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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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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石》绾刀 1

      凤凰石
  作者:绾刀

  楔子

  楔子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烈日流毒,荒草没膝。
  正午,毒辣的日头吞吐着烈焰,貌似要点燃这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没有一丝一毫的风,粗壮的绿草及人膝盖,直直挺立。湛蓝的天空压得极低,镶嵌其上的那团火球显得格外硕大。蒸腾而起的热浪在无际的绿海中吞噬着空气,草丛仿佛被炙烤得要着火冒烟,以至于干草的叶面上都笼上了一层淡雾。
  天气的炎热无风使得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凝聚四周,久久无法散去,闻之令人作呕。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分成几块瘫倒在草地上,总共约百十来人。他们压倒了大片长草,身下暗红色的血浆凝结起块状,间隔着污染了整片大地。茂密的绿草和血块粘连在一起,红红绿绿烂糟糟一团。成群的苍蝇、昆虫围绕在周围,可见这些人死了已有段时间了。
  看样子,不久前,这里历经过一场残无人道的屠杀。草地上留有众多杂乱的马蹄印,自南面而来,又折反而去,似乎在无声地向苍天指认凶手们的踪迹。纷乱倒地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些人肤色很白,且体格高大,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是远在长城以北的胡人百姓。他们身边零星散落着大大小小不少包裹,很明显,屠杀他们的人对这些杂物并不感兴趣。他们脸上的风霜、匍匐倒下的方向都表明他们都是自长城以北,艰难越过长城,向南逃窜的胡人难民。
  这场逃难极可能是由胡人各种族间的战争引起的,但是痛下杀手,屠戮难民的却并非战争的胜利者。因为从马蹄的踪迹来看,这群杀手不象是自长城以北追杀而至,反倒更象是从南方率众来截。也许,当他们见到这些逃难而至的胡人百姓时,便凶残地将其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了。
  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毫无战斗力的平民百姓!
  那么,这群从南面直驱铁骑蓄意拦截,将这些想逃至南方的难民置于死地的人倒底是什么人?
  除了这里越来越僵硬的众多尸体,只怕再没有人知道了。
  热浪蒸腾,血腥遍野之处,除了遍地死尸,似乎没有一个活物能再在这里停留了。
  不过,有死人的地方,就有"秃鹫"。
  "秃鹫"不是一种鸟,而是一类人。
  这类人专门依靠捡拾死人身上的衣食、财物为生,他们和自然界中啄食腐肉的秃鹫有着相同的生存之源,是以得名。
  容老头就是这种人。他的名字已经鲜有人提及,认识他的人都只叫他"容老头"。
  此刻,他正蹲在距那片尸体不远的草丛中,警惕地注视着那一片死寂,一动也不动,只任由长长的干草掩护着他。
  容老头的背上软软地搭着一条几乎可以装下一个人那么长大的兜袋。灰色的兜袋,看上去也十分厚实耐磨。他的头上戴着用新鲜绿草编制的草帽,宽大的帽沿几乎罩住了全身,将他和这一片绿海融在了一起。虽然身着白色长袖薄裳和同色长裤,但他那蹲下并蜷曲着的干廋身体并不显眼。这种天气、这种地方,这样的装扮无疑是最便于隐蔽、也最能防暑的了。
  容老头那略微凸出、精光四射的眼睛藏在帽沿下面,专注而又小心地盯着前方,不时从眉毛上流下的汗水腌得他眼皮一阵刺辣,却也不敢随便抹一把。
  他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做这种死人生意,没有耐心是绝不行的,轻易出动,如果碰上行凶之人折返回来,那就有可能莫名其妙地成为枉死之鬼。所以,虽然一身衣裳早已湿透,虽然隔着草帽的头皮被太阳晒的生疼,虽然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被各种小虫噬咬得红肿,容老头还是在等。
  这种行业做久了自然而然会培养出一种本能:和秃鹫一样的本能。一丝一毫的血腥都逃不出这行人的鼻子,几里之外的杀戮都晃不过他们的眼睛。凭借着这种本能,追逐着这种本能,他们才能衣食无忧。别人的客死他乡、无人掩埋就是他们的福气。
  容老头今天特别有福气。
  他今年五十又二,人说"人生五十不算夭",他也算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一关,现下就算死翘翘,也不算"夭折"之命了。在眼下这种狼烟四起,锋火不断的乱世,容老头选择从事"秃鹫"这个行当,自我感觉还是挺成功的。至少从干起这种营生起,二十余年来,他不愁吃,不愁喝,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可不知道是不是做这事的报应,他讨了三、四个老婆,虽然都好吃好喝地伺侯着,但还是逃不脱相继病死的命运,没能为他留下一个子嗣。
  终于,容老头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他出动。他猫着腰,一具具地扫荡过草丛里的尸体,翻看他们的包裹,把里面值点钱的东西统统装进自已背上的大兜袋里,然后再搜一搜它们的身上有没有什么好东西。以他多年的经验,一般身上藏着好东西的几率要比包裹里大得多,所以,他搜起死尸来特别细心。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容老头欣喜地发现了不少好东西,有金有银,还有一些珠宝。
  当他搜到一具女人尸体旁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只见这具尸体面朝下,全身向腹部收缩,以奇怪的跪趴姿势护着肚子,后背上一个大大的血窟窿直直穿透前胸,想是被长枪之类的兵器从后面刺穿了。
  气温下降了很多,而且凉风袭袭,草原上迎来了一天中比较好过的时候。
  容老头费力地将那个女人翻过身来,着实吃了一惊。
  这个早已死去的女人居然挺着个巨大的肚子,让人一看便知是马上就要足月的孕妇。她纤细的右手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一块白润如玉的东西在她的手里露出了一角,不知道是不是玉器之类值钱的玩意儿。死人的手容老头见得多了,只是象这样漂亮的,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想来这双手的主人活着的时候必定是温如柔荑、玉皓腕软。
  一见之下,容老头不禁仔细打量起这具女尸来:因为孕期已久而臃肿的身材;被血污和杂草粘满了的、散乱的乌黑发丝;惨白发青却眉目如画的瓜子小脸;纤长细瘦的四肢……这一切仍可见证女尸生前的风姿绰越。
  最奇怪的是:她居然是和容老头一样,是个汉人!
  这具女尸在一片百十人的胡人尸骸中显得非常特别。
  容老头禁不住一声叹息:一尸两命,真正可怜了这样一位美人。想到这里,这只"秃鹫"尘封了多年的恻隐之心悠然而生,差一点就想饶过这位"美人",转而去搜别的尸体了。但那"美人"右手紧攥着的东西却闪着温润如珠的光泽,晃得容老头心头痒痒的。
  "他奶奶的,再漂亮也是个死人了。我不去拿,不是便宜了别人,就是暴殓天物!"他口中哼唧了两声,便上前用力一根一根掰开女尸紧握的手指,将东西拿了出来。细细把看后,容老头却有些失望了。
  那是一块长方型的石头,有一只手掌大小,温白如玉,却不是玉,价值自然就跌了许多。将它握于手中,顿觉凉生肘腑间,容老头摇了摇头,自言道:"原来不过是块'凤凰石'。"
  "凤凰石"俗称"醒酒石",但这块石头的成色、质地也非一般"凤凰石"可比。这么温润的色泽、爽滑的质地,足见绝非凡品
。但见石头的一面精功细琢着一个个小模小样的人形,他翻过另一面,却见刻着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雕刻的手法凤翥鸾回,甚是美伦美奂,凤凰的下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楼"字。
  容老头正准备把凤凰石也塞进兜袋,却不经意间见那女尸的肚子一阵上下蠕动。他大惊之下,面色刹变,不由连退几步,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时,草原上的风更紧了些,日头也已落下,有些阴风凄惨,令人毛发竖立。
  能做这行这么久,容老头又岂是信神怕鬼之人,于是他定了定神,复上前几步,仔细观察,却见原来轻微蠕动的肚子已经变成了剧烈地上下翻滚。
  "难不成?!……"容老头一脸惊讶,道:"这死人还能生崽子?!"
  他转念一想,以自已的年岁,日后无望再有后代,说不定这死人肚里的孩子就是上天白白便宜给他的儿女。心念至此,暗道:再不救出来,恐怕就要憋死了。当下,他不再犹豫,麻利地扯开女尸的上衣,抽出怀中藏着的匕首,一刀探下,略试深浅,然后自胸下隆起处向双腿间划过,硬生生割开了女尸的肚子。
  以前,几个月没东西可捡时,他也干些盗墓的行当,从不少尸体中取出过值钱的陪葬物,那些个东西细碎不经折腾,想要完整取出,靠的就是精准的运刀手感。现在也是凭着这种感觉,他要毫发无伤地取出死人腹中的孩子。
  伴随着"哇……"的一声嘶心裂肺的啼哭,容老头小心翼翼地自女尸腹中取出一个浑身包裹着白滑体脂的婴儿。在越刮越劲的草原风中,他赶紧给小生命断了脐带,也断了这活着的孩子和死去的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系。将啼哭的初生儿拢在怀中,他仔细观看,心中一片柔软。
  这孩子个头不小,而且刚出生就长着一头漆黑油亮的短发,粘粘的贴在脑袋上,居然还有两条淡黑色的小眉毛,紧闭着的双眼,眼线很长。看这小模样倒有几分象他死去的母亲。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男孩。
  瞧着这一地的尸首,容老头也不知该替自己欢喜,还是替他们悲伤,但他知道他今日捡到的最大宝贝,便是这手中的男婴了。
  他将那块凤凰石放在初生男婴的胸前,喃喃道:"小崽子,算你命大,以后就当我儿子吧。"

  第1章

  第一章
  永和八年(352年) 段部鲜卑一族立义将军段勤兵变,伙同其弟段思聚集了胡、羯等万余人盘距在绎幕,自称赵帝。同为鲜卑一族,又同在北方割距的慕容部怎能容他称帝,于是派出慕容霸率军前去攻打。
  慕容霸是燕王慕容皝的第五个儿子,相貌生得虎目丹唇,也算仪表堂堂,只是七尺七寸的个头在鲜卑人中实在是算不得高大。十几岁时早已勇冠三军,名震四海,深得父王喜爱,甚至曾经想立其为世子,后被群臣进谏阻止,但慕容皝对他的宠爱仍超过其他几个子嗣。不过也正因如此,先帝逝后,继承皇位登基为帝的二哥慕容俊对他百般嫉妒,多有刁难。不过他的不世将才和屡建战功早已被燕国一干臣子所敬重,另外,一手紧握燕国各方大权的四哥燕卫将军慕容恪对他又很是赏识器重,所以慕容霸这个安东将军倒也坐得牢靠的很。
  他骑在马上,头戴青铜头盔,耳边插着两只孔雀翎毛,身着绿漆皮甲,左右手各持一把七尺长刀。刀的样子甚是特别,两把刀成对,样子却不尽相同,似有雌雄之分,刀柄都是以紫檀木制成,色调犹如黃昏时分的晚霞,尾部应该经过特殊处理,所以色泽渐陈,暮色残照的意境呈现于手底眼前;再看刀身,光华暗哑,寒气内敛,只有刀锋处那一线的绚亮,才让人感觉劚玉如泥,整把刀身,远远望去,隐见繁花一般的纹路天成,仿佛钢铁画卷上绣着的百花图。
  此双刀在慕容霸那长过一般人很多的双臂带动下挥舞开来,真正是刀起如猛虎,奔势如疾电。脊如双引绳,色如青琅歼。
  慕容霸一连斩杀了几员围攻他的敌方将领后,勒住缰绳,举目四望,周围喊杀声震天,前阵中几只"赵"字大旗纷纷被勇猛的燕国将士一一砍倒。这场小规模战役,他率领的燕国军阵无疑是胜券在握,相信不用多长时间,段勤、段思派驻在这里阻拦的军队如不落败而逃,就只有束手待毙,绝不是慕容霸的对手。
  慕容霸正待策马前行,冲杀至另一处已方形势较弱的阵营,却听得一声惊呼:"凤凰!快救我!"
  "凤凰",这么熟悉?慕容霸心下一阵疑惑,不禁寻声望去,只见一员小将却手持一杆大枪挥舞着杀入那呼声的来源处,他一身黑色衣袍,没有穿着寻常的兵将服饰,周身更无片块甲胄,却在脸上蒙了一袭黑布遮住面貌,是以虽无座骑,却如将帅般异常显眼。只见他举枪左突右挡,前冲后扯,动作招式具循着简单实用的方向,却走的都是极险、极拼命的路数,腰力勇猛,臂力惊人,是以枪头上的劲道十足。
  慕容霸招招手,示意身边的一员副将上前,右手举刀指向那员黑衣小将:"那兵将为何不着盔甲、脸蒙黑布?"
  副将仔细瞧了瞧,又想了想,回禀道:"将军,那人年纪尚小,身材还未长成,军中衣饰盔甲估计没有适合他的。至于脸蒙黑布,可能是他嫌自已相貌不够威武,难以震慑敌手。"
  慕容霸又仔细观察那员小将,只见他手中紧握与人不成比例的大枪,拦、拿、扎、挡,枪头只在敌人的胸口、面门处乱钻,对手挡都挡不出去,越挡越忙乱。一枪扎出去,万朵梅花,先把敌人胸口的护甲打碎,再往里钻。枪花朵朵,朵朵都致命,不知该挡哪朵。不过敌将挡不过也要挡,但是一挡就完了,枪杆弹性十足,硬挡正好被借上力,才挡出去,那小将便顺势将枪把一转,枪头马上又从另一方向打回来,力气反倒更大了,这里面的力道还是敌一半我一半。
  见这小将如此神勇,慕容霸点了点头,道:"他是何人?"
  副将恭敬道:"此子算是我们军中年纪最小的,入军时只有十岁,现在应该有十二岁了,姓'容',单名一个'楼'字,其父是从南方浪迹到我们这里的汉人,在前些年的战乱中死了,而后他就来投军。当时募兵官员见他年纪虽小却力大无穷,所以就收留了。"
  慕容霸暗暗露出赞许的神色,道:"哦,那他的枪法招式应该都是军中所学,此子实是可造之才。"而后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为什么有人喊他'凤凰'?"
  "据传容楼出生之时,随他一起分娩而出的还有一块'凤凰石',他的小名就叫'凤凰',所以大家也都这么叫他。"说完,他看了看慕容霸的脸色,又道:"末将也是听说来的。"
  慕容霸微微笑道:"一月后,你让他到新建的'神机营'报到。"
  慕容俊成为燕国皇帝后,尤其视这个父亲生前宠爱看重的弟弟为眼中钉、肉中刺,早就想削弱他的兵权,无奈自已信任、钦佩的四弟慕容恪实权在握,却对慕容霸甚是看重,一时也不能怎样,只能下旨让慕容霸多花精力为大燕培训新人武士,以此慢慢将他从军政大权中心抽调出来。
  慕容霸便借次机会建了"神机营",专门选出年青、武力超群的人,将这些人精心训练,让他们成为可以深入敌后,取上将大员首级的死士,以后为燕国,也为他自已所用。
  他明知那位长相高大俊美,却心胸异常狭窄的皇帝兄长容不得自已,却仍能按部就班地做着该做的事情,无视他时常的冷嘲热讽,尽为臣之道,可见能屈能伸,城府颇深。
  当然,他只所以避其锋芒,行事低调,也是因为知道大燕的实权是掌握在英明神武的四哥慕容恪手中,他对自已看重,自不会由着皇帝胡来;可是,慕容恪同慕容俊的关系也绝非寻常,一心护着慕容俊的皇位,如果自已稍有异动,一定也会被他立即拍死,自已对这位行事做人都让人难以捉摸的四哥从来都是不由自主地又敬又怕。
  容楼此刻正坐在帐外,乌黑的长发,瓜子样小脸,虽然肤色偏栗,剑眉入鬓,双目英气逼人,却因为年纪尚小,加上平时寡言少语,这翩翩少年给人的印象却更象是沉静的小女儿。营中的将士们大多是鲜卑人,而且年纪比他大很多,所以总是结伴的时候少些,独处的时候多些。不过他平日里虽人静如林,沙场上却疾如风,掠如火,救过不少战友的性命,是以交心的朋友没有一个,交命的兄弟反倒甚众。
  他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凤凰石",石头硬滑冰凉的触感,让他的精神从战时的兴奋激烈舒缓平静了下来。他仔细看着上面一个个动作各异的小人像,越看越有意思,都看了快十年了,居然还是看不够。
  从记事起,容楼一有空闲就喜欢拿出这块据说是同自已一起出生的石头来玩赏,看上面形态各异,动作离奇的小人。看着看着,他就会全神贯注地象被小人吸了进去,身体中慢慢燃起一团火焰,虽然是火,却那么醇厚,一点也不灼人,在四肢游走,令他周身舒畅。一开始只是星星之火,而且四处乱窜,不由自已做主。随着他年纪慢慢变大,这团火也由最初的小火星变得愈来愈大,而且愈来愈听话,想让它在身体中游走到哪里,它就会游走到哪里,带走那里的伤痛、虚弱,带来温暖、力量。
  时间绝对可以冲淡一切,就象虽然容楼总是回想起那个夜晚,但是这一年来,父亲那晚具体对自已说了些什么,却已无法记清楚了,只剩下那一夜骤起的大风依旧时常在梦里肆意狂啸。
  那一夜,容老头死了。临终前他终于说出了隐瞒容楼十年的秘密:容楼并不是他的儿子,那块"凤凰石"也并非是随他一起诞出的宝物,而是他亲生母亲--那个在生下他之前就已经死了的女人留下的。
  那夜,不管面前这个垂死边缘,鸡皮鹤发的老人是不是自已的生身父亲,他都是一直陪伴在自已身边的唯一亲人,而这个人就要永远地离他而去,本就让当时只有十岁的少年不知所措,更让他慌乱的是自已活了这十余年,居然一瞬间就不知道自已是谁了!
  同这个从事"秃鹫"行当的父亲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十年,容楼对别人的生离死别早已看得很淡,没想到同样的事一旦发生在自已身上却如钝刀割肉一般痛不欲生,痛到忘却了怎么流泪哭泣。
  看着对人世和自已依依不舍,哽咽着一口气,硬挺在那里,迟迟不愿闭眼离去的父亲,容楼终于说出了那一夜自已唯一的一句话:"爹,无论怎么样,我这一辈子都姓'容'。"他本非妇人所生,给他这条命的就是"容老头","容老头"是父亲,也是母亲,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
  听完他这句话,容老头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容楼情绪极度低落,那撕扯心肺的痛苦,那失去亲人的失望,让他以为自已很快便会追随父亲一同离开这个人世。
  只是,他太小瞧人类承受痛苦的能力,也太低估了生命的顽强。
  而他也远比自已想象中坚强得多,他不但活了下来,还亲手埋葬了容老头,踏上了自已的人生之旅。
  越是见惯死亡的人越是执着于生念,越是经历艰难的人越是贪图享受。
  神机营是培养训练死士的地方。
  死士,即不畏死的勇士,要求单兵作战能力超强,这类人通常是特別训练,用来从事很难完成的自杀式袭击的任务,不论最后任务成功或失败,鮮少有生还机会。
  容楼手持令牌,背着个包裹踏进"神机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迎上来的一张笑脸,儒雅,清新。
  他心里暗想,这模样的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笑脸的主人一把拉过容楼的手:"我和你今天入营,我们俩一组,你的事我听说了不少,年纪小小,武力过人,别人都叫你'凤凰'。是吧?"
  容楼目光略带戒备,盯着面前看上去稍稍大他几岁的少年。
  那人略一用力,却见拉他不动,皱眉道:"我刚才一直在等你同去报到,干嘛这么别扭?"
  容楼问道:"你是谁?"
  那人"哦"了一声,道:"瞧我,居然忘了介绍,难怪你觉得我唐突。"他放开容楼的手,双手背于身后,清了清嗓子道:"在下姓展,名燕然,虚长凤凰贤弟你两岁,以后要朝夕相对,还望凤凰贤弟多多关照。我们兄弟二人虽长幼有序,却也不需多有礼数,我叫你凤凰,你称我小然即可。"
  容楼见他年纪不大却摇头晃脑,如讲学背诗,说出的话又是一副老气模秋的调调,忍不住裂嘴笑了:"小然,看你的长相……是汉人?"
  展燕然见他刚才板着面孔时倔强凶狠,这一笑却又温柔无限,当下亲近之心大生,笑道:"是啊,听下调令的说你也是汉人,我就特别高兴,原来这神机营中根本就没有汉人,要是只有我一个,那多寂寞,现在终于有人可以作伴了。"
  容楼吃惊道:"我记得下调令的人是个刻板的大汉,你和他也能聊上?"
  展燕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那大叔人不错,你没和他聊聊?"
  容楼所在军中都以成年人为主,是以少年的玩心和童稚一直压抑着,现在见了眼前和自已年纪相仿,又主动上来亲近的展燕然,心情一阵舒畅,终日刻意隐藏天真,扮作老成的任务便不知不觉放下了,仿佛一直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卸了去,开心一笑后,便携了同伴的手,奔去报到了。
  这神机营刚建没多久,共收了二百多号人,最大的不过十九岁,最小的就是十二岁的容楼。
  营中训练甚是辛苦,严厉。每日早上中所有人都被命令穿上四十斤重的沙袋样的背心,有五六个教头将他们分组,教授各种武技、兵刃、暗器和轻功,到了晚上睡觉时才准脱下背心。
  第一天晚上脱下背心后,容楼和展燕然的肩上都磨出了好多紫溜溜的大血泡。
  容楼所在的寝帐共住着十人,其余八人比他们早到不少时日,相互之间却并不理会,也不多话,一入帐便各自收拾妥当,倒头便睡。
  展燕然正待合衣睡下,容楼却坐到他的榻边,伸手便褪他衣裳道:"这紫泡定要挑了干净,不然明日你还得穿上沙袋,苦楚更多。"
  "凤凰,那你呢?"展燕然坐起身道。
  容楼笑道:"我没事,一会儿瞧瞧那块石头便好。"
  "看看石头就好了?"展燕然讶然道:"别骗我,还是等你帮我挑完,我帮你。"
  容楼不再多说,取出缝衣服的针线,借着未灭的烛火烧了烧针头,一边帮他挑去紫泡,一边用派发下处理伤口用的白布吸尽脓水,再仔细包扎妥当。
  展燕然冲容楼充满感激道:"以后我们就做朋友吧,是最铁的那种!"
  容楼收拾起东西,灭了烛火,在黑暗里缓缓道:"我以为第一次见面时已经是了。"
  "这里是不可能有朋友的。"说话的是对面楬上一个高大的黑影,不知他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几年以后你们便会明白。"话一说完,他又睡了下去。
  容楼和展燕然都不知其所云,对望一眼。
  "你真的不用我帮忙?"展燕然疑惑地轻声道。
  容楼摇摇头,便回到自已楬上,拿出"凤凰石",借着月光仔细欣赏了起来。
  展燕然见状,也躺回榻上,过了一会儿,快进入梦乡时还念念不忘,喃喃道:"一块石头哪可能这么好用?……哪天也借给我看看……"
  容楼却似已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听不到他说些什么了。
  中午时分,食帐中。
  容楼和展燕然正并排坐在一张桌前,一边聊着早上的训练一边吃着碗中的食物。
  容楼道:"这么些日子,白天训练时总不见我们寝帐中的那些人。"
  "他们年纪大过我们不少,定是被分派至别的组另有训练任务。"展燕然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容楼,拍拍他的肩:"还在想着那句话?"
  容楼道:"不管他说什么,这朋友我们是做定了!"
  展燕然笑笑道:"那当然,是一辈子的朋友!"即而也嘟囔道:"只是他的话也确有些蹊跷。"
  两人正说着,看见对面走来一位单手捧着食盘的鲜卑少年,他身材高大魁梧,体格强壮、轮廓鲜明,神态行动间透着一股粗野而散漫的气质。
  他明显也注意到了容楼俩人,目光扫过他们,左边的嘴角向上挑了挑,露出一个不屑的微笑,然后空着的那只手慢慢冲他们这边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头。
  容楼不明白什么意思,看向展燕然,后者已然气得满脸通红,双拳紧握,似乎立刻就想要冲上去一般。
  容楼不解地皱眉问道:"小然,怎么了?"
  展燕然咬牙切齿道:"他瞧不起汉人,他在骂我们!"
  容楼依旧疑惑地摇摇头:"骂什么?"
  展燕然用力锤了一下饭桌,恨恨道:"他竖一根手指,是在骂我们是'一钱汉',命连一文钱也不值!"
  '一钱汉'是把汉人视作贱民的鲜卑人对汉人的诋毁和蔑称。
  容楼腾地站了起来,对那鲜卑少年怒目而视。那鲜卑少年身后跟了一群年纪相仿之人,显见他是那一伙人的头领。一行人略带挑衅地径直走到他们对面放下食盘,挨个儿坐下。
  其中一个盯着低头隐忍的展燕然,嘻笑道:"这娘们儿脸都气红了?"
  另一个道:"汉人小子个个长得都是一副娘们样儿,居然也能混进神机营?"
  言毕,那一群小子大笑起来。旁边正在吃饭、端着食盘的营中少年也都停在一边欢心鼓舞地看起热闹来。
  容楼怒不可遏,正待冲上前去动手,却被展燕然一把拽住,低声道:"神机营中明令禁止私斗,何况他们人多。"
  那一伙人见状无不哄笑。
  容楼年纪虽小却屡经沙场,一看那领头少年的气势、体格,就知道绝非庸手,单那鲜卑少年一人自已便不一定能抵敌得过,更何况他们人多势众。
  他压抑怒气,坐下低着头只顾吃饭,不再抬眼看他们。而那群小子却还在一边不住地风言风语。
  展燕然三口两口扒拉掉食盘中的饭菜,转头看容楼吃完没有,想扯他赶紧离开,却见身边之人早已吃完,只留了一大碗滚烫的热粥在面前一口未动,一边冷眼闪烁地看向那正忙着吃饭的鲜卑少年,心里暗道不好,正想伸手去拉他,却见他已瞅准了一个机会,猛地将那碗热粥泼了过去,真正浇了那领头的鲜卑少年一头一脸。
  众人惊呼一声散开,那鲜卑少年又痛又烫,慌忙用手去抹去脸上残渍汤水,脸上皮肤一片红肿,狼狈不堪。
  那鲜卑少年怒吼一声:"找死!"一纵身跳上桌面,想跃过桌子来抓容楼。容楼却机灵的很,早已一缩身,躲至桌下,绕着桌子和他玩起了捉迷藏,鲜卑少年一时也抓他不着。那桌子是几十人的长桌,想要掀翻又谈何容易。
  这时,众人已经散开,自动在桌子周围围成了一个圆圈,观注情势。
  原来那个鲜卑少年和人单挑,一向不准有人上前帮忙,若是以多欺少,事后绝计会被他教训,所以这伙跟着他的小子们也都只能焦急地等在一旁。
  鲜卑少年看似高大笨拙,却实是行动机敏,几次来回折腾之后便渐渐把握了容楼的节奏。容楼刚刚从桌子一边滚出,他便刹那冲了过去,挡在他的面前:"小子,看你往哪里跑!"
  容楼反应也是极快,见他到了身前,猛然闪电般的一脚勾出,将那鲜卑少年勾翻在地。那鲜卑少年体格健壮,下盘本是极稳,不易被勾倒,只是容楼那一脚的确也是力量大的异乎寻常,是以应声倒地。
  那鲜卑少年人虽倒地,可是反应迅速,人在地上就反手一抓,便揪住了容楼的胸口。容楼一手抓住鲜卑少年的手腕,用力一扯就想脱身,只是那手腕却如铁铸一般,竟是纹丝不动。容楼大吃一惊,心知不妙,另一只手也抓上去,两手一起猛然用力,想要挣脱,依然不能撼动。耳边只听那鲜卑少年"咦"了一声道:"看不出你还有几分力气!"而后,容楼猛觉身体离地,天地倒转,人已被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时间骨骼欲裂,七荤八素。
  原来那鲜卑少年刚刚坐起身来,双手用力便把容楼扔了出去。
  周围人大声叫好,喊的最凶的便是那鲜卑少年人一伙的小子们。
  两人再度翻身站起。
  容楼自知自已虽然号称天生神力,但比起眼前这个鲜卑少年却大大不如,心中难免有些畏惧。却不知那鲜卑少年天赋异禀,打起架来从无敌手,就算是两三个大人也奈何不了他,从未如此狼钡过,心中也是又惊又怒。
  二次交手,容楼脚下轻便,已抢先贴身而上,在那鲜卑少年腹部连擂两拳。那少年痛得龇牙咧嘴,面目扭曲,却反手一掌劈中容楼面门,容楼鼻血长流。接着那鲜卑少年矮身向前一冲,肩膀正撞在容楼的胸口。这一撞力量凶猛之极,容楼只觉浑身骨头都被撞散了架,向后摔倒在地。
  一摔之下,他哪里肯服,爬起身来,又冲了上去。
  那鲜卑少年年长他三四岁,无论力量、技巧都胜他很多,每次上去都被他重重打翻在地,若不是容楼胜在速度快过此人,恐怕骨头都被打散了。
  只是他一次次被打倒在地,又一次次更加凶狠地爬起来又冲上去,自有一股天生不服输的狠劲。
  初时他每次被击倒,大家都大声叫好,但是打到后来,只见他状若疯魔,满脸血污,还一次次起身恶斗不止,慢慢地周围的声音都小了下去,众人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心里发毛。
  展燕然只能在一边干着急,却又无计可施,正在慌急之间,猛听得食帐门口传来一声威严的斥责之声:"你们在干什么!"

