着,就有了一种堕于梦境的迷离感。他昏昏地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逼真的恶梦,他梦到了自己出车祸死亡,只要醒过来他就又是好好的一个活人了。但脑子里仅存的一丝清明却又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一切是真正发生过的。他的一生......就是这么完了......
这个认知让他打一个冷噤,全身冰冷。
他不想死......
虽然生活压力是那么的大,虽然偶尔他也会发发牢骚,虽然这个世界天灾人祸疾病横行物价飞涨环境越来越差......可是,这还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啊。
在这个跟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夏日黄昏,洒水车叮叮咚咚的乐声按时响起缓缓地驶过外面的马路。地球照转不误,时间仍自向前,人们匆匆忙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生活还在继续着,只是,花开花谢、日出日落,都已经跟他无关了。
阴阳相隔。
沈国栋悲伤地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年已半百却要承受老来丧子的大痛。
他想到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他还没结婚生子,还没享受过人生乐趣。
他想到他养的那条小京巴财财,一到下午它就执着地趴在门口等着家里人一个个回来,回来一个它欢迎一个,人都齐了夜间它才会安心睡觉......
可是它知不知道--从此以后,无论它怎么等,与它最亲密的主人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一想到这些,顿时悲从中来。
各种各样的牵绊,各种各样的留恋,这世上有几个人是死得无牵无挂的呢。
以前,他觉得自己就算某一日被医生告知得了绝症也能笑对死亡。但现在看来,他实在太高估了自己,真正事到临头,他远没有想象中的潇洒,只觉得彷徨、无助、痛悔、不甘,还有巨大的、对前途茫然不知的畏惧感。
看到自己破败的尸身,他痛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旁边有个声音冷淡地响起,"不就是个死吗,哭什么?"
沈国栋一惊。
谁?谁在跟他说话?他现在这个状态,谁可以看到他?
一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旁边已经多了一个......鬼。
那是个相当年轻的少年,看他的年纪顶多也才十六、七岁模样,双脚交叉地站着,面无表情靠在墙上。
他那句话分明是冲着沈国栋说的,但眼睛却并不看他。沈国栋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正望向那被围着抢救的病患,眼神不是不复杂的。
沈国栋愣了。
这少年的身份已经显而易见,可是他确实没有想过撞死他的凶手竟是如此年轻。一瞬间沈国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到底有没有驾照?
正胡思乱想时,一个清晰的声音传过来:嘟----
一条平稳的绿线,显示在仪器屏幕上。
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沈国栋再清楚也没有了。他忍不住看那少年一眼。
刚才他说什么?'不就是个死'?不知轮到自身他还能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那少年象是愣了,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刚才游走在生死边缘时他已经灵魂离体,看到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自己时他也有了会死的心理准备,可是为什么此刻真的听到心跳停止的声音却还是会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呢......
少年眼里那种迷茫无助的神情让沈国栋心软起来。按说他应该仇恨他才对,可是这少年是这么年轻,绝对比他沈国栋还要年轻,他虽然害了人,但也害了己......一时间,他矛盾起来,不知该不该原谅这个害死他的凶手。
"起搏器。"医生毫不迟疑,拿了两个电烙铁似的东西在那少年胸膛上按了一下,沈国栋看到他身体高高地弹起又落下,而仪器上那条绿线平稳恒直如初,没有任何细微的跳动。
加大电流,再试,还是不行。
沈国栋偷眼觑他,怕他一时承受不住哇地一声大哭。
那医生满头大汗试了好几次,始终不能恢复病人的心跳。他无奈地宣布放弃抢救,病人已经死亡。
少年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嘴唇轻轻抖动,沈国栋只当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却万没想到他最后却是轻轻笑了一声,笑里带着种淡淡的苦涩,低不可闻地道:"也好......"
沈国栋心中怪异莫名。
这年轻的少年,竟然可以这么平静这么迅速地就接受死亡的现实?太平静了,平静到几乎给人一种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的感觉。
少年闭了闭眼睛,象在平复自己的心潮。过得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向沈国栋,态度温和友善,"我觉得做鬼也不错,你说呢?"
沈国栋木着脸,"我还是习惯做人。"
"哦......"
刚好两个医护人员一边收拾器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聊天。
"现在的孩子哟,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酒后驾车,把自己的小命也丢了,你说他父母养大他这容易吗......"
"切,被他撞死的那个才倒霉呢。内脏全都破了......"
两个不为人知的鬼魂闻言互望一眼。沈国栋的眼神悲愤而委屈,少年尴尬地看着他,迟疑了很久,终于不太自然地开口。"那个......对不起......"
虽然道歉对目前这种状况根本一点帮助都没有,但他尴尬的致歉还是令沈国栋稍微好过了一点,顺带地,对他的观感也略略好了一些。嗯,还懂得道歉,看来本性并不坏。只是想到自己就这么英年早逝,心头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但不舒服又能怎么样呢,事情都到这地步了。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吧。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无奈地叹一口气。"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人家说人生三十不为夭,他距离三十也还有那么几个月呢,又是这种横死的死法,若用中国人惯用的说辞,那一定是前世他欠了这少年一条命,所以今生要赔给他。
--也许是迷信,但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把一切不好的事情推给命,这样比较能容易接受。
护工上来把两具尸体用白布裹了抬到推车上推了就走,其动作之麻利,象在打包两件物品。沈国栋不舍地跟上去,适才那种心酸的感觉此刻又回来了,他一边默默哀悼着自己的逝世,一边想着自己要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大概躺上几天。
一向都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习惯,手机也刚好没了电,想来处理遗物的人是不可能第一时间通知到家人的。这种无名尸体,通常都是存放在太平间里,等到家属着急了,报警了,才会安排来认尸......依他从不在外过夜的生活习惯,估计一夜未归又没打电话作任何交待就够父母担心的了吧......
医院是个奇妙的场所,生与死都在这里重复上演。
那两个护工,因日日见到尸体的缘故,也并不觉得怕,反而一路有说有笑。穿着统一住院服的病人,有的被家人扶着出来散步,有的,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不知是哪一层楼,传来初生婴儿响亮的哭声,这情景刺激得沈国栋几乎要崩溃:这滚滚红尘啊......
猛然间,旁边病房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个女人嚎啕大哭地被人半拖半扶地架了出来。
想来只有至爱的亲人死了才会这么难过吧。沈国栋看到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忍不住看一看那被白布裹着的尸身。
被车轮辗过的尸体绝对不会好看,不知父母来认尸时会不会晕过去?
那少年也被勾起了心事,低声地道:"我死了,没有人会为我哭的。"
沈国栋看他一眼,不语。
少年声音里有种孤伶伶的落寞,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许久才把视线收回来,勉强冲沈国栋一笑,"我做人......很失败。"
刚才包裹尸体时沈国栋就看到了,少年染着一头无比张扬的金发,一边耳朵上至少打了六七个耳洞。他大致可以猜到这少年活着时是怎样的人:叛逆、骄纵,家里有点钱,但精神十分空虚,自诩为新新人类,不喜欢念书,出格的事可能没怎么做,但绝对的恣意妄为。他说没有人会为他哭,那就是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孤伶伶,一个人......,
人皆有恻隐之心,沈国栋有点同情他。"怎么会?你父母......"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少年一声短促的笑给打断。"他们?他们都死了好几年了。"
啊!
没想到在这种太平盛世,居然还真的有这种身世奇突的孤儿。沈国栋的同情心再添三分。"不好意思......"
"没什么。早就习惯了。"他倒是很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同情,立刻岔开话题。"我看你这么留恋人世......生前一定过得很幸福吧。"语气中,藏着几乎不为人察知的隐隐羡慕。
幸福?
沈国栋一呆。
就象所有的父母对初生的孩子寄予无限厚望一般,他的父亲也未能免俗。可是他并没有如父亲所愿成长为国家栋梁。高考落榜后,带着一点年青人的狂妄,他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扬言:天生我材必有用!不信只有读书这一条路!没头没脑一头扑进社会,一下水就被淹得够呛。
现在回头来看,才发现当年的自己真是天真无知得可爱。琐碎的生活消磨人的壮志,进入社会越久,越没了当初的激情,现在的沈国栋,是一个安于平凡的普通人,既无一技之长,也无高学历文凭,为着生活,打各种各样的工。他当过超市的仓库保管员,也在加油站加过油,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条件有限,所以虽然已经进入大龄青年的范围了却仍然不敢轻谈婚姻。
活得不是不辛苦的。
那少年看他神色黯淡,立刻明了于心。
"既然活着这么烦恼,那为什么还这么留恋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沈国栋惆怅地叹气。
虽然活得很辛苦,可是也不是没有幸福的时候。
平民的幸福,从来不会是巨大的。有时候只是久雨后暖洋洋照在身上的一片阳光,有时候是和几个推心置腹的好友去喝夜啤,又或是用加班工资给家人买了礼物家人收到时温暖的笑脸,甚至有时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这些事情活着的时候平常得不值一提,但此刻来想,却是分外怀念。
他想一想,问他:"你不觉得一生就这么完了很不甘心?"
少年摇一摇头:"不觉得。"
"如果此时去到阎王殿,阎王命你将一生作为写下,你写得出么?"
少年一愣,怔怔看住他。沈国栋一看他这样就知道这也是个虚度光阴的人,不由得沮丧地叹口气,"我想我一定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有一个时期,年轻的他曾经那么满不在乎地发表谬论: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不浪费也是会过去的。
现在想来,沈国栋后悔得要撞墙。如果早知道他的生命如此短暂,他怎么敢不珍惜每一天?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想他一定不会重蹈以往的覆辙,他会好好珍惜每一个瞬间......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苦笑。明知道生命于每人只有一次,为什么自己还要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少年从来没见过象沈国栋这么贪恋红尘的人,深深觉得不能理解:活着真有这么的好?也许每个人的人生是不一样的,象他,他活得不开心,死了也就不觉是种损失。做鬼倒是一项新奇的体验。不过很显然,这个比自己年长一大截的男人并不这么想,他对人间有很执着的留恋。
少年下意识地瞄一瞄推车上那两具长型物体。
虽然此刻被包裹好好的,但刚才他已经看到对方死状凄惨的样子了,就算这世上真有生命的奇迹,但残破得如此彻底的尸身,怎么看都是不能用了吧。
他想一想,以他最大的诚意开口:"好吧,可能的话,我愿意把我的身体赔给你。"
沈国栋闻言一怔,只有无语地苦笑。
他要一具尸体来做什么?难道这少年还真相信可以借尸还魂?
说话间,护工推着他们已进入了建筑楼的地下。一股巨大的精神压力顿时沉甸甸地压在了沈国栋的心上。
在这地下二层的空间,连空气都是渗人的。人声车声此刻都听不到了,外界的一切仿佛与此地隔绝。那两个护工此刻也有点胆怯,他们这个岗位,难免涉足于此地,但这里的确不是一个让人觉得自在的地方,虽说死人见得多了,但每次下来都觉得心头有点毛毛的。护工们尚觉得如此,更何况初来乍到的沈国栋。
他觉得这里没有丝毫人气,那阴暗的长廊,灯光昏惨惨如黄泉路,一想到自己今晚就要躺在那冰冷的柜子里,顿时从心底里泛出一股惧意......他怕了,绝望了,止步不前,眼睛四下乱瞧,混乱中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仓促地看那少年一眼,"你说了要赔给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眼一闭便往那少年的尸身上扑了上去。
2
事发很多年之后,沈国栋都还能清晰地想起那一刹那奇妙的感受。
明明是他主动扑上去的,但扑上去的同时,却又觉得那身体产生出一股强大的吸力,象磁铁的正负两极,不靠近尤可,一旦进入某个距离,立刻相吸引。电光火石间他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一头扎进了一个象是为他量身订做的套子,一股微弱的生物电类似于高潮的颤栗立刻从头顶贯穿而下,那种被电击的感觉瞬间遍布四肢百骸。
电视上演这种戏码时,无论那尸是怎么死的,魂魄一附身,立刻就能刷一下睁开眼睛坐起来--而沈国栋以难得的亲身经历,向此种桥段权威地说出一个字:"错!"
事实上是,魂魄一附身,立刻就受制于身体的各种条件。象他,几乎是在千分之一秒之间就迅速恢复了痛觉。
痛感来自于头部,象要裂开似的,并且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非常地昏沉。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具身体头部受了重创的缘故。而正因此种原因,沈国栋错失了还魂后的第一手资料。
因为实在是太痛的缘故,他似乎是呻吟了一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印象了,模模糊糊中他象是到了一个有着刺眼灯光的地方,还有许多穿着白袍的重叠人影在四周忙碌。耳朵有时候会听得到几句不太确切的交谈,隐隐约约他有一点知道自己又回到人间医生正在修理他身体的安心,但安心的同时却又闪过一丝隐忧:万一这身体不争气怎么办?他不想刚有一点希望就又挂掉啊......
他就这样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彻底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
"喂!"
......
"喂!"
......
迷迷糊糊的被唤醒,沈国栋努力地睁开眼皮,看到正上方一张陌生的严肃面孔。
"总算是醒了,你都已经睡了一天了。"
沈国栋眨眨眼,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糊涂。对方对他这种慢半拍的反应很不放心,沉不住气地问他:"跟你说话呢。......你能看到我吗?"
沈国栋下意识地点点头,慢慢地才恍恍惚惚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不就是跟他有'过命交情'的那个少年吗?
象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他突然完全清醒了,一个鲤鱼打挺--立刻惨叫一声。
他费力地抬头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右腿裹着厚厚一层纱布,而手上也吊着点滴。因刚才那一下大动作,受伤的地方忠实地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疼得呲牙咧嘴,也有一点想落泪的感动。对于刚刚经历过死亡的他来说,此时的痛感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毫无疑问,他是彻底地活过来了,并且,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
看这房中的摆设,这应该是一间高级单人病房,墙上的时钟显示此刻是午夜零点。
这是一个奇妙的时间,昼与夜的交替,阴与阳的临界,多少病人挨不过这一刻,又有多少异形在这个时辰撑不住现出原形。沈国栋在这一刹那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何本应人鬼殊途而他却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少年的原因。
"我想你一定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这种谈判的语气让沈国栋有一点微微的心虚。"嗯......"
他当然知道这少年才是这身体的正主儿,想到当时自己那么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如果没有成功那也还罢了,偏偏瞎猫碰到死老鼠,误打误撞地他真的还阳了!这就难免有种占了他很大便宜的感觉。
他看看他,小小声分辩:"可是,是你自己说要赔给我的呀......"
少年皱一皱眉,不太适应在自己那张脸上出现此刻这种小心翼翼的表情。他忍耐地闭一下眼睛。"......我并没有反悔。"
"哦!"这一句话已足够令沈国栋窃喜,但同时,又为这种明显表现出来的喜悦而感到有点羞愧。他知道自己表现得象个爱占便宜的小市民,但到底关系到生死大事,叫他在这个问题上讲风度做君子,那也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少年盯了他许久,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奇怪,"我只希望你也不要后悔才好......"
"咦?"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沈国栋静下心一想,忽然生出些不安。
老实说,他扑上这具尸身的时候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纯属垂死挣扎的那一种。但他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成功了!
--成功的感受是怎样的?沈国栋的回答是:固然有巨大的惊喜,但更多的却是一阵阵的恐慌。
不可能不慌。尤其,在听了少年这句话之后。
广东有句俗话,叫白狗偷吃,黑狗挡灾。他现在冒冒然上了他的身,顿时现实生活中一切顾虑全都接踵而来: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社会背景?以往过的是什么生活?有没有什么隐疾?又有没有闯过什么弥天大祸需要他沈国栋去收拾烂摊子?
人生本就是一场冒险,更何况是这样中途插入别人的人生。沈国栋越想越慌,连吞几口口水,抓紧被子简直快要颤栗。
"你......那个......没什么吧......?"
这样吞吞吐吐的话那少年居然也听懂了,眯了眼看他。这男人明明比他多着十来年社会阅历,却还是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在怕些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有些快意。哼,他的身是这么好上的吗?既然以他的身份复活了,那以后会有什么遭遇可就要自求多福了。带着一点恶意的神情,他缓缓开口:"你要知道,我生前的日子......并不好过......"
沈国栋的小心肝儿顿时就那么颤了一颤。
看了看他,少年眼中那种'现在你知道后悔了吧'的讥笑神情让他猛然起了一股血气之勇。他咬咬牙,不肯服输:"我相信......性格决定命运!"
何况,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少年怔了一怔,他象是从来没听过这句话,喃喃念上两遍,似有所悟。末了,嘴角忽然一扯,扯出一个自嘲认命的笑来。
性格......决定命运吗?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啊......
他回忆过往,又若有所思地看一看沈国栋。这个男人,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不知道才好,就让他糊里糊涂地去闯。反正他要求也不高,只求能好好活下去,这么简单朴素的愿望,那个人应该是能容忍的吧......
想着想着,他微微地笑了。拍拍腿,他站起身来。"好吧,或许你会过得如鱼得水......那你自己保重。"
"呃?你要走了?!"这种告别的口吻让沈国栋小小地惊了一下,"你去哪里呀?"
少年怔了怔,有点异样的感动:自父母逝后,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关心他的去向呢。以往,就算他在外面晃荡十天半月,也不会有人过问的。因为知道没有人会关心,所以他也习惯了不向任何人作交待......9F1D1E局的寂的後:)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现在,他认真地想一想。
以前,去到哪里就是哪里,所有的地方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但这一次,他也想要重新开始。
"嗯......我想先探索一下鬼的世界。"既然已经死了,就没有再往回看的必要。这世间是否真有地狱或天堂?是否真的人死如灯灭?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又是否真的会化作一缕轻烟从此无形无迹?
"那,还能见面么?"
少年摇一摇头。"我不知道。"
沈国栋明白了。他与这少年本是萍水相逢,但他们相逢的过程如此奇特,又一起经历过借尸还魂这种诡异的事件,这上下他已经分不清到底上辈子是谁欠谁多一点,只知道对这个被自己占了身体的少年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歉意。想来想去,若说把身体还给他那肯定是舍不得的,也只好取个折中的法子,"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少年挑起眉,"你以为我是你吗?"连生死都放下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沈国栋羞愧地低低喔一声。
经过这件事,他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把生死看得特别重的大俗人。以他这么贪生怕死的性格,也幸好是生在和平年代,要搁在大半个世纪前,搞不好就是第二个甫志高。
少年看着他,语气和缓下来。虽说这男人对生的强烈眷恋令他觉得很难理解,但总的说来,他对这人印象不错,在临走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点一下他。
"你,要小心一个叫霍英治的人。"加重语气,"千万,不要去招惹他。"
沈国栋愣一下,连忙点头。霍英治是吗?"知道了!"开玩笑,他这条命可是捡来的,自我保重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敢去招惹谁啊。
不过,他真的有点好奇,"那他是什么人......?"
少年哼一声,没打算回答他。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数眼。这个人,如此执着于生,但他知不知道活着就有无数烦恼?在不久的将来,他将踏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前方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呢?
带着一种超脱的神情,少年缓缓向他展开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前路漫漫,你多珍重。"
3
目送着少年虚淡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沈国栋感叹于人与人之间那奇妙的缘份。但他很快就从这份伤感的情绪中脱身出来,第一要事便是挣扎着爬起,挪向浴室。
他此刻的心情,宛如女孩子新买了一件漂亮的衣服,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穿上身的效果。
挂在洗面盆上方的方型镜面只有半平方米大小,仅能照到肩头以上的部位。不过这就已经够了。沈国栋忐忑地站在镜前,看第一眼时还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但随即,他怔了怔,有些难以置信似的睁大眼,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失神地贪婪,一点一点,仔细打量着自己这张全新的面孔。
尽管额头还有伤,尽管头发乱得象鸟窝,尽管脸色苍白得病态,但他仍然不能否认,这具年轻的身体有一张相当漂亮的脸孔。
眉,是那种淡眉,眉型清秀,看得出不是出于人工修饰而是自然天成。眼睛,并不是特别大,但因是双眼皮的缘故,加上睫毛密密地如两把小扇子呼扇呼扇的,看上去也有说不出的那么好看。不同于一般男性的肤色,这具身体皮肤非常的白皙,因此一头金发也并不显得那么异相--虽然这亮眼的发色和那一排亮闪闪的耳钉的确有点碍他的眼,不过没关系,这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问题,头发可以染回来,耳钉可以取下来。是以他很快就放过这两处轻微的瑕疵,惊喜地接着看下去。
他颤颤地伸手,带着一点感动,在脸上一点一点地细细抚摸。鼻子,嘴唇,面颊,下巴,手指所触之处,传来紧绷光滑凉凉的触感。呵,连皮肤都是这么的好,竟然一颗青春痘都没有。
忽然间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手--他注意力又集中到那上面去了,带着新奇的感受,翻来翻去地细细审视。
以前他的手是方型的,指甲是那种俗称的纸指甲,软得轻轻一按就会瘪下去,据说有这种指甲的人基本上都没有什么脾气。可这具身体的手明显地不同。象一双艺术品,五指纤长骨节却不明显,指甲有一定的长度,但修剪得很整齐,颜色是那种淡淡的粉,甚至在右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圈不知是银还是白金的指环。
沈国栋看不够似的,喜悦地把这崭新的陌生身体看了又看。
别说什么只不过是一具臭皮囊之类的酸话,他活了二十九年还不至于真的这么天真。尽管外表的确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但在这个世界上卖相生得好是会占很大便宜的。不然为什么连恶鬼都要画一张迷惑人的美女皮呢?
而在这个女权高涨开始嚷嚷要男色消费的时代,身为一个帅哥同样是一件幸福的事。沈国栋无比唏嘘地想到了他的以往。
以前的沈国栋,是那么的貌不惊人,虽然自认有一个美好的内心世界,但谁让人类还没有进化到眼睛可以如X光第一眼就可以发现别人的心灵美呢。所以往往他还来不及展现他的好处,身边女性的注意力已经被别的美男给吸引住了。
这就让他很有一点怀才不遇知己难逢的憋屈感。
不过,现在好了。他强大的精神配上这花样的外貌,真是要外表有外表,要内涵有内涵,走入人堆中,人挡杀人,佛挡灭佛!
遥想美好的未来,沈国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百感交集: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如果不是他无辜地被这少年撞死,此刻哪能换来这一具青春少男身?
啊,从来没有想过象自己这种平凡的人有朝一日竟然也会有这样离奇的际遇。沈国栋当即决定,如果此生他能活到耄耊之年,那他一定要撰写一本回忆录: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的急症室里......那时,我们都处于鬼魂的状态......"嗯,书名就叫:我、要、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那最重要最不可缺少的是什么呢?
答案是:钱。
古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事实上这句话已经过时了,如果把那个'理'字换成'钱'字,或许更加符合现实。
有没有钱,这也是目前沈国栋最为关心的一点。
不要怪他市侩。虽然他也很想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他到底还是个人嘛!
是人,就要吃饭、穿衣,哪一样不花钱?更何况此刻他还在住院哪。
现在的中国老百姓,谁不怕生病住院?尤其是沈国栋这种处于社会底层又没有医保的人,平常得个感冒都是用拖,拖个一两周美其名曰:自然疗法。如今想到急症室的急救费、手术费,护理费、医疗费、还有这间高级病房的床铺费......加起来搞不好都变成天价了,他能不担心吗?
虽然看起来这少年很象是个有钱人没错,但正如有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沈国栋还是不敢把事情想得太乐观。
二十九年的人生他总结出一个规律:上帝,就是一专跟人类叫板的老怪物。
......嗯,也许别人的运气没有他这么霉,但他沈国栋,绝对就是被上帝针对的那种倒霉蛋。从小到大他盼望的事情就没有一件实现过,小到春游下雨,大到就职失败,事前幻想得越美好,下场越是悲惨不堪。什么叫万事如意?什么叫从心所愿?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过年时说的两句吉祥话儿而已。所以慢慢地他就学了乖,凡事先往坏的方面的想,先给自己一个心理准备,也想好对应之策,万一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糟,那也算是意外之意啊。
瘸着一只脚,推着吊点滴的架子,沈国栋轻伤不下火线,狼狈地在病房里翻找着随身物品。
能放东西的地方其实也就那么两处:床头柜的抽屉和床头柜的柜子。但可惜,沈国栋翻得再彻底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他挠挠头,有点不解,但再想想却又释然了,大概是医护人员为他换衣服的时候一并收起来了吧。
明早再问她们要。
他松了口气,终于重新躺回到床上。
到底是受了伤的,站得久一点,腿就疼得厉害,头上也总是一阵一阵地抽痛,沈国栋担忧地想,不知会不会因为脑震荡而留下后遗症。
不过好在这具身体够年轻,恢复能力应该会很不错。他满怀爱怜地摸一摸自己的脸--
现在这个身体是属于他的了,它会陪着他过完下半生,且得来不易,那更要好好的爱惜,象以往那种捱更守夜挑灯夜读暴饮暴食陷自身于不义的伤身行为,那是再也不能做的了。
对,他要快点好起来,重新开始他的人生。以一颗感恩的心,再次面对这个世界,吃一暂长一智,以往的错他不会再犯,他会吸取教训,踏实认真,该干嘛就干嘛,念几年书,再找一份安定的工作,然后找个漂亮的姑娘,谈一场筋疲力尽的恋爱......怀着对生活的满腔憧憬和热爱,沈国栋无比幸福地进入了梦乡。
天色大亮时,他被尿憋醒了。
睁眼一看,架子上输液的瓶子又新换了一大瓶葡萄糖。输这么多水进去,能不尿急吗?
对着马桶去掏裤裆里那器官的时候他象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扫了扫四周。
呃,到底不是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么私密的地方,他其实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但是,他又确实很想......
吞了口口水,再小心地瞄瞄周围,确定那少年百分百已经离开了,这才垂下眼睛,红着脸悄悄去看那对男人来说极其重要的部位。
这具身体观赏性是绝对够了,但实用性呢?这关系到他下半生的性福,叫他完全对此不作关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虽然对这身体宣告了主权,可沈国栋到底还是不能堂而皇之大大方方象观察这身体其他部位一样就这个地方的颜色大小毛发疏密作出具体中肯的评断,事实上他是以比看女人裸体画报还要惊慌的眼神睃了两眼就不敢再继续下去了,只能红着脸想:现在的小孩,发......发育得真好。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沈国栋惊愕地发现房中多了一个人。
很明显这人不是医生。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从他乌黑的头发、修长的身体,还有那一身合身的深色西装来看,可以断定这人年纪不会太大。
他听到门响,回过身来--果然是个年轻男人,非常温和的相貌,但又带着种不卑不亢的气度,一看就知道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他向沈国栋注目,微一颔首,"骆少爷。"
少爷?
这种只在电视里才能听到的称呼让沈国栋略微恍了那么一下,仿佛自己回到了民国初期。他张着嘴,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啊......?"眼睛下意识地往床头的铭牌飘去,骆?原来那少年姓骆?
可不是,铭牌上正正写着他此时的大名:骆云起。
那年轻的男人淡淡笑一下。
其实以前也算见过面,不过想来目中无人的骆少爷那时一定没有把他看在眼里,所以他作一个自我介绍:"我叫何其轩,是霍先生的助理。霍先生和齐先生最近都很忙,所以嘱我过来处理......善后事宜。"
这人还挺会说话的。沈国栋心里想。善后事宜?应该是身后事宜吧。毕竟,他是死过一次的。
他口中的霍先生,想来就是真正的骆云起叫他千万不要招惹的那个霍英治了。他们是什么关系?连出了这种事都不会亲自过来看一下,想来应该不会太亲近。而那位齐先生,又是何方神圣?
他有点糊涂,也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弄不清这些问题的,"呃......"这才发现两人都还站着,连忙出声招呼,"坐!你坐!"
一边匆匆瞄一下床头柜。因为没有人来看望他,所以他也没有水果招待别人,只能尴尬地问:"......那个,你要不要喝水?"
何其轩有点意外,这骆少爷好象没有传闻中那么神憎鬼厌,感觉和上一次见到他气焰也消下去很多,莫非经历过生死大劫人真的会勘破很多事变得懂事一些?他礼貌地笑一下,"不用,谢谢。"坐到沙发上,在礼貌的范围内他温和地注视住他。
4
沈国栋当然知道他在看他,当他一瘸一拐地爬到床上坐下时,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何其轩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在移动。他想他应该要表现得若无其事才对,但就是有一种本能的心虚和紧张。这是他以骆云起的身份面对的第一个人,尤其,还是和他的过去有关连的人。
屋子里空调的温度其实调得非常合适,但因为两人都没有说话的缘故,气氛显得有些异样。不太自在地,他扯过薄被遮住大腿,还顺手掖了掖边角,遮得严严实实。这种紧张时无意识的掩饰动作立刻引起了何其轩的注意,他不动声色,心中却起了微妙的警惕:他在紧张些什么?
其实他和骆云起并不熟,但关于他的传闻他是听得多了。而且霍英治是那么毫不掩饰对骆云起的厌恶,听到他的名字脸色都会一沉。他作为霍氏的助理,宾主关系长达三年,要说完全不受影响,那是绝不可能的。
那边沈国栋稳了稳神。想一想,舔舔嘴唇。"呃......何先生。"
"不敢。"何其轩立刻欠一欠身。
沈国栋尴尬地顿一下。
他当然感觉得到何其轩对他的态度是一种敬而远之的客套,也知道这种客套是针对骆云起而不是对他沈国栋。但是他以后要以骆云起的身份生活,难道和周围的人就这么一直保持着这种不冷不热的尴尬关系?看来,目前他最应该做的事情是释放他的善意,让别人知道骆云起脱胎换骨了!
他看着何其轩,局促地笑一笑,"呃......我想我要老实和你说--以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他谨慎地看看他,"......连骆云起这个名字,都是看了这个才知道的。"手指往后指一指床头的铭牌。
虽然失忆的确是很陈旧很陈旧的桥段,但对借尸还魂的人来说,这却是第一千零一妙招,尤其,是尸和魂年岁相差得太大的时候。
二十九和十六、七,严格说来,两者都还算是年轻人。可是,要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这十年可以说是国内变化最大的十年。随着改革的春风,吹进来的不仅仅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还有各种各样的新观念新意识,人们的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讲理想讲奉献,到公然地标榜对金钱和利益的追求,可以说,这十年前后出生的孩子基本上是在两种不同的社会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其思想意识、思考模式、处世观念,都有着明显的不同。
一个二十九岁的灵魂,要如何去扮演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呢?如果不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身边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会起疑吧。
因为没有在何其轩脸上看到预想中惊诧的表情,沈国栋有点担心自己找的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但此时改口已经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那个,你明白吗?"
何其轩的脸色平静如初。
"明白。"
他站起来,平和文雅地说:"我想让医生为您做一个详细地身体检查,这样也便于霍先生了解您的病情......您说呢?"
沈国栋被他一口一个带心字的'您'绕得有点晕,闪了闪神儿才傻乎乎道:"随便啊......"
于是医生很快就被召来。因为何其轩的要求,院方为沈国栋做了一个极其详尽包括脑部断层扫描的全方位检查。
何其轩一直和他的主治医生站在一旁,就扫描结果作着小声探讨,沈国栋则非常大方地坐在轮椅上。他不怕,就算把他切成一万万份放在高倍显微镜下观察,他的DNA还是骆云起,而以目前的医学水平,又对人类的灵魂尚无研究,所以他有恃无恐,更加对一系列检查高度配合--他也需要对这个新身体作出具体深入的了解,难得有免费体检的。
一上午就这么在各个科室转来转去,何其轩的视线偶尔会扫到他身上。
打针吃药抽血化验,各种各样的繁复检查,这一切会令病人感到相当疲倦,他有点纳罕一向骄纵的骆少爷居然毫无怨言。
老实说,他并不相信他关于失忆的说法。
研究他的脑部扫描,并没有出现什么淤血压迫脑神经之类的现象,那医生这么解释他的失忆:"如果不是出于生理原因,那么就是出于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吗?何其轩凝神想了一会儿。
与其让他相信是心理原因,他倒宁愿相信他是假装的。
失忆的人,因为对以前发生的种种没了印象是会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非常惊慌的,就这一点来说,骆云起表现得未免太镇定了一些。再说,他竟然完全没有对霍英治的身份表示出一点应有的好奇,如果这名字对他而言真是陌生的话,那'他是我什么人?'起码这句话也应该要问一下吧。
骆云起并不讨大家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的,于是很多人包括他何其轩,都敬而远之地站到了他的对立面霍英治那一边。虽然以前他对此显得那么满不在乎,但,是真的不在乎吗?在人前那么高傲的他,独处时会不会也觉得孤独?
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人的思想会起很大变化,会反省自己以前的生活态度,他是不是也想通了很多事,决定重新来过呢?于是选择了一个顺理成章的、不会损他面子的借口......也或者,他根本就是演戏,只是为了要让他们掉以轻心?
何其轩若有所思的注视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掩嘴打了个呵欠,又困倦地用食指揉了揉眼睛。
他呆了呆,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嘴角微微一翘。
真怪。这种可爱的,如幼稚园小朋友做出来的稚气动作,出现在此刻的骆云起身上居然丝毫不显得突兀。旁边几个实习的女医生丝毫不吝于发挥她们的母性,即刻低低地叫起来。"哎呀,好可爱......"
可爱?!
沈国栋嘴角一抽搐,顿时睡意全无。
他想听的评语不是可爱啊!
因为死而复活的传奇经历,他已经成为医院里的知名人物。无论去到哪一科,医生和同样等待做检查的病人一听骆云起这个名字都会用一种'就是他啊'的眼神来打量他。虽然被瞩目、尤其是被年轻异性瞩目的感觉相当不错,但他是个男人耶,英俊帅气什么形容词不好用,可爱!
"啊,脸红了......"
"害羞了耶......"
沈国栋猛地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脸,果然,脸上的温度都几乎可以烧一壶开水了。
一瞬间他简直有点想翻白眼。以前他再怎么不好意思,贫血的身体也不至于让他脸红,但是现在,这骆云起的身体也太好了吧!在住院的情况下都还有多余的血可以冲上脑部!
何其轩把一切都看在眼中,咳嗽一声,忍着笑走过来。"是不是有点困了?"
沈国栋涨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点头,"嗯。"昨晚他都兴奋得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被尿意憋醒。现在这么折腾了一上午,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就快要完了。"何其轩弯下腰,"我叫了菜,送到病房里,吃了下午可以休息一会儿。"
不说吃的还好,一说,沈国栋只觉得肚子都快要瘪掉,赶快点点头,心里有些感激。这男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四五的样子,倒是挺会照顾人,态度又这么温柔平和,他有点喜欢他。
这么听话乖巧的骆少爷让何其轩微微有点走神,尤其在近距离看到他温驯感激的眼神时。这和以前的印象差别太大了,若是假装,怎么可能装得这么逼真?他有些动摇起来。
午饭是在医院的营养食堂里叫的。看到那碗奶白的鱼头汤时,沈国栋忍不住偷偷一乐。
中国人就是讲究以形补形,他头部受了伤,何其轩就给他点鱼头汤,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亏他还是个年轻人。
何其轩正为他盛汤,瞟他一眼,不动声色:"骆少爷是不是不喜欢吃鱼?"
"哦,不是。"沈国栋赶快接过碗来,"我什么都吃的。"笨拙地向他道谢。
这个骆云起,似乎太好说话了一些。何其轩心头有些疑惑,虽然霍英治让他全权处理,但发生这种事他是不是应该要向他报告一声?尽管他可以预料到霍氏的反应多数是'失忆?'然后冷笑一声。
他看了看表,下午的身体检查要三点开始,现在还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他得抽空去办另外的事。
刚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就见骆云起象被汤烫了似的叫住了他,"等,等一下。"
何其轩站住,"您还有什么吩咐?"
沈国栋脱口而出:"你不要叫我'您'好不好,好象我七老八十一样。"
何其轩深深看他一眼,做一个恭敬不如从命的表情。
"我是想问......"沈国栋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吞吞吐吐,"你是不是......要去处理那个......车祸赔偿金的事情......?"
何其轩想了想,淡淡笑着点一点头,"是。"
他都差点忘了,骆云起根本就是害人害己。他在交通部门已经看过车祸的照片,那个被他撞死的男人死状相当凄惨,听说他父母只得这一个儿子,而一个家庭的悲伤都来自于骆云起的恣意妄为酒后驾车!这么一想,他神情就渐渐冷淡下来,虽然这种冷淡在他平静的脸上并不能明显地看出来,甚至还淡淡笑着,但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声音基本上是没有起伏的:"骆少爷有什么处理意见吗?"
我的意见?
沈国栋狼狈地想,我的意见就是钞票多多益善!
毕竟沈国栋被撞死是事实,而骆云起又不是拿不出那个钱。
自己的父母都是那种老实人,即使吃了亏也只会默默忍气吞声,换作别人家遇到这种事,一定会不依不饶扭着肇事者要说法吧,但沈国栋很清楚自己的家人是做不出狮子大开口那种事来的。现在消费水平越来越高,就凭他们那点退休金......又死了儿子,下半生的保障都没了......他私心发作,厚着脸皮开口,"那个,能不能尽量多给点......"
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觉得一出口好象就听到真正的骆云起发出了一声讥笑,脸上猛然一红,下意识地为自己的行为作出分辩,"那人家养大个儿子......也不容易啊......"声音渐渐小下去,有些不知所措。
......
何其轩定定看他一会儿,眼神有点怪异。
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一向不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心上的骆少爷居然知道为人着想了。还是说,他也明白撞死人这件事的严重性远非以前任何一件事能比,是以良心发现了?
何其轩很想认定他是想用钱来买得良心的平安,但是,看着眼前这个红着脸露出羞愧表情的少年(因为开口要钱),他又觉得或许骆云起其实并不象传闻中那么无视别人的感受。
以前,人们只看到了他的高傲、跋扈和骄纵,甚至有些只是单纯的因为霍英治而厌恶他,竟然忘了他只不过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还没成年呢......
这样的想法令得何其轩对他有一点改观了,眼中渐渐流露出暖意来,他真心实意地冲他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5
沈国栋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这具年轻的身躯,象旱了多日的禾苗,一旦吸饱水获得生机,立刻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当医生看过他额上的伤口终于说出'可以洗头'这句话时,沈国栋第一时间就跑到了医院附属的理发店,剃了一个板寸。
发根处已经长出半寸来长的黑发,因此他没有染。转来转去地看着镜中的新发型,他满意地点头。大热天的就是要这样才清爽,象骆云起那样头发长到颈窝,他也不怕捂出痱子啊。
何其轩来看他时,一进门,明显地被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他一向是安稳平静的,难得看到他这么失态的惊愕,沈国栋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嘿嘿地笑起来:"怎么样?"摸一摸自己的头。
就骆云起那个发型,想来一定是在什么高级发型店做出来的,剪几剪就要好几百的那一种,也不是说不好看,只是太阴柔了,少了点男儿气概,还不如他现在这个五块钱剪出来的板寸呢。
何其轩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也跟着他笑起来,"......不错啊。"现在骆云起这个样子,和以前是完全不同了,怎么说呢,更象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很有一点初生牛犊的英气......和傻气。
"不错吧?我也觉得很不错。"沈国栋非常高兴听到他的赞美。如果是前几天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对这个身体实行支配权,毕竟自己不是本尊。但现在看来真正的骆云起是不会回头了,那他可以照着自己的心思大刀阔斧地对这个身体进行改造。改换发型只是第一步,他还想把皮肤晒黑一点的,男人白成那副样子实在是太奶油了。
换个发型,从头开始吗?
新剪的发型有点青涩,但看他笑得满脸阳光灿烂的样子,何其轩也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他没想过这一次的工作居然这么轻松。知道骆云起没死,他心头咯噔了一下,伺候一个坏脾气的大少爷不是一件美差,尤其又还是个病人,只怕还要难伺候十倍。他其实是作好了'权当这是一个考验'的心理准备才来见他的。
但是骆云起这么听话,可以说是他见过最合作的病人了。没有刁难,没有嘲讽,按时吃药,按时打针,按时复健,按时休息,一点儿也不怕苦或者怕痛,脾气好得不象话。单人病房里没有病友可以聊天,独处时他会安静地翻阅报章杂志,或者扶着墙挪到阳台上看风景......
