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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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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石》绾刀 2
一身孝衣,双目红肿,却神情恬淡地站在他面前:"凤凰。"
"你这是……?为谁着孝?"慕容冲讶然。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除了他还有谁?"慕容潆正色道:"他为国捐躯,不失将节。也算是宁为战场军魂,不做亡国之奴。"
"你说容楼?……"慕容冲很想告诉他容楼目前是生是死尚未有定论,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也许,她因此断了对他的想念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容楼的生死的确尚未可知,不给她留下希望也不能算是骗她。'他想,于是不再多言。
"我瞧你好象并没有多伤心。"慕容潆淡淡道。
慕容冲想了想,道:"若伤心便能换他回来这里,就算整日以泪洗面也未尝不可。可是,这么做明显与事无益。"
慕容潆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我实在不懂。我高兴了便会笑,伤心了便会哭,从不需要理由,而你们总是诸多借口。"
慕容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一样。你若哭完了就忘了他吧。"
慕容潆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道:"忘了他?为什么你说起来能这么轻松?!"
慕容冲沉默良久,才道:"纵你对他心坚穿石,但他无论生死,心里的那个人都不是你,你又何苦为他神伤。"转瞬又道:"其实秦王生性宽厚,以仁治国,应该会好好待你……"
"你不用说了!"慕容潆打断他道:"他心里的人是谁,你应该最清楚!你的想法如何,我不想知道。但我的想法是:与其一片空白,全无所有,倒不如有个人可以相思想念,哪怕他已成镜花水月,终属泡影,也是好的。"
慕容冲一时无语。
慕容潆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道:"我不想和你起争执,今日来是特意见你一面。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远离这里了,这一面就权作辞行吧。"
慕容冲摇了摇头,不忍之心又起。以她现在的状态和想法,和苻坚同回长安只会一生不幸,于是皱眉又道:"事情还未铁板定钉,你若是不想随秦王回去长安,我们可以让二哥前去斡旋一下。"
慕容潆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亡国之奴,有何资本能谈'斡旋'二字?"而后,她仰天长叹:"他曾说,有三尺剑在便能救我……现在他都已经没有了,我也不需要别人再来救!"
……
慕容潆前脚刚离开,随后就有人来报,说秦国护国法师鸠莫罗差人递了请贴来,请慕容冲晚上去他的暂住地--大司马府赴斋宴。他已然知晓正是这个和尚害死了慕容恪,从而也使燕国痛失了支撑国家的栋梁,开始了衰败之路。所以对于鸠莫罗,慕容冲有的只是满腔的愤恨。但是,目前这人已被秦王封为护国法师,情势所迫,也只得应承了下来。
大司马府的会客大厅,慕容冲原本再熟悉不过,只是今日踏足此地,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刻,厅里已被人支起一张宴桌,桌上两只碗,两双筷,只一煲四菜,菜色素雅。看样子鸠莫罗只请了他一人。
"呵呵,快请坐。"鸠莫罗泰然自若,缓步上前,仿佛对方不是亡国降臣,而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贫僧听闻慕容七公子年纪轻轻便被委以燕国大司马的重任,想来必是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慕容冲暗中嗤笑,只强忍恨意,道:"不敢当。冲败军之帅,有何才能可言?大师不必客套,今日邀我前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言,也省去你我不少口舌。"他很想尽快结束这场不愉快的会面。
鸠莫罗只笑了笑,似乎并不急着表明意图,伸手想引慕容冲至座前坐下。慕容冲先是踯躅不前,后又摆了摆手道:"胜者为王,败者寇,此乃千古不变的道理。王、寇岂能同桌?我不过区区一名降臣,又怎可和大师同桌而食?"
"呵呵,七公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败军,是降臣,是寇,却始终气势逼人,倒象是不屑与我等秦国臣子为伍,不知道是不是心有不服所致?"鸠莫罗淡淡道。
慕容冲眼角跳了跳,被人猜中心中所想,尤其被自己痛恨之人,委实有些难堪。
但此番作做是否慕容冲故意显露出的些许真性情也未可知。因为这种时刻,他若非如此,而是尽力配合、笑脸相对,鸠莫罗又会怎么想?
一个被灭大国的王族能表里如一待敌人如朋友?一个前朝军事统帅会欣然和打败他的对手隔桌同食?
他那般行为的话,想来鸠莫罗能够不私下暗诩他城府颇深、虚与委蛇,以图日后重新立国就不错了。
其实,这种时刻,没有城府就是最大的沉府!
鸠莫罗见慕容冲愕然无语,反倒转脸又笑起来,"七公子何必这么认真?贫僧只是随便那么一说,你不必介怀。不管'便'是'不便',我们还是先入座吧。"说完便将慕容冲摁在了座位上。
有人给搭好了台阶,慕容冲当然只能下。轻笑两声,道:"大师既这么说,在下只有愧受了。"
鸠莫罗指着桌上的菜,道:"希望贫僧的拙略手艺能合七公子的胃口。"
慕容冲有些诧异道:"这菜是大师你做的?"
鸠莫罗笑道:"贫僧已有多年未曾下厨做菜,只盼七公子不嫌弃才好。"
两人浅尝既止,慕容冲面露疑惑之色。鸠莫罗见状道:"怎么?是不合胃口?看来贫僧的厨艺的确是束之高阁太久,已见荒废了。"
慕容冲摇头道:"味道很好。我只是奇怪大师出身西域,怎会做出这等精致的江南素斋?"
鸠莫罗道:"没想到七公子还是一位雅人,对吃食也很有研究。"他放下手中筷子,道:"其实贫僧烧菜的本领是和别人换来的。"
"换来的?"
鸠莫罗点点头道:"那一年贫僧云游至南方遇见的他,而他实在是一个有趣的妙人。"
慕容冲道:"此人能被大师称为妙人,想必不是武功高绝,就是文才出众。"
鸠莫罗哈哈笑道:"非也,我遇见他时,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儿,"他顿了顿,又道:"却烧得一手好斋菜。"
"哦?"
"当时我云游至晋朝的都城建邺,城里有座鸡鸣寺,在寺边的一间小食店里吃到了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素斋。为了能吃遍这店中的各式素斋,我足足在那间寺庙里耽搁了十余天。可是那小食店中掌勺的技艺却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任我吃了三、四十顿都没有重样。最后我不得不准备回西域时,要求见一见这位掌勺的大师傅,却没想到他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儿。"鸠莫罗徐徐道来。
"小小年纪居然有这样的本领,也算是奇人了。"慕容冲道。
"我一见便觉与他有缘。详问才知道他在鸡鸣寺外这间小食店里呆了有几年了,原先是打算入寺出家的,可主持说他六根未净,不愿收他。他不死心,便在寺外这间店里安顿下来,不求工钱,只求食宿,平日里洗洗涮涮,跟着掌勺的大师傅学烧菜的手艺,得空时便去求主持以示诚心。后来大师傅生病回老家将养,店主便令他一人掌勺,先独撑几天,以便有时间寻新的掌勺师傅,却没想到他的手艺远远超过了先前的大师傅,之后就发他工钱,由他掌勺了。"他说完笑了笑:"其实他悟性极高,又何止在烧菜上。"
"原来是这样。"慕容冲点头道:"难道大师的厨艺便是和他换来的?"
鸠莫罗点了点头,道:"正是。贫僧希望他能随便在那么多菜色中仍选一两样简单的教给贫僧,以后回到西域馋虫闹起来也好自己解馋,可是他却说他的本领是拜师学来的,若贫僧想学的话就要拜他为师。"
"有意思。"慕容冲也不免咋舌。
"说实话,贫僧与他一见投缘,虽然也瞧出他尘缘未了,却生了渡他之心,提出想收他为徒,却被他一口回绝了。"鸠莫罗道。
"哦?普天之下想做大师徒弟的大有人在,而他本已有心向佛,却为何不肯?"
"哈哈哈,所以我说他是个妙人。他只所以不肯,是因为觉出贫僧之前贪图他的斋菜,觉得贫僧的修为不到家,不够格做他的师傅。"
"有趣。"慕容冲道。
"于是,贫僧提出干脆认他作师弟,同时点出他尘缘未了,让他带发修行。"
"他怎么说?"
鸠莫罗笑道:"他心生感激,当即同意。并且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辛苦将从师傅那学来的、以及他自己悟出的菜色统统抄录出来送给了我。而我便回赠他我独创的武功秘籍做为交换。"
"这么说,这个小儿已经是你的师弟了?"慕容冲道。
"小儿?哈哈,那是当年。现在的他早已和七公子一般,出落成堂堂七尺男儿了。"鸠莫罗颇有些自豪,道:"以他的资质,相信日后的造诣绝不会在我之下。"
慕容冲心中冷笑两声,暗道:'错跟了你这样身在空门却贪心不泯的出家人,只盼他没有误入歧途。'
"不知他叫什么?以后若有缘得见也好结识一番。"慕容冲客气道。
鸠莫罗眼珠转了转,道:"我只能告诉你,他姓温。"
"温?汉姓。不错,大师是在建邺结识他的,他自然是个汉人。"慕容冲道。
"既有佛缘,又何必分什么胡、汉?"鸠莫罗笑道。
慕容冲心想:鸠莫罗的势力看来早已不局限在西域和北方了。
"七公子,今日我请你来,其实是想与你换一件东西。"鸠莫罗话锋一转道。
慕容冲停下手中挟菜的动作,道:"哦?大师想从我这里换什么东西?"
鸠莫罗正色道:"贫僧听闻有人曾送给你一块凤凰石,我想换它。"
慕容冲侧头淡然一笑:"几年前,大师的弟子曾经要以一颗价值连城的释迦牟尼真身舍利与我交换,今日大师你又能出得起多高的价格?"
鸠莫罗哈哈大笑:"我能出多高的价格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时已非往日,纵然我拿不出佛舍利,七公子你也不能不换。"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现在的燕国已非当年的燕国,现在的慕容冲也不再是当年的七皇子了。
慕容冲听言,也哈哈大笑着从座位上站起,道:"可惜大师来迟了,那块凤凰石已然不在我身上了。"
"什么?!"鸠莫罗一时愕然,顿时表情严肃了起来,'腾'的也站起身,伸手一把攥住慕容冲的右手,洞若观火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慕容冲,仿佛这样便可检验出他的话是否真实。
慕容冲挣扎了一下,宛如铁箍,知道武力上不是他的对手,叹了口气,道:"我为何要骗你,就算我心存侥幸骗了你,你又会信我吗?我人在邺城,家在邺城,你若派人搜了出来,我岂非自取其辱?"
"那块凤凰石现在何处?"鸠莫罗的语气透着股寒气,令人窒息。
"我已经还给它的主人了。"慕容冲的脸上挂着微笑。看着面前的和尚露出狰狞的面容,他浑身感觉一阵畅快。
"它的主人?"鸠莫罗疑惑道:"什么人?"
"燕国护国大将军容楼。"慕容冲直言不讳。
"他?"鸠莫罗愣住了,"你说他是凤凰石的主人?"
"不错,那块石头原本就是他送给我的。"
听完这话,鸠莫罗懊恼地几乎要喷出一口鲜血来。容楼不就是在战场上被他一指击伤,必死无疑的那名瞧不见容貌的将领吗?他想起了容楼逃亡时连人带马隐隐发出的那片红光--难道那是凤凰石所致?当时若是再多废些气力,拼死将他擒下,又或者自己没有碍于身份,亲自前去追赶的话,那块凤凰石应该就已经在自己手中了。难不成自己已经阴差阳错地让得到凤凰石的机会在眼前稍纵即失了吗?
"等等,容楼不是一位汉人将领吗?"鸠莫罗转念不解道,手也松开了。
慕容冲感觉右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低头瞧了瞧,只见上面已经骇然一片青紫。他却似乎并不在意,只将衣袖扯了扯,盖住手背,才答道:"不错,他父亲姓容,是汉人。"
"他是如何得到那块凤凰石的?"
"那块石头是自他一出生便陪在他身边的信物,我想应该是家传的。"慕容冲并不隐瞒,面对鸠莫罗这样的人,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说实话。
鸠莫罗摇了摇头,脸色恢复了平静,皱眉喃喃自语道:"不应该,不应该……"
他早听慧因说容楼只是个汉人,而鲜卑宇文家家传的凤凰石怎么也不应该落在一个汉人的手里。如果慕容冲当时配带腰间、被昙无尘无意抢下的凤凰石是这个叫容楼的汉人小子送的,那么由此推断,那块"凤凰石"不大可能是他要寻找的上古五大神器之一的"凤凰石"。加上以前昙无尘他们也曾给他找回过几块假的凤凰石,虽然心中尚有疑虑,脸上却已显出一副释然,招呼慕容冲道:"既不在七公子手上,那就算了,我们还是坐下吃斋吧。"这话说得好象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而慕容冲也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言坐下,伸手执起筷子。只是这次他用的是左手。
两人正各怀心事地吃着,不时敷衍对方几句。这时,一个人大刺刺地走了进来。
这是护国法师的暂住府邸,能够不被通报就信步走进来的人能有几个?
大秦天王苻坚无疑算是其中之一。
第29章(下)
见了来人,鸠莫罗和慕容冲都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苻坚进来的时候在笑,笑得如沐春风。他的笑容宽厚灿烂,令所有臣子都觉得有一股"仁者无敌"的气度。虽然也有人说他笑得太多,显得仁慈的过分了,将仁君之仁与妇人之仁叠盖了起来,少了份帝王应有的威严气魄。但苻坚不介意,他没有称帝,他只自称"大秦天王",不需要无谓的气魄。
慕容冲并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苻坚,就象苻坚也不知道刚才坐在那里和自己的护国法师一起吃斋的青年是慕容冲一样。进城后王猛代他做了很多事情,减轻了他的重负,也令他暂时少见了燕国不少旧臣。
他看见慕容冲时脚步顿了顿,火烛的余光照亮了不远处的那张侧脸,看上去象是在微笑一般,俊俏的细眉,隐藏着强烈情绪的蓝眸,稍带凌厉气息又略显稚气的嘴唇,随意束在脑后的金发,雪白的肤色,挺拔的颈项,优雅的肩膀,纤长而充实的躯干,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纯洁、野性的印象。
无关男女,苻坚只一瞬间便被这种令人不可耐的美丽所俘虏了。
不过,片刻后他终于回过了神来,继续走上前,心里想着:'这华服绝美的青年很象清河公主,可感觉上又似乎完全不象,不知是何人?'
与此同时,慕容冲眼里只看到进来的那人笑着的嘴里露出食肉野兽牙齿般的洁白。当那人从火烛中笔直走过来的时候,那黑色的头发光亮得几乎染成了太阳的颜色,然后走到距他们还有十步左右的地方时,那人稍微停顿了一下,往这边瞧了一眼。
那一眼在鸠莫罗看来是博大的、友善的。
但在慕容冲眼里却不尽相同:那温暖的目光里蕴含了更多东西,既有折叠起的发条般有弹性的活力,又隐约藏着闪动的充满朝气的狐疑,还掺揉进令人不意察觉的坚定……那人,看起来就象一头习惯了人群的孤独狮子。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归。
'一定是苻坚!'慕容冲刹那间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那双由于失眠变得暗淡,又仿佛被沧桑污染了的纯蓝色眼睛显得更深了。
"大王!"鸠莫罗迎了上去,跪拜道:"不知大王屈驾,贫僧有失远迎。"以前他是出家人,见了苻坚可以不跪,现在被封了秦国的护国法师,虽然未例官阶,但反倒不能不跪了。
慕容冲也跟着撩袍跪拜。
苻坚摆了摆手,看向慕容冲,道:"这位是?"
鸠莫罗道:"他是前朝大司马慕容冲。"
苻坚"哦"了一声,有些失神。
慕容冲低着头,道:"大王。"
"免礼。"苻坚上前伸手拉慕容冲站起。蓦然间,他对着面前升起的那张脸竟似愣住了。那脸上微皱的眉头、绷成一条直线的双唇令他怜惜,若是能让他笑一笑多好。
'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买',苻坚恍惚中想起了这句话。以前他读到这话时只觉可笑,可是现在手边若有千金,他一定千金一掷,换面前这人眉舒颜展。只是,他又怎会不知纵有千金也难买眼前这人此刻的一笑--因为他是前朝大司马,旧燕王族。
"咳咳。"鸠莫罗故意咳嗽了两声。
苻坚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想起了这时来找鸠莫罗的原因。当下先冲慕容冲笑了笑,道:"听说你小名叫'凤凰',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好了。"
慕容冲不置可否,低头垂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因为他隐隐觉得秦王看自己的眼神里藏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苻坚转向鸠莫罗道:"前日我听臣相说起,全凭国师你才大败了燕国的那次夜袭。"
鸠莫罗笑道:"不敢当,当时若非有王臣相与贫僧同心协力,只怕也难败他们。"
听到他们谈起那次奇袭,慕容冲猛然抬起头,侧耳专注聆听。
"国师不必自谦,"苻坚笑了笑,又正色道:"那位容将军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目前派出去打扫战场的兵士还未发现他的尸骨。"
"哦?"鸠莫罗面露不信之色,道:"方园五十里以内都查看过了?"
苻坚点了点头,道:"不是五十里内,是七十里内。"他踱过几步,又道:"我爱才好士,心底倒希望这位容将军没有死,很想见他一面。这样的人才太值得收为已用了。"转头又看向鸠莫罗道:"我已下令众将,若是发现了他伤重躲藏在某处,必定要以礼相待,好言归劝,然后请回来妥为照料将养。国师,你不会反对吧?"
鸠莫罗叹了口气道:"大王惜才之心令世人敬仰,贫僧又怎会反对?"
苻坚点头笑道:"国师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鸠莫罗摇了摇头,接着道:"贫僧只是担心大王的这些打算完全用不上。"
苻坚疑道:"怎讲?"
鸠莫罗微微一笑道:"无论容楼现在在哪里都只能是死人一个,这世上还没有中了'无量宝焰指'仍能生还的人。"
慕容冲听言,脑中"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手脚的气力象被一瞬间从身体里抽空了一般,摇摇欲坠间,一时把持不住,失身跌倒,同时撞翻了饭桌。
容楼是他最关心牵挂之人,虽然之前也曾想到过容楼可能战死沙场,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知他战力登峰造极,若想在万军阵中自保绝没有问题,是以在没找到尸体前,慕容冲心底对容楼的生还是保有极大的信心的。现在却猛然从鸠莫罗口中得知容楼已中了回天无力的"无量宝焰指",原来的希望顿成泡影。这一刻,他心神受损,头晕眼花,所以跌倒一旁。
苻坚挑了挑眉毛,正要说话,却听得背后一阵"叮当咣啷……",回头看时,只见先前还面无表情的慕容冲刹时间已面色惨白,一脸惊容,正从一片狼藉中站起身,目露凶光,直冲鸠莫罗而来。
"凤凰……"苻坚讶然道。
这时的慕容冲哪里能听得见?他理智全失,对鸠莫罗的新愁旧恨泉涌而出,怎么还能保持清醒?哪里还能克制冲动?头脑中只一片茫然,认定面前的老和尚是令他的容楼再不能回来的原凶,只把他恨到骨头里,全不管实力是否悬殊,就想立时上前击毙了他。
若是目光可以杀死人,那鸠莫罗只这一刻就死了几百回了。
如果慕容冲尚有一线理智也该知道此刻绝非动手的时机:在秦王苻坚面前动武,怎么算也是犯上的死罪;而若干年前燕国大殿上他连昙无尘都打不过,这时又如何能伤得了昙无尘的师傅鸠莫罗?
鸠莫罗诧异地发现慕容冲气势汹汹奔向自己,虽然莫名其妙,却本能地马上退后半步,作出戒备的姿势,道:"你怎么了?"
慕容冲闻所未闻,蓝色的眼睛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烛火的掩映蒙上了一抹淡红,一顿拳脚劈头盖脸就照着鸠莫罗打来,全无招式可言,尽是些撕打混踢的动作,状若疯魔。
开始鸠莫罗让了他好几招,并一边退让,一边连连出声喝止他,而慕容冲的势头却并不见减弱,只越来越强,而且一些两败俱伤的拼命招式也肆无忌惮地使了出来。鸠莫罗心头火起,高喝一声:"看掌!"掌中隐隐聚力,打算重伤慕容冲于掌下,也算给他一个大大的教训。
苻坚近观战局,立时瞧出了鸠莫罗的意图,沉声道:"国师,休要伤他!"
大秦天王的金口玉言鸠莫罗自然不能不理,只得收了力道,转身抢过一个空档,一招劈下,砍在慕容冲后肩。后者中掌倒地不起。
苻坚动容,大步冲至慕容冲身边,扶起他,仔细瞧了瞧后,眉头微皱,责备鸠莫罗,道:"他武功远不及你,又象是发了疯病,一时心神狂乱,你何苦下此重手?!"
见苻坚的反应这么大,鸠莫罗有些吃惊,不过还是施礼道:"大王请放心,贫僧依大王所言只是击昏了他,并无大碍。"
苻坚这才恢复平静,只是怜惜地瞧着怀中之人。
见苻坚的神色暧昧,鸠莫罗略显尴尬,道:"贫僧马上派人送他回去。"
苻坚抬起头来,奇怪地笑了笑,道:"不用了,我送他回去便可。"说完,抱起晕倒的慕容冲,径直向大司马府外走去。
卜问寺外,大雪初停,梅花盛开。
鸠莫罗带着慧因等几名弟子正面朝着山门,站在寺庙前的台阶上。虽然厚厚的积雪掩没了他的脚踝,湿透了他的芒鞋,他却似感觉不到一般,只挺直着身躯,目不转睛地望着紧闭的山门,但并没有立刻敲开它。
他站在这里是想恢复平静。
他知道这门打开的时候便是他得到"有常鼎"的时候,所以他表面看上去虽面无表情,一脸严肃,可早已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站了许久,无风却干冷。
天寒地冻,可鸠莫罗依然觉得浑身燥热,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无法平静,怀中揣着的燕国玉玺--"千秋印"仿佛点燃了他的身体和心情。苻坚果然未曾失信,把燕国玉玺给了他,而他也没有失望,燕国玉玺的确就是五大神器之一的千秋印。他得到千秋印后便再舍不得丢开,小心放在怀里随身携带。
过去,他的师兄和他花费了很大精力和时间去寻找上古五大神器,而就在今日,他终于得到了其中一件,并且就要得到另一件。这种时刻他如何能平静?
他当然知道得到"千秋印"和"有常鼎"并不意味着就能得到另外三件神器,也知道即使五大神器都凑齐了究竟能否成行还未可知,但这并不能妨碍他此刻的激动,也不能缓解他的不平静。
不平静就不能冷静,不能冷静就容易出错。他马上就要依约去拿他的"有常鼎",他不能出错,所以就必须冷静,也就一定要平静!
终于,在他默念了几遍"不动明王心咒"后心情恢复了平静,看了看身边已有两个弟子冷得需要强忍住才能不打哆嗦,道:"随我进去吧。"
寺门一推即开,里面院中除了一地无人踩踏过的积雪,空荡荡的。"喀嚓"一声,十分清脆。鸠莫罗寻声望去,是积雪压断了院内一棵大树上的树枝发出的声音。折断的树枝带着散落的雪块砸在雪地上,陷出一片痕迹。而一边寺里种植的一片梅花根埋雪中,暗香浮动,红得很娇艳。
"去大殿。"鸠莫罗沉声道。
一行人踩踏而过,直奔大殿。
大雄宝殿里,鸠莫罗终于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有常鼎"。但鼎的前面空地上有一块蒲团,蒲团之上坐着个低眉垂眼的老和尚。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抬眼看了看鸠莫罗一行,缓缓道:"老衲见善,鸠莫罗大师别来无恙。"
鸠莫罗仔细端详了一下见善,道:"我们见过吗?"
见善笑了笑道:"四十年前老衲在师傅身边有缘得见大师。"
鸠莫罗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惊讶道:"为何你竟如此苍老?"
见善苦笑道:"往事不必再提。"
鸠莫罗点了点头道:"既是故人就更好说话了。今日我是来拿这'有常鼎'的,秦王已经把它赐给我了。"
见善道:"几十年前我师傅从赵王石勒处得了这鼎,而后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将它运送到此地,安置下来。他相信这间卜问寺就是有常鼎该呆的地方。"
鸠莫罗微微一笑,道:"我和你师傅在这件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
见善淡淡道:"老衲不过想告诉大师你师傅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并不指望劝阻大师你。"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见悟,道:"你也一样。今日这事全为天意,与鸠莫罗大师无关。"
见悟点头称是。
见善又道:"凡事有始也有终,今日是老衲归寂的日子,希望大师体恤。无论你想做些什么,还请耐心等老衲坐化后再行事。"
鸠莫罗闻言似乎有些不信,道:"真能这么巧?"
"老衲言尽于此。"见善说完淡然一笑,便低头垂手。
鸠莫罗看着面前的见善,心里惊疑不定,表面却依旧一派平静。
稍倾,他面色凝重,缓步走向坐在蒲团上的见善。
见悟见状以为鸠莫罗要对见善不利,几步奔上前,担在鸠莫罗身前,道:"干什么?"
鸠莫罗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先看看你的师兄吧。"
见悟一脸疑惑,便走到见善近前,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道:"师兄圆寂了!"
周边除了鸠莫罗以外的所有僧人都惊愕失色、目瞪口呆。"坐化"一事他们只曾听说,并未亲眼见过,眼下这见善大师虽然不能说来就来,却着实说走就走了,道行之高深实在绝非他们所能想象。倾刻间众人俱双手合什,目露敬仰之色,口中佛号四起。
鸠莫罗叹道:"大师的撒手禅法已练得大成,虽与立地成佛还有一步之遥,但法力之深的确已是叹为观止。善哉,善哉。"
他的这番话其实颇为厉害,虽然表面上是称赞见善禅法高深,但佛家的'一步之遥'往往是指难以跨越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由此明白点出见善并未成佛,令自己的弟子不必被他的坐化而震慑住。
而后,鸠莫罗静静地走到大圆鼎边,细细看着这周身乌黑的鼎。他的眼神炽热了起来,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他一边扶着鼎,一边慢慢地围着它绕了几圈,淡淡的笑容爬上了脸庞--没错,这的确就是"有常鼎"!
他立于一边沉吟良久,似乎在思考什么。
一旁的弟子们都不敢上前打扰他。见悟却走了上去,从怀中掏出一封手书,递给鸠莫罗,道:"这封手书是师傅生前交给师兄的。他说,师兄若是以后有缘遇上鸠莫罗大师你便予以转交,若是圆寂前还没能遇见你就让别人烧了,说是天机不便泄露,除你之外,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看到内容。昨日师兄放在我这里了。"
鸠莫罗接过手书,只见口是用封漆封上的,纸质已然泛黄,显是很有些年头了。他又仔细瞧了瞧封口处,封漆陈旧,但十分完整,以他的眼光看来,应该没有人曾经拆开过。
鸠莫罗轻轻拆开,纸上墨迹十分陈旧,字体干瘦古拙,虽不能算书法上的佳品,却也自有一番风味。他以前见过佛图丞的手卷,当下确定正是他的字迹。
只见纸上了了只写了一首小诗:
"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万事因果皆有常,千凤相逢大梦归。"
鸠莫罗见字吃了一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同。因为掐指一算,今日距他当年和佛图丞论佛比武的日子的确是整整四十载。他心道:难道他很多年前就算定了我今日会来这里?
他转头看了看殿外被自己一众踩踏过的落雪,以及那映着雪光的一片红梅,'他真的算到了。'
低头又仔细默念了一遍,皱眉凝思:前两句'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明显是说自己今日会来这里。而第三句'万事因果皆有常'到底是说世理有常这个道理,还是点明自己今日前来所为的是'有常鼎'?最后一句'千凤相逢大梦归'自己则完全不明其意……
鸠莫罗微微一笑,双手合什,正好将手书收于两掌间,道:"我已看过,既然天机不便泄露,也不用再留了。"言毕,手中一股淡淡的青烟升起,双手分开时,那份手书已成粉末,散于空中。
他回头对见悟道:"见善大师肉身不化,我定要替他塑造金身,供人膜拜。"
见悟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多谢。"
鸠莫罗又道:"瞧你外貌虽小,但修行年限应该不短,想是习练了佛图丞大师的'七宝心经'。"
见悟点了点头。
"寺院不能没有方丈,以后你就代你师兄之职,做这间卜问寺的方丈吧。"鸠莫罗道。
见悟低头不语,算是默许。
他再次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有常鼎",目光深邃,道:"有常鼎就放在这里。日后我功德圆满会再来此地。"鸠莫罗平静道。
说完,他便领着弟子口念佛号,折返而去。
第30章(上)
第三十章
容楼和谢玄二人顺着山路往南追出了两天,路渐渐变得好走、宽敞了起来。路好走了,自然就有了些人气。他们时不时能遇上几个砍柴的樵夫、结伴的行商等,只是并没发现其他可疑人物。
快到中午时,两人正行进间,突听前方传来朗朗吟诗声:
"耐冬花吞火,冷艳发红朵。
林寂无人赏,纷纷开且落。"
寻声看去,吟诗的是前面山路边一位蓝袍文士打扮的青年,此时正弯腰在看着什么,他身边还跟着一位身着淡蓝色碎花衣裙的女子。
谢玄想是对他刚才作的诗十分感兴趣,笑着迎了上去。到了近前,只见那蓝袍青年正专注地欣赏山路边一丛丛怒放着的血红色的山茶花,于是他施了一礼,道:"兄台好兴致,赶路也不忘赏花。"
蓝袍青年直起身,回头看向谢玄,温文而雅一笑,道:"一人赏,不如一同赏?"伸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谢玄点了点头,仔细瞧了两眼山茶花,道:"'纷纷开且落'……这花现在开得艳丽,为何反令兄台你想到它败落的时候?"
蓝袍青年道:"和谐空灵、恬淡自然,这山茶花自开自落,本平淡得很。你瞧它此时在灌木丛中怒放,开得是何等的烂漫!但不用多时就自然纷纷凋零,又是何等的洒脱!于它而言,既没有生的喜悦,也没有死的悲哀。有开就有落,有生必有死,有繁容就有萧条……世间很多看似对立的东西却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既如此,我又为何不能由它的'开',想到它的'落'呢?"
谢玄先略显惊讶,而后点头道:"无情有性始见真我!花得之于自然,又回归于自然,不会因人们对它的赞美而怒放,也不需要人们对它的凋谢洒一滴同情之泪,所谓没有追求,没有哀乐,是真正的无欲无求。若为君子,这样的品格境界着实令人向往。"他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之人,才道:"兄台刚才那番话蕴含禅机,在下佩服得紧。"
蓝袍青年显是也没料到谢玄能说出这样一番见解,稍愣了愣,立刻又微微一笑,道:"不生不来,如来异名。看来你也懂禅。"
"能和大哥聊得起来的人,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你一个。"那蓝袍青年身边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将目光锁定在了谢玄的身上。
她的声音洋洋盈耳,仿佛浅吟低唱,细腻地滑入人心。谢玄闻声瞧向那女子,只见她身姿玲珑精美,气质素静幽洁,清淡未着脂粉的素脸一张。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张脸上的一对细长的单凤眼,活泼灵动,变幻闪烁,千种滋味,万般风情尽在眼底。那双眼睛越瞧越吸引人,谢玄一时仿佛着了魔一般,尽似有些舍不得移开目光,瞧得痴了。
"别忘了我们还要赶路。"一直沉默不语的容楼提醒他道。
谢玄立刻回过神来,不知为何一阵心惊,瞬间也无暇多想,转向蓝袍青年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蓝袍青年摇了摇头,并未作答。
谢玄见他不肯回答,并不介意,笑了笑,道:"萍水相逢便是缘份,那我们就此别过吧。"说完,和容楼加快步伐离开了。身后又响起那蓝袍青年的吟诗声: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徐阳映天温,清幽万象殊。"
"大哥,你为何还是把名字告诉他了?"他身边的女子瞧着谢玄已经远去的背影不解问道。
蓝袍青年一脸平静,眼睛仍观赏着山茶花,缓声道:"那也要他听得懂才行。"
"唉,可惜懂你的人实在太少。"女子有些惋惜道。
蓝袍青年将目光转至那女子身上,叹了口气,道:"你既知懂我的人本已很少,为何又要对他用'惑心之术'。"
'惑心之术',所惑在心,本源自西方术士,与佛法并存于世,互为消长。习练后若施术人与受术人双目对视,则可运用此法短时间内控制对方心神,指挥对方行动。但运作起来稍有差池,则会令受术人心神受损,头脑呆滞,造成永旧性的伤害,而无法复元。
女子眼珠转了转,调皮吐舌一笑,道:"一时好奇,想试试他呗。"
蓝袍青年悠悠道:"若他被你惑了心神,试成呆傻,万一不幸无法恢复,你要如何收场?"
女子避而不答,面色转为凝重,道:"'惑心之术'对他作用甚微。此人的功力可谓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蓝袍青年不由眯起双眼,思索片刻,才道:"只能是对你而言。"
再往前走,眼见路人三三两两,感觉附近应该会有村镇,否则这样的山里不会一下出现这么多人。容楼有些担心追错了方向,便问谢玄道:"会不会我们猜错了,那些杀人夺琴之人并没有向南逃窜?"
谢玄摇了摇头,道:"不会。三清阁之前那段山势凶险,又没有叉路。红胡子他们散去后,我便一直跟踪那拨道士,而后你迟半日赶上来,其间也未曾迎面遇上别人,所以他们只能是杀人夺琴后顺着山路往南去了。"
容楼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思索片刻,道:"听那个青松道士所言,杀他的人似乎不是之前的红胡子一拨。"
谢玄想了想,道:"之前红胡子那些人根本不是道士们的对手。红胡子混战失琴后曾飞鸣镝示警,不知是想向何人通报。"
"看来他们还有同党。"容楼道。
谢玄道:"不错。我猜想,青松道士一伙可能得到了消息,知道红胡子一伙要带着琴通过钟山山脉向北而去。而'三清阁'本是道士们的一个据点,所以他们才会选在离那里不远的地方伏击劫琴。他们完成任务后又回到'三清阁'里稍作休憩,但没有料到红胡子的同党在接到示警的同时,便知道红胡子等失了琴,所以先一步至道观中埋伏,杀了留守其中的几个道士,而后又顺利截杀了青松他们,抢回了琴。"
容楼稍有吃惊,想不到谢玄平时看起来懒散,居然思维敏捷,条理清楚,这件事看似复杂,但经过他这番推论,立时清晰明了了许多。
"既是同党,难道在'三清阁'里杀人的那些人和红胡子等汇合后一起往南边去了?"容楼问道。
谢玄皱眉道:"有那种可能。但在'三清阁'里杀人的那些人武功明显高出红胡子一伙很多,不然青松他们也不会被全歼。我不明白,如果那些武功高强之人真是红胡子的同党,先前却为何不干脆亲自送琴北上?那样不是更为妥当一些吗?"
容楼接着道:"我也和你有一样的疑问。另外,我还不明白的是,既然红胡子一拨之前要带着琴北上,可见他们是要把琴送往北方某地,但现在抢回琴后却为何折返南行?"
说完,他停下脚步,凝思片刻,似乎若有所悟,又道:"会不会是红胡子一拨之前未曾料到和他争琴的那拨道士有这等实力,失于轻敌。他那些武功高强的同党又因为某些原因,暂时不便远行,而送琴的目的地在北方很遥远的某处,路上变数恐多,所以在'三清阁'里夺回琴后,他们才流于保守,决定先带琴回南方收存,以后再作打算……"
听到这里,谢玄眼睛亮了亮,面露钦佩之色,道:"小楼,看来之前低看你了。"笑了笑,又道:"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也可能是红胡子一拨故意绕路,先往南行,用来迷惑与他们争琴之人,稍后再出其不意,另找别的路折返北上。"
容楼表示赞同,又道:"若以上都不是,那些武功高强、杀人夺琴的就只可能是一直藏在暗处,要抢你琴的第三拨人。"他双手一摊,道:"不管怎样,瞧他们的功夫、手段,估计你想偷机取巧拿回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劝你还是另作打算吧。"
谢玄摆了摆手,只是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二人边走边聊,气氛倒是十分融洽。
时值正午,虽然已经入冬,但是耀眼的阳光还是晃得人睁不开眼。谢玄手搭凉棚,向远处看了看,开心笑道:"前面好象有处茶斋,终于可以歇息一下了。"
容楼点了点头。
这处茶斋十分简朴干净,处于一个五叉路口的位置,扬起的布幡上写着"陈记茶斋"四个大字。无论是想问路的生客,还是想休息的熟客都愿意在这里稍作停留,再分路而行。布幡显是被洗的次数多了,所以墨迹有些淡化脱落,但并不妨碍茶斋的好生意。茶斋内的四张竹桌,每桌四人,已经坐满,只剩下露天摆放的五张竹桌还空着两张。
斋外背山一处堆放着一些火炭、松树枝等燃料。茶斋内左右两壁各设一处茶炉,此时正热气腾腾烧着水。无论斋内斋外,每个竹桌上都放有两个小茶几,一个安放茶杯、茶壶,用来泡茶;另一个安放其他茶具,任由客人选用。虽然用具看上去都有些陈旧,但倒是齐全得很。
容楼有些犯难道:"前面有四个叉路,不知道那些人会走哪条?"
谢玄道:"喝茶休息,别的暂时先放下。"
二人在露天寻了一张桌坐下。谢玄招呼了一声,便有一位样貌灵秀的小姑娘上前,道:"客官,喝什么茶?"
谢玄看向容楼,问道:"你想喝什么?"
容楼摇摇头道:"我不懂这些,什么都成。"
谢玄笑了笑,问小姑娘道:"有什么可以推荐的?"
"瓜卢吧,虽然苦涩,不过提神醒脑,止渴解燥,最适合你们这些赶路的人。"小姑娘巧笑盈盈道。
谢玄笑道:"那就它吧。"
小姑娘又道:"不过这会儿炉火还没好,爹娘正忙着吹呢,还请客官坐等一会儿。"说完替两人备上茶叶,便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谢玄转向容楼道:"你从北方来的?"
容楼点点头。
谢玄正色道:"既然身受奇伤,应该找个名医看看有没有化解的法子。"
"不用,没有法子。"容楼摇头道。
"知道你不想说,不过我忍不住还是要问。到底你是为何人所伤?为何伤情与三清阁里的青松有些相似?往南走是为了避开伤你的仇家吗?你想去哪里?"
容楼有些不耐烦道:"你这么多问题,知不知道很烦人。"
谢玄笑道:"说我烦的你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既然这么多问题,总有一、两个你能回答的吧?"
容楼想了想,道:"我要去南方。"
谢玄点了点头,道:"你好象对是谁杀死了青松道士很好奇。"
既然被他一语道破,容楼只得道:"不错。"
"看来若不是因为这个青松,恐怕你也不会和我同路了?"谢玄悠悠道。
容楼并不回答,忽然道:"之前山路边那位姑娘,你好象对她很有好感。"
"哪个姑娘?"谢玄愣了一下,又笑道:"你转移话题的本领不错啊。"
容楼扬眉道:"我说真的,你看她的眼神颇有'一见中情'的感觉。"
"嗯……"谢玄沉吟片刻,做了个鬼脸,道:"我明白了,你以前一定有被人亲过?"
容楼不知所谓,愣了愣,道:"这和我刚才说的有何关系?"
"既不否认,看来就是有了。"他隔着竹桌伸长脖子凑到容楼面前,一脸神秘,道:"我不旦知道你被人亲过,还知道亲你的是什么人。"
容楼吃了一惊,心道:难不成这个谢玄认识慕容冲?不对啊,他就算认识慕容冲,又怎会知道自己和他的私密之事?
他正寻思间,那人却已哈哈大笑,道:"亲你的一定是个呆子,不然瞧你模样伶俐的紧,又怎会犯呆?想必是染上了呆子的呆病?!"
"你?!……"容楼面有怒容。
谢玄瞧他的模样,强忍住笑,道:"若不是染上呆病,又怎会说我看上了那位姑娘?"
容楼知道被他耍了,有些愠怒,道:"明明是你喜欢那位姑娘……"
谢玄故作不解,皱眉倒吸了一口冷气,打断他道:"生气了?你现在生气是不是表示你吃醋?"
容楼摇头长叹一声,道:"我说不过你,只盼你不要再开玩笑了。"
谢玄这才点点头,正色道:"其实,我只是觉得那个姑娘有点怪。"
容楼疑道:"怪?怪在哪里?"
"她怪,她身边那个蓝袍青年更怪。"谢玄压低声音道:"如果不是他眉间并没有朱砂红痣,而且只二人同行,更无疑似琴的大件物品随身,我几乎要怀疑他们就是三清阁杀人夺剑之人了。"
"何以见得?"
谢玄道:"看他二人打扮就不似行商,更不象本地人。这里虽然有山,却既非名胜,更无景致,他们一边赶路还有心赏花,如果再加上武功高强的话,小楼你会不会怀疑?"
容楼道:"会。"转瞬又道:"不过,光看打扮,我瞧你最怪,之前就更怪。一定第一个怀疑你。"
谢玄无奈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这时,茶斋小姑娘提了个大茶壶前来,替二人将面前的小壶倒满热水,道:"客官慢用。"正要离开,却被谢玄叫住。他指了指身后的路,道:"小姑娘,我们是从那条路南下来的,不知道前面这四条路分别通往何处?"
小姑娘显是对客人问路已经习以为常了,熟练道:"原来两位客官是初来乍到。前面左手第一条路是通往我们'双牌镇',第二条再往前走不多远就和南去的官道连上了,第三条路绕个大弯后会连上一条北上的官道,最右边那条是要通过'天光坳'的,也是北上的路。"
她一手拎着大茶壶,一手指着路,道:"看来客官是要南下,那走第二条路就对了。"
谢玄点头道谢。
容楼问道:"你确定他们会继续往南?"
谢玄摇了摇头,道:"还没底,让我再想想。"
容楼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正准备拿起来喝。"也给我倒一杯。"谢玄摊着手道。
"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倒?"
"唉,有人明明心里认定我是无所事事的公子哥。象我这种公子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所以能不自己动手的时候绝对要让别人干活。"谢玄一脸嘻笑,道:"小楼,你说是不是?"
容楼一边替他倒上一杯,一边道:"呵,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如果你真这么懒,那天早上又为何提前一个人把那些尸体都埋了?不是说好一起做的吗?"
谢玄抿了一口茶,道:"那是出于道义。你之前的晚上重伤发作,我又怎忍心让你辛苦。"
"总爱在莫名奇妙的小事和嘴上占我便宜,这么做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不然我就不做了。"谢玄哈哈大笑道。
这时,一个男子背着个大包裹,看样子是个四处倒买倒卖的行商,正从最右边的那条路上慌慌张张地飞奔而来。他神情惊怕,直奔向容楼和谢玄旁边的一桌。
那桌边坐着两人,身边都竖着个堆满包裹的背架,显是跑生意的,为了安全着想搭伴而行。那奔来的男子好象认得他们。
"哈哈,大头,你不是甩开我们单独行动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桌边其中一个长着鹰勾鼻的男子道。听语气分明有些幸灾乐祸。
"快,快!给我杯茶定定惊!"奔来被叫作"大头"的男子把包裹丢在一边,瘫坐在一张椅子上道。
另一个脸上有块黑色胎记的中年男子一边起身替大头倒上一杯茶,一边缓缓道:"到底怎么了?你不是急着带货去北边的'董陵村'吗?"
大头急着想告诉他们,就匆忙一口饮下茶水,却又因饮得太急被烫到了舌头,"呸呸"了几声,而后伸出舌头,用手作扇风状。
"瞧你那熊样儿,难不成遇上鬼了?"鹰勾鼻不屑道。
大头连连皱眉摆手道:"别提了,我是有名的'豹子胆',遇上鬼倒不在乎,就怕遇上匪。"
脸上有块黑色胎记的中年男子埋怨道:"让你和我们一起绕个弯走官道北上'董陵村',其实也不过三四天光景,你却非要抄'天光坳'的近路。碰上土匪了?"
大头叹了口气道:"你们以为我想啊,谁不知道'天光坳'因为地形凶险,人烟稀少,时常有土匪出没,但是我的货和你们的不同,压不得啊,早到一天就是一天的价钱……"
鹰勾鼻"哼哼"了两声,道:"遇上土匪也是你自找的,谁让你不听我们的。"
大头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是不是土匪,反正有两伙人在对恃,个个都配有刀剑等武器,一看就不是好人,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甚是怕人。吓得我连忙跑回来了,钱少挣点没啥,命要是没了,我老婆就得改嫁了……"
听到这里,谢玄精神一振,看向容楼。容楼也正好看向他,两人一望之下便心意相通,长身而起。谢玄丢下十文钱在桌上后,便和容楼一起冲向最右边那条通向"天光坳"的山路。
第30章(下)
容楼内功已失,轻功自然也大大打了个折扣,这会儿运用起来不免漏了拙。谢玄不知道他的状况,只当他本来就武功平平,所以淡然一笑间伸手拉起他的手,借力给他。容楼这才勉强跟得上,只是心里暗暗吃惊:这个公子哥的轻功着实不错。
天光坳,距双牌镇二十余里外,两座大山突然从群山中双双冲出,高出周边山岭数百米。而两山之间,只留一道仅数十米的狭窄通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太阳升起时,光线最先从此射入山内,仿若天光内泻,因此得名。
谢玄和容楼赶来时,一伙装束与青松道士相似之人,共二十几个,全都虎视眈眈,已经利用地势把'天光坳'堵了个严严实实。
道士中为首的两人,一个中年模样,手持拂尘,沉凝中隐隐透出英气,眼中神光内蕴,显然是内家好手;另一人,年岁已长,鹤发鸡皮,太阳穴却高高凸起,干瘪枯槁的手紧紧握着腰间长剑的剑柄。
而另一拨十来人个个武器在手,警张戒备着与道士们对恃,先前带琴北上的红胡子也在其中,只是此刻身上却没有背着琴。
容楼等二人见状,在离得稍远处选了一块大石,隐身其后,小心关注着。
"原来红胡子和青松道士都有同伙。"容楼小声道。
谢玄、容楼定睛瞧见这次包括红胡子在内的一拨十来人全为男性,大部分俱是灰色劲装疾服,背插长刀。除红胡子外,只有两人衣着与他们不同,其中一人已近中年,颌下微须,长褂外披了件皮褛,身材壮硕,耳大眼圆,周身散发出一股剽悍之气。他掌中一对护手双钩寒光闪烁,杀气弥漫。另一人则是站在最后面的一个青年,手中握着的剑虽犹在鞘中,但一股剑气已透鞘而出,应该是一把好剑。这青年米色宽袍罩体,清瘦俊朗,眉宇间一派潇洒,倒也有几分风度,不过个子矮了些,人又白了些,感觉缺了点英挺之气。那张琴正稳稳当当地背在他的身后。
容楼低语疑道:"那个青年,长相既不似武功高强,又缺乏凶悍之气,为何会与这些人走在一起?"
"看来你极少行走江湖,缺乏看人的经验。"谢玄俯在容楼耳边道:"那青年绝计不简单。琴既在他身上,可知他是红胡子一伙的头领,武功一定非比寻常。"
容楼点了点头,暗赞一声:"他的剑,好剑!"
谢玄悠然一笑,道:"怎么会有我的好?"
容楼不屑地转头看了一眼他胸前的挂剑。
谢玄倒也并不在意。
"咦?"仔细寻了一圈,未见要找的人,容楼疑道:"怎么没见眉间有颗红痣的年轻书生?"
"杀青松道士之人?"谢玄道:"既不在这里,可能真如你之前所言,他不方便送琴北上,所以留下了些高手,就和这伙负责送琴的人分道扬镳了。"
容楼低头,有少许失望,转瞬便又将目光聚集到了前面。
前面,两边局势紧张,不过只暂时对恃,并没动手,虽然大家都有蠢蠢欲动之象,但没有领头人的一声令下,纵然想发动也是不敢的,是以只能保持着现在的状态。而两边领头人不敢冒然发令,也是因为经过了之前双方你抢过去,我夺过来的几次三番较量后,知道实力相当,不愿低估了对手。现在都只盼对手先于自己露出破绽。
白袍青年突然笑了笑,一步步慢慢走到最前面。
中年道士眼睛眨都不眨,目光一直聚焦在他身上,凝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在寻找破绽。但那白袍青年虽然举手投足间随意得很,却是一丝破绽也不曾露过。
"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了避免一场厮杀,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各位道长可愿一听?"白袍青年道。
年老道士沉声道:"留下那琴,以前的事、三清阁里的事就既往不咎,放你等离去。"
这边,圆眼中年人"哼哼"冷笑两声,道:"什么既往不咎?说的好听。你们不一样杀了我们许多兄弟?!"
老道士怒目而视,正待开口:"你们……",中年道士却上前一步,使了个眼色打断他,道:"师弟,何需逞口舌之快?"
老道士听言立刻禁声不语。
中年道士又转向白袍青年道:"你说,贫道且听听看。"
白袍青年道:"与其这么多人拼命厮杀,倒不如你我两边各派出一人公平相斗,赢者得琴,输者离开,如何?"
中年道士笑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剑很有信心?"
白袍青年道:"不敢。其实在下也没有把握,只是不希望徒增伤亡。"
"好,这边我来。"中年道士一扬手中拂尘道。
两边都令属下退后数丈,留出空场以便比试。白袍青年不急不忙,先解下背后的琴交给圆眼中年人,道:"带着它不方便,还烦师兄你先拿着。"圆眼中年人先收起手中双钩,而后点了点头接下,抱好琴匣,立于一边观战。
白袍青年反身面对中年道士,缓缓拔出长剑。
他拔的很慢,很轻,象是晚归的丈夫回家开门,却怕惊扰了已然入睡的妻子。几乎听不见剑与剑鞘的磨擦声,但剑气却猛烈无比,竟似等不及一样,潮涌而出,越鞘凭空发出虎啸龙吟之声。
中年道士面色一寒,道:"你……不知尊姓大名?"
白袍青年微笑道:"不认识我的人,也该认识这把剑。"稍顿了顿,又道:"在下白周流。"
中年道士听他报上姓名,沉默了一瞬,才道:"'龙吟剑'!你是'真言门'的二弟子。"说完,他又把目光转向抱着琴匣的圆眼中年人,道:"看来,他就是温殊的大弟子毕芒了?"
白袍青年点点头,道:"正是。"
听到这里,谢玄淡淡道:"原来是他们。"
容楼道:"他们是谁?"
谢玄道:"是个这几年才在南方兴起的门派,门中之人都笃行密宗佛教。密宗又称真言宗,所以他们取名'真言门'。门主、门徒并未真正出家,只自诩带发修行。听说门主是个汉人,叫'温殊',座下有七大弟子,个个神通广大,二弟子白周流,号'龙吟剑',剑术超绝,声名也最响。"
容楼讶然道:"汉人?密宗佛教出于西域,没想到这个门主居然是汉人。"
谢玄叹了口气道:"西域佛教有显宗和密宗之分,这几年密宗的势力在南方扩展极快,和'真言门'的兴起不无关系。他们宣扬的教义,比如修'欢喜禅'等很符合大众百姓的口味,而他们的'三密合一'理论又和目前高门士族中盛行的老庄玄学有相通之处,可谓上九品、下九品皆相宜,对南方传统佛教的打击很大。"
容楼不解道:"什么叫上九品、下九品?"
谢玄愣了愣,才道:"差点忘了你是北方来的,这个嘛,说起来复杂,以后到了南方你自然就明白了。"
言毕,两人又将视线转向前方。
那边的二人已经战在了一处。
中年道士的拂尘上内力精聚,每次挥出都荡起周边无数气漩,但不知他是有意诱敌,还是过于轻敌,间或总会露出些许破绽。而白周流剑术精绝,却性情沉稳,是以根本不理会那些破绽,手中"龙吟剑"只按部就班,挥洒起来剑气纵横,大气十足,稍稍占了上风。一边观战的"真言门"众人脸色轻松了不少,但毕芒的神情却依旧沉重,高喝一声道:"师弟小心,那道士还未尽全力!"。
又是几个回合已过,只见中年道士猛得将拂尘抛至空中,双掌一上一下伴随着口中"咯"的一声大叫全力推出,掌力猛吐。霎时间气流汹涌激荡,宛若在他身体周围产生了一次风暴。白周流的"龙吟剑"一接触到奔腾而出的掌力便立刻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嗡嗡"之声,饶是他全力把握却仍抖动不止。
躲在石后观看的容楼讶然道:"又是那招玄门罡气!"这招正是早先青松道士与红胡子相斗时使出的绝技,也是之前温桓对容楼那一战中用于保命的玄门罡气。
谢玄点点头道:"不错。不过这人功力要高于青松很多倍。"
白周流几乎控制不了手中长剑,眼见掌风又到面前,脚下一错,凌空退出丈余,大惊失色道:"'太乙神雷'?!孙恩是你什么人?"
容楼听言,心道:原来这功夫唤作'太乙神雷',果然威力惊人。
中年道士并未趁胜抢攻,而是当场立定,稳稳接住落下的拂尘,收了功力,笑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徐道明,孙恩乃是家师。"
刚才那个老道士以为白周流已然怕了,冷笑几声,插嘴道:"他是我们'五斗米'教的左护法,你等若是识相,就不要废话,快些把琴交出来!"
白周流摇摇头道:"这位道长也未免太着急了些,徐道长与我尚未分出高下。"言毕,一跃身又掠至徐道明面前站定,"适才不过是想弄清道长的身份。现在已然明了,"而后未执剑的手作了个'请'的姿势,道:"徐道长,我们可以继续了。"
二人又战将一处,全力施为。
"五斗米教?名字好奇怪。"容楼不解道。
谢玄道:"五斗米教,教主孙恩,自称是南方道教一脉,其实不过是个邪教。因为凡是入教的都要交五斗米,所以才被称为'五斗米教'。"
容楼点头,道:"有意思。"
谢玄象是吃了定心丸一般,笑道:"还好没白跟这一趟。总算弄明白了,抢琴的是'真言门'和'五斗米教'的人。"
这话一说完,他便自大石后长身而起。
容楼一把拽住他,惊道:"你要做什么?"
谢玄笑道:"既然要知道的已经知道了,剩下的当然是把我的琴拿回来。"
容楼紧紧拉住他不松手,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了?难道瞧不出这两拨人比上次的两拨要厉害上数十倍都不至吗?居然这个时候打算出去拿琴!"
谢玄轻笑一声,道:"你就不能把我看作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吗?"
容楼叹了口气,道:"看你的剑,就知道你不是。"
谢玄摇头大笑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说完,见容楼一脸茫然,显是听不懂,便不再多言,甩开他的手,一边拨剑,一边掠了出去。
容楼耳边响起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你记着,我的剑名叫'芙蓉'。"
(大刀废话一句:再次申明,这文会用到很多魏晋以后的诗词,不是历史,只是武侠耽美小说,我写着玩儿,您看着好看就成,表太认真,哦也。)
第31章(上)
第三十一章
谢玄一跃而出后,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几乎足不沾尘地掠入激战的场中,衣袖飘飘,身法优雅至极。他掌中一口剑,剑身细长,笼着一层淡淡的粉红色,舞动之间,玉树流光,凄艳迷离。真正美得让人想哭。
不过,此刻场中之人,恐怕是想哭都来不及了。
谢玄一出手便再也没有片刻犹豫,剑剑都是杀招,步步都是人命。他一路过来,举手投足之间,风度翩翩,但是每剑刺出,必有一人倒地。无论是"真言门",还是"五斗米教"的人,都无人能够幸免。毙于剑下之人或剑点眉心,或剑中咽喉,或剑刺心脏,都是一剑毙命。他进退如闪电,出手如鬼魅,端得是狠辣无比。而那支细长的剑上泛出的粉红色光泽,初时极淡,仅显一抹浅浅红晕,但在连饮数人鲜血之后,色泽竟然越变越深,逐渐转为深红,妖异至极。
说来啰唆,那时却极快。谢玄接连刺倒数人,来到"五斗米教"的那个老道士身前。老道士已经拔出长剑,一剑挑出。却猛然只觉两耳生风,眼前谢玄的身影已经蓦然消失了,手中挑出的长剑竟然落空。老道士心知不妙,赶紧变招,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觉背心一凉,已经扑倒在地。
原来谢玄以极为精妙的身法,穿花绕树般绕到老道士身后,反手一剑便正刺中老道士心脉。
紧接着,他头也不回,径直扑向徐道明。
徐道明目睹谢玄一路连杀十几名高手,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简直就像喘口气那么简单。顿觉他武艺之高,简直匪夷所思,此刻不假思索,双掌全力击出,正是他的绝招"太乙神雷"!
他这一掌,连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完全不再有一丝一毫的保留,劲风激荡,风雷大作,只盼能阻一阻眼前这个貌似俊美,实则冷酷无比的杀神。而至于正在和自己交手的白周流,只能暂且抛诸脑后了。
同一瞬间,徐道明只听耳边"嗤"的一声,原来白周流眼见谢玄来势凶狠,竟然放弃了和他之间的激斗,全力一剑,攻向谢玄的腰腹要害之处,想合二人之力,联手对抗谢玄!
谢玄淡淡一笑,左掌轻描淡写的向外一翻,一掌迎向徐道明威猛凌厉的太乙神雷,右手芙蓉剑,轻轻一抖一绞,对抗白周流的龙吟宝剑。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掌,看似绵软无力,也不见有任何掌风,却似大有名堂。手掌和太乙神雷的罡气还未接上,徐道明便已经惨呼一声,眉心赫然出现一点血印,仰天便倒。与此同时,芙蓉剑和龙吟剑相交,发出一声"叮"的脆响,白周流龙吟宝剑脱手,慌乱中人向后猛退,才堪堪避开当头笼罩而下的红色剑光。
白周流避开了谢玄的这一剑,脚跟还未站稳,谢玄的身形便已如鬼魅般跟进。速度快得令他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动作,那口泛着红光的芙蓉剑就已顶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在容楼这样的绝世高手眼中,谢玄的每一剑击出,虽然快如闪电,但其中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都演化得清清楚楚,速度、力量、角度无一不是精准到毫巅。看得容楼血脉贲张,激动不已。白周流、徐道明的武功都是当世的一流好手,却连谢玄的一剑也挡不住。容楼着实未曾想到,这个公子哥模样的青年竟然真如他自己所言,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在往南方的途中遇上的第一个汉人居然就有这等厉害!
'谢玄武功之高,恐怕决不逊于我功力未失之时!'容楼一边惊叹,一边凝神观战。
芙蓉剑上的寒气逼人,令白周流全身的汗毛都根根竖立了起来。
死亡的威胁,更令他如置冰窖之中。
谢玄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是有些怜惜,又似是有些赞许,道:"虽然你是合二人之力,不过能挡我一剑不死,也算难得。今日便不杀你,你自去吧。"说罢,抽剑收手。
剩下的那些人哪还有勇气敢与谢玄再战,早一窝蜂地四散开来逃命去了,只恨爹娘少生了几只脚。
可是别人逃得,毕芒却逃不得,因为那张琴已经被他顺手背在了背上。
他虽然是大师兄,但是武艺却大大不如师弟白周流。眼见白周流尚且当不得别人剑下一合之敌,自己若是上前岂不是等于白给?此刻想也不想,转身就跑。只可惜他实在不够聪明,没想到先把琴扔下再跑。
谢玄身法迅捷如鹰隼,灵巧如飞燕,从背后掩杀上来,他如何逃得掉?
只一剑,毕芒命丧黄泉,毫无悬念。
当谢玄收剑入鞘,背着琴走向容楼时,容楼仍然目瞪口呆望着前方,仿佛还未能从谢玄的这一战中清醒过来。
只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刚才震撼山谷的刀剑相交声、厮杀打斗声就转为了一片寂静,空地上平添出十几具尸体。除了这些尸体,天光坳里便空荡荡的,只剩下穿坳而过的山风在两处山壁间折返回荡。
"小楼,看什么这么出神?"谢玄问道。
容楼这才回过神来,道:"看你的剑。"
谢玄淡然道:"我的剑怎样?"
容楼赞叹道:"你的剑已经脱离了招式,只剩下四个字。"
"哪四个字?"
"快、稳、准、狠!"容楼道。
谢玄有些意外,愣了一愣,道:"你武功不高却能有这番见解,实在是难得。"他显是没有料到以容楼表现出的武功修为能对他的剑有这么高深的认识。
容楼苦笑道:"我若是告诉你,以前我也曾是绝世高手,你信不信?"
谢玄仔细打量了一下容楼,道:"我为何不信?"
容楼又道:"其实你武功这么高,早可以把琴抢回来的。"
谢玄道:"我从来就没说过不可以。一开始跟踪他们,只是为了弄清楚是什么人偷走了琴,后来才发现有至少两拨人在争夺它,就更加好奇,想弄清这两拨人的来路,所以才一直迟迟没有出手。"
"现在你总算知道了。"容楼道。
谢玄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战场,再转过头来时已是一脸的悒悒不乐。
容楼不解道:"你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琴也已然寻了回来,却为何反而不高兴了?"
谢玄摇头道:"我讨厌杀人。"
容楼不屑道:"那你适才还那么狠,都是一招致命。"
谢玄道:"就是因为讨厌,所以希望快些结束。而且你瞧我胜得轻松,也是因为我全力施为,招招制命,若是手下留情,被他们围将起来,就算武功再高,也难免要受伤。"
他虽是当世高手,却从不轻敌,抱定了'搏狮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的宗旨,只要碰上要动手之时,不管敌人的武功高低,总要尽力而为。
容楼点头,稍后问道:"方不方便告诉我,你刚才用来破'太乙神雷'的是什么掌法?"虽然明知高手不会轻易将绝招告诉旁人,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谢玄笑了笑,却并不作答,只岔开话题道:"我瞧你身上并无银两,野地深山里当然不觉什么,但再往南,出了山就诸多不便了。"他取出几十两纹银递给容楼,又道:"当我是朋友的话,就什么也别说尽管收下。"
容楼没有推让,接过道:"多谢。"而后又颇有遗憾道:"还是没能找到杀死青松道士的那名高手。"
谢玄道:"是啊,我也很想见识一下那人的武功。"
容楼道:"白周流等的功力根本不能和那人相提并论。那人杀青松用的是'无量宝焰指'。"
谢玄点点头,道:"不错,总算当我是朋友,终于肯说出来了。"
容楼脸上显出尴尬之色。
"不过,我从来不曾听说过这种功夫,想来是出自西域。你也是被那种指法所伤吧?而且,伤你的应该是个和尚,所以你才会问青松打伤他的是不是个和尚。"
容楼默认。
二人无意北上,是以一路折返而回。
路上,谢玄忽然停下脚步,"哎呀"了一声,呼道:"糟糕!"
容楼疑道:"怎么?"
谢玄如梦初醒,道:"我忽略了一个人……'徐阳映天温,清幽万象殊。'。"
容楼不解道:"这不是那蓝袍青年吟的后两句诗吗?"
谢玄双拳相击,懊恼道:"我当时没有想到--他就是温殊!"
"他?"
"'徐阳映天温,清幽万象殊。',两句句末各藏尾一字,合在一起便是'温殊'!"谢玄摇头,慨叹道:"他居然真将姓名告诉我了!"
"他就是'真言门'门主?"
谢玄道:"我猜应该错不了,看来此次夺琴已经劳动他亲自出马了。"转而又道:"估计三清阁之后,他就和白周流等分开上了路。"
容楼点头道:"一门之主可能事务重多,不方便远离门派北上也属常理。他和那女子一行、护琴打算北上的白周流等一行、再加上用'无量宝焰指'杀青松的书生……这么说,三清阁后'真言门'至少分成了三路?"
谢玄道:"也许吧。"转而叹息道:"可惜。温殊,那样优雅的一个人……竟然是'真言门'门主。"
容楼欲言又止,道:"你的琴……?"他想知道这琴到底有何宝贵之处,但又顾及几日前曾问过谢玄,所以犹豫该不该再问。
谢玄道:"你想问什么我知道,不就是这琴为何能令他们冒死抢夺吗?"
容楼笑道:"若是我不该问,你便不用答。"
谢玄摇头道:"不是你不该问,而是我真的不清楚。"
他望向远方,似在回忆着什么,道:"这琴名叫'失魂琴',我也是一个半月前才偶然得到的。"
容楼疑道:"你得到没多久便被别人偷去了,这么看来,'失魂琴'应该十分珍贵。"
谢玄继续道:"是张好琴,不过要说珍贵却还谈不上。名琴如'号钟'、'绕梁'、'绿绮'、'焦尾'等,我虽无缘得见,但也知晓一二。这琴虽品相非凡,却来路不明,看不出是什么珍品。"
他叹了口气,又道:"而且于琴而言,它还有个致命的毛病。"
容楼疑道;"既然这样,'真言门'为何要偷琴?'五斗米教'又为何要抢琴?"
谢玄皱眉道:"我也疑惑的很。一个半月前我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偷跑出去游山玩水,之后莫名奇妙得了这琴。"
容楼一脸不信,道:"游山玩水还用偷跑出去?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大忙人?"
谢玄道:"其实,现在我能出来还得感谢偷琴的贼人。若非那些贼人胆敢偷到我家里,我哪有机会寻此事由理直气壮地跑出来?"他叹了口气,又道:"他们能飞檐走壁,自由出入,如果不弄清是些什么人,家里人的安危难得保障。"
容楼道:"瞧你的样子就知道家世不错,长辈应该不是官宦就是商贾。'真言门'的胆子的确很大。"
谢玄欲言又止道:"其实我……"他本想告之容楼什么,却又止言。
"什么?"
谢玄微笑道:"没什么。反正,出来的这段日子我过得自在逍遥,稀奇古怪也好,装模作样也罢,无所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走马观花,游山玩水,而且还结识了你这个朋友。这种爽快、轻松的日子原就是我想要的。只是长久不了……无奈啊。"
容楼道:"什么无奈?难道你家里人把你管得很严?"
谢玄摆了摆手,笑了笑,道:"无关紧要。你不是想知道琴的事吗?趁现在我全都告诉你。
那日,我正在距扬州城三十多里外的甘泉山里逍遥,却遇上一群番僧追杀一名老者。因为那老者并非汉人,而且孰是孰非我也弄不清楚,所以开始并不想趟这趟浑水。但后来发现老者已经身受重伤,才决定不能见死不救,出手打伤了几个番僧,救下了他。当时他就背着这张琴。"
容楼奇道:"这老者是何人?"
谢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当时一身外伤,内伤也很重,看似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要给他运功疗伤,帮他多撑一些时日,他却似疯颠般对我哈哈大笑。说什么'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没命了';'枉废这许多心机却为他人作了嫁衣裳',还有'这琴的主人原来注定不是他',诸如此类的一些话。然后把琴硬塞给我,说这琴选我做了主人。还告诉我琴名唤'失魂',然后就大笑着气绝身亡了。"
容楼惊讶道:"真是奇事!琴还能选主人?那老者当真是疯了。"
谢玄叹道:"谁说不是呢。到今日我也没能弄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只好将他草草埋在甘泉山上,立了个无名碑。听他说的话,分明是费尽心机才得到'失魂琴',却白白便宜了我。那时只当他说的全是疯话。"
容楼道:"但你终是爱琴之人,这失魂琴在你手里也算幸运。"
谢玄有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爱琴?"
容楼笑道:"现在看来,那群番僧追杀那名老者,目的极可能就是为了抢夺'失魂琴',可见这张琴根本就是招来祸端的不详之物。但你为它还是一路波折,最终夺了回来,如果不是个爱琴之人根本不必如此。"
谢玄点头笑道:"你好象挺了解我的,我是喜欢琴。"说完解下背上琴匣,道:"要不要瞧瞧?"
容楼点头。
谢玄寻了处平滑的大石将琴匣打开。
只见里面一张七弦古琴,长约三尺四五,宽约六七寸,厚约二寸。琴为凤身,色泽清雅苍然,形制浑厚古朴,上山下泽,无花无纹,却似有龙有凤,兼天地万象。琴面漆层有许多梅花断纹。
容楼指着断纹,道:"这琴有些年头了。"
谢玄道:"不错,琴不过百年不出断纹,而随年代久远的程度不同,断纹也不尽相同。这种'梅花断'至少要有四五百年的历史。"
容楼眼睛一亮,道:"看来你懂琴,那琴艺是不是也很好?"
谢玄道:"这个问题还真难回答。不过,我向来不喜欢妄自菲薄,自问在琴艺上也曾下过一番苦功。但说到'好',有一人琴艺胜我百倍,却还每每嫌自己学艺不精。有她在,这个'好'字我实在说不出口。"
容楼道:"不妨事。你既下过一番苦功,琴艺一定错不了,正好手边有'失魂琴',不如弹奏一曲,也让我一饱耳福?"
谢玄摇头道:"我很想弹给你听,但是不能用'失魂琴'。"
容楼疑道:"为何?"
谢玄道:"因为这张琴有个致命的毛病。"
"什么毛病?"容楼问道。
"毛病就是弹得,听不得。"谢玄叹道:"所以我才说它绝非珍品。试想只能取悦琴师,不能有听众欣赏的琴又怎么能称其为珍品?"
"怎么会听不得?"容楼实在不明就里。
"初得'失魂琴'时,我曾独自弹奏。这琴音色泠泠,绕梁不绝,琴声如诉,尽知人意,可谓深得我心。兴奋之余便邀了些朋友一起听琴。结果琴音起时,他们就失魂落魄,发狂疯颠,我大惊之下只得停下不再弹奏,稍后他们才恢复理智。我弹的明明是高山流水,他们听得却是摄魂之音。"他正视容楼道:"后来我就很少再弹这琴了。必竟只弹给自己听实在很无趣。"
容楼道:"能令人失魂,这琴名唤'失魂'倒真是贴切。"
"所以,你说这琴还弹得吗?"
容楼剑眉一挑,道:"弹得!令人颠狂失魂的琴声也算难得一听。今日得遇,我怎能错过?"
谢玄赞道:"好气魄!那我就尽心尽力为你奏一曲'梅花引'。"说完手轻抚弦上,又瞧了一眼容楼,心道:一会儿若见他发狂疯颠便及时摁弦止音。
"弹吧。"容楼从容不迫道。
第31章(下)
谢玄以指触弦,琴声乍起,却虚洪不实,兼因开始的心思都放在了担心容楼身上。心空,自然琴音就空了。
他见容楼微笑听琴,并无异样,暗暗称奇后便放心下来,专心弹奏"梅花引"。
稍后,曲音清幽缭绕,节舒畅奏鲜明。一种孤高显现于谢玄指下。一时间,容楼只觉似有寒香沁入肺腑,恍若瞧见在万木萧瑟、风雪飘零的严冬中,一梅独放……
一曲终了,谢玄喜道:"你居然……"
容楼笑了笑,抢先道:"我居然没听到什么摄魂之音。倒是你琴艺高超,使人闻之欲醉,让我听得有些失神了。"其实他心里也觉奇怪,如果谢玄没有说谎,为何这'失魂琴'别人听不得,却单单只有他能听得?
谢玄道:"过奖。"
容楼有些疑惑,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什么?"
容楼想了想,道:"除了琴曲,我在琴音里听到一丝惆怅和无限孤独……谢玄,莫非你很寂寞?"
"也许吧。"谢玄有些黯然,一边将'失魂琴'收入琴匣,一边淡淡道:"难得你能听出我的弦外之音。"
他将琴背在身后,道:"高山云雾古琴冷,一曲梅花待知音。"转而又"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才是我的知音。"
容楼愣了愣,摇头道:"我只是听懂了你的琴音。"又道:"我不懂,象你这样武功高强,气度非凡,家世又不错的有钱公子,本该是鲜衣怒马,受人簇拥的中心,却为何琴音如此寂寞?"
谢玄仰天笑叹道:"高处不胜寒。"接着又做了个鬼脸,道:"不过,终有一日我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容楼笑道:"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二人同行至五叉路口的陈记茶斋前,谢玄望向容楼,道:"我出来的时日不短了,现在琴已寻回,要急着赶回扬州。你呢?"
容楼道:"我打算先去双牌镇休息几日,再上路去南方。"又拱手施礼道:"不如我们就此分别,各自上路。"
谢玄道:"你要去南方哪里?"
容楼茫然,道:"随便哪里,只是走走看看。我从小在北方长大,没见过南方什么样子。"
谢玄道:"既然想见识南方,就一定要去扬州瞧瞧。"
容楼问道:"扬州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也在江南吗?"
谢玄笑道:"不是只有长江以南才叫南方。扬州虽地处长江以北,不过于你而言也已经是南方了。"
容楼似懂非懂:"哦。"
谢玄拍了拍容楼的肩膀,道:"我就在扬州,如果你能去扬州,可以找我听琴。反正除你以外也不会再有别人听得懂我用失魂琴弹出的琴音了。"
容楼笑道:"我尽量吧。扬州不是个小地方,找一个人想必也没那么容易。"
谢玄微微一笑,道:"你只要到了扬州,随便找个人问谢玄,就一定知道上哪儿找我。"
容楼点头含糊应下,心想他年纪青青,也不象很有名望之人,纵然家里有钱有势,也不会搞得人尽暂知吧。只道谢玄要么说大话,要么只是客气一下,并不希望自己这么个北方难民找上门去。
两人挥手告别,准备各自选叉路离开。
"对了,小楼,你曾问我破'太乙神雷'用的是什么掌法。现在既已当你是我的知音,不妨告诉你。那掌法唤作'金针棉掌'。"谢玄转身,回头会心一笑,道:"有机会我教你。"
那一笑,容楼瞧在眼里,映在心头,一瞬间心悸不已。
一连几日,容楼按时运功调息,只觉四肢力气已然恢复。他原本就天生神力,现在纵然没有内力相助,只是一般高手也不能拿他怎样。他也曾试着强提真气,虽然惊喜地发现居然可以稍稍集拢一瞬,但也只有那么一瞬便又四散开来,而接踵而至的便是心脉处仿若刀剐火烧的强烈痛楚,令他几欲晕倒,冷汗淋漓。这么反复几次之后,容楼便再不敢试着强提真气了。
清晨,容楼从客栈里出来,继续行走在南行的小道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以前在书中看到过的"烟雨江南"。这里虽然还算不上是江南,但已不似北方,冬日的清晨,林间弥漫着淡淡的灰色青烟--既是雾,又是露水。青烟所到之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加上气温很低,不但湿人毛发,而且冰人指尖。容楼忽然感觉很不适合,不禁打了个寒颤,怀念起了北方的干燥。
北方不但有干燥,还有他的凤凰。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寂寥难耐,是不是此生就要客死南方,再也见不到他了?
邺城的行宫大殿,苻坚端坐龙椅之上。
慕容冲灰衣素袍站在他的面前,满面冰霜。
那一日他发狂被鸠莫罗打晕,虽然不醒人世,但之后苻坚亲自送他回府,而后又不肯离去,只驻留卧榻边,直到他醒来,一面神情古怪,一面态度亲密。秦王如此待他,他又怎么会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慨叹老天待自己不公!本来燕国已亡,容楼已死,慕容潆又要远嫁他乡……几乎已经将他的一切都夺了去。现在居然又遇上秦王贪图男色,对自己心存不轨。他曾经是燕国的中山王,大司马,若担上了这份羞耻,则被钉在的耻辱柱上的绝不是他一人,而是整个燕国。
他慕容冲前世做了什么孽,要得到这样的报应?
他一直在想,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他应该恨谁?
是秦王苻坚?他摧毁了慕容家族历经四代建立起的燕国。
不,他不恨苻坚,或者说最恨的不是苻坚。胜利的人本就有权利拿走一切,何况苻坚已经是难得的仁君。若反过来,是燕国攻下秦国,屠城杀戮终在所难免。
是母后可足浑楟?如果不是她,吴王不会生了弃燕之心。
不,以燕国当时的国力,没了慕容垂并非无力与秦相抗。
是二哥慕容暐?他的懦弱和重用慕容评,排挤容楼,导致了燕军不能将秦军堵在关外。
不,他只是偏听偏信,若没有包藏祸心之臣,晋进馋言之人,他顶多只是个平庸的君主。
慕容评!慕容冲想起了他。
是他!
是他先向父王献药,害死了父王,而后从旁帮衬逼走吴王,再蛊惑新帝,独揽大权,利令智昏才导致了现在的一切。
不错,最该恨的人就是慕容评!最该死的人也是慕容评!
"今日不再称病不见本王了?"苻坚笑着缓缓道。
因为苻坚对慕容冲的态度实在过于暧昧,所以连日来慕容冲都尽量避开秦王,凡遇召见俱称病告假。
慕容冲低头道:"不敢。"
"我改变主意了。现在决定不但要带清河回长安,而且你们这些前朝的皇子皇孙一个也跑不掉,都要陪她一起上路。"苻坚从龙椅上站起,踱向慕容冲,道:"你是听说这件事才肯来见我的吧?"
慕容冲沉默片刻,道:"我来见大王,是想向大王呈明我不想去长安。"
苻坚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点了点头,伸手撩起他额前一缕金发,道:"你想怎么说服我?"
慕容冲后退半步,哑然无语。
苻坚又踱开几步,道: "我最近才想明白,这里是邺城,前朝势力根深蒂固,留你们在这里于我大秦而言有害无益。凤凰,你说是不是?"
慕容冲淡淡一笑,道:"话虽如此,但大王本宽仁大度,礼贤下士,现在却对前朝旧戚小心提防,要全部带回秦国,会不会令天下人对大王的为人有名不符实之苟?"
苻坚哈哈大笑,道:"诡辩!"而后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冲的眼睛,道:"你不觉得我对你们燕国的皇亲国戚已经尤为优待了吗?"
慕容冲避开他的目光,叹了口气,道:"原来大王主意已定。既如此,冲就此告退,也好早些准备行囊,方便上路。"转身就要离开。
"不忙,我还有话要和你讲。"苻坚伸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
"我洗耳恭听。"慕容冲撤回胳膊,施礼道。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苻坚一脸的真诚笑意,道:"我最近经常梦见你,可醒来时枕边躺的却是别人。"
慕容冲皱眉愣了愣。
"我知道你有才,我也重才。"苻坚又欺上一步。
慕容冲左眼跳了跳,面色冷凝,道:"慕容冲不才,不敢奢望大王惦念。"
苻坚摇头,一脸迷惑不解道:"不对,我的话你应该听得懂的。"说完伸手便来揽慕容冲的腰身。
慕容冲愤然挥袖挡开他,喝道:"我自知不是大王敌手,也不敢与大王为敌!但你此举分明不是重才,是重色!"
苻坚先是愣了愣,而后点点头,朗声笑道:"试问世间英雄岂有不重色的道理?"
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强忍怒气,冷笑道:"大王重色是对是错,我本没有资格评价。只不过请大王记住,慕容冲并非无名之辈,虽已沦为俯首秦国脚下的亡国之奴,但也曾是一国王爷,军政大司马……大王你若任意妄为,一意孤行,就不怕之前的盖世英名尽毁于此,而遭天下人耻笑吗?"
苻坚闻言似愣了愣,显是没料到慕容冲能说出这番话来。
"大王以仁治国,尽得人心,收降燕军无数。我也曾是他们的全军统帅,若他们知晓你欲如此待我,燕国降秦的几十万大军又该如何自处?"慕容冲字字有声,句句铿锵道。
见苻坚一时无言,慕容冲这才压低声调,道:"大王息怒,若刚才我有言语得罪之处,还请大王恕罪。"
"说的好!"苻坚猛然笑道:"其实,你这番话王臣相已经对我说过了。"
慕容冲吃了一惊。
"任何事我都不会瞒他。"苻坚笑道:"不过,大秦天王是我苻坚,最后做决定的也只能是我苻坚。"
慕容冲迟疑了一下,道:"那大王的决定是……"
苻坚四顾了一周这前朝的皇宫,才道:"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没想到凤凰你倒是都兼而有之了。"
慕容冲垂首听言,暗觉不妙,喉头紧了紧。
苻坚微微一笑道:"我没有决定,我只是想请你回长安……"
慕容冲抬头看向苻坚。
"还想请你入紫宫。"苻坚一脸笑意道。
慕容冲沉默很久,才哈哈仰天长笑,道:"枉我当初视你为强敌,还仰慕你以国为重,以天下为目标。你却愿为这等龌龊之想而坏了辛苦建立起的名声,居然不肯克制□小事……"
苻坚摇头轻笑一声,叹道:"为大秦天国我克制的地方已经很多了,只是没有人知晓罢了。"
他定定望向慕容冲,缓缓道:"我是大秦天王,也以天下为已任,但首先我是一个人。我知道王臣相和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人一生中总会遇上一个令自己发狂乃至丧失理智的人,一旦错过了,以后无论再得到什么都会觉得索然无味。难道你没有吗?"
慕容冲心口一痛,想起了容楼,可是他知道容楼已经死了。旋即又自嘲道:"笑话,真是天大笑话……哈哈……"说完连声大笑不止。若大的宫殿里顿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因为只有两人的空阔的领地里慕容冲疯狂的笑声绕梁回荡。
苻坚这会儿倒是很冷静,也很有耐心,一直等慕容冲大笑得失了力气,依靠在殿中立柱上,才缓步走回龙椅前坐下,道:"你尽管继续笑,我坐在这儿等你。"
笑声仍在继续,却似乎比哭还让人心愀。苻坚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心也越来越疼。
许久,慕容冲仿佛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立柱,勉强断断续续,道:"我笑……哈……算什么?只怕天下人笑不够。以后……传将出去,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哈……都要瞧大王造成的这个大笑话。"
"啪!"的一声,苻坚一掌重重击在龙椅扶手上,饶是紫檀的硬度也经不住他这一掌,塌了半边:"住嘴!"
慕容冲这才站定,止住笑,却再也无法板起面孔,绝美的面庞上流露出藏不住的委屈,道不尽的凄苦,摇头道:"你真要这么做?"
见他如此模样,苻坚有些不忍,又一阵失落,愧疚道:"我不想勉强你。"
他居然说不想勉强他?难道只有绳索捆绑、刀剑架脖才叫勉强?慕容冲上前几步,伸手指着龙椅上的苻坚,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只连连点头,"你,你……"一时恨意汹涌,竟似说不出话来。
苻坚见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心里一阵纠结,从龙椅上长身而起,迎向慕容冲,只盼拥他入怀,好好安慰一番,只是他竟似忘了正是他苻坚才把这前朝的大司马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慕容冲见他起身而来,慌乱中连连后退。
当身体退到又背靠立柱时,才象是下了决心般大声道:"不想勉强我?好--!"
这回轮到苻坚愣住了,刚才慕容冲还执意不允,几番嘲弄,现在怎么会这么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一时人定在当场,不知前行。
两人这么对恃了片刻。
慕容冲脸色变了又变,象是在用理智整顿情绪,终于恢复了面无表情之色,冷冷道:"你既不想勉强我,要我入紫宫也可以,不过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苻坚惊喜道:"什么条件?只要本王能力所及,一定答应你。"
"条件就是:慕容评的人头。"慕容冲淡淡道。
"这……"苻坚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条件,一阵犯难,道:"我从来不杀降臣。你能不能换个条件?"
"换?换别的大王您就能答应吗?"慕容冲还想笑,只是刚才笑了太久,嗓音已经嘶哑,着实笑不出声来了。
"如果我想要你的位子呢!"
苻坚闻言低下头。慕容冲瞧不见他的表情,只见到他的声音:"我的位子想坐的人很多,但能坐的目前为止只有我一人。"
慕容冲道:"也是。我说笑而已,大王不必当真。我只要慕容评的人头。"
苻坚想了想,道:"宾都侯慕容垂也曾托人带来口信,建议杀掉慕容评,说他为害国家,但我并未准许。我不做违心背德之事,一向宽以治国,厚待降臣。这点上从不曾受人微辞。"
慕容冲点头,悠悠一笑道:"以大王你的地位,当然可以对我的条件置之不理,强行绑我入宫。只是,这样一来,你同样也做了件违人心、背常德的事情。"
苻坚一时语塞。
慕容冲又道:"你若一意孤行非要我入宫,无论怎样总是要做一件违心背德之事,只不过是二选一罢了。"
苻坚沉吟良久,才道:"你且回去,容我想想。"
出发前往长安的前一天晚上,秦王苻坚差人给慕容冲送来一只黑色的盒子。
慕容冲将盒子放置桌前,坐在凳子上,借着火烛之光盯着它良久,却并不打开。
不喜不悲,他心中雪亮,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第32章(上)
第三十二章
落日余晖,华灯初上,一片流光溢彩。城里四周尽是歌乐盈耳,车马喧逐。当街市口左手立有青楼两座,丝竹管弦,红袖飘香,花枝掩映间好一派繁华景象。右手的酒楼里灯火辉煌,猜拳赌酒之声不绝于耳。更有金字招牌的赌坊,里面已经人满为患。赌坊旁的当铺也不寂寞,此刻依旧人头篡动,估莫大多是赌钱输光了,要以物易钱再去翻本的豪客们。
容楼入得城中,抬眼望去,只见灯火万点,笑语远喧。街边除了各类招牌锃亮、灯笼高挂的大店,还有许多点着油灯,架着推车,便于流动的小摊。无论大店小摊,所售物品的种类之多令人眼花缭乱,精致程度让人爱不释手,再加上商贩们别拘一格的吆喝声,不仅吸引路人的眼球,而且充斥游客的耳鼓。
容楼生长于风霜似刃、物资匮乏的北方多战之地,这种景象在燕国哪曾见过,立刻感觉说不出的新鲜,兴奋不已。虽然绝大多数物品都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走进店里,凑到摊前,拿起几样仔细观赏把玩一番后再有些不舍地逐一放下。待一圈转将下来,他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热闹喜气的街市。
这里便是名震天下的烟花繁华盛地——扬州。无论是腰缠万贯而又鸩嗜风月之道的权贵巨贾,还是吃光用光只管贪图享乐的浪荡子弟,对这里莫不神驰向往。
容楼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风月,更不是为了找谢玄。不过,既听他推荐扬州,料想一定是个好地方,考虑到江南还十分遥远,所以决定先来扬州逛一逛。
他一路溜达,行至"来顺赌坊"前,往里瞄了一眼。只见那敞开的金漆大门中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呼三喝四之声此起彼伏,骰子在瓦瓷碗中滚动脆响过后,便传出一片欢呼或咒骂的喧哗。
容楼正瞧得出神,突然只觉劲风扑面,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大步才没让一物砸中。一大团不知什么东西从赌坊敞开的大门里给扔了出来,重重摔在他面前的地上。还未等他看清楚是什么,便有一群五、六人,牛高马大、神色凶厉地也跟着也从赌坊中如饿虎扑食般窜了出来,将那团东西围将起来。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就是赌坊的人。
"狗娘养的,胆子不小啊!赌债不还居然还敢上门来赌!"其中长眉宽额之人大声斥责着。
听他言语,这刚才被丢出来的'东西'应该是一个人。这种烂赌鬼想是欠了赌坊赌债没还,又没心没肝地跑去想再赌一把,自然是找打。
说话间,这五六人的拳脚就纷纷朝向中间那人呼啸着落下。
不多时,周围便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看客,大家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却无人上前干涉。
一顿拳脚过去,打人的已经气喘吁吁,动作慢了下来,显是累了,于是暂时松开包围圈,你一言,他一句地边骂边喘口气。
"这小子就是皮痒!三天不打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长眉宽额之人根本无视围观的众人,朝地上之人淬了口吐沫,恨恨道。
"阿四,你这话就不对了。"另一油头粉面之人嬉笑道:"这小子哪里是皮痒,我看分明是一不赌钱就手痒。烂赌帐越来越多,发了饷却不知还帐,反倒拿来再赌,输光了自然就只有挨打的份喽!"言毕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脚。
边上貌似领头之人"哼"了一声,道:"阿三,阿四,你俩说的都不错!他奶奶的,不但欠着赌坊的钱,还要赌坊隔三差五再多伺候他一顿拳脚!老子想想就来气!"说完又是一顿老拳揍将下去:"还敢不敢再来折腾老子?……打得你老娘都认不出你!……"
只砸了几下,领头之人的拳头便再也砸不下去了。他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一位栗色皮肤,容貌俊秀的青年一脸淡然,正伸手拦住了他握拳的右手。他用力挣了挣,却纹丝不动,心中大惊。
先前被叫作阿三的人一时也愣住了,瞧了容楼两眼后便转向被制住之人,惊道:"阿大……他……"又摇头不解道:"是个生面孔。"
阿大斜着眼睛,向容楼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兄弟此番前来是想砸场子,还是想替此人出头?"
容楼摇了摇头,道:"都不是。他一味任你们打骂,既不还嘴,也不还手,料想几位的气应该出得也差不多了,不如就此住手吧。"
阿大眼珠转了转,暗想这青年虽然功夫不俗,但听他说话又不似对头黑道势力派来搅局之人,想来只是头脑犯傻,发了善心的过客,便不再怕他,腰杆一挺,撇了撇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有钱不还,赌性不改,这番拳头只当收利息罢了。看样子兄弟你是过路人,出门在外,我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
容楼叹了口气,松开手,指了指地上蜷成一团之人,道:"他懂得保护周身重要部位,收紧全身肌肉来挨你们的拳脚,想必也是习武之人。我瞧他体格强健,又能动作敏捷地躲开你们要害处的攻击,想必并非不是对手,只是不愿出手罢了,你们又何苦逼他?"
阿大仔细看了看地上之人,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容楼所言不假,但表面上却依旧一派不知好歹的无赖样,逞强道:"是不是对手也要打过才知道。象这种窝囊废就算武功很高能顶个屁用?遇上我们还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阿三已经凑到容楼面前,装模作样小声规劝道:"何苦为个垃圾出头。"回头扫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又嚷嚷道:"大家都看到了,这位兄弟不让我们打他,似乎有意替这烂赌鬼还债。"
阿三认定容楼一个外乡人,和这欠债被打之人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如果说他是出于一时怜悯,充充好人还成,根本不可能真要帮这烂赌鬼还钱,所以说这话的本意是想激一激容楼,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再多管闲事。另外也是警告他们打人是因为对方欠债,事出有因,如果接下来容楼仗着本领打他们就有欺人之嫌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了容楼身上。
容楼皱了皱眉头,道:"他欠你们多少钱?"
阿大见容楼问及银钱数量,知道他真的动了替人还钱的心思,不由愣了愣,道:"看你好心,打个八折,加上利滚利,一共十两纹银!"
十两纹银并不是个小数目。
容楼身上的银钱全是谢玄送的,一路上也多亏这些银钱才让他有吃有住,方便得紧,没想到现在还能拿来帮别人免于挨打,当下轻笑一声,只管取钱。
阿大疑惑不解地瞧着容楼麻利地取出十两纹银递给他,道:"钱我替他还了,你们不要再打了。"转头拨开人群就大步离开了。
没热闹看了,人群自然散去。
阿大等几人呆了一会儿,都唏嘘着说地上的烂赌鬼怎么这么好运,而后便再也不瞧他一眼,转身进赌坊去了。
容楼只管继续逛街。
"朋友。"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多谢你。"
容楼不由吃了一惊,虽然他现在内力已失,但能悄没声息按上他肩膀而不被他发现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多,此人武功当可例入高手之列。他旋即回头,瞧见身后一副狼狈却一脸笑意之人。
这人正是刚才被摁在地上打的烂赌鬼。看样子他年纪很轻,身躯伟岸,一脸脏兮兮的,除了一双黑多白少神光外射的大眼睛外看不清其他面容。一身衣服早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但衣服下的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地,感觉英武中有一股朴实的意味。
"不用谢。"容楼笑了笑,道:"但你刚才为何不还手?以你的武功打趴下他们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那人腼腆一笑,抓了抓头,道:"我欠钱不还,这顿打挨得不屈。反正他们也不能把我打成重伤,若是打了他们反倒过意不去了。"
容楼道:"瞧不出你挺明白事理的,那为何还要去赌?"
那人哈哈笑道:"赌有什么不好?赌就是拼输赢,我也不是没赢过。与其拿了饷银去还债,不如再赌把运气,若是赌赢了不但可以还了以前的债,还能赚上一票,何乐而不为?"
容楼道:"那要是输了呢?"
那人想了想,道:"反正已经欠债了,欠多欠少本没什么分别。所以有赢的机会摆在面前当然要试一试。"
看样子这人以后还是会去继续赌钱、欠债、挨打,枉费自己刚才替他还钱了,容楼想到这里有些哭笑不得。
"朋友,你既仗义疏财替我还钱,怎么样我也要请你去喝上一顿好酒略表谢意!"那人拍着胸脯道。
容楼想了想,也不客气道:"也好,还没尝过南方的酒是什么滋味。"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原来你是从北方来的。忘记介绍了,我姓刘名裕,你呢?"
容楼道:"叫我小楼好了。"
"天南阁"里正是最红火的时候,刘裕、容楼一前一后鱼贯而入。门口的伙计远远瞧见刘裕衣裳褴褛,以为是叫化子,伸手便要拦他。但待到近前一看,显是认得他的,立刻换了副笑脸,扯下肩上的布巾掸了掸刘裕的衣襟,道:"刘爷,哪儿弄得一身灰尘?今儿是发饷的日子,您又来喝个痛快?"
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
刘裕嗡声嗡气,道:"有没有好位置?我要请朋友喝酒。"
看上去包房里早没了地界,偌大的二层店堂里也已经桌挤人满,别说好位置,就算是坏的应该也是一个没有了。
南方果然和北地不同,店堂中或长、或宽、或大、或小放的全是矮桌,而食客们在桌前俱席地跪坐于软垫上。没喝醉的直着身子吃喝,喝醉了的干脆彻底躺倒下来,倒也自在惬意的很。
见此情景,容楼想起了很久以前受慕容冲所邀和红袍会一众人去'雁归舍'喝酒的时候,心中没来由一阵黯然。
小二不急不忙,在楼梯口吆喝了两声:"有客--!两位--!"立马就有一个跑堂的端了一张不大的矮桌过来。
他轻车熟路地招呼周围的食客小挪些地方,左推推,右挤挤,之后稳稳将小桌放在了店堂中间。小二见摆放妥当,就径直把刘裕和容楼领至桌边,哈着腰连声道:"虽然挤了点,不过只能这样了。二位请入座。"
"下酒菜随便上,记得给我挑几样实惠的,酒嘛……"刘裕瞧了瞧容楼,寻思了片刻道:"记得云集酒坊是专供你们'天南阁'的,我这位朋友没有喝过南方的酒,今日定要他尝尝云集酒坊的'花雕陈酿'。"
小二笑道:"那正好,现在天冷,先给二位加姜丝和枸杞热上两壶吧。"
刘裕笑着称好。
待小二离开,容楼不解道:"要加姜丝、枸杞,还要热上,我们是喝酒,还是喝汤?"
刘裕笑道:"南方和北方自不相同,一会儿端上来你喝着好喝就成。"
容楼自嘲道:"就算不好喝也要见识一下。"
沉默了片刻,刘裕正色道:"小楼,我知道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刚才你替我还的钱就算我向你借的,暂且记下,以后有机会翻本了我定然几倍还你!"
容楼心道,似你这般嗜赌如命,即使碰上运气好,翻了本以后一定又拿去赌到输光为止。赌坊那般打你也没见你还钱,我又凭什么指望你还?嘴上却道:"不妨事,我的银子虽然不是风刮来的,但也来的容易,全任一位朋友相赠。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些钱你不用放在心上。"
刘裕瞪圆了眼睛,惊讶道:"哪位朋友?竟然甘愿送银子给人?"他长叹一声,又道:"唉,想我投身'北府军'中,也结识了不少兄弟朋友,但一伸手向他们借钱,他们就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我才明白,原来只有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全没把我当朋友!"
容楼笑道:"他们是了解你,料定借钱给你不过等于送钱去赌场,所以才不愿意借给你。"
两人正说着,几样下酒菜和两壶热酒被端了上来。
"小心烫。"见容楼急着要把壶中的花雕陈酿倒至酒盏中品尝,刘裕连忙叮嘱。
容楼抬头笑了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小心。
酒刚被倒进酒盏中,便有一股馥郁芬芳的香味扑鼻而来,容楼顿觉醉人心脾。相比之下北方的烧刀子只能闻出一股呛人的辣味。他再细看,酒液为琥珀色,感觉比以前喝过的酒要浓稠些,还腾腾冒着热气。
容楼小心抿了一口,不觉得辣,反而味醇甜美,"嗯"了一声,道:"好象是甜的。"
刘裕道:"是有点甜,不过其实很淡,不能算尝得出的那种甜。估计北方的酒苦辣之味很重,你习惯了那种酒,所以第一次喝花雕才会感觉甜。"说完也端起酒盏,放在唇边吹了吹凉,饮下一大口,才哈哈笑道:"真正甜的是我家乡的'封缸酒',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喝。"
容楼点头又饮下一口,暖人心肠。他细细回味,似乎甜、苦、酸、辛、鲜、涩六味俱全,不由赞道:"真是好酒!只是这酒没有劲道,能醉人吗?"
刘裕摇头道:"你不要小看了它,入口香甜,但后劲十足。不过你是我朋友,只管喝,万一醉了,我背你回营休息一晚也无所谓。"
细品慢酌间,两人相谈甚欢。
"你是从北方流浪来南方的吧?"刘裕问道。
容楼光顾着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是以没有应答,只点了点头。
"瞧你腰间配剑,看样子还是一把好剑,应该武艺不错。"刘裕道:"有没有想过投身'北府军'?我们军中大多是和你一样北方过来的。"
容楼愣了愣,而后惨然一笑道:"如果可能,我不希望以后有机会上战场。"
刘裕意气十足道:"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杀敌于阵前方显男儿本色。偏你为何……"
容楼摆了摆手打断他,道:"我不想谈这些。"
刘裕无奈道:"好吧。"
容楼已经把自己的那壶酒喝光了,刘裕见状便又要小二添上两壶。
容楼问道:"你常请朋友来这里喝酒?"
刘裕点点头,笑道:"比起请朋友喝酒,朋友请我的次数更多。其实,除去不肯借钱给我,那帮家伙还是不错的。吃吃喝喝从来都有我的份。在扬州时日不短,军里军外我真是结识了不少朋友。"
说起朋友,容楼便想起了谢玄,道:"扬州我也有个朋友。"
"哦?你好象刚来此地没多久就已经交上朋友了?"刘裕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是不是说我?"
容楼也笑道:"如果算上你就是两个朋友。"
"另一个是谁?"刘裕疑道。
"就是之前送我银子的朋友。"容楼吃了一口菜。
南方菜色精致,只是份量太少,若是没有酒,他估计要饿肚子了。
刘裕面有羡慕之色道:"你那朋友真大方,叫什么名字?"又鬼鬼一笑,道:"哪天介绍我们认识认识,以后我就不怕没地方借钱了。"
容楼爽朗一笑,道:"他叫谢玄,和你一样喜欢交朋友。"
"谢玄?!"刘裕呆了呆,大声喊道:"哪个'谢玄'?!"