  第2章

  ("凤凰石"这文在很久以后可能会多次用到五胡时期以后的文字诗词,人物的年龄也因为文章的需要稍有变化……只是武侠DM小说,并非历史,所以请看的朋友不必太较真:)嘿嘿)
  二、
  那声音仿佛在众人头顶上响起一记乍雷,寻声望去,只见来人身高八尺有余,虬髯环眼,正是教头悦离。识趣的人立即低首,肃立一旁。只是再次被打倒在地的容楼却似闻所未闻,人反身弹起,如疯虎一般又冲向那鲜卑少年。
  悦离几个大步上前,急疾挡在两人中间,面对鲜卑少年,一声猛咋,沉肩坠肘,蹲下马步,右臂挥出,硬生生挡住了从身后冲上来的容楼,口中沉喝:"还想打?!"话音落下,右臂用力后压,人也向后疾退。容楼的前胸正被他的右臂压住,迫于他的威势只能随之后退,直退至长桌边这才停住。他的身后是长桌,胸前是悦离稳若泰山的臂膀,人被死死卡在其中动弹不得。
  悦离回头看向身后之人,道:"小子,清醒点!"感觉容楼泄去力气,身体软了下来,便撤了臂膀。
  他环顾周围,凌利的目光扫过食帐中每一个少年,道:"营中私斗的结果怎样,相信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展燕然心中一拎,按营中纪律,先动手的人要处以五十军棍,其他参加私斗的人处十军棍,以资后鉴。只是容楼目前伤成这样,若再挨上五十军棍,恐怕小命难保。
  他忙看向容楼,见他无力地靠着长桌,目光游离,似乎伤势不轻。那血糊糊的脸上原本英气勃发的双眼已显得有些神智恍惚,似是听不清悦教头的发问。
  周围看热闹的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被容楼的狠劲所折服,没有人吭声,展燕然的心稍稍放下,忙又将目光转向那鲜卑少年。只见他脸上、身上都有些轻伤,却是一副懒散、毫不在意的架势,理也不理悦离的发问。而一边他那一伙人中倒有几个小子在蠢蠢欲动,似乎想指认先动手的是容楼。却见那鲜卑少年似有所查,忽而怒目圆睁,狠狠瞪了那几人一遭,他们便低下头去,不再有所动静。
  悦离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话,有些愠怒,知道容楼已经颇为迷糊,于是冲那鲜卑少年道:"谁先动的手?为什么打起来?"
  鲜卑少年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懒懒道:"打就打了,谁知道那些?"
  "原来你二人就是喜欢私斗,既不分先后,那一人领三十军棍!"说完便叫了几个军士进来,将两人拖了出去,又道:"惩戒过后把他们关至一处,既然想打,便让他们打个够!"
  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铁桶般的小黑屋里,容楼和那鲜卑少年两人分别靠在屋子的两头。他们不能通过日光来分辨白天黑夜,只能利用军士前来送饭的次数计算时间。连着两日,二人均一言不发,各自守着自已那一小块地方,吃饭睡觉,处理生活琐事,等待时间流逝。
  "你死了没有?"首先开口说话,打破沉寂的是鲜卑少年。
  "不会比你先死。"容楼的声音倒是清朗,想来这两日在黑暗中的休憩已经让他的伤复原了一些。
  "嘿嘿,小子你真冲。"鲜卑少年讪笑道:"没想到汉人中也有你这样的硬角色。"
  容楼嗤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你见的汉人太少。"
  "少?我的确是没见过几个。不过如果汉人够强,怎么会容羯人随意□?在赵国,羯人抢劫汉人无罪;羯人杀害汉人无罪;汉人不得向野兽投一块石子,否则即是'犯兽',要处以死罪等等的破烂玩意儿,换作我们鲜卑人怎么可能容忍?"鲜卑少年的声音明显很不屑:"我们燕国一向崇尚汉朝文化,只是汉人如果真有本事,为什么要把中原的大好江山拱手让出?可见舞文弄墨你们汉人也许还在行,真要是到了战场之上,哼哼,明显不是对手!"
  容楼在黑暗中一跃而起,愤然道:"战场之上?冉闵不也是汉人吗?!"
  鲜卑少年哑然。
  原来这冉闵虽是汉人,却号称"天杀星",曾多次率军以少抵多,战胜过氐、羯、鲜卑、匈奴等胡人精兵,斩杀的胡军将士数以十万计,胡人中若有人提及此人的名字,听者必定闻风丧胆。只是他也曾多次打败和斩杀过燕国的精兵强将,所以此人在燕国军中实是禁忌和敏感的话题人物,大家都不便讨论。
  鲜卑少年沉默片刻,道:"好吧,我承认虽然你们汉人整体上打不过我们,不过也有几个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他算一个,不过我没有见过。"他顿了顿道:"我见过的,你算一个。"
  然后他也站起身来道:"别人都叫你'凤凰',是吧?"
  容楼道:"嗯,你叫什么?"
  鲜卑少年道:"庄千棠。"
  容楼道:"我记下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比你强。"
  庄千棠爽朗大笑道:"谁比谁强,这可说不定。"
  ……
  一日后,门打开的那一瞬,让人不得不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呆久的人是需要时间来再次适应光明的。
  即便紧闭着眼睛,那炫目的光亮还是透过眼皮刺激着眼球,庄千棠缓了好一阵才小心睁开。他一睁眼便见容楼虽然双颊上因为光线的刺激流满泪水,却早已努力瞪大双目,直视着门外的一片青辉。
  容楼和展燕然所在的第九队共有二十名少年,五名教头,每日里轮流教授他们各种与武力相关的技艺。
  几个月过去了,容楼很快显示出他惊人的天赋,无论刀枪剑戟、飞刀暗器、弓马骑射均是一学就会,一练便精,仿佛前世里就早已学会了一般。只是他也有个毛病,一旦练精便不再深入,就抛开了去学其他技艺。反倒不似展燕然,虽初学时看起来进展没有容楼快,但他昼夜苦练,专深之处却是容楼所不及,每每校场之上队员间演练比试,从来都是展燕然位列第一。
  几位教头私下里都觉得容楼天赋虽佳,却失于轻浮,日后终难成大器。
  第九队的大教头是慕容令,他也是唯一个看好容楼的教头。只是他也痛恨容楼学艺不够深入,时常拿着棍子敲他的脑袋,提醒他"学艺之道贵在专",但是似乎成效也不大。
  慕容令是慕容霸的长子,也是他最喜欢最器重的儿子,年纪只有二十出头,外形俊朗,气宇轩昂,却是武功了得,是以被慕容霸亲荐入神机营教导这些资质非凡的少年。营中少年大多以他为偶像、榜样,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武力超群,年龄又和他们相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慕容家族天生的美男外形令他在营中特别赏心悦目。
  慕容令越观察容楼越是好奇,那小子对于格斗技法、刀剑招式一旦学会舞熟便不愿再多花精力苦练,但是若说他偷懒,那些蹲步打坐、负重奔跑、弓箭暗器等相当枯燥的东西,他练起来却丝毫不见懈怠,这样怪异的人他在军中几年了也从来没有见过。
  这日训练结束,慕容令吩咐容楼直接到军帐中去见他。
  容楼一路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位大教头是不是又要狠狠地训斥自已一顿。这大教头虽然年轻英俊,可是一旦训起人来却立刻变了一副颜面,仿佛天使一下变成了魔鬼,称他为"魔鬼教头"也不为过,那凶戾的模样着实是让人吃不消。
  进得慕容令帐中,容楼先肃立一旁,用眼角偷偷瞟了一眼大教头的脸色,发现还没有到气急败坏的程度,稍稍放下心来。
  慕容令并未发怒,只是目光狠狠地瞪了容楼一眼,道:"你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
  容楼听他语气并未有斥责自已的意思,而自已向来与这位大教头关系不错,此刻便大胆回话:"是不是弟子又学艺不专……"
  慕容令"蹭"地站起身来,"哼!原来你也知道。"几步走到容楼面前,愠道:"你知不知道,以你的天赋,本应胜过展燕然他们很多。你若改了学艺轻浮的毛病,学专学深,成就何只现在百倍!"
  他平日里待容楼虽然严格,却是因对他心存期望,关心爱护所至,容楼自是知晓,再加上慕容令相貌出众,令他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心,所以暗地里已经视其如兄长一般。听他这么一说,容楼当下低头垂手,默默准备等他训话。
  慕容令的语气却转为平和道:"我本以为你是偷懒,可是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究竟有什么打算?这神机营你来的时间尚短,还不知道日后会有极严峻的考验,稍有不甚性命便失,到那个时候再后悔今日学艺不专就来不及了。"
  容楼迟疑了一下道:"弟子只是觉得练熟了虽然有用,只是招数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遇到高手、硬仗,虽然有几手使熟的招式堪堪可以应付,但是更重要的是临机应变的本事。学招式怎么使用,不如去弄清这招式为何要这么使用,真要是把这些招式背后的道理都搞清楚了,那交手之时,举手投足之间均可依形势自创出应对的招式,方可立于不败之地。所以,依弟子看来,招式却并不是最着急、最紧要的东西。而内功、力量、暗器和弓箭准头则全凭苦练,趁现在扎扎实实打好根基才更为妥当。"
  慕容令本想好好开导他一番,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居然说出这么一些道理来,一时愕然,瞬间语结。
  帐中一片沉默。
  片刻,容楼嗫嗫道:"我可以走了吗?"
  慕容令面沉如水,摆手示意他退下。
  暮色渐沉,太阳仿佛一丸鸭蛋黄,又大又红,却没了伤眼的灼热,目光直视也不会觉得刺痛。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山坡上的每一片树叶,也染红了山头上站立的人的眉毛。
  慕容霸站在山坡顶上,独自欣赏这落日,他身材颀长,标枪般挺立,如亘古不动的石像。
  在这样的平日里,他依然穿着铠甲。
  他总是穿着铠甲,仿佛随时都在战场上一般,身边的人有时候难免怀疑他是不是一生下来就穿着铠甲。
  慕容霸是一个可怕的人,最可怕的是他的目光,只要和他对望一眼,你就会感觉到肺腑都被看穿的凉意,象被刀子扎中一般;只要一靠近他,你就会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让人坐立不安,仿佛他是会勾魂摄魄的魔鬼。
  人们都说杀人多的人就会有杀气,慕容霸就是杀人太多,所以身上才有这种杀气。
  听到这种说法,慕容霸只有苦笑,却不去辩解,只有他知道其实自已一生下来就是这样,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父王给他取名叫"慕容霸"的原因吧。
  慕容霸双眼圆睁,直视着阳光,心里突然想起了他的四哥。
  他的四哥就是慕容恪。
  慕容恪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其实慕容恪是很和蔼的人,来到他的身边你就会感觉如坐春风,只是有一点:无论你是如何叱诧风云、如何有主见的人物,来到他的身边,他说什么,你就会附和什么;他做什么,你也会跟着做什么。他有着无法解释的感染力,有着无法解释的领导力,还有着无法解释的统治力……他这个人就是无法解释的。
  只有一点,他和慕容霸一样,他也有着可怕的目光。
  更可怕的目光!
  慕容霸从小就知道,没有人可以和他的四哥斗目光,包括他自已。
  慕容恪的眼睛可以直视正午的烈日,连眯都不会眯一下,任何人若同他四目相对,片刻间就仿佛直视烈日般,双目刺痛,流出泪水,不得不避开他的目光。
  慕容霸小时候不知道和四哥斗过多少次目光,吃过多少次苦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再也不斗了。
  慕容霸猛然警觉回头,因为身后有人靠近了。
  来的是慕容令。
  平素里他最喜爱这个儿子,向来严肃的脸上便微微露出一丝轻松。
  慕容令道:"父亲在这里看落日?"
  慕容霸没答话,又把目光转向远处的落日。
  两人沉默片刻后,慕容霸道:"你负责训练的队里一切情况都好嘛?"
  慕容令道:"还不错,队中还颇有几个素质很好的战士。尤其有一个很特别。"当下便把容楼的事情向慕容霸说了一遍。
  听到慕容令说起容楼对武功招式的见解之后,慕容霸那整日仿佛带着面具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惊容,道:"此子的看法不俗,他叫什么名字?"
  慕容令道:"他的名字叫容楼。"
  慕容霸"哦"了一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象是在思索什么,旋即又舒展开来道:"是不是别人都叫他'凤凰'?"
  慕容令大为惊讶,没想到慕容霸居然会知道这么个小小的队员,口中答道:"正是。"
  瞧见慕容令眼中惊讶的神色,慕容霸淡淡道:"他是我亲自点入营中的。此子天赋异禀,前途不可限量。你要多费些心力教导他。"
  慕容令苦笑道:"他也许自有道理,只是如他这般却会影响队中其他队员的训练学习。"
  慕容霸道:"因材适教,那本就是你这个教头的责任。"
  慕容令口中称"是",只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处理这个难题。
  慕容霸轻轻叹道:"'凤凰',他也叫'凤凰'。"
  慕容令笑了笑道:"是啊,长得也如女子般秀美。"
  慕容霸没有再答话,只是向来严肃的他,嘴角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这日,从早上起神机营中便张灯结彩,鼓乐齐鸣。营中管事之人大多忙着去布置晚上的篝火欢聚,准备酒水、肉菜以及各种娱乐消遣的事项。至于为何事大肆庆祝,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忙得不亦乐乎,也没多少人去刻意关心,反正晚上活动时自然会公示告之大家。
  早起的训练已经暂停了,教头通知今天一整天都放假,由着大家自由活动,在晚上鸣钟前回营参加庆祝聚会便可。这一营的少年全欢腾地炸开了锅,都盘算着如何利用这难得的一天假期。
  有一些离家近的已经收拾妥当,兴冲冲地赶回去和家人团聚;还有一些喜欢热闹的眉开眼笑地跑去城里走马观花;另一些平日里关系不错的便成群结党地咋呼着出去找地方玩儿;剩下来的大多在营周围的树林里躲着预备大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晚上好好疯一场。
  展燕然和容楼显然没有那些鲜卑少年那么兴奋快乐,必竟他俩是汉人,又是孤儿,在这以胡人为主的北方国家里,既没有可以牵肠挂肚的家人亲戚,也没有可以嘻笑玩耍的大群朋友,不过一日的轻松休息和任由自已支配的时间也足以让几个月来一直绷紧着神经,刻苦训练的他们心中畅快非常。
  容楼正想着该到哪里消磨时光,展燕然忽道:"其实想想当初从军也许错了,如果在外面的话,岂不是每天都可以象今天一样自由自在。"
  容楼摇摇头道:"你忘了我们是汉人。爹死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曾经被羯人驱赶至狩猎围场,和各种野兽呆在一起,即便它们想要吃我,我却也不能对它们动武自保……那一刻,我明白了,想要活下去就只有从军。在这里,只要有力气、能打仗,就有饭吃、有衣穿,不会死。"
  展燕然有些难过,拉着容楼手的右手紧了紧:"原来你经历过这么多曲折。我比你幸运,我的养父母都是鲜卑人,他们死后我便被送至军中。"
  容楼有些茫然,不明白为什么展燕然看自已的眼中突然就多了一份温柔的怜悯,道:"你干嘛那样看我?我没觉得不幸,能活下去就是幸运。"他目光中满是希望:"肯定会越活越好。"
  展燕然笑了,道:"你能这么想当然最好。"
  容楼问道:"在神机营的这几个月,就算是遇上燕国的佳节、寿庆也没能放过我们假,今天倒底所为何事?"
  展燕然大笑道:"你算问对人了,这营中就属我消息灵通。听说我们'燕卫将军'慕容恪前几日大败魏国军队,生擒了'天杀星'冉闵,今日一早已经在遏陉山斩首了!恪帅为燕国除去了这样大的强敌,实是全军的大喜事。听说皇上又准备封他为'大司马'了,现在举国欢庆,神机营当然也不能错过。"
  容楼听言,人一下就懵了:"冉闵……他死了?"
  展燕然见他的反应实在是出乎自已预料,吃惊道:"凤凰,你怎么了?"
  "他怎么会被打败?怎么可能?!"容楼张大了嘴,自言自语道:"不会的,肯定不是!"说完便撇下一脸惊诧的展燕然,一个人往营外的树林奔去。
  展燕然哪里知道容楼的父亲容老头和他们一村子汉人都是被胡人所害,他在入燕国军队之前也吃尽了胡人的苦头,所以一直以来最崇拜、敬仰之人就是这虽发迹于胡人之中,却屠杀胡人何止千万、痛下"杀胡令"、率神兵铁骑与胡人交锋百战百胜、势如破竹的汉人冉闵,他觉得此人让所有在北方受尽胡人欺辱的汉人有了翻身的机会,有了报仇的可能,大长了汉人的威风,灭了胡人的气焰。
  冉闵此时在容楼的心中就如同"武神"一般。
  他怎么会败?怎么能败?!
  这时的容楼也很想能象冉闵一样杀光那些穿着兽皮、吃着生肉,不懂礼仪廉耻,生命价值的胡人。
  容楼得知心中的偶像居然被打败、斩首,胸中情绪起伏不定,心中困惑复杂纠缠,伤心、失望、愤懑、不解等等,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整理一下思绪,独自一人在心中为冉闵哀悼一番。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晌午时分的树林,和煦的阳光略略侧斜着从耸天的黄绿枝叶间倾泻而下,仿佛一把以光线为扇面,扇缘冲下,在树林顶端展开的巨大折扇,把空气中的灰尘一条条地镀上了一层暖黄,最后落在地上那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的落叶上,形成一个个没有规律的、散乱的光斑。
  容楼低着头,踌躇着在这一片密林中乱走,眼前光斑晃动,忽明忽暗的。他只顾自已心里黯然神伤,不知何时,抬起头来,却见前面不远处横着一条一仗多宽的河水,将这一大片树林一分为二。河面两边紧邻着的大树因为水源充沛的原因而长势茂盛,它们的树干、枝叶也因为植物天生的亲水性,都歪着身子,最大程度地垂向河面,几乎要探入水中。
  河上没有任何可以遮蔽的东西,浓烈的阳光均匀地铺洒在河面上,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动,密密地闪着耀人眼的光芒。
  然而,最耀着容楼眼睛的,不是阳光,也不是河水,而是一团火红的人影。
  紧靠河岸的一棵大树上,一个红衣人影正倒吊着,晃晃悠悠地挂在一根垂向河面、约有一人手腕粗细的树枝上。他的双腿牢牢夹紧那根树枝,显得力气不小,而双臂努力探向河面,似乎想从河里抓起什么东西。那人影的身形并不高大,隐隐看去,只大约和十岁左右小孩一般高矮,但四肢纤长,动作灵活。他原本及肩的长发也倒垂向河面,映着清泠的河水,居然闪着黄金般的光泽。
  容楼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这孩童在做什么?心不由自主地为他悬了起来。
  他急急上前几步,定睛观看,原来一只鸟窝不知怎的从树上落入河水中,却幸好被河中近岸处纷杂的水草缠住,也幸得这河水的流速并不湍急,所以鸟窝暂时浮在一堆杂草间,被水冲得摇来晃去,却并没有立刻被冲走。那红衣孩童探手正是想将那只鸟窝连同里面五六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从水中救起。
  他努力用手够着,却因为人小臂短,总是差那么一点儿。他却并不放弃,调整姿势努力想更接近一点。
  容楼一纵身便欲上前帮他,刚赶至那棵歪脖子树边,却见红衣孩童屡试不行后,放松双腿,希望向下滑一些,然后再夹住树枝,以便更接近鸟窝,却一个不小心,头冲下直直向河中跌落而去。
  容楼一惊之下,想也没想便一头扎入河水中。
  水中,黑色的影追逐着红色的影,向红影快要沉下的方向翻腾而去。
  那红衣孩童身手敏捷,重心一失便迅速抓起鸟窝,一个鹞子翻身,是以,落入水中时保持了头上脚下的身姿。虽然他不谙水性,不过还算知道用力踩水来减缓下沉的速度,只是水很快便没过了他的头顶,人依旧在不断下沉,可他却还固执地高高举起右臂,将手里那一窝小鸟托出水面。
  就在他的右手也要全部没入水中时,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容楼一手将红衣孩童拉出水面,另一只手托起那窝小鸟,费力涉水上了岸。他小心将他放在岸边落满黄叶的地上,再将鸟窝放在一边。
  那红衣孩童一时窒息,人已晕了过去,不过胸膛起伏,鼻息平稳,看上去并无大碍,倒仿佛睡着了一般。
  容楼粗粗看了一眼他的样貌衣着,估计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本想避嫌些,坐得远远地等他睡来就走。
  可是只一眼:黄绿的落叶地毯上,那一袭大红着锦的缎织衣袍,那灿若黄金的柔顺发丝,那温白如玉的秀丽小脸,那沾着水珠的纤纤小臂,真正是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容楼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他粘住了,再也不能移开。
  他慢慢靠近那孩童,俯在他身边,仿佛瞧见了绝世珍宝一样仔细欣赏,一时尽看得痴了。
  定睛细看时,面前如玉般的小脸上却似粘了根水草,十分不协调,容楼伸手想将它拨去,那孩童却猛地睁开了双眼,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微微一笑。
  四目相对,容楼的脑袋一阵晕眩,仿佛全身血液涌上头顶;他的心一通狂跳,仿佛要从胸口喷薄而出,他立刻站起,直直地看着那双纯净如蓝天般的眼睛。
  --老天啊,原来你用泥土做了别人的眼睛,却用蓝宝石做了他的眼睛!
  "凤凰--,凤凰--"
  那孩童听得喊声,转头望了一下林中声音的来源处。
  容楼听出是展燕然的声音,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慌乱,冲那孩童道:"小小姐,你……还好吧?那些小鸟……也,还好。"说完脸上一阵潮热,用手指了指地上完好如初的鸟窝,便飞身向展燕然的方向奔去。
  那孩童喃喃道:"原来还有人叫'凤凰'。"
  看着容楼离去的背影,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捋了捋湿漉漉的金发,将它们束之脑后,转头看了看地上鸟窝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自嘲地笑道:"真正阴沟里翻船。捣鸟窝、烤小鸟吃居然会差点没了命。"说完一跃而起:"是时候该学学怎么游泳了。"他说话时的神态轻松自在,分明没将刚才遇险放在心上。
  那孩童弯腰从地上双手捧起鸟窝,道:"就算赔了性命,想要的我也一定拿得到!"然后冲里面的小鸟们左看看右看看,又道:"不过,今天有只凤凰救了我,我也放你们一命,看在他的面子上,就不烤你们吃了。"一纵身跃上身边那棵大树,将鸟窝和一窝小鸟放了上去。
  这时,一位身着绿色纱裙的少女,头戴步摇冠,步履摇曳中,冠上的小银叶相互碰撞,一阵叮叮当当细碎如铃的金属声中,风风火火地赶到,"凤凰!你怎么一身是水?是不是贪玩的时候落水了?哎呀,你不会游水的……"声音宛转悠扬,神情关切不安。
  她与那被唤作"凤凰"的孩童一样金发碧眼,脸模身形甚是相似。
  红衣孩童点点头道:"姐姐,我没事,被人救了,现在很好。"
  绿裙女子道:"没事就好。你被谁救了?"
  孩童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笑道:"另外一只凤凰。我喜欢他的黑眼睛……虽然,他叫我小'小姐'。"
  ……
  那红衣孩童正是当今燕国皇帝慕容俊的幼子慕容冲,小名"凤凰"。而那位被他唤作姐姐的便是清河公主慕容潆。
  看见容楼的表情,展燕然很是惊讶,他几个时辰前甩下自已走的时候还是一脸悲愤、茫然,自已这才放心不下,到处找他,现在走在身边的却是一个全身湿透,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人。问了他几次到底遇上什么事了,他只微笑不答。
  展燕然和他并肩走了一会儿,实在是憋不住了,停下脚步:"凤凰,你再不说,这朋友便没得做了!"
  他喜好打听事情,素来寻根问底,若是好奇的事情不能寻得答案便坐立不安。现在明明答案就在身边,那人却守口如瓶,真正急死他了。
  容楼却好象根本没有听见一样,低垂着的脸,嘴角略带微笑,想着自已的心思,继续径直向前走。
  展燕然不干了,急追几步挡在他面前,道:"别人说话都听不见!你这样子倒象极了怀春的少年。"
  容楼被他挡住去路,又听他这么一说,才抬起头来,道:"哪里有那么夸张,我只是遇见了一位小小姐……"
  展燕然"哈哈"笑道:"果然被我猜中了。"
  然后他侧过身,吟道:"看佳人,赏红墙,百果之秋花雨乡,豆蔻正扮妆。少艾狂,少年狂,福菊漫天山水郎,择时凤拜凰。"
  容楼被他这么一说,脸腾得就红了,道:"哪有,那位小姐年纪还很小,你休要乱说。"
  展燕然用眼角斜斜瞟了一眼容楼,嘻嘻笑道:"我不乱说,你说吧,她什么样?"
  容楼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仿佛又看到了那双蓝天般可以净化一切的眼睛,道:"她为了救树上落下的小鸟可以奋不顾身,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小姑娘……也是最美丽的小姑娘。"
  展燕然叹了口气,拍了拍容楼的肩道:"现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道,善良的人已经很少了,希望你以后还有机会遇见她。"而后他话锋一转,道:"我看你似乎甚是在意冉闵?"
  容楼胸中一阵郁结,转头认真地看着展燕然,道:"你也是汉人,你难道不在意?"
  展燕然面色凝重,全没了刚才嘻笑的模样,嘴色反倒带些不屑道:"我也是一个痛恨蛮族毁灭中华衣冠的汉人。现在的汉人是需要英雄,只是绝不是他!且不谈他诏告天下邀四海豪杰奋起杀胡的讨胡檄文是真的从汉人角度出发,痛恨胡人欺压汉人,还只是出于自身的利益纷争。只看他不辨是非、凶残暴虐、肆意屠戮,要杀尽胡人的行径,和那些视我们汉人性命如草芥的羯人有什么区别?!"
  他同样认真地看着容楼,继续道:"凤凰,他已经不能称为汉人了!"
  容楼一脸愕然,盯着展燕然良久,道:"可是,血债只能血来偿。冉闵身体里流的就是汉族的血!"他话说了出去,可是心中却是一阵透入骨髓的恐慌。
  人生最恐慌的是什么?
  是有一天发现自已一直努力想成为的人居然是自已最痛恨的人。
  展燕然知道三言两语决计说不通他,索性弯眼一笑,"晚上我帮你告病假,你躲在帐中早早歇下便是。"
  容楼摆摆手,忖道:"那倒不必,不痛快的时候能喝醉就成。"
  晚上的篝火欢庆甚是热闹,一些少年围着火盆欢快地跳舞、嬉耍,把杂草踏烂,把地皮踏破;更多的却在神情专注地掷骰子、踢球,这樗蒲踏鞠的吸引力显然比弹弹琴、跳跳舞更得少年们热衷。而营中教头们则大多躲在繁茂的树荫黑暗里,说笑着、喝着酒。
  容楼却始终不能融入其中,一个人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心里更多的还是孤单,还是郁闷。于是他端了碗酒独自走开,借着火盆微弱的光亮走上一片空旷的草原,直到篝火旁人们的唱歌声、欢笑声渐渐隐去。
  虽然已是七月时节,夜晚原上的风依然让人感到很是凉爽。
  容楼忽然觉得自已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星。
  在草原上看星,不用仰起头,星空已经很低,整个人仿佛置身其中。他试图想找到北斗七星,那是以前父亲经常指给他看的,可是他努力了很久也不能找到。
  小时候在村子里,天上看不到这许多星,在光线较暗的地方想找到北斗七星还是比较容易的,其实不能说是"找",因为能看到的也就那几颗星。可今天的草原,一下子多了那么多星,密密麻麻,而且都很明亮,再想找到它们,真的很难。
  他就地坐下,喝了口酒,脑子里不想什么,只是愣神,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星,安静地感受着身边的风。
  "不用为你的汉人英雄哀悼。"
  容楼闻声转头,只见庄千棠已经在他身边坐下,一手里提了个酒坛,一手拿着只酒碗。
  "你?"容楼的声音有些虚,随后便只闷头喝掉碗中的酒。必竟前些日子自已才和他提起冉闵,而现在这人却已经被鲜卑人打败了。
  庄千棠将容楼空了的酒碗重新倒满:"恪帅已经向皇上提请追封冉闵为'武悼天王'了。"
  容楼举起的酒碗停在了唇边。
  庄千棠给自己也满上一碗,一口饮尽,又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道:"活着是英雄,死了一样也是,有什么可哀悼的。"
  容楼转头看向他:"你不是汉人,当然不会为汉人哀悼。"
  庄千棠咧嘴道:"凤凰,英雄是不需要人哀悼的!"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开了,只留下一片星空和这一口饮尽碗中之酒的黑衣少年。
  刀剑招式的训练中,大部分少年都凝神琢磨,悉心钻研,容楼只手上摆着花架子,却又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当头一棒落下,打得他一时懵了。慕容令提棒怒目立于一旁,道:"滚!罚你去一边负重跑!至午时才准停下。"
  以前,大教头多半是口头教训,从来没有罚过他,听他此言容楼也微微吃了一惊。边上的有些少年幸灾乐祸地偷笑,心下都觉的他活该。
  原来队里私下有一众人早就觉得慕容令偏袒容楼,一到紧要的练功关头他们竭尽全力,这个小凤凰却一向敷衍了事,可是对他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平日里大教头还处处流露出对他的看重,大家早就一肚子不平。终于等到今天一向涵养极佳的大教头也受不了他了,怎么能不让他们心里一阵爽快。
  容楼倒也没什么,得了令就去校场一边负重跑了。
  这本就是他愿意花精神、力气做的事情,其实刚才他想的就是如果不在那里浪费时间习练招式,而做点其他的该多好。
  至此以后,每次容楼习练武功技巧、刀剑招式马马虎虎又想蒙混过关时,慕容令都会斥责他,然后罚他去做些内功、力量、弓箭等方面的训练。慢慢地,容楼便懂得了这位大教头对他的良苦用心,也对慕容令越来越多了份感激之情。

  第3章

  第三章、
  这是一个酷热的午后,连坐着不动都会出一身汗。
  艳阳之下,容楼一个人在校场上奔跑。以前展燕然都会在一旁陪着他,可是他受罚的次数实在太多,不得已在他的劝说下,展燕然只得放弃了。
  他虽然说过自已更喜欢练这样的基本功,不过还没有疯狂到喜欢在这样的日子里跑步。任谁身上穿着四十斤的负重,头上顶着足以把人烤干的烈日狂奔不歇都会吃不消的。
  容楼已经不记得跑了多久了,两条腿象灌了铅一样沉重,心脏的跳动仿佛要爆炸了一样。他用力呼吸却似吸不进一丝氧气,眼花耳鸣,大脑因为缺氧而难以思考。
  他机械地在心中默想着凤凰石上刻着小人的动作神态,那块石头对容楼而言就象自已的身体一样熟悉,早将其中的每一条曲线滥熟于胸,深刻于脑,已经有很久不需要去看它了。
  体内的气息随着他的冥想转动,同他身体中的疲惫、头晕、缺水等一切不适症状做着抗挣。这一直是他修练的法门,而越是苦练,这种力量就越是精进。
  只是这次与往日却大大不同,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也许是因为自已太累,这种方法也不象以往那么有效了。
  他的胃在抽搐,幸好因为受罚没有吃午饭,否则一定已经吐出来了,口鼻之间好象也因为有太多的粘液而堵塞了喉管,胸口发闷,手脚沉重,觉得自已马上就要窒息倒地了。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应该停下来休息休息了。"
  但是他没有停下来,潜意识里他隐约感到每一次自已的身体快要被逼到一个极限时,体内的那股力量都会更精进一层,自已的功力也会有一个新的突破,所以,他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又在说:"坚持一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突破这个极限了!"
  容楼艰难地跑着,几乎晕厥。
  "可是,我想我快要死了……"。
  他此刻的感觉就好象在水中潜泳一样,已经用光了肺里的最后一丝氧气,难过得几乎要死去,可是心中却觉得也许只要再划动一次臂膀,前面就是彼岸,就是目的地。
  他在和自已的痛苦对抗交战。
  "我可以活的更久,是因为我能够忍受更多的痛苦。"他的父亲容老头以前经常这么说。这话容楼一直记得。
  "我不会被这点痛苦打倒!难道只这样就会累死不成!"容楼恨恨地想。其实此刻他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只是一味地死撑着。
  他又脚步踉跄地跑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在他看来却如一个世纪一般漫长。
  耳中猛然产生一阵轰鸣,体内的真气忽然象发生了一场大爆炸一样,不受控制地窜向自已的四肢百骸,刹时间他四肢脱力,双膝一软,便扑倒在校场之上。
  朦胧中感觉到有人一声惊呼,一条人影快速掠来,只是眼前一片模糊,他已经分辨不清来的是谁了。
  光秃秃的校场上无遮无挡,大地如烙铁一般滚烫,容楼想挣扎着爬起来,却已被人抱在怀中,抬眼看时,竟是慕容令。原来大教头一直不放心自已,在远处观看。他慌急道:"容楼,你怎么了?没事吧?"
  容楼一时答不上话来,而只觉得刚才四窜的真气又缓缓回到了丹田,自已体内每一道经络血管中都充斥着麻麻痒痒的触感,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畅快淋漓,那感觉美妙极了。
  他的手脚瞬时恢复了力气,挣开了慕容令的怀抱,站起身来,举目四望,只觉得自已宛如脱胎换骨一般,听力、视力等都成倍地增长。平素里完全感觉不到的校场边小草的细微摇动、慕容令银色盔甲上的轻轻震颤、十丈之内小虫的振动翅膀无不声声入耳,宛如亲见。仰头抬眼,却见那正午的烈日也并不甚刺眼了。
  慕容令怕他有事,抢上一步,正对上容楼的目光,只见他眼中神光乍现,讶然道:"你的眼睛?"顿了一顿,笑道:"看来我该恭喜你。"
  容楼只觉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力量,身形也仿佛轻了很多,也知道自已神功初成,哪顾得上慕容令说些什么,在场中手舞足蹈,好象小孩新得了喜爱的玩具一般难以自巳。
  慕容令见状不禁莞尔。
  慕容暐、慕容泓和慕容冲三兄弟立于御书房中,等着父皇的召见。三人都知道这是父王定期考量他们功课见识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紧张。慕容暐身为太子,自然比他的两个弟弟更为不安,表情沉重非常、举止畏首畏尾。
  这三个少年或多或少都继承了一些慕容家的外貌特征,年纪虽小却仪表不凡,尤以慕容冲最为出众。
  不一会儿,书房门口太监传话的声音刚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来的便是这燕国的皇帝慕容俊。他身高八尺二寸,高大威武,眉目棱角分明,英俊却不失帝王气概。
  进得门内,他先坐下,而后挥手示意站着的三人也坐下。
  在考教了一番学问之后,见这兄弟三人均能一一答出,慕容俊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道:"看来你们平日里都有用心学习,如些甚好。我们燕国能够取代羯酋的赵国,形成现在天下的三分之势,主要便是因为我们擅长吸收汉朝的文化,不似羯人一味好勇斗狠,这是我大燕得以强国的根本,你们需要牢牢记住。"
  兄弟三人听闻均微微颔首称是。
  慕容俊顿了顿,又道:"如今天下纷争,一味读书可能也不是立国之道,我再来考考你们书本上没有的东西。"说完,手指了指慕容暐道:"暐儿,你先来。你给我说说看当今天下的形势如何。"
  慕容暐明显有些措手不及,愣了愣,看了看慕容泓和慕容冲,硬着头皮道:"如今天下三分,西边有秦,南边有晋。南晋腐朽不堪,不足为患。唯有西秦,麾下猛将如云,王猛、邓羌等皆万人敌也,我们需得小心防范。"
  慕容俊点点头道:"你年纪尚小,能有这番见识也算难得。泓儿,你也说说。"
  慕容泓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道:"我同暐兄想法差不多。"
  慕容俊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又看了看慕容冲道:"冲儿,你呢?"
  刚才两位兄长回答时慕容冲已想了良久,此刻脱口便道:"正如兄长所说,西秦兵多将广,但是秦主苻坚新登基不久,国内事务尚不及梳理。且前番南晋桓温与秦相战,导致秦损失极大,是以西秦虽然强大,与我大燕却暂时无忧。到是南晋常有北犯之心,欲收回失地,桓温也是不世的将才,却是不可小视。桓温后有荆襄之固,前有洛阳为据,随时觊觎我大燕国土,倒是我们的心腹之患。"
  慕容俊略有惊容,道:"那我再问你,依你所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慕容冲略微思索了一下,道:"南人缺乏骑兵,若要犯我大燕,无论发兵自荆襄还是江淮,必脱不过水军、步军混编的路数,只能顺水路北上,由此可知洛阳乃是攻守之要冲,是以我大燕应先取洛阳便成进可攻、退可守之势。"
  慕容俊大为惊异,连声赞好,道:"想不到你年纪最小,却能有如些深刻的见识,日后必成大器!"
  只是他说这话时没有注意到慕容暐的脸色有些阴沉。
  "身高七尺八寸,体重一百四十斤,臂展七尺九寸。"负责为容楼测量数据的人报着结果,挥手示意下一个人上前。
  容楼走到一边,展燕然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原来的小凤凰现在长的个头比我还大了。"
  在神机营中渡过了三年的岁月,容楼已经十五岁了。
  这三年中,他们经历了种种训练和考验,残酷程度无一不达到人类精神和体力的极限。营中有十大营规,其中第一条便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如果违背营规,最轻的是杖责,最重的有六条,全部都是死罪。
  这几年,队中不停地有陌生的面孔加入,也不停地有熟悉的面孔"离去"。"离去"的意思就是死亡。
  因为训练强度一天天加重,队中时常会有病倒的少年,尽管神机营中并不缺乏经验丰富的医官,他们中还是会有不少人病死。还有一些在训练中受伤较重难以恢复的,便会退营而去。
  每三个月,队中便有一次内部的相互比试,其中最后一名会被逐出营去。虽然说是逐出营去,其实这样的比试相当残酷,都是真刀真枪的决斗,输了的往往不死也已重伤致残,被不被逐出,这一生都已是废人。
  容楼和展燕然也慢慢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们第一天到来,那个同队的少年就说"这里是不可能有朋友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谁也不会交倾心的朋友,倒不是因为这些少年没有结交的想法和空闲,而是害怕在过招之时因为对方是至交好友而影响自已,一次情绪的波动也许就足以让他们丢了性命。
  但是,容楼和展燕然还是成了朋友,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决斗过。也不知是他们运气太好,还是慕容令出于怜才有意避免了这一情况。
  千锤万凿,烈焰焚烧。吹尽狂沙,百炼成钢。
  现在的容楼依旧还只是一名少年,可是经过这三年岁月的雕琢,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看不出一点稚嫩。他的脸形依然是瓜子样,挽了个结束于脑头的头发也依然是深黑如墨,只是比起儿时,那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身姿,颀长的四肢,都显示出男子汉的气魄,原本栗色的皮肤却仿佛无论怎么曝晒也不会再变黑,还是维持着那不淡不深的颜色,在阳光下闪着如缎子般的光泽。那斜斜入鬓的黑色剑眉更长更凌厉了些,那漆黑如珠的双眸更大更明亮了些。现在旁人依然觉得他是一位绰然不群的美男子,却再也不会把他同"女子一般秀美"联系上了。
  容楼笑了笑,展燕然初入营时还比自已高半头,现在反倒比他矮了几寸。
  他抱怨道:"这次比赛居然这么郑重其事,还要量身高、体重什么的。"
  展燕然左右望了一下,见附近无人,便稍稍压低了声音道:"这事我告诉你,你可别乱说。这次各队间比武非比寻常,听说是要根据表现从中选拔出一批精锐,成立'种子队'。这次选拔,'霸将军'要亲临校场,各队的成绩对各队的教头们也会有重大的影响。"说完的一瞬,他象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又道:"对了,不能叫'霸将军'了,现在只能叫'垂将军'。"
  容楼道:"这也是个怪事,皇上怎么突然想起来让'霸将军'改名字?"
  展燕然一脸严肃,摇头道:"这话休要再问,皇家的事情怎么吩咐下来的我们就怎么做,不要再去打听,没有好处。"
  见容楼点了点头,展燕然又道:"总之,这次的比武非常重要,我们要尽量比出好的成绩来。听说进了'种子队'就有可能得到'垂将军'的亲自指导。"
  听到这话,一直不是很在意的容楼面露郑重的表情,道:"此话当真?你从哪里听来的?"
  展燕然道:"从哪里听来的就别问了。我们是什么关系?绝不会骗你!"
  这慕容垂在神机营的一班少年眼中已经是似神一般的人物,能够得到他的亲自指点是每一个营中少年的希望,况且只要呆在他身边,至少也是一个'百夫长',若再能立下军功,建功立业便指日可待。
  容楼心中也暗暗拿定主意要在此次比武中脱颖而出。
  很快,这次大比武的具体安排已经通知下来,全营十二支队,每队选派出七名最出色的队员,相互之间依规则比试,最终将决出一支优胜队。另外,慕容垂会亲自在此次比武中另选出七名"神机武士"。这"神机武士"的选取范围包含参赛的所有队员,优胜队队员也可兼得。
  全营中的好手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慕容令已然选出了第九队的七个参赛人选,展燕然和容楼作为他们队中最出色的两名选手自然位列其中。
  三日后,营门口贴出了各队参赛人选的全部名单。容楼一听说,便立刻跑去要看,展燕然很是诧异,便尾随其后,边走边摇头笑道:"你素来和其他队的队员并不相熟,看了也不知道谁是谁,有什么好看的?"容楼却不答理他,只一味前行。
  来到营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观看。
  看着名单,展燕然一会儿惊讶,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不时向容楼介绍着这人是谁谁谁,那人是谁谁谁,又有谁谁谁是哪个队的高手云云,好象整个神机营中的二百多号成员他都熟识一般。
  容楼一一称是,只是表情漠然,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只见他仔细看着榜上名单,猛然似是发现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展燕然眼尖,一下便瞧出他目光有异,顺着容楼的目光看去,恍然道:"原来你是找他?"
  容楼看了他一眼,道:"我能找谁啊?"
  展燕然狡猾的一笑,道:"庄……?嘿嘿,他可是神机营中的第一高手,你几年前……唉,算了,你还是别胡思乱想了。"
  容楼"嘿"了一声不再答他,便往回走。
  七个人都低着头,整个大帐中只听见慕容令的怒骂声,容楼更是快要把自已的头低进裤裆里了。
  这次全营的大比武,所有十二个队被分为两组,每组六个队,在两个组内先分别进行淘汰赛,各淘汰掉四个队,每组的前两个队晋级。容楼他们的第九队在这个小组中名列第二,已经算是晋级成功。他们与第三队的战绩相同,两队相战时惊险万分,第九队仅仅以四胜三负这样小比分上的微弱优势才堪堪淘汰对手。
  对这样的战绩,慕容令当然非常不满,严厉地训斥着他们:"你们还有脸站在这里?!这样的精、气、神,下面拿什么和人家比试?!"他伸手一指容楼,怒道:"你的表现尤其不象样子!总共五场你输了两场!平日里的威风都扯到什么地方去了?!遇到强劲的对手就被别人打趴下?!"
  慕容令来回走了几步,怒气稍平:"不过展燕然的表现相当出色,全凭他此次五战五胜我们才得以晋级。你们应该好好向他学学。这些对手个个都是营中挑出的好手,正面交锋,任谁也不能麻痹大意。"
  他严肃地扫过每个人,却只能见到他们的头顶,于是吼道:"都把头抬起来!"
  见七人抬起头来,慕容令又继续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里的苦练必然要在这个时候得到回报。真正的战场是不容许有任何所谓的'失误'、'失手'的,你们就要把这次比武当成真正的战场来对待,一旦失手便等同于丢了脑袋。"
  他缓了一缓,凝神定气又道:"我下面说的,你们个个都要听清楚、想明白。明日的下一轮比武,规则有所变化,将不再捉对厮杀。而是按确定好的顺序上场较量,赢了便继续挑战对方的下一名队员,输了便退下换上已方的下一名队员上前迎战,这样依次比试,哪一方最后出场的队员先被击败,此队便被淘汰。比试所用武器也不再是前面特制的木制兵器,而是刀枪剑戟等常用利器,种类可任选。当然护甲、头盔也是要穿戴上防护身体的。比武中可能会出现伤亡,大家各安天命!"
  展燕然等心中大是凛然,这规则就表示比试中人人都有可能被别人杀死,几乎等同于生死决斗!
  接着,慕容令开始宣布第九队的人员安排及顺序部署。
  容楼先前的战绩不佳,却出乎意料地被安排在第一个出战,作为全队的首发先锋。而展燕然则众望所归地被委以压阵主帅的重任。
  队中七人各怀心事,一夜无话。
  营中早已搭起两座简易的台子作为比武场,特意架得高些以便观看。周围围满了没有被选上的队中少年,他们都兴致勃勃,各自抢占有利位置,等着看这一场接一场的营中高手的殊死博杀。
  大将军慕容垂也已亲临现场,坐在两座高台正前方的观战台上,可见从今日起的比试已与之前的份量大为不同。
  早早地,容楼已经披挂妥当,选了一把剑,伫立在一座高台之上。
  他玄衣银甲,有风吹过,所以衣袂猎猎而动、黑发迎风而舞。
  台下,沸腾吵杂,旌旗招展。
  台上,心平似水,人静如兰。
  容楼的手握着剑一动不动;低首注视着剑尖,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又似老僧入定。
  其实他非常不适应这种场面,台下太多人的观看让他紧张,太多目光的注视让他很难把面前的比试当成决斗,而难免生出些表演的无奈,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他连输了两场的原因。
  也许他的剑只适合杀人,不适合表演。
  昨夜,一夜无眠,他很恨自已在众人的目光下会觉得紧张,那些好奇的、热烈的、迷惑的目光让他分心,让他慌乱……
  所以,今天他特意来得很早,一直站在台上。
  他已下定决定,把台下所有的目光都当成自已的敌人,只有这样他才能心无旁骛,杀气顿生。
  他的对手也站上了高台。
  当对手的名字"纪盘"被报出时,容楼根本没有听进去。只听到一声"开始",尾音刚落,容楼便连人带剑如豹子般窜了上去。
  "锵、锵、锵、锵!"连续四剑刺中了纪盘的肩部和□的盔甲。若非有盔甲的防护,此人便要伤于他剑下。
  台下立刻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太快了!""出剑速度超过常人至少一倍。""剑上力道也相当可怕。"……惊叹声不绝于耳。
  纪盘大惊之下,一边后退一边舞刀招架。"锵、锵、锵"一连串令人心惊动魄刀剑接触之声,剑气纵横,风吼雷鸣。纪盘连退七八步,先机全失依然无法阻挡容楼迅猛的攻势,竟然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眼看容楼已把纪盘逼到高台边缘,后者退无可退,正在危急时刻,只听一声锣响,容楼蛟目中光芒一敛,飞退丈外。
  敲锣之人正是大胡子教头悦离。原来这锣声一响便是胜负已分之意。
  悦离大声道:"第一仗,九队容楼胜!"
  当第五队压阵主帅司马尘踏上高台时,容楼已经以雷霆万钧之剑连挑了六人,再次执剑低首伫立在台中。
  司马尘一步一步走得很缓慢,一边走一边想着什么。刚才台上,这小凤凰出剑的速度、气势他一一看在眼里,前面六人武功招数各有所长,却都败在他的剑下,还有两个挂了彩,若不是锣声及时响起,性命也是要送在他的手里的。
  容楼也抬眼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年轻俊秀的配剑书生样的少年,这人的外貌神韵与展燕然略有相似,但眉目神彩间却多了一份淡定和沉稳。
  他也用剑!
  司马尘台边站定,掣出长剑,迈步走过去。他不动犹自可,这一举步,顿时杀气腾腾,如怒涛狂潮一般向容楼涌去。容楼心头一震,没想到这人相貌俊雅,剑招走的却是如此刚猛的路数,连忙摆开门户,奋起精神,抵御对方这一股杀气。
  司马尘忽然微笑道:"想你连战我队六人,气力必是不济,我占了便宜若是还拿不下你,岂不奇哉怪哉?"说话之时,仍然挺剑迫去。口中言语温和,但剑上杀气分毫未减,长驱直入,一直迫到五尺以内,才停住前进之势。
  然而容楼却禁不住退了半步。他自也明知万万不能被迫得后退,可是事实上又禁受不住,不得不退。就在他身形一动之时,司马尘暴喝一声,唰地跃起六七尺,挥剑猛劈,这一着快如电光石火,威势凛烈之极!
  容楼不想退,退了必先机全失。
  但是,正如司马尘所说,他连战六人,昨夜又彻夜未眠,此刻气力已是不济。司马尘的这招一出,气势凌厉,想必是他的绝学,硬接定是要处于下风的,所以,容楼又不能不再往后退。他倒底机智非常,颇俱临阵应变的本领,是以虽然败象已露,却仍然要作最后挣扎。但见他身子先向左摇晃一下,才突然右闪。他摇晃一下的原故,目的在使对手摸不透他倒底往哪一边闪避。
  然而司马尘的长剑下劈之势极急、速度极快,居然快过他的虚晃之势。容楼哪里知道这会儿自已的速度早已非刚才首战时般迅捷。那六场战斗虽然耗时短暂,均是以快以准制胜,却也是高手相博,必须凝神贯注,全力以赴,任谁这么连战六场都不可能不力竭。
  但见剑光闪处,司马尘的剑已劈中容楼手中的长剑,"当"地大响一声,容楼只觉手腕酸麻,紧握的长剑几乎把持不住要坠下地去。此时司马尘的剑却容不得他有片刻喘息,又已跟踪暴射而至,容楼无奈百忙中挥剑猛架,司马尘剑刃微歪,从容楼的剑锋边缘滑入,锋芒疾吐,已刺中容楼右臂护甲。虽然这一剑的角度变化灵巧精绝,力道却甚是惊人,穿透了护甲,几乎要钉进肉中。容楼大惊之下,正待急退,场外锣声已起,司马尘闻声收剑,微笑抱拳,剑势一收又俨然是一派温文而雅的书生气质。想来若是没有护甲,容楼必定要伤了筋骨,从此之后,这条右臂就算是报废了。
  "第七仗,五队司马尘胜!"
  司马尘是第五队压阵的主帅,当然也是其中武艺和应战能力最强之人。不过他也知道这场之所以胜了,一是因为自已已观战六场,洞悉了容楼的大部分剑法;二是因为自已知他速度极快、反应又佳,是已,一上来没有片刻犹豫便施展出了绝招;三是因为容楼连败六位高手,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他这场胜利也只是险胜来的。
  容楼下去的时候有些懊恼,慕容令却向他点了点头,目露赞许的眼神。
  司马尘此战之后也如容楼先前一般,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一连又大败九队五位顺序上台的队员,直到展燕然持刀步上高台。
  展燕然和司马尘对峙了一会,面面相视。两人只是这么站着,却并没有立刻动手,他们外观俱是一副文人作派,气质很是相象,若不是此刻均身着胸甲立于这比武高台之上,众人难免以为他们是准备吟诗作对,共赏风雅了。
  其实展燕然因刚刚上台还未达到最佳状态,是以正在积聚气势;而司马尘则因连败六人损了气力,正利用时间稍稍恢复。
  展燕然暗料气势已足,沉声一喝,挥刀疾劈。
  一刀一出,台下众人不得不感叹这二人的外貌、气度和他们的刀势、剑招实在是太不相衬了。
  这一刀看上去没有出奇之处,可是旁观之人无不感到刀势凌厉无匹,任谁身当其锋,决不敢动硬架之念。刀光一现,便有惊世骇俗的奥妙,却并非单只以招数见长。由此可知展燕然平日里花了极多的精力和时间去苦练刀法。
  司马尘一剑挥出,"当"地一响,竟被刀震退半步。
  四周旁观的人先前见识过他剑法的刚猛绝妙,都不禁为之失色,大为动容凛骇。他们无不暗暗测度自己的功力,能不能接得住展燕然这凌厉的一刀,而结论大多是接不住。要知道并不是台下所有人的功力都没有展燕然深厚,只是观察出展燕然方才这一刀上的杀气太强,如若是差一些的对手碰上这一刀,根本不必等到刀锋及体,就得心胆尽裂而退。
  所以功力一点也不逊于展燕然的司马尘也被他锋锐摧坚的气势冲退了半步。若是换了他之前的六位高手,恐怕更有伤败之嫌。
  展燕然一刀得手,更不迟疑,唰唰唰一连三刀接续劈出,只见寒芒电掣,刀光打闪,笼罩住六尺方圆的台面,威势十足。他单是使了这几刀,已经使得四下的观望的好手人人心寒胆落,便连慕容垂身边跟着的几位大将,也潜生怯意。
  但听"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原来司马尘招招硬封硬架,仗着内功外力,抵消展燕然的凌厉气势。
  他的确不愧是神机营中的一流好手,虽是在这等惊涛骇浪般的形势之下,依然冷静如故,心志丝毫不被敌人威猛气势所动。不过他还是略略失去一点机先,是以,此后展燕然一直主攻,司马尘只能以守代攻,须得极力固守捱下去等候反击的机会。因此展燕然威风凛凛地抢攻不休,一时刀光四射,精芒耀目,人人都不禁为之惊心动魄。反观司马尘的剑,则全然施展不开,紧紧固守着一个极狭小的地盘,毫无办法的被刀光从四面八方进击。
  他们的兵刃每一相触,总是发出极为响亮震耳的金铁交鸣之声,更增添这一场激战的风云险恶之势。看看已鏖战了一百招以上,局势依然未有改变,司马尘居然还找不到一点空隙足以反击,不但如此,更可怕的是展燕然似是潜力无穷,如此猛烈的攻势仍然可以无限期地继续维持下去,这一来,司马尘的心志上便受到难以抗拒的压力了。
  展燕然又是一刀砍出。这一刀去势凌厉无匹,决不容司马尘有片刻躲闪。
  其实司马尘连战数人后又与他大战了一百多回合,一身白衣没有护甲遮蔽的地方早已能看出被汗水浸透,粘腻在身上。他眼见对方刀势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广,已不能闪避,一咬牙运剑封架,瞬息间已连架十三剑之多。
  只见展燕然刀光过处,"呛"的一响,司马尘整个人跌倒地上,滑出半丈方始停下,可见他这一刀的力道何等劲厉?同时,倒地之人手中长剑也被长刀斩断,分为两截,抛落在地上。
  锣声响起,"第十三仗,九队展燕然胜!"
  这一仗的胜利意味着第九队终于拼掉了第五队,晋级决赛,队中成员无不欢心鼓舞。他们也越发佩服起展燕然和容楼的武艺来,大家欢笑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展燕然面色铁青,咬紧牙关,强行将几乎冲口而出的一口咸腥硬生生咽下肚去。
  而司马尘站起身来,掸掸衣袍,收拾起断剑,冲展燕然抱拳微笑。而后,他转身看向另一个高台上已然获胜欢腾的第一队众人,目光落在其中那个高大魁梧、粗野散漫的人身上,心中暗道:"我虽战败,却也重伤了九队中的第一高手。你这第一,明日可保……若是真要与你为敌,我倒不知如何是好。"
  展燕然努力保持着正常的神态,压制着胸中一阵阵气血翻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高台。一只手握住了他被冷汗湿透了的手,有一股温暖平和的力量缓缓传来。他冲手的主人容楼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容楼也冲他笑了笑:"这会儿你就不要多话了。"说完两人携手走下高台。
  ……
  大家在帐中商订明日决赛的出场顺序时,容楼自告奋勇要求首发,慕容令却摇了摇头,指定让展燕然首发,而让容楼作为压阵主帅最后出战。
  容楼心下一阵着急,想着那人的内伤不轻,能不出战才是最好,只是在这些队员面前又不便多说,否则难免影响队里的士气。于是他急道:"大教头……"
  慕容令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不必多言,一切听我安排!"言毕遣散了其余五人,单将容楼和展燕然留下叙话。
  容楼见众人已经离开,立刻就要上前言明展燕然的伤情。慕容令却抢先发话,道:"他的状况如何我比你清楚。需知第一队虽然好手云集,但经过这些阵仗下来也难免和我们一样有所损伤。他们若是一开始就派出最强的队员出阵,我当然应该派你前去应战,只是……"他皱着眉,摇了摇头,咐道:"只是,我把注压在他们会将最强的人留到最后压阵。所以,我也把你留到最后。"
  容楼情急之下,抢上前道:"还请大教头收回陈命。不管是强是弱,如果我能连战七人,扫尽……"话只说到这里,他看见慕容令讪笑的表情,心里也不由感到了惭愧,低下头,不再说下去了。
  慕容令笑道:"你看,你自已都明白了。虽然与第五队之战,你没能挑下司马尘,也并不代表你不能以一已之力独挑第一队七人。但是,这决战关系重大,我必须以最保险的方式来安排。"
  他又转向展燕然道:"我很奇怪司马尘怎么越战到后来斗志越不强。不过他明明败局无可挽回,却还在剑上加了真力震伤你,实在是耐人寻味。"
  展燕然也疑惑道:"我也很是奇怪,他的剑被斩断并非我能力所及,而是因为他加注了真力在其上,我又全力劈出,震伤我的同时也震断了那把剑。"
  慕容令道:"这些暂不用去管。我要嘱咐你的是,明日之战由你首发,量力而为,不要以死相拼。"
  展燕然垂首道:"弟子得令。"