他喜欢现在这个骆云起,心思很单纯,也很容易满足,一点点的赞美就会令他很开心,开心的同时又会因为觉得自己太肤浅了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当然,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他还不至于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好感,可是那天,他看到他哭了。
那是在他看望完受害者家属回来,骆云起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带着一点闷闷的鼻音:"他们......是不是很伤心?"
他看他一眼,这才注意到他眼眶有些发红。这样的发现让他小小地意外了一下,顿了一会儿才回答说:"伤心,是当然的。"
那种巨大的悲哀,笼罩整个家庭的低气压,别说两个一说就淌泪的老人,连狗狗都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地蜷缩成一团,动也不动。这样的气氛让他也觉得很难受,生命是这么脆弱,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父母也会悲痛欲绝吧。
从那家出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的父母打了个电话。
骆云起没有再问下去,呆了一会儿,忽然倒头拉高被子。
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抽泣,说不惊异那是假的。他呆了很久,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他--是的,他居然想过去安慰他。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转身出去好给他一个恣意痛哭的空间。
他就那么呆呆站在那儿了,直到看到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摸索床头柜上的纸巾却险些碰翻水杯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把纸巾塞到他手上,无形中也提醒了骆云起房中还有另一个人,结果那一个下午,两人视线只要一对上骆云起都会显得有那么一点不自在。知道他尴尬,所以他尽量地不去注意他的红眼睛,但做检查的医生却轻轻松松地取笑起来,"唷,痛得都哭过了啊?男子汉可不兴流马尿啊。"
当时少年那讪讪的表情,让他现在想来都还忍不住要低低地摇头而笑。现在这个骆云起,是平易近人的,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接受了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间的称呼,早就从'骆少爷、何先生'转变成直呼其名。
"云起......霍先生在催我回去了。"
何其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沈国栋愣了一下。
"回去?"
"嗯。"
本来以为过来只是处理他的后事,顺便收拾烂摊子的,所以打算最多停留两天就可以办完,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现在比预计的时间耽搁了太多天,虽然一直通过网络并没有放松那边的工作,但霍先生正和辉煌集团合作的案子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他作为助理不回去的话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哦......"沈国栋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隐隐约约感觉到生活又要起变化了,心头略略有点慌。
何其轩温和地问他,"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
一直住在医院当然是不现实的,事实上他现在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在留院观察而已,医生对他的进步很满意,也曾玩笑地说'看不出曾经一度休克死亡过',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可以出院了,只是出院后就要面对一个陌生的生活环境呢......
何其轩耐心地看着他,并不催促。
"我,我想跟你一起回去!"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他是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的。既然说了要重新开始人生,当然就不能再象以前逃避现实。陌生的环境可以适应,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不能象小女生那样前怕狼后怕虎,何况,和何其轩一同回去的话总比日后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要来得有底气一点。
何其轩笑了。
他的笑容非常温暖人心,象三月和煦春风。这个人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沈国栋看着看着,莫名地就觉得心渐渐定了下来,情不自禁便把这些日子自己没事躺在床上关于未来的遐想全都说出来了。
"我想......好好念书,考一所好的大学,报考一个好的专业,然后谈......"谈一场我爱她她爱我的恋爱。
最后那句话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搔搔头,面孔有点发红。
不过他虽然没说完,何其轩也大概猜得他后面的意思了,忍着笑拍拍他的肩。"慢慢来,云起,慢慢来。"
出院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医护人员都挺喜欢这个待人和气的英俊少年,告别时很说了些祝福话,那上了点年纪的主任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以后要珍惜生命啊,小伙子。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运气的。"
沈国栋铭感于心的大力点点头。
的确,死过一次才知道生命可贵。现在医院里都还有挣扎着求生的病人,他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人做复健,纱布渗出血来他咬着牙学走路,和这个人比起来骆云起酒后驾车把自己性命不当一回事,实在是太轻率了。
而他,沈国栋,还能活回来再度看着日出日落,这是多么难得的机缘。他决定--以后无论遇到多么痛苦的事情,都绝不轻言牺牲。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出意义来,他不想死的时候又象这次这样,满怀悔恨。04FA72789:)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耳畔风声呼呼,沈国栋感伤地看着两旁飞逝向后的风景。
他就要离开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了,他的父母、亲友、青春、感情,他的前半生,全都留在了这里。
对旁人来说,沈国栋已经化为一捧飞灰,葬在公墓偏僻的角落。也许他也要狠狠心和以前一刀两断,从今后他是骆云起,一个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开始。只是,凝视着前方宽阔平坦的路面,他心中仍然闪过一丝不确定的阴影:往后他的人生,真的会如这路一样这么平顺吗?
"要不要听歌?"
虽然开着车,但何其轩还是注意到他黯然的神色。他这么建议着,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沈国栋摇摇头。在这个时候若是听到伤感的歌曲,他怕自己忍不住又会哭出来。
"其轩......你给我讲讲以前的事吧。"
以前,本来有好几次机会可以问的,可是他总觉得那是骆云起的隐私,何况他只是借他的身份想要重新活下去而已,应该眺望将来,而不是拘泥于往事。但他们现在的目的地,是距此地约有七八个小时车程的一个省会城市,骆云起的家就在那里。想到晚上就要和他以前的生活圈子打交道,避无可避,而他却一点底也没有,沈国栋就相当的忐忑。
"以前的事......"何其轩沉吟。
他不爱传小话,但自有爱传小话的人把以前那些事当作奇闻轶事偷偷传开,三年前他已经加入霍氏,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但他是个讲分寸知进退的人,闲话到他这儿为止,这也是齐国豪器重他的原因......
"嗯,比如说,我以前做过些什么?还有什么亲友?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边来?还有那个......霍英治......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何其轩轻微地磨了磨牙。
如果可能的话,他真的不希望由自己来扮演灌输者的角色。做这种事,需要拿捏得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会引起他反弹,又有哪些说不定会触动他的记忆神经,这些都需要掌握好火候的。
他很想象那些面对小孩子天真发问说'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小鸡鸡'的父母一样,含含糊糊来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的骆云起,对以前发生的事根本就是一头雾水,如果就这样让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回到那座豪宅,面对那几张冰冷的面孔,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
他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其实你以前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多数是待在公司,很少去霍先生家里的。"
沈国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停了停慢慢回过点味儿来。
"霍先生家里?"他疑惑地反问。
"嗯。"何其轩点点头,"你是住在他家的。不过......"他顿了顿,小心思索着他的措词,"因为他不太喜欢你,所以以后,你最好尽量避开他。"其实不用他说,他相信骆云起也应该看出来了,住院的这些日子连电话都没接到一个,可见关系有多糟糕。
沈国栋有点结巴,"为,为什么?"他慌慌地补一句,"我是说,我为什么要住在他家啊?"
骆云起看起来不象是寄人篱下的人啊,而且一个姓骆一个姓霍,想来也不会是兄弟之类的。既然霍英治不喜欢他,那为什么还要容忍地让他住进去呢。
"嗯......因为他算是你的......哥哥吧。"
6
虽然夏天太阳落山的时间会很晚,但到达那个城市时天已经黑尽了。
驶过霓虹闪烁的街道,穿过大半个城区,远离了闹市的繁华,车子渐渐蜿蜒向上,到了清幽的山上。
隐隐绰绰,前方夜色中矗立着很大一片建筑,拐了个弯,大门赫然在望,桔黄色的灯光映出半边山壁上四个气势恢宏的大字:丽锦山庄。
岗亭里出来全副装备的保安,何其轩与他交涉几句,那保安敬了个礼,开闸放行。
顺着宽敞的大道驶进去,两旁全是间隔很宽的别墅式独立小洋楼,楼前楼后皆有很大的花园。沈国栋虽然没有来过这边不能从地段方面来估价,但这时候也很清楚地知道这里大概就算是物业广告中所说的什么高级住宅区了。
要说完全不好奇不关注那也太矫情,他还没有接触过富人的生活呢,看这里的房子,单是花园的面积就抵得过三个沈家,好奢侈......沈国栋看着看着忽然就有点纳闷起来:以前那些打土豪均贫富的革命烈士抛头颅洒热血到底是为了哪般啊?
"这边是C区。"何其轩不知道他的思想已经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见他一直望着窗外,还以为他在默记地形,热心地为他讲解,"霍家在A区,那边环境更好,有独立的游泳池,院子后面栽了一排樱花树,暮春时风景最美。"
沈国栋点点头,笑笑。
还樱花树,小资情调。
不过这里环境真的很不错。早晨,沿着小道跑步,空气又新鲜,如果再带条狗狗......想到狗狗,不能避免地想到了他养的财财。
虽然名字很土,但其实是条很漂亮的小京巴,满月的时候就抱回来了,全家人宠它宠到极点,它也知道,所以特别会撒娇,人往沙发上一坐,它就主动跳到大腿上来趴着。唉,他简直是把它当儿子来看的。
不知道财财现在怎么样了呢......
"到了。"
沈国栋回了神往外一望,车子已经穿过庭院在一座宅子前停了下来。
比先前看到的房子还要大,三层楼,欧式风格,白色的石墙在路灯下映出冷冷的光。
这里就是......霍家?
沈国栋慢慢开门下车,带着一点怪异而胆怯的心情,抬头打量着这幢大宅。
所谓的'店大欺客',这种心态在此刻的沈国栋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这里并不是骆云起的家,而是霍英治的家。而他沈国栋,更是一个外来人口。看着这房子,他的勇气在崩溃。这就是所谓的豪门吧,以后,他真要在这种地方生活?
何其轩提着他的行李,见他站在车边没动眼中有惶惑之色,愣了愣,过来轻声地唤他,"云起?"
沈国栋视线转到他脸上,展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期期艾艾道:"我,我有点怕。"
何其轩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特别善于体谅和了解别人的好朋友,所以他在他面前,完全没有隐瞒自己的内心情绪。在这个时候,他是很需要从他那里得到一点鼓励的。
何其轩心中起了一些怜惜,也许自己不应该跟他说霍英治不喜欢他,让他心里有了阴影。他故意轻松地笑了笑,握着沈国栋肩膀摇两摇,"不用怕。......霍先生今天有应酬,他没在家。"
哦,那还好一点。
"来。"他招呼他,"我们进去。"
开门的佣人姓陈,何其轩介绍说是陈婶,沈国栋还来不及对她展开一个礼貌的微笑,陈婶已经不冷不热地叫了声'骆少爷'便不再理他,转头对着何其轩道:"房间是收拾好了的,我带两位上去吧。"
看来骆云起真的在这家里挺不受欢迎的,陈婶对何其轩说话的态度明显亲切得多。沈国栋心头打鼓。
何其轩拍了拍他的肩,鼓励地笑一笑。这举动让沈国栋暖了一下:还好,何其轩当他是朋友的。
得知两人已在高速公路上吃过晚饭,陈婶带他们回了房便下楼去了,沈国栋有些局促地站在房中央。
霍英治虽然不喜欢骆云起,但物资方面,倒是没有亏待他。事实上是,这房间太豪华了一些,他一个外来人,生来就是一小老百姓,站在这里,别说归属感了,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自处。
"坐了一天车累了吧,你洗个澡好好休息。"何其轩进来一放下行李便进到浴室放水去了,出来时看到他别扭的站着发呆,稍微愣一下就明白过来。"是不是感觉很陌生?"
沈国栋点点头。
他以前虽说住的是一间斗室,夏天热冬天冷,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家呀,晚上回来,远远地看到房间里亮着灯就会觉得非常安心。这间屋子美仑美奂则矣,可是却完全没有家的感觉......
"慢慢就会习惯的。"何其轩温和的安慰他,"你别多想--"身上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
看了看号码,他接听,"霍先生?"走开两步,"......是,刚到。......哦......好的,我马上过来。"
看吧,这就是给资本家打工的下场,开了八小时的车还得应召去伺候老板。
何其轩一抬头,看到他眼中那种同情的神色,不觉笑出来。"......我得先走了。"辉煌集团的案子谈得太久,非得在这几天敲定不可。
沈国栋语气很有些担心,"你行不行?"
何其轩笑,"加班的时候两天没睡都试过,这不算什么。"
沈国栋也笑了。活得这么忙碌充实,生命比较有意义,不象他以前,看到别人拼命向上只会觉得何苦啊,世界的明天还会在这里,于是懒散悠闲的过着日子,一懒就懒到了死。
"那我送你。"
"不用,你洗个澡休息吧。"
送走了何其轩,关上门,沈国栋沉下心来回头打量这屋子,那种怪异的心情又回来了。
他不愿意多想,取了衣服进浴室先洗一个澡。
浴室的装璜同样华贵而高档,洗浴用具全是舶来品,因为没有中文,有些他都不敢用。
这么优渥的环境,沈国栋完全想不通,与某些还在吃低保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骆云起拥有的不算少,有青春,也有外貌,为什么却偏偏活得那么颓废呢?
刷牙时看到自己的脸,愣了一下。
自从有了这个新的身体,他就象刚进入发育期的小女孩一样,随时随地都在注意着自己,镜子、玻璃、电视屏幕,连人家自行车的车铃铛,那么失真的映像,他经过时都会忍不住瞟上两眼。
他对目前这张脸其实已经渐渐开始熟悉起来了。
但骨子里那种'我是沈国栋'的心理暗示却还是没有消失,他无法想象要怎样才能心安理得以骆云起的身份在这个家堂而皇之的生活下去。
床铺很柔软,有一种清爽的香味。试着坐了坐,沈国栋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像框。
照片有点旧了,看得出几年前照的。象是在一个儿童乐园里,一个大人陪着小孩坐在一辆碰碰车上,背景是欢乐的人群和彩色的汽球。
两人的模样很有些相似,是骆云起和他父亲吧。
那时的骆云起,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男孩,脖子上挂着个冲锋枪冲着镜头乐。而他的父亲,其实也并没有为人父的高大威严,很斯文秀气的一个年轻人,虽然也在淡淡笑着,但眉目间却有一层抹不开的轻微忧郁。
这个人,活得并不开心。
沈国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父亲,是霍先生父亲的大学学弟,他们关系很好的......有一次两人一同出去,因为遇到车祸,你父亲当场就死了。霍先生虽然被送医急救,但还是没能救活。临终的时候,可能觉得很愧疚吧,就把你托付给霍先生,让他照顾你。"
"愧疚?"
"嗯。因为,是霍先生开的车。"
这还真是父债子还呢。
沈国栋叹了口气,用衣袖擦了擦像框,又放回到床头柜上。
何其轩说霍英治算是他哥哥的时候,他还一下子想到了豪门恩怨兄弟争产那一块儿去了,结果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也许他该考虑搬出去,人家欠的是骆云起,可不是他沈国栋。再说好吃好喝的供养了这么多年,什么债也该还完了。
打量着屋中种种摆设,沈国栋又长长叹息一声。
也难怪霍英治不喜欢他,毕竟遇到这种事谁也不想,他的父亲也死掉了,为什么还要搞得好象很亏欠别人一样?再说以骆云起那种性子,说不定会觉得'害我失去父爱'于是有风驶尽帆,变本加利的作怪,以至于搞得人人厌憎?
霍英治。
沈国栋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这名字给人的感觉是理智、冷静、应该是一个很英俊强势的男人吧。不过也难说,这世上多得是名不符实的人,就比如说他沈国栋,名虽国栋,其实就是一根废柴。而骆云起,听来天高云淡谪仙似的,想到他那一头离经叛道的黄毛,沈国栋又忍不住失笑。
他爬上床躺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高档的床上用品与肌肤接触的触感很好,他惬意地在枕头上蹭一蹭。
不想了!明日愁来明日当,老子手上有一张王牌,名字就叫不、靠、你。大不了搬出去自己住。虽然当个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也很享受,但看别人脸色吃饭,吃下去也不好消化,还不如吃自己更愉快一点。
钱嘛,多有多的用法,少也有少的用法。
想他沈国栋,以前加班工资发个三百就乐得飞飞,钱包里揣上五张四人头就觉得富有得不得了,他还不信了,以他现在的外在条件会找不到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迷迷糊糊睡了一阵。
因为到底不是熟悉的环境,沈国栋睡得并不安稳。他一直在翻身,即使睡着也还对外界保持着一点模糊的意识。等到肚子开始发出低低的鸣叫时,他终于彻底地醒了。
饥饿的感觉清晰地传到大脑。
这具年轻的身体,也不知是因为正在发育阶段还是怎么的,消耗好象特别大。沈国栋都不记得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这样能吃。
摸了摸瘪瘪的肚子,他烦恼地想加以忽视。这到底不是在自己家啊,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半夜爬起来跑去煮夜宵。
睡吧。他催眠自己,睡着了就好了。
但是饥饿感一阵比一阵强烈,他完全睡不着,脑子越加空明起来,一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不禁呻吟一声。十一点半,离吃早饭的时间还远着呢。
无奈之下,只得去浴室灌了一肚子凉水,虽然暂时将那种饥饿感抑止住了,但过不了一会儿就想上厕所,而这种清肠的行为,肚子就更饿了。
这样很折腾了一阵,他终于受不了地爬了起来。
怎么办?硬着头皮去找吃的吧。
好在那么多电视也不是白看的,他知道象这种大户人家,厨房一定是在楼下。
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他先看看外面。幸而走廊上亮着壁灯,虽然并不太亮,但好歹有灯光,不然他实在没有那个胆量在黑暗中摸索一个陌生的环境。
沈国栋大着胆子闪身出来,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往楼下摸去。
他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的位置,走廊很长,一端连着楼梯。因为怕吵到别人更加惹人厌恶,他没有穿鞋。虽然是夏天,但大理石地面就这样赤足踩上去还是有冰冷的感觉,沈国栋缩了缩脚,尽量踮着脚尖往前走。
他也不想这么行为鬼祟,但怎么说,到底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要他摆出主人的姿态,在深夜时分大大咧咧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往下走,那也太没有公德了。
万籁俱静。
在这样的时分,沈国栋有一种奇异的,寻幽探密的感觉。
走廊尽头,看得到客厅上空挂着的巨型水晶吊灯,借着壁灯的昏黄灯光,他大致分辨了一下楼下的地形。
因为灯光不甚明亮,而客厅又太大了,楼下的家具有点朦朦的,远处的只看得到大致形状。凭心而论,沈国栋心中其实相当犹豫,太大的空间总象是藏着不可知的东西,但肚子实在饿得难受,他咬了咬牙,还是握着扶手沿着蜿蜒的楼梯慢慢走下去。
下到最后一级阶梯时他停了下来,左右两边看了看,估量着左边是厨房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大概是因为主人职业需要经常夜归的缘故,门厅的壁灯是亮着的。但因为距离这边尚有一段距离,而楼上的灯光又被楼梯给挡住了,虽然不是出于主观意愿,但客观因素还是让初来乍到的沈国栋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上,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那东西倒了。
7
一瞬间,沈国栋连呼吸都停了两秒。
其实声音并不大。但静夜之中,这一声闷响还是让他着实吓了一跳。
他很怕吵醒到别人要看别人的白眼,又担心损坏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这种大户人家,再便宜的摆设只怕也是卖了他也赔不起的,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并不需要他赔,但到底还是不能理直气壮地摆出一副'坏了就坏了呗'的面孔。
很庆幸没有听到有人开门出来查看的声音,或许大家都熟睡了吧,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吐完呢--
忽然间,一片光明倾泄出来,就在他的眼前,两扇门打开了。
那人在光影中站着,因背光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知道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但光线清楚地照到了惊愕的沈国栋脸上,看到他的模样,那人也愣了一下,脱口道:"......云起?"
是何其轩。
他跨过来,惊讶地打量他,又伸手扶起那金属雕塑,"你怎么会在书房外面?"
这时间,这地点,太有瓜田李下之嫌了,他不得不怀疑他。
书房?
沈国栋昏头昏脑地想,哦,对,电视里那些豪门,不是都把书房建到楼梯下面的大房间么。
"嗯......"他嗫嚅着回答,"我......找厨房......"
"厨房--"何其轩正想指给他正确的位置,房间里仿佛有人说了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唤道:"其轩,让他进来。"
沈国栋顿觉头皮一麻。
何其轩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单独出现在霍家的书房里,而此刻,带着这种发号司令语气叫他进去的男人,除了霍家的主人霍英治,还会有谁呢?
怀着千分之一的侥幸希望,他求助地看向何其轩,"那个,是......他?"
何其轩同情地点点头。
死。
沈国栋懊恼到极点。
直觉告诉他,霍英治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尤其骆云起和何其轩两人都那么郑重的提点过他,而这种提点的结果就是:虽然还没见面,但他对这个人已经有点畏惧了。
他本来打算是在明天早上,心满意足地醒来,吃饱喝足,身体和意志都处于巅峰时再和他打交道,而不是在此刻这种又累又饿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天时地利与人和,哪一头他都占不了。
如果可能,他真不想进去,但是此刻已经没有逃避的可能了。何其轩轻声道:"不用怕,里面有客人,霍先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沈国栋的心稍微定了那么一下,点点头,鼓起所有的勇气,跟在何其轩后面磨磨蹭蹭地进去。
这里果然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都摆满了书籍,空间很大也很宽,如果是白天,想来采光一定很明亮。
沈国栋的眼睛亮了一下,不知这里都有些什么书。他从小对书就特别喜欢,一度他的理想是开一间书店,只是这是个曲高和寡的行业,只能作为有钱时的消遣,真要靠那个吃饭,就有一定难度了。
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那些书上收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走在前面的何其轩已经闪到了一边,而自己,就这么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别人研判的目光下了。
书房中除了何其轩外,还有三个人。
三个人,六道视线,却象交织的探照灯一样,照得沈国栋浑身不自在。
他知道他们在打量他,评估他,也知道自己和西装革履的他们比起来有多么狼狈。皱巴巴的纯绵睡裤,上身是白色的背心,所幸剪了头,不至于太乱,只是说不定眼角会有一点眼屎......
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其实并不是平等的。
自古以来阶级就一直存在,沈国栋清楚地知道自己就属于金字塔最下层的塔基,他住的是五十平方的二居室,穿的是六十元一件的棉外套,在菜市场和菜贩讨价还价,吃五毛钱一斤的小白菜。
他骨子里已经刻上了平民的烙印,上不了台面,也不可能在目前这样的环境下保持高风亮节镇定自若,他相当局促,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更好一些。
这个时候他真是后悔不该跑下来了,早知道这样,宁愿饿着肚子到天亮。
没有人说话,沈国栋终于鼓起勇气,悄悄抬起眼来。
那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人,西装革履,一只手随意地搁在扶手上,两条长腿斜斜伸着,有种肆无忌惮的张狂。他眼窝深,眼睛特别有神,看他的眼神,是充满兴趣和研究的,默默地,从上,打量到下。
这种打量的目光,其实太过无礼,沈国栋被他看得相当不自在,立刻谨慎地往后缩一下。
看到男人脚上那双锃亮的黑皮鞋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无形中更象是忽然矮了三公分,脸忽然红了,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把脚趾蜷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隐藏在裤脚下。
这小动作引起了男人的注意,仿佛觉得这样的骆云起很是有趣,他轻轻笑起来。
"骆少爷也是个英俊少年呢......你说是吧,霍先生?"
沈国栋一愣。原来这个人,并不是霍英治?
他下意识地顺着那人问话的方向望过去,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地撞上一双冷冷的眼睛。
那人坐在右侧的沙发上,坐姿端正而高贵。沈国栋本能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没想到霍英治竟是这个样子的。
......太年轻。
也太漂亮了。
先前那个男人还比较符合他的想象,而正牌的霍英治,完全就是一个少年,如果不是他气质太冷、不苟言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举手投足又大有世家子弟风范的话,沈国栋完全不能相信他就是何其轩的顶头上司。
面对他这样惊讶地注视,霍英治心中*怒,但他是个曾经学习过如何掩饰内心真正情绪的人,脸上丝毫不露,只是冷冷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扫,移开,看着那男人他抿了抿薄唇淡然一笑,"郎总过奖了。"算是对他问话的回答。
那姓郎的男人笑道:"骆少爷,坐呀。怎么在自己家里还这么拘束?"说到'自己家里'几个字时,语气颇有点玩味,只是这种玩味沈国栋并没有听出来,他到这时才回过一点神,"呃,不、不了......"
开什么玩笑,和你们一起坐?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国的。求助地看了何其轩一眼,"我是下来......找厨房的......"
何其轩点点头,象在证明他的话。
"是吗?"郎总抬手看了看表,也笑起来,"哟,都这么晚了,难怪我也有点饿了。"
客人既然都这么说了,主人当然不可能没有一点表示。霍英治保持着微笑,轻声道:"那其轩,叫陈婶起来做点宵夜吃。"
何其轩应了一声,想想却笑道:"陈婶的腰不舒服,爬起来可能要费一点时间。"他看看霍英治,又看看郎总,笑道:"郎总不嫌弃的话,试试我的手艺如何?"
郎总哈哈笑道:"哦?你还会下厨?果然是万能型助理啊。霍先生,我真羡慕你。"
这种半真半假的夸奖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何其轩适当地谦逊了两句,说了句'请稍等'便走了出去,临走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瞟了一眼沈国栋。
沈国栋这时忽然机灵起来了,抓住机会马上说了句'那我去帮忙'便赶快跟着溜了出来,出来,才敢重重地喘一口气。
在那里面待着太有压迫感,他受不了。
何其轩似笑非笑地揉一揉他的脑袋,"来吧。"
霍家的厨房如想象中一样既宽敞又整洁,沈国栋想到自家那由阳台改建的狭小厨房,暗叹一声'生死有命,富贵由天'。
何其轩熟门熟路地从冰柜里取出的需要的食材,一边下手打理,一边问他:"银耳燕窝粥,吃不吃得惯?"
在医院里照应了他那么些日子,他知道骆云起的口味嗜麻辣,对甜食却不太喜欢。果然,沈国栋摇了摇头,"我吃碗面就好了。"
燕窝那种东西......只闻其名。吃了也不会成仙,他还是比较钟意平民化的食物。
调好作料,等水开的时候沈国栋坐在桌前撕着何其轩泡开的银耳。
"霍英治......怎么那么年轻?"还没二十吧?底下的人怎么会服他?
"嗯?"何其轩站在灶前,"我没跟你说过吗?霍先生其实就比你大两岁。"
人与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要承担的责任也不一样。同样是少年丧父,骆云起可以毫无顾忌地哭泣愤怒怨恨,但霍英治却不行。他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个时间,他父亲那场车祸来得太突然,底下数以千计的员工一时间都惶惶不安,一个大企业没有了龙头,不知将会何去何从,有股东吵着拆股,又有人想要趁机坐正。那时的霍英治只不过是个高中的学生,虽然从小是公认的聪明早熟,但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有能力控制那种局面。
"那后来呢?"
"只有齐先生对他有信心。"何其轩问他,"刚才齐先生也在,你有注意吗?头发有点花白的那一个。"
齐国豪是霍氏的老臣子了,关键的时候他排除众议,由他担任代总裁。那时候很多人都认为他是新一代的王莽,觉得迟早他是要把那个'代'字取掉的,但事实上是他视霍英治如亲子,要他在抓紧学业的同时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熟悉一些公司的业务,寒暑假跟他去公司见习,把自己的社交关系介绍给他,也会定期交给他一些企划案让他上手。他甚至把他何其轩提拔了起来,栽培他,让他做霍英治的助理,'我迟早要走在你们前头的,到时候,其轩,你要多帮他。'
三年时间,他和霍英治齐国豪共同进退已经培养出相当深的感情。
霍英治太优秀,也非常地努力,同龄人的玩乐他没有机会尝试,象一块海绵,尽可能地快速吸收各种商业知识,这样努力想要早日支撑起重担的样子让喜爱他的人觉得很是心疼。有时候何其轩也在想,霍先生临终前到底在想些什么?让一个孩子去照顾另一个孩子,他难道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也未成年,也是需要别人照顾的么?他怎么忍心,把这么大的责任放到自己儿子的肩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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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一回头,看到沈国栋均匀撕开的银耳,何其轩神情很是惊奇,"你还真的会做啊?"
沈国栋愣了一下,也很惊讶地回看他,"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只是措词想离开那儿而已啊。"说什么帮忙,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指望养尊处优的骆少爷会做这些事的。
沈国栋低头释然地一笑。
厨房里这些事,他其实是做得很顺手的。
他就是这么一个小男人,不太会赚钱,在外面也不是吃得很开,除了脾气好点、擅做家事外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资本。所以他总想着如果哪个姑娘跟了他,那他要竭尽所能地对她好,送不起什么白金的首饰,但他会用诚心来弥补,怎么舍得让她下厨房呢?人家肯跟他已经是委屈了。
"我以前,曾经想过要开一家面馆的。"
"面、馆?"
何其轩吐出这两个字,失笑。真难想象,骆云起居然会有这样......大众化的理想。
沈国栋忙道:"当然现在没有这么想了。"他有些羞惭,虽然说职业无分贵贱,但开一间小面馆,每天起早摸黑,对霍英治他们这些谈笑用兵动辄做千万生意的人来说,总是有些上不了台面吧。
何其轩笑,"我知道。你想好好念书嘛,考大学。"
"嗯。"以后出来,就可以象何其轩一样,找一份体面点的工作,不至于象以前那么辛苦了。
锅里的水滚起来,他过去煮面,盯着那沸水,有些忧虑。"那个,其轩,你觉得霍英治会同意我去念书吗?"
"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同意?"
沈国栋嗯一声,心头还是不太有底。
他有点怕霍英治。
那种冰冷的眼神,高贵的气质,虽然自己的实际年龄比他大得多,但到底还是不能在他面前做到收放自如。
其实男生女相的在电视上也不是没见过,可是气质都没霍英治那么冷凝。感觉他是随时都可以拉下脸让他下不来台的,他不敢去碰他那个钉子。而且他怕的也不独是他,书房里的那三个人明显是属于另一阶层的。金字塔的塔尖吧,虽然人家也没把他怎么样,但他站在他们面前就是会自惭形秽、矮人一头。相比起来,还是何其轩更接近普通人一些,在他面前他就不会显得那么拘谨胆小。
"这样吧,我找机会和霍先生说。"何其轩善解人意地解除他的困境。
沈国栋喜出望外:"真的?那太谢谢你了。"
不用直接和霍英治打交道这真是太好了。
"不用谢。"何其轩侧头看看他,目光含笑。
他看得出现在的骆云起有一点点依赖他,大概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一些想当上帝的欲望吧,他对于这种依赖很有些满足。
沈国栋麻利地把面挑了起来,洒上葱花。因为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他神情愉快得多了。"其实也不需要太好的学校,普通高中就好。当然有宿舍的话,是最好的。"
"你愿意住读?"这要求倒是出乎何其轩意料,"你不想住在这里?"
沈国栋笑着摇摇头。"不太习惯......"
天生穷骨头,住惯了小门小户,骤然来到这豪宅的确是浑身不自在,再说这里的人又不喜欢他,做人总是要学会看别人脸色行事的,又何必硬留在这儿碍别人的眼呢。他虽然是个小人物,但这点骨气总还是有的。
何其轩看着他点点头,眼神赞许。"好。"
"哗,好香啊!"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忽然插进他们的谈话。回头一看,书房里那三人已经走进来了。而说话的人,正是那位郎总。
没想到他们会亲自过来这边,连何其轩都有点愕然。齐国豪笑道:"郎总饿得都坐不住了,其轩,你弄的夜宵好了没有?"
"呃......"燕窝粥的火候还不够。何其轩笑了笑,正想说呢,郎总已经看到沈国栋手上端着的那碗面了,眼睛一亮。"有面吃啊。那我吃这个就好了。"又问他,"你自己煮的?"
沈国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客人都这么说了,稍微懂点事的人都知道接下来该怎以做了。
虽然自己对甜食确实不感兴趣,但沈国栋迟疑了一下,还是恭恭敬敬地把那碗面端了过去。"不嫌弃的话......您先吃吧。"他红着脸解释,"我没动过的。"
老实说那碗面的颜色确实不错。红红的油辣子,青绿的葱花,面上洒一层香油。郎总端详了一下,笑咪咪地接了筷子,挑了几挑,"我尝尝啊。"先喝了口汤,然后稀哩呼噜地吸了一长串进去,嚼了两嚼,终于点头赞道:"不错!挺好吃的!"
这种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有钱人,面条这种平民食物怎么吃得惯呢。所谓的好吃,可能只是客套话吧,不过,沈国栋还是暗暗觉得高兴。
不光是被夸奖的那种高兴,怎么说呢。因为知道郎总一定是霍家的生意伙伴,如果讨他开心了,感觉上就好象是帮了霍英治什么忙,想着他说不定会对骆云起有点改观也不一定。
不过看起来,霍英治好象不是那种轻易就能改变看法的人,他扫过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冷冷的,倒是齐国豪,看着他的时候倒微微地,笑了那么一下。
一顿夜宵,沈国栋吃得相当拘束。
从一个人吃饭的动作看得出这个人的修养。几个吃燕窝粥的人,连勺子和碗沿轻微的碰撞声都没有发出过。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喝汤时不发出声响是最基本的餐桌礼仪。
相比起来,吃面的郎总就豪放得多。三下五除二,稀哩呼噜,他自己也知道,自嘲地道:"吃面条是高雅不起来的,大家别笑啊。"
因是实话,桌子上的人反而都笑起来了。连霍英治脸上都冰意顿融,嘴角高高地翘起来。
其实这个人笑起来是挺好看的。沈国栋暗暗地想。可能是因为环境使然,所以总得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因为眼中含笑的缘故,他视线扫过来的时候不若先前冰冷,沈国栋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赶快善意地笑一笑,点了点头。但是热脸贴到冷屁股上,霍英治眼皮一耷拉,看见也只当没看见。
这么明显的钉子顿时就让沈国栋闹了个大红脸。尤其,是在看到郎总似笑非笑的玩味眼神过后。想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景向已经落到了别人眼里,他就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钻下去。
心里有点委屈,把整张脸都低下来埋在碗里,沈国栋想:至于吗你,又不是想从你那里拿什么好处,干嘛老摆脸色给我看啊。
看来这里真是待不下去了,难怪骆云起会一跑跑那么远。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顿宵夜,沈国栋自觉地收拾桌子洗碗。郎总要回酒店休息,何其轩当仁不让地要送他回去,临走时悄悄跟沈国栋说一声'改天再来看你'。
唉,在这里简直是举目无亲,也只有何其轩肯这么亲近他了。
说来何其轩真是个好朋友,作为霍英治的助理他的工作其实是很忙的。过两天就是和辉煌集团举行签约的日子了,场地的布置、新闻的发布,这些也都需要他一一过问。但虽然是忙,稍微有个空的时候却也没有忘记打电话关心一下沈国栋的近况。
"你在干嘛呢?"
"嘿嘿。订计划啊。"
接到何其轩的电话他相当开心,因为这两天他实在是闷坏了,都没人跟他说话。
刚开始的时候他一直秉承着'双拳不打笑面人'的理念力求与每一个人处好关系。霍英治就不说了,总是一早就出了门,看到他也只当他是隐形,可是家里其他的人--说起来真是奢侈,霍家居然有一个司机一个园丁两个佣人!而这四个人,也不知道骆云起当初怎么过他们,本来聊天聊得好好的,他刚想过去搭几句讪展现一下他的人格魅力,他们竟然一个个都借故离开了!让他只能讪讪地站在那儿,恨铁不成钢地扼腕叹息:骆云起,你做人真的好失败啊!
实在是碰钉子的次数太多了,他也觉得灰心,干脆没事就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看看书写写字,反正他也并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何必勉强要让每一个人都喜欢他呢。
"计划?什么计划?"何其轩觉得稀奇,难道骆云起还会写企划书不成?
"咦,你小时候难道没写过什么新学期新打算之类的东西吗?"
"哦!那个啊。"何其轩喷笑起来。
他当然有写过。小学时,每学期开学老师都要求学生们写那个。大家都写得天花乱坠,安排得井井有条的样子,但多数都是敷衍老师。写早上六点半起床跑步的一般坚持个两天就躺在被窝里睡懒觉了,要是遇到第二天下雨,一次都没跑过的也大有人在。小孩子嘛,哪来的长性会照着计划行事呢。
"都写了些什么,念来我听听。"没接触过的时候他不知道,接触过了才发现骆云起居然还挺关心国内外局势的,说到台海两岸中美关系国家政策这些都头头是道,虽然有些观点并没有什么深度,一听就知道是从报章杂志上看来的官样文章,但其知识面的丰富也够让他惊异的了。可是这样一个人,偶尔也会有一点天真的时候,比如说现在,就让他很有点想逗他。
那边顿了顿,大概也听出他戏谑的语气了吧,他都可以想象骆云起多半又是脸孔微红了。隔了两秒终于听到他支支吾吾地扯开话题:"哎,有人敲门,我不跟你说了啊。"
"......"何其轩差点又笑出声来,想想又忍住了。他决定放他一马,"好,那改天再通电话。"
这个骆云起,连谎都还扯不圆呢,谁会去敲他的门啊。
但何其轩不知道,沈国栋挂了电话确实跑去开门了,虽然看清楚门外站的那人后他惊奇地愣了很久。"......齐......先生?"
9
因为临时委派的出差任务,何其轩没能亲自参加那一场签字仪式。但是电视上有报道这条新闻,辉煌集团和霍氏的这次合作开发被外界喻为强强联合,连省委的几个领导都出席了的。
看着屏幕上郎杰与齐国豪交换文件大力握手相视而笑,一副合作愉快的样子,何其轩轻轻地笑了一下。
入这行也有三四年了,多少知道一点这行的潜规则。俗话说'无商不奸',这两人看起来虽都是衣冠楚楚正人君子,但何其轩知道齐国豪的外号就是老狐狸,而郎杰的名声也未见得有多正派,这次合作台面上固然光辉万丈,却不知道私底下又有什么暗箱交易。
关了电视,他开始收拾行李。帐目已经查得很清楚,明天他就可以回省城总公司交差了。
箱子里有两张光盘是他带给骆云起的礼物。想到那个胆小又有点害羞的少年,他就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骆云起当初不太爱念书,又因为违反校规曾经被记了一个大过,好嘛,少爷脾气发作,老子不念了!索性休学了两年。
现在他想复学,肯定会跟不上进度,那这套高中教材光盘刚好他就可以用到了。
收到这份礼物时他会是什么表情呢?何其轩躺在床上眯了眼睛想。欢喜?感激?抑或兼而有之?等回去把工作交待清楚后或许他可以抽半天空带他出去吃个饭。霍家在山上,来往市区很不方便,虽然佣人出入都是用车,可是他猜以骆云起现在的性子,绝对没有那个胆量敢去支派霍家的司机。这几天因为太忙的缘故也一直都没和他联系,想来他又是乖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去过吧。
看了看床头的时钟,何其轩打消了现在给他打个电话的念头。太晚了,他可能已经睡了。
他吁了一声,也闭上眼睛。心想反正明天就要回去了,到时给他个惊喜不是更好?
说起来何其轩还是太年轻了一点,他不知道老天爷总是和人唱反调的,所谓的惊喜往往会变成惊吓--就好象出差提前归来的妻子兴冲冲地回家结果却撞上老公和小保姆在床上翻云覆雨一样。
站在骆云起的房间里,何其轩看了三分钟,感觉还是有点找不着北。
不能说这房间空荡荡,毕竟家具什么的都还是摆放在原有的位置上,可是人呢?人去哪儿了?
虽然第一个念头就是'可能出门了',但何其轩在房里转了一圈,心头还是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房间未免太整洁,整洁到......都不象是有人住的样子。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何其轩忙叫住从门口经过的人。
"陈婶,云起呢?"
"他呀。他去T城了。"
何其轩闻言愕然得无以复加。"他去T城干什么?"
"说是去念书。谁知道?"陈婶在霍家干了快二十年了,看着霍英治长大,固执地认定他才是霍家唯一的小主人。说起骆云起,她撇撇嘴,"亏得少爷还托郎先生多照应他。"
何其轩的心猛然一揪。
郎先生?
郎杰?
骆云起,是和他一起走的?