见了刘裕的反应,容楼暗笑,心想:果然谢玄当初告诉自己说'只要到了扬州,随便找个人问谢玄,就一定知道上哪儿找他'根本就是个玩笑,面前这人分明不知道是哪个谢玄。
可能因为他酒喝多了,此刻已经有些微薰,根本没能注意到刘裕喊出"谢玄"的名字后,原本吵吵嚷嚷的整间店堂倾刻间便变得鸦雀无声了,所有食客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他们这一桌上。
"估计你不认识。我记得他的剑叫'芙蓉'。"容楼淡淡道。
"大胆!"刘裕拍案而起,酒菜翻了一桌,也溅了容楼一身。
容楼感觉头晕晕的没有力气,想是酒劲上来,有些醉了,所以并未跟随刘裕站起身,只目光迷离不解地抬头仰视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刘裕怒目而视,喝道:"你一介流民怎敢直呼我'北府军'建武大将军的名讳?!"
第32章(下)
醉酒后难免有些迟钝,容楼愣了一会儿,才了然道:"没想到他还是个将军。"又"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想替自己再满上一盏,才发现酒水已经翻洒了一桌,面有不舍地嘟囔着:"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眼前一阵重影模糊,他摇了摇头,又努力睁了睁眼,道:"将军?谢将军?……认识的时候没听他说啊。"他长身而起,伸手想拉刘裕坐下,却有些飘飘然,一个把持不住跌靠在刘裕身上,却还命令道:"你坐下!继续陪我喝。"
刘裕十分尴尬,见四周一众食客只要没喝醉的都在盯着他们瞧,只得抱拳一周,干笑两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他喝醉了,尽说醉话。"一边懊恼自己刚才声音太大,一边扶着容楼坐回原处。
其他食客见状,齐刷刷抛给他们无数白眼才又继续吃喝、划拳,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刘裕让小二清理了一下桌面,再备上醒酒的茶水、管饱的饭菜。
他一脸疑惑地瞧着面前的容楼,道:"谢将军真的是你的朋友?"
容楼手撑下颌,俯在桌上看着刘裕,一直在笑。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已经醉得坐不住了,却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道:"怎么?你不相信?"他右手用力一挥,醉意弥漫的脸上一片绯红,快要睁不动的双眼干脆就闭了起来,坚决道:"管他是不是将军,反正他叫谢玄。"
刘裕道:"你那朋友用的真是'芙蓉剑'?"
容楼转而埋头趴在矮桌上,脸没于衣袖间,道:"是他说的……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他说我到扬州便可以去找他。你现在带我去找他……我要听他弹琴……",声音从衣袖中发出,听起来闷闷的。
刘裕怕他就此睡了,伸手推了推他,道:"我还没问完,你不能睡!谢将军乃朝中第一高手,掌中芙蓉剑变化万端,堪称神兵利器。你确定真的是他?!"
容楼忽又坐直身体,伸手点着刘裕的鼻子,一本正经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凤凰,有本事你与我再拼一坛!"说完就趴倒在矮桌上,不再抬头看刘裕一眼。
"小楼,你快回答我!"刘裕又问道:"前一阵将军有重要事情离营过一段时日,难道你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见容楼埋头不答,刘裕又猛推了他几下。容楼却只含含糊糊地发出:"凤凰……凤凰……"的回应。
刘裕还想再推醒他,但见他的肩膀开始轻轻抽搐,隐隐伴有"呜呜呜……"的哭声,疑惑间自言自语道:"什么凤凰?"但听容楼哭得伤心,已经伸出的手便收了回来,不忍再去推他。
容楼所言的凤凰,刘裕哪里能听懂,只当容楼醉得厉害,乱说胡话,再兼之酒品不好,又是笑、又是哭地乱折腾罢了。
待小二端上茶水、饭菜后,容楼那里已然没了声音和动静,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刘裕不禁笑叹这位朋友的酒量实在不怎么样。
他哪里知道并非容楼酒量差,只是他喝酒喝到后来暗暗触景生情,想起了以往在燕国的时光以及和慕容冲的种种,几乎从踌躇满志到万念俱灰……是以,表面一派喜笑颜开,内里却已是心神劳损。任谁平日里千杯不醉,若失了心神都会不胜酒力,容易醉倒。
刘裕一直在想容楼说的和谢玄是朋友一事会不会有错。一番思量过后,他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不由心中暗喜,当下决定把容楼带回"北府军"营中与谢玄会面。
刘裕不过参军一名,虽然自认武力、战略出众,而且胸有大志,但碍于没有什么背景资历,所以总有些郁郁不得志。此刻,他想到若能借这个机会先同北府军总统帅谢玄熟识一番,再另寻机会向他陈述自已对目前战局的分析、看法,以后勤加表现,说不定就能遇上自己的伯乐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主意打定。
又推了容楼几次也不见他醒,刘裕一狠心干脆强行捏着他的下巴,灌进一碗醒酒茶。
连喝带呛中,容楼这才悟着脑袋清醒过来,抬眼瞧见面前的刘裕,叹道:"这酒果然后劲十足。"
刘裕摇头笑道:"你不胜酒力才是真的。"
容楼以衣袖拭去呛在脸上、脖子上的茶水,皱眉道:"这茶好苦。"
刘裕道:"苦茶才能解酒,你刚才醉得厉害。"
容楼脸红了红,惭愧道:"想是出丑了。"
"没什么,能醉才显真性情。"刘裕道:"没想到我们'北府军'的大将军就是你的朋友。"
"我也没想到。难怪他说只要到了扬州便能找到他,没想到他就是晋朝的将军。"容楼感叹,同时也暗道:原来他说的话句句属实,全无夸大,之前倒是我误会了他不少。
"既如此,时候不早了,不如我领你去见谢将军吧?"刘裕一脸兴奋道,"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容楼犹豫片刻,道:"我只想在扬州逗留几日便往江南去了。"言下之意没打算去见谢玄。
之前他也许只是无所谓见不见,但在听闻谢玄是南晋"北府军"的统领大将军后便越发不想与之相见。他曾是燕国大将,而且还与晋朝桓温大战过一场,血染征袍,手刃无数南晋兵将。虽然并未与谢玄阵前两军相逢,兵戎相见,但与晋朝为敌是实实在在的。他明白若是身为晋朝臣子的谢玄了解到这些,定会后悔当初与他的结交。
"见一面又花不了多少时日,你们不是朋友吗?"刘裕面露失望之色。
容楼默不作声。
"莫非你根本不认识我们谢将军,全是信口开河?!"刘裕疑道。
"不,我只是实话实说。"容楼低头道。
"若如此,你敢不敢和我赌一赌?"刘裕挑衅道。
容楼见他赌性又起,摇头苦笑道:"你又想怎样?"
"你随我回营,若真的认识谢将军,我便一口气喝下整缸花雕陈良。若你只是口出狂言,糊弄于我,我便把你丢进酒缸里泡上三天三夜。"
容楼道:"你就这么喜欢赌?"
刘裕道:"怎么样?你敢不敢赌?不敢就是'缩头乌龟'!"
容楼被他一激,心性也陡然拔了起来,沉吟片刻道:"赌!"
刘裕喜道:"真的?这么说你答应和我回营见将军去了?"
容楼悠悠道:"不过,我输了,条件由你定。你输了,条件就该任我出。我觉得你那一缸花雕陈良的份量还不够。"
刘裕挥挥手,不在乎道:"一缸不够?那好,两缸、三缸任你说。"
容楼笑道:"我不要你喝酒。"
"那你想怎样?"
"若我认识你们将军,那你就输了。我要你发誓永远不再踏进赌场半步!"容楼朗声道。
刘裕性情开朗,为人爽快,容楼和他刚刚相识便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份亲切。他见刘裕年纪很轻,看上去武力不凡,闲谈间又胸怀大志,十分欣赏,也越发觉得他好赌的顽疾是最大的毛病,需要根除,否则以后恐怕会影响他的前路,是以灵机一动,顺着刘裕的赌局想出了这么个条件。
"什么?"刘裕一面愕然,只差下巴落到膝盖上了。
容楼笑道:"怎么,你不敢?!"
刘裕黑着脸,猛喘了几口粗气,"这……"
"'缩头乌龟'?"容楼调笑道。
"嘿!"刘裕用手抹了把脸,而后仰天大笑,道:"没想到我此生最大的赌注居然要压在这么件非输不可的事情上。"
说"非输不可"是因为他知道容楼和谢玄是朋友的事本十拿九稳。只是见容楼流露出不愿前去相见的意图,所以才用赌局激容楼随他去见谢玄。一缸花雕虽然负担了点,但是多花些时间还是可以喝完的,却没料到反被容楼将了一军。
"好!若我输了,这辈子绝不踏进赌场半步!"刘裕豪气冲天道。
容楼笑了。
他虽不情愿,但只要见谢玄一面便可令刘裕戒赌,如此想来又有何不可?无论怎样他已当他们是自己的朋友。
"走!"刘裕拉起容楼便向"天南阁"的楼梯走去。
"刘爷,您还没付帐啊!"小二赶紧拦住他们。
刘裕低下头,心虚地小声道:"先记着……"
小二并未让开,而是一脸为难道:"老板交待下来,您赊的帐太多,已经不能再赊了。"
刘裕吞了口口水。因为他脸上脏兮兮的,所以通常别人看不出他脸红了没有。
他伸手轻轻推了把小二,低吼道:"别烦我,我和朋友还有正事要做!"
小二却毫无惧色,只死死挡在他面前,道:"求您别让我们这些下人难做。"
"多少银子?"
刘裕偷眼一瞧,旁边的容楼已经递上了纹银一锭。
小二一脸喜色,道:"若是算上刘爷之前欠下的,这些就差不多了。"
容楼拉着刘裕急急忙忙下楼去了。
后者一路低着头,脸上的脏再厚也盖不住那烧得红通通的面颊了。
新月如钩。
已经入夜,扬州城外北府军营中大小营帐重重叠叠,火把烈烈燃起。
刘裕和营门口守卫的士兵们嘀咕了一阵,便轻松把容楼带进了军营。
"好殆我也算陌生人,他们这么轻易放行会不会太大意了?"一路走着,容楼忍不住道。
刘裕笑道:"就算只你一人前来找谢将军,通报后一样会有人领你进去。这里是扬州,不是前沿阵地,纵来个把奸细又能如何?若是这点阵仗都应付不来,我们'北府军'岂不是浪得虚名?"
容楼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刘裕疑道:"看你这么敏感,难不成以前也在军营中呆过?"
容楼笑了笑,道:"我不过一个平民,总认为军中防卫森严,军法如山什么的。"然后他插开话题,道:"不知谢将军用兵如何?"
刘裕略思索了一番,道:"我还没有机会同将军面对面研究兵法,只是他平日的练兵、演阵均有出人意料之感。"转而又指着灯火明亮的一处,道:"前面就是谢将军的寝帐。"
守在帐外的两名军士上前拦住二人。
刘裕指着容楼道:"这是谢将军的朋友,特意来访将军的。"
两名军士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谢将军午后去察看水军布防的情况了,现在尚未回来休息。"
另一人道:"不如劳刘参军和这位客人先在寝帐中等候,我前去通报将军。"
刘裕眼珠一转,冲容楼道:"小楼,你一人进去等候,我去面见将军,替你通报。"说完扭头便走。
容楼只得自己掀帘步入寝帐,一面想着这个时候还在视察水军,看来谢玄的确是个大忙人。
入得帐内,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和一般的寝帐差不多,不同的是多出了一排竹制的书架。架上书籍堆得满满的,却十分零乱,显是主人懒于整理却又经常翻看。靠着书架竖放着的琴匣容楼再熟悉不过了,分明就是谢玄夺回来的"失魂琴"。想是他担心留在家中可能会再次被盗,索性带回军营中摆放。案桌旁精致的武器架上架着一口白色挂剑--"芙蓉剑"。如果之前还有几丝怀疑的话,容楼一瞧见这两样东西便确定了寝帐的主人必是谢玄无疑。
容楼踱至边上的卧榻旁,只见榻上被褥雪白干净、叠放整齐,和书架上的零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榻边的帐壁上挂着一副墨迹:"高谢人间,啸咏山林",字迹筋力俊健,有剑拔弩张之势。
无意间一低头,他发现榻边的地上不知何时掉落有一本书。他蹲下捡起,只见封面上写有"周易"二字。'原来这本书叫周易。'容楼心想,随手便翻看起来。翻着翻着,他不禁暗暗称奇,只依旧蹲在地上看书,已然忘记站起身来。
"又见你保持这种如厕的姿势,这么看书不会有点腿酸吗?"谢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容楼赶紧站起转身,道:"书掉地上了,我本来只是想捡起来。"只见谢玄一身白衣更显才器隽秀,笑眯眯地望向自己。
"想是我昨夜躺着看的时候不小心掉了。这书如何?"谢玄问道。
容楼脸红了红,道:"说实话,我居然一句话也看不懂。"
谢玄愣了愣,道:"你既然看不懂却为何蹲在这里看得出神?"
容楼道:"我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服气,越想把它看懂,所以就忍不住一直看下去了。"
谢玄哈哈笑道:"小楼,你真有意思。周易是占断用的,六十四卦系判人事,断吉凶,平常人的确不容易看懂。"
容楼有些苦恼道:"我虽然读书不算多,不过也从来没遇上过一句都看不懂的书。"说完把书递给谢玄。
谢玄接过,道:"你真的很想看懂它?"
容楼点了点头。
谢玄伸出手,展颜道:"好!今日我与你击掌为誓,他日我定为你译出此书,让你能够看懂全篇。"
容楼听言伸手与谢玄双掌相击,喜道:"多谢!"
"我还担心你不会来扬州找我,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谢玄道:"可惜现在已经夜深,没办法替你置办酒宴接风洗尘了。"
容楼笑道:"若非遇上刘裕我也不会来这里。我也真没想到你会是晋朝的大将军。"
谢玄笑了笑。
容楼觉得那笑容里满是疲倦,便道:"想来你也累了,不如先休息,明早我们再聊。"说完便要出帐。
谢玄一把拉住他道:"去哪里?"
容楼道:"找个地方睡觉。"
谢玄道:"我还有一肚子话要和你说,今晚你就留在这里,我们同榻而眠也好说话。"
容楼迟疑了一下,便应下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两个大男人仰天躺在一张矮楬上的确是挤了一点。于是,容楼向外挪了挪,却不想差点跌落地上。还好谢玄眼急手快拉住了他,道:"天冷得很,靠近些也暖和不是?"
容楼道:"我不冷。"
谢玄只当容楼怕挤,当即由平躺转为侧卧,这么一来和容楼间便稍稍留出了不大的余地。出于相同的目的容楼也翻身向里侧卧,却正巧撞上了枕边人那双明媚的笑眼。
"小楼,你在北方有喜欢的人吗?"谢玄轻声道。
容楼目光暗了暗,道:"有。"
谢玄莫名一阵失落,其实他早就猜到了,为了掩饰不快,索性调笑道:"就是亲你的那个呆子?"
"你才是呆子。他是最美丽、最善良的人。"容楼反驳道。
谢玄"哦"了一声,道:"那你为何不带上最美丽、最善良的人一起,却只一人逃来南方?"
容楼沉默良久,翻了个身,背对谢玄道:"他留在那里还能好好活,我却已经不可以了。我不要他看着我死。"
谢玄叹了口气,道:"因为你的伤?……你怕她伤心?"
容楼道:"算了,提我的事就不开心,不如说说你。"
"我?"谢玄道:"我爹娘早亡,不过有叔叔照应着也算无病无灾长大成人。"
"那你可还记得爹娘的模样?"容楼问道。
"记得。为什么这么问?"
容楼点头道:"已经比我强了,我连爹娘的样子都未曾见过。"说完他翻身坐起,抱怨道:"实在睡不着。"谢玄也跟着坐起来。
两人一人裹了一床被褥,并排抱膝坐在榻上聊得越来越起劲,从北国聊到南彊,从景色聊到人情,从饮酒聊到兵法……
"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携你前来的刘参军怎么样?"谢玄问道。
容楼道:"刘裕为人豪爽,优点想是不少,只是好赌是他最大的缺点。"顿了顿,又道:"不过希望这次同我的赌约能令他有所收敛才好。"说完,笑着将同刘裕的赌约说给谢玄听。
谢玄点点头,道:"回来的路上我和他聊了一会儿。虽然只浅浅谈及一些兵法战略,但隐隐觉得他胸藏锦绣,腑蕴乾坤,若善加琢磨,日后说不定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
容楼想了想道:"即便想出将为帅,也要他能彻底去了嗜赌的毛病才可堪用。"
谢玄却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一个统帅有些赌性对于用兵、战法也未必就是坏事。"
容楼疑道:"怎么讲?"
谢玄道:"用兵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一种赌博。且不说以往的征战从来就不曾有过胜券在手,把握十足的先例,只说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哪一场不算是以小博大的豪赌?凡用兵长于诡道者之所以敢出奇兵治胜,大多数也是因为用兵统率之人胸中的那股赌性。没有赌性的人是不敢于冒险的,所以对刘裕而言,他的赌性也许正是大多数将领所不具备的。"
容楼讶然道:"这么说我让他戒赌倒是做错了?"
"当然不是。"谢玄拍了拍容楼的肩,笑道:"有赌性和沉迷赌博是两码事。你让他戒赌并没有错。"
容楼瞧了瞧渐渐亮起来的帐帘,道:"天亮后我便要上路了。"
谢玄有些不高兴,道:"这么急?你还没到我家里坐坐呢?为什么?"
容楼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介怀自己的真实身份,只道:"不为什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自己安排。将军府就不必去了。"
谢玄皱眉道:"其实,那日分手时我就很想领你去见一人。见了他便能知道你的伤是不是真的无法医治……"又道:"只是,当时我急着回营……"
"多谢你。"容楼打断他道。
谢玄不解道:"我并未帮上你什么,为何要谢我?"
"你有这份心,我便应该谢你。" 容楼笑道:"我明白你身为朝臣又岂能没有牵绊。"
谢玄摇了摇头道:"可是,我现在后悔了,当时真该不管不顾,强拉你一起去见他!"他叹了口气,道:"现在回到营中就只能为事务所绑,若没有上面的指令只怕难以脱身。"
容楼宽慰道:"我自己都已经不在乎了,你又何苦劳神。"又道:"那人是个名医吗?我这伤本没得医的。"
"他不懂医术,只懂天下第一的'相人之术'。"谢玄笑道。
"'相人之术'?"容楼一脸疑惑。
"相由心生,貌随命转,运乃天定。人的寿命、安危、品性等在相貌上都有所体现,只是很少有人能洞悉其中的奥妙罢了。只要让他看一看你,至少可以看出你能否渡过这一劫。"谢玄道:"若是发现你命不该绝,那只要寻名医精心治疗便好。"
容楼"哈哈"大笑,道:"你信这些?我倒不信这些算命看相的说法。"
谢玄郑重其事道:"我信。因为那个拥有"天下第一相人之术'的人就是我的叔叔--谢安。"
"谢尚书?"容楼目光一凛。
晋朝吏部尚书谢安的大名即使远在北方的容楼也早有耳闻,他的威望和大秦天国的臣相王猛不相上下。
谢玄道:"不错。就算你不信相人之术,总该信我。"
他凝神想了想,似乎有了办法,道:"不如这样,明日你先不急上路,等我为你备下酒宴,既作接风,也当辞行。你我一起痛饮一番后再走不迟。临行前,我会替你准备一匹好马,再写张拜贴给叔叔。反正你要往江南一带去,建康是京城,既顺路,于江南而言又是个非逛不可的好去处。尚书府就在那里,到时你顺路去拜会一下我叔叔,我和他已经许久未见,也算代我向他问个好。"
他既这么一说,容楼倒是不好拒绝,欣然应下。
之后两人复又躺下迷迷糊糊地眯盹了一会儿,直到营中的起床号角吹响。
……
中午时分,谢玄让人另辟出一间食帐摆下了接风宴。
容楼进得帐中,只见除了谢玄笑眯眯地迎了出来,不远处还立着一位身着北府军服的黄须老者,看他皮肤泛红、体格高大、目深而鼻高,显然不是汉人。
那老者远远见容楼进来,先是微笑施了一礼,而后抬头瞧清楚了容楼的面貌,脸上的微笑瞬间僵住了,眼睛似乎亮了亮,旋即又皱眉面露狐疑之色。
容楼见状心里微微有些异样。
谢玄却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招呼容楼入座。
待二人坐定,那老者自动上前替他们满上酒,又低首回禀谢玄,道:"将军,营里还有不少备水烧柴的杂活等着我去做。你看……"
谢玄点头示意他离去。
容楼一看桌上的菜,惊喜笑道:"太好了!全是我以前经常吃的。"
谢玄欣然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吃?"
容楼急急每样塞了几口,又一口饮尽那碗又呛又辣的酒水,大呼"过瘾"。
谢玄却并不急着动筷,只看着容楼豪饮大吃。
大快朵颐了一阵后,容楼惊叹道:"这些俱是北方的菜色,想不到在你军中也能吃到。"
谢玄道:"我这'北府军'中有许多骁勇彪悍的士卒都是北方过来的流民,比起南方的菜色他们更习惯北方的饮食,所以营中选用的伙头们大部分也是北方过来的,自然擅长烹制适合你口味的食物。"
"原来如此。刚才那个老者也是伙头军?"
谢玄点头道:"嗯,我时常听下面的北方士卒赞他烧的饭菜十分地道,所以便让他负责你的接风宴了。"
容楼扫了一眼帐外,却正巧瞧见那老者隐身帐后,偷偷摸摸地朝自己这边看。稍后,那老者感觉到被容楼发现,便立刻转身离开了。
容楼皱眉道:"他好奇怪。"
谢玄不解道:"有什么奇怪?"
容楼摇了摇头,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他叫什么名字?"
谢玄道:"他姓'文',因为年长,大家都叫他文伯。"
容楼虽然觉得'文伯'有些怪,但又琢磨不出什么,当下道:"他的饭菜的确很地道。"
"你怎么不吃不喝?"容楼又瞧向谢玄道:"是嫌菜粗酒呛?"
谢玄一脸笑意,道:"看你吃比我自己吃来得有趣。"
"哪里有趣?"容楼边说边又替自己满上一碗酒。
谢玄面露钦佩之色,道:"你明知身受重伤,很可能命不久亦,却依然能活得这么坦荡,该吃吃,该喝喝,纵情随性。你说有没有趣?"
容楼一口饮尽碗中酒,道:"生尽欢,死无憾。能活一天便好好去活,纵死了也值得。"
谢玄听言也一口气饮尽面前烈酒,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你不习惯这种酒还是不要喝了。"容楼关切道。
谢玄咳嗽稍定,摆手道:"你说的太好了!有花堪折直须折 莫待花落空折枝!"他又替自己满上,举起面前酒碗,道:"为了小楼你,我再干一碗!"
这时,外面有士卒来报,说京城尚书府派人送来加急手书。谢玄当即放下手中酒碗,起身让人呈上手书,拆开细看。
容楼坐在桌前倒似未受丝毫干扰,只管继续吃喝。
谢玄看毕合上手书,遣走士卒后复又坐下,转向容楼道:"你不问我这里面写了什么?"
容楼这才抬起头,道:"军中之事多有机密之处,我还是不问的好。乱说乱问容易被当成奸细。"
谢玄笑道:"我怎会把你当奸细?"
随及他低头欣喜道:"真是天意。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看来我不用替你写拜贴了。"
容楼意识到事情有变,问道:"为什么?"
谢玄展颜一笑,道:"今日我便和你一道上路去京城。"
"怎么?军中不是很难离开你吗?"
"谢尚书的指令我怎敢违抗?他让我即刻上京,说是有要事相商。"
"你叔叔让你去见他?"容楼道。
"嗯,"谢玄象是突然心情大好,弯着的嘴角似笑非笑,道:"等我将重要事项交待给几个副将后便可以起程了。"
"瞧你开心的样子,难不成上京就有好事?"容楼道。
谢玄起身一边大步走向帐外,一边应道:"只怕是麻烦事。不过,能让叔叔相你一面,又能和你多相处些日子总是好事。而且我又可以见到很多我想见的人,哈哈……"
之后二人策马上路。
容楼一身轻便,见谢玄带着挂剑、负着琴匣,马背后还驼了个似乎装满衣物的包裹,调笑道:"你不会又准备了一套女人的衣裙吧?"
谢玄苦着脸道:"哎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就回去取来。"说罢,作势就要调转马头。
容楼拉缰停马,瞠目结舌。
谢玄这才"驾"的一声,用力策动马鞭,冲出老远,把容楼甩在后面,身后只落下一句"逗你玩儿真是太有趣了"和他爽朗的大笑声。
建康位于吴头楚尾,是以前吴、楚两国交界的之处。据说越王勾践灭吴后,令越相范蠡修筑城池于秦淮河畔,这便是最初的建康。入城后,两人下马牵着马匹缓慢步行。容楼只觉眼前这两朝都城庄重沧桑、盛大恢弘,的确有"钟阜龙蟠,石头虎踞"之势。
路上车水马龙,往来不绝。各色行人熙熙攘攘与他们擦肩而过。其中以汉人居多,但也不乏个别胡人。一些文士模样之人宽衣博带,高冠长袖,脚着木屐,行走中自有一股隐逸出尘之风。但大多数人为图方便、利于骑乘,所以都身着短衣打扮的袴褶。
见容楼左顾右盼,目不暇接,谢玄笑道:"不用急,在京城这里呆上一段日子,我自会领你四处转转,保证你全都瞧个遍。"
容楼微微一笑,应道:"有你这句话便成。"
谢玄伸手向前指道:"就在前面不远的乌衣巷,我们快些走吧。"
顺着谢玄手指的方向,容楼远远望去,只见前面矗立着一座大宅,占地近百亩,沿秦淮河而筑。四面植有树木,屋宇甚多,外形雄伟与清雅兼俱。
'原来那就是谢府,看气势远远超过了以前燕国的皇族宅邸。'容楼一边想,一边停下脚步,摇头道:"现在去不妥。我必竟是个生人,冒然前去拜访谢尚书实在太唐突。"
谢玄想了想,觉得容楼说的也很有道理,于是点头道:"那你寻一处客栈住下,我先一人去见叔叔并向他言明,待明日再携你同去拜访。"
容楼点头称是。
二人便寻客栈去了。
谢府的花园里,一个举止沉着镇定,风度优雅流畅的中年人正和一位老僧下棋。
此刻的棋局优劣已分,那老僧所执的黑子占据了棋盘上的三个角,白棋仅占一角,而中腹也未活尽,形势显然对执白的中年人十分不利。
那中年人却不急不忙,依然面带微笑;而那老僧则淡唇淡眼,白眉白须,虽双目微闭,似是保精养神,却拈子稳定迅速,落子干净利落。
"谢尚书,请。"老僧走完一步棋,向对面的中年人发出邀请。
这中年人便是这府邸的主人,谢安。
他轻轻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香茗,道:"帛大师既已占据如此优势,难道还寸土不让吗?"
帛大师微微一笑,道:"无论中盘我领先你多少优势,最后的官子时刻总会被你扳了回去。这么多年来从未赢过你一次,我又怎敢掉以轻心?"他顿了顿,又道:"我知你素来在占优时愁眉苦脸,落劣时笑逐颜开,现在你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是不是暗示我今日终究要赢你一次了?"
谢安优雅一笑,道:"未来总是有无数的可能性,纵你有再大的智慧也只能看出哪种可能性更大,却永远无法得出准确的结果。棋也是一样。"
帛大师伸手颔了颔颌下的胡须,道:"难到你的'天眼'也看不出?"
谢安皱了皱眉,道:"看不出,我只是能看见更多的可能性罢了。"
两人对望一眼,一起张嘴大笑起来。这时,谢安一子落下,帛大师的笑声嘎然而止,张着的嘴巴再也合不拢了。
片刻之后,帛大师叹了口气,道:"这次又赢不了你,看来想赢你又只有等到下一次了。"
棋局胜负已分。
谢安转头看向伫立一旁的家仆,道:"有什么事吗?"
那家仆已经进来有一阵了,只是见谢安与帛大师棋兴正浓不敢打扰,于是站在一边等着。现在听谢安问及,忙施礼回道:"玄少爷已经回来多时了,正在他的书房等侯老爷。"
谢安点了点头,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帛大师起身,施了个佛礼道:"你既有事我便先回后面的斋园去了。"
谢安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见外人,也起身还了一礼,道:"如此,不送了。"
多年前谢安与他偶遇,之后相识相交,又为他在谢府后园中建了一座"斋园"供他居住。从那以后帛大师便一直住在里面,过着深入简出的隐居生活,极少再见外人。斋园虽在谢府之内,但除了固定的几个送衣送食的下人外,谢安不准任何人前去打搅他,就连谢安自己也只在约定好的一月一次的对弈中与他碰面聊上一聊,其他时间很少再见他。
谢玄的书房外便是一座小宅园。园中有一处不小的池塘,塘中种有白莲、菱和菖蒲等,只是此刻季节不对,所以都看不到。塘中间还建有一岛,岛上立了一座小亭。塘岸曲折,围绕池塘的小径穿行于竹林间,四周建小楼、亭台、游廊,供主人读书、饮酒、赏月和听泉用。园中还堆筑着形态各异的太湖石、青石与百笋等等。
谢玄正站在窗前欣赏着外面的景致。他已经许久没能回来了,但这里的一亭一石,一草一木似乎还和以前一样。
屋内十分宽敞,书桌、画桌、琴桌、香几、书柜、博古架、玫瑰椅等一应俱全,而且样式古朴,制作精细,有一股轻盈文雅之气。身后的琴桌上躺着谢玄进书房后便放置在上面的"失魂琴"。他转身抚了抚琴桌一角,纤尘不染,想是即使他不在的日子每天也都有人打扫。
"小玄,快一年没见了。"谢安从开着的门外走进书房。
谢玄立刻笑迎上去,道:"叔叔。"
"北府军中事务繁忙,辛苦你了。"
谢安拉谢玄一同坐下。
谢玄道:"叔叔急着让侄儿前来定是有事发生。"
谢安淡淡道:"不错。桓温以进京祭奠为由,已经率大军向建康而来。"
谢玄心中略惊,但瞧见叔叔一脸平静,便暗暗控制住情绪,不露声色道:"他大军压近必不简单。"
谢安道:"你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谢玄想了想,道:"他贵为'宣武公',可谓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实在不懂他还想要怎样?"
谢安轻叹一声,道:"若我料的不错,桓温是想封王,加九锡之礼。"
谢玄大惊失色,站起身道:"他想造反?!"
晋朝皇姓为"司马",而朝中官员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劳只要不姓"司马"的便不能予以封'王',最高只能封'公'。但如果要"禅让"皇位是只能禅让给"王"的。所以,桓温以兵权示威,要求加九锡之礼就必然是想为了日后铺路,好逼皇上将皇位禅让给他。
谢安神色坦然,示意谢玄坐下,而后道:"你手中所握的兵马数量比温桓如何?"
谢玄摇了摇头,道:"不如他,相差至少一倍之多。"转而又道:"但危机时刻仍可一战。只是,一旦朝中内乱兴起,只怕就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谢安点头道:"不错。秦国刚刚吞并燕国,平定了北方,扩张的势头可谓凶猛。若给他们逮到机会,必然从旁觊觎我朝领土,所以我只是叫你一人进京,而不是举兵前来与桓温对恃。是想用你提醒桓温,朝中手掌兵权的并非只有他一人,若是他急于求成,除了替秦国做嫁衣外也捞不到多少好处。"
"叔叔说的是。"
谢安继续道:"本来这个道理你能明白,桓温也不会不懂。但我知道他在上次讨伐燕国的大战中受了重伤,身体状况至今都不算好,因此担心他会利令智昏,再不顾及其他,只急着在有生之年改朝换代夺了我晋朝的江山。"
"他来了怎么办?"谢玄焦虑道。
谢安琢磨不定的笑了笑,道:"说起来,桓温也算是我的一位故人。"之后便不再多言。
谢安早年隐居东山,桓温力邀他出山担任自己帐下司马,而谢安也想见识一下当时权倾朝野的征西大将军是怎样之人,因此接受了他的邀请,从此入仕为官。
谢玄见叔叔不愿再多说,便换了个话题道:"侄儿前些日子在扬州查清了一件事情。"
谢安问道:"什么事?"
于是谢玄便把自己怎么得到失魂琴、失魂琴被盗以及追查后又夺回来的事一五一十禀报给了谢安,又指着琴桌上的"失魂琴"道:"他们抢的就是这张琴。"
谢安只随意看了看琴,也不在意,道:"这琴年代已旧,可能是有些名堂。"话音一转,又道:"不过琴本身并不重要。倒是'五斗米'教蠢蠢欲动,包藏祸心,日后必有异举。"
谢玄立刻道:"那不如先下手为强,派兵去剿了他们。"
谢安摇头道:"他们能起祸心,不断壮大,只是因为得了民心。在未起祸端前便派兵剿杀他们不正帮了他们的忙吗?你若这么做不过是饮鸠止渴,以油灭火。"
谢玄低下头去知道自己刚才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太过冲动。现在的朝廷内忧外患,若强行镇压了'五斗米教',要么会激起民众更大的反抗,要么必然会出现别的邪教来代替"五斗米教"而已。
谢安又道:"至于那个'真言门'门主温殊,之前也曾向我递上拜贴,那日我便见了他一面。此人人采风流尽是上上之品,既有我朝文士的真我性情,风流不羁,又有他们没有的坚心忍性,胸怀远志。只是此人所图甚大,会动摇到我南方佛教的根基,而这种事又绝非我所愿,所以之后就再未对他加以理睬。听说他已经投至司马道子门下了。"
司马道子乃晋朝皇族,被封琅邪王,是谢安在朝中最大敌对者。他为人阴鸷,善于权谋,由于皇族的身份,深得皇帝信任。他一直深信晋朝的大权不应该落于任何外姓人手中,于是积极培植自己的势力。
谢玄叹了口气,道:"那个温殊我也见过,算是个妙人,可惜了。"
谢安关切道:"既到了京城,可曾去见过你姐姐?"
谢玄应道:"这个倒不忙,我有一事求叔叔。"
谢安讶然道:"我知你虽表面随和,却心性极高,从来不肯求人办事,今日有何事竟会要来求我?"
谢玄皱眉道:"我在路上结识了个朋友叫小楼,当时他身受奇伤,据说是被西域的'无量宝焰指'所伤,只有等死这一条路。我对此门武功毫无所知,曾经为他把脉,脉相离奇。想求叔叔能相他一面,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可能渡过这一劫。"
谢安觉得谢玄的要求有些无聊,如果他的朋友有救便自然能活,没有救就算自己以天眼相他一面,一样也不能活,何必急着寻个答案?
他并不知道谢玄已为容楼心乱,其实并不是想寻个答案,而是想从他最信任的叔叔口中听到容楼还有的救,寻一个希望罢了。
谢玄是谢安最器重的侄儿,而且这个侄儿从小便极少开口求人,谢安迟疑片刻后,还是笑道:"好,有空你带他来让我见一见吧。"
谢玄喜形于色,连忙应道:"明日一早我便领他来。"
谢安见他居然失了大将应有的冷静沉着,不禁摇头皱眉,想着不知他这朋友是怎样一个人,竟让谢玄对他如此看重。
谢府的会客大厅里,容楼就要见到有"天下第一相人之术"的谢安了,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一会儿想这都是些骗人的把戏,自己早知道没希望了,又觉得这晋朝的吏部尚书相人之术的声名远播,应该是有真本事;一会儿又觉得即便他能相人,只怕也是看出自己死期不远,但又觉得说不定他看出自己还有希望?
等待谢安出来的那段时间虽短,但那忽尔沮丧,忽尔欢喜的情绪却折磨得容楼焦虑难熬。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怕只怕刚刚燃起的一线希望就被无情的现实碾得粉身碎骨。
谢安终于走了进来,他慢慢走到容楼面前,凝神定气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乍看容楼的脸庞,谢安不知为何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哪里曾经见过他?或者说在哪里曾经见过这张脸?
稍加思索,他便恍然大悟,却不动声色,只嘴角显出一丝微笑。
他围着容楼踱了一圈,又再细看容楼的面貌,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谢玄瞧见谢安的表情,不明就里,忍不住问道:"叔叔,怎么样?"
谢安疑忖道:"他的伤是否有救我现在还不能答你。"
谢玄不解道:"怎么?"
谢安道:"我需要一段时日再仔细想想。"
容楼道:"谢尚书这么说,是不是因为我的面相太过复杂?"
谢安微微一笑,道:"我自问相人无数,似你这般面相却是平生仅见,我敢担保证它是万中无一的。"
容楼一头雾水,本以为今日无论如何总有个结论了,却不想还要等上些日子,不免露出失望之色。
谢安忽然问道:"你可有什么家人亲戚?"
谢玄张嘴正要代容楼回答,谢安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谢玄只得闭嘴禁声。
容楼道:"我从小在北方长大,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谢安沉吟片刻,道:"你身上有伤,京城里又无亲无故,既然和小玄是朋友,不如就暂时住在府里,也好有个照应。"
容楼本不想承下此情,正寻思找个什么理由推托,谢玄却已经抢先对他笑道:"反正客房多得是,你住进来就有人听我弹琴了。"
容楼见他一脸兴奋,不忍扫了他的兴,便向谢安施了一礼,道:"那日后就多有打扰了。"
谢安笑了笑,便差家仆领容楼去客房休息了。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
谢府花园一角的槐树影下站着谢安。
槐树旁有一张石桌,两张石椅。石桌上放着个锦缎包裹着的包袱。
不多时,谢玄匆匆赶了过来,道:"叔叔,这么晚找我来有什么事?"
谢安回身,淡淡道:"你那个朋友可还住得习惯?"
谢玄笑道:"他以前苦吃得多,估计应该有些不习惯吧。"
谢安道:"再有半个多月,桓温应该就到了。"
谢玄有些苦恼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对策,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应付他。"
谢安点了点头,道:"我之前也没有办法,但是现在有了。"
谢玄惊喜道:"什么办法?"
"等桓温来了我便要设宴款待他。"谢安淡淡道。
谢玄不解道:"他来者不善,叔叔却为何还要宴请他?"
谢安哈哈大笑,道:"故人相见非易,应作长夜之欢。有鼓瑟,有旨酒,有仙乐,现在又有了嘉宾,又怎么能没有宴请呢?谁敢说这不是天意?"
谢玄道:"您说的嘉宾是?……"
谢安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他示意谢玄俯耳过来,又对谢玄耳语了些什么。
谢玄听完,瞪大了眼睛,道:"这,这……这恐怕他不会愿意吧。"
谢安点头道:"纵然他觉得别扭,心有不甘,但我给他的是他无法拒绝的条件。你只管照着我说的去做便可。"
谢玄看了看石桌上的那个包袱,伸手想去拿,却又犹豫道:"叔叔,您要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谢安一言不发,只挥了挥手示意谢玄拿了东西快些离去。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谢玄手拎包袱站在容楼的房门外,心里念叨着:'以往叔叔交待下来的事从没让人这么尴尬过。'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后,瞧见屋里烛影暗淡,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手敲门,道:"小楼,睡下没有?"
"等等。"屋里传来容楼的声音。
门很快就打开了,容楼披着外袍,显然是匆忙间还来不及穿好,道:"客房里点了薰香,我不太习惯,所以还没睡。"又往里让了一步,道:"进来吧。"
谢玄道:"打扰了。"
"有事?"容楼转身又点上几只火烛,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谢玄迈过门槛,道:"是有事。"进来后便将手中的包袱轻轻放在了案桌上。
二人围桌坐下。
谢玄先是欲言又止了几次,而后问容楼道:"府里吃得可习惯?",又问:"天气冷,要不要多添一床被褥?"……就这样东拉西扯,有一茬没一茬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只是不提找容楼有何事。
聊了一会儿,容楼打断他,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难以开口?"
谢玄笑得有些无奈,故意东张西望以避开容楼的直视。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到靠墙放着的"百战剑"上。
容楼看出了他的用意,起身想加以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谢玄大步流星上前,出手如电已将"百战剑"擒在手中,惊道:"好沉!"
容楼虽然怕他看出剑的来路,但此刻也只能故作镇定,道:"一把剑而已,觉得沉就放下吧。"
谢玄素来好茶好琴好剑,又怎舍得放下,转头看向容楼,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以前也是绝世高手。"
容楼摇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再提有何用?"
谢玄左手握鞘,右手持柄。只听"锵"地一声,剑出半鞘。
"真是好剑!"
他发现靠近剑柄的地方刻有一行小字,于是一边近前细看,一边念道:"'一生转战三千里',"
这时,谢玄怔了怔,又翻腕看剑的另一边,继续念道:"'一剑曾当百万师'!"
他还剑入鞘,放回原处,转身再面向容楼时已是面沉似水。
二人一时间默然无语。
"你到底是什么人?!"谢玄一脸肃然。
容楼平静地迎上谢玄的目光,道:"我曾在燕国军中任职。"
谢玄脸色变了几变,目光犀利地瞧向容楼,道:"燕国?"
容楼点了点头。
谢玄摇了摇头,皱眉道:"一般将官没有资格用这样的剑。"
容楼目视远方,避开了谢玄的灼灼目光,道:"别人送我的。"
其实他大可以说剑是战场上捡的,这样便能蒙混过去。但他已视谢玄为好朋友,尽管不想将实情全盘托出,但也不愿骗他。
谢玄心头大为震动,道:"我真心待你,没想到你会骗我。"
容楼抬起头,一脸真诚道:"我没有骗你。之前是你没有问,我也不想说。"
谢玄沉思片刻,道:"那我现在来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在燕国军中任职的?这把剑又是何人所赠?"
提起'燕国',容楼心里郁闷,口中干苦,沉声道:"燕国已经不复存在,我也再回不去燕国军中,以往种种不便再提。"
谢玄悠悠道:"今日我若要逼你说个明白,你待怎样?"
容楼正色道:"那我只有告辞。"
一段刚刚埋藏起的肝肠如果被人挖开便会觉得痛彻肺腑。
谢玄脸上泛起悯然的笑容,道:"算了,来日方长,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就好。"
容楼舒了一口气,道:"多谢。"
谢玄笑道:"难怪那夜长谈中你对兵法战术知之甚详,原来也曾在军中任职。以你那夜显现出的见识,官阶应该不低吧?"
听他又问及这些,容楼眉头微皱,面露不悦之色。
谢玄见状,婉然一笑,伸出右手食指欲抚上容楼的眉宇间,道:"生气多了这里就抹不平了。"
容楼举掌挡住了谢玄的手指,道:"哪顾得上那些。"
谢玄愣了愣,收回手,道:"那把剑可有名字?问问这个总不会惹你生气吧。"
容楼点头道:"剑名'百战'。"
谢玄赞道:"'百战剑',真是好名字!"
容楼道:"你来不会只是为了看我的剑吧?"
谢玄这才想起来的目的,道:"当然不是。不过……"却又不肯再说下去了。
容楼有些不耐烦道:"不过怎样?有事说事。"
谢玄道:"你既用剑,想必懂剑术,自然也会舞剑。"
容楼点头道:"不错。"
谢玄沉吟了一下,为难道:"很难开口啊。"
容楼道:"但说无妨。"
"叔叔说半月后要宴请客人,想请你在席间舞剑用以待客。"
容楼大惑不解道:"为什么单单选中我?"
容楼的疑问也是谢玄的疑问。
谢玄叹道:"我和你一样想知道。"
容楼释然笑道:"其实,你没必要觉得难以开口。我和你已是朋友,又欠着你不少人情。谢尚书是你的叔叔,我既暂住他家里,蒙他看得起,舞剑又有何难?只是我的剑从不曾用来表演,只怕舞得不好。"
谢玄很不自然地"嘿嘿"干笑了几声,才讪讪道:"要是这么简单我怎会觉得难以开口?"
容楼愣了愣,道:"还有什么?"
谢玄道:"这事若是放在我身上倒没什么,只不过叔叔指定的人是你……"
容楼摇头轻笑道:"你这会儿说话真不爽快,婆婆妈妈的倒象是个女人。"
"只怕你舞剑的时候比我这婆婆妈妈的更象女人。"谢玄指了指桌上的包袱,反击道:"叔叔是要你穿上那身行头去舞剑。"
"什么东西?"容楼疑惑着上前解开包袱,拿出里面一件衣物,莫名其妙道:"这不是女人的裙子吗?!"
他手中展开的正是一件女子穿着的彩裙,五色斑斓,煞是好看。
谢玄道:"据说还是特意找人赶制的。"
的确,寻常南方女子大多娇小玲珑,她们的衣着尺寸又怎么可能适合容楼?
容楼看着手中彩裙,哭笑不得。
见容楼的表情,谢玄想笑,但努力忍住了,道:"而且,你要舞的那把剑叔叔也已亲自画好图样,差人送去铁匠铺了。"
容楼诧异喃喃道:"谢尚书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谢玄扬了扬眉毛道:"我只管传话,叔叔的意图我也不清楚。"又道:"另外,等到那天会有人来替你画上胭脂水粉,到时你的脸可有得瞧了。"
容楼一时语塞。
"我很期待你男扮女装的模样,噗……"谢玄继续怒力憋住笑,道:"换作是我就干脆把这当成一种别样的体验,说不定还能乐在其中。"想到容楼刚遇见自己时,自己穿着女装白裙,他则一脸不屑,现在却轮到他要亲自尝试了,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容楼却只撇了撇嘴,道:"有你男扮女装在前,即便我穿上彩裙也不过是步你的后尘。倒是可以请谢尚书品评一下你、我二人哪个扮女人更象些。"
谢玄闻言,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急忙道:"之前我穿女装的事你千万不能告诉叔叔!一点口风也不能漏!"
一句无意的玩笑话,谢玄居然这么大反应,容楼倒是愣住了,道:"怎么了?"
谢玄低下头,怅然道:"他不喜欢……"
容楼道:"哦,我不会说的。"又将那件彩裙丢回桌上,一本正经道:"这事实在怪诞,你替我转告谢尚书,我做不来,还烦他另请高明。"
谢玄"嗯"了一声,道:"我早料到你不会答应,但叔叔非说他的条件你不能拒绝。"
容楼疑道:"还有条件?是什么?"
"他说你若是应下此事,待宴请结束后会送你一件和你亲人有关的东西,并且告诉你一些往事。"谢玄缓声道。
"我的亲人?!"容楼立刻追问道:"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谢玄摇头道:"除了你告诉我你是个孤儿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叔叔做事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就连他为何要让你男扮女装在宴会上舞剑我都全不知情。"他话峰一转,又道:"不过他行事素来极有道理,而且说到做到。"
容楼慢慢坐回椅子上,喃喃道:"我从小就是个孤儿,除了养父外再不知道其他亲人……"
他是被人从死尸腹中捡回的"儿子",只有容老头一个亲人,虽然曾为自己的身世困惑,但很快便发现这样除了让自己郁闷外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那块"凤凰石"是唯一能证明他是从哪里来的信物,少时一直被他视作珍宝,但后来他也想通了,无论自己如何珍惜,那块石头都是无法开口说出他的身世的。所以,他决定不再去想,不再去寻,只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地努力活着就好。
可是,现在不同了,有个机会就摆在他面前,只要他答应谢安的要求就能知道某个亲人的一些事情。这个亲人,是爹?是娘?还是其他什么人?他们做过什么?他们在哪里?……容楼猛然间意识到这原本遥远的一切仿佛到了眼前,只要伸手撩起面前隔着的一层轻纱就能瞧个通透。
这一刻,他想知道身世的渴望异乎寻常地强烈起来。
"你能肯定他的条件是真的?!"容楼有些不敢相信,向谢玄求证。
见容楼面露茫然之色地望向自己,谢玄想了想,点头道:"叔叔既愿意和你约定就定然不是戏言。"谢安的人品他很清楚,虽然不明白他现在做的事,但是知道他绝不会骗容楼。
容楼闻言,转头再瞧向丢在桌上的那条彩裙,一时间心乱如麻。
这件事他虽然并不愿意做,但不得不做。
"希望你叔叔不要失言。"容楼目视案桌上的烛火,脸上露出了谢玄之前从来没见过的奇怪笑容。
谢玄讶然道:"什么?难道你答应了?!"他不是孤儿,不可能明白这个条件对容楼的诱惑有多大。
"谢尚书的条件太好,我不能拒绝。"说这话时容楼依旧看着火烛,一脸安详。
"那……也好。"谢玄感觉气氛有些怪,于是故意嘻笑着逗容楼道:"需不需要我教你几套以柔美、妩媚见长的剑招,到时也好派上用场。"
容楼并未如他所料地回嘴,只平淡道:"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谢玄一边带上门,一边退了出来,依旧不解地自言自语道:"他居然真的答应了?"
日丽风清,碧空如洗。
谢安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行至斋园的竹门旁。
推开门,只见帛大师正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谢安笑道:"大师,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帛大师停下手中的活,道:"你今日前来必定有事。"
谢安踱了进去,道:"何以见得?"
帛大师引谢安进入屋内,道:"今日并非你我约定的对弈之日,所以你来一定有事。"
谢安笑着点头,道:"我心有疑问,想找你来开解一下。"
屋里朴素清幽,以实用为主,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
帛大师沏上茶后,与谢安同坐桌边,道:"能让你都解不开的疑问我倒想听上一听。"
谢安道:"多日前我相了一个人,就是他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哦?"帛大师道:"具体说来听听。"
谢安道:"若是以面相看来,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你的意思是他有'夭折'之相?"
谢安摇头道:"不是,是他根本就不可能出生。可是他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你说我如何能想得通?"
帛大师捋了捋两道垂下的长眉,忖道:"那真是奇怪了……"转念又道:"不如以后有机会你领他来给我瞧瞧?"
谢安笑道:"你若是能相个明白就太好了,倒是解了我的心头之惑。"
帛大师叹了口气,摇头道:"连你都不明白我就更加不明白了。你的'天眼'是凭借难得的天赋,我虽然能替你开'天眼',但自己并没有那个天赋,相人之术又怎能比得上你?只是听你刚才那么一说,觉得此人很是不可思议,所以生了想见一见他的念头。"
谢安低头品茶,笑道:"改日我一定领他来。"
"我昨日替你卜了一卦。"帛大师忽然道。
谢安道:"哦,如何?"
"有位扰你心神的故人快到了。"帛大师柔声道。
谢安放下茶盏,笑而不答。
帛大师不解道:"看样子你似乎没有被他所扰?"
谢安似笑非笑道:"我已有了应对的办法。"
帛大师放心地笑了笑,道:"什么办法?"
谢安道:"念由心生,亦由心灭,能惑乱人心才有机会。"
帛大师双掌合什,口中念道:"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你这办法听起来不错。"
谢安微微一笑,道:"若非上天送来了一位嘉宾,我又怎能想到办法?"
帛大师叹了口气,道:"人都说天意不可违,却又有几人能参透天意。"说完起身取来棋具,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已经来了,借此机会让我赢你一盘,如何?"
"好。"谢安应道。
帛大师一边摆放棋盘,一边淡淡道:"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也许我陪你下不了多少盘棋了。"
谢安轩眉而笑道:"棋如人生,渐磨渐旧;人生如棋,常走常新。寿命不过百年,下的盘数纵多总是数得过来,又何必在乎这些。只需以平常心下好眼前这盘棋便好。"
棋局在沉默中开始。
两人面庞上平静恬淡,不动声色;一张棋盘间上下四方,唯求驰骋。
京城里最富盛名的青楼叫"采桑苑"。
谢玄显是经常出入这种场所,进了大门便寻来老鸨说明意图。之后对周遭所有人往来应酬对答如流,行为举止游刃有余。而容楼则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只惊讶于今日见到的美貌女子比以往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一楼的过道里很多□都被客人灌了不少酒,放浪形骸,个个衣裳半解,春光融泄。一时使人眼花缭乱,心头发痒。而谢玄则视若无睹,只面带微笑拉着容楼直奔老鸨交待的二楼厢房。
快出过道时,一个红衫女子半醉半醒,媚眼如丝地佯作摔倒,一边跌撞至谢玄和容楼身上,一边娇喘连连道:"二位恩客一起来嘛……双龙入洞是奴家的强项……"就要强拉二人到她的房间。
谢玄撇了撇嘴,笑道:"姑娘是通晓音律,还是擅长诗文?若有一样我便随你去了。"
红衫女子听言似乎酒便醒了大半,不屑道:"以为捡到两个美男,原来只是寻消遣的,浪费!"说完转身理也不理他二人,三步一摇地离开了。
容楼问道:"怎么?"
谢玄低声笑着解释道:"一楼大都是做皮肉生意的,要想浅吟低唱,拓展情志还得更上一层楼。"
容楼这才弄明白,点了点头。
二人终于坐在了"采桑苑"二楼的一间精致华美的厢房内。厢房的设计和茶室类似,只是比之要华美上数十倍,房门上挂着块小竹牌,牌上刻有"小雅茶室"四字,字迹古雅娟秀。
谢玄道:"老鸨刚才推荐了两个新来的青倌,据说多才多艺值得一见。"
容楼皱眉道:"来这儿真的有意思吗?"他以前从未混过风月场所,是以很不习惯。
谢玄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有没有意思也要等人来了才知道,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
不多时,两名女子,一名手捧一套茶具,另一名托着一钵泉水推门走了进来。捧茶具的身着红裙,云髻雾鬟,细长凤眼如含春水,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托泉水的穿着绿衫,微卷的浅棕色头发披散身后,个头高大,丰胸细腰且呼之欲出,不象汉人。细看之下,两人脸上都罩着层面纱,只露出眼睛部分。
谢玄起身笑道:"二位姑娘何不撩去面纱,也好让我们一睹芳容。"
那身材娇小的女子银铃一笑,道:"公子是来喝茶的,看不看脸有什么打紧。"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动听,谢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一时记不起了。
个头高大的没有说话,只是一双如海洋般蓝绿交织的眸子慢慢从谢玄身上扫到容楼身上。
容楼道:"不知两位姑娘如何称呼?"
身材娇小的女子道:"小女子名唤小七,她叫阿贺。不知两位公子如何称呼?"
谢玄道:"我姓谢,他叫小楼。"
小七俯在阿贺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阿贺便移步室内墙角的小火炉边很快地烧燃起了炭火,之后再倾注泉水于火炉上的水壶内烧煮。小七则缓步上前,将茶具轻轻放在距离火炉不远处的一张紫檀木质地的矮脚几上,随后又反身折回陪着谢玄、容楼二人闲谈。话题不外是四壁悬挂着的字画,以及那些样子古朴,以粗竹制成的箱柜。
没多久水便初沸了,阿贺向小七举手示意。后者站起身,作一个'请'的手势,将谢玄二人领至矮脚几边。几旁另有四个缎面软垫。三人走过去,各自在垫上落坐。这时候,他们发现靠近木几这边有一道窗户开得很低,显是为了让客人席地而坐时仍可以眺望外面的街景。这茶室的设计可谓细致贴心。
谢玄打量了一下那套茶具,笑道:"这套茶具的壶和盏好特别,乍看是瓷,实则为玉,绝非凡品。"
小七饶有兴趣地瞧向谢玄,一双凤眼流转,似欲勾魂夺魂,道:"谢公子真是好见识。"
谢玄没有看她,指着茶具转向容楼道:"小楼你看,这两样东西可难得了。虽然都是玉制的,但并非一套。非但不是一套,而且所属的年代都完全不同。不知道你更偏爱哪一样?"
容楼取了茶壶于手中仔细观看,只见这小茶壶,造形凝重笨拙,色泽碧绿。细加观察,只觉汁水莹泽,苍翠欲滴。壶身有凹槽形纹饰,只是若隐若现,眼视不甚清晰,手摸感觉明显。虽然只是一只小茶壶,却通体散发着深沉豪放的大家气度。
容楼放下茶壶,再看那四只小小的茶盏。它们比一般的茶盏小了很多,仅如铜板大小,色如鸡冠,上面密布着明暗、粗细各异的线条。明的多,暗的少;细的多,粗的少,刀工锋利挺拔,刻痕较深,转角尖锐。虽然物件小巧但不觉可爱,反而隐隐透出一股舍身忘死,但为君故的凌厉。
容楼想了想道:"一红一绿都挺好看,各有各的味道,偏爱倒是谈不上。"
谢玄笑道:"红的是翡,绿的为翠。盏的红'鲜、透、光、润',壶的翠'正、阳、浓、和',先不谈别的,只说这玉料都是一等一的珍品。"
小七微微一震,目露惊讶之色,缓缓道:"谢公子倒是见识广博,可知道它们的来历?"
谢玄道:"以刀工和雕琢痕迹来看,那只茶壶只可能是几千年前传说中'九女山'里的宝贝了。"
容楼从未听说过,问道:"九女山在什么地方?"
谢玄解释道:"九女山在北方很远的金英河畔,传说远古时,有九个仙女触犯了天条,西王母因此大怒,于是那九个仙女都惊慌失措,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洒到下界的山上,因而出现了九座红色山峰,这便是'九女山'。"
小七赞道:"谢公子博文强记,真是了不起。说实话,这只壶的来历我也不清楚,今日全凭公子长了见识。公子如此精通玉器,真正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话峰一转,又叹了口气道:"不过我既不知道壶的来历,自然也不能辨别公子刚才所言的真伪,实在遗憾。"小七的话虽然表示了疑问,但又大大地奉承了谢玄一番,只会使他感到舒服而不致误会。因此,谢玄含笑不语。
小七继续道:"不如公子把茶盏的来历也一并说出吧。"
谢玄随口而答,道:"那四只茶盏则是春秋时期的佳品。"
小七凤睛一亮,点头称是。
阿贺见炉上水壶口已冒出白色的水气,便道:"水已沸开了。"
小七从一个锡罐倒出一些茶叶,放在那只小茶壶内,说道:"这些茶叶得之不易,我珍藏许久都不舍得饮用。"
谢玄家世显赫,天下珍品无有未曾见过的,这时一瞧那些茶叶,心中已有了谱,但想还须品过才敢断言。
阿贺提了开水壶,倒水入茶壶内,放回壶盖,又从盖顶淋了一次开水,这才把开水放回炉上。之后她先把茶盏内白开水一一倒尽,然后从茶壶中斟出佳茗,不多不少,恰好是四小杯。
四人一齐取了,但觉十分烫手。却见容楼一仰头便把那么一盏滚烫无比的热茶完全倒入口中,其他三人接着也都一口啜干。
这饮茶的动作其实大有讲究,凡是擅长茶道之士定必是一口啜干,由于已经习惯了,所以茶水虽烫却不致伤了口舌。但没有训练之人可就无法这样喝了,除非是内功深厚之士,又当另作别论。
容楼闭起眼睛,使人猜不出他是不是烫得难受才闭眼的。幸而他不久就睁开眼,舔唇作声,连连赞道:"真是好香。"
小七瞟了容楼一眼,道:"原来这位公子也深谙此道。"
容楼不解道:"什么?"
小七道:"从你的动作一望便知,大凡能品出这等名茶之人定是要一口呷尽的。"
容楼愣了愣道:"姑娘误会了,我是无论酒、茶都习惯了一口喝干。"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贺偷笑了一声,瞧向容楼,柔声道:"瞧公子这种豪爽的喝法,应该是从北方过来的吧?"
容楼笑着点了点头。
阿贺的家乡也在北方,这会儿瞧容楼的目光立时变得温柔了许多。
小七知道自己会错意了,感觉有些尴尬。
谢玄连忙道:"这茶必是莫干山上的珍品芽茶,只限于清明前后采摘,号称雀舌鹰爪。小七姑娘,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说错?"
小七感激又欣赏地看了他一眼,道:"不错,这都是极嫩的茶芽,产自莫干山。这等名器佳茗若不遇知音,何等遗憾!"
容楼听言,知道自己对这些毫无所知,只得苦笑了一下。
小七又道:"烹这一趟茶不但泉水得十分讲究,连这火炉摆设之处离茶壶有多少步都有一定的法度。若是过近,则开水的热度太高。若是太远,则开水冲到茶壶之时又嫌热度稍差,如此,色香味都会逊色很多。"
谢玄不禁钦佩道:"姑娘对此道已达炉火纯青的境地,在下自知远远不及。"
小七连忙歉然道:"我不免有些近乎卖弄,还请二位公子不要见怪才好。"又站起身,向谢玄盈盈一拜,道:"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就是因为罕有伯乐这种识马之人,所以千里马虽是极堪珍爱却也只好和凡马一同埋没了。人与物亦莫不如此。今日能遇见公子,小七三生有幸。"
谢玄点头回礼。
那一小壶茶虽然珍贵,却只冲了三浇水便被阿贺倒掉了。
茶已喝完,谢玄起身拉着容楼准备离开。
小七却不着痕迹地挡在门口,笑道:"素闻谢府经常摆设琴局,小女子不才也懂些音律。"
谢玄听出她话外有音,道:"你也想参加?"
小七点了点头。
谢玄笑道:"就冲这珍品芽茶我也该满足姑娘的要求。下月府中就有琴局,如果那时我人还在京城,一定派人把请谏送至姑娘手中。"之后两人便告辞离去了。
待二人走远,阿贺行至小七身边,道:"是他,没错吧?"
小七依旧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外,似是有些痴了,道:"没错,我们见过。"
阿贺疑道:"你不怕他认出你会有所防备?"
小七伸手揭下面纱,微微一笑道:"我只怕他忘了我。"转而回过神来,又宽慰阿贺道:"你放心,下次见他之前我会记得易容的。"
她正是当日山道上与谢玄偶然相遇的温殊身边的那个女子。
阿贺也取下面纱,皱眉道:"大师兄被他一剑贯穿,二师兄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小七目中寒光闪动,道:"那是他们技不如人,怪不得旁人。"
阿贺道:"据说他的剑好生了得,在上九品中位列第一,恐怕除了门主外没人能胜得了他。"
小七自信满满地笑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硬碰硬这一种方法。只要琴在他手里,我就有机会弄回来。"
阿贺点头道:"失魂琴应该就在谢府,探子说谢玄一路从扬州赶过来身上是背着琴的。"转而又有些犹豫道:"我们瞒着门主自做主张会不会不太好?"
小七道:"大哥近来忙着和琅琊王打交道,无暇顾及此事。而他那个远在北方的师兄又催要得紧。我瞧他近来笑得更少了,想是心里烦闷。若我们能替他完成此事,也算是报答了他的再造大恩。"
"可是……"阿贺脸上显出些许担忧。
"怎么?你又不愿意了?!"小七一脸严肃道:"你和我都是孤儿,从前流浪街头,若是没有大哥哪能有现在的我们?"
"我和你不同,不是孤儿,只是小时候逃难和爹走散了,我有姓氏的……"阿贺小声嘀咕道。
小七瞳孔收缩了一下,淡漠道:"啊,我忘了。不错,你和我不同,你有自己的姓氏,宇文贺嘛。"接着目光如电地看向阿贺,狠狠道:"可我遇见你时,你和一条野狗没什么区别。谁会关心一条野狗有没有姓氏?"
宇文贺把头低了下去,道:"我知道错了,不该提你的忌讳。不过我是无意的。"
"你可还记得我的那顿拳头?"小七象是没有听见她的道歉,看也不看她,道:"我和大哥遇见你,大哥把你领回家,可我狠狠打了你,是因为什么?"
宇文贺默然不语。
小七面色狰狞,哈哈笑道:"是因为你太没出息,居然和野狗争食!"
宇文贺抬起头来,双拳紧握,怒目而视地吼道:"你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也没有瞧见伙伴被饿死的模样,我只是不想饿死!你根本就没资格打我!"
小七立刻敛了笑容,同样吼道:"谁说我没有姓氏?!告诉你,大哥给了我姓氏,我姓温!温小七!"
二人怒目圆睁,瞪视良久,却又同时舒了口气咯咯笑了起来。
"我们相识有十年了吧?"温小七笑道。
"十二年了。"宇文贺也笑道,"所以,你该信我。无论如何这件事我都会助你,我只是担心你会有事。你真有把握拿到那琴?"
温小七淡眉舒展,道:"就算拿不到,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已经变得很有趣了吗?"
宇文贺眼珠转了转,道:"哦,我明白了,你是说那两个男人?"
温小七狡猾一笑,道:"我说的只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只怕是你自己看上的吧。"
"你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宇文贺大笑着攀上温小七的肩头。
温小七一把抓过她的手咬了一口。宇文贺吃痛叫了一声:"干嘛?"
温小七笑道:"看你春心荡漾,帮你清醒一下。"之后二人笑闹成一团。
出了"采桑苑"后,谢玄道:"劣酒才能衬好茶,而且越劣越好。走,我带你找搀了水的劣酒去。"
容楼笑道:"再劣的酒我都不在乎,但是你能喝吗?"
谢玄道:"不能喝也要灌下去。那么妙的茶香,不重温一番太可惜了。"又神秘兮兮道:"小楼,你知道吗?劣酒一旦落进肠胃,先前的茶香就又被调回来了。"
容楼一脸不信,道:"茶早就喝下去了,味道怎么可能又转回嘴里。"
谢玄拍着胸脯道:"你信我,是真的!"说完拉着容楼便向一处偏僻小巷而去。
经过小巷口一处卖香囊的小摊时,谢玄停下了脚步。
小摊上挂着许多香囊,有丝线织成的,有碎布缠成的,有点翠镶嵌成的,还有锦锻绣成的等等,琳琅满目,种类繁多。而且香囊的形状有圆有方,有葫芦有倭角,有石榴有腰圆,个个精致可爱。
谢玄小心拿起一个,一阵香气便扑鼻而来。
容楼问道:"什么东西?好香。"
谢玄道:"这是香囊,里面装了香料,所以能散出香味。"他有些不舍地抚了抚香囊顶端的丝绦、下端的流苏,举手想挂在自己脖子上,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容楼心想,'看来他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儿。'便微笑道:"喜欢就买一个吧。"
谢玄目中流露出想要的欲望,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买。"
容楼伸手拾起刚才谢玄放下的那个香囊,又递回给谢玄,道:"你不能买?那算我买一个送你。"
谢玄接过,道:"谢谢你。"但他只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便又放了回去,道:"还是不要了。"
容楼不解道:"为什么?"
谢玄笑得有些无奈,回忆道:"我年少时喜欢用紫罗香囊,既精致,又添香,收藏了不少,结果被叔叔发现,一把火全烧了,还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教训我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应留恋这些小女儿态的东西。"
容楼听言,把鼻子凑到谢玄衣袍领口处嗅了嗅,道:"紫罗香囊?不知是什么味道,可惜现在闻不到了。"
谢玄叹了口气,道:"我戒了。走,喝酒去!"
小巷里的这处酒档十分简陋,连个名字都没有,只高悬了一张酒旗。房子老旧,空间又狭小,所以向外多搭了间凉棚,又丢了三张破桌,几把烂椅供人使用。只是这凉棚占据了小巷的大部分通道,影响了零星来往的路人,所以坐在里面吃喝总免不了要被丢上几个白眼,是以大部分食客们能站在房里便不坐在外面。
酒档里的座位一个不剩,还有不少人或站、或靠地拎着烫好的小壶喝酒,显然已经人满为患。
容楼看到这种场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熟悉感。想当年在神机营时他和展燕然也总是偷跑进这类地方喝酒。他暗自笑了笑。
他们走进酒档时,屋里没有醉倒的汉子们都用好奇的目光向他们行了一眼注目礼。
容楼侧过身,在谢玄耳边小声道:"你这么穿太过招摇。"
的确,这酒档的客人们都是些穿着简陋,以短打为主的三教九流,很少有象他二人一样宽袍长袖的。容楼倒也罢了,必竟一身素袍不算太惹眼,而谢玄却身着上好锦锻的暗花青袍,胸饰珠光宝气的挂剑,怎能不引人注目?
不过酒档里的人只撇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喝自己的去了。大家来这儿只为了喝酒,并不是来看稀奇的。
谢玄抚了抚胸前的挂剑,悠悠道:"今日就是冲着这儿出了名的酒来的!"
他身边一个醉汉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这儿的酒的确出名,不过……是'烂'的出名。"说完哈哈大笑,又往嘴里灌了几口酒。
这些苦哈哈的汉子们心底里谁不知道这酒档的菜贱酒淡,大家来此不过是图个便宜,混个半醉而已。
谢玄也不介意,笑道:"大哥,能'烂'得出名也是种本事。"
柜台后的马脸女掌柜听言本想恶狠狠地瞪谢玄几眼,但一瞧见说话人那张笑得春意盎然的俊脸,便转而抛去了无数媚眼。
谢玄看了看凉棚,道:"外面还有几个位子。"
两人走进凉棚坐定后,他笑道:"你说说看,'采桑苑'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
容楼想了想,道:"就算有点意思吧。"
谢玄失望道:"就只有那么'点'?"
容楼笑道:"至少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喝茶都可以变成一门学问。"
谢玄哈哈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算没白去一趟。"又取了一根竹筷敲着桌上的空碗嚷嚷着要伙计上酒菜。
伙计一脸债主的表情把几个酒瓶、两个菜碗重重丢在破桌上,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谢玄叹道:"瞧他这态度比'采桑苑'的两位姑娘差了不只一条江,看来态度也是要花银子买的。"
容楼苦笑了一下,心想谢玄定然极少到这么粗陋的地方来,于是道:"这店简陋,看样子只有一个伙计,他每天要应付许多食客,累死累活的哪能有好脸色?"?
谢玄道:"有理。"又道:"酒如何?"
容楼已经一连喝下好几碗酒,笑道:"不但难喝,而且渗了大半的水。"
谢玄点了点头,只是笑。
容楼见他一脸坏笑,道:"你怎么不吃不喝?不是说劣酒衬好茶吗?"
谢玄悠悠道:"那现在你觉得茶味升到嘴里没有?"
容楼感觉了一下,不解道:"还没有,满嘴只有酒味。不过估计渗水太多,酒都快淡出鸟来了。"
谢玄佯作叹了口气,道:"果然他只是想骗我喝劣洒。"
"什么?"容楼一脸受骗上当的模样道。他没有喝劣酒的嗜好,可因为谢玄这会儿都喝下去好几碗了。
谢玄做了个鬼脸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容楼一脸愤愤然,道:"别人骗你,你就骗我?"
"我没打算骗你,正好有个机会,就想用你试验一下。"谢玄一脸无辜道:"反正你是'再劣的酒也不在乎',对吧?"
容楼心里只恨刚才自己乱说话。
"什么人连你也敢骗?"他问道。
"王凝之。"谢玄撇了撇嘴道:"虽然我不看重他,不过就快变成我姐夫了。"
容楼道:"你还有个姐姐?"
"我父母早亡,兄弟姐妹却不少。"谢玄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有一人琴技胜我百倍吗?"
容楼道:"记得。"
谢玄笑得很温暖,道:"就是我的姐姐谢道韫。"
二人正说着,邻桌大大咧咧坐下两个道士打扮的男人。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想是赶了不少路。刚一坐下,其中一个膀大腰圆之人就抱怨道:"运气背啊!在总坛呆着多好,非急调我们去扬州。"
另一个白面微须之人笑了笑道:"何必这么大怨气,孙教主也是不得已。"
听到这里,谢玄和容楼都意识到这两人八成是"五斗米教"的人,于是凝神细听。
膀大腰圆之人道:"怪只怪左护法擅作主张去趟'真言门'的混水。要不是他瞒着教主和'真言门'抢东西,扬州分坛怎会这么快凋零?又哪里需要兄弟们一拔拔地跑去增援?"
"你小声点。"白面微须之人瞪了他一眼,转头又瞧了瞧邻桌的容楼和谢玄,见他们一个专心喝酒吃菜,另一个只顾着给对面的添酒挟菜,似乎并未在意他们,于是压低声音道:"抢东西倒没什么,不过没抢倒,反折了我们许多教众就实在不该了。教主说那东西和尚可能十分看重,但我们道家却未必将它放在眼里。"
他"哼哼"冷笑两声,又道:"所幸青松道长和左护法都死了,若是侥幸没死,我看教主也轻饶不了他们。"
接下来这两人叫了吃的、喝的便急急吃喝了起来。
谢玄向容楼递了个眼色,丢下些银钱便一起离开了。
路上,容楼道:"看来'五斗米'教不会再动心思抢你的琴了。"
谢玄思索道:"他们说和尚十分看重此物,我第一次遇上'失魂琴'时也是一群番僧在追杀那个老者。不知道'失魂琴'到底什么来路?"
容楼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卜问寺里的主持见善说起过的上古五大神器,隐隐觉得可能有些关联,想告诉谢玄却又觉有捕风捉影之嫌,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谢玄表情凝重,道:"看来'真言门'不会轻易罢手,以后我要多加防范才是。"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月色撩人,竹影婆娑。
温殊立于琅琊王府邸的竹园之中,清冷的月光安静地撒在他身上,却不能令他的心静下来。
他在想那天王导王宰辅府上的那场'佛、道之辩'……也在想那个隐身竹帘后的女子。
半月前,琅琊王司马道子接到当朝宰辅王导的请贴,邀他去府里'清谈',并指出这场清谈的主旨是'论佛谈道',要论辩出佛、道哪个更幽深、更微妙、更玄远。司马道子知道温殊精通佛理,才思敏捷,所以把他也带上了。
这场设在王府中的'佛、道之辩'参加之人众多,论辩的也极精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道见解,其中尤以王导之孙王献之和温殊为最。不过席间说话最多的却是王导的另外一个孙子王凝之。
王凝之信奉"天师道",虔奉道祖,所以极力为道教而辩,强以《周易》、《老子》、《庄子》这"三玄"为依据,认为道教应该凌架于佛法之上。温殊本来不屑与他论辩,但想到趁机可以在司马道子面前表现一下,所以出言犀利、争锋相对,到后来直辩得王凝之哑口无言。
而就在大家以为这场论辩已有了结果时,一边的竹帘后传出一声女子的叹息。而后那女子温言软语,却字字珠矶反把温殊辩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最后那女子又淡淡道:"其实无论佛法、道理都自成一派,体系完备,各有各的精深、玄妙之处,落于实处更难分伯仲。我们在此也不过依它们而辩,练习口舌罢了,真正高下如何只能留给世人自己考量。小女子见识浅薄,还请温先生不要介意。"她语音平淡,却锋芒暗藏,那份挥洒自如、从容不迫的气度实在不让须眉,真正折煞旁人。
那一刻温殊便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之后波澜不惊,平淡如镜的心湖象被人撒下了颗小小的种子,慢慢地自行发芽开花,越来越壮大,一想到那竹帘后的女子便泛起无穷涟漪。他试着不去想,但越是刻意不想,反而想得越多。
从小到大他一心向佛,无论碰上多大的事都是从从容容,不管遇见怎样的人绝对平平淡淡,从不为人、事所扰,现在却被那个无缘得见一面的女子乱了心神,令他心生烦恼,十分不耐。后来他知道了那女子便是谢府的"谢道韫"。
"小七,有事吗?"温殊并未回头却感觉到有人来了。
温小七从他身后悄没声息地走来,道:"大哥,还在为'失魂琴'得而复失的事烦恼吗?你师兄那里是不是很难交待?"
她哪里知道温殊这会儿只是为个女子烦恼。
温殊回身淡然一笑,只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个师兄也懂的。"转念又道:"谢玄……有人说他是上九品第一高手,还有人干脆说他是南方第一高手。那日一见令人难忘,有机会我也想亲自会一会他。"
"大哥有什么计划没有?"温小七道:"死在谢玄手上的那个徐道明是'五斗米教'的左护法。若孙恩真的想插手此事,则我们夺琴不宜拖得太久,以免被他捷足先登。"
温殊只是又笑了笑。
温小七又急急道:"二师兄说徐道明会使'太乙神雷',虽然火候尚欠,但已经威力强大,可见创出这'太乙神雷'的孙恩要强他百倍,只怕很难对付。"
温殊摇了摇头,道:"你错了,'太乙神雷'这门功夫并非孙恩所创,而是'天师道'的神功,孙恩是从'天师道'偷学去了后再加以改进,纳为已用的。其实威力未必比得上真正的'太乙神雷',我倒并未将他放在心上。"
温小七"哦"了一声,又道:"我只是替大哥担心。"
温殊抚了抚她的头,道:"你果然长大了,已经知道为大哥分忧。其实,'失魂琴'只是小事。我真正关心的是扩大'真言门'的影响,使密宗佛教在南方发扬广大。"
温小七有些焦虑道:"等大哥你完成了志愿是不是就要出家为僧了?"
温殊面色淡定道:"你不想我这么做?"
温小七面露不舍,道:"我害怕那以后就见不到大哥了。"
温殊慨叹一声,道:"只要你心里有我,便可日日相见。"
温小七甜甜一笑,道:"真那样就好了。"
温殊道:"夜深了,回去睡吧。"言毕,携了她一起走出竹园。
如果说健康意味着详和深重,扬州意味着浮华艳丽,那么,长安就是如虹剑气,海纳百川。
长安城内的紫宫,无处不在尽显雍容华贵。但这一切在慕容冲眼里不过是囚禁他的牢笼。
苻坚坐在院中和慕容冲对饮着烈酒。他不喜欢烈酒,更不需要喝醉,需要喝醉的只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他陪慕容冲喝酒仅有两个理由,一是因为喜欢看慕容冲的醉态;二是因为这个容颜蛊惑王心的男人只有在大醉之后才能与之同床共寝,巫山□。
"人间日月短……酒里乾坤长……"慕容冲的笑脸绽开了,眼睛却睁不开。
苻坚道:"你醉了。"
慕容冲仰天大笑,道:"我会打醉拳,你看不看?"
苻坚微笑点头。
慕容冲红衣胜血,飘至院中空地,打起拳来。只见他拳风呼啸,劲气四溢,自有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但看在苻坚眼里却完全变了味道,与其说是打拳,不如说象跳舞,若翱若行,若竦若倾,罗衣从风,身姿飘零。苻坚看得有些痴了。
慕容冲的眼睛不知何时湿润了。他曾为容楼而舞,现在却再没机会了,只口中念道:
"
碧云天,黄叶地,轻解衣裳醉,
十年情,泪眼茫,谁解其滋味。
行路难,惟恐看,蓦然无处退,
梦微碎,何来醒,途留心叹累。
举杯愁,生死别,无人同相醉,
泪作酒,入愁肠,化作相思灰。
……
"
然后,慕容冲跌倒在地上。
他想试着爬起来,但也许是心伤得太狠,又或是酒醉得太凶,试了几次总没有成功。
苻坚上前扶起他,茫然道:"凤凰,你心里早有了相思之人?"
慕容冲却再没了反应,任由苻坚扶他进了寝宫。
……
天刚亮,慕容冲就醒了,只是苻坚走得更早。
苻坚总是这样,在他醉了之后来,在他醒了之前走。
慕容冲知道秦王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照顾他的感受,怕清醒相对时他会难堪,必竟他不但是个男人,更是之前燕国的大司马。苻坚待他不薄,也算锦衣玉食,有求必应。也许他认为以这种方式向慕容冲示好再自然不过,可是慕容冲完全不在乎,因为不管程度怎样,这根本就不该是他的生活。现在苻坚只当他沉默寡言,意志消沉,以酒度日,但他知道有朝一日定会离开这里。
梳洗妥当,他抬头瞧了眼镜中的自己,容颜依旧,却已物是人非,转念又想起了容楼。
阴阳相隔,生死两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和他本约定好"生死与共",只可惜现在一个'人'没了,一个'心'死了。
不过,心纵然死了,志向却还在!
他慕容冲又怎会甘心呆在秦王的紫宫中做一只折了翅膀的凤凰?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挥剑斩情丝,拔刀断从前!
慕容冲于案桌上铺开白卷,奋笔疾书:"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图。不能报国平天下,枉为男儿大丈夫!"
他写下这些是要让自己记住光复燕国、问鼎天下的志向。稍后,他又将白卷慢慢折起,目光一凛,举掌拍下。只见掌风到处飞灰烟灭,哪里还能看出字样。
这样的文字如果让苻坚的人瞧见了,只怕会多生事端,所以他不能留。
'人道情关难过,为容楼心已经伤透了,以后再不为任何人伤心。'慕容冲暗暗下定决心,'要忘记曾经有容楼这么个人,只专心复国大计。'
只是,他能做得到吗?
秦国把誓死守城,参加邺城保卫战的燕国兵将全部留在了邺城,另派秦国将领统帅他们。而之前慕容评被打散的三十万大军则被重新编制入了秦军,跟随秦王部队一起返回长安。还在邺城时,慕容冲暗地里做了一些安排,将庄千棠及其亲卫部曲一千余人佯装成慕容评被打散的燕军,于是他们也被编入秦军到了长安。当然这对庄千棠而言实在是不幸中的幸事--他终于又有机会和司马尘重聚了。
忽然,有人来报,说宾都侯慕容垂求见。
慕容冲心想,这么看来苻坚待慕容垂颇厚,居然连后宫和自己的事都不避讳他。正好他也想一探慕容垂的虚实,于是笑道:"有请。"
看见慕容冲的第一眼,慕容垂就吃了一惊--那样的眼神不是他想象中落魄失魂的凤凰。
虽然苻坚顾及颜面,行事小心,目前秦国中知道前燕国大司马被纳入紫宫的人并不多,但慕容垂还是已经知道有一阵子了,只是直到今日他才下定决心来见慕容冲一面。他也曾想向秦王进谏,劝他放弃这个荒唐的行为,但连臣相王猛都劝不了苻坚,还有什么人可以?
他本以为此时的慕容冲必定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说不定羞于见他,这样的耻辱绝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燕国七皇子可以想象得到的。
但只一眼,他知道自己错了。
凤凰就算折了翅膀还是凤凰。
那样意志坚定的眼神绝不是颓废失心之人该有的,于是慕容垂事先准备好用来宽慰慕容冲的话便全不需要了,他笑了笑,道:"凤凰。"
"垂叔。"慕容冲也笑了笑。
"你……可好?"见了他的笑,慕容垂心中反有些不忍。
"我,还不错。"慕容冲淡淡道。
他伸手请慕容垂坐下,又道:"倒是垂叔在秦国官拜冠军将军,位列宾都侯,正值风生水起,官运亨通的时候。以后还要劳你多多关照。"瞧见慕容垂的脸色微沉,又道:"在秦国垂叔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终于可以抛弃过往,建功立业了。"
慕容垂本想回敬说'那也是拜你们所赐',但他二人必竟是血亲,又顾及慕容冲现在的悲凉境地,这句话在嘴边打了个滚,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道:"寄于秦国之下,谈何用武之地,建功立业?不过是促成了别人的好事。"目光一转,又道:"从古至今,想建功立业都只有靠自己。无论什么时候,我慕容垂都是慕容家的人,都是燕国的人!"
慕容冲感觉他心志远大,难以预料,略震了震,点头道:"这么说原也没错。"
慕容垂问道:"听说容楼……战死沙场,难道是真的?"
慕容冲一阵神伤,旋即释然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慕容垂慨叹道:"这孩子……唉,是我把他挑出来,再看着他终成大器……可是……"转瞬又道:"你现在有何打算?"
慕容冲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可怜,所以才来看我,不过我不需要。"
慕容垂向他微施一礼,道:"我来不是为了可怜你,是谢谢你要了慕容评的人头。"
慕容冲目光中闪过一丝狠毒,道:"他该死!"转而又道:"当年在燕国我没有设计害你,也算没有负你,今日在秦国我希望你也不要有负于我。"
慕容垂先是淡淡一笑,而后又正色道:"只凭你杀了慕容评这一件事,以往种种我便不会计较,今日更不会有负于你。"他面色一凛又道:"不过,秦王待我不薄,害他的事我也绝不能做!"
慕容冲笑了笑,道:"你误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我之间的谈话不要被秦王知晓而已。"
慕容垂点头道:"这个当然。"又道:"不过,我原本是有些担心你的,怕你承受不住……"
慕容冲长身而起,转身背对慕容垂,道:"楚王韩信甘受□之辱,终成大气;越王勾践为夫差尝粪卜疾,终得复国。他们都承受得住,我为什么不行?"
慕容垂怔怔地瞧着慕容冲的背影,诧然道:"你,我没想到你能有这样的胸襟!"而后拍案而起,大赞了个"好!"字,道:"你能这样想,我不担心了,告辞!"
慕容冲淡然一笑,他何尝不是入了秦王的后宫后,才发觉自己居然有这样的胸襟的。
环境变恶劣,人就要变强,如果你不变强就会被遗忘,被淘汰。
慕容冲举手施礼道:"恭送!"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二月二日,宜待客,忌出行,大煞西方。
今天是谢安选定的待客日子,据说这位客人很重要。谢府上下一片忙乱,都在全力准备这场酒宴。早上在宴客厅中,谢安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株开得正艳的盆栽桃花,让人小心安放在了厅角,并嘱咐容楼舞剑结束时要以剑挑落一朵送至主座的客人面前。容楼不明所以,但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于是点头应下。
午饭过后,容楼坐在客房里颇为悠闲,因为就快有人来给他描眉画眼了。他身边还站着个幸灾乐祸的谢玄。
"你站在这儿等什么,难道没事做?"容楼皱眉问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可以留着以后做。"谢玄笑道。显然他认为看容楼'化妆'更为紧要。
容楼随口问道:"酒宴看样子很隆重,你可知道谢尚书请的是什么人?"
谢玄道:"就是我朝宣武公桓温,他曾经举兵伐燕,你应该听说过。"
容楼立时怔在当场。
虽然他与温桓对阵之时身穿战袍,脸罩面甲,今日则男扮女装舞剑待客,应该不至于被温桓认出,但思前想后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你怎么了?"谢玄见他表情异样,以为他和一般人一样怕了桓温,于是宽慰他道:"我知道桓温的名气很大,不过他又不会把你怎样。"
容楼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没什么。"又问道:"酒宴你也参加?"
谢玄道:"当然参加,叔叔要我随宴侍饮。"
容楼一挥手,无奈道:"看来今日我若出丑你是瞧定了。"
缓慢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谢玄窜到门边,一边开门一边道:"想是替你化妆的人来了。"
门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绿衫女子手提装有口脂、妆粉、石黛等化妆物件的黑漆小木箱走了进来,看身形和眼睛有些熟悉。
"二位公子,又见面了。"绿衫女子掩口笑道。
谢玄了然道:"阿贺姑娘,"而后笑道:"美人真不该以面纱遮了样貌,现在这样才好。"
阿贺道:"谢公子说的是。"
谢玄问道:"采桑院专门负责上妆的孙婆婆怎么没来?"
宇文贺眼珠转了转,叹了口气,道:"孙婆婆吃坏了肚子,今早已经拉得快虚脱了,苑里乱成一团,所以只能临时派我来代替她。"然后她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不解道:"是哪位小姐要上妆,怎么不见人?"
"小姐?……"谢玄差点笑背过气去,只手点容楼,一时说不出话来。宇文贺则一脸迷惑不解。
容楼此刻倒是蛮不在乎,道:"要上妆的人是我。"他手指着卧榻上铺展开的彩裙、饰物等,道:"谢府宴客,我要男扮女装舞剑待客。"
宇文贺先是愣了愣,而后心想:这男人挺有意思,这么荒唐的事情他居然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她哪里知道容楼未应下之前也觉得尴尬,但答应之后反倒不以为意起来。他并非刻意做作,只是性格使然--一旦决定了要做一件事,无论多荒唐,都会觉得没有负担,从容不迫。
宇文贺转瞬开心笑道:"原来如此,都怪孙婆婆没有交待清楚。能替公子装扮我求之不得。"
容楼也回了她一个笑脸。
谢玄终于笑完了,直起腰,道:"最后一道'画眉'让我来吧,等了许久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宇文贺笑道:"公子说笑了,男人怎么能懂画眉?"
谢玄摆摆手,道:"那是姑娘孤陋寡闻了。汉朝时张敞为他的妻子画眉,不但技艺娴熟,眉毛画得漂亮,还被当时的皇上称赞,传为一段佳话。"
宇文贺指了指容楼,讶然道:"可这位公子并非人妻,他是个大男人。"
谢玄义正言辞道:"小楼是我难得的知音。张敞可以为妻子画眉,我谢玄就不能为知音画眉吗?"
未等宇文贺回答,容楼轩眉而笑道:"当然不能!这是我的脸,又不是墙,岂能由着你乱涂乱画?你喜欢骗人做实验,我不信你。"
谢玄嘻笑道:"只骗你喝了次劣酒,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容楼回应道:"不过拒绝你画一次眉毛,不必这么执着吧?"
谢玄施了一礼道:"算我求你,就给我画一次,一次足亦。"
容楼也拱手道:"拜托你不要消遣我。"
宇文贺一边仔细把化妆用的小瓷瓶、小木盒一样样全从箱中取出,在案桌上摆放妥当,一边笑道:"等我化好了你们再拌嘴。这位小楼公子想怎么化?"
容楼道:"我哪懂这些,全凭姑娘作主。"
谢玄却手负身后,一边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一边悠悠道:"'桃花妆'娇俏,'酒晕妆'妩媚,'飞霞妆'清丽,哪种好呢?"
宇文贺呵呵笑道:"今日算是遇到行家了,原来谢公子对女子的妆容也颇有研究,难得。"
谢玄只"嗯"了一声,道:"过奖。不如我们'同舟共济',一起来琢磨琢磨小楼的妆该怎么化,可好?"仿佛他这会儿的心思都放在容楼适合哪种妆容上了。
宇文贺一脸兴奋道:"如此甚好。"
容楼对谢玄道:"你想琢磨就该在自己脸上招呼。"转头又冲宇文贺道:"姑娘不用理他,随便选一个,只要化上个便成。"
宇文贺却一本正经道:"化妆本是个精细活儿,不能随便。谢公子说的没错,我也正在想哪种妆容适合公子你。"
容楼被他们俩一唱一和弄得有些烦闷,道:"哪种都不适合。怎会有女妆适合一个大男人的?随便化了应付过去就成。"
谢玄憋住笑意,故作正色,摇头道:"凡事不做便罢,做便要做得最好。"思索片刻又道:"我觉得还是'飞霞妆'好。小楼眼中凌厉之气颇盛,眼角最好再以花钿处理一下。"
宇文贺连连点头,又补充道:"他皮肤不白,看起来要多费不少妆粉。"
谢玄以观赏的目光打量着容楼,"嗯"了一声,又道:"不过头发还算乌黑柔顺,打理一下应该不错。"
……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容楼评头论足,仿佛在这件事上遇到了百年难得的知己一般。
容楼听在耳中十分别扭,干脆不闻不问,只闭上双眼全当养神,一张脸随他们摆布反而清静了。
脸上、头上被那二人一阵倒腾后,感觉没了动静,容楼这才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一男一女全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以为吓到他们了,忙道:"不象女人?不象就洗了重化,反正离开宴还早。"
谢玄缓缓道:"芙蓉如面柳如眉……"
容楼不解道:"这时候提你的剑做什么?"
谢玄摇头道:"不是我的剑,是你的脸。"
宇文贺口中"啧啧"道:"公子,你若是不开口,我就真当你是女人了。不但是女人,还是位绝代佳人。"
容楼不信道:"真有这么夸张?"
宇文贺在箱中一阵翻找,打算拿面镜子给容楼看,容楼却已经伸手从怀中掏出了"水月镜"。
"这镜子看上去是个好东西。"谢玄笑道:"瞧不出你还有随身带镜子的好习惯?"
容楼没有理他,只举起水月镜置于眼前。
然后,他愣住了。
镜中的确是一位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女子--水眼山眉,云鬓乌黑。"怎么一点都不象我了……"容楼放下镜子,缓缓站起身。其实如果仔细端详的话,还是可以从女子的妆容中看出容楼的五官轮廓。
谢玄见状,悠悠轻叹道:"唉,坐着看是位佳人,站起来就高大了些,笨拙了点。"
容楼以为刚才看花了眼,于是屏气凝神,又举起水月镜仔细瞧了起来。
结果和刚才一样。
转瞬,他摇头晃脑,哈哈大笑道:"原来仔细看还是有点象的,实在没想到我也能变成这样……"
谢玄见他如此豁达,略有失望,看来自己的一颗想嘲笑他的窘迫难堪之心是没地儿着落了。
……
宇文贺走出谢府时,长舒了一口气。她已经摸清了谢玄书房的位置,也隔窗看到了放在里面的'失魂琴'。那一刻,她几乎想闯进去把琴就这么带走。但理智告诉她白天人多眼杂,一旦出错不但琴拿不到,人都走不了。于是她按原计划在谢府内随意找了间闲置的客房,将温小七交给她的黑色小盒放置在了房中不易被人发现的隐蔽处。
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用手拢了拢头发,心想:早上下在孙婆婆粥里的那几颗特治泄药总算没白费。
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上还沾着替容楼化妆时留下的胭脂痕迹,心中窃笑道:'那位小楼公子不但人有趣,长得也真是俊俏。'
其实用"俊俏"来形容容楼的相貌实为偏颇,但是,是宇文贺亲手把他从一个俊朗男儿化妆成了美貌女子,所以在她的主观臆想中免不了替容楼多添了几分阴柔之气。
八仙桌,官帽椅,桌朝大门,椅向中央。
孔府宴,女儿红,食不厌精,酒不限量。
谢府的这场酒宴可谓花足了心思,做够了功夫。宴客厅四周高高挑起的灯火把整个厅堂照得如同白昼般没有一处暗角,而那一片桔黄色的光晕又让人备感温暖。
但桓温的如约而至却给这里平添了一派肃杀的寒意。
桓温只带了两名随从,但身穿战甲,腰挎宝刀"元子",在习习拂面的寒风中威风凛凛地于谢府门外甩蹬下马,虎步而入。来参加酒宴的一些朝廷重臣以及一边各伺其职的谢府下人们纷纷跪拜两旁,甚至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更有甚者已经惊慌失色,汗流浃背。
谢安却神情自若,悠闲自在地迎了出来,微笑道:"桓公,之前还担心你疑我会留下你,所以不敢来。看来我是低估了桓公。"
桓温大笑道:"你的邀请到了,我怎敢不来?你留我,我不怕,只怕你留不住我。"
两人同时伸手请对方先行,后又相视一笑,并肩入得宴客厅。
"桓公之前为朝廷北伐,可谓劳苦功高,旧伤恢复得可好?"谢安道。
"呵呵,蒙你挂牵,人老了,伤不伤的倒不那么要紧了。"桓温道。
若是不知道状况的外人见此情景,还以为是多年的至交老友重逢了。
宾客坐定,谢安微笑举盏,示意开席。
随着屏风后乐师们敲击钟鼓的音乐悠扬响起,一群长颈细腰的舞女自后堂中飘摇而出,随乐翩翩起舞。
桓温无心欣赏舞乐,目光扫过一干宾客。被看的大多低下头去,噤若寒蝉。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位于次席的谢玄身上,心道:'谢安居然把侄子从重镇扬州调回来,应该是想向我示警。看来我的来意他已经有所察觉。'
谢玄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一相遇,谢玄便微笑点头,手持酒盏长身而起。他上前一步,行跪拜礼,道:"末将以前曾在桓公帐下效力,蒙公栽培。今日有缘再见,特敬桓公。"
谢玄少时曾被桓温召为掾吏。
"你虽年青,但有经国才略,善于治军,肯为国效力,也是我朝的福气。"桓温也举盏,道:"同饮。"
谢玄待桓温饮尽,才依礼饮尽,反身回座。
桓温转又看向一直没说话只含笑观赏舞乐的谢安,心中有些忐忑,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
此次桓温前来赴宴,儿子桓伟和身边的亲信都极不赞同。因为先帝驾崩,新帝初立,他们此时率兵不请而至,意图昭然若揭。对他们,朝中必然充满了敌意和警惕,只是忌惮桓温手中所握的兵马以及他如日中天的威望而不敢有所举动。他们考虑到若是桓温单枪匹马前去赴谢安的宴,所谓世事难料,如果突降不测就麻烦了。
别人的顾虑桓温都知道,但他心意已决,非去不可。他此次前来意在示威,要胁,若朝廷不答应加九锡之礼就不退兵。但即便如此,他并非揭杆而起,起兵叛乱,与谢安也仍为一殿之臣,所以,谢安设宴他不能不去。而且,谢安官拜吏部尚书,又是朝中声望最高的名士,探一探他对自己加九锡一事的态度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对桓温而言也十分重要。另外,就算日后荣登大宝,谢安这样的人也必然要纳为已用。所以桓温一定要去。
谢安忽道:"桓公久经沙场,看这种歌舞升平想必是提不起兴致。我近日倒是寻了一人擅长舞剑,不知桓公愿不愿意瞧瞧?"
桓温身后两名随从听言俱目光一凛,手握佩剑剑柄,警惕了起来。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对桓温俯耳低语了几句。桓温听罢,哈哈大笑道:"你们多虑了。谢尚书乃是真名士,又怎会给我摆下鸿门宴?"转而又向谢安致歉道:"我这两个副将没读过什么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谢尚书不要怪罪。"
谢安淡淡一笑,道:"不妨事。"
桓温又笑道:"就请那人上来舞一路剑法,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谢安拍手三下,女装扮相的容楼便低着头自后堂走了出来。
他抱拳环顾一周,一眼就瞧见了桓温,不由呆了呆。桓温比当年垂老了许多,不过看他身着铠甲,腰挎宝刀,仍是一副虎老雄心在的架势。
桓温一双紫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容楼的脸庞,好象再也瞧不见其他别的了。随后,他"呼"地自座位上站起身,口中轻轻"啊"了一声,紫色的眼眸中转瞬就蒙上了一层薄雾。看见那张脸,桓温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迸出胸膛。他想举步上前,靠近这人仔细瞧个清楚明白,但整个人又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无法动弹,只能一脸惊愕,半张着嘴,立在当场。
容楼见状心里十分紧张,暗道:难道他认出我了?又想:不会,两军对阵时我明明戴着凤凰面甲。想到这里,他身形猛转,衣袂猎响间长剑挥出。
容楼虽然不能动用内力,但运剑自如,身法矫捷。只见他剑走流畅,气势贯通,看似变化不多,却暗藏无穷契机。他身姿舞动如彩蝶翻飞,步法移走似行云流水,手中长剑精光射天地,飒沓如流星,一时技惊四座。
所有宾客都不懂谢安为何找了这么个奇特的女子来舞剑,她的剑舞起来急逼寒星流云,气贯万里长虹,实在不似一般剑舞艺人的招式。看她相貌惊艳,却个头高大;目光羞怯,却动作洒脱;剑法高超,但缺乏花俏柔美的观赏性。
谢玄也是第一次看容楼舞剑,不禁暗叹他的剑法大巧若拙,大勇若怯,很是难得。
利剑在手,剑风如歌。
只见容楼骤然剑指长空,本来急速旋转的身形也嘎然而止,映着背后不远处那株粉红娇艳的桃花,真正有'若将人面比桃花,面自桃红花自美'的感觉。只停顿了一秒,他便单手剑改双手握,越过头顶向身后一剑刺出,与此同时,翻身向后下腰,以膝着地,以身作桥,直直向身后那株桃花滑去。
稳稳挑落一朵桃花!
但见他腰间一拧,身形一转,瞬时已凌空而起,几丈的空间仿佛突然皱缩,只一步间,人已到了桓温面前。
剑,直指桓温!
剑上挑着一朵桃花。
一时间,全场阒寂无声。
从容楼出场,舞剑,到此刻站在桓温面前,桓温的一双紫眼一直眨都不眨地望着容楼的脸。他瞧容楼的表情十分怪异,似有几分疯狂,几分爱恋,几分怜惜,几分急喜,又似藏几分愧疚,几分不忍,几分凄凉。容楼本来对他就心有余悸,怕他认出自己,此刻见他表情暧昧,瞧他的目光就难免有些躲闪迷离了。但他的这一反应却令柦温顿时象魂魄全失一般,向前迈出一步,同时伸出了手。
容楼一惊之下,以为要来抓他,后退一步,却见桓温长叹一声,眼睛依然望着他,伸出的手却从剑尖上拾起了那朵桃花……
就在这时,谢安拍案而起,猛喝道:"诸侯有道,就会令将士守护四方以防外敌。桓公今日入朝,难道要兵临城下吗?!"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是喝醒桓温的最好时机!