  第4章

  第四章
  台上激斗正酣,眼见已方第六位出战高手段浚已稳占上风,胜负只是早晚的问题,第一队压阵主帅庄千棠心中大定,只想着下一场对方出战名单上的最后一人"容楼"不知道好不好对付,只要段浚能赢下他,自已便不需要出手了,这"营中第一"来得也未免太无聊了吧。
  庄千棠颇为轻松地探头向第九队的阵营看去,只见对方压阵主帅"容楼"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目光犀利,关注着场中的局势。看见那双眼睛,他突然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稍稍想了想后,庄千棠发现自已并不能确定,便自然地收回目光,也丢开了这种想法。
  他的直觉很敏锐,收回目光的同时立刻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已,便转头迎上那目光。
  看他的人是司马尘。
  司马尘一袭白袍伫立在第五队的观战人群中,却并没有关注台上的比试,而只是很安静地站着,默默看向庄千棠。任何时候他总是显得很干净、很特别,却又很乍眼。
  '这人无论在哪里,看上去都那么不合群。'庄千棠撇了撇嘴心想,而后冲不远处的司马尘咧嘴一笑,'不能和他在高台上一战真是可惜!'他心里有些失落。以他对司马尘的了解,此人武功在营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庄千棠的思绪不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其实庄千棠和司马尘也算得上是"至交老友"。两人原本都是一个鲜卑村中的,从小便"玩"在一起。这里所谓的"玩",就是经常各自领着一拔村中孩童,相互之间对打拼斗,今日你给我设绊子,明日我给你下套子。
  这两派之间因为带头人莫名奇妙积下的宿怨总是争斗不休,常常把村子里搞得鸡飞狗跳……
  最开始,事端都是庄千棠挑起的,每次他看见那个白白净净的人从身边经过就想欺服他,可是真的把他打翻在脏兮兮的泥地上,看他回头对自已怒目而视时,却又会莫名生出一种心疼和自责,搞得自已心里好难过。好在那个叫作司马尘的家伙决不是容易欺服的角色,又有更多次倒在泥地里受伤扑腾的是他庄千棠。
  慢慢的长大一些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司马尘解散了那一票跟随他的混混,无论庄千棠如何相逼,他却只是远远躲开,再也不和他斗法了。再后来庄千棠先一步去从了军,两人便没了联系,又见面时已经是在这神机营中了。
  见庄千棠冲自已笑,司马尘淡淡回了他一个微笑后却转身离开了。
  "当"的一声锣响,把正在糊思乱想的庄千棠惊醒了,台上胜负已分。
  "第十一场,一队段浚胜!"
  容楼挥手持剑步上高台的同时,撇了一眼一队阵营中稳坐着的庄千棠,那凌厉的眼神仿佛在说:"下一个就是你!"
  庄千棠撇了撇嘴,其实出于私心的话,他又何尝不希望容楼胜了段浚,否则这决赛之中都没有他出手的余地了。
  他思索间, 台上两人已经交上了手。
  容楼与段浚身材体格相当, 又都是使剑, 场面一时火爆眩目,剑来剑去,响声不绝,二人身形起伏,剑光闪烁,交起手来煞是好看。
庄千棠见容楼的剑势与昨日的迅猛勇悍、快如闪电大不相同,但是变化精奇、招式繁复,也自有一派高手风范,心中也是颇感意外。
  要知道对于高手而言,会上几套不同的剑法本不足为奇,但是一个人本身的气质却难以变化,越是高手,本身的气质越是自成路数。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而容楼今日展现出来的剑法、气质和昨日相差极大,甚至可以说是相反,这种情况在未成型的新手身上很常见,但是出现在容楼这等水准的高手身上,实在是不可思议之事。
  '段浚虽然身手不俗,不过却未必能比上几乎不逊色于自己的司马尘,容楼昨日连挑六员高手后才败在司马尘剑下。如此算来,只怕此战段浚挡不住对方。'庄千棠心中迅速的思忖着。
  猛然间,场中激战的二人身形交错,容楼率先发难,不可思议的转了一个身,剑势骤变,健腕一翻剑做刀使,剑尖宛如拖动着千斤重物,当头劈下。
  段浚完全没有料到容楼有此一变,只听到脑后金风激荡,心下知道不好,感觉背后剑上力道强劲,竟然下意识地不敢反手用剑格挡,身体霎时间缩成一团,向前翻滚而出,力求先避开容楼的锋芒再说。
  一下子获得了先机,容楼的剑势立时大变,招招俱是剑做刀使,大开大阖。
  段浚向前翻滚,难看万分的逃出容楼的剑势后反身来斗,却被容楼气势所压制,刹那间形势急转而下,大为不妙。
  容楼一口气连攻了十余剑,段浚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段浚毕竟也是一队的二号人物。虽然形势险恶,但是守的很紧,一时还没有落败。激战中,他瞅见容楼连攻数剑后后力不继,露出些许的破绽,心中一阵大喜,乘隙而出,毫无保留的挺剑而上,发起狂野绝伦,气吞山河的反攻,力求一举毁灭对手。
  容楼一声清啸,掌中剑轻盈的挑出,正中段浚的剑尖。两剑相交,立时发出龙吟虎啸之声,耀眼的光芒闪动,剑涛汹涌,速度也陡然加大了至少一倍,已经将段浚全身笼罩!尖锐诡异的金刃辟风之声不绝于耳,前声未消,后声便起,连成一片,令人闻之色变。
  一直面无表情的观战的慕容垂脸色微动,转头看了看身侧的慕容令,点点头,道:"好一记引蛇出动,此子,不俗。"
  不待到慕容令回话,场中已分出胜负。段浚眼见危急,反应也是迅速无比,猛发力将手中剑掷出,人立刻全力向侧面飞跃,容楼击落段浚的剑,正欲抢身再上时,锣声已起。
  "第十二战, 九队容楼胜!"
  这其实就是一枝单戟。只是戟的小枝很短,看起来好像月牙刃就直接安在戟身上一样。这种戟叫做戟刀,意思是既能做戟用,也能做刀使。
  这支戟刀长三尺五寸,重量达到了六斤六两,是非常可怕的兵刃,重量超过了普通的刀剑一倍多,加上全部重心集中在月牙形的刀刃附近,挥舞出去,威力几乎和斧头一样大,普通的刀剑盔甲根本无法抵挡。这就是庄千棠的独门兵刃。
  庄千棠手握戟刀,缓步走上高台。
  容楼抬起头,仔细打量这个三年前和自己动过手的人。
  庄千棠比起三年前,更加强健了很多,身高已经超过了八尺,他把盔甲直接穿在身上,里面没有穿衬衣,双臂均裸露在外,手臂上肌肉精干虬结,块块略略隆起,线条流畅分明,肩宽背阔,看起来令人生畏。
  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也很干燥,不紧不松的握着沉重的戟刀。
  容楼看不出任何的一丝一毫的破绽。
  打败庄千棠,这一直是容楼的梦想。
  不过打败庄千棠,这几乎是被整个神机营视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作为营中最富盛名的学员,这三年来,无论大小比试,庄千棠从来没有失败过,甚至从来没有接近过失败。他曾经一年中连换了四名教头,因为那些教头已经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他还不到二十岁,实力却已经超过很多的成年武士。
  庄千棠,就是这神机营中的神。
  庄千棠虽然高大,却并不粗鲁。你绝对不会把他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联系在一起。他的眼光中总有一种挥洒不去的懒散。他走上台来到容楼对面,将戟刀背于身后,微微一笑,轻轻躬了躬身,以示对容楼的尊敬,风度甚是优雅。
  容楼也回敬了一下,只是节奏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略微地慢了半拍,让对方产生一种受到轻慢的感受,但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庄千棠面上看起来无丝毫不快的神色,似乎对此完全不在意。
  容楼笑了笑,道:"不知道你在失败的时候,是不是还能有这么好的风度。"
  庄千棠也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道:"还没有机会试过,你能让我证实一下吗?"
  容楼的笑意渐渐退去,似是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道:"我尽量吧。"
  前排听见他们对话的观战之人中有些笑了起来,后排的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不知道前面的笑什么,交头接耳地打听了一番之后,后面也笑了起来。
  庄千棠已经上场,他们那队的教头悦离也和慕容令一样,已经来到高台正面,坐在慕容垂的身侧。他听闻此言,也不禁笑了笑,对慕容垂另一侧的慕容令道:"你这个队员还真有趣。"
  比试正要开始,突然,容楼举起手示意,向台上的教头道:"弟子手中之剑不趁手,能不能重选一种兵器来比试?"
  台下一阵哗然,临阵换兵器,那正是应了一句古话"临阵磨枪",简直像开玩笑一样。
  悦离皱眉道:"搞什么名堂,'临阵换枪'? 这似乎不合比试规矩吧。"
  慕容令似是想帮容楼说些什么,可是想想也不知道应该要说什么。说实话,此刻他也完全摸不到容楼肚子里打着什么算盘,想帮他也无从帮起。
  慕容垂侧头看了慕容令一眼,见他一脸茫然,知道容楼这大异于常人的举动不是自己这位爱子的安排。他略一思索,眼中异光闪动,挥手做了个同意的手势。
  台上教头正有些迷惑,不知道该不该同意容楼的要求,见到了慕容垂的手势,当下应允。
  只见容楼把剑递给己方的队友,来到兵器架前,先拿起一对四棱金装锏,挥舞了两下又放回架中。他又拾起一柄九环金背大砍刀,掂量掂量,似乎还是不合适,也放了回去。他来回走了两圈,最后拿起角落中一对八棱梅花亮银锤,掂了掂,倒还趁手,便选定了双锤,回到台中。
  悦离看的容楼的举动直摇头,对慕容令道:"你这个队员在干什么? 看架势似乎他也不擅长用锤吧。"
  慕容垂也侧头看慕容令,似是也在等他的回答。
  悦离的言语有些无礼,慕容令本来心中有些不快,本不太愿意搭理他,只是父亲大人也看着自己,自然不能不理不睬,于是皱了皱眉毛,道:"容楼基本上无论什么兵器拿上手练上一两回便如常人练了几年般的纯熟,是以十八般兵刃样样都能使得。不过平素里还是以刀剑为主,并不擅长亮银锤这样的重兵器。"
  悦离冷笑一下,道:"嘿嘿,如果他是惧怕庄千棠的戟刀沉重,就异想天开地想用重兵器来应对,这也未免太天真了。"
  慕容垂表情冷峻,目光投向场中手持双锤的容楼,口中缓缓道:"此子的行为举动内含深意,大不简单。我们好好看看吧,也许还有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说道这里,慕容垂看了看左右的慕容令和悦离,继续道:"丈夫未可轻年少,不要因为他们年纪尚小就轻视了他们。"
  此时也坐在一旁的慕容垂的另一个儿子慕容麟接口道:"是呀,父亲大人十三岁便身为一军主帅驰骋沙场了……"
  未等他话说完,慕容垂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下面半截也就被他吞回肚子里去了。慕容麟这记马屁却拍到马腿上。
  看容楼一翻装腔作势的举动,庄千棠纵使风度再好,心中也难免好生不快。待容楼站定,开战的锣声一响,他便不再客气,戟刀一挥而出,直刺容楼胸前。
  高手相搏,这类招式本是作试探之用,一般都是虚招。只是庄千棠这一记刺出,只听"嗤"的一声,劲气纵横,竟是力道贯穿戟身,上手就是重手实招,似乎完全不把容楼放在眼里。上来就出重手虽然看起来凶猛,实际上由于没有摸清敌手的底细,其实反而很容易遭到对手的反攻,只是容楼也怪,手中虽然选了一对银锤,单只重量就达到了十二斤之多,却似不敢和庄千棠对攻,竟然只是展开小巧身法游斗,实在迫不得已时才利用双锤格挡。二人交手才十余招,场中尽是庄千棠戟刀上发出的劲气风声,容楼手中的双锤却听不到一丝声响,场面上怪异之极。
  慕容垂一边关注场中战况,一边留意身边的几人。只见慕容麟满脸不解,悦离眼中透着迷茫,慕容令却聚精会神的看着场中战况,时而点点头,若有所悟。
  恶斗了几十个回合,庄千棠也没能奈何得了容楼,戟刀上的力道渐渐转弱。倒是容楼的双锤慢慢挥舞起来,挟带起阵阵金风,似乎已经完全发挥出重兵器的优势。看到庄千棠慢慢竟然处于下风,台下观者无不哑然,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听见场上容楼锤上的虎虎风声。
  瞥见慕容令和悦离二人均是愁眉紧锁,慕容垂道:"悦离,你看场中战况如何?"
  悦离摇头道:"不明白,实在是不明白,庄千棠上手时过于冒进,现在又过于保守,难道是气力上进入一个极点了?"
  慕容垂又问慕容令道:"我见你刚才连连点头,看出什么了没有?"
  慕容令也皱眉道:"一开始,庄千棠就用重手攻击,容楼却与之游斗。最初我不明白,后来我发现其实庄千棠的攻击貌似重击,其实可能力量并未用尽,还算是诱敌之招,而容楼却识破他的意图,并不寻隙反击,宁可拿着重兵器用小巧功夫游斗。是以,虽然一开始容楼看起来危险,力气消耗也快,但是真正细算起来,终究还是庄千棠的进攻要消耗的更快,我认为,那时候还是容楼掌握着战局的节奏,占有一定优势,才点头肯定。"
  慕容垂目光中闪过嘉许之色。
  慕容令又道:"可是大约三十招后,庄千棠减弱了攻势,而容楼的锤上力道逐渐加强。表面上是容楼占了上风,实际上却绝没有产生足以获胜的优势,而容楼的双锤重量超过二十斤,进攻本身又要比防守费力,再加上容楼的功力应该不及庄千棠深厚,所以很快他就会陷入功力不继的状况,这应该是他失去了控制战局节奏的象征……只是,难道容楼就要这么败下阵来?"
  慕容垂点头道:"你能看出这么多,真是难得。这容楼和庄千棠都相当不简单,容楼更是完全把兵法运用到比武之中。"他抬眼望向高台上的缠斗的两人,继续道:"他们的较量从一上场的对话就早已开始了,直到后来换兵器等等细节,无不蕴藏深意。就像令儿说的,现在这种情况,普通看来,的确是容楼失去了对比武的控制,败象已成。不过,从他上一场对段浚'引蛇出洞'的诱敌之计,到这一场言语□庄千棠、换兵器等让对手对他产生愤怒和莫测高深之感的种种迹象,他将兵法在武道之上的运用已经不着痕迹。其实,目前胜负完全还无法预料啊!"
  慕容令颔首称是,慕容垂顿了顿,又道:"兵者,诡道也。容楼此番的一举一动,无不出人意料,但是却无不有的放矢,暗合兵法之道。他莫测高深的举动必定会令对手深思。夫战,勇气也。一旦对手开始思考,勇气就会下降,战力也自然随之下降。所以,无论有勇无谋,还是多智少勇都不足虑也。而容楼之种种,却足以打破对手的智与勇之间的平衡,实在是极其高明的手段!"
  渐渐的,场上局面又发生了变化。庄千棠逐渐展示出他真正的实力,毕竟他无论内力还是武功招式都要胜过容楼一筹。很快,他的戟刀上力量增强,已经慢慢克制住容楼的双锤,而容楼在连续进攻不力的情况下,精力损耗过半,双锤挥舞间已经慢了下来。场上的局面已经完全的被庄千棠所控制。
  眼见形势不妙,容楼剑眉一挑,冷"哼"一声,招式骤变,却又展开了另外一路锤法和庄千棠抗衡。
  这路锤法相当怪异,他在挥锤进攻时居然完全不控制自己的重心,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重量一般,进退重心完全放在左右手的双锤之上,一对银锤在太阳照耀下银光闪动,上下翻飞,而容楼自己也像只黑翼蝴蝶一样跟随着双锤上下飞舞,一招一式无不诡异凶险至极。
  庄千棠一时识不破容楼锤上的变化,不过他并不惊慌。他已经逐渐把握了容楼功力的深浅, 也知道他精力损耗已经相当大了.
这路锤法虽然因为不需要控制本身的重心, 是以要比原先的路数省力一些, 攻击的威力也更大一些, 但是由于人的重心随锤而动, 自身并无法控制,
只要被对手抓住一个破绽, 便会立刻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实在是非常危险的打法. 当下再度采取守势, 一面注意观察容楼的破绽,
心中确信只要不被容楼这最后的自杀式的猛攻击溃, 胜利便唾手可得.
  果然不过多久,在用严密的防守稳住阵脚的同时,庄千棠已经发现了容楼锤法出现的一个破绽。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反击,一来有段浚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想中了容楼的诱敌深入之计;二来整个战斗的局势均在他掌握之中,容楼随着内力、士气的下降,必定还会有越来越多的破绽出现,自已并不用着急。容楼连续露出了三、四个破绽,见庄千棠仍然是守势严谨,一把戟刀在身前身后舞得密不透风,毫无急于反击之意。这时,容楼眼光中闪过一丝焦躁,双锤舞得更加迅速,攻势也更加猛烈。虽然暂时还看不出他有力竭之状,但是在庄千棠这样的高手眼里,已经暴露出容楼锤法逐渐趋于散乱,慢慢破绽百出了。
  庄千棠不再犹豫,待到容楼又一次露出破绽时,他长啸一声,奋戟而出,戟刀上青芒乍现,长达半尺,戟上猛然发出霹雳雷鸣之声,趁着容楼身随锤舞,且重心完全无法自控之际,直劈容楼!
  一直严密注视战局的慕容令眼见容楼已经无法闪避,就要血溅在这高台之上,忍不住"哎呀"一声轻呼。
  却只见容楼在生死一线之间并未放弃,目光一凝,厉气必现,右手一抖,十二斤的银锤脱手飞出,落向台下。台下观战众人无不惊呼闪躲,而容楼居然借助着这银锤出手的反向惯性,人团身一缩,向侧面移开半尺,让开了庄千棠势在必得的致命一击!
  台下,不待银锤落地,悦离长身而起,探手接住。
  庄千棠一击落空,尚且来不及叫声"不好",容楼已脚尖一点地,团缩起的身体保持着并未展开,直接如一个陀螺一样滚向庄千棠,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搭在左手的锤上,双手握锤,腰部发力,猛击向庄千棠右肋!
  肋部本来就是盔甲最薄的地方,这一击又是容楼以腰力发起,以毕生功力击出,威力无比,一副一击必中的架势。
  庄千棠心道:"我命休矣!"他全力发出的一击落了空,后续之力和变化实在是无法在此刻即时连动,已经没有能力再做任何闪躲或防御,只能运足护体神功,只期盼奇迹出现方可逃过这场死劫。
  这一瞬,黑发少年同三年前一样的鹰睃狼顾般的眼神定格在他的脑海中--"凤凰"!
  '原来是他……'庄千棠猛然想起这个人的时候却已经要命丧在他的锤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台下有人沉喝一声:"住手!"一条人影已经飞上高台,探手一把抓住庄千棠的肩膀,将他连人带戟刀抛出。庄千棠高大沉重的身躯在那人手上竟似轻若无物,一下子就被抛出丈外。虽然他摔落时狼狈万分,不过好歹躲过容楼的致命杀招,保全了性命。
  容楼既全力出击,哪里还能收得回来。庄千棠虽被抛了开去,可是容楼的银锤势头却无法减弱,直奔飞上高台之上的人影而去。那人却不急不忙,右手刚刚抛出庄千棠,左手同时斜斜推出,一股强悍绝伦的掌力奔涌而出,硬生生迎上银锤。
  容楼只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传来,虎口巨震,银锤失手落地,人也被掀得倒翻出去,在台上连滚了几滚。等他抬头再看时,只见那飞上高台、分开自己和庄千棠的人挺直如标枪,目光如闪电,双臂奇长,往那里一站,渊挺岳峙、气吞山河,自有一分睥睨天下的气概。
  此人正是慕容垂。
  虽然慕容垂建立神机营名义上只是要培养英勇无敌的"死士"们,而实际上更多的却是为了能在这少年好手云集的营中挑选出未来可以为自已所用之将才。这场比试原本就是他的私心所使,要挑选出可以雕琢成器的人才。
  他知道庄千棠是神机营中第一好手,对他自然很是关注,是以庄千棠的为人他也甚是知晓;容楼是他看好的角色,亲点入营,经常从教头口中了解他的情况,并且在这场比试中不负他望地夺了第一,这两人都是他看中的人才,怎能因一场选拔比试而灭了一人?
  所以他出手拦下容楼的杀招,救下庄千棠。
  他俯瞰台下,道:"第十三战,九队容楼胜!"声音舒缓平和却震颤四野。
  晃眼的阳光斜着从慕容垂的头顶照射而下,却丝毫不能抢去这人的半点光茫,他比阳光还要炙热。他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就已经如山岳一般。
  自已何时才能攀上这样的高峰?容楼不禁心生向往。
  庄千棠长身而起,面带微笑看向不知为何目露渴望的黑发少年,心道:'三年前一战你输了我,今日一战你赢了我。凤凰,改日我们还要一决胜负!'
  仰视着台上慕容垂的众人在听得他亲自判定结果后静默良久,而后九队中发出一阵惊天欢呼……
  九队奇迹般地胜了营中最强的一队,勇夺全营第一。容楼、庄千棠、展燕然、司马尘、段浚等七人被选为"神机武士"。
  这之后,被选出的七人在神机营中另组了一个"种子队",由慕容垂为首精选出的教头们教授课程。他们不但要学习武艺,而且另加入了武略及兵法等必修课程。每有战事发生,慕容垂都尽量把他们全部或者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派去沙场临阵。他再也没有把他们向"死士"方向去培养,而是想把他们历练成万夫莫挡、指挥若定的将帅。他偏爱庄千棠和容楼更多一些,所以亲自指点他们的时候也会多一些。
  又是一年冬末,上庸王府后院之中,暗香浮动月黄昏。
  上庸王慕容评最喜梅花,所以后院之中种满了梅树,此刻已近开春,天气虽还有些许寒意,却已是梅花开尽之时,正应了那句"晚风庭院落梅初,朱樱斗帐掩流苏。"。
  慕容评是先帝慕容皝的幼弟,也是燕国皇帝慕容俊的叔叔,但是,却只比慕容俊大七八岁而已。他一边欣赏着这梅花最美时节的无限风景,一边想着怎么让身后的侄孙慕容暐开口说出烦恼。他知道今天这孩子心事重重,陪着他很长时间,说得话却都似有保留。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世子,有心事不妨说给叔爷听听。"在一众皇子中,慕容评一向是偏爱慕容暐的。
  慕容暐沉呤片刻,道:"叔爷,我又让父皇失望了。我……"他欲言又止。
  慕容评听他言语无力、意志消沉,关心之情顿生,再也无心赏这一院落梅,回过身,看着面前这位初长成年的太子的一脸阴霾。慕容暐英俊的方脸看上去竟有几分象极了慕容评年轻的时候。
  "世子,你以前有什么烦恼不是都会告诉叔爷吗?但说无妨。"慕容评鼓励他。
  慕容暐张了张嘴,却还是闭上了,似乎想了一会儿,努力调整表情,做出一副释怀的样子,道:"叔爷,是我多心了,没什么的,您继续赏梅,我先行一步。"转身要走。
  慕容评连忙抢上一步,道:"暐儿,叔爷你还信不过?"他叹了口气,道:"以前你有棘手的刺,叔爷哪次没有帮你拔?"
  慕容暐听罢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道:"叔爷待暐儿一如恩师,暐儿明记叔爷的恩泽。"
  "你娘最近好吗?你有很久没有去看她了。"慕容评道。
  慕容暐终于转过身:"我替母后谢过叔爷的挂念,只是这件事情虽然扰得我心神不宁,却也没有定论。"
  慕容评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和皇上和关?"
  慕容暐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我最近一直不分昼夜,努力习武学文,想博得父皇赏识,实在没有时间再去拜会母后。"
  "只是……"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措辞,"父皇英明神武,自是有他的道理。"
  慕容评微微皱眉:"你不用介意皇上,只说你自己的感受。"
  慕容暐摇头道:"我只觉这太子当不了太久了。"
  慕容评眼光流转,又扫向那一地香碎,"当不了太子,那就是要当皇上了。"
  慕容暐吓得身形一颤,"叔爷此话实在偏颇,我的意思是随着冲弟的长大,父皇这几年来对他宠爱尤佳。昨日父皇又考教我们,只有冲弟深得他心,他说我若再不努力,这太子的位置就不一定能坐得稳了……冲弟的才识见解、武力修为我也很是佩服,只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似乎都及不上他……所以……"
  慕容评一脸微笑,道:"世子你真是过虑了,历代以来,长幼有续,废长立幼乃一国的大事,绝非皇帝一人可以一意孤行的。想是你父王欲借此来激励你,图你日后大有长进而已,你且放下心来,安稳进取,增长才学才是正道。"
  慕容暐虽性格多疑,对他这位叔爷却是从小就信任有加,听他此言,心中也不象刚才那么憋闷慌乱了。连忙谢过慕容评,先自打道回府了。
  等慕容暐走后,慕容评这才一脸肃然。