说起来T城也是一个省会城市,而且刚好就是郎杰的大本营。把骆云起托付给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可是,别说以霍家的实力要在本地给骆云起找间学校不难,就算是何其轩自己托关系也可以轻易办到。事实上他确实已经在进行了,等到九月开学就可以让骆云起恢复学生身份,那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到千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呢?尤其是和那个男人一起......
何其轩发誓,从中他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骆少爷也是个英俊少年呢......"
郎杰看到骆云起第一眼时的语气、神情,那种从上到下打量时暧昧的眼光、玩味的笑容,当时并没有觉得什么,但现在慢慢想来,却令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是从那一晚,骆云起就被他盯上了吧。
商场如战场。虽说是合作伙伴,但也会就对方的身家背景为人信誉作详细的调查和评估。他知道郎杰的底子并不干净,以运输起家,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仍然和地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最为人垢病的一点,就是他的私生活:他特别喜欢包养一些年轻漂亮的男孩子,这次过来,霍氏公关部门的人针对这一点还特地安排过相应的娱乐行程。
让这样一个人,去照应骆云起?
......
何其轩几乎想仰天长笑了。他不把他照应到床上--
"何先生,你要没事我就下去了啊。"陈婶施施然地说,"我厨房里还熬着汤呢。"
房间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何其轩站着,茫然四顾,说不清自己此刻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对这件事说三道四。霍英治是骆云起名义上的哥哥,齐国豪是骆云起法定的监护人,他何其轩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他看了看手中的光盘,忽然间就觉得索然无味了。还有什么意义呢,收礼物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慢慢拉开抽屉,想把光盘放进去,视线忽然落到一摞便笺上。
最上面的一张是写了字的,何其轩象被什么触动了,下意识地取出来细看。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骆云起的字。
不象大多数男性的字体铁钩银划笔锋凌厉,骆云起的字工整秀气而飘逸,只是没有什么劲道,别说笔锋了,连拐角处都几乎没有什么棱角,一如他如今的性格一般。
新生新计划。
因是标题,这五个字显得稍微大一点。看到这几个字,何其轩就仿佛是看到了少年写下这些字时一本正经的模样。
正文如下:
1、珍惜每一天,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2、健康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勤加锻炼。从今天开始,早上六点起床,在小区里跑步一圈,晚上临睡前做三十个仰卧起坐。
3、着手复习计划。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复习数学,默写公理定义;下午一点到三点,复习语文和英语。其余为休息时间。
4、
计划书并没有写完,应该是刚好写到这儿他就打电话过来的缘故吧。捏着那张便笺,何其轩不知不觉就下了死力。他心头堵得难受。短短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骆云起对未来的憧憬和安排,这个傻瓜,知不知道所谓的人生规划其实是会被各种各样的意外状况给破坏的?知道过去念书他一定很高兴吧?一定对郎杰很感激、很信任吧?
"其轩,我想要好好念书,考大学。"
"考一所好的大学,报考一个好的专业......"
少年说这些话时脸上那带着一丝羞涩和傻傻的笑容,让何其轩觉得一阵心绞痛。他其实不是那种热血澎湃特别有正义感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份计划书,他就是替骆云起觉得悲愤和委屈。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明明都决定要重新开始啊,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呢?!
鼻梁忽然一酸,他有种想哭的感觉。忽然间他做出一个决定,抓了那张计划书奔出门去。他知道霍英治今天在家,骆云起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那他总可以替他要一个说法吧?!
砰一声推开了门,正在书房里忙碌的霍英治一抬头,看到是他,眼神十分诧异,象在奇怪一向温文尔雅的助理今日怎么会这么失态竟然不敲门就闯了进来。
"其轩?"
何其轩深深呼吸,竭力平静自己激动的心情。大概是看出他神情不对了吧,霍英治放下手中的文件,冷静地问他:"怎么了?"
何其轩走前两步,"霍先生,"他哽着喉咙,把手中那张纸尽力摊开,抹平,"你看看这个!"
他脸上有种固执的神情,好象要霍英治非看不可似的。后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终于什么也没说,拿起那张皱巴巴的便笺。
他早就练就了一目十行又不放过任何纰漏的本事,只扫了两眼,上面的内容已经尽收眼底。他把那张纸轻飘飘放下,"这什么?很重要吗?"以这种陌生的字迹和幼稚的内容来看,想来一定不会是出自他的助理笔下。
"是云起写的......"也许是因为太激动,何其轩的声音有点发飘,"霍先生,你何必--"
霍英治竖起一只手挡住他话头。
他抬了眼,与何其轩对视,眼神清亮而冷静。
后起之秀。
何其轩脑中忽然就闪过这样一个词。
虽然只比骆云起大两岁,虽然也只是一个少年,虽然他的年纪资历让许多商场老将都生出轻视心,但,居移体,养移气,霍英治身上那种领袖的气势已经散发出来了。何其轩的声音忽然就梗在了喉咙里。
他一向很懂事,公私分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今天自己就这么因为这件事来找他,恐怕在他心中是认为自己越矩了吧。
霍英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其轩,你为了骆云起跑来向我兴师问罪?你什么时候跟他关系变得这么好?"
这种在微笑下隐藏着的尖刻让何其轩脸色渐渐发了白。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才颤着声道:"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甚至都打算搬出去的......
"霍先生,如果你肯给他一点时间,如果你肯去了解他的话--"
霍英治嗤笑一声,干脆利落地问:"我为什么要去了解他?"他时间又不是多得花不完!
何其轩心凉了。
他这是,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骆云起啊。
"你不是说他想念书吗?我这是如他所请啊。"
"可是也用不着跑那么远。而且那个郎总--"他咬咬牙,拿出他唯一的理由,"他有特殊癖好!"
"......哦?"霍英治愣了一下,这让何其轩立刻产生出一点微小的希望来。他补充一句:"他是个同性恋!"虽然齐国豪无保留地教导霍英治,但这种事,可能不太好向他开口,也许霍英治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有这种特殊的性取向所以才会同意吧?
"这我倒不知道。"霍英治象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但想了想,忽然又笑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吧?"
"......"
"据我所知,同性恋并不是花痴,也不至于是个男人就会抱着滚上床。"再说以郎杰的财力地位,估计也是阅尽春色了,就骆云起那种姿色--他嫌恶地想,只怕还不见得看得起。
他重新拿起文件看起来,仿佛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似的。何其轩看着他,眼神有些陌生,他觉得自己好象有些不认识他了,半天才闭了闭眼睛,问:"你觉得是我多心?"
霍英治停了停,抬头向他安抚地一笑。"就算真的象你想的那样发展又如何?其轩,什么锅配什么盖,那也是刚刚好。"
10
何其轩一时哑口无言。
骆云起喜欢男人,这在霍家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了。
从这一点说他和郎杰的确都算是圈内人,若两人走在一起正如霍英治所说是'刚刚好'。但此刻霍英治那种事不关己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冷血态度却实在不能让何其轩与他一样作出如此轻松的结论笑笑就此不提。他看着他,沉痛而悲愤:"霍先生,就算不是亲兄弟,但--相煎何太急?霍先生临终前--"
这一句话戳到了霍英治的痛处,他眼神猛然尖锐,一拍桌子愤然站起。"何其轩你搞清楚!我霍英治可没有欠过他!"
这猛然的厉声咆哮让屋中一下子就异常地安静下来。
两人对视着,都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这样对视了多久,到底还是自己的老板,何其轩率先转开了眼睛。霍英治容色稍霁,也慢慢移开了视线。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他的情绪向来是内敛的,冷静而自制。一半是天性使然,一半也是因为齐国豪告诉过他,生意场上喜怒形于色是大忌,因为太容易被别人看穿。
他认为自己已经修炼得很成功,但骆云起这个混蛋,人走了都不能让他安生!灌了些什么迷魂汤?连他的助理都倒戈相向--
说不出的那么恼火,他忍不住就在心中狠狠诅咒了一句。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何其轩对他的意义并不只是一个尽心负责的好助理而已,他常常同他交流思想和感情,并不是只在工作上才帮助他,若说齐国豪在他心中如父执如师长,那何其轩的地位便是如兄长如伙伴如战友,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骆云起而与他大发脾气。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霍英治怅惘地想,他明明是那么懂分寸的一个人,为什么却要为那个姓骆的来说情?
不可抑止的他脑中忽然就闪过一个念头:难道骆云起勾引过他?
不。
他迅速否决掉这个几乎是玷污了何其轩的想法。站在顶层的人,最先学习的一项本事就是知人善任,何其轩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和齐国豪都是很清楚的。
"其轩这个人呢,什么都好,就是心不够狠,手不够辣。做生意,有时难免会有些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以后你当家,要注意他这个弱点。有些违背他道德底限的事,不要叫他去做,会坏事的。"
--齐国豪私底下跟他说过的这些话,此刻又清晰地回想起来了。违背他道德底限......这件事也算吧,齐叔一定是早有预见,所以才会在签约前两天安排他去下面查帐。
这么想着,霍英治重又平静了下来。
"......其轩,"不管怎么说,何其轩为骆云起说话多多少少会让他心中有些不痛快。今天如果换作是别人,那他一个冷冽的眼神就足以让那人面壁反思为何要多管闲事,但徧徧却是何其轩。他不能向打发其他人一样那样打发他。
"我和骆......云起的事,有些你不知道,我也不想说......总之,我不能放过这个把他送走的机会,你明白吗?"不惯于向人作出解释,他的语气神情,都有些涩涩的不自然。
何其轩看着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以前在楼梯口抽烟时听过的几个女职员的议论。在她们心目中,霍英治有种典型的王子气质,高贵、优雅,和......迷死人的冷漠。
"他身上有种冷冽美,你们有注意到吗?"
那种陶醉的语气和奇怪的用词让无意中听到的何其轩差点忍俊不禁。冷冽美!居然还有这种形容词!
可是现在他看着霍英治,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了。
齐国豪的英才教育是怎么教育的?那种让女人醉心的冷冽,居然可以转换成这么无情的冷血......他有些失望,象霍英治这样的人,会给人一种少年英主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追随之心。能做他的助理,何其轩其实非常自豪,明君也得良臣来辅佐,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良臣。
可是霍英治对这件事的态度和反应让他觉得动摇了。李世民弑兄逼宫却无损他的英明那是因为涉及到王位之战生死之争,但霍英治有哪一点非要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呢。
太无情了。
他看着他,惨白着脸,"霍先生,我辞--"
"其轩!"门口不知几时出现的老人沉声一喝,适时地制止了他最后那个字的出口。
齐国豪站在门口,一只手握着门把,就着这个姿势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视二人。
他心中不无感慨。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他带出来的。外界人称他们是霍氏的三套马车,现在,就为了一个骆云起,这辆车就要失衡了么?
他目光中那种严厉的神色渐渐退去,放缓语气,"其轩,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说。"
和霍氏大多数职员一样,何其轩对这位具备着在现代社会来说极其少见忠诚美德的老前辈有一份格外的尊重和服从。他默了一下,终于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霍英治盯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发觉自己按着书桌边沿的手指竟在簌簌地发抖。
是太激动了。
刚才,虽然齐国豪阻止了何其轩说完,但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上'辞'字后面紧接着的就是一个'职'字?
辞职?
何其轩,那个三年来跟他共进退同作战的男人,现在为了一个骆云起就要向他辞职?!
在他明明都向他作出解释之后他还是要辞职?!
实在是,太、过、份了。
他恼怒到极点,低下头,注视着桌上那份幼稚的计划书。就为了那么个人,就为了那么个人!454F44窗清入很:)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他忽然红了眼睛,大力抓起来狠狠揉成一团泄愤似地劈手扔了出去。跌坐在椅上,他胸膛剧烈起伏。
时间流逝,那份暴怒终于渐渐沉淀,涌上心的,更多的是伤心和委屈。
他想他没有做错。
他想他的确没有做错。何其轩只知道替骆云起抱不平,他怎么就不站在他的角度想不想呢。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父母感情不佳,两人吵架时从来都不避忌旁人,虽然陈婶每次见势不对都会机警地把他远远带开,但慢慢地他还是知道了父亲另有爱人,而那个爱人,是个男的。
同性恋。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个名词的意义。
因母亲坚持不肯离婚,家中长年笼罩着低气压。她尖厉地叫:"你休想!我拖也拖死你!想带他去荷兰?你做梦!"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他觉得既滑稽而麻烦,从初中开始他下意识地选择了住宿制学校,十四年那年在一次毫不新鲜的争吵过后他由衷地对哭泣的母亲说出早就想说的一句话。
"离婚吧。你也只能活一次,不如重新开始。"
可以想象,这句话对做母亲的人冲击有多大。本来打算一条道走到黑的女人在睁着泪眼看了他半天之后终于开始确切地考虑另一条出路,几天后,她终于松了口,带着前夫的一大半身家离开了国内。
从此以后她没有再出现,倒是父亲,知道了他对母亲说的那句话后曾经找过他一次。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打算要进行一次男人间平等的对话吧,但那种话题,到底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漫长难堪的沉默之后,父亲叹了口气,首次向他提到了那个男人。
"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要怪他。"从他话中,不难听出父亲对那人的维护,"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袅袅的烟雾让父亲有棱有角的面孔显出几分少见的柔和,也许并不是烟雾的原因,而是那个男人吧?
忍耐地私下来往半年后,在父亲的极力坚持下,双方家属的正式见面不可避免地提上了行程。
听说那男人因为出了柜,父母早就与他断绝了关系。所以所谓的家属,其实也就只剩下两边的儿子。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骆云起,虎着脸,看得出心中不痛快。因为知道这个同龄人样样都不如自己,所以他只在介绍时矜持地点了点头,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并不似传闻中拿着兰花指的娘娘腔,男人整洁、清秀、斯文而紧张,象被上级评估优质课的中学老师,无论事前准备得多么充分,无论多么强装从容镇定,但心里始终有点发虚,担心会通不过。他不太敢看他,刚开始与他说话的时候甚至紧张得指尖都在发抖,也许是父亲那悄悄握了一下他手的鼓励,虽然被他面红耳赤地甩开了,但后来总算是慢慢镇静了下来。
同性之间,也会有爱吗?
他不动声色地在父亲与那个男人之间缓缓打量。
他当时那个年纪,连异性间的感情都尚还是朦朦胧胧,所以他其实并不太了解所谓同性恋的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真的有爱吧,看着父亲越来越容光焕发的脸他这么想。可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父亲断气前非要那么拗持地要他照顾骆云起。
因为,当那辆大货车撞上来的时候,父亲出于本能把方向盘往左打,才造成了坐在副座位上的男人当场死亡。
由于心中内疚,觉得自己负了爱人,所以才要给他的血脉予以最好的照顾......
原来所谓的爱也敌不过本能反应啊。
11
有很多时候他其实相当厌烦这种突如其来的责任。
霍氏就不说了,毕竟他从小就知道日后是要继承它的,现在只是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而已。但为什么要多出一个明明跟他毫无关联的骆云起呢?!他最恨的就是在他的人生规划中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东西凭空出现,而骆云起,不幸正属此类。
如果他乖巧识趣明理懂事,那他其实不介意照顾他。毕竟霍家不同于普通百姓家,多一个孩子就会平空多出教育费生活费等一大笔开支。他甚至可以在他成年后也加以提携,各方面都施以关照之类,可是骆云起不。
当时他那个年纪,正是处于一个小孩最别扭的时候,又敏感得惊人,自从知道了车祸的真相他全身的逆毛都竖起来了,对霍家一切人事都怀有深刻的敌意,尤其,针对心目中的仇人之子。
他故意与他唱反调,事事与他作对,'失手'打破父亲生前最珍爱的古董,'无意'地撕他的文件来点烟......他的气焰比他这个正牌的霍家少爷还嚣张,为此他甚至不介意把自己搞得神憎鬼厌。
象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他越是无动于衷,骆云起越是变本加利。
怎么会看不出他是存心挑衅呢?这是一场微妙的战争,看谁先沉不住气。他故意对他的行为视若无睹,尽管暗地里也曾经怒火狂飙,但他脸上就是丝毫不露。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所有的进攻仿佛都击打在空气上。骆云起非常失望,喃喃地说:"霍英治你没有人气。"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正眼看他,并且极其少见地对他笑了。
他只是不肯让他影响到自己罢了。
他越想激怒他,他越不能让他如愿。想让自己跟他斗跟他吵?那岂不是降到了和他一样的格调?怎么可能那么笨呢,他知道--他越是不动声色表现得不与他一般见识,周围的群众就越是对对方得寸进尺的行为义愤填膺。他在这个家,早已经被孤立起来了。
骆云起没有注意到他笑容中那一丝嘲讽的神色,因为是头一次见到他对他展露笑颜吧,他所有注意力都被那个笑容吸引住,忽然间,奇异地渐渐红了脸。
这可疑的反应让他些微的怔了一下,但随即就有些明白过来。
他慢慢收了笑,故意用一种悠闲的语气开口--
"据心理学家分析,有一种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与众不同......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要跟他唱反调。事事好强,其实只不过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幼稚表现,多发生在青春期。"他上下打量他一眼,带着讥讽的语气:"听说同性恋有百分之五十的遗传可能。骆云起,你这两年什么都跟着我对着干,该不会是你一早喜欢上我了吧。"
他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以至于骆云起眨着眼听了很久才对话中的意思明白过来。
他的脸阵红阵白,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胡说!"
看着他落荒而逃,他在后面笑得异常畅快。真是胡说吗?骆云起,你的行为和言辞却是截然相反呢。他有些快意,先动心的人会很吃亏,他想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钳制他的最好办法。
果然,从那以后骆云起在他面前气焰没有那么高了。象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他总是偷偷摸摸地注意他,又面红耳赤地避开他的视线。相比起来,他高贵优雅如常,不为外界所动。终于有一日骆云起沉不住气了,大着胆子向他告白,"霍英治......我喜欢你。"
向他告白的男男女女实在是太多,不差他这一个,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
当时他站在比他高三级的楼梯上,居高临下,淡淡瞟了这个现在低了头向他投降的男生一眼,他们两人仿佛一早就是这个模式,距离永远存在。他冷漠地、直接了当地、给他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我讨厌同性恋。"
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骆云起的脸唰地一下就变白了。然后,好象是打扫的佣人在暗处听到了吧,很快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看骆云起的眼神较之往常更添三分厌恶和鄙夷,居然想诱拐他们的小主人!不要脸!
--说起来这个人的运气真的很不好,连这么丢脸的事都会被别人偷听到。
从那之后骆云起就很少出现在他眼前了。他经常性地消失,十天半月不回来是常事。他在外面做些什么他从不过问,闯了祸自有下面的人去收拾,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听到骆云起这三个字,但是他觉得自己也并没有违反父亲临终前的交待,照顾嘛,也分很多种,他至少做到了让他衣食无忧。
听到他的死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松一口气。大概有吧,象一块捂了很久的狗皮膏药终于被扯掉的那种感觉。可是谁知道他居然还会活过来呢,这么好运的事居然都会被他碰到。
他真的很想摆脱他,没用的东西留在身边做什么?
可是何其轩那么生气,象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说到伤天害理,谁没做过?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不见得一定要发动战争死成千上万的人才算,或者害别人失恋,或者欺骗别人、或者给别人虚假的希望,诸如此类,都算。生意场上,将来他压倒的人会更多,大鱼吃小鱼,这是游戏规则。人么,有能力的影响别人,没能力的受人影响,他哪里有做错?
"英治没做错。"花园外齐国豪也正在对何其轩说这句话。"这件事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
"齐先生!"何其轩不敢相信似的看着他。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缺少一些仁慈之心,不信报应,凡事可以做得很绝,不留余地。但是慢慢上了年纪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心开始渐渐变软,回想以前的所作所为也会觉得后悔,于是捐款、慈善,不仅是自己良心平安,也是为子孙积点福的意思。霍英治这么做可以推说是年少气盛,但怎么连齐国豪这种老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也这么强硬呢。
齐国豪叹一口气。"其轩,我把他送走,固然是为了英治,但也是为了你。"
他看着他,语重心长。
"难道你自己还没有发现,你已经在开始受骆云起影响了吗?你直呼他的名字,把他的事都放在心上,给他找学校,关心他,甚至都肯为了他和英治争执了,你们以前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
何其轩微微恍了下神,本能地开始反驳,"没有--"
"你有。你只是自己没注意。"齐国豪按着他的肩,神情严肃,"我不希望你和英治之间的默契被破坏,如果你为了这件事辞职,我更觉得这么做没有错,因为事实证明了骆云起确实是个定时炸弹。"
他不喜欢那个骆云起,就象当年不喜欢他父亲一样。并不是说他对同性恋有偏见,但英年早逝的霍先生确实是前车之鉴。霍英治是他最钟爱的子侄,何其轩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两个人都大有前途,他不希望他们的人生被骆云起带到一条偏狭的歧路上去,所以一旦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萌芽了,不择手段也要赶快将它掐灭。
"其轩,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现在你说辞职你对得起我吗?!"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年纪不小了,一向做事都很理智的,怎么这次这么冲动呢。......再说,你也要为你父母想一下。"
父母......齐国豪的话成功地击在何其轩心中最柔软的一环。
是,何其轩不能忘记父母捱了半辈子穷才把他供出来,当初他进入霍氏,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里的员工福利极好。现在他买了车,刚开始房供,也把父母接了出来安养天年,如果这个时候辞职,且不说不见得马上就能找到同样好的工作,只怕日常生活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他迅速在脑中盘算一番,想得越多,头脑越清醒。他痛苦地认识到:辞职,只能作为一时气话。
人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其实都是有限的,要在不影响自己的前提下才能施展,他并不是什么慷慨悲歌的英雄,也不能舍弃一切去拯救弱小于水火。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能不对现实低头。想到那个远在异地却对什么都懵懂不知的少年,他神色越加黯淡起来。只有自己为他说话,可是现在连自己都帮不了他了......
他闭了闭眼睛,没有再提辞职的事,只是软弱地抗议,"可是齐先生,你把他给毁了......"
他不能想象如果一旦发现真相云起会怎么样。会觉得受到很大的打击吧,竟然被心目中的家人出卖,据闻郎杰在床上颇多花头,他会怎么折腾他......
齐国豪安抚地拍一拍他的肩,神态慈祥。"其轩,你未免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因为已经确定他不会再提辞职的事,所以他完全放心了,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安慰他。
"骆云起好歹和霍家还有一点牵连,所以郎杰不敢对他做什么过份的事。要是他本人不同意,郎杰敢动他?再说,你要实在不放心,以后有机会也可以过去看他嘛。"说到这里,他甚至轻松地笑了笑,又摇摇他肩头,将此话题就此打住。"好了,快回去休息一下,明早把整理好的报表交给我。"
是吗,齐先生你真的这么想?何其轩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嘴角带一丝淡淡的嘲讽。
被自己家人趁着失忆而打包送走的人,叫外人从何尊重起呢?不会也跟着践踏吗?可是自己已经失去指责他们的立场了,他也不是个好人哪,不也为了私利放弃他了吗?如果推他的人有罪,那么自己这个最后作旁观的人又何尝没有罪呢......
他低下了头,握紧拳头,声音既弱又微,"对不起......"
12
其实沈国栋只是老实,他并不蠢。
为什么要送他去那么远的城市念书呢?虽然齐国豪微笑着跟他说郎杰是他们那儿一间名校的校董可以给他安排得尽善尽美,但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他多多少少还是能嗅到几分放逐的味道。
放逐吗......
他对自己在此地不受欢迎的事实是心知肚明的,也觉得有些尴尬和窘迫,但细想想,又觉得离开也是一件好事。
反正他在这里也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还不如趁机换个环境。再说,姑且不论意图如何,至少人家还是把场面话说得很漂亮保全了他的面子的,花花轿子人抬人,他还不赶快顺着梯子下台,若是等到人家撕破脸皮放狗赶人那不是更丢脸么。所以沈国栋索性就配合地笑着一直点头一直点头,毫无异议,对齐国豪的安排无条件全盘接受。
看来现实和演戏到底是不一样的。
象他这种借尸还魂的情形,也很有些小说或戏剧以此为题材:陌生人到了另一个环境,以自身的性格魅力努力改善与周遭人的恶劣关系......这种故事到了最后,终于所有人都被他征服,认可他、接受他,先前最讨厌他的那个人也不知不觉被他吸引,于是最讨厌变成最相爱,皆大欢喜......
果然演戏都是假的。沈国栋悻悻地想,他都还没来得及施展他的人格魅力呢,霍英治已经把他发配沧州了。
签约仪式当天下午的飞机,因为行程太过仓促,从齐国豪询问他的意见到正式动身上路,前前后后只用了两天时间,他甚至都来不及和何其轩作最后告别,虽然他是很想得开,但还是难免让他有点被扫地出门灰溜溜的感觉。
齐国豪亲到机场送机,不过想也知道骆云起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面子,他送的是郎杰吧。
看着那两人握手话别就资金到位等话题作最后交流,沈国栋知趣地站开一点,以免听到什么商业机密。
郎杰的保镖四下站开,将他们围成一个小圈子,沈国栋就站在圈外不远处,起初只是无聊地望着机场里来来去去的人潮发呆,但慢慢地,就略有感触似的出起神来。
机场这个地方,同医院一样,最是上演悲欢离合的好场所。看那边,一对情侣难分难舍,那女孩子顾不得旁人的眼光抱着男友失声痛哭;
而另一边,也有一大家子人簇拥着学成归来的男子,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问不够,彼此双方悲喜交集......除了这戏剧化的场面,更多的人是面无表情忙忙碌碌,提着自己的行李各有各的目的地,象工蜂一般川流来去。
人啊,这么东奔西跑汲汲营营,为的是哪般呢?
沈国栋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暗自感叹,兀自不觉那边说完了公事的两个人已经不约而同的转眼注视到自己身上。
"云起!"
齐国豪慈爱地召他过去,一脸托孤的诚意,"以后要请郎总多费心了啊。"
郎杰微笑,视线在沈国栋脸上大有深意地一转,打个哈哈,"一定,一定。"
象一种交接仪式,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飞机一飞冲天,机舱外的天空蓝得发紫。这样的晴空让沈国栋心情大好--终于踏上了新的旅程,他心头很有些兴奋。离开了那个冷冰冰的霍家,美好的校园生活啊,正在前方等着他哪。
说到校园,那可真是个好地方。许多人一生中最宝贵的黄金年华都在那里度过,简单、明快、干净、无瑕,就连校园中的恋情也要比日后复杂的成人之爱美得多,没有那么多现实条件的考量,什么住房工作收入通通都不用管,喜欢就是单纯的喜欢......
"第一次乘飞机?"坐在旁边的郎杰有趣地看着他,直接地将他脸上的兴奋定位于此。
"嗯!"沈国栋不假思索地点了头才觉得有些不对,天知道骆云起以前有没有乘过机?
不过郎杰脸上并无异样,只是笑了笑,若有所思。"霍家这么待薄你啊?"
"嗯?......哦,其实也不是。"沈国栋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将心比心,所以虽说觉得有些丢脸,但还是体贴地站在霍家的角度想过。
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白白地养了这么多年也算得上仁至义尽啦。现在还肯出钱送他去念书、还肯供他的生活费......那还要怎么样啊?就骆云起那种性子,刚刚又才闯了那么大个祸,那笔赔偿金其实是霍家出的吧?那人家不待见他也算正常,就算拿钱送瘟神,也确实不能怪别人不是?
所以,可以了。做人还是要知足一点的好,若是一转头就在背后说坏话,那也太不厚道。他中肯地说出一句评语:"他们对我......算不错了。"
郎杰一怔,盯住他,似在研究他这句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神情,沈国栋被他这种目不转睛的审视弄得有点不自在起来,他想他没说错什么话吧?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挪动了一下臀部,避开他的视线,转而去看机舱外风景。
良久,他听到郎杰发出轻轻一笑。
想不到霍家出了名骄纵任性的骆少爷,竟是个被人家卖了还帮别人说好话的傻小子。
--沈国栋当然听不到郎杰的这句心里话,但郎杰那一声含义莫明的轻笑却令他不知怎的在心中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转头去看时郎杰已经闭了眼小寐,不好死盯着别人睡相看,沈国栋转开眼睛......应该是自己太多心了吧?
一到T城沈国栋就大大地吃了一惊,深切领会到所谓的特权阶级是怎么一回事。
郎杰绝对算是这里的土皇帝。至少有七八个人簇拥着他们从机场出来,一溜儿的小车排成小型车队,接机人员清一色黑西装,全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他们对他的称呼不是郎总而是杰哥,这种大有江湖意味的称呼让沈国栋心头咯噔一下,直到看了郎杰的那所宅子--
保镖、狼狗、门房、电子防御系统,一个不少,就差没在墙上拉电网了。这么森严的防卫顿时就让沈国栋傻了眼,虽说当今社会有仇富心理的人很多,但如果是正当商人,也没有必要做到这么夸张的地步吧?他头皮发麻地想:难道这个跟霍家做大生意的郎总,就是那种......涉黑人员?
他看过新闻,知道现在的黑社会不入流的才做那种收保护费之类的小买卖,真正上档次的,早就摇身一变变作私营企业家了,跟政府官员的关系不知道多良好。前段时间某省不是还有一个被抓前还是本地的政协委员么。
不知道霍英治知不知道郎杰的底细?跟他做生意,万一以后翻了船会不会被连累呢?
有些担心,担心霍英治,也担心他自己。
虽然郎杰的模样俨然可以当选十大杰出青年,对他的安排也堪称周到细致,但沈国栋天生一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他觉得还是要和郎杰这样的人尽量保持距离为好。
嗯,等开了学他就申请住读,不然在外面租房也是可以的。想来郎杰也不会反对才是,毕竟家里突然多了个不知底细的外人有些事他也会不方便。打定主意沈国栋就想找个机会对郎杰说一声,可是这段时间,大概是因为和霍氏的合作案成功敲定于是有一系列的步骤要去实行,郎杰忙得连人影都不见。
沈国栋有些懊恼。
当初之所以会提前这么多天过来是因为齐国豪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嗯,早几天过去,可以提前适应一下环境,挑学校、办手续,时间方面也充裕些。"虽然是出于这样的考量,但事实上,对平民子弟来说无比繁琐的手续在郎杰手里却变得十分的快捷和轻松。他甚至都没有出面,只让手下的人通了个气,向相关人士打个招呼便办妥了他的入学手续。所以沈国栋这几天都是无所事事的无聊。
虽然宅子很大,但他不太敢到处晃来晃去,怎么着也算是人家的总部,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他摸摸鼻子,此处严禁乱说乱动,他决定还是老实待着比较好。
刚到的时候郎杰就安排了一个叫小马的人陪他到处散心,但是盛夏的天气,尤其T城这种南方沿海城市,阳光的炽热度远非内地可比。他只出去了一次买了些开学后要用的东西便再也没有出去过了,在四十度的高温下出门,他还不如在屋子里躲着享受空调的好。
就这样捱呀捱,捱了好几天,终于等到八月底,开学在即。
从学校领了书回来,崭新的课本其触感和香味都让沈国栋有一种久违的兴奋。不当学生已经有好多年,现在他又有了站在新起点的感觉。
一摞摞的新书让沈国栋终于知道自己下午有事可做,问小马要旧年的日历,小马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是拿来做什么。"嗐!"他哭笑不得地说,"外面有卖包书用的封皮,花花绿绿的什么图案都有,方便多了。"
......是吗?
沈国栋脸上红一下。虽然这个身体还青春,但灵魂实在是落伍了。毕竟他家里也没有小孩子,所以自打毕业后就很多年都没接触过文具用品。
结果还是没有用小马建议的那种封皮,反正他也没事可干,就当打发时间也好,再说一本一本地自己来包,感觉比较神圣,也比较有成就感。
包书这种手工,虽然已有很久没做过,但有些事就象骑自行车,一旦学会总不会忘记。沈国栋找齐工具,坐在桌前,刚包了两本就有人敲门,他还没来得及发话,郎杰已经堂而皇之地推门进来了。
13
沈国栋怔了一下,赶快站起来打招呼:"郎......郎哥。"
叫出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其实相当别扭。他如果有动不动就和别人称兄道弟拉关系的油滑手段,以前也不至于混得那么差。更何况,虽说不知郎杰具体的年龄,但搞不好还比他小着几个月也不一定。可是他没有办法,在飞机上时郎杰就对他嘴里冒出的郎总和郎先生这两个称呼皱了皱眉,仿佛相当感冒的样子。"太见外了,......换个称呼。"
他说这句话时明明是很温和的语气,也是笑着的模样,但不知怎的,就是有种教人不敢抗拒的独裁。沈国栋虽然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和他熟到那种地步,但在被说了那种话后也只得咽了口口水,乖乖听命。
郎杰笑眯眯地,凌空虚按两下示意他坐。
看他拉了对面的椅子坐下了,沈国栋才跟着落了座。郎杰不动声色扫视他数眼,对骆云起慌忙站起来迎接的姿态觉得非常的舒服和满意,没想到这孩子倒也挺懂礼貌,不象有些没大没小的,见着长辈或客人进来翻翻眼皮既不叫人也不让座--说实话,他本以为骆云起就属于这种不知进退的人,现在看到他这么懂事礼貌的样子倒有了一些意外之喜,他一向比较钟意乖巧顺从的孩子,因此此刻对他说话也就格外温情:"我这几天忙,现在才得空来看你。住得还习惯吗?在这里别拘束,差什么尽管说。"
沈国栋很有些受宠若惊,傻乎乎地连连点头:"不、不,很好、很好了......"
确实是很好了。
他的要求本来就不高,这里吃穿用度都不比霍家差,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霍氏的亲戚是过来念书的,因此对他的态度都非常的客气。出去买东西他甚至都没有花钱的机会,小马总是抢在他前头付钱。虽说以他长久的生活习惯来说挑选的商品尽量都偏向于低价位,但总让别人出钱多少还是觉得有点不安。
"嗯。"郎杰看着他微微地笑。
他如果没有足够的野心和贪心那绝对爬不上这么高的位子,但同样的特性他却并不乐见于出现在身边人的身上。因为自己已经是这个样子,所以他更喜欢象骆云起这样没有心机、容易满足的人,不贪婪,一点点好处就觉得可以可以了。不过可惜,也许是因为他太有钱有势的缘故,挨过来的男男女女大多都抱着一点'捞一把'或傍上他的企图,对这些人的目的他心知肚明,因此也就只限于和他们逢场作戏吃喝玩乐了。
"刚才你在做什么?"
沈国栋看看他,难为情地笑笑。
其实郎杰这句话问得有点多余,骆云起在做什么他是一目了然,虽然也很诧异小小年纪的他居然会做这种过了时的手工,但,谁不是从年少时过来的呢。注视着沈国栋的动作,这种久违的活动引发了郎杰少有的童心和兴趣,他麻利地脱下西装外套,兴致颇高地搓搓手,"我也来做。"
"啊?"太意外了,沈国栋呆愣了一下。
郎杰一边似模似样地裁着纸,一边冲他得意地笑笑,"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小看我了吧,我也做过学生的。只是小时候家里环境不太好,包书用的纸都是泛黄的旧报纸。"
他这么一说,立刻引起沈国栋的共鸣。"啊,那纸质太软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扯破的。"
"是啊。因为那时候没有这么大的年历嘛--"
"嗯嗯,都是那种挂在墙上小小的每天撕一张的日历对不对?"
郎杰有些惊喜,"哎?你怎么知道?现在市面上都很少见了。"
沈国栋笑笑,看样子郎杰也是苦出身,这倒让他少了些许畏惧感。"我家以前也用过。其实也不是很少见啊。有些小摊子上过年的时候还是有卖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上肯定有这样东西,只是郎总如今高高在上,不会往那些地方去就是了。
"啊......"郎杰点点头,觉得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了。
霍家查过他,他自然也查过霍家。他知道这位骆少爷其实和霍氏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说难听点,也就是个拖油瓶罢了。小时候可能跟着他父亲吃过些苦吧?
他趁他不注意,抬眼不动声色地看看他。
对面的骆云起正低着头用力压紧书棱,睫毛垂着,密密地排成两扇,因手掌使力的缘故,他咬着牙关,那种格外认真的表情居然看得他莫名心中一荡。
他对他的兴趣原本只来源于他和霍家的关系以及他自不量力纠缠霍英治的传闻,那晚坐在书房里听到何其轩叫的那声云起,他知道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骆少爷了,却故意装傻地问一句'云起是--?'成功地让霍英治把他叫了进来。
霍家这两个少年,若单论五官,霍英治其实更俊美些。可惜太冷太严肃了,那种威严感日渐深重,很难让人生出遐想之心。而骆云起,穿着皱巴巴的纯棉背心睡裤,那白生生的肌肤,小小巧巧的锁骨,尤其是那种在他的注视下因为赤足而表现出的窘迫和紧张,那种不住微微退缩恨不得把脚蜷起来藏到裤下的样子--
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当时他几乎要遗憾地叹息了:唉,这么招人的男孩子,怎么偏偏就有个霍氏的后台呢?
虽说霍家也没人把他当回事,但多少还是让他有些忌惮的。
等到齐国豪向他打听他担任校董的那间学校状况,不经意地透露说要送骆云起过去念书时他其实非常非常的意外。那晚他并没有极力掩饰自己对骆云起的兴趣,甚至很有几次是故意逗他说话的,齐国豪那老狐狸商场上打滚几十年,眼神如针,不可能没看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还肯送他过来'念书'?
......
虽然大家自始至终都没有摊开来明说,但他确信自己并没有误解对方的意思。霍家对送走骆云起后他会发生些什么事是不闻不问,甚至可以说是持默许态度的,简直就好象是把他送给他任他处理一样。
那他就却之不恭了。
郎杰喜欢年轻男孩子漂亮的身体,对骆云起也有相当的欲望。之所以没有急着把他压倒,起初,是因为一种知道自己随时都可以把他怎么怎么的笃定,但慢慢地,听小马汇报得越多,他对骆云起这个人的兴趣就越是超过对他的身体。
小马说:"骆少爷挺安静的,不大爱出门。我看他做人也很自觉,多是在自己房里待着看书,很少见他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小马又说:"人也很有礼貌,见谁都笑笑,对百货公司的售货小姐都很客气。......家教不错。"
"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花钱也不是那种大手大脚,好象比我妈还节省似的。"
最后他总结了一句,"倒是和以前那些不一样。"
小马跟了他七年,当然知道他在某方面的癖好。骆云起说是过来念书的大家子弟,但郎杰的几个亲信都晓得其中是大有内情的,所以小马才会把他和以前那些郎杰的床伴相提并论。
确实是不一样。郎杰眯了眼睛想。
以前他玩的那些男孩子都是些漂亮的时尚少年,紧身衣、皮裤,扎着耳洞,会哄人也会撒娇,就算不上床那轻佻的模样也跟小妖精似的,可是这个骆云起--明明以前也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叛逆少年,明明风评就是那么差,明明耳朵上耳洞都还没长合......但不知怎么的,那眼神里居然就是透出一种君子般端正温和的神情来。
他从来都不信那种一经失忆立刻性情大变的洒狗血剧情,但这么矛盾的骆云起,却让他觉得非常、非常的有意思。
"郎哥......"少年轻轻地开口,带着两分试探的口气。"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郎杰的思绪被他打断,微微一凝,眼皮一抬看住他:"哦?"