他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在这一刻,桓温的心里已然全乱了,再没了走王途、逐霸业、加九锡、逼禅让,有的只是那个人……
桓温听言,身形大震,感觉头顶上象是炸了个响雷,又劈了道闪电,转眼看向谢安,如梦初醒,道:"我,我是不得已。"说话间,他感觉胸口血气翻涌,喉间腥味难耐,以前被容楼定国枪所伤之处似又牵动发作。他一个踉跄跌回座位上,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一口就要喷出的鲜血。身边两名随从忙上前一步,护住他。
"桓公,领兵回去吧。"谢安轻叹道,尽显一如既往的旷达风度和自若本色。
桓温被他镇住了,呆坐良久,才道:"我明白了……回营后便择日返程。"说完又似有不舍,皱眉凝神,转头瞧向不远处的容楼,面露不解之色。
这时,外面有家仆来报,说是桓伟派了一名将官入城来接他父亲回营。
原来,桓伟无法说服桓温不来赴宴,但桓温进城后他又心慌不安,担心掂念。于是,索性领了一路人马压至护城河前,又另派了一名将官进城打探情况,如果一切如常就接了桓温回去,如果城中有事便率兵冲进去。
谢安笑道:"请他进来。"
稍倾,外面埋头急匆匆走进来一名将官,到了跟前施了一礼,站起身来才道:"末将展燕然,奉桓将军之命前来接宣武公回营。"
容楼听言,瞪大了眼珠看过去,那将官一身晋军衣甲,相貌儒雅标致。
展燕然!容楼差点喊出声来。
展燕然正好也瞧向容楼这边,先似有迷惑地皱着眉头,接着目光一凛。但转瞬,他便恢复了常态,低下头去再不看容楼。
容楼心中苦笑,旧友相逢自己居然是这样一番光景,也不知他认出自己没有。他明白现在的情形的确不适合上前招呼叙旧,于是也低下头去,垂手而立。
桓温暗中运气压住迸发的内伤,站起身道:"小儿既派人前来,想是营中有事,我还是先行一步了。"他需要尽快回营调息养伤。
谢安举手施礼道:"那就请桓公慢走了。"
桓温向厅外迈出几步,却又回头手指容楼,满是迷惑不解地问谢安道:"她?……"。
谢安并不解释,只恭身施礼道:"不远送。"
桓温只得作罢,和两名随从以及展燕然出门上马向城外而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酒宴结束后,容楼急匆匆地洗脸、梳头恢复了平常装扮。虽然知道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没有睡下,反而衣着整齐地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只是如坐针毡。现在他一门心思只守在房里,等着谢安差人来找他。
如愿以偿,不多时敲门声响起。容楼冲过去打开门,谢玄如期而至。
未等谢玄开口,容楼便抢先问道:"谢尚书叫我去?"
谢玄点点头,道:"他在书房等……"'你'字还没说出口,就见容楼已经一侧身从他身边健步如飞跑了出去,想是直奔谢安的书房去了。只留下谢玄一人站在客房门口,不明所以地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这么着急?"
奔至谢安书房门前,容楼连忙收势站定。
面前只隔了一扇门,但他的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上上下下了几次都没能敲在门上。他的喉结动了动,又咽了口口水,额上有汗水微微渗出,手心里也是湿漉漉的一片。
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紧张。
站在这扇门外,刚才迫不及待的情绪仿佛刹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不定,心潮涌湃。
他不知道谢安会送给他什么,能告诉他多少。
容楼不经意地皱紧眉头,念及自己这会儿欲进不进的犹豫不决,不禁暗自恼怒:这番作做哪里象是平日里敢做敢当、行事果断的大丈夫?
'傻站在门口有何用,推开门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心道,不再容自己有片刻的耽搁。
"吱呀"一声,抬手推开谢安书房的门,容楼大步而入。
屋里灯火通明,谢安一袭月白长衫,面向窗外,背朝房门卓然而立,似乎正在想着什么。
迈过门槛时,容楼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按常理他应该先敲门通报,得到屋子主人的准许后再进入,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但刚才举手推门的那一刹那,他焦虑紧张,只记着要从谢安那里得到与自己身世相关的信息,再没了富裕的心神注意其他细节,所以一时六神无主才失了礼节。
发现错了,他毫不迟疑,立即返身准备退出门外,但谢安已然回头,道:"不必拘礼,我一直在等你。"
容楼微有愧色,道:"我一时情急,这才忘了敲门通报,还请谢尚书恕我鲁莽之罪。"
谢安笑道:"不妨事,你此刻必定因为心事未解而心焦火燎,惴惴不安,我明白的。"
"多谢谢尚书体恤。"容楼道。
谢安摇了摇头,道:"该说'谢谢'的人是我。今日的酒宴你帮了我大忙。"
容楼迷惑不解道:"我不明白……"
谢安也不解释,指了指身后的案桌,道:"我要送你的东西就在那儿。"
容楼缓步来到案桌前,瞧见桌上放着一根宽约两尺的纸画卷轴,不由一阵心头鹿撞。
在桌前伫立了一会儿,他并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望着那根纸画卷轴,仿佛这样便能看透里面画了些什么一样。
良久,他声音颤抖道:"这画里画的什么?"。
谢安不动声色,却声音浑浊拖沓道:"你打开就知道了。"
容楼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拿起,于案桌上徐徐展开。
这是一副长约三尺的工画人物图,画上画的是一位女子。
一瞧见画中女子,容楼的心便不能自已地狂跳起来,人倾刻间呆在了当场。
画中女子在笑。
看见她的笑容楼却觉胸口隐隐作痛。
这女子手持长剑,刺出的剑尖上正挑落了一朵桃花。
她无论是样貌、衣着、还是饰物、装扮都和容楼在酒宴上舞剑时的女装扮相有七、八分相似。虽然相似,但画中女子绝不是容楼。她的凝眸、巧笑,温婉、灵动实在是旁人难以模仿的,自有一番欲语还休的别样风情。
容楼一脸木木樗樗,只痴痴地瞧着画中女子。谢安则表情复杂,背负双手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一刻,书房内寂静难耐,针落有声。
忽然听得"叭嗒"一声响,容楼发现一滴水样的东西滴落在了画面上。他惊了一下,恐弄花了画,慌忙伸出右手抚上画面,小心擦拭。但紧接着又有几滴同样的东西掉落在了他正在忙活的右手手背上。
容楼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抬起头,才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谢安转头瞧见,面露怜惜之色。
刹那间,容楼心头千般感触、万种滋味一并涌起,懵懂中意识到这画中女子极可能是他已不在人世的至亲之人,所以他才会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他忙以衣袖拭去脸上泪水,转向谢安,问道:"她,她……是我娘亲吗?"容楼的声音有几分犹豫,有几分不定。
他希望能从谢安那里得到确定的答案。
"我也无法断言。"谢安摇头沉声道,转瞬叹了口气,又道:"因为这画中女子我不但不熟识,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
容楼听言不禁愣了愣。
稍后谢安又道:"我只见过这副画。画画的人应该就是桓温。"
容楼迷惑不解,皱眉道:"桓温?"
谢安点了点头,看向容楼的目光十分柔和,淡淡道:"很多年前我还在桓温帐下任司马,有一次他在营里喝得酩酊大醉,我只得亲自把他送回府里,扶进卧房。就是在他的卧房里我见到了这副画。一见之后便印象深刻,难以忘怀。送给你的这副画是我十日前凭记忆临摹出的复本。"
他手指桌上的画卷道:"画中女子和你十分相象,所以初见面时我便料定她十有八九是你的亲人。"
"那她……和桓温又有什么关系?"容楼又望向案桌上的画,茫然若失道。
谢安道:"据说桓温年青时曾负过一名女子。他儿时拜在'天师道'门下习练武艺,而那名女子因为体弱多病也被家人送去'天师道'修习武艺来强身健体。两人一见倾心,可谓青梅竹马。"
说到这里,谢安面露惋惜之色,又继续道:"但多年以后,桓温为了自己能飞黄腾达,所以娶了'南康公主'为妻。而那名女子心高气傲、性烈如火,所以不甘为妾,此后便孤身一人远赴北方了。"他顿了顿,又道:"我想,她是因为不愿意再见到桓温,所以才独自背井离乡的吧。"
"伤心之人若是留在伤心之地便只能愁肠寸断,黯然神伤,远走高飞的确是疗伤最好的办法。"接着谢安话锋一转,又轻叹道:"只不过,你瞧那首诗……其实桓温的一颗心原也只系在那女子身上。"
言毕,他上前几步也来到案桌边,目光移至那画中女子身上,悠悠道:"若还有人能令他心乱,就一定是她。"
说话间,谢安伸手指向画的右下角,自顾自道:"桓温的隶书工整的很,'蚕头燕尾'、'一波三折',也不知我临摹得象不象。"
这张工画人物图的右下角确实有诗一首,只是字较小,所以若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
寂寂红尘,不堪回首。惜往事,相聚欢,伤今朝,离别苦!
我预入海洗千愁,无奈刀剑伴行程。
拔刀断情,奈何情坚。从此后,相思苦,梦中泪,黯然收。
只盼伶仃走一遭,来生再续未了缘!
"
谢安摇头,自语道:"人生逃不过一个'贪'安,桓公也是一样。其实,给不起的,便莫要强求……"
他转又瞧向容楼道:"桓温此次率兵而至,来者不善。能乱他的心,才有机会喝醒他,也才能令他暂时领兵而回。那日见你象极了画中女子,我便灵机一动,想出了让你扮成她的模样在酒宴上舞剑待桓温的办法。其实,能遇见你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你说是不是?"
容楼一副茫茫然,并不见回答,似乎心神还落在那副画上没能收回来。
谢安见他不知神游何处,拍了拍他的肩,道:"那画中女子姓祝名融。"
"祝……融……"容楼喃喃道。
谢安道:"和你立下约定后,我便派人到江南仔细打听了那名女子的家世情况,才知道她原来是江南祝家的独女。祝家本是江湖中的旺族,擅长易容术和妙手空空术。只是传到祝融的父亲那一代后便开始人丁单薄。现在的祝家已经没有人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又观察了一下容楼的反应,只见容楼一脸如堕烟海,依旧神情恍惚地瞧着那画中女子,暗想:'瞧他这失魂落魄到让人心疼的模样,不知道我刚才说的这许多话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心中一阵不忍,谢安沉吟半响才又继续道:"祝融到了北方后的情形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听说桓温一直有派人去找她,但是却毫无线索。几十年过去了,她都生死未卜,音信全无。"转念又沉思道:"她精通易容之术,若要刻意避人耳目,想找到她的确难比登天。"
容楼悲喜不定道:"可能……她或许就是我的娘亲了?……"他以手轻拭着画中女子的面颊,一时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谢安摇头长叹一声,道:"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一个人静一静为好,不如先回去吧。"又道:"有关你面相的疑惑我还是没能解开,也许你是唯一一个我相不懂的人。不过,我有个朋友想见你一面,隔些日子你随我去见一见,可好?"
容楼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不置可否,只慢慢将画细细卷好,手握纸画卷轴低着头缓缓走了出去。
这日,谢玄穿过一处菊园,走在往姐姐谢道韫闺房的小路上。他刚拐进拱门,迎面便匆匆跑出来的一个人正好撞在他身上。
"哎呀!"撞上谢玄,摔倒在地上的正是谢道韫的贴身丫环"绿环"。
谢玄忙伸手拉她起来,问道:"做什么这么莽撞?"一转眼瞧见地上掉了一张写着字的纸和一把长约六、七寸,样子颇为古怪的石制匕首。谢玄伸手拾起,道:"这是什么?"
绿环慌忙站起,顾不得掸去身上的尘土,道:"回禀玄少爷,这是府门口一位公子求人带进来送给小姐的,可是小姐看过后就让我快些还回去。"
"哦?"谢玄低头,只见纸上字迹飘逸多姿地写着:
"
只道樊心已深种,岂料红尘偶遇卿。
无情始为生情扰,青灯黄卷昔非今。
动则修止静修观,凡心悸动如何停?
无计可解空牵挂,般舟三昧常经行。
那日闻卿,辗转反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特奉上常伴我左右的"如切"一把,以表心意。
"
纸上只写了这些,并没有落款,所以不知是何人所写。
谢玄看完,心头疑云密布,心道:看来写诗、送匕首之人从心底仰慕姐姐,只是瞧他所作的诗文,莫非是个出家人?
想毕,他对绿环道:"我和你一起去府门口瞧瞧送礼的是什么人。"
绿环点头。
二人急急行至谢府门口,却哪里还有人影。守门的护院说那人丢下东西就走了,看样子根本没打算拿回去。谢玄又仔细寻问了那人的样貌长相,护院却说是个儒雅文士,根本不是和尚。
谢玄不解地自语道:"因为仰慕而送东西的人很多,只是怎么会有人拿匕首这般凶器送予女子?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绿环眨了眨眼睛,道:"玄少爷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小姐吧,我感觉小姐心里明白得很。"
谢玄点了点头,把纸和匕首收好,便去找谢道韫去了。
谢道韫正独自倘佯在闺房外的小花园里,神情散朗间与其说她在赏花弄草,不如说她正神游天地外。她淡装素裙,头上只简简单单插了把马蹄形的竹木制梳篦,一头油亮秀长的黑发披散身后,风吹发动,典雅飘逸,气度雍容,真把这一园红红绿绿都比了下去。
实在是:曲径天姿呈独秀,古园国色盖群芳。
她远远瞧见谢玄正向自己走来,于是微微一笑,迎了上去,道:"许久不见,你瘦了。这次回来能住多久?"
谢玄展颜,故意挑眉装出一付任性的样子,道:"扬州的'将军府'哪会有这里舒服,只要叔叔不撵,我便一直住下去。"
谢道韫了然笑道:"你虽任性却从来都懂得孰重孰轻,也懂得什么是责任,所以以前别人几次三番请你出仕你都不肯,只因那时还贪玩怕心思收不回来,所以不愿担当。现在既已出仕,我不信你会再似少时般任性妄为。"
谢玄点点头,正色道:"还是你了解我。最多呆二个月就该回去了。"
谢道韫微微一笑,道:"听说你交了个朋友?"
谢玄又点了点头,道:"不但是朋友,还是难得的知音。"
转念,他皱眉问道:"刚才有人送匕首给你,你可知是何人?"
谢道韫叹了口气,道:"'真言门'门主温殊。我和他算是有'一辩之缘'。"
谢玄闻言眉头皱得更厉害了,道:"原来是他……难怪瞧那首诗我还以为是个出家人。"说着取出那张纸和匕首,道:"他人已经走了,这东西暂时还不回去。"
谢道韫坦然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如切'必定是他心爱之物,他的礼太重,我不能收。不如你暂且收着,以后找个机会替我送还给他?"
谢玄应下,又道:"看来他是对你动了凡心了。"转瞬又嘻笑起来,道:"姐姐你才气纵横,风韵高迈,本就容易令人神往。"
谢道韫平淡一笑,未见得意之色,也并不反驳谢玄的夸赞。
稍后,谢玄又皱眉不解道:"但我想不通,温殊的诗中明明显露的是对你的一见中情,却为何要送你匕首这种凶器?"
谢道韫似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解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既然他性情洒脱不羁,送的礼可能也比旁人要特别些。"
谢玄沉吟了一下,一脸严肃道:"他这样会不会困扰到你?"
谢道韫道:"不至于。我对他只有欣赏,并无情愫。倒是他自己,既已佛心早种,偏又对我生情,想来必定左右为难,苦恼的紧。"转而摇头,有些惋惜道:"还盼他早日脱困而出。"
谢玄想了想,道:"不如让我找人带话给温殊,向他挑明虽然他有情,但姐姐你无意。这样,一来可以断了他的念头,二来也免了姐姐你的麻烦。"
谢道韫摇头窃笑道:"看来你从未动过情。"
谢玄有些不服气,道:"怎么讲?"
谢道韫摇头道:"你以为他不知道我无意么?一个人若真动了情,便如坠落迷宫。如果两情相悦,等于有人指路,可以轻松脱困;如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则要么被困一世,要么只能靠自己走出来。"
她又会心一笑,道:"不过,我相信以温殊的才智,一定可以想到办法斩断情丝。"
谢玄喃喃自言,若有所思道:"他能如何斩断情丝呢?"
……
瑶琴梅雪逢春开,握韵成轴清风来。
"抚琴听雨"从来都是南方风雅之士的最爱。谢府中一年内总要举办几次琴局,主要是为家人、朋友以及喜欢听琴的同僚筹办的。虽然谢安本人极少参加,但谢府的琴局每次都可堪称是一场琴声的饕餮盛宴。接到请柬被邀请前来的都是京城里名副其实的抚琴高手。当然,这些高手愿意结伴而来也不只是因为谢安的面子大,更多的也是因为他们可以借这个机会一试身手,并与各路名家一较高下。所以,无论是专业琴师,还是以琴娱性但造诣不亚于专业琴师的赋闲之士都以收到谢府琴局的请柬为一种荣耀。
这次,温小七无疑也荣耀了一回。
"南风厅"临秦淮河岸而建,四面有三面可以开门,是谢府中最大的敞开式厅院。
中午时分,三门大开,厅中的空地上已经排列整齐地架起了四排共十几张琴桌、琴凳。温小七和一众琴师有男有女,分别在谢府家仆的带领下落坐妥当。而周边早已围坐上了一甘听琴的听众。
琴局是以合奏开始,而后再由各个琴师分别演奏自己的拿手曲目。这次合奏的琴曲规定为《长清》。此曲虽然曲调轻慢,却气势很强,意在以雪的洁白无垢来自比品格的高尚。虽然不难弹奏,但想要表现出众却十分不易。选它合奏,也是因为它的节奏变化明显,合奏时便于对比,能很容易听出琴师在重要转折处的处理高不高明。
不过,合奏也是琴局中唯一可以滥竽充数的时候。
焚香已毕。
琴音低沉舒缓而起,浑厚悠长,古朴拙致,众人俱凝神仔听,有一些已经闭上了眼睛,只任两只耳朵去欣赏分辨。
谢玄和容楼并排坐在客席中听琴。容楼这几天本意性懒散不想参加任何活动,不过终挨不过谢玄的软磨硬泡,还是和他一起来了。他没有失望,谢玄说的不错,这些弹琴之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不论抚琴的姿态,还是抚出的音律都足以令人陶醉,仿佛置身于他们的风度、琴声所创造出的那个虚幻境地。
真正是抚手云天现,低头流水遍。
温小七素来爱美憎丑,所以此刻即便易了容,也是刻意妆成了一位美女,不过她那双灵动生辉的凤睛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被忽略过,没有易容改扮。也许潜意识里她希望谢玄能从这双眼睛认出她。
她的手虽在弹琴,但注意力早已转至坐在客席间听琴的谢玄身上了,见他并未对最后排的自己加以留意,于是心安了不少,但隐约间又有些失神惆怅。
正胡思乱想着,左手无名指的跪指姿势稍稍放松了一下,一瞬间按错了弦位,但随即手指又条件反射般紧张了回去,所以只弹错了一个音符。这么微小的突兀混淆于其他琴师的音色中实在很难有人能注意到。
与此同时,谢玄原本微闭的双眼瞬时睁开,皱起眉头,从远处似有似无地向她这里瞧了一眼。
只这一眼,温小七立时心惊不已,因为她想不明白谢玄为何会瞧她这一眼。一阵心慌的同时,她不禁担心他会不会早就把自己认了出来?他是不是已经洞悉了自己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
但谢玄只瞧了她一眼后便又恢复了刚才全身心投入琴曲的状态。
见并无其他异样,温小七转念又一想,他看自己难道是因为刚才自己弹错了一个音符?不会这么巧就被他听出来了吧?谢玄真有这样的本事?
她本心思多变,想到这里,美目流转间就生出了想确定一下的念头。于是待琴曲再奏至刚才出错的那个音符上时,小指轻轻一勾,随及又带出一个不合谐的音调。
果然,谢玄转头似有疑惑地又瞧了她一眼。
温小七抬起头,迎上谢玄的目光,弯起嘴角,眉语目笑。
谢玄也粲然回以一笑。
他的这一笑,笑如春山,倒令温小七怦然心动,一时心猿意马。
同时,她心中了然,知道谢玄第一次瞧她并无他意,只是因为精通音律,所以别人觉得不易察觉的一处小错在他听来也十分刺耳。
眼见琴曲清风就要结束, 温小七激情难耐,心头性起,待琴曲再一次弹至前两次出错的音符时,索性随手又颤了一颤,将本来的低音符拔成了强音,故意露了一处错漏。
远处谢玄叹了口气,终于忍耐不住长身而起,缓缓向她走来。
等谢玄快行至她面前时,合奏已然完毕,众琴师纷纷站起行礼,温小七也已袅袅娉娉地跟着站起身,之后又莲步轻移绕过琴桌迎向谢玄。
谢玄笑道:"姑娘,如果你弹错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
温小七装着听不明白,故作茫然状。
谢玄又道:"我只想知道姑娘你究竟有何惊世骇俗的绝世琴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你的与众不同。"
温小七盈盈半拜,道:"小女子哪里敢谈什么绝世琴技,不过是靠一点雕虫小技混口饭吃,此次一不留神弹错了却是让谢将军嗤笑了。"
谢玄摇头面露不信之色,淡淡问道:"难不成三次都不留神在同一个音符上了?"
温小七心中暗赞谢玄的确心思缜密,一时语哽,无言以对。
谢玄继续道:"谁都知道献丑不如藏拙的道理。琴技一般之人若意外在某处犯了错,第二次必然小心谨慎不会再错在那里,当然也就绝不可能在同一个音符上犯三次错之多。"
温小七静静地瞧着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侃侃而谈,落落大方,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瞧着谢玄,似乎被他说话的样子迷住了。
见她目光游离,谢玄轻咳一声,又道:"敢以这种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引人注意是需要极大的信心的。如果姑娘没有出众的才华又哪来这样的信心?"
温小七一向对自己的琴技十分自负,现下被谢玄猜中了心思,心中反而略有不服。她心性起处便丢了伪装出的端庄贤淑,挑了挑眉毛,又冷哼了一声,反驳道:"我的琴技原也不需要刻意引人注意。"
谢玄见她露出了高傲自信的本来面目,宛尔一笑,道:"如果不是想引人注意,那么所谓事不过三,不管你有什么意图,能故意在一曲中的同一个音符上接连出错三次,也算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了。"
温小七叹了口气,如实道:"我若不出错三次,谢将军你又怎肯屈驾来到小女子的面前?"
谢玄点头微笑道:"我猜的不错,你果然是有意的。"
温小七这时迅速凑上一步,嘻嘻笑道:"如果是有意,将军你要怎样?无意,你又要怎样?"
谢玄淡淡一笑道:"我能怎样?我倒是想问姑娘你大费周折引我注意到底有何居心。"
温小七转又一脸神秘道:"其实我对你的居心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因为我……"说到这里,她忽然踮起脚尖凑到谢玄耳边,轻声道:"喜欢你!"
谢玄对她没有防备,更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周围所有人都被这陌生女子对谢玄的亲昵举动震住了。
谢玄不明所以地瞧着温小七,目光狐疑,但转瞬便释然一笑道:"有意无意,如履平地;不即不离,游刃有余,姑娘的用情倒是深得'中庸之道'的精髓。只是我好象并不认识你。不知姑娘是何人请来的琴师?"
温小七笑得更甜了,噘起嘴道:"明明是你请我来的,怎么现在却不记得了?"
谢玄摇了摇头,有些抱歉道:"真不记得了。"又道:"难道你引我过来就只是为了在我耳边告诉我刚才那句话?"
温小七听言,心中不免一阵失落,原来谢玄已经不记得采桑苑里的"小七"姑娘了,当然就更不可能想起当初山道与他初遇的那位女子了。
她想的不错,谢玄那日从采桑苑回到府里,就随手把发请柬的事交待给了具体负责送琴局请柬的下人,之后便再没放在心上。
"就算你不认识我,我说的那三个字你总该听得懂。我要你一直记得那三个字。"她说这话时笑得很腻人。若说她的笑是糖,那就是粘稠得可以拔出丝来的那一种。
谢玄看在眼里有些消受不起,只得笑了笑,道:"姑娘莫要开玩笑了。"
他话峰一转,又道:"既然姑娘琴技高超,不如就由你领先独奏一曲吧。"
琴局中独奏的先后顺序都是依前次琴局的表现高下而排列出的,温小七是第一次参加谢府的琴局,所以原本被安排在最后一个独奏,现在却被谢玄的一句话提到了第一个。这样的决定令在座不少琴师略感不满,但也不便流露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为自己不平一把。听琴的众人倒是都不以为意。
温小七听言,沉思了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才道:"谢将军的盛情令小女子涕零。"她干净利落地转过身,走回原位,再次坐在琴凳上,才又道:"盛情难却,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先试试琴音。"说完,她手指挑动,一声几乎要穿透人耳鼓的尖啸之音自琴弦上跃空而出,像一根铁丝不断伸长,直插天际,而后慢慢消失……听者不由皱眉掩耳。
这样刺耳的声音估计几里外都能听得清楚明白。
谢玄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道:"姑娘的试音方式好特别。"
温小七笑而不答,一双手轻轻抬起,游离于琴弦之上。
只听琴声骤然而起,仿佛于万籁俱寂中冷然音生。
这琴曲依然是刚才合奏的"长清",只是现在再被温小七的一双素手弹奏起来却有了种摄魂夺魄的妖异。
琴音荡漾间,听者恍若被带进入一座皑皑雪山。在那个静谧的世界里,众人神情恍惚,如痴如醉,仿佛精神就要从□中被剥离出来了一般。当他们神魂漂移不定时,又渐渐觉得要与周围苦寒的千年白雪、坚冰融化为一体,再没了思考的能力、判断的本能,只任凭躯壳被弃于脚下,精神逐渐消磨融化……所有人都如石像般木楞楞地坐在原处,迷失在了这涓涓琴音之中。
只除了两个人。
谢玄和容楼。
容楼已行至谢玄身边,眉头越皱越紧。
谢玄面色沉重,转头瞧见容楼安然无恙已行至身边,不禁面露惊讶之色。他只道自己功力深厚不会被魔音所扰,但不懂容楼内力已失,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和平时一样不为所动。
温小七的额角已沁出了少许汗迹。她一边抚琴,一边抬头瞧向谢玄他们,目光中满是震惊之色,手上抚琴的动作也越来越急迫。但她虽急不乱,依然有安闲之气象,而且琴上时不时还能泻出崩崖飞瀑之声。由此看来,她尚未尽全力。
终于,一曲终了,她无限疑惑地瞧着面前依旧清醒的二个人,道:"你,你们竟然……"温小七没有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神功居然奈何不了面前这两人,挫败感油然而生。
容楼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你居然用旁门左道害这些无辜之人!那日在采桑苑里相识,枉我还当你是好人。"又语气强硬道:"若有解救的法子便趁早说出来,不然绝不饶你!"此时此刻,他一心只为座上那些熟悉的面庞心焦不已,最关心的便是这些人的安危。
容楼在谢府住了有些日子,虽然平日里话不多,但一向与人为善,从不惹事生非,又因为和谢玄厮混在一起,所以同别人接触的机会也就多了不少,加上他骨子里透出的真性情很讨人喜爱,所以这府里府外把他当朋友的大有人在,现在的客席上就呆坐着不少。容楼虽然不自知,但其实在心底里已经给这些陌生的朋友留下了些许位置。
温小七暗叹谢玄没能认出他,反到是这小子早瞧出来了,只是一直没有点破自己。
她哪里知道其实容楼也是走到近前瞧见了她的眼睛,又联想到那日谢玄在采桑苑里答应小七送琴局请柬的事才认出她的。
谢玄微微点头,似有所悟道:"原来是小七姑娘。"他环顾周遭一圈道:"'天魔驭音'果然不同凡响。"又见容楼面露焦虑之色,忙安抚他道:"你放心,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可无恙。"
温小七恶狠狠地瞪了容楼一眼。
杀人的事她并不常做,而且除了为大哥温殊外,又只杀该杀之人,从不累及无辜。
谢玄有些惋惜道:"虽然小七姑娘你用了'天魔驭音'的邪功来摄人心神,但刨去此项,单论你的琴技也已可谓冠绝今日在座的所有人。若你以后能不用那门邪功,只专注于琴技,相信会有更高的造诣。"
温小七惨然一笑,道:"能够得到你的亲口肯定,我便没白来这一趟。"
谢玄又正色道:"因为你的琴技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所以我明知你用了'天魔驭音',还是容你弹完了此曲。"他举手施了一礼道:"我这么做也算是敬重你,聊表一下心意。刚才的一曲'长清'着实令人钦佩。"
他目光一凝,面色一冷,又道:"只不过,你先前的那记试音应该是向同伙发信号,而后又以曲带出邪功,想蛊惑我们所有人。所以下面我便要问问小七姑娘你今日之举到底有何阴谋?"
温小七淡眉微蹙,叹道:"没想到你二人,一个内功纯厚,一个深藏不露,只怪我还是低估了你们。看来今日我不但白废功夫,只怕想要脱身都难了。"
谢玄正待仔细问个明白,却惊见厅外天黑了小半边,一阵浓烟从西面飘了过来,而且越来越密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谢玄掠出厅外,只见谢府西北角已然火光冲天。
他惊呼一声"不好!",转头又瞧了眼厅里的温小七,目光中满是戒备与愤怒。显然他已认定此事与她有关。
温小七则嫣然一笑,一双凤睛流转间,活泼灵动,变幻闪烁。
'她的眼神……在哪里见过?'谢玄心想,同时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原来你就是温殊身边的那个女子!"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但从小接受的教育令他即使遇上再大的事也能保持必要的稳重,适当的镇定,是以现在这种时候还能琢磨出温小七是谁。
温小七倒是坦白,笑道:"总算记得我了。我也姓温,温小七。"
"糟糕!他们必是冲着你的琴来的!"容楼急急对谢玄呼道。
"那她就交给你了。"谢玄说完便一个鹞子翻身,凌空而起。只是他并未奔向火光起处,而是直向自己书房所在的位置掠了过去。
他知道谢府护院众多,而且大都精明强干,比起他在扬州将军府里的护院不知强了多少倍,现在起火自然有他们去处理,倒是不需他放在心上。再说,事有轻重缓急,他现在应该关心的本就是辛苦夺回来的"失魂琴",若是琴再被偷走,岂不是正称了放火之人的心,让他们得胜而归吗?
谢玄一走,厅里便只剩下容楼和温小七两个清醒的人。
温小七有些紧张地瞧着容楼,只道这人能不受"天魔驭音"干扰,恐怕武功了得,自己可能不是对手,是以不敢轻举枉动。
容楼面色肃然,道:"在采桑苑相识时你们便早有预谋,是不是?"
温小七故意转过脸不瞧容楼,也不回答。
容楼又道:"你在这里企图用魔音困住我们,再让同伙放火吸引谢府其他人的注意以便趁乱偷琴,又是不是?"
温小七依旧不答。
容楼见她不说话,也不逼她,只继续道:"我猜阿贺姑娘也是你的同伙之一。"
温小七冷哼一声,道:"你倒是不算太笨。"
容楼猜得不错。其实,谢府的琴局没有开始之前,宇文贺便潜伏进府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温小七以琴声发出信号就点燃黑盒子里的引线。
较早时,宇文贺先打晕了替谢府送菜的陈嫂,再谎称自己是她的侄女,说是姑姑今早重病不起,只能由自己替她进府送菜。但一切如温小七所料,谢府果然不是简简单单可以混进来的。所以,她进来时不光本人遭到了仔细的盘查,连带进来的菜都给翻了个底朝天。
宇文贺不禁暗暗钦佩温小七的聪明才智。若不是她几天前就不停叮嘱自己要摸清陈嫂的所有底细以备盘查之用,自己哪里能顺利进得了谢府?还有,若不是她极具先见之明地让自己借上次进府替人化妆之机,把火药盒和水粉盒混在一起,引线同彩带缠绑在一起早早带进了谢府,今日就算自己装扮得再象,但藏着个奇怪的装满药粉、盘着引线的小黑盒进府,恐怕一早就被谢府的护院拿下了。
另外,宇文贺也不禁有点自得,佩服起自己的见机行事来。因为原计划是她冒充成陈嫂混进谢府,但当她想易容成陈嫂的样子时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易容术到底只是易容术,不是孙猴子的七十二般变化。它虽然已经很神奇了,却也只能把人尽量易容成与某人有几分相似,或者根本只是以易容来隐藏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想变成什么人就能变成什么人。
所以几次装扮不成后,她感觉十分气馁,无计可施,不过,好在镜子里自己的脸已经勉强和陈嫂有了一、二分相似,于是干脆随机应变地说自己是陈嫂的侄女,这样才合情合理地蒙混了过去。
温小七的那声尖啸的琴音宇文贺当然听得很清楚。因为她虽然呆在厨房里假装忙碌地整理着两大框菜,其实一直全神贯注地在等着那个声音。
一得到行动的信号,宇文贺便从厨房里偷偷溜了出来,窜入那间藏着火药的闲置客房,麻利地点燃了引线后再迅速向东南面谢玄的书房径直而去。
没等她走得太远,那间客房里"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房内墙壁坍塌,门窗着火,简单的陈设全被震碎飞了出去。而后浓烟滚滚四散遮蔽天空,大火雄雄而起在谢府在西北角蔓延开来。
谢府一时间如炸开了锅一般。
宇文贺暗料这样的大动静足够转移谢府所有人的注意力了。
但令她想不到的是,谢府的护院们好象比她以前见过的所有护院都要多了一份处变不惊的气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仍然有条不紊地分组,列队,该负责保护家眷的去保护家眷,该救火的去引水救火,该搜寻可疑人员的去四处搜寻。他们各伺其职,沉着冷静。以至于贺文贺往谢玄书房而去的路上前后竟然遇上了好几个来往查寻的护院,还有一人上前寻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等等,她只得小心应付了过去。这些令她十分心惊,也因此一路上躲躲藏藏,不敢运用轻功,就怕一个不小心被人识破了身份。
容楼心想温小七明显是有备而来,眼下放火、偷琴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恐怕那些人的武功实力绝不会弱。他些刻心里挂着谢玄,担心他急着跑去护琴会碰上难缠的硬手们,情急间恨不得追上去和他一起御敌。但若只留温小七在这里,她不但必定趁机逃走,而且恐怕还会对厅里那些呆坐着的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不利,所以容楼只得与温小七对恃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至于温小七,容楼只能推断出她绝非一流好手,内功造诣必然比谢玄差了很多倍,不然她施展的"天魔驭音"不可能对谢玄丝毫没有影响。而至于自己明明不能动用内力却仍可不受"天魔驭音"的干扰一事,他也是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通。
只是,容楼的习惯一向是想不通便不去想,所以关于那件事,他只一念闪过便不再深纠了。
看着面前的眯着眼睛、故意以笑容来隐藏其他一切表情的温小七,容楼的心微微一沉。他明白自己不能动用内力,对方的武功深浅又暂时无法摸清,若真动起手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不过,所幸和谢玄来这里之前他习惯性地带上了剑。
百战剑!
容楼的手握住了百战剑的剑柄。
这剑柄上紧紧的缠着细纱布,一层又一层,手感粗糙,握得很稳,很有安全感。
右手一握上剑柄,方才的杂念便一扫而空,此刻他的心中突然变得一片空明,信心百倍。就算不能催动内力,只凭剑法的招式变化,容楼相信自己也足以跻身当世一流的好手的行列。
这样的信心是无数次艰苦的胜利构筑起来的。强大无匹,难以动摇。
温小七口中"咦"了一声,脸上不禁露出了惊容。
原来她发现容楼的手一搭上剑柄,整个人都完全不同了。如果说刚才的容楼还只是一个不知深浅的对手,此刻的容楼全身上下却忽然散发出一种令人难以撼动的强大气势,坚毅如山岳,深沉如海洋。温小七心中立时产生了一种无法击败眼前之人的感受。
温小七知道自己在气势上已经被对手压制住了,立刻长身而起,花枝乱颤,发出一串"咯咯咯"清脆的笑声,腰肢摆动间便抵消住了容楼的压倒性气势。她挽起的衣袖露出皓白胜雪的一段手腕。
这显然也是一种奇特的魔功,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显露出荡人心魄的魅力。
容楼丝毫不为所动,锐利的目光直刺向温小心的双眼,仿佛要透过她的双眼直视她的内心一般。
温小七大感吃不消,手腕一翻,掏出一件物事出来。
那是一根非丝非绢的红色绳索,很细,但是看起来坠坠的颇有质感,长约丈许,绳索的头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金铃。那个小金铃质地非凡,摆动间发出"叮铃铃"的响声,清脆悦耳。
容楼忍不住皱了皱眉毛,道:"这就是你的兵器?"
这一瞬间,温小七察觉到容楼的气势终于出现了破绽,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是呀,这就是我的兵器,它叫'赤索金铃'。接招!"
她这句话含笑说出,声音律动平缓,暗合音律节拍,煞是好听,同时手臂骤然抖动,那小金铃叮铃铃一声,如活物般飞腾而起,直奔容楼胸口大穴而来。这小金铃看似轻巧灵动,却是迅猛异常。温小七的语音和"赤索金铃"两者之间一慢一快,非常的不协调,如果对方是寻常敌手,只怕第一个照面就要吃大亏了。
容楼露齿一笑,道:"好一个'赤索金铃'!",长剑一抬,竟然是后发先至,刺向小金铃的后方。
这一剑,巧妙之极,看起来刺的方向完全不着边际,其实却恰到好处。如果把温小七的赤索金铃看作是一条蛇,小金铃就是蛇头,赤索就是蛇身,而容楼这一剑,就恰好刺中了蛇的七寸。若双方均不变招的话,百战剑就将缠住赤索,而那金铃则正好因为绳索长度所限而无法点中容楼的穴位。
温小七怎肯上当,手指勾动,轻收之间小金铃便回扯了过来,又反弹向容楼的百战剑。
容楼自知难以催动内力,不想被对方探知自己的深浅,所以不愿意和温小七轻易硬碰硬。他旋即变招,错步翻腕,剑尖仍然指向赤锁的七寸位置不变。
二人一交上手,剑来铃往,红索翻滚,伴随着时不时叮当响起的铃声好不激烈。
容楼进退只在方圆几步之内,动作不大,姿势优雅,手中百战剑不急不徐,或刺或斩,或削或挑,招招都是温小七不能不防的要害之处。他每攻出一剑必然逼的温小七不得不变招应对。而温小七衣袂翻飞间步法变幻妖娆万千,忽而近在眼前,忽百远至丈外。不管怎么变化,她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寻找出容楼的破绽。红索上那只小金铃象花间蝴蝶般上下飞舞,总不离容楼周身大穴。只是无论她怎么用尽心机,却既不能攻入容楼的身前,也不能摆脱容楼手中的那口长剑。
外表看起来双方一时相持不下,但温小七却心知自己已是进退两难。
其实交手以来,温小七心中着实吃惊不小。她的这一路"赤索金铃"乃是以鞭法为基础,再加上金铃可以打穴,所以变化之繁复精奇就连温殊也曾赞叹不已,认为她的招式已经达到了变化的极致。同时,温小七又把自己擅长的"天魔驭音"奇功暗暗夹杂在了金铃的铃声中。所以她一向自负得紧,认为以这路功夫足可以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并相信纵然有胜过她的高手,那也是因为自身修为上远胜于她,而绝非在招式上能够压制住她。
可是到现在为止,眼前这个人的功力深浅如何她都尚未知晓,只他看起来简简单单、不急不慢的几手剑法就已经把自己引以为傲的绝技轻轻松松破了个一干二净,而且他的剑招更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是,他们交手已过十个回合,而自己的金铃甚至连他的剑都没能碰上一下。这等情形于温小七而言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她知道就连温殊那样的高手也绝不可能这么轻松破掉自己的赤索金铃!如果说自己出招后容楼再创出招式来化解,倒也可以理解。但是他竟然是先发制人,不用等自己的招式使出来,而他抢先使出的剑招便已令自己尚未使出的招式完全没了效用。
这人的剑招仿佛就象是专门精心设计用来克制自己的"赤索金铃"的!
想到这里,温小七心中大震: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只可能是已经达到了于无形中随意自创招式的境界!
心中一乱,破绽便现!
容楼怎么可能错过?
他手中长剑趁隙挥出,直砍向温小七的手腕。这破绽露出的时刻又恰是温小七舞动金铃攻出去,旧力已经用老,而新力还未生出之际。容楼这一剑并不是很快,但温小七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攻来却无力闪避。
温小七心中一凉,心道:"哎呀,我的手完了!"
容楼见她花容失色,心中不忍,于是手腕一翻以长剑的侧面拍中了温小七的手腕。
温小七吃痛地"哎呀"了一声,手中的赤索金铃再也拿捏不住,摔落在地上。容楼不待她有所反应,长剑顺势一抬,剑尖就已架在了温小七的咽喉上!
"百战剑"饮血无数,剑上的寒气如针刺一般。
温小七颈上汗毛根根立起,僵直着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百战剑"只要再向前推上半寸就可以当场格杀温小七。
只是,容楼本无意对面前的女子用剑。
他遇见过的女子本就很少,而且从来也不曾,更不愿向她们动武,所以他也不想向温小七动武。
他低下头淡淡笑了笑。
虽然表面上装作很镇静,但温小七暗里一直在小心地观察容楼的一举一动。看见他低头似有意似无意的一笑,她的心不免一紧,冷汗慢慢浸透了背心。
难道他已决定将剑刺出?
难道自己今日就要死在他的剑下?
她正精神紧张间,容楼已抬起头来,沉声道:"我不想和女子动手,更不想杀你。谢玄是我的好朋友,你想偷他的琴也是事实。但只要你没伤着他,我和你就并非死敌,不需要以命相搏。"
温小七怔了怔,没想到容楼会不杀自己,立刻舒了一口气,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又道:"我既喜欢了谢公子,又怎忍心伤他?"心里却想:就算我忍心,也要伤得了他才成。
"喜欢他?"容楼愣了愣,道:"那你还这么做?"
他向来以为喜欢一个人便要为那人着想,为那人考虑,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喜欢了另一个人却又去做一些可能伤害到那个人的事。
温小七装作一脸无辜道:"我也不想,只是情非得已。"
容楼沉默不语。
温小七见事情似乎有了转机,便急于想要脱身,于是又故作诚恳道:"我现在知道错了,不如你放我走,我发誓以后再不打那琴的主意了。"
容楼果断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放你走。至于那张琴是你和谢玄的事,要发誓也该留着对他发。所以你还是在这里等他回来为好。"
温小七见他不答应,寻思着自己这样被人以剑架在脖子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脱身的,于是又浅浅笑道:"公子既不杀我,不如把剑收起来。人都说刀剑无眼,现在这样,万一公子一个不小心手抖了抖,小女子却就要命丧黄泉了。"
容楼却不撤剑,只淡淡道:"你放心,我的手很稳。"
温小七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一时找不到脱身的办法,只得也默然而立。
忽然,她眼珠转了又转,笑道:"我的同伴定在谢公子的书房附近,不如你带我去找她,也好劝她把琴放下,和我一起向谢公子请罪。怎样?"
动手前容楼心里就一直担心谢玄那边的情况,很想跟过去看看,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不免心动。
温小七又道:"公子还犹豫什么,有你在我又跑不了。"
容楼皱眉道:"我明明知道你心里打着找机会逃跑的鬼主意,但是却偏偏没办法拒绝你的这个提议,真是怪了。"
温小七得意地笑了。
容楼不再多话,收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温小七先行。温小七不紧不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赤索金铃",细细收入怀中,而后冲容楼又是一笑,率先走出"南风厅"。
走过一条长廊,再穿过一道圆形拱门,便到了谢玄书房外的小花园,谢玄书房的门就正对着花园。
一踏入小花园,容楼和温小七都吃了一惊。
花园中,两个人激战正酣。阿贺姑娘倒在书房门口,似是被点中了穴道,失魂琴就落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地上。
温小七"哎呀"一声,就想冲上前去,却只听脑后"锵"的长剑出鞘之声,接着全身一凉,背心已被一硬物抵住。
那自然是容楼的长剑。
温小七不敢妄动,口中却笑道:"干嘛那么紧张,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人受伤而已。"
容楼不为所动,冷静道:"她只是被制住了穴道,并无大碍。你只要管住自己的手脚便好。"
温小七吃吃一笑,却也不敢挑战容楼的耐性,当下真的配合得很,老老实实的再无异动。
容楼见状便收剑入鞘,一心关注战局。
再看花园中激战的两人,一人青衫,一人蓝袍。青衫之人正是谢玄。他的对手是一个蒙了面的蓝袍人。
这时候恰逢三月时节,俗话说:三月天,乱穿衣。有些人不怕冷就穿了单层的长衫,有些人怕冷便身着双层的长袍,这本来并不稀奇。可是仔细看去,这个蓝袍人穿着的其实并不是袍子,而是单层的长衫,只是材质相当特别,比起一般的长衫要厚重许多,所以看起来倒像袍子一样。这件长衫的表面还带着淡淡的光泽,显然绝非凡品。
这蓝衫人不但衣服品质非凡,身手就更是不凡。就目前看来,以谢玄之能居然也只是和他斗了个不相上下。不过谢玄的芙蓉剑就在胸前,而那蓝袍人全身上下却看不见携带有兵器之类的东西,所以从长远看来,谢玄似乎仍然保有些许微弱的优势。
这二人的激战在温小七看来只觉眼花缭乱,而在容楼看来却是如饮醍醐,妙不可言。他不由得心里暗自大呼过瘾。毕竟这样的高手相博,是很难有机会旁观的。
谢玄以掌法为主。只见他双掌运转舒展如绵,动作收放连而不断,掌法运行一气成环,力道敛而不发,可谓刚柔并济。这正是他的绝技金针绵掌。只是,此时他施展开的当然还只是绵掌部分,如果他绵掌里藏着的金针一旦发出,威力之巨大定有惊天动地之能。当日他便是以这种掌法破了徐道士的太乙神雷。
而那蓝袍蒙面人的武功相当奇特,双手握拳虚而不实,呈极其罕见的空心拳状,招式却是大开大阖,走的全是至刚至阳的路数。但他的武功与太乙神雷的纯刚猛烈相比又不完全相同,少了几分霸道凌厉,多了几分稳健扎实,端得是一等一的上乘武学。
容楼看了一会,喃喃道:"好奇怪,这拳法似有几分眼熟,难道我在哪里见过?"
温小七听得真切,噗哧笑道:"见过?只怕是在梦里吧。"
容楼正想要再辩说几句,场中局面已发生了变化。那蓝袍人似乎开始发力,绕着谢玄的步法越来越快,身上的蓝袍象吹了气一样鼓了起来,双拳连环交错而出,每一拳都带着猛烈的劲风,接连不断的轰向谢玄。
谢玄此刻一脸沉重,完全采取守势,双掌在身前身后布下了一个连绵不绝的防御圈子。虽然防御圈子滴水不漏,但他双掌运行的速度却并不快,仿佛指尖上拖着千斤重物一般,沉稳且缓慢。那蓝袍人暴风骤雨般的拳头竟然也撕不破谢玄一双肉掌布下的防御圈。
容楼正看得如痴如醉,蓝袍人一个抢步上前,一拳挥出,作单鞭之势直取谢玄中路。谢玄双掌一个十字交错进行封架,口中同时高喝一声"着!",猛然飞起一脚,正踹中蓝袍人的胸口,声音如击败革。蓝袍人硬受了谢玄一脚,摇摇晃晃向后退出七八步方才勉强站稳。
蓝袍人恨恨道:"好!没想到你还藏有这么一招。"
原来谢玄一直以掌来应对他的拳法,所以他完全没有防备到他还练有脚上的功夫,这才猝然不防险些吃了大亏。
谢玄见他吃了自己的全力一脚却似乎并未受伤,心下也暗自钦佩对方的功力精纯。他朗朗一笑道:"你这分明是外行话。所谓'练拳不练腿,好比冒失鬼。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练绵掌之人没有不练弹腿的。看你精通西域武功,却对我中原武学还是不够了解啊。"
蓝袍人只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谢玄又道:"按说你硬吃了我一脚而能不倒,算是我输了,原可放你们离去。不过,今日你们居然敢在谢府内放火,只这一条我便不能如此就放你们走了。"
蓝袍人摆手道:"我身上的衣衫是件宝物,可以抵御内家真气。正是因为它我才能顶得住你一脚,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玄如梦初醒,道:"原来那就是'金刚甲'吗?"
那蓝袍人不再答话,清叱一声,猱身疾上。
这一次,蓝袍人拳脚并用,身法进退如电,拳脚如雨点般向谢玄落下,仿佛一个人生出了三头六臂一般。谢玄此番竟不肯再取守势,口中大笑道:"就算你有'金刚甲',不知能否经得起我的一掌?",手上金针绵掌的威力尽数施展,不再存有任何保留。
这次两人再度交手因为彼此的深浅已经相当熟悉,所以双方都全力施为。蓝袍人的拳脚间隐隐带有风雷之声,只要他被打实了绝对是骨断筋折。虽然蒙着面,但看蓝袍人的进退身法神威凛凛自有一番宗师气派,可推知他的武功绝非邪魔歪道,而是正宗的上乘武学;而谢玄的掌法还如刚才一般无二,但是手掌每一次抬起就带着"嗤"的一声破空之音。那是谢玄极精纯的金针绵掌的掌力从掌心而出所发出的声音。
这金针绵掌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虽然是掌法,但是发出的劈空掌力却只集中于掌心的一小块,范围大小就和手指戳出差不多,所以称为金针绵掌,是极为可怕的内家掌法。普通的护体真气根本抵挡不住金针绵掌的穿刺力量,就和牛皮虽厚,却挡不住小小的缝衣针一样的道理。
谢玄的金针绵掌阴柔中暗藏阳刚,深谙绵里藏针之道,实在已经是最顶尖最高明的内家掌法。蓝袍人的空心拳虽然了得,但毕竟还是差了些许,渐渐地落了下风。眼见谢玄的掌法笼罩范围越收越紧,形势对他也是越来越有利。
那蓝袍人身处窘境却并不惊慌,依然沉着迎战,见招拆招,滴水不漏。
谢玄见状,心中也不由暗暗称奇,寻思道:'此人身手高绝实属我平生仅见。他现下如此这般,莫非后面还藏有杀招不成?'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凛,知道像这样的高手如果藏有绝招则必定凶险无比,当下暗自小心提防。
又过了十数合,蓝袍人被谢玄掌力所迫不得不向后跃开,瞬间和谢玄的距离拉开到三尺开外。
原来二人贴身相博之时谢玄金针绵掌的威力还不能尽情发挥,眼下这距离一拉开,蓝袍人的拳法威力便大受限制,而谢玄的金针绵掌反而威力有增无减,此长彼消之下更加对谢玄有利了。
正在这时,蓝袍人左手扶住右手手腕,马步拉开,吐气开声,右手食指胼指如戟,一指击出,霎时间一道指风伴随着五彩氤氲宝气激射而出!
谢玄眼光扫过,突见就在施展这记指法之时,那蓝袍人原本光洁白皙的额头上赫然印出一点朱砂印记。
原来那蓝袍人儿时额头上有一点朱砂胎记,年纪渐长之后便逐渐隐去看不出来了,只有在他全力施展真力之时才会显露出来。
谢玄心中大骇,脑海中电光石火般的回想起那日"三清阁"中青松道士身中"无量宝焰指"后,临死前说是被以额头有朱砂印记之人所伤之事,霎时间心中雪亮,口中喝道:"无量宝焰指!原来是你!"
与此同时,容楼也口中惊呼出声道:"无量宝焰指!"这一直在折磨他的邪功他自然是一眼便知!
就在这危机的一刻,一直规规矩矩的温小七突然向前窜出,手中的'赤索金铃'飞射而出。小金铃准确无误的击中了阿贺身上,解开了她被制住的穴道。同时,温小七腰肢摆动间便向另外一个方向折身逃去。
容楼虽然被蓝袍人的无量宝焰指大大震惊,可身手依然是快得惊人,几乎如同条件反射一般"锵"的一声拔出长剑,挺剑便刺向温小七。
温小七实在是自作聪明,还以为抓住了绝好的良机足以一举脱身,却再也料不到这种拔剑的动作容楼已不知道练习了几千几万遍,快得都不需要经过他的大脑。她眼睛还没眨一下的功夫,容楼的剑已经逼了上来。
心知自己这一剑刺出,面前这个美貌女子百分百就要香消玉殒了,不知为何,容楼心中反倒骤然间又是一软。
'好像我还没有杀过女人吧',容楼暗想。他平生见过的女子虽然也有些,可是有印象的却也没有几个。段王妃,慕容滢,宝妹等人的面孔一一闪过他的脑海,他的手却不自觉的紧了紧,这一剑,竟然刺不出去了。
温小七心知自己险险从鬼门关口擦身而过,暗呼一声'侥幸',身法却无丝毫停顿已经飞身跃上墙头,此时容楼就是再想出手也已经伤不到她了。
阿贺的穴道被解开正待撤离时,侧眼却看见失魂琴就躺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她心有不甘,正待抢步拿了琴再走。可是放走了温小七的容楼本自问心中有愧,又怎肯让阿贺再夺琴而走?
他口中'哼'了一声,连人带剑便扑了上去。
温小七人在墙头,心知阿贺绝对无法当得起容楼的绝世剑法,心中大急,惊声尖叫道:"这点子扎手,阿贺快走!"
阿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如温小七活泼机灵,其实也是心思玲珑剔透,敏锐的很。一看见容楼持剑冲了上来,一副无所畏惧的豪勇气势,就知道他必定身手非凡,不然哪里来如此的自信心?她耳中又听到温小七气急败坏的呼喊,当机立断地放弃了拿琴的念头,反手一把洒出大片白色粉末,人已全速遁逃。
容楼眼见一大片粉末遮了眼睛,加上无法催动内力,也不敢再造次。想到好在守住了"失魂琴"也算向谢玄有了个交代,便仗剑止步。
其实那把粉末不过是阿贺易容化妆用的脂粉而已,倒真是完全没有什么杀伤力。
而激战中的谢玄面对蓝袍人发出的无量宝焰指立刻明了这种武功歹毒无比,中者无救,是以不愿意用金针绵掌应对,唯恐一不小心中上一记就坏了。而且他武艺虽高但毕竟世出高门大阀,并非江湖中人,所以也并不在乎什么所谓的江湖规矩,当下便拔芙蓉剑出鞘,一剑刺出。"嗤"的一声剑气激荡而起,直迎上蓝袍人的无量宝焰指。
蓝袍人见谢玄亮剑,暗忖自己的指力虽然厉害但和对手的剑气比起来毕竟还是有差别的。加上眼见温小七和阿贺都已顺利逃走,便也无心恋战,"哈"的一笑道:"素闻谢将军号称'南方第一剑',只是今日我未带兵器,只有等来日再行讨教了。"说罢也不转身,身形猛然拔起倒退着飞跃围墙而去,姿势颇为优雅。
谢玄撇了撇嘴,知道无法拦住对手,干脆提剑原地而立也不追赶。
他转头又关切地瞧了瞧西北角方向,看样子火势已然被控制住了,估计再不用多久就会被扑灭。
容楼赶至谢玄身边,问道:"你可知道那蒙面的是何人?"
谢玄微微一笑,道:"有这样身手的人实在不多,我猜他就是'真言门'门主温殊。"
……
温殊有一阵子没能回真言门的总舵了。
今天他回来了。
真言门的大厅虽然很大,布置的反倒极清淡、朴素,两边多的是竹椅,竹台。乍一看很难令人将它同现在南方最大的教派之一联系在一起。
温殊自从回来就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站在厅正中。
他没有坐,留在厅中的徒弟和门下众人自然也不敢坐,只依次站得笔直列于两旁。
温小七和宇文贺面有愧色地跪拜在温殊身后。
良久,温殊淡淡道:"小七,若不是我觉得你和阿贺最近有些古怪,交待相天多多关照你二人,只怕你们现在还回不来。"
温小七听言,斜了一眼左侧站着的三师兄钟相天,自言自语埋怨道:"原来你一直偷偷盯着我们。"
一脸敦厚的钟相天有些尴尬,忙小声解释道:"七师妹,师傅是关心你们才令我……"
温殊打断他道:"不用怪别人,是我不放心你们。谢府岂是你们想进便进的吗?好在相天为人谨慎,发现你们混了进去也没有擅自行动,而是及时来向我禀报了。"
他缓步走到温小七面前,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扬州的'将军府'闯过了便什么地方都可以闯一闯了吗?"
温小七把头压得低低的,紧紧抿着嘴不说话。宇文贺抬起头,道:"师傅,小七也是见您为失琴一事烦恼才……"
温小七抬起头,斩钉截铁地打断宇文贺道:"怪只怪小七学艺不精。"
温殊摆了摆手,平静道:"谢府是什么地方?谢安又是何等人物?如果真有把握用不着你们动手,我早就去把琴夺了来。你们这么做可曾想一想失败的后果?"
温小七嘟囔道:"大不了被他们抓了、杀了,我们既然做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温殊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毛病就是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你们若是出了事被抓进衙门,第一个受牵连的便是真言门。谢安是朝中重臣,在他府里搞这么大的动静,你是希望向所有人宣布我们真言门欲与朝廷为敌吗?"
温小七"啊"了一声,道:"这……我们都在为琅琊王做事了,朝廷不至于误会吧?"她的口气有些不确定。
温殊道:"若今日你们被抓至官府看押送审,只怕琅琊王绝计不会再和'真言门'有所瓜葛了。"
温小七虽然自知理亏,却仍有些愤愤然。
宇文贺忙向她递了个眼色,道:"师傅,我们知错了。若不是师傅今日冒险相救,我们就真的回不来了。还请师傅念在弟子们是初犯,而且出发点是为师傅分忧,能够从轻发落。"
温殊冲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事是小七出的主意,只是你平时稳重明理也随她一起胡来实在令我很失望。"
宇文贺又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
温小七还待再说什么,温殊却看向她,郑重道:"这段时间困扰我的是'心魔',与'失魂琴'无关。我早说过并不十分看重那琴,所以你休要再因小失大打它的主意了。"
"你们可知这次错在何处?"温殊问道。
"学艺不精,筹划不足。"温小七闷声闷气道。
宇文贺抬头瞧了眼温殊,有些心虚道:"是不是没有禀告师傅便擅自行动?"
温殊叹了口气,甩了甩衣袖,摇头道:"你们暂时离开'真言门',不必跟在我身边,也不要对别人说你们是'真言门'的人,直到你们想明白了错在何处为止。"
温小七站起身,愕然呼道:"大哥?!你怎么忍心这样做!?"说着就要冲上前去再理论一番,却被一边及时站起的宇文贺拉住,急急道:"小七,别再说了,门主对我们的处罚已经十分宽大了。"
她的双臂从后面紧紧揽住温小七,在她耳边低声却有力地警告道:"你再乱来只怕门主会把我们逐出门去!"
温小七被宇文贺拉住,用力抿着嘴唇,努力憋着不再说什么,只一脸委屈地瞪着温殊。
她觉得这样的惩罚比其他任何惩罚都要重,比起这个,她宁愿挨打愿骂,因为她心里一直把'真言门'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家,把温殊当成自己的亲人,一刻也不想离开"真言门"和他的大哥。
温殊却是一脸漠然,道:"你若是不趁现在想清楚弄明白,只怕以后还会做出此类事情,势必要危害到'真言门'。"
他又看了看周围的弟子、门人,道;"都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静静的大厅里中剩下温殊一人。
他若有所思道:"谢玄,看来这'南方第一高手'绝非浪得虚名啊。"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虽然夜已经很深了,但书房里谢玄和容楼依然围着桌子挑灯夜话。二人讨论激烈,脸上神彩飞扬,瞧不出有分毫疲倦。他们这么晚还兴致勃勃地在一起讨论的内容正是白天谢玄与温殊的那场精彩无比的打斗。
谢玄剑眉微蹙,庆幸道:"若不是瞧见了那一点朱砂印记,我定然继续以'金针绵掌'与温殊过招,恐怕最终会被'无量宝焰指'所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后怕道:"还好立即出剑了!"
容楼点了点头道:"在看到朱砂印记之前,我也没想到温殊就是那个以'无量宝焰指'杀死青松道士的人。"
谢玄叹道:"当日在山路上偶然遇见他时我也曾有所怀疑,不过瞧他额头光洁无物所以就没再多想。又怎知他只有到真气积聚的一刻才会显出那个印记。"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又回想起比斗的细节。
容楼忽道:"其实你的'金针绵掌'有强过'无量宝焰指'的地方。"
谢玄犹豫了一下,才道:"你说的不错。我身陷战局时也曾有所领悟,感觉就掌力、穿透性而言'金针绵掌'的确强过'无量宝焰指'许多。"
容楼摇头接着道:"只是'金针绵掌'中得,而'无量宝焰指'却中不得。绵掌虽然厉害,但凭借一定的内功修为就算硬受一掌也无不可,只是视修为高、低形成的伤势轻、重不同。那之后只要中掌者能妥善医治、及时调息则可恢复,并无大碍;但'无量宝焰指'虽然在掌力和穿透性上都比不上'金针绵掌',却太过歹毒。它是凭借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的真气驱使指力伤人心脉。一旦有人中指,心脉便会形成两种此消彼涨的伤情。中指之人若内功浅薄恐怕抗不过一月时间,若内功深厚则可拖上一年半载,反正无论怎样都会因为其中一种伤情过重而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容楼从容自若地分析着,就好象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已身受"无量宝焰指"之伤一样。
谢玄看在眼里,心中不免一痛。
容楼见他突然神色有异,不解道:"你怎么了?"
谢玄忙摇头道:"没什么,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们能早点相识就好了。"
容楼笑道:"有些人相识数年也不过形同陌路,而有些人初次见面便可一见如故。可见相识早晚本没什么关系?"
谢玄也笑道:"你说我们算哪一种?"
容楼想了想道:"都不算。"
谢玄佯作生气道:"难道第一次见面你对我没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容楼哈哈笑道:"当时你怪模怪样的,我只把你当成'疯子',唯恐避之不及。"
谢玄心头怅然所失,脸上却附和着容楼也笑了起来,口中"啧啧"道:"那是你不懂欣赏我的率真和风流。"
容楼转又正色道:"不过,我和你虽不算一见如故,却可算二见、三见如故了。你拿我当知音,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
谢玄淡然一笑,心道:'好朋友……原也不错,这应该是我在他心目中最合适的位置。只是自问在我心里他也一样么?……'
未等谢玄想下去,容楼用力一拍大腿,呼道:"'大日降魔印'!"
"什么?"谢玄从没听说过,所以怔了怔。
容楼终于想明白了,所以面露喜色道:"难怪温殊的空心拳法令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他的拳法其实就是'大日降魔印'!只是他将手印的掌法变换作了'空心拳'。"
谢玄不解道:"这'大日降魔印'又是什么武功?"
容楼这才想起自己并未告诉过谢玄,于是解释道:"曾经伤我的那个和尚是从西域而来,名叫鸠莫罗。他自创了两门武功绝学,一门是'无量宝焰指',另一门就是'大日降魔印',他这两门功夫的造诣应该都在温殊之上。"
谢玄"嗯"了一声,道:"以我和温殊的交手经验来看,'大日降魔印'虽然刚猛无匹却比不上'无量宝焰指'厉害。"
容楼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转而又道:"鸠莫罗与那个'真言门'门主温殊关系绝非寻常。"
谢玄道:"先不管鸠莫罗,单只一个温殊就已经难缠之极。如果不是我手中有宝剑'芙蓉',而他早有去意,无心恋战,恐怕我也没那么容易占了便宜。"他又摇头皱眉道:"'无量宝焰指'这门武功的确令人生怖,难不成已经无法破解、无敌天下了?"
容楼扬了扬眉毛,断然道:"只有无敌天下的人,没有无敌天下的武功。"
他此言一出,谢玄不由怔了怔,道:"好见识!"
容楼继续道:"我总觉得似乎找到了破解'无量宝焰指'的关键,但目前还拿捏不准,只算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揣度罢了。"
谢玄立刻兴致大增,道:"说来听听。"
容楼道:"我觉得将'金针绵掌'的掌力、穿透性的优势同'太乙神雷'的爆炸力适当糅合起来就是破'无量宝焰指'的关键。金针绵掌本擅长绵里藏针的力道,而若能把'太乙神雷'作为那根藏着的针,那么这种力道便不再只如一根针般的只能收缩却不能发散,而可变成既能聚藏于掌中,又可发散爆裂出的掌法。改进后的金针绵掌必然和'无量宝焰指'一样可一击致命。同时,'无量宝焰指'的指力为一条直线,而与'太乙神雷'结合后的金针绵掌则可将掌力发散爆裂开来,范围远超过一条直线的'无量宝焰指'。而由于'金针绵掌'的掌力和穿透性都胜过'无量宝焰指'许多,所以当它以发散爆裂形式攻出时应该不但可以抵消'无量宝焰指'的指力,还能以'金针绵掌'将'太乙神雷'的真力打入对方体内,立毙他于当场。"
谢玄听言茅塞顿开,仿若于迷雾中瞧见了那一点指引方向的灯光。
容楼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一谈到武功我的奇思怪想就很多,还希望你不要见笑。"
谢玄正色道:"在扬州时我和你促膝一夜长谈,从此赞叹你对兵法的见谛透彻深刻;前些日子我又看你舞剑,没想到你的剑法出神入化令我惊喜连连;今日再听闻你居然想利用仅仅只是见过几次的两门武功来破解'无量宝焰指',又参悟出诸多想法。虽然能不能实现尚未可知,不过我觉得你说的这些话只可能是从一个有能力开山立派、自创武功的武学宗师口中说出的。"
不给容楼辩驳的机会,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容楼,道:"以你这样的资质和能力在燕国军中必然不会是籍籍无名之倍。再加上你佩带的'百战剑'……如果要我猜测的话,应该非将即帅!"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朦胧起来,继续道:"你以前到底是怎样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和哪些人在一起?!虽然我答应过不再问你,却终究无法忘怀,只能憋在心里一天比一天更想知道。"
容楼面色一沉,道:"在你心里某个人的过去就那么重要?"
谢玄急急道:"不是某个人,是你!"
他有些激动又道:"我何尝会将别人的过去放在心上?那些过去对你而言也许并不重要,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谁!想知道有关你的一切!"
容楼硬硬回答道:"伤疤还未长好你便想要揭开它来未免有些残忍。而且你说错了,过去的一切对我非常重要,所以我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瞧着谢玄立刻变得垂头丧气,容楼心里又一阵不忍,语气又转为柔和道:"如果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想知道这些的话,我便尽数告诉你。"
谢玄定定看着他道:"离开?若代价是这个,我情愿永远不知道。"
他怎会不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道理,也知道容楼终有一日会离开,但这句话他竟然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只因为他心底就是想和容楼在一起。
听他这话容楼不知为什么一阵慌乱不安,感觉象是欠了别人很贵重的东西一般,但隐隐又似为所动,仿佛有股埋藏得很深的甜蜜之泉从心底缓缓渗出。他忙侧身避开了谢玄的目光。
有些东西容楼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他全无回应。能用来回应的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但那里的大门已经在他决定逃来南方的一刻紧紧关闭了,门里不但有一只凤凰,更有他们的种种过往。如果他想要回应谢玄的感情就势必要打开那扇门。可是门一旦打开,那些对慕容冲的思念便会汹涌而出将他淹没,直至窒息……
所以,不是容楼不想回应,而是他不能!
谢玄无奈地低下头去。两人之间的这次沉默立刻被一种尴尬的情绪填满了。
容楼率先打破了这令人无措的安静,插开话道:"如果我还能动用内力的话倒是很想和温殊比一场,也好试试能不能破了他的'无量宝焰指'。"
"哦?"谢玄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平素一脸淡笑的模样,道:"我倒是很想和另一个人比一场。"
容楼道:"谁?"
谢玄笑着手指容楼道:"你!你内力未失时必定是北方的顶尖高手。"
容楼苦笑道:"那你真该早些认识我,我早已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谢玄寻思片刻,道:"说不定我还有机会。你虽然中了'无量宝焰指',迄今为止却除了不能动用内力外并无其他异样,不觉得奇怪吗?"
容楼想了想也觉得有些蹊跷,恪师当年中了"无量宝焰指"后时常出现吐血的症状,而自己开始时有几次,现在却没有出现过了。只得道:"是有些奇怪。"
谢玄目光流转,道:"也许你另有转机?"
容楼笑道:"但愿。"
谢玄悠悠道:"小楼,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容楼愣了愣,才道:"我想回去北方呆在他身边,还想杀一个人报仇雪恨。"
"呆在那个最美丽、最善良的人身边?"谢玄问道。
容楼略有羞涩地笑着点了点头。
"你要杀的那个人是……?"谢玄又问道。
"鸠莫罗!"容楼面色一凛道。
"因为他伤了你?"谢玄道。
容楼道:"也因为他害死了我的恩师。"
谢玄若有所思。
容楼疑道:"可是,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谢玄轻笑道:"第一个心愿我也许帮不了你,但你若有不测,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替你杀了鸠莫罗。"
外面响起了"咚——咚!咚!咚!咚!"的打更声,一慢四快。
谢玄推开书房的窗户,道:"五更天了,看来是睡不了了。"
容楼走到他身边,也看向窗外,点了点头道:"天快亮了。"
窗外,淡淡的花香隐约可闻,青涩的绿意模糊能见,那拂起柳婴长发的和煦春风向他二人扑面袭来。
暮春嘉月,上巳芳辰。
"三月初三春正长,蟠桃宫里看烧香。沿河一带风微起,十丈红尘匝地扬。"--在天宫,三月初三是王母娘娘的生日。而在凡间,三月初三也是"春浴日",是洗浴洁濯的"上巳节"。
碰上佳节,加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谢玄当然要拉着容楼一起去赶庙会。二人意兴盎然,只见一路上商贩云集,热闹非凡。眼见精致丽人们身着绣罗衣裳穿梭于人群中,个个娇笑连连;不少文人雅士集聚在秦淮河岸朗声舒怀,纷纷觞咏连篇;河里停满了香船游舫,载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大商巨贾的家眷,他们坐在船舫里早早占好位置,只等着看不久后就要进行的快船比赛。
容楼、谢玄二人正准备也凑到河岸边好瞧个仔细,却见正午的阳光中一位犀利少年向他们疾奔而来。
他袒胸露乳,两爿排骨隐约可见,明明穿着一袭上好锦袍却衣不蔽体,只歪七扭八地堪堪挂在身上。他皮肤苍白,面颊上映着触目的两砣胭红。阳光将他的影子蜷缩于脚下,使他看起来几乎象白天出来游走的鬼魅。衣袂飘飘间他不断绊倒,却又很快站起来继续向前冲,目光中一派傲慢,似乎根本瞧不见旁人。
容楼定在原地,直愣愣地几乎看呆了。
"小心!"一边的谢玄话刚说出口,"砰"得一声,那少年便已硬生生撞在容楼身上。容楼倒没什么,那少年却一个趔趄,应声倒地。
容楼忙伸手想去扶他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触手只觉滚烫,脱口惊道:"你怎么这么热?"
那少年也不回答,只蹙眉轻吟了一声便翻身站起。看他的神情分明对摔倒在地一事根本不以为意,倒是因为容楼的一次碰触反应极大。
起身后,那少年先是目中似含无限欲火地瞧了一眼容楼,而后左右踉跄了几步找准了重心才又向前疾奔而去。
被他那么一瞧,容楼一瞬间心猿意马,手足无措。待定了定神后,他才心道:这少年到底怎么了?
前面的路人见那少年疾奔而至都或侧身避开,或一笑了之。
容楼转向谢玄,问道:"看他衣着打扮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会沦落到这副狼狈模样在大街上乱跑?"
谢玄望着已经远去少年的背影,道:"我认得他,他是卫家的公子。"
容楼不解道:"我刚才碰了他一下,感觉他好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生了什么怪病?"
见他一脸迷惑,谢玄道:"他这副模样只怕是'五石散'吃过头了。"
容楼有些担心道:"'五石散'?听起来象是一味药。他有病还在街上乱跑,想是头脑已经烧糊涂了。"而后又面露怜悯之色道:"任由一个病人在大街四处乱跑,他家里人实在不该。他们本应该好好照顾他才……"
谢玄摇头打断他道:"他没病又何需照顾。等药劲过去自然就好了。"
容楼疑道:"没病为何要吃药?"
谢玄想了想,道:"'五石散'这东西食用少量可以令人体力旺盛、精神爽朗、气色红润,量多些则可微薰忘忧,如坠幻境,直达极乐。"说到这里,谢玄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只是也不能吃得太多,不然就算再温文尔雅之人也会变得火暴胆烈,皮肤触觉万分敏感,□亢奋……"
听到这里,容楼皱了皱眉头,道:"刚才那少年看来是吃多了。"转念又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五石散'不是什么好东西,感觉和害人的毒药没什么区别。"
谢玄叹了口气,道:"有没有毒我也说不清,只是目前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只要吃寒食,喝热酒,多行散,衣着贪凉些就可让药性散发掉而不至于自伤。吃多了容易上瘾算是他唯一的缺点。"
容楼疑道:"你知道的这么清楚,难不成也经常吃?"
谢玄笑道:"以前吃过几次。不过感觉那种快乐被五石散所限制,实在太不自由,不是我的风格,所以后来就不吃了。"
见容楼目露赞许的眼神,谢玄又道:"有些人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找到快乐,而有些人不管得到什么都无法快乐。获取快乐其实是一种能力,只有这种能力完全缺失的人才只能依赖某样东西去快乐。"
容楼点头,道:" 这种快乐实在是太脆弱了,原非大丈夫所求。"
谢玄淡淡笑了笑,道:"不过,有些人吃它却并非为了寻求快乐,只是为了逃避痛苦。"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有一天要我眼睁睁地看你痛苦,只怕也会忍不住给你五石散吃。虚假的快乐必竟也是快乐。"
容楼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如果只有这样的快乐我宁可痛苦,因为那样,至少我还可以选择清醒地活下去。"
只是谢玄早已哈哈大笑着向河边走去,并没有听见他所说的话。
秦淮河里锣鼓震天,鞭炮齐鸣,想是快船比赛开始了……
一早,谢玄就去找容楼了,到了客房却未见人影,问了负责照顾客人饮食起居的家仆才得知容楼刚被谢安叫去了书房。
'叔叔找他又有什么事?'谢玄一边想着一边也赶了过去。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
谢玄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谢安的声音:"你的面相实在令我既迷惑又遗憾。我相人十余载从来无误,但今天不得不承认在你这里失败了。"
容楼很平静,道:"这原本没什么。"
谢安微笑道:"你能淡定地面对这事的确不可多得。"
容楼也微微笑了笑。
谢安又道:"我曾和你说起过我有一位老朋友早想见见你,今日你便和我去他那里,可好?"
容楼点了点头,道:"好,今日见过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顿了顿又道:"本来昨日我已想向谢尚书请辞,但记得你和我约定过的事,所以决定还是留在府里只等见过你的朋友再走不迟。"
谢安道:"你要走了?"
容楼道:"我想到祝家的旧址去瞧一瞧。"
谢安沉吟了一下,道:"前日我去找了京城里几位久负盛名的御医,同他们谈了谈你的伤势,他们只说从未听闻过,却未必不能医。"
容楼听言只道:"劳烦谢尚书了。"他知道御医既然从未听说过这种伤,说什么"未必不能医"也就是能医的机率微乎其微。
谢安继续劝道:"祝家虽然已经没有人了,不过旧址一直在那里,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什么变动。倒是你现在隐疾在身不适合鞍马劳顿,要去原也不急在这一时。我希望你在府里再多住些时日,等我请他们来替你诊断一番……"正说到这里,他瞧见门外已经站着谢玄,于是没有说下去,只招了招手,示意谢玄进来。
谢玄进门后向谢安行了一礼,又冲容楼笑了笑,问道:"叔叔要带小楼去见何人?"
谢安笑道:"帛大师。"
谢玄早知道十几年前府里就住着个神秘的老和尚唤作帛大师,也曾在谢安和他下棋时碰巧窥见过几回,但不曾正式见过。现在得知谢安要带容楼去见这人,他心中窃喜,一念闪过:这帛大师能和叔叔做了这么多年的至交老友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叔叔今日此举也许另有深意,说不定是那帛大师神通广大能帮到小楼。
想到这里,他又施一礼道:"侄儿也想同去。"
谢安点了点头,微笑默许。
知道今天会有客人光临,斋园的门早早就敞开着。谢安也不敲门通报,径直领着谢玄和容楼进入园中。
三人迈步踏进斋园内的小屋时,背对他们的帛大师刚刚倒好了四杯茶,落手轻轻放下茶壶。瞬时,一股茶叶的清香飘满了小屋,毫无疑问那是刚刚泡出来的茶水散发出的。
容楼心中一惊,暗道:'时间配合得太巧了!这仅仅只是偶然,还是他算到我们此刻到来?"
这优雅的禅房突然给容楼带来了几分神秘感。
帛大师慢慢转身,抬眼看了看三人,从容笑道:"我想你们也该到了。蜗居简陋,只好屈就各位了。"转眼看向容楼,目光柔和而饱含智慧。
虽然他的目光中不含一丝敌意却令容楼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并非厌恶面前的老和尚,而是厌恶这小屋中莫名的神秘感。
"之前听谢尚书向我稍稍描述了一下你的情况,我便很想能见你一面。今日一见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帛大师微微笑道。
容楼故意干咳了一声,微有敌意道:"在下目前无家可归,颠沛流离,过着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的日子,又有何德何能能令大师有什么期望?"
谢玄觉得容楼的言语、表情和平日里大不相同,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帛大师先向谢玄点点头,道:"这位想必是谢玄将军吧。早听谢尚书说起过你,今日却是头次相见。"他顿了顿,不待谢玄答话,又道:"谢将军莫怪你这朋友言语有些奇怪,他只不过想刻意反驳我罢了。"
大凡强者都富有攻击性,只不过有些人表露在外,有些人则深藏不露。富有攻击性的人一旦处于某个感觉不受他自己控制的场合时就会不由自主地从言行中表露出这种攻击性。刻意反驳无疑是容楼现在的表现方式。
'难不成他会读心术?'容楼心想,又是一惊。他平时很少逞口舌之利,只是今日斋园中的一些神秘感觉让他很不自在,所以不自觉的就反着对方的话来说,未想到却被帛大师一语道破心思。
这一刻,容楼忽然想起了恩师慕容恪,他一度也惊讶地以为慕容恪会'读心术'。
帛大师又转向容楼,笑道:"和我玩石头,剪子,布的人往往会很痛苦。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真正痛苦的人是我。"他停顿了一下,又转向谢安,补充道:"我可不会什么'读心术',这一点谢尚书可以作证。不然我下棋就不会从来没能赢过他了。"
谢安苦笑道:"是不是正因为这一点你才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
帛大师微笑道:"也许。"转而叹道:"凡事都知道了结果就没有选择的乐趣了。若是有人象我一样,就会明白猜不透、看不清是多大的喜悦。"
谢安点了点头。
帛大师又对谢安道:"其实我早该谢谢你,和你下棋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乐趣。"
他的这些话弯弯绕绕,一时间容楼似懂非懂。
帛大师望着容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你怎么会让我失望呢?至少你让我又看见了'无量宝焰指'。"
听他此言一出,容楼心中又惊,旋即想到可能是谢安把自己的伤势告诉帛大师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谢玄以便求证。
谢玄闻言身躯也微微一震,转脸瞧向谢安。
谢安神色平静,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算作对谢玄的回答。
容楼见状,心知没有人把自己的伤势提前告诉帛大师。那么帛大师只凭一个照面就能看出自己的伤势,还能说出"无量宝焰指"的名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么一想,他心中大震。
从踏入斋园到现在还没坐稳的短短时间里,容楼已经连续三次吃惊了。
一时间小屋里寂静无声,静到容楼几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刚才,他差点脱口而出,问帛大师自己的伤还有没有得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心里却不禁一片混乱。
帛大师凝视着容楼的双眼,问道:"你相信命运吗?"
容楼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
帛大师似乎早知道容楼会做出如此反应,立即又问道:"为什么?"
容楼耸了耸肩,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信。"
帛大师笑道:"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为什么'。凡是皆因果。你先说服你自己,然后再回答我不迟。"
容楼皱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有些犹豫道:"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被操纵的感觉。"
帛大师挺了挺身体,眼光中多出了几分尊敬,道:"能说出这句话来,足以证明你的慧根非凡。大凡强人都不相信命运,因为他们习惯于控制。控制身边的一切,控制别人,也控制自己。他们讨厌被控制的感觉。就像你一样。但是,你能不能准确地告诉我,控制和被控制究竟有什么不同?"
容楼心道:'控制和被控制的差别无疑很明显……'但是,当他张开嘴想要准确地描述出来时却感觉有些不容易了。
世上有很多类似的事情,就是因为好象太过简单明了了却反而难以描述。
还好,容楼迅即想到了一个答案,于是道:"控制和被控制的差别在于我是不是有自由来做出选择。"
帛大师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关键的差别就在于自由意愿。可是你怎么知道你的自由意愿,你的刻苦努力,不是你命运的一部分呢?你又怎么知道你的自由意愿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控制呢?"
容楼的眉头紧锁,思索片刻才抬起头来,目光闪亮而坚定地对视着帛大师的双眼,道:"我不能证明这不是另外一种控制,但是我也不能证明这是另外一种控制。我一直是靠自己活着,所以,从不相信有所谓的'神之手'在天道中替'每个人'规划好了不可改变的命运。我'相信'命运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知道大师想如何教导我?"
帛大师笑了笑,摇头道:"我没法教导你,没有人可以教别人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但是你说得有一点我完全赞同,那就是'相信'。每个人都要相信一点什么。相信命运,相信佛祖,或者相信自己。这些虽然形势各异,但是骨子里都一样,就是'相信'。"
他看着容楼,脸上慢慢浮现出了悲伤的神情,而后皱眉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有些事情并不是我可以预知它们会发生,而只是我'相信'它们会发生。"
他悲伤的情绪是如此的强烈而富有感染力,以至于容楼、谢玄乃至谢安都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联想到帛大师已经展现出来的"预知"能力,容楼猛然间觉得心头惴惴的,对于命运是否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一事也变得一点把握都没有了。
谢玄按奈不住上前一步,焦虑道:"大师,你为什么叹气?难道这无量宝焰指的伤当真治不好?"
"小玄,少安毋躁!"谢安见谢玄这么沉不住气,心里颇有些不满。
他哪里知道谢玄控制力虽强却也有弱点,一旦碰上这一点便会失了控制。
容楼就是他的弱点。
帛大师摇了摇头,徐徐道:"控制和失去控制,失去控制是不是又是另外一种控制。这听起来像是在绕口令,但是却是无数身兼大智大慧之人殚精竭智苦苦追寻的正果。"稍后又道:"谢将军不必着急,我并非为你的这位朋友而叹,而是为很多年前我的一位小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朋友'也该变成'老朋友'了。"
这时,谢安笑了笑,道:"不知道是哪位朋友?以来从未听你提起过。"
帛大师道:"我这位朋友极不寻常,那时年纪轻轻便志向惊人得很。"
谢安问道:"我很好奇,以大师你的阅历什么样的志向能令你冠以'惊人'二字?"
帛大师笑了笑,道:"他的志向便是'成佛'。"
"成佛?!"三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帛大师继续道:"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但对佛理所知之广博、精深绝不逊色于我。我们从早到晚讲经论佛,十分投契,几乎要结成忘年之交。后来谈到佛家预言新佛即将出世时,他居然告诉我他的志向便是要普渡修行,成为传说中的那个'新佛'。我虽早知他自视极高,但还是被他的志向吓了一跳。"
容楼摇头道:"且不论有没有佛这回事,一个人居然想成佛,这岂非痴人说梦?"
帛大师看着容楼,笑道:"看来你不但不信命,也不信佛。"
容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声道:"我信我自己。"
"他是痴人不错,却并非说梦。以我对他的了解,决定了的事他就一定会去做。"帛大师摇了摇头,又道:"其实想成佛并不稀奇,关键问题却不在想不想成佛上。"
"那在什么上?"容楼不解问道。
帛大师面向容楼,手一抬,指向自己头顶上方的大梁上挂着的一副字,道:"你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容楼抬头看去,那上面写了几个弯弯曲曲的文字。他根本不认识,只得茫然地摇了摇头。
帛大师道:"那是梵文,意思是'明镜'。"
容楼默默念了一遍,道:"明镜,什么意思?"
帛大师道:"镜子能做什么?不过照见自己而已。明镜的意思,差不多就是'看清楚自己'。"
容楼木然点了点头,忽然若有所悟,道:"大师,你的意思是你那位朋友想成佛,却是少了一份自知之明吗?"
帛大师点头叹道:"既然你相信命运是把握在自己的手里,当知他能否成佛同样也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恐怕老僧也不能说他就一定不行。但是老僧相信,他是少了一份自知之明的。他如不能迷途知返,不但难成正果,连自身原本的修行也会大大的折损。善哉,善哉。"
帛大师虽是僧人但是平时说话做事并不拘泥于僧侣的规矩礼仪,这是他今日第一次打起佛号,到也不显得突兀。
帛大师继续道:"且不说那'新佛即将出世'之预言是否可信,佛中的'即将'一词实在太缥缈,说是近在眼前也可,说是亿万年之后也不为过。所以,我那位朋友立志'成佛'实在令我又是惊讶又是钦佩。
当时,我告戒他只因他太想成佛,便最终不能成佛。成佛最重要是无欲,而此时,成佛却变成了他最强烈的欲望,所以如此下去,终究是南辕北辙而已。他却反问我说,我们日日苦修就是为了克制人世间的欲望,想要无欲便成为我们最大的欲望,我欲无欲,无欲即欲,难道就不是南辕北辙了吗?"
听到这里,另三人都不由为之一怔。
帛大师有些婉惜道:"我动摇不了他的信念,就像他也改变不了我的信念一样。我想,他太执着于外念,而不可能达到内不执于空,外不执于物,无所住而能生其心的境界,否则他能不能成佛我也不敢说。"
'我欲无欲,无欲即欲。'短短八个字,却又蕴藏了太多的含义。谢安、谢玄和容楼三人心中默念,各自思忖了一番,一时无语。
还是帛大师打破了小屋内片刻的宁静,叹道:"当日他如此反问我的时候,我也无言以对。直到今日,我仍然无法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嘿嘿,'我欲无欲,无欲即欲'。要想修成正果,却偏偏要走这样自相矛盾的一条路。但是我相信,路就藏在这貌似完全不可能的矛盾之中,真正的成佛之路,可能就在那有欲无欲之间吧。"
他转头又瞧了眼谢安,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任何人都不能说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老僧还守着这身臭皮囊又如何能说得清成佛之路呢?其实,就算佛祖悟道之时,也不过是拈花一笑,唯有自知而已。不但成佛如此,天下万事又有哪件不是如此呢?也许一切本就在有意无意之间。"
谢玄跨前一步,赞道:"帛大师的见识当真已经跨越了佛、道、儒三教!"
帛大师笑了笑道:"无论是求道修真,还是肉身成佛,不过是名字不同。外在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的灵魂。'大道'都有相通之处,就算有一天你告诉我'佛'、'道'、'儒'三教合一了,我也不会觉得太惊讶。"
听得帛大师一番话娓娓道来,容楼只觉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一旦自己想要抓住那些若隐若现的头绪时,却又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就好像心里有一处很深很深的地方痒得难受,恨不得能伸手进去挠上两下才觉痛快。
谢玄心中却想起了他的剑法,暗想:'是呀,天下万事,莫不如此?剑道之巅峰,便是无剑。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可是越想走上巅峰却越是放不下剑。也许可以放下手中的剑,却绝对无法放下心中的剑。越想放下心中的剑,心中就越惦记着那把剑。这就好像越是和自己说不紧张,就越会紧张一样。这些和成佛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也许走上剑道的巅峰之路,却是在有剑无剑之间才对。'
倾刻间,谢玄象是对剑道看得更清楚了,又想:是的,至道就藏在有意无意之间,
就算悟得到,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只能作拈花一笑……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剑道似乎又将有所突破,只是还差最后一个壳没能突破。现在站在这小禅屋中,他恨不能立刻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自顾自地比划两下,看看自己悟到了什么。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帛大师迈前一步,直面容楼,徐徐道:"你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带在身上?"
容楼先是一怔,喃喃道:"特别的东西?……"定神想了想,又道:"有一块凤凰石傍身,也不知道算不算特别。"
刚才帛大师的一番理论早令容楼对他高山仰止,现在再听他问及自己这些,当然是言无不尽。
帛大师慈祥地笑了笑,道:"能否借与老僧一阅?"
容楼点了点头,慌忙探手入怀。他一阵乱摸,想把凤凰石拿出来,却因为越是着急越是手忙脚乱,那系着凤凰石的丝绦不巧将慕容潆送给他的'水月镜'缠住了。他感觉到些阻力,便略一用力,拽出凤凰石的同时把水月镜也连带拽了出来。
帛大师眼中异光一闪,却只有一瞬便又回复了安然。
容楼轻轻解开丝绦,左手拿住水月镜,右手将凤凰石递了过去。
帛大师握于掌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瞧了好一阵才还给容楼,同时又道:"那面古镜……可否也借给我看看?"
容楼迷惑不解,不过还是点头应下,接过凤凰石,又将水月镜递给了他。
帛大师只粗粗看了看便还回给容楼,口中唏嘘不已。
谢安、谢玄也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但都心中疑云密布,只等着他能说些什么来解释一下。
帛大师却无意解释,口中念了一句佛号,点了点头,道:"没想到我最终还是见到了它们。"
容楼忍不住问道:"大师为什么这么说?"
帛大师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道:"这两样东西你要妥善保管好。尤其那块'凤凰石',若交于一般人手中或许没有什么用处,可它于你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渡劫宝物。"
容楼听不太懂,于是问道:"什么是'劫'?"
帛大师双手合什,道:"'劫'就是我们佛家所说的'劫波',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就是命里注定的'坎'或'灾难'。如果能安然渡过便可一世幸福圆满,若渡不过就只能一生陷于'劫'中,不得善终。"他稍停了停,又道:"人的'劫'分为两种,一种是'身劫',一种是'心劫'。佛家以为,身体上的痛苦总是抵不过心里的孽障
,所以'身劫'易渡,而'心劫'难过。"
他这么一说,容楼倒是听懂了不少,却又心存狐疑,问道:"大师觉得我的'劫'是'身劫'还是'心劫'?"
帛大师只笑着摇了摇头,道:"是什么'劫'原非我能定夺,而是取决于你。"
容楼皱眉,他虽然已经很敬重帛大师了,却不相信什么命里注定,而帛大师的话又说得云里雾里不甚清楚,又怎能让他信服?
帛大师轻叹一声,又道:"你记着,若是遇上'心劫',纵你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道:"关于这个,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能听得下去最好。"
一边的谢玄突然间想起了容楼的伤势,忙问道:"大师,我这位朋友的伤到底有没有得救?"
帛大师转头看向谢玄,道:"他有伤吗?为什么我没有看出来?"
谢玄"哎?"了一声,讶然道:"刚才你不是说看见他中了'无量宝焰指'之伤吗?"
帛大师摇了摇头,道:"我只说看见了'无量宝焰指'。"
谢玄和容楼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一脸莫名其妙。而谢安倒是神态自若地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容楼迟疑了一下,道:"大师,我的确中了无量宝焰指,伤了心脉,到目前为止都无法动用内力。"
帛大师却似没有听见,突然哈哈大笑了一阵。
笑毕,他指着地上的蒲团道:"这里有个蒲团,是吗?"
容楼点头,道:"是。"
帛大师转过身,走到蒲团边,道:"现在你闭上眼睛。"
容楼虽然心里疑他装神弄鬼,不过还是依言闭上了。
隔了一会儿,似乎有轻微的破风之声。
接着,帛大师的声音响起:"蒲团还在吗?"
容楼心道:蒲团刚才就在那儿,难道这会儿就变没了?于是答道:"在。"
帛大师却道:"你看得见它吗?"
容楼忍不住轻笑,道:"我现在闭着眼睛当然看不见,不过它刚才就在那里。"
"那你睁开眼睛再看看。"帛大师道。
容楼睁开眼睛,只见刚才的那个蒲团已经在他面前被撕成无数碎片,部分飘散在空中,部分掉落在地上,而谢玄正手握出鞘的'芙蓉剑',一脸尴尬地瞧着自己。
容楼迷茫地瞪着谢玄,愣住了,道:"这……"
谢玄苦笑着打断他,道:"不要问我为什么。是大师适才以'秘遁传音'之术令我这么做的。"转而,他又钦佩地看向帛大师,暗叹自己居然从不知道府里藏着这么一位武学高人。坐着的谢安脸上也微有惊容。
"秘遁传音"是一门奇功,练就这种武功的人能在几里之外将声音传入别人耳鼓,或与人交谈,或向搏杀中的弟子、同门传授机宜。别人只能看见传音之人的嘴唇微微开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帛大师抚了抚长眉,对容楼道:"你看现在蒲团还在吗?"
容楼眉头深锁,转向帛大师,面色微愠,道:"大师,你为何戏弄于我?"
帛大师笑了笑,道:"我并非戏弄你,只是想告诉一些道理。我早说过,那块'凤凰石'是你渡劫的宝物,无量宝焰指不过是你的'身劫'……所以这伤,你认为有便是'有',你认为无便是'无'。"
容楼摇了摇头,道:" 大师的话太过玄妙,孰在下才疏学浅不能领会。但目前在下一旦强运真气便会心脉剧痛,不能动用内力却是毫无疑问的真实。"
帛大师浅浅笑了笑,道:"真实?什么是'真实'?"
他以有些混沌的眼眸直视着容楼的双眼好一会儿,才一边兀自迈步走出小屋,一边道:"你随我来。"
容楼听言撩袍跟了出去。谢玄还剑入鞘,谢安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走出了小屋。
众人来到斋园的小院中,帛大师已站在院里的一个水缸前等着他们。
这水缸同大多数水缸一样为陶治,三分之一埋入土中,高出地面的部分大约六十公分。这样的尺寸有两个好处,一是没土三分之一的水缸才稳;二是六十公分的高度恰恰便于担了水来不用落肩,双手稍用点劲就能提着水桶依着水缸的厚沿倾下。远远看去,这只水缸区别于一般用来存水的水缸的唯一标志就是它没有防尘的盖板,是完全敞着口的。
容楼走上前才明白为什么这个水缸没有盖板--缸里七、八尾鱼儿在水中活泼地游来游去。
原来帛大师的这个水缸是用来养鱼的。
帛大师以衣袖扫过水缸,又冲容楼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还烦你替我取一尾鱼儿出来。"
容楼闻言,转头想在附近找寻水瓢等工具。帛大师显是看出了他的用意,道:"只用你的手便可。"
容楼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意,但仍依他所言挽起衣袖,这时,帛大师又淡淡道:"小心烫手。"
容楼停下动作,讶然瞧着帛大师。后者却低下头去,默念着什么。容楼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继续伸出右手探向清澈见底的那缸水中。
刚碰着水面,骤然间,容楼感觉被沸水烫着了一般,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缩回手来,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只见他右手指尖上一下子被烫出了几个小小的水泡。
"这水……"容楼一时骇然,再看向那缸水。
除了水面因他刚才的一触而微有纹波外,里面的鱼儿却无任何异样。
他不禁失色,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帛大师一脸微笑,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句话你们也许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恐怕早已不再当作一回事。但事实上我们'六识'所感知到的世界皆是色相。色相千变万化,本无迹可寻。"说到这里,他从一边的竹架上取了些鱼食,撒进缸里。缸里鱼儿立刻追逐着吃得欢快。
"鱼儿感到水很凉是百分百的真实,你的手被烫伤也是百分百的真实。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哪一个才是'真实'?"帛大师掸去手中剩下的鱼食残渣悠悠道。
容楼一时愕然,无言以对。
帛大师道:"所谓六识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以心去感受周遭世界就是'意识',能达到'意识'便已是极高的境界了。但这还远非至高无上的境界。"
容楼喏喏道:"至高无上的境界?"
"你知道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境界吗?"帛大师问道。
容楼摇头应道:"不知道。"
帛大师哈哈笑道:"至高无上的境界就是:万物本相皆为空。"他双手一摊,继续道:"既然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又怎么能去真正感受到呢?"
容楼惊道:"难道大师想告诉我,那里根本就没有水,所以鱼儿感觉到的凉水和我感觉到的烫水完全就不存在吗?"稍后,他嗤笑一声又道:"还是你想说我的伤也根本不存在,只是因为我相信它存在,所以它才存在的吗?"
帛大师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不错,这些虽然听起来无比荒谬,但事实就是如此。"
容楼后退一步,连连摇头,只觉帛大师所说的全是混话,若不是看在他修行极深,恐怕此刻自己已要出言不逊了。
帛大师根本没去关注容楼的反应,亦或是容楼的反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闭上双眼,口中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他转身面对谢安,睁开眼意味深长地瞧了他片刻,道:"我刚才还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那是因为我心存留恋。但现在知道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你已开了'天眼',有些事情应该看得比我清楚。"
谢安也看着帛大师的脸,道:"我明白。"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情略带苦涩。
难道谢安真的从帛大师身上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帛大师微微一笑,道:"此生能遇上象你这样令我猜不透的人……真好。"
他上前一步,向谢安伸出了右手,道:"能为你开'天眼'实是我的荣耀。"
谢安也近前一步,伸出右手与帛大师的手握了握,道:"能和你交友一场也是我的荣耀。"
"真想和你下最后一盘棋啊……"帛大师似有遗憾地轻叹了一声,又道:"只是今日实在太累了,只好请你和这两位小朋友一起回去吧。还恕老僧不远送了。"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向禅屋而去。
三人默然无语地走出了斋园,容楼又低头看了看右手指尖上的水泡,喃喃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谢安停下脚步,道:"小楼,你是不是还觉得刚才的事不可思议?"
容楼点头。
谢玄插嘴道:"不但他觉得,我也觉得。"
谢安淡淡道:"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容楼和谢玄当即瞧着谢安,急迫地想知道答案。
"其实,令小楼被烫伤的正是他自己的力量。"谢安道。
谢玄惊讶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安继续道:"十多年来,我从未问过帛大师是什么人,他也从未说起过他的过去,但初识时我便猜到他来自西域。西域有一种'催眠之术',你们听说过吗?"
二人都摇了摇头。
谢安道:"汉书典籍中曾有过一段记载,所以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有'催眠之术'的存在,但从不曾相信,直到今日亲眼所见。帛大师对小楼所用的应该就是类似'催眠之术'的幻术,但比起一般的催眠之术却似要强上百倍都不止。这可能是因为他极深的修为所致。我想,在禅屋的时候帛大师就对小楼使用了催眠之术,令小楼'相信'他说的话。而后在院中,小楼的手入水之前,帛大师又以'小心烫手'给出了明确的暗示,让小楼以为那缸水原本就如沸水一般滚烫,"他望向容楼道:"所以你就被自己的力量烫伤了。"
"只因为我'相信'了,所以我就被烫伤了?"容楼仍然不明白,道:"可是我明明瞧见那是养鱼的凉水,又如何能相信那缸水是滚烫的呢?"