  第5章

  第五章
  一天的训练结束后,大家四散离开,庄千棠悄无声息地跟着司马尘走了一阵,好不容易等到四下无人,便找了个机会一把拉住他:"你我兄弟分别这许多年,是时候找个地方叙叙旧时情谊了。"
  司马尘挥袖抖落他的手,淡淡道:"不过少时胡闹一场,哪有兄弟可言,何来情谊可叙。"说罢,就要迈步回帐休息。
  庄千棠心中一声叹,这人几月前的比武大会上还在暗处偷看自已,现在却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气势,他的心思委实让人摸不着猜不透,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面对自已,司马尘儿时的臭脾气居然一点没变,待人和以前一样忽冷忽热,难以预料,当下拦在他面前,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赖样,笑道:"好,旧谊可以不叙,旧债不能不讨。"
  司马尘愣了愣,道:"旧债?"
  庄千棠笑道:"你忘了?当年在山里,你一剑毁了我的石枕,扰了我的午觉。我气愤不过与你打赌比斗,结果你输了,说好还我一枕美梦。可我刚刚睡下,你却莫名奇妙地就逃跑了,从那以后便老是躲我……这债一欠就是这许多年,嘿嘿,今日我要连本带利一并收回来。"
  司马尘听言,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上翘,微笑不经意间就要爬上脸庞,却又被他极力压制了下去,轻叹道:"哦,那事你居然一直记到今天?"
  庄千棠点头咐道:"是啊,做债主的总是要比欠债的记性好些。"
  "想你现在也是堂堂八尺男儿,原来这小心眼、爱记仇的毛病到今日却也未见改好,果然还是当年那个不讲理的'牛魔王'。"司马尘斜斜瞟了他一眼。
  庄千棠抓抓头,道:"你不也一样,刻薄嘴、找别扭的恶习一到我这里就全部现形。"然后冲司马尘懒懒一笑,问道:"'小蛐蛐',你说是不是?"
  "牛魔王!"
  "小蛐蛐!"
  两人都憋不住了,一通大笑。
  "走!"庄千棠拉起司马尘就要往林子里去。
  "那点破事,你真的要我还?"司马尘忽然搞不懂拉着自已的这人到底想折腾什么,本来以为他只是说笑,但看他现在的架势却似认真了起来。
  "当然,能等上这么多年才向你索债,对于象我这样'小心眼'、'爱记仇'的人实在是不容易啊。"庄千棠拉着他急急就走。
  此刻的庄千棠在司马尘眼里就象是变回了多年以前那个执着、认真着和他做对的小屁孩儿。想起那段青葱岁月,司马尘心里先是一阵怀念神往,又是一阵痛苦惆怅。这么久以来他努力不去想以前的事情,就是因为快乐和甜蜜的同时总伴着锥骨的痛苦。
  那段岁月里有他和庄千棠一起跌跌撞撞、打打闹闹、波澜不惊、貌似平淡却激动人心的美好经历,却也有不能对任何人言及的寄人篱下、痛苦不堪的地狱生涯。他白天是人,晚上变鬼,有时候真的很想把那段回忆从生命中一笔勾销,那样一定可以活得轻松快乐。
  可是若真的一笔勾销,庄千棠————"牛魔王"也就从他的记忆里一起抹掉了。
  他又如何能舍得那个带给他充实和快乐的"牛魔王"?
  那段日子里,和庄千棠做对、争斗就是他一天天捱下去的动力,就是他逃避"地狱"的唯一寄托。
  司马尘想,也许没有那个在白天缠着自已打架胡闹的"牛魔王",就不会有现在熬过了那一个个恶梦般的夜晚长大成人的自已。
  因为,那个时候对他而言,"死"实在是太简单容易了。
  只是,"牛魔王"认识的永远只能是白天里倔强、干净的"小蛐蛐",至于夜晚受苦被打、跪地求饶的那个司马尘,就算是死,自已也绝不能让他知晓。
  司马尘被他用力一拉,回过神来,一脸无奈,皱眉道:"可是,现在已经是傍晚,要还你的午觉怎么也得等到明天中午再说啊。"
  庄千棠回头贼笑一下,道:"这债嘛,欠的时间长了,利息便积少成多,'午觉'自然涨价成了'一夜长眠'。"
  ……
  一棵参天大树下,一小堆砍下的树枝架起的篝火映照出一片温暖、昏暗的桔红色。
  司马尘背靠大树,伸长了腿席地而坐。庄千棠则心满意足地头枕着他的膝盖,仰面躺在地上,透过稀疏的树叶,看着躲藏其间的星空。
  "打算'一夜长眠'的人怎么还瞪大着'牛眼'?"司马尘低头看了看膝上的脑袋轻笑道。
  庄千棠缩了缩脖子,道:"看看星星,看看你,我有点怀疑这一刻是不是已经在'一夜长眠',正做着美梦了。你居然真的拿膝盖赔我当年的石枕,真是不可思议!"
  "哈"司马尘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既然不可思议,那就一定是你在做梦,而且是春秋大梦。"
  "我真的想知道,你我同在一营也好几年了,虽然不在一队,但也照面过几次,为何你老是躲着我?"庄千棠正色道,"若不是我今天死皮赖脸缠上来,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视我如陌路?"
  司马尘收了笑容,面无表情道:"过了今晚,我一样当你是陌路。"
  庄千党立刻坐起身来,定定看着他,道:"你到底是不是'小蛐蛐'?"
  司马尘缓缓站起,掸了掸沾了泥土的衣襟,轻轻道:"'牛魔王'的'小蛐蛐'早已经死了,活着的是要出人头地的司马尘。"他望着愣在面前的庄千棠拱手施了一礼,道:"我已有心还债,你若是不打算继续,我就先回去了。"
  庄千棠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又看,摇了摇头后又恢复了懒散无所谓的平日表情,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意。既然找到了事主,我怎能轻易就算了?"说着麻利地又躺下,道:"枕头拿来。"
  司马尘也不多话,又以刚才的姿势坐回原来的位置,仍旧让他的头枕着自已的膝盖。
  两人沉默良久,只能听见火苗烧着树枝的噼噼啪啪声。庄千棠还是瞪大了眼睛仰望着上面被枝叶分割成一块块的天空,道:"自从爹战死、娘改嫁之后我就从了军,那以后再也没有回去村子里了。"
  司马尘"嗯"了一声,道:"你走得很突然。"
  庄千棠想起了司马尘的身世,道"我记得你爹娘都不在了,你是随姨娘到我们村的。你青姨呢?现在还好吗?"
  司马尘道:"死了。"
  庄千棠叹气道:"世事无常,你不必难过。"
  司马尘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世事无常也未必都是坏事。'
  庄千棠道:"小拐子呢?我走后他可还好?"他开始想起很久前跟着自己鬼混的一众手下。
  司马尘"嗯"了一声。
  庄千棠又道:"臭豆腐又好吗?"
  司马尘又"嗯"了一声。
  ……
  庄千棠一个一个问过去,问了有十几人之多,司马尘回答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到最后,连个"嗯"字也听不到了。庄千棠问道:"'小蛐蛐',你在听吗?"却也听不到司马尘的回应。
  他将目光从黑暗稀星的天空移到司马尘低垂的脸上,原来这人已经睡着了。'想要睡觉的债主还精神焕发着,你这个还人一夜长眠的欠债人倒睡着了,呵呵。'庄千棠心下觉得好笑。
  他蹑手蹑脚地小心起身,没有惊动司马尘,在四周又砍伐了些树枝,添进火堆,让火焰烧得更大一些,毕竟冬末春首,夜里依然很冷,那人又已经熟睡,别给冻着了。他将这一切安排妥当后,又小心翼翼地躺回原来的地方,依旧枕着熟睡中人的膝盖。
  庄千棠瞪大的眼睛这次并没有再望向天空,而是正好迎上司马尘的睡脸。那张脸因为火焰的热量,不再似平日一般苍白,而是白中透红。
  庄千棠痴痴地望着面前依稀映出伙伴儿时模样的脸,道:"'小蛐蛐',我不懂你我之间怎么会变得如此奇怪,不过肯定不是我的原故————因为'牛魔王'从来就没有变过。"他说的这话也不知道熟睡之人能不能听见,继续叹了口气,道:"只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坐着入睡之人的面容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温柔、那么不设防,微微皱起的眉头象是一只凌空落在眉间的褐色蝴蝶,似乎在抱怨这样睡觉的姿势很不舒服。庄千棠就这样一直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友,似乎怎么也看不厌。
  他觉得现在这样很满足,很舒服,慢慢的轻轻哼起了那首多年前司马尘教给他的"阿干之歌":"
  念阿干,想阿干
  儿时几度欢
  阿干和我携手伴
  穹庐之中弄衣冠
  念阿干,想阿干
  少时几多谈
  阿干与我共进退
  风雨狂沙都无畏
  念阿干,想阿干
  今日徒空唤
  阿干远在千里外
  天涯秋水皆望穿
  ……"
  半夜时分,庄千棠朦胧欲睡间,感觉身后不远处有密集的脚步声沙沙而过,他警醒过来,正待起身一探究竟,却见坐着的司马尘早已醒来,目光敏锐,举手示意他别动。两人静默片刻后,脚步声便越来越远,消失无踪了。
  见庄千棠一脸狐疑,司马尘笑道:"这片山林是神机营的管辖范围,也是各队训练考核的场所,定是他们有所行动,我们不方便跟着掺和。"
  庄千棠微微点头,又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翻身站起,伸手想拉司马尘,"走吧,我们一起回去,时候不早了。"
  司马尘却避开了那伸到眼前的友人之手,独自站起来道:"你我各自回帐,以前的事情还请你日后再不要提起。"说罢径自去了,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庄千棠杵在那里,冲着离去之人的背影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天刚蒙蒙亮,"种子队"召集的号角就响起了。
  容楼、庄千棠等七人进入帐中。只见悦离面沉如水,端坐在帐里的主座上,他的身侧坐着一个长脸的中年人,容楼他们以前都没见过。七人垂首肃立,等待悦离的吩咐。
  悦离见他们到齐了,轻咳一声,伸手从桌上拿起一面红色的令旗,道:"你们接受神机营中最高级别的训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今日就到了考验你们的训练成绩的时候。
先仔细看好我手上的这面令旗。"他将令旗举起,又道:"昨夜,一批高手带着一只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令旗已经向北面的山上去了。这次,你们的任务就是在七天之内,追上这批高手夺回令旗,把它带到我这里。"
  他顿了顿,看了看身侧的长脸的中年人,缓缓道:"超过七天的期限,或者没能取回令旗,则被视为考验失败。"
  说到这里,悦离眉头微皱,复而又将目光扫过面前七人。他虽然并未言明考验失败意味着什么,不过其实大家心中都清楚明白:在神机营中,在种子队里,失败是绝对不能容许的事情。
  容楼仔细观察着那面令旗,只见旗面是用上等锦缎制成,闪闪发亮, 上面用金线锈了一个"令"字,黑色旗杆长约三尺,感觉是铁制的,甚是精美。
  等众人都仔细的看过了令旗,悦离继续道:"保护令旗的高手都是些成年人,个个武功都是上上之选,而且在这次任务过程中,他们绝不会有丝毫的保留,如果你们不是对手,将会被他们无情的杀死。当然你们也可以毫无顾忌的杀死他们。这些人都是来自天牢死囚中的武功高强之辈,异常的可怕,你们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不可有丝毫麻痹大意。"
  容楼、庄千棠、司马尘、展燕然等互相望了望,目光中均流露出震惊之色。
  思索片刻后,容楼率先发问道:"护旗的高手有多少名?"
  悦离面无表情,摇头道:"这我不能透露给你们,就当它完全是一场遭遇战,你们根本不知道对手的实力,当然他们也不知道你们的人手状况。需要你们灵活运用自己的才智武功,另外还要'种子队'队员间的密切合作,才会有可能通过此次的考验。"
  庄千棠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悦离道:"你们今日午时出发。"
  展燕然又问:"能给我们带什么样的武器装备?"
  悦离道:"任何觉得需要的东西你们都可以去军器库领取,食物、水、野营装备、武器等,具体要带什么你们自已决定,如果有错漏,进了山没人会帮你们,就只有全靠自己想办法了,所以出发前大家要尽量想周到些。"
  他环顾一圈,见几人各自思索,再无人提出问题,悦离挥挥手道:"好了,没有其他问题的话,你们自行准备去吧,今日午时出发进山,七日后的午时之前如果你们不能带回令旗,就算任务失败。任务中间出现任何死伤,大家各安天命。"
  众人心情沉重,纷纷想着心事离去。
  才出得营门,容楼唤住众人留步,道:"此次任务看起来非同小可,我想我们应该在出发前一起商量计划一下各人应该准备什么样的兵器、装备,配合作战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
  庄千棠皱了皱眉,道:"有此必要吗?大家又不是三岁孩童。"
  不过其余五人倒是都赞同容楼的意见。于是,众人还是先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箭术最为出色的杨暠不带惯用的镔铁虬龙棍,而是挟带单刀一口、硬弩一张,作为特殊时的远攻支援,其余人都带上趁手的兵器和暗器。为了轻装上阵,便于追赶先行的敌手,所有人均不穿盔甲,各自携带干粮、饮水。段浚和赵宛各负责带一套四人帐篷等野营寝具,以免遇到雨天等恶劣气候。
  午时一过,七人便一同上了路。每个人都是带刀携剑,行军背包、腰包一个不缺,段浚和赵宛更是带着行军灶和帐篷等物。毕竟这次的任务期限是七天,绝不是能很快完成的,必须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还算比较幸运的是出发入山后不久,年纪不大、经验不多却都训练有素的一行人很快就发现了可疑的足迹,相信定是他们要追的敌人留下的,七人都来了精神,紧紧追踪着这条线索。
  走出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已经深入山林之中,脚下开始没有明确的道路,杂草丛生,敌人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不明显。容楼、庄千棠等人都已经无法分辨,只有司马尘似是在追踪敌人的方面有着异常的天赋,只有他一人时而俯下身子观察地面,时而又起身疾走,始终没有丢失敌人的踪迹,其余六人只有紧紧跟着司马尘,唯其马首是瞻。
  突然, 司马尘站直了身体,侧耳听着什么,他一路紧追这地面的足迹,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发角也有些凌乱,俊朗白皙的面庞上也有了几分狼狈之色,他甚至没有擦一下头上的汗水,皱眉道:"什么声音?"
  其余六人不解其意,一起驻足观望。
  容楼眼珠转了转,不是很肯定的说:"好像是水声。"
  庄千棠也听见了,点点头,确定道:"没错,是水声!"
  司马尘面色一沉,摇头道:"不好。"又弯下腰一边寻找敌踪,一边迅速向前。他的速度比刚才快了许多,似是很着急的样子。
  众人也不知道他唱得是哪一出戏,此时也不便追问,都跟在他身后,心中不免惴惴的。
  往前走了一段,果然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司马尘的脸上也越发的焦虑起来。又走出一段,七人便行至一条山间的小溪处。这小溪并不是很宽,约摸有个两丈的样子,可是他们一路追赶的敌人的踪迹也在这里断了。
  众人此时方才明白司马尘刚才为何焦虑,庄千棠等正要渡过小溪去寻找新的踪迹,却被司马尘制止了。
  司马尘站在最后找到的敌人踪迹处,左右观察四周的环境,道:"庄千棠,不要急着过河。敌人凭借这河水掩盖了踪迹,很可能会沿着河水走上一段,从上游或者下游上岸,甚至不过河,直接从上游或者下游某处折回头,还是先看清楚环境再说。"
  展燕然点头道:"司马兄此言有理,我们追踪敌人,最怕的不是追不上敌人,而是追过了头把敌人漏在身后了。"
  庄千棠知道自己鲁莽了,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一红,自嘲道:"我倒是鲁莽了,可是这敌踪一断,就不太好追踪了。"
  司马尘观察片刻,又把赵宛叫到身边,道:"赵兄你先立于此处,这里是敌人最后的踪迹处,我过河去看看。"言罢,待赵宛站定,司马尘起身跃过河去,两丈宽的河面,司马尘只轻轻一掠而过,身法轻盈至极。
  司马尘过得河去,时而左右看看,时而埋头寻找,不一会儿在河对岸又过去了十余丈,但似乎还是没有找到什么踪迹。
  小河这边的六人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一起过去寻找,又怕过去了反而把地上的痕迹弄乱,于是不敢造次。
  庄千棠嘟囔道:"司马在搞什么鬼?他那儿离河边已经超过十丈了,谁能一跃十丈那么远?肯定是找错了方向。"
  众人正着急间,司马尘突然向他们招招手,喊道:"喂,你们过来一人。"
  庄千棠忙道:"我去看看。"一跃而起,也是直接掠过两丈的河面,几个起落便来到司马尘身边。
  司马尘见他来了,手一指地面,道:"你看,这里发现的敌人踪迹。"
庄千棠仔细看了看地面,确实发现了几个不太明显的脚印。喜道:"好家伙,真有你的。那就叫兄弟们一起过来赶紧追吧,可别追丢了。"
  司马尘摇头道:"你有没有注意过这拨护旗的有多少人?"
  庄千棠愕然道:"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司马尘淡淡一笑,道:"我当然知道。我们一开始找到的敌人脚印中显示他们共有十人,都是穿的抓地小牛皮靴,其中有三个人武功最高,是以脚印非常的轻,可是我仔细找过,这里只有四个人的脚印,换句话说,他们在这里分兵了。这一路只有四个人,我们必须找到另外六个人的踪迹才好。不过那三个脚印特别轻的高手这里就有两个,还有一个脚印最小、也最轻的却不在这里。"
  庄千棠"哦"了一声,有些焦虑,道:"那怎么办?"
  司马尘用手指着身边的树木,道:"这四人是从河对岸跃过来,借着这些树,足不沾地,一口气来到这里才落地。如果我估计的不错,他们另外六人或是一队,或是两队,可能溯着河水向上或是向下先走一段再上岸。你先站在这里,不要把这处踪迹丢了,容我再去找到那几人的足迹。"
  庄千棠点头道:"也只有这样了。" 旋即懊恼道:"闹了半天,你是把我喊来当桩子用的,就为了做个标志!"
  司马尘"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庄千棠握拳在司马尘胸口比划了一下,两人相对笑了起来。
  司马尘回到河岸边,顺着河岸继续搜索。那河岸曲曲折折,很快司马尘身影就埋没在草树之间。众人正等得心焦,只听远处司马尘喊了一声:"终于找到了!"
接着看见司马尘几起几落,连窜带蹦的跑了回来。他手一挥,示意河对岸的大家都来到庄千棠所站的位置。
  庄千棠问道:"现在我们该往哪里追?"
  司马尘道:"我们就追这拨四个人。"
  容楼道:"你不是在那远处也发现了敌人踪迹吗?"
  司马尘道:"是,那里我又发现了六个人的脚印。敌人狡猾的很,他们在这里兵分两路,四个人借助树木之力一直到这里才落地;另一路六个人溯流而上,到上面快二十丈处才上的岸,就是想摆脱我们的追踪。"
  展燕然皱眉问道:"那为什么我们要追这四个人?按说那六个人的路线更加隐蔽,我觉得似乎追那六个人更加合理。"
  司马尘不以为意,笑道:"展兄有所不知,我刚才发现这十个护旗的人中有三个武功最高,他们的脚印最轻,其中有两人都在这一路。我想他们一定会把令旗放在武功最高强的人手中,所以这一路应该不会错。"
  庄千棠不解道:"但是你刚才说那个脚印最轻的人却在那六个人中啊?"
  司马尘道:"是的,不过那个脚印最轻的人的脚印也最小,似乎年纪比较小,所以很可能是身子比较轻,未必是武功最高,否则难以解释为什么另外两个武功出众的人都在这一路。其实最稳妥的方法自然是我们也分成两路去追击,可是一来我们七人中只有我擅长追踪,□乏术;二来据悦教头所言,这批敌人身手相当高明,我们一旦分成两路,可能并没有获胜的把握,所以只有跟住最有可能携带令旗的一路人。"
  容楼道:"司马兄言之有理,我们就别在这儿磨蹭了,赶紧追吧。"
  ……
  容楼他们已经入山三天了,中间曾经数次断了线索,全凭司马尘惊人的追踪能力才又能找到踪迹,紧追不舍。眼看天色已晚,晚上难以追踪,他们只好再次扎营休息。
  选好了合适的地势后,赵宛和段浚把帐篷支开,有几个人去四周安设简单的防御,即防止野兽伤人,也防止护旗的那些"死囚"高手们反过来袭击他们。有几个人负责打火做饭,司马尘由于是寻找敌踪的关键人物,此刻却只需要好好休息,只要坐享其成便可。
  司马尘坐在一个相对宽敞一点的地方,背后靠着一颗树,一边休息,一边看着面前的山势发呆。
  "想什么呢?" 背后突然有声音传来,司马尘回头一看,却是容楼。
  "没想什么,看着山发呆。"
  "嗯,我们已经追了三天了,连敌人的影子还没见到。" 容楼一边叹气,一边也靠着树坐下,司马尘向侧面让了让,那树倒是相当粗壮,两人一起靠坐着也不嫌拥挤。
  "这两天我在想,这次的任务也真是够奇怪的,如果他们拿着旗子拼命的跑,我们要跟着他们的踪迹去追,他们可以日夜兼程,我们只有白天才能追晚上追不了,按说我们是怎么也追不上的。"
司马尘双眼看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口中不无抱怨的说道。
  容楼点了点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我想,悦教头定是有一些什么东西并没有和我们完全说清楚。我估计,那些死囚高手绝不应该拿着旗子逃走或者躲起来,应该也有什么条件在约束他们,否则我们是绝对不可能在这样的条件下追上一群一心只要逃跑的人的。你没有发现,我们这三天并不是一直向前,而是兜了一个圈子吗?这里其实离我们的营地并不是非常远。"
  司马尘惊讶的看了看容楼,道:"你说的一点没错,我还以为只有我感觉到了。你怎么想?"
  容楼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这个任务绝对不会是不能完成的。但是,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关键的所在,所以才会觉得无从下手。"说到这里,容楼笑了笑,道:"说不定,那几个死囚正拿着旗子藏在前面这个山头上,只要我们爬上去就追上他们了。"
  就在此时,只听他们背后传来一阵又惊又喜的惊呼:"你们看。"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动。
  两人回头,却是庄千棠。
  庄千棠满脸惊喜,手指着面前的山头。两人顺势看去,只见落日余晖下,山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动。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是什么,也许是面旗子,也许是其他什么东西,反正肯定不是自然之物,一定是人类的活动踪迹。
  容楼一跃而起,道:"赶快熄灭灶火,不能让他们发现。今夜我们就摸上去!"
  三更天,天空中云不多,新月如钩,满天星斗,煞是壮观。
  松涛阵阵,猛烈的山风吹的树枝摇晃。这天气给了他们一些方便,掩盖了他们上山时发出的声响,但是也给他们带来了一些不方便,比如说月光、星光下难以隐藏形迹。
  风声中树枝摇晃,鬼影憧憧,一棵棵树木仿似都在张牙舞爪,咆哮不止,令人毛骨悚然。
  容楼、庄千棠等七人身穿黑色劲装,刀剑兵器均牢牢的系在背上,各式各样的暗器都已经在腰带和护臂皮套中待命,神箭手杨暠更是弩已上弦,跟在最后。他们趁这夜晚摸黑上山,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现在已经逼近山顶了。
  眼见快到山顶,七人找好地方隐藏身形。容楼和庄千棠武艺最为高强,则继续向上侦察情况,其余五人在后方掩护。
  终于,他们来到山顶后方一处隐蔽处。
  山顶上有一小块空地,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山崖边一颗小松树上绑着一面红旗,迎风飘舞,上面绣着一个金色的"令"字--一看便知,这正是他们要夺回的旗子。
  容楼、庄千棠两人非常紧张,心跳加速,手心流汗,嗓子发干,因为他们看不到何处有敌人。这里没有敌人是绝对不正常的,换句话说,也就是敌人一定隐藏在暗处。
  庄千棠眼中精光闪动,低声道:"看来只有先叫一个兄弟去取下令旗。"
  容楼皱眉不语。庄千棠的意思他很清楚,就是牺牲那个去取令旗的人,这样可以诱出潜伏的敌人,然后再出手夺旗。
  庄千棠正要给下面人打手势,容楼低声道:"别急,看我的。"只见容楼伸手从腰间的行军包中取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却是一只活动的钢爪,后面的绳索长约五六丈,是攀爬城墙用的工具。没想到容楼把这东西也带出来了。
  容楼突然长起身形,抖手扔出飞爪,那飞爪呼的一声准确无误的勾住了绑在小矮松上的令旗。眼见只要容楼一发力,准保就可以凌空将令旗拉回怀里。
  此时只听到一声怒叱,草丛里闪电般的窜出两条人影,三把飞刀成"品"字形飞射容楼,人也紧随飞刀冲了过来。
  容楼放开飞爪,向侧面急滚,两枚飞镖同时出手。只听叮叮两声,容楼射出的飞镖已被那两人奇准的用兵器击落了。
  庄千棠不再犹豫,反手取出戟刀,大喝一声便和其中一人交上了手。容楼也拔剑而上,拦住另外一人。
  而在不远处准备接应他们的其余几人正想一拥而上,司马尘却拦住他们,低声道:"一共有四名敌人,现在才现身两个,我们不要急着一拥而上。展燕然、赵宛,你们且先上去助阵,我们等他们全部出现之后再上。"当下展燕然和赵宛拔刀冲入战团。
  这一交手,双方都是杀招尽出,务求格杀对手,是以分外的惨烈。尤其是容楼的那个对手,武艺奇高,掌中刀不但力道沉重且变化多端,若不是展燕然及时赶到,容楼实在难以应付。不过庄千棠和赵宛的那个对手就已慢慢招架不住二人的一把戟刀、一把雁翎刀的轮番进攻了。
  果然不过片刻,又是两条人影飞出。司马尘一抖宝剑,同段浚一起冲杀上前。而杨暠则半跪在地上,左手平端弩身,右手扶着扳机,右眼紧闭,左眼瞄准着望山,趁着一个空隙扣动扳机,铁矢激射而出,正中那个和庄千棠恶斗之人的小腹,那人应声而到。不待他身体倒地,庄千棠已趁机扑上,沉重的戟刀瞬时在那人的咽喉处开了一个血洞。
  庄千棠解决掉了对手,抬眼一看,发现司马尘和段浚都已经被对手逼得险象环生。尤其是司马尘的那个对手,掌中一对判官笔攻势异常的凌厉,看来就是那两个脚印极轻的高手之一,当下对赵宛道:"你快去帮段浚,我来助司马尘!"
  月光之下,三人捉对厮杀,一时间谁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只听见又是一声弦响,和段浚、赵宛恶斗的那个死囚如遭雷击。原来杨暠拿着弩专挑身手较弱的人下手,这一记再度得手。剩下的两人虽然武功最高,可眼见大势已去,心里一慌手上招数也逐渐散乱,加上段浚、赵宛此刻也加入战团,片刻间,一人胸口中了司马尘一剑,另一人被容楼刺中小腹的同时脖子上又吃了展燕然一刀,当场毙命。
  一口气解决了四名强敌,而他们七人竟是毫发未伤!
  展燕然手脚最快,已经把令旗解了下来,喜道:"得手了,我们成功了!" 众人一起围了上去,无不大喜。容楼收起飞爪,也挤了上去。
  众人一一把令旗拿到手中把玩了一下,那令旗锦缎为面料,上面金字宛然,铁制的旗杆,正是他们要找的令旗。
  大家欢天喜地,庄千棠收好令旗,众人掩埋了尸首,但兴高采烈的下山向他们自己的宿营处走去。
  来到宿地,天刚麻麻亮,众人便开始准备收拾行李,回神机营复命。
  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容楼忽然对庄千棠道:"对了,那个令旗你再拿给我看一下好吗?"
  庄千棠讶然道:"有何不可,怎么了?"一边把令旗从囊中取出,递了过去。
  容楼上下仔细地打量起令旗来。
  见容楼举动怪异,其余几人都围了过来。展燕然深知容楼绝非小题大做之人,如此行为必有原因,不禁问道:"有什么不妥?"
  容楼沉默着皱眉看了一会儿,沉声道:"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令旗是假的!"

  第6章

  第六章
  容楼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司马尘疑道:"你何以确定?!在我看来这枝令旗和悦教头给我们看的那枝根本就毫无分别。"
  容楼很确定的指着手中令旗的尾部,说道:"我记得很清楚,悦教头给我们看得那枝令旗旗杆的尾部是圆形的杆头,可是这枝令旗这里是尖椎形的,肯定不一样。只是这枝旗的旗面我看不出不同,所以可能这旗面是真的,但是旗杆一定是假的。"他叹了口气,道:"真的旗杆应该在另一拨人手里。"
  众人面面相觑,见他言之详细,定不会错,胸中郁闷着都一声不响。
  稍后,杨暠失望地把手中收拾了一半的东西往地下一丢,懊恼道:"这下如何是好,我们要上哪里去找那另外六人?"
  司马尘皱着眉毛,道:"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就算我们现在赶回那处小河边,恐怕也难以找出另外六人的踪迹。而且,即便找到了,隔了这么久怕是也没办法追得上。"
  展燕然犹豫了一下,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就把这枝令旗拿回营里算了,反正至少旗面没有问题,也不能算我们失败吧……"
  庄千棠又仔细看了看他们夺回的令旗,口中喃喃道:"是不是呀,我倒是真不记得这杆头上倒底是圆还是尖。"
  容楼环视了一下其余六人,见他们或多或少对自己的话都有些不确信,当即剑眉微挑,道:"我也很想高高兴兴回营复命,可是又确定这旗杆不是真品,如果我们拿着这样的令旗回去,那么结果毫无疑问就是失败。"
  他顿了顿,接着道:"所以,目前我们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找到那剩下的六人,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段浚"嘿"了一声,道:"你说的简单,这么大的一片山藏起六个人来实在是比吃饭还要容易,就凭我们这么几个人手,再加上还有时间限制,想要把他们找出来,真是难如登天。他们随便往哪个山洞里一躲,上哪儿找去?"
  容楼也不由皱了皱眉毛,道:"我也知道这事无比困难。不过我们不妨换个思路来想一想,"他停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司马尘,道:"我和司马兄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实际上我们都觉得,只要那群护旗之人拿着旗子日夜兼程,一心只逃跑,我们顺着他们的踪迹去追是如何也追不上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认真地环视众人,见他们无不信服,于是,他又反问道:"可是他们没有一心逃跑,他们不但没有往远处逃,而且还在山里兜圈子,跑到这个山头上,居然还把旗子立了起来,简直是故意给我们找到他们的机会,为什么?"
  段浚也不解的问道:"是呀,为什么呢?"
  容楼点头道:"这个疑问我起初也弄不明白,不过现在终于想通了。我想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虽然悦教头并没有对我们提及,但是护旗的人也绝不是可以采用一切手段来保护令旗不被我们夺去。肯定也有某种我们不知道,但是却在限制他们的'规则'存在。比如说他们不可以把令旗藏在某个隐蔽的地方,不可以日夜狂奔出几百里让我们追不上,甚至还有必须把旗帜立起来的要求等等……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虽然这番话很是匪夷所思,但是容楼说话的口气极为沉着,分析得又条理清晰,是以有着相当强大的说服力,一时间,众人皆无人反驳。
  容楼又道:"我有一个想法,只是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我估计限制他们不能狂奔出几百里来让我们追不上的条件,就是他们也必须在确定的时间赶回神机营,否则他们大可以一走了之。这些人都是死囚,因此他们甚至可以不用管令旗的事情只顾逃命就好,所以一定有某种钳制他们的手段让他们不能逃跑,必须来完成预定的任务。虽然我们不知道那手段的具体内容,可能是某种特制的慢性毒药,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反正就是他们一定不能随意逃走而必须在某个时间前回营复命。"
  展燕然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这和我们怎么找到他们有何相干?"
  容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道:"虽然表面上的确毫无关系,可是实际上,如果只是一味追踪,在这山里已经没有办法找到那六人了",不待众人说话,
他忙又接着道:"但是,不管目前他们跑去这山中的哪一个角落,却总是要回营去的,我们只要能够预先估计到他们回营的路线便可反过来劫杀他们,夺取旗杆!"
  杨暠摇头道:"我看也很难,我们又不是神仙能卜会算,怎么能猜出他们的回营路线?"
  容楼凝神道:"也许我们可以在某个必经的关卡来伏击他们。"
  展燕然摇头道:"这里山路众多,来时能够找到他们的踪迹,是因为我们和他们都是以出发时的入山亭作为起点。可是,从营里到入山亭的路就有七八条之多,根本没办法猜出他们会走哪一条,何况他们回营并不一定非要经过入山亭。"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庄千棠眼中似有异样的光芒闪动,他缓缓道:"若真如凤凰所言,我倒有可能猜出他们会从哪里回去。"
  容楼讶然道:"怎么说?"
  未等庄千棠开口,司马尘暗叹了一口气,面色一沉,眉头一皱,已然心中有数了。
  庄千棠瞟了司马尘一眼,心道:'你摆那副模样作甚?我既知你不愿向别人提起我们是旧识,又怎会在这个时候透露那晚情形,牵扯上你?'
  然后他正视容楼道:"根据出发前悦教头说的话,接到夺旗任务的前一天晚上,应该就是那群死囚出发的时间。而巧的是,那天晚上我觉得烦闷的很,于是一个人在营外散心,曾经听到一群人半夜走动,现在对照时间想一想,极有可能就是这些护旗的死囚。那条路很是偏僻难寻,如果真是他们的话,我想十有八九还会从那条路回营。"
  展燕然精神一振,不停点头道:"一定是他们!"他兴奋异常,解释道:"那几日营里各队都没有夜里外出训练的任务,这个我知道!"
  容楼的眼睛亮了起来,道:"果真如此,那么我们可以埋伏在那里进行截杀。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营。如果他们回营的时间比我们的最后期限要晚的话,那么一切皆休。如果是在那之前,我们便可以在那里截杀他们。"他微微一笑,道:"哼,成败于否就凭手上的功夫作主!"
  第七天的凌晨时分,容楼等七人不眠不休埋伏在这里已经三天三夜了,别说敌踪,就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队中大部分人越来越焦躁,连庄千棠也颇有些按耐不住,只有容楼和司马尘依然能够保持冷静继续等待。
  展燕然不安的问容楼:"今天已是最后一天,按说我们应该在午时之前赶回营里才成。"
  容楼目光冷峻,口气异常坚决道:"从这里出发到营里只需要不到一个时辰,我们埋伏到最后一个时辰,如果还没有等到人就回营认输。"
  事到如今,不这样也不行了。所有人俱强压着心中杂念,继续埋伏在草丛中,等待着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敌人。
  庄千棠悄悄来到容楼身边,低声道:"或者他们选了别的路走,我们这么傻等也不是办法。"
  容楼不置可否,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庄千棠尴尬的笑了笑,道:"这个嘛,倒是没有。"
  "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他们从这条隐蔽的小路上山,那么极有可能还是会从这条路下来。目前尚有半天,大家不用急,越是最后时刻越需要沉着冷静,胜负往往就在这种时刻才能分出来,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容楼也不回头看庄千棠,仍是专注地看向远处小路,坚定的答道。
  庄千棠正要反驳,突然容楼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目光亮了起来。庄千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依稀可见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
  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杨暠握着弩的手紧了紧,众人都把飞刀、钢镖等各种暗器取在手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逐渐走近的一行人。
  这一行人不多不少,正是六个。
  当中一人身材纤细,青帕包头,竟是个女子,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几个人忍不住向容楼看了看,那意思是:'这是不是我们等的人?别我们不问青红皂白地痛下了杀手,却搞错了对象,麻烦可就大了。'
  容楼也颇感意外,运足目力仔细打量,心下一时也不能确定。
  他转眼见到司马尘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行人的脚步,尤其是那女子的脚步。
  片刻后司马尘向他点了一下头,容楼心领神会,知道不会有错了。
  待到那行人毫无防备的走入了他们布下的埋伏圈,容楼第一个跳起,口中暴喝一声:"着!"手中扣着的三枚飞刀脱手而出!
  霎时间,所有人的暗器弓弩齐齐出手,飞刀、飞镖、飞蝗石;铁弹、铁矢、铁棘棱,都照着那一行六人招呼了过去,武器疾疾划过空气,风声大作,满天闪光。
  可怜一行六个身手超绝的高手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纷纷呼号倒地。一阵暗器攒射之后,只剩下两个人还能站立,其中一个的左肩上受伤,插着一把飞刀。片刻功夫就已经是四死一伤!
  发光了暗器,容楼等七人拔出兵器一齐扑上,打算迅速的解决战斗。
  那青帕包头的女子是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她极快的拔出长剑,口中骂到:"好一群无耻之徒,看剑!"她的剑又细又长,银光闪闪,很是特别。
  她迎面遇上的恰是司马尘,抬手就是一剑,剑法角度完全不合常理,诡异至极。司马尘见势不妙,赶紧化攻为守,弯腰侧身,堪堪让开这一剑,袖子却已被她削去一片。
  没想到这女子居然这般厉害,司马尘心下大吃了一惊,于是不敢冒进,和段浚两人都采取守势联手御敌,只盼得能抵挡几招,伙伴们自然就会上来帮忙。只是那女子身如闪电,剑如鬼魅,几招之间已令司马尘、段浚两人险象环生,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险。
  只听"哎哟"一声,段浚持剑的右手的小臂已中了一剑,一时无力再战,幸好司马尘的剑此时正攻向那女子的背心,迫得她挥剑防御,不然段浚的一只手就没了。
  "吃我一招!" 庄千棠及时赶到,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对于伏击之事多少有些惭愧,所以这次竟不愿背后偷袭,而是口中发出警告,戟刀猛刺那女子背心。
  司马尘见状,心知不妙,庄千棠定是还不晓得这女子的厉害,所以才会如此冒失的进攻,一旦被那女子抓住机会反击,就会危险至极。他担心庄千棠有失,赶紧转守为攻,长剑急挑,自下而上划向那女子的腹部。
  那女子冷哼一声,竟完全不去理会庄千棠背后的攻势,而是足尖一点地,身体如柳絮般的飞起,扑向司马尘。她手中细细的银剑正好压住了司马尘的剑,司马尘剑势刚猛无俦,却居然吃不住那枝细细的银剑一压之力,她的银剑顺势一推,就要去割司马尘握剑的手指。
  剑都是有护手的,所以本来并不用担心这样的招式,可是那女子招式百变,无一不是奇诡至极、难以预料,司马尘竟是不敢怠慢,长剑脱手,人也向后疾退,想着先避开这一击再说。
  见司马尘危急,庄千棠心中大急,眼见那女子身法如电已经脱出自己的攻击范围,顾不得招式用老,足尖发力向前跃起,挥戟就追。
  那女子似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察觉到庄千棠招式已旧,有机可乘,竟然舍了一心只想游斗、连兵器都脱了手的司马尘。她的身体不符合物理规则的在空中摆动了一下,先似是往左,猛然又往右,等到庄千棠意识到的时候,那女子已经双足落地,人却呈铁板桥之式平行于地面向后仰倒,手中细细的小剑只一撩,庄千棠近七斤重的戟刀就被荡了开去。她手腕轻抖,庄千棠闷哼一声,手捂腹部,踉跄着后退,鲜血不住地从他的指缝中涌出。
  幸好对手伤他时自己的姿势也很是别扭,无法顺势追击,否则庄千棠这一刻性命难保。那女子见后仰伤敌一招得手,便顺势倒地,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待上前解决了庄千棠的性命!
  庄千棠虽然极力想摆脱敌手,但是二人速度上相差不止一筹,眼见就要毙命当场,只看得司马尘心胆欲碎却又相救不及。
  猛听一人喝道:"睡倒!"
  庄千棠听得是容楼的声音,毫不犹豫的应声倒地。展燕然和容楼一左一右,刀剑辉映着从庄千棠的身后扑来,接住了那女子的杀招。
  原来他们和赵宛已经解决了那个受伤的敌手,便合力来对付这个最为厉害的敌人。
  庄千棠就地连打几个滚,脱离了战斗的中心,只是这一连串的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几乎昏厥过去。还未坐起,司马尘已经赶了上来,扶起庄千棠,口中急切道:"你的伤怎么样?"低头只见他衣服的整片前襟已被尽数染红,鲜血依然从他的指缝间往外流。
  司马尘疾点他几处穴道想要止血,只是庄千棠伤得极重,血流虽然慢了些,却仍是止不住。
  片刻间,场中已有了变化。
  刚才展燕然和容楼双双杀到,救下庄千棠。眼见一刀一剑齐齐攻来,那女子却不急不忙,冷眼察觉到展燕然的刀要比容楼的剑快上一分,于是手腕翻动,先是一剑挑开展燕然的刀,迅即还手来挑容楼的剑。
  却不料容楼人随剑一齐扑了上来,剑上竟带着一股向回的黏力,本来她准备先挑开容楼的剑,然后等容楼身体依照惯性冲上来的时候在予以攻击,但被他剑上一黏,准备好的一连串杀招竟是无法施展出来。
  那女子的剑暂时被容楼用一个"黏"字诀牵制住,但她功力深厚,远胜容楼,瞬间内力一吐,容楼便无法再黏住她的剑,赶紧向后退开。正在两人身形分开的刹那,只听见弓弦急响,那女子只觉得腰部一震,暗道不妙,立刻把剑抖起一个剑花护住面门要害,左手一探,已经摸到腰部的箭杆,随即剧痛从腰部传来,原来她腰部偏后的位置已经中了一箭。
  原来杨暠一直端着弩伺服在一旁,只是那女子身法如电,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容楼拖住了那女子,片刻间露那一眨眼的破绽,正被杨暠抓了个正着,一箭命中。
  其实刚才容楼一直留心这边的战况,见那女子只几个照面就重伤了庄千棠,他心里大惊,不明白训练任务中怎么会派出这样的高手,当他冲过来的时候,余光瞧见了杨暠的位置,所以临时起意,冒险用黏字决拖那女子片刻,其用意就是希望杨暠的箭矢能够解决这一强敌。果然杨暠不负所望。
  众人见强敌负伤,无不大喜。容楼瞥了一眼司马尘,吼道:"带庄千棠赶回营地治伤,这婆娘我们对付!"
  那女子虽吃了一箭,但仍有战斗之力,她左手扶住露在体外的箭杆,手指一发力便将箭杆露在体外的部分折断。
  原来这箭箭头带着倒刺,最是要命,中箭之后绝不能拔,一拔之下,会撕开伤口周围的筋肉,当场就会伤重而失去战斗力。只能用小刀剜去伤口附近的血肉,取出箭头才可。
  那女子晓得这箭的利害,打斗之中当然无法处理,又不能拔。只是拖着一截箭在体外,身手灵活性又大大的受影响,是以她把体外的箭杆先折断,则虽然箭簇还在体内,但一时还不至于影响状况。她这一举动正是久经沙场的行家所为。
  众人见状,心中才自一惊,容楼大声道:"大家尽量和她游斗,她已受伤,拖不了太久,不要与她力拼。"
  这时,赵宛也赶了过来,三人围住那女子,都使尽平生解数与她游斗。杨暠则仍然端着劲弩在一旁虎视眈眈,而伤了右手的段浚也在一旁寻找出手的机会,情势对那女子相当不利。
  司马尘见此状况,而怀中的庄千棠血流不止,伤情极是凶险,当即立断,抱起庄千棠,一提气发力,便向营中赶去。
  悦离见司马尘怀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冲入营帐,无暇多问,赶紧唤了几人抬至医官处救治。这时,慕容令也闻讯赶来。司马尘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向两人一一道出,慕容令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转向悦离道:"秋绮縼怎可能是如此厉害的角色?"
  本来此次行动是由慕容令负责,不过因他临时被调,所以转交悦离,是以这护旗的十名死囚高手都是慕容令早先亲自从死牢中精心挑选的,唯一的一名女子叫"秋绮縼"。
  悦离也大为不解地摇了摇头,道:"的确不应该有这样的高手。"他虽曾与那十人面对面交待任务规则、注意事项,却想不到那娇小的女子会有如此高强的武功。
  慕容令紧皱眉头,一边挥袖疾步出帐,一边道:"司马尘,你带我去看看!"司马尘忙跟了出去。
  此刻正值午时,慕容令一脸肃然,怀抱昏迷的容楼,身后跟着其余五人,其中一人驮着一具女尸,走入营中。
  悦离迎上前,道:"怎么样?"
  慕容令道:"他受了一掌,似乎内伤不轻,不过性命暂且无忧。"
  悦离示意旁边随从上前接下容楼,命令送到医官那里救治。
  慕容令挥手让杨暠放下尸体,遣走跟着的司马尘等人道:"你们已经完成了任务,且退下休息,有伤的也好去医治一下。"
  种子队几人心中惦念着庄千棠和容楼的伤情,早想跟去看看,听得此言都求之不得,连忙告退,向医官的营帐直奔而去。
  待几人走远,慕容令一脸疑惑,满腹不解。悦离见状,知道定是有事,道:"你赶去时情形如何?"
  慕容令道:"我去时,那女子已经死了,容楼受伤靠坐在树边,正指挥其余的人搜出旗杆。"
  悦离道:"秋绮縼已经死了?"
  慕容令摇摇头道:"最奇怪的就是,那女高手并非我当初选出的'秋绮縼'。"
  悦离惊道:"不是她?那是何人?"
  慕容令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你看,就在这里,我不认识。"
  悦离俯身细看,道:"这的确是那日我见到的秋绮縼。"然后,他站起,讶然道:"难道,在此之前她被人调包了?"
  慕容令道:"此事必不简单。你我日后要好好查探一番。"
  ……
  庄千棠伤得很重,容楼也伤得不轻,尽管他们的身体素质都很好,教头们也已经找了营中最好的医官给他做了处理和医治,但是,身体的恢复更需要全面的饮食调理、良好的休息环境。容楼是孤儿,无家可归,无父无母,没有任何亲人。而庄千棠虽然有个母亲却早已改嫁不再来往,是以这两人除了神机营,都无处可依,自然不可能有一个能好好休养生息的去处。
  本来,悦离想把庄千棠接回自已家中照顾他调养恢复,不过慕容令已经抢先一步将容楼和庄千棠都送到"安东将军府"里去了。
  这么多年来,慕容令尽心尽力地教导容楼,一点一点看他成长起来,心里早已将他当弟弟看待。在他心目中,容楼这个天资过人、真诚倔强、直率刚强的"弟弟"远比他那个投机取巧、自私狡猾的亲弟弟慕容麟要可爱得多。而他也知道庄千棠的性情深得慕容垂的赏识,所以,他在得知情况后,立即将容楼和庄千棠都安置到府里的客房住下,让家仆们好生伺候照料。当然,这些都是慕容垂默许的。
  安东将军慕容垂府里的建筑寻常单调,陈设朴素简单,也极少有雕梁装饰,看上去比一般的官宦之家简陋多了,只是无论院落中、墙角边,还是窗前、屋后都种有许多绿竹,可见这府邸的主人对"竹"的欣赏。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也许这鲜卑人里万中无一的将星慕容垂正是把汉朝文化中的"竹"作为精神目标,希望不管经历什么,为将为臣都要有一种岁寒不凋、虚怀淡定的风骨。
  容楼恢复的很快,慕容令得空时就指点他的剑法武功。这日他正提剑来到院中准备练习,只见一个身着铠甲的熟悉背影立在那里,看着院中成片的绿竹沉思着什么。
  那背影气势慑人,正是慕容垂!
  容楼为气势所震,一时瞧着那背影,不知该如何举动。
  "记得少年曾学剑,壮心犹自忆廉颇。"慕容垂转身道:"我少时,也练过剑。"
  容楼低头拱手,道:"将军!"
  慕容垂上前几步,伸出手,道:"你的剑,借来一用。"
  容楼将剑双手奉上,慕容垂接至手中,翻腕一挥,破风之声骤起骤落,道:"你们汉人曾说过,剑,利器之雅者,舞则具破空之音,而无霸王之势。舞剑者,战士之雅者,挟儒士之风针砭时弊。"
  话音刚落,慕容垂长身而起,剑气立时暴涨,舞动间,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虽见他舞得轻松自如,却隐隐发出风雷之声,显然其间蕴藏劲力,实是非同小可。剑气涵盖范围之内,空气爆破之声此起彼伏,人虽无杀人之意,剑上却杀气纵横,逼得一旁观看的容楼不得不倒退几步离得更远些。
  慕容垂的剑势勇猛无匹,挥剑间如猛虎跳涧,移步时若蛟龙出海。容楼目不转睛,正看得心神俱凝,不住点头叹服时,慕容垂瞬间收剑。剑势一收,漫天杀气皆无踪影,只是刚才笼罩于他剑气之下的一片绿竹在他舞剑时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般,枝叶全都纹丝不动,此刻他剑收招尽之时,却叶如雨下。
  慕容垂目光如炬看向容楼,道:"司马尘的剑你也见过,虎狼之势,可见雅不雅并非在剑,而是使剑之人。"
  容楼想了想,道:"将军说的不错,不过,我以为利器也是有气质的,不循着它的气质去练,是不可能把此种利器用得出神入化,达到巅峰的。"
  慕容垂目光闪动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正想告诉你,这就是为什么我后来弃剑从刀的原因。刚猛霸道的气势不适合剑,若想大成,不如选刀。"
  "将军!"庄千棠从容楼身后走了上来向慕容垂施礼,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伟岸挺直的身躯却显得精神矍铄。
  慕容垂看了看他俩人,道:"看来你们恢复的不错,且不必急着回营,在我这里多留些日子。明日起,有空我会悉心教导你们。"
  两人满脸喜色,道:"谢将军!"
  慕容垂摆摆手道:"以后若想建功立业靠的是你们自已。"说完,一边向院外走去,一边道:"我书房里有不少兵法韬略的书,你们若有兴趣,空闲时可以去看看。"
  听言,容楼二人心中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在安东将军府的几个月,有慕容垂的亲自指点,加上二人如饥似渴地学习,容楼和庄千棠的武功、韬略都有了很大长进,此后两人在神机营中均独占鳌头。慕容垂对他们关爱尤加,慕容令更是彻底把容楼当成自已弟弟对待,每逢休息经常领着他一起回去吃饭,连展燕然都略带醋意笑他白白捡了一个好哥哥。
  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的丰富,种子队的成员跟随慕容垂四处征战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七人的表现当然也越来越好。战场之上,容楼再也不是多年前那个无甲可穿、挺枪突进突出、只知莽撞冲杀的黑衣少年,而成长为了能进能退、关注全局的战士,唯一相似的是他仍旧不愿在沙场之上暴露真实面貌,一如少时一般以一袭黑布蒙面。
  因为时常有机会呆在慕容垂军中,他发现慕容垂军令如山,军纪严明,赏罚有理,对犯了错的属下,就算是至爱之将也绝不顾惜。他麾下有些将领虽然被他惩罚杖责,但也俱是心服口服,对他的军威五体投地。安东将军治军之严早已声名远播,他的军队战斗力之强也是威震北方。
  这日,上庸王慕容评下了早朝,步出大殿,拐进殿墙外的小路,准备离开。行走间想着这几日朝堂之上皇上一直无精打采,今日早朝连他一向敬畏的大司马慕容恪上承奏折时也仍是一副烦燥不奈、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道又是什么人什么事惹到他了。
  正寻思间,身后急冲冲地赶上来一个老太监:"王爷,请留步!"
  慕容评稳住脚跟,回头一看,原来是皇上身边的呼公公,点了点头道:"何事?"
  呼公公一路小跑上前,道:"皇上请您去御书房一叙。"
  慕容评思考了一下,知道此刻慕容俊心绪不佳,定是要向自已发发牢骚,诉诉苦水,还需小心应对,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况且自已又有约在先,稍后要去后宫见皇后可足浑,就有点想托事不去。正待告假,却心念一转,想起现在的储君———侄孙慕容暐因为才智韬略远不及其幼弟慕容冲,这几年来越发不得皇上宠爱,现在他向自己抱怨、担心太子异位之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几乎变成了家常便饭,因此,对这事自已也开始颇为关注,也担心若是真的等到皇上下旨实施,一切便为时已晚。当下打定主意借此机会探一探慕容俊的口风,便道:"公公,前面带路。"
  一踏进御书房的门,只见慕容俊一脸愤愤然地来回跺步,慕容评心下立刻就明白了几分——害他烦心之事定是和慕容垂有关。
  慕容俊平日里也是一位英明威武,刚正不阿的明君,虽然口碑不及大司马慕容恪,但燕国上下无论是百姓还是朝臣对他俱是心存敬畏。只是凡事一旦扯上他的弟弟慕容垂,这位明君便似变成了一名妒妇,行事无理、用心歹毒,两眼只被嫉妒和愤怒蒙住,再看不清其他东西。
  "皇上,不知召臣前来所为何事?"慕容评低头行礼,明知故问。
  慕容俊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有些烦燥道:"慕容垂又立功了。"
  慕容评站直身子,"哦"了一声,道:"几天前皇上不是亲自加封'吴王'了吗?"
  慕容俊急急道:"他立了功,大司马帮他请功,这'吴王'我不能不给,真正气煞朕了!"来回走得更急了些。
  慕容评叹了口气道:"皇上,他几年前训练军队之时,座骑受惊而坠马,折齿而垂,'慕容霸'这么嚣张的名字已经被下旨改成了'慕容垂',您也该消消气,为他气坏了不值得。"
  慕容俊恨恨道:"他也'霸'了几十年了,就差把朕的皇位都'霸'去。"他一拳重击上案桌,道:"众人都只见他为国屡立战功,只有朕知道他真正的心思其实是朕的位子,只是目前隐忍不发而已!哼,少时仗着父皇的宠爱处处都要占尽威风,现在又偏有四弟帮他撑腰,朕又不得不给他加官进爵。"
  慕容评听言,脑中急急转了几个弯,道:"大司马是惜才所至,慕容垂武力超群,勇冠三军也是事实,"他说到这里,偷眼看向慕容俊,见他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些,连忙又道:"不过,他若觊觎皇位便是大逆不道,什么功也不能掩饰这样的大罪。"慕容俊听言果然点头表示赞许。
  "慕容垂的能力朕怎会不知晓,只是他虽然表面上对朕毕恭毕敬,却心存鄙视,只当朕这皇位是受祖礼所保,这样的人,我怎能容得下?他这次被封'吴王',气势必涨,心里定会更加小瞧了朕。你看他朝堂之上言谈有理有节,却都不正眼瞧朕,想来心里不知怎么诋毁蔑视朕呢!"
  慕容评心里一阵无奈,先皇在世之时独宠五子的状况导致了现在这做兄长的皇上对他的五弟一直心存芥蒂,而且越积越深。现在的慕容俊已经不管是非对错,只想尽力打压慕容垂,最看不得他这个弟弟有威风八面的时候。当然,这件事本身对慕容评并没有什么坏处。现在燕国势力最大的就是他的四侄子慕容恪,慕容评虽然也兵权在握,可是与大司马慕容恪却无法相提并论,这一点也一直是他心里的疙瘩。慕容垂目前算是慕容恪一边的,皇上打压排挤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变相地削弱慕容恪的势力,慕容评倒是乐于稳坐观望,当然,适当的时候他也不忘顺水推舟一把。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那皇上的意思,是不是想挫一挫他的锐气?"
  慕容俊目光一凝,转头看向他,道:"你有办法?他行事素来小心谨慎,应对也恰当得体,想抓他的错处,只怕很难。"
  慕容评摇摇头道:"皇上说的是,不过,只是想灭一灭他的威风倒也不难。"
  慕容俊叹了口气道:"如果朕亲自插手此事,四弟定会怪我不识大体。"
  慕容评微笑道:"若皇上不弃,臣愿为皇上分忧。"
  慕容俊喜道:"如此甚好。"
  慕容评沉思片刻,接着道:"不过要借皇上身边护驾高手一用。"
  慕容俊道:"你想借谁?借多久?"
  "独孤月。几天即可。"
  慕容俊笑道:"这有何难,明日我就让他去你府上,由你差遣,事成之后你让他回宫复命即可。"
  慕容评行礼道:"谢皇上。"
  然后,他却并没有退下之意,反而又上前一步,试探问道:"皇上这几日的烦闷皆因加封慕容垂而起?"
  慕容俊疑道:"难道还会有其他什么事?"
  慕容评道:"只是近日来,臣听人传言皇上似有废长立幼之意……"他一边说,一边对慕容俊查颜观色,"臣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所以……"
  "所以你也想证实一下?"慕容俊冷笑一声,"你素来独宠暐儿,虽然朕不知他有何过人之处令你看好,但你此番借机寻根问底,定是因他心有担忧。朕现在还没死,废谁立谁当然是很远以后的事情。不过,逆流而上,不进则退,我们大燕国若想王途霸业,一统天下,一国之君势必要有盖世无双的文韬武略。"他踱至慕容评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点点头,沉声道:"君不强,则民不强,民不强,则国不强,这个道理朕以为你知道的。"
  慕容评心下一沉,脸上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为王为官这么久,早已练成了喜怒不形于色。他听闻慕容俊的言语,知道皇上应该已经动了重立太子的心思,于是行礼道:"世子乃皇上交给臣教导辅助,做了太子师傅这么多年,人非早木,臣关切之情也是必然。不过,皇上说的有理,目前龙体康健,这确立储君一事倒是来日方长。皇上若没有其他事情,那微臣就此告退。"
  慕容俊点点头,示意他离开。
  书房内空无一人时,慕容俊坐在书桌后长叹一声:
  也许,父皇当初能力排众异,一意孤行立五弟为储君,自已反而会活得更轻松;
  也许,五弟不是胸怀乾坤,腹有兵甲,自已便不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也许,有太多也许自己根本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也许慕容垂真的比他适合那张盘距在最高处的龙椅!
  只是,有些东西如果注定得不到,便不会心生渴望,可是,一旦机缘巧合落到手中,就算是不择手段、费尽心力也要紧紧攫住它,死也不能让与旁人。
  "皇位",就是这样的东西。