只是一个单音节而已,但已经成功地让沈国栋心脏一缩。
他其实并不擅长向别人提出自己的要求,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处于被领导和被指挥的位置,早就习惯了服从别人作出的安排,但是看郎杰今天好象心情很好的样子,甚至还跟他聊起了小时候的事,也许这个老大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可怕,所以他想大着胆子跟他表达一下他想住读的心愿。
"嗯,想住校?为什么?"从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有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虽然是笑眯眯的样子,但沈国栋反而更觉得心头没底: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有点不识抬举?可是,他真的挺想体验一下住宿生活的。少年时代就有这种憧憬了,那时有一部电视剧叫《十六岁的花季》,几个年纪相仿的同学住一间宿舍,同食同寝,晚上开卧谈会高谈阔论......当然,他不会这么明说,只能选一个比较中听的理由:"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
14
"哦,这样。"
他不愠不喜的反应让沈国栋摸不着头脑。是不是所有当领导的都喜欢用这种模棱两可、不置可否的调调以示深沉难测?郎杰这个样子让他完全猜不出他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听他下文。
沈国栋不会知道,此刻他那种'等他发话'的眼神让郎杰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一种异样的满足。
高高在上的他其实早就习惯了别人的生活因他的一个决定而改变。小到决定拉拢某个官员,大到决定拆迁某片民居,他谈笑间作出的决策会影响到许多家庭许多的人--以往,他会满足于这种影响。可是现在,他却从骆云起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更权威更至尊无上的权力。
眼前这个少年,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象握在手心里的麻雀,那是一种绝对的掌控。骆云起的前途、未来、命运、喜怒哀乐,全都在他一念之间。
看他的眼神是多么纯净!郎杰几乎有些怜悯他了。无知的人是幸福的,可是这种幸福却象罩着一层薄薄的玻璃,一旦施压,便会破碎。
一定很想做一个努力上进的好学生吧?一定很憧憬即将到来的校园生活吧?可是他知不知道,只要自己高兴,就完全可以在这一秒把他的梦想撕得粉碎?如果就这样把他压在身下看他乍然惊惶的神情,如果让他知道他已被霍家卖了,那他还会不会保持着如今这种温驯忠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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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即是地狱。
这种'一切取决于我'的权威让郎杰热血澎湃。
但尽管如此,他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内心的情绪。相反,他微微凝眉,眼神深邃,仿佛只是在很郑重的考虑对方提出的要求。这样的姿态让沈国栋不敢流露出任何催促他的意思,低下头默默等待他的答案。
郎杰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头顶,无声无息中他过足了上帝的瘾,所以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便格外温和。
"......这样的想法,倒也没错。"他迎上沈国栋抬起的欣喜眼睛,轻描淡写地笑笑:"那就去锻炼锻炼好了。"
"......噢!"沈国栋的应答中有着掩藏不住的喜悦。看着他猛然就生动起来的眉眼,郎杰也觉得很舒心,宽容地展眉一笑。
让他住校就象纵容小猫小狗多吃一块牛肉干,在不挑战到他权威的前提下,他乐意对骆云起施予宠爱。是的,他很乐意。
跟骆云起在一起感觉自己也变得比较简单,谈的话题不会太市侩。他不会扭在他身上撒娇地问他要张金卡,也不会别有用心地提到某某名牌又出了某某新款,他身上有种当今社会难得的纯朴特质,跟他待着就象劳累一天后泡澡似的一种放松--已经习惯了喝酒唱K夜夜笙歌的他,在进来之前从来都没有想到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竟然还会坐下来包!课!本!
更奇的是他竟然不觉得这种活动幼稚无聊,反而有种温柔的怀旧,感觉,就象是又回到了单纯的小学时代。
就冲着这个他也要把骆云起牢牢掌握在手心。也许他确实发现了自己有着或黑或灰的某些背景因此想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谨慎以求自保的态度他是赞许的,不过,却绝不会允许他真的逃离开,象风筝,飞得再高,也有一条绳子系着,他要他回来,他就得回来。这种知道自己操纵着他人命运的感觉实在是太好太让人陶醉,他决定要慢慢享受这种感觉,尽量推迟把谜底掀开的时间。
这时候的沈国栋也很高兴,嘴角微微上翘,有种如愿以偿乐滋滋的满足。
就因为郎杰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就觉得郎杰比那个冷冰冰的霍英治要有人情味得多。他固持地相信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即使是冷血的杀人犯,身上也一定会有人性的闪光点,因此他决定要用一种崭新的眼光来看待眼前这个有黑社会背景的男人。
接下来的气氛相当的融洽,于是小马敲门进来的时候便错愕地看到这一幕:郎杰正一边包书,一边诙谐地对骆云起讲他小时候在暑假的最后一天突击做暑假作业的糗事:"......一晚上赶十二篇作文!你都不信!要求每篇写两页纸,你知道我怎么偷懒?"
对面的少年忍着笑摇摇头。
"多分段落。一句话提一段,绝不多写一个字。交上去老师一看就恨铁不成钢地说,'郎杰,你小聪明怎么不用在正道上?!'"
沈国栋再也忍不住,嗤地一下就笑出来。
郎杰的经历真的让他很有共鸣。他小学时何尝不是这样,一放假,象开了笼的猴子,每天玩玩玩,玩得昏天黑地,两月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哎呀,明天就要开学!于是匆匆忙忙,通宵赶工,只求完成不求质量。写作文的时候凑字数,滑头的偷懒,形容词一律叠加,'一浪一浪又一浪',被老师又气又笑地念出来,全班哄堂大笑......
童年的糗事让两个人都笑得无比欢畅,小马回过神抓紧机会适时咳嗽一声,"杰哥。"郎杰笑着,扭头望来,"......什么事?"
小马和沈国栋匆匆点个头打过招呼,上前提醒,"......杰哥,时间到了。"
"哦?"郎杰这才隐约想起晚间是有安排的,抬腕看了下时间,确实应该出发了。微一蹙眉,再看向沈国栋时脸上便现出遗憾的神色来。"云起,我晚上有个应酬,得先走了。"边说边站起来,捞起西装,示意小马跟他出去。
沈国栋见状连忙跟着站起,规规矩矩道:"郎哥慢走。小马哥慢走。"
这句话小马听了还不觉什么,只是笑着点下头。但郎杰,本来都走开几步了,听到这句话,却忽然脚步一滞,回了头奇异地看住他。
看到他这个样子沈国栋就愣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站在桌前,双手轻轻按着桌沿,眼神有点无辜的困惑。
几秒之后郎杰脸上重新现出一丝笑意,象是在赞许他的礼貌似的,嗯一声,"早点睡,明天我送你过去。"掉头出去了。
小马跟在后头暗暗咂一下舌。以往郎杰对那些男孩的事是不会亲力亲为的,而且他不能忘记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他们一向叱咤风云的杰哥,竟然陪着骆云起坐在桌前包课本......也许真的会喜欢上他吧?那么纯厚的性子。下楼的时候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带着点试探的意思,"杰哥,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
郎杰嗯一声,似有赞同之意。
这讨人喜欢呢,其实也分两种。第一种他是见得太多了,眼睛特别会看事,嘴巴特别会说话,象抹了蜜似的甜,而骆云起这样的,不见得有多么会为人,只是总是很安静,安分守己,礼数周到。和那种哄起人来花言巧语的人精比起来,他更喜欢他这一种。平平常常的一句'慢走',就给人一种仿佛是送家人出门时的温馨。
他不否认自己对他的确有些喜爱,但是小马这么明显地为骆云起说话,却让他有了一点点不悦和警惕。眼角的余光往后一瞥,他神情似笑非笑,象是刚巧想起似的闲闲道来:"这个骆云起还挺有魅力的,嗯?听说霍家那边何其轩为了他和自己的老板都杠上了呢......小马,我看你也挺喜欢他的,不会哪天也对着我拍桌子吧?"
15
在过了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沈国栋都还能清楚地回想起重返校园的那一天自己那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心情。
那天他起了一个大早--在以往沈国栋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并不是没有早起的经验:天色没亮他哆哆嗦嗦地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星戴月、顶着寒风,倒两班车到城市的那一头去赶早班。那种因为怕冷而缩着脖颈的姿态,为生活奔波的辛劳,现在想起来都还有着淡淡的心酸。
但是那天的早起是不同的。
晴朗夏日的晨曦,阳光还没发挥出它炽热的热度,薄雾、露珠,空气清新。诗人赞美的早上,小鸟和花朵都歌颂的早上,他心情愉悦,深呼吸,感叹生命之美好。
开车送他的仍然是小马,前一晚说要送他的郎杰据说因为应酬时被多灌了几杯,宿醉未醒。
到学校时才九点多钟。因高校开学,附近几条街上的交通明显有些堵塞,再好性能的车子,也只能以蜗牛的速度缓缓前行。
沈国栋侧着头看街景。街上学生打扮的人川流不息,周围店家的生意也一改假期时的冷清,大发学生财。有三两少年嘻嘻哈哈从车旁擦过,互相拍打对方的身体,仿佛很乐的样子。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朝气蓬勃。沈国栋看得目不转睛,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羡慕。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真的回到那种无忧无虑的心态。
有些事经历过一次后,其感受是不同的。他已经被这社会折腾得疲倦了,心态有些苍老了,虽然现在顶着个年轻英俊的皮相、虽然也有重返校园的新鲜和兴奋,但这种兴奋能维持多久?他真的就能象这些学生一样有热情有冲劲,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
花了将近大半个小时,车子终于以蜗行的速度挪到了校门口。
小马要了学生证去查他的宿舍号,沈国栋则守着行李,用一种并不明显的好奇眼光静静地打量着这间将要在此度过三年时光的校园。
这间学校的全称是T城第三高级中学,简称三中。以骆云起的年龄,本应该念高三才对,之所以会成为高一的新生,明面上的原因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休了两年学,暗地里呢,却是因为沈国栋抛开高中课本的时间比骆云起还要长得多,虽然也临时抱佛脚的复习过,但这么短的时间里只怕仍然跟不上进度,所以干脆就决定重新来过。
校园里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青春的脸庞、时尚的衣着,语声、笑声......当然,也不是个个学生都神采飞扬,大部分都有资格为姗拉娜做广告,要不就是脸色青青白白,一看就知道昨晚在网吧奋战了通宵。有些老生穿着学校的制服走来走去,深色、立领,这样的款式倒让沈国栋有些眼馋。他记得以前他也穿过校服,那是快要毕业的时候,教委规定学生必须购置一件,那种运动服的式样,俗不可耐的颜色、低劣的绦纶面料,背后印着学校的名称......没洗几次袖口就破了,偏偏就这么一件衣服,还值五十块钱。
正遥想当年,小马从人群中挤过来,"三号楼,407。"
两人提着行李刚走到二楼小马的手机就响起来。电话是他家的邻居打来的,通知他他妈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跌了一跤,现在人在医院。小马一听就慌了,老年人骨头脆,跌一跤事情可大可小。
沈国栋不等他开口便说:"小马哥你去吧,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
"呃......"到底还是自己的老娘要紧,小马犹豫了一下马上就顺水推舟:"那行!我先过去,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啊。"
沈国栋笑一下,点点头。
他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才能解决的事。他都这么大的人了,完全可以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况且他对小马有种莫名其妙的歉意--这个活生生的小马哥,本应该架着墨镜威风八面跟着郎杰耀武扬威的,可现在,都快要沦为他沈国栋的专职保姆了。
下了两步楼梯小马又匆匆折回来,"对了,这钱你拿着。"从钱包里掏了一叠粉红的钞票塞给他。
"咦?不用了......"沈国栋手忙脚乱地想推辞。"你去医院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拿着!这钱不是我给你的,是杰哥的意思。想买什么就自己买,请同学吃顿饭也好。"
"哦......"这么周到,真让沈国栋无话可说。他握着那钱送了他两步,"小马哥,那今天麻烦你了啊。"
小马回头摆了摆手,转过头就轻轻叹了口气。
骆云起那种真诚的眼神让他有点不好受。
他不好告诉他,郎杰之所以没有出现的真实原因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宿醉,而是为昨晚通宵达旦地和某个男孩进行了某项运动。
老实说,他确实有点喜欢这个骆云起,所以也希望郎杰对他是出于真心的喜欢,哪怕这真心只有一点点,那多多少少也会对他产生一点珍惜的感觉。但从今天这种失约的情况看来,骆云起在郎杰心中的地位似乎也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重要。虽然已经预见了这少年以后会遭遇到什么也对他抱着一定的同情心理,但小马已经不敢再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了--昨天郎杰虽然在说了那句话后便打了个哈哈仿佛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当事者心中却非常清楚地知道那句话还是包含着一定的警告成分。
所以有些事,底下的人还是保持缄默为好。至于那个并不清楚内幕的孩子......唉,自求多福吧。
在这个时候,被他同情着的沈国栋并不清楚小马的内心活动,送走他之后他开始提着行李往四楼爬。
宿舍走廊上到处都是扫出来的垃圾灰尘废纸和方便袋,开学的时候是这样的,无论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都是兵荒马乱一片狼籍。
沈国栋绕过一堆垃圾小山,终于站在了407门前。抬手正想敲门,里面的人就开门出来了,两人打一照面都愣了那么一下。
那男生看到他的行李,先笑起来,"骆云起吧?"
沈国栋连忙堆起笑脸。"对,我是。......你怎么知道?"
那男生笑道:"我们寝室就你没来了。来,快进来。"侧过身子帮他提行李。
"谢谢啊。"
"别客气。我叫熊飞,以后大家就是室友了。互相关照。"
沈国栋笑一下,与他握下手以示友好,"你好。"他对这个室友第一印象不错。这个才好算是新一代的高中生,英伟、热诚、谈吐有致,笑起来也格外爽朗。
"其他人都出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有的话待会我们一起,顺便给你介绍一下环境。"
"好啊。那麻烦你。"沈国栋笑着,抬头打量这间宿舍。
房间已经收拾过,二十平方大小,除了一张公用的书桌,就是四张上下床了,不过其他床位花花绿绿的床单都表示已经有了主人,只有靠门的上铺还空着。
"你习惯睡上铺吗?"熊飞问他,"不然咱俩换。"
"哦,不用不用。我可以的。"沈国栋受宠若惊,婉谢他的好意。他来得最晚,当然失去选择的权利,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他个性随和,上铺下铺对他而言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熊飞对着他笑笑,"那我帮你铺床。"
不管是住校还是参军,原本素不相识的人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一起,都会有个观察和评估的过程。如果确定对方性情爱好都很对路,那自然而然就会走到一块儿。
沈国栋觉得熊飞很乐意助人,熊飞对骆云起的印象也不错。
因为这栋楼住的都是精力过剩的年轻男生,所以男生宿舍最不缺的就是臭袜子、大嗓门、咚咚咚跑来跑去的脚步声,但是骆云起明显不属此类。
他说话斯文,脸上总是带一种谦和的微笑,举止神情都有一种同龄男生不常见的稳重,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虽然刚才交谈不多,但看得出他绝不是那种爱斤斤计较的人,相反,他秉承'吃亏是福'的理念,凡事不会太较真。
--这样的人,会很容易相处。
两人刚把床铺好,其他几个室友就回来了,大家又轮流自我介绍了一遍。
矮矮黑黑的叫蒲荣,高高瘦瘦的是李海川,还有王进一、丁俊坤、江俊杰......沈国栋逐一和他们微笑点头打招呼。
"骆云起,你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不太象。"
"嗯......"沈国栋有些庆幸这问题不是由霍家的人提出来。
他觉得那些编剧在写到借尸还魂的时候总是忽略了口音这个问题。中国各地的方言品种很多,除非象他这种情况--川渝两地相距不远,口音上并无多大区别,也多亏霍家的人对他爱理不理,才没有出现这么明显的破绽。
"你是哪儿人啊?"
沈国栋想了想,决定说实话。"我是重庆的。"
"哇,好地方啊!"王进一一听便露出两只星星眼,"我听说那里遍地美女,解放碑每两根电线杆之间美女数量平均高达五个,而且质量还不低!这是真的吗?"
这种话题最能引起男生兴趣,此话一出,立刻一片哗然。"我靠,真的假的哦?"
"那岂不是男人的天堂?"
"瞧你那色狼样!把口水吸吸。"
沈国栋嗤一下就笑出了声。
这种男生间打打闹闹的气氛很容易就感染了他,对嘛,还是和普通人在一起比较放得开,果然住校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也半真半假地开起玩笑来,"是吧......我们那里春夏之交的时候有样东西特别好卖......"
"什么什么?"
"望远镜啊......"
男生们愣了一下,立刻就回过味来。望远镜拿来干什么?当然是看美女啊!王进一一拍桌子,发下宏伟誓言:"MMD,我决定了!以后大学志愿非重庆不填!"
16
就这样,沈国栋以一个良好的开端拉开了他高中生活的序幕。
至此,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高中生们的嘴里总是不经意间就冒出许许多多闻所未闻的崭新词汇,舌头更象是鹦鹉似的被修剪过。他们不兴说'我'而是说'偶',称'嗯'为'额','酱紫'并不真的是一种紫,把故作纯洁的男女称为'甲醇'--甲醇者,假纯也。这种种新奇的词语和发音都让沈国栋觉得异常的新鲜和有趣。
华丽丽滴甩一个白眼。
华丽丽滴飞了过去。
......
虽然他自始至终也没弄明白甩白眼怎么会和这种一般用来形容衣饰和房间的词语扯上关系并且颇有创意地多了一种小女生般娇憨的延伸,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对此种词汇的迅速学习和吸收。
高中生们眼睛特别闪亮,笑容特别明朗,他们不是没有烦恼,但青春飞扬锋锐,即使有什么不快也会被很快甩开,快乐对他们来说非常的容易,几句没营养的对白、无厘头的搞笑,甚至有时只是因为某人不合时宜地放了一个屁,大家都能笑得前仰后合拍桌捶凳。
也许以成年人的眼光看来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有点无聊和幼稚,可谁也不能打包票说认为他们幼稚的那些人心里一点也没有隐隐的羡慕与渴望。在成年人的社会里金钱不是不能买到欢娱,可是那种少年时无所顾忌简单明快的心态,却是无论如何也买不到的。
完全没有面对霍英治和郎杰时那种巨大的压迫感,相反,在这些高中生面前,沈国栋觉得很轻松,很自在,如鱼得水。
在这里,他的人缘儿是公认的好。
长得帅,女孩子喜欢; 有背景,师长也关心。而除了这些外在条件外,连内在的性格也很完美,居然全无骄矜之气,一点儿不嚣张、不讨嫌。
八十年后出生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点儿以自我为中心,自小爹妈疼着宠着,受不得半分委屈,事事都讲求率性自我。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迫不及待要让世界听到自己的声音,所以有什么说什么,极力表达自己的主张。非得要等到以后出社会撞了墙、碰了壁、吃过亏,周身的棱角慢慢被磨平,渐渐地才会变得圆滑成熟懂得什么叫做沉默是金。
沈国栋比他们幸运,因为他已经过了摸索人际关系这一关,虽然他也实在算不上是八面玲珑的交际人才,但若和这些高中生们比起来,到底那十来年社会经验没有白混,就凭这一点,他就已经领先在起跑线上。
--他知道什么叫忍让,也知道什么叫收敛,晓得倾听比说话重要,对每一个人都态度谦和。就算是开玩笑也很有分寸,绝不会做过火让人下不来台的事,该掏钱的时候大方掏钱,能吃亏的时候默默吃亏。
你看,这简直就是内外双修秀外慧中,这样的人凭什么人缘不好呢?
所以沈国栋对目前这种状况很满意。
现在他的生活变得比较有朝气,感觉日子也较以前有意义:上课,课余和同学打球,痛快淋漓地出一身汗后洗个澡,晚间躺在床上窃笑着听室友们天南地北吹牛聊天--现在的学生比起他们那一代视野要开阔得多,话题也更丰富,但不变的是一颗万年发春的心,说到东瀛AV女优,一个比一个滔滔不绝见识广博。
听着听着他来了灵感,第二天很得意的写一小纸条与众传阅:
由欧姆定律V=IR 两边乘上常量A
得出AV=AIR
......
......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
后来这句话在校内流传深远,班上至少有大半男生用此作了自己QQ上的个性签名。而王进一等人更是大呼走了眼:想不到啊想不到,在他们身边竟隐藏着如此一位闷骚......
快乐的时光似乎总是特别易过,一晃眼,已到了国庆前夕--老传统的运动会要开始了。
鉴于本班阴盛阳衰且女生体力明显劣于男生的事实,班主任不得不提前两天全班动员,大声疾呼希望男生们众志成城,大力发挥其主观能动性,积极主动地选报参赛项目为本班荣誉争光。
别人听到这段话作何感想沈国栋不知道,反正他是从听到'校运会'三个字开始就心潮澎湃了。
青春啊......热血啊......汗水啊......
也难怪,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参加过体育赛事了,所以热情高涨也是可以理解的。
班上二十九个男生全员参战,骆云起身高腿长占了优势,加上每天早上坚持慢跑,因此毫无悬念地被钦点为重点参赛对象,不但是篮球队的队员,更被光荣地委以一千五和五千米长跑项目的重任。
于是一连数日沈国栋的日程骤然紧凑起来,不但要如常上课,还要作赛前准备练习,练完跑步练篮球,腰酸腿软,饭量大增,晚间洗完脚往床上一倒几乎连一点过渡都没有就可以马上进入梦乡。
人,知道自己处在一个重要位置上的时候比较能感受到其生存的意义,沈国栋虽然也清楚地知道少了他地球也不会停止转动,但这种忙忙碌碌的生活却仍然让他非常留恋,每天扑来扑去,乐在其中。
一周之后,喧天鼓乐声中,校运会开幕了。
播音员用高音喇叭激情广播:"金秋送爽,万谷飘香,在这丰收的季节里,我们第三中学全体师生,满怀喜悦的心情,以精神饱满的姿态,欢聚一堂,隆重举办200*年秋季运动会......"
"高一(1)班,超出一般!"这两句打油诗似的入场口号在班上提出来的时候沈国栋差点笑绝,不过别说,临到头了几十个服装整齐的年轻学生排着方队象打了鸡血针似的齐声吼出来还确实有种凛凛的气势。当然,后来残酷的事实也证明了,口号的响亮程度与实力无关,就好象球迷们在主场叫'雄起雄起'叫得再起劲中国足球也照样阳痿一样。
三天的赛事进行下来,沈国栋所在的高一(1)班其战果并没有象他们叫喊的那样'超出一般'。事实是上是很一般,非常一般。
三中是个以分数来划分学生的学校,1班是重点班(骆云起是郎杰介绍来的,算是开了个后门),虽然学校总是宣称要让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尖子生们重分而轻体却仿佛已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运动会上拿不到名次有什么关系,考场上才见真章!再说学生们年年参加运动会,早就不觉得吸引。对他们来说,这种可以让他们暂时脱离课堂的活动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秋游,每天买各种各样的零食到赛场,不用做作业,完了还可以去网吧上上网。
所以呀,上到老师,下到学生,面对着惨败的零纪录人人都象没事人似的,该吃吃嘛,该玩玩嘛,口号为'体育运动,重在参与'!
一晃就到了最后一天。今天的赛程结束后马上会举行闭幕式,接着便是七天的国庆长假。
长假是个什么概念?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睡懒觉、无所事事、旅游、通宵上网或是牌桌上奋战......
眼看时针已指向下午一点,赛场上马上就要进行最后一项赛事,不止学生们明显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连主席台上几位校领导都仿佛有点坐不住似的,频频挪动屁股。
"哎哎哎,五千米就要开始了啊。待会儿骆云起跑过来的时候大家加油的声音要大一点!"负责组织啦啦队的同学这么一扎呼,多少唤回点大家的注意力。
"知道了!"
只听一声枪响,二十多个精壮大小伙子象被鞭子赶着似的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刚开始的时候运动员之间差距不明显,黑鸦鸦的一群也不知道谁是谁,跑了两圈渐渐拉开距离,沈国栋穿了件蓝色的小背心,后背上贴着张白色的'11',
小腰板挺得笔直,象头羚羊似的跑在中间偏前的位置。
毕竟是最后一个项目了,再加上高音喇叭又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那雄壮激昂的曲调刺激出同学们一点回光返照式的热情,每当他一跑过看台下大家就握了矿泉水空瓶子梆梆地敲出整齐的节奏:"骆云起,加--油!骆云起,加--油!"以壮声威。
刚开始的几圈沈国栋听了还有余睱视线往上溜一溜,回应似的笑一笑。但渐渐地就不行了。
五千米啊,二十多圈!你当是吃萝卜那么轻松吗!
他的体力在逐渐流失,场上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渐渐有点听不到了,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来,双腿更酸得厉害,象绑了只沙袋似的那么沉重。他一圈一圈的跑着,原本心头还有数晓得自己跑了多少圈,但慢慢地便混乱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超过了几个人跑到了第几名的位置。
他竭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正前方,坚持了一圈又一圈。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要拼搏、奋斗的心情了。在以前,当他的身份还是沈国栋的时候,对于任何需要去'争'的活动都显得很没辙,甚至于连带的听到别人叫他争取什么都会觉得很是头大。与其说他高尚具有与世无争的美德,倒不如说他的身体和心理都处于一种亚健康状态,这种状态令他觉得人生无趣,是以才会对任何事都提不起什么劲儿。
可是现在,或许是拜这个年轻的身体所赐,奔跑在这长长的跑道上,沈国栋有一种未来充满了希望而他正全力朝此奔去的感觉。他虚度了前半生,死的时候竟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回忆。现在他不会重蹈覆辙了,他要努力创造他新的青春回忆。
熊飞抱着他的衣服,拿着矿泉水在起跑线附近陪跑,顺便加油打气。"坚持啊!最后两圈了!"
沈国栋振奋了一下,调整状态。那种少年人才有的热血让他忽然间就豪情满怀起来,他想:MD,人生能有几回搏啊,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终点线上,熊飞盯着那突然加快了速度咬牙切齿向他飞奔而来的人影神经质地握紧了拳头,"快!快!快!......"随着那道发挥到极限跌撞着扑过来的身影,高一(1)班终于实现了零的突破......
沈国栋双臂往熊飞身上一挂,身子就象下了锅的面条开始往下滑,热汗虚汗一起流。熊飞一边费力地撑起他身子,一边笑着嗳嗳地叫他:"你别往地上坐啊,来,起来,喝口水,我陪你慢跑一段。"说着不由分说半拖半抱非要把他拽起来。
沈国栋哪还有慢跑的力气,软绵绵地赖在地上两眼直翻白,灌了好几口水、缓了好一会气才慢慢匀了,眼前也渐渐亮堂起来,还没开口说句话,寝室里几个交情好的哥们儿已经连蹦带跳地都从看台上冲了下来:"行啊哥们儿!大功臣!咱班差点就完败了!"
"晚上给你庆功!避风塘夜宴一次!"一边嚷嚷一边往他身上扑。
少年人对生命充满热忱,也不吝于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热情和亲近,所以同学间勾肩搭背是家常便饭,沈国栋刚进校的时候对此颇有些不惯,但现在一则身上没力,二则入乡随俗,三呢,确实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兴奋,所以也就笑着接受熊抱,几个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正嬉笑间,忽听不远处慢悠悠一声呼唤:"云起。"
这声音不大不小,偏偏几个人都听得很清楚。沈国栋脸上笑意还没散,应声望去,只见郎杰站在一颗树下,揣着双手,正笑咪咪地看着他。
17
沈国栋对郎杰毫无预兆地出现明显地怔仲了一下,但只有短短一霎,便拨开人群笑着迎了上去:"郎哥?......你怎么会来?"
"出席闭幕式,顺便看你比赛......"郎杰一边带笑说着话,一边用一种满含深意的眼光暗暗打量他。
因还没从刚才那种热闹气氛中完全脱离出来,沈国栋脸上不是郎杰印象中那种不太放得开的拘谨微笑,而是很明朗的笑容。运动型的背心短裤,让他裸露出大半肌肤,不知是汗珠还是刚才喝水时不小心流下的水珠,亮晶晶地点缀在被阳光晒过的健康肤色上,缓慢地延着他长长的颈子一路滑下,居然很有一种煽情的味道。郎杰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风景,片言只语间,视线便不怀好意地顺着那水珠下移,直到没入领口看不到了才遗憾地收回目光,接着说下半句:"跑得不错,恭喜你啊,第一名。"
沈国栋并没有发现对方目光中那种暗暗的暧昧和轻佻,他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郎杰眼睛微微一眯。
他比较熟悉那些常在夜店出入的男孩子。他们都有秀丽的容颜、细软的腰肢,适当的修饰,便有了十分颜色。灯红酒绿掩映下,象盛放在暗夜中的花,有种堕落的妖娆。
不过,那样的人也只适合出现在夜晚。烟、酒、频繁的性生活、不正常的作息方式,这种种因素都把他们的身子掏得虚了。所以白天他们的精神面貌不佳,神情总是懒洋洋,皮肤呈一定的疲态,充足的光线下,眼神好点的人可以发现他们脸上有浅浅的细微纹路。
以前的骆云起生活较为颓废,说不定也曾是夜行生物中的一员。不过,现在的他是不一样的。
现在的他生活规律、营养均衡,是以皮肤紧绷光滑;每天坚持运动,肌肉也锻炼得更为柔韧结实。如果能凌驾于这具身体之上......郎杰不动声色地评估一番,以他阅人无数的经验可以作出肯定:现在的骆云起干起来一定会很爽,其美味程度会超过他以往任何一任床伴。
说了这么多,其实在郎杰脑海中只是闪念之间。而这念头一起便很难再加控制。他已经从骆云起那里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现在,他迫不及待,想要从他身上获取绝佳的生理上的满足了。
心念一动他就笑着说了这句话:"闭幕式完了一起回去吧。明天不是就开始放假了么,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庆祝一下。"
"呃?"这突如其来的提议让沈国栋意外地顿了顿。"可是......晚上我已经有安排了。"
沈国栋并没有撒谎。长假来临,学生们都憋足了劲要狠狠地玩,寝室里的几个人也一早约好去附近的香炉山玩几天,明早八点钟的车,路上五小时的车程可以供他们打个盹睡会儿觉,因为今晚他们决定吃饭喝酒上网玩通宵。
听他委婉地说完情况,郎杰快速在心头盘算了一下:香炉山是个度假圣地,可玩的东西本来就很多,再加上一干同学一起疯,那更没个够。骆云起这一去,至少也得在那里待上......三天?
三天。他不认为自己在起了那种念头之后还能保持那么好的耐心。他本来就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个性,只要动了念,立刻、马上,就想要兑现。
想了想,郎杰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吃个饭都没空吗?"他看着沈国栋的眼睛,神情颇为自嘲:"看来我面子不够大呢,骆少爷都不肯赏脸......"
这罪名可大可小。沈国栋吓一跳,连忙否认:"不是不是......"
此刻若是别的孩子处在他这个位置,亲近点的会对郎杰吐个舌头、撒撒娇;疏远点的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笑一下。而不管是以上哪种反应,都不会把郎杰这种半真半假的抱怨当回事。可是沈国栋却偏偏是个成年人。
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当然知道'面子'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东西。也很清楚'不给面子'这种罪名严重起来足可以让亲兄弟为之翻脸。他到这里念书,很承郎杰一些情,若是为了这种小事得罪了他,那就不好了。
考虑到这些因素,权衡轻重,沈国栋立刻就做出了决定。"那,郎哥,待会儿我跟同学说一声。"
"嗯。"这种被别人放在首位来考虑的情形才是郎杰最为习惯的。他满意地点点头,露出笑容。"闭幕式完了到大门那儿来,车子在那里等。"
沈国栋应了一声。
转身走向主席台的时候,大概是骆云起过去说了晚上去不了了,郎杰清楚地听到身后那些男生都发出了惊诧的'咦'声,"说好了的......"
"那没办法啊......"骆云起的声音不象一般男生变声期时那种鸭子叫,而是既清且低,"顶多我吃完饭再来找你们......"
听到这句话,郎杰脸上忍不住现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今晚,一定会有个很难忘的夜晚,嗯。A507色时荒外透天:)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刚才那个人是郎杰吧?"上厕所的时候,熊飞瞅了个空子悄悄问他。
"嗯?"沈国栋怔了怔,'哦'一声,点点头,"是啊。......你认识他?"
"三天两头就在电视上露面,当然认识了。"熊飞看看他,带一点试探的语气:"你呢?你怎么认识他的?我看你们好象很熟的样子。"
"也不是很熟,只不过他跟我家合作做生意,然后我到这儿来念书,承他帮了不少忙。"
"哦--"熊飞拉长音调。
王进一听到郎杰的名字,拉上裤链就搭上两人肩来:"哎,我有个关于郎杰的内幕消息,你们要不要听?"
"我说你洗手了没有?"熊飞皱着眉,翘着小手指嫌弃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拎开。
王进一不以为意,在裤腿上随意搓了那么两下,继续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说啊,那个郎杰,他不是本地人耶。他其实--"说到此处,故意用了一种咏叹般的感性语调:"来自背-背-山......"
那两人愣了一下,不约而同都被他搞怪的样子逗得一下子笑起来,沈国栋又是好笑又觉吃惊,忍不住骂了声'靠':"你听谁说的啊?!"
王进一毫无背后说人是非的羞愧感,理直气壮地道:"我老爸。"
王进一的爸爸是城建的局长,处在这个位置上就难免成为众多公司老总竞相拉拢的对象。请吃请喝请泡桑拿,声色场所去得多了,人就不容易把持得住,偏偏王进一的妈妈娘家后台颇硬,性子刁泼,听到风言风语,立刻后院起火。
王局长惧内已成习惯,做小俯低了好几天但却毫无起色。那晚夫人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阴风飒爽、冷若冰霜,王局长在一旁递茶递水大献殷勤。这时刚好电视上播出采访郎杰的节目,王局长立刻灵机一动,用一种很讨好很狗腿的语气说:"老婆,你别看这家伙人模狗样的,其实啊,......"
女人都爱听八卦,尤爱这种内幕消息。
局长夫人虽没吭声,但眼珠微微往他脸上一错,无疑已是一个在注意倾听的信号。王局长接收到这种鼓励他说下去的暗示,知道缓和有望,当下就滔滔不绝把郎杰揭了个底朝天--当然,他自己寻花问柳的具体情形是绝对不会说的。眼看夫人眼神越来越感兴趣,王局长也就越说越是口沫横飞,最后,他用一种叛徒向皇军投诚时用的谄媚语气和尽忠眼神来表达自己的严正立场:"他还叫我也玩,说现在玩男孩子是种时尚......老婆,我很坚决地拒绝了。"
......
所以说,大人要说私房话的时候最好还是要注意一下孩子是不是在附近。
且说闭幕式结束后,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来。沈国栋夹杂在人流中走出校门,正站着用视线搜索郎杰的车子,"云起,这里!"附近一辆黑色的奔驰打开了车门,郎杰坐在后座弯身向他招手。
郎杰的背景不是很清白,在商场上又以狠辣著称,他自己也知道树敌颇多,所以为保险起见,出行都尽量少用招摇的名车而是用那些不起眼的车型,也从不固定使用哪一辆。沈国栋不知其中究里,倒是一看到他,想起那句搞笑的'背背山',不觉笑起来,"......郎哥。"坐进车去。
郎杰看他背着个小旅行包,接过来掂了掂,问道:"装的什么?"
"哦,这几天要出去玩,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郎杰笑笑,顺手就把包放到旁边--他想,这些衣服骆云起会派上用场的,只是,一定不会是在旅行的路上。
对于郎杰的险恶用心,沈国栋自然一无所知。但他在说话间也有很含蓄地打量这个男人。
所谓的内幕消息,通常都有真有假。他其实并不能肯定王进一说的就一定是事实。郎杰从五官到气质,从身高到谈吐,都是十足的大男人,从他身上他完全看不出一点有喜好同性的迹象。他真的来自断背山?
再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沈国栋对于同性恋并没有一般人非常深切的厌恶感,相反,他对任何弱势群体都抱着一种慈悲的心理。在正统的社会里,任何独立特行不肯随社会大流的生活方式都会活得很辛苦,他同情这些人。
当然,出于人的自我保护本能,他对自己的安全也曾暗暗打鼓。但是他只考虑了三秒种就觉得郎杰会觊觎他屁股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且不说这么想有往脸上自我贴金的嫌疑,试问郎杰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单说一个三中,有多少风华正茂的男生?如果郎杰真的色欲薰心到是个男的就随便出手爆出丑闻,那怎么可能至今还稳坐在校董的位置上?从这一点来说,沈国栋相信郎杰有足够的理智。
再从本身条件来看:骆云起身上又没镶钻,难道还就盯上他了不成?到底他还有个霍家的背景,郎杰如果够聪明就绝对不会打他的主意......好吧,就算要打他主意,他过来这边都快两个月了,怎么也应该有点蛛丝马迹才对。可是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对方曾流露过那方面的意思。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他就觉得自己想法实在太多了一点。
18
晚上吃的是川菜。只是地点并不是预想中华贵幽静的高档酒楼,出乎沈国栋意料的,竟是那种环境嘈杂的路边大排档。
门面有点小,但生意却异常火爆。他们来得不算晚,门前的空地上临时支撑起来的桌子却已经坐得差不多了,喝酒划拳的、聊天说笑的,人声鼎沸。
大师傅脖子上搭了块毛巾,在灶台前挥汗如雨地炒菜。嗤啦一声,油烟升起,一股油酥豆瓣的浓郁香味顿时四下弥漫开来。
沈国栋一闻到这味道,忍不住就连连吸气,"好香!"
久违的正宗郫县豆瓣......
"我没发迹前,最喜欢来这里吃饭。"郎杰嘴角含笑,找了张桌子叫他坐下,一边倒水涮杯子,一边仿佛不经意地:"老板是四川人,材料也都是特意从四川那边运过来的,口味很地道哦,好些大酒店都比不上......待会儿你要多吃一点。"
"哦!"沈国栋心中一动,顿时生出些感激来。
他过来这边最不习惯的就是饮食,做梦都在怀念回锅肉和炸酱面。郎杰竟能细心地察觉到这一点,甚至还肯纡尊降贵地带他到这种路边小店来吃家乡菜,实在让他不能不感动。
其实,他如果知道郎杰会带他到这边的真正意图的话,那他就绝不会这么感动了。
郎杰会选择在这里用餐那是动了脑筋的:大酒楼的雅室,私密性是够了,但那种场合太高档太幽雅,人会束手束脚,不容易放得开。而这种路边小店,打赤膊者,有之;高声喧闹者,有之。大庭广众,人会比较有安全感,神经松驰了,灌酒也就比较容易。
点了几个招牌菜,斜挎着绶带的促销小姐笑盈盈地过来了。"先生要几打啤酒?"
促销小姐的话问得极有技巧。她不问你'要不要',而是直接问你'要几打',很自然地就限制了你的选择范围。郎杰是商场上打滚的人,这种小心机见识得太多了,只是促销小姐的问话正中他下怀,他很乐意地接招,微笑着,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沈国栋,"先来半打?"