谢安摇了摇头,道:"你瞧见的并不是你'相信'的,而是你以为相信的。"
"我以为相信的?……"容楼越发得不明白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帛大师、谢安这样的人站得越近,感觉距离却越遥远。
谢安道:"虽然你的'有意识'告诉你那是凉水,可帛大师却让你的'无意识'相信了那是沸水。有时候,'无意识'远比'有意识'执着得多。"
容楼摇了摇头,返身就要向斋园内去,谢玄一把拉住他,道:"怎么?"
容楼道:"还没弄明白就走,我不甘心。我要再去向大师问个清楚。"
谢玄道:"那我和你一起吧,我也不是很明白。"说着,他又向谢安征询道:"叔叔,可以吗?"
谢安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在书房等你们。"然后便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谢玄和容楼折返而回。当二人行至小禅屋前时,发现门已经轻轻掩上了。
谢玄隔着门,低声道:"大师,我们又来叨扰了……"
屋里一片安静,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任何回应。
容楼抢上去,道:"刚才听了大师的话,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这会儿胸中似有梗骨,吞不下也吐不出,还请大师能再指教一、二,帮我解惑。"言毕,抬手就去推小屋的门。
门顺势而开。
春天的风在午时阳光的照射下,从门口袭袭卷进小屋内,暖洋洋的薰人欲睡。小屋里一如刚才一般整洁,或者说似乎比刚才更整洁了些,显得一尘不染。同样的一张桌子上刚才又是茶水、茶盘,又是茶壶、茶杯,此刻却抹得干干净净,空落落的,看上去有些寂寞。只有桌角并排摆放着的两本书册似乎是唯一能表明这屋里有人居住的证据。
帛大师则很自然地靠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手上比容楼初见他时多了一串佛珠,双目微闭,似在凝神想着什么。他只随便这么一坐,便有一种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泰山压顶而不动的气度。
真正是"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谢玄、容楼都怔了怔。
容楼心想,难道帛大师习惯了这个样子睡午觉?
"大师……我们打扰你小憩了吗?"谢玄小心上前道。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谢玄心中疑惑,暗道'不妥',上前轻轻推了推他,只觉触手僵硬。他骇然道:"这,这……帛大师已然'圆寂'了……"
容楼听言也是脸色巨变,"啊"了一声,道:"怎么可能!?"大步上前伸手便去搭帛大师手上的脉搏。
少倾,他一脸不可置信,道:"他,他居然真的死了?"
谢玄一边疾步向屋外奔去,一边咛嘱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叫叔叔来!"
看着面前的帛大师,容楼没有多少悲伤,必竟自己和他才只有一面之交,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而且瞧帛大师样子,应该也有百岁上下,照理可算是喜丧,根本没有悲伤的必要。
没有悲伤不代表容易接受,容楼瞧着帛大师好一阵子,虽然确定他已经死了,却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的事实。他心中隐约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这老和尚丢下一堆疑问给自己,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侧身移开几步,容楼随意打量着这个既不能说熟悉,又不能算陌生的小禅屋--没有了活着的帛大师,这个小屋忽然之间变得那么普通,再也不能带给他丝毫神秘的感觉了。
无意中,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两本书册上,于是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封页上没有书名,翻开里面则全是手抄的各种弯弯曲曲、形态各异的文字。容楼抬头瞧了眼大梁上挂着的那副译为"明镜"的梵文字轴,那上面的字形和这书中的颇为相似,想必书中的文字就是自己看不懂的梵文。既瞧不懂,他便放下手中的书,又拿起旁边另一本翻开。
粗略翻看这本时,容楼愣了愣。这本书其实只能算是笔记,除了第一页有部分文字,后面居然全是空白的。不过所写文字并非梵文,容楼倒是很容易便看懂了。只是他仔细看过后,顿时目瞪口呆。
第一页上写的是:
"
自古以来西域就密传,世间隐匿有上古五大神器,分别是:有常鼎、水月镜、千秋印、失魂琴、凤凰石。既为神器,自有灵性,相生相克,各为妙用,唯有缘者能得之。若能聚五大神器于一处,可布下奇阵,更有夺天地造化之神通,敛日月精华之奇效。一旦阵成,神力便失,神器再次分散隐匿于世。
五大奇阵可逆天而行,能嘘为□,嘻为雷霆,通天彻地,出幽入冥,解世间不能解之困,达人心不能达之境。
以'有常鼎'为主器,可布下'大治之阵',则天下大治,四海归一,百姓富足。(注:布阵之人呢?是肉身成佛,还是白日飞升?)
以'水月镜'为主器,可布下'换心之阵',令布阵之人忘记不愿记起的以往种种,重获新生。
以'千秋印'为主器,可布下"九五之阵',令布阵之人权倾苍生,统一天下。
以'失魂琴'为主器,可布下"大乱之阵',此阵一成,天下苍生莫不生灵涂炭。
若以'凤凰石'
"
到了"凤凰石"时便嘎然而至,再无片块墨迹,很明显是没有写完停在这里了。
容楼放下这本笔记,愕然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他伸手隔着衣袍抚了抚怀中的"凤凰石"和"水月镜",想起了卜问寺里的见善大师曾经告诉他卜问寺的镇寺圆鼎便是上古五大神器之一的'有常鼎';他又想起鸠莫罗门下弟子曾想抢夺卜问寺的'有常鼎',还夜闯燕国皇宫,盗取燕国玉玺……慕容冲告诉过他,燕国的玉玺又唤作'千秋印';他还想起谢玄的那张不能弹的'失魂琴'……他想起很多事情,蓦然之间,如果真有五大神器,这些事情似乎都能说得通了……但又似乎全变得玄幻莫测起来。
五大神器是否真如笔记上记载的那么神奇?五大奇阵又是否真的存在?如果真如这上面所写,那五大神器具体有什么异能?五大奇阵又要如何布阵?等等……太多的疑惑便接踵而来。
写笔记之人应该就是帛大师,这些他又是否知晓呢?
容楼摇了摇头,转身不解地盯着帛大师的尸身,只恨不能看着他死而复生,开口说个清楚明白。
他知道这两本书册既在小禅屋中,极有可能是帛大师亲手写的。而自己第一次来时却并未瞧见它们,可见是帛大师在逝去前刻意取出来放置于桌上的。
'难道他知道自己会折返而回,所以故意留书在这里给自己瞧见?'他心道。
'这个帛大师到底是什么人?'容楼没来由打了个寒颤。这个坐在他面前的"帛大师"虽然已经死了,但此刻在容楼心目中已如妖人一般神鬼莫测。
"叔叔,就在里面!"门外传来谢玄的声音,容楼回头,只见谢安、谢玄急急忙忙地赶了进来。
谢安进来时的表情并没有容楼料想的那么惊讶,他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帛大师,叹道:"唉,以面相而论,我早知你今年'命关'难过,加上半月前听送饭的老仆说起你辟谷多日,料知你已去日无多……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说罢,他频频摇头,又道:"可叹你终究没能赢得了我一盘棋……"
谢安和帛大师乃至交好友,容楼不理解为何当他们的死别来临之际,谢安能表现得如此平淡无奇,掂记的竟然只是一盘棋。
容楼还不能明白,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若二人可以尽兴知心一场,终无遗憾,又何惧死别?帛大师与谢安二人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让帛大师赢得最后一盘棋。二人之间已通明知心,所以这一刻谢安掂记的正是帛大师掂记的--赢一盘棋。
谢玄也叹道:"帛大师在府里住了十多年,可是却从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就算收敛入葬也不知墓碑上该写什么名字。"他转向谢安道:"叔叔可知道?"
谢安依旧看着帛大师,微微笑了笑,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我。"话音一转,他又道:"不过,能有他这样修行的高僧,我只能想到一人--那就是佛图承大师。"
谢玄和容楼一起讶然道:"佛图承大师?!"
谢玄瞧了眼容楼,心道:看来他也知道这位高人。
容楼心道:难不成这位帛大师就是见善大师的师傅佛图承大师?可是当年见善大师说过,他的师傅早已圆寂坐化,那帛大师又怎么可能是佛图承呢?
未等他提出异议,谢玄已经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据说佛图承大师很多年前就圆寂了,死时已有一百三十多岁。"
谢安终于将目光从帛大师身上移开,转向谢玄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你又能真正看清楚多少?"
谢玄一时默然。
谢安仰头瞧了眼梁上挂着的樊文"明镜",又道:"其实,佛图承大师的俗家本姓就是'帛'。"
谢玄听言,点头若有所思道:"的确有不少大师谎称已经圆寂,只为遁世而出,四海云游,抛开世俗和弟子们,以便一心一意独自修行。"
容楼"哎呀"了一声,道:"帛大师若是佛图承,我就知道他说的那个想成佛的朋友是谁了!"
谢安和谢玄吃惊地看向容楼,谢玄问道:"谁?"
"鸠莫罗!"容楼眼中精光一闪,又道:"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说'又'看见无量宝焰指了。那是因为他曾与鸠莫罗印证武功,以'度劫神功'破了他的'无量宝焰指',重伤了鸠莫罗。"
谢安奇道:"这些你是从何而知?"
容楼本不想回答,但既是谢安问起,当下只得含混应道:"我与他的一位弟子有过一段渊源,曾经听他说起过。"
谢安道:"原来如此。"想了想又对容楼道:"以大师所言,你的伤应无大碍。"
容楼苦笑道:"可惜他说的我真听不懂,也不明白。"
谢玄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放心,那是你未到领悟之时,等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懂的。"
容楼知道自己不象谢安、谢玄那么信任帛大师,不过目前多说也无用,所以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谢玄看他不说话,又笑道:"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我,就算我不能帮你解惑,至少你不用憋在心里,可以说出来一起讨论讨论。"
"眼下我就有事不懂,"容楼抬手指了指桌上摆放的手册,道:"你瞧瞧这个。"
谢玄听言,将两本手册先后拾起翻看了一下,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思索了一会儿,道:"这本樊文的我看不懂。笔记上的倒是很有些意思。上面提到的'失魂琴'莫非就是我无意间得到的失魂琴?"
容楼点头,道:"我感觉是。"
谢玄又看了眼笔记,道:"若五大奇阵是真的,又怎么会有人想去布'大乱之阵'?"话刚问出口,他自己就已想到了答案,于是自答道:"也对,若是一直生活在恐惧、仇恨中,又被世事伤得体无完肤之人应该会不顾一世想毁掉尘世间所有人的生活吧。"
说完这话,他把两本书册呈给了谢安。
谢安接下看了看,沉吟了一阵,道:"这上面的字的确是帛大师的笔迹。"
谢玄问道:"叔叔怎么看那本笔记?"
谢安有些不屑,道:"这些东西大多是吹嘘出来迷惑世人的。也许世上存在蕴藏灵性的宝物,只不过能力再大,也大不过'天'。'上古五大神器'的名头的确响亮,如果是五样颇具异能的宝贝也并非不可能。只不过,这笔记上列出的"五大奇阵"中的四个就已很令人难以置信了。
先不说我朝所有汉书典籍中对'上古五大神器'从未有过只字片言,即便如这上面所写,五样宝贝聚齐便能布下奇阵,又能怎样?需知天意难违,'逆天而行'者必遭天谴,只怕落不到自己身上,也会落到子孙后代的身上。"
谢玄犹豫了一下,道:"可叔叔已经确定这些都是帛大师的字迹,以他的修为,又怎么会胡乱写些迷惑世人的东西?"
谢安摇了摇头道;"佛图承也好,帛大师也罢,他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更不是佛。既然是人,就也有不了解的东西,做错的事情,自不会什么事都是对的。"
说罢,他低头又仔细看了看那两本书册,皱眉道:"我猜樊文的内容就是有关'上古五大神器'的,象是从别处撰抄来的。而另一本则是他预备来把樊文译成汉语的笔记。只不过刚开了一个头就停住了。"他凝神想了想,又道:"也许他才译了一个开头便发觉其实毫无意义,所以就停下不译了。"
他把书递给容楼,道:"不管我信不信,我想大师的本意是要将这些留给你。"
容楼伸手接下。
听了谢安的一番话,他心中将信将疑。若不是因为他曾一一见过这笔记上记载的'上古五大神器',他也会选择和谢安一样完全不相信。
见容楼接下,谢安又道:"西域流传过来的东西大多空穴来风,不可全信。"
"这么说,谢尚书是不相信的?"容楼道。
谢安笑了笑,道:"帛大师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道:"我马上令人来把帛大师收敛入棺。"
谢玄和容楼二人也跟着走出禅屋,来到院中。谢安扬长而去。
容楼兀自走到院中那一缸鱼边,驻足而立了片刻,继而低头看着缸里的鱼儿忽然笑了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站在他身侧的谢玄望着容楼那剑眉下笑得弯弯的秋水般的眼睛和一笑起来两腮边很深的酒窝不由得发起呆来。
容楼看了鱼儿多久,谢玄就呆了多久……
容楼转身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谢玄在一边呆呆地瞧着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似乎迸出一串火花。
容楼道:"我以为你走了。"
谢玄道:"你没走,我怎么会走?"
容楼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是跟在别人身后的人。"
谢玄道:"我不会跟在别人身后,只是跟在自己感觉身后罢了。"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谢玄忽道:"可惜还不知道以你的'凤凰石'为主器能布出什么阵法来。你不小心带出的那面古镜应该就是帛大师笔记里的'水月镜'吧?"
容楼点了点头,道:"不错。"又问谢玄道:"这上面写的你信不信?"
谢玄眼珠转了转,道:"我不知道。若是真能布阵,你想布什么阵?"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布阵。因为我不想改变这个世界,也不想改变我自己。你呢?"
谢玄想了想,道:"要是我的话……'大治之阵'听上去不错,至少会令这个世界变好,"稍后又摇头道:"不过我想无论是好是坏,这么做总是有违自然,还是算了吧。"
容楼道:"不过,我们不想,有人却很想。"
谢玄道:"你说温殊?"
容楼道:"还有鸠摩罗。"他顿了顿道:"温殊想抢你的琴,鸠摩罗的弟子很早前也想抢我的石头。"
"我不懂樊文,这书册上写的什么也不知道。"容楼抖了抖手中的书册。
谢玄笑道:"不是还有我吗?"
"你不是也不懂樊文吗?"容楼道。
"我不懂,可我有很多朋友,他们中有人懂。"谢玄自信满满道,"你把樊文的书册放在我这里,等我找人译出来以后再连译本一起还给你,如何?"
容楼笑道:"求之不得。"说着把书册递给谢玄。
谢玄收下,旋即又问道:"只是,你既不想布阵,又何必想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
"因为我有'心'?"容楼神秘兮兮道。
"什么心?"谢玄不解道。
容楼哈哈笑道:"你不知道有一种心叫'好奇心'吗?"
谢玄也哈哈大笑道:"不错,我想找人译出来也是因为有了这种心。"
容楼象是想起了些什么,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
谢玄疑道:"明白什么?"
容楼道:"明白为什么只有我能听懂用'失魂琴'谈出的琴曲。"
谢淡淡笑了笑。
容楼本以为他会说出原因,却见他并不接话,于是笑着继续道:"你也看了帛大师的笔记,怎么会不明白?"
谢玄一向颖悟绝伦,要说不明白是假的,只是他没有往那上面去想。此刻,他依旧没出声,只心往下沉了沉,隐约感觉到了容楼下面要说的话。
果然,容楼继续道:"因为我身上带着'水月镜'。我想温小七的'天魔驭音'对我无效也是因为有它。"
谢玄淡淡道:"我不明白是因为我不愿相信那笔记上写的东西。"他叹了口气,又道:"就不能权当是你的天赋吗?"若只是因为'水月镜'的功效让自己将容楼视为'知音',岂不有些可笑?
容楼凝神道:"不如改日我放下水月镜,再听你以失魂琴弹奏一曲。这样就知道我是不是你的'知音'了,也能弄清楚'水月镜'和'失魂琴'之间是不是相生相克。"
谢玄一边笑着调头走出了小院,一边道:"有些事,何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空荡的小院中只剩下容楼一人。他喃喃自言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不是错认了'知音'?"
谢玄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感叹知道了又能如何?就算明知当初的一曲结缘是个误会,却终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去修正了。开始时他视容楼为'知音'的确归功于容楼听得懂"失魂琴"的琴音,但是两人一路走来,现在他已越陷越深。这样的感情又岂是一个"误会"可以抹去的?
谢玄对容楼用情到底是为什么,开始时或许还说得清,但越往后就越说不清了。也许他们之间发现的一切也正如帛大师所说的,一切都只在那有意无意之间吧。
第40章
第四十章
几天时间一眨间就过去了,对笔记上所写的"上古五大神器"的内容容楼心存迷惑,似信非信,而对帛大师所说的'凤凰石'能帮他化去'身劫'的话更是疑信参半。纵然他不全信,帛大师的话对他还是有所触动的。那之后,容楼再想到身上的'无量宝焰指'之伤时,总会比以前莫名多出了几份安心。
不曾面对死亡的人是不会真正感受到对生存的渴望的。而面对死亡的时间越久,随着意志力被慢慢磨灭,这种渴望就越强烈。
从幼年起就历经生死磨炼的容楼对生的渴望只会比寻常人强烈、执着得多。只是因为他的个性不但表面坚强,而且暗藏隐忍,所以当他认定自己必死无疑时,才会含而不露,把一切对生的渴望、对未来的想法全部封存、冻结了起来。别人只道他心如平湖,视死如归,其实他内心的恐惧、和所受的煎熬却只有自己知道。
不过,俗话说:天怕乌云地怕荒,人怕病磨草怕霜。若是沙场上一瞬间的刺刀见红,人头落地,大部分铮铮铁汉都不会皱一皱眉头,但要熬过一个漫长的等死过程,能做到象容楼这样神情如常的又有几人?
无疑,慕容恪算是一人!
一直以来,容楼能泰然自若地面对"无量宝焰指"之伤,是不是正是受了他的恩师慕容恪的影响呢?
现在,生的希望在潜意识里蠢蠢欲动,容楼反而再不能象之前一样不以为意了,他的脑海里有些想法不受控制地冒出头来。
这些想法中最强烈的便是:恢复内力,回去邺城找凤凰!
他知道趁夜偷袭王猛那一仗的惨败,导致了燕国的倾城而降,凤凰也成为了降臣。逃来南方时,他原觉得自己一个将死的废人于凤凰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但现在,听了帛大师的禅语,身上"无量宝焰指"之伤又变得虚实难辨起来。
也许自己一时死不了,也许内力真的可以恢复,也许……这些"也许"令容楼认为值得去拼一拼!
所以,他只盼着快些恢复内力,尽早回去帮他的凤凰。
动了心思便身体力行是容楼行事的风格,所以这几日来他每天都不顾心脉绞痛,多次强提真气。只是,直痛到大汗淋漓也没能有什么进展,次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与容楼斋园一别后,谢玄象是突然间公事繁忙了起来。也许是之前他为了陪容楼在京里闲逛,而压下了不少朝中事务,现在终于压不住了;又也许是那天在斋园小院中的谈话令他心生波澜,于是故意避开容楼一段时日。
直到今日,他才寻了空闲来找容楼。
正要敲门,却听房里"啊"的一声呼喝,接着闷闷的"咕咚"一声,谢玄当即破门而入。
门内,容楼已跌倒在地,长眉深锁,面色惨白,满头大汗,一双手紧紧攥在胸前,身上的黑袍象刚被水洗过一般,口角、前襟处已是血迹斑斑。
"你这是怎么了?!"谢玄惊呼一声,抢了进去,一把扶起他。
容楼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先是喷出了一口血水。
谢玄见状,暗道不好,心底也猜出了个大概,劝道:"何苦这么拼命?就算要恢复内力也不急在一时啊。"说着,扶容楼在一边椅子上坐下。
容楼闭目,待胸中血气平复后,才又睁开眼,摇头叹道:"看来急也无用。"他失望之余,只得暂时作罢。
谢玄道:"你知道就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的伤也是一样。"
容楼惨然笑了笑,道:"我想不通,若真如帛大师所言,我试了这么多次,总该有一次能稍有不同吧?"
谢玄沉默了一会儿,道:"想不通的事你一向很容易放下,这次怎么倒执着了起来?"
容楼愣了愣,意识到谢玄说的的确没错。
"帛大师已经入敛了。"谢玄又道。
容楼点了点头,道:"那我也该向你们辞行了。"
谢玄微微一震,道:"你要走?"
容楼道:"那日我和谢尚书的谈话你也听到了,我想往杭州走一趟。"
"要去祝家的旧址?……那之后呢?"谢玄问道。
容楼想了想,道:"那之后……我想找个地方试着让内力恢复。"
谢玄象是舒了口气,道:"你再等我几日。几日后,朝中的事务就告一段落了,那时我也要回扬州北府军中复职,可以先陪你一起去祝家,"说到这里,他冲容楼自然地笑了笑,继续道:"然后你和我一起回扬州。我那将军府里清静的很,正适合你一边调养,一边想办法恢复内力。"
容楼稍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他。
谢玄略有愁惆地笑了笑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虽然,时光最易把人抛,但我只求你我间的这场宴席能迟散些,便迟散些好。"
容楼会意而笑,道:"我明白。"
谢玄凑上一步,专注道:"你真的明白?"
容楼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玄叹了口气,道:"快把衣袍换换,小心着凉。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说完转身离去。
容楼坐在那里看着谢玄缓步而去,心中一沉,不禁一阵起伏难受,仿佛感觉到了谢玄的愁惆。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刚才不应该答应谢玄同行,和他就此分道扬镖才是正确的选择。
从来长痛都不如短痛。
不过转瞬,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时又恢复了平日的泯然之色。他已做了决定,等送谢玄到了扬州后,自己就独自离开,再不去打扰他。
心里已经住着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资格再去想另外一个人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出去走动走动,总是有益无害的。所以,今天一大早,容楼就出了谢府大门。他两袖兜风,疾步而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人有什么要紧的事赶着去办。
他从早上走到中午,从城里走到效外,只觉身上热气腾腾,心头少了许多烦恼……只是,腹中也空空如也了起来。
抬头,瞧见在这偏僻的地方居然有一家小食店正炊烟袅袅,他迈步而入。里面干净、整齐,已有一些樵夫、货郎等食客在吃饭。容楼找了张面对大门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杠子面。正准备吃,只见门口一红一绿走进来两名女子。红的明显愁眉不展,绿的倒是泰然自若。
这二人正是穿红裙的温小七和着绿衫的宇文贺。她们也瞧见了容楼,当下骇然,面色变了变,就打算转头离开。
"二位姑娘,想吃什么,在下请客。"容楼放下手中筷子,笑了笑,朗声道。
他与她们虽然交过手,却也不算有什么怨仇,当然没有必要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
宇文贺愣了愣,瞧向温小七。温小七凤睛微斜,也笑道:"上次萌公子手下留情,我们还未谢过,今日要请客也该是我们姐妹请公子才对。"说罢,也不扭捏,拉了一把宇文贺,直奔容楼这张桌子而来。
等二人在自己身边坐定,容楼道:"没想到在这里能遇上两位姑娘。"
温小七也道:"我也没想到,能大方地出入'采桑苑'的公子,竟会跑到这种小食店吃饭。"
容楼摇摇头,道:"大方的不是我,是谢玄。这里的清汤面比'采桑苑'的珍茗更适合我--能填饱肚子。"
温小七歪着头道:"我们只请一碗面条,公子岂不是太吃亏了?"
容楼笑道:"本来是打算请你们的,现在不但不用请你们,还被你们请吃面,怎么算也该是赚到了。"
温小七叹道:"趁我现在还有许多银子可以拿来请客,你该多点些好的。"
容楼不解道:"小七姑娘为何这么说?"
温小七没有回答,只伏于桌上,一手撑住下巴,又一脸愁容地不知在想什么了。
宇文贺低头,有些为难地接着道:"门主暂时不让我们回'真言门',怕只怕他这么做根本就是想将我们扫地出门。"
容楼道:"难道是因为你们那次夺琴失手,要以示惩戒?"
温小七瞪了一眼宇文贺,轻叱道:"你同他说那么多干嘛?!"
宇文贺脸红了红,懊悔道:"我一时失言,竟忘了小楼公子和谢将军是朋友了。不过,不管是小楼公子,还是谢将军对我们原也没有恶意。"转又冲温小七道:"门主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小七,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以前,比这更大的错我们也犯过,可是从来没被罚得这么重。你说,这错要是放在早些年,门主还会这么对我们吗?"
笼罩在温小七面上的愁容更浓了些,她摇头道:"阿贺,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啊?……没有了大哥,我还能听谁的?没有了真言门,我还能去哪儿?我现在越来越觉得看不透大哥了,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他烦恼什么?高兴什么……我以前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现在却再也看不透了。"
宇文贺也摇头道:"你看不透的,我就更加看不透,你不知道的,我又如何能知道?不过,我和门主的感情没有你跟他来的深厚,也就不觉得难受了。我只是见你难受才会跟着难受。在我眼里,门主这个人从来就是看不透的。"
容楼叹道:"有时候,看不透反倒是件好事。"
宇文贺疑道:"什么意思?"
容楼笑道:"看得太透彻,很多事情就变得了无生趣了。"他扫过面前二人,道:"'朝为红颜夕白骨,岁岁枯荣何堪顾',如果我看得太透彻,面前的两位姑娘便和白骨无异,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温小七微怔了怔,脱口道:"离'采桑苑'初见时间不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容楼淡淡道:"看了些书,经历些事,人总是会有所变化的。"
谢玄书房里的书和以前容楼在慕容恪磨剑堂里所见到的书大不相同,是以他也囫囵吞枣地读了不少。
温小七叹道:"大哥倒是经常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知道他看透了没有……"
容楼苦笑道:"这句话,有位高僧也曾对我说过。只不过我瞧这位高僧明明已经看透了这些,似乎也并不比我快乐多少。"
接着又道:"所以,既然你们门主不让你们回去,就不要多想,别琢磨着看透他的用意,只管在外面自由自在好了。也许,等你们日后又被召了回去,反而会怀念这段闲散的时光。"
容楼的这话象是说到宇文贺的心坎里去了。她本就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若非瞧见温小七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只怕这在外的日子比在真言门里还要快活几倍。
是以,她连连点头,道:"公子说的极是。其实暂时离开'真言门'我倒是快活了不少,再不用受门规的束缚,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温小七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打断她道:"不错,最重要的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是吧?"
宇文贺用力一拍桌子,豪爽笑道:"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温小七摇头笑道:"你啊,就是逃不过一个'吃'字。"
宇文贺一把抢过容楼面前的手擀面,推于桌角,兴奋道:"公子,面就不要吃了。这店里最好吃的是'咸鱼煲',你不妨点来尝尝。"
一提到'吃',容楼也来了兴致,道:"你怎么知道?"
温小七嘴快,抢道:"她怎么会不知道?新到一处地方,她最先了解到的便是这地方的所有饭店、酒楼,无论大小,然后一家一家去吃,找出每家店里最好吃的东西来。京城呆了这许多年,还能藏着什么好吃的她会不知道?"
容楼笑道:"原来阿贺姑娘喜欢美食。"
宇文贺摇了摇头,轻叹道:"小时候挨饿多了,所以习惯一切以食物为先。"
容楼想起了容老头死后,自己四处漂流,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深有同感,道:"小时候我也挨过饿,知道那滋味有时候比死还难受,象从身体里被慢慢挖空一样……很是煎熬。"
宇文贺眼睛亮了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北方来的?"
容楼点了点头。
"北方哪里?"宇文贺笑着追问道。
容楼想了想,道:"燕国。"
宇文贺脸色变了变,道:"我是鲜卑人,我姓宇文。"
容楼愣了愣,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宇文贺面色冷了下来,继续道:"我不喜欢燕国人,尤其是姓慕容的。你姓慕容吗?"
温小七推了她一把,嚷嚷道:"你傻啊!他黑眼睛、黑头发的,长得象姓慕容的吗?瞧他的样子分明和我一样,是个汉人。"
宇文贺却理也不理她。
容楼不解道:"你讨厌燕国的皇族?"
宇文贺摇了摇头,道:"不是讨厌。是恨!"
这时候她那双蓝绿交织的眸子透着凶光,面目有些狰狞,象是变了个人一样。
容楼一时讶然。
宇文贺淡然道:"我今年整二十八岁。六岁的时候就没了部族,没了家,没了娘,与爹爹失散,流落南方……吃尽了苦头。这一切全是姓慕容的人害的!"藏在桌下的手,双拳紧握。
容楼寻思了一下,道:"很久前,燕国的慕容部向宇文部开战。"他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确有此事。"
宇文贺摇头道:"对于别人而言,也许是很久前的事,但对于我来说,却永远象是发生在昨天。那时,慕容家已经建国多年,势力强大,却为了统一北方,终不肯放过我们的部族……"
容楼沉吟了一下,打断她道:"现在燕国也不复存在了,你再继续恨下去只会令自己痛苦。有必要吗?"
宇文贺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当然知道没有必要。可这种骨子里的恨就象我明明吃饱了却仍然要继续吃到撑一样,就是不能停下来。"
容楼皱眉道:"难道只有重建你的部族,你的家,之后才能令你中止这种恨意?"
宇文贺惨然笑了笑,道:"重建?谈何容易。而且也不是我的部落。我虽姓宇文,却只是一个小丫头,并非宇文王族后裔,又哪里有资格去谈宇文一族的重建大任?那种事怎么也不会轮到我头上。"
对宇文贺,容楼心中升起了一股怜惜之情。
宇文贺的嘴唇紧抿了一下,道:"其实,我最恨的人已经死了。那日,我听说了他的死讯后,高兴地唱了一天一夜的歌。"
温小七淡淡道:"她唱歌一向很好听,只是那一天一夜嚎得比哭还难听。"说完伸手紧紧握住了宇文贺藏在桌下的有些颤抖的双拳,又道:"如果有一天,你能忘记这些仇恨,日子就会过得比我轻松了。"
宇文贺感激地瞧了她一眼。
容楼问道:"你最恨的人,是谁?"
宇文贺咬牙切齿道:"慕,容,恪!"
容楼脑袋里"嗡"的一声,慕容恪必竟是他最敬重的人。但旋即他便明白了:那时,若不是慕容恪横空出世,鲜卑宇文族也没那么容易被灭掉。
他沉默了。
稍后,宇文贺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她招呼小二上前,点了些菜色,又帮容楼叫了份咸鱼煲,略有羞涩地笑了笑道:"除了小七外,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么多话的人。谢谢你。"
容楼没有再说话,只顾埋头吃煲。
咸鱼煲的确很好吃,又咸又鲜。但最后,吃完了咸鱼煲,容楼还是把桌角那碗已经涨干了的面端到了面前,三下五除二也吃光了。
温小七和宇文贺都不解地瞧着他。
温小七疑道:"面条都涨成这样了,你居然还能一口气吃光……难不成没吃饱?"
容楼只是笑了笑,也不解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容老头最常做给他吃的,就是这种面。
小食店门口分手的时候,温小七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并不象她以前想的那么简单,那么无趣了。
回到谢府时,已近黄昏。
经过花园去客房的路上,容楼瞧见了谢玄,不禁惊讶万分。
因为,这样的谢玄,他生平还是第一次瞧见。
站在那里的谢玄,一袭青衫落拓,满身萧萧肃杀。平素里那对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却似藏着锋利的刀剑。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园中,令人望而却步,不知在想什么。
容楼知道定是有大事发生,于是走上前,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谢玄也没瞧他,只注视着远方,道:"绿环死了。"
容楼愣了愣,问道:"绿环是什么人?"
"是我姐姐的贴身侍女,"谢玄道:"但昨夜被人刺杀了。"
容楼惊了惊,道:"那你姐姐可还好?"
谢玄点了点头,道:"幸好她临时有事,昨夜不在府内。"
容楼面色一凛,道:"什么人做的?"
谢玄冷哼了一声,道:"我看过尸体,别人虽然不知道,我已经猜到是谁了。"
容楼又疑道:"为什么要杀一名侍女?难道和她有仇?"
谢玄缓缓摇了摇头,道:"他不是要杀绿环,他要杀的人是我的姐姐。"
谢玄口中的姐姐自然就是谢道韫,容楼骤然动容,道:"什么?!"
谢玄忽然看向容楼,道:"你若无意间爱上了一个人,却又明知不能去爱她,被动陷于无间痛苦之中,你会怎么做?"
容楼想了想,道:"忘了她。"
谢玄又问道:"若是忘不了呢?"
容楼摇了摇头,道:"这……我不知道。"
谢玄左眼角跳了跳,冷笑道:"姐姐说的不错,他果然才智非凡。没想到他居然要用这种方法来斩断情丝。"他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一股从来没有的森冷。
容楼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方法?"
谢玄道:"杀了那个人。"
容楼骇然。
"如果爱的人死了,就算你还会时常想起她,但心随她死,以后便再不用害怕心乱了。"谢玄又转而目视远方,悠悠道:"拨刀断情……温殊,你这法子真绝。那把'如切'果然蕴有深意,只怪当时我和姐姐都没能看出来。"
谢玄的一番话下来,容楼也知道了个大概,于是叹道:"原来是他?"
想了想,容楼道:"看来此番你姐姐虽然逃过了一劫,但处境仍然十分危险。"
谢玄冷静道:"不错,温殊知道此次刺杀出了差错后,必然会卷土重来。"顿了顿,又道:"以他的武功,除了我,谢府中很难有人能挡得下。"
容楼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我已做了决定,离京前必须彻底绝了这个后患。"谢玄微微一笑道:"我必杀此人!"
容楼摇了摇头,道:"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提着剑、带着兵闯入司马道子的府邸去杀人吧?"
谢玄剑眉微挑,道:"下午的时候我已令人在京城中散播消息,说三日后谢玄要与温殊一战。明日我便去司马道子府上下战书。"接着,他冲容楼笑了笑,道:"这一战,你随我一起去,替我压阵,可好?"
容楼皱起眉头,道:"替你压阵倒不打紧,我担心他们不会接下你的战书。"
谢玄哈哈笑道:"他们会接下的,我有他们不能拒绝的条件。"
容楼疑道:"怎讲?"
谢玄道:"战书我已经拟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容楼点头。
谢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卷,送到容楼面前。容楼接过,就着如水的月光,展开大致看了看。而后,他抬起头来,断然道:"你不能去!"
谢玄只笑了笑,道:"我已做了决定。"
容楼"嘿"了一声,愤然道:"你糊涂了,我却并不糊涂。这战书上的意思明明是,你与温殊决斗,若是十招之内杀不了他,不但输给他那张'失魂琴',还要当场自裁。"
他伸手重重在谢玄胸口擂了一拳,沉声道:"决定不是乱下的!我不想你死。"
容楼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道:"温小七来谢府盗琴的那次,我见过你和温殊的比斗,武功可谓不相上下。你二人若想分出胜负,必在千招以外。所以,你拟下这样的战书,根本等于自寻死路!"
谢玄见容楼因担心自己的安危,才有了这么大的反映,心中不禁一甜。
旋即,他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糊涂。温殊想要失魂琴;司马道子希望削弱谢家,自然巴不得我自寻死路,而你现在说的也正是他们想的,所以这一战他们以为胜券在握,必然会欣然应战?"
容楼见谢玄原本是明白的,不禁更加迷惑起来,道:"十招之内杀了温殊?除非你不谢玄,是神仙!"同时,心中暗想,自己出道以来见过的武功最高之人便是鸠莫罗,但就算是他出手,也绝计不可能在十招之内杀掉温殊这样的高手。
谢玄道;"温殊也会这么想,所以我仍然有机会。"
容楼立刻想到,是不是谢玄的武功又有了异常的突飞猛进?继而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要想再精进,就如百尺杆头更进一步一般困难,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叹了一口气,道:"谢尚书还不知道你的决定吧?"
谢玄点头道:"下战书前,我绝不会让叔叔知道的。否则他会阻止我这么做,并责备我意气用事,贻害无穷。"他淡淡笑了笑,又道:"不过,明日温殊接下战书后,叔叔再知道此事便于事无补了。必竟那之后我若不出战,便是临阵退缩,不但丢光了谢家的脸,也再没有资格做北府军的统领了。"
容楼摇头道:"你凭什么能有十足的自信?"
谢玄道:"我的自信只有三成,所以才会邀你同去。若死的是我,也好替我收尸。"
有句话他一直想说,却终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在那么重要的时刻,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容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道:"十招之内杀掉温殊……我觉得你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
谢玄摇头道:"那日,听了帛大师的一席话,对剑道的巅峰总觉得已经有所领悟,但实际练起来却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似乎是到了某个瓶颈。能否有所突破只差面前的一层薄纸……小楼,我想要突破,你明白吗?"
容楼当然明白。
武功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若是遇上瓶颈便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突破。想要突破的唯一办法,便是把自己逼到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是,这样风险太大,你根本是在赌命。"容楼急如星火道。
谢玄见容楼一脸焦虑,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只要谢家的运道还在,气数未尽,我就不会输。"
"你居然相信运道?"容楼讶然。
"我是个将军,战场上没有无神论者。"说完,谢玄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容楼看他离去,摇了摇头,随后,也转身离去。
谢玄看上去如冬日夏云,平易随和,可一旦决定了的事却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容楼此时恼他一意孤行,却没想过在这一点上,他二人竟有着惊人的相似。
北府军的大将军谢玄和真言门的门主温殊要决战的消息一经传将出去,整个京城里上至士大夫,下至贩夫走卒全都炸开了锅。而谢玄投出战书之后,自己反倒像是没事的人一样,径直回了谢府。
回到谢府之后,他便闭门不出,整日里剑不离手。虽然剑不离手,却也不见他花片刻时间来练剑,只是抱着。白天就抱着剑,坐在花园、院里的小池塘边看鱼;晚上就抱着剑睡觉。除了容楼外,他谁也不见。
而更有趣的是,谢安知道了这件事后,竟然也没来说什么,反而劝谢道韫他们不要来打扰谢玄。
容楼心下很是担心,也曾对谢玄半开玩笑道:"听说剑道巅峰是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可你现在剑不离手,看来离剑道巅峰差得还远,难道还不多加练习练习?"
谢玄只是苦笑而不答。
三天时光转瞬即止。这天早上,谢玄起得并不早。他起来的时候,容楼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了。
容楼本不想干扰谢玄的准备,无奈心中疑团难解,还是忍不住问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难道不想早一点到决战的地方去查看一下?"
谢玄笑了笑,道:"我此番想要战胜对手,天时、地利已经毫无帮助。所要做的,只是战胜我自己。只有那样,今日方能全身而退。还费精力去查看地形干什么?"
容楼不解道:"战胜自己什么?"
谢玄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道:"战胜自己的恐惧。"他顿了顿,又道:"按照帛大师的理论,我要先让自己相信能在十招之内杀死温殊,然后我就能做到这一点。"
看着容楼无奈的目光,谢玄叹道:"很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我确信温殊如果不犯错误,我绝计不能在十招之内杀得了他。"
容楼皱眉道:"那你怎么办?"
说来奇怪,本来这三天里容楼一直替谢玄担心着这场决战,寝食难安,但是真正事到临头了,他反而觉得心中泰然,也并不十分慌张了。
谢玄道:"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温殊犯错误!"
谢玄与温殊决战的地点在城郊的紫金山。司马道子很早就派人封锁了附近的道路,不然的话,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赶上来观看这样的大决战。
温殊很早就到了。温殊并不喜欢等人。
但是在这样的决战之前,温殊总是到得很早,也从不在意等待对手多长时间。
因为他知道,无论在哪里等。都是等。是在决战的地点?还是在休息处?这些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谢玄出现。
谢玄和容楼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路口。
温殊远远注视着谢玄。谢玄看起来气色很好,还是带着那种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气度。
谢玄的步伐也很稳定,温殊目测了一下,他每一步跨出,都是整整三尺五寸,不多也不少,宛如用尺测量过一般精准。这也反应了谢玄此时的心态十分平稳。
谢玄的手很干燥,手指修长,是完美的用剑的手型。
'真不愧为南方第一高手!'温殊心道:'不过,要想在十招之内杀死我,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可以做到。'想到了这一点,温殊的心头暖暖的,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容楼站在一侧为谢玄压阵。而为温殊压阵的,居然是温小七和宇文贺。二女此时神色异常紧张、严肃,容楼向她们笑了笑,她们似乎也没能看见。
而在一旁作为公正的第三方观战者中,当中一人服饰华丽,气度不凡,容楼料想必是司马道子无疑了。他身边的一位长者,容楼却是认得的,正是谢玄的另一位叔叔谢石。
原来谢安自己虽然没有前来,毕竟还是请谢石前来旁观了。此外,他二人身后还站有一些人,都是服饰精美,身边带刀佩剑,想来都是南晋的上层士族。
温殊、谢玄二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是潜龙在渊,任凭风吹雨打自泰然驻立;另一个是笑眼流盼,看尽春华秋岚只清静无为。二人的气度、风采均羡煞旁人。
谢玄对温殊笑了笑,道:"让你久等了。"
温殊也淡淡一笑,道:"只要你会来,就不算太久。"他的气度不及谢玄那般优雅,但是却另有一分稳重和恬淡自若。
谢玄见温殊两手空空,身上也不见有什么兵器,于是问道:"门主身无长物,不会是要用一双肉掌来对阵区区的长剑吧。"他的此番话语其实暗藏杀机,言下之意就是,这一战乃是生死决斗,你就是空手,我也还是要用剑的。
温殊自然领会其意,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把长约尺八的短刀,道:"将军号称'南方第一高手',在下又怎敢如此怠慢。在下的兵刃,就是这把小刀了。"
谢玄眼中精芒一闪而逝,道:"我原知门主曾经有一把宝刀,名唤'如切',只是还未及还回。想不到门主还有一把,不会是叫'如磋'吧。"
温殊明知谢玄此次要和自己决斗,其实为的就是谢道韫一事,当下也不在意,只是微笑道:"不是。这把刀的名字很难听,叫做'割肉'。"
谢玄哈哈一笑,道:"久闻门主虽身在俗家,却心系佛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连使用的武器,都仍然不忘佛祖'割肉饲鹰'之慈悲心肠。门主既以'割肉'命名此刀,想来平日里必是慈悲为怀,爱惜生灵。"他摇了摇头,佯装叹道:"今日谢某主动挑衅,来和门主打打杀杀,实在是惭愧呀。"
温殊知道谢玄这话,是在讽刺他下毒手欲杀谢道韫,脸上不免微微有些发热。
他打了个哈哈,道:"我的这把小刀,名不见经传,不过是自己随便取个名字耍耍而已。'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将军的宝剑'芙蓉',在下却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了。"
谢玄一笑,探手从袖中取出了"如切",道:"此刀还是还给你吧。"说罢连同刀鞘一起扔给了温殊。
二人这番对话,听得一旁观战的诸如司马道子等人一头雾水。但是其中较为精明之人早已发觉,这次谢玄和温殊之间的决战,背后似乎还有一些他们不知道的原因。
温殊接过刀,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只将刀放入怀中,然后缓缓拔出手中短刀,道:"将军,请。"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呛"的一声,芙蓉剑一跃出鞘,霎时间剑气森森,气象万千。谢玄也立刻变得象一把剑一样,犀利的令人难以直视。他微微点了点头,算作还礼,紧接着,毫不客气地一剑刺出。
这一剑刚刚出手,就携带起一股异常猛烈的劲风。刺出一半时,细细的芙蓉剑已经幻化出千百道剑影,剑气在空中撩起的"哧哧"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有千百柄剑同时刺出一般。
容楼曾见谢玄多次出手, 却是第一次看到谢玄施展出如此犀利之极的剑法, 想来他知道今日之战非比寻常,所以一上来就毫无保留地尽情施展开了。
在一旁观战的司马道子脸色微变了变,对身边的谢石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谢将军从不示人的绝技'凌空九绝剑'吗?"
谢石苦笑道:"也许吧。 说实话,他这剑法我今日也是初次得见。"
司马道子闻言,微微摇头,沉默不语。
见谢玄剑势凶狠,和上次交手时大不相同,温殊也暗自心惊。不及多想,他提起一口真气,向后跃起,避开了谢玄锐不可当的剑气。
接下来,谢玄的剑招如山洪爆发,裂岸狂涛般席卷而至,但温殊的身体却象突然失去了重量一般,只如同一片叶子一样轻飘飘地浮在谢玄的剑气之前,任谢玄的剑气凌厉无匹,他却仍能随着剑势起伏飞舞,身法美妙至极,竟是毫发无伤。
谢玄见了温殊的身法,痛苦地几乎要呻吟出声。因为他明白,温殊只凭借一口精纯无比的先天真气,就可以作出这样的蹈空虚步,功力之精纯深厚,已大大超出了他的想像。这么一来,十招之限更加成为了不可完成的任务。
不过他虽然长相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内心却极坚韧,凡事从不肯半途而废,遇强愈强,敌手越是强大,往往越能激发出他藏着的潜能。
此时,面对近似绝望的胜利,却反而激发起了谢玄无以伦比的斗志。他人如猛虎,剑似蛟龙,已经完全放弃了防御,只把手中芙蓉剑如疾风骤雨般的攻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谢玄的凌空九绝剑连环使出,招式本一气呵成,如长江大河般连绵不绝,再加上他放弃了防守,不惜和对手两败俱伤,攻势便愈发的凌厉难敌。而温殊之前料定谢玄绝无法在十招之内杀死自已,当然不愿与他以命相搏,只想撑过十招。但在这气势、决心此长彼消的情形之下,只想撑过十招的人难免就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之中。
转眼五招已过,温殊险象环生。
温殊身负绝艺,眼界也高,在被谢玄压住了猛攻一阵之后,已然意识到以对手如此凶猛的剑势和死拼之心,如果自己还是抱着只想拖过十招,而不能去除杂念和谢玄全力相搏的话,只怕当真会栽在谢玄的十招之下。想到这里,他也抛开一切,趁着谢玄全力连攻五剑后招式间的一个空隙,摆刀反攻。
只有一尺半长的短刀,滑溜无比,顺着剑上的破绽便划向谢玄的肋下。
这一招看似寻常,其实是温殊殚精竭智,集毕生武学之精华的神来之笔,时机、力道均把握得妙到毫颠。这样的招式,就算让他自己再使一遍也未见得能施展得更好,实在是精奥绝伦。谢玄纵然有一百个不愿意退,一千个拼死之心,也不得不后挫身形,反手格挡,才化解了他的这一刀。
温殊以精妙的一刀破解了谢玄连绵的攻势,就绝不愿意再次回到被动挨打的局面里去了。他一把短刀上光华绽放,人刀俱进,转间便发起了和谢玄的对攻。
这时,双方都施展出毕生功力,全力相拼,局面立刻大不相同。二人刀来剑往,转瞬又斗了三个回合,依旧高下难分。
眼看十招之限将近,谢玄心中焦虑难当,旋即伴随着一声清叱,凌空九绝剑的最终杀招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只见他剑尖一点,看似随意缓慢,实却极快。剑作虎啸龙吟之声,突然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化万,化作无数晶芒,宛如光网罩落,又似剑浪奔腾,霎时间,破空之声大作。而万千芙蓉剑也由原先的淡红色一瞬间转为了鲜艳的血红色,把温殊笼罩在了剑山之下,诡异的金刃劈风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温殊的短刀霎时间也是光芒耀眼,急速舞动,如光球般护住他全身,刀剑相交发出无法分辨的一连串的刺耳的金属声。
谢玄剑上的力道可怕至极,每一次与之接触都宛如雷电交加。刺耳的鸣响,可怖的火花,伴随着青白色的光晕、血红色的剑影……温殊以大日降魔印全力驭刀,依然只能勉力自保,无法突破这可怕的剑网。假如不是温殊已经达成了'意发功至'的至高无上境界,及时地全力催动了大日伏魔印与之抗衡,
恐怕在这样的剑网下早已粉身碎骨了。
一旁观战的司马道子等人, 甚至容楼, 无不目瞪口呆, 没有人料想得到谢玄的剑上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只不过,这样的绝技胜过温殊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想用来杀死温殊,却还是万万不能的。
激战中,谢玄的剑网猛然间收缩,明显欲行最后的致命一击。而温殊则眼看就要在他的剑下神形俱灭了。
但是,就在那一刻,温殊的身形霎那间不可思议的收缩,翻腾。他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准确的射中了谢玄的剑尖。
剑尖被射中,谢玄的剑势就出现了微小的破绽,而温殊身影如鬼魅般下坠,左右飘忽闪动,居然在最后一刻脱出了谢玄的剑势控制!
九招已过!
温殊的人影逃逸出了谢玄的剑网!
而且,在狼狈万分地翻滚后退的同时,温殊口中大喝一声,一指击出。
刹那间,七彩氤氲之气弥漫,正是他全力施展的无量宝焰指!
原来,温殊惊险万分地弃刀逃过了谢玄的杀招,已吓得魂飞魄散,但他清楚地知道还剩下最后一招,所以,决定用这记无量宝焰指把谢玄阻上一阻,凑满十招,便可逃出升天了。而谢玄则会因此被逼自裁,打入地狱。所以,这一指,他当真是倾尽全力,毫无保留的尽情施展。
一剑失手,谢玄全身如置冰窖。没想到他使出了凌空九绝剑中威力最为巨大,可算是压箱底的绝杀,居然还是被温殊在最后时刻逃脱了。虽然温殊是败了,而且败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但只凭他那一记狼狈不堪的无量宝焰指的反击,谢玄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在十招之内杀死他的机会了。
谢玄心中长叹一声,暗附道:'罢了, 罢了。想不到我谢玄竟然会这样死去……'
明知躲不过"无量宝焰指"是死,躲得过也只是躲过了第十招,还是死,谢玄顿觉身处绝境。一阵心灰意冷间,他漫不经心地面对着伤则无救的无量宝焰指,又漫不经心地一剑刺出。
芙蓉剑歪歪斜斜地刺出,连它的主人也想不到它会刺向哪里,只是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帛大师的面目。帛大师面上带着那副淡然的笑容,手捏神秘的手印,仿佛早已看破了世间种种,又仿佛有几分装腔作势,令人难以看透。
谢玄顿时间心灵福至,宛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倾刻间的有所领悟令他的感觉美妙至极,这一剑更加速了刺出,依然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刺向哪里。 也许不是刺向谢玄想刺的地方,而是刺向芙蓉宝剑想去的地方吧。
人使剑, 还是剑使人,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无法说得清楚了。
这一剑,正是暗合了有意无意之间。看似谢玄已经失去了对剑的控制,反而为剑所控,但是威力确实大的难以想象。
谢玄的这一剑,正对上温殊的指力,破之如分腐土。
翻滚后退的温殊,身形剧震,摔落尘埃之中!
霎时间,全场旁观者瞠目结舌,阒无人声。
这一剑, 真正震惊了全场所有的人。
温殊艰难地翻身坐起,手紧紧压住胸口,但血还是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显然他已伤在谢玄的剑下,只是不知道伤的到底有多重。十招已满,如果温殊伤不致死的话,输的仍旧是谢玄。
温小七和宇文贺已经抢上前扶住温殊。
温殊脸色惨白,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谢玄笔直站立,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一剑的美妙之中。他转眼看向温殊,目光中似有无限落寞,摇了摇头,口中缓缓道:"这是可能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一剑,乃是我临时所创,却与佛门大有渊源,名字……"他凝神想了想,才接着道:" 便叫做'拈花'吧。"
温殊嘿的一声,道:"拈花顿悟,果然好剑!果然好剑!"
他抬眼看着谢玄,正好太阳从谢玄背后斜斜照下,金光刺眼,令他根本看不清谢玄的面目。
温殊猛然心头绞痛,捂住胸口的手一紧,英俊的脸庞上也显露出了几分狰狞之色,但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道:"这样也好,也是个了断。不是这样,便是那样。"
谢玄听得真切,心中雪亮。温殊口中的了断,当然不是指和他之间的决斗,而是和他姐姐谢道韫的结局。"这样"是指今日的结局,"那样"当然就是指他杀死谢道韫。
其他人却不明就里,温小七和宇文贺更是莫名其妙,温小七不禁问道:"大哥,你说什么?什么这样,那样?"
温殊的手紧紧握住衣服下的宝刀'如切',灿然一笑,盍然长逝。
接到南方飞鸽传书的当晚,鸠莫罗将自己关在禅房内,对着神龛上的佛象,念了一夜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清晨时,他才徐徐自蒲团上起身,打开房门,仰头望着屋外的朗朗清空,平静道:"师弟,愿你断除三障,永脱苦厄,往生极乐。"
长安郊外,秦国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已近尾声。这场盛会要持续七天七夜,上至大秦天王苻坚,下到满朝文官、武将都要参加。
阴冷的大风肆虐着大地。将要西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在即将消失不见的前一秒散发出艳丽的紫红色,仿佛要夺去人的心魂。那一瞬间,玫丽的夕阳正是鬼怪的妖娆,企图诱惑世人。这样的时刻有一个名称,叫做'逢魔时刻'。传说,邪恶的鬼怪会在此时出现,寻找伤心之人,引诱他们露出本性中藏着的阴暗面,趁机夺其心魂。
猎场的偏僻一角,慕容冲身披大红披风,座下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他身上的红色、身下的黑色,衬着雪白的面容和金色的长发,在这只有野兽出没的荒山中格外醒目。苻坚说过:"没有人比凤凰更适合红色。"
慕容冲挽起长发,又将身上的大红披风解下,反过来重新披上。这披风的内里是黑色的,这么一来,他整个人便被裹在了一片黑暗中,立刻变得不再显眼了。而后,他轻轻催动座骑,行至一片山石的阴影里,停住了。
他表情严肃而淡定,只静静地等在那里,似乎并不着急。
等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右手掌心处那道极深的伤痕,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起来。
这时,他等的人到了。
见慕容冲已先到了约定地点,庄千棠立即策马赶上前,沉声道:"末将庄千棠,见过大司马。"说完就要甩蹬下马,行燕国军礼。
慕容冲却冲他摆了摆手,道:"为免引人注意,不必多礼。"
考虑到庄千棠是无论怎样也进不去紫宫的,所以慕容冲特意借了这次狩猎大会的机会,令他前来相见。
庄千棠点头称是,道:"大司马暗中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慕容冲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淡淡道:"我被秦王纳入紫宫一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庄千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惊道:"什么?!"
慕容冲点点头,道:"你既不知道此事,可见苻坚捂得还算紧。"他又冷笑两声,道:"看来,他的确贪心不足,里子、面子都想要。"
"纳入紫宫?真有此事?……真的?!怎么会这样?"庄千棠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结结巴巴道:"我,我只听说,清河公主,她,她,被秦王纳入紫宫了。"
这么耻辱的事情,他令愿不知道,但大司马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慕容冲冷笑连连。
庄千棠心中一凛,暗想:难不成大司马因为此事对秦王恨之入骨,要令我入宫刺杀秦王?
未及他继续想下去,慕容冲道:"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庄千棠脸色微变,手心也不由冒出了冷汗。刺杀秦王他不怕,怕只怕明知杀不了秦王,还得赔上一条性命。谁都知道秦王身边不但高手如云,而且苻坚自己就是氐人中一等一的高手。
慕容冲见庄千棠面色有异,猜到了他的想法,轻笑道:"我知道以你的能力绝计刺杀不了秦王的。"
庄千棠面色一沉,道:"末将必然尽全力一试,不成功,便成仁。秦王此举根本就是欺侮我们全燕国的将士!"
慕容冲点头道:"你的命要留着以后助我复燕,"他摇了摇头,继续道:"我并没有打算令你去刺杀秦王。我说了,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
庄千棠不解道:"末将愚钝,请大司马明示。"
慕容冲道:"我只要你帮我送个消息而已。"
庄千棠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慕容冲叫他前来,为的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问道:"送去哪里?只要大司马一声令下,再远、再难末将也一定准时送到。"
慕容冲摇了摇头,道:"没有多难,你只需要把这个消息送到你麾下的千余名士卒的耳朵中便可。"
庄千棠更不理解了,道:"只是这样而已?那还不容易,只要将他们召集起来,把大司马的命令统一传达下去即可。"
慕容冲笑道:"怎么个传法,你自己去想,不必对我说。"
庄千棠道:"不知道大司马要传什么消息?"
慕容冲长叹一声,意味深长道:"一雌复一雄,两飞入紫宫。"
庄千棠瞬间如石像般定在当场。
慕容冲也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道:"我要你把这句话送到他们耳朵里,把我被秦王纳入紫宫的事也据实告诉他们。"
"这怎么成?!"庄千棠仿佛骤然醒了过来,争辫道:"一传十,十传百。若传遍我麾下一千余人,不用多时,便会传遍秦、燕军中,再之后,就会传遍秦国,传遍天下!"
慕容冲一脸肃然地瞧着庄千棠,冷静道:"我正是要让此事传遍天下。"
庄千棠虎目圆瞪,讶然道:"我斗胆说一句。大司马,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若传将出去,必落为天下笑柄,你的颜面何存?……"'燕国的颜面又何存'这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听他这话一出,慕容冲眼中精芒一闪而逝。庄千棠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此刻突然心生一股寒意,没来由地害怕起眼前这个风姿挺秀的青年来。
慕容冲冷声道:"什么时候论到你来教训我了?还是说,在你面前,我已经颜面无存了?"
庄千棠当下大惊,翻身落马,跪拜于慕容冲马前,道:"末将不敢。"
慕容冲不置可否道:"你以为我想这么做?颜面事小,自由是大!这事即便永远无人知晓,但我日日困于紫宫中,能有什么作为?复兴大燕又有何指望?终是遥遥无期而已。这此日子以来,我想尽了各种办法离开紫宫,远离苻坚,可是总不能达成。若能以颜面换回自由之身,又有何不可?"
庄千棠听言才茅塞顿开,点了点头道:"大司马料的不错。到那时,天下人定会唾弃秦王苻坚。"
慕容冲伸手示意他站起身来,道:"天下人怎么想与我何干?我只知道这么做,必然能迫使苻坚送我出宫。那时,我才好从长计议。"
庄千棠并未站起,而是伏身一拜,道:"只是……委屈大司马你了。大司马能忍辱负重,心系复燕大计,着实令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慕容冲遥望远方,道:"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甜。终有一日,我要苻坚拜倒在我的脚下。"
过不多时,二人分别离去。
这几日,容楼都是五更天不到就醒了,而且醒来后总觉得有些莫名的伤感。也许是因为不日便要离开,心底里对谢府的那片留恋之情反而浓郁了起来。后天他便要和谢玄一同起程,先去杭州看一看祝家的旧址,也算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谢玄晚上回来后,便来到容楼的客房,一方面想瞧瞧容楼是不是已经开始打点行装了,另一方面也想和他聊一聊近期在朝中的见闻。
二人围桌而坐。
"最近秦国出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于我朝而言,可算喜事,另一件却是……"说到这里,谢玄皱起了眉头。
容楼有点心不在焉,"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
谢玄道:"第一件,是秦国臣相王猛病重。"
容楼怔了怔。他在战场上见识过王猛的狼牙巨剑,那时的王猛真正是龙精虎猛,哪曾想到他会有抱病卧榻的一天。
谢玄见了他的神情,问道:"你知道王猛?"
容楼淡淡笑了笑,道:"他能文能武,在北方那么有名,我怎么会不知道。"
谢玄点了点头,又道:"另一件倒是和燕国有关。"
听到"燕国",容楼立刻凝神抬头,道:"什么?"
"最近,从秦国的长安传出民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容楼疑道:"这和燕国有什么关系?"
谢玄摇头,叹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说的就是燕国前朝大司马慕容冲姐弟二人。他们被秦王苻坚带回了长安,一同纳入紫宫了……"
瞬间,天地停顿,五雷轰顶!
容楼"霍"地站起身,一把拉起谢玄,双手如铁箍一般紧紧钳住他的双臂,咬牙切齿般道:"你!再说一遍。"
瞧着面前以睚眦欲裂的目光瞪着自己的容楼,谢玄忘记了双臂的疼痛,目瞪口呆。
他认识的容楼一向是遇事沉稳、积极果断,气定神宁,如巨岩阻浪。眼前这样的容楼,他根本就不认识,完全是个陌生人。
"再说一遍!!"钳住他双臂的手又紧了紧。
谢玄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容楼的手松开了,无力地慢慢后退,一脸的欲哭无泪:"真的,是真的?……我不该离开他……就是死也不该离开他!"
"我以为,……我一直以为他在邺城会很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忽而又瞋目切齿道:"苻坚!?!他凭什么?!他怎能这么对他!"
"呯!"得重重一声,容楼一拳打穿了身边的衣柜。他恨不得苻坚就是这衣柜,被他一拳洞穿!
……
谢玄只是呆呆地看着容楼,看着他的吃惊,看着他的愤怒,看着他的失魂落魂,看着他的肝肠寸断……这一刻,谢玄仿佛听见了容楼为另外一个人心碎的声音……也听见了自己为容楼心碎的声音。
'原来,他心里那位最美丽、最善良的人,便是燕国的清河公主。'谢玄猜想,心里黯然神伤。
他哪里知道容楼心中所想,其实另有其人。
这时,容楼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气势汹汹地大步冲到墙角,伸手抓起了"百战剑",而后一边向房门外冲去,一边自言自语道:"只要我杀得苻坚,再救他出来就成了!"
谢玄见他此刻血气上涌,不计后果,怕他借着这股劲,真的一路奔往长安去杀苻坚,于是,身形变换间已拦在了他的跟前。
"你不能去!别说你内力全无,就算能运用自如,要杀苻坚,也是枉想!"谢玄喝道:"清醒点!。
容楼却不理他,侧身移步,便想闪过谢玄,冲出门去。
谢玄心中暗叹一声;'你莫怪我。',聚起真气,抬手便封了容楼胸前天突、玉堂、巨阙三处大穴。
容楼顿时浑身酥软,靠着门边才能勉强站稳,手中百战剑也把持不住,"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容楼瞧着谢玄。
谢玄将他拖回桌边,摁他坐下,道:"这个消息对你而言,来得太突兀了。所以你才会接受不了,失去理智。"他柔声,道:"听我一句,就算要救人,象你刚才那样冲出去也是无济于事的。"
容楼怎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他控制不住,一想到自己感受到的痛苦远不及凤凰的万分之一时,他就忍不住--他要杀苻坚,他要把凤凰从紫宫中救出来。
凤凰是什么样的禀性,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样一个心气极高、志向远大的人,却要承受被苻坚纳于紫宫的这种屈辱,他怎么可能承受的了?他会有多痛苦?而他最痛苦的时候,自己居然不在他身边……
容楼有多爱凤凰,就有多恨苻坚。
强烈的爱和极度的恨,在这一刻象潮水般把容楼包围、淹没了起来,仿佛冰火两重天同时向他袭来,令他连喘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激烈的情感把理智打败了。
他的眼里根本瞧不见制住自己的谢玄,也听不见谢玄说的话。此刻,他的全副身心都在只在远困于长安紫宫的凤凰身上,一想到自己居然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了,便觉痛心切骨,苦不堪言。
容楼猛然用力以头呛桌,只听"咚"的一声,他的额头重重地撞在桌面上。幸好,他被谢玄制住了大穴,没甚力气,是以并无大碍。他慢慢抬起头,又再次撞下去……一次,一次地重复着。
也许,人之所以会自虐,就是因为身体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减轻心里的痛苦。
看见容楼这么做,谢玄顿觉万剑钻心,忽然转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你等我。我知道你熬过今晚就会好很多了。"
谢玄回来的时候,容楼已经额前一片通红,只瞪着谢玄,无力地伏在圆桌上。
谢玄苍白无力地笑了笑,道:"我带了东西来。"
容楼瞧见谢玄的手中拎了一坛酒,酒封已经打开,上面倒扣着两只碗,看样子还是北方的烈酒。
"给我喝!"容楼当即道。
对于男人而言,痛苦的时候,酒总是最好的止痛良药。
谢玄将酒坛放在桌上,满上一碗。
他扶容楼坐正,将那碗酒喂至容楼唇边。容楼却紧抿住嘴唇,缓缓将头转过一边,冷冷道:"替我解开穴道,我自己会喝。"
谢玄想了想,苦笑道:"刚才我那么对你……是迫不得已。"他伸手替容楼解了穴,转而又道:"要是你再犯混,就算被你恨,我还是会出手制住你。"
容楼当然知道谢玄说的是实话,自己现在手中无剑,根本无法与之相抗。当下一脸肃穆,也不看谢玄,只接过酒碗,兀自一口饮尽。之后,他不禁皱起眉头,感觉这下肚的酒虽冲劲十足,确是北方的烧刀子,却不知为何多了一股药味。不过,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这些。
谢玄默默在他对面坐下,将另一只空碗慢慢倒满,放置到容楼面前,换过容楼已喝尽的空碗,徐徐道:"你现在正在气头上,难免会不冷静。"
容楼摇了摇头,怒力压抑着心头的愤怒和痛楚,道:"不管冷不冷静,我已做了决定。你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
谢玄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不用这么痛苦难耐。"说完,拎过酒坛,又把面前的空碗满上酒水。
容楼认真地瞧着谢玄,道:"你这么做,不怕我恨你吗?"言毕,又饮尽一碗。
谢玄又以盛满酒水的碗换过容楼的空碗,道:"你不会的。我说过,你只要熬过今日就会好很多了,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人总会为情而冲动,冲动的时候容易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相信容楼一贯行事冷静清醒,从容镇定,眼下这样只是为情所困,冲动所致,只要等明日一觉醒来,容楼便能恢复理智,至少不会置性命于不顾了。
"任何时候,我做的决定都不会更改。"容楼咬牙道。
"如果你明日清醒之后,还是连命都不想要了,我自然不会再拦你。"谢玄心中沉甸甸的,又道:"但我知道,你不会的。"
容楼举起碗,摇了摇头,叹道:"谢玄,对我,你知道得太少了。"又喝一碗。
谢玄依旧替他满上酒,换过空碗,道:"起码我知道你现在的痛苦……我也有办法帮你减轻痛苦。"
容楼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还是喝酒吧,很快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谢玄伸手将刚满上的一碗直接递给容楼。
容楼站起身,接过又是一干而尽,而后将空碗递给谢玄,示意他再添满。
谢玄接过,笑得有些勉强,道:"已经差不多了,不用再喝了。"
"你既知道酒能帮到我,就该让我喝个够!"容楼一把拎起桌上酒坛,直接倒入口中。谢玄来不及阻止,只得惊呼了一声:"不要!"
容楼却不理他,只如鲸吸牛饮一般。
谢玄叹道:"别喝太多……"
原来,他为了让容楼不那么痛苦,在酒里下了不少五石散,估摸着容楼喝个四、五碗就该差不多达到'微薰忘忧'的境界了,可没想到他一口气把一坛全部喝光了。
容楼放下酒坛后,猛然间觉得头晕目眩,有种周身发烫、□翻涌的错觉。于是,他扯开了长袍的领口。
"你……"眼前谢玄的样子变得模糊难辨了起来。
容楼努力摇了摇头,想看清楚面前的青色人影,心道:面前这人到底是谁?刚才明明是谢玄来着,可现在却开始象另外一个人了。
他有些迷惑,不懂这会儿怎么突然感觉怪怪的,难道已经喝醉了?可是,若放在以往,再多喝一坛,自己也不会醉,更不会感觉这么狼狈失控。
容楼越来越燥热,身上的衣袍似乎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领口是敞开的,在昏暗的烛光下,那微微隆起肌肉的栗色胸膛,在汗水的浸泡下,闪着微弱却刺眼的光芒。
见容楼步履蹒跚地向自己而来,谢玄怕他一不留神会摔倒,本想上前扶住他,抬眼却撞上了容楼的眼睛。
那是双被欲火燎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谢玄暗道一声'不好',知道五石散的量过头了,转身便欲离去,寻别的解决法子,却不经意扫见容楼那拧起的剑眉,挺直的鼻骨,发白的嘴唇,努力聚焦的黑色眸子,上下起伏的胸口,剧烈的喘息……谢玄心中一动,本想离去的身体迟疑了片刻。
就在那片刻之间,容楼已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拥至怀中。
谢玄的脸第一次和容楼靠的那么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有一抹红霞染上谢玄的面颊。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突然,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牙齿一下咬住他的嘴唇。强有力的舌尖夹杂着熊熊欲火,忍无可忍的缠向那毫无准备的舌头,一步步的□着……容楼收紧了双臂,将他的身体搂得更近了些,另一只手松开他的头发,托住他的脑后,这样可以令他仰起头,以便能让亲吻更彻底些。
谢玄感觉到容楼将自己推倒在了榻上,撕扯自己的衣袍,力气大得惊人。这一刻,他准备出手制止面前这个被药力控制了的人。
伸手想用力推开容楼的一瞬,他的手按在了容楼的胸膛上,接着便感受到了掌下炙热无比的柔细肌肤……于是,他犹豫了。而容楼的吻已没头没脑地印在了谢玄的脸上、身上。
谢玄没有再闪避,那是因为他尝到了所爱的人的味道,他不禁轻轻呻吟了起来。
同时,他担心如果不让容楼的药力发散出来,会对容楼不利。而那个自说自话,在容楼的酒中下五石散的人就是自己,把容楼弄成这样的人也是自己,既然这样,应该负责任的人不更应该是自己吗?
心念转动间,他放弃了推开压在身上之人的想法。
榻上,谢玄听到自己和容楼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越来越沉重,也感觉到了舌头开始抚弄自己的□,轻轻□的激动。
这一刻,容楼不知道身下的人是谁,而谢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只任由他带领着自已翻云覆雨,冲上陵霄,再跌入黄土;忽而激颤不已,忽而痛楚不堪,令他的心神反复地游移在喜悦与痛苦的边缘,几欲疯狂。
……
容楼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起身,只觉一阵头痛,心中懊恼,低头瞧见榻上一片狼藉。
昨夜发生了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转头,他瞧见谢玄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站在打开的窗前,痴痴瞧着外面的牛毛细雨。
"你醒了?"谢玄感觉到了容楼的动静,却一动不动,只淡淡道:"夜里就开始下雨了。"
容楼轻轻"嗯"了一声,有些心虚,不知该说什么。他此刻愧疚难当,实在不明白自己昨夜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谢玄做出那种事情。
"昨夜的事,你不必介意,若是我不愿意,任谁也不能勉强。"谢玄有些无奈道。说罢,窗外吹入的风夹着雨丝,令他打了个冷战。
容楼伸手提了自己的外袍,走到谢玄身边,替他披上,道:"我……对不起。"
谢玄转过身,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料你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又道:"只是,我还是希望你不会这么说。"
容楼道:"既然做错了,就一定要说对不起。"
谢玄摇了摇头,道:"错也是错在我这里,与你无关。"
他又瞧向窗外,吟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谢玄长叹一声,道:"'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那个人,原来就是我。"
容楼不明其意,只垂首立于他身边,默然无语。
"你叫我了一夜的'凤凰。"谢玄自嘲地笑了笑。
容楼抬头,愣愣地瞧着谢玄。
谢玄却不看他,只皱起眉头,继续道:"燕国的凤凰我只知道一个,就是大司马慕容冲。"这时,他才转头瞧向容楼,道:"现在,我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了。"
容楼黯然点了点头。
谢玄也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容楼坦然道:"昨日我已做了决定。"
谢玄愣了愣,道:"你真的要去长安,杀苻坚?"随及微恼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凭你现在这样,要杀苻坚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容楼平静道:"就算杀不了苻坚,我也要救出凤凰。"
谢玄道:"看来我是劝不了你了。"
容楼摇头道:"那是我的错。"
谢玄脱下容楼给披上的外袍,还给他,淡淡道:"你要去杭州祝家,我陪你。去长安,我没有办法陪你。"
容楼接过,笑了笑,道:"杭州我不去了,我要去长安。"他现在再没心思想江南朱家的事了。
谢玄闭上双眼,深深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动身?"
容楼道:"越快越好。"说罢,转身便收拾去了。
谢玄一言不发,从榻上拾起自己的衣袍,转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前,他回头道:"我会替你备上快马,在城效长亭等你。"
容楼道:"多谢。"
谢玄推门而出。
客舍青青柳色新,青衫落拓送长亭。
送别容楼之后,谢玄心情沉重。
长亭一别,自己不曾问他何日可能再见,而容楼也没有约定未来的相逢之期。
他是舍命而去,又何曾会想归期?
他记得容楼没有话别,好象是从自己手里接过马,就翻身跃上,纵马而去了。他走得那么仓促,以至于自己都不记得他是怎么走的了。
谢玄只记得,容楼纵马西去的时候,连着回了三次头,目中似有千言万语。
一路的担心、愁惆,谢玄独自牵着白马回到了谢府。他埋头走进自己的书房,却见谢安已然站在了里面。
"叔叔。"谢玄吃了一惊,连忙施礼道。
谢安微微笑了笑,道:"我等你有一会儿了。"
谢玄上前道:"叔叔有什么吩咐?"
谢安自己先在案桌前坐下,而后又示意谢玄坐下,才道:"听说小楼今天走得很急,你还挑了府中最快的马送给他,是不是?"
谢玄点头道:"是。"
谢安轻笑一声,而后端起案桌上的香茗抿上一口,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谢玄听言,心下一阵打鼓。他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容楼的身份,只是他不愿意去想,他怕知道了容楼以前曾与晋朝为敌,心里会更难受。其实,只凭容楼曾在燕国军中任职,而以他的才干又足可当大任,再加上他与燕国大司马走得那么近,便可断定他在燕国的身份必不一般。
谢安似乎也不急着听他的回答,又喝了一口茶。
谢玄沉默片刻后,道:"我只知道他曾在燕国军中任职。"
谢安放下茶盏,道:"几年前,桓温曾率军北伐。晋燕那场决定胜负的一战中,有一名燕国将领以面甲遮面,不但躲过了桓温的"一弦三杀",并且打伤了桓温。"
谢玄点头道:"我听说过,据说他姓容。"
谢安瞧了瞧谢玄,道:"我刚刚知道,他单名一个楼字。"同时心中暗附:真是天道有常,若是这容楼当时没戴面甲,而以真面目示人,可能桓温心神一失,早已死在他的枪下了。
谢玄听言,心中大震!
"小楼就是容楼?!"他惊道。
桓温的厉害他当然见识过。桓温雄霸'南方第一高手'的宝座多年,直到后来年事已高,又在晋燕之战中受了伤,此后每况愈下。这样一来,'南方第一高手'的称号才渐渐被谢玄所取代。而谢玄虽然早料到容楼绝非寻常人物,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就是在战场上打败了桓温的人。
转念,谢玄疑道:"小楼来南方后一直隐姓埋名,我朝中更无人见过他的样貌,如何会被人识破了身份?这件事叔叔又是从何得知的?"
谢安摇了摇头,道:"他的身份是如何被人识破的,我并不知晓。"又淡淡道:"只是刚才,有位营中的朋友到访,他说桓伟得知小楼就是伤了他父亲之人,雷霆大怒,已密秘派出高手杀他。因为知道小楼暂住在我这里,所以那位朋友才特意前来只会我一声的。"
谢玄听言魂丧神夺,立时面无血色。
'容楼内力尚未恢复,若遇上一般高手还可应付,但桓伟乃桓温之子,在军中极有势力,手下自然高手如云,他又是单枪匹马,这一路势必杀机重重……'想到这里,谢玄已是心神大乱,未及向谢安告辞,转身便冲向府门外,翻身上马,策马扬鞭,直奔容楼先前离开的方向追赶而去。
眼见谢玄的失常举动,谢安却没有阻止他,只依旧镇定自若坐在那里喝着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午后骄阳似火,无情曝晒大地。树木参天、野草深茂的荒芜之地,正中辟出了一条西去的官道。这条官道虽为西行的捷径,但因其周围匪患丛生,难民流窜,是以少人通行,满是尘埃。
远处,一骑狂奔而来,疾行如箭,向西飞驰。灰黄色的尘埃,在马后袅袅翻腾。
马上伏身骑乘的黑袍人正是容楼。
当马飞驰到一处陕窄的隘口时,突然间,一把雪亮长刀,刀光破开道边茂密的野草,直向马的前蹄迅急扫来。
容楼惊呼一声,同时拉缰勒马,却哪里止得住这急驰的惯性,眼看座下神骏一双前蹄倾刻被斩断,血污溅洒一地黄土。马儿惨叫嘶鸣着,就要直直向前冲跌倒地。
容楼当机立断,趁着马儿没栽倒前的一瞬,翻身跃离马背,落地后就地滚了几滚,虽然脏了一身衣袍,却泄去了落马的冲力,不至于受伤。而后他顺势站起,迅速后撤至官道另一边毅然挺立,百战剑同时"呛"然出鞘,警惕地瞧着长刀出没的一边官道,满脸戒备之色。
对面的长草中"呼啦啦"冲出了五人五马。五人都是灰色布衣,瞧不出什么身份,当中一人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深邃的黑眼睛。
容楼与之对视了一瞬,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头疑云顿生。
那五骑虽然冲了出来,却在距容楼两丈开外处突然拉缰止马。原来是那蒙面人抬手示意,令他们停了下来。
看样子,他对容楼颇为忌惮。
两边隔相对峙,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片刻后,其中一人再也耐不住性子,对蒙面之人的频频摇头制止毫不理会,只催马当先向容楼逼来。
这马上之人燕颔虎须,长眉环眼,身材彪悍,手中掩月长刀,刀柄五尺左右,刀头有回钩,钩尖似枪,锐利无比,刀背有锯齿状利刃。那刀上血迹未干。
显然斩断马腿的便是这人。
这人狞笑一声,哈哈笑道:"就凭他,能伤得了桓公?哼哼,我倒要看看这狗崽子有多厉害!"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四人,又虎吼一声:"你们谁也不要和我抢功!"
容楼听言,心中一惊,晋燕一战中自己伤了桓温之事过去很久了,这人怎会知晓?
不待另四人回答,那虎须汉子手中长刀便风驰电掣般向容楼砍来。他刀大力沉,而且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长刀的威势更显猛烈无比。
容楼内力全无,当然不能硬挡,只利用如电的身法疾走而过,避开了这一刀。但他没料到这虎须汉子的刀法刚猛无比却并不粗糙,撩、劈、砍、抛、削、抹、剁、挑、斩等在他的长刀上信手拈来,一刀连着一刀,一招紧接一招,逼的容楼上窜下跳,暂时找不出可以用来反击的破绽。
白马上的蒙面之人目露诧异、狐疑的神色,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面前二人的交手情况已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虎须汉子眼见这一路刀法将要施尽,却还不能伤着对手半分,正欲抽刀回撤,换作另外一套刀法再战。容楼却瞅准了这个空当,双足疾点,凌空飞起,欺身而上。他落足之处正是掩月长刀的刀身。
刀身猛然间增加了一人之重,虎须汉子一时把持不住,手腕猛沉,长刀眼看就要脱手坠落。他暗道不好,暴喝一声:"下去!"用力挺刀,想将容楼掀翻在地。
却不料,容楼反借助他这一挺之力,身形再次飙然升空而起,直直跃过对手头顶。
伴随着一声长啸,百战剑迅快如闪电划过,威势如烈日中天,从虎须汉子的头顶斜斜当头劈落。
刹时,半截脑袋被硬生生地砍飞,血水喷溅四射。
热的是血,冷的是剑。
可怜那虎须汉子还没能弄明白自己的一颗头颅怎么骤然就少了大半时,便已翻身坠马,命丧黄泉了。而他座下那匹棕马受了惊吓,人立而起,希律律一阵长鸣,将鞍上残缺的尸体掀翻在地,而后撒蹄狂奔而去。
容楼在喷溅的血水中泰然落地,仗剑而立,目光烔烔直射向那白马上的蒙面之人。
"你不用废心隐去样貌了,贺兰雪的宝马'玉兔'我还认得。"容楼心中悲愤交加,道:"展-燕-然!"
蒙面人策马上前两步,而后压刀停步,叹了口气,干脆地伸手扯去了遮面黑布。
正是展燕然。
"你的武功退步了太多。"展燕然有些惋惜道:"我原以为,你杀他根本用不着三招。"
他并不知道容楼早已失了内力。
容楼凝视着展燕然,摇头道:"我原以为,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展燕然并不瞧容楼,只是一脸的冷若冰霜,道:"其实,一辈子太长,变数又多。是你太天真了。"
容楼的目光扫过他身边另外三骑,道:"你现在是桓温的属下?"
展燕然摇头道:"是桓伟桓将军的属下。"
容楼点了点头道:"你们在此埋伏,就是要替桓温报仇?"
展燕然道:"桓公从谢府回来后旧伤复发,精神状况越来越差,身体也是越来越差,现在已经重病不能起床了。"他顿了顿,又道:"他那总是难愈的旧伤,不正是几年前你的杰作吗?可笑的是,宴席上他竟然不知道你是谁。"
容楼皱眉道:"原来你那日已然认出我了。"
"不错。"展燕然微笑了一下,但那笑容有几分僵硬,道:"只是,我实在不敢相信,堂堂燕国的容将军竟会跑到谢尚书府里男扮女装,舞剑待客。"
容楼目光一凛,道:"那一役之前你就已经和贺兰雪跑去了南方,如何肯定是我伤了桓温?"
展燕然仰天大笑,道:"燕军中姓容的将军,除了你还能有谁?"
容楼眼光冰冷如电,道:"原来如此。所以你认出我后,便拿我的身份去邀功请赏了吗?"
展燕然冷哼了一声算作回答,又道:"废话少说,今日你恐怕走不了了。"
容楼宝剑横胸,道:"那要先问问我的剑!"
展燕然摇头道:"就凭你刚才的身手,只怕轮不到我出手吧。"说罢,他点了点头,身边三骑立刻将容楼围了起来。
容楼大笑道:"我大好头颅在此,有本事你们就来拿吧!"
他虽然在笑,心里却一阵苦涩难熬。
这份苦涩难熬不是因为目前的险境,而是因为被自己引以为一辈子的朋友出卖了。
围上来的三人,一人手持虎牙枪;一人掌控蛇矛;还有一人背插双锏,手握长戟。
兵器在阳光的照射下,冷光森森,青光漫漫。
只瞧他们目中精光四溢,便知这三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武功绝不在刚才那虎须汉子之下。这三人联手围剿,容楼的确性命堪忧。
'凤凰还等着自己去救,苻坚那狗贼还没能手刃,我怎么能死?!'此念一生,他把心一横,只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了手中的百战剑上。
容楼除去不能运用内功,本身的修为已接近登峰造极的境界,可谓眼中无招,心中也无招。对手招式里哪怕再细小的破绽也会被他瞬间洞悉,加以利用反击。更加之早先一直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遇见帛大师后,虽然窥见一丝转机,但此去长安也是生死未卜,是以他本来就有向死神挑战的念头。正因如此,此刻他一横心之下,才能冷静得令人吃惊,天不怕地不怕,无视于死亡,更不会在乎眼前的三人三骑。
不多时,容楼与这三骑战在一起。但见他轩眉睁目,高视大步,挥剑进击,剑法大开大阖,气势雄伟,一时间震摄住了那三骑。那三骑忙于调马躲闪,倒是只堪堪和他战了个平手。
展燕然从旁观战,瞧见容楼竟能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同他刚才与虎须汉子搏杀时迥然相异,不禁吃了一惊,暗赞容楼的确是遇强愈强的格斗高手。继而,他又发觉容楼似乎内力不济,可剑法精进的程度已是高绝之极,实非以往可比,口中不禁啧啧称奇,同时心下有些胆寒,自问刚才托大没和三名同伴合力以四敌一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转念,他心里一声叹息,若非世事所逼,他又何尝想同容楼为敌呢?
忽然,背插双锏之人一边挥舞着长戟,一边高喝一声道:"马上讨不到便宜!下马再战!"他膀大腰圆,偏偏长着一张白净的脸庞,嘴唇上两撇小胡子显得十分精神。
话说:'杀敌先伤马',他看出容楼的剑法十有八九是冲着他们的座骑来的,而对付容楼这样的高手,居高临下的优势并不能带来多大的好处,反而因为马匹的笨拙拖累了他们,这才决定弃马。
只是,他这决定无疑已经下迟了。
就在这时,容楼手中百战剑已舞成车轮状,身形旋转间,三匹战马俱马蹄受伤,眼看就要跪倒在地。
马上三人见状,凌空而起。
那小胡子动作尤其灵活,掠起之时,于空中运足真力,将手中长戟直向容楼刺出,同时撒手,转而从后背抽出步下善用的双锏。
而他掷出的长戟已直直向容楼的后背刺来!
容楼感觉到身后劲风逼来,知道不能不当,正准备返身一剑挑落长戟,却见左右方各有一枪、一矛已然杀到,全都劲力十足。
他眉头一紧,目光一凛,"嘿"了一声,两手抡起百战剑,自右往左,一先一后,硬挡开了那一枪、一矛。
这次硬碰硬地接招,令容楼狂喷出一口鲜血。随着刺耳的兵器相击声,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象电光火石般闪亮。身后长戟将到之时,他再不及返手去接,只得侧步左遁。那长戟自他左侧腋下呼啸擦过,虽然没能刺入他的身体,却也割破了他的衣袍,划开了条四寸长的血口子。
容楼受伤尚不及反应,而小胡子手中的双锏眼看又要从他身后,分左右两路袭到。
'和他们这么耗下去,只会越来越糟。'容楼心道。想到这里,他居然既不回身,也不向前避让,反而疾步倒退着,迎上了身后打来的双锏。
背后象是长了眼睛一般,容楼不顾左腋下不停流淌鲜血的伤口,准确无误地以两腋分别紧紧夹住了打来的双锏。
不过,他虽然夹住了双锏,但也等于硬吃了这两下。只见他身形震颤,脏腑间一阵难受,忍不住又吐了一口鲜血!
没想到容楼会来这么一手,小胡子顿时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一瞬,感觉喉间一凉,一哽。
百战剑无声无息地洞穿了他的咽喉。
小胡子死的时候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容楼依然没有回身,只抽剑回鞘。
颈血从身后人咽喉的那个洞里激射而出,容楼感觉背后一片温热。他的一袭黑袍早已浸满血水,人也几乎成了个血人。
身上的血,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这小胡子估计是三人中最厉害的角色,是以见到他被一剑穿喉,使虎牙枪的黑皮汉子、使蛇矛的精干中年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不禁怔在当场,萌生惧意。
其实,他们都是战场上磨砺过的军官,再惨烈的杀戮也曾看见,不至于因此心生退意,但比起这样的暗杀,他们更愿意在真正的沙场上抛头颅,撒热血,因为那样无论死活都可以堂堂正正的,才最值得。
黑皮汉子转头瞧向玉兔上的展燕然,似是希望他加以援手。
展燕然却摇了摇头,淡淡道:"你二人若是拿不下他,尽管留给我。"他的意思十分明显,若是二将能剿杀容楼,他便不会出手;若是二将放弃、或是败北,他再出手独战容楼。
展燕然这么决定,一来因为容楼必竟是他的旧交,能不对面厮杀最好,更不想以多欺少。二来,也因为看了容楼之前的表现,觉察到他武力已大不如前,生了独得这份功劳的心思。
虽有几分胆战心惊,但二将又怎肯轻言放弃?因为,那样一来,他们便成了平日里连自己都最为不齿的逃兵了。
见展燕然稳丝不动,黑皮汉子一咬牙,手中虎牙枪抖出一个枪花,便向容楼袭来。蛇矛也在同一时刻到了跟前。
容楼早已摆开门户,使出可攻可守的剑式。他此时心中燃起雄雄求生之火,满腔杀机自剑上显露无遗,森冷无情的气势潮湧而出。
所以,对手的枪、矛未到,容楼的剑已经到了!
你要我的命,我便先要你的命!
大凡高手相拼,所争取的便是主客之势。哪一方先夺了主攻之势,便可发挥全身艺业,先来一轮猛攻。试想若然敌我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一旦分出主客之形,攻守之势,不用说就可断定被动的一方必然危险百出。这等情况之下,破绽便无可遁形,稍有差池,即刻血溅当场。所以自古以来,不论是两军对垒,抑或是二人交锋,最先讲究的便是如何抢制机先,争夺主攻之势。
容楼仗着绝世天资,窥破敌人先招,果然抢制了主攻之势。但见他剑光如潮,汹涌出击,没有给对面两个敌手丝毫的喘息之机。黑皮汉子疲于应付,一根虎牙枪再没了刚才的凶猛,只得使出细腻绵密的招数,严密封拆。他口中不断地暴哼出声,只因这种形势,已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令他吃上了平生未尝有过的苦头。而那使蛇矛的中年人已经险象环生。
容楼的剑招正如急激上升的河水,被河堤挡住,力量蕴蓄莫能宣泄,只须有那么一处堤岸缺裂,登时横扫千里。
展燕然越看越心惊,见识到容楼虽然内力不济,却已将那二将杀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他一面慢慢甩蹬下马,提刀靠近战阵,一边犹豫该不该反悔杀进去。
但听容楼一声爆喝,手中百战剑已一剑刺入使蛇矛的中年人胸膛。不过,与此同时,他身侧黑皮汉子的虎牙枪也到了。
容楼并未抽剑,而是一声虎吼,抡起挂着尸体的百战剑,迎向虎牙枪。
由于他一抡之力,中年人的尸体凌空而起,向前飞去,砸在正一枪刺来,却一脸惊恐万状的黑皮汉子身上,而容楼的百战剑并未与虎牙枪硬碰硬,而是以剑脊贴住铁铸枪杆,顺着枪杆直滑向敌手。刺耳的磨擦声中,溅出一串火花。
百战剑再次刺中了那具尸体,只是这次那具尺体后又多了一具。
已死的精干中年人和黑皮汉子被百战剑当胸串了个糖葫芦。
展燕然一直在看,也一直在等。他不想和容楼缠斗,因为那样做,无论是对容楼,还是对他都是一种折磨。他要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只一招便杀了容楼。
现在,他等到了。
容楼的剑陷在了两具尸体中。
所以,他出刀!
容楼感到身后金风阵阵,直袭自己的心脉。
他知道展燕然的刀到了。他更知道展燕然素来心思缜密,能不惜等到那四人都死在自己剑下才出手,绝不会是出于往日的旧谊,而是他早有算计。
这一刀他志在必得。
所以,这时袭来的一刀,无论是角度、力道,还是速度、时机都必然完美无缺。
这一刀狠毒之极!
此刻,容楼终于感到了绝望!
真正的绝望。
'凤凰,我救不了你了……'
死亡来临的瞬间,容楼彻底忘记了自己中了无量宝焰指之伤。下意识地,他运足了内力,挺剑前冲,欲避开身后将至的夺命利刃。
一团温暖而有力的火焰刹那间袭遍他的四肢百骸,极速蔓延开来。百战剑顷刻间被灌注满了真气,剑身青光毕现,"哧哧"之声不绝于耳。
剑前的两具尸体在真气鼓荡,以及容楼的一冲之力之下,"噗"地一声巨响,爆裂成四半。容楼整个人急速从中间穿了过去。
展燕然没想到自己蓄势已久的一刀居然落空了。
容楼缓缓转身,瞧向展燕然。
展燕然见容楼原先俊朗的面庞已经被鲜血污染,再瞧不清容貌,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精亮犀利的眼眸依然那么清澈。
容楼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展燕然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百战剑到了!
……
被人以剑尖抵在胸前的滋味从来就不好受,展燕然此刻却只能忍受着。
因为他败了。
轻轻叹了口气,他随手将已被百战剑一剑斩断的断刀扔至一边。
"原来你内力不济是假装的。"展燕然自嘲地笑了笑,道:"想不到几年不见,你倒是生了些心计。"
容楼摇了摇头,道:"若不是你方才那一刀,我的内力也不会恢复。"他抵着展燕然胸膛的剑尖稳丝不动。
展燕然点了点头,道:"也对,你若一开始就能这么厉害也不至于白受那许多处伤了。"
容楼冷冷道:"你伤我在心里,再厉害也躲不过。"
展燕然沉吟良久,叹了口气,道:"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然了,我有了家,也有了儿、女……"
原来,当年展燕然带着贺兰雪一同从北方私奔到南方。这二人,一个是军营出身,一个是金枝玉叶,除了舞刀弄枪,能骑擅射外,谋生之道也好,日常料理也罢,都是一无是处。而且,在南方这么个陌生的土地上,他们一无亲,二无故,想赚钱讨生活,却四处碰壁,曾沦落到异常窘迫的地步。可以说,那时除了两颗相爱相恋之心外,他们算是身无藏物,混个饱饭都很艰难。最后,贺兰雪流着泪想要卖掉玉兔换饭钱的那一刻,展燕然毅然决定放弃以往燕国的立场,投奔晋军。他别的不会,打仗却是行家里手。之后,幸得桓伟器重,在晋军中谋得一份职位,有了些微奉银。
一旦回到了军营,埋藏起的雄心壮志便又时常浮现出来,撩拨他的心弦。但他在桓伟营中资历尚浅,又无战功,是以仍是举步为艰,哪有以前在燕军中如鱼得水。再之后,贺兰雪就替他添丁加口,生下了一双儿女。人多了,开销自然也大了,所以日子过得并不算富足。那之后,展燕然一门心思只想搏个封妻荫子。
前些日子惊见容楼,他知道机会来了,犹豫了很久,还是向桓伟告了密。桓伟当即就给他加了一级军衔,长了一倍奉禄,又派出座下四员虎将和他一起诛杀容楼,承诺谁能杀得容楼,必定给谁记下一等军功。
听完他的讲述,容楼沉默了片刻,才道:"恭喜你当爹了。"
展燕然忽然目光凌厉了起来,道:"你不要以为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不杀我!"他目视远方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路走来我不得不变,也好让你清醒一下,不要再天真地相信能承诺'一辈子'的东西。"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任何时候都不是没有选择,你也可以选择不变。"终于,容楼摇了摇头,冷声道。
展燕然的心一寒,突然心跳加速,只觉一阵害怕。
他害怕什么?
死亡!
此刻展燕然心里的某个阀门象是忽然被打开了,那种对死亡的害怕潮涌而至,一浪高过一浪,几乎令他两膝打颤,快要站不稳了。
他并非害怕利剑穿胸的痛苦,也不害怕失去生命的绝望,只是害怕贺兰雪失望伤心的表情,更害怕一双儿女再也见不到爹爹。
男人一旦有了家,就会变得脆弱起来。
但是他知道,怕死不代表就能不死,所以纵然怕死怕得要命,也不必表现出来,因为那样,死的时候至少还可以留有一份尊严。
"一开始我就对你说过,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展燕然低头瞧了瞧抵在胸口的剑尖,闭上了双眼,道:"小楼,你尽管下手吧。"
转瞬,容楼收剑入鞘,淡淡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你不杀我?!"展燕然睁开眼,惊在当场。
容楼面无表情,道:"杀了你,谁来照顾贺兰雪?"
他虽然这么说,但是就算没有贺兰雪,他就能下得了手杀展燕然吗?
"我一心杀你,你却不杀我?"展燕然饶幸得生,虽松了口气,却反而生出一种悲哀,"是觉得我连做你敌人的资格也没有了吗?"
容楼摇了摇头,道:"是我想彻底忘记你这个人。"他瞧了眼一边的宝马玉兔,道:"上马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真会杀了你。"
展燕然百感交集,一时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没动。
"趁我没改变主意,还不快走?!"容楼猛喝一声。
展燕然踏蹬上马。
纵马远去前,他回头又瞧向容楼,道:"有件事我从来不想让你知道。那就是虽然我们以前是朋友,但自神机营起,我就在心中暗暗同你较劲,并且一直认为你除了运气太好外,并不比我强多少。"
容楼道:"既不想让我知道,现在为何又告诉我?"
展燕然苦涩地笑了笑,道:"因为我终于明白,无论是武力,还是做人,我都不如你。对你,展燕然心悦诚服!"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容楼,有一点你和慕容垂将军很象。"
"什么?"
"锋芒必露,太容易招人妒嫉。"展燕然沉声道:"希望你能记着,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但人的相争之心是可怕和强大的。"
容楼点了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道:"你记得转告贺兰雪,贺兰老将军在守卫邺城的那一仗中,已经阵亡了。"
接道,容楼又补充道:"贺兰老将军是象英雄一样战死沙场的。"
展燕然垂目片刻,道:"我知道了。多谢。"心里却想,最近贺兰雪思念家乡和亲人的情绪越来越强烈,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不然不知要伤心多久。
他挥鞭策马,向东而去。
一眨眼间,玉兔便在远处瞧不见踪影了。
待展燕然远去,容楼瞧向不远处官道边的一块巨石道:"什么时候来的?"
谢玄牵着一匹枣红马从石后走了出来。
"正好赶上你极其精彩的最后一剑。"谢玄点了点头道:"以前我还是小瞧你了。"他来时见容楼根本无忧,便犹豫着该不该现身,是以躲在了那块巨石之后,却不料容楼内力一恢复,洞察力也跟着变敏锐了,没能瞒得过他。
容楼笑了笑。
谢玄道:"帛大师说的果然不错。只是,我没想到你内力恢复之后竟能如此厉害。"
"你急着追来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容楼问道。
谢玄生硬地笑道:"我收到消息,说你有危险,所以……看来是我太多虑了。"
容楼展颜笑道:"谢……"第二个谢字还没说出口,他身形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其实他所受的伤着实不轻,刚才只全凭一股真气顶着,现下真气一泄便支撑不住了。
谢玄"哎呀"了一声,掠到近前,扶住他,惊道:"你受伤了?"他来时正好瞧见容楼胜券在握,一剑斩断了展燕然的刀,却并没瞧见容楼之前的苦战。
到了近前,谢玄这才发现容楼身上的伤口,连忙扶他至一边坐下,又撕扯了自己的衣袍,细细替他包扎起来。
容楼调息片刻,才道:"放心,伤得不重。"
包扎完毕,谢玄站起身,脸色黯淡了下来,道:"我该叫你什么?小楼,亦或是容将军?"
容楼愣了愣,叹了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玄道:"来之前就知道了。"
容楼低头道:"看来什么都瞒不了你。"
两人一阵沉默。
还是容楼率先开口,道:"此番我内力得以恢复,说不定可以多杀一个仇人。"
谢玄接口道:"谁?"
容楼笑道:"鸠莫罗。"他颇为自信道:"记得我上次和你说起过的,把你的'金针绵掌'和'太乙神雷'结合起来,便有契机可破'无量宝焰指'吗?"
谢玄点了点头道:"我记得。"谢玄知道自己虽然用独创的剑招'拈花'杀了擅使'无量宝焰指'的温殊,却并非就能破解鸠莫罗的'无量宝焰指'。
招式从来都要看是什么人施出来的。这就是容楼曾说过的:'只有无敌天下的人,没有无敌天下的武功。'的意思。
容楼道:"我要找到鸠莫罗,和他比一比。若是我胜了便可杀了他,替师傅报仇。"
谢玄皱了皱眉道:"听你说起鸠莫罗这个和尚后,我便私下派人去打探过。得知他是温殊的师兄,人应该就在长安,已被秦王封为护国法师了。"
容楼颔首道:"那倒是方便了。"他本就要去长安杀苻坚,救慕容冲,若是鸠莫罗也在那里,真是顺路的事儿。
谢玄早知容楼此去长安的决心似铁,自己能做的,该劝的都尽力而为了,若再阻拦他,不过是图增矛盾,于事无益,是以没有多话,只在心里暗自为容楼捏了把汗。
"时候不早,我要上路,你也该回京了,不如我们就此分别吧。"容楼似有不舍地笑了笑道。
谢玄悠然一笑,道:"你马都没有了,难道要靠双腿走去长安?"