  第7章

  第七章
  早上,号角声响起,三长一短的节律催促着全营所有人到校场集合。这种人数众多的集聚场面在神机营里实属难得,匆忙着从各帐中向校场上走去的人都知道一定有事发生。
  容楼疾步出了寝帐准备去校场,展燕然也随后跟了出来。他突然面露顽皮狡猾之色,暗自偷笑一声,猛赶几步,借着冲力在容楼身后不远处一个跃起,猛地扑向他后背,双手压住他的肩膀,双腿用力吸在他腰间。
  容楼没有防备他突然搞出的恶作剧,向前踉跄了几步后终于稳住了身形。展燕然虽因没有扑倒他而有些失望,不过见令他动作狼狈心里也一阵得意,未等容楼将他掀翻在地便放手松腿,从他背上滑落而下,哈哈大笑。
  容楼恼他嬉戏不合时宜,正要回身摞倒他,展燕然却一把拽住他,神秘兮兮道:"凤凰,我听说今天有大人物要来视查我们神机营。"
  容楼"哦?"了一声,右臂顺势搂上他的肩,臂上故意加了几分劲力,分明是对他刚才恶作剧的报复,道:"来就来吧,神机营又不是见不得人。"
  展燕然的肩被他压得死死的,吃痛得紧,颇为受不了,忙讨饶道:"你这身高、气力在汉人中实属少见,若非那张脸,我可不敢把你当成汉人了。"他的确比现在已经八尺有余的容楼矮小了许多,挣扎了一下见摆脱不了,于是嬉笑道:"快放手,我认输还不成?"
  容楼放开手臂,一扬眉笑道:"你以为汉人都似你这般矮小?。"
  展燕然被他戳到短处,瘪嘴有些恼怒道:"别拿我身高说事!"
  这时,号角声又再度响起。容楼回身一把拉起展燕然,道:"不闹了,快走,迟了定要挨罚!"两人一起跑向校场。
  校场之上,各队由负责教头们带领,按方阵排列,各队间并列一字摆开。虽然神机营只是培养死士游勇之地,没有编入正规军队,但这阵势整齐、士气高昂的架势,一眼望去倒也似军纪严明、威风凛凛的"安东大军"。
  容楼和展燕然匆忙赶至悦离、慕容令身后的队伍中挺身而立。
  正对着营中所有队列的是一张木桌,桌子很长,桌后却只坐了两个人--慕容垂和慕容评。桌子和队伍之间留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左边立着武器架,上面摆满了各色兵刃。
  慕容评左顾右盼。慕容垂却面无表情,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慕容评身后站着的人。这人他认识,只是不明白一向呆在皇上身边的高手怎么会随着王叔前来视查神机营。
  慕容评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看向慕容垂道:"垂将军,不知营中人员可曾到齐?"
  慕容垂目光扫向各教头,大家齐声高喝:"到!"
  他点了点头也随即站起,大声道:"今日,上庸王代表皇上前来视查神机营。"
  慕容评笑着摇头道:"将军言重了,代表皇上实不敢当。只是,皇上知道你不会负他所望,对这营定然下足了功夫,是以,此地必是人才济济,他甚是关注,我不才自动请命前来,是想看看将军把他们训练得如何。"他说完,转身来到独孤月身边,耳语了一阵,然后示意他走上一片空场。
  待这锦衣阔刀的护驾高手兀自站定,他又高声道:"这位是皇上身边的带刀护卫,想必将军也不陌生。我特意借了他来考量一下你营中高手的武力水准。"
  慕容垂沉吟片刻,心下便知慕容俊的用意:派人视查是假,前来踢营是真。他与皇上之间宿怨已久,处处受制,不用费心想也知道二哥派慕容评带上这带刀护卫前来,不过是要当众杀杀神机营的威风,小出一口怨气罢了。
  他正色道:"皇上身边高手如云,我这小小的神机营中又怎能有人比得上,独孤护卫实在是太大才小用了。"
  慕容评坐下,缓缓道:"将军不要谦虚,还是叫出营中最强之人同独孤护卫切磋切磋吧。"
  慕容垂绕过长桌,却并没有走向营中最强的"种子队",而是随机选了一队,用手指着队中一人道:"你来。"
  被选中之人虽然颇感意外,却也毫不含糊,走出队列,来到武器架前选了一把长枪,随后步入空场中,来到独孤月对面,抱拳道:"在下齐勒平,多有得罪。"
  独孤月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两人便杀将一处。
  慕容垂慢慢走回座位,默默坐下,目光并未留在场中交战的二人身上,却只看向一脸不解的悦离等一班教头。他仿佛对二人交战的胜负丝毫也不关心。
  空场之上尘土飞扬,刀光雪亮,红缨闪动。独孤月明显未尽全力,只如猫儿戏鼠一般与齐勒平游斗。
  慕容令面罩寒霜,想起了两年前神机营中的"夺令旗"事件,他悉心调查却一无所获,始终也没能查出那个假冒"秋绮縼"的绝顶高手是谁,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实在疑惑不解之下,他将事情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禀告慕容垂,希望他能指点一二。一开始慕容垂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罢手不必再查,另外提醒他要小心防范有人暗算加害。在他一再追问下,慕容垂才长叹一声,道:"那个假冒的高手明显是冲着你去的。这种事情只有一个人能做的出来……只是,他真的有这么恨我?"他似乎是在问自己,又似乎只是发泄情绪。
  慕容令聪慧过人,当即便知是当今燕国皇上使的卑劣手段。面对那个人,自已的父亲从来都是能避则避,退让到了极限,只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那么恨自己的父亲,甚至于想要暗里害死他的儿子。
  所以,他此刻虽然心存屈愤,却也明白慕容垂的用意:皇上分明是派人来出口恶气,这等无关大计的事情,让他一着、能忍则忍才是善为人臣,所以,父亲没有派出营中高手,实是因为一开始就已决定认输。
  慕容垂这样的人当然明白折了面子事小,再开罪这小肚鸡肠的皇上事大。
  片刻后,独孤月不再游斗,而是欺身抢入迫近齐勒平一尺以内,令对方长枪毫无用武之地。只见他刀刃翻转,刀背用力拍向齐勒平握枪的双手手腕,后者手上一阵剧痛,长枪瞬间脱手。
  这时本该胜负已分,齐勒平自然不再防备,胸前门户大开。见此情形,独孤月却不罢手,身形一转,继续抢入对手怀中,刀尖冲下,刀柄向上,自下而上,一击出手,那刀柄就重重地砸在齐勒平的下巴上。
  齐勒平惊呼一声,满口鲜血带着折断的牙齿喷将出来。
  独孤月这才猛然退出丈外,收刀挺立,淡淡道:"得罪了。"
  齐勒平一脸狼狈,满面羞愤,因为技不如人也不便发作,只拱了拱手便自退下。
  慕容评"哎呀"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皱眉冲着场中的独孤月大声道:"独孤护卫,你胜了便罢,何苦打断别人牙齿,让人折齿而垂!"
  此话一出,明显是故意去犯慕容垂的忌讳,嘲笑于他。那坠马折齿、被迫改名一事本是他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在这一刻,只要稍有些血性的人,纵是涵养再好也不可能不为之所动。
  慕容垂平日里不动声色的脸上显现出了怒容,望向慕容评,道:"你……"
  慕容评又叹了口气,道:"垂将军,你神机营中的顶尖高手居然是这种水准,其他人还能看吗?真是令人失望。给你花费了这许多的人力、物力,却训练不出个象样的人才来,唉。到底是皇上高看了将军的才能,还是将军本能力过人,却根本不把皇上的意思放在心里,对这神机营只是敷衍了事?无论是哪一样,都非我大燕之福啊。"说完,站起身准备招呼独孤月一起离开。
  慕容垂闷哼一声,点点头道:"我营中年纪最小的队员却偏好胜心最重,他也想向独孤护卫求教一下。"言毕,他也站起身来,手一挥,道:
  "凤凰!出列!"
  慕容评听到这营中也有人敢叫"凤凰"不由怔了怔。
  正从营外走进来之人听到这名字,心中也不由怔了怔。
  这人个子奇高,腿也很长,英俊的面庞上一双眯着的眼睛看上去好象一直带着笑意,那长长的笑纹便是岁月给他留下的痕迹,仿佛已经成了眼线的一部分,让人觉得若是那双眼睛睁开了一定大得惊人。
  他步伐稳健缓慢,有自己的节奏,却又好象只几步就从营门口踏进了校场,这人的一举一动给人的感觉就象是明媚灿烂的阳光,他走进校场时仿佛也带进了一片温暖。
  慕容评和慕容垂齐声吃惊道:"大司马?"
  慕容恪此时已经走到两人面前,平静道:"听说王叔来神机营视查,我也跟来瞧瞧。"
  他早上听闻上庸王带着独孤月来神机营,就明白一定是慕容俊又让人来找慕容垂的麻烦,于是便跟了过来。
  慕容恪看了看慕容评道:"王叔要走了,难到我来迟了?"说是"看"却难免有些牵强,因为他一直眯着的眼睛能够看到别人,别人却只能看到一条长长的眼线。
  慕容评尴尬地笑了笑,道:"那倒没有,刚才打翻了一个,下面的正要开始。"
  慕容垂差人加了座位,然后伸手请慕容恪坐至中间自已的位置上,等他落坐后,三人一并坐下,不再多话,目光转向场中。
  容楼早已持剑挺立,冷静地驻立在独孤月面前,似乎对场外之事莫不关心。独孤月也在注视着面前这黑衣青年,只觉这人目光深邃,却又寒光暗敛,从站定之时起,身形便再无一丝破绽,一时也不敢造次。
  静寂无声,两人互相对峙,整个气氛极为肃杀沉重,压得每一个旁观者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就在容楼眨了眨眼的功夫,孤独月的刀宛如繁弦急鼓,排空而至。不多时,刀剑便缠将一处,刀光剑影裹住两条人影兔起鹘落的闪动。
  这一场激烈无比的比斗,两人都以快见长,俱是以快攻快,双方都施展出全身功夫,谁也不能稍缓一下。因此斗到后来变成见招破招,同时随手反击,无不凶险凌厉之极,只瞧得四周之人呼吸急促,有一部份人甚至不由自主地响亮喘息起来。
  斗了一百多回合后,两人刀剑齐出,"当"的大响一声,各自震退一步,整个节奏又顿时缓了下来,可是形势显然比早先还加倍的凶险,随时随地都将出现血溅横飞的景象。
  独孤月心中有数,晓得此番鏖战是遇上了强敌。他能给皇上做保镖,武功自然可列入燕国的高手级别。可是,眼下这名不见经传的营中少年居然内力有增无减,功力之强竟出人意料之外,而且两人比斗过程中,对手一见他的招式稍有机会,便会伺机利用,智谋和反应也属一流,自已最初的确是小看了神机营。
  慕容评令他打碎对手的牙齿,第一战他轻松得手,这一战他却毫无胜算。独孤月平生还是第一次碰上如此武功高强的对手,亦是首度遇见在武功招数上如此多智之人。
  在容楼心中,却并不以为自己已稳操胜券,因为敌手武功高强,气脉悠长亦出乎他意料之外,刚才见他戏耍齐勒平,虽知他绝非凡手,却也看不清他真正的实力。因此,到了这时,他反而变得没有把握,不知道会在哪一招一式中被对方一刀斩翻,不过日下已成骑虎之势,欲罢不能。
  他们几乎每一招拼斗内力,其中又加上机智应变,四下之人均觉眼花缭乱,全然捉摸不出他们每一招每一式的奥妙变化。
  桌后观战的三人俱凝神定气,不过慕容评的脸色尤为沉重。
  蓦的"呛"一声响,人影倏分,容楼仗剑而立,稳如山岳,独孤月在六尺之外,身体摇摇摆摆,面目因疼痛而扭曲,额上冷汗淋淋。他的阔刀已经坠地,右膀被一剑贯穿了个窟窿,鲜血浸湿了整条衣袖,这用刀的手臂似是已然废了。
  容楼见他失血,赶上两步,想要援手,却被他怨毒的目光制止了。孤独月并不慌乱,左手先点了臂上穴道止血,而后扯下衣袖,熟练地包扎上,然后默默走回到慕容评身后站定。
  容楼的剑是用来杀敌的,不给自已留余地,自然也不会给对手留余地,是以从来就没有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这一说。慕容垂刚才一时气急,只想着要给侮辱自已的人一个大大的教训,却没有考虑到废了这带刀护卫又要平添那皇上多大的记恨,现在警醒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尴尬间,慕容评却拍手笑道:"精彩!原来这神机营果然藏龙窝虎。"
  他站起身来,走到慕容垂身侧,拍了拍他的肩,道:"将军,若非我逼你一遭,似这般人才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藏着、掖着,只留给自已用?皇上果然没有看错你。这样的高手不知你营中还藏了多少?"
  慕容垂一时语塞。
  "呵呵,"慕容恪朗声道:"王叔真是多虑了,皇上看重培养新人,神机营本就是依此创立,这里面什么样的高手不是为我大燕所用?"
  慕容评点头赞同,道:"大司马此言不错。"他转身看了看面色苍白的独孤月,又道:"你伤势不轻,快随我回去医治。"然后,两人急急告辞离去。
  待他们走远,慕容恪沉吟片刻,道:"五弟,这件事你做的有些不妥。"
  慕容垂低首道:"四哥教训的是,怪我一时没忍住脾气。"
  慕容恪道:"二哥虽然善妒,不过你若真无二心他也不能对你怎样。"
  慕容垂赶忙道:"我怎么可能有二心?"
  慕容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道:"没有当然好,否则,四哥也不能容你。"话锋一转,又道:"令儿现在可好?"
  慕容垂指了指站在种子队前的慕容令,道:"他很好,就在那儿。"
  慕容恪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有些事情二哥的确是做得太过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不会发生第二次。"
  慕容垂心中一凛,四哥居然连两年前那件事都一清二楚,当下含糊回应。
  见容楼依然站在场中,慕容恪淡淡道:"原来他也叫'凤凰',五弟你倒是并不忌讳啊。"
  慕容垂面有愧色道:"他本名'容楼',凤凰只是绰号而已。"
  其实他怎会不知道这绰号犯了皇子慕容冲的忌讳,只是皇上如此待他,他又怎能有心处处顾着皇上的礼仪和面子?
  慕容恪远远地打量了一番容楼,道:"这个人我很看重,如果你不介意,四哥便向你讨了去。"
  慕容垂沉默不语,思索片刻却并不答话,看表情似是颇为不舍。
  容楼年纪小小时便被他所识,从战场上挑选了出来,又尽心栽培,就等日后留为已用,此时若被慕容恪要了去岂不是一场空,慕容垂如何能心甘情愿。
  慕容恪见他不答话,又悠悠道:"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废了御前带刀护卫,你想留下他是觉得可以保得住他?"
  慕容垂一下警醒,长叹一声。他知道事情的确如大司马所言--皇上不便动他这个新封的吴王,可是想要除掉一个小小的武士当然是轻而易举。于是,他不再犹豫,唤了容楼上前,道:"这位是我们燕国的大司马。"
  容楼连忙单膝跪拜。
  慕容恪扬手,道:"起来说话。"言毕,绕过桌子跺至容楼面前。
  容楼站起身,却发现还必须仰起头才能对上大司马那双眯着的眼睛。
  '这人真高!他真的就是打败了不可战胜的武悼天王冉闵的人?'容楼心想:'可是,他看上去那么温和,可能吗?'
  慕容恪也在仔细打量容楼,这个戾气内敛的青年就象是一把藏在剑鞘中的利刃。他心中一动,想起了当年的自已,双目不由微睁了一瞬。
  只那一瞬,对上那样的双眼,容楼便觉眼睛被太阳灼痛了,刺痛难当。转眼,面前的大司马又眯起眼睛笑了,恢复了平日的不怒而威、英雄之气,道:"我收的徒儿不多,算你一个,以后就跟着我吧。"
  容楼心头一阵激荡,他一直很想知道大司马是如何战胜冉闵的,希望有一天可以走到他面前亲口问一问他,只是这站在权力最高层的人物对他而言实在是遥不可及,现在这人却要收自已为徒,他的心情自然复杂得难以言表。
  慕容垂和慕容令一家都待容楼甚好,他当然深有体会,也从心底偷偷地关心着他们,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报答这智育之恩。虽然嘴上从来没有说起过,但安东将军在他心中的地位其实就同他的父亲一样。跟随大司马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在慕容垂麾下效命了,所以他转头看了看慕容垂,想询问他的意思。
  慕容垂点了点头。
  容楼连忙又跪下,道:"徒儿谢过师父。"
  慕容恪眼中精芒四射,望向远处全营众人,道:"这营中所有人日后学成出师都将为我大燕效力。容楼就是'容楼',今日我从神机营中带走他,绰号'凤凰'以后不许再有人提起!"他声音温和,却以真力送出,在这空旷的校场中居然余音环绕,不停回荡。
  神机营中"是!"声响彻天空。
  容楼听言莫名其妙,匪夷所思,不由疑道:"这又是为何?"
  慕容恪沉声道:"一个大燕怎能有两只凤凰。"
  '原来还有人也叫"凤凰"'容楼暗附,看来这名字以后自已是再也不能用了。
  大司马的府邸占地宽阔,从极大的练武场和宽绰的马厩可见他尚武、爱马,而府中众多屋舍院落也同安东将军府一样不拘小节,无可取之处。
  容楼站在府中的一座两层小楼前。朱红木漆的大门上漆色陈旧,靠近门栓的地方红色已有些剥落,显然经常有人推门进出。门头上一块黑色匾额,上书三个白漆的大字——"磨剑堂"。
  这里是慕容恪的书屋,是他收藏各类书籍用以阅读的地方,里面的书籍大多数来自汉朝,是汉人编写的,其中又以治国治世、兵法韬略的书为主。这书屋的主人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才能有今天的藏书量。
  容楼抬手正要推门进去,身后一阵细碎银铃声摇曳而至,"凤凰……"
  他一愣,既而回身,只见气喘吁吁奔上来一位瑶冠女子。这女子金发璀粲,珥瑶华琚,喘息间朱唇微启,呼气如兰,模样飘乎若仙,摄人心神,怎一个美字了得。
  尤其是那双清澈的蓝宝石眼睛!
  容楼只觉一记闷雷直接挨着他的脑门心炸开了……很多年前那已经遥远的记忆瞬时来到了眼前。
  '难道是她?小小姐?'容楼心中咯噔了一下。
  '她怎么会叫我凤凰?'他的心里又是一乱。正胡思乱想间,"吱呀"一声,身后的大门开了,"姐,有事?"声音清亮。
  奔来的女子却似听不到一般,愣在当场,一双美目只盯在面前站着的黑发青年身上,脂粉也掩饰不了飞上她面颊的两朵红云。
  "姐?!……"那个清亮的声音又在容楼身后响起,他回身。
  从那朱红大门中步出一位青年,风姿挺秀,仪容华贵,身上大红锦袍的前襟上描金绣着一只翱翔的凤凰,他的面庞外貌竟与那女子有七八分相似。
  看见容楼,他似怔了怔,而后露齿一笑,道:"听说恪叔又收了一个徒弟,你一定就是容楼,也是来书屋看书的吧?"说着伸出手去,表示友好。
  容楼回过神来,知道那女子口中唤作"凤凰"之人应该就是面前这位,心中一阵失落,神色自是有些黯然。但他也伸出手去,握上那青年清秀纤长的手掌,道:"你……"
  青年笑道:"我叫慕容冲,大家都叫我'凤凰'。"
  他又指了指害羞着站在容楼身后的女子,道:"那是我姐姐,慕容潆。"
  说这些话时,笑意一直荡漾在他脸上,可是那双同慕容潆一样的蓝色眼瞳中却似乎藏着和容楼眼中相同的犀利。
  那青年虽然气宇轩昂,看上去也很友好,可是对他,容楼却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敌意。
  他既然姓慕容,自然必是皇亲国戚,这时容楼便明白了慕容恪那句话的意思--"一个大燕怎能有两只凤凰"。
  是啊,从出生开始,人和人就不曾平等过。
  慕容冲绕过容楼,看着怔在那里的慕容潆,道:"我正打算出来,刚到门口就听见你叫我,到底什么事?"
  "哎呀!我差点忘了,"慕容潆象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刚才恍惚的神情立刻焦虑起来,道:"暐哥,他,他,他……"一时不断结巴,憋得满脸赤红却还是说不下去。
  慕容冲皱了皱眉,然后温柔地打断她道:"姐,别急,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你先深呼吸试试。"
  容楼也十分关切地看着慕容潆。
  慕容潆先深呼吸了几次,而后情绪稍稍有所缓和,才道:"早上他被宣进宫去考教才识,结果父王不满意,恼了,便又痛骂了他一顿,没想到平日里对父王言听计从、低头服软的暐哥这次居然回嘴顶撞了父王,"她越说越急,道:"父王一时气极,已下令罚他掌嘴五十板!凤凰,这如何是好啊!"
  这以板掌嘴之刑虽然不会伤了性命,不过五十板下去难免牙齿迸落、脸肿口歪,形象受损,日后实难再以颜面示人。
  慕容冲明白这惩罚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倒也无关紧要,只是慕容暐乃是现在的储君,未来要继承皇位之人,他的面貌和大燕的国体息息相关,父王这么做的确是有失妥当。当下脸色变了变,道:"姐,你留下,等恪叔回来立刻向他禀报此事,我在宫里等他!"然后一把拽起容楼,一边向外走,一边道:"你和我进宫去!"
  容楼目瞪口呆地被他拉至马厩才反应过来,硬生生顿住,甩开他的手,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慕容冲回首道:"呵,不想去?虽然我比你小,不过你入师门比我晚了许多年,所以我是你师兄无疑。"继而宛然一笑,又道:"你若肯帮我这忙,以后就不用叫我师兄了,成不成?"
  正是因为他,自已的小名便不准再用了,容楼对他本心有抵触,当然不想和他掺合在一起。但是,慕容潆这么着急奔来,是想帮她那个将被重罚的哥哥,慕容冲拉他进宫也正是为了这人,既然慕容潆极可能就是他曾经救下的"小小姐",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看她伤心焦虑?
  于是,容楼点了点头,道:"不过,我也不会叫你'凤凰'。"
  慕容冲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随便你叫什么都好,我们走吧。"
  他们赶忙牵出两匹良驹,领至府外,翻身上马,就要向皇城疾驰而去。
  二人正待催动座骑,对面一队人马不期而至。
  来得正是大司马慕容恪一行。
  二人翻身下马,慕容冲迎了上去,将事情又说了一遍。
  慕容恪道:"容楼留下,你和我马上进皇城。"说罢令众人散去,掉转马头和慕容冲策马绝尘而去。
  他庆幸自已及时赶到,不然这个小侄子带着个陌生的汉人小子别说进不去皇宫,就算进去了一定也只有陪着慕容暐一起受罚的份。
  慕容冲本是情急所致,没有时间多想,只以为自己若进得了皇宫,面见父王,就有机会阻止或拖延慕容暐被罚,又以为多一人便多一份力,所以带上了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莫名生出好感的容楼,却没有考虑到皇宫乃是禁地,平时没有皇上的召见根本禁止外人擅入,连皇子皇戚也不例外,若是再带上一个汉人模样的陌生青年,一则要治擅闯皇宫之罪;二则大有可能会被怀疑有行刺皇上的嫌疑,自然逃脱不了被抓起来的命运。
  容楼将马栓好,折返至"磨剑室"前,见慕容潆仍然焦虑地等在那里,紧赶几步上前,道:"小……小姐,刚才在门口碰上了师父,慕容冲已经和师父一起去皇宫了,一定会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慕容潆闻言松了一口气,有恪叔跟着同去,她的一颗心就算是放下了,道:"你姓容名楼?是汉人吧?"
  容楼点了点头。
  慕容潆有些怜惜,道:"汉人在北方总有些不习惯,日子过的一定很辛苦。"
  容楼笑道:"我自小便在北方长大,小时候老在死人堆里做'秃鹫',也不觉多辛苦。"
  慕容潆讶然道:"'秃鹫'是什么?"
  容楼便和她仔细聊了起来。
  两人聊着聊着有些倦了,慕容潆也不矫作,便在小楼前长廊边坐下,然后也招呼容楼坐下。
  她脸红了红,道:"刚才我结巴,你不会笑话我吧?"
  容楼正色道:"当然不会,只是我见你和我说了这许久,也不曾象刚才那样,你小时候不是这样吧?"
  慕容潆点头道:"几年前才变成这样的。"
  "是不是因为受了什么惊吓所致?"容楼问道。
  见她目光游离,闪烁不定,却沉默不语,容楼又道:"若真是那样,你把事情具体说来听听,和人多聊几次,心里不觉可怕了,自然就会好的。"
  慕容潆低下头,嗑嗑巴巴,道:"没,没,没……"竟是又结巴了,憋在那里说不下去。
  容楼忙道:"没有就不说了,深呼吸。"
  慕容潆缓了缓,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凤凰从小天资过人,于是恪叔便收他为徒,一直教导他,你是他的第二个徒弟,可见恪叔也很看重你。今天出事的是我的二哥,大哥早年夭折,所以二哥被立为储君,父王对他的要求也自然高了不少……我二哥也很难的。"
  容楼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脑居然如此迟钝,此刻才反应过来,和他坐在一起的就是燕国的清河公主。他连忙站起,施礼道:"原来是公主,请恕在下无礼了。"
  "什么有礼无礼的,你是我师弟,不妨事的。"慕容冲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慕容潆笑道:"是啊,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又转向慕容冲,问道:"你回来得好快,那事如何?"
  慕容冲道:"有恪叔出马便水道渠成,父王什么都听他的。他见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了,便遣我先回来。"
  慕容潆向容楼笑了笑,正待再说些什么,慕容冲却趁容楼没有防备,左手一把挽起他,口中道:"今日耽误了不少功课,我们去补回来。姐,你先回去。"说完拖着容楼便向"磨剑堂"里走去。
  大门关上的时候,慕容潆莫名有些失落,她是女子,虽然对汉朝的诗书有些了解,也从恪叔、叔爷爷慕容评那里借阅过不少,可是这"磨剑室"却从来没有人邀请她进去过。那关上的门后分明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想到这里,她转身离开了。
  "磨剑堂"里,一排排的木制书架高高垒起,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每隔两步就有一处木梯供人爬上去选取高处的书籍。另一边靠窗的地方摆了几张桌椅,桌上文房四宝、蜡烛、釭灯全都摆放整齐,以便阅读之用。
  容楼惊叹于这里书籍的数量,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书,以前在慕容垂的书房里也看到过很多书,但是实在是及不上这里的百分之一,而且这里的书都被人分门别类整理好了,只要寻着书架侧面刻着的种类名称就可以找到同一类的书籍。
  容楼寻到"兵书阵图"这一类的书架,满满一架子令他迷茫着不知先看哪一本是好,这时,只觉头顶劲风袭下,伸手一抄,原来是一本书。
  他抬头看上去,只见慕容冲正站在木梯顶端冲着自已笑道:"你就从曹操的《孙子略解》开始吧,这书不错。"
  容楼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正是《孙子略解》,心下了然,道:"谢谢。"便拿了书去一旁桌边坐下仔细阅读。
  天色渐晚,待他再抬起头时,却见慕容冲正坐在自已对面的另一桌边,一手托着下巴,定定地望向这边。容楼不想理会他,怎料过了一会儿抬头,又隔了一会儿再抬头时那人依旧是刚才那副德性。容楼被他那双闪亮的眼睛看得脸有些发烧,道:"你干什么老盯着我?"
  慕容冲撅了噘嘴,道:"我在想,你那双眼睛我在哪里见过。"
  容楼疑道:"你见过?"
  慕容冲叹了口气,道:"黑色的眼睛,"说到这里,他拿起手边的笔,放入积了浓浓墨汁的砚台里,让它吸饱满,接着道:"象我的墨,很美。"
  容楼笑了,道:"原来你从未见过汉人。汉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慕容冲摇摇头,道:"我见过,虽然不知道他是谁。"
  容楼不解道:"燕国的汉人也有不少。"
  慕容冲笑道:"可是没有一个有那么黑的眼睛。"然后他站起身,一边向大门走去,一边道:"除了你……已经申时了,一起去吃饭吧。"他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了钟鼓楼的鼓声。