两个男人喝半打啤酒,无论如何这都不能算是一个很夸张的数字,沈国栋笑着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很快地,酒上来了,菜也上来了。
郎杰不忙动筷,笑眯眯地,先一人倒了一杯,然后向着沈国栋举起了杯子。
"云起,我们头一次一块儿喝酒,来,我先跟你喝三杯。"
沈国栋一看这架式就知道郎杰是要考他酒品了,也知道这三杯有来头。果然,郎杰接下来就说:"第一杯,算是迟来的接风酒。嗳,晚是晚了一点,但这酒还是要喝的。"说完,一口饮干了,亮了亮杯底。
沈国栋没有理由不喝。
看他乖乖捧着杯子仰头咕咚咕咚喝酒的样子,郎杰难为人察知地暗暗微笑了一下。很好,喝得这么干脆,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会躲酒耍赖的滑头。这种人如果被人存心灌酒的话,十有八九都是躲不过的。
"第二杯呢,算是给你道个歉。"
看着对方脸上不解的神色,郎杰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起来。他慢悠悠把酒注满。"我答应了齐总要好好照顾你。不过,前些时实在是太忙了,也没陪你到处走走看看,没尽到地主之谊,惭愧!所以......"他省略以下若干词句,只诚恳地看了他一眼,一副'千言万语,尽在杯酒中'的样子,在沈国栋不知所措的'咦?郎哥言重了......'中豪爽地一仰头,饮干了杯中酒。
他话说得漂亮,酒更喝得干脆,沈国栋更没有理由不喝。于是,第二杯酒也下了肚。
"这第三杯,才是祝贺你今天获得冠军。"
这句话从郎杰嘴里一说出来,沈国栋就忍不住笑了。他不太好意思地搔一下头,"郎哥,别取笑我了。"
一个校运会的冠军而已。如果是同学之间这样祝贺会觉得很正常,但同样的话由郎杰这么慎重其事地说出来,感觉这一点点成就就有点上不了台面。
"哎,怎么是取笑呢?郎哥可是很诚心在祝贺你的。"郎杰主动碰了一下他的杯,"来来,喝酒。"
三杯饮过,郎杰知道该歇一下了。
劝酒是一门艺术,要迂回而上。死皮白赤地一昧强灌,那落了下乘,也容易招至对方的警惕和反感,所以他握了筷子就开始给他挟菜,"来,尝尝这个爆炒腰花。"
沈国栋忙不迭道:"郎哥,我自己来,自己来。"
郎杰微微笑一下,并没有真的让他自己来,反而又给他多挟了几箸,轻描淡写道:"你可别和郎哥客气啊。"
沈国栋难为情地笑笑,吃了口菜,却并没有集中精神品尝菜的味道,心中微微有点犹豫。
和熊飞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顾虑,他们简单,他也就简单。但和郎杰在一起,无形之中他的思维模式就会变回到成年人,而成年人的思维模式此刻正在提醒他:以社交礼节来说,眼下这种场合,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向郎杰敬杯酒说上几句好话的。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有一定难度的动作。有些人,即使面对初识的人也能让感性的语言象水一样从他们嘴里流出来,动听的言辞、诚恳的表情,仿佛已将对方视为生平惟一知己恨不得就这么刎颈相交。--而沈国栋永远都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他的感情是含蓄的,同时,也羞于这么明显露骨地讨好别人。
自然了,这样的个性,在旁人看来,就是木讷、内向、不会为人处事。
沈国栋自己也明白,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有些话你不说出来,别人是不会知道的。所以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定了决心,在心中反复默念了几遍组织好的词句,又主动取过酒瓶,将两人的酒杯慢慢斟满。然后,他终于捧起杯子,鼓起勇气,望向郎杰。
"郎哥......"只叫了这一声,耳根就微微有点发起热来。
郎杰觉得有点意思。
敢情这小家伙是要向他敬酒?而且好象......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带一点鼓励的神色笑看着他。
沈国栋有点紧张,"那个......这段时间,麻烦郎哥的地方太多了......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说完,也不等郎杰的反应,举了举杯子便把酒干了。
郎杰微笑着看着他。
果然和以前那些都不一样呢。虽然也知道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到底还是不能圆滑自如,场面话竟说得干巴巴的,实在不能取悦于听者。
--不过,不知怎的,他也并不希望骆云起会有玲珑手腕巧言伶俐的一天。其实他硬着头皮敬酒的样子也很动人啊,手微微地抖,耳根子涨得通红......郎杰轻轻一笑,仰头干了那杯酒。
完成了给郎杰敬酒的艰巨任务,沈国栋感觉就象是闯过了什么难关,搁下杯子,放松地吁一口气。郎杰只装作没看到他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细微神情,一边笑着倒酒,一边就势扯开了话题。
说起来沈国栋两世为人,但其实生活圈子相当地窄。而郎杰却不同。
郎杰念书念不出名堂,十几岁就跟着别人跑长途货车走南闯北,经历过不少事,现在刻意把当年跑车的经历挑挑拣拣地拿些出来做佐酒的谈资:怎么怎么被吸毒的粉客故意撞上来讹诈啦、怎么怎么在公路上遇到女人搭车一上来却原来是要和他们做皮肉生意啦、又怎么怎么跑云贵一带听闻穷山恶水出刁民,于是藏刀于驾驶座下,果然半夜和当地的抢匪拼刀子啦......他口才本就不错,这些又都是他亲身经历,说起来更是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人,都只有一张嘴巴。既然用来说话了,自然就没空去喝酒。
而沈国栋,这么真实的惊险故事,让他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吃,不知不觉中,那酒就有大半进了他的肚子。
郎杰适时地打住话头作势倒酒,一握酒瓶,瓶中只有小半瓶液体晃呀晃......"小姐,啤酒再来半扎!"
沈国栋没有提出异议,他此刻除了肚子有点涨之外还没有什么别的症状,也就是说还有继续喝的余地。而且他看得出郎杰兴致颇高,不仅笑容满面,谈兴也正浓,他再怎么也不能扫了他的兴。
天色渐渐黑下去,华灯初上。马路上车水马龙,四周食客笑语喧哗。
天气热,吃的又是以麻辣著称的川菜,郎杰已经脱了西装,扯了领带,袖子高高卷起。他额头鼻翼都泛着油光,现在的他距离平素那种企业精英的形象已经有了很大的偏差,倒是更接近于沈国栋熟悉的市井平民的模样。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这样的郎杰,都让沈国栋倍感亲切和放松,仿佛回到了以往和三五好友喝夜啤的时候。
时间慢慢过去,酒瓶一瓶一瓶地空了。他们换了一轮热菜,也分别上过厕所。等郎杰第四次举手叫酒的时候沈国栋终于觉得有些不妥了。
其实他直到此刻也没有对郎杰起过任何怀疑--人的戒心通常是针对不认识的陌生人,象郎杰这样的'熟人',好好的他怎么会对他产生防范心理?
所以,现在他之所以觉得不妥,是因为他感觉到骆云起这个身体已经给了他一个'已到底限'的信号。
坐着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上厕所时一起身,顿时眼前就恍了那么一下。他知道要适可而止了,眼看郎杰又殷勤地把瓶口凑了过来,沈国栋连忙张开手掌挡住杯口,讨饶似地说:"郎哥......我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
"哦?"郎杰在他脸上盯了几眼,象在确定他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确实,沈国栋的脸上已有几分酡红之色,但,还不够,他说话还比较有条理,眼睛也还对得准焦距,这与郎杰想要的效果还差着一段距离。
郎杰笑了笑,温和而坚持地拿开他的手,"郎哥很久没象今天这么高兴过了......云起,反正明天你不用上学,陪郎哥痛痛快快喝一场!"
沈国栋哭笑不得。"那个,郎哥......待会儿我还有事......"
"嗯?什么事?"
沈国栋张了张嘴,哑了。
如果直接告诉他和同学有约,那等于是证实了同学远比他来得重要,那岂不又是不给他面子的一个明证?
郎杰看出他有难言之处,二话不说,转头又叫小姐上了半扎,然后,金刀大马地往那些酒放沈国栋面前一放,"喝完这几瓶我们就散场!"他仿佛觉得自己还很体贴很退让,问:"怎么样?郎哥够意思了吧?"
沈国栋无语看了他一会,只得一横心,硬着头皮道:"好......"希望这个身体能支持到最后......
离开的时候,沈国栋终于如郎杰所愿地醉了。
他哪里是郎杰的对手,既不会躲酒耍赖,又不会花言巧语地讨饶,被对方软硬兼施一杯杯地灌下去,虽然还不至于露出那种夸张的醉态,但走路已经明显是深一脚浅一脚,上车时更一个踉跄,差点撞在门上。
郎杰及时地拉了他一把,哈哈地笑,"云起,你酒量不怎么样嘛。"
沈国栋虚弱地笑一下,只觉得头有些昏。
车厢里的环境特别舒适。南方九月的天气气温还很高,乍钻进开着冷气的轿车里,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得想要叹气。
郎杰吩咐开车,特意叫司机开慢一点。缓慢平稳的车速有催眠作用,沈国栋本来眼皮就有些重,此刻绯红的脸贴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那倦意一点点地涌上来。虽然也隐隐约好象听到郎杰在说什么,也知道这么睡去仿佛有些失礼,但一双眼睛就是好象被缝住了似的,怎么睁也睁不开了。
19
拍电影的人有个专业术语叫作暗场。譬如男女主角热吻、爱抚、衣衫半褪、倒向大床......镜头渐渐拉远,只隐约可见床上缠绵的两人,屏幕渐渐黑下去......后来沈国栋想,如果人生也能象这样,不好的事情都用暗场掩过,那要省掉多少直面惨淡时遭遇的难堪、惊怖、痛苦和煎熬啊。
喝过酒的人仿佛都特别好睡,刚开始的时候,他整个意识都沉浸在深深的黑暗里,简直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如果不是终于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张带着热气的嘴巴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到处亲的话,他也许会就这么一直睡到天亮。
涩涩的眼皮仍然黏得睁不开,混乱的时空感让他朦朦胧胧地以为自己是躺在家里的沙发上,而财财正在热情地表达它对他衷心的爱戴。他抗拒地躲避,左右晃一下头,想抬手把它推开,但手却软绵绵地抬不起来,只能皱着眉头含糊地嘟囔:"臭狗财......"又拿口水给他洗脸了......
困得厉害。
实在是懒得再和狗狗计较,驼鸟地把头埋到枕头里。可是今天财财好似特别有激情,不但不依不饶地撵上来亲吻,甚至还不容他躲避似的用强有力的爪子把他的脸扭了回来,又热又湿的舌头裹着一股熏人的酒气趁势伸到他嘴里大力翻搅,沈国栋又热又难受,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更让他几乎晕厥,他微弱地挣扎起来。
那股酒气紧紧缠着他,耳根、脖子、胸前、腰......接近噬咬的动作一路往下,过多的酒精让神经的反应迟钝,并不觉得有多疼,只是那种无休止的骚扰实在让他忍无可忍。
费力地睁开一线眼帘抬头去看,埋在自己腰间的是颗黑鸦鸦的头颅。起初这画面的冲击力还没有传达到大脑,迷迷糊糊地看了几秒,眼睛越睁越大,神智也越来越清楚,忽然间他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猛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把郎杰从身上掀了下去。
郎杰正在情热,猝不及防,若不是那床够大,险些一头栽到地上。等他狼狈地爬起来时,沈国栋已经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翻下了床。也不知道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还是惊吓过甚,他两条腿却着实抖得厉害,虽然扶了墙还能勉强站着,但身子也是哆嗦着的。
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酒意完全给吓醒了,本来还觉得很热,但此刻却满手满身都是冷汗。他睁大眼盯着郎杰,又急又慌,连声音都颤抖起来:"郎哥......你认错人了......我、我是骆云起......"
他还抱着一种对方是酒后乱性一时认人不清的侥幸心理,期望能这样唤回郎杰的理智,但郎杰的反应却是嗤地笑了一下。
他也不急着过来,叉着腿衣襟半敞跪坐在床上,这样的姿势让他下身支起的小帐篷极其明显,看着沈国栋惊吓得语无伦次的样子,他镇定撸了一下头发,抬起头来,神情似笑非笑。
沈国栋微张着嘴,有点反应不过来。
郎杰这个样子让他感觉非常非常地陌生,邪气毕露。明明吃晚饭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明明一直都是一副很照顾他的样子......太强烈的反差让他怀疑这不是真的,他又有点糊涂了,不晓得此刻倒底是在做梦还是现实,看看朗杰,又看了看四周,好象想找出什么破绽来,那恍惚迷茫的模样看得郎杰蓦然喉头一紧,下身涨得隐隐作痛。他有些按捺不住,咽了口口水,嗄声道:"云起,你过来。"
那五个字里包含着的强烈欲望象一把冷硬的大锤,猛然敲破了沈国栋寄望于'是做梦'的幻想。他看着他,眼神里慢慢透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电光火石间沈国栋忽然惊怖地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片段:
一个农村的三口之家到城里打工,父母辗转托人把儿子介绍到某酒楼,包吃包住条件优厚,孰料两天后那十五岁的少年一大早跑回来,劈头扔给母亲一条带了血的裤子什么话也不肯说。做母亲的吓了一跳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最后悄悄问了帮佣的那家主人,对方一句'你儿子不是被人害了吧'那农村妇女才晓得原来这世界上男人也可以成为被强暴的受害者......
沈国栋机伶伶打一个冷噤。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紧急关头化解危机拯救自身的急智,遇到这种事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只能慌乱地去看门窗想找一条逃脱的路。欲火高涨的男人显然失却了耐心,猛地一下站起来,沈国栋惊慌地,一句'我不是--''同性恋'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郎杰身高腿长的,已经几步跨近,粗鲁地来拉他了。
沈国栋本能地竭力反抗着。
身为男人遭遇到这种事本身就让他觉得非常的羞耻,如果再象女人那样高叫救命,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很软弱很没用。他并不擅长与人动手,但在这个时候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与郎杰无声地扭打。
灯光把两人纠缠的影子歪曲着投在壁上,屋子里只听得到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沉闷地扭打声。郎杰觉得全身的热血都要烧起来了。
俗话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虽然成功地灌了骆云起不少的酒,但自己也喝得有了几分酒意。燃烧的酒精、高涨的性欲、贴身的搏斗,这些都让郎杰血脉贲张。以往和别人上床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他还从来没有强过哪一个。可是今天,这种暴力的性爱前奏让他觉得特别带劲,下身叫嚣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骆云起身上疯狂发泄。
沈国栋被他按在了墙上,两个手腕被用力攥着提高在头顶,不利的局面让他也急红了眼,突然一头撞到郎杰脸上,郎杰啊了一声,手上顿时失了力。
沈国栋同样被撞得头晕眼花,但也知道机不可失,推了他一把跌跌撞撞地便想跑。郎杰的火气嗖嗖嗖地往上飙,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只是把这场搏斗当作激情前奏的话,那此刻内心深处却完全动了真怒,"我日!"他大怒着骂了一句脏话,一个箭步追上去拉转了沈国栋,一拳就打在他肚子上。
一个大男人,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一百五十二斤,出手狠、拳头硬,这样力道毫无保留的一拳打在柔软的肚子上,你说会是什么感觉。
沈国栋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身子一弯,顿时就象只虾米似的踡了下去。
郎杰火烧火燎提了他往床上一扔,一只脚半跪上去就去扯他的裤子。
沈国栋疼痛中也还在徒劳无功地挣扎,郎杰毛了。
男人办事的时候显露的才是他的本性,平日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那只不过是他面对大众时的一种包装和假相。此刻他急于发泄,偏偏这人又如此不肯合作,怎么办?一个字:打!握了拳头专拣沈国栋软肋处下手,狠狠几拳下去,底下那人身子就面条似的软了,郎杰还不放心,骂骂咧咧将他双手往后一扭,解了皮带牢牢绑住。
这是沈国栋人生中最难熬最漫长的一夜,也是最难堪最混乱的一夜。
郎杰撞进来的那一瞬间,即使隐忍含蓄如他,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惨叫。
这叫声显然大大取悦了郎杰。少年又紧又热的内部,遇袭时肌肉本能地紧缩痉挛和颤抖,都让他觉得倍加刺激。这骆云起可真他妈是个宝啊,夹得他都快要断了,偏偏痛中又带着无比爽利......他急切地伸手把沈国栋的腰一捞,提高他臀部就开始往里撞。因太紧太干的缘故,内壁擦得郎杰一阵生疼,"......妈的!"只得又拔出来,匆匆在手上吐了几口唾沫,胡乱揉了几揉。再送进去时耐住性子慢慢抽了几抽,渐渐游刃有余,郎杰这才得了趣,呼哧呼哧地喘气,动作渐渐放开,渐渐狂野,到得后来,眼睛血红着越发大开大阖,长抽狠送,简直象要把沈国栋往死里干似的疯狂律动起来。
西方人说,真正的性其实与爱恋无关。它应该血腥、残酷、激情、野蛮,象战争,象斗牛,而高潮与死亡仅有一线之隔。
郎杰也许并没听过这句话,但他却用身体亲身领略了其中的真谛。
最后爆发的激流,全都火辣辣地射在了沈国栋体内,这一场火郎杰泄得神清气爽。很久没试过这么爽快地打一炮了,他无比满足地从他身上翻下来,仰面平躺着闭了眼喘气休息。
歇了一会儿,郎杰伸手点了枝烟,深吸一口,只觉赛过神仙。"妈的......"他喃喃地又吐出一句,不过这次却全无怒意,完全是一种变相的满足感叹。
回味许久,郎杰这才吁了口气,慢慢睁眼转头去看旁边的人。
沈国栋歪在一边,动也不动,郎杰只当他晕了,想把他翻过来看看,一只手刚搭上去,那身子突地一抖。
郎杰微微一怔,只觉手掌所触之处湿漉漉的,倒象是少年整个身子刚从水里捞起一般。这是......冷汗?
这时候郎杰火也泄了,酒也醒了,抽了烟神智越发清楚起来,前后一想,知道糟了。
他本来是想一觉睡醒木已成舟,到时骆云起也没有办法,自己再推说酒后乱性哄哄劝劝也就好了。他确实没想过他中途会醒过来,而男人上火的时候焉有理性可言?结果迷奸变成了强暴......
郎杰此刻其实并不后悔强暴这种行为(因为过程实在是美妙,他甚至在这当口儿还在盘算等以后骆云起跟了他一定要说服他再来这么一次),对于被害者也并不十分歉疚,只是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形象一定相当的兽性,虽说男人在那个时候都不免具有攻击性和侵略性,但只怕自己还是过火了,他甚至还打了他几拳把他绑起来--想到此处,忽然意识到骆云起的双手还没解开,郎杰连忙解开皮带。
绑的时间有点长了,他借酒行凶力道又没控制好,皮带已经深深勒进肉里形成几道紫印。郎杰轻轻摸上去,不太意外地发现骆云起又微微抖了那么一下。
这少年其实相当能忍,不象有些人稍微一点痛就鸡猫子乱叫鬼哭狼嚎,他除了刚进去时的那一声惨叫外,整个过程中就没再出过任何声音,连一声吃痛的呻吟都没有,只有身体一直不停地抖。
他这么侧躺着,郎杰也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知道他清醒着,昏倒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但有些人神经特别坚韧,不是想昏就能昏的。
郎杰咳嗽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隔了一会儿,才笑了笑,道:"云起......其实我真挺喜欢你的......以后跟我吧。"
他并没说假话,他确实有些喜欢他。骆云起睡倒在他车上时,他借着酒意看他,满街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浮光掠影,映得少年脸上明明灭灭。那时候他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对他是真有几分喜欢的,不然也不会对他说那么多以前的事。
只是跟一切利己的人一样,他总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喜欢他,不等于要尊重他,爱护他,委屈自己欲望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沈国栋脸色青白,不受控制地轻颤。
房间里冷气开得太足,他湿淋淋的,只觉得全身上下冷嗖嗖,身子慢慢踡起来,尽可能地缩成一团。郎杰看到他这个姿势,料想他现在定是不想和自己说话,他也不勉强,笑笑道:"那你好好考虑一下。"
宅子里房间很多,他打算今晚到客房去洗澡睡觉,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笑起来:"云起,有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我会这么对你,其实是经过霍家默许的。"
20
郎杰离开很久之后,床上的沈国栋才迟缓地爬了起来。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片空白地,慢慢伸手去拣自己的衣服。弯腰的姿势牵扯到伤口,猛地抽一口冷气。
......
其实不是很悲哀。
......
也不是很想哭。
只是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象炸开了一个大洞,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流走了。
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九月的天气,竟然这么冷,冷得牙关都在打战,发出'的的的'、'的的的'的轻叩,在这静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穿好衣服。他手指一直不自觉地发抖,象那种酒喝得太多留下后遗症的人一般,连扣扣子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吃力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座大宅的了,却对这一夜的风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沿海城市,夜风本就很劲,而这夜的风尤其带着一种凛冽的感觉,刮得他连心都寒起来了。
实在是太冷,而且每挪一步股间伤口牵动便传来撕裂般的痛,他甚至感觉得到有东西顺着腿流下来濡湿了裤子。
坐上计程车的时候也不敢坐得太实,怕压到伤口,又怕弄脏了人家的座位,万一被发现了吵起来那是多么难堪啊。
"先生去哪儿?"
司机惯常的一句问话,却把他问得半天都答不出来。
去哪儿呢?他有哪里可以去呢?
如果是以前遇到难过的事,那他会躲进家里那间小小的厕所。
带着浴室功能的狭窄空间,只有两个平方,没有窗,关了门光线就显得特别暗。他可以蹲成一团,在里面尽情发泄自己低落的情绪......可是现在,还有可能回去吗?
有人说,受了伤其实不可怜,可怜的是受伤之后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躲起来舔舐伤口。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面对司机稍嫌怪异的眼光,沈国栋怔怔地思索自己可以往哪里去,终于,他想到了,"......三中......"
又回到了寝室里。
今晚没有人在宿舍过夜,这一点对现在的沈国栋来说是个莫大的安慰。屋子里仍然保持着下午离开时的那种样子,可是他的心境,已经和下午完全不同了。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软软地背着门靠一会儿。其实非常非常地倦,双腿仿佛都快站不住了,很想就这样靠着门慢慢往下滑,然后往旁边歪着倒下,踡成一团,象蜗牛一样不动不看不想,然后就这么昏昏沉沉地一睡百年。
可是......不行。
--他现在惟一拥有的财富就是这具健康的身体。别人可以那样子满不在乎的糟蹋,但他自己怎么能也跟着作践?
勉强自己离开那扇支撑着他的门,慢慢走到桌前,手腕因为被用力地捆绑过,有点使不上力,费了点劲才把装满水的水瓶抱起来。早上打的开水,这时已经变得不太热,机械地倒进盆里,洗脸、抹身、清洁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发现裤子上沾了血,他直勾勾地看一会儿,有些无所适从似的,好半天才慢慢卷成一团用袋子装好了放进垃圾筒。
被揍过的地方现在才真正地开始疼,轻轻一碰就是火辣辣地感觉,借着窗外的路灯,他看到自己身上有几块拳头大小的青印,起淤血了。
倒着正红花油慢慢揉的时候模模糊糊想起来,这瓶药油是为了运动会买的呢。那时候想体育比赛难免有个磕磕碰碰,有备无患总是好的,没想到却是因为这种事而派上用场。
这种事......
想着想着,心头渐渐地就难过起来。
眼中有些热气仿佛要冲出来,他赶快拿袖子擦一擦,又仰起脸努力地吸气,就算喉咙里象堵着什么硬块,也想拼命地把眼泪憋回去。
他是男人,总不能象女孩子那样软弱地放声痛哭。而且,即使把血淋淋的伤口袒露出来,此时此地又有谁会怜惜和安慰?041DE默:)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就好象跌了跤的小孩子,大人若急急去抱,他一定会瘪瘪嘴放声大哭;而如果大人不在,那摔得再疼也只好自己爬起来。
无宠可恃的孩子除了自己坚强一点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搽得到的地方都一一搽过,搽不到的地方也只得随它去。
把药油搁回到桌上,他安静地躺下,拉过被子紧紧裹住。
明明很疲倦,闭上眼睛却完全无法入睡。还是觉得冷,即使身子已经蜷成了一团,即使头也藏到了被窝里,可是那种全身上下象要结了冰的感觉也还是没有丝毫好转。
自己也知道是心冷的缘故,那么,好吧。他开始努力地开解自己。
他想这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世界上比他悲惨的人多了去了,残废的、乞讨的、得爱滋的、走投无路的、破产跳楼的......跟那些人比起来,他这点遭遇,真的只是小儿科。
再说,他总算是个男人,怎么也不会落到因奸成孕的地步,等过两天,休息好了,换上干净衣裳走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他遭遇过什么。
他又想: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等醒过来,头脑清醒点了,再慢慢考虑以后的事......
......
这样自我催眠着,居然真的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中做了无数个梦,都是一些零零碎碎却显得分外真实的片段。
他梦到自己反抗成功狠狠地捅了郎杰一刀,血流出来染红他的手;也梦到自己泪流满面,绝望地去自杀。他在梦里挣扎起来,不,他不要死。他发过誓,发过誓的!
依稀仿佛好象又回到了当日出院的时候,"无论遇到多么痛苦的事情,都绝不轻言牺牲......"
使劲一挣猛然从恶梦中挣了出来,心扑嗵扑嗵地跳着,满头满身都是冷冰冰的虚汗。
沈国栋喉咙干得象要裂开,张着嘴喘了半天的气,气息慢慢地才匀净下来。
醒了,白花花的阳光照进房间,远处街上传来敲锣打鼓的乐声。这已经是新的一天,但感觉却并不比入睡前好过多少,仍然觉得很疲倦,头也昏沉沉的,下身尤其痛得厉害。他抱着被子怔怔地看着地板出神,模模糊糊地想再睡一会儿会不会好一点,可是敲门声却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沈国栋愣了愣,并没有爬起来开门,相反,他往被子里缩了一下。本来以为只要自己不出声外面的人就会知难而退,但那人停了一会儿,又开始执着地敲起门来,"......骆少爷,我知道你在里面。是我,小马。"
虽然来人并不是郎杰,但对方的自报家门还是让沈国栋猛然就一阵心慌。
小马,郎杰的马仔。他来敲门做什么?
"郎哥叫我过来接你......你家里来人了。"
富丽堂皇的贵宾厅里,大圆桌上已摆好三副青花碗筷。只是,因为还有一人迟迟未到,是以房间中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交换着对现今股市商场的一些看法。
"......时间方面要抓紧......明年新政策出台,一定对股市有所影响,到时候......"
听郎杰说话的男人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一边却忍不住再一次心不在焉地将眼角余光瞥向门口。等到少年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男人眼睛亮了,竟失礼地打断郎杰的话头,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云起!"他快步迎上前去,满眼满脸都是温柔的笑意,语气中更带着一种久违的亲昵。上下打量他数眼,他笑起来:"你个懒虫,放假睡到下午才起来,昨晚玩通宵了?"见少年看他的神情有点呆滞,他忍不住又笑,挥手在他眼前晃两下:"......怎么傻愣愣的,还没睡醒?还是不认识我了?"
......
这个声音,温柔亲切。
这个笑容,温暖人心。
沈国栋怔怔看着,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坚强外壳就好象被什么东西侵蚀了一样,千方百计掩饰着的软弱和委屈正在慢慢沁出。他喉咙又开始发堵,所以迟迟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带出些许哭腔。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了口气平复情绪,觉得比较能控制住自己了才轻轻唤了一声:"......其轩。"
何其轩愉悦地笑起来。
"来,让我看看。......嗯,好象是长高了一点。"他细细打量他,"可是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不舒服?"又凑近他闻一下,疑惑起来:"......身上怎么有股药油的味道?"
听了这句话,沈国栋既尴尬,又紧张。
比自己吃了亏更可怕的事情就是别人都知道他吃了亏。他过来之前已经尽最大努力地收拾过,想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可是身体的疲态却实在无法掩饰,连送他过来的小马看了他的脸色,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明知道男人遇到这种事别人最好就是当做不知道,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去看下医生会比较好',让沈国栋当时羞耻得几乎想一头撞死在驾驶室里。
如果何其轩也知道了什么的话那实在是太太太让人难堪了,他只能轻微地支吾一下,"有点感冒......昨天比赛,又崴了脚......"
"哦......"何其轩下意识地看看他的脚,"那要不要紧?"
沈国栋连忙摇摇头。
郎杰一直不动声色地在后面看着听着,此刻微微一笑,适时地迎上来,伸手拍了拍何其轩的肩,爽朗笑道:"大家入席再聊吧!都别站着了。"说着,放大音量吆喝一声,"小姐,上菜!"
"对对,脚伤了别久站着。"何其轩携沈国栋过去安顿他坐下,一边絮絮问他别后情形。
菜很快就端了上来。虽然只有三个人,但还是摆了满满一桌。何其轩问:"云起,要喝点什么?"
沈国栋一看桌上放着两瓶五粮液脸就发白。他本来就一点胃口都没有,现在看到酒更象是看到毒蛇一样,勉强笑道:"不了,我没什么胃口,喝点汤就好......"
郎杰刚才在背后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他伤得不轻,有心想要向他示好,笑道:"感冒了还是吃点粥吧。又养胃,又润喉。"说完,双眉一扬,盯住沈国栋。"你说呢,云起?"
沈国栋只觉头皮骤然一麻。他知道郎杰是故意点他的名,对这个昨晚上还那样对待自己的混蛋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理会,甚至于还非常地痛恨,只是碍于何其轩在,不能有任何过火的举动,只能白着张脸,垂目盯着桌面简单地点一下头。
郎杰得了他的回应,心头暗暗地有点得意。
他知道强暴的性质比起迷奸来要恶劣得多,自己此刻在他心中的形象一定丑恶得惊人。他不介意他恨他,但却很介意只有自己一个人做了恶人。所以事后他告诉他那句话,既断了骆云起的后路,也有一种'我不算首恶'的分辩意思在里头。以骆云起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格,他觉得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是完全可以把他哄好的。
他笑着转过头去,吩咐小姐上碗粥来。这边沈国栋勉强收拾了一下心情,侧头去看何其轩。"你是过来办--"声音忽然曳然而止。
何其轩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两人一对视,何其轩微笑起来:"嗯,是过来办事。"
"哦......"沈国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虚,总觉得刚才他眼神里透出一种古怪,象有一种探究的神色。
探究......心头忽然紧了一下。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偷眼觑他,何其轩已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与郎杰交谈。直到粥端上来了,才回头轻声道:"快吃吧。你不舒服,吃完了我就送你回去休息。"
沈国栋点点头。
他的确是疲倦得很,兼之过来的时候吃过一点治疗发烧的药,现在有些瞌睡,他一句话也不想说,用勺子在碗里慢慢搅着,木着脸听郎杰谈笑风声。听着听着就有些恍惚起来,每多坐一秒钟都忍不住问自己一次怎么还没有抄起这碗粥火爆向着郎杰砸过去?居然还能和强暴自己的人这样同桌吃饭,自己怎么这样能忍?怎么就没有一点点男人的血性?
越想心头就越是堵得慌,自己也很瞧不起这样的自己,他难受极了,根本食不下咽。
何其轩不住转头看他,见他吃得少说得少,确实精神状态极差,不由暗暗心惊,渐渐也有点心不在焉起来,一餐饭草草结束便向郎杰告辞。
郎杰并没有作过多挽留,笑着客套了两句便握手作别。他猜骆云起会向何其轩求证他说过的那件事,他总要给他们这样一个谈话的机会。
谢绝了对方说派车送他们的好意,何其轩招了辆计程车让沈国栋上车。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滨江路上夜景绚烂。
但车上两人都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夜景。沈国栋自不必说,一上车就疲惫地把头靠到了窗子上;而何其轩心头也是沉甸甸的,车里明明开着冷气,仍然觉得闷得慌。
他心头有怀疑,有话想问他,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侥幸地安慰自己也许是杞人忧天。神思不定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拿定主意,转头问道:"是不是不舒服得很?要不要去看下医生?"
沈国栋一听'医生'这两个字顿时就打一机伶:"不用!"
拒绝得太快太直接了。典型的心里有鬼。
何其轩沉默地看他一会儿,伸手敲敲司机的椅背让他停车。
车子停在了本市有名的凌波湖畔。杨柳垂岸,小径幽幽,游人惬意地散步。何其轩率先下车,湖风拂面,感觉象吹走了一些闷气。他吁了口气,回头招呼:"云起,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21
虽然说是有话要说,但两人在湖边已靠着栏杆站了五分钟,何其轩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出口。
沈国栋也沉默。
若说郎杰对他说的那句话对他完全一点影响也没有那绝对是骗人。霍英治看着他时那种冷冰冰完全不想理会的眼神,虽然已经隔了这么久但也还是能清楚地回想起来。他知道霍家的人是很讨厌他的,所以也隐隐约约地觉得郎杰说的话有可能并不是空穴来风。但尽管如此,只要何其轩说不是,那他也会很乐意地表示相信。可是......真的要向他求证吗?
不是不矛盾的。
心头其实很清楚做人不等同于做学问。凡事寻根问底或许是很值得称许的研究态度,但若做人也是这样一点不肯糊涂的话,搞不好最后受伤的仍然是自己。
不如......还是什么都不要问会好一点。反正他也不是那种较真的人,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得过且过,相安无事......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湖风轻送,沿岸的灯光映得湖面闪闪烁烁。在这静谧的环境里,何其轩终于慢慢地开了口。
"云起......你和郎杰......发生什么事了?"
周围一下子忽然变得很安静。蛙鸣、蝉响、车声、人声突然全都听不到了,可是身上却象是掉进冰窖一样的那么冷。
何其轩慢慢转过脸来,勉强带着笑,也尽力维持着平静温和的语气:"你一晚上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没和他对过一次眼神。分手的时候他和我握手你脸都白了,你怕什么?怕他接下来跟你握手?"
沈国栋张着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国庆七天长假你怎么还是住在学校?他怎么不接你到他家去度假?今天三十九度你还穿件长袖......怕冷?还是想遮掩什么?"
沈国栋看着他,眼神带着些许恐惧。
他没想到何其轩会精明到这种地步。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纸包不住火?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比他要聪明得多?是不是......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那桩丑事......?
其实,何其轩问他的时候还是抱着点希望的。
也很愿意听到他笑着否认。
可是现在看到他这种反应,慢慢的他也觉得心都凉了。
这次公干来的本该是齐国豪,但临行前两天,因老人突然心脏病发住院才临时换作他。在齐国豪的病房里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三个人面对面,忽然就有了片刻的死寂。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公干的人换了是他的话,一定会忍不住公私兼顾,要去探望那个造成他们至今都无法回到以前默契无间的少年。
临行前去向霍英治辞行,公事公办地向他汇报完手上的案子,也听他公事公办地交待完此行的注意事项--是的,他们现在只有公事好说了。直到他开门要离开的时候,霍英治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轻喟着说了一句与公事无关的话。
"其轩,那时候......我不该让你去重庆的......对吗?"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回头去看。少年一个人坐在宽大的真皮椅上,并不是平时那种为了表现成熟而刻意装出的冷冰冰面孔,他眼里有淡淡的苦涩和悔意,竟给人一种落寞的、孤家寡人的感觉。
他知道这次齐国豪住院对霍英治触动很大,有种将要失去精神支柱的危机感。如果是以前,自己一定会去安慰他吧。可是现在,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说。
他站了一会儿,仍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鞠个躬退了出来。
是啊,如果那时候去重庆处理车祸的另有其人,那他就不会和骆云起有这么深的牵连了。
他其实说不清自己对云起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在里头。他是喜欢女人的,至少在他以往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过喜爱身边哪个同性之类的事情发生。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那个少年,是他良心上的一个结。他若不能把这个结打开,终其一生良心都会不安。
不是不知道近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也许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可是还是抱着一点侥幸的希望,甚至拿齐国豪安慰他的话来自我安慰。
说不定事情还没发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说不定郎杰并不喜欢云起这种类型。
也说不定他发现了他的好,对他会生出点真心。
说不定云起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尽量把事情想得很乐观。可是,如果说这一晚上骆云起的表现只是让他心惊的起疑,那现在他这种反应却完全证实了他的怀疑。
还是......来不及了吗......
还是那样的夜,还是那样的湖,但不知怎的心情就变得烦燥起来,有种控制不住想发脾气的冲动。
他啪地一下点了根烟,深吸一口,转回头不再看他,只用一种强抑着故作冷静的语气问:"......怎么发生的?"
沈国栋打一哆嗦。"喝,喝醉......"
"你跟他去喝酒?"何其轩又狠狠地吸一口,重重把烟头拧熄在铁栏杆上。"喝酒前你知不知道他有那种癖好?"
沈国栋迟钝地想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一下头。
静待片刻,何其轩终于控制不住地暴怒了。
"知道你还让自己喝醉!你傻的吗?!"明知道此刻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明知道发脾气的对象也不该是他,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急怒攻心过,甚至也不知道事情变成这样自己到底该气谁多一点。霍家吗?郎杰吗?自己吗?"你怎么就那么相信他?!怎么就那么没有防人之心?!以前你骆云起也不是省油的灯啊,怎么现在你就这么好欺负!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紧握着栏杆气得全身都哆嗦起来。
沈国栋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何其轩在他心中一直都是很温柔平和的样子,从来没见他这么尖锐地发怒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知怎的就想起电视里做母亲的对被强暴的女儿又哭又骂'你还活在世上丢人现眼做什么'的情形来。
慢慢地神情变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又觉得整件事再滑稽不过,这么戏剧化的事情怎么竟会让自己遇到。
他脸上渐渐就现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藏在心底的那个疑问,那个本来打算就这么糊涂着不作追究的疑问,到底还是慢慢地浮了上来。他看着何其轩,声音轻如低语。"其轩......霍家是不是把我卖给郎杰了?"
还是那样的夜,还是那样的湖,可刚才还暴怒着的人却一下子就凝固了。
他盯着沈国栋的眼睛,少年的眼神平和得近乎于好奇。他不激动、不怀疑,也没有那种质问的意思。可何其轩还是觉得无法面对了,他突然就移开了视线,突然又想抽根烟。有些笨拙地才把烟摸了出来,又打了好几次火才把烟点着。他深深地连吸几口,才觉得那种慌乱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点。
"那个......"他嘴巴变得很干,很想喝水。舌头舔了一下唇,他有些结巴,"本来......他们的意思是......"
"嗯。"沈国栋继续看着他,几乎是有些鼓励地等他接着说下去。可是何其轩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是......"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看他良久,大脑空白着,怎么想也想不出辩解的理由,慢慢地低下头去,眼神渐渐变得无比的心虚、羞愧和痛苦起来。
有些时候,沉默不是金,而是针。锋利的,尖锐的,戳破心头最微小的那一点点希望。
仿佛已过了很久很久,沈国栋终于慢慢转开了脸。他想他应该明白了。
双手握着栏杆,他平静地,将视线投注到微波荡漾的湖面上。
夜风很凉,以前发生的一些事很清晰地就想起来。沈国栋声音轻轻的,讲故事。
"......以前,我打工的地方,有个同事问我借一千块钱。"
"我借了。......没过多久他就辞职,临走的时候他说暂时没法还我,但最多两个月,一定会还钱。我说好。后来别人知道了,都说别指望他还钱了。"
"是啊。一千块,也不算是小数目,对我们这样低收入的人来说,也算是引诱了吧。虽然曾经是同事,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会不会赖账?现在辞职一走,他要不还,我上哪儿去找他?"
"......这些其实我都知道。所以,其轩你看,"他笑着转过头来,"我不是没有防人之心的。"
他笑着,仿佛很开心的样子,眼睛里忽然毫无预兆地就滴下两行泪来。
"我只是......不想把人想得那么坏!"
小时候的我们都曾经有一颗很柔软的心啊,易感、善良、同情弱小。是从什么时候我们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的呢?别人指着街边的乞丐说'骗人的,搞不好比我们还有钱'的时候吗?
一次次的被欺骗、吸取教训,于是我们渐渐长大成熟了。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一种悄悄滋生苍黄色的茧花,慢慢地贴满柔软心壁由薄渐厚,我们的心终于变得硬起来,象一层厚实的盔甲。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凡事习惯先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
"我不想变成那样啊其轩。"眼泪成串成串地流下来,他眼睛红了。"听得多了,我也开始担心起来。我想好吧,如果被骗的话,那就当买个教训,虽然昂贵了一点。"
"可是后来他真的把还钱如约还我了。......你不会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不是因为钱,而是我觉得我赢了,我还可以信任别人,我证明了--人性其实不是那么丑恶的!"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张着嘴看向远处吸气。
这种想法错了吗?
果然还是......他太天真了吗......
如果当时那个人没有把钱还给他,也许他就不会象现在这样轻信别人了吧......
何其轩是被烟头烫醒的。
脸上湿漉漉的,他下意识地摸一把,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流泪了。
原来他还没有炼成金刚不坏之身,原来他还会哭。
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定睛看去,才发现刚才还哭得那样悲伤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云起!"心头忽然闪过一种巨大的恐惧。他彷徨着,惊慌地四下去找,"......云起!"
很后悔,很害怕,云起他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吧?对人绝望的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这么一想,就觉得心慌得快要跳出腔子来,他跑到了马路上,前后左右,四顾茫然,满街的人流车流,可是那个少年呢?那熟悉的身影呢?怎么就这么消失在人海中了......
他惊慌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有一辆开往晋江的长途客车正平缓地与他擦身而过,而最后一扇模糊的车窗玻璃后,映出的是流泪的少年的脸。
很难形容沈国栋流着泪慢慢转身离开时那种悲伤而绝望的心情。
这一天一夜,他已经用了他最大的力气来控制自己、支撑自己,现在,他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
是,他只是个小人物。贪生、怕死,又很善于自我安慰。别人的轻视和伤害,不是不难受的,可是他只能选择开解自己,然后大而化之的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什么事都没往心里去。可是尽管如此,也不代表他的承受力就一定比别人强。
他也是有底限的,扛不住的时候也是会崩溃的。
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已是如此明确。身上忽然就变得很软很软,连走路,也是一步一步用拖的。
他捂住眼睛,泪水汩汩地从指缝间冒出来......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念书吗?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接受霍家的资助吗?以后他怎么面对他们?怎么面对同学,又怎么面对自己?还有郎杰,他又要怎么才能逃过他呢?