容楼这才想到神骏已失,真要是靠双腿走着去,只怕路上会耽搁太久,心下懊恼不已。
谢玄指着不远处的枣红马,道:"我来的时候太匆忙,只随便拉了匹马,一路上越发觉得不趁骑。"他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道:"不然就送给你了。"
容楼一时没了主意,心里想着刚才真该借展燕然的宝马"玉兔"一用。
谢玄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了办法,道:"扬州离这里不远,干脆我不回京了,直接去扬州复职。你去长安也会经过扬州,就同我一道上路。待到北府军中稍作休憩,我再另选一匹良驹送你,可好?"
容楼点了点头,道:"也好,只是,又要麻烦你了。"
谢玄撇了撇嘴,哈哈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欠我的?"
容楼苦笑道:"是欠了不少,我已经不敢再欠了。"
谢玄走到枣红马边,翻身上马,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道:"为什么不敢再欠,难不成怕我要你还?"
容楼摇头,苦笑道:"是怕我还不起。"
谢玄一面示意容楼也骑上马,一面道:"还不起就先赊在帐上吧。"
容楼也翻身上马,坐在谢玄身后。
二人共乘一骑往扬州而去。
穿过了扬州城,同样是那个软红十丈的繁华地界,这次容楼却再没了任何感觉。上次来的时候,他是兴味盎然,走马观花;这次却是心事重重,形色匆匆。
一到北府军营中,谢玄立刻就忙碌了起来,转瞬便成了端正威严、雷厉风行的谢将军,再瞧不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小玄的影子了。
容楼在谢玄给他安排的营帐里梳洗了一番,又仔细把换好金创药的伤口包扎妥当,再换上谢玄命人准备好的崭新衣袍。这之后,他缓缓走到案头坐下,一个人静静地思虑着什么。明日,他就要起程继续西行,之后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今夜在北府军营中可算是安稳睡得上的最后一个好觉了。
火烛之下,容楼取出仔细收藏的纸画卷轴,于案上缓缓铺开。画中女子那张熟悉的面庞又勾起了他对生身母亲的无限遐想。
帐帘轻挑,外面走进来一位身着北府军服的黄须老者,他手捧茶盘,显是替容楼送茶来的。
他缓缓走到近前,才道:"将军命我送茶给你解解乏。"
容楼一门心思沉浸在画中女子身上,对他进来帐中一事混然不觉,此时乍闻其声,抬起头来,不由略惊了惊。
那黄须老者低眉垂眼,伸手要将盘中茶盏端至案桌边放稳,却不意间扫见了容楼案桌上摊开的那副工画人物图。立时,他端着茶盏的手僵住了,目光也再摞不动位置,只锁在了那副画中的女子身上。
容楼见状,连忙将画收起,面露不解之色。
那老者顾不得还未放下的茶盏,后退了几步,细细打量着容楼,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紧接着,他又上前几步,身形一阵颤抖,"啪"一声,手中茶盏失手打碎在地。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这时,容楼才发觉那黄须老者有些面熟,记起他就是前次北府军营中见过的伙头军"文伯",于是道:"我记得你是……"
不待容楼说下去,文伯就一脸掩饰不住地激动道:"小兄弟,这副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容楼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文伯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容楼的脸,神情古怪,口中喃喃自语,道:"象,真是很象……难怪上次乍见你时,就觉得似曾相识。"
经他这么一说,容楼回忆起二人初次见面时,文伯的反应的确甚是奇怪,绝不象是遇见了陌生人一般。
念既及此,他暗料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又问道:"你说我象谁?"
文伯道:"象……象……"因为情绪激荡难抑,他嘴唇颤抖了一阵,却没能把话说下去,只得伸出食指,不停指点容楼握在手中的已经仔细卷起的画轴。
"你说我象她?"容楼低头瞧了眼手里的画轴,淡淡地笑了笑,点头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说完,他小心将画轴放置于案头。
文伯的手徐徐落回身侧后,情绪才有所镇定,张口道:"你可认识那画中之人?!"
听他这么一问,容楼不禁迟疑了片刻,才面露遗憾之色道:"我……只怕不能算认识她。"顿了顿,他又了然一笑道:"但她说不定就是我的娘亲。"
若放在别时,他绝计不肯同陌生人谈及自己的隐私,但种种迹象显示面前的文伯知晓某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容楼虽然不知情,却能隐约感觉到与自己有关,是以才据实相告。
"你娘亲?"文伯听言,只觉心脏陡然间跳动得剧烈了起来,目中一亮,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道:"你是不是姓……宇文?!"
容楼剑眉深锁,肯定地摇了摇头。
文伯似乎有些失望和迷惑,皱起眉头,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不姓'宇文'?……"
"我的确不姓'宇文'。抚养我长大的人已经给了我姓氏。"容楼面色暗淡了一瞬,道:"我出生前娘就死了。"
文伯面有惊容,思虑了一瞬,道:"那你有没有一块凤凰石?"
听他这么一问,容楼惊讶得难以名状,"呼"得站起身,道:"你怎么知道的?!"
在燕国时,的确有部分同进共退的战友、朋友们知道容楼打小就有块凤凰石傍身,但现在他人在南方,而北府军营中的这名老者显然并不了解他的真实身份,却怎么会猜到他有一块凤凰石的呢?
容楼的反问无疑是对文伯寻问的肯定。
文伯呼吸急促了起来,伸出粗糙的手,喘息道:"小兄弟,你的凤凰石,能不能给我瞧一瞧?"语气显得十分紧张、急切。
容楼考虑了一瞬,心道:给他瞧瞧又无妨,总不能在我眼前把石头抢了去吧。于是,坦然从怀中掏出凤凰石放在了文伯摊开的掌心上。
一见那块石头,文伯又悲又喜,倾刻间老泪纵横,而后,不顾已流满面颊和胡须的泪水,居然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容楼面色变了变,不解道:"你这是……?"
笑毕,文伯极力压抑住胸中的狂喜,道:"想不到我今生还能再见到这块凤凰石。"
说罢,他突然俯身跪拜在容楼面前,道:"老天待我不薄,终让我在有生之年寻着了小少爷。"继而又仰头慨叹道:"少爷!我总算不负你所托……宇文一脉后继有人了!"
"你先起来,文伯。"容楼听不明白,上前扶起他。
"文伯?"他重复了一遍容楼对他的称呼,却不肯起来,只摇头道:"我根本不姓文。这些年来总是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真是快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他抬头看向容楼,道:"小少爷,其实我姓'宇文'。"
容楼听他唤自己作'小少爷',震惊之下骤然松开了想扶他起来的手,愣了愣,疑道:"此话怎讲?"
文伯叹道:"我家少夫人是汉人,你那副画中的女子正是我家少夫人。"
他回忆道:"我名叫宇文保,自小便是少爷的书僮。二十多年前,我们宇文一族几乎被燕国赶尽杀绝。最后,少爷决定孤注一掷,率领仅存的一千兵马同燕国的慕容恪决一死战。他在披挂战甲,奔赴沙场前,命我和一众家小、若干死士护送身怀六甲的少夫人向南边逃遁,因为据说少夫人的家就在江南……"
容楼屏气慑息,一阵愕然。
宇文保摇了摇头,脸上似有无限不忿、不甘,继续道:"谁成想,没逃出多远就遇上了另一拨燕国人马,我们以少敌多,混战中不幸和少夫人失散了。"紧接着,他又肯定道:"但我确信少夫人当时完好无损。她本就懂些武功,想是趁着一团混乱,单人匹马先行逃离了。瞧她纵马飞驰的方向,应该是往长城而去。当时,长城以南是'天杀星'冉闵的领地范围,而且他又下了'杀胡令',是以鲜卑族人,无论是我们,还是燕国的慕容,都不敢轻易越雷池半步,所以我想少夫人只要越过长城应该就不会遇上燕国的追兵了。"
说到这里,他以衣袖擦了把面上的泪水,长叹一声,道:"可叹少爷不敌燕国狗贼,最终还是战死沙场。宇文一族就只剩下少夫人腹中的那点骨血。之后,我对天立誓,纵然万死也要找到少夫人,保护她和她腹中孩儿的安全。可是,我跑到南方找了这许多年,一直没能寻到少夫人和小少爷你的消息……"
宇文保一阵哽咽,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老天真是有眼,居然在今天让我完成了此生的两大心愿之一--能见到小少爷,老奴我知足了。"
容楼脑子里嗡嗡作响,没有任何反应。对于宇文保所说的,他不知道是该信,还是该不信。
少倾,宇文保低下头,双手恭敬捧起凤凰石,上呈至容楼面前,道:"这块凤凰石便是宇文王族的传世之宝,想当年,少爷将它送于少夫人作为定情信物。小少爷,还望你妥为收存。"
容楼接过凤凰石的同时搀扶起宇文保。紧接着,他转过身去,背对宇文保,道:"你们少爷和少夫人姓甚名谁?"此时,他心中虽波涛汹涌,面上却毫无表情,只因他还心存疑虑,不敢相信。
宇文保愣了愣,却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但还是回答他道:"少爷当然姓宇文。名'西楼'。"
容楼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他握住凤凰石的右手拇指重重地在石上的那个"楼"字处来回磨擦着。
既是定情信物,这上面的"楼"字自然是宇文家的少爷刻上去的,是"宇文西楼"的"楼"。而容老头便是凭着凤凰石上的这个"楼"字,替容楼取的名字。
沉默了一下,宇文保有些支吾道:"至于少夫人……可能除了少爷,谁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他心里暗想,或许连少爷也不一定知道,因为少夫人性情古怪,不但从不提起自己的姓名,也绝不准别人问及她的过去。
容楼转过身来,轻声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口中的小少爷,不过那块凤凰石的确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宇文保一脸欣然,欢喜道:"那就不会错了。初见你时,就觉得你和少夫人十分相象,又担心只是巧合,是以不敢相认。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只凭你长得象极了少夫人,又手握凤凰石,就不可能会错!"他双膝着地,又跪拜道:"老奴宇文保,参见小少爷。"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说这话的人要么是天性凉薄,要么完全是明知自己的出身,只纯粹拿这话来意淫罢了 。
所以,容楼此刻实在无法'置之而已'。
他凝视着宇文保,他想去相信他说的,却又不敢相信他说的。
因为,如果相信了,他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到底是谁?'这个时不时会出来困扰他的问题就得以解决了;但同时,以前所幻想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所选择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便全都被否定了。他为燕国而战,视慕容垂为父,拜慕容恪为师,深爱着慕容冲……但转瞬,燕国慕容一族却变成了毁灭他家族的仇敌、魔鬼!
要知道,在得知自己并非容老头的已出之后,容楼私下里想象过亲生爹、娘的千般好处、万种温柔--他的亲爹爹是天下无双的大英雄,他的娘亲不但温柔貌美,而且慧质兰心。
但今天却有人告诉他,他想象中的那么英雄的爹爹却是被他的恩师杀害的;那么完美的娘亲也是因灭族之灾,死在了逃亡的路途中……
这一切要他如何承受?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不相信。
但如果不相信,偏偏自己的长相、手中的凤凰石都是确凿无疑的证据。
良久,容楼暗叹了一声,道:"老伯,你起来吧。"
宇文保站起身。
容楼又道:"能给我说说你们少爷和少夫人的事吗?"
他并没有称呼他们为爹、娘。仅仅听闻了刚才的那些,他便象是历经了世事的垂老之人一般身心疲惫,此刻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也不想做,只想静静地听宇文保继续说。
宇文保点了点头。
容楼将他引至案桌前坐下,自己也寻了另一处坐下。
宇文保坐定后,道:"少爷是我们宇文一族中最英雄,最令人敬佩的人。老爷、夫人过世得早,所以少爷年纪小小就肩负起了统领族人的重担。那一年,少爷要带领全体族人自北向南迁移几百里,放弃以往流离的生活,安定下来。族中不少权贵深表疑异,甚至有人生了谋反之心。少爷临危不乱,坐镇中军,一边指挥若定,镇压叛乱,一边笑着说,'我们以前逐水草而居,可谓顺天时而动。现在,我的决定同样也是顺应天意的,若有人逆天而行,自取死路,便由得他们去。'他的力排众异,和深得民心,使那次大迁徙得以成行。那之后的几年间,北方果然沙尘连连,雪灾不断,令得其他靠游牧为生的部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大家这才惊叹于少爷当初的决定,问他是不是窥见了天意。少爷却说,他只是想,宇文一族若想富足,就必须过上象汉人一样安定的日子。"
宇文保说这段话时,仿佛沉浸在了以往的辉煌岁月里,现在告一段落了,心神却还没能回来。
容楼插嘴道:"那少夫人呢?……"
"少夫人和少爷的相识实在是巧合。那时,少爷带着我外出办事,结果在客栈中无意得罪了少夫人,少夫人一气之下就偷了少爷的'凤凰石',结果害得少爷大惊失色,四处找寻。不过,少夫人只是一时脾气上来才这么做的,事后打算偷偷还回来的时候被少爷一力擒住了。呵呵,这也算是他们的缘份。"宇文保微笑道:"少夫人的'妙手空空'之技的确令人防不胜防。"
他苦笑了一下,又道:"不是老奴无理,初见少夫人时,她的样貌着实能吓死人,我都不明白少爷为什么会喜欢上她。"
"吓死人?"容楼不由皱眉道。
他记得容老头喝醉酒时常常叨念,说他亲娘真正是位美人,年纪不大就死了,实在是天妒红颜,太可惜了。可为什么现在宇文保会说他们的少夫人样貌吓死人呢?
宇文保看出了容楼的疑惑,微笑了一下,道:"少夫人年轻时古灵精怪得很,总喜欢把自己扮得奇丑无比,我也是直到少爷和她的大婚之后,才有机会瞧见了几次她的真正样貌,那的确是很美的。"
他微微皱眉,又道:"我总觉得她可能之前经历过什么变故,但又不准别人问及姓名和过往,所以大家都不得而知。"
容楼立刻想到了谢安说过,祝融恼桓温背情弃义,只欲纳自己为妾,伤心北上的往事。
"其实,在我看来,少夫人对少爷若即若离,脾气也是时好时坏,古怪得紧。可少爷偏偏对当时看上去丑陋无比的少夫人一心一意,还把她带回了部落。少爷和少夫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后,说她既曾花心思去偷'凤凰石',想是因为喜欢,索性便拿来送给她了。少夫人接下后,少爷才说出喜欢她……"
言至于此,宇文保脸红了红,颇为不好意思道:"我和少爷年纪相仿,那时也算情窦初开,对男女之情十分好奇,总是想弄明白少爷为什么独独对这个相貌丑陋无比的女子用情至深,是以才躲在门外偷窥……"
他继续道:"少夫人听了少爷的表白,却面色一寒,说真要喜欢,光送东西有什么用,直接娶了过门做正氏才算作数。少爷则笑着说,娶就娶。少夫人说,若要娶了她,今生便只能爱她一个,不能再娶别人。少爷斩钉截铁说好。"
"听你的描述,少夫人似乎脾气不好,对你家少爷也不甚好。"容楼想了想,道。
宇文保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大婚后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事之后,少夫人当真变了不少,不但不再易容成奇丑无比的样子来吓唬人,而且会经常对着少爷温柔地笑,对少爷的衣食生活都十分体贴,族里必要的待人接物她也愿意帮少爷分担了,当然对我们这些下人也越来越好。大家都说少夫人终于有了族母的样子了。"
容楼奇道:"什么大事能令少夫人的变化这么大?"
宇文保叹了口气,道:"我想,是因为少爷为她受了重伤,几乎丧命吧。"
容楼显是没有料到,是以吃了一惊,道:"会有这样的事?"
宇文保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我说过,少夫人就象要和自己的过去彻底断了干系一般,连出嫁这么大的事情,一年多过去了,她也一直不肯回家告诉双亲。那年,少爷终于劝得少夫人肯回江南的娘家省亲。但少夫人性子倔强,怎么也不肯让人护送她回去,只愿一个人上路。少爷因为不放心,所以就亲自出马,暗中偷偷跟着她。没成想,西域的一个和尚不知道为了什么,早盯上了少夫人的'凤凰石'。那和尚心狠手辣兼卑鄙无耻,寻见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就先暗中下毒害了少夫人,而后现身,威胁少夫人以凤凰石交换解药。但少夫人素来性子刚烈,凡事越是逼她,她就越坚决拒绝,是以,她令死也不肯交出凤凰石。但后来据少爷说,其实那毒十分罕见,并无解药,和尚不过是想以谎话诓出凤凰石罢了。那和尚见计未得逞,便一掌劈下,欲杀人灭口后再搜出凤凰石。幸尔少爷及时赶到,先替少夫人挡下了致命的一掌,又拼死杀了那和尚。再之后,少爷不顾内伤深重,强输真气给少夫人,暂时护住了她的心脉,少爷却几乎为此送了性命。"
说到这里,宇文保饶幸地笑了笑,道:"巧的是,那毒虽然奇异、霸道,但宇文家的内功心法似乎正好可以暂时克制住它,为少夫人赢得了时间。之后,少爷丢下族里的所有事物,不顾一切,只身带着少夫人四处求医问药。还好,机缘巧合,据说是找到了另一个和尚把少夫人给医好了。但具体情形如何,少爷却从不肯对我细说……"
顿时,容楼全身剧震。
原本,听宇文保叙述起这些离自己很远的往事时,容楼渐渐感到一片茫然,仿若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在听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的故事一般。但到了这一刻,那遥远的、别人的故事,"嗖"的一下就飞到了他面前。因为,他想起了卜问寺,想起了见善大师,想起了见善大师说的以毕生的功力、身体的痛楚为代价救起的那名奇丑无比的女子,也想起了自己是怎样机缘巧合、毫发无伤地替慕容冲解了"蚀心莲"之毒的……
他知道,他再没有选择了。
他只能相信……
宇文西楼夫妇就是他的亲生爹娘!
猝然,容楼沉声道:"老伯,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宇文保愣了愣,站起身呆立了一瞬,道:"小少爷,你若有什么苦处尽管说给老奴听,说不定老奴可以替你开解一下。"
容楼没有再说话,似乎在等着他离开。
于是,宇文保向他施了一礼,郑重道:"小少爷,希望你早些接受现实,宇文一脉……就靠你了。"言毕,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容楼的营帐。
容楼只坐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火烛点亮了他的眼睛,却不知道能不能点亮他的心。
帐帘轻挑。
背向门外的容楼没有回身,只淡淡道:"我说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原来你不是汉人。"进来的人一声叹息,是谢玄的声音。
容楼猛然站起,转过身,讶然道:"你?"他没想到来的会是谢玄。
"适才我来寻你,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谢玄道。他在帐外站了良久,目送文伯离开后才走了进去。
"原来你姓宇文。"谢玄又道。
"我不姓宇文!"容楼反驳道:"我这辈子只姓'容'!"。虽然他心里对自己的身世已然清清楚楚,可是表面上不作挣扎是不可能的。
谢玄缓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宽慰,半怜惜道:"我是不是又该替你准备烈酒了?"
容楼摇了摇头,双目中一片冰冷,道:"酒是没用的。"他瞧向谢玄,道:"你能懂吗?刚才我有多想杀人……只是,不知道要杀谁。"
谢玄点头道:"我懂。"
容楼向旁疾走了几步,用力挥手,压抑着声音,低吼道:"你不会懂的!"
谢玄又是一声叹息,走上前紧紧握住容楼的双手,平静道:"我不懂,你可以说给我听,让我懂。"
容楼面上阴晴不定,道:"我相信自己是汉人,结果我根本不能算汉人;我相信燕国是我的故土,结果燕国根本不是我的故土;我相信慕容恪是我的恩人……"说到这里,他喘息了片刻,继续道:"结果他不仅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我相信冉闵是英雄,结果他的军队可能就是杀害我娘亲的凶手……"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难道我相信的一切都是错的?还是说,我本人就是个错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我懂了。"谢玄的语气很平和,带着一种能使人镇静的力量,:"因为你觉得心目中的自己被全盘否定了,毁灭了,所以,才会有杀人的冲动。你只是想杀人,杀任何人都无所谓。"
容楼惨然一笑,甩开了谢玄的手。
谢玄站在原地,淡淡道:"但是,你没有杀人。"
容楼点头,道:"当然,因为我还没有疯。"
谢玄微微笑道:"所以你还是你,无论你的身世怎样,给你的打击有多大,你还是那个容楼。"
容楼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得外面一阵号角,在这样的黑夜里,穿透力极强地刺入了他们的耳鼓。
谢玄一惊,不可思议道:"难道有人劫营?",说罢,掠了出去。容楼紧随其后,也冲了出去,同时心道:这里是晋朝的重镇扬州,怎么可能有人劫营?!
二人冲出帐外,只见空地上灯火通明,大部分将士已然越出帐外,四周张望。他们有的手举点燃的火把,有的刀剑随身,一边戒备着,一边交头接耳着,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负责巡逻、护卫的哨兵们早已赶至出事地点去了。
见谢玄现身,众人俱行礼,齐声道:"将军!"
谢玄摆手示意他们免礼,目光望向号角声起处,那里正是他的寝帐所在。
他正要令人前去察探时,号角声却渐止了。
远处,一名传令官飞奔而来,一路口中高喊"报---"字。
到了近前,那传令官跪拜道:"禀将军,适才有两名刺客潜入将军寝帐,行刺未遂,现已被刘参军一力擒下了。"
谢玄一扬眉,笑了笑,道:"虚惊一场。"转而命令众人回帐继续休憩。
出于各种目的,想要谢玄性命的人一直不少,但他仍然还活得好好的。这样的刺杀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对于他而言,早习以为常了。
待一切安定后,他又问跪在面前的传令官,道:"那二人是何来路?"
传命官摇头道:"目前还未及审问,已经压在帐下了。"他仰起头来,又道:"奇怪的是,这两名刺客都是女的。"
这倒是出乎了谢玄的意料,他思考了片刻,道:"暂时压下去,等我亲自审问。"一挥手,让传令官离去。
"得令。"传令官应下,继而转身疾行而去。
谢玄仰头看了一会儿漆黑夜空中的星辰,转向身边的容楼,道:"马我已经替你备好了……"
见容楼只默不作声,并不接话,谢玄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明日还打算起程吗?"
容楼转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谢玄心中一钝,看着离去的背影,知道他有了犹豫。
只是自己这北府军营中又能留他多久?
堆放柴禾的营帐中,点上了一只昏黄的蜡烛。
四名士卒,二人为一组地抬着两名黑衣人,分别抬头、抬脚,向这帐门口走来。
被抬的是两名身着夜行衣的女子,她们被倒翦双臂,紧缚了双手,又捆住了双脚,同时还被点了几处大穴。
士卒们将这二人丢进了那间放柴禾的帐蓬内,而后留下两人在帐门口守卫,另两人便离开了。
这两名女子正是温小七和宇文贺。
温小七挣扎了好一会儿,努力调整姿势,想让自己舒服点,最终选择了紧靠柴禾堆半坐着。而宇文贺只是翻了个身,让自己由仰卧变成了侧卧。
"这次我们算是栽了。"宇文贺叹了口气,道。
温小七冷哼了一声道:"大哥的仇总不能不报。"
宇文贺有些心虚道:"其实门主和谢玄的那场生死之战,可算是公平决斗吧。"
"公平个屁!"温小七一脸怒容道:"大哥顾虑太多,决斗之前心就乱了,又怎能发挥得出全部的本领?"
宇文贺又叹了口气,道:"我们会被处决吗?刺杀当朝大将军的罪绝对小不了。"
温小七撇了撇嘴,道:"大不了一个'死'字,我从来也没怕过。"
宇文贺苦笑了一下,道:"我倒是真有些怕。"
"这样吧,等下有人来审问时,你就把所有罪名全推到我身上,说是我逼你这么做的。"温小七想了一会儿,道:"说不定,他们会饶你不死。"
宇文贺道:"不妥,你现在是'真言门'门主,若是这么死了,我们真言门怎么办?倒不如你全推到我身上好了。"
温小七"噗哧"笑了,笑得虽明艳,却多少有几分自嘲。随后她道:"你以为真言门没人了?从二师弟到六师弟,哪个功夫都比我强,也不知道大哥为什么偏偏选中我。我这么无能的门主死了,只怕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二人正说着,谢玄身后跟着刘裕,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进来的时候本面罩寒霜,但一瞧见地上的二人,却立时愣住了,低语道:"怎么是你们?"
温小七见了他,立刻凤眼怒开,淡眉倒竖。
谢玄转头遣走了刘裕,又看向温小七和宇文贺,仿佛象是看着两个不懂事的孩童,叹惜道:"二位姑娘这次又是为'失魂琴'而来?"
温小七冷声道:"是为你的性命!"
谢玄苦笑道:"和'失魂琴'相比,在下的性命就更不方便交出了。"
温小七道:"所以我还是打算硬抢。"她撇了一眼地上闭口不言的宇文贺,道:"至于她,平时就呆头呆脑的,这次又中了我的招。是我用'惑心之术'摄了她的心神,她才跟着来的。"
宇文张嘴想要反驳,却被温小七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行事素来光明磊落,好象并不曾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来杀我?"谢玄颇为不解问道。
"为何?"温小七一脸嘲讽道:"因为你依仗权势、地位,杀了我大哥温殊!"
谢玄摇了摇头,正色道:"我和他是公平决斗,若十招之内杀不了他,死的人是我。何来依仗权势、地位一说?"他补充道:"当日你也在场,这场拿命作为赌注的赌局到底对谁有利,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
温小七冷冷道:"哼,只凭你的这场赌局就已经把他逼入了绝境!"
她挣扎了一下,似乎想站起身来,却失败了。又道:"他没有拒绝的机会!"
谢玄淡淡道:"那是他咎由自取。"
若不是温殊要杀谢道韫,谢玄又怎么会一心杀他?这些,谢玄并不想解释,他觉得没有必要,任何时候他都不希望牵扯上姐姐谢道韫。
温小七哈哈笑了,只是眼角同时溢出了泪水,道:"不错,对你来讲,他是咎由自取,可是于我而言,他输得不甘,死得不服!"
谢玄轻笑一声,道:"想不到他会让你们来替他报仇。看来,我还是高估他了。"
宇文贺立即大声道:"不是!门主没有!"说完,她翻身盘膝坐起。原来她刚才一直在努力运气冲穴,现下穴道已然被冲破了,只是手脚依然被绑着。
她继续道:"出战之前,他就告诫门下所有人,若是此战他死了,不准任何人替他报仇,若有人违抗,便赶出真言门,终生不得再拜入门下。"
温小七大气凛然,道:"真言门的门主我可以不做,真言门我也可以抛弃,可是这仇……"说到这里,看着面前的谢玄,她忽然发觉不知道能不能说下去了。
面前的谢玄静静地听她说,看着她的神情带着一种悯然,带着几分遗憾;没有不屑,但也没有惧意。
温小七明白了,她想杀他报仇,但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杀他。
而且,她真想杀他吗?
不杀他,她为温殊心痛,但是杀了他,她是不是又会为谢玄心痛了?
她对他有着深切的恨,恨他无缘无故,行事绝决地杀了温殊;她对他也藏着浅浅的爱,爱他的儒雅风度,书剑笑傲;她对他还含着莫名的怨,怨他不懂女儿家的心意。
那种恨令她决定和宇文贺前来行刺谢玄,虽然明知成功的机率不大,但她也要尽全力一试。只是,她并没有问过自己:
如若那个令人又爱又怨的谢将军全无还手之力,自己又真的可以一刀一剑地杀得他满身是伤、是血时,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
看着面前的谢玄,温小七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问,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谢玄轻叹了一声,缓步上前,替二女解开绳索,也解了温小七被刘裕封住的穴道。
继而,温小七站起身,声色俱厉,道:"你知不知道,我大哥根本不愿接下你的战书。'失魂琴'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而你的命,他就更不想要,因为他说,你是唯一懂他的人。"
稍顿了顿,她又道:"但是,你的战书是下到司马道子府里的。他的小算盘打得十足,想着你若是死了,自然会大大削弱谢家在朝中的势力,是以绝不容许我大哥不接。"
她摇头道:"大哥说过,决斗最好的结果便是他输给你,但你又没能杀得了他,他再想办法劝你不要自裁。他知道,以谢家的权势、地位,只要你死了,我们真言门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温小七终于流下了眼泪,道:"所以,我说他输的不甘,死的不服。"
谢玄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有些事,不管背后有多少苦衷,他必须做,我也必须做。"转瞬又道:"就好象,如果有人要我的项上人头,不管是什么原因、有什么苦衷,我都不可以给他。"
他向帐外走去,道:"今夜你们就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们出营。"
到了帐门前,撩开帐帘的一瞬,他又驻足停留了片刻,道:"还有,别再打行刺我的主意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在这北府军中,我饶过你们一次,不代表次次都能饶得了你们。"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温小七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谢玄离开,一脸的不甘心,恨恨道:"谢玄,我一定会让'真言门'发扬光大。到那时,要你好看!"
宇文贺悄然无声地走到她身边,道:"小七,你又何必太执着?"
温小七一脸委屈道:"只怪我能力不足,杀不了他?!"
"你比他强,就能杀得了他吗?"宇文贺叹了口气,道:"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对他生了情愫。"
见温小七张口就要否认,似乎还准备发作,她连忙插开话头,又道:"那场决斗似乎并不象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温小七问道。
宇文贺皱眉道:"为什么门主的'如切'会在谢玄的手中?"
温小七听言,心里也是"戈登"了一下,道:"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你已被愤怒蒙蔽了双眼,掩住了双耳,自然想不到。"宇文贺有些埋怨,道:"劝你要先把事情弄清楚,你不听,却只顾着奔来这里行刺谢玄。"
温小七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待我回真言门后,便派人把这疑问查个水落石出。"转而又问宇文贺道:"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
宇文贺瞧了眼帐外渐渐亮起的天色,道:"应该快了。"
温小七在帐内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圈子后,开始不耐烦起来,抱怨道:"憋在这里当真无趣得很。"转头,却见宇文贺已悠然地找了个矮小的柴禾堆,安静地坐下了。温小七也几步走过去,腻在她身旁,道:"真是闷死了。阿贺,不如你唱个歌子给我解解闷吧。"
宇文贺撇了她一眼,道:"闷死也是你自找的。"说完便故意不再理睬她。
温小七又摇着宇文贺的手臂,撒娇道:"大不了,出去以后我请你吃好吃的?"
宇文贺作出一副正在考虑的样子。
温小七见所求之事有了转机,又嘻嘻笑着加上一句恭维:"我知道你唱的歌子最好听了。"
宇文贺板着的面孔终于有了笑容,道:"就一支,而且没得选,我唱什么,你听什么。"
温小七一脸兴奋地用力点了点头。
宇文贺那低沉而又极蕴磁性的声线响起:
"
耶耶的宝贝啊,
娘娘的心肝,
日头升起的时候啊,
遗忘了的旋律唤你起床。
如月的角端弓啊,
指引你光亮,
星空压低的夜晚啊,
总要牢记住回家的方向。
帐外的草原啊,
遍地的牛羊,
漂泊多年后啊,
有一天会变成你的故乡。
……
"
这是首带有浓重鲜卑族风味的摇篮曲,也是宇文贺的娘亲为了襁褓中的她编写的。温小七听她唱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是那么用心,那么动情。
歌声渐渐地从帐中传出,弥漫到帐外,虽然朦胧,却那样真实,似触手可及。如同温柔而烫贴的按揉,轻轻地就在心灵深处抚动,使人平静,让人宽容。这样的歌声带着说不清的悲悯,道不尽的轻愁,如同在黑夜之中,对阳光的渴望;又似深宅大院里,对自由的向往。
唱着这首摇篮曲,宇文贺隐隐约约又似乎回到了从前,一种深藏心底的情怀被唤醒,牵扯出那一度被封存的美好童年,还有多年前被遗忘的故国家园……这一切终于被歌声引领着,在她心头复苏过来。
她正唱着,帐帘被人从外面慢慢掀开了。
歌声嘎然而止。
帐外那人并没有走进来,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保持着以手掀开帐帘的姿势,确保帘子不会落下来挡住他的视线。
那人正是宇文保。
"这歌……你从哪里学来的?"宇文保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好象很遥远。
宇文贺疑惑地站起身,注视着帐外的这个黄须老者,道:"我娘教我的。"
"你娘?……"宇文保身形踉跄了一瞬,继而走了进来。他努力靠近宇文贺,仔细打量着她。
同样的,宇文贺也在打量着面前这个身穿北府军军服的黄须老者。'这人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她心道,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宇文保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想去抚摸宇文贺的脸颊。后者怯生生地退后一步,让开了。
见她退开,宇文保也没有逼近,只道:"难道……难道,你是阿贺?!"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宇文贺惊慌失措道:"你,你是……?"
"我是宇文保啊!!我就是你的爹爹……哈哈,哈哈哈……"宇文保惊喜交加,情绪激动异常,道:"今天!今天,真是我宇文保的好日子啊。我以为今生已无指望完成的两大心愿居然都完成了!"
他冲上前几步,用力握住了呆呆立在那里已然不知作何反应的宇文贺的双手,仰头道:"老天啊,你纵让我立刻死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了!"
宇文贺猛然间反应了过来,先是扑进了宇文保的怀里,"爹爹?你真的是爹爹?"
接着,她俯在宇文保的肩头上,失声痛哭了起来:"爹爹,爹爹……你好狠的心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呜呜……为什么啊?……那时候,我吃了好多苦,你知不知道啊……呜呜……"
"爹爹一直在找你……只因那日我以为瞧见了少夫人,所以才急急舍下你,赶了上去,可惜是我看错了。没想到,等我再回来寻你时,你已跟着逃难的人群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有在找你!……"
温小七目睹着眼前的父女相认,心中为宇文贺一阵喜悦,又为自己一阵心酸。宇文贺说的没错,有姓氏和没有姓氏是不一样的,所以她还有机会碰上爹爹,而自己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只怕纵然有机会擦肩而过,各自也只当作是陌路人。
"阿贺,我找到小少爷了!"这时,宇文保扶住女儿的双肩道。
他觉得终于有个人能和他分享这件事的喜悦了。
宇文贺擦拭去泪水,不解道:"什么小少爷?"
"就是当年少夫人腹中的骨血!"宇文保解释道。
宇文贺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少夫人那时大着肚子,你为了找她,带着我们一路南下,费尽了心神。"转念又问道:"难道小少爷也在这北府军中服役?"
宇文保笑着摇头道:"他是谢将军的朋友,和将军一起回来的。"说完将容楼的相貌、衣着特征描述了一番,接着道:"将军唤他'小楼'。嘿嘿,少爷的名字里也有个楼字,你说巧不巧?"
"小楼公子?!"宇文贺和温小七一脸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后,异口同声道。
宇文保愕然道:"难道你们认识他?"
"何只认识……"宇文贺嘴里应了句的同时,心道:想不到,我不但亲手替他化过女儿妆,还曾差点儿死在他的剑下。
她长吁了一声,继续道:"我那时年纪小,对少夫人只有些模糊的印象,现在听爹爹说起,才觉得小楼公子和她确有些相象。难怪初次见面时,我就觉得他十分亲切。"
温小七不可置信,道:"不过,那时他并未说过姓'宇文'啊。瞧他的样貌,怎么看怎么象是汉人,实在没想到会是鲜卑王族。"
宇文贺瞧着温小七,解释道:"我们少夫人原是汉人女子。"
温小七这才了然,心道,原来小楼长得象他娘多些。
宇文保慈祥地望着女儿,笑道:"你既和他相熟就更好了,以后跟在爹身边,一起侍奉小少爷的时候也不至于显得太生疏。"他语气肯定道:"看来我们宇文一族终于有希望了!"
宇文贺愣了愣,瞧向温小七。
门主温殊与她而言恩重如山,但她对真言门却从来没有象温小七一样的归属感。她留在真言门中,一是因为无处可去,二是因为心中惦记着报恩,三是为了陪伴这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温小七。
只有她知道温小七的寂寞。
但现在,她与爹爹重逢,心底深处积蓄的亲情倾刻间占据了身心,当然又想以后能跟在爹爹身边,再不分开。
脑中的这些念头飘来荡去,令宇文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决断。
她权衡了一会儿,终于无奈道:"爹,我现在是真言门的人了。"
"真言门?"宇文保一脸迷惑,道:"难道你不想和爹爹在一起吗?"
"我……我当然想,可是……"宇文贺显得十分为难。
"她马上就不是真言门的人了!"温小七冷若冰霜地插嘴道。
"什么?"宇文贺讶然道。
温小七看向宇文贺,继续道:"我以真言门现任门主的身份,即刻将你逐出真言门!"
一边的宇文保面露诧异之色。他实在没想到这个门主不但年轻,而且还是个女的。
宇文贺"啊呀"了一声,吃惊道:"小七,你这是……"
"休要怪我无情!实在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我要保住门主的地位,所以,此番刺杀谢玄失手一事就必须置身事外。想来想去,也只能记在你一个人的帐上了。"没容她把话说完,温小七又一脸严肃道:"前任门主不是说过吗?谁要是想替他报仇……"
说到这里,温小七意味深长地望着宇文贺,一字一顿道:"就永世不得再入'真言门'。"
宇文保听言,虽然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是女儿吃了亏,当了别人的替罪羊,当下愠怒,道:"你个黄毛丫头!……"
宇文贺一力拦住宇文保,摇了摇头道:"小七,你的良苦用心,我明白。只是……"她想说的是'只是,我放心不下你。'
温小七却打断她,道:"没有只是,只有门主的命令。"
她和宇文贺这么多年朋友,又怎会不知道阿贺一直渴望的东西,现在这东西就在阿贺的面前了,难道自己能为了一已的不舍而不去成全她吗?
二人对视了好一阵,宇文贺面露感激之色,道:"谢谢你给我自由。"
温小七笑了,一如以往魅惑人心、风情万种,道:"阿贺,我太了解你了……而我,从来不留留不住的人。"
宇文保看着这二人,实在搞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女儿可以留在他的身边了。
温小七道:"天亮后我一人上路。你就和你爹爹留在这里,向谢玄和小楼陈明情况吧。"
……
天亮了,温小七被人送出了北府军营。而宇文保将父女重逢的实情禀明了谢玄,谢玄准许他暂时将宇文贺留在身边帮忙烧火煮饭。
而容楼呢?
今日,他本该起程西行,可却一整天都呆在营帐中,不曾跨出帐门半步。谢玄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准进他的营帐,更不能去打扰他。
宇文保并不知道容楼经历过什么,只当小少爷是一时接受不了突然压在肩上的复兴宇文一族的重任,所以心生畏惧。他思虑再三,十分担忧,就想找机会进容楼的营帐去开导开导他。于是,宇文保去请示了谢玄,要求亲自替容楼把三餐饭菜送进去。谢玄却只叹了口气,说'估计是浪费,不过你非要送就送吧',但却只准他送至容楼的营帐门口。
果然,如谢玄所料,容楼根本没有心思吃喝。这三餐饭怎么送到帐门前的就怎么给拿了回来。宇文保只得把伙头的一些差事先交待给了宇文贺去做,而自己只管守在容楼的帐外,等他出来。
容楼的营帐亮了一夜的火烛。
谢玄的营帐也亮了一夜的火烛。
容楼撩袍走出营帐之时,正是第二天起床号吹响的时候。他两天两夜都没能合眼,形容有些憔悴,双目多了些血丝,但是眼神依然如以往一样灿若星子。
容楼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守在帐外的宇文保。
"我不姓宇文,我姓容。"这是容楼对宇文保说的第一句话。
宇文保连忙道:"小少爷,是因为太忽然了,所以你一时接受不了。老奴完全理解……"
容楼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不是接受不了,而是答应过我爹,这辈子都只姓'容'。"
"你不愿姓宇文?"宇文保先是呆了呆,稍后立刻焦急了起来,抢白道:"难不成'宇文'这个姓氏因为小少爷的一念之差,就白白断送了?!你不要忘了,你身体里流淌着的血只能是宇文家的!"
紧接着,他身形猛沉,目中一片赤红地跪拜在容楼面前,恳求道:"小少爷,此事还请你三思而后决。认祖归宗才是正途。"
容楼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以后若有子嗣,仍旧让他姓'宇文'就好了。"
其实,现在的容楼哪里能想到子孙后代的事,有没有都不好说,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因为不想让面前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仆再焦虑、担忧,全只为宽他的心而已。必竟他是容楼同那个有血缘关系的家族的唯一联系了。
宇文保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道:"不管小少爷姓什么,老奴只希望能和女儿一起追随你。"又把同宇文贺的相认向容楼陈途了一遍。
听完后,容楼微笑了一下,道:"老伯,那真要恭喜你了。"转而又道:"目前我四处飘荡,居无定所,实在不方便把你们带在身边。"
宇文保又道:"这有何关系,我早年也是四海为家,现在又多了个阿贺,相信可以照顾好小少爷的。"
容楼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可。我有事远行,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宇文保异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就让老奴父女与小少爷同行吧,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容楼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意已决。而且你们父女分别了这许多年,幸得再次重逢,自当二人相对,多亲近亲近,多我一个反而不好。"他笑了笑,又道:"你放心,若以后我能找到地方安定下来,而你们仍然愿意和我一起,我就再把你们接了去。"
宇文保见容楼主意拿定,也不好再多作纠缠,便嘱咐他完事后一定要记得回来找自己。容楼点头应下,便与他告别向谢玄的大帐而去。
谢玄遣散众将,独自步出大帐时,瞧见容楼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站在离帐外不远处的旗杆下,看上去等了有一会儿了。他一边上前,一边大声道:"小楼!看来你终于想通了?"
容楼闻声抬头,也瞧见了谢玄,点了点头,道:"所以才来找你。"
到了近前,谢玄见不过一天一夜的光景,容楼却已有沧桑之色,不禁心生疼惜,道:"你既找我就该让侍卫通传一声,却干什么站在这里发呆?"
容楼道:"晨间点卯乃是军中大事,我怎能骚扰,多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
谢玄笑了笑,道:"再大的事,每天做一遍也腻歪得不行,我巴不得你能常来骚扰一下。"
容楼也笑了,道:"我来是向你辞行的。"
"我知道。"谢玄的目光黯淡了一瞬,又恢复了正常,道:"以我对你的了解,早就料到你会离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容楼一时无话。
"你真的把身世完全放下了?"谢玄问道。
容楼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比起身世,我更放不下'他'。"
他口中的'他',自然就是燕国的凤凰慕容冲。
"什么时候走?"谢玄问道。
"即刻。"容楼答道。
谢玄哈哈笑道:"好象和我在一起时,你每次走得都很匆忙。"他的笑里藏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到的苦涩。
尴尬的沉默在二人间凝固了一阵。
终于,容楼无奈地笑了笑,又道:"我有一事求你。"
"什么?"
"如果文伯问及我去了哪里,要做什么,不要告诉他。"
谢玄立刻想到文伯是宇文族人,而且经历过那场宇文与慕容的战争,自然对姓慕容的恨之入骨。若是他得知自家的小少爷冒死去长安,为的就是要救出被秦王纳为男宠的慕容冲,只怕会被气个半死。
于是,他道:"我明白。你怕他知道后会
恨你。"
容楼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不怕他恨我,我只怕他伤心。"被他视为小少爷的自己做出这种亏对'宇文'家族的事情,只怕会令宇文保伤心欲绝吧。
谢玄点了点头,叹道:"但他终有一天会知道,也终有一天要伤心。"
"能拖一时是一时。"容楼轻笑了一声,道:"而且,真到那时……也许我已经不在人世,自然也看不见他伤心,又哪里管得了呢?"
他这次去长安要做的事太危险,又能有几分生还的把握?
谢玄想了想,忽然道:"你能为我推迟一天吗?"
容楼愣了愣,道:"为什么?"
谢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的功力已然恢复,外伤看起来也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
容楼点头,道:"不错。"
谢玄扬了扬眉毛,又道:"我想看看你真正的剑法。"
容楼眼神游离,捉摸不定。
谢玄又补充,道:"我日间要忙于公事,晚间才得空闲。"
"你想今晚与我一战?"容楼平静问道。
谢玄点了点头,笑了。
容楼的眼睛亮了起来,也点了点头。
其实,他同样很想见识一下谢玄的剑法。
有些事情就象谢玄的剑一样,你不亲自经历是无法真正品评的。
两人相视而笑,各自离去。
扬州,江边,明月。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这个美得像诗、像画的地方,却有两个人在舞刀弄剑,大煞风景。但其实,在行家眼里,这两个人的剑,比诗、比画更出色。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容楼和谢玄。
谢玄的剑就像谢玄的人,儒雅风流,但是却不乏犀利。外行看起来潇洒出尘;内行看起来招招致命。
容楼的剑则说不出来像什么,既有北方的野性,也有南国的风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绝招,但是每一招、每一式虽是信手拈来,却无不恰到好处。外行看起来不甚华丽,但是行家看到了却会拍案叫绝。
这二人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交手百余招竟是难解难分。
二人身形又再度分开,各自仗剑而立,喘息不已。
这一连串的激战,过手的百余招令二人的精力都消耗了不少,势均力敌之下,谁也占不到对方的便宜。
趁着空档,容楼笑道:"我很久没能打得这么痛快了,好剑!"
谢玄眼中的神色变了数变,似乎是终于下了一个决定,突然露出了轻松的神色,道:"我早知道你必定身手非凡,可还是没想到你有这等厉害。难怪连桓温那样的人物,也曾栽在你的手上。刚才胜负未分,下面你须多加小心,因为我要全力而出了!"
二人经过一番苦斗,对方的实力如何自然是心知肚明。是以,容楼听到谢玄说出这番话来,颇感意外。因为二人实力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微乎其微,如果各自不以神功御力,全力相拼的话,绝无可能分出胜负。可一旦全力施展,则一不小心,就会血溅当场,那么一来就不再是比武切磋,而变成了生死决斗了。
容楼没想到谢玄素来恬淡平和,这次竟然会好胜至此,甚至想不惜和他全力拼命。
若放在以前,依着容楼素来好胜的品性,当然求之不得,但随着他年纪渐长,际遇渐多之后,人也成熟了许多,现下反倒没有以前那么好战了。
于是,他摇摇头,苦笑道:"有必要吗?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谢玄笑了笑,道:"怎会对我不公平?"
容楼摇头,微叹道:"你我若是全力相拼,无异于生死相搏,实在危险万分。于我而言,过不了你这一关,自然也过不了后面的刺秦王、杀鸠莫罗那些要命的关。我的命反正只有一条,败给你,还是败给他们,倒也没什么分别。但于你而言,反而是冒了不需要冒的风险。"
谢玄点头道:"不错。如果你连我都斗不过,自然只好把其他的心思都抛在脑后。如果败在我的手里,至少比败在他们手里要好得多。"
容楼苦笑道:"你我若真是全力一搏,输得人还不是得九死一生?"
谢玄微微一笑,道:"但如果你败在他们手里,那就是十死无生了。"
听他这么一说,容楼心中仅存的那点好胜心被他激了一下,不免蠢蠢欲动了起来。他撇了撇嘴,道:"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我一定会败给你一样?要知道,你若败了,也一样要赌上性命之危!"
谢玄也苦笑了一下, 道:"你就把我当成挑战鸠莫罗的试金石吧,我冒些风险,也算值得。"
说罢,谢玄左掌伸出,五指微张,看起来随时可能发出可怕的金针绵掌。同时,他右手再度将芙蓉剑执起,剑尖指向容楼,手腕却差不多提在了眼睛的高度,略高于剑尖,姿势颇为古怪。
容楼见状,瞳孔猛然收缩,惊道:"拈花顿悟!你的这一剑好像比战温殊的时候又精进了不少!"
谢玄面上一片肃穆,道:"是。而且这剑一出,就分不清是我使剑,还是剑使我了,你切不可大意。"
容楼皱眉道:"听起来你似乎还没能完全掌握这种剑法,须得小心走火入魔,遭遇反噬之灾。"
谢玄摇头,道:"那也未必。也许就像帛大师所说,'失去控制'只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控制。至于是人使剑,还是剑使人,那精妙之处,或许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容楼也不示弱,大笑一声道:"好个有意无意。帛大师高人行事,玄之又玄,令人难以揣摩。他自己确实能驾驭自如,游刃有余,但我却觉得怎么也学不来。"
他持剑振臂,手中百战剑轻抖了一下,从头顶挥过,又立在面前,继续道:"我的剑,永远只在我手中。"
只这半尺左右的距离移动,长剑上便有"嗡嗡"之声响起,不绝于耳。待到容楼把剑立于面前时,剑身边缘处隐隐又有光华闪动,剑吟声渐渐变得低沉,仿佛云天之外隐隐传来的轻雷。
谢玄知道容楼已达到意发功至的至高无上境界,此刻他的百战剑上已经灌注了无比精纯的先天罡气,一旦发出便会排山倒海,天地变色。
两人好像被人一下子同时施了定身法,突然僵在当场。芙蓉剑、百战剑,剑尖遥相对应,杀气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
此刻看起来,这二人哪里还是什么印证武功,已经完全变成了生死决斗了!
率先打破僵局的是谢玄。
忽见他潇洒一笑, 道:"哈哈,一点不错,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看剑!"话音未落,便是一剑刺出!
有很多东西,没有亲自尝试过,就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谢玄的拈花一剑就是这样。
容楼终于感受到温殊面对这一剑时的无可奈何。
而此时谢玄的这一剑,比对温殊时至少又精进了一倍。
不过,容楼不是温殊。
幸好不是!
容楼剑上威猛无俦的先天罡气立时爆发了。
但是,它并没有想象中令天地变色的猛烈景象,只有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到的人影飞腾闪动。伴随着剑上发射出的耀动的光华,没有确定的形状,只不停地变幻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
等到剑光、人影分开丈许之后,才传来金刃撕破气流的利啸,宛如阴风吹过门缝,又似厉鬼嚎哭,恐怖诡异至极。
没有耀眼的电光闪烁,没有震耳的鼓荡轰鸣,只有鬼火般的光影变化。
两人都是以至高无上的先天真气驭剑,已达阳极阴生的境界。剑路完全凭借着气机感应,寻找对方的空隙破绽,兵刃各走险路,不会硬碰硬撞,正如庖丁所谓的以无厚入有间,凶险的程度堪比乱砍乱劈的百倍。
二人身影乍分,尚未站稳,容楼便冷叱一声,剑光突然暴涨,电光耀眼。霎时间,容楼手中吐出漫天雷电,剑光人影合而为一,排空驭电直奔谢玄而来。
谢玄感到容楼刺来的这一剑,看似漫天雷电,其实所有的攻击力道完全是集中于某一点上的。就像他自己的金针绵掌一样,有无以伦比的穿刺力,绝非任何大面积护体真气可以抵挡的。他心中一哂,暗道一声'班门弄斧'。
谢玄自然是深知金针绵掌这样的绝学的利弊所在的。
只见他突然人化狂风,不退反进,身影忽左忽右,呈之字型摆动不定,手中芙蓉剑蜿蜒刺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循着容楼剑气的薄弱之处乘隙攻入,厉害至极。
原来,这种把力道基于一点的攻击,虽然穿透护体罡气非常容易,但由于打击面积小,所以对于身形飘忽不定的对手往往难以形成有效的攻击,正所谓有利便有弊。谢玄的这一记攻入,不但破去了容楼看似犀利的一击,随之而到的反击,更是要一举把容楼打入十八层地狱。
就在谢玄以为稳操胜卷之时,却突变陡生。
容楼的剑气将要刺破谢玄护体罡气的前一秒,也是谢玄身形左右飘动,就要失去目标之时,百战剑却猛然迸发出千万道四处射开的剑气,宛如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爆炸。霎时间万道金蛇乱窜,天雷霹雳齐鸣,竟然不可思议的化点打击为面打击了。此时容楼的剑势已经完全没有了金针绵掌的影子,反倒和太乙神雷有了几分相似之处。
霎时间,谢玄大惊失色,知道自己已然陷入了容楼全力发动的打击圈内,实在避无可避。下意识的,他口中吐气开声,手中芙蓉剑的速度刹那间提高了一倍以上,发出炫目的光华,飞射向容楼!
谢玄的这一剑,无疑是打算和敌手同归于尽的一剑!
一剑刺出,谢玄心中大悔!
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要和容楼在这里同归于尽了呢?
懊恼不已的同时,谢玄心道:罢了,就算死在你剑下也好。
想到这里,他猛然撤去剑上的力道,甘心在容楼剑下赴死!
无独有偶,容楼瞧见谢玄那一剑刺出之时,光华有异,知道个中厉害,心知如此这般硬拼下去的话,难免要与谢玄同归于尽,一时心中也是百味杂陈。转念,便强把百战剑上的真气尽数收回,拼了宁可命送谢玄剑下,也不愿对他痛下杀招。
一时间,剑光突敛,寂静一片。
月光下,容楼、谢玄不明所以,二人四目相视,竟如痴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只有他们身后连绵不决的涛涛江水不停地击岸拍岩。
这二人,刚刚都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仿佛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又怎能不呆上一呆?
二人呆立片刻后,容楼才明白过来,正待开口说话,同样也回过神来的谢玄却一抬手,阻止了容楼开口。他微微一笑,看起来愉悦至极,道:"什么也别说了。"
言毕,谢玄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生死一瞬,又道:"你的这一剑,前面有些像我的金针绵掌,后面却又变成了太乙神雷的路子,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也可以揉合在一起施展出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当真难以相信啊。"
容楼应道:"那是我融合和你的金针绵掌和道士的太乙神雷,自行创出的武艺。"他经历过了刚才的生死之间,当然深信谢玄和自己过命的交情,心中也觉得暖暖的,说不出的开心,是以对他不存半点隐瞒。
谢玄立时来了兴趣,问道:"哦,这武艺可有名字?"
容楼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道:"不曾想过替它取名字。"
谢玄略一沉吟,道:"若你不嫌弃,我便送个名字给你,叫做'天雷针',可好?"
容楼念了几遍,欢喜道:"天雷针?这名字好,就叫天雷针吧。"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谢玄眼睛余光扫过,看到地上有一样物件映着月光,煞是闪亮,道:"咦,那是什么?你有东西丢了吗?"说着弯腰拾起,却原来是容楼的水月镜。想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出来了。
谢玄伸手递交给容楼道:"这东西你总带在身上,想是意义非凡。是凤凰送你的?"
容楼的心微微一颤。
慕容潆!
他几乎已经忘了那个美丽的公主,也忘了自己对她的承诺了。
他向她承诺过,只要有三尺剑在,就是舍了性命也定然会将她救出来。但是,听到双飞入紫宫的消息时,自己只想到了凤凰,却完全把她忽略了……
容楼只觉一阵脸热。
谢玄见了他的表情,还以为是提到了凤凰,令他不好意思了,便笑了笑,不再多言。
容楼将水月镜重新放入怀中时,又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百战剑。
他的三尺剑在,若能杀得苻坚,也应该把她救出来。
谢玄见容楼看着百战剑出神,点头赞道:"百战剑真是好剑!若是用这把剑驰骋沙场,斩将夺旗,定然事半功倍!"
容楼听言,抬头看向谢玄,道:"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吧。"
以前他视此剑为宝贝,轻易不肯离身,正是因为是恩师慕容恪传给他的。但现在,他已知晓了身世,对慕容恪的感情就变得异常复杂起来,而这百战剑也变成了时时提醒他拜杀父仇人为师这一事实的证据。但剑跟了他那么久,随便丢弃,或送给配不上这剑的人,又舍不得。容楼当谢玄是知已,知他爱琴爱剑,而且以他的能力、地位也足配得上"百战剑"的,是以,现下听出谢玄喜欢,就想送给他算了。
谢玄倒是绝未料到,足足吃了一惊,道:"真的?"
容楼收剑入鞘,双手奉上,笑道:"只有你骗我,我何曾骗过你?"
谢玄知道他是影射自已骗他喝劣酒的那次,于是哈哈笑道:"好,我收下。但是,也不能令你没有了趁手的佩剑。"说完,他摘下胸前的"芙蓉剑"递给容楼,又道:"我用这剑和你换好了。"
容楼稍愣了愣,也没推辞,伸手接下。
"以后你瞧见'芙蓉剑',会不会想起我?"谢玄忽然问道。
容楼想了想,道:"没有芙蓉剑,我也没办法忘记你。"
江风开始越刮越大了起来,二人紧了紧衣领,并肩离开了。
天快要亮了,但北府军营的营门口仍是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军旗迎风猎猎作响的声音。
转瞬,一轮旭日慢慢升起,阳光冲破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将第一缕温暖分享给了营门外的两人一马。
这两人便是只身送别的谢玄和将要远行的容楼。
谢玄将马的缰绳交至容楼手中,道:"你这一路只怕要辛苦了。"
容楼接过缰绳,劝道:"不用担心我。起床号就快要响了,营里少不得你,还是快回去吧。"
谢玄转过身,打算就这么离去,却又迟疑不决地回过身来,道:"此去长安无论发生什么,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活着回来见我'!
--这句话象一道霹雳,似乎远在天边,却明明近在耳畔。
容楼听言,上马的动作即刻顿住了,只呆呆望向谢玄。
这话,当初慕容冲对他说过。
他承诺了。
此次奔赴长安,也正是为了兑现当初对慕容冲的这份承诺。
但现在,同样的话,谢玄却又对他说了。
他还能再承诺吗?
谢玄见他面色有异地僵在那里,连忙勉强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要你活着回来拿我欠你的东西。"
容楼这才缓过神来,弃蹬,双足又站回到地面,疑道:"什么东西?"
"你不记得了?"谢玄面露失望之色,但立刻又转而哈哈笑道:"既如此,我倒省却了不少劳心思神的功夫。"
容楼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是那两本书!一本周易的译本,一本帛大师的梵文译本。"
谢玄止笑,一脸郑重,点头道:"你一定要活着完成大事,也要千万记得回来我这里,将它们拿了去。"他顿了顿,又道:"否则我就算译好了,也要把它们付之一炬。"
容楼皱眉道:"你这又是何苦。"
谢玄淡然道:"我为你而译,你不来拿,我留着何用?"
容楼想了想,道:"还是留着吧……书是好东西,留着总会福泽后代。"他知道回来的可能性并不算大。
谢玄面沉似水,不快道:"我不过要你回来见我一面,把我欠你的东西拿走,你为何不能爽快答应?!"
容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不能爽快答应谢玄。
谢玄面色微愠,又道:"你欠我那么多,我只要你以这一面的承诺偿还,过份吗?!"
容楼摇了摇头,小声道:"不过份。只是……"
谢玄别过脸去,赌气道:"我不要'只是',我只要你答应。你莫忘了,有那两本书在等你。"
容楼瞧他这样,哪里象是龙骧麟振的谢将军,分明是斗气斗嘴的小儿郎。
"我答应你。"容楼总算说出了这话。
言毕,他纵身上马。
"真的?"谢玄面露喜色,仿佛容楼答应了就一定做得到一样。
"真的!"容楼道:"我既答应了你,自会尽百分百的全力去达成。"
不等谢玄再说什么,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同时口中轻叱了一声"驾!"
千里马骐骥一跃,冲将了出去。
谢玄口中轻叹道:"小楼,我……"
'等你'这两个字他只在唇齿间默念了一遍,没有说出来。反正容楼早在几十丈外,身形已瞧不清楚,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也不可能听得见了。
身后,嘹亮的起床号响起,谢玄面色一整,心情旋即收拾了干净,转身快步走进了营门。
北府军营迎来了新的一天。
谢玄送给容楼的那匹青骢马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在官道上可日行五、六百里之多,已可谓马中神骏。但在马背上急驰的容楼却还心急如焚,嫌它不够快,只恨自已不能长出翅膀,立刻飞到长安去。
长安此去三千里,冷风如刀,热风如烧……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长安,哀乐齐鸣,举国而丧。
除了城头上,寒风中冽冽飞扬的一片黑旗外,全城裹素。千万片白帆铺天盖地,云巾飘荡空中,映着满天的残霞,裂空的极光,显得如此凄凉。
秦王苻坚下令,城中每家每户的门前必支起一片白帆;军中所有兵卒、将帅的盔甲之上必挂留一条白巾,延续七日七夜方可摘去;全国禁酒,禁歌舞、禁赌博等娱乐活动共七七四十九天整。
这一切,只因臣相王猛的病逝。
对于苻坚而言,王猛是重臣,是老师,更是知己。知己的永别令一向面带笑容的大秦天王终日阴郁着一张脸--他的心中悲痛万分。想他一统北方,英武盖世,可谓翻手是云,覆手是雨,但对于人的生老病死终是无可奈何,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最看重的人的哀思罢了。
四十九天过去了,长安城终于可以从那片肃穆中解脱出来,恢复以往的繁荣了。可不知为何,这几日间,城中巡逻的士兵人数开始迅速增加,他们挂刀配剑,目光警惕地来往于各色行人之间,让人感觉十分不自在。
紫宫中,正是夜灯初燃的时刻。
慕容冲低着头,步履缓慢而稳重地走向一处富丽的宫殿。
虽然同在偌大的紫宫之中,这却是他两年来,第一次敲开了慕容潆的房门。
对于他的到来,慕容潆显是微吃了一惊。她抚了一下鬓角落下的金色发丝,轻移慢步,缓缓迎了出来。
"你是?……"慕容冲瞧着这金发高盘,衣着华美,身后跟着四名侍女的贵妇样的女子,一时没能认出她来,有了些茫然。
面前的女子虽然依稀仍能看出当年清河公主的模样,但却很难让人再将她同以前的慕容潆联系起来了。
以前的慕容潆清瘦苗条,面前的女子却富态丰满;以前的慕容潆芳泽无加,铅华弗御,面前的女子却妆容精巧,脂粉浓重;以前的慕容潆拥有和慕容冲同样湛蓝无瑕的双眸,而面前女子的眼睛却总掩在微闭的眼皮下,几乎看不清楚……如果非要说她就是慕容潆的话,那么,至少是老了十岁的慕容潆!
'两年,不过两年的时间,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慕容冲心中叹道。
随着时间的逝去,人的变化是必然的,无论他是快乐,还是痛苦,不过,唯有"绝望"才能让人变得那么彻底。
"你一直不曾来看过我。"慕容潆笑了笑道。
"你不也一样没来看过我?"慕容冲也笑了,反问道。
"我很少走动串门,也不晓得是人变懒了,还是不想被别人瞧见。"慕容潆的语气似水,淡而无味,道:"我变了很多。"说完,她努力睁开耷拉着的眼皮,打量起慕容冲来。这时,慕容冲才瞧见她那双如蓝宝石一般的双眼显山露水了出来。
片刻后,慕容潆点头微笑道:"凤凰,你倒是真没怎么变。"
"没有人能不变。"慕容冲说得很淡泊。
慕容潆长叹了一声。
以前,但凡看过他们姐弟的人都会说她和他很象,但现在应该不会了。这一年多来,她的胃口长了不少,对服饰的细节也讲究了起来,因为她发觉只有美味的食物、和多变的华裳可以令她在单调乏味的生活中找到一片满足和平静。
就象男人可以用喝酒来短暂地逃避现实一样,女人也可以用吃食和穿戴来寻求片刻的快乐。
她走到桌边,习惯性地伸手拾起了果盘上的一块奶酪,放在口中咀嚼,随后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女退下。
过不了一会儿,宽敞瑰丽的房中,除了几十根置于铁制烛台上,闪烁摇曳的描金白烛外,就只剩下姐弟二人和这一片不和谐的沉默了。
"你的事……已经传遍了,"慕容潆盈盈坐下,面露尴尬之色,似乎想了想,才道:"听闻那些,我不知说什么好。倘若做点什么能令你感觉好些的话,我会尽全力去做。"
慕容冲也坐下,面无表情地淡淡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什么都不必做。"
"那怎么行?……"慕容潆关切道。在她心里,他仍是她关系最密切的弟弟,以前春风得意时高高在上,令她不得不仰视,现下不幸落魄受辱,却正激起了她作为女人天生的母性。
"那些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只要不闻不问,于我而言便是最好。"慕容冲低下头道。
慕容潆蹙起眉头,一脸苦闷,无奈道:"也对,我这几年来活在世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她自嘲地笑了笑,又继续道:"废人一个而已,又凭什么能为你做事?"
慕容冲争辩道:"不是这样的!你对我很重要,能为我做的事也很多。"
"只是,……现在还未到时候。"他一脸诚恳,道:"你放心。小凤凰已经长大了,无论经历什么都抗得住。"
他很想告诉她,自己很快便能离开这座牢笼。因为自从双飞入紫宫的传闻天下皆知后,苻坚就再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了,所以,他料想已经距自己离开这里的时日不远了,只是,思前想后,在这个当口还是没有对慕容潆作过多解释。
慕容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伸手又拿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我今日来,是因为很担心你。"慕容冲皱眉道。
慕容潆放下手中的食物,悠悠道:"莫非不是因为担心我,你就永远不会来见我了吗?"
慕容冲苦笑了一下,道:"我也有不想被别人瞧见的时候。"
慕容潆目中掠过一片了然之色,颔首道:"我明白了。"她知道凤凰一向心高气傲,又岂会甘心被别人瞧见他沦为男宠的样子?
转瞬,她又幽幽低声道:"你为何要担心我?"
慕容冲道:"听说,最近长安城里的兵力增加了几倍,是因为宫里出现了个刺客……"
没等他说完,慕容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截道:"那名刺客武功了得,只凭他虽然几次刺杀秦王未遂,却仍能在上百名侍卫高手的合击之下全身而退就可见一斑。"
慕容冲吃了一惊,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慕容潆摇了摇头,道:"很多事情我倒是真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只不过,总会有人告诉我,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这么小的紫宫,这么无聊的生活,一旦有了个可以嚼的话头,又怎么会被大家放过?"
慕容冲点头道:"看来是我以为错了。"
"你不但以为错了,也完全没有必要为我担心。"慕容潆继续拾起那块糕点,边吃边道。
"没有必要?宫里有刺客出没,偏你又这么不以为意。你这样,只会令我更担心。"看见她神情自若,慕容冲反倒有些着急,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道:"难道你不害怕?"他以为以慕容潆一介女流,遇上这类事情一定会害怕。
"那名刺客意在刺杀秦王,本不关其他人什么事。其实,作为亡国奴的我,看见风光无限的大秦天王被一个刺客搅得十分烦恼,倒觉得很有趣,很开心。"她终于吃完了手里的糕点,双手掸了掸留在掌上的残渣,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道:"再说,就算被那刺客错手杀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慕容冲听言怔了怔。
慕容潆似怨似痴的一笑,道:"凤凰,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不能失去的、能失去的,全部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慕容冲若有所思,迟疑了良久,才道:"不能失去的,能失去的?……你说的是……"
慕容潆的面色凝重了起来,道:"他……还有,燕国。"
慕容冲长身而起,道:"燕国一定会回来!不仅为你,"他瞧着慕容潆的表情异常坚定,继续道:"更为所有大燕的子民。"
慕容潆的裙裾微动,轻飘飘地换了个靠向椅背的姿势,摇了摇头道:"可是,他却再也回不来了……"
不自觉的,两行热泪从她的面颊上流淌下来,冲破了厚厚的胭脂水粉构筑起的虚假的无动于衷。
"他是谁,"慕容冲转身,背对慕容潆,冷冷一笑,声音淡漠,道:"我早忘记了。"
"我不信!"慕容潆呼地站起身来,加重语气,言辞激烈道:"你怎么会忘记他!?你怎么能忘得了他?他是容楼啊……"
听到了许久不曾被人提起的名字,慕容冲猛然感觉到右手掌心处的那道伤疤仿佛被火灼烧一样疼痛起来。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把右手握紧成拳状,才能缓解这种痛楚。
"闭嘴!我不要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慕容冲厉声道。
是伤疤在痛,还是他的心在痛?
慢慢地,从右手掌心的伤疤开始,他整个人好象都被点着了,一股遏制不住的说不清的火焰无处发泄,只能在体内四处乱窜,焚烧他的内脏。
好不容易才忘记了那个人,却仅仅因为从慕容潆口中又听到了那个名字,所有尘封已久的二人间的往事便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要挤爆他的脑袋。
他愤怒了!
他怎么能不怒?
他怒是因为就在此刻,他认请了一个事实,而这个事实正带给他强烈的挫败感。
这个事实就是:原来自己费尽心力想要忘记,也以为成功忘记了的人却原来时时刻刻都还被挂在心上。
两年,他花了两年时间,居然还是没能忘记他!
为什么不能忘记他?!
凭什么不能忘记他?!
他不甘,他愤恨!
记着一个回不来的人,除了分心、伤心、揪心外,还有什么用?
"果然,你也没能忘得了他。"慕容潆笑得有些鬼诡。她知道,听到一个已经被自己忘记了的人的名字,绝不该是慕容冲这样的反应。
慕容冲牙关紧咬,几乎立刻想拔腿就跑出房去,逃离这里,也逃离那个名字。
慕容潆上前,从身后轻轻揽住他的腰,脸温柔地贴上他的肩,自顾自道:"你是忘不了他的,就算他死了也一样。"
慕容冲摇头,挣扎着转过身来,一脸怒容地瞪着她,道:"胡说?!"
"凤凰,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慕容冲用力推开她。
慕容潆被他这么不知轻重地一推,重重摔倒在地。
她没有即刻站起来,只双手触地,支撑着上半身,恬淡道:"这几年来,我的记性越来越怪。以往的事,有些记得清楚得就象发生在昨天,而另一些却模糊得象在梦里。"
她摇了摇头,仰头看向慕容冲,继续缓缓道:"容楼,他真的战死沙场了吗?为什么我老觉得那是一场梦?我记得他明明活生生的,而且还和我说话,对我笑来着……"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只有以前在燕国时才有的熟悉的笑容,又道:"小凤凰,我心里藏着个秘密,一直不曾告诉给别人。现在我偷偷告诉你,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啊。"
她神秘兮兮道:"我有时候觉得,那个刺客就是容楼!……对了!也许,他是来救我们出去的!"
此情,此景,又听了她的话,慕容冲认定是自己的到来令姐姐想起了那个她本该忘记的人,于是对慕容潆又是怜惜,又是愧疚,怒气顷刻间消去了大半,只剩下了深深的怨。
他怨--那个人的名字,就算慕容潆不能忘记,也该和自己一样将它深埋于六尺之下,烂在那里,或灰飞烟灭,或深入骨髓,永不再提起。
稍倾,他弯腰扶起慕容潆,道:"是我不好。"
等到精神恍惚的慕容潆被搀扶到椅子上坐下后,慕容冲又温言劝慰道:"姐姐,不要再胡思乱想了,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我今日来不过是想提醒你,最近宫中不安全,要多加小心,没事尽量少到屋外去,更不要再去花园里闲逛了。"
说完,他便推门,跃过门槛,迈步而出,同时也不忘反手将门带上。
慕容潆看着慢慢合起的大门间,慕容冲那渐成一线的背影,喃喃道:"凤凰,有时候我真觉得……容楼还活着……"
一夜北风乱弹雪,初霁朝阳冷如冰。
这场冬雪不但大得出奇,而且来得太急,止得也太突然,天、地、河、山象是被彻彻底底地洗涤了一遍,清纯洁净,素白一片,看不出丝毫污垢。长安城里所有早起之人打开门窗,都被扑入眼帘的一片冰雪吓了一跳。
但吓到他们的不仅仅是这场只下了一夜的如席大雪,还有城头上悬着的那颗铮亮的人头!
和尚的人头。
大秦国护国法师鸠莫罗的人头!
人头就赫然挂在雪白的城头上,映着冰冷的艳阳,让人毛骨悚然。
城下巡逻的兵卒们发现时俱一片骇然。
只是,如果他们仔细看,就会发现鸠莫罗的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似乎正从城头上俯览众生,洞悉着人世间的生死。
……
慕容潆冲进慕容冲的房间时,身上带着一阵透骨的寒风,眼里却燃着两团蓝色的火焰。
慕容冲的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慕容垂。
二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再瞧向立在门边,身体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激动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的慕容潆。
此刻的慕容潆,不但素面朝天,未着脂粉,而且发髻蓬乱,衣着零散,象是突然有什么急事从她的宫殿里跑了出来似的。
"什么事?"慕容冲抬手示意她再进来些,又上前将房门重新关好,阻隔住门外的严寒。
慕容潆只是剧烈地喘息着,一时回答不上来。
慕容垂伸手拎起自己来时穿着的裘皮披风,几步来到她面前,先把披风披在她身上,才道:"丫头,别冻着。"
"垂,垂,垂叔……"慕容潆这时才注意到他,"你,你……也……也在?"她明显十分紧张,结巴的老毛病便不知不觉地又犯了。
慕容垂也不急,等她说完,点头而笑,徐徐道:"我有时会来。"
他的笑一如继往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看着这样的笑容,总会让人莫名多出几分安全感,所以,慕容潆的呼吸慢慢缓和了下去。
慕容冲又重新走回案桌前,一脸不解地瞧着慕容潆,等着她的解释。
慕容潆深吸了几口气,卯足了劲道:"容楼回来了!"
"容楼?"慕容垂愣住了。
慕容冲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又胡思乱想了。"
"不是!我绝没有胡思乱想!他真的回来了!"慕容潆的双颊因为兴奋染上了一抹艳霞。
"你们没有听说吗?日前,秦国护国法师的人头已被挂在了城头上。"慕容潆急道。
慕容冲也愣住了。
这件事他的确是刚刚知道。
慕容潆嘿嘿笑道:"当初,传闻杀了燕国容将军的人不正是他吗?现下想来,一定是容楼没有死,回来找他报仇了。不会错的!一定是容楼!"
慕容冲心中一片疑惑。
慕容潆的话,他很想相信,但又很难相信。
能给自己寻到希望的时候,即使那希望如空中楼阁,飘渺难及,人也总是会忍不住向它靠拢。
寻思了片刻,慕容冲不禁愁肠百转,心想:若真是容楼,为什么不见他来找我?
他会这么想,只因希望来得太突然,也太美好,使他还来不及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未来的相见。这两年来,国破为奴,任人宰割的日子,让慕容冲懂得了人是在屈辱中成长,于挫折里成熟的。但无论怎么成熟,他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被人胁迫,委身于人这样的丑事,无时无刻不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以慕容冲的心性,这种丑事可以被全天下人知道,却不能被容楼知道,他可以被全天下人看不起,但绝不能被容楼看不起。所以,如果现在容楼真的还活着,只怕慕容冲宁愿躲他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其实,若非有复国的执念支撑着,慕容冲早就忍不住去以卵击石,同秦王拼命了,那样,纵是死了,也算得了个痛快。可是,他知道自己心向天下,要做的事还没能做成,绝不能白来了人世一遭。'痛快'虽然容易,不过,那么一来,余下的除了耻辱,就只剩一场空了。
慕容冲的心呯呯直跳,转头看向慕容垂,极力掩饰住期盼,捉摸不定问道:"那一役后总也找不到他的尸身,百战剑也随之没了踪影。垂叔,你说会不会……真的是他做的?!"
慕容垂皱眉,沉吟片刻,道:"其实,这鸠莫罗被杀一事倒是交由我来追查的。"
"你怎么看?"慕容冲心头一紧,追问道。
慕容垂摇头道:"别的我不知道,但割下鸠莫罗首级的绝不是'百战剑',而是一把剑身狭长,又极其锋利的小剑。"
慕容冲知道慕容垂素来办事滴水不漏,心思缜密,既然负责此事,想必亲自查看过那颗头颅,所言必定不假。看来那名杀手不大可能是容楼。
想到这里,他暗舒了口气,但转瞬,一颗心便再不知道是释然多了些,还是失望多了些。
他释然,是因为此人不是容楼,自己便不用担心可能面对他时的痛苦和尴尬了;可此人若不是容楼,又断了他没来由升起的容楼还活着的希望,所以又忍不住失望了。
而一脸澹然无极的慕容潆对他们的谈话明显毫不在意,只确信无疑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的直觉告诉我--容楼回来了!"说完,她转身拉开房门又冲了出去。那过于宽大的黑色裘皮披风裹着慕容潆的身体扫雪而去。
比起理智,女人从来更相信直觉,虽然她们的直觉时灵,时不灵。
眼前,大门洞开,风霜疾疾,将门外地上无数残雪吹进了屋内,慕容冲瞧着慕容潆奔走的背影,突然羡慕起她对直觉的那份信心来。
屋外,万刃寒风卷残阳;
屋内,一捧碎雪断相思。
月夜下,虽然天幕黑沉,但由于积雪的反光,使得万仞宫墙,屋脊走兽清晰可辨。
紫宫内一片空地之上呼喝声震天,几十名侍卫一边高喊着"抓刺客!",一边慢慢缩小包围圈,将一名黑衣蒙面人逼到了墙角处。随着有人吹响了用以示警的号角,越来越多的侍卫们朝这里聚集了过来。
那黑衣人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多,知道如再不出击,势必遭擒。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倏的拔出配剑,唰唰唰一连三剑,接续挥出。
这口剑有些特别,剑身细长秀气,舞动间笼着一层淡淡的粉红色的光晕。众人来不及细看这剑,但见寒芒电掣,剑光打闪,顷刻间笼罩住了两丈方圆的地面,威势十足。
那黑衣人单是使了这几招,已经使得四下围困他的部分侍卫潜生怯意,连连后退,心寒胆落。他这三剑的本意并非伤人,而只欲逼退他们,好给自己寻一条出路。但这些侍卫中也不乏艺高胆大之人,是以仍有一些知难而进,奋勇上前。
其中一人愤然高喝道:"不能容这厮再逃走了!一起上,剁了他!"言毕,带头冲出。
那名刺客之前已几次夜探紫宫,意欲刺杀秦王,虽不能成行,却总能全身而退。这件事,秦王并不曾怪罪于他们,但对于号称'铜墙铁壁'的侍卫队成员,已自觉颜面大损。所以,这次他们倾巢而出,全力施为,想是拼上性命也一定要留下此人。
一时,寒光闪闪的刀剑严如闪电惊风,一齐卷向那名黑衣人。那黑衣人身形飘飘,在剑光之中穿来插去,挥剑格档的同时,居然还接连刺伤了六人,眼看就要杀出一条逃生的血路来。不料,立刻又有后面的侍卫冲出,填补上了那六人的空缺。
侍卫们的招式因为有了搏命的底气,所以凌厉之极,攻势有如潮涌,一波才过,一波又来,循环往复,不让人有丝毫的喘息之机。但黑衣人身法奇快,每每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闪过刀口剑尖,令自己有惊无险。只是,包围圈依然在缓慢地越收越紧,那些冷气森森的钢刀、长剑在黑衣人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来回穿插,令人惊心骇目。
忽闻那黑衣人哈哈一笑,道:"你们留不住我!"旋即,在一片冰魄寒光的围攻之下,他单臂微震,将毕生真气灌注剑身,剑光立时红得更艳了,带着一股冷电精芒,缤纷飞舞。
那粉红色的小剑虽然看来细小,却是削铁如泥,只听得一阵断金碎玉之声,十几名侍卫的刀剑已被他截断,剩下的虽没有后退,但俱面色大惊。黑衣人不但身手快捷得难以形容,而且沉着冷静,似对目前混乱的战局十拿九稳,对每个不管不顾冲上来的侍卫所处的位置了然于胸。眼见他走、转、绕、踏间便反守为攻,又要将另十几人的刀剑削断!
见此情形,侍卫中一人猛喝道:"退!"
大部分侍卫闻声急退出几丈开外,只有少数位于包围圈最内侧之人或忙于交手无法退后,或急着抢攻没留神听到,仍留在原地厮杀。瞬间,黑衣人周围的侍卫立时稀疏了不少。
"'乌金神芒'!发!"那个声音又响起。
几大把带着乌金光芒的暗器穿空而出,铺天盖地直向黑衣人袭来。
原来,前几次这人夜闯寝宫,侍卫里擅使暗器的高手们没能寻到机会出手,而暗器必竟是后招,敌我众人围在一起时,容易伤着自己人。也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所以他们迟迟未曾出手。但现下情势紧迫,若再不发暗器,就不一定有机会发了,恐怕也再没有希望能留下这名武功高强的刺客了。是以,他们终于不计得失,全力而出。
紧贴着此处宫墙的隔壁院落中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嶙峋的树枝被积雪压迫着探过宫墙,伸到了这边。黑衣人目光触及树枝,想法便生,趁着围攻侍卫人数锐减,压力骤轻的刹那,一声长啸,以剑光裹住全身,仿若身剑合一一般,在乌金神芒的笼罩之下拔地而起,跃墙攀上树枝,同时也蹭落了枝上厚厚的积雪。待他落于树枝上时,才发觉右腿有两处奇痒难耐,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还是中招了,只怕暗器上还煨了药。他连忙伸手疾点伤处周围穴道,以控制药性的发散。
回想适才那生死犹关的时刻,他拼尽一身罡气,剑光乍起处有如骇电奔雷,身形轻灵处又似行云流水,已令得大部分乌芒被挡在了剑光外,但饶是这样,却仍是漏了两只,由此可见,那放暗器的几名高手的手法的确不同凡响。黑衣人不禁心中暗赞,这大秦天王的护驾侍卫中的确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只可怜了那些没能应声退后的侍卫,其中也有不少人中招,发出连连惊呼。
"刺客往别院去了!快追!"
"我瞧见他中招了,一定跑不远。"
"燃起火把,细细搜索……"
诸如此类的声音在向别院疾奔而来的众多侍卫中此起彼伏。
黑衣人跃下大树,发现这院中居然还有不少同样的梧桐树。恰逢冬日,树上除了积雪外,光秃秃的不怎么好看,想是要等到春秋时节,才会换上一派繁茂景象。
他无暇留恋此间,正待施展轻功,继续飞檐走壁,却觉右腿一阵麻痹,竟是使不上劲,不禁踉跄了一步,心中一紧,暗道了声'不妙'。想是那乌金神芒上的药性猛烈无比,尽管他及时封住了穴道,却也没能抑制得住。抬头间,这院落的前门处已有无数火把越来越近,想是追兵快到了。形势危急之下,他只得聚起如电目光,四顾周围,想找寻有无其他退路,或暗处可以用来暂避,却只扫见了身后的一片檐角压雪、室内漆黑的房屋。
和近百名高手拼斗纠缠了快半个时辰,纵然这黑衣人武功盖世,却也是肉身人养,会疲会累,此刻额角已见冷汗涔涔。更何况他受了伤,自知不喘口气是绝计不能再挺过第二轮激战的,是以,无奈之下只得收剑入鞘,拖着右腿,蹭至那片屋檐的阴影下。他小心翼翼地以背靠着一处房门稍作歇息,一边运起真气克制药性,一边考虑着要如何应对即将追赶而至的众多敌手。
'如不束手就擒,就要拼死一搏!'他权衡着。
"吱呀"一声,身后的门突然间向内打开了。
黑衣人身体的重心本依在了门上,怎么也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他来不及反应,重心不稳之下向后跌倒,同时,下意识地,一声惊呼就要脱口而出。
这一刻,他身后的黑暗中,猛地伸出了一双纤长而有力的手,一手环在他的腰间,揽住了他,另一手则隔着蒙面黑巾,捂住他的口鼻,也阻止了他的那声惊呼,随即迅速将他整个儿拽进了身后漆黑一片的室内。
黑衣人知道来人并无害他之意,否则根本无需多费周折,只要发出动静,自可引来那些侍卫,但他也不甘心为人所制,旋即运力于掌,就要出招。
正在他想挣开禁锢,对紧贴在自己身后之人出手时,耳边痒痒地一阵气息传来:"不想死就留在这里!等下我有话问你。"一个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近在他的耳边响起。
听到这声音,黑衣人的身体似僵了僵,"你……"
"别说话!"耳边又是一阵低吼的气息传来,麻痒得令黑衣人不禁缩了缩脖子。下一刻,紧贴在他身后之人便放开了他的身体。
一道人影闪动,掠了出去,而后门又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窗外刹时间一片雪亮,无数火把照亮了整个院落,也照亮了手持火把的侍卫。
至少有八九十人之多。
屋外,积雪那厚厚的缓冲也掩盖不住纷繁杂乱的脚步声。
黑衣人的目光落在了那片被无情践踏的雪地之上,眉头越皱越紧,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暗呼了一声'糟了!'。随之,他的目光急切地追寻着自己从梧桐树上落下后行进的路线,却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乱踩了一气,再找不到疑似自己的脚印了。
原来他是意识到了雪地上的脚印会泄露他的藏身之处。
"你们若再在这里浪费时间,恐怕就追不上他了。"一个清朗而冷静的声音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火红的身影伫立于一棵梧桐树下,右臂高举,手指西面。那俊美的面容映着反射了火光的雪光,别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煽动力。
'凤凰!?'
一阵猛烈的心跳,黑衣人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呆了似地立在黑暗之中,呼吸停顿,一动也动不了。
侍卫中为首之人收刀施礼,道:"大人起得真早。"虽然礼数周全,却丝毫觉不出他语气里有点滴尊敬,似乎还暗含了几分不屑。
慕容冲倒是一脸的不以为意,缓缓道:"动静这么大,我想不起来,行吗?"
那人一双鹰鸠般锐利的双目四下望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于是点了点头,招呼手下道:"想是已经逃了,随我往西边去寻那厮。"说完领着人迅速地离开了。
待一大群人前前后后地离开了院落,慕容冲才慢慢踱到屋门前,一脸常态地轻轻推开了屋门。
见他进来,黑衣人只觉一阵紧张。
慕容冲进屋后,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径直来到烛台前,燃着了屋内的几枝火烛。
桔色的光晕点亮了这间对于皇宫来说算不上华丽的居所。
"做贼的都知道要把自己的尾巴收拾干净,何况你是来刺杀秦王的。"慕容冲回头,叹了口气,瞧向那蒙面的黑衣人。却见他仿佛一时适应不了光亮般,似有意,似无意地举起左手遮住了露在外面的双眼。
他此话一出,黑衣人便知道原来是他把自己雪地里的足迹给销毁了。
"不谢谢我?"慕容冲踏上一步,盯着面前已低头避开了自己目光之人。
黑衣人居然没有言语,只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紧接着,他立刻转身,拖着一条残腿就想开门离去。
慕容冲见状,眉头一皱,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前,伸手呈爪,欲锁住黑衣人的左边肩胛:"你不能走!我还有话要问。"
黑衣人居然没有回身,只沉下左肩,以已经麻痹的右脚为轴心,左脚错开一步便化解了这背后袭来的一招,之后左脚又迈前一步,伸手直接就去开门。
"不识好殆!"慕容冲愠怒低喝了一声,化爪为掌,运上五成功力,一掌向黑衣人的背心拍去。
可是,他却拍了个空。
慕容冲不禁怔了怔。
这掌的落空不是因为黑衣人身法如电,闪避及时,而是他摔倒在地了。这时,慕容冲才注意到他的右腿上隐隐有两处血痕,上面各钉着一枚暗器。
"乌金神芒?"他在黑衣人身边蹲下,取下暗器,仔细察看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只怕你一时走不了了。"
这乌金神芒形如芒刺,可煨药,也可煨毒,根据种类不同,效力也不尽相同。秦王的护卫使用的便是煨了效力极强的麻药的那一种,药性发挥到极制时可使人自腰部以下完全失去行动能力。但是,药效发作极快、极强的麻药往往持续时间不长,这种麻药也只能持续一个时辰左右。使用暗器之人之所以这么选择,当然一方面是为了误伤同伴时不会造成不可逆的严重伤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但凡刺杀,多是受人指使,只有生擒刺客,才能收监拷问,查出幕后主使,也才能从源头上杜绝对秦王的威胁。否则杀了一个,再来一个,麻烦只会无穷无尽。
黑衣人此刻恰好药力到达腰际,是以才失衡摔倒了。
"你是什么人?居然有胆子刺杀秦王?"慕容冲问道。
黑衣人并不回答,依旧扭开头,似在躲避他的注视。
"为什么不说话,莫非哑了不成?"慕容冲挑了挑眉毛道。
黑衣人凝神定气,似想运气调息,加快血流速度,以期快些恢复行动自由。
慕容冲见他还不说话,十分不解,却也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将黑衣人一把从地上拎起,安顿在一旁的椅子上靠坐好,才又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谁,是别人让你来刺杀秦王的,还是你和秦王有着极大的仇恨?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黑衣人蒙着黑巾的脸被烛光渡上了一层温柔,他用力低下头,将祼露的额头和眼睛藏了起来,继续保持沉默不语。
慕容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既如此,我至少要瞧瞧你的长相。得罪了。"说完,就要上前揭下黑衣人蒙面的黑巾。
未等他伸出的手碰上黑巾,似是一声轻叹,黑衣人抬起了头。
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慕容冲避无可避地撞上了那双眸子!
一时间,晴天霹雳,烈火烹油!
他听到了自己急促得难以置信的呼吸声,感到了阵阵眩晕。他想后退,却无法移动半步,似木偶被钉在了地上;想说话,却只张了张嘴,似鱼儿被掷上了河滩。
紧接着,他又象是想起了什么,浑身立时如置冰窟般寒冷,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
他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刚才这个人又是遮挡眼睛,又是闭口不言,又是着急离开,只为不欲与自己相认罢了。
僵了半晌,他才猛然收回手,背过身,双拳紧握,道:"你……'居然'不想见我?"
'你居然不想见我'这七个字本是他用尽全力说出口的,但听起来却象垂死之人般虚弱无力。
不错,自己的确不想见到这个人,但两年前这个人若还有一口气在,本应就算是爬也要爬回邺城去见自已。可那时,他没有回去……
现在呢?
现在,他来了。
他虽来了,却不想见自己。
他怎么可以不想见?他为什么不想见?
难不成他看不起自己?嫌弃自己?
"不想见……"黑衣人的声音有些微颤抖道:"是因为我知道,这个时候你绝不愿见我。"
他时时刻刻都念着他,想着他,又怎会不想见他,不想与他相认?他这么做只不过因为知道'他'不愿,所以他要尽量避开,他不要'他'为难。他要等到'他'愿意见他的时候才出现在'他'的面前。
慕容冲心中一暖,冰雪消融,顷刻全身发热了起来,道:"我的想法,你……'居然'知道?"
两个"居然",一个天,一个地;一个让他冷,一个让他热。
"我就是知道。"
"你知道?!……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去见我?!"慕容冲猛然转回身,额上青筋迸出,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愤怒,瞪着他,道:"容楼!两年前你就该回邺城!"
望着那样的一张脸,容楼一阵纠心,选择了沉默。
"你既活得好好的,当初为何不回去见我?!"慕容冲又质问道。
容楼低头,还是沉默。
良久,慕容冲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住情绪,而后摇头道:"不方便说就算了。我想,你一定有你的苦衷。"
容楼慢慢自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迈出一步。
显然,到这时,'乌金神芒'的药力已然消退了。
他伸手摘去面上黑巾,露出了本来面目,坚决道:"虽然迟了两年,但我终是来了。而且,我相信,待斩下苻坚的人头后,你就会愿意见我。"
他坚信,只要手刃了苻坚,让这个给凤凰烙上耻辱印记之人消失,那个印记自然也会随之消失,到那时,再站在自己面前的凤凰就不会觉得耻辱,也不会想避开自己了。
听他这么说,慕容冲沉默了。
突然,他平静道:"我不准你再去刺杀秦王。"
容楼闻言,惊诧万分。在他看来慕容冲对苻坚本该恨之入骨,欲杀之而后快才对。自己花了许多功夫,冒了万般风险,几次入宫行刺苻坚,难道这一切都做错了不成?
他想不通,只目瞪口呆,喃喃道:"难不成,你对他生了情……"
慕容冲瞧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如刀,厉芒如剑,闪烁着利器刚刚淬火出炉般的杀气。
同时,他的脸红了起来,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愤怒!
见了他面上的表情,容楼知道是自己误解了,于是赶紧嚅嚅道:"我说错了。"
慕容冲的嘴角抽触了一下,让人误以为是个微笑。
接着,他一拳迎面打向容楼的胸膛。
有些话是不能说错的!
这一拳,慕容冲运起了十成功力,全力击出。
不打这一拳,他气愤难消,而能不能击中,他倒并不关心 。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面前之人居然毫不躲闪!
只听得沉闷而结实的"呯"得一声,容楼不但中了他这一拳,而且让拳上的力道一分一毫都没有浪废,尽数砸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胸口一阵巨痛,容楼却强忍住没有后退泄力,但觉口中一阵熟悉的腥甜味,鲜血狂喷而出。
血溅上了近在咫尺的慕容冲的脸。
苍白的脸,艳红的血。
慕容冲仿佛一下清醒了过来,连忙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容楼,急道:"你怎么样?!"
"还……好。"容楼道,只是那个"好"字是混和着又一口鲜血涌出的。
慕容冲又恨又怜。
恨他任性受拳,怜他一片用心。
伸手擦去容楼唇边残留的血渍,慕容冲摇头叹道:"你为何不躲?我以为你会躲的,以你的身手,本该易如反掌。"
"刚才是我的错,原该受罚。"容楼伸手,轻轻抚拭去慕容冲脸上被自己的血污染了的痕迹。
"唉……你真是块又倔又硬的石头。"慕容冲无限怜惜地柔声道。
容楼笑了。
转瞬,慕容冲又一脸严肃道:"我说不准你再去刺杀秦王,只因知道你不但杀不了他,而且自己还有性命之忧。"
容楼剑眉微挑,似有不服。
"我怎会不知你武力已达登峰造极。"慕容冲瞧在眼里,轻叹一声,道:"只不过似你这般的绝世高手,秦王侍卫中也许一个都没有,但象庄千棠那样的高手他却有成百上千人之多,你要如何匹敌?"
嘴上说着这些,他心里却想:就算刺杀成功,只怕也要搭上你半条性命。而且苻坚死后,继位的必是其弟苻融,有他在,秦国同样不好对付。这场不值得去赌的赌局我绝不准你去赌。
他想到的苻融,乃是苻坚的弟弟,二十出头的年纪已是锋芒必露,文功武略绝不逊于苻坚,现正代王猛之职,为秦国镇东大将军。
容楼听得心中一堵。
其实慕容冲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懂?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乃大丈夫之本色。他原本的计划是拼死杀苻坚,替慕容冲雪耻,而秦王遇刺的消息应该会引起长安暂时的混乱,若自己饶幸得保,再可凭借一身本事,趁乱带着慕容冲姐弟逃出长安,远赴北国无人之地。现下不让他杀苻坚,他又要如何救人呢?
"我没想那么多,只想救你们出去。"容楼沉声道。
"出去?"慕容冲释然地笑了笑,道:"那倒不必,过不了多久秦王必会放我出宫。"
容楼愣了愣,虽然不明白他要怎么出去,但料他机智多能,必是已有主张。于是,他想了想,又道:"你真的不想杀了他报仇?"
"国恨家仇我早铭刻于胸。仇一定要报,却不能假借别人之手!"慕容冲的目光冰冷了下来,凛然道:"终有一日,我要亲手打败苻坚!打败秦国!"
看到慕容冲踌躇满志的神情,容楼忽觉一阵黯然,心中升起一股道不明的慌乱。
他是鲜卑宇文族的后人,口头上虽然可以不承认,但心里却不能不承认。那么,对慕容族,他算不算有仇?该不该余恨?只是救出他们姐弟倒没什么,但若是慕容冲不能放下一切,还想重建燕国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立刻就此打住,再也不愿想下去了。
"清河公主呢?她怎么办?"容楼忽道。
慕容冲思虑片刻,才道:"这个不劳你费神,缓一缓,我自有主张。"
二人一时无话。
忽而,容楼轻咳了几声,笑道:"你的拳头比以前硬了,想是这两年确有勤加练习。"
慕容冲也笑了,道:"听你这么说,想必还挺得住,我倒是放心了。"说完松开了扶着他的手。
"只要让我运功调息几个时辰,内伤便可无碍。"容楼笑道。
慕容冲走到窗边,瞧着有些亮起的天色,皱眉道:"不能让人发现你这副模样,否则难逃嫌疑。"他帮容楼收拾了一番,又取来自己的一身素袍,让他换上后,才安心道:"还好,今日应该没有人来,你可以专心疗伤。"
容楼点了点头,接着便盘膝坐在卧榻上运功疗伤了。
容楼自卧榻上起身时已是天光大亮,他满头大汗,不过面色好看了许多,想是恢复了大半。
见他已无大碍,一直面无表情地静静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瞧着他的慕容冲象是松了一口气。
容楼以衣袖擦去额上汗水的同时,冲他笑了笑。
这一笑, 仿佛严寒的冬日里那一壶滚烫的烧酒,让人暧,叫人醉,令人痴。
没等容楼反应过来,慕容冲就一把扑上他,搂住他的脖子,将面庞深深埋进他的颈项间,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再也不肯撒手。
被他的热情所感染,容楼也以手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将他的胸膛越来越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企图感觉他的心跳。
一片寂寂无声之中,两人全心全意地感受着那久违了的浓情蜜意,那蓦然相拥的精彩瞬间。久未谋面的爱人终于重逢,多年的情感在一瞬间释放,如烟往事历历在目……这一切象偶然闪过的电光火石,又象划破天际的飒沓流星,灿烂而美丽。
原来天地之间,最为珍贵的莫过于久违经时间考验的真情。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冲才放开容楼,道:"这两年你都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容楼紧了紧揽住慕容冲腰的双手,没有回答。
"不说算了。"慕容冲有些不高兴地挣开容楼的双手,走到一边,偏头看向他,又问道:"那你目前在何处落脚?。
他这么问只因长安城里有不少燕国旧部,其中不乏认识容楼之人,是以担心容楼会被人认出,引起麻烦。
容楼面有得色,笑道:"你一定猜不出。其实,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这里为你担心,你倒是白开心得很?"慕容冲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别废话,快说。"
容楼道:"我日间都呆在王猛的大宅里,夜里才出来活动。"
"王猛?你的胆子倒是不小。"慕容冲讶然道。
容楼嘿嘿道:"被发现了大不了一场恶战,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围住我,谈何容易。"
慕容冲嗤笑了一声,道:"是啊,昨日我就不该替你解围,只管看你逞英雄才对。"
容楼怔了怔,旋即明白他暗讥自己昨夜受伤被困一事,于是解释道:"若不是他们做好了套子就等着我钻,百十个高手想摛住我又谈何容易。"
他说的不错,隐身逃遁和自投罗网又怎可相提并论?