  第8章

  第八章
  这些日子容楼过得甚是轻松,因为慕容恪一直军务缠身,无暇教导他们,只是交待二人多去磨剑堂看书,也没有布置其他的功课,更没有机会教习考量他们的武功。这么一来,容楼可以自已支配的时间就多了些,他得空时便跑回神机营找展燕然叙叙旧,聊聊天。不过,因为神机营的那段岁月已经令他养成了日日练功的习惯,所以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要遁着以前的路数练习一番武功技艺。
  同慕容冲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容楼也慢慢觉出他的可亲之处,只是因他贵为皇子,所以还是尽量与其保持距离。而慕容冲却一有机会便粘上容楼,打听他的身世过去、兴趣爱好,容楼多数时候并不理睬他,只是沉默,若是被他问烦了便简单敷衍几句,是以,两人在一起时,总是慕容冲的话多些,容楼的话少些。慕容潆也经常过来大司马府里看望两人,三人共处同游时,容楼说的话就相对多了不少。
  闲聊言谈中,容楼得知慕容潆虽然身为女子,却也懂得一些武功,而一直悉心教导她的武功的人竟然就是她的弟弟慕容冲。
  能耐下性子去教女人武功的男人实在不多,更何况这个女人是自已的姐姐。容楼不得不对这个独占了'凤凰'之名的男人另眼相看--这人的行事作风的确比一般人要可爱许多。
  慕容潆也很关心容楼,不过,当她问及容楼的身世过去时,虽然容楼对她极有好感,也只简单告诉她自己从小便没了娘亲,只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过世后便从了军。
  那藏在心底的不祥身世只怕他这一辈子也再不想触及。
  一日,慕容冲和容楼在马场练习骑乘之术,两人你追我赶,在马背上翻飞站立,几十圈下来,扬起场中尘土无限。待他们把马牵回马厩安顿好,无意间互相看了一眼,都同时不由"噗哧"笑出声来,原来不知何时两人脸上俱覆上了厚厚的一层尘土,面色土灰,只剩下一双黑色的眼瞳和另一双蓝色的眼瞳互相瞪着,滑稽异常。
  容楼首先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匆忙着便要去磨剑堂看书。慕容冲却狡猾一笑,道:"时间不早了,去吃饭!"
  明明离吃饭时辰尚早,容楼疑问道:"这会儿哪能有饭吃?"
  慕容冲兴致勃勃地拉着他,道:"跟着我就有饭吃。"见他一脸狐疑,想到平日里他也总对自已加了点戒备,有些赌气,又道:"我能把你怎样?只不过在外面设了饭局,约了几个朋友为你接风而已。"
  他掸了掸自已的衣袍,扬起小片尘土,又看了看容楼的衣裳,摇摇头道:"你、我这副模样别说吃饭,到饭馆门口就得被人赶出来。不如各自洗漱一下,半个时辰后,在府门前汇合。"
  容楼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不便拒绝,点头称谢。于是二人各自分头换衣服收拾去了。
  雁归舍里,人声鼎沸。邺城中最好的酒舍饭馆就数这"雁归舍",每日间人来人往,夜里也酒席不断,日日夜夜俱不冷场,如果赶的不巧,桌位已满,站在门口等候翻台也是寻常事。
  这家店的招牌菜是"鱼汤羊肉",正是应了鲜卑的"鲜"字,前来的食客几乎每桌必点。而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提供的菜肴、酒水兼俱汉人各地的风味,聘请的几位大厨都是从南方流落到北方的厨师。就只这一个卖点已是难得之极,再加上这里的主人神通广大,居然有本事收购到各种各样北方没有的食材,让打算前来饕餮一顿的食客们满足而归,实在是想不红火都难。
  雁归舍共分为两层,楼下的一层就是一个巨大的厅,全敞式格局,放了几十张桌子,寻常食客大都聚集在这里。楼上的二层被隔成大大小小十余间屋,每间屋都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不易受外界干扰,一般贵客巨贾都在这里吃食。
  此刻,慕容冲和容楼等人便在楼上的一个大单间里围桌而坐,等着还没赶到的人。
  慕容冲见只剩一人尚未到场,便开始向在座的三位介绍容楼,道:"这位姓容名楼,以前是神机营中的高手,现在是恪叔的徒弟。"容楼站起抱拳施礼。
  一位华服青年挺身而立,目露钦佩之色,道:"我年少时一门心思就想入这神机营,只是没能力通过入营的考核。容楼,你真是好样的!"
  容楼心中不由愕然,他此时才知晓原来进入神机营是需要通过考核的,可是,自己却是直接被调过去的。当年战场之上他被慕容垂亲点入营这事从来也没人告诉过他。
  那人又继续道:"在下贺兰锋。"
  贺兰锋身边坐着的青衫短打少年补充道:"他是贺兰将军的大公子。"那少年微微一笑继续道:"前些日子总听七皇子提起你,此刻一见,容兄果然仪表非凡,人中龙凤,只是,身为汉人真是可惜了。"
  容楼脸色微沉。
  慕容冲连忙也笑道:"大燕只所以能有今日之天下,正是因为我们是最象汉人的胡人,而容楼却是一个最象胡人的汉人,实在是有趣。"他似是玩笑的一句话便不着痕迹地把眼前尴尬的局面应付了过去。
  贺兰锋责备地拍了拍身旁的那个少年,道:"丘默年纪小,言语不当,还请容贤弟不要见怪。"
  丘默做了一个鬼脸,道:"我反正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容楼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慕容冲凑到容楼耳边,轻声道:"他父亲丘源是尚书右仆射,在文官中列位极高,他是家中幼子,有过目不忘之能,深得丘源喜爱,所以被家里人宠得厉害,说话从没遮拦,不过确也是性情中人。"
  坐在角落里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没有开过口的青年缓缓站起,向容楼伸出右手,道:"我叫伊方卓。"
  只见他面容和善,轮廓分明,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憨态,一头黄色的长卷发束在脑后,不过颜色极淡,乍一看上去几乎会以为是白色的。
  容楼伸手同他握了握,只这一握,手掌被挤压得生疼,此人手上力量奇大无比,想是要和自己较上一较。他感觉那只手上传过来的力气只怕连庄千棠也难及得上,不由大吃一惊,也运足力气相抗。
  他没想到这么个公子哥模样的人居然也能有如此神力!
  其实,鲜卑人本就骁勇善战、膂力过人,燕国现在朝中的这些个将帅之才又更是其中出类拔粹之辈,他们的子嗣中出现一些天赋异禀的人本也寻常的紧。
  两人较力之下,伊方卓知道容楼的力气虽然不敌自己,不过想要捏得他负痛出声也是决计办不到的,当下收手,笑道:"容贤弟好力气!"
  贺兰锋大笑道:"容贤弟,你是第一个和他握过手能不叫痛的人。哈哈,他可是我们燕国第一神力王。他的父亲伊威伊将军是大司马麾下的猛将。"
  容楼以前在营中听闻过此人的事迹,连忙道:"原来伊兄的父亲就是赤手力挽飞驰战马的伊将军!真是久仰!"
  正说到这里,门却被推开了,进来一位锦袍高个的青年,一脸笑盈盈的,神采飞扬,只是那暖暖的笑容和他秀丽却冷峻的面容十分不协调。
  "对不起,有事耽搁了一下。我即来迟,罚酒三杯成不成?"人到声音也跟着到了。
  慕容冲指了指空空的桌子,道:"你看,无酒无菜,想罚也罚不成。我知道你是'吃家',跟着你吃准错不了,所以酒菜都还没点,就等你来了点。"
  那人依旧维持着刚才的笑容,冲容楼道:"在下奚月明,这位一定就是容贤弟了。"
  容楼点头道:"奚兄。"
  慕容冲笑道:"他是奚司徒的二子,目前我们这堆人里就数他已有了官职,虽然文职不合他意,不过也是为国效力。"
  几人正寒暄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丘默高声道:"进来。"
  老板娘巧笑顾盼地推门而入,目光扫过一众人,最后落在慕容冲身上。想是见了如此美男,心中难免一阵悸动,愣了一会儿,稳了稳心神,才道:"诸位先不用急着点菜选酒,你们是'雁归舍'的老食客了,今天小店针对熟客推出了一种新的吃食方式,不知几位可想尝试一下?"
  奚月明好奇道:"有意思,是什么新鲜花样?尽管拿出来让我们试试。"
  老板娘以袖掩口而笑道:"只怕几位未必适应得了……"这话她开了个头却并未继续解释,而是话锋一转又道:"那还请几位随我换一处地方。"
  说完,她在前面领路,这一众六人跟在她身后七拐八绕地到了另一隔间的门前。
  老板娘打开门,几人鱼贯而入。
  这屋的大小和样式同刚才那间没甚区别,只是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草绿色地毯,里面竟然没有寻常桌椅,只设了一张长方形的及膝矮桌,两边的地上各放置了四张软垫。
  贺兰锋不解这是何意,回头看向立在门边的老板娘,疑惑道:"这……"
  慕容冲拉了他一把,笑道:"原来这汉人吃饭的坐法你们都学了来当卖点,以后这'雁归舍'干脆改名叫'汉堂'好了。"
  老板娘也不扭捏,向慕容冲抛了个媚眼,道:"这位公子的提议甚好,改天我和我们家那个老不死的商量商量,说不定就照您的意思改了。"
  几人大笑。
  奚月明笑道:"这样不错,可以完全按照汉人的饮食习惯操作一番,定是别有一种情趣。"
  老板娘见食客都无疑异,便叫了一个小二上来记下他们要点的酒菜,道:"没什么事我走了,有事你们再叫我。"
  跪坐的滋味并不象他们想象得那么有"情趣",丘默不懂武功,吃喝了才一会儿,便受不住了,嚷嚷道:"不成不成,再这么跪着我的腿就废了。"说着原地站起,索性将软垫丢至一边,径自坐在地毯上伸直了双腿放松地瘫在那里。
  奚月明笑道:"你若是汉人就丢大脸了,似你这般坐相根本就是光着屁股坐在地上。"
  丘默却并不理会他,而是伸手用筷子取了口菜放进嘴里满意地吃下,才道:"丢不丢脸有什么打紧,来吃饭又不是来遭罪的。你愿意遭罪你继续,我反正不是汉人,还穿着裤子呢。"
  伊方卓很久没开过口,这会儿嚅嚅道:"小默说的有理,我也正觉难受,还是干脆坐在地上来得舒服。"说罢他也依丘默的样子坐下。
  慕容冲笑道:"看来汉人的东西虽然好吃,可这吃东西的坐法却实在别扭。到底我们是胡人,这种待遇还是享受不来的。"
  丘默感觉腿上的麻木感渐渐消退,才道:"容兄,你呢?你是汉人,在家乡时也习惯这样?"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自小在北方长大,没有去过南方。"
  丘默沉吟了一下,道:"原来如此。"
  奚月明叹了口气道:"可惜……必竟那是你的家乡。有机会你一定要回去看看,听大司马说过,我们燕国虽然学习了不少汉族的文化,可是真正以汉人为主的晋国和我们这里相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容楼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许不错。只是,大丈夫四海为家,人在哪里家乡就在哪里,何必去羡慕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对他而言,北方就是他的家乡,燕国就是他的故土,他虽然是汉人却并非一定要去晋国看一看。
  吃喝间,包括奚月明在内,几人都不再正经跪坐,而是横七竖八、有坐有躺地围着矮桌铺了一地。
  贺兰锋显然是喝了不少,略有几分醉意,忽地跳将起来,道:"我以后一定要做象大司马一样的将帅!"
  丘默躺在地上,哈哈大笑道:"我支持你!七皇子你是赶不上了,不过至少要先敌得上伊方卓才有希望。"
  贺兰锋冲过去,一把拉起坐着地上的伊方卓,道:"好,我们现在就比一比!"
  伊方卓连忙甩开他的手,道:"别,别,贺兄,不用比,我承认打不过你还不成嘛?"
  奚月明忍俊不住道:"伊兄,你上次输给的可不是贺兰锋,而是'白雪军团'的贺兰雪。哈哈哈……"
  此话一出,伊方卓立刻面红耳赤,丢下贺兰锋躲到一边大口吃菜、拼命喝酒去了。
  容楼只在一旁看热闹,不知道他们说的贺兰雪是什么人。
  慕容冲本就靠坐在容楼身边,便向他解释道:"贺兰雪是贺兰大将军的女儿,也是贺兰锋唯一的妹妹,性格争强好胜,不喜女人的玩意,偏爱舞枪弄棒。我们五人性情相投,从小玩到大,我领头组了个'红袍会',她老也缠着要入伙,被我们一致否绝。结果这位大小姐不服气,也找了几个会武功、和她关系较好的朝中女眷,建了个'白雪军团',偏生喜欢和我们作对。"他提起酒壶将容楼手中空杯斟满,接着道:"对了,她把我姐慕容潆也硬拉进去了。你以后在街上若是不巧碰上一群白衣女子横冲直撞,不用怀疑,一定就是贺兰雪带的头。"
  容楼讶然道:"她能胜得了伊兄,武功必定了得。"
  慕容冲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只是一则她善使狡诈,二来……"他看着一边埋头苦吃的伊方卓,道:"他是输在一个'情'字上了。"
  容楼道:"难怪。"说完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奚月明端了杯酒移到容楼和慕容冲身边,笑道:"你们能做大司马的徒弟,接受他亲自教导,真是羡煞旁人。唉……我怎么就没有那样的运气。"他明明有些懊恼,脸上却仍旧保持着笑意,那笑容让人觉得很突兀。
  丘默坐了起来,苦着脸道:"明哥,我知道你很崇拜大司马,不过,你还是不要再模仿他的笑容了,真的一点也不象,只会让人很受不了!"
  奚月明愣了愣,收起笑容,叹了口气道:"我也是情不自禁。"
  贺兰锋这会儿酒劲过了些,人也清醒了点,道:"我爹经常提起大司马,对他推崇备至。说他治军宽松,爱护属下。平素里他的军队看起来军纪涣散,嫖妓、赌博、打架等坏事都时有发生,但是,一旦上了战场,却立刻上下一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丘默听言也点头道:"治军如此,实在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让人不服都不行。"
  在这一众朋友里,伊方卓最佩服的人就是慕容冲,于是站起身道:"七皇子以后定能深蕴大司马的文韬武略、治军方法,将其发扬光大。"
  贺兰锋点点头道:"是啊,我们以后也要以大司马为目标,为国尽心尽力!"
  慕容冲淡淡道:"若能如此,自然最好。"
  容楼听着他们讨论,却并不插话,只是皱眉思索。
  慕容冲见他若有所思,问道:"你在想什么?"
  容楼又想了想,道:"如此治军,不学也罢。"
  他此言一出,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五个人全都站起围在他身边,十只眼睛又惊又怒地望着他。容楼这话在其他五人听来多少有些对慕容恪不敬的意思。在他们心中,大司马是燕国的领袖,天神一般的人物。若不是因为今天带他前来的是七皇子慕容冲,估计已经有两三对拳头向他招呼上去了。
  慕容冲一脸狐疑,问道:"你何出此言?!"
  容楼环视了一圈众人,迎上他们隐隐带着敌意的目光,浑然不惧。他自小便在各种敌意和拼杀的环境中成长,对这样的场面自然是司空见惯。他表情严肃道:"我刚才说'如此治军,不学也罢',绝不是怀疑大司马所率部队的战斗力,更不是低估了大司马的个人魅力,实际上我正是因为对他的能力推崇备至,对他的钦佩无以复加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慕容冲听他所言,心中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又不是那么确切。其他四人则目光中充满迷惑,丘默不解道:"那是为什么?"
  容楼瞧了慕容冲一眼,继续道:"大司马可以这样治军,而且可以治理得很好,完全是因为他无以伦比的统御力和个人魅力所至。所以,他这样的治军方法是绝对无法复制的。若是换一个稍稍逊他一筹的将领前来如他一般治军,军队必然会变成一盘散沙,不可收拾。大司马的部队也只有象他一样的人才能以他的方式治理得好,但这却不是我们一般人能够学得来、做得成的。"
  他这番话说完,这几个有心谈论国事却从未有过任何实战经验的贵族子弟无不折服。
  这番见解容楼只是从军事理论得出,实际上却颇为深刻,因为慕容恪的确如他分析的,不但治军如此,治国也是如此。
  贺兰锋毫不掩饰眼中的钦佩赞许之色,道:"早听说你大败御前带刀护卫独孤月,武功甚是了得,没想到你的见解也如此深刻!"
  慕容冲上前一步,拍了拍容楼的肩膀,微微一笑道:"恪叔怎么会选错人!"
  丘默满上一杯酒,走到容楼面前,递给他,正色道:"容兄,我一向很少服人,今天我服你!敬你一杯!"
  容楼接下,一口饮尽,心中畅快无限。
  慕容冲一把拥抱住容楼,道:"你既已喝了这杯酒,便是我们'红袍会'的人了!"
  容楼稍愣了愣,任由他拥着,见他展颜一笑,心下觉得这七皇子的反应还真是天真可爱得紧。
  未等慕容冲敛了笑容,贺兰锋一纵身便扑向慕容冲,慕容冲和容楼这时哪里能有所防备,被他一起扑倒在地。他笑着大喊道:"小默,还不快上!"
  丘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大笑着一跃而起,扑向压在那两人之上的贺兰锋。
  奚月明和伊方卓见状,也兴奋地扑了上去。一伙人如同叠罗汉一般堆在一起,又瞬间倒塌,滚成一团。大家一时豪情万丈,说笑打闹,好不开心。
  等到几人再次站起时,都是一副冠歪衣乱的邋遢模样,互相取笑着整理好衣帽后,慕容冲正色道:"庆祝一下我们'红袍会'又添新成员,来,来,大家一起再干一杯!"
  众人举杯,一起虎饮而尽,而后相聚气氛更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眼看酒干菜尽,大家却并未尽兴,于是又添酒加菜。
  满满一席很快就被风卷残云掉了。
  容楼走在街上,穿着慕容冲送给他的衣服--漆黑发亮的锦袍,领口是绛红色精绣的滚边,腰间配着一根和领口相同颜色的束带。
  虽然事隔一个多月了,可是一想起慕容冲送他衣服时故作神秘的表情,容楼还是忍不住想笑。
  那天,慕容冲跑到容楼面前神秘兮兮道:"你现在已经是'红袍会'的成员了,当然要随身携带本会的标志。"
  容楼忍俊道:"还有标志?"
  慕容冲大义凛然道:"就是服饰穿戴上一定要有红色!"
  这"红袍会"总共才六个人,居然还要折腾这些个有用没用的,容楼好不容易才憋住没笑出声来,故作苦恼状回应他道:"会长,难办了,我好象没有那样的东西。"
  慕容冲"嘿嘿"两声,一脸得意道:"我早就料到了,你的衣服原本就以黑色居多。"说到这里,他象变戏法一样,从身后鼓捣出了一堆锦袍,递给容楼,道:"我早让人依着你的身材做了三件一模一样的,连替换都足够了,嘿嘿,你只要记得穿便成。"
  容楼接过那三件锦袍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
  谁能想得到那个平时在"磨剑室"里睥睨诸国,对天下形势、战略部署侃侃而谈,对武功路数、各派心法如数家珍的男人居然这么热衷于小儿办家家酒一样的"红袍会"!
  '一会儿到神机营,见了展燕然,一定要把最近遇上的有趣之人、好玩之事统统告诉他,估计他也得笑翻过去。'容楼一边想一边走。
  "小楼!!哎呀,真的是你?!"
  容楼寻声望去,只见前方一处小酒馆门口正站着展燕然,手里还提着一壶刚打的酒。
  他几个大步赶了上去道:"小然!有些日子没见了,我正要去营中寻你。"
  展燕然迎上来,一把拉住容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道:"才三个月没见,你好象变了个人。"他想了想,又道:"对,是你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容楼笑道:"定是因为练功练少了,看书看多了,人呆了,所以眼神也跟着呆了。"
  展燕然大笑道:"若是你眼神呆了,我们不都成瞎子了。"然后盯着容楼的锦袍,口中"啧啧"道:"到底是拜了大司马为师,这身行头真是阔绰!"
  容楼道:"别取笑我了。看你的样子是打了酒回营喝?我记得神机营里明令禁止私下饮酒,你不怕被罚?"
  展燕然摇头道:"我已被调出神机营,开始正式在军中任职。别的不说,现在出来私混倒是方便了许多。"
  容楼点了点道:"至少喝酒方便。"
  展燕然叹了口气道:"你走后也没多久,大司马就下令把我们队子种解散,队员分调几处,大家只得各奔东西。能留在垂将军部曲中的只有庄千棠和段浚,他们倒是得偿所愿。杨暠和我一起调去了慕興根麾下,赵宛则去了阳婺麾下。"
  容楼问道:"司马尘呢?感觉他和庄千棠私交甚好,没能一起跟随垂将军?"
  展燕然皱着眉头道:"他去了上庸王慕容评那里。大司马的命令是让垂将军先选出两人留下,剩下的四人再另分调别处。一开始垂将军想留下的就是庄千棠和他,结果他却呈书要求调至上庸王慕容评处,这才便宜了段浚那小子。"
  容楼摇头不解道:"垂将军打仗领兵自是无话可说,为人处事也是阔达好奇,我们营中一班队员都甚是向往,都盼望能追随他成就一番事业……司马尘这么做委实让人无法理解。"
  展燕然轻笑一声,道:"其实仔细想想也未必。他城府颇深,一直以来我们对他都不甚了解。垂将军不受皇上待见是有目共睹的,想要飞黄腾达,选对阵营是首要条件,他这么做原也无可厚非。"
  两人正在街边闲聊,忽然听得一阵雨点般急促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夹杂着路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以及马背上之人"滚开!""躲远点!""找死"等等娇叱。
  警觉中,两人抬眼便看见一匹白色骏马上一位银妆素裹的红发女子横冲直撞着纵马飞奔,一会儿堪堪避过几个小商贩的摊位,一会儿又吓唬得路边靠近的行人拼命跑开。那马全身没有一丝杂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隐隐闪着银色的光茫,它在背上女子的控制下完全无规则地乱冲乱跑,向容楼他们这边疾驰而来。
  容楼和展燕然对望一眼,心中均暗想,'难道是马惊了?!'
  那女子骑在马上看不清面貌长相,只见她身材高挑,腿长腰细,身体紧贴着马背左右摆动保持平衡,那动作优美飘逸,恍若舞蹈。
  容楼正待有所反应,展燕然却已将手中酒壶一把塞至他怀中,道:"让我试试!"
  说话间人已飞身而出,挡在路中,双足一措,吐气开声,震臂伸手,就等着那飞驰急至的白马。
  马上的白衣女子没想到前面路中间会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心头火起,冷哼了一声,两腿一夹。那白马"希流流"一声嘶吼,加速向展燕然冲来。
  一见这势头,展燕然暗自叫苦不迭。他本以为那女子座骑受惊,原想上前帮忙,却不料自己完全想错了,只是现在已呈骑虎难下之势,想要让开实在是来不及,但若真被这以风雷之速冲上来的马儿撞倒,就算他展燕然是个铁打的人,估计几个月也别想从床上爬起来,所以只得硬着头皮伸手要拦下这匹马。
  只眼马已到了近前,他双手一合,就要去拉马的嚼口。不料那女子骑术高明之极,就在他要抓住的一瞬,用脚轻轻一磕马的肚皮,那白马立时凌空飞起,堪堪从展燕然头顶一跃而过。
  站在一旁的容楼见了这一幕,心头一阵激荡,那白马跃起的姿态矫健之极,光泽的毛发在空中划出一道亮银,仿佛腾云驾雾一般,那女骑手一头火红的长发空中飞舞,在那一片银白中热烈而耀眼。
  这等美景对于只能看见头顶上一片马肚皮的展燕然而言是无福享受了。
  马儿刚一落地,尚未站稳,那女子口中怒叱:"大胆小贼!"说着回手一鞭就照着展燕然的背心打去。
  展燕然出身神机营种子队,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她打中的,听得脑后一阵劲风,闪电般转身,一挥手便抓住了破风而至的鞭子。只是那鞭上力道怪异,扬起的鞭梢还是划过了展燕然的下巴。他只觉下巴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由皱了皱眉,正待发作,抬头却瞧见了那女子的脸。
  眉如小月,眼似双星。一头火红的长发衬得她的脸色白得透明,素衣素颜正好突显出她的英气逼人。看得展燕然尽忘了发作,只是紧紧握住抓在手里的马鞭。
  那女子也看到了展燕然,她肆行纵马这许多年,从来没人敢拦她的马头,面前这个看上去白净纤细的汉人小子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她用力想抽回马鞭,却稳丝不动,看来这小子还是个练家子,他一身军服,想来应该是个官兵。
  见展燕然愣在那里,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丢下马鞭,径自骑马飞奔而去。
  等展燕然回过神来,那女子早已没了踪影。容楼拉他往边上小酒馆里边走边道:"进去喝杯酒压压惊。"
  二人刚刚坐定,小二便端上酒菜,一边摆放一边道:"那位小姐是真正得罪不起的人,只怕两位以后要有苦头吃了。"
  容楼奇道:"她是什么来头?"
  小二叹了口气,道:"她是贺兰将军的女儿贺兰雪。"
  容楼"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她?"
  展燕然听言,道:"你认识?"
  容楼道:"怎么可能?我只是听说过她。"
  展燕然道:"她……脾气不小,很是刁蛮。"
  容楼道:"是啊,象这样在大街上肆意妄为的官家子弟也不多见。"
  小二摇摇头道:"这位客官,也不能这么说。贺兰小姐刁蛮的确不假,一直把我们这条街当成她的练马场,不过她骑术极好,可从来没有撞坏过任何东西,伤到过任何人。"
  容楼道:"那倒是难得。"
  小二继续阴侧侧道:"只是她十分记仇,那位客官拦了她的马,抢了她的鞭,要小心被她找到连本带利讨回去。"
  容楼幸灾乐祸地瞧了瞧展燕然。
  他的举动显然被眼尖的小二注意到了,小二又冲容楼道:"这位客官,你刚才一直站在那位客官身边,想是也被她瞧见了,你也要小心一点。"
  容楼笑道:"小然,看来我要被你'株连'了。"他只当小二说了个笑话。
  展燕然抬起右手准备拿杯子喝酒时,才发现原来那条马鞭还握在掌中。他看了看掌中的马鞭,道:"好,我就等着她连本带利地讨回去!"说罢,将马鞭揣入怀中。
  两人酣饮畅聊,一时好不快活。

  第9章

  第九章
  容楼抬起头,向慕容恪看去。
  慕容恪坐在那里,身体以一种很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椅子上,细长的眼睛似闭非闭。
  容楼暗自拿慕容垂和他在做着比较。他们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慕容垂无论到哪里,都是精神抖擞的样子,无论是坐是站,腰都像枪杆一样挺直,双目中永远是精光四射,脸上也永远是一片严肃。而慕容恪则随和自在的多,他举手投足,坐立行走,无不是自然至极,全然不带一丝勉强。他那高大异常的身躯,也因为他自然协调的动作而显得并不是很刺眼。要是慕容垂有这样的身材,只怕他面前的人都不由自主的要被他的气势压的跪倒在地了。慕容恪的脸上还常常挂着和善的笑容,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这个人就是燕国乃至当今世上最令人生怖的无敌战神,甚至强如慕容垂,也不得不在他的面前俯首。
  "不要拿我和吴王作比较,这对你不会有任何的好处。"慕容恪忽然道。
  容楼猛然被说中了心事,大吃了一惊,愕然看着慕容恪,心道:"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难道恪师会读心术?"正待发问间。
  慕容恪笑了笑,似是又明白了容楼在想什么,摇头道:"我不会读心术。"
  容楼吓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慕容恪大笑着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想问什么。
  慕容恪敛起笑容,正色道:"吴王和我,自然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用他战场上一次次的胜利证明了老祖宗们留下的经验是行之有效的,我也证明了我的方式并非仅仅只是痴人说梦。事实是任何一种方法都可以获得成功,但是如果整天老想着比较这些不同的方法之间的优劣,那只能沦落为空口清谈,纸上谈兵,对你绝非好事,所以我叫你不要拿吴王和我比。"
  容楼心中一凛,点头称是。
  慕容恪略一思索,道:"以你看来,怎样的部队,才能够在战场上常胜不败?"
  容楼听得此言,心中暗自叫苦,心道:'这么大的题目,这可怎么答得出?'皱眉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古人云,仁者无敌。仁义之师,便是王者之师。"
  慕容恪上下打量了容楼一番,像是第一次才看见他又或是重新发现了他什么东西似的,弄得容楼有些不自在。
  他撇了撇嘴,道:"若不是刚才你说这番话之前还思考了一下,而是脱口就这么回答我的话,我立刻就把你赶出府去了。你既然先想了一想,我还可以当你是一时没想到怎么回答我,就把平日里常听到别人提起的话转来搪塞我。我刚刚叫你不要纸上谈兵,你就开始和我纸上谈兵。我想听的是你内心里真正的想法,而不是书上或是别人告诉你的空洞的大道理。"说到后来,慕容恪已是声色俱厉。
  容楼只听的汗水涔涔而下,赶紧低首道:"弟子不敢。只是,这个问题好大,弟子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慕容恪脸色稍缓,道:"我虽名义上收了你为徒,今日却是第一次正式地教导你,你不了解我的习惯,这也不能全怪你。那么,你就按你所想,一一说来。这样的问题其实本来也没什么答案,就是我来回答,也未必能有什么高明的结论。纵然是孙武复生,吴起再世,也不见得能答的好这个话题。所以,你只要用心去答,我便能知道你的思路,这样就好。"
  容楼胆子稍大,又细细思索了一番,道:"那弟子就斗胆了。无敌之师,首先要装备优良,人强马壮,训练有素,如臂使指,士兵力搏虎,射命中,不畏死,在阵法中能协同战友作战,不丢失自己的位置,发挥团体最大的威力,此一也。"
  见慕容恪微微点头,容楼又道:"其次,夫战,勇气也。短兵相接,士气为先,所谓两军相逢勇者胜。只要为将者身先士卒,顶着最危险的地方冲,士兵们自然蹈死无悔。兵将同心,其利断金,全军上下一心,自然百战百胜。为将者,要与士兵同甘共苦,否则必不能得士兵死力。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此二也。"
  顿了顿,容楼又道:"有了这两条,当可无敌于天下。"
  慕容恪点了点头,道:"你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兵精将猛四个字,还有别的吗?"
  容楼又想了想,道:"还有,为将者不但要有勇,还要有谋。"
  慕容恪追问道:"什么才能算作有谋?"
  容楼抓了抓脑袋,有些苦恼地说道:"所谓有谋……嗯……首先就是不能轻易上敌人的当,落入敌人的陷阱。嗯……优势时不可过于妄进冒险,劣势时也不可一味保守。嗯……还要因地制宜,善于临机应变。这个谋,好像弟子心里有很多想法,一时却说不出来的感觉。"
  慕容恪笑了笑道:"你说的不错,这个谋字,最是难解。兵者,诡道也,不能被敌人骗,同时要能骗得了敌人。'因地制宜,随机应变'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无比。这用谋之道,往往来自天赋,后天却是学也学不来的。没有这方面天赋之人,就是把<孙子>、<吴子>读个烂熟,也只能纸上谈兵,成为天下笑柄。"
  他眯起眼眼,转而又对容楼道:"你在神机营中的事情,我知之甚详,毫无疑问你是有这方面天赋之人,否则我也不会收你为徒。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因为你比剑胜了独孤月就要收你为徒吧。真要是这样,我怕不早就桃李满天下了,哈!"
  容楼心中一震,立时对慕容恪生出一种莫测高深之感。他也知道慕容恪绝非虚言,全燕国想投到这位大司马门下的,真是多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他容楼此番遭遇,不晓得羡煞多少燕国的好儿郎呢。就连种子队中的展燕然、庄千棠他们,又何尝不暗自羡慕?
  慕容恪不疾不徐,继续追问道:"那么,有了有勇有谋的主帅,有了如狼似虎的士兵,就可以无敌于天下了吗?"
  此刻容楼几番心情大震,头脑却格外的清醒。这也是他与常人不同之处。他平日大多数时候并不显山露水,但是往往越是紧要的关头,头脑却越是犀利。
  他应道:"嗯,有了这两点,便可保证在沙场无敌。但是要想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信息情报、后勤补给才是重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大军之中虽然带甲几十万,但是战斗兵力往往只有几万,还有几十万的后勤保障,斥候探子、鼓号军乐等等等等的辅助兵种,协调好各军种的方方面面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从这个角度看来,带兵打仗,决战冲锋,功夫还是在沙场之外的。"
  慕容恪听到此言,眼中精芒闪动,大笑道:"好,好,好一个功夫还在沙场之外!我没看错你,我带兵数十年,身经大小过百战,才得出的结论,竟被你一语道破。你说的不错,这战争的艺术,其实并不只是格斗的艺术,还是管理的艺术。"
  容楼得到慕容恪的赞赏,双颊发热,兴奋异常,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慕容恪顿了顿,看了看容楼,知道容楼业已说完,点头道:"你年纪不大,见识已极为不凡。再深挖下去,那就是军事为器,国事为本。国事兴才有军事胜,至于你一开始所谓的仁者无敌,隐隐有施仁义才能国事兴旺的含义在里面,那已经脱离军事本身的范畴了。"
  慕容恪沉思片刻,又道:"我们说回军事,要想军事上无敌于天下,除了国力强盛这个政治因素之外,还有三个重要的军事因素,从上乘到下乘依次便是战略,战术和战力。兵精将猛,那属于战力的范围,两军相逢要凭斗力取胜,那已经落了下乘,统帅要有谋略,那就是战术的范畴。当然战术并非只有诡道,不过,因为这一能力全凭天赋,最为难得,所以被强调的比较多。两军交战凭借斗智斗谋,那只能算中乘。最上乘的却是战略。有了战术和战力,足以保证两军交战时的胜利,但是,如果只有战术和战力而缺乏战略,往往会遭到更加惨痛和长远的失败。"
  正说着,慕容恪余光看见容楼不住地点头,不禁问道:"容楼,我看你不住点头,似是有什么领悟吗?"
  容楼没想到慕容恪会突然问他,愣了愣,道:"弟子想到,吴国孙权帐下的大将军陆逊。"
  慕容恪眉毛一挑,道:"你且说来听听。"
  容楼道:"他三江口书生拜大将,一生纵横不败。陆逊一介书生,本身并无出众的战力,却能成就盖世武功,自然是得力于战术过人。可是他先乘着刘备汉中、荆州双箭齐发去威胁曹操的长安和襄阳之时,偷袭了荆州。虽然为东吴夺回荆州,但是却失去了削弱魏国国力的绝好良机。后又夷陵之战一把火烧了刘备八百里联营。明明强魏在侧,两个相对弱一些的吴、蜀却展开殊死搏杀,让魏能够坐享其成,最终晋篡了魏后灭了蜀和吴。所以,虽然陆逊一生没有吃过败仗,可是吴人却难免要做亡国之奴,那不就是战略的不足,导致了更加惨痛和长远的失败吗?"
  慕容恪本以为容楼点头之举不过是为了附和他的话,本来颇有些不高兴,没想到容楼居然说出这么一番极有见地的话来,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道:"战略的痛苦不在于如何打胜一场大战,而是明明知道能胜却不能去打……"
  容楼点头称是。
  慕容恪转瞬道:"只是我希望你以后能够精通战力、战术,多花些力气在这上面,能够百战百胜就已是无上将帅,至于战略……"他没有说完,而是笑了笑,道:"你和冲儿相处得如何?"
  容楼本奇怪为何恪师不把话说完,转念一想便心中一片清明:恪师想把自已培养成百战百胜的将才,而至于有关这些胜战需不需要打的战略决定权却是握在别人手中的,自已学来的确无多大用处。
  当下,点头道:"相处得不错。"
  ……
  "白雪军团"和"红袍会"的碰面比斗之日又到了,贺兰雪早早就骑着白马,身后跟着一众七八个同样骑马的白衣同伴来到了草原上约定的地方,一群女子都是兴奋异常。
  一开始"红袍会"根本就不理会"白雪军团"的挑衅,拒绝承认她们,后来屡次遭到一众小女子在公开场合的围追堵截,最后耐不住纠缠,再加上他们的顽心也被"白雪军团"挑了起来,于是双方约定每隔几个月会面比试一次,各边派出一名代表相较,以定输赢,其他时间互不相扰。
  慕容潆骑着白马立于贺兰雪身边,道:"伊方卓也会来吧,不知道会不会又是你和他比试?"
  贺兰雪笑道:"不如这次让潆姐你代表我们和'凤凰'比一比,怎样?"她平素板着面孔的时候多些,笑的时候少,这一笑起来却似温驯了很多。
  慕容潆忙道:"千万别,我的这些三脚猫功夫都是他教的,要胜过他难比登天,只怕丢了'白雪军团'的面子,你们又该取笑我了。"
  后面靠得近的三四人听到她们的谈话,其中一位白衣丰腴的女子驱马上前几步,一串娇笑道:"潆姐不去,不如就派我去吧,早想会会这'凤凰'了,能近距离接触一下正是求之不得啊。"
  她话音一落,身后一众都咯咯咯得娇笑连连。
  贺兰雪见她话中暗含色意,也忍俊不住,回头道:"你还是算了吧,他只要一上场,估计不用出招,瞧你一眼,你的骨头就立马酥了。"
  丰腴女子撇撇嘴,嘀咕道:"摸他一下,骨头还能不酥的女人能有几个?"
  "食色性也"。这是人性,女子当然也不例外,能见到燕国公认最美男子的机会又有几个女子会想错过。所以,"白雪军团"中大部分成员都是冲着慕容冲来得。会武的官眷千金本就稀少,且多数在家中溺爱尤甚,不然也不会不加管束、任其习武,是以性格多数要强,怎肯听人指挥,贺兰雪面子再大,人脉再广,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将她们聚集起来由她带领,但是一听说能不时见到这位传说中叫"凤凰"的七皇子,还有一众朝中大臣子嗣里的翘楚,她们自然欣欣然就加入了。
  另一个面带两只甜甜的酒涡的女子也嘻嘻笑着策马上前一步,插嘴道:"'红袍会'中都是些惹眼的小子们,嘿嘿,也不见得就只有'凤凰'能看嘛。"
  贺兰雪闻言,摆摆手道:"若都似你们这般,我们不用比,早就输了!这帮'红袍会'的小子们哪里还能瞧得上我们?"
  丰腴女子也不服软,回敬道:"他们也不一定在乎这点输赢?说不定是瞧见我们'白雪军团'中美女如云,所以愿意大家亲近亲近的。"
  贺兰雪道:"亲近亲近是次要的,这胜负才是关键。"
  那丰腴女子还要多说什么,后面"白雪军团"的几位成员呼啦便一起涌了上来,从马上拉下了她,一边咯吱一边笑道:"让你大白天的还乱想糊涂心思……"贺兰雪、慕容潆也开怀大笑着加入她们。本来大家一起咯吱一人,很快却演变成了一群人相互咯吱,笑作一团。这时,一名女子指着远处道:"你们看,他们来了!"
  绿萌萌的长草中,由慕容冲领头的一队六人衣袂翻飞,扬鞭而至。
  "你?"看见容楼的时候,贺兰雪有些诧异,转而愠怒,上前一步道:"原来你是'红袍会'的人,那小贼呢?他在哪里?"
  "白雪军团"一众女子见红袍会中又多了一人,而且也是相貌出众,神采飞扬,不免悉悉索索地在后面小声议论起来。
  慕容冲等几人都不解地看了看容楼,奇怪他怎么认识的贺兰雪。
  容楼笑了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姑娘,那是一场误会。"
  慕容潆冲容楼点了点头,然后来到贺兰雪身边,小声道:"你也认识他?"
  贺兰雪摇摇头道:"不认识,只是他和那天拦我马头,抢我马鞭的小贼是同党。你知道他是何人?"
  慕容潆笑道:"他是恪叔新收的徒弟,叫容楼。"
  贺兰雪道:"哦,难怪敢拦我的马头,原来是大司马的人。他和那个小贼都是汉人。"
  慕容潆疑道:"小贼?"
  贺兰雪道:"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面两个女子正低声嘀咕着,那边慕容冲已大声道:"贺兰雪,上次伊方卓输给你了,今天打算怎么比?"
  他话音刚起,贺兰雪身后的女子们就又开始悉悉索索地议论起这"凤凰"的美貌容颜和碰性声音了。贺兰锋等,包括容楼在内都忍不住看着慕容冲笑出声来,后者尴尬自嘲地也笑了笑。
  贺兰雪先喝止了身后一群,手中马鞭一指容楼,道:"我和他比!如果我赢了,他要把那小贼的姓名和住处告诉我。"
  慕容冲笑道:"如果你输了呢?"他身后几人也附合道:"是啊,输了要怎样?""输了跳个舞给我们看看成不?"……
  贺兰雪白了他们一眼道:"笑话,我怎么会输?!"
  贺兰锋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她这好胜的脾气只怕要到嫁人以后才能有所收敛。"说完,斜眼看了看伊方卓。另几人又幸灾乐祸地笑着瞧了瞧伊方卓。
  丘默调笑道:"伊兄,准备何时娶回家里好好□一番?"
  伊方卓皱起眉头道:"小默,这会儿别拿我开心了。"他似乎有些担心,策马至慕容冲身边,附在他耳边道:"七皇子,还是让我去和她比吧,刀剑无眼……"
  他听说过容楼同独孤月的比武,知道容楼出手凶险。他也同贺兰雪交过手,自然知道她的斤两,料她绝非容楼对手,是以竟然生出这份莫名的担心。
  慕容冲知道一直以来同"白雪军团"的比试本来就是玩耍,大家从来没有在乎过输赢,玩笑的成份更大些,根本没有多严重。只是他也知道是伊方卓实在太过于关心贺兰雪,所以每次都会过于紧张。
  贺兰雪瞧见伊方卓刚才在慕容冲耳边说悄悄话,暗知他的用意,大声道:"伊方卓,不要唧唧歪歪的,你比武从不认真,这次说什么我也不和你比。胜之不武,赢来何用!我就要他!"说罢,又指了指容楼。
  她此言一出,身后一众"白雪军团"的成员一起起哄道:"哎呀,团长就要那小子了!""是啊,那个小子是挺帅的!""我们团长真有眼光!""团长加油!拿下那小子"……一群人疯成一团。
  贺兰雪回头看了看那一群,自已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容楼听见也是哭笑不得,再回头看伊方卓,只见他那张因为不好意思而泛红的俊脸上就象是写上了大大的"焦虑"二字,心中暗笑,只道这人一沾上"情"字就变成傻子,于是宽慰他道:"伊兄,手底轻重我还是知道的,你不必挂怀。"他这么说一是基于对贺兰雪并无敌意,当然不会痛下杀手;二是基于他深信以贺兰雪的武功造诣根本不可能逼他使出不留退路的招数。
  慕容冲清了清嗓子,假装正色道:"我们'红袍会'一向大度,就按你的意思,派容楼出战。你要怎么比?"
  贺兰雪翻身上马,道:"切!什么大度?说好了上次比试赢的人有权决定这次比试的人选和方式。这是我们'白雪军团'争来的!就赛马吧。"
  她身后众女子又齐声喊起来,道:"赛马!赛马!赛马!……"
  慕容冲有些诧异,这位看似粗枝大叶的娇惯小姐还是知道自己什么方面最是强项的,她竟然放弃了平素好勇斗狠的嗜好,只说要赛马,看来是对这场比试势在必得。正想到这里,"白雪军团"里的那丰腴女子高声调笑道:"七皇子,什么时候我们也赛一场如何?看看谁的耐力好,能忍到最后!"另一人大笑道:"你倒底想和七皇子比什么啊?""哈哈……耐力……我的天啊!……"
  那边白雪军团是娇笑一片,这边慕容冲是苦笑连连,红袍会那里更是捧腹大笑……
  无论是"白雪军团"还是"红袍会"众人,也只是在这种场合、这种自已组织的活动中,他们才能放弃贵贱、门户、官位、立场等等他们可能会遇上的一切条条框框,只凭着一颗赤子般的真心,只以男子、女子;伙伴、朋友;喜欢、不喜欢来心无旁骛地接触、来放松身心地大笑,以后在别处再相见时他们就会恢复自已的身份地位,戴上各自的面具做回自已属于的那个位子。
  双方定下规则,两人需站立于马背之上,谁先跑至远处河滩,将所携带的空水袋灌满水再带回来就算赢。随后两边众人中各取了一只水袋出来,将袋中原有储水全部倾倒在草地上,分别递给比试的二人带上。
  慕容冲拉过容楼,道:"你不会真的想要赢过她吧?"以前的比试中"白雪军团"获胜占多数,"红袍会"也从不在意,那些胜仗本就是他们边闹边笑这么让过去的。
  容楼道:"既然要比当然想赢。"
  容楼在任何时候都好胜,但不是天生的。任谁在他那样艰苦求生的环境中成长,在那样输了便遭淘汰的氛围中历练,都会不由自主地努力争胜,做到最好。因为如果不这样,结果就是死亡和失败。所以与其说他的好胜是一种性格,倒不如说是一种习惯。
  慕容冲面色一暗,叹了口气,道:"你想赢,只怕会失望。"说完他牵过自已的那匹黄膘马道:"不管怎样,你用我这匹马吧,我们的马中它最快。"
  容楼疑道:"为何?"
  慕容冲道:"你知道贺兰雪的那匹马叫什么吗?"
  丘墨也走到了他们跟前,插嘴道:"我听锋哥说过,那马名叫'玉兔'。"
  奚月明也围上来道:"'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将帅大多爱马,贺兰大将军更是其中痴迷级的,贺兰雪善骑也是众所周知,将军很宠爱她,自然配给她的一定是宝马。"
  慕容冲挑目远望道:"不错,昔日秦始皇有七匹宝马,一曰追风,二曰白兔,三曰蹑景,四曰追电,五曰飞翩,六曰铜爵,七曰晨凫。据传这'玉兔'便是那'白兔'的后代。"
  奚月明皱眉道:"我们骑的马没有一匹比得上她的,容贤弟岂不是胜算全无?"
  众人俱一阵沉默,伊方卓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输了原也没什么的,我也输给她过。"
  那边"白雪军团"的女子们已经叫嚣开了:"快点啊,男子汉还磨磨蹭蹭的象什么样子?!"
  容楼倒是神情淡定,只是笑道:"我自有办法。"
  慕容冲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心中不解,只以为他尚不知这"玉兔"的厉害,也只得随他去了。他拍了拍牵着的座骑,道:"目前我们的马中,相比之下只有我的黄膘最好,你骑上它吧。"
  容楼扫过一众六匹马,却舍了黄膘马,而牵过另一匹体健肌硕,看上去最强壮的枣红马。
  慕容冲忙阻止道:"这马虽然体力好,力量足,却因为体重最重所以速度慢了很多……"
  容楼冲他露齿一笑,道:"你说的我知道,只是,我自有主意。"说完就选定了这匹枣红马。
  贺兰雪和容楼的两马并肩,二人在马背上卓然而立。
  伊方卓长啸一声作为出发令。他啸声刚落,草原上骤然风起十里,众人只得遮目,再张开眼时那两人两骑已然冲将了出去。只见劲风之下,一个白衣飘飘,一个黑袍猎猎;一个红发燃烧,一个黑发泼墨,煞是好看,引得"白雪军团"中一片欢喜尖叫。
  贺兰雪身轻如燕,立于白马之上,随着白马奔腾的起伏而上下左右小幅度摇动,看似随风而摆,却始终不离马背,那晃动的节奏与白马的迈步而奔的节奏混然一致,骑术明显非一般高手所能及。
  容楼的双足却似粘在马背之上,无论足下枣红马怎样撒开了奔跑,容楼都似一杆长枪牢牢地钉在马背上。
  眼看两人白马在前,枣红马在后,一眨眼间就没有了踪影,奚月明问慕容冲道:"七皇子,你觉得容楼有机会赢吗?"
  慕容冲点了点头道:"我刚才见他立于马背上,风劲马急,他却纹丝不动,显然是已用内力催动座骑,以气御马。这以气御马我也只是听说过,他居然能懂得这一招,实在难得。这种方法乃是使用人的内力在马身上,却不消耗马的体力,所以使用得当绝对可以加快马的速度,提高马的耐力,现在胜负一线间,我也猜不透。"他又赞道:"难怪容楼选了枣红马,马的经络与人不同,所以以气御马难免对马身体有所伤害,若是以黄膘的体魄还真不一定能受得住他的内力。"
  正说着,只见远处一白一黑两个小点慢慢地大了起来,两人两骑已经回头疾驰而来。
  一般来讲,马儿前面两蹄落地总会存在一个时间差,同时,它的后面两蹄与前面两蹄也存在着延迟的时间差。也就是说,马儿在奔跑时,它的四蹄落地的时间是不同的,并且始终保持有一蹄踏在大地上。
  可是此刻的"玉兔"显是许久没能这么洒脱狂奔,今天倒是跑出了兴致。它的种好,不必尽力,本身速度就极快,平时鲜有马儿能跟得上它,赛跑时总是把别的马拉下很远。可是今天,它身后枣红马的蹄声仿佛就在耳边,它也知道追得很近,难得遇上敌手,自然奋力狂奔,也将速度发挥到了极致。
  刚才去时尽只是热身,此刻回来途中,四蹄交错沾地的那一瞬短到众人俱无法看见,只觉它已四蹄腾空,临驾于那广袤的长草之上,几乎要乘风而去。
  真正是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贺兰雪暗自惊奇,本以为自已很快就可以把容楼甩得老远,没想到他只是骑在一匹普通的马上就可以追得这么紧,不禁心生钦佩之情。
  容楼的枣红马似乎游刃有余,在背上之人的内力催动下,省下了不少体力。
  眼看目的地就在近前,容楼一抖缰绳,足下枣红马居然加紧步伐,慢慢缩短了和"玉兔"的距离,似乎想要追赶超过它。
  这时,无论是红袍会,还是白雪军团的男男女女都全神贯注在马上。
  白雪军团中一众女子见容楼的马越来越接近贺兰雪的"玉兔",她们深知贺兰雪和"玉兔"的实力,心中充满了惊讶、佩服甚至还有许多欣喜。
  慕容潆带头策马冲上一边,大喊"加油",一众白雪军团成员被这精采的赛马吸引,也各自驱马跟上慕容潆,一起高呼:"加油!……"她们已然忘记了自已的阵营,也不知是为贺兰雪加油还是给容楼加油。
  枣红马已经和"玉兔"并驾齐驱了,容楼又催动一股内力运至足底,眼看那枣红马就要超过玉兔到达终点。
  就在这时,贺兰雪足下加力,"玉兔"知道主人意图,昂首嘶鸣,一个腾跃临空而起……
  这情形容楼见过,那次从展燕然头上掠过的就是这样的腾跃!他不由分了一下神,只这一下,"玉兔"便已抢先了半个马身,到达终点。
  贺兰雪笑吟吟地叉开腿,顺势坐在了马背上道:"容楼,你输了。"
  容楼也翻身坐在马上,显是觉得棋差一招,没有料想到这"玉兔"能快捷如此,输了比试,心中难免有些失望。不过转瞬也觉心服口服,于是点点头道:"这马真是好马,姑娘骑术精湛,令人佩服。"
  慕容潆催马上前,对容楼赞许一笑道:"阿雪的'玉兔'不是一般的马,你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难得。"
  贺兰雪目光好奇地扫过容楼,最后落在慕容潆身上,道:"潆姐,你这么看好他?"
  慕容潆有些不好意思道:"丫头,别乱说话。想知道的你还不赶快问他?"
  这时,慕容冲一行也围了上来。
  容楼对"红袍会"的众人摇了摇头,道:"我已经尽力了,不过这入会的首战还是输了。"
  伊方卓此刻的脸上就象写上了大大的"愉快"二字。
  丘默先是不甘心地以拳击掌了一下,而后又道:"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
  慕容冲拍了拍容楼肩膀,触手才觉一片湿漉漉的。原来他的黑袍早已被汗水浸透,只是衣服色彩沉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于是,慕容冲目露关切之色道:"我们快些回去,你也好把衣袍换了,这原上的风紧的很,迟了怕吹出病来。"说完径自抢过容楼的缰绳,也不顾其他众人就要先走。
  见他们要走,贺兰雪立刻反应过来,驱马挡在他们身前。
  未等她开口问,容楼便笑道:"他叫展燕然,目前在慕興根慕大人麾下的营中。"
  贺兰雪听言这才让开道路,口中喃喃道:"'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原来他叫展燕然,好名字。"
  慕容潆长叹一声,道:"家在万里之外,虽然心里思念,却也只能在成就一番功业之后才能回去。他是汉人,叫这名字难免有些伤感。"
  这日,校场之上,慕容恪在指点完容楼和慕容冲力量训练后,道:"下月初一就是三年一次的畋猎大会,容楼,你也去。"
  容楼以前从未听说过,好奇问道:"畋猎大会?"
  慕容恪道:"我们鲜卑是马背上的民族,所以一向喜好畋猎。大会是皇上组织的,参加的人除了一些皇亲国戚、将帅官亲,还有一班出色的年轻人。会上设有各类竞技项目,好让大家有所表现。你是我收的弟子本已招人嫉妒,又因为是汉人,就更令不少年轻鲜卑武士不满。我希望你在这次大会上崭露头角,纵不能让他们心悦诚服,也要堵住他们的嘴巴。"
  容楼低首道:"弟子一定尽心尽力。"
  慕容恪走后,慕容冲右手一把跨上容楼的肩膀,喜道:"你能和我一起参加畋猎大会真是太好了。"
  容楼转头冲他笑了笑。
  慕容冲道:"以后要经常笑,因为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真的很好看。"说完就要伸手抚上容楼的眼睛,容楼却偏头让过他的手,道:"若说起好看,还有谁能比你好看。"
  慕容冲摇了摇头,叹气道:"一个人要是长得太好看了,无论你其他方面做的再好,别人也看不见,只记得你的外貌。你说这是一种优势,还是一种遗憾?"
  见他一脸怅然,容楼心中一阵不忍,想宽慰开导他,一时语塞,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慕容冲却立刻又恢复了笑容道:"畋猎大会上一定要让你看看我的箭法!"
  容楼笑道:"一定!"
  慕容冲忽然眼光有些朦胧,定定地注视着容楼的眼睛道:"我一直想告诉你来着,能认识你……很好。"
  面前这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和经常在容楼梦里出现的慕容潆的眼睛一样,只是现在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中却隐隐藏着一团火焰——冰蓝色的火焰似乎可以燃烧一切。
  容楼心头一紧,脸腾得就红了,心里也是一阵慌乱,连忙转身避开那样灼热的目光,好让已经快被它燃烧起来的自己冷静下来,道:"我去'磨剑堂'看书。"说完看也不看慕容冲,便飞奔而去。
  慕容冲望着容楼远去的背影,面色一凝,瞬时象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淡淡道:"早知你就是另一只'凤凰',比翼双飞不好吗?"这话象是对已经远去的容楼说的,又象是对他自已说的。