有时候,人们做出某个重大的决定,往往只是因为一个契机的触发以及一个千分之一秒间的闪念。
撑着墙转过街角的时候,泪眼朦胧间,他看到了那辆正停在路边下客的长途客车。
'远远离开'的念头忽然就非常清晰地占据了他的脑海,至于这车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其实他都没有看到,或者说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已经不想再去计划什么了--什么大学、恋爱,再详尽的计划也总是枉然,不如就这么随波逐流,去到哪里,就是哪里。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了......只要能远远躲开那些人......就好了。
那灯火辉煌的繁嚣之城终于被渐渐抛诸于车后,窗外是浓黑的夜色和绵绵山脉。
这是一辆从贵阳发往泉州的长途客车,漫漫旅程,乘客们在昏黄的灯光下昏昏欲睡。
沈国栋一直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愣愣地望着窗外。车窗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脸,看起来格外惨淡。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报复。
这样的奇耻大辱,若只是捅他一刀好象完全不够。
--应该忍辱负重、委屈求全,向郎杰虚与委蛇,付出血与泪的代价,慢慢得到他的信任进入核心阶层。
--应该挑唆他和霍家的关系,让他们两虎相斗,而他则暗中不动声色地搜寻犯罪证据,设陷井,搞无间,斗智斗力,经过艰苦而漫长的曲折斗争......
想着想着,自己也知道只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忍不住悲凉地笑出了眼泪。
沈国栋,难道你还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材料?郎杰和霍英治,你斗得过哪一个?
再说那样疯狂的报复,完全弃自身于不顾,那种事,自己真有可能做到么?
不行的。死而复生,也不是为了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仇恨中去的。
所以他只能选择远远避开。
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中国是这么的大,他不管去到哪一个城市,都可以重新开始。
是,重新开始。
霍家、郎杰、何其轩,欺骗、出卖、被强暴,这些他都可以忘记--遗忘,本就是人类自保的最大武器,没钱没关系,不能再念书也没有关系,他本就是社会底层的人,肯干,也能吃苦。只要他还有一双手,那就不怕养不活自己。至于那些受过的创伤......呵,总是会好的。
时间,是一剂广谱抗菌素。不管多么严重的伤口,都会慢慢好转起来。当时觉得生不如死?事过境迁后回头来看,自己也会觉得很骄傲: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没有跨不过的沟沟坎坎,只要咬咬牙,挺过去了就好。
对。只要自己咬咬牙,就一定能等到笑傲江湖的那一天。
天慢慢亮了。
已经进入厦门地面,要在这里下车的乘客开始收拾东西,淅淅索索。更多的人醒过来,伸懒腰,吃东西,咳嗽,穿衣服,车子里动静渐渐大起来。
夜班的司机也开始交接。既然已经没有人睡觉,司机理所当然地扭开了音响按钮。立时,一阵悠扬的前奏后一个女声轻快地唱起来: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
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远方
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
千钧一发
又怎会晓得执着的人
拥有隐形翅牓
把眼泪装在心上
会开出勇敢的花
可以在疲惫的时光
闭上眼睛闻到一种芬芳
就像好好睡了一夜直到天亮
又能边走着边哼着歌
用轻快的步伐......"
沈国栋在这歌声中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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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跟随着时光大神的脚步来到三年之后。
这里,是一个上了点年头的居民小区,繁华的确繁华,只是这繁华也逃不过'有中国人的地方环境就好似特别地嘈杂'这一定论--菜市场里散发着海鲜的腥味,满地的水、稀泥和烂菜帮子;汽车站人特别多,每隔五分钟发一趟车,喇叭声声声刺耳,而周边各式各样的小吃店露边摊批发市场,更是全方位多层次地刺激着人们的听觉味觉和视觉。
但,正如某些中介所打的广告词,'该处闹中取静',沿着市场附近的小道往下走个五分钟,喧嚣之声已渐不可闻。
一幢幢八十年代建的老式楼房静静矗立着。楼层不高,灰色的外墙看上去已颇显陈旧,楼下的花坛也多是摆设,只有小道上高大的树木年复一年遮荫蔽日,为这小区增添了几分幽静。
一幢平常的单元楼内,六楼,阳台上摆着几盆不甚名贵却长势良好的花草。阳光穿窗入户,斜斜照进这三室一厅的居室。
家具都是房东用过的旧物,款式和颜色都落后流行N多年,只是由于现任住客的勤于打理,倒不显得怎么脏。靠窗的墙边,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当年房东的小孩没少拿着小刀在这上面刻刻画画,但现在,那些岁月的痕迹都用一张淡绿格子的桌布遮掩起来了,上面甚至还摆放着一瓶小小的向日葵,阳光下两种颜色相映成趣,别有一种淡雅。
而大门对着的那面墙,并排放着两张电脑桌。此刻两台电脑屏幕上都现着游戏画面:人来人往的市场上,一个小号在摆摊,另外一个等级颇高装备颇好的女号静静打坐在一丛芭蕉下,虽然藏身的地方很偏避,但还是有几个人在她旁边跳来跳去做一些挥手打招呼的动作,表示私聊的红色字也不停地滚动着刷满了大半个屏幕:
"在吗?"
"姐姐在吗?"
"倚剑姐姐,在就说话。"
"姐姐,带带我。"
"人来了M我。"
"姐姐,我要那件两洞香囊啊,我过会儿就出去汇钱,你要给我留着啊。"
......
在这些打招呼套交情谈生意的间隙中,也偶尔夹杂着不和谐的诸如'人妖!坐在这里卖B?'之类不文明字眼的出现。不过,赞也罢骂也罢,那头顶上顶着倚剑两字的女子仍是动也不动低眉垂眼,一副已臻化境物我两忘的模样。
厨房里人影闪动,有节奏的切菜声不疾不徐地传出来,过得一会儿又是筷子调鸡蛋的声音。很显然,里面的人正在精心地准备午餐。
大门的门锁扭动了一下,有人回来了。不一会儿,"小栋栋~~~"一个甜得腻人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在厨房门边响起。
象是某种特别亲昵的爱称,又象是对他下半身某个部位的淫邪暗示。虽然早就熟悉了这人没个正经的样子,但这种实在太过补人的称呼还是让沈国栋不可控制地打了个冷噤,险些打翻手上那碗鸡蛋。
他转过身,埋怨地看那扒着门笑得一脸妖孽的男子,"VV哥,说了不要这样叫我。"
"那要怎么叫你呢?"对方捧着脸故作苦恼状,"小沈沈?小婶婶?小国国?小哥哥?......啊!谁叫你当初办假证的时候取个这种大叔才用的名字啊?跟你的外形一点都不搭--"一只大手不客气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打断他唱作俱佳的表演,那高大的男子提着两大袋杂物钻进厨房,顺道还白了他一眼,"小栋别理他。这人每月总有几天是不正常的,大姨妈来了。"
沈国栋嗤地一笑,妖孽男变色道:"死卫朝宣,你说什么?我大姨妈来了?敢情你一直把我当女人用?啊?"说着就伸手去拧。
沈国栋忙道:"我把菜端出去。"头一低就溜出厨房。
没走几步就听到卫朝宣带着警告意味地一声低喝,"别惹火啊。"不用说,一定是VV好死不死地专往敏感部位下手了。
几声吃吃的低笑,沈国栋几乎能想象那句话造成的反效果:VV妖妖艳艳地笑着,一边故意往卫朝宣身上蹭的画面。
卫朝宣一定受不了这种撩拨,VV在他面前一向是肆无忌惮地嘛。只是不晓得那两个人会在里面待多久才出来。
按理说,,以他的经历,会对同性恋产生很排斥的心理才对。可是事实上他和卫朝宣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也快要三年了。
他是个成年人,思考问题还是很理性的,虽然当初发现他们的关系时也曾心头咯噔一下夜间睡觉会提心吊胆反复检查自己有没有锁好门,但慢慢地也开始说服自己不要一杆子就打翻一船人。再说那两人虽然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嘴巴有毒,但其实对他真的很不错,明里暗里很维护。三年下来,他们的关系仿佛已和一个三口之家没什么区别了。
想着VV刚才嘲笑他的名字是大叔才用的,沈国栋不由得微笑起来,"那是真名啦......"
当初会仍然沿用这个名字,其实是有一点心理阴影的吧。他不想再做骆云起,而想做回他沈国栋。
不知不觉,也用了三年了呢......
刚到厦门的时候,残酷的现实简直是直逼到他眼前来:
没钱。没证。身上仅有的一点现钞拼拼凑凑是一百一十八元,付了车费已所剩不多。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在这个城市吃的第一餐是那种一元四个的馒头,他就着自来水吃了八个。然后他在街上逛了很久,熟悉环境并且办了一件事:卖了手上的戒指。
那枚一直套在手上一开始不晓是银还是白金的戒指为他换了七百元钱--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是个相当诡异的价格。若说是银,肯定不值这么多;但若说是白金,又不止这个价。
这就是现实了。没有发票的东西是不可能拿到正规的珠宝店去卖的,也只有这种打造金银首饰的小作坊才会不在乎是贼赃来进行回收,当然,价格就不要指望能有多满意。
当时他有两种选择:要么,用这七百元买张回重庆的车票;要么,存起来以作后用,就在这里落地生根。
也许是因为厦门的天气的确太好了吧。这个城市,只要不是台风季节,就仿佛永远都是丽日晴天。而且那七百元钱也让他微微松了口气,好象也有了点后盾似的,他决定先在这里留一段时间试一下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有没有退步。
他花了三天时间找工作。
现在来回想那三天,沈国栋觉得自己生平所有的智慧好象都被迫在那三天里发挥到了极致。
第一晚他住火车站,半梦半醒间睁着一只眼睛注意有没有扒手盯上他。
第二晚他住汽车站,半梦半醒间仍然睁着一只眼睛注意有没有扒手盯上他。
到了第三晚,他知道那两个地方都不能去了--巡警们到底不是吃素的,象他这种没行李的年轻男人,如果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很容易就让他们注意上。而一旦被他们挂上相,拿不出身份证的他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救助站的大门。所以,他去了医院。
在医院住院部的长椅上踡了一宿。第四天,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他找到一份在小馆子里洗碗打杂的工作。
钱没有多少,只有四百块。可是这个工作有个好处,就是包吃包住,并且对身份证的要求不是很严。
从那之后,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十点睡觉,生炉起火倒水发面打扫卫生招呼客人。老实本份又勤快的伙计哪个老板不喜欢呢?
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老板多给了他五十,沈国栋没要,却半吞半吐地透露出一点想办个假证的意思--其实他早就有这个意愿了,那些电线杆上招牌栏上都有办假证的人留下的联络电话,但一来他怕被骗,二来不晓得质量如何,所以一直都不敢轻易尝试。老板毕竟在这边多年,这些门路要比他精通得多,请他出马一定没有问题。
老板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当然,他会答应也是出于他的一番考量。
南方人,面嫩。虽然沈国栋自称他十八岁了,可还是有不止一个客人笑过'耶,你请了童工啊'。虽然是玩笑话,但管他们的人实在太多,工商的、城建的、劳动局、卫生局、居委会......不定什么时候就心血来潮上门来查,有个假的总比没有强。
后来那证送到沈国栋手上的时候,沈国栋觉得我国民间的造假水平确实是很高,水印、暗花一个不少。当然,后来事实也证明了他只是眼睛不够毒。象VV,只拿过去瞄了瞄就扇着风冷笑起来:
"弟弟,不如我给你介绍一个吧,保管做得比你这个还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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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国栋一愣,当场就窘得几乎想找个地洞一头钻进去。
那个时候他到厦门已快半年了,一直在小馆子里打工。因为老板家里发生了些事情,要结束营业回老家去,所以让他抓紧时间在交门面前另找份工作(本来附近有家馆子的老板挺中意他,但沈国栋已经不想干这行了。人毕竟还是要往高处走的)。
辗辗转转有人介绍了这份工作:一个熟人的熟人帮佣的那一家想请个游戏代练。人家说了,不会玩游戏不要紧,现在的网络游戏差不多都是大同小异,即便没玩过这款,只要不是笨得出奇,稍微花个几天也很容易上手。关键是人必须要老实诚信,不能见财起意。
沈国栋觉得条件很不错。不但工资涨了一大截,关键是吃住又有了地方。所以他其实是很渴望得到这工作的。但他没想到人家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证是个西贝货,更不可避免地因此怀疑到他的品德,虽然之前也想象过万一被发现自己要如何圆说,可是真的身临其境,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这个人一看就是那种对任何借口都可以洞悉火烛的精明人。这么一想,顿时就失去了解释的勇气。被人揭穿已经很糟了,再措辞掩饰的话,更让人觉得虚伪得讨厌吧。
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只讪讪地接过证件喃喃道:"那,算了......打扰了。"
VV没想到他居然一句辩解之词都没有,也不多作纠缠,倒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VV是什么人啊,就象他自己夸耀的那样,"老子十四岁出来混,别的没练出来,就是眼神特好。是人是鬼是妖,一看就晓得。"
眼前这个少年虽然并不是那种外露的憨厚样貌,但他有一双好眼睛。很纯良,很无辜,看人的时候眼神柔和得象水波,即便是现在,也只不过是带着一点点被揭穿的尴尬和微微的失望......VV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这哪是眼睛,这简直就是一张活生生的良民证。
"哎。"他鬼使神差地就叫住了他。等沈国栋回转了身,VV笑起来,笑得特别灿烂,一副没有恶意纯属好奇地问,"我说,你长得挺漂亮的,怎么不考虑去酒吧那些地方上班?......钱又多,又不在乎你有没有证。"
沈国栋不知道他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大概是好奇吧。跟着他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他其实多多少少也有点看出来了,这个叫VV 的年轻男人,五官美丽得近乎到一种妖艳的程度,鲜红的皮衣和紧身皮裤裹着他修长纤瘦的身体,更让他显得分外张扬。
这个人,应该是在那种风月场所上班的吧。沈国栋斟酌词句,以免给对方一种歧视该行业的错觉,"......是非之地,我干不下来的。"
VV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象这种干净俊秀的男孩子,在那样的环境就算自己洁身自好,但有些时候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他在这行十几年,看得太多了。他倒有些诧异眼前这个少年年纪轻轻地居然在这个名利社会里还保持着如此清醒的头脑,居然还晓得自己不是那条河里的鱼。
他开始觉得介绍人的话没错了。一个连自己本身的天赋都不愿意加以利用,不愿意走捷径的人,可见把金钱看得并不重,那么对于虚拟财产自然更不会看在眼中。
和卫朝宣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一个问题。"说这句话的是卫朝宣,他看着他,却把一只手搭在VV肩上。"我跟他是同性情人,换言之,我们两个是同性恋。你介意吗?"
因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沈国栋反应未免直接了一点,他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
这样的反应让VV很不爽,挑衅地瞪他一眼。
这一眼让沈国栋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已经伤害了别人的自尊心,连忙道:"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尴尬地静了静,才轻声道:"我想我没有立场介意。"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有什么资格去对别人的选择指手划脚?
距离那个噩梦发生已经过去快半年了,心境已经开始慢慢地平复,而且迫切的现实环境才是他目前考虑的重点。再说,眼前这两个人,虽然都是男人,可一个妖艳张扬,一个不动如山,这样站在一起,气质迵异却又莫名地和谐......感觉好象也还很不错。
后来VV恨恨地和他说,"我最恨就是那种人。明明心里介意得要死,脸上还要摆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说'哦,同性恋嘛,那也没什么'。当时你要那么说,我非一脚把你踹出去不可。"'一脚把你踹出去'是VV的口头禅,沈国栋听他说过很多次了,但却一次也没看他对谁付诸于行动过。
不知不觉也快三年了呢......
那两个人出来得比想象中要快。
VV虽然放得开,但卫朝宣到底是个正派人,不太好意思公然在厨房里和情人亲热得太久,出来后与沈国栋视线一对神情便有些微的不自在,扭头坐到电脑前去看屏幕上的留言。这反应真的有够此地无银,沈国栋忍不住低头抿了嘴笑。
VV自己撩得有点上火,偏偏情人又苦口婆心地说'乖,别让小栋笑话',只亲了几亲就放开他出来,实在是有点欲求不满。一看沈国栋悄悄地笑,虎着脸过来就往他头上一敲,斥道:"笑个屁!"
沈国栋倒也见机得快,立刻收敛笑容站起来就说:"我去炒菜。"一头又钻进了厨房。
说实话,他一直都觉得这两个人很有趣,其爱情故事也很象那些影视剧作品一样充满了戏剧性。
据说,当年两人的相识过程是这样的:
酒店的大堂,VV和他的友人需要别人帮个小忙,四下一看,看到了穿着职员制服的卫朝宣。
那时候卫朝宣还是个刚出校门的新鲜人,到这儿来上班也没多久,所以眼光和辨别能力都还需要锻炼。他压根儿就没看出来VV他们是二楼夜总会的人,只单纯地把他们认成酒店的客人。既然客人冲自己笑着招手,本着服务于客人的宗旨--当然,也出于一种表现自己能力的欲望--他带着微笑快步走了过去并殷勤询问:"先生小姐好。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吗?"
小姐微微一笑,VV一脸灿烂。
"你英语怎么样?"
卫朝宣明白了。眼睛往对面坐着的老外脸上一溜,"还可以。"
"好极了。"VV拍拍沙发温柔地示意他坐下,"那你帮我翻译一下,告诉这个死老外。五百块。NO!我们这儿是高档场所,最便宜的小姐包夜也是一千,OK?"
......
......
七分钟后,小姐心满意足地挽起老外的手臂走向那边的电梯。卫朝宣大受打击,黑着脸走回前台。
他现在心情超级差,偏偏VV还得意洋洋地追上来往他肩上一拍,"老兄,新来的吧?英语水平不错嘛。以后要多麻烦你了喔。"
卫朝宣肩膀一抬就把他的手打下去,硬梆梆地:"以后这种事别找我!"
VV是个很会察颜观色的人,如果是平时遇到这种状况一定呵呵一笑自己就会找个梯子下台。但那天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这大个子不爽到了极点,还偏要死皮赖脸地往跟前凑,"哎,别这么说嘛,给你提成好不好--"
卫朝宣彻底地怒了。
刚好两人正走到一根柱子后,他伸手把VV右臂一扭一拳就打在他肚子上。"我操!老子英语过六级不是为了给你拉皮条用的!!"
每次听到这里沈国栋就面部抽搐,而VV则一脸地回味,"妈的,太有男人味儿了!小栋你说是不是啊?"
是啊......这么正派的好男人,也不知道当初VV到底使了些什么手段才把卫朝宣拉上床的......
炒了两个菜出来才发现那两人正开了号眼眨也不眨地在和仇家PK。
"吃饭了。"
VV杀气腾腾,手指运转如飞,"杀了就来。"
沈国栋摆好碗筷,站到后面看他们打架。
他不太会PK,一次跟着他们去杀人,兴奋之余一个群攻,目标没打中,过路的小号倒死了N个,唰地一下名字就红彤彤。仇家大喜,扑上来就砍,多亏VV和卫朝宣拼死掩护他才有时间跑回城中没让别人暴了装备。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去冒这个险了,每次帮战也只是负责开了小医生号跑来跑去地救人。相比起来,VV和卫朝宣就是他们这个服务器公认的牛人,装备NB,名字更NB。
VV的名字叫白日衣衫尽。
卫朝宣的名字叫地上鞋两双。
两个都是男号,一个勇士,一个道士,但凡有打架报仇帮战群P之类的暴力活动,两人一定联袂现身笑傲群雄。至于沈国栋,那是负责搞后勤的。
24
"好了,吃饭!"
很尽兴地杀了一轮,不再理会那些在世界频道上破口大骂的仇家,卫朝宣拉了VV起身,一边回头跟沈国栋交待,"这两个号别下线,下午挂着消杀气。"
"嗯,好。"沈国栋应着,等他们洗过手了盛了饭递过去。
卫朝宣和VV对于厨事一向都不怎么精通,以前三餐要么在外面搞定,要么就依赖钟点工。但自从某次沈国栋下了一次厨后,VV就迷上了重庆菜,三天两头要他做饭,等到后来钟点工辞职了也一直没请别人。沈国栋对此也没有讨价还价,很自觉地就承担起做饭的责任,一直到现在。
今天做的几个菜都是VV特别爱吃的,快速扒完一碗,VV把碗往沈国栋面前一送,大咧咧道:"还要。"
"哦。"沈国栋搁了筷子来接碗。
卫朝宣倒有些不好意思,瞅了他一眼,轻斥道:"自己没长手?"
"......"
VV咬着筷子不说话,沈国栋忙解围道:"我顺手嘛。没事。"说着冲VV笑了笑,又添了一碗递过去。
VV笑脸一扬,胜利地看卫朝宣一眼。
卫朝宣无奈,暗暗叹一口气。
作为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他当然很清楚沈国栋的一天是如何安排的:
晚上十一点,起床吃饭,准备开工;
十二点到早上八点,工作时间,练级带号;
八点之后,收拾屋子、洗衣买菜,买回来之后该洗的洗,该煮的煮,为午饭做准备。
吃完饭收拾一下厨房,东摸摸西摸摸,差不多也是下午两点,该休息睡觉了。
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时间出去玩的。
在这个家里,沈国栋集保姆管家代练于一身,游戏里逛街摆摊练级谈生意,现实里洗衣煮饭收拾卫生。换做是另一个人只怕就不会这么尽心尽力。说了请的是代练,那就只是代练,又没多给一分钱,为什么要做那么多额外的事?所以有时候卫朝宣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象有点儿敲诈别人劳动力似的。偏偏这小孩乖得让人心疼,不但不计较,反而还会安慰他说'没事,反正力气使了力气在'。
--听听,多乖多懂事。这么一对比,自己这个情人简直不折不扣就是只米虫。不但不帮忙做事,倒把人家小孩支使得团团转。
出于一种想安抚他的意思,卫朝宣和颜悦色地对沈国栋说,"小栋,晚上别给我留饭,今晚我要连着上个夜班。明早你也别买菜,家里缺什么给我写张单子,我顺路带回来就好了。"
"哦,好。"
不知是不是卫朝宣的语气实在太过温柔,VV眨着眼视线轮番在他两个身上扫了一会儿,忽然格外甜蜜地叫道:"朝宣,明早我要吃街口那家的包子。"
"嗯。......那,小栋,明天早饭也别做了,我买包子回来。"
VV嘟着嘴:"还要有豆浆。很酽的豆浆。"
"......"
外面卖的豆浆大多掺过水,要喝酽豆浆,除非是自己家里来榨。沈国栋忙道:"那晚上我把黄豆发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家里的黄豆已经没了,若是等明早卫朝宣买回来,时间上又来不及。顿了顿,接着道:"过会儿我去买。"
VV双眼一眯,甜蜜蜜笑道:"好啊。"埋头吃饭。
等到进房换衣服的时候VV尾巴似的跟着进来趴到他背上。卫朝宣回头瞅他一眼,道:"你这家伙,刚才是故意的吧?"
"嗯。"
卫朝宣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象他们这样的同性情人,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乖巧懂事又长得很干净的年轻男孩,简直比普通夫妻请了一个漂亮的小保姆还要让人来得不放心。VV这家伙虽然也挺喜欢小栋,但时不时地吃味也有很多次了。
"我说了我把他当弟弟。"
"我知道。"住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再说他目光如炬,真有什么事情发生难道还看不出来?只不过......"看你对他那么好,我就是想欺负他嘛。"
卫朝宣喃喃:"坏心眼的家伙......"
VV趴在他背上嘿嘿地笑。
"你啊,"卫朝宣揪一下他的鼻尖。"以后少欺负人家,现在象他这么老实的小孩很少见了,在我们这儿简直跟老妈子似的。"
"就是因为他老实所以欺负起来才爽啊。你不懂啦。"
"是吗,很爽?"卫朝宣看着他,神情似笑非笑,"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知不知道什么叫自身实践预言?"
VV发愣地看着他促狭的笑脸,忽然就抓着他的脖子拼命地摇起来,"啊!不准你对他产生兴趣!!!"
卫朝宣又笑又咳,扒拉着他的手道:"好啦别闹了!我上班要迟到了!"
VV这才嘟着嘴慢慢松了手,犹自满脸地不甘心。
换了衣服出去,卫朝宣中气十足地冲着厨房里叫:"小栋,单子呢?"
"写好了,放桌上呢!"
VV拿过来给他,送他出门,又撒娇地道:"包子,可别忘了。"
"忘了让你吃我好吧?"卫朝宣说着把他拉过来飞快地在他嘴上啾了一下,"走了。"
目送着他背影消失在楼梯口,VV摸着嘴偷偷地笑起来。
其实卫朝宣也没说什么动听的话,但不知怎的,心头就是有种快要满出来的幸福。他心情超HIGH,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整个人又象是轻飘飘地要飞起来。在心情如此愉快的情况下不欺负一下那个人真的是不足以释放自己的快乐,一回头,声音高了八度:"小栋栋~~~"
厨房里乒哩咣啷仿佛是锅盖掉到地上的声音,好一会儿沈国栋才狼狈地探头出来:"又干嘛?"
VV笑得既愉悦,又无辜:"没事,我练练嗓子。"
"!·#¥%......"
该擦的地方擦,该抹的地方抹,终于把厨房收拾干净了。沈国栋洗了手,准备换鞋出门买黄豆。正弯着腰在鞋柜里找鞋呢,VV打扮得象只花孔雀似的也出来了。
"VV哥,今天要上班?"
沈国栋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
VV以前对外的公开职业是某某酒店公关部经理,说白了,也就是那种......妈妈桑。
凭心而论,这是一个很能发挥VV特长的工作。他会说、会玩、面面俱到,但因为顾虑到情人的心情--卫朝宣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他这份职业却的确不怎么喜欢,教他玩游戏利用网络赚钱其中也隐藏着一点私心。VV心头明白,自从两人好上以后,卫朝宣跳槽到了别家酒店,而他,也自动自觉地处于了一种半退休的状态。
刚开始玩游戏的时候新鲜,兴致勃勃,不过时间一长,真的每天十几个小时坐在电脑前他就有些吃不消了。如今这游戏已不如刚公测的时候那么红火,谈生意做买卖沈国栋又已经完全可以上手,VV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玩,要不就睡,十足米虫生涯过得大为憋闷。
也是凑巧,夜总会的老板召他回去,VV跟卫朝宣商量了一晚,终于让他同意在决不出卖自身的前提条件下以兼职的形式回去上班。换言之,只有客人多得忙不过来的时候VV才会出场客串一把。
不过,这个时间,不管怎么说上班都还早了一点?
"我去做个脸,收拾一下。刚才收到消息,晚上马来西亚嫖娼团要来。"
"......哦。"
跟他们住得久了,也常会听到一些酒店的内幕消息。所以沈国栋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个所谓的马来西亚嫖娼团,通关时的正式名称是:马来西亚渔业考察团。
老客人了,基本上每隔三个月过来一次,每次逗留三天。团员自然不用说,清一色的老男人,其考察的目标呢,当然也不会真的是渔业。他们不买东西不逛景点,甚至连酒店大门都很少出,可以说他们三个月的勤奋赚钱就是为了这三天的狂欢!
虽然这些客人格调不高,谈吐不雅,身上有洗不净的鱼腥味儿,不过好在出手大方,所以也深受小姐少爷们的喜爱,每次一接到他们要过来的通知,大家就好象看到了钞票在飞,工作的热情便格外高涨。
"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我直接上班去。"VV嗤牙咧嘴地拉着他那耀眼的长靴。"想吃点什么宵夜?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
"嗯,不用了。"沈国栋摇摇头,"中午剩了点饭菜,我吃那个就行。"
VV回头怪异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在他脸上一拧,骂道:"你这个笨蛋。"没好气地看了看他,忍不住又挽惜地嘀咕一句:"可惜了......"
沈国栋被他逗得笑起来。
他当然听得懂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VV总说他这么张漂亮的脸放着不用很是暴殓天物,甚至苦口婆心地说'你要肯跟着我出去干,我保证你每个月上万啊。'每次他这么一说卫朝宣就会非常地恼火,"哎,我说!你不要诱拐良家少男好不好?!"来回几次VV就不敢说了,只是偶尔看着他的脸就会摇头叹气,一副无瑕美玉遭泥陷的可惜劲儿。
25
"不可惜。VV哥,你手下猛将如云。"沈国栋戏谑地回以平时VV自吹自擂时的台词。
VV潇洒地一甩头,"哦,这倒是。"居然也厚着脸皮承认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好了,你早点睡吧。黄豆我晚上买回来。"VV心情大好的时候偶尔也会大发善心,说这话时脸上居然颇有几分宠溺的神情。
"嗯。"沈国栋微笑着点头。
送走了VV,关上房门,屋子里陡然一下就清静了下来。
午后灿烂的阳光静静投射在地板上。沈国栋熬了个通宵,这会儿吃饱喝足,再被这懒洋洋的阳光一照,难免就觉得有些困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上床前还是很负责的细心检查了一下,摆摊的、挖矿的、消杀气的,确定几个号都挂上去了并没有浪费电脑资源,这才揉着眼睛去睡觉。E9586A4旧我弹:)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没费什么事就睡着了。
也没做什么梦。很安稳的,沉沉一觉,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
虽然体内的生物钟早就习惯了这种晨昏颠倒的生活,到了差不多的时间就会自动醒来。但沈国栋还是眯着眼确认了一下时间。
才十点半,时间还很充裕。刚睡醒的人都带着一点慵懒和迷糊的气息,尤其被窝里很暖和,更是不太想动。所以他把被子卷紧了点,放心大胆地赖床。
先半睡半醒地闭目养了会儿神,后又没什么焦点地睁眼看了会墙角,脑子里其实也没有想什么,但还是慢慢慢慢地就清醒起来。
睡的时候窗帘没拉严实,此刻外头的路灯从缝隙处斜斜投进,映出墙上一道斑驳的光影,也给这原本幽暗的房间带来些许亮光。
沈国栋踡在被窝里,迷茫地看着那道光影。在这静谧的夜晚,忽然间,一些平时忽略的感触和思绪慢慢地便如浅潮一般漫上心头。
当游戏代练有两年多了,虽然是个不怎么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但跟卫朝宣和VV,甚至连VV旗下那些时常过来打麻将的少爷小姐们也相处得很好。在外人看来,他少年老成、含蓄懂事,并且罕见地对世俗之物没什么渴求。别人认为这样的他颇为难得,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会觉得'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无论是在小饭馆起早摸黑的打工,还是如今这份相对来说较为安定的代练工作,都可以做到随遇而安。
可是,真的就悠然了吗?
在这样的夜晚,他恍恍惚惚地觉得,其实他的生活中还是有些欠缺的。
缺的......是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白天这种感觉不易察觉,但在这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便总觉得有些怅然。有个伴儿多好啊,相扶相携,相濡以沫,即使是卫朝宣和VV那种不会被社会主流接受的同性情侣,此刻想起来也还是会有些隐隐的羡慕。他们前途不明,承受的压力也大,说不定最后还是会分开,但即使如此,两人携手共度晨昏也总比孤伶伶一个人要来得好。
是的,他的真实年龄早已超过了这副皮相所显示的,他想要有一个家了。
他不能忘记三年前那种一个人都快要崩溃了还要拼命咬牙死撑的那种感觉。他希望快乐的时候有人分享,而生活的磨难再次来临时也能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给予他支持和安慰,风风雨雨,两人一起并肩面对。
所谓的家,并不只是有一个女人陪着睡觉。诚然他不能免俗地从感官上喜爱美女,但到底也已经过了一昧关注女性外貌的年纪。一个成熟的女性,对人生有所感悟、语言机智而幽默,懂得付出和收获,散发着女性温柔而神秘的芳香,这才是他渴望的伴侣。
可是,他的情形很特殊。
年轻的女孩没有内涵和灵魂,他觉得她们索然无味;而有思想的女子历经沧桑,又觉得他稚嫩的肩膀和物质条件不足以让她们依靠。外嫩内老的他上不能上,下不能下,进退两难。
沈国栋在这深夜里伤怀,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思绪漫无边际地联想开来,他想:这份代练的工作还能做多久呢?眼看着这游戏已是日暮黄昏,VV也在着自己处理装备,看样子是快要退出了。退出之后自己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另找一份工打不是不可以,只是,可以预见,这样的生活继续过下去只会重复以往的老路,他还是应该抓紧时间去学点什么,不管是电大、自考还是什么,都还是要拿个文凭才觉得硬气。但身份证问题始终是一处软肋,而且内地的学费相较起来比厦门要便宜得多,也许他该考虑回重庆了?
回重庆啊......
那个生他养他的城市,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那些旧时记忆的片断,那些事情发生时相关的人物、场景、语言、颜色、表情,画面那么的鲜活,一切宛如昨日。
正躺着回忆那些杂七杂八的旧事,床头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打断他的思绪。
卫朝宣和VV都有手机,别人要找他们的话很少会打这个住宅电话,而会在这种深夜时分打电话到家里来......除了那两人不会有别人了。
果然,拎起话筒刚'喂'了一声,VV的声音就可怜兮兮地传了过来,"小栋......"
沈国栋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VV哥你怎么了?"和出门时意气风发妖娆的样子差很多啊。
VV有气无力,"我住院了,555......"
听到这句话,沈国栋第一反应就是'啊?'然后马上就警觉地想'今天不是愚人节吧?'虽然有些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但再往细里一想VV虽然挺爱捉弄他,却怎么也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顿时立刻就否决了那种怀疑,一打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怎么回事?你在哪家医院?"
VV状若虚弱地报了医院的名字,又撒娇般地向他诉苦,"那车子开得好快,我都来不及躲......"
"严重吗?我马上过来。"沈国栋被这种突发状况给震住了。一边忙忙地穿衣趿鞋,一边又安慰他,"你别担心啊,别自己吓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能自己打电话来报告情况,想来受伤不会太重。
VV打电话给他,本来就有点想从他这里寻求安慰的意思,对沈国栋说的'马上过来'自然很是窝心,以从未有过的乖巧态度发出一声'嗯'。但后半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却显然触了他的逆鳞,不满之下,痛苦地哼哼两声以示病情很严重。
不过这一番表演并没能得到沈国栋及时的关注,因为他说完那两句就忙搁了电话,虽然也知道住院的人需要准备很多东西,例如洗漱用具换洗衣服什么的,但考虑了一下也不晓得那边具体情况是怎么样,还是等卫朝宣来当这个家比较好,所以还是什么都没有拿,只抓了自己的钱包和钥匙就赶快冲出门去。
其实VV这次意外呢,两方面都要负点责任。
对方车速太快是不争的事实,但仗着大半夜的路上没有什么车而闯红灯的VV也不能说完全的无辜。幸好对方反应及时,发现快要撞上人的时候急打方向盘。VV运气不错,只是被那股劲风带了一下,摔倒的时候没有被卷进轮下而是跌在了路边,只不过好死不死的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腰撞在了人行道的石阶上。相比起来肇事者腿上血淋淋的伤口反而更吓人一点,因为为了避免撞人,车子在高速中撞上了路边的金属广告牌。
其实VV的伤不重,真的不重。但,放眼看去,有几人能如此好运被世界级名车法拉利撞上呢?
一生人之中,又有几次机会能讹诈到一个有钱人呢?!
虽然看上去对方并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类型,那,即使拿不到钱,趁机做一个免费的全方位体检也是好的嘛。所以他一直扶着腰,哼哼唧唧仿佛一秒比一秒更痛苦的样子。那值班医生一看这情形,心里顿时就跟明镜似的:咳!为......慎重起见,先住进来观察一下吧。等明天白天再照个光,看一下骨头有没有丝裂......啊,腰骨这个问题,是可大可小的......
于是两人双双入院。
沈国栋赶到病房的时候,VV正有一声没一声地趴在病床上哼哼着,看到他进来,脸上立刻就多了几分痛楚之色,"小栋......"一副见了亲人的样子。
沈国栋看到他如此少见的虚弱模样,惊愕着,站在床边几乎都不太敢碰他,"那个,VV哥,你伤到哪儿了?......感觉怎么样?还能动吗?"
VV哭诉:"我的腰好痛啊。"
"啊?痛得很厉害?那有没有通知朝宣哥?他知不知道你出事?"
"你别跟他说啊!"VV一下子急了,"他上班呢,你别扰得他心上心下的。"
"好好,"病人最大,沈国栋无条件妥协。"那你的腰......医生怎么说的?"
VV又开始哼哼,"现在还不知道呢。小栋,我好担心......"他流露出少见的脆弱,沈国栋心软,正想施以安慰,只听他接下来一句,"万一以后不能嗨咻了怎么办?"
"......VV哥!"沈国栋觉得丢脸到了极点。虽然知道这人素来口无遮拦,但那好歹是在自己家里,现在这病房,还有其他人呢!
他下意识地去瞄旁边病床上的动静,心中暗暗期望对方最好是已经睡着。但,天不遂人愿,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一转头,对上了一双淡漠中带着犀利的深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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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地去瞄旁边病床上的动静,心中暗暗期望对方最好是已经睡着。但,天不遂人愿,那人非但没睡,反而正偏过头来,于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沈国栋一转头,正正对上一双淡漠中带着犀利的深眸。
对许多人来说,意外的事件,永远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虽然沈国栋的人生也曾被一次意外的车祸破坏得面目全非,但那种普通人根深蒂固的心态仍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在转过头去的那一刹那,他对于即将发生的特殊事件没有一丁点的预感,视线对上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在第一眼就震惊地认出那刚好侧过头来的邻床病人到底是谁。
反而是对方先把他认出来。
很显然,他也没有料到骆云起会在这样一个城市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病房神出鬼没般地又出现,原本淡漠的眼神骤然产生一丝讶异的波动:"是你?!"
如果他不说这句话沈国栋还不见得能认出他--他对霍英治的外貌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偶尔想到这个人的时候脑海里只会闪现出一双很漂亮却冰冷的眼睛,虽然年纪比他小,但做起事来决绝无情,一想到自己在他和郎杰手里栽过的那个大跟斗就忍不住不寒而憟,慌慌张张地忙把那双眼睛赶出脑海,哪里还敢再去拼凑他其他的五官。
可是霍英治这么摆明是熟识似的脱口一问,就象记忆的火花忽然被什么点燃--呀,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双眼!
极度的错愕让沈国栋瞬间呆住,良久,无语望天:
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小栋。"卫朝宣狐疑的脸出现在眼前。
"啊?......啊!"下意识地应了才反应过来,连忙手忙脚乱地去关火。
"发什么呆啊?汤都溢出来了都不知道?"他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是不是这两天,累坏了?"这段时间他所在的酒店正在冲五星,职员一律取消休假,所以他也没什么时间来照顾VV,上班的时候都是沈国栋在医院照应周全。家里有个人住了院会无端地多出好多的事来,尤其VV那家伙又是个没事找事的,他怕把人家小孩累坏了。
"没有没有......在想点事儿。"掩饰着拿抹布过来擦了那些汤渍,又沉默着把炖好的鸡汤勺进保温杯里。
这是给VV准备的。医生已经确诊了他是腰骨第三节移位,需要住院进行物理治疗。而VV呢,自打听到医生叫他多休息,他就谨遵医嘱,非常完美地诠释了何谓挟病自重。卫朝宣在的时候他不知有多乖,卫朝宣一走,那劣根性立时就暴露出来了,一会儿'小栋啊,有没有什么爽口的新鲜水果?'一会儿又噘着嘴'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晚上炒个爆炒牛肉啊。'完全把沈国栋当作可以点菜的外卖小弟,连喝个水都要他送到嘴边。这不,今天又回味起香喷喷的鸡汤,沈国栋出了医院就直奔菜市场,一锅汤在灶上足足煨了五六个小时。
不过,跟跑来跑去的辛劳比起来,沈国栋倒宁愿做这些杂事也不太想留在医院照顾VV,不为别的,实在是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旁边的霍英治。
云淡风轻?