慕容冲点头道:"说的倒也在理。"
"其实,王猛旧宅中人流熙攘之处只在秦王为他亲设的灵堂周围,其他地方倒是少有人气。"容楼道。
所谓树倒猢狲散,王猛逝世后,他的家将、食客们陆续走了大半,大大小小房屋几百间不到半月便空置了许多。容楼觉得这里十分安全,于是捡了其中很不起眼的一间做为据点。他昼伏夜出,白天只躲在床铺下睡觉、休息、习练内功。躲在床铺下最大的好处是即使有人冒失闯进来,也不会轻易瞧见他。到了夜晚,他才出来活动行事,寻找干粮类的食物。同时,他将床铺紧靠着的那面墙的砖块全部事先松动好,这样一来,就算不幸被人堵截在了床下,也可以轻松破墙而出。
这一百多万人的长安,藏着个曾在神机营里受训,精通求生、隐匿之术的武艺高强之人,倒确确实实比隐身山林更难被人寻出。
容楼说的虽然轻松,但慕容冲知道这其中最难耐的寂寞、枯燥是需要极大的坚韧和顽强才能克服的。
还好,坚韧和顽强这两样容楼从来就不缺。
慕容冲瞧着容楼,眉头微皱,不舍道:"难怪你瘦了许多……"
容楼哈哈笑道:"不过做了阵子老鼠,白天睡觉,晚上出动,也逍遥自在的很。"
慕容冲也跟着笑了。
然后,容楼有些遗憾道:"要是早知今日会同你见面,我该把礼物带来。"
慕容冲奇道:"什么礼物?"
容楼笑道:"此刻并未带在身边,明日我再拿来送你。"
"别卖关子,先告诉我是什么。"慕容冲追问道。
容楼故意闭口不言,只一脸微笑。
"你还嫌我今日气得不够多吗?"慕容冲见状,面有愠色道。
容楼撇了撇嘴,道:"瞧不出你这么小气?"
慕容冲双目一瞪。
容楼慰然笑道:"好吧,我拿到了燕国的玉玺--千秋印。"
慕容冲闻言,呆了呆,道:"真是你杀了鸠莫罗?"
燕国的玉玺早落到了鸠莫罗的手里,现在容楼说拿到了,那么城头上那颗人头无疑就是他挂上去的了。
容楼点了点头。
"国师府周围设有重兵把守,听说府里还有许多僧兵,而鸠莫罗本身的武功又可列秦国第一……不对,说是天下第一也并非不可。杀他?你是怎么做到的?"慕容冲的目光充满了热烈与好奇,道:"快说来与我听听。"
容楼只道:"我已经忘记了。"
他虽然不愿说,但目光却深邃了起来,仿佛忆起了和鸠莫罗的那场决斗……
他知道,如果不是鸠莫罗如约而至,与他进行了那场一对一的公平决斗,自己绝计杀不了他。
但鸠莫罗居然愿意瞒着所有人,孤身一人冒着漫天大雪,连夜奔至长安以北数十里的黄龙山里同他决斗,决不是因为容楼这个人。
而是因为一封留书。
那封留书是前夜容楼潜入国师府时给他留下的。
书上只有一行字:
"我持凤凰石、水月镜,君欲得之,必携千秋印,于明夜子时至黄龙山隘口处,与我一战。活着的人尽可拿走一切。"
那夜,狂风似刀,大雪如席,不但裹住了二人决斗的身形,也模糊了双方交锋的视野,令他们只能见到风雪中对方翻腾飞跃的憧憧身影,和黑夜里隐隐闪动的指光剑气……
那一战的细节,容楼已然记不清了。
其实他根本就没能看得清,又如何记得清?
虽然看不清,但他信心百倍。
如果不是倍心百倍,他怎敢向鸠莫罗挑战?
而鸠莫罗也一样看不清,但他志在必得。
若非志在必得,他又怎敢单骑前来应战?
提出这场决斗是容楼给鸠莫罗的机会,应下这场决斗是鸠莫罗给容楼的机会。
机会是一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却被容楼抓住了。
鸠莫罗倒地的一瞬就明白了:此战,他输了。
他不但输了此战,也输了性命。
没有人能中了"天雷针"还好好活着,鸠莫罗也不能。不过他强撑着一口真气,暂时还死不了。
他还不愿死,只因欲念未了。
凤凰石、水月镜、千秋印就放在距他面前不远的一块大石上--这是二人决斗前约定放置好的。
'活着的人尽可拿走一切'
鸠莫罗无限向往地瞧着那块大石上的三件神器,无力地伸了伸手。
只可惜,最后活着的一定不是他。
突然,他想起了很久前卜问寺里佛图丞留给他的那首诗:
"四十年来辨事非,雪映寒梅故人回。万事因果皆有常,千凤相逢大梦归。"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令得原本伤口处流淌着的鲜血愈加汹涌,仰天道:"好一个'千凤相逢大梦归'!"
当年,唯有这句他瞧不懂,但此刻,就在他将死之时却终于明了了:'千'是指'千秋印','凤'是指'凤凰石'。佛图丞是想告诉他,'千秋印'和'凤凰石'相遇之时,就是他大限将至之际。
"佛图丞,你料得不错,我果然是少了份自知之明。"他自言自语,叹道:"我终成不了'新佛'……"
容楼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头冷冷地瞧着他。
"你是何人?"鸠莫罗喘息了几声,道:"我想知道败在了何人手里。"他到现在都很难相信自己已经败了。
"容楼。"容楼道。
"难道你是燕国的容将军?"鸠莫罗有些惊讶道。
当年那一仗,容楼脸上戴着凤凰面甲,鸠莫罗不曾有机会一窥他的面貌,但却记住了他的姓名。
"不错。"容楼道。
"你那时居然没死?天意……"鸠莫罗叹息道:"看来是天意不让我布'大治之阵'解救苍生万民于水火!"
容楼听言道:"你想布阵?"
鸠莫罗微笑道:"老衲此生所做之事都只为聚集五大神器,布下这奇阵。"
容楼想起了帛大师的笔记上记载的:
"以'有常鼎'为主器,布下'大治之阵',则天下大治,四海归一,百姓富足。"
他冷笑道:"就为布'大治之阵',便令你这个本该置身世外、光明磊落、慈悲为怀的得道高僧,却反成了于红尘中争权夺物,不择手段,视人命为草芥的凶徒?"
鸠莫罗摇了摇头道:"在成佛的道路上,理因遇佛杀佛,遇魔杀魔,何况人命?杀了几十,几百条人命,却可换回无数人命,这又要怎么算?"
容楼叹道:"就算聚齐五大神器,布大'大治之阵',但你这么做终是为一已私利,所以也未必能肉身成佛。"
鸠莫罗似是一口气有些喘不上来,喉间哽咽了几下,才辩道:"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老衲为了什么,但若布成了'大治之阵',便可救下无数性命。试问,这要等同于造了多少浮屠?这样的拯救苍生之举又与佛有何异?"
容楼怔了怔,摇头道:"我不信佛。"
鸠莫罗打起佛号:"善哉,善哉。"
容楼继续道:"所以,在我看来,所谓的'五大奇阵'也许是子虚乌有。"
他顿了顿,又逼问道:"万一它是假的怎么办?"
鸠莫罗努力哆嗦着站起身,双目穿透过漫天大雪,注视着容楼,仿佛要一直看到他的心底去。
他粲然一笑,继而又满脸严肃道:"如果大治之阵根本就是假的,那么为此而受到伤害、甚至失去性命之人就太无辜了,而老衲也会因为这双沾满血腥、罪孽的手,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请施主你抬眼看看这个世界,外面战火纷争,诸强割据,兵强马肥者就可得天下,待万民为刍狗。而百姓命薄如纸,苍生惨遭践踏,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多少父母易子而食,多少孩子嗷嗷待哺。父亲和儿子,像猪狗一样被屠杀,他们的血肉被烹制成军队的口粮;母亲和女儿,则日日夜夜被禽兽蹂躏。这样的世界,老衲连呼吸甚至都能感受到血腥味。
每天都有无辜的人受到伤害,甚至失去性命。而至于操刀的人是老衲,还是别人,又能有多少不同?"
他摇了摇头,叹道:"燕国大司马慕容恪确是死于老衲之手,燕国灭亡,也可以说是老衲一手造成的,施主你身为燕国将军,立场决定了你的想法,所以恨我入骨也不稀奇。不过,若是换个角度来看,慕容家残忍暴虐,相比之下,秦王苻坚倒可算是一代仁君。秦燕之间,总有一方要吞并另一方,不是秦灭燕,就是燕灭秦。老衲助秦灭燕,是一场罪孽还是功德,恐怕你也说不清。"
鸠莫罗顿了顿,又咳嗽了两声,接着道:"这些且不去说。如果……老衲只是说'如果',这'大治之阵'是真的呢?那么,只要凑齐五大神器,布下此阵,这一切就会结束。没有战争,天下太平。君主文可治国,武能安邦。百姓安居乐业,日间父母劳作,儿童戏耍,夜晚则万家灯火,热饭热炕。
施主,难道这,不值得我们去试一试吗?即使它要我们付出一些代价,即使这代价是宝贵的生命,我的,你的,或者其他任何人的……"
容楼愣住了。
他瞧着眼前这个垂死的老僧,忽然发觉自己原来完全看不懂他,也不知道杀了他是对,还是错。
"但若是假的,你不怕积孽太多,身不能入轮回吗?"
信佛之人都信轮回,何况这一代高僧鸠莫罗。
鸠莫罗轻轻摇了摇头,道:"真真假假都是磨难,大乘小乘都是末流,度人者自度,心不入轮回又何必管身入不入轮回。就算这是一场赌博好了,老衲愿赌服输。"
容楼面有疑惑之色,问道:"你想让我相信你说的?"
鸠莫罗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老衲能说的已经说了,信与不信,那是施主你的事。老衲自问荣辱不惊,生死一笑。只叹天下众生,被煮于汤鑊之中,备受煎熬,度日如年,朝不保夕。施主已手握凤凰石,
水月镜,千秋印三件神器,而有常鼎则在距邺城不远的卜问寺里。也就是说,施主只要再找到失魂琴,便可聚齐五大神器。能否一举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如果方便,施主不妨一试。"
说完,他长念了一声佛号,身体直直向后仰倒在厚厚的雪里,就此圆寂。
风小了,雪仍在下。
月光透过飘舞的雪花,照在鸠莫罗光秃秃的脑袋上,泛出一片亮光。鸠莫罗此刻的神色颇为安详,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不少鲜血,看起来有些诡异。
容楼瞧着他的尸身,寻思了一阵,才自言自语道:"我只能相信我相信的。至于你相信的,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
"喂,喂!发了半天呆了,你到底在想什么?"慕容冲敲了敲容楼的脑袋道。
容楼"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道:"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
慕容冲摇头,慨叹道:"没想到她居然猜中了。"
容楼不解道:"什么?"
慕容冲道:"我姐姐一直相信你还活着,说刺杀秦王和斩首鸠莫罗的人就是你。"
容楼愕然了一下。
"我去叫她来,她一定也很想见到你。"慕容冲一脸兴奋,道:"你暂时哪儿也别去,等我们啊。"
未等容楼答应,他疾步走了出去。
不多时,慕容冲领着慕容潆回来了。
慕容潆在流泪。
欣喜若狂的泪。
她终于见到了一直在等的人。
上前了几步,却又立即退后老远,她只远远地依靠着墙,注视着容楼。她知道容楼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但此刻她不愿去想这件事,其实她什么都不愿想,只想静静地瞧着安然无恙的他就心满意足了,或者说只要知道他真的还好好地活着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她真的能心满意足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什么也不能做。
但她至少还能选择,唯一的选择
--就是等!
到底等什么她也不知道,"等"是直觉告诉她的。
她心底里有个信念----'剑最后只能放进剑鞘里,而不是另一把剑里。'
几日后,秦王苻坚下旨,封慕容冲为平阳太守,驻守平阳城。
紫宫中的凤凰终于如愿以偿,飞出了这禁锢他的牢笼。
带领人马往平阳进发的那天,尽管天气不佳,刮着大得要把人扑倒的北风,但慕容冲的心情却特别好。
他心情好不单是因为重获自由,更多的是因为身边有容楼相伴。
容楼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因为他在想怎样才能说服这只凤凰,和自己一起偷偷离开秦国,去北方那片有水草,有牛羊,却人烟稀少的地方生活。
平阳城,临海而筑,地势西高东低,虽然很久前也曾侥幸为一国之都,但终躲不过那把灭国的大火。现在的平阳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城池罢了。城池虽小,但并不防碍慕容冲一边秣马厉兵,一边纠结燕国旧部。当然,所有这些他都是无声无息,在暗地里偷偷进行的。
他整日里忙于这些,倒是不得不怠慢了容楼,而容楼越是瞧见他为事务所累,无暇他顾,就越是想找机会和他促膝而谈,问他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离开。但他明明遇上了不少机会,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一到关键时刻便东拉西扯一些有的没的蒙混过去。
也许,他不谈、不问,只是担心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罢了。
正午,容楼站在海边,面对这一片蔚蓝,任海风吹拂,任长发飞舞。
有力而不失轻柔的海风,象一双情人的手,在掀起层层海浪的同时,也荡起了他心潮的无数涟漪。
"最近你总有些心不在焉。"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容楼知道慕容冲已到了身后,但他没有回头。
"小心!"
随着慕容冲一声带着笑意的警告,容楼只觉项上一紧,脖子被他从身后以双臂紧紧搂住,向后带。容楼只有努力仰头,同时顺势后退。他没想和慕容冲动武,是以在弄不清楚身后之人想做什么时,他绝不敢发力,只觉莫名奇妙。
慕容冲右脚一铲,激起无数沙砾的同时,也把容楼绊倒在沙滩上,自己旋即大笑着压在了容楼身上。
这两个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鼻息相闻,发丝缠绕,脸几乎要碰在一起了。
"这样,我就能把你瞧个清楚、明白。"慕容冲凶巴巴道。
他知道容楼瞒了自己很多事情,比如这两年的空白,比如他的变化,比如'百战剑'怎么换成了'芙蓉剑'……容楼不想说,慕容冲便没再问。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越发觉得看不清容楼了,没办法知道他在想什么,心底里又藏着什么。这些令他心烦意乱,虽然他一直控制着,没有表露出来。
"那你就看吧。"容楼淡淡笑了笑,大方道。
可是,越近的距离,却越看不清对方。
慕容冲猛然抓住容楼的肩膀,一个威力无穷,所向披靡的吻印上了容楼冰冷的唇。
如果眼睛不能看清楚,身体是不是可以?
火热的唇将温度传递了过去,令容楼的唇也温热了起来。慢慢地,容楼伸出双手,轻轻握住了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死死攥住。
慕容冲的喘息变得清晰可闻,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他挣开容楼的手,用力扯开容楼衣袍的前襟,露出那健康而细腻的肌肤。他的唇从容楼的脸上滑到了耳垂,颈项,前胸,小腹……那唇初始时还带着说不尽的温柔,可越到后来却越是粗暴,由唇变齿,在那片诱人的粟色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印迹。
慕容冲现在做的,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噬咬更贴切。
容楼的眉头随之越皱越紧,上齿紧咬下唇。
他在忍耐。
容楼不知道在紫宫中慕容冲的身体有没有受苦,但他知道慕容冲的国家灭亡了,尊严又受到了残忍的践踏,所以眼下的这件情事,他努力顺着慕容冲,强着忍不做为。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令他不会有一丝一毫被伤害的感觉。
"啊",短促而低沉的呼声令慕容冲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惊见那片紧贴着黑色森林的粟色地带上,一个鲜明的牙印正在慢慢向外渗血。
他忽然发现,没有什么比这一刹那更让他心动,更让他迷醉,更让他忘乎所以的了。所以,他又埋头下去,试图想在容楼的身体上印下更多带血的印迹。
容楼轻轻地推开他,翻身坐起,终于忍不住道:"别再这样了。"
慕容冲恨恨道:"就当是两年来你欠我的。"
容楼没再说话,只伸手擦拭了一下小腹的伤口,站起身,缓缓将衣袍穿好。接着,他又一边看向大海,一边沉思起来,只留给慕容冲一个棱角分明的侧影。
在他心里,慕容冲有了太多变化,虽然这些变化只能隐约感觉出,并不能确切说清楚,但容楼知道它们真实存在,而且这些变化中的很多都让他难以理解。
慕容冲自原地站起,低头瞧着脚下那片刚才被二人的身体压得塌陷下去的沙地。他想,现在的容楼已不再是以前的石头了,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有抓不住他的感觉的呢?
突然,容楼转头,露出酒涡,给了慕容冲一个大大的笑脸,一如以往般真诚,道:"凤凰,跟我走吧。"
他终于说出口了。
'不管是多大的变化,都要归究于被囚紫宫的耻辱经历,只要离开了,放下了,一定会变回以前的凤凰。'容楼心想。
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心目中那个美丽、善良的影子的真实性有多少。
"走?往哪儿走?"慕容冲笑了笑,道。
他的笑多少有些嘲讽的意味。
容楼愣了愣,道:"北方。那里是我们鲜卑族最早发迹的地方。"
"我们鲜卑族?"慕容冲听出了他话里的语病,疑惑道:"你什么时候也成了鲜卑族人了?"
容楼歉然道:"哈,我一时情急,说错话了。"
慕容冲并没有放在心上,摇头道:"若只是想偷偷摸摸地走,你以为我走不成吗,又何必等到现在?"
他目光骄傲,继续道:"困在紫宫也好,留在秦国也罢,我只为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容楼问道。
"打败秦国的机会。"慕容冲挑了挑眉角。
这种时候,他是不可能跟容楼走的。
容楼心道:比起刺杀苻坚,打败秦国这个目标更要难上千万倍。
他暗叹一声,现在慕容冲安恙离开了紫宫,自己的担心也全然没有必要了。既然他不愿跟自己走,那自己是不是该一个人上路?
慕容冲似是觉察到他心意的变化,感到了一线慌乱。他上前几步,急道:"你想去北方?"
容楼没有回答,只长叹一声道:"你呢?若是真让你打败了秦国,是不是又想要去重建燕国?"
他必竟身为宇文族的后人,再怎样深陷情爱,也不可能帮助别人去重建那个屠杀了他千万同胞的国家。如果是这样,他只有选择离开。
慕容冲盯盯地瞧着容楼,他虽然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但却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到矛盾和痛苦。
犹豫的矛盾,别离的痛苦。
他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身边,再不能让他离开--慕容冲已下定决心。
"我没有想那么远。现在,我只想着打败秦国,打败苻坚,替自己雪耻。"他擒住容楼颀长有力的手,一边缓缓用力揉搓着,一边道:"否则,就算和你一起逍遥自在,这辈子我也不会快活。"
说这话时,他一直死死盯住容楼的眼睛。
容楼也瞧着他那双和大海一样蔚蓝的眼睛,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打败秦国原是不可能的?"
慕容冲点了点头,道:"我想过。但至少,你要让我试一试。"
"试过之后,无论输赢,你都会跟我走?"容楼问道。他瞧见了一线希望,于是便紧抓住不放。
慕容冲开怀一笑,如阳光般灿烂,道:"如果那时你还在我身边的话。"
容楼点头,道:"好,我便助你试上一试。"
慕容冲听言,立刻拥抱住他,道:"一言为定。"
他知道,容楼为自己留下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容楼依照慕容冲的吩咐隐匿于太守府内。为了防止被人认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尽量深入简出,不与人相通。每日间的生活除了看书,便是习武,虽然单调乏味了些,但好在常能见到喜欢的人,不时与之耳鬓厮磨一番,所以,过得也算舒坦惬意。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飞逝如箭。这日清晨之际,太守府内的慕容冲刚刚梳洗完毕,便有传信兵狼狈来报,说是党子英党都尉正在都尉府中大发雷霆,几位郡丞、功曹等都劝慰不下,还请太守亲自去瞧一瞧。
这党子英乃是羌人,年过四十,位列平阳城的都尉,专掌武事。城里的五千兵马均由他一人掌管。慕容冲作为平阳城的最高长官却只有政权,并无兵马大权。当然,他暗里也集结了一些燕国旧部,只是目前无论是人马数量、还是装备级别比起那五千兵马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因何发怒?"慕容冲并不着急赶去,只想先问明情况。
"据报,前日运来城中的军粮、补给在姑射山附近被人劫了……"
慕容冲略惊,挑了挑眉毛,道:"好大胆的贼人。"
时逢乱世,山贼四起,别说是平阳城,就是长安城外也难免有山贼出没,这些本不稀奇。但一般山贼只抢些行商、过客,而这些山贼居然连军粮也敢抢,倒实属少见。
"你头前带路吧。"慕容冲不慌不忙道。
他知道党都尉之所以这般作戏,把消息闹到他这里,是因为对他这个人不甚了解,担心若于公堂上直接承明,可能被新任太守在所有人面前劈头盖脸骂上一顿,落了老脸。
之后,慕容冲跟随传信兵到了都尉府,见里面站着的党都尉已是面色赤红,气喘吁吁;而一边的从将、官吏都噤若寒蝉,两股颤颤;桌子、椅子、花盆、茶盏早砸了一地。
慕容冲心中暗笑道:这戏码演得还真足。
见太守前来,大家都依律施礼,只有那党子英正在气头上,仗着资格老,又抹不开面子,所以没有动弹。
慕容冲只微微一笑,道:"真正是都尉打个喷嚏,平阳城也要震三震啊。"
党子英听他此言,才尴尬施礼道:"惊动了太守,实在是不该。"
慕容冲面色忽的转为肃然,道:"军粮被劫是一等一的大事……"
党子英怔了怔,道:"是我属下之人办事不利,真正该死。"
慕容冲却又展颜,道:"但比起都尉的反应,倒又算不得什么了。"
党子英又怔了怔,不明所以。
" 党都尉统帅全城兵马,终日操劳,责任重大,理应以身体为重。动怒则伤身,伤身则无益。"慕容冲微笑道:"事既至此,再气也于事无补。何况城中储备充足,不至于动了命脉,伤了士气,所以请都尉稍安毋躁,只全力追查就是。"
党子英见慕容冲心胸宽广,如此好说话,慌忙点头称是。
其实,慕容冲倒是真的没放在心上,秦国的兵马,秦国的军粮又哪里值得他多费心思。
之后,慕容冲又是不温不火的一阵安抚,算是给党都尉搭了个完美的台阶走下来。此事便暂且压下了。
晚间,慕容冲回府。
他刚踏入府门,想去找容楼聊聊军粮被劫一事,却听护卫来报,说是有位太守的旧识寻来,已在客厅等了许久了。慕容冲听得一头雾水,直奔客厅,看来的是何人。
客厅里坐着等他的是一个年青人。
虽然年青,却一脸风霜,瞧面貌似有几分相熟。
未等慕容冲想起他是何人,那年青人便笑着迎上来,道:"嘿嘿,丘默见过太守!"
"丘默?"
慕容冲又惊又喜,道:"原来是你!"
来的正是当年'红袍会'的丘默。
红袍会是慕容冲少时在燕国领头组的一个小团体,连上他和容楼总共只有六人,除了容楼外,其余人都是燕国的官家子弟,这丘默便是其中年纪最小的。
慕容冲将丘默引至座位上坐下,又吩咐人端上茶水,叹道:"许久不见,你现在居于何处?"
丘默四下瞧了一圈,却并不回答。
慕容冲心中一动,忙挥手遣走一边伺候的家仆。
这时,丘默立刻从座位上站起,俯身跪拜在慕容冲座下,道:"见过大司马!"
慕容冲先静默了几秒,才缓缓道:"燕国早已灭亡,何来的大司马?"
丘默也不起身,冷静道:"家父在举城而降的那天就悬梁自尽,以身殉国了……"
听到这里,慕容冲惊道:"什么?"
他只听说丘仆射在开城的那日暴毙在了官邸内,而后秦王入城,赐他厚葬,至于具体怎么死的,倒是一无所知。
丘默声音清冷,继续道:"所以,燕国一直就在家父心中,自然也在我心中。燕国既在,大司马当然也在。"
谁也想象不到这个当年顽劣难驯、被家人过份溺爱的少年是如何挨过后来的时光的。
慕容冲连忙扶起他,示意他坐下,道:"丘仆射对燕国的一片忠心真正可昭日月。"
丘默正襟危坐,道:"谢过大司马。"
接着,他又道:"我和贺兰兄目前就在距此处不远的姑射山里。"
慕容冲道:"贺兰锋?"
丘默点头。
慕容冲心道:难怪后来没能寻到他。想是贺兰琪老将军为了他,战死在秦将邓楚斧下一事,令他终不甘为秦王效力,才躲了出去。
他又问道:"你如何得知我在平阳?"
丘默神秘地笑了笑,道:"我们劫了批秦国的军粮,掳了几个兵卒。审他们的时候,听说你是新任的平阳太守。所以我就来瞧一瞧是不是真的。"
慕容冲"哈哈"大笑,道:"原来你们就是劫了军粮,令都尉气急败坏的山贼啊!"
丘默有些得意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收编了燕国旧部千余人,战马二百多匹,说是山贼,不如说是燕军更合适。"
慕容冲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些人马的数量实在不能算多,但已是股可以用来征战的力量了。
"你找我,是为叙旧?"他问道。
丘默叹了口气,道:"不光是叙旧,更是想看到你安然无恙。"
慕容冲的嘴角有了笑意。
"早先一直很想私下联系你,只是……"说到这里,丘默偷眼瞧了下慕容冲,心一下悬了起来。
慕容冲了然一笑,接着他的话头道:"只是我在紫宫中,你联系不上是不是?"
丘默见他的表情正常,无甚变化,悬起的心才又放了下来,点了点头,道:"大司马,你受'苦'了……"
慕容冲道:"贺兰峰没一起来?哪天我设宴请你们过来畅饮一番,也好一叙前事。"
丘默喜道:"那再好不过了!他今日就想来的,只是我硬压着没让他来。"
原来,贺兰峰在得知"双飞入紫宫"的消息后,既愤怒,又屈辱,认为秦王不但侮辱了慕容冲,更是侮辱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燕国将士,经常将此事挂在嘴边大骂不止。丘默怕若让他跟来,鲁莽中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会触到慕容冲的痛脚,所以还是决定先一人来探探情况。现下,他见大司马并未显出极忌讳此事的态度,是以才决定改日携贺兰峰一起再来。
当然,他一人前来也是另存了个心眼,必竟对于这只从紫宫中重又飞出的'凤凰'还能不能是当年意气奋发、壮志凌云的大司马,他并无十分把握。既然这样,又何必把坐阵山寨的大将军贺兰峰一起带来,万一出现料不到的变故,岂不多害了一人。
慕容冲感叹道:"战场一别,不知道贺兰峰现在怎样了……"
"改日见过就知道了。"丘默站起身,道:"不如我先行告辞,把大司马确在此处的消息告之他。"
慕容冲点了点头。
丘默施了个燕国军礼,道:"三日后,我和他再一起登门拜访大司马,可好?"
"就这么说定了。"慕容冲笑着站起身,道:"不远送了。"
待丘默行至门口时,慕容冲忽然又笑道:"我这里还有一位红袍会的老朋友,三日后大家一起聚聚。"
丘默回头,讶然道:"除了你,还有谁?"
慕容冲只抿嘴笑着,挥手和他告别了。
三日后的晌午时分,慕容冲命人将太守府的整个后院清了个空,只支上一张大桌,四把木椅。
桌上铺了菜,摆了酒。
菜是家常菜,简单实在;酒是烧刀酒,够劲上头。
院里只有他、容楼、丘默和贺兰峰四人,不准别人侍候、打扰。
丘默和贺兰峰都惊喜交集地望着容楼,他们再也没想到传闻中已战死沙场的容将军居然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就藏在平阳太守府内。
容楼的出现,令这二人感到原本一片漆黑的前路,立刻多了线光明起来。
几人互相对颠沛流离的生活唏嘘了一阵后,便坐下吃喝。
席间,丘默只以嘴唇轻碰盏边,作作样子,却并未沾酒。
慕容冲见状,以为他担心自己在酒里做手脚,存了戒心,立时一阵不快,转头再瞧向贺兰峰。那人倒是干脆地一饮而尽,就算呛到了嗓子眼,也仍大呼爽快。
丘默再次放下滴酒未少的酒盏,叹道:"红袍会共有六人,今日相聚却只剩四人了。"
容楼道:"也不知伊方卓和奚月明现在何处?"
慕容冲道:"伊方卓就在秦国军中任职,而奚月明则已弃官从商,现在不知去向。"
贺兰峰摇头道:"想当年,大伙儿一起在'雁归舍'里喝酒纵谈,何等豪情万丈,哪成想会有今天的遭遇?"说完,他连灌两盏。
丘默瞧了眼贺兰峰,劝道:"悠着点喝,不然回去时怕连马都骑不成了。"
慕容冲阴晴不定地望向丘默,瞧着他因为境遇起伏的磨砺,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变成了处处戒备,懂得照顾别人的大人模样,刚才的不快瞬间消失,不禁为他生出了些许心酸。
贺兰峰嘿嘿了两声,算是应付丘默,却依旧一盏接着一盏地喝着,象是存心要把自己灌醉一样。
慕容冲淡然道:"当年我们聚在一起时,燕国正风生水起。现今……却做了亡国奴……"他说这话的语气虽然平淡,但眼中似有无限落寞。
容楼干尽一盏,道:"伤心事不提也罢,总算我们还能聚在这里喝酒吃肉。"
丘默笑道:"容兄说的极是,相逢是喜,尽兴才对。"
除他之外,另三人频频举盏,大有同饮共醉之势。
见贺兰峰的脸已经红了一片,丘默一把夺过他的酒盏,道:"你不能再喝了。"
贺兰峰摇了摇头,道:"别管我,我不会醉的。"
丘默皱眉道:"不行!"
慕容冲笑道:"他要喝就随他去。小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丘默苦笑了一下,却不撒手。
慕容冲又劝道:"偶尔喝多些也没什么,大不了今晚都别走。而且,我记得他的酒量一直很好。"
丘默摇头,只得解释道:"今非昔比,现在他一旦喝醉,就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所以禁止他喝酒已经一年多了。"
贺兰峰拱手施礼,道:"小默,今日就别再管我了,管了我一年多了,你也该累了。"
丘默坚决不把酒盏还他,只道:"再要乱撞乱砍地弄伤了自己,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贺兰峰见要回酒盏无望,反手一把抢过容楼的酒盏,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又何来亲者痛?"
他正要倒酒入口,容楼却稳稳地摁住了他持酒盏的手,缓缓道:"贺兰雪生活得很好。"
贺兰峰惊喜地瞧着容楼,道:"你见过她?她在哪里?"
容楼微笑道:"他们在南方。"顿了顿,又道:"你不但有妹妹,而且又多了侄儿、侄女了。"
贺兰峰愣了片刻,旋而哈哈笑道:"没想到她反倒走对了!谁能料到,如果那时没和混小子私奔,我妹子现在会是什么结果?"接着一声长叹。
丘默将他的手自容楼的酒盏上拿开,顺势劝道:"已为人长辈,就别再任性了。"
贺兰峰猛地用力锤了计桌面,懊恼道:"不是任性,是这日子过得憋屈!怕只怕一辈子都要呆在山上,落个'贼'名,空自把贺兰家的威名都撇了!"
沉默了一阵。
丘默转向慕容冲,道:"大司马,不如你领着我们回北方吧。你是燕国王族,大家自会跟着你,只要我们够努力,到时还可卷土重来。"
贺兰峰立刻附和道:"不错,到了北方,相信会有更多的将士投奔我们。"
慕容冲低头不语。
丘默见他不置可否,皱眉道:"留在这里,眼看着秦国越来越强,只会心中凄苦,我们纵然再强十倍、百倍,也一点机会都没有。"
"回北方,我不甘心!"慕容冲终于开口了:"只有留在这里,才能抓住报灭国之仇的机会。"
听他这么一说,容楼只一声叹息,继续埋头喝酒。
他此刻想的是,如果自己是慕容冲,就一定会选择回长城以北之地发展。与其呆在小小的平阳城,等着那个不知有无的机会,倒不如带上人马,回归故里更有把握。必竟对于那个遥远的地方,秦国是鞭长莫及的,而北方还存在不少默默无闻的鲜卑部族,他们靠畜牧、养马为生,虽然人数不多,但若能聚集起来,力量也不容小视。譬如,专门靠放养战马,再卖给秦国而发迹起来的拓拔部族,就是其中一只不小的力量。而慕容冲倘能回到祖先久违的冰雪之地,就可先凭借家族四代建立起的声望震慑住其他部族,继而再苦心孤旨,发展壮大。虽然费时长久,但或许这才是打败秦国的正道。
这些,以往他也许会说出来,但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他学会了沉默。对慕容族的事,他只有越少干预,心才能越平静。
何况,既使他说了,慕容冲这样的人又哪里是谁几句话能说服的?更何况,那些已被汉族文化熏陶了几代的燕国将士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有城可依,有屋可居的生活,又怎肯倒退回那种茹毛饮血,艰苦卓绝的游牧年代?
听到了容楼的那一声叹息,慕容冲忽然感觉到一阵前路茫茫的迷惑。
他是想等机会,但是真能等的到吗?
只是,在别人面前,他的迷惑是绝不容流露的。
贺兰峰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问出了口:"真能有这样的机会吗?"
谁都知道,秦国这两年偃甲息兵,专注于国内建设,已大见成效,国人安定清平、家给人足。而秦王苻坚拥兵百万,资杖如山,整个国力更有越来越强的趋势。这样的秦国难道还可能让别人等到打败它的机会吗?
定了定神,慕容冲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茫,断然道:"一定有。如果它不出现,我就自己去造。"
他这句话令得在座的其他三人都怔在当场,只想听他说说要怎么个造法。
但他却未作解释,只瞧着另两人道:"日后,我会暗中遣些军械、粮秣、被服上姑射山,你们只管继续收编散布各地的旧部军将,以图后用。"
丘默和贺兰峰立即站起身,行礼道:"谨尊大司马之命!"
慕容冲微笑着站起,高举酒盏,道:"希望下次再聚时,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说完,他率先连干三盏。
其他三人依样仰头,也连喝三盏。
这是丘默在桌前第一次将酒一饮而尽,而且是连着三盏。
三盏过后,他肚内冬眠了许久的酒虫象是苏醒了过来,再不管一边目瞪口呆的贺兰峰,只同慕容冲、容楼不停推杯换盏,喝个不休。
他们且吃且聊,且喝且歌,一直到淡淡的夜色笼罩了下来。
慕容冲正要叫家仆前来点灯,方便宴席继续,却发现丘默自顾自又端起一盏,仰头喝下。然后,他的头低了下去,眼睛阖了起来。
他醉倒了。
他醉得太快,是因为太久没喝酒,也太久没醉过。
他一直很喜欢喝酒,无论是喜,是悲,是愁,是怒,都习惯了用喝酒来作为宣泄,更喜欢以醉酒来找寻感觉。
父亲丘源死的那天,他就在喝酒,而且因为慨叹将要亡国的遗憾,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酒醒之后,伴随着欲裂的头痛,他听到了家人撕心裂肺的恸哭,和秦军得胜入城的号角……
那之后,他就决心再也不让自己醉了。
而再也不醉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再也不喝。
一旦喝了,想不醉也不行。
此刻,若不是贺兰峰扶住丘默,只怕他已经滚到桌子下面去了。
贺兰峰瞧着怀中垂着脑袋沉睡之人,笑道:"连马都骑不成的不是我,是你。"
容楼道:"他酒量变小了太多,但喝醉了倒头就睡的毛病倒是没变。"
贺兰峰恶作剧般捏了捏怀中人的腮梆子,道:"他平日睡得极不踏实,现下倒是打雷都不一定醒的样子。"
慕容冲道:"今日就别走了,只管住下,明日再启程回去不迟。"
贺兰峰点头道:"多谢大司马,我们就不客气了。"
随后,慕容冲唤来家仆,差他们领着两位客人寻房间住下。
容楼也打算跟着离席而去,慕容冲却一把拉住他道:"陪我去看看海。"
"现在?"容楼诧异地瞧了眼已经暗下的天色。
慕容冲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容楼和他一道出了太守府,扬鞭打马往海边而去。
晚间,银月如盆,繁星点点,却照不亮墨蓝色的海面。
慕容冲自来到海边就一直没言语,只牵着容楼的手,瞧着远处海天相接的那片黑暗,沉思不已。
容楼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一言不发,只陪在他身边。
默然良久,慕容冲才道:"你也觉得我没有机会吧?"
容楼反问道:"现在秦国很强大,以后也许更强大。那机会,你打算等多久?"他既答应助慕容冲一试,自然有资格这么问。
慕容冲道:"我原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但今日被你们一说,倒想起一件事来。"
容楼问道:"什么事?"
慕容冲放开他的手,道:"你知道王猛临死前对苻坚说过什么吗?"
容楼迟疑了一下,摇头表示不知。
慕容冲道:"他说'晋虽僻处江南,但为华夏正统,且上下安和。大王切不可急于冒进,攻打南晋。定要以安定国内,铲除异已,专心融合各部族为首要任务'。"
容楼听言似是有了些兴趣,道:"他说的这些你怎会知道?"
慕容冲咧嘴一笑,道:"我自然有我的耳目。"
容楼想了想,点头赞道:"不得不承认,王猛确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有些事他看得太清楚了。"口气中已流露出推崇之意。
慕容冲"哦"了一声,道:"你也这么想?"
容楼道:"这两年在南方,我越发觉得比起无日不战的北方,晋朝民众活得要踏实得多。所以虽然晋朝远不及秦国强大,但也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慕容冲又"哦"了一声,淡淡道:"原来这两年你都呆在南边。"
意识到刚才随意的一句话泄露了两年的行踪,容楼倒并不甚在意,只点了点头。
虽然之前他对慕容冲刻意隐瞒着一些事,但既然说漏了,也不想再多作解释。
慕容冲也不深究,只继续道:"在长安这么久,我发觉秦国的内部并不象表面看起来那么合谐、稳定。其实,被秦所收伏的各个部族间民性不合,矛盾鲜明,而投降的贵族们大部分各有各的打算,貌合神离,暗流汹涌。这一切的潜而不发,只不过因为国内目前十分稳定,且秦王功勋卓著,文治武功的地位不容动摇罢了。所以……"话到这里,他却忽然打住,不往下说了。
容楼追问道:"所以怎样?"
慕容冲俯在他耳边,轻声道:"所以,只要逆着王猛的意思去做,尽快让秦王讨伐南晋就会有机会。"
他的声音虽小,几乎要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浪涛声中,却象在容楼耳边乍起了一记惊雷,令他心头一震。
"你以为两虎相争便有了可趁之机吗?"容楼面露惊诧之色,道:"还是说,你以为秦国会被晋朝打败?"
慕容冲点头道:"就算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试一试。"
容楼沉声接道:"可是,我却觉得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以我看来,晋朝与秦国势力相差太大,就算依你所言,秦王真的出兵南下,虽会费些周折,损些兵力,但终会拿下那片土地。那样一来,秦国即呈统一天下之势,只会变得空前的强大,恐无人再能撼动其分毫。"
慕容冲摇头,微笑道:"以前你总笑我纸上谈兵,现下你说的全不过是臆想的东西。机会是造出来的,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没有?"
容楼皱眉道:"我觉得这个机会除了把战火烧到南方,祸害晋朝外,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慕容冲疑道:"你以前在战场上深入险境时十分爽快,现下又不需要我们冒险,所赌的不过是南晋那颗棋子而已,为何反倒顾虑重重?"
也许在南方的两年里,容楼被晋朝的气氛、文化吸引过,心底深处也希望那块土地能安稳的长久一些,但他顾虑的并非晋朝。
他顾虑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晋朝北府军的统帅--建武将军谢玄。
南方所有的一切容楼都可以放得下,只有那个人他放不下。
他来长安时就曾暗地里潜入军政机要部门,查看过秦国的兵马分布图,由此得知南晋与秦国实力相差悬殊。现下若是慕容冲力荐秦王伐晋成行,那么谢玄身为晋朝继重病的桓温后锋芒最劲的将军,只怕必有一场死战。而以容楼眼中晋朝的兵马数量,无论谢玄有多厉害,都是败局已定。
也就是说,苻坚一旦起兵伐晋,谢玄必有劫难。
"不行!"容楼脱口而出道:"这种机会不要也罢。"
慕容冲冷哼了一声,道:"你真不愧是汉人。只去了一趟南方,便已经开始为'家乡'着想了。呆了十多年的燕国居然比不上呆了两年的南晋?"
容楼皱眉道:"这和南晋无关,无谓的征战只会给所有人带来苦难,能避则避。"
"燕国的丧钟为谁而鸣?"慕容冲哈哈笑道:"你以为苻坚会就此打住,永不伐晋?可笑!"
容楼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苻坚不会。此人心向天下,又怎能就此打住?只不过,也许只要再等等,等到秦王真正准备伐晋的时候,谢玄已经老了,已经隐退了,已经去过他想过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容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慕容冲一句话喝醒了他。
继而,他又逼前一步,道:"秦国举兵南下是必然,晋朝无论怎样终难逃此劫。若如王猛所言,我想最多不过二十年,苻坚便可令秦国再无内患。到那时,只怕连你说的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了,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汉人的国家同我们燕国一样灭亡、汉人的民众同我们一样被秦人所奴役。"
容楼有些吃惊地瞧着情绪激动的慕容冲。他知道他所言不假,一味地等待换回的也许只能是遗憾。
慕容冲斩钉截铁道:"与其等他万事俱备,不如荐他仓促举兵。"
容楼叹道:"你说的不错。"
"到时,你若不甘心,也可全力助你的汉人同胞一战,可算不留遗憾。"慕容冲淡淡道:"我还是那句话:'无论胜败,活着回来见我'就成。"
容楼听言,愣了愣。
慕容冲又道:"我这里自然全力配合你。"
容楼点了点头,心道:若秦、晋真有一战,我总不能愧对谢玄。欠下的,总是要还的。
转瞬,他又悠悠道:"其实,若你肯放下一切跟我走,燕国也好,晋朝也罢,就和我们毫不相干了。远付塞外后,什么都不用去想,也什么都不会再看到……你我置身世外,不好吗?你为何就是放不下这些,和我一起离开呢?"
慕容冲低下头,沉默了片刻,道:"我说过,要离开,也是等打败苻坚之后。"
容楼苦笑道:"再没别的可能?"
慕容冲目光锐利了起来,道:"你说过,你会助我试一试。"
容楼点头,道:"不错。对你,我说到做到。"
顿了顿,他又道:"只是,我有苦衷。可以助你败苻坚,败秦国,却绝不能助你复燕国,得天下。"
他目光烔烔,瞧向慕容冲。慕容冲心底里最想要的东西,他并非不知道。
"到底什么苦衷?"慕容冲心中疑云密布,问道。
容楼摇了摇头,心道现在并不是告诉他的时候,而且如果可能,这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他。
可慕容冲还在等着他的答案。
"你只要记得对我的承诺,我就什么都听你的。"容楼笑了笑,伸手温柔地替他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发丝,道:"那日说的,你不会忘吧?"
慕容冲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了。
见他不置可否,容楼有些焦虑,加重了语气,又问道。"你记得吗?"
他要慕容冲记得,无论能不能打败苻坚,试过之后就要放下一切,和自己远赴北国。
慕容冲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呢?你记得没有?"
他要容楼记得,在此之前一定要在他身边全力助他。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这是容楼对慕容冲的回答。
慕容冲收起笑容,用力点了点头,道:"你记得,我就一定记得。"
容楼既能一诺千金,他慕容冲又岂会输给自己的爱人?
再者,打败秦国已是奢望,重建燕国就更加如海市蜃楼般远在天边。其实,若真能好事得偿,复兴燕国,他慕容冲头上还压着个名正言顺的大燕皇帝慕容暐,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作为曾将苻坚踩在脚下的凤凰,只怕那雄心早飞上了九重天,就算是一人,也难甘于其下,倒不如索性丢下一切,和容楼双宿双飞的好。
朝生为潮,夕生为汐,潮汐难计却有序。
涨潮了。
海水一拨又一拨地爬上海滩,带走一片又一片原本裸露的陆地,眼看就到吞噬至二人脚下。
慕容冲哈哈笑道:"比比看谁能不湿鞋,输了的认罚。"说完,转身就想离岸急奔而去,却忽觉身体一轻。
原来是容楼已抢上前,一把打横抱起了他,笑道:"我可保你不输。"
他已抱起了慕容冲,先湿的自然不会是慕容冲的鞋。
"原来你想受罚?那我成全你。"慕容冲用力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你不但是块石头,还是个呆子!"
容楼吃痛轻呼了一声,趁着身后一浪未到,及时掠了出去。
待他掠至距岸边不远的树林中,放下慕容冲时,才发觉自己的鞋也是干的。
他揉了揉明显发红的鼻子,一边摇头,一边苦笑道:"这鼻子被你刮得太冤了。"
慕容冲见了他难得露出的窘态,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容楼瞧着重逢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的慕容冲,忽然觉得他就是以前在燕国时的那只凤凰,只是本性压抑得太久,所以让人觉得他变了。想到这里,心头一热,怜惜之情顿生,伸手就去揽慕容冲。
慕容冲敏捷躲过,大笑着窜来窜去,想着法子要再刮容楼的鼻子……
他们在林中又是笑,又是闹,象是回到了以前的时光。一直到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才念念不舍地一起离开了。
谁都知道中,秦国南下伐晋的机会并不大。因为满朝上下,无论文官、武将,除了少数骑墙派,几乎都不赞成此举。估计王猛在世时极可能于暗中做过很多防患于未然的工作,是以虽然看不出秦王苻坚对伐晋一事的看法,但只瞧他暂时专注国内,安于现状,就知难以成行。
所以,后来容楼问慕容冲--"你能荐得秦王伐晋?"
慕容冲回答--"我不能。"
容楼又问--"那何来机会?"
慕容冲回答--"我虽不能,但有一个人或许能。"
容楼问--"谁?"
慕容冲回答--"慕容垂!"
想要促成此事就必须有人上承进谏,说服苻坚。而想要说服苻坚这样的人,进谏之人本身必须要有分量,能被苻坚所看重,这才有可能说服大秦天王。
这些人中,慕容冲所能倚仗的就只有慕容垂一人。
但想要说服慕容垂并不容易,因为慕容冲已经尝试过了。那次的长谈,慕容垂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听慕容冲侃侃而谈,而直到他礼貌告辞时也没有对慕容冲作任何回应。
这日,宾都侯府门前来了个头戴斗笠,面罩轻纱,瞧不清面貌之人。他手持平阳太守慕容冲亲笔书写的拜贴,求见宾都侯慕容垂。
家仆将拜贴上承给慕容垂。
拜贴上的属名是"凤凰"。
看见这个名字,慕容垂先是略愣了愣,而后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道:"让他进来吧。"
(PS:"平阳城"的地理位置应该是在现在的山西境内,并不靠海。绾刀胡乱写来安排,全只为方便意淫,所以,我估且写之,大家估且看之,表当真。也许哪天完文后,我会查漏补缺,那时再连情节一起改掉。在此之前,好殆让我自己先意上一把。:D)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会客厅内,空空荡荡,只有慕容垂一人。
他背朝大门,屹然而立。
门外,求见之人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边摘下头上的斗笠、轻纱,恭敬道:"将军。"
"如此看来,真是你杀了鸠莫罗。"慕容垂没有回头,只平静道。
他不用看也知道来的是何人。能属名"凤凰"的,除了慕容冲外,燕国只剩一人。
--容楼!
容楼恭手一礼,道:"鸠莫罗的案子,将军若是想结,今日便是最好的机会。"
他人在这里,只须慕容垂一声令下,府里所有护卫、家将们自会倾巢而出,将他拿下。
慕容垂转过身,目视容楼,点了点头,淡然道:"说的有道理。"却只站在原地,并无举动。
容楼左右瞧了瞧,道:"既有道理,将军何不令人绑了我?"
他敢前来,除了凭借一身胆气外,也是抱定了慕容垂不会将他怎样的信念。
慕容垂摇了摇头,道:"你人既在此,我又何必着急?"
"多谢将军。"容楼笑了笑,道:"我有话要讲,将军若想将我拿下,还请容我把话讲完。"
慕容垂走到他身旁,沉声道:"讲。"
"能再见到将军,实感荣幸。"容楼道:"我来,只为一件事。"
慕容垂问道:"什么事?"
容楼道:"请将军力荐秦王举兵南下。"
慕容垂沉默不语了片刻,才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心道,慕容冲早就为此事废尽口舌,但自己从不曾表态。今日容楼又冒险前来,难道是自认有了新的可以说服自己的办法?
容楼道:"最近的几个月来,我搜集了秦国大部分部队、将领的详细资料,以及他们以往的所有战绩。"他顿了顿,接着道:"只为了证明一句话。"
慕容垂疑道:"什么话?"
容楼道:"王猛临终前的那句话。"
听到这里,慕容垂的眼睛象是突然间有了生机,亮了起来。
容楼继续道:"我想知道王猛为什么那么说。"
慕容垂淡淡道:"也许他是考虑到国内各部族间民性不合等政治因素,才认定举兵无益。"显然,他也知道王猛临终前向苻坚叮嘱了什么。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不懂政治。不过,我以为,军事上如果有百分百的把握,政治上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也就是说,如果王猛认定秦国在军事上拥有压倒性的忧势,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南晋,那么一切政治问题都可以悬而不决,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慕容垂的面色凝重了起来。
容楼道:"这么想来,王猛一定是觉察到秦对晋在军事上并非拥有百分百的把握。也就是秦军一定还有弱点。"
慕容垂不禁心中暗叹,几年不见,这孩子不但人彻底成熟了,对军政的分析也大大超过了以往。容楼的话虽然简单,却是排除了一切次要因素,紧紧抓住了要害。因为,的确如他所言,两国之间的军事对垒,只有在旗鼓相当、相持不下时,国家内部的政治问题才会突显出来,是以,也许秦国军事上的霸主地位并非象看上去的那么稳固。
容楼望向慕容垂,似是在等他说些什么。
慕容垂没有接话,只抬手示意容楼继续说下去。
容楼点了点头,道:"我认为,秦军的弱点有三处。
秦王号称坐拥百万兵甲。可用于战斗的士兵人数越多,战线拉锯越长,对辅助兵力,如缁兵、运粮的民夫等所需也越多。光辎重一项就要占去部队人数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出动十万精兵远征,能够上阵打仗的士兵最多也只有七万人。同时,包括辅助兵力在内的所有人都要吃粮,这运粮民夫的数目也十分庞大。
这么一来,秦国虽号称百万兵,但其中真正能用于作战的,最多不过四十万人。而以南晋的国力,怎么也该保有十几到二十万精兵坐阵以待。那么,号称百万的秦军就只比晋军多出一倍的战力。但秦为攻方,晋是守位,从来都是难攻易守。兵力相较,攻比守多也属正常。兵书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可见,五倍、十倍于对方的兵力,方可稳操胜券。而秦军远没有五倍、或十倍于晋军的压倒性优势,只刚刚达到'倍则分之'的制胜兵力,绝非想象中那么悬殊。
另外,秦军的组成,多是收伏北方的各族兵将,他们的优势是骑兵。但对于南下侵晋,势必要逾越长江天险之地。到了那里,想要保留骑兵的优势,恐怕并非那么容易了。
我说的这些,正是秦国大多数将领不曾去考虑,或者不屑去考虑的。他们都以国内的政治问题为由,不愿伐晋,但同时又认为南晋根本不堪一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军事上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强大。于秦而言,这也是最糟糕的一点。"
容楼瞧见慕容垂的面上露出了赞许之色,信心大增,继续道:"所以秦、晋兵力上的差距并非不可思议。而以现今的秦国,如果对晋开战,势必会触及兵法上最忌讳的骄傲、轻敌之误。--此其一。"
慕容垂点头道:"说下去。"
容楼道:"秦国之所以能横扫各族,统一北方,所依仗的绝招,并不是势如破竹的兵力,而是秦军不杀俘虏的宽容之策。所谓仁者无敌,正是这种政策让敌军将士觉得纵是败了也不至身死,有了退路,瓦解了他们的士气,剥夺了他们的拼死之心。这样一来,对方的战力必然下降不少,而秦军一鼓作气,自然战无不胜。"
他话峰一转,又道:"但南北的差异极大,民族仇恨很深,南方民众对北方毫无信任可言。在这种情况下,秦军的宽容之策就没了任何意义。晋虽偏安一隅,但大敌当前,如不奋力抵抗,不仅皇帝将失去一切,安于现状的士族、有着相对稳定生活的百姓也将失去所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们定会上下一心,置之死地而后生,全力支持自己的军队背水一战。"
慕容垂侧目瞧向他,道:"哦?"
容楼道:"流亡期间,我去了南方,见识过南晋在扬州驻守的'北府军'。"
说到这里,他想起了谢玄,嘴角莫名勾勒出一个微笑。
慕容垂道:"我听说过南晋的'北府军'。据说,其中大部分兵将都是从由北方逃去南方的流民中招募的。那些人个个能征善战,以一当十。"
容楼摇头,道:"他们最厉害之处并不是能征善战,以一当十,而是对包括秦国在内的北方各族的仇恨。那些人大多数或是家园被毁,亲人被害;或是逃避战乱,颠沛流离;或是被奴役去了南方,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段血泪史。他们身负血海深仇,胸藏无限愤怒……"
话到此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沉声道:"对于由这些人组成的'北府军',两军交锋时,他们不会想着退路,想着保命,只会想着复仇。仇恨的力量从来就不容小视--此其二。"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慕容垂忽截道:"我瞧你不单是去了趟南方那么简单,有些见解不是去了南方就能说的出来的。"
容楼沉吟良久,才回道:"我在南方机缘巧合碰见过一个人。也正是这个人使我对晋朝的实力,有了更深入的估量。"
慕容垂难得地微笑了一下,道:"什么人?"
容楼道:"谢安。"
慕容垂的瞳孔突然收缩,眼神立刻变得如刀锋般锐利,道:"原来是他?"
谢安与王猛齐名,所以他的大名慕容垂早有耳闻,只是实在未料到容楼在南方能碰上此人。
容楼点了点头。
紧接着,慕容垂转念又道:"谢尚书的大名我也有所耳闻,但在军中,他的影响力只怕还及不上当年的桓温。"
随后,他叹了口气道:"可惜桓温重病已死,不然,晋朝还有不小的机会。"
容楼微微一笑,道:"桓温死了,还有谢玄。"
"谢玄是何人?"慕容垂问道。
"谢安的侄儿,也是北府军的统帅。"容楼答道。
慕容垂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听说过此人。"
"谢玄之能尤在桓温之上。"容楼道:"他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英雄豪杰。"
慕容垂一脸肃然道:"能得你如此评价,相信他必是世间罕见的良才。"
继而,他又道:"谢安呢?他是怎样的人?"
容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似乎言之未尽。
慕容垂并不催促,只耐心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容楼想了想,才又道:"他说什么,想什么,要做什么,都令人看不透,而别人无论说什么,想什么,要做什么,却仿佛已经被他看透了。所以,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慕容垂凝神细想了一阵,喃喃道:"看来此人深不可测。"
回过神来,他又问道:"你已说了秦军的两处弱点,那第三处呢?"
容楼象是又仔细斟酌了一番,才道:"如秦伐晋,苻坚定会御驾亲征。"
慕容垂面无表情道:"你这么肯定?"
"不是肯定,是相信。"容楼道:"拿下南晋,即可统一天下。此等赫赫军功,不要说苻坚,无论哪朝哪代的哪个帝王,只要是擅战者,必会拥功自居,决不能放过。这等大功岂能留于旁人,不怕旁人功高震主吗?"
慕容垂又是微微一笑。
容楼道:"只是主帅先行,则军心不稳,一旦秦王败,则士气弱。此秦军弱点之三。"
稍顿了顿,他又道:"虽然秦军只有这三个弱点,但战局一旦拉开,则瞬息万变,若能巧加利用,便足以逆转乾坤。"
说完这些,容楼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二人静默了片刻。
"你说的不错。但这样的三个弱点对于战力庞大的秦军,不过白璧微瑕
。"慕容垂伸手,轻轻拍了拍容楼的肩膀后,就势搭在了上面,道:"所谓瑕不掩瑜,所以,这三点绝不是晋军胜利的保证。"
容楼颔首表示同意,道:"的确,就算这三个弱点全都被晋军料中,秦军落败的机率也不会超过两层。"
慕容垂摇头,面色无比严肃道:"我的判断却是连一成也没有。"
容楼展颜一笑,露出了浅浅的酒涡,道:"我说的两成,前提是将军你不在主战区,而我则会去南方,全力助晋抗秦。"
"你有这份自信,倒也不算为过。"慕容垂点头,道:"只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助你?"
未等容楼回应,瞬间,他的面色一阵明暗不定,搭在容楼肩膀上的手猛地一紧,便扣住了容楼的肩井、曲垣两处大穴。
慕容垂道:"我曾发誓,绝不做愧对秦王之事。"
苻坚待他甚厚,以慕容垂的为人,自不会负他。
"我并不曾要将军与秦王为敌,只不过劝将军荐秦王举兵而已。"容楼象是没有感觉到已受制于人,淡然镇定道:"秦、晋若是一战,胜算最大的还是秦国。"
慕容垂聚起目力,盯着容楼的双眼,似是想从那里看透他的心思。
容楼蕴含深意地笑了一声,又道:"对将军说了那么多,只不过是因为我猜将军也在等机会。秦国若如此安稳地强大下去,只怕将军也没有机会了。"
"我要等什么机会?"慕容垂眯起眼睛,问道。
容楼低头一笑,道:"我怎么知道?在等什么,还要问将军自己。"
慕容垂道:"你不怕我抓了你?"
容楼坦然道:"如果将军甘心做秦国的一名候爷,那就请把我绑了,送去邀功吧。"
慕容垂似愣了愣。
容楼目光如炬地对上慕容垂的双眼,道:"我料将军心不在秦。如果是我料错了,今日被伏也是活该。"
慕容垂拿住他穴道的手更紧了些。
容楼并未反抗,只是皱起眉头,强忍着从肩部传遍全身,再深入肺腑的剧痛,倾刻间,额头便布满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你想要什么?!"慕容垂冷冷质问道。
"想要将军荐秦王举兵南下。"容楼的声音因为痛楚而有些微颤抖,"一开始我就说了。"
慕容垂手上力道渐重,摇了摇头,道:"我是问你冒险前来说服我的目的何在。"
容楼胸前微微起伏,额际细密的汗水已聚成几颗珠状,顺着脸颊流至下颌,坠入地面。
"我恨苻坚……"他咬牙喘息道。
"你不姓慕容,不该对秦王有恨。"慕容垂冷静道。
他哪里知道容楼是因为慕容冲的遭遇才对苻坚恨之入骨的。
慕容垂继续道:"况且以前大燕皇帝对你不但无恩,而且有愧。你若改投秦王麾下,成就只会比在燕国时更甚。而你并没有这么做,恐怕是另有野心。"从无数次的教训中,他已经学会了不轻易相信别人,包括亲近之人。
"若此战成行……无论胜败,我都有机会……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容楼闭起双眼,一边暗中运气丹田,游走全身,抵御痛楚,一边道。
"你能甘心龙泉夜鸣,宝刀空悬?"慕容垂道:"身逢乱世,又胸藏韬略,我不信你没有野心!"。同时,他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劲力十足的罡气正从容楼的肩头直逼向自己扣着他的手。这罡气越来越强,令他对容楼武力的长进不得不暗吃了一惊。
'野心'这东西容楼不是没有过,但却很快便淡忘了。如果他想,凭借一身本事,确可以于乱世之中崛起,搏出一片天地来,就象宇文保对他寄予的厚望--重振宇文一族。
也许,没有得知身世之前,没有去过南方之前,没有见过谢玄之前,没有体会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之前,他真的会拾起野心,和凤凰一起瞧瞧能闯出多大的天下来。
但现在,他不想,他只想和心爱的人远离尘嚣。
"呯"的一声,慕容垂的手被容楼运行中的护体罡气震开了。容楼一把抚去面上汗渍,道:"我若真的另有野心,将军你又会介意吗?"若他说是自己想和凤凰双宿双飞,所以承诺了慕容冲,只怕也没人相信。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说。
"大丈夫志当存高远。我们一样在等机会。"慕容垂似是松了口气,道:"刚才,不过是想瞧瞧你的心有多大罢了。"
他看向容楼,似是十分满意,又道:"除了见地非凡外,你的武功只怕也已无人能及了。"
容楼歉然道:"将军过奖了。"
慕容垂哈哈笑道:"不枉我当年于万军阵中挑你出来。我没有看错你!"
容楼问道:"那……有关那件事,将军意下如何?"
慕容垂道:"他找你来说服我,倒是选对了人……"仅以慕容冲对政局的分析,的确不能令慕容垂信服。
容楼听言,并无喜色,只在心中一声轻叹,暗想,自己这么做,秦、晋若真的开战,还望日后不会追悔莫及。
"可是,在我看来,能否伐晋全只在于秦王一人,我荐与不荐并无大用。"慕容垂摇头继续道:"不过,你今日的话,我且记下了。"
容楼双眉微皱,略一沉吟,转而又淡淡一笑,道:"如此也好。"
慕容垂微笑,关切道:"你较之以前,性情似是有些变化。这几年过得可好?"
容楼点头道:"还好。"
接着,他心念一转,道:"令兄现在何处?我和他已有很多年没见了。"
刚刚还在微笑的慕容垂立刻面色黯然了下去,背过身再不瞧容楼,只沉声道:"你该回去了。"
容楼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他虽然知道事必蹊跷,但也无其他应对之策,只有悻悻然施礼告辞,转身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容楼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慕容令会出什么事,以至于自己一提到他,就令素来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垂将军变了脸色。
几天后的黄昏时分,容楼满腹狐疑地回到了平阳太守府内。慕容冲正在自己的房内焦虑地等着他的消息。
容楼进来后,未等他询问游说的情况,就抢先问道:"慕容令出了什么事?"
这疑惑困扰了他一路,眼下见到了慕容冲,自然脱口便出。
慕容冲怔了怔,显是没料到他问起这个,回道:"已不在人世了,还问他作甚?"
"怎么会?!"容楼惊慌失色道:"什么时候的事?"
慕容冲道:"一年多前的事了。"
容楼只觉胸中一阵憋堵,悲从中来,不由怅然而叹。他从神机营起就一直视慕容令为兄长,此后关外一别,虽未相约再见之期,却总是隐隐盼着日后能够重逢。现下看来,很多年前的那一别便成了二人的永诀。
"他是怎么死的?"容楼竭力抑制住喉间的哽咽道。
慕容冲叹道:"他是被王猛设计害死的,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多说无益,反正王猛也已不在人世了。"
容楼不解道:"王猛为何要害他?"
慕容冲摇头,道:"王猛想除掉的应该是垂叔,算是捎带上了慕容令。只不过没能得逞罢了。"
容楼挥手猛砸向侧面的墙壁,愤然道:"我不懂,为什么不管是燕国,还是秦国,总有人容不下垂将军?!明明他从未有负于人。"
慕容冲想了想道:"也许是他太强了。"
容楼转头问道:"若是你,也容不下他吗?"
慕容冲轻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论不到我来考虑这个问题。"
容楼默然不语了一阵。
慕容冲拉他一同坐下,急急问道:"你此行可顺利?"
容楼一时没甚心思,只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事情会如何发展,我预测不了。"
慕容冲的目光灰了灰,转瞬又恢复了光芒,道:"算了,好在没把你抓了去,能安全回来就好。你走后,我一直担心你此行形同自投罗网。"
容楼冲他温柔一笑,道:"我不会有事的。"
接着,他又遥望远处,心道:'谢玄,莫怪我。若秦、晋一战终不可避,还是让它来得早一些的好。'
他明白,慕容冲的想法虽是为一已之利,但却并非没有道理。南方和北方的差距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拉越大,秦国只会越来越强,而晋朝只会越来越弱,这一战越往后拖,秦国获胜的把握反而越大。
慕容冲瞧着若有所思的容楼,忽道:"若有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你想的样子,会怎样?"
"不知道。"容楼愣了愣,道:"这问题,你好象不是第一次问我了。"
慕容冲淡淡道:"你的答案也总是一样。"又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好胜心很重?"
容楼笑道:"这还用说?很早以前我就知道。"
慕容冲道:"所以,我想胜过苻坚。纵是胜不了,也要看到结果。"同时心道:若苻坚真强到能一口气灭了晋朝,我也算输得心服口服了。
容楼点头道:"我知道,你会看到的。"
慕容冲瞧向他,手轻轻拈起他耳边落下的一缕黑发,悠悠道:"此次要你去说服垂叔,会不会是难为你了?"
"为什么这么问?"容楼摇头道:"对我,你几时变得这么见外了?"
慕容冲丢开手,叹道:"见外的是你,不是我。"
容楼闻言先是皱起了眉头,继而又慰然笑道:"你想太多了。能帮到你的事,我自然愿意去做,又怎么会是难为我?"接着,揽了身边人入怀,在他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慕容冲抚上容楼的面颊,似无限温情道:"你回来后,我就觉得,你、我之间多了些东西,而你一直不肯明说。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你在南方到底经历过什么事,又遇见过什么人?"
容楼剑眉微皱,眼光收缩,不知如何作答。
慕容冲以深不见底的蓝色眸子直逼向容楼的黑色眸子,道:"你的那把剑很美,它的主人是不是更美?是什么样的人?"
容楼眨了眨眼睛,道:"现在,它的主人是我。"
慕容冲的唇边微微勾勒出一丝冷冷的峻笑,原本抚着容楼面颊的手转而拍了拍他的脸,道:"那把剑,我见你倒是爱惜得紧。所谓宝剑赠英雄,到底是哪位美女的馈赠?"
容楼闲时经常会仔细地擦拭芙蓉剑,慕容冲早看在眼里,只是一直不曾发作。
容楼叹息道:"是你多心了。"
"或者,它是你以百战剑交换回的信物?"此刻的慕容冲一副不依不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式。
他本七窍玲珑,见容楼少了百战剑,却多了芙蓉剑,又怎会猜不出一二?
容楼澹然道:"我已经回来了,这事还重要吗?"
本在他怀里的慕容冲"呼"地起身,将容楼强抵在桌前,脸几乎贴上了他的脸,咄咄逼人道:"不重要!不过,我想知道,你若是剑,谁才是剑的主人?"
容楼的面色一阵青白变换,才又恢得原状,硬声道:"我明明是人,又不是剑,主人当然只能是……"'我自已'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的唇便被慕容冲的双唇抵上了。
湿热而全心全意的吻不但让容楼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也让他的身体软了下来。绵软而亲密的接触长得仿佛永无止境,二人在唇齿相依间彼此触摸,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一般……
一吻终了,容楼喘息剧烈,双颊染上了醉红,下腹也紧了起来。其实,从两人相逢的那一刻起,他心底里的□之火就已悄悄燃着,而且越烧越旺,只是凭借着过人的定力,努力压抑着,谨小慎微着。他这么做,是因为顾及凤凰被纳入紫宫一事。他不知道要如何做,如何小心,如何温情,才能令这相逢后的第一次情事顺利进行,同时又令慕容冲觉得甜蜜,觉得合适,觉得动情。他怕一不小心犯了错,会让他忆起不该忆起的阴影,所以,才一拖再拖,一忍再忍着。
这会儿,他还能再忍吗?
努力定了定神,容楼发觉自己的衣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慕容冲拉开。慕容冲也一脸绯红,没有太多的技巧,只忘情地抚摸、亲吻着容楼的身体,眼中的□浓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抚摸越来越重,亲吻也越来越痛……
容楼想起了那日在海滩边的经历,心中不免忌惮,撩起慕容冲额前散落下的金发,道:"凤凰……别急,轻些……"
他只当他因为在紫宫中受了刺激,遇到情事便有些癫狂,所以柔声安慰。
慕容冲一边气息难定地微喘着,一边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抬起如饿狼般的眼睛,瞧了眼容楼,一字一顿道:"是我的!"猛然低头,冲着容楼大腿内侧的嫩肉就要咬下去……
容楼大惊之下,伸手挡了过去,但又恐伤了他,所以丝毫未曾用力,只求挡他一下。慕容冲不管不顾,还是狠狠地咬了下去。
他这一口,恰咬在了容楼的手掌边缘。容楼吃痛,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不见慕容冲松口,反觉他咬的力道顿时大了许多。
真正疼痛透骨!
本打算一把推开那颗金色的脑袋,但瞧着眼前因为用尽全力咬住自己而不停颤抖着的躯体,容楼叹了口气,再不作挣扎,只任慕容冲咬住痛处,直至出血……麻木……
慕容冲作为前朝大司马,作为燕国余部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只能把在紫宫中所遭受的异乎寻常的委屈、痛苦深深埋葬,不但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还必须表现出那些于他而言,不过等同被疯狗咬了一口。他必须要让所有追随、或者准备追随他的人知道,他对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不屑一顾,他没有变,他没有被羞辱、愤恨蒙蔽了心智,他还是当年燕国的大司马,他还和以前一样值得他们信任。他没有选择,如果不这样,只会被别人轻看,遭人同情,还有哪个将领愿再追随他?但就算只是被疯狗咬了一口,还是会留下伤痕。而这些伤,这些痛,这些苦都不曾消失,只是藏在最深处,堆积腐烂。
同时,他对容楼虽有着入骨的爱,也藏着深深的恨。容楼迟了两年才回到他身边,而那两年的空白偏从不和他提起,虽然他没说过介意,但心底里,怎么可能不介意?又怎么可能不因此生恨?
只有在这样纵情难收的时刻,所有的一切才能随着他的□,肆无忌惮地,再不隐藏地,毫无保留地,对着容楼变异着爆发出来。
"……我要你此生都打上我的印记!"慕容冲终于松了口,目光迷离,唇齿间鲜红一片,尽是容楼的血肉。容楼的手掌边缘,一正一反,两排牙印浸满血水,几乎要将他的手掌咬透一般,令人生怖。
瞥了眼手上的伤口,容楼冷然道:"这样的印记,再多也无用,总有一天会结疤剥落的。"
慕容冲听言,僵住了。
继而,容楼用带伤的手拉起慕容冲的右手,贴上自己□的胸膛,微笑道:"放心,印记早就有了,在这里。只要我活着,任谁也抹不掉。"
慕容冲笑了,象是九月的艳阳,耀得人睁不开眼。
他一头扎进了容楼的怀抱……
此刻,两人挣脱了所有羁绊,无论是灵魂,还是□都变得□裸的。
红色的烛光象失火般映照上容楼的胸膛,令它看起来象是浅浅浮起的一对盾牌,而慕容冲细腻、□的亲吻则让盾牌的主人一边努力压抑,一边禁不住低沉地呻吟了起来。转瞬,容楼翻身转将慕容冲压在身下,粟色肌肤紧贴着白色肌肤,让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挺拔的鼻梁深深地埋进修长的颈项里,让每一次呼吸都能辨识出对方的气息。
意乱情迷,缠绵悱恻,水□融……
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况是这迟到了两年的激情。这一夜于容楼而言,就算以泪,以血,以性命来交取,他也甘愿。
……
月光如水,透过窗帷,洒了进来。两人都只着中衣,慕容冲低着头,细细帮容楼包扎起手上的伤口。
几滴水样的东西,滴在缠起的布巾上。
"好好的,为什么要哭?"容楼觉察到了,柔声问道。
慕容冲抬起头,擦去脸上的泪痕,道:"我……不该伤你。"
容楼笑道:"没什么,皮外伤,迟些总会好的。"
慕容冲轻轻抚了抚那只包得十分厚实的手,道:"伤了你,我心痛。"
容楼点头道:"我知道。"
慕容冲叹道:"估计你半月内练不成剑了。"
瞧着他一脸不开心,容楼使坏地一笑,酒涡深深,道:"练不成剑倒没什么,吃不成饭就饿死了。"
慕容冲皱眉道:"又没伤在嘴上,怎么会吃不成饭?"
容楼抬了抬右手,道:"被你包成了粽子,还怎么拿来吃饭?"
慕容冲立刻接道:"我喂你吃好了。"
"哈哈,是你说的!"容楼马上用完好的左手指着他,道:"不许反悔,反悔的是小狗!"
慕容冲见状,反应了过来,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是还有左手吗?我才不喂。"
容楼嘻嘻笑道:"你想当小狗?"
"真正拿你没办法。"慕容冲只有长叹一声,笑道:"喂就喂吧,就当喂小狗了。"
容楼瞧着转忧为喜的慕容冲,心下一阵满足。
此后,容楼不但帮慕容冲暗中收编燕国旧部,而且多次星夜起程,带上人马、车辆,把贺兰峰、丘默所需的军用物资送上姑射山。
月余后,秦王苻坚于朝堂上提意南下伐晋,一统江山。而以苻融为首的大多数武将、文臣均表示反对,只有姚苌等极少数外族将领因贪慕军功,全力赞成,但明显人少言轻,没甚响应。直至退朝时,此事仍悬而未果。
退朝后,苻坚单独召慕容垂进宫密议。次日,秦王力排众议,下旨御驾亲征,举大军直扑南晋。
得此大好消息,容楼立即向慕容冲请命南下。他希望能尽快起程,至少要赶在苻坚大军压境之前的一月内,先行到达晋朝重镇扬州。同时,他也向慕容冲讨要秦国此次出兵的兵马调动、粮草运送、行军方案等等资料带在身边。那些是慕容冲悄悄动用各方能量,秘密收集起来的。能给晋军抗秦添加砝码的事,他当然求之不得,所以欣然应下。二人约定,待几日后,容楼自姑射山上保送完最后一批军械回来,便可上路兼程。
秦王举兵后的第二日,长安城周围几十里内天昏地暗,疾风冲塞,沙砾飘扬。
夜间,慕容潆居住的清河殿内不知何故燃起了一场大火。火借风势于夜空中疯狂肆虐,扬起滚滚浓烟。几丈高的火苗从殿里往外舔舐,狂风中弥漫着一股呛鼻的烧焦气味……这场大火一连烧了几个时辰,天亮后,才得以扑灭。殿内十多人无一幸免,尽数烧死。其中,有一具被烧得面目难认的女尸,项上戴着秦王亲自赠与清河殿主人的宝石项链。
清晨,紫宫别处的诸位嫔妃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这片焦黑的废墟边。一群人唏嘘之余,免不了为这位先被宠幸非常,后又色衰爱弛的亡国公主洒下无数花泪。虽然有些是真情,有些是假意,但哭到痛处却只剩下尽兴,已分不清是真情多些,还是假意多些了。
送完了军械下山后,容楼在归途听闻了清河殿大火一事,先是将信将疑,不敢全信,稍后,寻了路人仔细打听了一番,才确信无疑。那一刻,容楼整个人象是受了重重的一击,表情痛苦,驻立原地,一时动弹不得。
他的心里又痛又悔,痛的是待自己如同亲人的那个女子居然惨被烧死,悔的是如果早把慕容潆从宫中抢出来,她就不会枉死火海了。之后,他想到了慕容冲。慕容冲同慕容潆的感情极深,若是得知此事,恐怕要痛不欲生……念既及此,容楼忙不迭地快马加鞭,直奔平阳。
披霜冒露,两日的行程,他一日便赶到了。来到府门前,来不及栓马,他便弃缰飞步,直奔慕容冲的房间。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他仍盼着慕容冲还不曾听到这个坏消息。
心急火燎间,他到了慕容冲的房外,却听见房里传出一男一女的谈笑声。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容楼疑虑立生,于是打消了推门而入的念头,转而举手敲门,道:"凤凰,我回来了。"随后,门打开了,慕容冲喜滋滋地迎了出来,神秘道:"猜猜谁来了?"容楼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后,慕容冲拉他一起行至房内。
房正中,站着一名女子,一身寻常宫女衣饰打扮,望着容楼羞赧一笑。容楼直直瞧着面前女子,愣在了当场。慕容冲赶紧轻推了他一把,道:"想不到吧?"
一推之下,容楼缓过神来,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听说清河殿大火……还好你没事。"
慕容潆微微颔首,只是笑。
慕容冲于一旁淡淡道:"那场火原是我的主意。"
容楼瞬间木然,稍后才缓缓皱起眉头,道:"我听说烧死了不少宫人。"
慕容冲点头不屑道:"那又怎样?一个也不能少,他们全都要死。"
"你几时变得这么狠毒?"容楼紧绷双唇,面色一变道。
见他瞧自己的眼神似有鄙视,慕容冲只觉心口处象是被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般剧痛。他冷笑几声,争锋相对道:"死在你枪、剑下的人还少吗?你几时变得妇人之仁了?"
"我变了又怎样,有谁能不变?"容楼听他强词夺理,眼角跳了跳,冷冰冰道:"你吗?"
其实容楼本性善良,只是打小起性命便被别人视如草芥,又在军旅中历经磨砺,自然难以看重别人的性命。而在战场上,不杀敌人便会被敌人所杀,又怎能不硬起心肠?但随着燕国战败而亡,他一路南行,目光触及尽是毫无战力的平民百姓尸横遍野,无数家庭生离死别,又怎能不为之所动,不心生恻隐?经过了那一趟,他已做不回原来的自己,不能再无视旁人的生死了,是以,现下才会对慕容冲的做为顿生怒意。
慕容潆眼见他二人唇枪舌剑,大有剑拔弩张之势,心中焦急不已,忙抢上前道:"容楼,别怪他,凤凰这么做全是为了我!"
容楼踏上一步,一字一句问慕容冲道:"你这么做,真的只是为救公主出宫?"
慕容冲一扬眉,愤然道:"你认为怎样便是怎样?"
容楼目光闪动道:"若只是救公主出来,我一人足矣。"
"你一人?"慕容冲唇角一勾,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是怪我忘了你武艺高强了?不错,你这么厉害,从宫中带个把人出来不过如探囊取物。"转身,他指向慕容潆,厉声道:"但带她出来以后呢?嫔妃遭掳这等大事你以为能轻易了结?还是你要她一辈子都藏着掖着,苟且偷生着不能见人?!"
"我……"容楼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慕容冲见状,努力忍愤又道:"你瞧她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年燕国第一美人的风姿?都是那个叫作'紫宫'的大牢害的。这些你又知道多少?……"说到此处,他对慕容潆心生无限怜悯,喉间已是硬咽,几欲潸然泪下。
容楼只得嚅嚅道:"我不知道。"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哑口无言,而慕容冲此刻的表情也让他心中一软。他并非不知道,真要是夜闯禁宫,把慕容潆救出,就只有逃离秦国,远走他乡这一条路了。而慕容冲精心安排的这场大火,不但把可能了解实情的人通通灭了口,而且令整个秦国都以为清河公主已死,案子也就此了结了。以后,就算慕容潆再走上大街抛头露面,也不会有人把她同被烧死的清河公主联系起来,她完全可以隐姓埋名,过上自由的生活。这样的结局对慕容潆而言,无疑是最没有隐忧的。
慕容冲顿了顿,继续叱道:"你不知道?……是啊,你在南方逍遥自在,这失了自由的苦你又怎能知道……"
"凤凰,别再说了。"慕容潆低头,眼中噙了泪花,又望向容楼,小声道:"我说了,要怪只能怪我,若没有我……凤凰也不会那么做。"
容楼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没有怪他,只是替无辜死去的人不平而已。"
听他这么说,慕容冲似是消了口气,不再激烈争论,只闷闷道:"你为他们不平,谁来为我们不平?"
慕容潆奔前几步,一手拉住他们一人,道:"今日是我们相聚的日子,本该高高兴兴的,你们别当着我的面吵嘴,行不行?"虽然眼中还有泪,但她却笑得象一朵花。
"公主说的不错。"容楼点头道。接着,他走到慕容冲身边,虽有不甘,却抱歉道:"适才是我冲动了。"
慕容冲哼了一声,道:"你知道便好。"
容楼机械地笑了笑,道:"你别堵气了,明日我就要上路了。"
慕容潆听言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今日才回来,明日就要走?"
容楼点了点头。
"去哪里?"慕容潆问道。
"那是我们男人的事情。"慕容冲截过话头道:"姐,你的房间就在隔壁,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不如你先去瞧瞧满意不满意,要是还有什么不妥和需要,再来知会我。"
慕容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容楼,知道他们有事要商量,于是点头"哦"了一声,心道:这些男人还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不愿意让女人知道。
她有些不舍地缓缓向门外走去。
待慕容潆走远,二人先是对视了一阵,而后一起释然地笑了起来。刚才小小的冲突必竟抵不上纠缠多年的情缘。
慕容冲将门关好,才问道:"这次上山可顺利?"
容楼应道:"只遇到几个毛贼,随便就打发了。"
慕容冲又道:"东西我已替你备好了。"说着,从一边的书柜中拿出一摞整理好的地图、手卷等,放置桌前,又道:"凭借这些,你当可面谏南晋统帅。"
他哪里知道以容楼和谢玄的关系,不用这些也一样可以。
容楼将东西细细收纳于一包裹内,提起便要转身离开。慕容冲却一把拉住了他,道:"别走……今日就留在这里。"
容楼摇头解释道:"时间紧迫,我明日一早便要起程赶路,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慕容冲低头叹道:"我知道。只是,真到此刻,我偏又舍不得放你走了。"
容楼长叹一声,道:"到了这步,想置身事外也不成了。"
秦已对晋出兵,无论是否与他劝荐慕容垂有关,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的他又怎能置谢玄和南晋于不顾?
慕容冲松了手,掩不住地失望道:"说的不错,你还是快些准备去吧。"
容楼冲他笑了笑,安慰道:"现以大事为重,此战结束后,我便再不会离开你了。"说完,开门离去。
慕容冲自他身后缓缓将门再次关上,轻声自语道:"但愿一切如你所想……"
清晨,横扫了一夜的寒风住了,道路两边光秃秃的杨树上结满了小冰挂,冰寒透骨,一尘不染。
容楼骑马飞奔着,虽然干冷干冷的天气令他双耳发红,嘴唇发紫,身上也不禁有些发抖,但心急如焚的他根本顾不上从包袱中多取一件衣物穿上身,只强忍着寒冷全力催动座骑。
不多时,前面的道口正中骇然出现了一人一马。马上之人挺直着身子,宛如岩石一般,他坐下的骏马口吐白气,不住以蹄踏地。因为离得尚远,暂时瞧不清面貌。容楼不禁眉头紧皱,心下一凛:这道口是南去的必经之路,此人堵在这里,难道是想掠财劫货?不管怎样,没问清楚前他也不便硬闯,是以,待到近前,才拉缰止马。
容楼正要叱问,却看清了来人,不由得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垂将军?怎么是你?"他讶然问道。
慕容垂微一策马,挡在了容楼身前。他的面上已结了一层薄霜,显然是在此等了许久了。
"你现在才来。"慕容垂面无表情,不紧不慢道。
容楼略一迟疑,道:"难道将军想阻止我南下助晋?"
慕容垂摇头道:"我来,是因为我猜到了你的心意。"
容楼疑惑道:"将军此言何意?"
慕容垂道:"每次我见到你,都仿佛瞧见了年少时的自己。所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在计划什么。"
容楼精眸闪动,道:"我哪有什么计划?"
慕容垂淡淡道:"你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却在想。"
容楼道:"我想什么?"
慕容垂沉声道:"三军不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你想杀苻坚。"
容楼耸了耸肩,脸上带着些微嘲讽的笑容道:"想杀苻坚的人多如恒河沙数,一点也不稀罕。稀罕的是怎么才能杀得了苻坚。"
慕容垂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容楼见状大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中慕容垂连微笑都很少,更别说是这样畅快的大笑了。
慕容垂大笑道:"如果苻坚呆在他的宫殿里,自然没人能杀得了他,但一旦到了战场上,便象是猛虎离了山林,蛟龙落了河滩。你连鸠莫罗那样的绝世高手都能杀得了,又怎会杀不了苻坚?"
容楼苦笑道:"我倒觉得杀苻坚比杀鸠莫罗难上一万倍,即使他在战场上。"
慕容垂止住了大笑,却仍是满脸笑意,伸出长过寻常人许多的手臂拍了拍容楼的肩膀,道:"你是容楼,如果你想做,就一定会想到办法。我们军中原有过一句话,你可能没有听说过。"
"什么话?"
慕容垂笑道:"--容楼能赢,是人都知道;容楼怎么赢,却没人知道。"
容楼苦笑道:"这么满的话,倒象是编来取笑我的。"心想,自己此生输掉的唯一一场仗便输掉了整个燕国,又哪有资格被人这么说。
"我从来都相信你的能力。"慕容垂摇头道:"所以,今日我来,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
容楼疑道:"什么事?"
"小心苻融 ! 战场上,苻融比苻坚重要一百倍。"说完这句话,慕容垂就再不瞧容楼一眼,调转马头飞驰而去。容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了好一阵,才继续打马扬鞭往南而去。
一人,一马,一路风尘。
北府军营门前已不似以往般平静,而是兵戈森列,旗帜飘扬,似有一种无比威严的气象。
"来者何人?"守门的士卒喧嚷道。
"容楼求见谢将军。"容楼下马应答。
很快,营门大开,一身白衣的谢玄独自翩翩然迎了出来。远远的,他便瞧见了容楼,于是唇角梨涡浅浅,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幸好总还有一、二件能令我喜出望外。"
容楼深吸了一口气,振奋精神,大笑着回应道:"你要是知道我身上带着什么礼物,就不只是喜出望外了。"同时,他心中暗想:不过,你若是再知道秦国此次出兵多少和我有点瓜葛,只怕连杀我的心都要生了。
性命攸关的事,他当然打定主意绝不告诉谢玄。
谢玄摇头佯叹道:"我早已八风吹不动,除了见到你,还有什么能令我喜出望外?至于你带的礼物,未必能令我动心。"说着,他紧走几步,靠近了,仔细端详起面前人来。
虽然这一路风霜的煎熬令容楼的面色有些发灰,却仍掩盖不住他的俊秀,入鬓剑眉,斜长眼裂,瞳黑,黑的深邃;睛白,白得莹亮,英气勃勃的眉眼自信地挂着笑,挺直如刀刻般的鼻子下,薄薄的嘴唇居然还带着俏。谢玄看着看着,心中不免一漾,不过只一瞬便收回了心神。
容楼与他相隔咫尺,笑道:"我来得还不迟吧?"
谢玄伸手替他拉过马缰,道:"不迟。还记得来看我这个朋友就算你有心了。"
容楼扬了扬眉,玩笑道:"看朋友要趁早,若是,别时年少君未婚,再见儿女忽成行,就太迟了。"
谢玄噗哧一笑,道:"你现在说话,怎么带股子酸气?"
容楼跟在他身边,哈哈道:"所谓近墨者黑,酸气也是被你传染的。"
二人一路有说有笑着进了北府军营中。
到了营帐内,谢玄才正经问道:"今日你来,只为看我?"
容楼摇头道:"不只,还为一件大事。"
谢玄疑道:"什么大事?"
容楼道:"那要问你。"
谢玄想了想,意味深长道:"问我?你的大事我怎么知道?"
容楼笑道:"你若不知道,此趟我便算是白来了,只管调转马头,拍马回程就好。"以他对谢玄能力的估量,秦国虽尚在千里之外,但举兵南侵一事必然已为他所知。若是谢将军连这点小小的能力都没有,那无论容楼带来了什么,秦晋一战的结果已再无悬念。
谢玄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清澈的眼中似添了一层水雾朦胧,让人无法捉摸,道:"你是为秦国发兵而来?"
容楼点了点头,坦然道:"不错。"
谢玄微微一笑,道:"感激不尽!"转而又道:"你自长安而来?"
容楼道:"算是吧。"
谢玄忙让他坐下歇息,道:"前夜,八百里军情急报,说秦国已举兵南下。"顿了顿,他又道:"几千里行程,你一路辛苦了。"
此刻,容楼真正佩服起谢玄来。要知道,在得知秦国大军将要压境的消息后,谢玄居然能举止如常,泰然自若地待人接物,若没有的那份根植于本性中处变不惊的淡定,是不可能做到的。
容楼没有坐下,而是从身上解下包裹,放在桌前,道:"比起急报,我是迟了两日。只不过,我带了礼物送你。"说着,他解开包裹,示意谢玄上前观看。
"这……你居然拿到了这些?!"谢玄只粗粗看了下,先是一阵惊愕,转瞬间眉开眼笑,手捧地图,兴奋激动得不能自已,道:"你,你,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容楼斜着眼睛瞟了瞟他,窃笑道:"现在八风吹得动了?"
谢玄哈哈大笑,道:"何止吹得动,都吹上天了,哈哈……"
容楼见他喜形于色,心下也十分开心,道:"我此番前来,是要助你抗秦。"
"你将秦国的这些资料送达我手,已是助我抗秦。"接着,谢玄有些遗憾道:"只是,我当务之急要直奔建康,恐不能再多留你。"
容楼笑道:"你不能撇下我,因为我不但送了礼,还送了人。"
"什么人?"谢玄怔了怔道。
容楼指着自己的鼻尖,道:"我自己。"
谢玄受宠若惊,没能反应过来,心道:他真要将自己送给我……我接是不接?
容楼接着道:"别的自信我没有,但在战场之上,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谢玄听言低下头,脸红了红,知道自己刚才想歪了。旋即,他眉头上出现了一丝不易查觉的皱纹,道:"你的'凤凰'……可救出了?"
容楼想了下,道:"人在平阳城了。"
谢玄点了点头,道:"你不是晋人,留在这里为我朝效力大可不必。"
容楼笑道:"欠你的总是要还的。"
谢玄嘿嘿笑道:"你欠了那么多,想一次还清,只怕也难。"
容楼道:"能还一些算一些。"
谢玄心下一阵黯然,轻叹了一声,转瞬又调笑道:"我这风流'大债主'本还想做久一些,却不料你这么快就想把我由'大'变'小'了。"
容楼苦笑道:"债主就是债主,只要没还清就是债主,哪里还有什么大小之分。"
谢玄恢复了正经之色,皱眉道:"我知你武力难有人敌,只是我朝形势不容乐观,我不想你……"
没等他说完,容楼便抢白道:"你那不爽快的毛病又来了,是不是瞧不上我?瞧不上也没办法,我意已决,你别想撵我走。"
谢玄当然知道容楼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能打败桓温的人,他又怎会瞧不上?只是,在战场上,再强的人也没有活命的保证,若非必要,并不想把他牵扯进来。但容楼向来是做了决定便绝不更改之人,是以,谢玄也不再拒绝,点头道:"既如此,明日你和我一道上京。"稍后,他又解释道:"其实,这事我也作不得主,能否派我前去御敌还未可知。一切都须等到了京城后,面见叔叔,才能定夺。"
容楼欣然应下。他也想去见见谢安,听听他对此战的看法。
明日便要上路,二人都担心醉酒误事,所以,谢玄晚上并未备下酒宴,只命人送了两份简单的吃食进他的营帐。半个时辰不到,宇文保捧着食盒走了进来。他听说容楼已到营中,坚持要求进帐送饭,想借机见见小少爷,也问问自己父女二人何时才能追随其左右。容楼见了他,十分客气,只说时机未到,之后寒暄了几句,谢玄便命他退下了。
二人面对面吃饭时话很少,都有些心不在焉,待草草吃完后才又坐在一起聊了起来。容楼率先开口道:"我已杀了鸠莫罗。"
谢玄立刻凑上前,惊讶道:"你破了他的'无量宝焰指'?"
容楼笑着点了点头,微有得色。
谢玄口中连连称赞,又就武功的内修外练和容楼深聊了一会儿。之后,谢玄俯在案前,铺开容楼带来的秦国兵马分配图,仔细研究起来;而容楼则起身,踱至帐中的书架边,随意找了本书,就着昏黄的烛光翻看。那边,一旦谢玄看出了什么疑问或不解,便会随口讲出;这边,容楼自然而然放下书本,或应答,或与之商议。两人如此这般,倒显得十分默契。
容楼随手又拿起本书,翻了翻,忽然低声闷笑起来。
谢玄放下手中地图,抬头,道:"笑什么?"
容楼扬了扬手中的书,一边摇头,一边道:"又看到它了。当初看不懂,现下居然还是看不懂。"
谢玄定睛一瞧,原来是"周易",也哈哈笑了起来。
容楼将书放回原处,道:"看来只能指望你的译本了。"
谢玄接口道:"前一阵虽没甚大仗,却小仗不歇,我一直忙于军务,没能译出多少。倒是帛大师留下的那本樊文,已托人译好了。"
容楼并不关心,只继续翻着架上的书,随口'哦'了一声算作应答。
谢玄啧啧称奇道:"你猜不到吧,帛大师曾想聚集书上的五大神器。"
容楼心中惊奇,这才放下手中的书,道:"以帛大师的为人……怎么会?"
谢玄摇头道:"不过,他找到了'有常鼎'后,突然有所参悟,意识到那东西并不属于他,便放弃了。"
容楼问道:"这些都是书中提及的?"
谢玄摇了摇头,道:"不在书中,是书末尾帛大师以梵文写的一段注释,大意就是这样。"
容楼想起了鸠莫罗临死前念念不忘的'大治之阵',心想:难道帛大师也和他有一样的心思?想到这里,他道:"也许帛大师曾想过布'大治之阵'。"
谢玄长叹一声,道:"'天下大治,四海归一,百姓富足'又怎能是区区五件物饰可以做到的?若真如此,天意岂非如同儿戏?"
容楼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
谢玄又道:"不过,那书倒可算一本奇书。我见其中对五种阵法的天时、地利、布局、物料等均记载得有模有样,很象那么回事。"说着,他离开案桌,来到容楼身边,扮出一付莫测高深的模样,道:"你想不想知道,在书里,你的'凤凰石'有何用处?"
容楼听言,想起当日翻看帛大师那本手册时,独独提到'凤凰石'就嘎然而止了,好奇之心顿生,于是道:"说来听听!"
谢玄缓缓道:"书上说,若聚齐五大神器,以'凤凰石'为主器,可布下'涅磐之阵',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
容楼撇了撇嘴道:"还真玄。"转而问谢玄道:"你信吗?"
谢玄嘿嘿笑道:"我若信,哪里还用领兵打仗这么辛苦,聚齐五大神器就万事大吉了。反正,近水楼台,凤凰石和水月镜就在你手里。"
过了一会儿,容楼问道:"可带了琴在身边?"
谢玄笑道:"怎么,想我为你奏一曲?"
容楼粲然一笑,道:"正是。你琴艺绝佳,许久听不到,着实令人心痒。"
谢玄会心笑道:"正好,我带着的琴也只有你能听。"说罢,收拾了一下案桌,从榻边一个不起眼的柜中取出一张琴,平放于案桌上。
琴曰"失魂",音色绕梁,心想念动,魄散意沉。
谢玄于桌后坐定,微微一笑,道:"此曲唤作'广陵散',这时奏来也算应景。"说罢,双手抚动,琴音便起。
容楼凝眉闭目细细聆听,只觉这琴音起处平和悠扬,犹如月照空山,风过花溪般恬淡。但不多时,琴声乍变,又如平地一声雷,骤然间多了一股激越之气,金戈铁马之音游走弦端,交响不绝,直至心际深处。心情正在激荡难耐之时,琴曲却已到了末尾,音色浑然厚重,令人生出无穷余叹,大有义愤填膺、豪情满怀之意……广陵散虽然终了,容楼却仍闭目孤立一边,神游于琴曲的意境之中。
谢玄抚弦止住余音,道:"如何?"
容楼意气奋发道:"真是好曲 ! 我一听此曲,便陡生斗志。"
谢玄起身大笑,显得兴致极佳,道:"你喜欢便好。斗志正是我们都需要的东西。"说话间,他白衣飘飘已到了帐门口,回头冲容楼道:"你在这里收拾一下,该带的全都带上。快要天亮了,我去吩咐人备马,准备上路。"继而一笑,灿若星辰。
容楼应了声"好"。见谢玄出了营帐,他才行至暗处,拾起听琴前瞒着谢玄偷偷扔下的水月镜,揣入怀中。他原本只想一试,待发狂疯颠时正好让谢玄看清自己,却不成想得到这么个意想不到的结果。难道当初自己没有因"失魂琴"的琴声颠狂,并不是归功于身上带着的"水月镜"?
他暗叹一声:难道不通音律的我真是他的知音不成……
容楼哪里知道,一则,是不是"水月镜"的功效对谢玄而言早已不再重要了。二则,"精通音律"不过是精通某种乐器,以便自娱自乐,象容楼这样保有赤子之心,能全心全意去听谢玄弹奏,全情投入音色之中的人,又怎能不令其视为知音呢?
一流的琴师最需要的,从来不是技艺相当的同行,而是真心倾听的听众。
乌衣巷口,夕阳西斜,华光东泻。
谢府大门前,一如往常。
谢玄和容楼各自撂蹬下马。容楼顾及在燕国时的身份,怕谢玄为难,主动道:"你先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谢玄想了想,道:"我原有此意,不过后来又想,若连你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说完拉起容楼的手,肯定道:"一起吧。"
听他这么一说,容楼顿感心中满满,无比畅快。
能得到别人如此信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件极其满足的事情。
二人携手敲开了府门,谢玄拉着容楼往客厅而去,而开门的家仆则奔去禀告谢安了。
半柱香的功夫,谢安自后堂来到了客厅。坐着的谢玄、容楼连忙站起。
谢玄道:"叔叔。"
容楼施礼道:"谢尚书。"
谢安瞧见容楼在场,显然有些意外,但只有一瞬。继而,他不动声色道:"容将军别来无恙。"同时瞧向谢玄,目光中的意思无疑是问谢玄为什么带容楼一起前来。
听谢安称自己为'容将军',容楼忆起在燕国时曾与晋为敌,伤了桓温一事,于是有些尴尬,道:"谢尚书还是叫我容楼吧。"
谢安不置可否。
谢玄清咳一声,道:"容楼从长安带来了极其重要的军情。"
谢安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显出十分关注。
谢玄抬手从身边的案几上拿起容楼送来的军情资料,预备仔细分析一番,却被谢安摆手阻止了。谢安道:"军务方面你清楚就足够了,不必说与我听。"
接着,谢安瞧着容楼沉吟了片刻,却并不说话。
谢玄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他不清楚容楼站在这里的原因,有些话自然就不确定能否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想到这里,谢玄忙解释道:"容楼此行,意在入我军中,助晋抗秦。叔叔若有吩咐,尽管直言无妨。"
谢安淡淡道:"以容将军的身份,如此紧要关头出现在这里,未免有些难办。"
未等容楼说话,谢玄上前一步,单膝跪拜在谢安面前,道:"侄儿可保容楼。他完全没有问题!"
谢安稍稍一愣,道:"你拿什么作保?"
谢玄抬起头来,坚定道:"什么都可以。"
谢安微微一笑,道:"你以为我怀疑他是奸细?"
谢玄一怔,道:"难道不是?"
谢安伸手令谢玄起身,才摇了摇头,叹道:"我没怀疑过他。以他的才干,足堪为将,只是,身份若被揭穿,不但会引来别人的非议,只怕还会扰乱军心,影响士气。"
的确,曾经的敌人莫名奇妙变成了现今的统帅,军心、士气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这时,容楼也上前一步,道:"若为此事,谢尚书大可不必担心。容楼此来,一不为将帅之位,二不为统领兵马,只为助谢玄一臂之力,为抗秦做点事罢了。"
其实,他实为一份心安。
谢安叹了口气,道:"若是世间之事都如你所说的,一句肺腑之言便可解决,又哪里来得那么多纷争……"言下之意,你的愿望是好的,可别人未必肯信。
容楼和谢玄都皱起了眉头。容楼低声道:"那要如何是好?"
谢安望向容楼,思寻了片刻,才道:"你既这么有心,那些事便不用管了,我会妥善处理。"
谢玄听言,面露喜色,知道容楼可以留下帮自己了,道:"多谢叔叔。"
谢安摇头道:"我留下他,不是为你,是为朝廷。"他转身于主座坐下,抬手又让另二人坐下,道:"小玄,你今日来得正好,也省去我招你回朝耽搁时日了。"
谢玄点了点头,道:"军情紧急,我已有此自觉。"
"月余后秦军必然压境,御敌一事,朝中是怎么安排的?"座位还没坐热,谢玄又站起身恭敬道。
谢安道:"你可记得振威将军桓冲?"