  第10章

  第十章
  南方的山大多长年郁郁葱葱,灌木覆盖,分外妖娆,纵然山势盘旋,山峰峭拔,却只显凌厉和崢嵘,没有半分霸气;北方的山却完全不同,夏天、秋天或许还算耐看,冬天则是满山干枯的野草让人感觉一片凄凉,那些在夏、秋之季一望苍苍、其翠欲滴的松柏在这样的冬天里也是灰黃褐赭。正是这一派萧瑟之景和裸露在外的岩石却突显了它们傲然天下群山的霸气。
  阴山山脉连绵三百里,风过无边落木,雪掠自在飞花,別是一番肃杀厉厉,苍冰悠远的況味。燕国例时四天三夜的畋猎大会便是在这样的山里拉开了序幕。
  都说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是以尽管天空中飘着小雪却丝毫不能影响畋猎大会火热的气氛。所有参加的人无论男女都是盛装华服,鼓声号角也此起彼伏。
  分设林中各处的摔跤、赛马、射箭等竞技项目已经吸引了大部分旁观、助兴的人群,这些人中有等待上场一展身手的青年俊杰,也有应邀前来不通武功的文史官隶;更有精心打扮、待自闺中的官亲家眷等等。晚间还准备了篝火游戏、狂欢纵酒来犒劳众人。不过,真正的重头戏当然还是明日起真刀真枪的上马狩猎。
  容楼刚参加完几项竞技,却听见一时鼓乐号角声大作,正不明就里,只见周围众人都伏于地上,于是他也跟着伏下身去。
  在多位重臣和皇子、公主的簇拥下,燕国皇帝慕容俊和皇后可足浑楟骑着马缓步并肩而来。他们身前身后围了一众侍卫、铁骑,用于保护他们的安全。慕容俊抬手道:"众位免礼平身。"说完翻身下马,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皇后下马,一群人便先后进了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大帐。
  容楼站起身后正待转身离开,却见大帐里袅袅走出一人,一边走来,一边悄悄向他招手,那人便是清河公主慕容潆。
  今天的慕容潆穿着修长的翠绿衣裙,走动间裙幅飘扬,衣上的锻带随风飞舞,燕尾形的衣端垂挂身间。她的体态婀娜多姿,头上摇冠金叶相撞、衣裙饰带互相摩磨,发出噏呷萃蔡的响声。头发上还杂缀着翡翠制成的羽毛状饰物,颌下缠绕着用玉装饰的帽缨。整个人在这场翩然落雪中摇曳而来,隐约缥缈,恍恍忽忽,就像神仙般的若有若无。今天这样的大场合,她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容楼虽然早见识过她的美貌,却还是为她此刻的装扮一怔,惊为天人,以至于慕容潆拉着他在树林中走了一段都不自知。等他回过神来,连忙道:"公主,有事?"
  慕容潆娇羞一笑道:"没事就不能和你聊聊?"
  容楼忙摆手道:"怎么会?你想说什么都行。"
  慕容潆伸手拉了拉容楼的袖角,喏喏道:"你……你……"半天却又红着脸说不下去了,显然是结巴的老毛病又犯了。
  容楼安抚她道:"先深呼吸。是有紧要的事情要我帮忙?"
  慕容潆稳定情绪一会儿后道:"不是。父皇、母后和暐哥刚才已经见过可足浑綪了。"
  容楼不解道:"可足浑綪?她是何人?"
  慕容潆道:"她是个大美人。"见容楼仍是一脸迷惑,继续道:"她是叔爷爷推荐的太子妃后选人,母后甚是满意,看样子父皇和暐哥也挺满意的。"
  容楼听是听明白了,却不懂慕容潆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只好附合道:"那是好事。"
  慕容潆的脸慢慢又红了起来,道:"你知道为何要举办这畋猎大会?"
  容楼思索了一下道:"皇上无非想和臣子欢聚一堂,犒劳款待,另外考量一下我们这些年青人的功课。"
  慕容潆道:"你说的不错,等大会结束后,你们表现突出的都会有所封赏。不过,还有别的。"
  容楼摇头道:"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不如你告诉我。"
  慕容潆有些为难,踌躇了一下,道:"你们红袍会的都来了。"
  容楼点头道:"是啊,我见到他们了,只是还没见着七皇子。"
  他见慕容潆这会儿前言不搭后言,人又显得颇为紧张,只觉一头雾水。
  她红着脸小声道:"'凤凰'还在大帐中,所以你没见着他。来了这许多女眷。你看见了吧?贺兰雪和'白雪军团'的人也都来了,而且个个都打扮得那么漂亮。"
  容楼点点头道:"是看见了,她们来看热闹的?"
  慕容潆头低得下巴都快碰到自己的脖子了,道:"这畋猎大会本也有让姑娘选出中意小伙儿的意思,她们来……是慧眼识郎君的……"话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不过容楼也听见了,笑道:"原来还有这层意思。"
  慕容潆抬起头,偷偷瞧了眼容楼,又赶紧低下头去,嚅嚅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容楼皱眉道:"你平日讲话也颇爽快,今日何事吞吞吐吐?"
  两人只顾说话,却没有注意到远处慢慢走近的一个火红的身影。
  慕容潆抬起头来,表情坚定地面对容楼,紧抿了一下嘴唇道:"其实我很喜欢你。"
  容楼稍有惊愕,"啊"了一声。
  "有些日子没见,我常梦到你。你呢?有没有梦到我?"慕容潆又继续道。
  容楼心里一阵翻腾,却不知如何作答。
  那个倒吊在树上奋力去救小鸟的火红背影、那个躺在黄绿落叶间的熟睡面容、还有那一双蓝宝石的眼睛……本来他似已经忘却了,但自从见到慕容潆后,就象打开了那段记忆的闸门,很少做梦的他便开始无数次梦见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小姐"。
  '明明只是少时的一面之缘,却为何要一直记到今天……'他经常这么问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容楼正要回答:"我……"
  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冷冷打断他道:"我呢?你梦见我没有?"
  两人同时回身,发现悄无声息踏雪而来的正是慕容冲。
  慕容潆立刻迎上去,笑道:"有啊,我也有经常梦见你这只小'凤凰',梦见你教我习武,我学的不好,你还教训我笨。"
  慕容冲先冲着慕容潆释怀地一笑,又转头看向容楼,淡然道:"我是问你。"
  容楼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道:"哦,我很少做梦。"
  慕容冲脸上挂着淡淡地笑意,却似乎有点假,他点点头道:"好啊,不做梦表示睡得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变大了,慕容潆忽然觉得站在这两个男人中间有点冷,她缩了缩脖子。
  慕容冲道:"姐,父皇、母后正急着找你,你快回去吧。"
  慕容潆闻言,道:"你呢?不回去?"
  慕容冲笑道:"你先去,明日开始狩猎,我们男人之间当然还有些话要说。"
  慕容潆冲容楼点了点头表示告别,便往大帐的方向而去。
  慕容潆走远后,慕容冲依旧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背对容楼道:"她喜欢你。"
  容楼有些尴尬,低头道:"我也是刚才知道。"
  慕容冲道:"你有什么打算?"
  容楼皱眉道:"我现在不能打算。"
  慕容冲转身,面对他道:"你能这样想最好,无论怎样,她也是燕国的公主,丈夫定要是配得上她的人,婚嫁绝不是她可以自己做主的。"
  容楼淡淡一笑道:"不过,等我配得上她时,我会再做打算。"
  他本只对慕容潆颇有好感,根本未到男女相爱的程度,但是听慕容冲的话里分明有瞧不起他的意思,所以自然反言相击。
  慕容冲默然不语,只眯起了眼睛瞧着容楼的脸————因为站了许久,容楼头上已积了一层薄雪,被体温融化的小部分变成水珠顺着他的耳边鬓角流淌到下颌尖上,在脸颊上画出两道水迹。
  被瞧的人忽然有了一种压迫感,这种感觉让容楼想到了慕容恪。
  慕容冲忽然伸手,容楼下意识地想躲开,却因产生了这种想法顿觉羞愧:自己何曾想躲过谁?!
  所以他没有躲。
  慕容冲伸手,轻轻抚去了他头发上的剩雪。容楼这才发现,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四岁,有时候笑起来乱人心神的男子居然已经和自己一般高大。
  慕容冲笑道:"刚才我的话你不必介怀。若是你真的喜欢潆姐,我定会守着她,等到你、我主宰天下的时候到了,自然会将她送至你的手中。"
  容楼眼角跳了跳,道:"七皇子志向高远令人敬佩。我却只希望有一天能主宰自己便足够了。"
  慕容冲一把拉过他的手,紧紧握在掌中,道:"我把你当知己、朋友才会和你说这话。要知道,不能主宰天下便不能真正地主宰自已,只要有人临驾于你之上,便可以主宰你。你从小经历了那许多,这道理莫非还不明白?"
  容楼恍然大悟,慕容冲说的没错,一直以来他的生活、他的选择都是被迫的,都是基于他最基本的生存意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汉人,生活在胡人统治地区的汉人。他的头上临驾了太多的人,他们逼得他不能有选择的自由,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也许,有一天他能站在权力最高层的时候,真的就可以象慕容冲说的那样主宰自己,自由生活。
  他沉思了一会儿,道:"你真当我是知己、朋友?"
  慕容冲灿烂一笑,道:"若有一天我能站在最高的地方,身边的位置一定是给你留下的。"
  容楼一直以来视作知己、朋友的人就只有展燕然。现在慕容冲对他说出这番话来,他心里自然是一阵澎湃。两人朝夕相处时间不短,他也知道慕容冲一直待他不薄,只是从第一次遇见这人开始,心底里就总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想得多了自己就会脸红心跳,出于自我保护的心态,下意识地就会避免更深入地去想。
  只是他并不知道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绝非如他所想是在大司马府的"磨剑堂"前,而是要往前追溯很多年。
  慕容冲见他虽沉默不语却并未抽回手掌,于是紧握住又摇了摇,道:"明天狩猎原定我和二哥一组,不过我和恪叔说好了,你也跟我们一起。"
  容楼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只适合做你的下属。"
  慕容冲松开手,摇头道:"看见你第一眼时就知道你和我一样是'凤凰',本该遨游于九天之上。下属我有很多,能够救我命的知己就只有一个。"
  容楼不明所以,笑道:"救你?也许以后有机会吧。"
  两人相视而笑。
  稍后,慕容冲道:"你还有竞技项目,先走吧。"
  容楼转身准备离去,却不见慕容冲有所动静,回头道:"你不走?"
  慕容冲道:"我还要等一个人。"
  容楼点点头,疾步离去。
  刚才慕容潆离去的脚印早已被新落下的雪填得模糊不清,现在落上一层薄雪的土地上又留下了一串脚印。
  伊方卓骑着马奔到近前时,慕容冲正抬头看了看阴郁的天空,雪已经停了。
  "七皇子!"他下马单膝跪拜行礼道。这时的伊方卓再不似"红袍会"时的伊方卓,而是对慕容冲恭敬到了极致。
  "事情办得怎么样?"慕容冲沉声道。
  伊方卓回答道:"一切按七皇子的吩咐已经办妥。"
  慕容冲道:"站起说话。"
  伊方卓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在慕容冲面前展开,手指着一处画上三角记号的地点,道:"已经安置在这里了。明天我就会一直躲藏在附近等你们来。七皇子,狩猎路线不会有变吧?"
  慕容冲接过地图,仔细查看了一番,道:"不会。"而后运力于掌,手一扬,掌中地图便化为碎片,被风吹得散落四处,道:"我已记下了。"
  他又冷笑一声,道:"我就不信兄弟之情抵不上这皇位之争!"
  伊方卓犹豫道:"我有些担心,它太危险……"
  慕容冲打断他道:"凡事都有危险,人心难测,何况君意。什么都不做,只等着束手待毙,怕才是最危险的。"
  伊方卓嚅嚅道:"其实皇上很看好七皇子你,我们都觉得用不了多久这储君之位必然异主……"
  慕容冲怒气上涌,喝止他道:"住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二遍!"
  伊方卓忙跪下道:"属下不敢。只是感叹七皇子你为了兄弟情谊的一片良苦用心。"
  慕容冲神情缓和了下来,道:"你走吧,明日见机行事,放它出来后就迅速离开。"
  伊方卓道:"属下领命。"说完站起,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慕容冲在心中暗道:你们哪里能明白,吴王当年得宠胜我十倍也与皇位擦肩而过,皇位,哪有那么容易到手?我想要的只是能如恪叔一般手握实权……真到了那个时候何愁皇位不得?
  与此同时,慕容暐站立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门口,面前的洞中隐藏着一群大约二三十个黑衣人。其中领头的一个上前道:"世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慕容暐冷若冰霜道:"后日,另两人立求全部歼灭,善后我会全权处理,你们不必担心。"
  领头的黑衣人道:"到时还请世子快些离开狩猎队伍,避免误伤了您。"
  慕容暐转过身,缓步向不远处的座骑走去,他眼中闪着如野兽一般的寒光,边走边想:七弟,你不要怪我,怀壁有罪,怪只怪父王太过赏识你……我不能没有'皇位'。"
  出发前,容楼、慕容冲准备好了必要的干粮,检查了马匹,带上了箭壶、猎具等器械。两条猎犬都佩带了用香牛皮制作的红重项圈,观之威风凛凛。两只猎鹰啸叫着盘旋在阴沉的,仿佛压得很低的天空中,已经迫不及待等着主人一声令下就要出发了。
  慕容暐也装备妥当,骑着马,带着他的猎犬、猎鹰前来和两人汇合。
  慕容冲向慕容暐介绍了容楼,后者有些心神不宁,敷衍结交了一下。
  一路上三人只猎得一些狐兔等小猎物,未见有大的猎物出现,颇有些不尽兴。
  猎犬将又一只被射中的兔子叼回慕容冲面前,他下马收下,将死兔子挂在马背上,笑道:"大丈夫先成家再立业,这姑娘都领到门口了,二哥,你这家眼看就快成了,离立业也一定不远了。"
  慕容暐微微一笑道:"其实七弟你也知道,朝中一直都传段家的姑娘不错。潆妹经常往吴王府走动,听说就是去请教吴王的妻子段洛一些文章诗句、礼仪处事。她对这位夫人评价甚高,说她体态端庄、仪容娴婉、才高八斗。"
  慕容冲道:"哦,垂叔的妻子?论亲近她是我们父皇的表妹,在朝中女眷中的确威信颇高。"
  慕容暐道:"是啊,所以我本有意想结识一位段姓姑娘,只是后来叔爷爷帮我做了决定。"
  慕容冲收拾妥当,翻身上马笑道:"段家姑娘我也见过不少,不过昨日初见未来嫂子,才知道若论美貌定没人能超过母后可足浑一门了,綪姑娘看上去不但性格温柔,也和我们母后一样颇具母仪天下的风范,几个兄弟对你都是艳羡不已。"
  慕容暐面露得意之色,道:"那倒是,我对她也是一见钟情。"
  慕容冲坐在马背上泰然自若地笑道:"以后你领着我们大燕王途霸业,君临天下之时,身边再站着这样一位母仪天下的绝世美女,嘿嘿,岂不就是另外一个父皇?"
  慕容暐突然心中一阵愧疚和不忍,回头温柔地看向慕容冲道:"承七弟你的吉言。"一边纵马前跃奔到三人最前面。
  行至午时,前方一片枯林,其间山石怪异。
  一阵风起,吹来一股腥臊。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张牙舞爪地扑了出来。它身形巨大,体魄雄健,淡黄色的皮毛通体覆盖,背部和体侧众多横列黑色窄条纹呈柳叶状排布。前额上的数条黑色横纹被串通成一个"王"字。看身形至少有四、五百公斤,远远超过一般常见大虫,目光炽烈如火,神光尽现。它的身体厚实而完美,背部和前肢上强劲的肌肉在运动中起伏,巨大的四肢推动向前,看起来就象是在枯林中滑行。宛如山神一般。
  最可怕的是它的左眼上插了一柄小小的匕首,伤口正在缓缓流血。这意味着它不再是平时的内向、多疑,而是愤怒——对人类复仇的愤怒。
  当它看见面前的三人三马时,立刻红了眼,又是一声怒吼,向前疾扑而至,四只虎掌上两寸长的钩爪全部伸出,带着破风的寒光,如钢刀般锋利无比,直袭向冲在最前面的慕容暐。
  慕容暐大惊之下,就要拉弓搭箭直射猛虎。可是,他没有料到身下的座骑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受惊将他甩下背脊。
  这么近距离地面对这样的兽中之王,一般的马匹如何能不惧?
  慕容暐被甩落马下,弓箭丢落一旁,后背着地,摔得一阵闷痛直接从脊椎贯穿到头顶,吃疼得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那大虫见他摔倒在地,立刻凌空而起,腰身一扭,血盆大口向下,凶狠绝伦地照着他的脖子猛咬下来。
  慕容暐只有双手交叉护住颈项,束手待毙。
  两支利箭隔空先后而至,射中这大虫的腰腹。正是慕容冲和容楼两人拉弓射箭。
  中箭的大虫空中身形一顿,换了个姿势,落在了一边,仅剩的一只眼睛血红着瞪向马背上的另两人。
  慕容冲见二哥没有站起,显然担心他有所散失,尽不顾自己的安危,翻身下马,想跑到慕容暐身边看他有没有被伤到。但就在他奔跑的同时,那大虫舍了慕容暐却疾速向他扑来。
  三人出来狩猎竞技,按规则并未携带刀剑之类的武器,只有弓箭和标枪,此刻遇险没有趁手的兵刃自然非常不便。
  容楼想也没想,抽出一根标枪就要纵马奔来援手,却听得慕容冲大吼一声,道;"不用你帮!我应付得来!"说完,他伸手从腰间拔出随身匕首,待那大虫扑至近前,正好迎上它前扑之势,甩手一掷而出。
  那匕首呼啸而去,噗的一声正好插入大虫仅剩的一只眼睛,匕首的力道迅猛,余勢未尽,竟把大虫向后撞出两尺,才猛地随着它摔落下來。与此同时,慕容冲高声喝道:"二哥,取下这猎物定能在父王面前拔下头彩!快射它!"说完转头一阵狂奔。
  慕容暐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捡起身边弓箭,立臂拉弓,但却似愣在那里,又或是没有机会一般并未发箭。
  那大虫又受重创,疼痛惨呼,吼叫声震彻枯林。
  容楼见慕容冲有险,急着想催马上前,可是自己的座骑和一边的两匹马都因大虫的怒吼被震摄,只不停后退,惊慌失措,长嘶不已,哪里还听得进主人的命令。
  这大虫虽然双目已盲,却耳力犹在。知道伤了自己的人就在前面逃跑,当即撒开四肢,调动起全身肌肉最强的爆发力,追了上去。
  慕容冲哪里能跑得过它,出了丈余便被它赶上。只觉身后热气袭上身來,原來那猛虎的血盆大口已距他的背部不足三尺远了。他拼命向前跑,祈求拉开那要命的三尺距离。但猛虎的速度显然胜于他的脚力,那三尺距离不但沒有拉开,反而迅速缩短,大虫喷出的热气已沿慕容冲的背部升上了脖子!他虽仍在发力狂奔,但也知道,自己的脖子已在虎口的控制之下,身后那只只消再稍微扑高一点,自己的脖子就会立断,自己的脑袋也要立时搬家。
  '从来都是以成败论英雄,我这次赌命就真的没有胜算?'他一边跑,一边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刚才就该让容楼助我!'
  容楼见慕容暐迟迟不射,此刻已跃下马背,也搭弓上箭,正待射出,只听慕容暐一声虎吼:"着!"一箭劲力十足,直直射中那大虫的白额。
  片刻之前尚凶猛绝伦的吊睛白额的大虫,在利箭突袭之下,竟连吼声也不及发出,便已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山地,动也不动了。
  慕容冲虎口余生,惊魂未定立在当场,直到容楼牵了他的马来到身边才定下心神,道:"刚才好险!"
  容楼心生怜惜道:"你还真是为了旁人不顾自己的性命。"
  慕容暐低头缓步走到慕容冲身边,面上似有惭愧之色道:"七弟……"
  慕容冲打断他道:"多亏二哥救了我。刚才那一箭蓄势已久,谋定而动,果然一箭致命,真正厉害!"
  慕容暐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结果却笑了笑,道:"还好一箭命中,不然似你这般一味逞强,不用心计,只怕早就变成'死凤凰'了。"
  刚才发箭前他的脑中翻腾斗争了好一阵:一会儿想一箭射死慕容冲,推托射虎失手;一会儿又想这七弟向来待自己的不薄,今日又舍命来救,还是算了;一会儿又想只要什么都不做,让慕容冲命丧虎口就成了,也省了自己明天的计划;一会儿又想他刚才还记挂着让自己用大虫去拔头彩,这份情谊……各种想法换来换去,最后才终于射了那一箭。
  容楼插嘴问道:"这只大虫如何处置?"
  慕容冲道:"我来处理。"言毕,他先走到大虫身边,拔出自己的匕首略微擦拭,放回腰间。接着又拔出另一把陌生的匕首,举起来稍看了看道:"不知道是谁先伤了这家伙。"也收入腰间,继续又把那大虫尸体上腰腹间中的两箭拔了出来,扔至一边。
  然后,他冲慕容暐道:"二哥,还要麻烦你再射四箭,补上这几个窟窿。"
  慕容暐笑道:"这家伙是我们合力拿下的,这功我不想独占。"
  慕容冲踢了踢地上已经死了的大虫,哈哈笑道:"不管怎么说,它是死在二哥你手里,我也不便贪功。而且你刚订了婚,应该向未来嫂子表现一下。"他顿了顿,又道:"你是储君,自然是众望所归。"
  慕容暐不再客气,从自己的箭壶中又抽出四支利箭,"嗖嗖嗖嗖"而出,射入吊睛白额的双眼及腰腹,正中那四处。
  容楼不解道:"这样怎能辨认出是世子射中的?"
  慕容暐解释道:"参加狩猎的所有人各自配备的箭和标枪都是有记号的,这样才能有所识别。"
  慕容冲从容楼的箭壶中也抽出一支箭,指着箭尾,道:"你看。"容楼探身一看,果然有一个"楼"字。
  慕容冲走到黄骠马身边,在背袋里一阵翻找,寻到一只烟火弹。
  他拉了引芯,手中烟火弹便带着一阵啸叫和一股浓烟垂直向上飞上天空,在他们所在地的正上方炸开一团烈焰。
  "好了,我们走吧,自会有人前来把猎物运回去的。"慕容冲一跃上马,准备按原定路线行进。
  慕容暐却催马挡住他的马头,道:"七弟,我们随便转转,看看山中风光,不要再按规定路线走了。"
  慕容冲和容楼都是一脸不解,慕容冲道:"这样有违狩猎规则,若是偏了路线,之后的猎物就不作数了。"
  慕容暐笑道:"这条线路上不会再有超过这只大虫的猎物了。不如你们帮我一把,一起先把这大家伙拖回去给父王个惊喜,然后再重选线路,说不定还有机会找到更好的猎物。"
  慕容冲想了想,道:"这样也好。"然后问容楼,道:"你呢?"容楼点了点头。
  他们在四周砍了些粗细各异的树枝,捆搭起来做成一副大担架。容楼将马牵来,三匹并排栓扣好,把做好的担架抬至马匹身后的地上,再用绳索牵连着以便让三匹马合力拖拉。最后三人一起将大虫的尸体搬到担架上,再捆扎牢靠。一切整理妥当后,他们已是大汗淋漓。
  三人骑上马去,拖着硕大的战利品并肩缓行,直向大帐的方而去。
  慕容冲不禁感叹道:"没想到这狩猎的第一天我就已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他哪里知道自己今天从鬼门关前走过的绝不只是一回。
  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气氛比来时融洽了很多。
  慕容暐已经打定主意不杀慕容冲,为了避免他明天会经过设计好的埋伏地,所以才找借口打道回程重选路线出发。
  燕国皇帝慕容俊看见被几个侍卫抬进大帐来的猎物时也不由吃了一惊,惊喜道:"哈哈,联参加畋猎大会也有七、八次,倒是没见过有谁猎到这么厉害的大虫!"说完看向面前跪拜着的三人,道:"不用多礼,起来。"
  他身边的众位大臣也对这猎物惊叹不已,有几个耐不住好奇的已经围上前去观看了。
  慕容冲站起身来上前一步,道:"父王,这只大虫凶猛无匹,能猎获它全是二哥的功劳。"
  "哦?是暐儿?"慕容俊从座位上站起来,几个大步便跨至猎物跟前,拔出它身上的一只利箭,仔细一看箭尾,大笑道:"暐儿此次真的没有令我失望!"
  他此言一出,大臣们也都对这位从来未听皇上夸奖过的储君刮目相看,纷纷窃窃私语赞叹他的武力。
  慕容暐连忙上前道:"儿臣也是侥幸射中。"
  慕容俊摇头道:"一箭也许可以说成'侥幸',你五箭全中,其中三箭正中要害,绝对因你胆大心细,箭术高超!这礼物父王和母后收下了。"说完后他正想着要如何封赏慕容暐,慕容冲却已行至坐在一边的可足浑楟身边,道:"母后,二哥不但猎了此害,还在它口下救了我,您也要替我谢谢他嘛。"他的神色略带撒娇的憨态,令人着实生出怜惜之情。
  可足浑楟一向对这小儿很是疼爱,当下抚着他的手,道:"你安然无恙便好。"转头又赞许地对慕容暐道:"暐儿,你这哥哥做得很好。"
  慕容暐想着这聪慧过人的七弟在这次重要的畋猎大会上已给足了自己面子和里子,心下对他生出很多感激和心疼,同时也后悔自己之前竟生了害他之心,以后若顺利登基为帝一定要好好重用他。
  容楼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燕国的皇帝和皇后。看到可足浑楟时他才明白为什么慕容潆和慕容冲会长得那么美貌。面前的这位华冠贵妇很象慕容潆,乍看上去只觉比她大不了几岁,只是神色安然沉着,目光似藏玄机泄漏了她的实际年龄。
  这时,慕容潆一边奔进帐来一边欢喜道:"暐哥,你猎的大老虎呢?我也来瞧瞧!"
  她进来后发现容楼也在,便舍了一边的大虫,来到他面前,开心道:"狩猎还未结束,你也回来了?"
  容楼点了点头道:"明日重选路线再上路。"
  雾霭消散,月光清朗,静静地洒落在山谷中。
  一棵枯萎的柏树下驻立着一位女子,她身着寻常宫女的衣裙,身后还站着一位英俊的锦袍中年男子。
  那乔装的女子正是皇后可足浑楟,而那锦袍男子却是上庸王慕容评。
  晚间的风越发伤人刺骨,可是可足浑楟却站在那里任由风吹而屹然不动。
  慕容评上前一步,关心道:"冷不冷?"
  可足浑楟没有回身,道:"那种心思,你休要再想。"
  慕容评连忙羞愧摇头道:"没有,那次……我知道自已错了,今日只是想见见你。"
  可足浑楟转过身,表情虽然冷若冰霜,眉角却似藏柔情万千,道:"我现在是燕国的皇后,心里就只容得下慕容俊。"
  慕容评心中一阵酸楚,想起了很多年前两人初见的那个夜晚,那个站在太子府里落燕池边独自痛哭的女子。
  那时,她虽在痛哭,却依旧象今天一样站得笔直……
  只那一哭,一向自视山崩地裂于面前也决不动声色的他便沦陷了。
  后来,他知道她哭是因为家世不及段家,没有段妃得宠,更是因为慕容俊的心思并不在男女情爱之上--那时年轻的太子只一心向往天下。
  然后,他和她一起走过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他尽自已所能扶持她,直到她生下太子的第一个儿子,稳固了地位,直到慕容俊注意到她,爱上她……她似乎越走越高,也离他越来越远,只是她已经走出了那段时间,却把他永远留在了那段记忆里。
  慕容评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在哭。"
  可足浑楟笑了一下,道:"我已经很多年不用哭了,他后来终于开始看我了,懂我了,也待我很好。"
  慕容评点点头,淡淡道:"是啊,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
  可足浑楟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这夜晚冽冽的风,还是因为他的话。
  他没有思考,下意识地就上前一把拥住她。
  可足浑楟没有推开他,在他怀里小声道:"时机合适时,我要把妹妹接近宫来。"
  他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个时候她是不需要回答的,她要的只是一个倾听的人。
  可足浑楟又继续道:"我家族的势力比段家差了太多,后宫关系复杂,段妃势力也不弱,一个人在宫里我很害怕。我想让皇上把妹妹纳为妃,这样以后有个照应……"
  他只是听着,享受着这偷来的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但是他知道这样的时间随着她的地位和势力愈来愈强也会愈来愈少。
  ……
  清晨,干冷,无风。
  容楼和慕容冲再次上路时,慕容潆已经笑盈盈的一身劲装短打骑着马等在一边了。
  慕容冲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不会也想跟我们一起去吧?"
  慕容潆道:"小凤凰就是了解姐姐,我在营地里憋闷得很,正是等着和你们一起上路。"