不,太假了,他没有这么脱俗。
揍他个半死?
好象又没有不共戴天到那种地步。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即使有怨恨也差不多已烟消云散。他一直很努力地将不好的事一点点的遗忘,如今面对着始作俑者,也已经不想再去质问追究什么,只是那个人的存在,实在很容易就提醒他那一段不堪的遭遇。
"朝宣哥,我能不能--"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自己也知道不太现实。
卫朝宣一下班就到了医院,刚回家洗个澡,晚上又要上班,就算陪也陪不了多久。只有他有时间,所以照顾病人的重担无可争议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卫朝宣已经叫他连游戏都暂时放下,他实在是找不出一个不去医院的理由。
卫朝宣看他欲言又止,大致也猜到了点什么,有些歉意地道:"嗯,我知道这几天把你忙坏了--"
沈国栋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始终都记得卫朝宣和VV在他困难时对他的提携。受人点滴之恩,要以涌泉相报。何况他也只不过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而已,距离涌泉还远远谈不上。"算了,我们走吧,VV哥一定望眼欲穿了。"
卫朝宣感激地在他肩上大力拍两下。
乘车到了医院,VV正眼巴巴望着门口。眼看美食外送已到,欢呼一声,喜笑颜开地伸出手来。
卫朝宣倒了汤坐在床边喂他,"喝慢些......好喝吧?三斤四两的鸡就炖了一小罐,小栋煨了五六个小时......"VV胡乱点头,嘴巴塞得满满的。
沈国栋站在床侧,尽量不去看旁边病床上的霍英治。
虽然没有刻意打听他的病情,但从医护人员查房时的交谈和腿上那打得厚厚的石膏上也还是可以看得出他伤得不轻。沈国栋不明白为什么这人一直没有搬到跟他的身份比较符合的高级病房,而一直住在这普通的病房里;也不明白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齐国豪和何其轩那些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难道霍氏垮台了?
但看他签赔偿支票时的爽快劲儿,好象又不象。
VV的人脉有多广,单看病房里摆放的鲜花数目就知道。刚开始还只是挤着摆在床头,后来实在是放不下了,沈国栋为此甚至专门收拾了一个架子摆放各式鲜花,也不拆包装,就那么靠墙放着。头一次进来的人进门一看到那堵花墙都会忍不住哇一声,以为走进了花店。
而他旗下那票少爷小姐们,个个都是俊男美女,衣着时尚,香风送爽,一路嘻嘻哈哈地进来,把VV这边装点得绚烂多姿。主角VV舒适地坐在群香国中,一边心满意足地品尝沈国栋精心烹制的美味食物,一边指点河山恣意笑骂。这么一对比,旁边堂堂的霍氏当家人孤伶伶地靠在一张素白的床上,吃的是护工从医院食堂打来的营养餐,那冷清孤寂的样子,简直与他的身份极度不相配。
但这样的对比却让沈国栋觉得无比解气,虽然偶尔瞥到霍英治默默吃饭的样子,也会忍不住觉得他有些可怜。
其实以霍英治的条件,他若是肯稍微随和一点,即便是病倒在这陌生城市里,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孤家寡人似的地步。
他年轻、俊美,气质高贵。虽然腿受了伤,也不如同房VV那么油嘴滑舌讨人喜欢,但半靠着枕,睫毛低垂,纤长整洁的五指一页页翻书的样子,且别说很符合小护士们对于王子的玫瑰色想象,就连VV旗下那些过尽千帆的小姐看了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哎呀,这小哥哥好帅啊。"
言语神情虽然很是轻佻,但人家也并没有什么恶意,这话怎么也算不上冒犯吧。若是性子活泼点的,随便回句玩笑话便能你来我往趁势打成一堆,即便是沈国栋这种不善言辞的人,当初被她们调戏时也会腼腆地笑一下。可是霍英治听了,面无表情地将书一合,眼皮都不抬一下,翻身睡倒。
......
你看,如此自绝于人民,怪得谁来?
所以沈国栋咬着牙下定决心:这人落到这种地步绝对是咎由自取,他再滥好心的去同情他那就是自己有毛病。
--但,虽然是发过这样的誓,也勉励自己要争气地做到对他视若无睹,可等到霍英治书掉到地上无论怎么费力地去捡都够不到的时候,他却还是思想挣扎了半天,最后仍然忍不住弯腰帮他拾了起来。
事后沈国栋痛恨并唾弃自己这种毫无原则的善良。
他怎么就不能心肠硬一点,做到爱恨分明,对敌人象严冬般的冷酷呢?!
他怎么就不能恨他恨到骨子里,老死不相往来,一看到他眼睛里就唰唰唰放出飞刀呢?!
想到自己的举动换来的也只有霍英治的沉默,并没有听到什么低不可闻的一句'谢谢',这个人即使是躺在病床上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傲模样,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感激吧。搞不好反而会觉得他很下贱也不一定。这么一想,就更懊恼于自己的好心。
VV对这一幕大感趣味。看着他摸着下巴,眼珠来来回回在他和霍英治身上扫视,那种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奸情似的样子,沈国栋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那么大。
这妖精,仿佛是在入院的第一晚,就对他和霍英治之间的过往充满着极大的兴趣了。
"我说,你们认识啊?"
虽然当时沈国栋也含糊其辞地回了一句'以前......见过。'但VV骨碌碌直转的眼睛却表明他根本就相信两人只止于见过这种关系。
也难怪VV会好奇。
沈国栋属于那种多做事少说话的类型。即使大家都处得这么熟了,也很少对他们提及私人的事情。以前他和卫朝宣私下议论起来觉得沈国栋很有可能是那种因为父母各自在外风流而不堪忍受继而离家出走的孩子。但如今,这位开着法拉利的金主居然能和他扯上关系,且两人一看就知道是大有过往的样子......哦哦,这实在是很撩拨VV那根八卦的神经。
他缠人的功夫卫朝宣和沈国栋都是领教过的。但如今这七十二绝学在霍英治面前都象是打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不管他怎么妙语如珠死缠烂打,霍英治闭目养神是一点反应也欠奉,任他蛙鸣雀闹,我自巍然不动。实在觉得聒噪了,转头按铃叫来护士。
VV几次三番都未能从他嘴中套出一句话来,终于没辙,只能悻悻地揪了被角出气:"卿本佳人......哼!奈何面瘫......?"
等那罐鸡汤点滴不剩地都进了VV的肚子,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卫朝宣带他到花园里散步顺便锻炼。沈国栋不好跟去做电灯泡,而始终在脸上搭了本书仿佛睡着了的霍英治也无形中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他乖乖地蹲在柜子前,准备把多出来的水果收拾了带回家去。
苹果、香蕉、葡萄、梨,来探病的人都会带着这些东西。
如今这些水果在柜子里几乎堆成了小山,眼下虽说已入了秋,但这些娇嫩的东西却仍然不经放,他们已经很努力地抓紧时间在进行攻克了,可这座花果山仍然没有减小的趋势,沈国栋这么节俭的人,要他每天都清理出腐烂的水果拿去丢掉,其心痛可想而知。
"拿回去榨果汁吧。用瓶子装起来放到冰箱里,这样也可以搁得久一些。"
此提议三人全体通过,所以沈国栋今天特别背了只背篓过来,打算过会儿就把这些东西运回去。
正蹲着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兜葡萄捧出来,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骆云起。"
沈国栋有三年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下意识地全身一僵。
隔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眼来,只见霍英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手拉下覆在脸上的书本露出了一双清明冷情的眼睛。他靠在枕上,对着沈国栋将两道好看的眉毛轻轻一挑:"还是......叫你现在的名字,沈国栋好一点?"
27
病房里有片刻静寂。
两个人一个躺一个蹲,互相望着,都不吭声。
沈国栋紧紧抿着嘴,眼神谨慎。
三年时间,霍英治仿佛除了从美少年成长为美青年,其他变化都不太大。那种清冷的气质仍然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两片薄薄的、不晓得下一秒就会从中蹦出什么伤人言语来的嘴唇也仍是让人心惊。人说唇薄者无情,对此沈国栋已有领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单独面对他始终都让他觉得胆颤心惊,而他竟然还会主动找他说话,这就更让沈国栋陪加警惕。
相比起来霍英治没有他繃得那么紧,只是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三年前,从失魂落魄的何其轩那里听到他走了的消息时他只诧异地哦了一声,随即脑子里就刻薄地想:"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回来吧。"
据说骆云起走的时候没带钱、没带卡、没带身份证。按理说,这样的三无人员,又是从没吃过什么苦的人,在外面应是举步维艰,撑不了多久才对。但奇怪的是这一走,无论何其轩如何多方寻查,居然就是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了。
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和他们有任何牵扯。闲睱时偶尔想起来嘴角会忍不住扯一下:原来这个人赖在霍家这么些年事到临头竟也可以这样决绝,该赞扬他的骨气吗?
这次的车祸,根本没想到芸芸众生中这人会又出现。待到发觉了,意外之后便是轻视:又是远走他乡又是改名换姓,一副要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姿态,结果呢?那叫VV的男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风月场所中人,会跟那样的人扯上关系成天被小栋小栋撒娇似的叫着,又能干净得到哪里去?还以为他多有骨气,原来走到另外一个地方也仍然只是堕落和沉沦。
这样鄙视着,慢慢的,却发觉事实跟自己的想法原来还存在着一定的偏差。
何其轩以前曾经那样求过他--"如果你跟他接触过,你就会知道他跟以前是不一样的。"
这种话在以前他绝听不进去。也骄傲得不肯给骆云起一丝丝的机会。可是如今他躺在这里,腿上打了石膏不能动,上帝造人时忘了给耳朵上安个开关也是一大败笔。除非他睡着,否则旁边的动静不管他情不情愿都总能清楚无比地钻进耳来。
听了这么些天,好吧,他承认何其轩说的话有那么些道理。
记得以前的骆云起总是一副新新人类的样子,又酷又拽似的,如今却是普通陈旧的T恤牛仔,同那些花枝招展的少爷小姐比起来明显落后不止一两个档次。而且,他太安静太寡言罕语,旁人嘻笑聊天的时候他只会一边削苹果一边微笑着倾听。虽然并没有刻意地去观察,可也还是感觉得出他并不是那群人中的一员。VV的同伴另有其人,而骆云起在他身边只是类似于一个小弟兼老妈子的角色,通常是VV怎么支使他就怎么答应。
"小栋,我不要吃菜花,象肿瘤。"
"这个青菜有股子苦味......"
"记得把我缎面的枕套拿来喔,那个睡觉脸上才不会有印痕......"
听着骆云起一律好脾气的应着,霍英治几乎有些抽搐了。
以往斜刁着眼睛有事没事向他找碴以至人人厌憎的那个骆云起呢?怎么如今就绵羊似的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他有些茫然,也忍不住暗自掂量:如果以前的骆云起是这个样子的话,那自己容忍的能力应该会好上很多吧。当时......肯定也会换一种方式处理,而何其轩,也不至于......
想着想着,又硬生生地把这念头挽住了。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做事要深思熟虑,可没有悔不当初这一项!
抬眼看了一下沈国栋,看到他谨慎面对如临大敌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面对其他人时表现出的温顺面貌,不知怎的他有些不痛快,却尽量把声音放得不那么冷硬,"......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沈国栋眼中闪现一丝意外之色。
有些发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他低下头,继续他搬运水果的工程,声音闷闷地:"......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什么?
霍英治难以置信似的挑高眉毛。过得一会儿,气极反笑。
"霍英治......我喜欢你!"当时骆云起站在比他低三级的地方向自己大声告白时的情景,他到现在也还是能清楚的想起来。其实向他告白的人很多,但惟独骆云起的告白却让他最为得意。那是一种彻底折服了一个人、让对方投降认输的优越感,对方彼此敌意越巨大,此时这种优越感越强烈。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骆云起心中是有一个很特殊的地位的。曾经的喜欢也好,怨恨也好,都应该让他牢牢记着自己爱恨难明才对。现在他居然说'跟他没有什么好说'?!
他本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此刻不知怎么却分外恼怒,顿时冷笑着尖刻起来,"哦!跟那些做鸡和鸭子的才有话好说是吗?"
沈国栋唰一下抬起眼来,死死盯住了他。
霍英治话一出口就知道失于刻薄于自己的身份教养都很是不配。虽有些懊恼,但这种时候自己绝不能落了下风。他倒是有些诧异这几天来一直象只绵羊般温顺的人居然会因一句话红了眼睛,他就这么维护那些人?
"霍英治......"沈国栋恨恨地,咬牙切齿。"你听过'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这句话么?"
"......"
沈国栋恼怒着,激动之下几乎有些口齿不清。"VV他们干的职业也许的确不如你高贵,可是象你这种--你这种--"
不是不想狠狠地斥责他,但说到此处,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如何形容霍英治的可恶之处,舌头打结地,不晓得该怎样接下去了。
他活了这么些年,即使是在最不懂事的年龄也从来没有和谁当面翻过脸或是指着人家的鼻子恶言相向过。许是家庭环境的关系、父母的耳濡目染,他一向都是隐忍的,待周围的人尽可能地保持着一种谦卑友善的态度,即使对某人有着再大的不满,其表现方式也只不过是在背着人的时候生闷气、骂个几句罢了。
有些家庭,特别的团结。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大家牢牢抱成一团,亲情比什么都重要。二十几年的时光他已经相当习惯这种氛围,所以直接地把这种对家人的信心代入了霍家,虽然明知霍英治不喜欢骆云起,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能绝到那种地步。
所以何其轩默认的时候对他的打击才觉得格外巨大。
不是没有强烈的怨恨过。可是,怨恨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才不会在乎,倒是白白伤了自己的身。等到时间长了,伤口结痂,回想往事,便也能慢慢沉淀下来,带一点悻悻的自责。
--谁叫你莫名其妙地要代入?
--谁叫你莫名其妙地对不熟的人保持信心?
--别人让你失望?
好笑,谁叫你先要对别人抱有希望?
都说无欲则刚。如果一开始自己真的就能做到这一点,而没有贪心地想要借着霍家的实力去念书考大学想着要过一种出人头地的新生活的话,怎么也不会遭遇到这种事吧?
他一向是脚踏实地的人,可是乍然还魂到年轻俊美又有背景的骆云起身上还是感觉象中了彩票,于是他小船不可重载似的轻狂了、贪心了,志得意满......这样的人老天会看不过眼吧,于是给他一个教训......所以到了后来,与其说他憎恨那些曾伤害过他的人,倒不如说对自己的懊恼更加多一点。
可虽然是这样的想法,面对霍英治的时候却还是会觉得不甘心。想斥责他,直斥其非,可是,就算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又有什么意义?这种高高在上的人,跟他再说下去也只不过是浪费口水而已,不理他、不来往,这样大概就是最好的了吧。
嘴唇蠕动了几下,沈国栋终于还是闭紧了嘴巴。恨恨地哼了一声,便再也不去看他,一弯腰把背篓背上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霍英治有些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背影,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在他面前吃鳖的骆云起有朝一日竟连骂都不屑再骂他。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嘴唇微微颤抖着瞪着门口看了半天,心头象是窝了一团火偏又无处发泄。突然间他象被侮辱了似的狂怒起来,一伸手,抓起旁边的书就劈空砸了出去。
精装的硬壳书颇有质感,掉在地上啪地一声响。可是这样的发泄并没让他好过一点,因为砸书时身体肌肉牵动触动了腿伤,反倒痛得他嘴角猛然一抽。
VV他们还没回来,他聘请的护工也打饭未归。冷冷清清的病房里只得他一个人,隔壁病房里虽有隐约的人声笑语,却更显得他这边格外孤清。
身体微微颤抖地呆了一阵,等到恼羞成怒的心情渐渐沉淀,霍英治俊美的脸上终于慢慢露出一丝黯然的神色来。
他才二十三,年纪轻轻已是霍氏的掌权者。外人看他,只觉得他集老天眷宠于一身:无论是长相、学历、能力、身家,都是那么无可挑剔。
可是,谁也不知道人前光鲜仿佛天之骄子的他内心深处有多么的寂寞。
他不是一个容易接纳别人的人。这么多年,能被他视为亲人的也只有齐国豪和何其轩。可是,这两个人,却都已经离开了他。
齐国豪是在三年前心脏病发去世的。
这位世上最疼他最维护他的老人,跟他的情份早已超过真正的父子,他的辞世对他是很大很大的打击。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办完齐国豪丧事之后,第二个打击接踵而来:何其轩竟然无比郑重地,向他提出了辞呈。
那一刹那他简直不能相信何其轩居然选在这个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离他而去。他甚至生气地怀疑他是故意的,要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报复性地给予他一击。
"你是不是还为了那件事在怪我?"他忍着气佯装冷静,声音里却是藏也藏不住的颤音。
"不完全是。"何其轩神情淡淡,"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我自己。"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无言以对了。
如果是为了骆云起,那他还可以解释或者安抚。可是,是为了他自己的话--那他实在是找不理由来说服他。
知道什么叫心茧吗?何其轩问。
是有一个人点醒了我。
自出大学以来我觉得自己好象并没有变过,还是一个很善良很热情的人。可是现在我回头去看,才发现原来不是的。
原来不知不觉,我看了那么多,感动越来越少,心却越来越硬。
现在我的心都快要麻木了。
虽然已经不能再回到无保留地去相信别人的阶段,可是至少,我还可以阻止这颗心继续硬下去。
你明白吗?英治?
他愣愣地望着他。好象懂,又好象不懂。
何其轩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离开。那时他才象突然醒悟过来,猛然感觉一阵恐慌。
"其轩!"情急之下他竟象个孩子般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齐叔走了,你也要离我而去吗?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对谁服过软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就带了一点委屈的哭腔。
何其轩回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微微苦笑起来。
"英治,你不能怪我中途撤退。"他声音轻轻地,温柔得几近凄凉。"曾经有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是你自己......先把他丢弃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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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卫朝宣和VV回来的时候,霍英治正在默默地吃饭。早前发脾气时丢在地板上的书已经被不明所以的护工捡回来好端端地放在枕边。乍看过去,房间里的气氛和平时差不多,完全不象有过什么争执的样子。
两人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刚才在花园里遇到沈国栋时叫住说了几句,虽然并没表现得特别的明显,但沈国栋脸上那种微微着了恼的气色却还是很轻易地就能辨别出来,说了一阵话之后才显得渐渐有些气平。这现象让两人暗地里都觉得有些稀奇,在他们的印象中,小栋的脾气一向好得不象话,很少有动气的时候。刚才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谁惹到他了?
一想到这个问题,两人立刻就很直观地认定元凶非那个冷淡俊美的霍先生莫属。实在很好奇这两人到底曾有过怎样的心结,更好奇那个面瘫的家伙做了什么能让沈国栋这样的人也动气,VV被这份好奇心折腾得连散步的兴致都没了,沈国栋前脚一走,他后脚就一个劲儿地抓着卫朝宣的手'回房回房'。
相比起来卫朝宣倒是没那么强的好奇心,毕竟是别人的私事。只不过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是要去接班的时候了,安顿VV上了床,又交待了几句注意休息按时吃药之类的话,"哎,我要走了啊。"
"嗯嗯,去吧去吧。"一向黏他黏得紧的VV今天一反常态地好说话。
知道自己的情人此刻一门心思只想着打听八卦,卫朝宣瞪他一眼,报复性的在他头顶上大力揉了几下。
甜蜜蜜地笑着目送卫朝宣出了门,八卦男收回目光,立刻以趴着的姿势扭动身子往霍英治那边凑了过去,"哎,病友,你和小栋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英治眼睫毛轻轻闪动一下,默了一秒,自顾自地继续吃饭,不吭声。
VV怪可爱地张开双手扶住下巴,目光炯炯地瞪着他。"别说你们什么都没发生过哦,我绝对、绝对,不会相信的。"
就算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既然有缘住进了同一个病房--以沈国栋那样的性情,无论如何也会在护工离开的时候顺手帮个忙叫护士换瓶或是削个水果之类的照应一下,但这几天据他的观察,沈国栋连话都没和这病友说过一句,帮他捡了一次书后神情居然颇为懊恼象在后悔自己一时好心似的......反常!太反常了!
想到此处,VV不由得眯了眼睛细细打量霍英治。
眼前这个小子,明明拿的是廉价的塑料勺子,吃的也只不过是三元钱的红烧豆腐,但那种一口一口从容进食,优雅的姿态,却硬是有种让他象是在坐在豪华的西餐厅里品尝最高级的鱼子酱一样的做派。
看来男孩子真的是要长期生活在一个比较好的环境才能由骨子里泛出这种高贵的气质。不过,跟他的高贵如影随行的是他周身上下那种格外冷淡的气息,这种气息让VV大为皱眉。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他作出断言:"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不过我可以肯定,错得比较多的那个一定是你!"
霍英治手中的勺子停了一下,冷冰冰地斜睨他一眼。
终于逼出了他的反应,VV大为得意。"你别不服气,小栋那种软绵绵的性子,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不过我告诉你哦,他现在是我罩的人,你要还想象以前那样欺负他,可没那么容易!"
食堂的饭菜本来就不合胃口,VV这几句话更让霍英治彻底没了食欲。
他象是无语地叹了口气,回头把饭盒搁到床头柜上,然后手伸出去--
"啊,按吧按吧,我就知道你又要叫护士,你要真不想听我啰嗦的话--呃!"
噼哩叭啦地放了通炮才发现霍英治原来并不是要按铃,而是只想取纸巾。看着他冷冷一瞥后扯了纸巾动作优雅地轻轻拭着,VV住了嘴,有些丢脸的尴尬。
护工进来把饭盒捡了出去,霍英治靠回到枕上,不动声色地又翻开了他那本书。
VV干巴巴地等了一会儿,确定这人没有搭话的意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完全是四季豆油盐不进嘛,看样子是没法再沟通了。
正想换个姿势躺下来不理他了,忽然听到那边传来轻飘飘地一句:"我说,你怎么就对他的事那么感兴趣?"
VV先眨了下眼睛确定不是幻听,转眼看过去,只见那人捧书垂眼,状若闲适,象是只是随口一问,也并不在乎听到答案似的。VV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就咧嘴笑起来。
臭小子,装得似模似样的,有本事你就面瘫到底一句都不问啊。
霍英治等了半晌没听到他吱声,眼角微微一瞥,瞥到一张奸诈的笑脸。
看到他脸色一沉,VV就知道吊胃口要适可而止了,连忙道:"为什么感兴趣啊......嗯,因为他这个人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霍英治皱下眉。他怎么不觉得?
"是啊。明明是没经过什么事的小毛头,可是有时候说些话出来却好象挺有深度的......"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那年几个人一起去南普陀玩的时候。为了抄近路,一行人翻过栏杆往下跳。那天沈国栋刚熬过一个通宵就被他们拖出来玩,脸色白得有点发青,精神不济。所以卫朝宣很照顾他,接完了VV也叫他抓着他的手往下跳。
沈国栋当时应了一声,看得出他本来是准备把两只手都交出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临了却变成一只手抓紧栏杆,另一只扶了卫朝宣的手跳下来。
当时他们都觉得有点奇怪,卫朝宣笑着问:"干嘛。怕我接不住你呀?"想都没想到那小孩居然很有感悟地来了一句:"不是。我只是忽然想到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命运完全交到别人手中。"
几个人愣了一阵,忽然都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你说是不是搞笑?"VV隔了这么久说起来还是忍不住莞尔,"他那才多大呀,居然说这么沧桑的话还说得这么深沉......"
夜色已深,万籁俱静。那一直精力无穷呱呱呱说个不停的VV也早已侧趴着进入了梦乡。
难得从这个冷淡的病友身上得到一点正常人的反应,VV有点兴奋过了头,再加上霍英治刻意的引导--他根本就不用摆出小女孩听故事的姿态'然后呢?然后呢?'一直好奇地追问,他只用沉默专注地聆听,然后在觉得疑惑时将VV的原话以反问的形式问一遍,对方就会继续热心地对他进行具体的讲解了。
沈国栋和他们认识的经过、生活中发生的种种趣事、夹杂着他们对他的了解和观感,VV谈兴甚浓地一连扯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骆云起这几年的经历,但听VV说得越多,霍英治心中疑云就越重。
那人临走时涨红的脸、恼怒的眼,嘴唇抖动着想骂却又不知如何骂起的样子,忽然就无比鲜活地浮现在眼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他咬着手指怔怔地陷入沉思:那个人......和骆云起......真是同一个人吗?
人的本性并不是那么容易转变的,而一个人气质的形成更需要文化的积累和岁月的沉淀。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是因为那一次教训才使得以前的骄纵少年脱胎换骨蜕变成如今安静忠厚的模样。更何况VV说的有些细节,更加令他觉得疑窦从生--
"我们小栋是个好孩子哦。"VV说这句话时一脸夸耀自家儿子似的骄傲,扳着指头数,"脾气好、会做菜、懂的事情多,时下年轻人的恶习却一点都没有......啊,还有,又不乱花钱,每个月还按时给家里寄。唉,除了没有对金钱的持着心,还真是找不出什么缺点啊......"
给家里寄?!
自小培养出的敏锐感觉让霍英治始终对VV这一句无心之言格外地介怀。他摩梭着下巴细细地把关于骆云起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怎么想都想不通。
骆云起不是跟他一样,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吗?他寄钱给谁?
总觉得有些可疑,象是在他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事情诡异地转了一个弯。
骆云起。
沈国栋。
后者不是只是前者的一个化名吗?那为什么VV说得这么言之灼灼,将沈国栋的过往形容得如此丰满而具体呢?
重庆人?
父母健在?
听起来这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的人生啊。
是有人撒了谎,还是怎么一回事......
......
紧抿着嘴沉思了许久,直到墙外街道上骤然一声喇叭响,这才让他从冥想状态中惊醒过来。
病房里的日光灯灯光在这深夜里显得有些幽幽的泛蓝。侧头看了一下,VV微张着嘴睡得正熟,护工歪在门口的椅子上,虽然姿势并不怎么舒服,但也很久没动过一下。
霍英治摸出枕下的手机,沉吟片刻,心中已然作出决定。
手指轻巧地按动几下,他拨了自家秘书的号码。"......王勤吗?是我。"
第二天,沈国栋是考虑着'今天要以什么态度去面对那个人'这个问题慢慢踱进医院的。
也难怪他显得如此踌躇。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和人公然地对上。虽然当时觉得正义站在自己这一方,可是那难得的血气之勇经过一夜的时间此刻早已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些惴惴地不安和怕他打击报复的担心。
昨天已经公然和霍英治撕破脸皮,那么,今天再看到他时自己又要用什么表情什么态度采取什么样的反应才觉得比较不那么尴尬呢?
反复地思考许久,怎么想都想不出一种妥当的方案。沈国栋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自己这种黏黏乎乎的性子,爱不能强烈地去爱,恨不能痛快地去恨,难得不管不顾地发作一次脾气,时间一过,却又有点后悔当时的冲动。他顶多也就是有点独善其身的本事罢了,却总想着要兼善天下,巴不得和身边每一个人都和平地相处,即使这种和平只是一种粉饰太平的假相,感觉也要比横眉竖眼地同别人闹翻要强一点。
硬着头皮进到病房,本以为会第一时间接触到霍英治那种冷冰冰的视线,不想一抬头,一张雪白干净的空床却扑入眼来。
咦?
虽然并不想表现得太在意,但还是忍不住往那张床上飞快地瞄了一眼。
"别看了......"VV揪着被角一下一下无精打采地扯着,"一大早就出院了......"
"......哦。"
沈国栋此刻的感觉,固然有象什么枷锁忽然被取下了一样有种释放般地轻松感,但同时,又觉得有些无趣、不甘、恼怒和闷气。
走了?就这么走了?
做了那样的事,却连一句对不起很抱歉反省之类的话都没有说就走了?
这次的重逢,最初的惊讶无措过后,也想着这或许是老天给他的一次机会也说不一定。虽然他从来也不会作无谓的意气之争,可是毕竟也还没有修练到真的可以对一切云淡风轻的地步。再遇到以前迫害过他的人,会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想在那人的面前争一口气的心理。
有人说,对仇人最大的报复就是好好地活给他看。他就是秉承着这样的理念来做的。
让他知道自己自尊自强,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被打击就一蹶不振就此堕落,以前那些伤害算什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潜意识里他想用这种非暴力方式来报复他,让他深思、反省、明白自己做错的地方,继而向他道歉什么的......可是现在看起来,还是自己太一厢情愿了。也许在那个人眼里,自己自始至终还是渺小得象只蚂蚁,根本就可以忽视他的任何感觉吧。
"真是的,怎么说出院就出院了呢......"VV也显得格外无趣。昨天全是他在说,快要睡着时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本意是要套霍英治的话的,还想着说明天一定要达到目标,结果一觉睡醒,那人已经作好出院的准备了。
虽然临走时那冷淡俊美的美人也说了后期医疗费一定会负责,可是那不是重点嘛......
29
霍英治走后的最初一段时间,沈国栋一直都处于一种忐忑不安的心理状态。
他不知道和霍英治的重遇以及他突然的离开会带来什么样不可预计的后果,只是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连最不可能遇到的人都出现了,那其他人呢?
他会不会告诉郎杰?会不会通知何其轩?会不会因为自己对他发了脾气而怀恨在心,又想出什么方法来整他?
也许这样想被害意识太严重,也的确有点小人之心。可是,他真的是有点怕了。
虽然也曾孩子气地幻想过某一天和那些人相遇时自己已脱胎换骨,可以云淡风清地视他们为无物......可其实自己也知道那只不过是小人物自我满足地一种想象罢了。他仍然是个平头老百姓,那些人仍然令他胆颤心惊。这三年的生活如此平静,他很怕对方动动小指头就又把他的生活给破坏了。
所以他本能地又想躲开。这里暴露了,那么再隐身于另一个地方生活好了。
重庆。
琢磨了一阵,他再一次坚定了回去的想法。
当然,如果说走就走肯定是不现实的。
先别说对以后的生活安排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和准备,首先VV现在这个样子,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在这当口儿离开,未免显得太不仗义。所以,还是先等到VV出了院再说吧......
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年底。
VV是十一月底出院的。出院没两天沈国栋私底下就跟卫朝宣提了想回去的事儿。卫朝宣显然觉得有些意外,郑重地考虑了一会儿才诚恳地问他能不能帮个忙多留一段时间。
他把自己目前的难处向沈国栋说了一下:第一,VV虽然出了院,但还有个'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生活方面不能没人照顾他。请个钟点工虽然不是不行,但碍于这个家庭的特殊性,当然由沈国栋这个做熟了的人来做要好得多。
第二,今年他父母一早就跟他说了要他回去过年。他和VV的关系还没出柜,所以VV是不能带回去的。但若把他一个人留在这边,身边没个朋友随时陪着开解安慰,卫朝宣又不放心。
"所以小栋,你看能不能等过了年再走?"
沈国栋只稍微犹豫了几秒钟就答应了。
一来他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并且也很能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其难处。卫朝宣这种顶天立地的汉子好言好语地来拜托他,他根本就不能加以拒绝。二来仔细想想,所谓的'过了年再走',听起来好象很遥远,但其实今年年开得早,一月下旬就是春节,算一算时间也只不过是多留两个多月而已。
至于霍英治那些人......怎么说呢?这么多天的平安无事,让他已经不如最初那么担心。
与霍英治的重逢仿佛只是生活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象小石子投入水面,虽然也泛起了涟漪,但慢慢地还是平静下来,仿佛过了就过了,也并没产生什么影响的样子。有时他甚至都觉得是自己太多虑:说不定对方根本就懒得再在他身上费精神,说不定只是自己吓自己而已。毕竟对方要关注的事那么多,谁会就那么偏执地盯着他不放啊。他要是太担心的话,倒显得很看得起自己似的。
就在这种自嘲地想法中,时间一天天地流逝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过年的时候了。
过年--凭心而论,厦门这地方很没有过年的气氛。
既不会象内地家家户户都挂出香肠腊肉风干,也不会贴出大红洒金的春联门神,到了晚上,连零星的礼花鞭炮声也听不到,如果不是看日历,感觉和平常的日子也没什么区别。
卫朝宣领了年假后就加入了春运的洪流,踏上了回家的旅程。年假,再加上平时他攒的休息日,起码也要半个月时间才能回来。
这让VV很沮丧。
虽然临走前一晚卫朝宣百般抚慰,也让他安心等待,可是他还是很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知道卫朝宣的父母很盼着早日含饴弄孙。这次他回去,一定会提到这个问题,就算为了讨父母高兴也肯定少不了要出席几次相亲的活动。那,会遇到怎样的女人?
先是不讨厌、还可以,然后旁人会串掇着说'接触一下嘛,先做个朋友',不好强了介绍人的面子,于是来往一两次......就算并没有发生什么,家人也会喜不自胜,以憧憬的语气描绘未来的蓝图......卫朝宣能不能坚持?父母的压力、社会的压力......会不会几经考虑,终于不忍让父母失望而向现实低头?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贴了标签与家人断绝了关系的同性恋,干的又是常人眼中下贱的工作,那他要拿什么去争取他回来、拿什么与他的父母亲情相对抗?
平日里他嘻嘻哈哈仿佛无忧无虑,但内心的焦灼忧虑和恐惧却从未消失过。是觉得幸福啊,可是不知道这种日子哪天就会结束,所以尽可能地黏着卫朝宣,想在结束前尽情地挥霍这种幸福感......
沈国栋细心观察了两天就发觉卫朝宣要他留下来陪着VV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从来没见那个如孔雀般的男人如此沮丧过,既不出去玩也不打扮自己了,就算玩游戏也是心不在焉的,一套睡衣穿了就不脱,发霉地蜷在沙发一角的时候感觉身上都象要长出小蘑菇来了。
沈国栋不是同道中人,但他可以体会VV心中那种害怕和紧张。所以他尽可能地想让他心情好一点,变着法儿地做好吃的菜,找些事情要他拿主意,也串掇着叫VV请他旗下的少爷小姐们吃顿饭,玩一天。
好在VV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就算卫朝宣真的要结婚生子,那自己就这么一直消沉下去不成?既然还是要振作精神继续生活,那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比如趁着过年联系员工感情之类......
旁人总觉得风月场所的钱好象特别容易赚,但事实上这一行也是有淡季的。
逢年过节,客人都回去陪老婆孩子了,哪儿有人会想到他们啊。能回家的还可以回自己老家去和亲人团聚,但不能回家的--有些是家里人知道了打工的真相觉得丢脸,有些也是自己不想回去,宁愿就在外面这么漂着--这时候,他这个妈妈桑,于情于理都应该把留下来的人聚集在一起,大家嘻嘻哈哈吃喝打屁混个一天,既打发了时间,也为来年的工作打好群众基础。
"那,小栋,今年又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今晚就把菜单拟出来,保证让大家吃好喝好!"
"......"
沈国栋很卖力地准备了两天。
炒锅煎锅电子炉,连平时放在壁柜里的大号锑锅都派上了用场,蒸了满满两层的烧白、羊肉、排骨和肥肠,自家卤的各种卤味、以及两道完全不同类型的浓汤,到了请客的正日子,更是起了个大早到菜市场买新鲜蔬菜,一回来就钻进厨房抄起两把菜刀咚咚咚地剁排骨。
这么有干劲儿的样子总算也感染了VV,这娇滴滴的人居然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甚至还难得地跑进来翘着手指问要不要帮忙。
十点多钟第一批客人进门,把礼物一递上就开始嚷嚷:"麻将麻将!摆出来!"
沈国栋在厨房里也听得到喧哗声中哗啦一声麻将牌倾泄在桌上的声音。噫,这麻将声代表着国泰民安呢。他有点愉快地微笑起来。
这一天的气氛非常好。
大家吃得开心,玩得也很开心。饭后麻将两桌,扑克牌一桌,还有人看影碟什么的。沈国栋捧着切好的水果出去的时候客人们先后都表达了'呀,今天辛苦小栋了'之类的慰问,几个成熟貌美的姐姐更是拉了他'别去弄了,来来来,坐下来打牌'。
因大家以前都在一起玩过,也比较熟,所以沈国栋并不显得拘谨,笑着推辞:"你们打那么大我哪敢参战,还是看你们打好了。"
"那小栋来帮我打一把,我霉死了,要歇下手气。"
就这么被推上了桌子,居然运气奇好地胡了一把清一色自摸,那小姐欢呼起来,火辣辣地捧了他的脸就是一记猛吻,沈国栋闹了个大红脸不说,众人哗然,VV更睁着眼叫道:"哎!便宜不带这么占的啊。"
屋子里正闹哄哄地笑作一团,叮咚--门铃响起来。
30
沈国栋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听到门铃一响,立刻如蒙大赦一般,"你打吧,我去开门!"
"哎?别呀,继续啊!" 那小姐忙着收钱之余还想腾出一只手把他抓回来,却被其他人一把拉了歪在座位上,"我说你就放过人家小栋吧,纯情小青年,禁不起你荼毒的。"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连沈国栋也撑不住地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侧身从桌子和沙发缝隙中挤了出去,伸手扭开门锁。打开门的时候眼底眉梢都还遍布着收不也收不住的笑意,可是,等他看清楚门外来者何人时,那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全都散去,转而变成一种错愕到极致、手足无措的神情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认识一个不认识。
认识的那个是霍英治,衣冠楚楚;不认识的那个跟在他后面,看模样仿佛是他的司机。
衣冠楚楚的霍英治空着双手,穿着司机制服的那个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
这种即使做梦也不会梦到的超诡异场面让沈国栋出现了片刻的大脑空白。
霍英治。
这明显跟他们不是同一阶层甚至不是同一城市即使是在住院的时候也没有和他们有过多交集的人,在过年期间服饰整齐地来按他家的门铃,甚至还带着疑似礼物之类的东西......
"你--"
"谁呀?是谁呀?"VV坐在牌桌上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虽然明知卫朝宣不可能提前这么早回来,但心底里也抱着一个'说不定会给我一个惊喜'的希望。只是碍于角度的关系根本就看不到门外那人,沈国栋又没有及时地告诉他答案,所以他想思不定,干脆把牌往桌上一扣,丢下一句'等等'便趿了拖鞋跑了过来。
等到拨开沈国栋的肩头看清楚门外的情形,即使随机应变如VV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意外到极点的声音。
门外的霍英治长身玉立。
他微微地抿起了嘴,眼皮儿轻轻往上一抬,露出两颗清清亮亮的瞳仁。视线有意无意地往沈国栋脸上一扫,转而投到VV脸上:"......新年好。"
如此应景的祝福话从一贯冷面的霍英治嘴里说出来,沈国栋至少呆滞了三秒钟。
而VV呢,虽然也是暗中抽搐,但还是慢慢露出有点玩味的笑容来。"哟......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边说边瞟了沈国栋一眼,看他还是呆若木鸡的样子,搭在他肩上的手便趁势滑下去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
沈国栋被他拧得身子一弹。吃痛地回过神来的时候,VV已经满面堆笑地拍着手把霍英治迎了进来。
"呵呵呵......"VV 一边关门一边打哈哈。
他这套房子其实并不小。三室一厅,将近一百个平方。简单的装修,再加上沈国栋的勤于打理,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房间内部看起来便不如外观给人的老旧感觉,而是相当的清爽。但是,现在房间里摆了两张麻将桌、黑鸦鸦的一群人、以及这些人制造的各式各样的杂物、垃圾、污浊的空气......等到穿着长大衣手上交叠着手套的霍英治矜持地一站进来--他的身形实在太挺拔、光芒也实在太逼人,感觉这杂乱的屋子更象是窄得仿佛转个身都变得很困难。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家里又窄又乱......"说话间已经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机灵的手下拨开沙发上的外套、包包,含笑地请霍英治坐。
霍英治坐了就坐了,含蓄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居然也很客气地谦让了一句:"还可以。"
"呃......"