桓冲是桓温的弟弟,以前跟在桓温身边,深受其器重。
谢玄点头道:"桓公陨后,他代掌荆州十几万兵马。"
谢安微笑道:"我已回绝了他提出率荆州军领战苻坚的请求。"
谢玄显未料到,略怔了怔。目前,晋朝兵马人数最多、实力最强、名气最大的就是一直由桓温统领的荆州军,而谢玄的北府军成立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只有八万人,是以,他不理解谢安为何拒绝桓冲的请求。
这时,有家仆端上茶水。
谢安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道:"我已举荐你领北府军迎战秦军。只是……"说到这里,他眉间微皱,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只是,我虽信得过你的能力,但你资历尚浅,军功也算不得卓著,在朝中实难服众。是以,虽然军事上由你统帅三军,但名义上,还是拜谢石为大都督,你为先锋。"
谢玄闻言不喜不悲,只低首应下。
谢安又道:"至于桓冲的荆州军,则可以用来牵制秦军,减轻你们的压力。"
他清描淡写的几句话,完全象是在讨论可有可无的战况,而绝非晋朝现在面临的身死存亡之机。事实上,谢安并非小视了秦国大军,只是着急上火又有何益?除了容易漏出错处,被别人抓住之外,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他这里一面情绪适然,气定神闲地侃侃而谈,另一面又在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地部署大局。
不知道为什么,容楼瞧着这样的谢安,莫名对晋朝的实力又多加了几份砝码。仿佛谢安就是战场上那面如巨魄擎天的大旗,只要有他在,就可以令所有人全力以赴,安心地期待着胜利女神的眷顾。
谢安忽然瞧了瞧立于面前的谢玄,又看了看一边坐着的容楼,若有所思道:"这几日,我时常想念起一位故人。"
谢玄小心问道:"何人?"
谢安摇了摇头,只说:"我那故人现居襄阳。"
容楼疑道:"襄阳虽是晋朝领地,但几年前已被秦国占领,谢尚书的故人怎会在那里?"
谢安答了句:"那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谢玄眼珠转了几转,道:"叔叔说的莫非是城池陷落时,被俘的梁州刺史朱序?"
谢安冲谢玄微有褒奖地一笑,道:"正是此人。"
容楼听言,叹道:"原来是他?听说此人率部死守襄阳将近一年,终因粮草短缺而被迫投城……真是难得。"
谢安瞧向容楼,啧了一声,道:"其实,我想找人帮忙带封信给他。"说着,他手指谢玄,道:"若论武功、机智,最佳的人选本来是他。"
谢玄忙道:"叔叔尽可吩咐侄儿前去。"
谢安摇了摇头,道:"但他已临危受命,要对抗秦军,我又岂能将北府军的主帅置之险地?所以……难呐。"
容楼站起,上前,道:"这封信于秦、晋一战而言重要吗?"
谢安点头道:"若他给了我满意的答复,便极其重要。"旋即又道:"否则,送信之人只怕就回不来了……"
容楼自信一笑,气度磊落道:"我愿一试。"
第50章
第五十章
闪电裂空划过,仿佛一条银色的巨蟒于天际狂扭,霎时将这月黑星沉的午夜耀得一片通明。借着这一瞬的光亮,才得见襄阳城中细密如针的小雨正无声地洗刷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此起彼伏的屋檐。电光一闪而逝,之后,黑暗的天幕中滚滚雷声如霹雳般响彻环宇。
朱序惊醒了 。
他不是被雷声惊醒的。事实上,在雷声响起之前,闪电划过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醒了。自从襄阳城破,他被迫降秦的这几年来,就再没能睡上过一个安稳觉,象这样半夜里被恶梦惊醒的经历,对他来说已经如家常便饭。
只是,这一次和以往似乎有点不同。
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躺在床上的他被一把剑抵住了。
冰冷纤细的剑尖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紧紧地贴在喉结上,窒息的压力顷刻袭来。
意识到自己的情形后,朱序并没有动,而是保持着躺卧的姿势,斜起眼睛,借着窗外一道道闪电起伏的光亮,忽明忽暗地打量起剑的主人来。
只见剑的主人身罩一袭黑袍,笔直地伫立在他的床前。估摸因为趁雨夜而来,那人浑身湿漉漉的,脚下还积了两滩水迹。他并没有似一般巨贼大盗般蒙起面孔,而是冷峻着一张脸,好象上面写满了坦然。看上去那人年纪不大,模样俊朗出尘,尤其一双眸子更是无比精亮,其中还敛着年青人特有的倔强与坚定。他无视两鬓已被雨水淋湿的发丝还在缓缓地滴着水,只专注地瞧着剑下的朱序。
那人的面孔很陌生,朱序断定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莫非是个刺客?'他心道。
在这样的时候, 十个人里至少有九个人会大呼小叫起来。不过朱序无疑是难得的那一个。
朱序略一低头,看了看抵住自己的剑。那细细长长的剑身泛着极淡的红光,而其上透出的森森剑气更显示出它的品质非凡。看到这里,朱序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他抬眼无畏地对上了那刺客的双眸。
那刺客也没有避让,只两眼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起来。
一时间,朱序只是木然的看着对方, 全身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他担心自己稍有异动,那抵住咽喉的剑,就会毫无疑问地割开自己的气管。到那时,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随着喉管嘶嘶的出气声,自己就要命丧黄泉了。朱序必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个中的利害不用言明,自然是一清二楚。
那刺客冷冷地盯着他,对他木然的反应似乎也饶有兴趣。
虽然那刺客的眼光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但朱序就是能感觉到他正在心里迅速的对自己做出一番审视和判断,就象自己正在对他做的一样。
二人僵持了片刻,那刺客却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之下,嘴角居然透着股如孩童般率真的气息。
"朱大将军临危不乱,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佩服佩服。"说罢,他手腕一翻,还剑入鞘。
剑已离喉,朱序这才有些僵硬地坐起身来,但心中的惊骇却是有增无减。
原来,那刺客手中的剑虽然已经离开了他的要害,但他仍然全身发冷,汗毛根根竖起。换言之,对方虽然还剑入鞘,但是气机仍然死死地锁定了朱序,如果朱序稍加反抗,对方极可能发动惊天动地的攻击,而那攻击,朱序是绝计无法躲过的。所以,对朱序而言,受制于人的状况根本没有任何的改善,是以他当然不能放下心来。
朱序心道:如果他不是有随时能制住自己的能力和信心, 又怎肯把剑拿开?
对于对方的来路,其实他已觉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一边暗自思忖着:什么时候冒出了这样一个绝世高手而不为自己所知,一边苦笑道:"好说好说。现下君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就不要再取笑我这个败军之将了。"
那人轻轻一笑,道:"风云吞吐寻常事,笑到最后是赢家。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败过多少次都没什么大碍,只要能赢下决战就好。"顿了顿,那人又道:"有人托我转交一封信给朱将军。还请将军过目。"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朱序一直在仔细观察那人的一举一动,只觉他举手投足之间看似随意自如,其实却是滴水不漏,全身上下浑然一体,绝无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心知已不可能逃离那人的控制,于是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书信,同时心中疑道:'他武功无疑已达一代宗师之境。能达此境者,据我所知,整个南方自桓温逝后,应该只剩下一人有此可能。但那人却又明明并非这人……"
信拿在手里,朱序却没有急于拆开,而是举起它,先谨慎地端详了一番。
信是用火漆封口,明显没有被拆开看过的痕迹。虽然确实有好几种拆开火漆封口而又能不留痕迹的手法,但那所谓的"不留痕迹"也只是对寻常人而言,却绝逃不过朱序这样的将领的火眼金睛。
接着,朱序定睛看向封口处火漆上盖着的印章。那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圆形图案,中间的名字对朱序而言无比熟悉,他不由得身躯微微一颤,口中轻声呼道:"是安公的信!"
动作熟练地拆开了信, 朱序默默读了数遍,才重将信放回信封之中。他双手握住这封密函,运起掌力,左右一挫,那信纸便化作片片纸屑,洒了一地。随后,朱序抬起头,再意味深长地看向那送信之人。
送信之人当然就是容楼。
此刻,容楼见到朱序这一手掌力露得极其漂亮,心中也不禁暗暗称奇。
即而,朱序长长地叹了口气。
容楼目光锐利如刀般看向朱序,心中却越来越紧张。他自身见识极高,自然很清楚朱序的处境。
朱序本已降秦,无论当时的条件有多么困难,选择有多么无奈,接受得多么牵强,心理有多么痛苦,但只要他这么做了,这种行为就再没了其他借口,只能是□裸的背叛。而背叛这种行为对于任何人而言,第一次都会很艰难。但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会容易得多。所以,表面上看,谢安想劝降朱序似乎并不会很困难。但是,关键的问题在于,苻坚此时兵强马壮,朱序本身恐怕很难看好南晋。这么一来,已经背上背叛耻辱的他,为什么又要背叛秦国,而去选择注定失败的南晋一方呢?苻坚如果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对于已经被苻坚封为尚书一职的朱序而言,有可能还会加官进爵,而他若在此时判回南晋,南晋最终又输掉了这场战争,那他的后果自然不堪设想。而就算南晋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对于曾经背叛过南晋的朱序而言,能得到什么结局,根本还是个未知数。
谢安的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
对于这点,容楼按耐不住地好奇,只是他的好奇心并不足以令他去偷看信的内容。他想信里肯定不可能仅写些感情、道义、冠冕堂皇的话。但到底谢安要用什么来打动朱序呢?
眼见朱序那一声长叹后,脸上阴晴不定,容楼知道谢安的这封信虽没有手到擒来的理想效果,却毕竟还是让朱序的心动摇了。
朱序又思索了一会儿,皱了皱眉头,对容楼道:"你看过这封信吗?"
容楼摇了摇头。
朱序惨淡一笑,道:"安公虽非军中之人,但对战局的见解却是有其独到之处。他说,决定一场战事胜负的关键,并非战场上的将士,而是看不见的民心。依我看来,他这话并不完全正确,但是也自有几分道理。"
容楼听言,双眉一拧,意识到朱序此时的言论正是反映出了他内心的犹豫--他被打动了,但是他还有顾虑。而自己若能就此打消他的顾虑的话,便可促使他做出有利于己方的决定。
猛然间,容楼双眉舒展,心下一片雪亮--劝降朱序的关键就在此刻,只有令他窥见秦国失败的可能,才有机会。换言之,如果朱序坚信苻坚必胜,那么一切说服都将是徒劳,而只要朱序相信南晋并非无机可乘,那么一切自会水到渠成。至于谢安在信里以什么条件来打动朱序,那是谢安和朱序之间的事情。
如果说秦国可能会输是一张"锦", 那么谢安开出的条件就是锦上的"花"。
'锦上添花'的好事,如果没有那张'锦',又哪里来得花?
容楼回想起一路上,自己一直纠结于如何才能劝降朱序,但到了此刻却是豁然开朗,心中自是有说不出的痛快。他轻轻一笑,笑声中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愉悦轻松。他的这种情绪,朱序也感受到了,心中不由大为震动。
容楼道:"秦国这几年先后灭掉了燕国,仇池,占领了巴蜀,凉州,东夷,西戎,平定了整个北方,可谓风光无限。此番百万大军又直逼南晋,想以压倒性的优势,意图一举吞并南方,从此统一天下。"他微微一笑,才又道:"其实,同样的事情,差不多二百年前就曾发生过一次了。"
朱序略显迷惑,只看着容楼。
容楼继续侃侃而谈道:"当时的曹操也是先夷平强敌袁绍,然后败吕布,公孙瓒,平辽东,收荆州,一统北方。随后集结了八十万大军想一举灭掉吴国。结果如何?
强弩之末,势不足以穿鲁缟。赤壁之败,从此三分天下。"
话到这里,他转头看见朱序满脸的不以为然,似乎正要开口反驳自己。
朱序曾身为南晋大将,似他这般将才,对战局自会有一番独特的见解,又怎肯轻易认同别人?
但容楼没容他说话,而是又抢道:"在军事上,的确永远不能重现已经发生过的战局,可相似的历史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演着。着眼于目前的局势,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身处其中,难免眼花缭乱,看不清事实的真貌。但是,对于已经久远的历史,我们却事不关己,完全可以看待得清清楚楚。两百年前的赤壁之战,战局当然和现在完全不同,这本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天下的格局,却又有相似之处。赤壁之战,曹操败了,谁才是赢家?不是获胜的孙权,而是刘备。所以,那一战里,刘备比谁都积极。那么,我们试想今日之战,如果苻坚败了,谁得利最大?我不清楚是谁,但是肯定不是南晋。因为,就算苻坚战败,南晋恐怕也没有一统北方的实力。以将军对南晋的了解,当知我绝非妄言。既然南晋不可能是最大的,或者说是唯一的赢家,那么谁才是?或者说哪些才是?这些可能的赢家中,只要有一、两个足够聪明,现在要做的最少也是拖住秦军的后腿。这些藏在暗处的可能得利者,都是秦军的内伤。这样的内伤,王猛也许能压得住,但是,苻坚能压得住吗?"
这番话容楼当然不是胡诌的,以他现在和慕容冲所做的,就已经远远不止拖苻坚的后腿那么简单了。他们既会这么做,焉知没有别人在打同样的主意?
"由此可见,秦军虽然貌似强大,其实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容楼接着道:"刚才那些种种,都是战略层面上的东西。具体到战术层面上来看,想要获得一场战争的胜利,补给、士兵、统帅都是关键因素。
拼补给,秦国作战半径超过千里,加上连年征战,大将吕光此时甚至还在西域用兵未归。晋朝却是在家门口迎战,补给来的要容易的多。
拼士兵,北方胡兵战斗力明显要强于南方,但是,南方也有善于水战的优势,两厢较来,晋军至多也只是稍弱一筹。秦军兵力总数确实占优,但实际优势又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虽然秦军号称百万,但吕光的征西大军还在西域未归,而秦军的先头部队却已经急逼晋的边境。可见,苻坚的兵力根本就没有集结完毕,就已经急不可待的想开战了。如此心态对待这种级别的大战,真是如同儿戏。这些从一方面可看出秦国根本就没有把南晋放在眼里,所谓的发动举国兵力伐晋,也不过是苻坚为了显示自己国力的一场表演。轻敌乃是兵家大忌。而不被秦国放在眼里的晋军,却不是奄奄一息的病猫,而真是牙尖爪利,恨不能狠狠地咬上对手一口。这对秦而言,绝对是件要命的事情。
拼统帅,秦军中确实有慕容垂,苻融,姚苌这样的大将,但是此战的统帅却不是他们, 而是秦王苻坚。苻坚真的能比得上晋军中的谢玄、桓冲吗?"
容楼又道:"再从军事上来说,
以千乘之国对千乘之国,胜利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非一方的核心人物出现了极大的变故。所以,这种战局,时机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回顾秦国这几年的赫赫战功,真正能值得称道的,当然还是灭燕之战。但如果不是等到了燕国的皇帝、大司马都先后逝去,而太傅慕容评又倒行逆施这样的绝好良机,秦国又怎么可能做到?"
无意说道此处,容楼不免心中一阵苦涩,连忙岔开道:"就算当年以晋之强,吴之弱,若不是等到了吴国大司马陆抗病故,晋又岂能那么容易地拿下吴地?现在,秦举兵伐晋,时机并不合适。
秦、晋之间的问题有二, 一则,是秦国百姓早习惯了连年征战,是以对伐晋的欲望不能算高,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战;而晋地的百姓对北方诸胡的仇恨有多大,想来将军比我更清楚,可以说个个恨不得能啖其肉,饮其血。这一正一反带来的士气上的差异,不言自明;二则,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王猛已死,而安公还健在!"
容楼说的虽然在理,却是刻意夸大了秦国的弱点,同时也夸大了南晋的优势。但他此番意在说服朱序,所以这么做也是必然。
朱序听到此处,身躯一震,眼光瞬时热烈了起来,问道:"此次迎战,主帅何人?桓冲吗?"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来之前,安公已命谢玄领北府军迎战。"
朱序心中疑虑顿生,道:"荆州军在桓公率领之下,早已征战北方多年,也曾战败强秦,立下不少战功。其兵力、战力在晋当属第一。而北府军这几年才刚刚崛起,虽说战力卓著,但毕竟初出茅庐……安公何以这么决定?"
容楼道:"安公没有明说。不过,他这么做的确是深谋远虑。"
朱序道:"这么说,你能猜到他的用意?"
容楼道:"当年桓温几度北伐,是以死在荆州军手下的胡人实在是多不胜数。桓温当初大败秦军,几乎就可举兵灭秦,但终因一已私利,过长安而不入。这等深仇大恨,秦军岂能忘记?现在,秦军实力上毕竟占优,如果在战场上遇见了曾经狠狠欺凌过自己的荆州军,定会被激起复仇之心,人人拼死,那晋军反而难以抵挡了。如今,换上以谢玄为主帅的北府军确是明智之举。因为在北方,谢玄这人不显山不露水,名不见经传,必然会加重秦军本来就存有的轻敌之心,会认为晋朝居然昏庸至此,放着精锐的荆州军不用,却任人唯亲,派一个世家纨绔子弟来打仗,最多不过是赵构之流,胜利对秦军而言,更加唾手可得。其实,却不知安公此举,不仅是举贤不避亲,而且还有麻痹对手的深意,如此一来,谢玄将有机可乘,北府军胜利的机率也会大大提高。"
朱序听到此时,脸上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这等算计,一一解释起来,
理解尚有些费力,而以谢安一介文臣的身份,竟能远虑至此,这和苻坚此番匆忙举兵的手法比起来,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容楼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便稍稍缓了口气,颇为潇洒的笑了笑, 道:"现在,就等朱将军的决定了。"
朱序闻言,不禁苦笑了一声, 道:"我现在若是告诉你,我愿全力助晋军抗秦,你如何确信我不是诈你呢?"
容楼淡然笑道:"你可以骗得了我的人,却骗不了我的剑。我的剑,已达剑心通明之境,你若心中有鬼,我剑上必有反应。这听起来有些玄,却不知你信是不信?"
朱序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容楼,只觉容楼此言一出,身上立时有森冷的剑气弥漫而出,整个人变得就象是一把出了鞘的宝剑。但是,他的气势却又深沉如高山大海,难以揣度,面上的笑容却又带着几分温暖。朱序见状,心里虽然觉得容楼此语颇为玄乎,但已经相信了七八分。
朱序略一沉吟,道:"安公待我,恩重如山。若不是安公力排众议,我远在建康的妻儿早就在我城破降秦之日做了刀下之鬼。此等大恩我朱序永世不忘。就算为了安公,我也蹈死无悔。不过,我手下无兵无卒,不知道又能做些什么?"
容楼一笑,道:"关于这一点,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倒有一个计策。届时,只要将军向苻坚请命,前来晋军营中劝降,苻坚好大喜功,又对自己的仁政十分自负,必会应允。那时候,我们便可商订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来。"
朱序听得心头直冒冷气,只觉此人看似随手的一些小计谋,无不切中苻坚的弱点,心思之敏锐,判断之精准,简直骇人听闻,忍不住问道:"此计妙极了,是你想的?"
容楼不经意的耸耸肩,道:"是呀,怎么了?"
朱序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问道:"说了这么久,我还没有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像你这样的人才武功,早该威名远播了,我怎么会居然不知道?我晋人中,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位英雄人物?"他沉吟了一下,又道:"还有,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你的那把剑好象谢玄手中的名剑'芙蓉'。"
容楼微微一笑,道:"这剑正是'芙蓉',我同谢玄实为好友,所以互换了兵器。"
接着,容楼又道:"我本非晋人,姓容名楼。其实这次,本应该是谢玄将军亲自来的,只是我适逢其会,越庖代爼而已。将军自然不会听过我这号人物。"
朱序"啊"的一声,道:"你就是容楼?!"他嘴巴半张,就再也合不拢了。
容楼见他如此表情,想必是在秦军中听说过自己,所以也就不再多言。
片刻后,朱序问容楼道:"容将军打算何时回程?"
容楼笑了笑道:"我信已送到,你的回复也收到了,马上就可以回程。"
朱序摇头,道:"我听闻这几日都阴雨不断,气侯恶劣,不如你暂住我府上,待几日后天气睛好,再方便上路。"
容楼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秦军大举压境,我还要赶回去,时间紧迫,就不作逗留了。"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
朱序又道:"你这一身衣袍湿透,至少也该换一下。"
容楼笑道:"没关系,就算换了也还是会湿的。"
言毕,他便掠出了朱序的卧房,只留下一句:"希望很快就可以同将军再见。"
眼见长江趋大海,青天却似向西飞。
谢玄终于在江边等到了容楼。
他见到容楼的时候,容楼一脸的风尘仆仆,脸色平静,看不出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谢玄笑了笑,道:"虽然你一脸的一本正经,但我就知道你带回来的必定是好消息,是不是?"
容楼苦笑道:"你也学会了谢尚书的相人之术吗?若说是好消息、坏消息现在还为时过早,不过朱序已经答应全力配合我们。"
听到容楼这么说,谢玄反而皱眉道:"朱序可靠吗?"
容楼又是苦笑了一下,道:"如果完全根据我的判断,朱序可靠度超不过七成。如果谢尚书的相人之术当真是百分百灵验的话,那就是十成了。"
谢玄哈哈一笑,凑到容楼耳边小声道:"安叔的相人之术,当然不是吹出来的。不过要说百分百灵验,那是百分百吹出来的。"说罢,他又直起身子,道:"如此说来,朱序应该有八、九分的可靠度,那我就该知足了。"
两人相视一笑,暂时把秦国大军压境的烦心事抛在了脑后。
谢玄皱眉又道:"就算朱序站在我们这边,可是,要怎么来用这颗棋子呢?这也是让人极伤脑筋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容楼心道:'如果我是统帅,这般重要的棋子,最好的用法当然就是不用。只要朱序能够在苻坚耳边煽风点火,保持苻坚自信心的爆棚,那就是最大的胜利了。'但他
口中却道:"你才是晋军抗秦的大元帅,这等军机大事,却反倒要来问我?"
谢玄装作愁眉苦脸道:"非也,此次抗秦的擎天柱是安叔,大都督是石叔,我在这里,不过是瞎操操心罢了。"说完,他就嘿嘿笑了起来。谢玄口中的石叔,无疑就是此次任前线大都督的谢石。
他这句当然是玩笑话。
玩笑归玩笑,接着,谢玄又收起笑容,道:"你去的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怎么用朱序的问题。我想,朱序这样关键的人物,现在也算位居苻坚军团中的决策群,虽然并不一定被看中,但在某些时刻甚至可以起到关键作用。所以,最好的用法,就是不去用他。只要他能不停地在苻坚耳边贬损我晋军的实力,夸大秦军的优势,令秦军轻敌之心越来越大,对我军的帮助就已是最大。"
说罢谢玄转过头来看向容楼,只见容楼满脸惊讶之色,忽然领悟,呼道:"原来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哈哈。"
两人同时用力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大笑起来,心中不免升起"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
笑声渐止,容楼忽然问道:"这几日,你就全只在考虑怎么用朱序?难道都不曾想过如果朱序不降的话要怎么办?"
谢玄傲然一笑,道:"有朱序,就按有朱序的方法打;没有朱序,仗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万里长江今我有,百年坚壁非他守。想从我谢玄的尸体上踏过去,纵使苻坚真聚集起百万雄兵,又谈何容易!"
容楼有些意外的望着面前的谢玄。他没有想到一向风流儒雅的谢玄也会说出这样豪情万丈的话语,只觉此刻的谢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平日里的秀美,只有一股英气自然而然地流露,真不愧是晋朝军队里叱诧风云的名将,北府军中无可代替的领军人物。
看见容楼的神色,谢玄转而温柔一笑,道:"没见过我发狠的样子,吓到你了?"
容楼愣了愣,回过神来,道:"想带得好兵,先做他们心目中的神。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凭什么做起这八万北府兵心中的战神的!"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北府军大帐之中,谢玄站在案桌上摆放的沙盘前,默默不语,只低着头一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沙盘,一边沉思着。沙盘上有高低起伏的地形、地貌,还有一些黑白棋子和线条,谢玄总是靠着这些具体而微的模型来勾勒出他的作战策略。
沙盘是他亲手制作的,而且刚刚完成不久。每次大战之前,他都会下番功夫去制作沙盘,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之一。
容楼就站在他的身侧,同他一样,也在注视着沙盘。
沙盘中有四枚黑色的棋子,分别代表着苻坚伐晋的四路大军。最后方的那枚黑棋当然就是吕光的'凉州军团',他们刚刚平定了西域,目前正在往回赶的途中。而前方的三只黑棋却如三只箭头,东西相隔几千里,已直向晋朝扑来。其中,秦国的'蜀汉军团'从长江上游发兵,顺水而下,意在进犯桓冲率荆州军镇守的荆州;另一路'幽冀军团',则以重镇徐州为据点,随时准备南下;苻坚亲自挂帅的'中央军团',则以苻融、慕容垂、张蚝、梁成为前锋,气势汹汹地从长安出发,经河南斜插而来,意图跨过淮水,直扑晋朝首都建康。
容楼忽道:"我觉得,来犯的这四路秦国兵马中,'蜀汉军团'和'凉州军团'目前不需考虑。"
谢玄微微歪头,目光深邃地看向他,道:"何以见得?"
容楼道:"'蜀汉军团'由龙骧将军姚苌率领。此人的实力虽然不可小觑,但这支军团的行进路线却正好要通过荆州军的守地,是以,我们完全可以将它交由荆州军去对付,自然不必操心。而'凉州军团'远征西域,回程路途苦远,想要赶上前军,可谓遥遥无期。"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斟酌了一阵,才继续道:"再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统领'凉州军团'的吕光虽然骁勇善战,但素来桀骜不驯。以他多年的征战经验,自然明白此次即使领军赶来,恐怕也难抢到任何卓著军功。所以,我瞧他未见得一接到苻坚的命令就不顾一切全速赶来。如此一来,凉州军根本不及和前军会合,所以也不需太过担心。是以,我们目前需要专注对付的,就是苻坚的'中央军团'和东面的'幽冀军团'了。"
谢玄目光游离,微点了下头。
顿了顿,容楼面露不解,摇了摇头,又道:"奇怪的是,我掌握的秦国军马情报中,对'幽冀军团'的描述总是不清不楚,连他们的统帅是谁都没有说明,不知为何。"
听到这里,谢玄象是突然来了精神,一吊眉梢,道:"'幽冀军团'是我的手下败将,倒是不必太过担心。"
容楼听言愣了愣。
谢玄笑了笑,解释道:"这只军马算是我的老对手,原先由名将彭超、俱难二人率领。我北府军曾与之交战,一个月内先后击溃其四次。溃败之后,彭超自杀,俱难被贬官革职,那之后幽冀军团内便再没有出色的统帅了。所以,我说对于这支军马,实在不必太过担心。"
容楼知道谢玄素来不喜自夸,一句轻描淡写的"一个月内先后击溃其四次"背后不知道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战事,不然'幽冀军团'的主帅彭超又怎会战败自杀?所以,既然他说出不必担心这支部队,料必可信。念及至此,容楼点头道:"那么,现下主要需要考虑的,就只剩下苻坚的'中央军团'了。"
谢玄点头称是。
容楼道:"苻坚领中军于后方坐阵,任命了苻融、慕容垂、张蚝、梁成四员大将为先锋军。光是先锋军的兵力总和就超过了二十万。虽然情报显示,秦国最精锐的部队应该是目前尚未集结起来的'凉州军团',但据我判断,由苻融、慕容垂率领的前锋军也不可小视,其军中必定充斥着氐人的精锐骑兵,实力应不在'凉州军团'之下。"
谢玄皱眉道:"不错,单只这支'中央军团'的兵力就已是我军的三倍,更不用说其中猛将如云,谋臣似雨,还有苻坚亲自坐阵。另外,时间拖得越久,吕光的'凉州军团'和苻坚的主力会师的可能性也就越大,那时只怕更加难以应对。"
容楼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两人沉默了片刻。
谢玄突然道:"所以,最关键的问题是时间。一定要快,一刻也不能再拖 ! 务必要在会师之前就击溃他们。"
容楼点头。
谢玄果断道:"看来要修改一下作战计划了。"说话间,他把沙盘上的两颗白棋中的一颗向前推进,摇头道:"绝不能等苻坚的兵马推进到长江再与之决战
! 因为,若真等到他屯兵北岸,那时,只怕他的'中央军团'就已经与其他几个方向的军马会师了。这种可能性即使再小也不能允许!"
顿了片刻,他转头瞧向容楼,郑重道:"决战之地不能在这里,我们必须向前推进至淮水,在那里劫住秦军!"
容楼道:"可是,淮水比长江窄得多,于我们而言,地势也并非很有利。若是失去了长江天堑之利,而选在淮水和敌人决战,是否不太明智?"
谢玄不以为意,道:"你虽精通兵法,却不似我熟知南方地形。"
容楼道:"那倒是真的。"
谢玄胸有成竹道:"从长江到淮水,一山一川,一湖一城,我无不烂熟于胸。此地有长江天险阻隔,敌人的确难以攻过来,但同时,我们也难以攻过去。而反过来看,淮水虽窄,不似长江易守,但却也易于反攻。"
容楼听言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谢玄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影,道:"若想在淮水抵挡秦军,寿阳城便成为战略要地,不能有失。如果它被攻破,它的后面就是号称吴楚要冲的大片平缓地带,非常利于北方的骑兵战术。加上那时我又已将大部分兵马调往淮水,而秦军的冲锋骑兵一昼夜便可行军几百里,想要追击,谈何容易。"
容楼叹道:"如此看来,寿阳若是有失,苻坚当马踏长江北岸,直接威胁建康。"
谢玄沉默不语。
容楼沉吟片刻,道:"但若苻坚全力猛扑寿阳,寿阳守军徐元喜将军恐怕难以守得住。"
谢玄将手负于背后,来回踱了几圈之后,皱眉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我北府军人数众多,必须整顿一番方可上路,所以,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命胡彬胡将军立即领五千水军急速从水路开赴寿阳。之后,全军一旦准备妥当,便尽早启程,从陆路全速赶往寿阳。"
容楼皱眉接道:"你有没有想过,就算胡彬在秦军之前赶到了寿阳,但仅凭寿阳的守军加上他的五千援军,只怕也抵挡不了秦军的先锋部队。北府军中骑兵人数太少,陆上行军的速度实在比不上以骑兵为主的秦国兵马,是以,若是苻坚的先锋部队真的集中力量猛扑寿阳,可能在我主力未到之前,寿阳就已经沦陷了。"
"战场上哪有百分百把握的良策?"谢玄叹了口气,道:"我派胡彬冒险从水路先行,不过是想尽可能帮寿阳城一把,哪怕多撑一日也好,所以……徐元喜、胡彬他们,
只能自求多福了。"话一说完,他便传令下去,命胡彬率五千水军即刻起程。
四日后,整顿完毕的北府军也浩浩荡荡向寿阳方向开进。
北府军中骑兵很少,所以推进的速度很慢。这不但让惯于指挥骑兵作战的容楼很不习惯,也让他第一次切身地认识到,南北军事环境的差异有多大。他在北方时的很多指挥方法在南方根本一点儿也行不通。而谢玄显然很适应这样的行军,行军的一路上,无论突发的大事小事他都应付自如,同时还处理着前线各路斥候带回的真真假假的各种情报。
很多事情就算你早已料到,但当它们真的发生时,还是会让你沮丧万分。当谢玄的案头摆放上了胡彬的第一封求救急件时,他就是这样的心情。
原来,胡彬的水师刚刚抵达距寿阳不远的水道时,徐元喜就已经无法抵挡秦军猛烈的攻势,功亏一溃了。
寿阳城失守!
而在这种前提下,胡彬的水军只得退守到寿阳北边的硖石,想顺着淮水向东边撤退。但是,他的意图却早被苻融猜透。苻融派出大将梁成率领五万精兵,仗着人强马快,提前赶到了硖石东边不远的洛涧,在那里沿着淮水布下了防御工事。这样一来,不但切断了来自东边的晋军的后援,而且还断绝了胡彬从淮水撤走的后路。同时,苻融带领军队,猛攻硖石,准备吃掉胡彬的五千水军。而胡彬腹背受制,虽然誓死抵抗,但形势却岌岌可危,只得向后方发出了十万火急的求救信。
帅帐之中,名义上的大都督谢石居于主座,愁容满面地看着坐下一干将领。他叹了口气,道:"秦军来势凶猛,寿阳已经失守。敌军前锋苻融、梁成,一东一西围住了胡彬将军的五千水军,意图一举歼灭。我们此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又叹了口气,道:"所以,我觉得,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稳守阵脚,单等秦军久攻不下之后气势有所松懈,再图反击。"
众将听言无人回话,一些人只在心中暗想:'就怕等不到秦军久攻不下,胡彬将军的水军就要全军覆没了。'但大家碍于谢石的身份,没人愿意插嘴。
谢玄上前一步,皱眉道:"话虽如此,可如果我们完全不加援手,一旦胡彬将军撑不住的话,秦军便会轻易越过寿阳。以秦军骑兵之利,无论我们在哪里防御,他们都可以快速地绕到我们后方,截断我们的粮草供应。那样的话,我们将完全被动挨打,就只有退守长江以南,再以拒秦军了。"
谢石摇头苦恼道:"但以我们行军的速度,又如何能够插上翅膀,飞到硖石去援救胡将军呢?"
谢玄沉声道:"我们当然救不了胡将军。但是,我们却不能不派出援军,用以牵制敌军。否则,苻融、梁成两面夹击,胡将军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必定难于招架。现下梁成占领了洛涧,切断了我们和寿阳之间的联系。是以,无论救不救得出胡将军,洛涧我们必须拿回来。不拿回洛涧,一旦敌军稳固住寿阳一带,则后面大片的吴楚要冲就尽归敌手。而夺回洛涧,我们至少还可以建立一条从洛涧到合肥之间的防线,再图抵挡秦军。"
谢石点头道:"那,依你之见,我们怎样才能夺回洛涧?"
谢玄目光锐利,环视了一下帐中,道:"洛涧为敌将梁成所占。梁成,号称有邓羌之勇,谁人敢去挫其锋芒,以振我军威!?"
帐下闪出一将,道:"牢之愿往。"
此人正是谢玄属下号称左膀右臂之一的鹰扬将军刘牢之。
谢玄、谢石均点头称好。
紧接着,刘牢之领了兵符,出得帐去,点了五千精兵,火速赶往洛涧,以牵制梁成,援助胡彬。
众将散后,谢玄有些心烦,便一个人走到营中后方的小山上散心,却正遇见了容楼。谢玄意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容楼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烦就会来这里散心,所以特意在这里等你。"
谢玄讶然道:"哦,等我做什么?"
容楼眼中精芒闪动,道:"今日帅帐中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谢玄侧过头,打量着容楼,道:"那又怎样?"
容楼轻轻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看起来,你还不想放弃寿阳!"
谢玄身躯微微一震,却道:"寿阳已经丢了,胡彬也极可能要全军覆没,哪里轮到我放不放弃?"
容楼摇头道:"秦军只是进了寿阳城,而胡彬的五千水军则在寿阳北面的硖石。所以,胡彬这个眼中钉不拔掉的话,秦军就还不算拿下了寿阳,也更不可能随意以寿阳为基地,向南用兵。"
谢玄苦笑道:"你没听说苻融先派虎将梁成占住了洛涧,于东边而言,切断了我们的援军,于西边而言,又可以和他一起夹击胡彬吗?只这一部署,显见苻融确是知兵之人。"
容楼淡淡道:"你不是也派出了刘将军去洛涧吗?不要告诉我,你是想建立从洛涧到合肥的防线。这样的防线太长,中间又漏洞百出,再加上洛涧窄小,根本无力阻挡秦军的铁骑。这种鬼话,也只有大都督才信你。"
谢玄苦笑道:"我的心思,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容楼嘿了一声,道:"只是有件事,我倒希望没有猜对才好。"
谢玄好奇道:"哦,什么事?"
容楼脸上阴晴不定,道:"你秘密派了小校传密函给刘牢之将军,对不对?"
谢玄轻叹了一口气算作默认。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希望你的密函不是令他仅仅驻守洛涧东岸,不许与梁成交手才好!"
谢玄听言全身巨震,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从喉咙里蹦出几个苦涩的字句:"幸好,这次来得是苻坚,不是你。"
容楼知道自己已经料中了谢玄的心思,却殊无喜意,只是长叹了一声,也道:"幸好不是。"
原来容楼揣度局势,知道苻融的先锋军兵力就已胜过北府军颇多,谢玄想打败苻融,已是相当不易。但是,就算北府军能够打败苻融,也只是打败了秦军的先锋,秦军依然势大,落败的苻融一旦退守到苻坚中军驻扎的项城,重整旗鼓后,便又可随时再度大军压上。是以,打败苻融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现在的晋军所需要的,不是一场、两场的胜仗,而是毕其功于一役。由此可见,谢玄一定要一仗就把苻坚打败,甚至最好能击毙苻坚于战场,方能一举瓦解秦军。但北府军再利害,也不可能长途奔袭到项城去打败苻坚,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把苻坚引诱出来,使他自己到决战的前线上来。
如今的胡彬,就成为了吸引苻坚的绝佳诱饵。
谢玄派出刘牢之佯攻洛涧,作出一副要营救胡彬的样子,如果苻融短时间内不能吃掉胡彬,那么难免担心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一定会想求助援军。而苻融此时唯一可能的援军就是项城的苻坚。如果苻坚如他所愿被吸引出来,带兵赶到寿阳与苻融会师,准备一起快速歼灭胡彬的水军,那么谢玄就会急命刘牢之击破梁成在洛涧的封锁,然后自己全军压上,趁着苻坚在寿阳还未站稳脚跟,寻求决战。
秦军兵多将广,实力雄厚,自然承受得起战争带来的消耗。战事拖得越久,当然对晋军越是不利。所以,若能在战事早期寻求到决战的机会,才是对晋军极为有利的。
当然这一切的构想,都是建立在胡彬不会被苻融很快吃掉的基础之上;还要求一旦苻坚中计赶来寿阳,刘牢之必须快速击破梁成;以及最终谢玄能够在寿阳击败苻坚,这三个前提必须成立的情况下才有意义。但是反过来想,如果谢玄战不败苻坚,那么一切本来就没有意义;而如果刘牢之破不了梁成,也只能自叹是实力不济,非谋之罪也;而如果胡彬撑不了那么久,形势也不会因此变得更糟,谢玄依然有机会在洛涧、寿阳这一带范围内寻求和苻坚的决战。
只是,这么一来,胡彬就彻底成为了'诱饵',而且是随时可能因形势变化而被放弃掉的'诱饵'。若是从胡彬的角度看,这就是件很可悲的事情了。
容楼干涩地笑了笑,道:"我本以为,书生拜大将,会和我们这样的武人有些不同。现下看来,是我错了。战争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谢玄脸上有些讪讪然,无奈道:"运筹帷幄的最难之处,从来不在于寻找敌人的破绽,而在于放弃自己的手足。沙场上,怎能没有流血牺牲。"
容楼慨叹道:"这些我当然明白。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军人,从披挂上盔甲、选择从军的第一天起,就该做好了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停顿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喃喃道:"我只是……以为你应该比我高明一些才是。"
之后,二人默然无言,比肩而立,于萋萋山头举目远望,却似乎什么都看不清。
朱序走进苻融的帐中,心中惴惴不安,实在不知道这深更半夜的他把自己叫起来是为了什么。
帐中灯火通明,年纪轻轻、英资伟岸的苻融和苻坚一样有着藜黑的面庞,雪白的牙齿,他正坐在案前,翻看堆满案头的各类军机情报。
感觉到朱序进来了,苻融这才抬起头,满脸严肃地请他坐下,道:"我们的士兵抓获了胡彬派出的信使,并从信使身上搜到了极为重要的情报。"
朱序心中一凛。
苻融继续道:"我明白朱将军以前深知晋军的情况,所以还烦请将军与我一起商议一下,看看其中是否可能有诈。"说罢,他将一份密函递给了朱序。
朱序接过,看到密函的信封右下角有一道朱砂斜杠,不禁心中一惊。他知道这是晋军中的暗号,表示此信乃是十万火急、优先级最高的绝密军事信件。迅速打开看后,朱序的心一下子如置冰窖。原来这竟然是胡彬发出的一封告急信,信中说他们的粮食已即将耗尽,实在无法支撑,而刘牢之一部到了洛涧却只驻扎东岸,并不发兵解硖石之危。还请谢石大都督赶紧派兵救援,十万火急,不容拖延。他仔仔细细地反复看着这封密函,从信纸到信封,翻来覆去了很久,只是沉吟不语。
其实,朱序开始的那段时间的心情很是愉快。那种愉快小部分源自于,他答应了配合谢玄的行动之后,也一直没有什么真正需要他做的事情的轻松;更多的却是,此番发兵之后,他得知姚苌的'蜀汉军团'在与桓冲的荆州军略一交手之后,就止步不前。看起来似乎是姚苌为强敌所阻,但是,自打被容楼的一番话点醒之后,朱序就隐隐感到姚苌已经有了点所谓的"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在里面了。这样一来,他的心不知不觉地,就又向晋军偏了几分。而'蜀汉军团'的前进路线受阻令苻坚大为震怒。前锋军中的慕容垂趁机向苻坚请命,要求赶赴荆楚战区去帮助被桓冲阻碍的姚苌。苻坚不甘心南征大计被'蜀汉军团'拖累,所以不得已之下,只得同意了。慕容垂这一去便带走了三万精锐骑兵。那人离开时轻松的神情,朱序是看在眼里了,他心中的天平不免又向晋军这边下压了几分。
但这段时间,苻融调兵遣将颇见功力,眼见就能歼灭胡彬的精锐水师,朱序难免心中有些担忧。而刘牢之扎兵洛涧东岸,却连日里毫无动静,又闹的他实在摸不着头脑,只能在心中焦虑。
此刻,朱序心中一动,心想:这个苻融谋略出众,用兵如神,有他在此统帅,恐怕晋军难以抵挡。不如我趁机把苻坚从项城骗来,等苻坚一到,苻融就不得不把指挥权交给苻坚了。比起苻融,苻坚用兵的水平,就要大大打个折扣,想来会对晋军有利吧。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这一番盘算,却是歪打正着合了谢玄的想法。
不知不觉之中,他这样一个手下并无一兵一卒的降将,却已经成为了这场大战幕后的翻云覆雨手。
想到这里,朱序心中稍定,放下手中的密信,确定道:"这封信看起来千真万确,胡彬军中缺粮,想来是肯定的。不过,我知胡彬为人谨慎保守,他所谓的粮草耗尽,恐怕实际上十天、半个月内也还不至于断粮。"说着,他手指信的右下角,继续道:"将军请看,这里有约定好的暗记。这个暗记是只有晋军中的高级将领才能知晓的,而信中的字迹又确实是胡彬的手书。若说胡彬在这封信中使诈,除了引来我们对他更猛烈的攻势之外,只怕也落不得什么好处吧。天下又哪有这般使诈的?"
苻融闻言,也不禁笑道:"其实我也并不是怀疑这封信的真伪。只是,晋军的救援部队已经驻扎在了洛涧东岸,但是,除了连日里严守阵地,也不见有任何动静,难免令人生疑,不知他们是何用心。而我们一时间又拔不掉胡彬这根肉中刺,"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有这根刺扎在肉里,咱们的寿阳城也坐不安稳呀。"
朱序忙道:"驻扎在洛涧东岸的是北府军中的刘牢之。他必是谢玄派来救援胡彬的。我猜他是畏惧梁成梁将军的勇猛,所以不敢与之交战罢了。但是,刘牢之自觉拿不下洛涧,就势必会向谢玄求援,那么,谢玄很可能会增派援军火速赶来。万一等援军到了,被他们突破了洛涧的封锁,胡彬可就会顺着淮水向东逃走了。那时,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苻融皱眉道:"如此说来,我们还是要加强对胡彬的攻击才行,必须尽快拔掉他。"
朱序'啧'了一声,道:"胡彬乃是晋军水师中的精锐,手下士兵骁勇善战,现在又守在号称淮河第一峡的硖石险地。此地真正易守难攻,可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要快速拿下,这仗很不好打呀。"
苻融想了想,道:"朱将军说的倒也不错。你可有什么想法?如能献计献策,帮我拔掉胡彬,坐稳寿阳,必记上你的头功!"
朱序嘿嘿笑道:"其实,想破胡彬,并不困难。胡彬已经和我们苦战了这么久,应该消耗得差不多了。从来都是最后一根稻草,压断了骆驼的背。而且从信中看,他内部又有军粮告罄之忧,所以,相信只要能够再加大一点对他的压力,肯定就会自行瓦解了。"
苻融皱眉道:"增加压力?我当然知道要增加压力。可是,这么长时间我军都苦战不止,还要怎么增加压力?"
朱序微微一笑道:"慕容垂将军带走了三万精骑开赴荆楚战场,梁成将军又带走五万兵马前往洛涧,我们的力量有所削弱,而攻打寿阳,又损耗颇大,是以,此时再和胡彬的精锐苦战,便难免有些吃力。以末将愚见,将军不妨即刻令人将此密函呈予大秦天王,请天王率领他那里的生力军赶来加以援手,定能一举歼灭胡彬的部队。歼灭胡彬之后,我们当可稳坐寿阳,向西可以压制荆楚,集合姚苌将军、慕容垂将军的兵力,一举抹平桓冲的荆州军;向东可以驰骋吴地,直逼健康。那样一来,晋军则大势去矣。"
苻融皱眉思索着。
朱序又道:"如果将军不好好把握这个良机,万一一不小心,溜掉了胡彬这条大鱼就不妙了。将军请想,若是胡彬的水军和谢玄的大军会合之后,定然会重新整顿,在淮河游弋,对我军构成持续的威胁。而我们的主力一旦离开,他们的水军就会顺流而上,端掉寿阳,甚至可能继而北上,切断我们的粮草补给,我们就首尾难顾了。"
苻融思索片刻后,终于点头道:"将军言之有理,我即刻便派人将此密函呈予大秦天王,而且会另附手书一封,向天王阐明个中关系。只等天王精兵一到,就可下手歼灭胡彬,全面控制住寿阳区域!"
朱序频频点头称是。
多日后,朱序来到了北府军营中。经过和谢玄的一番密议,他越发觉得自己选对了阵营,完成使命后便欣然而归了。而这次见面后谢玄也是心情大好,急急找来了容楼。他见到容楼的第一句话就是:"苻坚到寿阳了。"
原来朱序果然依照和容楼在襄阳时约定好的计策,向苻坚请命来劝降谢玄,其实却把秦军最新的机密情报带来给了晋军。
容楼喜道:"太好了,他果然上钩了!"
谢玄也难以抑制喜色,道:"而且,朱序这次还带来了好消息。姚苌的'蜀汉军团'在面对桓冲时止步不前,苻融前锋军中的慕容垂已经带着三万精骑开往荆楚战场,去增援姚苌了。现在的寿阳真正算得上人物的,就只有苻融自己了。"
容楼眼中精芒闪动,道:"如此说来,决战就要打响了?"
谢玄点头道:"我已经下令,要刘牢之将军立刻全力进攻梁成的部队,务必要尽快拿下洛涧,以便我们的主力军通过,直逼寿阳。"
容楼凝神道:"据说梁成有昔日邓羌之勇,显见绝非易与之辈,你还要提醒刘将军切不可轻敌。"他口中虽然这么说,却想起自己曾与邓羌交过手,心中只道:其实就算是邓羌,似乎也并不怎么样。"
这时的二人,难免生出了几分骄傲的情绪,暗地里都已经开始盘算击破梁成之后,和苻坚在寿阳的决战了。
朱序回到秦军中后并没有再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而只是平淡地回复苻坚,说谢玄拒绝了投降这一提议。
苻坚皱眉道:"谢玄此人虽然名气不大,却曾把我军名将彭超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看来实是善于征战,精于谋略。所以,以他的能力,应该能看出胡彬的精锐水师已在我军的围困之下,败亡只在朝夕之间,目前的战局对晋军极为不利。我不懂,在这种时刻他还能有什么资本,竟敢不接受投降一议,小觑我的百万雄兵?"
朱序回道:"大王有所不知,谢玄此人,虽然出身南方士族高门,却并非寻常的纨绔子弟。而他的北府军和荆州军也大不相同,其中最为骁勇善战的部队,并不是南方所擅长的水军,而是他麾下的三千'冰火精骑'。我想,他的精骑尚未有机会出动,所以,现在恐怕心中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自然不愿意轻易投降。"
苻坚略微动容,道:"有了将军,真是益处良多。要不然,我们就只知道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又怎晓得谢玄的精锐居然是骑兵。这个什么冰火精骑,到底什么来历,名字也好生古怪。"
朱序道:"谢玄自幼好剑,好书,好音律,加上受其叔父,江左第一名士谢安的熏陶,自有非凡的风度。人道北府谢玄有'四绝','书中风起云动,剑上虎啸龙吟。弦里金戈铁马,阵前白衣胜雪。'这'白衣胜雪',正是说他作战时好穿白色战袍。正因如此,他亲自训练的一只三千人规模的精锐骑兵,个个都是身着白色战袍。这支白袍骑兵在南方名气颇大。谢玄为他们取名为'冰火精骑'。"
苻坚听言,心中一动,似是为谢玄的风度所折服。他沉默片刻,又道:"这'冰'字倒也好理解,因为冰雪本为白色。但火向来是红色的,这里的'火'字却要如何解释?"
朱序微微一笑,道:"谢玄曾说,一般的火都是红色的。如果火的温度较高,则会变为青色,所谓炉火纯青是也。而一旦火焰的温度高到了极点,火焰的颜色就会变成白色。所以,反倒是这白色的火焰最为炙热、猛烈。他的三千精骑号称,未发动时,冷静的如亘古不化的玄冰,一旦发动后,又炙热如可以熔化一切的火焰--白色的火焰。所以就称为'冰火精骑'了。"
苻坚突然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大笑,道:"好一个冰火精骑 ! 好一个谢玄 ! 且看我的大军怎么融化你的冰,扑灭你的火!"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坏消息总是在人最想不到的时候传来。
此时,大帐中的谢玄直眉怒目、面色铁青,已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帐下诸将、传递消息的探子以及等待命令的传令官等见状,俱低头噤声,连大气也不敢出。
容楼刚刚见谢玄大发雷霆,一掌劈烂了帅案,几乎怀疑瞧见的人不是自己认识的谢玄。他实在难以相信那个温文儒雅,风流倜傥的书生也能发出适才的咆哮,做出如此骇人的举动来。
谢玄怒不可遏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刘牢之与梁成之战,三战三败,不但不曾拿下洛涧,反而损兵折将,龟缩不前。
他稍稍收敛情绪,但一张脸却仍然好似冰冻三尺一般,看得人寒气直冒。连容楼抬头望见,也不禁生了些怯意。
谢玄不顾众人,只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撩袍离帐而去。身后,他留给传令官的最后一句话是:"传令下去,遣我帐下三千'冰火精骑'前去助战!七日之内,刘牢之若再拿不下洛涧,就请他提头来见!"话音落下时,谢玄的人已到了帐外。
容楼抬眼看去,只见风卷帐帘,起起落落,间或可见那人屹立帐外的白色身影,映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显得十分伟岸,却不知他又在想着些什么。
这一刻,容楼忽然觉得这个总是会让人出乎意料的男子竟和自己如此相象。
这之后,北府军全军上下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前方报回的消息。
第五日上,前线捷报传来,说是刘牢之终于不负众望,已跨过洛涧,大败梁成部队,并当场斩杀梁成。梁成的五万精兵,几乎全被刘牢之予以歼灭。谢玄闻讯大喜,立刻命令全军全速推进,剑指寿阳。
行军路上,一切顺利。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所有将士们胸中的斗志也越燃越高。
这日,北府军又跋涉了一整天。时至日暮,他们选定好了休憩的地点后,所有人便一如平常般忙碌起来,安营扎寨,打火做饭。
待寝帐支好后,谢玄就一个人独自呆在帐中,再没有出现过。
几日来,由于自己私下里进行的事情进展不顺,容楼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定,想着和谢玄聊一聊也许能排遣一下,便走进了他的帐中。守在帐门口的士兵知他和谢玄关系密切,早习惯了他的频繁出入,自然不会加以过问。
进得帐中,容楼看见谢玄正坐在空空的帐里,手持着那把"百战剑",目不转睛地仔细端详着。
容楼讶然笑道:"看什么?"
谢玄抬头,笑道:"你的剑。"
容楼摇头笑道:"现在已经是你的了。不过,不管你怎么看,它也只是一把剑,难道还能看出花来不成?"
谢玄指着剑上的字,轻叹了一声,道:"我越瞧这剑,越觉得有趣。这上面刻着'一剑曾当百万师',而我们现在,正要用这一剑,去抵挡苻坚的百万雄师!"他轻笑一声,问道:"小楼,你不觉得有趣吗?"
容楼凝思了一阵,也笑道:"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我们会赢下这一战。"
谢玄哈哈笑道:"但愿承你吉言。"
容楼也会意一笑。
转瞬,谢玄皱眉道:"现下倒是有一事令人颇为烦恼。"
容楼问道:"什么事?"
谢玄皱眉道:"以我们目前的行军速度,不日将抵达寿阳的东边。可是,寿阳的东边隔有一条河,名叫淝水。此水源于将军岭,一水分二路,同源而异归,向西北流者,出寿阳而入淮水;向东南流者,则注入巢湖。阻隔我们的正是西北流向,进入淮水的这路。"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水军、步军想要渡河倒问题不大,只是……"
容楼点头接口道:"只是,如果我军到时,秦军已在对岸沿岸扎兵,蓄势以待的话,精锐骑兵想要渡河恐怕难上加难。"
二人正说到这里,只觉帐帘一动,却是宇文贺端着点心、茶水送了进来。宇文贺见到容楼也在,冲他莞尔一笑。容楼也冲她点了点头。之后,她放下食盘,也不多话,便匆匆离去了。
稍倾,容楼皱眉道:"既然我军的骑兵过不去,秦军的骑兵想要过来只怕也不容易,所以,你这烦恼还算不得是最要命的。"
谢玄挑眉疑道:"难道你还有什么要命的烦恼?"
容楼"嘿"了一声,道:"这几日,我试遍了你军中的所有强弓,居然没有一把称我的心意。"他又连连叹息道:"它们的射程都不够远。"
谢玄"哦"了一声,却更加不解,道:"强弓,你找强弓做什么?"
容楼没有回答,只是面带微笑地望向他。
突然间,谢玄似乎从他的笑容中意会到了什么,眼中精光大盛,直逼容楼,道:"你想做什么?射杀苻坚!?"
容楼赦然一笑道:"不过想想而已,可没什么把握。"
谢玄道:"其实,我朝倒是有一把名弓……"
容楼的目光一亮。
谢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它现在远在荆州,却不在我北府军中。"
容楼的目光黯然了下去,接着似有所悟,问道:"你说的可是桓温的弓?"
谢玄点头道:"正是。那弓名叫'大黄',强两石半。当年,它在桓公手中,可算射杀强敌无数。尤其秦人一见到它,必定闻风丧胆。只可惜自桓公去后,他的绝技'一弦三杀'便成绝响,从此失传了。"
听到'一弦三杀'这个名字,容楼心中微微一动,暗道:'原来桓温那一招,是叫做一弦三杀。'
他兀自正寻思间,谢玄却突然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倒把他吓了一跳。
谢玄大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不就是那唯一一个从'一弦三杀'下生还的人嘛。"
容楼无限感慨道:"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绝世的英雄,也有老去的一天。如果那一仗的桓温能年轻二十岁,我便只有死在他的箭下了。"
谢玄叹了口气,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叫人间见白头。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有老去的一天。"紧接着,他扮了个鬼脸,笑道:"不过,我可不想老死在战场上。"
容楼"哈"的一声,道:"如果这次战败了,我们就极可能很年轻的死在战场上,你又想不想?"
谢玄伸了伸舌头,道:"当然不想。"心道:那样只怕更糟糕。
二人正说笑间,忽有小校来报,说是安公差人送的东西到了,指定要谢将军亲启。
谢玄心中狐疑,暗想:这种时候安叔怎么会送东西给我?真是太奇怪了。"走,一起去看看。"说罢,他拉了容楼一起随小校出了寝帐。
灯火下,谢安送来的东西装在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里,仅从外面看,自然瞧不出是什么。谢玄笑道:"好家伙,这么大一个箱子,难不成里面装了什么宝贝?"说着,他打开了箱盖,定睛往里一看,顿时再也做声不得。
容楼见他神色有异,也探头看下去,却也是目瞪口呆。
箱子里, 正是桓温的宝弓"大黄"!
一边有小校将随箱子送来的信笺呈给谢玄。
打开附上的信笺,谢玄才得知,原来谢安是从桓冲那里借来的这把弓。信上,谢安只说觉得战场上需要,所以向桓冲开了口,而桓冲虽有不舍,但碍于颜面,也只得把弓借了出来。但至于为什么他会觉得战场上需要这只弓,谢安却是只字未提。
谢玄、容楼二人面面相觑了良久,俱说不出话来。之后,谢玄率先打破沉默,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此时此刻,我已经搞不清楚指挥这次抗秦之战的人,是我谢玄,
还是远在建康的安叔了。"
容楼既便还有疑惑,却也不得不赞道:"安公的神机,果然凡人难测啊!"
转头,他瞧了眼身后黑压压的天幕下那片几乎望不到边的,坚如磐石的北府军营帐,脑海里不知怎的,浮现出谢安坐在楼台之间,不动声色地饮茶的形象,
原本有些不安的心在此时安定了下来。
容楼道:"在苻坚百万大军压境的危急时刻,能稳住晋朝上至王公权贵,下至贩夫走卒的心,令所有人合力一处,全力抗秦的人……纵然天下之大,也只有安公一人才能做到。试想,如果后方稳不住,我们在前面还怎么打?所以,这抗秦的战场,最少有一半是在安公那里。"
谢玄听言,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日天还没亮,宇文保便急匆匆地跑去了容楼的营帐,向他求助。
原来昨天夜里,宇文贺莫名奇妙地失踪了,宇文保发现后,把整个军营都找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心里猜测大概是女儿自做主张,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容楼虽然很想帮他找到宇文贺,但顾及眼下正是大战前的紧要关头,实在□乏术,无计可施,也只能对宇文保好言安慰,同时心里免不了埋怨宇文贺的不知轻重,居然选在这个时候搞事情。谢玄的大军是懈怠不得的,所以也绝不可能停下来等宇文贺。
天亮后,全军整装完毕,就依计划继续往寿阳进发了。
一路全力挺进,谢玄一直把部队推进到了寿阳城前,与淝水相依的八公山下。而苻坚的大军果然已沿着淝水西岸驻扎,让谢玄的北府军没有任何抢滩登陆,发动强攻的机会。相应的,谢玄也沿淝水东岸布下阵式,同样绝不让秦军有跨河攻击之隙。谢玄在东,苻坚在西,相隔的仅仅是一条淝水。秦、晋两军隔水相对,虎视眈眈,就只差一个开战的契机了。
苻坚因为刚刚折损了大将梁成,心中对晋军的评价提高了不少,也有了几分警惕,是以并不着急开战。他此刻端坐车上,隔着淝水,望见谢玄的北府军盔明甲亮,队伍整齐,显是平时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先前自大的情绪中,不知不觉地浸入了几分畏惧,再不敢象原来一样小视晋军了。
一时间,双方军队呈现出胶着、相持的状态。
可是,苻坚拖得起,谢玄却拖不起。苻坚有秦国最强大的"凉州军"作为后援,而谢玄却没可能再去指望桓冲的"荆州军",因为他们已被姚苌的"蜀汉军团"所钳制。
这之前,谢玄曾不惜在兵力缺乏的情形下,仍然派遣出一些部队绕道远行,佯作要切断苻坚大军身后的补给线,意图从心里上给苻坚施压,引诱苻坚冒险过河来同他决战。但是,苻坚却驻兵对岸,并不上当。这样一来,谢玄空有满身的力气,一脑的策略却无从下手,十分苦恼。
这样又过了几日。
这一日,莫名奇妙失踪多时的宇文贺居然又莫名奇妙地回到了北府军中。
她不但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个人竟然是温小七
--真宗门门主温小七。
--谢玄一瞧见就忍不住有些头痛的温小七。
看见眼前如花赛玉般的姑娘,谢玄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苦笑道:"你不会又是来要我的脑袋的吧?"
温小七笑而不答。
宇文贺噗哧一笑,道:"你整日里威风得不得了,还有谁敢要你的脑袋哟。"
谢玄想了想,又道:"若不是为了脑袋,想必是为了'失魂琴'了?"
宇文贺更笑得花枝乱颤。
容楼也十分不解,上前一步,问贺文贺,道:"你此次偷偷离营就是要去找她?"
宇文贺见少主人问起,这才止住笑,点头,正色道:"我特意去找小七来,就是为了要帮谢将军一个大忙。你们还不赶紧先谢谢我?"
谢玄似笑非笑道:"哦,帮我一个大忙?如何帮?"
这时,一直不曾说话的温小七盈盈一笑道:"你的烦恼我听阿贺说了,我们真言门一直擅长从水路来往于南、北两地,是以门中多的就是水上的好把式,尤其有一项绝活,倒是正好能帮上你的忙。"
谢玄听言,心中生疑,不解道:"我记得原先你说过当我是仇人,恨我入骨,此次又为何愿意帮我?"
温小七淡淡道:"正因为我当你是仇人,恨你入骨,所以才要帮你。"
谢玄皱眉道:"孰在下愚钝,姑娘这话我实在听不明白。"
宇文贺在一旁,轻叹了一声,小声道:"谢玄啊谢玄,你不是愚钝,你是装傻,小七她对你……"
温小七摆手示意宇文贺住嘴,而后道:"上次在扬州你放了我,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都欠了你一条命。我温小七向来不欠别人的债,更何况是仇人的,所以,这次全当还你,以后各不相欠,轻松自在。"她目光一凛,又道:"等我杀你时也好不用手软了。"
宇文贺急急道:"小七,你怎么乱说话,明明是你对他……"她自是想说明温小七对谢玄情有独钟一事。但温小七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冷冷道:"你再罗嗦,我马上就走。"
宇文贺只得低头不语了。
谢玄微微一笑,道:"上次的事根本无所谓欠不欠,若是姑娘这次真的能帮上了我的忙,那就是谢玄欠温姑娘的。"
温小七突然媚眼如丝地粘到谢玄身边,甜腻腻地笑道:"真的?我的债可不好欠,你不怕我逼你还吗?"
谢玄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温小七继续媚笑道:"若这事过后,我还记着以往的种种,非要你以脑袋偿还,你打算怎么办?"
谢玄沉吟片刻,皱眉道:"别的都好说,只这脑袋是万万给不得的。"
温小七哈哈笑道:"没想到平素里威风凛凛的谢将军居然不喜欢逞英雄。不过,你这倒是句大实话。"
容楼早已心生好奇,插嘴急急问道:"你们俩谁欠谁的以后再说,到底真言门有什么绝活?"
温小七根本不看容楼,只盯着谢玄,笑道:"我们有一种特别的技巧,可以助你的骑兵渡河。"说完,她才一本正经地向谢玄和容楼仔细地解释起来。只见那二人听得一会儿抓耳挠腮,皱眉苦思,一会儿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听到最后,谢玄"忽"地一下站起身来,道:"好得很!我马上下令,调派足够的人手给温姑娘,让他们按你的要求打造小船和木筏。"
温小七撇了撇嘴道:"别一口一个温姑娘的,叫我小七好了。"
谢玄也撇了撇嘴,佯作一本正经道:"温姑娘心胸宽广,我谢玄敬佩之极,又怎么能叫你'小气姑娘'呢?"
温小七美目一瞪,道:"谢玄……你!……"看样子似要发怒,却又转而灿然一笑,道:"随你怎么叫,反正本姑娘以后自会一件一件都讨要回来。"
谢玄温柔一笑道:"我也希望如此。"
事情有了转机,四人心情自是大好。
数日后,点将台上,谢玄白衣飘飘,仗剑而立,自有一番睥睨天下的气势。
他环顾四下,只见场中数万名将士排列整齐,鸦雀无声。
左右来回走了几步后,谢玄震臂一挥,剑指西方,道:"苻坚的百万雄兵就在寿阳和我们隔水对峙。明天,决战就要打响!
我现在就站在这里,毫无畏惧。为什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除了大风吹动军旗列列作响的声音外,这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答案。
"绝不是因为苻坚所谓的宽待俘虏的政策,以为明天战败,我谢玄还能在他的手下混个一官半职,苟活于世。我可以做到毫无畏惧,是因为,在来此之前,心里就立下了誓言:如若不能击退胡贼,踏着铺满胜利的道路衣锦还乡的话,就用我的血染红这片战场!
过去的几十年间,胡贼们仗着人强马快,残忍暴虐地对大家做过些什么,对汉人又做过些什么,只怕你们比我更清楚,那些就不需要我多说了。我也和你们一样,恨不得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为我们死去的亲人报仇雪恨。战场之上,生死之间,没有人能保证不死。但是,如果一定要死,我们也要让那些禽兽们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人,是无法被征服的!
同时,我深深地体会到,今天,我们能够站在这里保卫家园是怎样的一种荣耀。如果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是一种壮烈,那么克敌制胜、凯旋而归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请你们回头向南方看一看,你们会发现,我们并不是孤单的站在这里战斗,在我们的身后,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妻儿老小。他们竭尽所能给我们支持,而我们手中承载着的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父母在心中默默祈祷;妻子在村头苦苦等候;儿童拿着竹刀竹剑,嬉闹玩耍……我们,怎能让敌人的铁蹄践踏我们内心里最柔弱的那片天地?!我们守护的他们虽然手无寸铁,虽然弱不经风,但正是这些身后之人给了我们无以匹敌的勇气。我相信,只要一想到父母的白发,妻子的面容,儿女的欢笑,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我们都会无所畏惧。如果此时,有人看到我们身上甚至连汗毛都根根竖起,那绝不是因为敌人的强大而导致的战栗,而是因为,我们对家人的爱是如此的深沉,面对胡贼的侵略,我们都已经出离愤怒了!不管是为了报仇雪恨,还是为了保护家园,我们都必须全力以赴。
我常对你们说:'如果不勇敢地去战斗,就请回家抱孩子去。'但今天,我想说,明天,我们会勇敢地去战斗, 然后就回家抱孩子去!
为了我们深爱着,并且也深爱着我们的人们,我们的一腔热血就要在明天挥洒;为了我们深爱着,并且也深爱着我们的人们,我们的生命之花,就要在明天绽放。
明天,我不单是你们的统帅,更是你们的弟兄!
所以,兄弟们,举起我们手中的盾牌,它可以为我们抵挡胡狗的强弓劲矢,不是因为它们质地坚固,而是因为,那根本就是我们的热血铸就!举起我们手中的长矛,它可以为我们洞穿敌人的铠甲,不是因为它们是百炼精钢,而是因为,那枪尖之上,有着我们百年来的仇恨凝聚。
自永嘉祸后,近百年来,我们汉人受够了胡狗的白眼和嘲笑!明天的晚上,该是我们放声大笑的时候了!"
谢玄这番鼓动士气的战前宣言说的极为动情,极为意气,自然也极具煽动力。是以,一时间,令这八万北府军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们完全被主将的慷慨陈词所感染,齐齐振臂呼喝,声音雄壮至极。
与此同时,在寿阳城头隔着不宽的淝水察看敌情的苻坚,虽然搞不清那片聚焦在一起的黑压压的晋军在做什么,但也感觉到了他们的气势迫人。他不禁微微变色,摇了摇头,向左右说道:"这哪里是你们平日里说的只知舞文弄墨,辞赋歌舞,纵酒狂欢,嗑五石散的汉人?以他们目前的气势,分明是我们前所未遇的劲敌呀!"一时间心中发寒,再没了一丝必胜的把握。
……
天刚蒙蒙亮,水面上还微微浮着一层薄雾。谢玄的八万北府军就已经穿戴整齐,齐刷刷地排列在了淝水东岸。为首两骑一白一黑,尤是显眼。白的是银盔白袍的谢玄,黑的自然是玄甲黑袍的容楼。而苻坚的秦军也列阵于淝水西侧,和晋军隔水相望。
谢玄姿态优雅地一抖马缰,纵马来到了阵前。
他抬眼望见敌军阵中的帅旗之下,一将身披紫色战袍,气度非凡,料必是苻坚,于是摇头轻笑,朗声道:"来得莫非就是大秦的苻天王吗?久闻天王南征北战,大军到处可谓所向披靡,今日一见,却是见面不如闻名呀。"这番话,谢玄用精纯的内力送出,身边的人听起来并不刺耳,但是却传得极远,连隔着一条淝水的苻坚也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中。
苻坚知道那是谢玄故意用来激怒他的话,自然不会上他这个当,只笑着回应道:"久闻南方气候宜人,所以居民也耐不得北方的苦寒,素来有不善于苦战而善于清谈之说,今日一见,倒是所言非虚。"这番话,苻坚同样以内力送出,字字铿锵有力。秦军听见了,无不齐声大笑,得意之极。
而朱序此刻就骑在战马上,心神不宁地跟在苻坚乘坐的云母车后。今日一上战场他就心中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源自害怕接踵而至的杀戮,必竟他朱序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又怎会心生畏惧?只是这一战,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怎样做才好。他虽然想站在晋军那边,但目前看来胜算并不大;如果站在秦军这边,似乎也不很踏实。
前一瞬,朱序瞧见谢玄那话免不了有点自取其辱的味道,心底下就更不是滋味了。但一转眼,他突然想到:'姚苌面对荆州军按兵不动,而慕容垂自领兵奔去,攻克勋城后也是停兵驻扎,瞧他们都有点在等苻坚这一战结果的意思。也就是说,如果苻坚胜了,他们当会挥兵开战,而如果苻坚败了,只怕他们就意图拥兵自立了。'念至此处,他不禁心如明镜,暗道:'连他们都有坐山观虎斗之意,我又岂能免俗?最好的选择也当如此,如果战局对苻坚有利,我就彻底忘了做内应一事,谢玄日后提起,自当抵死不认;如果战局对苻坚不利,我便趁机搞事,这般虽有骑墙之嫌,却是对我最有利了。'打定主意后,他倒是心安了不少。
这边,朱序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那边,谢玄却神情自若,回首看向自己的士兵,瞧见他们听到秦军嘲讽的笑声,个个眼中都似要喷出火来。他心中暗笑,脸上却仍是一派潇洒自如的神色,朗朗一笑,又道:"难得天王也听过我晋人的清谈之风。想是天王以为我不过信口开河,所以认定是空口清谈,却不知,我说天王的人马让我生出见面不如闻名之意,却是有据可依的。"
苻坚淡淡笑了笑。
谢玄继续道:"天王请想,明明是你率百万大军千里迢迢来犯我国土,我不过被动率军迎战而已,可战事当前,你的大军却不但不敢出来与我决战,甚至到了此刻还死死逼在水边,只意图阻止我军过河。这样看起来反倒像是我们在进攻,你们在死守一般。"他十分不屑地哈哈笑了起来,道:"如果天王真有鞭策宇内,并吞八荒之心,则不妨命你的人马稍稍后撤百步,容我方歩骑渡河。到那时,我们便可一决雌雄了。"顿了顿,谢玄又轻轻摇了摇头道:"当然,如果天王的本意不过是拔得寿阳便心满意足的话,你我就不妨在此两厢罢斗,寿阳城就当送给你了,秦晋便以这淝水为界,从此两不相扰,重结秦晋之盟,岂不美哉?"
他能言擅辩,这些话虽不过循着歪理,却令苻坚一时辩驳不得,心中大为愤怒。
苻坚压下怒气,眼珠转了几转,转头向身侧的苻融低语道:"我们若是将计就计,后退百步,先放他们过来,再和他们决战,你意下如何?"
苻融稍想了想,皱眉道:"我军人数庞大,阵势严密,一旦后退,只恐阵型不齐,给对方以可趁之机,似是不妥。"接着,他又追加了一句,道:"而且,临阵后退乃是兵家大忌,还请天王三思。"
苻坚点头,微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们以骑兵为主,速度大大快过对方的步兵。至于阵型不齐,对步兵而言实是大忌,但对骑兵却没有那么严重。"他思索片刻,又道:"其实有这一水阻隔,我们的骑兵原也过不去,本来就难以发挥冲锋的优势。如果将计就计,放他们过来,他们也只能派些舟船,送些步兵上前来摆开阵势,还不都是来送死的?!而谢玄所谓的精锐骑兵很难渡河,我们可趁他的骑兵渡到河中心时,就奋起攻击,那样岂不是手到擒来?"
说到这里,他摇头笑叹道:"那个什么谢玄,不好好地操练南人的水军,搞什么冰火精骑,只可惜他今天遇上的是骑兵的祖宗。正好让晋人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骑兵。"
苻融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又说不出苻坚的做法有什么破绽,只是皱着眉头,迟疑不决。
苻坚哈哈一笑,拍了拍苻融的肩膀,道:"就这么办吧,放他们过来又能如何?"
当下他手一挥,传令后撤百步。
令旗挥舞间,苻坚又提高嗓门,隔岸对谢玄笑道:"好!就如你所言,我们退后百步,只等你们渡河过来,再决一胜负!"
说话间,西岸秦军缓缓向后退开。
谢玄见状心中一阵狂喜,他本来早定好了作战计划,如果秦军不肯后撤的话,他就会强行抢滩冲阵,只是那样伤亡必然惨重。如今秦军既肯先行后撤,自然对已方极为有利。
心中虽然如此盘算,谢玄脸上却不动声色,只等秦军退后的距离差不多了,才猛的把手一挥。
只听得北府军中鼓声惊天动地般响起,之前埋伏在东岸四周的芦苇中的无数只小船,随着鼓声和震耳欲聋的呐喊,一齐冲向河中。
这种船只有两头带蓬,中间除了船板,空无一物,并没有船舱。每条船上只有四人操纵。因为人少船轻,是以划得飞快。众多小船当中还有一艘大船,看形状正是晋军这些年来称雄水上的无敌的斗舰。这斗舰的舰身上有木制女墙,高达三尺,专防敌人弓箭。船头、船尾插有牙旗金鼓。放眼望去,宛如一座水上城堡。
这只斗舰的舰头上站着的却是两员女将,都是身着盔甲战袍。她们英姿飒爽,沉着冷静地指挥着这百余只小船的行径路线。
这两员女将正是温小七和宇文贺。
秦军见状一时不明就里。象这样的小船,不但不能载骑兵过河,连运送步兵抢滩只怕都做不到。他们真搞不懂晋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转瞬间,只见这些小船很快就跨越淝水,并排连成了一线。船身与船身互相平行,且相隔都在四尺左右。温小七以一声长啸作为指令,操舟之人听闻后,同时从仓下取出准备好的木排,动作化一地搭在了相邻的船身中间,一块连一块,一船接一船。
谁也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这淝水之上就搭起了一座能够通行马匹的浮桥。
绝不只一座!
不大一会儿功夫,数十座同样的浮桥已经凭空搭好。
最前面的秦军发现不妙,立刻想冲至岸边加以破坏,可是晋军的数十艘艨艟斗舰已经到了西岸一侧,每艘斗舰上有士兵几百人,全速拨弦开弓,箭如雨下,一时压制住了冲上来的小部分秦军。而数以百计的冲锋舟随后也从芦苇荡中冲出,每舟上载着十余名将士,在艨艟斗舰的掩护之下,开始抢滩登陆。
谢玄眼见浮桥已经搭好,再不犹豫,拔出百战剑,双腿一用力,□战马"希律律"一声长嘶。他大喝一声"杀--!",已和容楼二人当先冲刺而出。而他的冰火精骑也随之一并杀出。
霎时间,鼓声动地,杀声震天。
容楼和谢玄,一黑一白,宛如黑白双煞,而他们身后,则是铺天盖地的白色军团,宛如白色的火焰。
那无疑是这世上最为炙热的火焰。
只有你真正见过那样的场面,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气势如虹,什么叫做排山倒海。
谢玄和容楼当先纵马冲过浮桥。
由于水波荡漾,浮桥在水面上起伏不定,晋军的骑兵纵马而过时,桥身也随之起伏,宛若美妙的舞蹈。
反观秦军,见到晋军奇兵突起,无不目瞪口呆,失魂落魄,如丧考妣。
当谢玄和容楼的战马齐齐掠过河中温小七、宇文贺所在的斗舰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剑交至左手,右手竖起大拇指,遥遥指向温小七她们的方向。那意思自然是赞她们此次干得漂亮。这二名女子看在眼里,不禁心花怒放,得意之极。
谢玄的'冰火精骑'以这种奇妙的手法迅速渡河,给秦军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两军一交锋,一边是杀气冲天,一边却是惊魂未定。所谓两军相逢勇者胜,加上谢玄不顾自己身为主帅,将生死置之度外,身先士卒,冲杀上了第一线,虽然有过于冒险之嫌,但是考虑到眼下敌强我弱的情势,却能极大地振奋起战士的士气。如此一来,秦军就有些抵挡不住了。
眼见战局不妙,苻融赶紧纵马压上,一看见有畏死后退的士兵就挥剑乱砍,同时指挥秦军稳住阵脚,意图控制局势。秦军毕竟本身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拥有极强的战斗力,晋军的精骑一时间也不能一举冲垮对方。
容楼深知北方骑兵的骁勇擅战,知道现下的混乱只是因为他们应变不急,一旦被他们稳住阵脚,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此刻看起来是晋军暂时占了上风,但对方的兵力毕竟强于己方很多,这时却正是非常危急的时刻。
他心知没有多余时间解释,只大吼了一声:"掩护我!"同时,还剑入鞘,取下背上的宝弓'大黄',纵马向敌阵中深入闯去。而此时跟在容楼身边的人,正是参军刘裕。
他听到容楼的那声大吼后,虽然不明白容楼想干什么,但也不及细想,便挥舞起雁翎刀,紧随容楼身后杀将而去。
不远处的谢玄余光瞟见,心知容楼必是想去射杀苻坚,同时也知道自己必须留在阵前稳住已方,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在心中默默祝福了一声。接着,他掌中百战剑吞吐挥洒,所过之处,血光四起,哀嚎阵阵。
刘裕掌中一口长刀上下翻飞,帮助容楼于万军阵中,硬生生地杀出了一条血路。容楼一手握住大黄,一手控制马缰,紧随其后。再抬眼时,他惊喜地发现了苻坚乘坐的云母车,并且清楚地意识到它已经在大黄的射程之内了。
这一刻,容楼只觉眼前一片清明,拈弓搭箭,就想伺机射杀苻坚。
苻融一边指挥士兵死命抵住,一边已经瞧见刘裕、容楼二人杀入了大军之中,而且如入无人之境,不禁心中大为凛然。待他再瞧见容楼拈弓搭箭,虽然感觉距离尚远,却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只得大喊道:"小心敌人暗箭,全力保护天王。"
听得此令,云母车前的秦军们早已盾牌高举,形成了一个铁桶阵,护住了苻坚的座驾车。
容楼见状,心中只冷笑,暗道:'若是破不了你们的铁桶阵,我又何苦冒险来此。'他右臂一运力,两石半的大黄被他拉成一个满月,天雷针的真气灌满箭上,就想一举射杀苻坚!
正是:意气峥嵘少年狂,孤胆壮,又何妨?万军阵中,驰骋一如常。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王!
第53章(上)
第五十三章
容楼自从悟出了天雷针之后,单论武艺之高,除了谢玄可与之匹敌外,恐怕天下已不做第二人之想。之后,他又在决斗中杀死了鸠莫罗,内功、外修更是超越以往,又上了一层楼,早达'意发功至'中的最高境界。是以,在这箭瞄秦王的紧要关头,他才能于一呼一吸之间,精、气、神均提高到极点,双目中天人之间,再无他物。此刻,在容楼的眼中,周围所有人的动作都彷佛慢了下来,不管是苻坚脸上的惊惧,苻融口中的大声呼喝、指挥将士抵抗,以及双方将士的拼斗厮杀……等等,都象是时间被拉长了一般缓慢了下来,远远追不上他异常敏锐的感触。
下一刻,他就要松开弓弦,让利箭咆哮着射向苻坚!
猛然间,慕容垂的一句话如雷声般在他耳边响起:
"战场上,苻融比苻坚重要一百倍!"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都象是一记重锤,实打实地敲在他的心头,令他震撼。容楼骤然想起,那天,慕容垂从长安奔波百里前去劫自己,为的只是告诉他这一句话。
象慕容垂那样的人是绝不会做无谓的事的。
看着远处苻坚的惊魂未定、苻融的奋死拼杀,容楼突然间心如雪亮:如果自己果能如愿,一箭射杀了苻坚,那么,秦军也仍然会因为苻融的指挥而继续顽强抵抗。更有甚者,苻融如果足够聪明,不但可以利用秦王之伤来激励将士,为国君报仇,奋勇杀敌,而且可以曾乱上位,取而代之……
'要破苻坚,先破苻融!'--这个念头汹涌而至,来得突然,来得猛烈。
说时迟,那时快!根本无法用任何文字来形容容楼这一刹那间作出的抉择。只见他一扭腰,稍稍转过一个角度,似乎连瞄准的动作都没有一般,行云流水间,箭就已离弦而去!
这一箭,射得不是苻坚。
是苻融!
这一箭看似随意,却不但灌满了容楼无坚不摧的"天雷针"真气,更凝聚了容楼全部的精神毅力。真可谓:天罡驭魂,天雷破神。
苻融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箭,没有射向苻坚。
所有人都没能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苻融已被一箭射中,翻身落马!
这一箭虽然只射中了苻融的肩头,但天雷针无以伦比的爆破力,已在射入的瞬间摧毁了他的奇经八脉。苻融从马上摔落,尚未着地,就已然全身经脉爆裂而死了!
这一箭射出后,容楼的面色顿时变得惨白,内力尽沉,浑身汗水湿透了黑衣的战袍。
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作"精疲力尽"。其实,容楼此时还想再挽弓射出第二箭,用来射杀苻坚,可惜已是力有不逮,不可能成行了。
原来,容楼的这一箭本是要先破开苻坚云母车前的"铁桶阵",继而射杀苻坚的。那"铁桶阵"自是不可小视,是以,他在箭上灌注了体内大半真元,对身体负荷而言,着实非同小可。待他临时觉悟,改射苻融时,便再来不及收回真元了。只这一箭,便已耗去容楼的大半精力,令他一时无力再做其他想法。
眼见苻融被射落马而亡,周围秦军先是一阵茫然,紧接着是一片混乱。同时,苻坚的云母车被一队秦军紧紧护卫着,已退到了大黄的射程之外。容楼心知已无机会再射杀苻坚,便收弓,拨转马头,对身边的刘裕道:"苻融已死,我们要尽快杀将出去。"
刘裕点头应了声"好",一拉缰绳,正准备挥舞长刀杀出重围,却在不经意间,瞧见了苻坚的帅旗还未及退后,正在不远处迎风飘扬。
他心中不禁一动,生了想法,对容楼道:"将军,借宝弓与我一用。"他身上原也背着弓箭,却并不见取下使用。
容楼听言,回头望了一眼,瞧见苻坚的帅旗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那距离虽不算远,但一般弓箭想要达到却有些勉强。
他微一沉吟,便已猜到了刘裕的心思,口中道:"你要射落敌军的大旗?怎么可能?"虽然觉得没有把握,但他还是把大黄交给了刘裕,心想:牵着大旗的那根绳索虽然不细,但在这么远的距离下,想要射中那样细小的物件,又谈何容易。
刘裕接过大黄,熟练地拈弓搭箭。只是他的力道明显不及容楼,只能把大黄拉开到半满。但他没存丝毫怯意,运足目力照帅旗瞄去,只见那面苻字大旗迎风招展,而牵着大旗的绳索却因为距离太远、阳光太强而几乎难以目视。
越来越多的秦军涌向他们身边,容楼一边挥剑斩杀,一边催促刘裕,道:"快些,我们要被包围了。"
刘裕心中默念了一句:'老天,帮帮忙吧!'"嗖"的一箭射出。
与此同时,又有十余名秦国骑兵恶狠狠地扑了上来,想把这两个射杀了他们将领的敌人撕成碎片。他二人不敢分心,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那一箭有没有成功地射落苻坚的帅旗,便重又持刀、剑在手,奋力厮杀起来。
稍后,二人耳边传来一阵动人心魄的欢呼声。听音判位,正是从晋军那边爆发出的。二人由此才知道刚才那一箭已然射落了苻坚的帅旗!
容楼一剑砍翻身边的敌手,大笑道:"好小子,你居然成功了!"
刘裕心中得意,口中也大笑道:"哈哈,我也没想到,真是意外。"
容楼哈哈大笑,一股豪气陡然而生,道:"相信我,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意外。天下的形势,恐怕就要因为你的这一箭而改变。如果我没看错,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在战场上气吞万里,啸雨挥风的大英雄。"这时的容楼,不但已精疲力竭,疲于应付蜂涌而至的敌手,而且血染征袍,一脸血污,连本来面目都瞧不清楚了,却仍能与刘裕谈笑自若。
刘裕瞧在眼中,心下暗生钦佩。听得容楼如此一说,他不禁呆了一呆。说实话,他虽素来作战骁勇,也常幻想说不准哪天自己就立下了个不世之功,但其中却是儿戏居多,从来没有真正往那个方向努力过,也从不曾觉得自己离成为大英雄原来如此之近,现下经容楼这么一提,心头间突然热热的,那个模糊的目标瞬间变得清晰了起来。
等不及他再多想,容楼拼起最后的力气,哈哈大笑道:"别发呆了,快杀出去,不然我们迟早要被乱刀分尸。"
这二人一发狠劲,刀剑并举,杀将了出去。
苻融落马身亡,苻坚心胆俱碎,秦军乱作一团……这些,朱序都看在了眼里。他心中一旦意识到秦军露出了败象,行动上便再不犹豫。只见朱序用力一扯手中缰绳,迅速调转马头,继而狠狠抽了一记马鞭。那马儿吃痛非常,立即四蹄腾空,撩开蹶子,好象发了疯般地,往秦军延绵几里远的阵后风驰电掣奔去。一边跑,朱序还一边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起来:"天王死了!天王死了!!……"
到了此时,苻坚终于知道朱序根本已做了晋军的奸细,只是业已无可奈何了。
后方的秦军,不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苻坚的帅旗已落,前军又乱成一团,而朱序这里,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喊着"天王死了,天王死了"。大部分未及上前的秦军哪里还能辨别出朱序是不是奸细,只道前阵中危急之至,连大秦天王都抵挡不住,被晋军害了,只恨自己肋下没有生出翅膀来,纷纷调转马头,四散奔逃,必竟是自家的性命要紧;另有小部分军官,听到了朱序的呼喊,又联想起开始时秦军莫名其妙地后撤百步,以为真是晋军强悍难敌,也帮忙跟着叫唤:"晋军凶猛如虎,天王业已阵亡,大家快往后撤!……"更有大批在阵势最后的不知情的秦军兵马依然前进。一时间,几十万秦军,前前后后,有奋力四下逃窜的,有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的,更有纵马前行的,相互冲撞,踩踏,乱作一团,伤及无数。前阵中的秦军本来想稳住阵脚,再谋势而动,却瞧见后面的人都呼啦啦地撤了,于是再无心恋战。而谢玄的北府军趁着这难得的良机却是士气高涨,攻势如潮,一潮强过一潮。
此长彼消之下,秦军终于兵败如山倒,土崩瓦解,回天无力。
……
再大的阵仗也有分出胜负的时候。黄昏时分,苻坚的大军一溃千里,狼狈败走,淝水这一役终于以晋军的胜利而告终。
没有如血的残阳,没有如画的风景,谢玄和容楼并肩立马山头,视野所见俱是伏尸遍野,血流成河,鼻中腥风不断,耳边哀嚎不绝,真正一片凄惨景象。面对这样的场面,二人胸中胜利的喜悦也不免打了个折扣。不过,打扫战场的众将士倒仍旧激动不已,气势高涨,显然还没能从大战的惯性中恢复过来。
容楼瞧向谢玄,赞道:"你的这一战,恐怕赤壁周瑜,夷陵陆逊,也不过如此吧。我想,日后你必会因此战而名垂青史,成为人们千古膜拜的大英雄。"
谢玄微微笑道:"周瑜、陆逊,他们在我的心中却还远远比不上另一员大将。"
容楼讶然道:"谁?"
谢玄道:"羊沽。"
容楼一时愕然,想了想,不解道:"我知道此人,他同陆逊之子陆抗相峙多年,虽然可称为一代名将,不过似乎并无什么显赫的胜绩。"
谢玄摇头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羊沽当时为我朝第一大将。他在世之时,不举兵扑吴,并非是没有能力与吴国一搏,而是知道吴国陆抗不死,我朝若举兵强攻,也并无胜算,却极可能令百姓无端遭受战争之苦,是以死死压住了当时蠢蠢欲动的各方将领。同时,他厉兵秣马,为贤适用,一心集聚力量备战,为日后的胜利垫定基础。直到他和陆抗百年之后,我朝才向吴宣战,一举轻松灭了吴国。他的决断之高,眼光之远,实在令我望尘莫及,这样的人,才是我心中的第一将星。"
容楼听言,若有所思。
接着,谢玄灿然一笑,道:"话说回来,此次若非有你相助,又岂能有今日之胜?在我心里,你才是这一战的大英雄。"
容楼遥望远方,苦笑道:"大英雄?以前也许想当过,现在再也不想了。"
谢玄慨然道:"其实,本来谁也不会想着当英雄,都不过是时势造英雄罢了。"
二人俱低首默想,一时心迷神醉,沉默不语。
谢玄突然道:"不久后,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容楼点头道:"是呀。接下来是你向北用兵,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这里,再没有我什么事了。"
谢玄有些惋惜道:"若你能助我,趁着现在北方大乱,我们定能像祖逖那样收复黄河以南的土地。甚至于,收复长城,把胡人赶回到草原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容楼只是叹气,没有说话,心道:只怕你已忘了我也算是个胡人。
见了他的反应,谢玄怅然叹道:"我知道我是贪心不足蛇呑相。只是,这次得你相助,击退了苻坚,已成就不世之功,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得陇望蜀之意。"
他顿了顿,又道:"年幼时,长辈们和我说起,刘备帐下有一员猛将,名叫张飞,于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那时我便崇拜得不行。年长后,自己也习练武艺,功夫练得越久,越觉得那些都是胡吹出来的。想于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难道那名上将是木雕泥塑的不成?你的武艺高强,别人又岂非是弱者?
直到今日,我见到你是怎么射杀苻融的,才明白,真有人可以于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像你这样的人物,谋足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勇可堪斩将夺旗,扭转战局,正是各方势力梦寐以求的珍宝。"
容楼第一次被人这么直接地夸奖,不禁抱怯一笑。
谢玄意气十足道:"其实,只要你愿意,莫说是万户侯,就是封王加锡,又何足道哉?"
容楼叹道:"千里觅封侯?全不过一将成功万骨枯罢了。我若告诉你,于我而言,富贵浮云,生死一笑,你信也不信?"
谢玄满脸严肃地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我自然确信无疑。也许连你都不信,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容楼轻笑一声,'只怕连我也不太了解我自己。'这句话却没能说出口。
继而,容楼问道:"这战已经打完了,你真的准备继续向北用兵?"
谢玄哈哈笑道:"我刚才说的不过一时之想,我心底里真正想要的却是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容楼愣了愣,道:"你想在这时退隐?"
谢玄点了点头,笑得极灿烂,道:"终于可以过我想过的日子去了。"
容楼道:"你不怕晋朝危机之时会再请你出山?"
谢玄摇头道:"若我料的不错,此战之后,百年之内,胡人再无南犯之力,我大晋江山已可算无忧。至于百年之后,我都已不在人世了,还管他们作甚?"他想了想,又道:"安叔当年就是被迫出山,现在大患已除,他是肯定不会再留恋朝中俗事,退隐已成定局。我想,我会随他一起归隐山林吧。"
容楼有些意外的看了谢玄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厉兵秣马,乘着北方大乱有所作为?"
谢玄'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这朝堂上的事情,多是暗藏狼烟风沙,要多黑暗有多黑暗,整天和那□诡小人打交道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多过的。如今大敌已去,朝中往后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又能有什么作为?还不如从今以后,书剑蹉跎,诗酒飘零,天下自由任我行。"
容楼笑道:"这样倒是随了你的真性情。希望你、我以后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谢玄问道:"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容楼遥望北方,道:"你要的是'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我想的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谢玄点头道:"你想回北方放牧?"
容楼笑着点头。
接着,谢玄望向容楼,开怀一笑,灿若花开,道:"要回北方也不急在这几日,走之前好殆陪我醉一场,如何?"
容楼本有些急着赶回慕容冲那里的意思,但瞧见眼前人那执诚的面庞,无邪的笑容,不由心下一荡,随口就应下了。之后,二人双双下马,于暮色中牵着马儿走下山去。
第53章(下)
晋朝的都城建康,似乎未曾因战事有过多变化,一如既往,自有一派不动如山的深沉。
晌午时分,谢府的花园内,谢安正坐在被曲桥、流水包围着的一座小亭中,与人对弈。小亭的栏杆旁点有香柱,只见青烟袅袅,但闻香气袭人。
坐在谢安对面,与之对弈的是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僧。他正是建康城中鸡鸣寺的主持方丈,康法慧。
二人从上午起就开始搏弈,到此时已有两个时辰了,但这一局却仍是没能结束。谢安思索片刻,抬手走了一步棋,又缓缓端起棋盘边的茶盏,抿下了剩余的香茗。待香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后,他才微笑道:"茶已尽,甘犹存。"
康法慧也依样大口喝尽了面前的香茗,又瞟了一眼那封折叠整齐,被谢安压在手边的八百里急报。那是刚才棋局中间有人呈上的,来人还说明了是前线的急报,要请安公亲自拆开审阅。而谢安看过之后,神色、举止毫无异常,只一边将急报依原样重又折好,放在手边,一边招呼康法慧继续下棋。对急报的内容,康法慧大为好奇,但明知事关军事机密,不方便寻问,所以,只能强按住想要弄清楚的冲动,闭口不问。只是,他的嘴上虽然没问,心底下却猜测了不知多少回了。
谢安催促道:"大师,轮到你了。"
康法慧跟着也下了一步,言语闪烁间,道:"安公,这棋若再下下去……"
谢安仔细瞧了瞧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形势,微笑着点头道:"这一局,看来是我输了。"
得到了对手的肯定,康法慧对自己羸了一事似乎还是难以置信。埋头又细细琢磨了一番棋势,他才叹息道:"真没想到,我此生居然能有幸羸你一局。"
谢安只是浅笑着向他祝贺。
康法慧又瞧向那封急报,终于忍不住问道:"安公,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谢安淡淡道:"苻坚已兵败寿阳,撤军关中。"
康法慧听闻,先是愣了愣,而后不由自主地从石凳上跳了起来,哈哈笑道:"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他一边笑着,一边从亭中奔了出去,道:"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的喜悦已无法抑制,自是急着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所有和他一样心中惴惴的人们。
谢安没有拦他,只任由康法慧去了。他又在亭中独坐了一会儿,才拿起那封急报,一边缓缓起身,一边轻轻道:"棋,我是输了;仗,却是嬴了。"接着,谢安慢悠悠地向花园的门口踱去,准备把这个消息上呈朝廷。
从朝中回来,谢安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书房,而是来到了侄女谢道韫的花园中。
谢道韫已得知了北府军大胜的消息,正在园中欣喜万分的焚香祭天。见到谢安到来,她笑容满面地迎上前去,盈盈施礼道:"安叔。"
谢安瞧见园中的情形,只微笑道:"看来不必我通知,你已经知道我们胜利了。不用多久,小玄便会搬师回朝,你们自可相见。"
谢道韫围着谢安转了一圈,忽而掩口笑道:"安叔,你明明心中激动不已,却为何表面不动如山?"
谢安稍愣了愣,道:"何以见得?"
谢道韫指了指他的脚下。
谢安寻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右脚的屐齿不知何时断了,自己却尚不自知。他立刻明白了谢道韫的意思,道了声:"丫头,好细的心。"说罢,便仰天哈哈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声震院落,畅快到了极至。
对于谢道韫而言,谢安的这一笑的确非同小可。她认识的安叔素来深谙以静抑动,以一御万,以简制众之道,是以,从来都是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但此刻眼前的安叔却笑得狂放到了极致,怎能不令她异常惊诧?
而对于谢安来说,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象现在这样,笑得这么放肆,这么得意过吧。
瑟瑟秋风涤悲心,泠泠易水全饮恨。
淝水一役,秦国大军溃败如山倒,混乱中,再无人去关心大秦天王的真正生死,而苻坚只能领了身边的千余人马狼奔豕突般逃到了淮北。他的此番南征,不但无功而返,而且还痛失弟弟苻融,真正后悔莫及。
淮北是一个荒凉的小城,但苻坚领着人马正在向北逃亡,自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只想寻此处歇息、整顿几日,再举兵回朝。
这一千余人刚刚安顿下来,惊魂未定间,便有探子来报:"前方不远处,一路人马正急速向这里逼来。"
城头上的苻坚顾不得盔歪袍散,大惊失色道:"什么?!"他只怕是晋军追杀而至。
探子连忙道:"看样子不象是晋朝的军队。"
苻坚这才放下心来,皱眉自语道:"不知来的是何人?"他正疑惑着,只见远处尘土飞扬,铺天盖地,看情形来的至少有几万人马。
不多时,那些人马便已到了淮北城下。当先一员大将冲出前阵,仰头冲着城头上的大秦天王说道:"末将慕容垂,参见大秦天王。"
瞧见了慕容垂,苻坚的一颗心这才安了下来,笑着道:"待我打开城门,好让宾都侯领兵进来。"
他身边闪出一将,阻止道:"大王,不可。"
苻坚疑道:"有何不可?"
那将道:"现时非比往日,大王需提防有变。"
他言下之意,自是苻坚目前处于危难之中,只有千余人马,况且人困马乏,而慕容垂必竟是燕国王族,一旦生了异心,领着三万人马进得城来,只怕会对苻坚不利。
苻坚口中斥道:"宾都侯忠心耿耿,此番前来必为救我。你不必多心!"心中却苦笑道:'若是真有变数,你以为这小小的淮北城能挡得住他的三万铁骑吗?'