VV顿一下。
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姓霍的面瘫小子居然跟他讲起客套话来了。
其实他真的挺好奇霍英治的来意,但,好奇归好奇,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开口就问'阁下是来干嘛的'?总得要循序渐进套套话之类......眼睛左右一瞟,才发现沈国栋已经很没出息地一头钻进了厨房,摆明是要把招呼霍英治这件事丢给他一个人了。
VV轻微地磨磨牙,浮起一脸的假笑。"......要不要一起打牌,娱乐娱乐?"
"好啊。"
VV发誓!
他真的、真的、只是客气地站在主人的立场问一问而已!
象霍英治这种上流社会的人,不是应该只会坐在歌剧院里装模作样地欣赏高雅音乐的吗?打麻将这种平民庸俗的娱乐活动他看不上眼的啦......
可是为什么......霍英治转性了呢......
五分钟之后,VV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厨房。
沈国栋正站在灶台前出神,VV撞一下他的肩膀开始亲昵地与他咬耳朵。"我说小栋,你说这人到底干嘛来了?"
沈国栋也正考虑这个问题呢,只是考虑了这么久也想不出答案,只能迷惑地摇一摇头。"我猜不出来......"
看这个样子,应该是拜年。可是,会吗?霍英治来给他们拜年?那种性情冷淡的人?!
"是不是来看你腰好没好......"
"切!"VV嗤之以鼻。"你见没见过这样的肇事者?负担医药费逢年过节还会来探望?撞出感情了啊?"
"嗯,说得也是......"
"不如你去探探吧。"
"我!"沈国栋立刻反弹,拼命地摇头又摇头。
"小栋!"VV双手在他肩上大力一拍,抓了他的肩又狠狠摇了两下。"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知道跟他打牌的妮妮她们有多痛苦吗?!"
本来大家聚在一起图的就是个放松,反正都是同事,也不用象面对客人时那样带着什么假面具。再说沈国栋实在把家里收拾得太舒适,在这么舒适的环境里大家都把本色粗俗的一面暴露出来了:脱了鞋把脚跷到凳上者,有之;满口脏话说话带把者,亦有之;挖鼻孔抠脚丫、讲着黄色笑话,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更别提大家都是烟枪,一个个喷云吐雾好不快活。
可是现在霍英治一来,大概是他那种格格不入的高贵气质太迫人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太过放肆,情不自禁地就收敛了许多。霍大少皱皱眉,点烟的人立刻就会识趣地把火放下来;他掩着嘴轻轻咳嗽一声,旁边的人便赶快把窗子打开让空气流通。连打个牌都是战战兢兢的,自摸了都不敢太喜形于色。TMD,这比侍侯客人还要费心呢。
"小栋,你去把他带走吧......我不知道他怎么转性了,可是亲民路线真的不适合他啊......"
"那你干嘛把他放进来......"
"那怎么办啊?司机说'霍先生我在车里等'他点头说好--摆明就是要进来做客了嘛。难道叫我收了礼把人关在外面?"
"那你就别收礼啊......"
"送上门的羊轱不宰?这怎么合我的作风?"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VV咬咬舌头,连忙又补充一句,"再说,难道你不想弄清楚他的来意吗?"DE489E2B53荒用:)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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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歹说,总算把沈国栋哄出去了。两个人一出现,妮妮她们就可怜兮兮地向这边投来求助的眼神。就某种程度来说,沈国栋还是很有绅士风度的,他怎么会不清楚霍英治那种气场有多渗人,可能的话他也想躲进厨房不出来,可是,拿几个女人当挡箭牌,这实在也是太......
霍英治的位置刚好就对着厨房的门,看到他和VV出来,深深盯他一眼。
也很难说他这一眼有什么含义,但沈国栋莫名地就紧张起来了。VV安抚地抓抓他的手,示意他勇敢地上。
等到这一把打完,沈国栋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霍英治抬眼看他,眼含询问之意。
"我,我问你个事儿......"
"哦......"霍英治眼睛垂了一下,但很快就抬起来,人也跟着站起,"那好,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说。"
31
所谓的清净地方--这样的老式公寓,又不比得霍家地盘大还有书房什么的,沈国栋一时间也只能想到自己的卧室。
看着霍英治的身影一消失在客厅转角处,身后众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一口长气。
虽然每个人吐气的声音都不大,但从七八个人的嘴里一起发出来,那声音就非常明显了。
这明显的声音让当事人霍英治肩膀尴尬地一僵,有些微微的受伤。
他到这里来也是鼓起很大的勇气的。
也是考虑了又考虑、决心要改变自己才来的。
防盗门的隔音效果并不好,还在楼梯上的时候便能听到屋内热闹得仿佛要掀翻屋顶的喧哗笑语,对这么热闹的气氛他有种莫名地渴望,也很想融入其中。沈国栋打开门时笑得那么欢,但看到是他时那笑容慢慢散去--他觉得不自在起来。因为太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了。他尽可能地让自己态度如平常一般自然,也尽可能地做到平易近人,可是,看现在这个情况,能接受他的人却还是不多。
沈国栋关上门的时候VV从门缝空隙间对他做了个'有事叫我'的唇形。沈国栋也对他闭了闭眼睛表示知道了。
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拿定了主意绝不给霍英治一个好脸色,但回头看到他有点黯然的眼神--
沈国栋又迟疑了三秒。
刚才他走在霍英治的身后,清楚地感觉到他听到那些吐气声时身体刹那间的僵硬。他到底不是一个能狠得下心的人。外面的人那种毫不掩饰的松懈无疑对这个骄傲的人是一种打击,而痛打落水狗落井下石这种事,自己却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末了,只能硬着声音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坐吧。"
"......好。"
房间里可坐的地方并不多,除了书桌前的凳子,就只有床了。
沈国栋把凳子让给了他,自己也挨着床沿坐下。因为一时都有点找不到话题,干坐着稍嫌尴尬,霍英治便微微抬了头,装出打量这房间的样子来。
卫朝宣和VV虽然是同居关系,但某些时候需要掩人耳目,所以他也有一间自己的独立卧室。沈国栋最后加入,分配给他的房间便只剩下这惟一的一间斗室。
以霍英治的眼光来看,此间斗室除了有张床对得起那个卧字外,其他的基本上都不符合卧室的设计理念。
背光、阴凉、隔局太小、空间压抑、杂物又过多。
墙上的防水涂料已经不复最先的洁白,而是黑一块白一块地露出些脏脏的印子来。老式的衣柜门上显然张贴过什么画之类的东西,搞不好还是房主结婚时贴过的大红喜字。虽然现在贴的东西是没有了,但却留下了年代已久的黑色痕迹。看得出住在这儿的人也用小刀狠狠地铲过,但收效甚微。床上用品看来使用年限倒并不太长,花色也很清爽,但从质量上可以肯定是大路市场上的廉价货,床单和被面上都已经起了一颗颗的毛球。
这样的东西会产生静电,睡起来并不舒服吧?对身体也不好。霍英治默默打量一会儿,问道:"这几年......你就一直住在这儿?"
沈国栋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以霍英治的出身一定觉得这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吧。但以他沈国栋的眼光来看这里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他住过更差的地方。刚到厦门在小饭馆里打工的时候,每晚宿于店中,晚上把桌子拼起来当床板,早上拉开了做生意。--不也过过来了吗。
无言间客厅里忽然爆出一阵好响的嘈杂,夹杂着'操,三筒怎么被你摸了,苍天无眼'之类的狂叫,又有人叽叽喳喳地发表议论......虽然关着门,但外面的动静也很清楚地传进来,霍英治轻轻咳嗽一声。
"隔音效果好象不太好啊......"
"嗯,旧房子......"
听到这些声音其实还没什么,记得刚来的时候某个半夜,他在客厅里认真地履行代练工作,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那时也是一时神经短路,居然没反应过来,还纳闷地侧着耳朵去分辨到底是什么声音......正专注地聆听,忽然一声极响亮的'啊--!'吓得他握着鼠标的手一抖,屏幕上的人物跟着走了个之字形......
等明白过来顿时觉得全身上下都发了烧。狼狈到极点。想不听,偏偏静夜中那声音又格外清晰而有节奏,没完没了地响了大半个小时......
后来卫朝宣出来打水,一开门,看到坐在电脑前的他,脸红红、身子僵,视线闪闪躲躲无限尴尬......知道自己办事的声音已经全让别人听去了,原本心满意足的当事者瞬间也象是吞了个什么东西似的,一脸的抽搐。
他和卫朝宣都是正经人,正经人遇到这种事难免都觉得有些尴尬。第二天大家在餐桌上相遇,彼此一看,仍然会不好意思的避开视线。结果这件事到得最后,还是VV那个不正经的一句话解决。
"听到了?......那我叫得销魂不销魂?"
"......"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事者满不在乎的话,别人也会跟着大方起来。
从那之后,沈国栋的脸皮就算是被VV锻炼出来了。任他们在里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也能麻木地戴着耳机自如地操纵人物,实在是连耳机都掩盖不住的时候,才会喃喃地嘀咕一句:"太夸张了吧......"
想到此处,沈国栋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霍英治盯着他道:"笑什么?"
沈国栋笑着摇摇头。"想起一件好玩的事......"
霍英治不出声了。
他也知道沈国栋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与他一起分享然后两人哈哈大笑。那是朋友间才会出现的事,他和他,还没到那么友好的地步。
他换了一个话题,仿佛轻描淡写地,"代练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嗯?"沈国栋看看他,适才那种因为想起那些趣事而生出的轻松感此刻慢慢退去,他谨慎起来了,慢慢地答:"还行......"
霍英治一手横在桌上,食指慢慢地在桌棱上划动,"这个,做不了一辈子吧?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次沈国栋没有回答他。他只是眉头渐渐蹙了起来,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住了他,目光中满含着疑惑、警惕和研判的神色,象是不明白他这么问到底有什么居心。
"霍英治,"他慢慢叫着他的名字,脸上难得的出现一种冷淡的神情。"你还是索性直说了吧,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32
霍英治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何其轩临走前对他讲的那个关于信任的故事。
那个对别人充满了信心的人,在别人的议论中怀疑过、动摇过,最后却还是觉得人性不是那么丑恶的人,虽然当时何其轩从头到尾都没有道明那人的姓名,可是,他还是可以清楚地知道,何其轩说的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骆云起。
"英治,你太精、也太现实了,所以你不相信世界上任何美好的东西。你的内心世界太贫瘠。可是那个人......"何其轩眼中流露出一丝伤痛的神色,"那个人,却是个天真的傻子。"
是么......
何其轩说的话不是对他没有触动的。直到他离开,他也仍然坐在办公室里半晌没有动弹。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吧,在他心里就有了一种怪怪的情绪,而与骆云起的重逢可说是一个引子,仿佛有什么隐藏在内心的东西被引爆了,这两个多月,虽然他离开了厦门,却不时地就会以那种怪异的心情想起他来。
现在,看到他的眼睛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对他的不信任,霍英治神情有点涩涩地,"我没有别的意思......"他顿了顿,象在考虑怎么说才合适。"我只是想......补偿你......"
在沈国栋错愕的眼光中他微微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阳光。虽然是冬天,但阳光还是那么明灿灿地耀眼,让看的人觉得有一阵轻微的恍惚。
"我不相信有鬼神之说,但是我也承认,这世上有些事科学无法解释......"他慢慢地说着,慢慢转过头来看住了他。
"所以,沈国栋,你是沈国栋,对吗?"
极度的错愕让沈国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霍英治最后说的那句话听来仿佛全无逻辑可言,但他,却是一听就听懂了。
所以才微张了嘴,觉得匪夷所思。
这么虚无飘渺的事,霍英治到底是以什么证据才作出这种结论的?
沈国栋当然不会知道。
他不知道霍英治是个一旦对某人或某事产生怀疑便会千方百计去求证的人;
他不知道私家侦探并不仅仅只是存在于影视作品而霍英治的关系网中刚好就有一个人是从侦察连转业的;
他不知道这两个月来他每天的日程安排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已经尽收人家眼底,更不知道关于他的报告会按时定期地放在霍英治的办公桌上,供他阅读和研究。
整件事情说穿了其实很简单:
沈国栋去汇款,监视他的人装作填单子正大光明地站到了他旁边,于是也正大光明地看到了他所填的地址。
后来报告交上去,直觉告诉霍英治:骆云起连续三年向这个地址汇款,显然这个叫沈长河的收款人绝非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他递一个询问的眼光。
"和他是什么关系?"
"很有意思。"负责调查的人也是笑得大有意味,"居然是赡养关系。"
沈长河的儿子叫沈国栋,沈国栋三年前已过世,肇事者就是骆云起,而骆云起现在的名字叫沈国栋。
象一个连环,绕着绕着又绕回了原点。霍英治对着这份报告沉吟良久。
对被害者家属的愧疚吗?此事当初已以赔偿大笔款项作了了结,再说,就算愧疚,似乎也不用做到连名字也改成别人儿子的地步。
他把脑海中关于骆云起为数不多的记忆翻出来,想了又想,但不管怎么想也想不出以往有哪一件事可以证骆云起是个有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美德的人。那么,这件事到底代表着怎样一个隐情?
于是他思想不受控制地慢慢朝一个诡异的方向联想开来,虽然自己心中也百般理智地否认说'不可能、不可能',但又确实找不出一个更好的解释。
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怎样一种设想,他下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指令--让调查的人弄来沈国栋生前的照片。
户政科是查不到了。象沈国栋这种在法律上宣告死亡的人,所有的资料都已经被删除。几经周折,终于在沈国栋以前工作过的加油站,找到一张被评为优秀员工时所照的彩照。
一看到那双一看就知道是一等良民的微笑眼睛,霍英治心中一沉,立刻就知道自己那看似奇诡的猜测被证实了。相貌不同,但眼神却是绝对骗不了人的。从一开始,骆云起就不再是骆云起了......
事情查清了,仿佛也到此为止了。
他是个骄傲的人,骄傲到明知做错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不肯对当初的行为流露出一丁点后悔的意思。
可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无数个漫漫长夜,他疲倦地从文件中抽身出来,发现一室明月满屋凄清,自己一个人孤伶伶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手握着冰冷的扶手......长久的出神中,他终于、终于,真正正视自己的内心。
他想要一个人陪。
在他这个年纪的同龄人中,他是那种少见的对家庭有渴望的人。
以他的才能家世外表,商场上不乏想与他联姻的大老。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个性清冷,为了互补,他觉得自己大概比较适合那种活泼娇俏的女孩子。但是与之相处后,他纳闷地发现大约是自己寂寞已惯,竟有些受不了那种成日叽叽喳喳'啊,那个我喜欢,好帅啊'的小女生。而对方对他的最初幻想经过接触也宣告破灭:男生可以酷,但若对自己女朋友也是冷冰冰的一脸酷样,那谁又受得了呢。
慢慢的他对家庭的设想就有些变了。
抑或花前月下、抑或孤单冷夜,并不需要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哪怕只是静静陪坐在一边,只要偶尔抬眼时两人目光对视微微一笑,情感如淙淙细水长流,那,就可以了......
设想这些画面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对象,却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而是那往日的沈国栋,如今的骆云起。
这意味着什么?喜欢吗?
他试图剖析自己的内心,却觉得与其说他喜欢上了他,倒不如说他喜欢的是那种他营造的氛围。
他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片浓墨重彩中他安静的微笑,微微垂着头,长长的苹果皮从他指间象有生命感地一点点延长垂下......这样一个毫无侵略感的人,安静的时候不会让人察觉他的存在,但他营造的那种安心和舒适却又象是无处不在。
他主动丢弃过他,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人们追求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曾经不在意的东西,过了一段时间说不定会变得很想要;而曾经不在乎的人,在自己经历了长久的寂寞孤单后,内心深处也会有一丝悔不当初。
丢弃的东西,有时会想把它捡回来。失去的人,有时也想把他挽回来。
可是,骄傲如他,却一直踯蹰着觉得拉不下这个脸来。
就这么一晃就到了年假期间,所有人都回去和自己亲人团聚了。连老佣人陈婶也满面笑容地说要回去看孙子,她那么疼他,可是在与亲人团聚这件事上比起来她能为他所做的也只不过是在冰箱里塞满各种熟食方便他用微波炉加热而已。
本就空荡荡的大宅一下子仿佛变得更为冷清,中央空调、暖色调的灯光,都不能为其增色添温,他觉得怅然若失。
没有惯常地用工作来打发时间--连过年都还要面对着文件,这岂不是太凄惨了吗。
他打开电视,逐个频道地搜索,但几乎每个台都是俗不可耐的晚会。红红绿绿的布景、喜气洋洋的笑脸,'合家欢乐'之类的恭贺词更是说不出的刺耳。
来来回回地翻了几遍,终于让他找到一个全天播电视剧的频道。N年前的港剧,豪门恩怨兄弟情仇,众多一线二线的明星在序幕中徐徐闪现,表明这是一个大制作。
他很少看电视,对这种细节经不起推敲只是纯以明星压阵的故事也并不感兴趣。本来只是纯粹打发时间而已,可是,这样撑着头看着看着,却也慢慢地看进去了。
男主角之一,本剧头号大反派,为了向上爬,毫不犹豫甩掉知心女友改投大小姐的怀抱,忍辱负重取得成绩,终于名利成为他囊中物,妻子贤惠且对他深信不疑。
按理说他该知足了,可是有句话说得好: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他开始怀念前女友,那女子爱他曾爱得义无反顾,他自己也知道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能象她那么爱他的人。于是他回头去找她,低声下气作贱作恶地追她回来。女友见他这么有诚意的悔改,决心给他一个机会。
鸳鸯梦正好,奈何命运弄人,正当此时他做假账的事东窗事发,为自身安危所计,他再次当机立断,回到妻子身边以求维护。
事过境迁,他解决掉一切知情人后又去找她,作足姿态深情款款,寒流中淋着雨哆哆嗦嗦在她楼下徘徊求她原谅......
三次。
三次回头,三次离弃。他不是不爱她,只是不是最爱她。总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让他不得不放弃她。
这男人也许可恶、这女人也许下贱--但这些不是霍英治为之瞩目的重点。
在他看来这角色纵有千般不好,至少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对自己特别特别的忠实。
什么良心、道德、面子、自尊,通通可以不计,一旦确定想要,便竭尽所能地去争取。利己本就是人的本性,这个反面角色只不过是编剧把人性的丑恶处放大了十倍显示出来而已。霍英治面对着电视机出了神,他尝试诚实地问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得出的答案是:他想要那个人回来。
在医院的时候他相当鄙视VV一有什么动静就'小栋小栋'地叫唤,但自己也知道这种鄙视其实就是妒嫉的延伸。VV那种明明白白的撒娇对他而言是一种刺激--他也想要这样一个人啊。
温柔的、包容的、眼光平和带着微笑,会用纵容的眼光看他,再任性无理的要求,也会因为不忍让他失望而任他予取予求......他想要他陪着,说说话,作作伴,有暖洋洋的灯光、香喷喷的饭菜,不管多晚回去都会有个人等着他,这样的话,家就不会只是一幢冷冷清清徒有家具的房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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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英治的这一番心思,沈国栋当然不会知道。他只是惊愕地看了他许久才迟疑地问:"你的意思,是要赔我钱吗?"
因为知道了他不是真正的骆云起,觉得殃及池鱼,所以才要作出赔偿?而富人所谓的赔偿,通常也就是拿钱来摆平吧。就象当初赔了他沈国栋的命一样。
以往在电视上看到类似的戏码时,'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不法?!'
--不好意思,这社会还真是有钱就可以横行不法。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管你是什么人,每个人都有一个价码,超过那个价码,每个人都可以被收买。当时富贵不能淫,不过是因为出的价钱太低而已。
女主角愤而撕毁支票,他在电视机前摇头惋惜:那是钱耶......
可是现在他设身处地的站在这个立场上,忽然就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当事者那种心态了。惊愕、愤怒、失望,感觉受了侮辱,又觉得颇难置信。
他一直都知道霍英治年纪轻,而年轻人做事往往只凭个人喜恶。人成熟之后对着年轻时做的错事会有一种罪恶感,所以他一直在想,说不定有一天那个冷傲的少年会幡然悔悟也不一定。
刚才在厨房里的时候他就想过:他会不会是来道歉的?甚至还想如果他道歉的话自己要怎么应答......可是原来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霍英治,难道你也只会这一种补偿的方式?
你凭什么以为所有伤害都可以用钱来弥补?
在你心中,钱真的是万能而要你一句道歉就真的这么难?!
他抓紧了床单呼吸一声重过一声。霍英治看到他这个样子,立刻就知道自己若再不开口只怕下一秒沈国栋就会控制不住地喝令他滚出去。
老实人发作起来往往比常发怒的人生起气来还要雷霆万钧。微微的心慌中霍英治几乎没经过大脑下达指令便脱口而出:"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屋中静了片刻,沈国栋质问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
霍英治张了嘴,想说话,却又一时间茫然起来,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不记得以前是在哪里看到过的句子:一个高贵的人,无论对错,永不屑于解释。
他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也一直致力于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解释就是掩饰,就是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而太多的人喜欢为自己的行为作解释: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呢,我其实是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变相地想要争取别人的了解和原谅。
他看不起这种人,其骄傲也不允许他向任何人作这种低头。
可是现在,他觉得不解释是不可能的。
有些话若不说出来,别人永远不会知道。
过了许久,他吸一口长气,维持着自己一贯冷静理智的表相慢慢开口:"我是商人......造成了损失,就该赔偿。......虽然有些东西,说补偿只是一句笑话,但我会证明我的诚意。所以你可以把你的要求提出来,只要我做得到,我都会尽量去做的。"
以一个缁铢必计的商人来说,把谈判的主控权交到对方手中任他开价,这也的确算是一种诚意了吧。
霍英治这样想着,暗暗叹一口气,眼神落寞。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想要沈国栋回头。也许是住院的那段日子给了他太大的刺激,象小孩子突然发现原本丢弃的玩具原来还有一种新的玩法于是重新生出兴趣,得知他其实是沈国栋,他心中不是没有微妙的悔意--本来,自己是站在最有利的位置上的呀。
如果当初他还留在霍家,如果当初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和容忍,如果当时肯稍微与他接触,那么,事情就会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了吧,而如今对着他撒娇的人,就应该是自己了吧。
沈国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不语。
虽然并没有听到实打实的对不起,可是......够了。霍英治眼中那种淡淡的悔意,他已经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
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可是他心头却并没有沉冤得雪的畅快,只觉得茫然,淡淡地一阵心酸。
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事过境迁后来说补偿,又更是......
茫然地掉开视线,没有什么焦点地望着窗外。霍英治看着他,等他开口。
"以前的事......算了......"
说出这样的话,沈国栋自己也不由得凄凉地笑了一下。
不算又能怎么办啊。
他已经不想去争什么公道,不想再和过往继续纠缠了。如果对方只是求一个心安,那他给他,这样他的生活也可以平静了,岂不是两好。
他仍然不看霍英治,仍然状若平静地望着窗外。
"补偿,"他摇头,"也不用。......我自己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很好。再说,你也该明白,我和你其实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所以今天以后,我们不必--"
"别把话说得太死啊。"霍英治抬起眼来,淡淡的不悦一闪而逝。
他当然知道'不必'之后就是'再见'。不必再见?他原谅他、甚至不要他补偿,原来就只是想和他划清界线吗?
他抿紧嘴看沈国栋,后者也正带着一点警惕地看着他。霍英治默了一会儿,忽然灿然一笑。
"你是成年人,应该知道凡事给自己留点余地。"他特别把语气放得和善而委婉,甚至还带了一点劝说的味道,沈国栋瞧他一眼,不作声。
"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大家都说不准。霍家不算财雄势大,但在有些时候,却也可以作点用。......所以你还是慢慢想,也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下。我的承诺一直有效,你想清楚了,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34
年假完了。
十五过了。
情人节结束了。388EB荒盏如:)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妇女节......也慢悠悠地过去了。
天气回暖,百花盛开。一年之计在于春,但春已至,人未归。
霍英治冷静地、耐心地,守株待兔地等待着沈国栋的出现。
他笃定对方一定会回来,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也许明天,也许下一个小时,甚至说不定就是下一刻,那个人就会提着行李出现在他面前。
这种信心并不是平空而来。
他手上握着一个杀手锏,而这个杀手锏可以让沈国栋纵然不情愿却仍然不得不回来面对他。
--不必再见?怎么可能呢。
就在这种自信满满的心态中,某个晴朗的下午,霍英治的办公电话忽然急促地响起来。
"英治!"那头是个气急的苍老女声。霍英治略略一怔,一颗心忽然砰砰砰地跳起来。
陈婶。陈婶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他的手机,更不会拿家中的琐事来烦他,除非是发生了什么她处理范围之外的事......
"英治!那个人!骆云起......啊呀,要死了,他今天竟突然跑回来了!"
与陈婶的气急败坏截然相反,霍英治的眉眼都因着这个消息而慢慢慢慢地从容舒展开来,嘴角情不自禁地带出一点笑意。他抿了抿唇,几乎是用一种愉悦地语气来作出回复的,"哦,是吗?"终于出现了呢......
扭松了领带,他心情放松而愉快。"陈婶,不用担心,是我叫他回来的。嗯,你转告他,我下班之后就会回家,到时候再找他详谈。"
"咦?可是他已经走了!"
"走了?"霍英治微微一惊。不会吧?
"我说你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就说那改个时间再来......"
霍英治没出声,只是皱下眉,说不出地懊恼。
是他的失误,竟然没有向陈婶先作交待。明明知道她是很看不惯骆云起的。若是以前那位正主儿,才不会管那么多,就算陈婶挡在门口他也会推门而入如入无人之地。但沈国栋......也不用什么太明显的脸色,别人只要稍微流露出一点不欢迎的意思,他就会很识趣地走开了吧。只是这'改个时间'......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呢?
不好对陈婶再说什么,默了一会儿他有点扫兴地轻声交待:"下次他再来,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本以为怎么也得要再等个两天的,但霍英治没想到竟会这么快就看到沈国栋。
当日回家,大门口的保安敬了礼接下来就往车门前靠近了一步,笑说:"霍先生,您有访客。等了一下午了。"
霍英治一听这话,偏头便往他身后看去,果然看到沈国栋从岗亭里出来有些迟疑地往这边望着。--霍英治这个人,平时冷静庄重的模样大多是强行自持,其实感情非常强烈,往往大爱大恨。此刻看到沈国栋,明明心中喜悦,但除了眼睛忽然亮了一亮外,脸上却硬是压着不流露出半分来,矜持地一笑点了点头,打开车门示意他上车。
沈国栋略一犹豫,还是坐了上去,隔了车门又客气地向保安道谢。霍英治坐他旁边不动声色。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沈国栋仿佛比过年时黑瘦了一些,不知是不是因为经过长途旅行的缘故。
车子缓缓驶入庄中,他闲闲问起:"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两天。"
"火车还是长途客车?"他笃定他不会舍得乘飞机,虽然这个季节的机票正在打折。
"火车......"
"哦......"霍英治听他答得一板一眼,字句都是精简了又精简,自己先觉得没趣起来。只是想想又不甘心,眼睫轻闪了一下,又问:"路上还顺利么?听说春运期间铁路上不怎么太平。"
沈国栋愣了愣,这次倒多说了几个字:"还好......反正出门在外,自己都要小心一点。"
"嗯,这倒是。"
说完这几句便有点冷场。两人互望一眼,都觉得这种对话干巴巴的挺没营养,但也清楚彼此心中都有心结,此刻能作对话已经算不错了,要想做到推心置腹,那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稍顷,车子停在大宅门前。沈国栋下车抬头看去,只见夕阳余晖映在那白色房子上,恍恍惚惚想起那一晚初到此地,夜色中自己也是这样抬头打量这幢大宅,当时的心情半是敬畏半是惶恐......
"进去吧。"霍英治开了门,站在门口招呼他。
沈国栋应了声收拾心情,刚一踏进玄关,陈婶笑着迎出来。一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象吞了只绿毛鸡蛋一样。
沈国栋想倘若是以前自己一定会因为别人的如此排斥而觉得不安吧。因为那时还想着以后要生活在这里,很希望能和周遭每一个人都和平相处。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作如此想了,反正他办完要办的事以后就和这家人再无牵连,就算看脸色也只不过是最后一次,他只装作没有看到。
霍英治轻咳一声。"陈婶,饭好了叫我们。"说完又转头面向沈国栋,"我们去书房谈。"
两人进了书房,霍英治请他坐,自己走到吧台后倒酒。他心头其实很清楚,沈国栋无事不登三宝殿。为什么来,他大致是可以猜到的。
递了杯红酒,他在沈国栋对面坐下来,"有什么话,说吧。"
看沈国栋动动嘴唇有点不好启齿的样子,他难得宽宏地笑一下,给他一颗定心丸。"我说了我的承诺有效,所以你尽可以把你的要求提出来。"
沈国栋咽了口口水,"我,我想问你要户口本用一用。"
霍英治点点头,会意地问:"补办身份证?"
沈国栋点点头。
霍英治轻哦一声。
这也是意料中事。
假证就算做得再以假乱真,以沈国栋的性子来说也始终是一个心理负担。他能理解。
"那,打算要把名字也改过来吗?"
沈国栋稍微愣了一下才弄明白霍英治话中的意思。长长地噢了一声后慢慢摇了摇头。
"不用了......"其实,骆云起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不只是青春和崭新的时光,还有一些屈辱的不堪回忆。他也不是没有怨天尤人过--怎么就附在这个人的身上了呢?所以刚到厦门时他把名字改了,其实潜意识里是觉得沈国栋的人生比较清白吧。
不过时光荏苒,他慢慢地也明白叫什么名字其实并不重要,而每一种经历都是一笔财富。叫骆云起或是沈国栋有什么区别?他还是他。而且,刚才霍英治问那句话时语气中隐约流露出很希望他改名的意思--容他有一点点的抵触情绪--他偏不想如他的愿。
他偏过头,不去看霍英治,只随便扯了个借口:"听说现在国家有新政策,十六岁以上的成年人没有正当理由不许改名字了......"
霍英治本来确实有点淡淡的失望:他并不希望有一天会从自己的的嘴巴里柔情款款地蹦出骆云起的名字来。此刻听了这一句顿时又有些欣喜。"政策嘛,"他矜持地笑笑,"是可以很灵活的。"
沈国栋黑黝黝的眼睛瞧他一眼没吭声,心头有点反感这种特权阶层的优越态度。他想他和霍英治思想差距太大了,到底有几年的代沟呢,生活环境也大不相同,实在很难和他说到一块儿去。他想抓紧时间办完正事离开了,微微挪动一下身子,"那个,我会尽快把户口还给你的,如果你没什么意见的话--"
霍英治知道他这是在变相地催促自己拿出户口,他只装听不懂,不动声色地笑笑,"我当然没什么意见。不过这边的地段你不熟,人也不认识。就算办快证,怎么也得十天半月吧......"说到此处,故意停一下,看看沈国栋的反应。
"十天半月......"沈国栋有些迟疑,"这是最快的了吗?"
霍英治看他一会儿,"你赶时间要用证?"
"打算今年参加成人高考......"沈国栋解释得颇不情愿。他本来不想跟他说这么多的。
"这样啊。"霍英治沉吟,过得一会儿抬眼一笑。"那还是我让人去办吧。你稍微等个几天。"
凭心而论,沈国栋不想沾他的光了。但是心头也很清楚霍英治说得很在理。政府部门办事手续不是一般的繁琐,简单的一件事小老百姓去办往往要跑好几趟。而如果由霍英治出面的话,手续会简化很多,效率也会提高很多。他只得无奈地点点头,"那麻烦你。"
霍英治默然。
冷了一会儿场,沈国栋觉得已经找不出什么话再说了,先站起来告辞,"那我先走了。证办下来了,请你通知我一声。我的电话......"
"你现在住哪儿啊?"
"......一家小旅馆。"
霍英治静了静,说:"住外面不太方便吧,不如--"
"不用了。"沈国栋谢绝得很快,快得让霍英治几乎有些受伤的感觉。两人眼对眼地互望了数秒,最后还是霍英治先避开眼来,勉强笑笑,"住宿的费用--"沈国栋也敛了眼光,若无其事地轻声接下去:"还好。十五块钱一天,还承受得起。"
霍英治无话可说。
沈国栋等了一会儿看他不再言语,微微点个头,"那先走了。"
霍英治很想再努力一把留他吃饭。可是自己也知道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户口的事,他是不会上门的吧。
注视着他的背影,霍英治曲起手指,习惯性地轻咬。这个动作,配上他垂目沉思的模样,让年纪轻轻的他看上去竟是一副颇有心机的样子。--是的,他的确是在用心机。他想,幸好自己留了后着呢。
老实说,刚才,就算沈国栋不急着用证,他也不会把户口本真的交给他。从一开始他就打算要把这个武器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因为,实在是太清楚沈国栋急于和自己划清界线的心理了。
谁也不能担保沈国栋拿到户口后会只是补办身份证。如果他趁机把户口迁出去了怎么办?那以后两个人还有什么干系?一定会老死不相往来吧。而自己也不再有任何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找他。现在户口在自己手里,简直就象握了沈国栋的命门一样,自己可以不再费心去想理由怎么接近他,而他反而会一有什么事就倒过来来找自己。
就目前来说,自己的胜算还是很大的。只是人事瞬息变化,要想取得胜绩,以后,就看如何最大功用地发挥这武器的力量了。
35
转眼间,一月时光匆匆而过,已到今年成人高考的报名时间了。
今日成都春雨沥沥,空气湿润阴凉,雨丝飘到玻璃窗上,汇成一条条细流徐徐滑下。
在这样的下雨天,霍英治暂时放下了工作,站在窗前遥想数百里之外的重庆,沈国栋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
把身份证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很想告诉他:如果他真的想念书的话,不用去考什么电大,即使是正规的学校他也完全可以作出安排。
只是,他很明白。如果自己真这样提出来,沈国栋一定会飞快地回答他一句'不用了'。
那个人......已经不相信自己了吧。
其实也不是不清楚最好的补偿方式就是永不出现在对方面前,还给他安静平和的生活空间,不去刺激他对过往的回忆。可是这么做的话,自己又怎么能甘心呢。
他实在是,太想要一个家人了。
就算过年也不会丢下他,会一直陪着他......虽然现在沈国栋对他颇为排斥还无法产生家人的感觉,可是不要紧。他已经回来定居了不是吗。成渝两地相距又不远,以后他有很多的时间来慢慢让他接受自己。
仔细想想,自己的胜算还是蛮大的。
也许可以利用一下自己的腿伤。
受伤的骨头即使痊愈了行走无碍,但在下雨天也会产生酸痛的感觉。那个人很容易心软的,只要在他面前示弱就好了。
而他的父母......也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倘若行事得当的话......
至于何其轩和郎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用不了多久,骆云起回来过的消息就会辗转传到他们耳中。
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没有什么。郎杰还对他感不感兴趣,何其轩的负疚感还存不存在,这些都可以暂时不提。最重要的是他们三个人在沈国栋心里是差不多的地位而已,大家都不是值得信赖的好人。但再想想,似乎他还是要占一点先机的,毕竟他是唯一一个知道骆云起的身体里住着沈国栋灵魂的人。
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霍英治也承认自己不是善男信女。他用心机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虽然想着要弥补,可是时不时地还是忍不住要使些手段出来。
在这个下着雨的凉爽日子,霍英治对前途充满着莫名的信心。与此同时,在数百里之外重庆,丽日晴天。
平日安静的电大校园内难得的人声鼎沸,教职工拉开长桌发放各专业资料,报名的考生们围着七嘴八舌地询问着今年有什么优惠政策。来来去去的人潮中,年轻男女居多,但也不乏有实际工作经验却因为没有文凭而在事业上受阻的中年人。沈国栋夹杂在他们中间,考虑良久,迟迟不能在专业那栏填上自己的志愿。
他本来是想选财会的。
做会计师的话,他可以不必朝九晚五地坐班而只需要把工作接回来做就好,这样可以空出很多时间来照顾父母。不过霍英治知道后却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很诚恳地告诉他:
"我觉得会计师不适合你。"
倒不是说他不细心,只是很多老板为了避税,一般都会要求会计做明暗两本帐。交给税务部门的那本颇有猫腻,要求绝对的四平八稳,明面上要看不出有什么漏洞。而以他这段时间对沈国栋观察,可以断定此人绝对不是作假的材料。
这一番话让沈国栋很犹豫了一阵。
他对霍英治虽然有心结,但也不能不承认这人年纪轻轻却是很有见识的样子。会计那一行其中的关窍以前他也有所耳闻,此刻听了霍英治这么一说也不由得微微躇蹰起来。
"其实,你有没有考虑过念法律?"趁着他松动的当儿,霍英治缓缓提出他的建议。
中国人,比较擅长死记硬背。而法律专业又以条文多而出名。虽然内容枯是枯燥一点,但和其他专业比起来,这个的文凭比较容易拿。
听霍英治说完他的考量,沈国栋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答,"我不是当律师的料。"
霍英治笑笑。
确实。沈国栋也并不适合当律师。
他不擅长与人打嘴仗。口齿不够伶俐,心肠不够刚硬,思考不够灵活,在政法部门更没有后台。这样什么都不占的人若有事主光顾并且为之打赢官司,那也真正是个异数。
"其实这个念出来并不见得一定要当执业律师。......大律师也需要助手,律师行也有文职,你何不考虑往那边发展?"
沈国栋默不作声。
他何尝不知霍英治说得在理,只是,承认这一点会让他觉得相当的郁闷。偏偏他又不是一个能昧着良心抹煞别人优点的人。这实在是......
霍英治适时地见好就收。"当然,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采不采纳,自然都由你决定。"
采不采纳呢......
沈国栋很考虑了一段时间。
从感情上来说,他并不想按照霍英治的指示去做,但理智上却很清楚对方的建议非常非常的实用。到底是要维持自尊,还是做一个听取别人正确意见的智者?他有些矛盾。
其实,隐隐约约中,他还是能感觉得到霍英治对他的态度和以前比起来大有改善。他现在看他的眼神不若以前那么冰冷,语气较为柔和,说话的时候甚至会带上微微的笑意。弄不懂,以霍英治的地位、身份以及骄傲的性格,其实没有必要一定要争取自己原谅的。
而自己......沈国栋确定,他只想和霍英治那些人保持疏远的距离。
最好,如参商相隔,永不来往。他虽然没有去报复的能力和狠心,但如果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再与之接触,自己都会有些瞧不起自己。所以,不来往就是最好的了。敬而远之可以了吧。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反正本来就是有着不同生活圈子的两个人啊。
他现在已经开始在一家大商场上班。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就可以边上班边读书,等过些日子生活上轨道了--沈国栋沉吟着--还是要想办法把户口迁出来才好。既然要断就断个彻底。回重庆后他已经去见过父母,也有保留的跟他们讲了一下这几年的经历。所以,如果以养子的名义把户口迁到以前的家里虽然手续上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行......
"嘿,借下笔好吗?"
沈国栋的思绪从沉思中抽离出来,应声转头。那女生没想到他转过脸来竟是这么一个英俊的男孩,微微恍一下神,脸孔渐红。
她下意识地解释,"我明明塞进包里的,不知怎么就找不到了......"
沈国栋微笑,仿佛是笑她的迷糊,但这笑里满满的全是善意。那女生心呯呯地跳起来,她并不擅长倒追男生,但该刹那她决定要豁出去搏这一把。
接了沈国栋递过来的笔,她装作聊天似的随意问起,"你报考什么专业?"
"......法律。"
"真巧!我也是念这个!"女生十分欣喜,"那我们以后是同学,要多关照啊。"
沈国栋笑一下。"好啊。"
他的反应实在是让人鼓舞,那女生也知道机不可失,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尽量以落落大方的态度对他伸出手去。"我叫程欣。你呢?"
沈国栋微微怔了一下,终于笑着与她握手。"骆云起。"
周围的人在他们身边挤来挤去,来者熙熙,去者攘攘。时值春夏之交,阳光已经有点威力,旁边那棵枝叶茂密的黄桷树上,蝉声长鸣。
这只是二零零*年一个普通的上午,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人们,在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上规律前行。
有人离开,有人相聚,有人怀抱希望,有人命运发生交集。在这个大舞台,多少人生故事徐徐拉开帷幕,但人生有若历险,谁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延续?
(全文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09/07 at 下午5:14: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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