转头,他吩咐城门口的士兵打开了城门。
城门已开,慕容垂却命令身后的三万铁骑原地待命,只单人单骑进了淮北城。
苻坚见状,心中又是一安。
晚间,苻坚命人在一间废弃的庙宇内设宴款待慕容垂。必竟在逃亡途中,就算是大秦天王也整不出什么象样的酒宴了。所以,这一宴不但菜色简陋,而且场所破旧。
但苻坚不介意,慕容垂同样不介意。
慕容垂哪里知道,他能安稳地坐在庙内等着宴席开始,全仰仗苻坚断然拒绝了身边亲信们的建议。
那些人建议苻坚趁慕容垂一人入城之际,将他乱箭射死,再收回城外的三万兵马。那些人中,有人荐道:"慕容族素来狼子野心,有如鹰犬,饱则飏去,饥则噬主。而慕容垂此番前来,居心叵测,大王只有抓住现在的机会,一举灭了他,才能断绝后患。"更有人劝说道:"就算他现在没有谋反之心,以后也难以预料。以天王今日的处境,令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对于这些善意的劝告,苻坚只置之一笑,道:"他不曾有负于我,我怎可莫名负他?你们都不必多说了。"说完,他便慨然进入庙中,和慕容垂同饮共宴了。
而苻坚又哪里知道,他能有机会再次向慕容垂展示他的"仁德",也完全是因为慕容垂的一意孤行。他不但拒绝了已成为他手下心腹,兼第一大将的司马尘的建议,而且还以一颗赤诚之心,坦荡地孤身进城,面对秦王。当时,司马尘向慕容垂荐道:"秦王兵败,沦陷至此,不但是将军你的大好时机,同时也是燕国复兴的大好时机。将军若趁机诛杀秦王,便可替燕国一雪前耻,人心、天命皆归将军所有。将军切不可因为秦王的些微恩典,就忘了社稷之重!秦强而并燕,秦弱而图之,此为报仇雪耻,非负宿心。将军若执意不肯图之,也不过是留给别人罢了。"慕容垂只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我要的东西,从来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得来,绝不须凭借运气。"当司马尘等人对他只身入城表示担心时,慕容垂哈哈笑道:"我能一人进得去,就能一人出得来。倘若这点都做不到,你们还凭什么服我?"
酒罢菜尽之际,苻坚提议道:"宾都侯,不如你我合兵一处,一起回归长安吧。"
慕容垂却站起身,拱手施礼道:"我此来,是为大王送兵。现下,这三万兵马已然送到,我也该告辞了。"
苻坚微怔了怔,道:"此言何意?"
目前的形势,这三万兵马的到来,于苻坚而言弥足珍贵,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慕容垂会留下这三万兵马,离他而去。
慕容垂淡然道:"承蒙大王厚爱,于危难中收留末将。数年来,末将有幸为大王南征北战。只是,年岁越大,呆在长安的时间越久,末将的思乡之情便越甚,挨到今日,已是苦不堪言。所以,陡胆向大王请辞,想回旧时的燕地看一看,以慰思乡之苦。"
苻坚听言沉吟了片刻,慕容垂话里的意思,他自是听得明白。慕容垂是觉得这几年来的战绩,已算是还了苻坚当日的收留之恩了,所以,现在想恢复自由之身,回去燕国旧地,闯一番事业。
见苻坚不答话,慕容垂又补充道:"末将怎么来的,自然也会怎么离开。"言下之意,不会带走秦国的一兵一卒。
苻坚明白,眼下这种时候,能象慕容垂一样,不存拥兵自立之心,只想全身而退之人,哪里还有第二人呢?
他长叹一声,道:"也罢,将军能送来这三万兵马,我已是心存感激。将军去意已决,我也不便强留。"他此时换称慕容垂为将军,显是已经同意了他与秦国脱意干系的意思。
二人又举盏,对饮三巡,以慰即将到来的别离。
城门再开之时,苻坚立于城头,只见慕容垂带领着,从燕国起就跟随在他身边的几百名亲卫部曲,绝尘而去。而城外的三万军众皆齐声高喝:"恭送将军!……"声震天地。
这些日子以来,北府军在寿阳城内修憩、整顿,以便择日回朝领功。而谢玄、容楼二人却象是突然失踪了一般,再瞧不见人影。
原来,大仗已结,谢玄一反以往对军中事务的谨慎态度,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了刘牢之等人,只躲在临时的帅府内,和容楼一起逍遥快活,肆性而为,享受着明知不会长久的相聚时光。白天里,他们弹琴论剑;入夜后,他们把酒言欢。二人醉了一场,又一场,场场都是尽性豪饮,次次都是烂醉如泥。二人几乎把能说的,能谈的全都说了个遍,谈了个光。唯一默契着,都没有提起的,就是二人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也许,他们心底里都希望时光一直定格在此刻,纵是不谈感情,也是两厢愉悦。而对于"离别",他们倒是常常说起,常常向对方描述自己幻想中的,各自分别后的美好生活。
容楼有不能不见的人,谢玄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这天清晨,容楼醒来,除了胸前一片冰凉外,没觉得有其他不适,想来是已习惯了宿醉的原故。起身看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壶残酒已经翻倒在了胸前的衣襟上,估计昨夜大醉后就是这么睡过来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将酒壶放回桌上,转头去找谢玄,却发现那人早就醒了,只是不作声,衣着零乱地依墙坐在地上,定定地瞧着自己。
未等容楼开口,谢玄便先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容楼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谢玄道:"三年前的今日,我在钟山遇见了你。"
容楼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么仔细。"
谢玄也笑道:"我不愿忘记的事,自然就会记得。"
容楼奇道:"难道愿意忘记的事,你便能忘记?"
谢玄点头笑道:"不但能忘记,而且能忘个一干二净。"
容楼道:"这倒是个好本事。能忘记,便没有烦恼了。"
谢玄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轻叹一声,道:"不过,今日也是我们离别的日子。"
"离别"这种东西,纵然一天说上八十遍,一连说上八十天,等到它真的出现的时候,还是会让人感觉心中坠坠的。
容楼心下一沉,旋即又恢复了常态,道:"你要搬师回朝了?"
谢玄点了点头。
容楼笑道:"每次都是你送我走,这次我迟你一日上路,也好送一送你。"
谢玄微微一笑,道:"黄昏时分,大军便要起程。"
二人沉默了良久。
谢玄忽然近前几步,微微一笑,道:"容楼,跟我一起去南方寻一处山林,隐于佳境,自在逍遥,如何?"
这话一问出,容楼倒没什么,谢玄自己反倒被吓了一跳。
他一直就知道容楼想要的是什么--容楼想要的,也正是他谢玄想要的。但是,很早前谢玄就明白,虽然想要的是一样的,但他俩只能是平行线,目标一致,方向相同,却永不能相交。他深知,纵使没有燕国的那只凤凰,自己也绝不可能和容楼在一起。谢玄不禁心中一叹,反问自己:既然早就明白,此刻又为何多此一问?
容楼也是一笑,仿若冰雪消融,道:"那么,你肯丢下一切,和我去北方草原,游牧过活吗?"
谢玄先是愣了愣,随后心中一片清明,摆摆手道:"我明白了。什么时候你想听我弹琴了,就随时来找我。"他点了点头又道:"我知道,你若想找我,就一定找得到。"
容楼点头道:"一定。"
谢玄专注地瞧了瞧容楼,轻叹一声,道:"人生匆匆不过百年,世上偏又知已难寻……"
容楼象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接着道:"但若只为知已,而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去活,又岂不可惜?"
谢玄哈哈大笑道:"你果然知道我想说什么。"
容楼道:"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以后可以游走三峡五岳,畅游广袤天地,求个心灵平静了。"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外面有人高喝:"谢将军,急报!"。谢玄披上外袍,便走了出去。容楼心道,这种时候了,还能有什么军情急报?
不多时,谢玄微皱着眉头又走了回来。
容楼忙问道:"难不成战事又起?"
谢玄道:"此事与我朝倒没什么干系,"他偷眼瞧了下容楼,道:"倒是你……"欲言又止。
容楼笑道:"有话说话,你那不爽快的老毛病又犯了。"
谢玄叹道:"你的那只'凤凰',已经趁乱起兵了。"
容楼"哦"了一声,面上并无惊讶之色。
谢玄不解道:"你好象并不意外。"
容楼深吸了一口气,道:"他若能得偿所愿,我才能得偿所愿。"
谢玄淡淡道:"但愿我们都可以得偿所愿。"
……
北府军已经离开寿阳,起程南行,前队早已瞧不见踪影。谢玄则牵着座骑,独自一人留在了最后。他这么做,只为让容楼送他一程,也为二人可以无言地再相对一会儿。
星河耿耿,明月在天。
容楼替谢玄正了正马鞍,只道:"一路保重。"
谢玄回道:"记得找我听琴。"再无多话,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自上得马去,他便一次头也没有回,只全力催动座骑,想尽快远离那个人的视线。直到马儿奔出数里之外后,他才放缓马蹄,深叹了一口气,怅然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接着,他摇了摇头,又自语道:"若我真的答应与你一同北上,恐怕反而会令你为难吧。"
山坡上,容楼极目远眺,只隐约可见一片白影越来越淡,再一霎眼,那片白影竟似轻云一般,被风吹散了。
第54章(上)
第五十四章
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
城下,燕国凤凰红衣胜火;城上,大秦天王紫袍翻飞。
慕容冲瞧着城上的紫色身影,苍白的嘴唇象离水已久的魚儿一般半张开,轻声喃喃道:"长安城……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
苻坚茫然地望着城下那团红火,心中一痛,长叹道:"凤凰……"欲语还休。
之前的一月间,他的三万铁骑与慕容冲率领的燕国兵马几度交锋,最终不敌燕军,退守长安城中。而慕容冲则只是将长安城团团围困,暂时没有举兵攻城。秦国的诸路大军都各怀异心,颇多托辞,不肯前来救助苻坚。苻坚实在想不明白,那些自己收降后封官加爵,尽力善待的外族将领为什么会在自己最需要他们的时候离弃自己,隔岸观火。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厌苦安乐,举兵伐晋的一役败了?可是,做为一个一心统一天下的仁君,就不能有一次败绩吗?
他的确是当世难得的仁君,却从不曾真正站在那些被俘,被降的外族将领的角度去想问题。那些人的国家被他灭亡,家园被他侵占,降服于强秦之下,多是出于胁迫与无奈,并非真正融入了秦国的统一,接受了秦人的文化。大秦天王的封赏也好,加官也罢,对于他们,更象是被痛殴蹂躏后,用于安抚人心的一颗糖。这颗"糖"是弥补不了他们失去的所有的。没有机会反抗则罢,一旦有了机会,他们又岂能放弃?
这些,苻坚不知道。
这些,只有死去的王猛才深知。所以王猛才会叮嘱苻坚不要轻易举兵南进,而要用心民族融合。
苻坚没有了王猛,就象是失了蹄的千里马,寸步难行。因为大秦天王长于任人,而丞相王猛才长于役人。
苻坚忍不住想,若非自己执意伐晋,现下就仍是俯览天下,高高在上的大秦天王,可叹,于晋那一役真正是自取危困。只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卖,所以不管他此刻是怎么想的,事实都是穷途末路,回天无力了。
苻坚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城下的慕容冲身上,一如慕容冲湛蓝的眸子一直锁定在他身上一样。他从未料到,那个醉酒后在自己身下承欢,双颊榴红,唇齿微启,眼角泛泪的绝美青年,也会有现在杀气冲天,宝剑横斜的时候。
'昔日,我对他也算有情、有恩,却不成想他会趁我落难之时,揭杆而起,兵临城下。'苻坚心中暗暗叫苦。若是搁在以往,他又怎会把慕容冲的十万兵马放在眼中?
一位秦国老臣闪身而出,愤愤然道:"慕容冲这白奴着实可恨!想当初,天王不计前嫌,善待燕国慕容一族,待他也算不薄,他居然恩将仇报!?"
这名老臣是个氐人,以前也算是秦国的皇族。当年,他对异族十分不信任,对秦王的仁政也颇多微词。之后,苻坚大力培植收降的其他各部族文臣武将的举措,严重伤害到了秦国皇族的利益,于是,这名老臣带头全力排挤,苻坚重用的那些,如王猛、姚苌等新近人员。也正因如此,他被秦王严厉打击,受罚被贬,地位一落千丈。但是,在秦王苻坚真正落难的危机时刻,却偏偏只有那些象他一样,当年被苻坚打压过的秦国旧臣、旧将们还忠心耿耿地跟在苻坚身边。
苻坚垂下眼睑,心道:我对燕国慕容的确不错,对凤凰却是心中有愧的。
他想起,几年前在邺城的大殿之上,他逼慕容冲入紫宫。当时的凤凰进退维谷,那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庞上流露出藏不住的委屈,道不尽的凄苦;他又想起,紫宫之中,他逼慕容冲同床共枕,巫山□,当时的凤凰只能以夜夜贪醉来麻痹痛苦,那原本高傲的额头总是无力地垂着,清朗的双目越来越深……
那名老臣瞧了眼苻坚,叹了口气,继续道:"如此忘恩负义之辈,天王当初真该一刀杀了他!"
苻坚依旧没有言语,点了点头,似乎是肯定的意思。心里却想着初见慕容冲时的惊艳。那样的人儿,纵然明知可能会有今日,只怕当初也下不去手杀他……因为,他对'他'生了情。虽然这种情已被权利,被欲望,被各种各样纷繁的东西遮掩了起来,令苻坚再也不可能看清楚,但它还是如涧中小草,顽强地存在着。也因为他对慕容冲生了情,所以心底里还藏着个说不清的念头--那就是,他隐隐觉得慕容冲对他,或多或少,也该是有情的。有时候,苻坚会觉得,如果自己是一名昏君,不顾一切地将心爱之人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也许就能获得爱情----慕容冲的爱情。
"也许",当然只能是"也许"。帝王的情,从来就只能点到为止,而不能生死相许。因为他们的权势不但已经成为了他们个体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大的那部分,大到绝对地压倒了其他的一切----包括爱情。
凤凰要的东西,大秦天王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全当作不知道罢了。
有些东西,纵然你愿意送,也要看对方有没有本事接;更有一些东西,是没法办送出去的,只能由着别人凭本事来争取。
身边一将颤然道:"天王,现下我们被围城中,再无退路。长此以往,只怕粮草不济。"
这句话令苻坚猛然间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手指城下的慕容冲,哈哈笑道:"看来,谁都以为我苻坚输了一仗,便元气大伤了。居然连这只凤凰都想趁乱谋事,一飞冲天。"他扫视了一圈周围人,淡淡道:"他根本是不知死活。"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也明白慕容冲的实力非同一般,只是如果不这么说,此刻又要怎样保持已方的士气?
接着,苻坚肃然道:"念在他以往侍奉过我,明日命人出使燕营,传令慕容冲退兵。如若不然,必叫他死无藏身之地!"说罢,用力一挥衣袖,大步走下城楼。
慕容冲一人攀上山头,迎风而立,遥望长安。他在长安城里呆了那么久,却从没象今天这样清楚地瞧见它的全貌。
他踌躇、犹豫了多日,却并未下令大举攻城。因为,燕国皇帝慕容暐此刻就在长安城中,若攻下长安,恐怕得益最多的还是这个燕国原来的皇帝。在慕容冲的预见中,攻占长安是迟早的事,但攻下之后,要做什么?难道要继续寄于人下,成全慕容暐?
将胜利拱手让给别人,从来就不是慕容冲的风格,内心深处,他是极不情愿的,所以,才会踌躇,才会犹豫。
但除此之外,他似乎也不能有别的选择。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的心已经选择过了,他已向容楼许诺,若得胜秦王,便放下一切,与他远赴北国。那么,攻下长安的那一天,就该是他实现诺言的时刻。
可是,就那样心有不甘地和容楼一起走?
想到这里,慕容冲叹了口气,心道:'就算不甘,又能如何?难道废除旧帝,自己登基?'他自嘲地笑了笑。这种事,眼下他还不敢想。因为,有个人不但想了,而且做了。做了的结果就是,不但未能达成心愿,还陪上了性命,真可谓前车之鉴。
那个人就是他的哥哥慕容泓。
和慕容冲一样,慕容泓原本也带领着一部燕军揭杆而起,与秦抗争,却因为自视为燕国皇帝,野心昭然若揭,加上急功进利,用法苛刻,令属下怨声载道,最终被手下将领合谋害死。之后,他那部兵马群龙无首,全都投奔到了慕容冲的麾下。
慕容冲深知,目前自己能得到众多燕国旧部的肯定和支持,的确和以前自己在燕军中的地位、能力、声望颇高有关,但更多的,却是因为表现出的对秦国的恨,以及对燕国的忠心。在将士们眼中,他们的大司马,要的只是报仇雪耻,一心复燕,至于别的,全不放在心上。若是他一旦得胜,便废旧立新,只怕再难得到象现在那么多的支持。
这一刻,慕容冲异乎寻常地思念起容楼来,'若得他在身边,就不会多了这许多杂念吧。'慕容冲心中念念,'只要能瞧见那双黑眼睛,就定能义无反顾地离开。'
他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容楼有信心。
但转念一想,他又哈哈笑了起来,庆幸容楼没能赶回来。容楼不在,他才有机会独败秦国大军。这样的胜利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他慕容冲有能力打败苻坚!
此时此刻,他哪里能想到容楼在南方做了多少事,又哪里能想到他的胜利占了谢玄淝水一役的多少便宜。
慕容冲下山回到营中时,得人来报,说是秦王遣了一名使者,前来送礼。他没有为难来使,而是在帅帐内,单独接见了来人。
那名使者恭恭敬敬将一个包裹呈给他。
慕容冲接过,打开。里面有一件衣袍,衣袍上还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封信笺。
那件衣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紫色锦袍。在紫宫中的岁月,他每次被宠幸,第二天醒来时,总能看见身上盖着那件紫色的锦袍。他知道是苻坚离去时留下的,他也知道,就象苻坚说的,是对他的恩典,怕他着凉。但从那件锦袍上,他从来都感受不到大秦天王的关爱。对于他来说,那件紫袍反而不过是为了提醒他,记得那些他努力要去忘记的屈辱的工具。所以,只要醒来后,能瞧见那件紫袍,他的内心都会倍受煎熬,无限屈辱。
就在这一瞬,慕容冲居然又瞧见了那件紫袍。
但此刻,他完全没有任何屈辱的感觉,只是轻松一笑----苻坚送这袍子来的意思,他怎能不明白?
他轻轻点燃一根火烛,再将那封信笺移向火焰。
片刻,信笺便成灰烬。
这封信笺,他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话,用来劝自己退兵罢了。而那件旧袍,就是大秦天王向自己认输的标志。苻坚想借一袍之惠,让自己放他一马。
帐下使者见他烧了信笺,面色变了几变,却不敢多话。
慕容冲淡淡道:"他要我退兵?"
使者慌忙应道:"慕容将军,可容我斗胆进一言?"
慕容冲不动声色道:"但说无妨。"
使者上前一步,道:"若想复兴燕国,完全不必在关中之地逗留。这里原非你们的国土,又何必苦苦相逼?长安虽大,却距燕国万水千山,将军若是有心,自可领军重回故土,才是上策。您说是不是?"
慕容冲只笑而不答,随手从一边的案桌上取了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而后,他将纸张折叠整齐,放置在那件紫袍之上,又将包裹递还到使者手中,道了句:"恕不远送。"
秦国使者一头雾水地接过包裹,悻悻而去。
苻坚从使者手中接过包裹的时候,正是在朝堂之上。接着,使者说明了出使燕营的全部经过。苻坚面有疑惑地打开了包裹,见到紫袍完好无损,他轻轻松了口气,暗想慕容冲并未因此动怒,想必还有机会。接着,他打开了那张纸。
纸上字迹潦草之极,显示出作者写这字时的心情起伏跌宕,变幻难测。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更无多言,纸上只有一句话,共十个字:
"奴厌奴苦,今欲取尔代之。"
苻坚沉吟良久,喉间一阵泛苦,心道:'原来,他的确心与天齐。看来,这长安城他志在必得,已无商榷的可能。'
见大秦天王沉默,下面的文臣武将十有八九都猜到了此次出使必是无功而返了。
突然,殿外步入一员武将,跪拜施礼后,奏道:"启禀天王,那燕贼慕容暐已押在殿外,听候天王发落!"
苻坚听言,目光冷了冷。堂下的大部分官员都不了解出了什么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员武将继续道:"慕容暐这狗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昨夜,居然给天王摆下了鸿门宴,意图谋害天王。"
众人一片哗然。
那员武将又道:"幸好我们早有探子,得了消息,这才令他的阴谋诡计没能得逞。"
另一员红发武将从旁出列,气愤道:"这些日子以来,燕军在城外虎视眈眈。我们没有因此去牵怒那个狗皇帝,已是宽宏大量。没成想他却先不仁不义起来。天王,只要你一声令下,末将这就出去,一刀结果了那狗贼!"
另一边的文臣中站出一位老者,摇头道:"将军切勿鲁莽。"
红发武将忿然问道:"有何不可?"
老者缓缓道:"慕容暐此人固然可恶,但现在他却是我们最有力的一颗棋子。"
红发武将疑惑道:"棋子?"
老者转而面对苻坚,道:"天王,这慕容暐说什么也还是燕国的皇帝,有他在手中,我们便有资本和城外的燕军谈条件。而且,以老臣之见,现在燕军的围而不攻,说不定正是因为忌惮在长安城中的慕容暐。"
苻坚依旧不表态。
红发武将抢道:"若是慕容冲不和我们谈条件,那要怎么办?难道就白养活着这忘恩负义,兴风作浪的慕容狗贼不成?"
老者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他是名正言顺的燕国皇帝,自然会有部分燕人支持,纵是谈不拢条件,也可利用他来分化城外的燕军。"
红发武将想了想,只觉这老者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当下便不再坚持辩驳。
苻坚站起身,道:"城外,不过一个小小的慕容冲,他有什么资格让本王去和他谈条件?似慕容暐这种噬主寡义之辈,又岂有不杀之理?!"
他此话一出,堂下一片寂静,再无人声。没有人知道一向宽宏、理智的大秦天王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苻坚冲着刚才进殿来的那员武将一挥手,道:"把慕容暐推出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那员武将得令而去。
苻坚先是瞧了一眼堂下表情各异的王公大臣,而后缓缓坐回到椅子上,心中暗叹一声,道:'凤凰,这就当是我为你做的一件好事吧。'
凤凰想要的,他给不了,但愿至此以后,两不相欠就好。
……
第54章(下)
这天,慕容暐的人头挂上了长安城头,城外的燕军全都有目共睹。国君被害,更大地激励起了他们的复仇之心,令得燕军一时士气高涨到了极致,都恨不能马上杀进城去,血洗长安。
慕容冲得到这个消息时,霎时间,如飓风袭过心头,一时激起千层浪。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皱眉苦思。下属各将见状,都以为大司马是为国君兼之皇兄的慕容暐被害而哀痛不已。
黄昏时分,容楼风尘仆仆地自南方赶了回来。他的到来令所有燕国将士都振奋不已,庆幸他们的容将军不但没有死,而且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大家全都信心百倍,想着真是上天有眼,有大司马统帅,有容将军领兵,何愁破不了这小小的长安城?又何愁不能挺进故土,重建燕国?
容楼一回来,慕容冲便得知了,却并没有急着召见他。显然,对他来说,比起慕容暐的死,容楼的回归便算不上什么大事了。他把自己一人关在寝帐内,并且传令下去,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包括容楼。
大司马的命令,没有人可以不听,所以,虽然容楼十分迫切地想见到慕容冲,却还是抑制住了闯入他寝帐的念头。
夜太安静,慕容冲一人坐在烛火映照下的寝帐正中。他面前的案桌上,平铺着一件崭新的大红锦袍,锦袍的前襟上描金绣着一只翱翔的凤凰。这是他打算在攻占长安城那天穿在身上的。现在,他直直地瞧着那件锦袍,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渴望,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如石头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已从下午一直坐到现在,也看着那件锦袍一直到现在,却仿佛仍是看不够。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一枝一枝拈灭了帐中的所有烛火,只身站在黑暗之中。
黑暗会令人生出恐惧,也会令人心无旁骛。慕容冲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好好想一想,要在没有任何外界影响的情况下,想清楚下面要做的事情。
不久后,他似是想明白了,笑了起来,箭步如飞地掠出了寝帐。
帐外,天幕上,晶莹孤星高悬天际;天幕下,一袭黑衣融入夜色。
"是你?"慕容冲微微吃了一惊,道:"之前你一直站在这里?"
容楼笑了笑,道:"你不准人进去,我只有在外面等你。"
慕容冲抱歉地也笑了,道:"我本想明日一早就去找你。"
容楼迈步上前,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用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声音,柔声耳语道:"看来,不用等多久,你我就可以朝夕相对了。"
慕容冲也在容楼耳边轻声道:"根本不需等,现在开始已经是了。"
容楼松开对方,点头道:"也对。从现在起,我就陪在你身边,助你攻下长安,然后我们一起走。"
慕容冲眼中闪亮,甚至比天上的那颗孤星还要耀眼。他猛地拉起容楼的手,领着他,一边转身又奔回自己的寝帐,一边道:"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到了帐中,他熟练地点燃起一枝枝火烛。帐内越来越明亮起来。接着,他携了容楼来到案桌前,手指桌上的大红锦袍,道:"你看。"
容楼笑道:"这我看过很多次了。初见你时,你就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袍。"
慕容冲哈了一声,道:"那时我太小,被你叫作'小小姐',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穿了什么,你居然记得?"
容楼抓了抓头,更正道:"不对,我记得的那次,是在恪师的'磨剑堂'前遇见的你。"
慕容冲嘿嘿笑道:"那时我便认出你了,你却误把潆姐当成我了吧?"
容楼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慕容冲敛了笑意,正色道:"我二哥被苻坚害死了。"
容楼道:"这事营里都传遍了,我自然也听说了,你需节哀顺便才是。"
在帐外苦等的那几个时辰里,他一直在为慕容冲担心,以为凤凰因为兄长的死而不能释怀,才把自己暂时与所有人隔绝开了。
慕容冲却轻笑一声,道:"节哀?"继而,他歪着头,又指着大红锦袍,问道:"你瞧它好不好看?"
容楼不明所以,只应道:"好看。"
慕容冲邪邪一笑,又问道:"你说,若把它上面的'冲天凤凰',换成'五爪金龙',会不会更好看?"
容楼眉间一紧,立刻严肃了起来,道:"凤凰,你什么意思?"
慕容冲淡淡道:"你觉得呢?"
容楼仿佛遭了当头一棒,道:"你想做燕国的皇帝!?"
慕容冲无视他的表情,笑得异常甜蜜,道:"还是你了解我。"
面前这人的笑让容楼觉得十分陌生,他不由退后一步,摇头道:"你忘了对我的承诺?你答应过,战胜秦王之后便和我一起远赴北地。"
慕容冲道:"约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慕容暐会死。"
容楼道:"你以为,他死了,你便有机会了?"
慕容冲又是一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
容楼瞧着笑得一脸灿烂的慕容冲,蓦然发觉这人虽然就近在眼前,却竟似远在天边,难以触及。这几年来,他们已从亲密无间,变成隔着"世事",隔着"人心",相隔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以相通。他原以为,只要彼此抛开一切,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就能跨越相隔,回到最初,重新开始。只是,他忘了,相隔的越多,就越无法掌握对方的心思。他愿意抛开一切,可是凤凰呢?人心是曲曲弯弯水,世事为重重叠叠山,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容楼喃喃道:"我真是看错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慕容冲当即上前一步,拉近了距离,咄咄逼人道:"我没有变,我从来就是这样!"
容楼摇头道:"不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慕容冲仰天哈哈笑道:"以前?我以前,你又知道多少?"
容楼一把钳住他的双臂,狠狠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本性善良,我知道你虽然存有野心,做人、做事却是有原则的。"
慕容冲用力挣了挣,却挣不开他的钳制,一咬牙,道:"原则?原则从来就是用来约束人的东西。若做了皇帝,便再不须那些没用的玩意儿!"
容楼松开手,剑眉戚动,唇角微抖,道:"我不信,你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你不信?"慕容冲揉了揉被他捏痛的地方后,猛推了容楼一把,道:"那是你太傻!"
容楼一脸茫然地瞧着烛光中慕容冲变得有些狰狞的面目。
"你以为我救小鸟,我明明是掏鸟窝,准备烤小鸟吃;你以为我救二哥,明明他的遇险就是我一手策划的;你以为段洛的事情,是我有心无力,其实
我只是不想帮;你以为……"慕容冲不停地大声说着。这些话,他憋在心中太久,也以为会一直憋下去,却没想到能在此刻尽数倒出。
他本来任性倔强,开始时不说,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但和容楼在一起后,虽然不想承认,事实却是越来越怕容楼知道这些误会。现下,在这大帐之中,这些话居然失了控制,冲口而出,这是连慕容冲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话一旦倾吐,便如冲破堤坝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容楼只是瞪着慕容冲,直到对方全部说完了,良久也没能回应。
慕容冲瞧见容楼此刻的样子,心下一痛,涌起股上前安抚他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只道:"你难道没什么想说的?"
容楼慢慢转过身去,背对慕容冲,道:"你真的不肯和我离开?"
这么冷的声音,好象能把人心给冰冻起来一般,慕容冲第一次听见。他心中慌了慌,道:"我想你和我一起留下来。"
"你真的不肯和我离开?"容楼又问了一遍,依旧冰冷。
慕容冲长长叹了口气,道:"别逼我,能容我再想想吗?"
容楼一边迈步出帐,一边冷声道:"想好了再来找我。"
慕容冲跟在他身后,撩开帐帘,却见帐外一片黑暗,容楼的身影已融入黑暗,再也瞧不见了。
这一夜,无论对容楼,还是慕容冲,都是天深人难寐了。
三日过去了,慕容冲依然按兵不动。中午时分,有小校通报容楼,说大司马已备下酒宴,替容将军接风洗尘。容楼知道定是慕容冲想明白了,已有了答案。
他来到食帐中,瞧见偌大的帐内只有一人、一桌、两椅。桌后坐着的人正是凤凰,桌上的酒宴十分丰盛。
容楼单刀直入,道:"你想好了?"
慕容冲微微一笑,伸手提起酒坛,替容楼满上了一碗,道:"想听我的答案,你先干了这碗。"
容楼皱了皱眉头,有些恼他这般弯弯绕绕,但还是大步来到桌边,端起洒碗,一饮而尽,点滴未洒。
慕容冲抬手示意他坐下。
容楼耐着性子,依他的意思坐下后。慕容冲才道:"回答你之前,我想知道,你为何不能和我一起复兴燕国。"
容楼没有回答。他的身世,本想这一辈子都不用告诉慕容冲。
慕容冲疑惑着继续道:"那天的确是我太冲动,之后我仔细想了很久,我不懂,你以前一直待在我身边,一直为燕国尽心尽力,可为什么从南方回来后就变了?你说,你有苦衷。你说可以助我败苻坚,败秦国,却绝不能助我复燕国,得天下。"他站起身,来到容楼身边,道:"到底是什么苦衷?"
容楼淡淡道:"这些对你的答案重要吗?"
慕容冲没有回答,只是眼波流转,道:"江山本多娇,英雄尽折腰。以前,我们常常携手共登高处,俯览天下,就希望有一天能一展抱负。现在,明明机会就在手中,若有你相助,别说是统一北方,就算君临天下,于我而言也不算奢望。可到了这个时候,你反而又要我和你一起放弃一切,挥袖离开……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没有权利知道吗?"
容楼想了想,终于道:"在南方发生了很多事。我遇上了自己的家人,原来他一直在找我,我也知道了自己是谁。从寿阳回来前,我已和他约定好,不久后在北方的游牧之地再聚……"
慕容冲截道:"只是这样的话,你完全可以将他接来军中,好生侍奉。"
容楼目中苦涩,道:"我本姓'宇文',"他顿了顿,又道:"父亲是宇文西楼,所以,不能再助你复兴大燕,争夺天下了。"
慕容冲愣住了。这番变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他慢慢跺到离容楼远些的地方,思忖半晌,才道:"就因为你宇文家没有争得天下,所以你也不让我去争天下?!"
容楼听言,噙了个冷冷的笑在嘴角,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慕容冲恨恨道:"宇文对慕容,是仇也好,是怨也罢,那都是上一辈的事。而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束缚住我,不让我争天下!难道不是吗?"
容楼摇了摇头,叹道:"束缚?我不会强迫你。你还有选择,你可以毁了诺言,不和我一起走。"想了想,他又道:"这长安城,纵是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轻松拿下。"
慕容冲冷笑几声,道:"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留下来,和我一起统一北方、君临天下了?"
容楼站起身,道:"统一北方,君临天下,那全是你的理想。以前我也许想过,但人是会变的,无论是我,还是你。以前我会帮你,是因为,那是呆在你身边的唯一方式。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对你的承诺,我该做的事,已经全部做完了。"
慕容冲几步冲到容楼身前,胸膛因为激动而不停上下起伏着。他挑衅地盯着容楼,道:"你放弃了,我就一定要放弃吗?"
容楼无畏地正视着他的目光,道:"我没有放弃,我从来没想得到天下,我只想支配自己的人生。"
慕容冲道:"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只有得到天下,站在比任何人都高的地方,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人生。"
容楼摇头道:"以前我不懂,但现在懂了,得到天下只是为了支配别人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只要有了自由,便可以自己支配。"
慕容冲"哼"了一声,道:"看来,你从南方回来后,各种想法都变了许多。"
容楼道:"我的想法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在南方,我知道了什么叫'自由'。"
"自由?自由……"慕容冲自言自语地默念了几遍,突然象是怕容楼马上消失了一样,紧紧抱住了他,金色的脑袋深深地埋进容楼的颈项间,呜咽道:"我拿什么……才能换取你的自由?你说……你说啊……"
容楼心中阵阵不忍,伸手轻轻抚着他的金发,柔声道:"城破之后,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就都能自由了。"
慕容冲抬起头,面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凄声道:"若我答应你,得了天下后,便把它拱手让给你,你肯留下来,和我一起搏一搏吗?"
容楼听言,心中一冷,暗道:他念念不忘的终究还是他的天下。接着,他用力将慕容冲推开了怀抱,道:"不行。你若不走,我一个人走。"
"你居然不抱我了?"慕容冲被他这么一推,刚才的万种风情立时烟消云散。他伸手拭去面上的泪水,目光凶狠了起来。他恨自己这般用情,那人却终是郎心似铁,毫无回旋的余地。
他不会走,打败苻坚后,他要登上皇位,接着他还要统一北方,最后再君临天下。他的志向远大,抱负雄伟,怎么可以让机会从指间滑走?但是,他不走,也不愿让容楼走。
"你一个人走?没有我的命令,你走得成吗?"慕容冲轻嘲地笑了,道:"还是说,你以为我留不住你?"他的目光转向帐外,帐外有他的十万兵马,他不信留不下一个容楼。
容楼点了点头,道:"我相信,这次你能留下我。不过,你能留得住我一辈子吗?手长在我身上,只要我不愿抱,就不会抱你;腿长在我身上,只要我想走,终有一天走得成。"
听着他的话,慕容冲仿佛置身怒火地狱,被炙烤得口燥唇干。他疾言厉色道:"那你信不信?你拒绝抱我,我便折断你的双手;你要走,我便打断你的双腿!"
容楼疑惑地看向他,道:"你真想这么做?"
慕容冲怒道:"当然不想,是你逼我的。"
容楼心头象是被人割了一刀般,疼痛。他苦笑连连,继而哈哈笑道:"你有信心,就不妨试一试。只怕,在你能那么做之前,我早把你捆个结实,擒去塞北了。"他口中笑声朗朗,目中却似有东西湿润了眼眶。
慕容冲怔了怔,"你……"他知道容楼所言非虚,如果他想,当然能够挟持自己,一起离开这里。
容楼瞧了瞧腰间的"芙蓉剑",道:"我不想那么做。所以,凤凰,你最好也不要那么做。"说罢,他转身向帐外走去,边走边道:"三日后,我在骊山的隘口处等你。日落之前,你若不来,我便一人北上。"
慕容冲抢上前,从身后死死抱住他,道:"如果我告诉你,刚才你喝的酒里有毒,中毒之人若没有我一月一次的解药,就得死,你还走吗?"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不象威胁,更象是恳求。
容楼身躯震了震,黯然道:"听天由命吧。"说着,他掰开慕容冲抱得紧紧的双手,走向帐帘。怀抱中那温暖的感觉被瞬间剥离,慕容冲只觉一片空荡荡的。
撩开帐帘的一瞬,容楼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首道:"你若破城,能不能不要……"言至此处,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他本想劝慕容冲破城后不要屠城,但燕国曾被秦所灭,慕容冲受苻坚所辱甚重,加上前番燕军与秦相搏也是战战惨烈,更有燕国国君慕容暐死于长安城内……旧恨在前,新仇在后,屠城已成定局。别说自己已打算离开,就算能够留在慕容冲身侧,苦口婆心,只怕也难成行。念及此处,容楼心灰意冷,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只心中叹了一声,暗想:北方诸国,向来战事惨烈,能够攻战敌城后,还不大肆屠城的,除了以宽宏大度、仁德治国著称的秦王苻坚外,已再无他人。而自己前面费心尽力,一番南北调度,框在其中的却也正是这个苻坚,仔细想想,于北方民众而言,自已并非做了什么好事。若不是为了凤凰,自己又怎会做出这些事来?
低头走出食帐的一瞬,容楼心中还存着几分希望,三日后,也许自己还能等到他,也许他会带着解药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身后传来的慕容冲那撕心裂肺地呼喊,却象是给他从头到脚浇上了一盆凉水。
"你要滚,就滚远点,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毒发身亡,死在外面,永远也不要回来!……"
容楼的脚步顿了顿,却始终没有停下。
第55章(上)
第五十五章
长安城的东门外。城墙下,已有五千秦国骑兵立马排好阵式,护卫城门。这些骑兵大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城来战的。城门打开,让他们出城时,他们就已经明白就算战到最后,全军覆灭了,也不能指望身后的城门会再次为自己打开。守城就是这样,不投降,就只有死守。死守就决不能打开城门。他们没有回头路可走,战是死,不战也是死!
城头上的秦军全神贯注,已架好带刃带刺的拒马,拉起以铁为矢的连弩,备齐了砸人落物的滚木、雷石、火把等,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式。因为,他们瞧见了燕军的主要兵力已驻兵于此,血战再所难免。
城下布满了一排排身着重甲,手拎铁矛的杀气腾腾的燕国骑兵,更有无数步兵架起抛石车、抗着云梯、推着冲车准备攻城。
两厢对恃,剑拔弩张,空气中充斥着紧张的呼吸声和刺鼻的尘土味。
慕容冲面色沉重,策马立于阵前。他手持凤嘴矛,浑身未着片块铠甲,只罩了件绣着五爪金龙的红色战袍,越发显得意气奋发,志在必得。燕国将士披盔戴甲,严阵以待,只等统帅一声令下,便倾巢而出,虎狼般扑向长安城。
慕容冲缓缓将手举起,正要发令,却有一将闪出,行礼道:"大司马。"
此将正是庄千棠。
慕容冲冷声问道:"庄将军,何事?"
庄千棠低头道:"容将军三日前告假出营后,便不知去向。末将想知道,此战后,是否需要末将派人前去查找?"
听人提起了容楼,一时间,慕容冲爱恨悲欢涌上心头,不知如何作答。今日 ,便是容楼说的在骊山隘口处等他的日子,今日也是他选定进攻长安城的日子。
他转头望向骊山方向,心中愤愤道:'又臭又硬的石头,有本事你就走,看能走多远!我就不信,待我君临天下,一统北方之后,会找不着你?还留不住你?纵你有千般决心,我更有万种手段!'
回过头的功夫,他心中大定,扬眉冲庄千棠道:"且由他去,不必管他。"
对于容楼的归而复离,庄千棠虽然心中疑云重重,但也不便多问,只得退回一边。
随着慕容冲的一声令下,金鼓大作,燕军攻打长安城的战斗立时揭开了帷幕。一时间,飞矢漫天,流血淋漓。而慕容冲耳听敌人箭矢呼啸,四周杀声震天,眼见冲锋将士被铁矢所阻,血流成河,一时间,眼睛都红了,竟似不顾性命一般,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庄千棠见状,大吃一惊,心道:主帅岂能有失?!他一面心中埋怨一向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大司马怎会变得如此鲁莽,一面连忙催动一队骠骑同杀将出去,保护慕容冲。
他哪里知道,三天来,慕容冲排兵布阵时虽然表面看上去一如以往,冷静自若,但心中却积压着满满的对容楼的气恼。到了这战场之上,他那股怒气才象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只有冲将上去,杀个昏天黑地,才能怒气消退,浑然忘我。
在抗过了城头秦军的第一轮的钢铁流矢后,城下的燕军才开始于搏杀中占据些微优势。有少部分燕国步兵,在骑兵的掩护之下,已成功冲到了城下。他们在城墙边架起云梯、抛上软锁。慕容冲见状,这才退回阵后督战。
这时,有探子来报,说是秦王苻坚等人已率一万兵马,从长安城北门杀出,直奔五将山遁去。
慕容冲得到禀报,只淡淡"哦"了一声。
攻城之前,他故意只派重兵围了东、南、西三方之门,却留了北门一处空缺。所有人都以为他想诱苻坚从北门而出,继而拦截追杀。只有他心里隐隐意识到,或许"北门"是自己有意无意之间留给大秦天王的唯一一条退路。只是,苻坚有没有胆量试一试?或者,自己又临时改变主意?就未可知了。
慕容冲的心,也许并不象他自己想得那么狠。
庄千棠策马上前,请命道:"末将愿率军前去追击苻坚!"
慕容冲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攻城要紧。"
庄千棠应声退过一边,继续指挥将士凶猛攻城。
这一场死伤无数的攻守激战,一直杀到日头落山,月儿升起,也没能结束。城头上秦国将士顽强抵抗,他们的鲜血已将城头染成了胭脂一样的红色,这种红色在夜晚的月光照耀下凝成了紫色。他们并不知道秦王已经遁走,其实,就算知道了,就算绝望了,他们的士气也不会低落,依然会象现在一样拼尽全力,不顾生死。因为,他们知道,城破之日,必然血流成河,不但他们会被斩杀,躲在城中的所有家小也都会死伤殆尽。所以,虽然局势严峻,虽然知道撑不了多久,他们仍挥泪厮杀,但愿能再多撑一刻。
见天色越来越暗,慕容冲回首瞧了眼不远处的骊山,心想,容楼……只怕你已经走了吧?
容楼没有走。
虽然日头早就落下,虽然弯月已然升起,虽然他知道等的人不可能来,却还是牵着马,站在隘口处的那棵硕大的石榴树下,等着那个不可能来的人。高大的石榴树苍劲虬曲,吐红泛绿,在夜风的惊扰之下,枝丫间隐见硕果累累,挂满了一树玲珑的红灯笼。他转身望向长安方向,只见烽火如绣,心知凤凰的战争已经开始了。轻叹一声,容楼低下头,又见一地苍白的月光,不禁唏嘘起二人以前的种种过往……黯然的黑色身影,喜庆的丹红石榴,在这一刻,对比得异常强烈。
容楼心似已灰之木,独自准备一人离开时,却见远处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而且越来越向他这边靠近。
一阵心潮澎湃,他大喜过望地奔向来人的方向,心道:莫非是凤凰来了?他真的来了?
来的却不是慕容冲。
到了近前,容楼才发现,来的是慕容潆。她裹着件大红斗篷,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容楼的目光瞬时暗淡了下去,面上掩不住失望之情。
慕容潆站定后,也不说话,只是瞧着容楼。
容楼也没有说话,转头瞧向远处。
过了许久,慕容潆才无奈地笑了笑,道:"他不会来了。"
容楼口中苦涩,似含黄莲,道:"我……知道。"
慕容潆轻声道:"你知道?那为什么还要等在这里?"
容楼似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慕容潆道:"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容楼困惑地转头瞧向她。
"那是因为,虽然你明知他不会来,却还是忍不住心存幻想。"她凄然一笑,道:"这种感觉我太清楚了……"
月光之下,她灵气氤氲,美得象是个不该在人世间出现的精灵。
容楼长叹了口气,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也许她说的对,是我心存幻想。'却并没有仔细去想慕容潆后面那句话的意思。
从见到容楼起,慕容潆的目光就没有移开过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她依旧痴痴地看着容楼,道:"是不是象你们这样的大英雄,无论心里有多难受,都从来不会哭?"
容楼挑了挑眉毛,道:"难道我应该以泪洗面吗?"
慕容潆笑了笑,但笑里似藏无限惆怅,比哭都让人心疼。她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容楼道:"什么事?"
慕容潆道:"酒里没有毒。"
容楼象是充耳未闻一般,只"哦"了一声。
也许他根本早就知道,也许他根本毫不在乎。
慕容潆淡淡道:"那天,凤凰宴请你,所有的菜都是我亲手打理的,所有的酒都是我亲手准备的。那天,我一直站在帐外……只可惜,你们已无暇注意到我。"
容楼冲她点了点头,转身便去那棵石榴树下牵马。他的心性已坠落到了极点,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见到容楼似要离去,慕容潆冲前几步,瞪大眼睛,问道:"你要去哪里?"
容楼垂下头,只瞧着自己面前的土地,道:"他不会来了,我要走了。"
慕容潆一时无语,静静地看着容楼。
月光象一层纱,轻轻地笼在容楼身上,令他看起来和平时一点也不象,没了万军阵中的英雄气概,也没了面对强权的视死如归,有的只是那扣动心弦的温柔,那欲哭无泪的心碎。她瞧得痴了……这时,一片暗云缓缓飘过,逐渐遮蔽了月光。慕容潆毫无知觉,只是惊吓地发现,面前那有着挺拔如松的身形,黑色宝石般双眸的男子渐渐地被黑夜吞噬了、淹没了,他就要沉浸在黑夜之中,就要被黑夜一点点带走,一点点溶化了……
"不!!"慕容潆步履踉跄地冲上前,冲进那幽深的黑夜之中,猛然一把攫住了容楼的手臂。
她的手被惊吓出的汗水浸透了,很冷,很湿,但抓得很紧。
她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你带我一起走……"短短的一句话,却象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的嘴唇发干,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句话,她想说出来很久了,现在是第一次说出来,却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说出来。
容楼身躯一震,定定地瞧着她,脱口道:"什么?"
他满脸惊讶,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说出这样的话。
一瞬间,慕容潆双颊发烫,鼻息沉重。她觉得自已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全身的肌肉都因激动而颤抖。这一刻,她的大脑既象是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拿来思考,却又象是被塞得满满的,这一辈子都没能这么思路清晰地思考过。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纵有千军万马挡在自己和容楼之间,她也要冲过去,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尸骨无存。
慕容潆,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勇敢过!
其实,她那过人的勇敢从来就存在,只是一直藏在慕容家的血液里,一直藏在女子柔弱的身躯里,没有机会释放罢了。而正是容楼那难以置信的表情,那冲口而出的"什么"象一点星火,在一刹那间,把慕容潆这个早到了临介点的炸药桶给点燃,引爆了。
"哈哈哈……"慕容潆仰天大笑起来。那笑声虽然听起来十分悦耳,但衬着这迷离的黑夜,却使人有些毛骨悚然。
这笑声在容楼听来十分陌生。在他的眼中,此刻的慕容潆竟似有了几分疯狂之态,与平素相较,实在判若两人,不禁怔住了。
慕容潆笑完了,才发觉自己的笑声中竟似有了几分哭腔,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她还是痴痴地望着容楼,柔声道:"吓到你了吗?你问的那句'什么',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知道,你不愿接受我的心,但绝不该视而不见。"她又紧了紧攫住了容楼手臂的双手,道:"在见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相信缘份,也不相信一见中情,我以为,我是燕国公主,有的只能是安排好的婚姻,安排好的结局。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错了。我真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牵肠挂肚,还有谁能让我心醉心碎……然后,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凤凰。我无奈,我试过抽身而出,但是不行,就只有一边心痛,一边对你越陷越深。因为太喜欢,太在意你,所以,我明知道你和凤凰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压抑住自己,站在一旁,看着你们去爱,去喜欢,而不去争取你……"
容楼听得目瞪口呆。
"但现在,我后悔了……"慕容潆紧紧地贴上容楼的身体,好象又变成了当年总喜欢跟在容楼身边的小公主。她仰头凄声道:"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事吗?我们在一起时的每一点,每一滴,你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形吗?还记得畋猎大会时我们在一起吗?还记得我送给你的水月镜吗?还记得邺城一战前你对我的承诺吗?……"
容楼忽然间感到一阵心慌。他知道这位燕国公主对自己有情,却没想到她用情至深。转眼,他瞧向慕容潆的目光变得有些畏惧,甚至已经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了。他连忙垂下眼睑,只看着自己紧握马缰的双手,道:"以前的一切,我都不想再记得。从今往后,我要忘记一切,忘记燕国,忘记……凤凰……"
"我也想统统忘记。你带我走,我们就能一起忘记过往,从新开始。"慕容潆绝决道:"我不要你喜欢我,爱我,我只要你带我走,我只想跟在你身边。"
容楼抬头,正好对上了慕容潆的双眼
--纯净如蓝天般的双眼。
刹那间,那双蓝眸幻化成了慕容冲的双眼,容楼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力地摇了摇头,叹道:"我做不到。你的眼睛……我忘不了……"
慕容潆退后十余步,笑得有些鬼诡,道:"是因为我的眼睛和他太象了吗?"
没等容楼反应过来,她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猛然间,双手直插入眼眶!容楼惊呼一声"别!"直掠上前,伸手就去拉她的双手,想阻止她的疯狂之举……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容楼虽然阻止了她的右手,却没能阻止她的左手。
慕容潆的左眼已变成了一个血窟窿,而右眼的眼睑上有一些划伤,还好没有伤及眼球。她的脸上、手上都是鲜血,那只蓝色的眸子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她没甚武功,却是拼劲全力这么做的,所以容楼虽然很快发现不对,并且全力出手,却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左眼。
但慕容潆象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挂着笑容,道:"要不是你拦着,我就成了。"说完,她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容楼当即扶住她,紧紧揽入怀中,一时不知所措。
慕容潆伸出左手,将那颗带着血的眼珠递向容楼,笑道:"现在,你肯带我走了吗?"
"我带你走……"
他还能再说什么?他的嗓子已经哽咽难语,说出的这句话自然也含混难辩,但此刻听在慕容潆耳中却是清晰无比。
她将另一只没被伤到的眼睛闭了起来,人仿佛变得有些恍惚,一脸幸福道:"这句话我在梦里听过无数次,这次,是真的吗?"说这话时,她那张清丽的面庞上,泪水、血水混合在一起。
惨白的脸、腥红的血,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残酷的凄美。
容楼看着怀中这个让人心碎的女子,只觉鼻子一酸,再也控制不住,落下泪来,"你这是何苦……"
他的泪,炙热滚烫,仿佛要烫伤主人的面颊,却点点滴滴落在了慕容潆的脸上。
慕容潆缓缓伸手,抚上他的面颊,一边轻轻帮他拭去泪水,一边道:"你为什么要哭?你们大英雄不是不哭的吗?"转而,她微笑道:"是因为我的眼睛吗?没关系,真的一点也不痛。其实,这辈子,我就是现在最开心……"
容楼没有再说话,而是挽起衣袖,动作轻柔,专心致志地替她处理伤口。而慕容潆也沉默微笑着,看容楼做这一切。
当容楼把慕容潆用那件红色的披风包裹起来,抱住她,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骑坐在马背上时,已是东方欲晓,曙光渐现。临行前,容楼心潮起伏,又转头向长安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轻叱一声,驾马北去。
第55章(下)
五天之后,燕军攻下了长安城。屠戮之日,大火冲天,腥风血雨,浮尸千里。冲进城中的燕军□搙掠,肆意枉为,随处可见肝脑涂地,充耳能闻泣声盈野……真正一个人间地狱。
但是,慕容冲并没有踏足长安城。
那座城池,过去曾带给他屈辱,现在终被他踏在脚下。他想要用最骄傲的姿态,最残忍的手段,去洗刷他的灭国之恨,受辱之愤,更想要凭借这一战之功,登上燕国最高的位置,还想要……
他想要的实在很多,但却绝不想再走进那座城池半步。
他止马城外,仰头遥望着长安城上方那片被大火熏得通红的天空,微微笑道:"我做到了。"
月余后,慕容冲聚集大军,暂驻长安城旁的阿房,继而称帝,改燕国年号为更始。
阿房城,梧桐、翠竹比以往更加苍翠鲜亮,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但站在一片翠竹林中的燕国皇帝慕容冲却苍白、疲惫,虽然他仍继续为着自己的理想、抱负雄心勃勃,四处征战,但内心深处反而觉得一天比一天更寂寞,一日比一日更难熬。他知道,这一切都因为容楼不在自己身边了。
远处,庄千棠急急走来,于他身后跪拜,道:"皇上。"
慕容冲转过身,道:"起来说话。"
庄千棠有些懊恼道:"皇上,前方传回消息,新平南一战,我军溃败,主将高盖不得已降敌了。"
原来,秦国旧将,'蜀汉军团'的羌人姚苌已经拥兵自立,慕容冲想要扫平北方,自不能放过此人,是以派兵与其在新平南交战,却负多胜少。
慕容冲暗叹一声,道:"既如此,也只能重新编制队伍,再行与之交战了。"
庄千棠沉吟了一下,道:"臣有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冲点头道:"讲。"
庄千棠恳切道:"皇上,关中的土地不是大燕的土地,关中的百姓也不是大燕的百姓。我们在此南北征战,东西拼杀,虽然占领了不少城池,却得不到丝毫的归属。这里并非燕国故土,也没有燕国的百姓,我们得到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失去。此地实在不值得皇上再多流连,也不值得将士再多流血了……"
慕容冲抬手阻止了他再继续说下去,只道:"我自有打算,你先下去吧。"
庄千棠只得应声而退。
慕容冲迈步走入书房,走到案桌前,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案桌上摆放着的燕国玉玺--"千秋印",那是容楼送还给他的。
他皱起了眉头,庄千棠说的话,他又怎会不明白。军营中思乡的气氛十分高涨,那些仇已报,泄已愤的燕国将士们早已失了斗志,开始思念起家乡的妻儿老小来。他们对滞留此处颇多怨言,他们想回燕国去,他们更想回邺城去。这些将士们离家多年,想要回去本无可厚非,但是,自己还有选择回去的余地吗?在燕国的故土,慕容垂已经崛起,收伏了众多燕国旧部,打败了无数驻扎在那里的秦军,燕国故土已被他收入馕中,而邺城,自然也已是他的了。在这里,自己可以称帝,若要领兵回去,慕容垂又岂肯臣服于自己之下?那样一来,要面对的、要征服的,就是可能比秦军还要强大的慕容垂的军队了。如果,现在有容楼在身边,自己一定毫不犹豫,挥兵东进,与慕容垂一争高下。但是,容楼已经走了……
想到这里,慕容冲忽然周身一阵战栗。打小起,他就无数次看到慕容垂在战场上叱诧风云,战无不胜,无数次听到前任大司马慕容恪对慕容垂赞不绝口,同时也无数次看到慕容垂在父王面前低头隐忍退让……这些,令他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叔叔,也越来越敬畏这个叔叔。
要率兵和这个叔叔沙场相搏,一争高下,慕容冲没有足够的勇气,也没有得胜的信心。
原来,容楼不但带走了他的爱情,还带走了他的勇气和信心。没了容楼在身边,他第一次对未来迷茫起来,对自己没有把握起来。
容楼,无论在慕容冲的心里,还是在燕军将士的心中,都如同当年的慕容恪一样,不可替代。
慕容冲开始后悔--'当时,死都该留下他……'
这日,庄千棠到驻扎城外的燕军营中找朋友叙旧时,觉察到气氛和以往大为不同。营中比平时嘈杂了许多,除了几个排班寻哨的到处走走,装装样子外,一众兵卒,划拳的划拳,赌酒的赌酒,更有大白天营帐里传出呼噜声的……完全象是放假了一般。
这里并非他自己的营寨,是以他不动声色,只默默一路寻过去,居然没能发现一个高级将领。不要说高级将领,就连那些个参军、校尉等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心中起疑:'没了管束,难怪会变成这样。人都到哪里去了?'
这时,庄千棠用力咳嗽了一声。那些个兵卒终于注意到了庄千棠,惊慌失措地收拾好东西,低头施礼道:"庄将军。"
庄千棠也不追究他们,只问道:"杨将军和赵将军呢?干什么去了?"
杨暠、赵宛都是他在神机营时的朋友,目前正负责率领这一营兵马。
兵卒们颇有些为难地互相看了看。
庄千棠冷笑了两声,道:"怎么,不能说?"
一个中年兵卒急忙摇头道:"不是。是二位将军走前并未指会我等,所以我等也不知道。"虽然庄千棠是将军,不过并非他们的统领,所以眼下他们只想随便应付过去就好。
庄千棠也不多话,只"呛"一声拔出了戟刀,虎目圆瞪,道:"不知道?只怕是没把我这个将军放在眼里吧!"
那中年兵卒吓了一跳,伸手向东一指,急道:"将军莫急!二位将军带着营里的参军、校尉等是朝那个方向去的。那边只有韩延韩将军的营寨。我瞧韩将军也经常来我们这里走动,估计不会错的。"
最近,庄千棠来找杨暠、赵宛时,二人几乎都不在营中,他也没问,但联系到这次连参军、校尉都一起不在了……他暗道:一定有事!想罢,便奔去营外,骑马直向韩延的营寨而去。
当庄千棠出现在韩延的大帐中时,不禁吃了一惊,帐中居然聚集了燕国各营将官的十之七八。
"庄将军?"杨暠面带诧异地迎了上来,道:"你怎么来了?"
庄千棠没有搭理他,目光迅速地找寻到了韩延,道:"韩将军,你这是……"
韩延左右瞧了瞧,无奈道:"庄将军,我想,就算你不来找我,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去找你的。"
庄千棠道:"你聚众于此,到底想做什么?"
韩延道:"你不该问我想做什么,应该问众将士们想做什么。"
庄千棠眉头紧皱。
韩延继续道:"且不说大司马这皇上当得是否名正言顺,我们既跟了他,就算是服了他。但以他现在的赏罚任情,不思东归……我不知道众将士还能服他多久。"
庄千棠瞠目道:"你们想怎样!?"
杨暠上前一步,靠近庄千棠道:"庄将军,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庄千棠张了张嘴,却没能回答。
他何尝不想回去,燕国,邺城,吴王在那里,所以司马尘也一定在那里。
这时,另有一将走了出来,摇头道:"庄将军,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皇上一意孤行,认定要在此处立下根基。可是,这里怎么可能成为我们的根基?这里只有仇恨我们的百姓、围困我们的山林。我们的吃、穿、用都要靠掠夺;住、行、睡都要极小心;到手的城池,一旦稍有不慎,又会被敌人夺回去。没有了根基,我们的伤只会越来越重,人只会越打越少。庄将军,这里,真的值得我们的抛头颅,洒热血吗?我们能得到什么?"
此人庄千棠也熟识,他就是段浚的哥哥段随,而段浚和杨暠、赵宛一样,都是庄千棠在神机营里的旧友。
段随又道:"我的弟弟段浚就在吴王的麾下,他们现在已经夺回了燕国,拿下了邺城,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去,非要留在这里?"
庄千棠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左看看,右看看,他看见的是一张张下定决心要回归故土的脸。他长叹了一声,道:"无论你们要做什么,我都不参与。"说完,他快速退出帐外,策马奔去。
众人刚才紧张的面色都缓和了下来,他们知道,庄千棠说不参与,就是既不加入,也不阻止。
这次行动,并不缺少参加的人,只要他不阻止,就足够了。
北行的一路,容楼极少说话,休息的时候,除了照顾慕容潆的伤势外,也是一片沉默。开始时,慕容潆还经常逗他说话,但慢慢地也习惯了沉默。
过了阴山后,天气骤冷,想是冬天就要到了。
在马上,慕容潆打了个寒颤,又往容楼的怀里钻了钻,忽然轻声道:"那天,凤凰说的他自己,是不是让你很吃惊?"那天,她就在帐外,那二人说的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离开长安后,她第一次在容楼面前提起慕容冲。
容楼象是没有听见一般,不与理会。
他不答,并不是因为慕容潆的声音轻,他没有听见,而是他不愿再去回忆,再去勾起那些沉浮的往事,再让那些隐藏的伤痛一再地折磨自己。
但慕容潆却不放过他,执拗地又问道:"是不是?"
容楼叹了口气,道:"不是。"
其实,听到那些时,他并不是很吃惊。也许,他早就朦胧地意识到,眼中的凤凰和心里想的不一样了。
慕容潆见容楼肯说话了,便又问道:"你会不会后悔喜欢他?"
容楼苦笑了一下,道:"后悔?我还有机会吗?已经分出了天和地,就再也回不到混沌之初了。"
爱情是怎么开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没有选择地爱上了那个人。
这下,轮到慕容潆沉默了。
彤云密布,朔风渐起,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卷了下来,不时披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容楼感觉到慕容潆的身体因为寒冷,正在轻轻发抖,便更紧地抱住她,好让她能暖和一点,同时低头关切道:"再撑一会儿,前面镇上就有客栈了。"
两人到达客栈时天色已晚,就随便吃了点,要了两间紧挨着的客房,各自休息去了。
容楼要了一坛酒放在桌上,却没有喝,只是望着面前忽明忽暗的火烛,有些不甘,有些迷惑,有些疲惫。
几个月前的那次离开,并没能让他忘记凤凰。不过,远离了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就不用再触景生情,莫名心痛了。那个人,那段情,已经被刻意地隐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却仍在一如既往地纠缠着他的灵魂。每当夜晚,每当独处时,它都会悄悄滋长,蔓延,肆虐……
这勉强遗忘的过去,勉强遗忘的人,勉强遗忘的感情,他要如何才能释怀?如何才能坦然?
他不知道为何他们总是情深,却缘薄。明明相互已经等到了生命中的那个人,明明可以开辟一段与子偕老的未来,却不知道是什么,把这些生生地掐断,把两个穿越了千山万水的人,复又相隔在了万水千山之外。
是不是每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都必需千疮百孔?
是不是每一个不肯彻底妥协的人,都不能拥有自己最爱的人?
还是自己,根本就不懂爱?不该爱?不能爱?
突然,他发现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着,外面,一个红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凤凰!
容楼几乎惊叫出声。
他愕然!
他激喜!
只是,门外的慕容冲,不但衣服是红色的,连脸也是红色的。
是血!
艳红的血不但染透了那件红袍,而且布满了那张苍白的脸,更多的血从慕容冲的耳里、鼻里、眼里、口里涌出……人摇摇欲坠。
伤得这么重?!他是怎么了?!他是怎么了!!
容楼急了,忙伸手要去拉慕容冲进来。
他要问慕容冲发生了什么,更要救慕容冲。
"哐铛……"
慕容惊醒,脚下是打碎了的酒坛。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才发现,门一直就关得好好的,原来自己已靠坐在桌边睡着了,刚才在梦中伸出的手,把桌上的酒坛给打落到了地上。
不过是一个噩梦罢了。
"啊!---"
一声惊呼从慕容潆的房内传出。
容楼顾不得自己惊魂未定,便推门掠了出去,硬硬撞开了慕容潆的房门。
房内,慕容潆的被子被撩开,脸色苍白地坐在床上。
容楼先是敏锐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并没能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而后,他点燃烛火,走到慕容潆的床边,问道:"怎么了?"
慕容潆呆呆地道:"我做了一个梦。"
容楼松了口气,笑了笑,安慰道:"是噩梦吧,不用怕。"
慕容潆猛地双手抓住容楼的手,声音颤抖道:"不,那个梦,太真实了……"
容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不过一个梦而已。"
慕容潆定了定神,摇头叹道:"我梦见凤凰了,他全身是血。"
忽然,她发觉她握着的手颤抖了起来,抬起头来,瞧见容楼已然面如死灰。
慕容潆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容楼喃喃道:"就在刚才……我也做了一个梦……"
慕容潆恍然大悟,惊呼道:"和我一样的梦?!"
容楼沉默不语。
紧张的气氛在二人间慢慢浓烈起来。
忽然,容楼丢开了慕容潆的手,皱眉道:"我要回去瞧瞧。"
慕容潆低头想了想,道:"你也说了,不过一个梦而已。"
容楼叹了口气道:"若不回去瞧瞧,我终是不放心。"
慕容潆想说些什么:"可是……"容楼却没容她说下去,只道:"你不用劝我。"
慕容潆也叹了口气,道:"我瞧出来了,你是关心则乱,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心底里,她并不想他回去。
容楼安抚她道:"我即刻上路,暗中潜回去,若见他没事,自然还会回来。"说罢,他转头便要离开。
慕容潆苦笑道:"他若有事呢?"
容楼止住脚步,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慕容潆声音里带着一丝凄苦,又道:"你就这样把我丢在此处?"
这里到长安,一去一来废时颇长,容楼这么做的确有违情理,但刚才他心神已乱,又哪里还能替慕容潆想得周全?
听她这么一问,容楼才转过身来,沉吟片刻后,从怀中取出那块一直傍在身边的"凤凰石",递给慕容潆,道:"我的马留给你,你若等不及,可一人先行北上,去到'凉城',找一个叫宇文保的人。他是我的家人,他见了这块凤凰石,就一定会留下你,照顾你的。"说完,又把具体路线,以及凉城的位置一一向她陈叙清楚。
慕容潆均细细记下。
之后,她问道:"你没了马,要如何回去?"
容楼道:"我自有我的办法。"这周围并不缺乏往来的马队,他若想抢夺区区一匹马,当然算不得难事。
说罢,容楼急步走了出去。
慕容潆紧紧攥着手中的那块凤凰石,瞧着容楼消失在门外,心中一阵恐慌:他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
第56章(全书完)
第五十六章(全书完)
连日来,容楼顾不得北风卷地,飞雪漫天,只管驱马往长安方向一路狂奔。这日,傍晚时分,他拉缰止马,欲在四野里寻一处可以安顿一夜的地界,却瞧见前方不远,一队人马自雪中蹒跚而来。他先是隐身道旁,再借着积雪的反光,定睛细瞧,只见风雪中舞动的那面大旗上分明是个"燕"字。
容楼知道遇上了燕军,心中大喜,想上前打听一下慕容冲的近况,便驾马迎了上去。到了近前,他才发现,这路燕军不但士气低靡,盔歪甲斜,就连随身携带的军械都零零散散,不甚齐全,心下不禁猜想:难不成他们打了败仗,正在溃逃之中?"
见有可疑人物出现,燕军中立即杀出四骑,警惕地冲至队前,把容楼团团包围住。
容楼正要说话,四骑中已有一将认出了他,讶然呼道:"是容将军?!"
容楼点头,问道:"你们这是……?"
那将"嘿"了一声,道:"一言难尽……"
话音未落,只见后队纵马又疾奔出一人。那四骑立刻转身向那人行了一礼,道:"丘大人。"
来人正是尚书右仆射丘默。
燕国皇帝慕容冲对他本就信任有加,又念及他的父亲丘源早在邺城时就以身殉国的忠烈,是以便封了丘默同他父亲一样的官职。
丘默一见来的是容楼,面色瞬时变得比这场风雪更加寒冷。他强遏住怒气,冷哼一声,道:"容将军,多日不见,你真是好……好得很呐。"
容楼以为他是怒自己莫名离营,只得讪讪道:"是有好久未见了。"
丘默一挥马鞭,道:"你既已临阵脱逃,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容楼只说了个"我……"字,便再说不下去了。他总不能告诉别人,是因为自己和慕容潆做了同样的恶梦,才跑回来的吧。
丘默惨然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回来又有何用?"
容楼瞧他的表情,暗想,纵是吃了败仗,也不必这么灰心丧气吧。转而,他叹了口气,问道:"大司马现在何处?可安好?"
"安好?"丘默笑了笑,却比哭还要难看,道:"一人若被几百个手持刀剑、弓弩的将士逼迫,让他在'万箭穿胸'和'饮下鸩酒'之间做个选择,你说,他还能安好吗?"
"什么!?"。
一时间,容楼只觉山摇地动,星月无光,险些从马背上摔落下地。
"朝中将士思归,大举兵变,我们的人马实在抵挡不住……"丘默的嗓音逐渐变得喑哑,眼前逐渐变得朦胧,"为了守住阿房,保护皇上,贺兰峰领兵死战……可,可……可结果是赔上了性命也没能阻止得了他们。"
转而,他怒视容楼,眼中象是要喷出火来,吼道:"贺兰峰浴血苦战时,你在哪里?!他们将皇上重重围困,令他走投无路时,你又在哪里?!"
丘默心中的苦和恨直到现在才爆发出来。他怎能忘记,不懂武艺的自己可以侥幸领一队人马逃出来,根本全仰仗贺兰峰冒死替他杀开了一条血路;他怎能忘记,贺兰峰送他出重围后,又舍身杀回,去守阿房城的情景;他又怎能忘记,自己最后一次回头,却正好瞧见一只利箭洞穿了贺兰峰的胸膛……
丘默没来得及再说下去,因为他惊觉眼前一片红光闪动。芙蓉剑已然出鞘,被面前的容楼擎在手中。
刹时间,那红色的光茫映照上了丘默的双眼。
杀气!
他感觉一阵刺痛,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容楼的眼神锐利如剑,热烈如火,在被夜风吹得零乱的黑色发丝后,深得让人看不见底。
他口中道:"我!不!信!"
月光下,风雪中,
芙蓉剑红得耀眼,玄衣人黑得惊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仅仅是丘默的几句话,怎可能让容楼相信凤凰已经遭人毒手?
或者,他并非不信,而是拒绝相信。
若要他相信,除非慕容冲的尸体就摆在眼前。
"容将军,丘大人所言非虚。"又有一将来到容楼身边,道:"他们的兵力十倍于我们……我们救不下皇上。"
容楼转头瞧了那将一眼,后者被他眼神中那股凌厉之气,惊得不禁退后了好几步。
丘默睁开眼睛的时候,容楼已如离弦之箭,策马直向阿房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丘默讶然自语道:"他疯了吗?……"
月夜,冰雪冻结了阿房城。
守在城门口的几十名军卒,远远瞧见有一骑向这里而来,立刻高喝道:"来者何人?"
他们虽然知道有人贸然前来,但来的不过一人一马,是以也没有敲响警钟,以告诫楼头上的守卫拉动铰链,关上城门。
城门口,容楼低着头,缓缓下马。雪虽然小了许多,却一直未停,他的头发上、睫毛上、身上都积上了一层薄雪。
"来者何人?!"见人越来越近,几十名军卒挺枪又喝问了一遍。
"容楼。"声音有些嘶哑。
有人认出了容楼,惊喜道:"容将军?真是你回来了?"说完便带头迎了上来。
"容将军,前番你为何离开?""容将军,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容将军,若有你在,和姚苌的那些仗,我们也不会输得那么惨……""容将军,你也打算和我们一起回邺城吗?"……几十人兴奋不已地将容楼围起,问个不休。直到发现容楼一言不发,只管低头牵马往城里走,他们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只得紧跟在容楼身后。
入城没多久,便有一队人马拦在了容楼跟前,阻止了他的行进。跟在容楼身后的那几十名军卒也围了上来。
"还请容将军在此等候,以便我等先行禀报韩将军、段将军。"带头的将领道。
容楼仍是低着头,冷声道:"韩延?段随?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做主了?"
最先认出容楼的那名军卒正想向容楼说明情况,却被马上带头的将领挥手制止了,道:"特殊时期,自当如此。"
容楼道:"他们人在哪里?"
带头将领道:"二位将军正和其他将军一起,在前面的大帐内议事。"
这时,容楼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
那是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看见的眼神。
在场所有人都心下一寒。
"凤凰呢?我要见他。"低沉的声音似是野兽的呜咽。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敢作答。
容楼的目光,一个一个扫过面前的人,锐利、凶狠,带着浓浓的杀气,"我再问一遍,凤凰在哪里?"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下一秒,那个带头的将领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已被从马背上揭翻在地,红色的剑尖冷冷地抵住了他的颈项。
他定了定神,紧紧瞪着容楼的眼睛,郑重道:"容将军,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人吗?"
容楼道:"你是什么人,我不管,你不说,我就杀。"
那将领皱起眉头,道:"我们也曾沙场相助,也曾并肩做战,我不信,你对战友下得去手?"
周围,所有军卒都紧张地瞧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容楼道:"你尽可以试一试,看我下不下得去手。"
那名将领长叹一声,道:"他早已饮下鸩酒,自尽而亡了……"
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月光正照在容楼的脸上。
那是一张如地狱修罗般狰狞的脸孔。
他的心在咆哮!
他想要的从来不多,他只想,纵然远隔千里,纵然永不相见,只要凤凰能好好地活着,自己也就能好好地活着。
但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信!
他不信再也见不到凤凰的笑脸!
他不信再也听不见凤凰的声音!
他仿佛看见,在卜问寺的大殿里,凤凰悠悠一笑,说:"原来我的命总是要你来救的……"
不错,他的命总是要我来救的。
谁说他死了!?谁敢说他死了!?
我一定可以救他!一定可以带他离开这里!
他一定就在前面的大帐里等着我!
芙蓉剑剑光闪动,人头飞起!
见将领被杀,众军卒们惊骇不已,有人一时间不及反应,只呆在原地,还有人挺枪冲了上来,更多的人,要么躲过一旁,要么逃去城外驻兵处,报信去了。
"挡我者死!!"容楼一边挥剑砍杀,一边暴喝出声。
军卒们俱胆颤心惊,他们不敢相信,人类居然也能发出野兽般的狂哮。有人高呼:"容将军疯了!容将军疯了!……"
容楼一路杀将过去,直奔大帐。
剑剑鲜血,步步人命。
容楼真正是杀红了眼,芙蓉剑也真正是饮足了血。
此时此刻,容楼的胸中只有怒气,只有目标--他要杀尽面前阻碍他的人,进大帐,救凤凰。
倒在他剑下的大多是昔日的战友,朋友,他却连一眼也不多瞧,落在身上的枪箭之伤越来越多,他却视若无睹。他的剑下只有阻拦他的仇人,他眼里只有前面的大帐。为了凤凰,他不管不顾,染上疯狂,要践踏出一条血路去到爱人身旁。
大帐内,韩延、段随等七八名将领正在一起议事。他们听得帐外越来越嘈杂,正想派个人出去看看的当口,从帐外忙不迭地奔进来一名军卒,惊慌失措道:"不好了,容将军杀过来了!"
韩延及众将大惊失色,忙问道:"来了多少人?"他们以为容楼领兵杀了过来。
要知道,燕军已打算回归故土,并不想驻守阿房,是以主要兵马都驻扎在了城外,以方便及时起程。而在大军起程时间尚未确定的形势下,韩延等将才以阿房城暂做临时居所。城内只屯了少量警戒军卒。这种时候,若是容楼领兵杀过来,他们怎么可能抵挡得了?
报信的军卒听他这么问,不禁愣了愣,应道:"只他一人。"
韩延"哦"了一声,心中稍定。他想只有容楼一人的话,再厉害也不过如此。
段随急急吩咐道:"去叫些人来,在帐前严防死守。"
他话音刚落,一道红光,只见帐帘纷飞碎落。
"不用叫了,已经没有人了。"是容楼充满杀气的声音。
帐外,他伫立在那里,垂下的剑尖仍在滴血,身后是一路尸横,和伤者此起彼伏的哀嚎。血水染红了他脚下那一路白雪。他早已血湿重衣。这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帐内众将瞧见都先是惊惧,后是担心。他们惊惧,只容楼一人便杀光了帐外所有人,直杀到他们面前;他们担心,能不能抵挡住这个杀机重重,戾气漫天之人。
"我要带他走!"容楼缓缓走进帐内,坚决道。
韩延怔了怔,道:"他?什么人?"
"凤凰。他在哪里?"
从进得帐中起,容楼就只低头瞧着自己的剑尖。
韩延、段随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无话可说。
"怎么?不肯让我带走?"容楼仍是瞧着剑尖,冷冷道。
芙蓉剑从来没有这么红过,仿佛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般,闪着浓烈而妖异的光泽。
段随迈前一步,小心翼翼道:"容将军,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
韩延眼珠转了几转,接着道:"蒙将军不弃,我们即刻奉将军为王可好?"他以为容楼想借机称王,是以有这么一问。
容楼一字一顿道:"听清楚,我要带凤凰走。"他又道:"谁要阻拦我,就要谁的人头。"
韩延向段随使了个眼色,继而段随和身边的几员将领嘀咕了一阵,才道:"那就请容将军在此稍候,我们把人带来这里。"说完,他们便谨小慎微地从容楼身边走了出去。
容楼依旧立在当场,连姿势都不曾改变过。
人是来了,却不是带来的,而是抬来的。
一口楠木棺材就放在大帐正中。
从棺木被抬进来开始,容楼就好象被眼前这个色黑发亮的东西撞碎了心房,刺伤了眼睛,点点水光凝聚在他眼角,久久不散。
韩延叹了口气,道:"将军要的人就在里面,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容楼一步一步走到棺木边,用力移开棺盖,躺在里面的正是慕容冲。因为时值寒冬的原故,除了苍白得过份,他看上去就象是睡着了一般。
看着棺中的人儿,容楼紧咬的牙关中冲出困兽般的呼唤:"凤凰,凤凰……"他就象是被逼入了绝境的孤独的苍狼,恨不得在此刻毁天灭地。
猛然,他转头怒视着帐中所有人,吼道:"是谁害了他?!哪个下得手?!还是你们全部?!!"
没有人敢回应。
"不说?"容楼的眼睛眯了起来,握剑的手上青筋凸起,"我一个也不放过!"
众将不敢怠慢,都拔出武器,围上容楼,准备死战。纵是知道力不及他,为着保命,也是要搏一搏的。
"是我!"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自帐外响起。
众人回头一看,都讶然道:"庄将军?"
来的是庄千棠。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闪过一旁。
"是你害死了凤凰?!"容楼瞧着庄千棠,几乎象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韩延瞧着庄千棠,诺诺道:"庄将军,你这是……"他不明白庄千棠为何要替他们顶罪。
原来,城外驻扎的庄千棠得了城里逃出去的军卒报信,才领了部人马,匆匆赶来。见到此番景象,他心中懊恼不已。他一肩抗下罪责,一是为了避免伤亡太多;二是因为心中有愧,必竟慕容冲对他有栽培之恩,自己却听任将领们兵变谋反,害了他性命。在庄千棠心里,自己这番纵容和亲手害死慕容冲也没有什么区别。
容楼一步步逼近庄千棠,切齿道:"拨出你的刀。"
旁边闪过一将,挡在容楼和庄千棠之间,急切道:"容将军,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们只是想回家,皇上却不让我们回家!我们有什么错?虽然皇上与你师出同门,有兄弟之情,但我们,还有庄将军也曾与你并肩作战,有生死之谊,你今日却要杀我们……我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庄千棠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不懂,庄千棠却懂。
如果躺在棺木中的是司马尘,庄千棠也一样会变得这么疯狂。
所以,庄千棠拨刀。
时间只过了一瞬,招式只用了两招半,众将还来不及惊呼"不好",庄千棠的戟刀就被容楼的芙蓉剑震飞了出去。下一刻,红色的,映着血的剑尖已扎进了庄千棠的胸膛。
幸好庄千棠穿了板甲,所以剑穿透板甲,进入胸膛只有半寸。
容楼没有收剑,只要他再用力向前挺剑,庄千棠便会毙命当场。
他转头,瞧向慕容冲的棺木。他想看到凤凰鲜活的表情,微笑也好,流泪也罢,哪怕是怒斥自己……这种想法,在他与"他"分隔两地时常常浮现,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强烈过。
因为现在,他和"他"是生死相隔。
容楼心中悔恨不已:那日,我真该绑了他的手脚,劫他一起离开……
胸前的剑尖牵扯着庄千棠的肌肉,他皱了皱眉头,有些失望,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容楼。他心想:'我和他从神机营一起崛起,一起被垂将军赏识,一起入军为将,可和他的实力却是越拉越远,但到底有多远,我一直不清楚。今天,我终于清楚了……'
当年,他曾经痛殴过这个被叫作"凤凰",长相如女孩子般秀美,却还誓死反抗的倔强少年,但如今,他却已接不下'他'三招了。他想过自己不如容楼,但却没想到,会差得这么远。
庄千棠点了点头,道:"凤凰,杀了我吧,我输得心服口服。"他口中的"凤凰"自然是指容楼。只是旁边众将都不甚明白,以为他糊涂了。
容楼道:"你不怕死?"
庄千棠笑道:"你说呢?"顿了顿,他瞟了一眼慕容冲的棺木,又道:"只是,纵然你杀了这里所有的人,也没有办法令他再活过来了。"
听到这话,容楼心头一揪。躺在棺木中的凤凰的脸在他眼前飘来荡去。在他的眼中,那明明是张睡着了,随时都可能醒过来的脸。如果他能活过来,自己就又能看他微笑,听他说话,又能感受到那久违的心动,熟悉的体温了。
容楼心中喃喃道:有没有办法?到底有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是问别人,还是问自己。
骤然,心里,一个声音如闷雷般响起:'有!'
容楼心道:是的,上古五大神器,凤凰石的涅磐之阵……
那个声音又道:'问题是,你信不信?'
容楼心道:不管信不信,我一定要试一试!
一转眼,段随冲了出来,道:"容将军,你不能杀庄将军,不关庄将军的事,他根本是在替我们顶罪!"
韩延也道:"不错,这帐里,除他之外,全都是你要杀的人。"
众将都围了上来,怒目道:"有本事,你就把我们都杀了!"
容楼扫视了他们一圈,众将不禁又退后了几步。
接着,庄千棠一阵吃痛,却原来是容楼的剑已撤离了他的胸膛。马上有人上前,扶住了他。
庄千棠惊讶,容楼居然罢手了?
"我要带走两样东西。"容楼的目光似有松动。
韩延一见有了缓和的机会,忙道:"将军请讲。"
容楼先手指棺木,道:"凤凰,"接着又道:"还有千秋印。"
"那是燕国的玉玺,怎么能给你?"段随摇头道。
容楼冷声道:"千秋印是我夺回来送给他的,你们有什么资格保留?"
段随一时哑口无言。
韩延打了个哈哈,道:"容将军,莫非你有什么想法?其实,将军若是有意,我等自甘心追随将军鞍前马后,共图大事。"他以为容楼要燕国玉玺是生了乱世而起,称雄天下之心。
容楼道:"废话少说,给是不给?"
众将似乎意见不一,议论纷纷。
容楼横剑胸前,道:"不给?我就杀到你们给!"
段随道:"我不信!你能杀得尽城外的数万燕军?"
容楼冷笑道:"我杀不尽城外数万燕军,却至少能杀得尽这帐中之人!"
"段将军,韩将军,把千秋印给他吧。"庄千棠努力支撑着身体,道:"你们看不出来吗?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是生,是死,是杀得完,还是杀不完,对他已不重要。"
段随、韩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后,又瞧了瞧容楼,韩延道:"看在庄将军的面子上,这燕国玉玺今日就暂且交给你。"说罢,便命人取了来,交给容楼。其实他二人并非燕国王族,玉玺对他们用处并不甚大。
容楼行至棺木边,将千秋印放置在慕容冲的身旁,一脸落寞地笑道:"你以前老是问我,若有一天,我发现你根本不是我想的样子,会怎样?……现在不用我回答,你也知道了吧?嘿嘿,无论怎样,我是不能不顾你的……"
这时,帐外冲进一队军卒,瞧着帐内的情形,目瞪口呆道:"庄将军……你这是……?"他们是庄千棠带来的部下。
段随、韩延象是看到了希望,正想说些什么,庄千棠却道:"给容将军准备一辆马车,他就要起程了。"
……
望着容楼赶着马车离去的身影,庄千棠心道:'凤凰,保重。'
在他心里,容楼不曾变过,一直就是当年那个倔强凶狠的小凤凰。也许,二人那跨越岁月的三战中,他从来就没能赢过容楼一次。相遇时的第一仗,容楼纵是被他痛殴,输的也好象是庄千棠自己。
门前青山妩媚,院后绿水长流。有这样的环境,谢玄纵情潇洒,生活得好不惬意。当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以往的一些人,一些事时,没想到,有个人重又来到了他面前,有些事复又浮现于眼前。所以,当打开门,瞧见容楼时,谢玄不禁怔了怔,心下一阵慨然。虽然分别时,他曾奢望容楼会再来听琴,却也了解千里相隔,已无再见之期。
但容楼真的来了。
只是,还来不及高兴,谢玄便发现容楼的样子变化极大,令人心寒。面前的容楼,虽然轮廓还是当年的轮廓,身形仍是当年的身形,却是形容憔悴,胡子拉碴,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谢玄引他进屋,关切地问道。
容楼笑了笑,只是笑容里再瞧不见当年的意气奋发和豪情万丈。
谢玄眉头一紧,道:"你来,不是听琴。"
容楼点了点头,道:"我来,是有事相求。"
谢玄摇头道:"我记得你是从来不求人的。"
容楼低声道:"我要帛大师的樊文译本,还要你的'失魂琴'。"
谢玄愣了愣,沉思片刻,才道:"你想布阵?"他聪明绝顶,容楼此言一出,他便知其意。
"难不成,你想布下'九五之阵'振兴宇文一族?"谢玄才说出口,旋即又摇头道:"不对,你不是那样的人。"
容楼沉默。
谢玄又道:"你真的相信以'上古五大神器'布下的'五大奇阵'如书上写的,有夺天地造化之神通,敛日月精华之奇效?"
容楼沉声道:"信与不信,我已没有选择,终是要试上一试才知道。"
谢玄迈前一步,恳切道:"小楼,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容楼道:"我要救一个人。"
谢玄来回踱了几步,轻叹一声道:"那译本,我已看过。除了布阵事宜,里面还说,发动奇阵之人便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祸及后代几世。若所言非虚……"他定定瞧着容楼,道:"人力终有限,你这又是何苦。"
容楼淡淡笑了笑,道:"纵然祸及千秋万代,这个人,我也要救。"
谢玄十分不解地瞧着容楼,愠怒道:"我以为我了解你,但一到这种时候,就又觉得完全不了解你了。五大神器,可不可信,我不知道;五大奇阵,有没有效,我更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逆天而行,必遭天谴!为了那点可有可无的渺茫希望,你就甘愿赌上几生几世!?"
他总认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容楼,可他也有不了解的时候。上一次,在容楼功力尽失,却仍要奔回长安,救凤凰,杀苻坚时,他也象现在一样不了解。
容楼低头,道:"那是我的错。但即便是错,我也只能错下去。"
谢玄后退几步,仔细打量着容楼,淡淡道:"我若不答应呢?"
容楼显是没有料到,迷惑地瞧着谢玄,道:"我没有想到你会不答应。"
一脸无奈,一脸哀伤。
谢玄苦笑了几声,道:"算了,我不希望与你为敌,那两样东西,你只管拿去。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想以失魂琴,为你弹奏一曲。""你随我来。"说完这话,他定定地瞧着容楼,点了点头,之后转身往琴室而去,心道:还好,这次他总算没再说出个'谢'字。
容楼口中的"谢谢",从来都是用来伤谢玄的心的。
谢玄的这一曲,容楼听懂了,那是对友人离别的挥手,对朋友境遇的怜惜。曲罢,谢玄将琴交至他手中,又递给他两本书。
容楼瞧见除了五大神器的译本外,还有一本是周易。只是这本周易并非原著,而是谢玄亲自为他写下的。
容楼会心一笑。这一笑才让谢玄看到了当年知已的影子。
"还是你用心良苦。"容楼笑道。
谢玄也笑道:"那要看用在谁身上。"
二人相视,千言万语都化作一笑。
……
容楼收拾妥当,就要从门口离开的时候。
谢玄忽道:"当初,我若是愿意和你回北方,你会带我走吗?"
容楼驻足良久,才回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会那么问,是因为知道你不会跟我走。"
谢玄了然一笑,和容楼挥手告别。
从头到尾,虽然他没有问过容楼要救的人是谁,但他知道--容楼放弃一切,要救的人,一定是燕国的那只凤凰。
'若是那个人换成我,他会为我这么做吗?'
'若是把我换成他,我又会为他这么做吗?'
这些问题,谢玄只放在了心里,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所以,他才会把译好的周易交给了容楼。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再为了区区一本书回来见自己了。
望着一片青山中,那离去的黑色身影,他心中感怀万千,但更多的是释然。对于他来说,一切纠缠都已结束,有什么不好?以为今生再见不到的人,居然还能再见上一面,又有什么愁惆?想过的生活已经得到,并且正在享受,又还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
谢玄忽然笑了。
原来,想忘记的,真的可以忘记。
原来,时间、距离真的是最好的工具。
它们可以抹去,掩盖停留的痕迹,湮灭熟悉的气息,埋葬真切的往事,让自己彻底忘记。
只是,不经意间,
为何还会想起那个人,想起曾经心动的痕迹?
为何每当想起那个人,仍会有疼痛,仍会有不舍,仍会有牵挂,仍会有掂记--虽然这一切都已经变得很淡,很轻。
此去经年,
他是否会如自己般,记起,忆起曾有一个人,在彼此最灿烂的年华里,遇见,别离,天涯海角,此生不再相遇?
他是否仍会有片刻的回忆,记得自己的一缕眼神,一丝笑意,一声叮嘱,一个背影?
他是否还会用心为自己做短暂的停留,忆起曾有一个人,在他的生命里,伴他走过的那一段路程?
……
夜深了。
屋内,桌上放着千秋印、失魂琴、水月镜和凤凰石。火烛下,容楼坐在桌前,瞧着它们。
他只需带着面前的四件宝物,到邺城外的卜问寺,寻到'有常鼎',就可以依着书上写的,以凤凰石为主器,布下"涅磐之阵"了。但"涅磐之阵"能不能让慕容冲活过来,他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忽然,"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小楼,这么晚了还不睡?"
进来的是慕容潆。
容楼站起身,道:"一会儿就睡了。"
慕容潆瞧了眼桌上的东西,轻叹道:"你真的打算布下'涅磐之阵'?"
容楼怔住了,心道:我从没告诉过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慕容潆瞧见他的表情,淡淡道:"你带回来的那本'上古五大神器'的书,我看了。"
容楼知道瞒不了她,于是道:"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不想让你操心。"
慕容潆面色凝重,道:"书上说,上古神器运作起来,有天崩地裂之威,只怕会对黎民百姓不利。"
那本书容楼已烂熟于胸,这些自然早已知晓,所以对于慕容潆的话,他无言以对。他只拿起桌上的那块"凤凰石",在指间轻轻摩擦,低头道:"也许,凤凰石,为的就是布下涅磐之阵,而我,为的就是救他的性命……"
"小楼,你不该布阵。"慕容潆走近他,轻声道:"若你不信书上说的,不该布阵;若你真信了书上说的,也不该布阵。"
她又道:"不过,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若换作是我,我也会冒逆天之险去布下奇阵。"说着话时,她唯一的一只右眼,闪闪发光。
容楼抬起头,讶然道:"真的?"
慕容潆继续道:"可我不会去布'涅磐之阵',我要布下'换心之阵',这样就可以忘记以前种种,重新开始。"
其实,她心底里是多么希望容楼能布下"换心之阵"啊!
那样,容楼便能忘记以前,不再为凤凰而痛苦,自己也多了机会,可以和他重新相遇。再遇见时,自己不再是公主,而他也不记得凤凰。
慕容潆相信,只要再多一次相遇,一定可以让容楼爱上自己。
容楼听言不禁愣了愣,随后道:"你终究不是我。"
慕容潆点头道:"不错,我终究不是你。"她表情惨淡道:"我不想让你布下'涅磐之阵',只不过是不想看着你无休无止地痛苦下去。"
容楼不解,问道:"若是凤凰真的可以起死回生,我为什么还要痛苦?"
"你真的不知道吗?"慕容潆轻叹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比我了解他,看来并非如此。"
"小楼,即使你布阵救活了他,又能留得住他吗?再活一次的凤凰,难道就能放下争夺天下之心,和你在一起吗?"她凄然道:"亦或是你会改变心意,守在他身边,全力助他夺取天下?"
"若是那样,慕容冲就不是慕容冲,容楼也不是容楼了。"说完这句话,慕容潆便推门而出,只留下容楼一个人愣在屋里。
看着手上的凤凰石,容楼耳边忽然然响起帛大师当年的话:'若是遇上'心劫',纵你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慕容冲要的是天下,而后才是他;他要慕容冲,但又不能改变自已是宇文族后人的事实,绝不可能助他得天下。是不是凤凰涅槃之后,一切又会重演,只是时间不同,过程不同,但结局还是一样呢?
想到这里,容楼全身剧震,手中的"凤凰石"摔落在地……
春日,正月,戊申。
邺城的皇陵中,祠堂内,慕容垂一人披盔带甲,挺拔如枪地站在那里。
他的面前立着两个牌位。
左边的,是他的发妻段洛;右边的,是他的四哥慕容恪。
他转向段洛的牌位,抬起头,柔情似水道:"洛儿,你看,我终于没有令你失望,我做到了。"他温柔地替妻子插上一株香后,转向慕容恪的牌位,目光异常坦荡。
第一次,他不用仰视他的四哥了。
"四哥。你瞧清楚,你要的'令大燕负我,我不负大燕',五弟我做到了。明日就是我登基称帝之日,这皇位,我得来,名正言顺!"
……
第二天,慕容垂称帝,定都中山。
夜里,红云密布,星月无光,天空下起了流星雨,山摇地动。慕容垂望见这天崩地裂之相,却反而一阵欣慰,心道:'洛儿、四哥,你们果然看到了。'他只当这天地之相是段洛和慕容恪的在天之灵给他的回应。
今天,谢玄起得很早。
起来后,他便立于院中,遥望北方,一脸的愁眉不展。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自院后的树丛中响起,随着那动听的声音,飘出一位美貌女子。
那样的笑声,除了温小七,还能有谁?
谢玄叹了口气,道:"你今日真不该来。"
温小七掠到近前,近得脑袋几乎要碰着谢玄的鼻子,笑道:"为什么不该来?本姑娘想什么时候杀你,就什么时候杀你,难道非要挑个良辰吉日不成?"
谢玄转身避开她,道:"因为今天我的心情很糟。"
温小七皱眉疑道:"总不见得是因为我来杀你,你才心情很糟的吧?我杀了你那么多次,也没一次成功过,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谢玄连连摇头,苦笑道:"今日你就放过我吧,我真的没心情陪你玩儿。"
温小七一嘟嘴,道:"奇怪,以前,你不是玩得很开心吗?"
谢玄无奈道:"我担心一位故人。"
"故人?"温小七伸手轻轻敲了敲脑瓜子,道:"是容楼?"
谢玄笑道:"你倒是冰雪聪明。"
温小七淡淡道:"能让你心乱的又有几人?"
谢玄道:"他总算是我的朋友。"
温小七心中一酸,挑了挑淡眉,道:"只怕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吧。"说出这话后,她又有些后悔,急忙又问道:"你担心他什么?"
谢玄慨叹道:"昨夜,我眼观天象,北方流星雨横扫天际,今晨又听闻关西大震,此乃天崩地裂之相。"
温小七低头想了想,道:"天灾虽然罕有,却也并非绝迹。这和容楼能有什么关系?"
谢玄皱眉道:"我怕他逆行倒施,违天而动,以上古五大神器布下奇阵,"顿了顿,他又道:"无论布下五大奇阵中的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事。"
温小七好奇道:"难道真有什么奇阵?布下了又会怎样?"
谢玄摇头道:"没有人知道会怎样……因为没有人试过。我担心他逆天而行必会祸及后代。真希望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温小七嗤笑了一声,道:"他有没有后代都不知道,你这担心根本就是多余。"
谢玄一阵黯然神伤。
见谢玄神情沮丧,温小七又欺身上前,道:"我的琴技和我的'真言门'一样,又大有进展了哦。"
谢玄听言,眼睛一亮,转头问道:"真的?"
"煮的。"温小七笑道。
谢玄立刻来了精神,眉开眼笑道:"走,去琴室。你的琴技绝世无双,能听上一回都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我真正算是有福之人了。"
温小七满足而有些骄傲地笑道:"那当然。"
二人一前一后,往琴室而去。
故人日已远,尘满窗下琴。
琴室内,窗前的琴架上虽然架着两张琴,但其中一张却是布满灰尘,显然已有很久未有人弹奏了。
那张琴的主人就是谢玄。少了心中那个听琴的人,他便再没有去碰触琴弦了。而他的琴技也已经随着失魂琴的离开,彻底封存了。
不过,这世上还有比奏琴更有趣的事情。
那就是听琴。
还好,他能听到这世上最美丽,最动人的琴音
--温小七的琴音。
斗转星移,百年不过一瞬。
北方的草原又陷入了战火纷飞的时代。
烈日当空的大草原下炙热难当。一群简陋的帐篷,在日光强烈的照射下,泛着刺目的白光。被放牧在外的羊儿、牛儿都蔫了似的,伏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啊!----"
妇人凄厉的惨叫声自其中一个帐篷内传出,令得刚才都蔫了的羊儿牛儿吓得各自活动开来。
帐篷内,一名头发零乱,面色腊黄的大肚产妇正躺在毛毡上,在一个年老产婆的帮助下进行分娩。
"夫人,不要浪费力气喊叫,要憋住,要用力!用力,就快看到孩子的头了!"产婆额上汗如泉涌,紧张地关注着面前产妇下身的情况。
产妇无力地应了一声,咬紧牙关,开始再次用力。
阵痛的难耐和体力的透支使得她全身虚汗不断,身下的毛毡已被汗水湿透,粘粘地贴在她身上。
"夫人,我看见他的头了,您要继续加油啊!!"产婆轻轻扶出那个洞出了一点点的小脑袋,有了些惊喜,催促道。
随着产妇最后一次用力,婴儿终于被诞出她的体外。
产婆剪断了脐带,又"啪"得一声,打了婴儿屁股一下。婴儿立刻发出洪亮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帐篷。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孩子,兴高彩烈道:"夫人!是个儿子!"
产妇却面有畏惧之色,惶恐道:"活的?"她是这个族部首领的妻子,之前曾生育过几个孩子,但不是死胎,就是天生残疾,是以,现下难免心有戚戚然。
产婆"噗嗤"一笑,道:"嗓门这么大,还能不是活的?夫人,你看。"说完,就要把男婴抱给他的母亲。
产妇却连忙摇头制止了她,道:"别,我不敢看……还是你先帮我仔细看看,他,他是不是完好无损。"
产婆笑道:"完好无损!再健康也没有了!"
产妇将信将疑道:"真的?"
产婆哈哈笑道,将男婴小心地放入她的怀中,道:"不信您看。"
产妇搂着男婴,仔细看了又看,面上落下两行热泪,却笑得灿若春花,道:"太好了……老爷总算有后了……"
产婆皱眉道:"这么大的喜事,可惜老爷还是没能赶回来。"她又问产妇道:"不是说好今天天黑前一定回来的吗?"
产妇接过产婆送过来的布巾,一边亲手将男婴以布包裹好,一边叹了口气,道:"人在战场,又岂是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就能什么时候回来的?"
产婆想了想,笑道:"那,就请夫人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产妇低头无限爱怜地瞧着男婴,悠悠道:"我们宇文家历经几代,命运坎坷,诸多不幸,到了他这里,也该否极而泰来了。"她抬起头,笑道:"就叫他宇文泰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枕下取出一块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黑乎乎的石头,小心地塞进了男婴的襁褓内。那男婴虽然紧闭着双眼,却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人看到的是,那块原本毫不起眼的,黑乎乎的石头,在襁褓中发出幽幽的白光,瞬时亮了起来,幻化成了一块润白如玉的凤凰石。
(全书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09/09 at 上午4:14: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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