  第11章

  第十一章
  容楼早知军中慕容姓氏的将军们个个都是神射手,但没有想到迄今为止从未上过战场历练的慕容冲的箭法居然也如此精准。他取箭、弯弓、瞄准-一击即中,贯穿盘旋在空中的两只大雁。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天上翱翔的两只猎鹰。它们发现猎物后,在空中将其阻击、驱赶至一处,为自己的主人创造了"一箭双雁"的机会。
  容楼觉得慕容冲那一箭破空而出,手法纯熟,气势洒脱,姿态优美,别有一番痛快淋漓的感觉,又想到昨天这凤凰为了救自己的哥哥奋不顾身差点搭上性命,可见他本性善良,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多了不少。
  慕容潆在马背上侧过身,靠近容楼,悄悄道:"凤凰对自己的箭术最为自负,你若是夸他,他一定开心得紧。"
  容楼微笑点头。
  慕容冲趁猎犬叼回猎物的空当,一脸得意道:"说过要让你见识一下我的箭法,你觉得如何?"这话当然是冲着容楼说的。
  容楼赞道:"很厉害!让人不得不佩服!"
  慕容冲道:"汉人的箭术大多没有我们好,人是一方面,箭却是另一方面。"说着,他自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指着箭羽道:"雕翎箭,是我们最常备的箭种。雕翅膀上的羽毛本就是制造箭羽最好的材料,普通的鹰类羽毛次之,但也还算凑合。而南方的汉人造箭却只能用大雁或者家鹅的羽毛来充当箭羽,自然差了很多。"
  容楼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以前也听垂将军说起过,雕翎箭飞行速度极快,且抗风性好,本就能比用鹰、鹞羽毛制成的箭多飞出十多步之远。战场之上,射程远上十步就意味着杀伤力强出一筹。而那些用大雁、家鹅羽毛制成的箭不但飞行距离近,而且准星不佳,如果遇到大风天,准星更如同没有一样。"
  慕容冲笑道:"雁、鹅之质,释放之时,手不应心,原来你也知晓这许多,南箭的确不及北箭。不过,就算是都用雕翎箭,南方的汉人也绝非我们的对手。"
  容楼听他口气狂妄,张嘴就想反驳,但见他目光炯炯,兴致高昂,一副得意开心的模样,又不忍扫了他的兴致,于是,摁下好胜之心不再言语。
  慕容潆格格笑道:"你们不要再高谈阔论了,我又听不懂。"又转向慕容冲道:"凤凰,你想自夸箭术高明,就直接说'谁敢弯弓立马,看我百步穿杨'好了。"
  慕容冲爽朗大笑道:"男人做事,就如这弯弓射箭,纵然要三思才能后行,却也不能没完没了!好了,我不说了。"
  他见猎犬寻回了两只窜了葫芦的大雁,下马收拾起挂在马背上。
  慕容潆道:"刚才见识了凤凰的箭术,容楼,你呢?和他比一比怎样?"
  容楼驱马前行道:"不必了。"
  慕容冲在一旁听他语气中似藏不服,好胜之心顿起,收拾好猎物翻身上马,叫住他道:"容楼,这拉弓射箭,我还没遇上强过我的人,单论这项,就算是恪叔我也不一定会输于他。比比又何妨?"
  容楼本也好胜,只是一直摁压着,听他这么一说,挑眉道:"好啊,那就比比。"
  "我去找个靶子来!"说完,慕容冲便策马猛挥了几鞭,跑得没影了。
  慕容潆催马向前和容楼并肩,有些踌躇道:"你,能不能不要赢他?"
  骤然听她说出这话,容楼有些吃惊,不解道:"你让我和他比试,难道就是为了叫我输给他?"
  慕容潆沉吟片刻,道:"其实今天是凤凰的生辰。不过,我让你输给他更多还是为你着想,希望你能早日成就一番事业,那我们……"
  容楼更是一脸狐疑,打断她道:"为我?"
  慕容潆点头道:"前日大家在树林里碰面,我就觉得凤凰好象突然对你产生了敌意。他的个性我很清楚,表面上虽然平易豁达,内心却持才傲物,很少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界,平日里就象戴着个假面具,暂时把那些傲气藏着掖着,不给人看罢了。"她甩蹬下马,行至一边,找了块干净些的凸石坐下,然后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叹了口气。
  容楼见状,也翻身下马,来到她身边站定。
  慕容潆接着道:"前日显是他觉得我对你好,吃了飞醋,所以生出敌意。正好借他生辰这个机会,你让他赢得尽兴,也算开解一下。他很看重你,赢了别人不一定开心,赢了你一定会的。"
  容楼讶然一笑,道:"吃飞醋?好象没有。他倒是说当我知己、朋友,只是担心我配不上你。"
  慕容潆奇道:"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不过他对你好象真的很特别,他很少真心待人,更不会对别人说出那样的话。"接着,她宛然一笑,道:"既然是知己、朋友,你在他生辰这天故意输给他,勃他一笑也不算过份啊。"
  容楼道:"我没想这么多。其实根本不必假输,他刚才一箭双雁,实力并不逊我,这箭术比试我心里原也没底。"
  慕容潆有些着急,道:"有些事,你本该多想一想。"她站起身来,面对容楼,又道:"凤凰从小便深得父王赏识,昨日我见二哥对他也一改以往的生疏。有了他们的看重,他日后必定是燕国的重臣。你是垂叔提拔的,又被恪叔收了当徒弟,能力自不用多说,日后前途也必定大好。是以,在我心中,从来都觉得你们实力相当,只是……身在异国,你和他不同,你的才能也许会成为一把'双刃剑'……"
  容楼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道:"我明白,因为我是汉人。"
  慕容潆叹了口气,又道:"你明白就好,我一介女子本不该把心思放在这些上面,但是关系到你,我便不能不用心,不能不说。我们燕国虽然崇尚汉文化,愿意重用汉人,朝中也有不少重臣原籍南方,但都以文臣为主,武将很少。实在是因为前有汉人'冉闵'反骨叛赵,胡属诸国不得不以此为鉴,所以,容楼,我求你,你的锋芒不要毕露!
  她一脸担忧,继续道:"有些事情,我虽然知道却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影响你在恪叔那儿的学习。其实恪叔刚收你为徒时,就有不少人说你迎战侍卫独孤月的手段狠毒,劝他不要收你为徒,免得教出另一个'冉闵',日后追悔莫及。现在,鲜卑青年才俊大都以'凤凰'马首是瞻,这次狩猎大会你若压了他的风头,难免会令别人想起'冉闵'再世,所以……"
  慕容潆的手轻轻抚上容楼的面颊,满眼柔情,一池怜惜。容楼只觉脸上一阵温润的触感,伸手握住了抚上自己脸颊的那只纤纤玉手,道:"公主……为我你真是费心了。"
  慕容潆螓额低垂,有些害羞道:"你知道就好。"
  容楼放开她的手,摇了摇头道:"只是……"
  "只是,你错了!以他的个性绝对不会故意输给我,否则他就不是容楼!"慕容冲的马已经到了近前,冷若冰霜地看了一眼慕容潆道。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只将黄膘马后栓着的一只鹿牵到一边空地上。
  一直以来,他在这两个自己最喜欢的人面前都是真我表露,任性惯了,不愿多做掩饰,是以又撞见容楼同慕容潆亲近,心中一阵闷堵,当即便显露在了脸上。
  慕容冲为人心藏城府,对感情却十分率真,不屑去耍手段。他儿时为容楼所救,便心生异样好感,长大后又和他做了师兄弟,同他朝夕相处慢慢生出喜欢、亲近之心,进而不由自主想和他同出共进,多些时候粘在一起。但他却从没有深究过自己对容楼的这种'喜欢'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只是知道心中一直牵挂着那人,所以待容楼甚好。而容楼对他却总是若即若离,尽量保持某个距离。慕容冲曾经想过,也许他只当自己是朋友,同自己"喜欢"他的性质完全不同,但有时容楼看自己的眼神又明明和看别人的不一样,那种闪烁和躲藏是只能在恋人心神交汇之间才看得到的。
  现在,他觉得慕容潆和容楼可能已经互生情愫,心里便象是被人撒进了一把盐一般,咸得难受。这种感觉上次在林中见到容楼和慕容潆亲近时也出现过,只是这次更强烈,更难受!
  他知道这种感觉叫吃醋,是嫉妒的一种。
  他突然恨起容楼来,心想'我对他如此用心,他却象什么都不懂一般,根本就是一块石头!'
  想到这里,他扫了一眼立在远处的容楼,心中醋海一阵汹涌,暗暗道:'破石头,就算你真的变成了块石头,也一定是我慕容冲一个人的!'
  这一刻,慕容冲瞬间明白了原来自己就是爱上了那个象块石头似的汉人小子。
  一边是心爱的人,一边是最心疼的姐姐,他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做出伤害其中任何一边的事情来。
  这是只梅花鹿,体态清秀,性情温柔,全身长着鲜艳的红褐色短毛,身体两侧布满梅花似的白色斑点,头上顶着枝杈般左右对称的长角,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小心翼翼地瞧着周围。它很害怕,想逃走,却被三条獒犬团团围在中间,稍稍跑动一下,獒犬便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也随着它的跑动而移动,依旧将它围困在中间。
  刚才凤凰的那一瞥间,慕容潆猛然觉得自己就象这只梅花鹿一般受了惊吓。
  她暗自哆嗦了一下,告诉自己那一定是错觉。
  小跑着来到离得远远的慕容冲身侧,慕容潆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小声道:"小凤凰,姐姐虽然有了心爱的人,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疼你的。"她哪里知道慕容冲吃的并非是她的醋。
  慕容冲只冷笑,沉默片刻,道:"你们倒是会抓紧时间打情骂俏。"
  慕容潆偷偷看他一眼,见他说这话时那张绝美的脸庞就象是雷暴雨前的天空一般黑压压的,心里一沉,便不敢再多言语。
  容楼却在远处大声道:"慕容冲,怎么比?"
  听他的声音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朗朗响起,慕容冲刚刚压下的心头之火就再也按捺不住,"腾"得一下窜得老高,直冲着远处的容楼雄雄燃烧了起来。他立刻丢下慕容潆,甩动衣袖,大步直朝容楼而去。他用力抿住嘴唇,紧皱眉头,似乎强忍着怒气,耳边散落的几缕金发被衣袂扬起的风狠狠撕扯。
  慕容冲上得前来,黑着脸,一句话未说便左手一伸,一把揪住容楼衣领,右臂一振便已扣住了他的腰带,臂上运足了力气,虎吼一声,一个过肩摔将他举至头顶,恶狠狠地扔了出去。
  容楼人飞出丈余后,后背重重摔落着地,饶是这林间土地并不算生硬,也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他刚才见慕容冲气势汹汹携风而来,心中不明就里,等到了近前又瞧见来人一脸愤愤然的,一时茫然不解,就寻思着明明他刚才去寻活动靶子时还喜笑颜开,怎么突然间就象变了个人似的,因此没有防备,被慕容冲一招得手摔在了地上。容楼吃痛过后,心中正懊恼不已,料慕容冲是想和自己较量一下,于是喝道:"原来你打算这么比!我就陪你过几招试试!"说完一个鲤鱼打挺原地跃起,便疾步向慕容冲所在的位置奔来。
  而慕容冲见一击得手,怒气稍退,本不想再纠缠下去,却见容楼人到拳到,拳风虎虎,力如沉山地攻向自己,不得不被迫沉身缩肩,连连后退。他被容楼逼退了十多步,知道再想躲闪已非易事,且生出了与之相较的心意,便也出拳相抗。
  慕容冲的拳和容楼的不同,力量显不及容楼,却快如闪电,夹带着一股寒气扑面而至。他脚法灵便,足影点点,绕着容楼身体四周拳来影往,甚是漂亮。
  可是,十多招已过,他竟触不到对手片块衣袍。
  原来慕容冲虽然拳法精湛,招式众多,却不及容楼的随机应变。他见招创招,遇险拆险,动作虽然简单笨拙却化解得恰到好处,这样的本事绝对是慕容冲以前没有见过的,再加上他出拳在先,气势上已经先声夺人,慕容冲自是已逊了一筹。当然,容楼也暗暗惊叹面前这位养尊处优的贵族皇子居然能打出这样精妙的拳法。
  眼下二人切磋,都有心顾及对方安危,是以四只拳上都不约而同地只用了三分力。慕容潆在一旁看着,却不知道两人都有留手,只道他们以死相拼,心惊不已却也无能为力。
  慕容冲又是一拳挥出,容楼却未出拳相抗,而是变拳为掌,逆拳风而上,一下便捉住了慕容冲的拳头,用手掌死死包住,牢牢定在当场,然后满脸笑意地冲慕容冲道:"不用打了,再打下去也是我赢。"
  慕容冲的拳被他握在手中,口中冷哼了一声,道:"只怕未必!"说完用力抽拳,却稳丝不动,心中一凛,知道力气上是决计比不过容楼的了。
  只见他双手受制,红袍下摆乍然飘起,袍下右腿便已踢出,直袭向容楼胸口。却不料容楼的速度快过他许多,后动却已先至。慕容冲的腿风刚刚撩起容楼的袍摆,便被他的右腿一下压回地面。只见容楼右腿运力一收,膝盖猛弯,便已牢牢勾住了慕容冲的腿,令他动弹不得,而后又向里一拽,就将他的腿拉向自己这边,死死缠住。
  见容楼嘴角微扬,明显是强忍住笑意,慕容冲心头一阵恼怒,竟不顾重心未稳,借着被容楼缠住的那条右腿为支点,另一条左腿便又急急踢出。
  容楼现在双手抓着慕容冲的双拳,右腿缠住慕容冲的右腿同他争力,只靠一条左腿支撑重心,显是腾不出四肢再对付他的这一记窝心脚,眼看那一腿就要踹上容楼的心口。
  进攻的人当然可以破斧沉舟,防守一方却需面面俱到。
  容楼却不慌张,见慕容冲这腿一出,重心便全依仗被自己勾住的右腿了,于是,右腿运力再收,双臂拉着慕容冲被控制的双拳,顺势将他往自己怀中一带,先泄去了那一脚的力道,而后沉下的双肘便轻松挡住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那一记窝心脚。可是,这么一来两人重心俱失,跌倒翻滚成一团。
  两人抱成一团,滚了几滚后才停下。
  容楼压在慕容冲身上,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他的脸的确很美,甚至比慕容潆更美,但是那种美并不女性化,俊秀却决不阴柔,惊艳却决不妩媚,灿烂却决不妖娆……容楼没有喝酒,可是看着这样的脸,他忽然觉得头晕乎乎的,好象醉了一般。
  慕容冲也在看容楼,面前的人浓得化不开的黑色眼睛中闪现着一片令人眩晕的东西,英气逼人的眉角自由地斜飞入鬓,粟色的脸庞被日光镀上了一层光泽,眼睑下、脸颊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片绯红,一派酒玉颓山……
  慕容冲喉头一紧,小腹一阵燥热,下身某个部位不合时宜地蠢蠢欲动了起来。发现自己的异样,他也着实吃了一惊。其实比容楼更英俊的男子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却从未生出这样的感觉,偏偏现在对着面前这人就象着了魔一般。
  在这样的场合出状况的确是太尴尬了,于是,慕容冲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希望不要被压在身上的人察觉到。偏身上的人压得那么紧,没给两人身体间留下些许空隙,慕容冲眼见控制不住,下身"旗帜"就要竖起,惊急之下奋力去推容楼,落手处却是一片空荡荡的,与此同时身上也是一轻,原来容楼已大笑着从慕容冲身上翻至一边,伸长了腿坐着,道:"就算打了个平手,怎么样?"
  慕容冲赶忙侧过身,一言不发地蜷起膝盖也坐了起来。
  他蜷起膝盖只为掩饰异样,一言不发是要平复心神,好让身体迅速恢复平静。
  容楼看了看身边闷声不响坐着的人,以肩膀用力撞了他一下,笑道:"干嘛不说话?这么小气,难不成要我认输你才甘心?"
  慕容冲心里恼他挑这会儿来折磨自己,实在是不识趣的大石头。于是,无限怨念地白了他一眼,道:"石头,你这会儿能不能不说话?"
  容楼讶然道:"石头?"抬头看见慕容潆走了过来。
  她皱眉道:"你们俩没事吧?"
  容楼站起身,摇了摇头。
  见慕容冲并不回答,慕容潆沉默片刻,蹲下身,轻声问道:"凤凰,你没受伤吧?"
  慕容冲此刻下身欲望已经平复,也站起身道:"姐,放心,只是比试了一下,没事。"
  慕容潆见他神色已经一如常态,暗自舒了一口气,冲容楼笑道:"你还是认输吧。"
  容楼微微一笑,道:"他若是肯接受别人送上的胜利就不是慕容冲了。"
  两人对视一阵,目光中大有不打不相识的意味。慕容冲释然道:"你果然了解我。"转头又看向被獒犬围住的梅花鹿道:"箭术上我一定胜过你!"
  容楼"哼"了一声,道:"那要比比才知道。"
  慕容冲一边向座骑走去,一边道:"容楼,我以后就叫你石头了!"他说这话的语气就象下命令一般,也不管被叫人的同不同意,只留下容楼和慕容潆两人面面相觑。
  慕容冲端坐马上,距离梅花鹿约五十步左右,搭弓射箭,口中朗声道:"左眼!"话音刚落,箭已离弦。只听鹿儿一声惊呼,左眼便中了一箭。它吃痛加上害怕,撒开蹄狂奔起来,三条獒犬吠叫着追赶它,将它又堵截回原来的地方。
  慕容冲又道:"右眼!"又一箭命中鹿儿右眼。
  梅花鹿两眼俱盲,反倒不敢跑动,只在原地惊吓地跳来跳去。
  一边观看的慕容潆见鹿儿凄惨惊慌的模样甚是可怜,心中有些不忍,道:"要是能不伤它多好,太残忍了。"
  慕容冲道:"狩猎本就是男人杀戮的游戏。让你别跟着来,你不听,现在心软为猎物伤心又何苦。"然后,他看向身边另一匹马上的容楼,道:"石头,到你了。"
  容楼犹豫了一下后,从箭壶中连抽出两枝箭,并拢一起搭上弓弦,然后弯弓瞄准,道:"左耳、右耳!"两枝箭同时呼啸而出,却只将将扫过梅花鹿的左、右耳朵边缘,并未射中目标,估计只射落了几根鹿耳上的毛而已,最后直直钉在了梅花鹿身后两侧的两棵树干上。
  慕容潆笑道:"果然这箭术还是凤凰堪称燕国第一!"
  容楼微笑点头。
  慕容冲看了看容楼,一脸得意,道:"不过,你也几乎射中,箭法已是不俗。"说完,又一箭射中鹿儿咽喉,结果它的性命。
  容楼翻身下马,道:"我去取箭,再把猎物收拾一下。"
  他行至一棵树旁,仔细数了数被箭头射下后又钉在树上的鹿毛--六根,而后伸手拔下那支雕翎箭。
  他又行至另一棵树旁,也同样数了数,不多不少,也正好是六根。
  拔下箭后,他暗自得意微笑,心道:'果然还是我赢了。'原来他刚才射箭时的打算就是要射下梅花鹿左、右耳相同数量的毛发而已。
  '旁人不知道没关系,只要我知道从来没输给过这只凤凰就成。'容楼心想。
  见天色已经不早,容楼便招呼慕容冲和慕容潆拴了马匹,取下必须的宿营用具,找了处天然的小山洞准备宿营。
  三人点燃火盆,慕容潆正准备拿出携带的干粮,慕容冲却道:"姐,这干粮吃起来无味,烤鹿肉你吃不吃?"
  慕容潆点点头道:"有的话当然想吃。只是那都是宫里厨房做好的,现在哪可能吃到?"
  慕容冲大步走出洞外,一会儿回来时肩上抗着那只被他射死的梅花鹿,一脸调皮,道:"有现成的材料在,今次定要你们试试我烤肉的本领。"他放下死鹿,冲容楼道:"石头,过来帮我。"容楼应了声"好",便上前和他一起围着那只死鹿蹲下。两人挽起衣袖,开始剥皮拆骨去内脏。
  慕容潆见他们折腾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腥味在洞中弥漫开来,胃中不由自主地开始生恶,便独自走到洞外找了块地方坐下等着。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她看见慕容冲从身边出出进进了好几次,一会儿把一些血糊腥臭滴杂物带出来扔了,一会儿砍了树枝带进去,一会儿又打水拎进去……忙得不亦乐乎,却又神采飞扬。
  '他交了容楼这个朋友后果然不一样了,以前历次畋猎大会也没见他这么开心过。'慕容潆心想。
  洞内。两人收拾好鹿后,慕容冲便让容楼在一边打下手,一切由他作主折腾。他一边搭烤架,一边笑道:"这可是我第一次亲手烧烤东西,你一定要多吃一些。"
  "第一次?"容楼听他这话吓了一跳,本来已经饥肠辘辘的肚子顿时没了反映,皱眉道:"不会吧,你们鲜卑族一向是在马背上驰骋捕猎,烧烤猎物应该是寻常事才对。"
  慕容冲回头看他一脸担心烤肉没法吃的样子,哈哈笑道:"你放心,以我的聪明才智这点小事情还能做不好?保准你吃上一口便舍不得放下。"
  容楼暗自为可能就要浪费的鹿肉叹息了一声,心想:我刚才居然忘了他是皇子,烧烤虽然是鲜卑的强项,可平时的确怎么也论不到他来亲自动手,唉,希望能吃就成。
  慕容冲已经麻利地在火盆上架好了烤架,立刻就穿上一整只鹿打算烤起来。
  容楼见状,赶忙上前,嘿嘿道:"你就打算这么烤了?"
  慕容冲停下手中的活儿,拍着胸脯笑道:"今天你的这顿饭全包在我身上。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要问,只需要到时张嘴吃。"
  容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可是,你怎么着也该……"
  慕容冲不容他说完,一把拉住他,将他拖至一边,摁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一脸真诚道:"别多嘴了,我就是想亲自烤给你吃,你坐在这儿等着吃就成。"
  容楼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释然一笑便依他所言安静坐着看他忙碌。
  这两人一个忙着烤鹿,一个忙着看烤鹿的人,居然都忘记了洞外等着的慕容潆。
  慕容潆一直坐在洞外。她看着月亮隐隐出现在了天际,一阵夜风吹来冷飕飕的,有些熬不住了,心里想着不知道鹿肉烤好了没有,便向洞口走去。
  到了洞口,一丝肉香飘来,刺激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她面上一红,加紧几步走了进去。
  只见慕容冲被烟熏得一脸焦黑,却仍全神观注着烤架上的鹿肉上,而容楼映着火光的侧脸无限温柔,目光定定地聚焦在慕容冲身上。
  看见这样的场景,慕容潆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又别扭又奇怪的感觉:他们两人真的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她轻轻甩了下头,把那个奇怪的念头从脑中赶走,心中暗笑自己多心:'两人男人,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
  见那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进来,于是,她轻轻咳嗽了两声,道:"这肉香都出来了,怎么没人叫我?"
  慕容冲抬头冲她笑了笑,道:"你来的正是时候,马上就可以吃了。"虽然他笑得异常灿烂,可是因为一脸焦黑,只能瞧见露出的一口洁白的牙齿。
  容楼也回过神来,苦笑道:"闻是闻不饱的。"
  慕容冲拿刀割了一块肉下来,递给容楼,道:"吃吧。"
  容楼仔细看了看这块肉,外焦里生,果然火候不行,抬头刚想说什么,却瞧见一张黑乎乎的脸上一双纯蓝的眼睛期待地盯着自己,便硬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赶紧把肉放进嘴里,用力嚼了嚼,生生吞了下去。
  见他吞得很是辛苦,慕容冲皱眉道:"不好吃?"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内急,出去一下。"说完疾步跑出洞去,一边跑一边道:"鹿肉你们先别吃,等我回来啊!"
  两人等了一会儿,慕容潆道:"我饿得不行,不等他了。凤凰,你也给我块尝尝。"
  慕容冲便又割了一小块递给慕容潆。却见她刚吃进嘴里,便吐了出来,嚷嚷道:"呸呸呸,这是什么啊?这么难吃,又腥又骚!"一边抱怨,一边跑到一旁找了水袋漱口去了。
  慕容冲不相信,又割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果然难以下咽。他看了看洞口,心想:这么难吃,刚才那块石头却是真吃下去了……心里一阵甜甜的感觉。
  容楼手中捧着一些草、叶从外面回来时已经到了夜晚,慕容潆又饿又乏,早已靠着火盆边的石壁,合衣侧躺着睡着了。
  慕容冲笑道:"这东西这么难吃,刚才你也吃得下?"
  容楼放下手中东西,只冲他笑了笑,也不答话。接下来,他撕扯下袍子的前摆,分成两块,小心地把左右两只手一层层缠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跑到火盆边上似在寻找什么。
  "你找什么东西?"
  容楼挑上一块已经被火烤得滚烫的中等大小的石头,用手拾起,道:"就找它。"
  慕容冲哈哈笑道:"石头找石头,实在是有趣。"
  见容楼并不理睬他的笑话,便凑上来道:"要它何用?"
  容楼道:"这烤鹿好不好吃全要靠它了。"说完把石头放入半生不熟的烤鹿肚中,又将带回来的草、叶也全塞了进去,再用绳子捆扎好。
  慕容冲奇道:"为什么要这样?"
  容楼笑道:"这样才能让它里外一起烤熟烤透。那些草、叶可以去掉腥骚,只是现在是冬天,这些东西林中不好找,耽搁了不少时间。"然后他解下手上缠着的布条,回头道:"你把酒囊递给我。"慕容冲好奇地照着他说的做了。
  容楼接过酒囊,拍掉囊塞,将袋中烈酒均匀地浇在烤鹿的身上,又向肚缝里多浇了一些。然后他坐在一边缓缓转动着烤架,以便烤得更均匀一些。
  慕容冲坐在他身边,道:"原来你会烤肉。"
  容楼笑道:"小时候和父亲经常在野外,慢慢就跟着他学会了。不过,这么大的家伙我也是第一次烤。"
  慕容冲抿嘴笑道:"我的'第一次'你已经尝过了,我也尝尝你的'第一次'。"
  容楼嗤笑一声,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慕容冲轻轻将头靠在容楼的肩上,道:"我说什么不重要,你要看我做什么,我对你好是真的。"
  容楼转头看着俯在自己肩上的金色脑袋,忽然心里一沉,一阵慌乱,什么时候开始和这只凤凰这么亲近了?自己对这只凤凰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其实这些现在他也弄不清楚。
  他轻轻推开慕容冲,道:"用水洗洗脸去,寿星公可不该这么脏。"
  慕容冲噘了噘嘴,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容楼身侧。
  火盆另一边,侧躺着的慕容潆一动不动,瞪大的双眼藏在石壁的阴影下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直到半夜,容楼烤熟了那只鹿,向她走来时,她才受惊一般闭上了眼睛。
  "公主,可以起来吃了。"容楼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让她觉得也许刚才看到的根本就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一场暧昧的梦。
  她坐起身,假装打了个哈欠,道:"是吗?又烤了?"
  容楼烤的鹿肉非常香嫩,几人又饿了许久,都放开了肚子吃。
  慕容冲赞道:"石头,你的烤鹿和我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坑里,太好吃了。"
  容楼笑道:"喜欢就多吃几块。"说完又割了一块肉递给慕容冲。未等他伸手去拿,慕容潆抢先一步接下,道:"我再多吃一块。"
  慕容冲笑道:"姐,还是你好,一睡醒就有东西吃了。"
  慕容潆也笑道:"其实没睡醒也许更好。"
  慕容冲愣了愣道:"为什么?"
  容楼笑道:"女孩子嘛,吃的好不如睡的好。"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
  畋猎大会结束时,慕容冲被封为中山王。容楼因为在各项竞技中表现突出,被封参军,编至大司马慕容恪军中。

  第12章

  第十二章
  春暖花开的季节也是女子思春的时候。
  可足浑檎正托着香腮坐在窗前思念着一个人。
  她的窗外就是皇宫里最美丽的花园,那一园怡香□着她的鼻子,那诧紫嫣红倾袭着她的眼睛,可是,她却似乎完全闻不着,看不见一般。
  当一个人心里牵挂着仰慕的爱人时,无论是周遭的无限美景,还是发生的大小事情都很难影响到她的情绪,那种淡淡的甜蜜揉搓进了丝丝的惆怅此刻正主宰着她的心。
  所以当她得知皇上慕容俊目前将全部心力都放至征伐西秦的准备事宜上,决计没有心思纳妃娶小时,并没有任何失望,反而心生欢喜。
  她的心里原就只住得下一个男人,虽然那人已经有妻有子,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可以做妾。能和仰慕的爱人朝夕相处,大、小在她心里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在等姐姐可足浑楟,要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可足浑楟进来的时候一脸云淡风轻。然后,她遣走了屋里的两名宫娥,只剩下姐妹二人。
  等她轻轻关上屋子的门后,再面对可足浑檎时却已是一张写满了失望的脸。她叹了一口气冲可足浑檎道:"檎儿,你这两天都魂不守舍,是因为不能册封为妃的事吗?"
  可足浑檎摇了摇头,又痴痴看向窗外,却不知透过那一片红花绿柳看到了些什么,只听她口中轻轻吟哦道:"一马平川,两刃轻看,三军阵前莫能担,百万铁骑只笑谈……"
  可足浑楟疑道:"你这念叨的是什么人?"
  可足浑檎这才冲姐姐微微一笑道:"我想嫁的人。"
  可足浑楟更加不解,道:"你说的不大象是皇上。"
  可足浑檎这才盈盈站起,遥遥相拜,冲姐姐施了一个大礼。
  可足浑楟见妹妹行如此大礼知道必有古怪,上前几步扶起她道:"你这是为何?"
  可足浑檎站起身,定定地看着她,道:"姐姐,我和你不同。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嫁给自己仰慕的男子。"
  可足浑楟淡淡道:"可是,我们首先要记住自己的姓是'可足浑',没有这个姓氏,没有这个家族,便没有你我。"
  "你说的不错,所以我还是听你的话进宫来了。"可足浑檎又微微一笑,仰头向上望了望,似乎她的目光可以透过厚厚的屋顶看见一片苍天,道:"可惜,上天眷怜我,没能按你的意思进行下去。皇上不要我,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可足浑楟冷"哼"了一声,道:"这样看来岂非正是合了你的心意?"
  可足浑檎上前拉住姐姐的手轻轻摇了摇,又噘起嘴,撒娇一般道:"姐--姐--,一直以来你都很疼我的。虽然,这次的事不能成行,但你我都已经尽力啦,你就别老记挂着了。"
  可足浑楟嗤笑道:"我就是记挂着也没用,现在皇上根本就没那心思。"
  可足浑檎拉着姐姐一起围着屋内方桌坐下,又亲自替她倒上一杯茶水,嬉笑道:"我的好姐姐,既然事已至此,不如你帮帮我成就一段佳缘吧。"
  可足浑楟端起茶盏,细细抿了一口后放回桌上,道:"你若是嫁回去,我就不能时常见到你了……姐姐在宫里很寂寞……"
  可足浑檎靠坐在她身边,低头抿嘴一笑,道:"我才不要回家乡去。若是嫁成了,嘿嘿,一样也可以经常来宫中探望姐姐,给姐姐解闷的。"
  可足浑楟疑道:"照你这么说,你的心上人应该就是这邺城中人?"
  可足浑檎站起身,无限向往道:"那时我还小,只见了他一面,便记了这许多年。"
  她又急忙坐回可足浑楟身边,靠着她的肩膀神秘兮兮道:"姐姐,你还记得我那次女扮男装混迹军中的事吗?"
  可足浑楟笑道:"怎么会不记得?你虽然一直顽劣不堪、闯祸不断,不过,只有那次爹爹打你打得最凶狠。"
  可足浑檎哈哈大笑着得意道:"那顿打我挨得一点也不后悔!"
  可足浑楟一把搂住妹妹,道:"猜也猜到了。你的心上人只怕就是那次在军中结识的吧?"
  可足浑檎撇了撇嘴,叹了口气道:"其实根本算不上结识,他都不认识我,不过是我有机会一睹了他的风采罢了。"
  可足浑楟点点头道:"听你这么说,他那时就已经英明神武,现在过了这些年,应该也成就了一番事业。若是你真嫁过去也不算屈就了我们'可足浑'家。"
  听她此言,可足浑檎心中大喜,道:"姐姐,这么说你肯帮我啦?哎呀!你真是我的好姐姐……爱死你了!"她一时兴起,抱着可足浑楟又亲又摇。
  可足浑楟连忙推开她,嗔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是没个正经样子。"
  她一边又端起茶盏送至唇边,呷了一口,一边正色道:"说说吧,那人是什么家世?"
  可足浑檎笑道:"家世?你一定也知道,他就是'吴王'慕容垂。"
  她话音刚落,只听"晃啷"一声,可足浑楟手中的茶盏落地而碎。
  她一怔,道:"姐?"
  可足浑楟摇头厉声道:"这人不行!"
  可足浑檎面色一变,道:"为什么?"
  可足浑楟"忽"得站起身,道:"你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家室?!"
  可足浑檎平静道:"早就知道。只是若能嫁他,我不介意做妾。"'啪'地一声,一计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可足浑檎象个木头人一般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呆在当场。
  她不是因为吃痛,而是因为惊讶。平素姐姐虽然表面上待她严厉,可实际上却总是呵护备至。从小到大,她这个做妹妹的经常调皮捣蛋,抢姐姐的东西,还经常对姐姐恶作剧,但可足浑楟从来不舍得打她一下,还常常夸她率真可爱……可是,就在现在,她居然打了自己一耳光,这让可足浑檎一时无法接受。
  可足浑楟已是柳眉倒竖,满面怒容,斥道:"我这一巴掌是为了打醒你!你知道慕容垂是什么人?!"
  可足浑檎听她一问,这才反应过来,怔怔道:"他不就是皇上的五弟嘛?"
  可足浑楟连连冷笑,道:"不错,他是皇上最不待见的兄弟,若是被皇上抓到他的错处,是一定要往死路上整治的。你最好离他远点。"
  可足浑檎一摆手,意志坚定道:"我不管他是谁,这辈子我只嫁他!"
  可足浑楟目光如刀,冷冷地上下打量了着可足浑檎,一字一顿道:"有我在,这辈子,你休想!"说完便要开门出去。
  "先别走!"可足浑檎几步抢上前,拦住她,异常冷静,道:"姐姐,我不想做你!我不想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
  "你说什么?!"可足浑楟一脸震惊。
  可足浑檎平静道:"你和上庸王秘密私会了好几次,我不说并不代表不知道。"
  "你……!"可足浑楟又怒又惊,却被妹妹噎得无话可说。她心中暗暗后悔自己行事不小心,居然让妹妹洞悉了。
  可足浑檎又上前一步,靠近姐姐,柔声道:"姐姐,娘去的早,一直以来都是你照顾我、疼我,这些我都有记在心里,是以,虽然我已经有了爱的人,却还是听从你的要求打算嫁给皇上慕容俊。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一个人在后宫独挡一面很不容易,还要顾及我们'可足浑'家,所以,才愿意牺牲爱情来帮你。可是,你要知道,你想得到的权势、地位,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价值……既然现在皇上不愿娶我,我为什么还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
  可足浑楟叹了口气道:"檎儿,你知道我苦,却为何还要用上庸王的事要胁我?"
  可足浑檎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没让它流下来,道:"没有!我永远不会要胁姐姐你,我只是希望,我们姐妹俩至少有一个人能按自己的选择去爱。"
  可足浑楟眼神中一片黯淡,轻轻推开挡在面前的妹妹道:"你容我想一想,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门外,呆立着慕容潆。
  她本来是打算到檎姨这里玩耍的,因为这个小姨年纪虽已不小,却仍孩子气十足,游戏起来十分投入,又经常能想出一些玩乐的新花招。要敲门时,却正听见那一记耳光清脆响起,她一惊之下,准备去敲门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只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争执。越往下听她的心跳得越快,人也越慌张,想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踌躇不已。
  还好,当听到母后最后说完要"从长计议"准备出来时,她的身体先于头脑做出了反映--飞快地跑到长廊的尽头,隐身廊柱后。一直等到母亲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无力地瘫软在地。
  母后和叔爷关系暧昧她虽然不能接受,却是很早以前就知晓了。可是现在,居然连原本准备做皇妃的小姨也离经叛道,要嫁给已有妻室儿女,伉俪情深的垂叔……她觉得身边的世界真是太混乱了,为什么老天不能让她活得单纯一点?
  天还没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容楼干脆披了件外衣,起身来到屋外院中。他今天异常兴奋,因为昨日慕容恪说好今日开始要亲自指点他的武艺。自打上次谈话之后,慕容恪就忙于各类事务没有半点空闲,所以也一直没有教导过容楼。这样看来,他这个师父拜的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见时候还早,容楼独自在院中耍起了拳脚用来消磨时间。一趟拳脚下来,些微出了点汗,感觉身体酣畅淋漓,他便凝神收势,抬头瞧见天边还只是露出一抹鱼肚白,无奈只得转身又回到自己房内。
  他取过汗巾,擦了擦汗水,又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寻思:恪师号称燕国第一高手,他的亲自指点不知道会和自己在神机营中的训练有什么不同之处。在神机营中见过了不少高手名家,不过平日接触比较多的教官中间最厉害的也就是慕容令、悦离这种水准的。慕容垂偶尔亲临,虽然也会露上一两手,明显高出了慕容令等一大截,可是却次数不多,实在难以尽兴。慕容恪的声名之盛犹在慕容垂之上,他的亲自指导,真的是相当令人期待啊。
  胡思乱想之间,估计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容楼便向磨剑堂走去。
  他刚刚穿过一侧门进入堂内,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另一侧的门口踱入,正是大司马慕容恪。容楼连忙施礼道:"恪师早。"
  慕容恪微微一笑道:"哦,这么巧。不必多礼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磨剑堂中。
  刚刚各自坐定,一向温和的慕容恪此刻却脸色严肃起来,他看了一眼容楼,道:"今日,我便要传授你武艺。在此之前,有几件事情我要问一问你。"
  容楼避开慕容恪那无法直视的目光,垂首毕恭毕敬地应道:"弟子聆听教益。"
  "这些年来,你在我燕国军中,活的快活吗?"
  霎时间,容楼瞠目结舌,心中无比的错愕。他绝没想到慕容恪会在指导他武艺前问出这样一句话。实际上,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他这样一句话。
  他自小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父亲容老头死前就靠着拣死人身上的东西为生,容老头死后他更是沦落到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步,还好加入燕国的军队。加入军队后,只管打仗杀人便可以吃饱肚皮,能活着他觉得已经很好了,至于"快活"二字却是从来也没想过。后来他莫名奇妙地被选入了神机营,日夜苦练,过得浑浑噩噩,只知道争强斗胜,人却似是行尸走肉,似乎脑子里连多余的想法也没有了,完全成了战斗的机器。最后就连训练的痛苦似乎都感觉不到了。直到他被慕容恪带到了现在的这个环境,遇上了慕容冲、慕容滢、还有红袍会的一干少年,似乎才算是真真正正的过了一段人过的日子。也就是这段时间,他才感到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要说"快活",只怕这几个月倒是比他整个前面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还要快活几分。
  慕容恪一句话问出来,容楼回顾往事,只觉百感交集,几乎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感觉。
  "弟子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容楼嗫嗫道。
  慕容恪锐利如针的目光似乎已经看到了容楼的内心最深处。他的双目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之色,道:"你也许暂时还说不出来,不过你自己一定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你在这世间所作的一切努力,最终不过是为了活的快活而已。"
  稍顿了顿,慕容恪又接着道:"而怎样才能活的快活就决定了你的武功最终会练成何种模样。"
  "弟子不明白……"
  慕容恪言语中跳跃过大的节奏让容楼有一种跟不上的感觉。就好比二人过招,对方招招所出都是冲着自己全然无法预料到的地方。除了洗耳恭听外,他完全回不上一句话。
  慕容恪道:"天下武功流派虽多,但是殊途同归,最终的境界却大抵相同。但是,随着修炼者本身的气质不同,却大体可分为六类。如果修炼了与自己自身气质不相符的武功,则迟早有走火入魔之险。而所为自身的气质,其实就是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的快活。"
  他的声音朗朗在这室内响起,隐隐有些回声,"剑乃百兵之祖,'武道'有时候又被称为'剑道'。六类不同的'剑道'则分别为'王者之剑','霸者之剑','侠者之剑','勇者之剑','隐者之剑'和'妖魔之剑'。
  我练的是'侠者之剑',所以也只能传授你'侠者之剑'。至于是否能配合你的气质,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侠者之剑,仁为锋,义为魂,礼为形,智为心,信为骨。
  仁者,心德也,心德就是良心,就是天理。
  义者,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此乃刚义之气。
  礼者,体也,中正有规。
  智者,知也,无所不知,则无不可为。
  信者,诚也,对剑诚,对已诚,方可得剑道无上心法。"
  容楼听完,心中忐忑,讪讪道:"弟子一生只在战场上厮杀,只怕是与侠无缘了。"
  慕容恪哈哈大笑道:"我这一生又何尝有过能仗剑云游、行侠天下之日。我们常说一句话,'重要的不但要看一个人说什么,还要看一个人做什么'。实际上,重要的还不仅仅是看一个人做什么,更要看一个人想做什么。我虽然没有南晋谢安的'品人之术',不过也自信双目未盲。你是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此刻灵台蒙垢不过是暂时状况,等到锥处囊中,必其末立见。如果你这次能过我这一关,日后自有苍龙出海,凤舞九天,风云聚会,飞腾变化之时。"
  慕容恪的目光中流露出罕见的炽热光芒,道:"容楼,吴王慕容垂之剑,乃是勇者之剑,绝对不是适合你的剑;霸者之剑,虽有惊天动地之威,却也与你气质不和;妖魔之剑,不过石虎之流,终究落得世人唾骂;天下纷争未尽,万民不论胡汉,无不处于水生火热之中,隐者之剑,独善其身,不合此乱世;王者之剑,我无缘得见,无法作出评价。我所知者,唯有侠者之剑,才可在你身上发扬光大。我俗事缠身,技止于此,但愿你终能悟此大道,上窥无上剑道奥义!"
  "弟子跪谢恩师教诲!"容楼心神激荡,跪拜于前。
  慕容恪满脸肃穆,道:"先不用谢,你仍然有我这一道关口要过,无论你是真椎还是假椎,只有经过这次考验才有机会被放入囊中。马上去穿好盔甲,全副武装后到练武场去,我在那里等你。"
  容楼选了一口健钢打造的好剑,寻思了一下,又找了一副锁子甲披挂起来。
  锁子甲是用大小不同的铁环相扣制作成的盔甲,集轻便灵活和良好的防御力于一体。他一边为自己全副武装,一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恪师特地强调要穿好盔甲到练武场去,无疑是要有格斗受伤的风险,难道恪师要亲自下场动手不成?
  来到练武场上,骤然只见慕容恪身穿沉重玄甲,负手站立于场中。
  容楼还是第一次看到一身戎装的慕容恪。
  那是当时最为坚固厚重的步兵玄甲,重量超过四十斤,泛着森冷的光芒,配合着慕容恪学者贵族的风度,加上他异常高大但又匀称优雅的身材和渊挺岳峙的气势,当真是宛如传说中的武神一般有着不可一世顶尖高手的迷人风采。
  看见容楼穿着一副锁子甲,慕容恪眼中似是流露出一丝笑意,道:"少一分防御,多一分敏捷。我就猜你一定会选锁子甲。现在,我也穿上了铠甲,这样等会儿你放手攻我时也就不必顾忌,尽量施展你的杀招好了。"
  容楼迟疑道:"我怎能向恪师出杀招?"
  慕容恪目光一凝,喝道:"今日我是在对你做最后的、也是最严厉的考验。如果你通不过我的考验,那么受伤乃至丧命都是有可能的。当然这并非我所愿,所以我才让你穿上铠甲用来降低这种风险。真的考验一旦开始,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此时此刻,你要把我当成你追寻剑道时的阻拦者,这种时刻讲究的是遇魔杀魔,遇佛杀佛,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考验失败,你大可转身放弃。因为如果你无法在需要的时候抛开一切杂念心无旁骛的话,也就注定你永远无法臻至剑道大成的极致!"
  容楼也是天资聪慧绝伦之辈,慕容恪一席话的点拨之下如何不透?闻言则淡淡笑道:"剑道,当真会有极致吗?如果有极致,一旦到达,不就要永远停止甚至只有后退了吗?"
  慕容恪双眸之中异芒大作,道:"剑道本身或许永无极限,但是剑本身却有极限。就好比人的精神也许总能超越极限,但是人的□却终究有着极限。要想超越这种极限,唯有弃剑。"
  "弃剑?"容楼皱眉,露出思索的神色。
  "放弃□的剑,成就精神的剑。绝圣去智,至道去剑。去剑之初,人无剑,人就是剑。人自己就是剑,自然就去剑了,此时的极致就是人剑合一。修为深入,人无剑,人亦非剑,唯有剑心。剑心通明,就是这个层次的极致了。再往深处,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已非我智能及。"
  "神至则气达,气达则精聚,精聚则力生,力生之后方有用力之法。得法后又失法,才能算得上是初窥剑道。"
  容楼目光闪动,道:"何为精,何为气,何为神?得法后又失法,又是指什么?"
  慕容恪撇了一下嘴,道:"神就是心,气就是真气,精就是精力,精气神浑然一体,才可出剑。得法与失法不是亲身体会怎么也说不明白的。"
说罢,伸手从身后的剑架上拔出一口剑来。
  剑一入手,奇变陡生。
  那口剑一入慕容恪手中,剑和人立刻就形成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那纯粹是一种气势和心灵上的契合,奇妙而又确凿无疑。
  慕容恪那锐利的无法直视的目光如闪电般注视着容楼。容楼刹那间只觉得宛如赤身□处于冰天雪地之中,没有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可以瞒过眼前这位燕国的第一高手。而慕容恪的剑上则发出一股如铜墙铁壁般的剑气,直向容楼逼了过来。容楼必须要运气抵抗,否则当场就要败亡下来。精奥之处,妙不可言。
  慕容恪神情泰然,很自然的一剑挥出。
  容楼立刻明白了什么叫做精气神浑然一体。慕容恪的一剑挥出,每一个动作都自然柔和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的牵强之处,剑身在他强大的内力催动下不住的抖动变幻,每一个变化都快如闪电,但是每一个变化却又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容楼眼前,而每一个变化又都能自然地弥补前一个变化露出的破绽,令人顿时产生一种无法招架的失落之感。
  剑使到这个份上,堪称神乎其技!
  容楼根本无法看清慕容恪的剑究竟会攻向他身体的哪个部分。不过,面对这比慕容垂还要强大的高手,虽然也是他一直非常尊重的师父,他却似乎突然间彻底领悟到了什么叫做'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立时产生了无比坚强的斗志,就像是真的和强敌性命相搏一般。
  他的长剑猛然出鞘,一剑刺出。这一剑歪歪斜斜,蜿蜒而出,象是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宛如自动追随着对方剑上的杀气一样,走过一道可笑的线路,却精准无比地挑开了慕容恪变幻莫测的那一剑。
  挑开了那一剑,却挡不住那一剑上威猛无俦的内力,容楼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满脸通红,脚下踉跄,像是吃醉了酒一般。
  慕容恪见容楼挡住了这一剑,眼中露出赞许之色,道:"就凭你刚才的一剑,在你这辈年轻高手中,除了慕容令,再没有能够接近你的人了。"
  容楼有些不解道:"刚才那一剑,好像我的剑比我自己还清楚如何化解似的。我本已判断不出剑路,倒是我的剑找到了。刚才那不是我在使剑,倒象是剑在使我。"
  慕容恪淡淡一笑,道:"那你知道什么叫'得法然后失法'了?法就是用力用剑的方法。先掌握如何用力用剑,而后忘记如何用力用剑,让力与剑反过来自己使用自己,这就是'得法然后失法'。不过如果只是偶尔为之,那不过是神来之笔,算不上什么。如果能够每一剑都做到不但是人使剑,而且是剑使剑,那就算是登堂入室了。"说到这里,话音猛涨,喝道:"再看这一剑!"
  慕容恪又是一剑刺到。
  容楼挺剑相抗。
  慕容恪这一轮剑法却一剑快过一剑,如疾风骤雨一般,而每一剑后均暗藏着无数的后着变化,精妙无比。哪里还轮得到容楼寻找其中的破绽?
  容楼竭尽全力,半是仗着眼疾手快、内力精纯,半是靠着本能的反应,虽然一味防守、狼狈不堪,倒也堪堪抵住。直到了三十多剑后,他终于封不住慕容恪的剑势,被慕容恪长剑一绞,手中的剑脱手飞出。慕容恪反手一劈,正中容楼胸口,"当"的一声大响,火花四射,容楼的锁子甲上剑痕宛然。
  容楼胸口一震,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慕容恪收剑而立,看着吐血倒地的容楼,似乎并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
  容楼调息稍定,苦笑道:"我这算是过了考验吗?"
  慕容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凝视了容楼片刻,道:"你的内功好特别,是跟谁学的?"
不待容楼答话便又摆了摆手,道:"算了,不必说了。你的内功是极上乘的武学,你且好好修炼,我就不再教你别的内功心法了。"他抬手抛掉手中长剑,又道:"你表现的好极了,我想经过这一战,你已经看见了那扇通向剑道之门。以前,你学的不过是剑技,从今以后你修炼的就是剑道了。"
  ……
  上庸王慕容评坐在皇后可足浑楟的会客厅里,心中料定又有什么事情用得上他了。一面满怀期盼地等着见她,又一面暗暗埋怨她只有遇上事才会主动邀自己相见,所以此刻心中的欢喜和黯然交织成一团乱麻,虽然品着难得的香茗,却是入口无味。
  可足浑楟出来的时候一脸倦容,挥挥手让几名一边伺候的宫俄退下,道:"王叔别来无恙。"
  慕容评眉毛挑了挑,站起身道:"何时开始叫'王叔'这么生疏了?"然后上前几步,皱了皱眉,关切道:"我是无恙,你却好象睡得不好。"
  可足浑楟却退后了几步,坐在距慕容评较远的地方,目光游离远方并未看向慕容评,先是抬起手示意他也落坐,然后道:"王叔说笑了,长幼有序,宫中的礼数还是要遵守的。"
  慕容评疾步行至厅门口,左右仔细查看了一番,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才又折反回来,一脸自嘲地笑道:"你今天才想到和我讲礼数?"
  可足浑楟正襟危坐道:"我从来都是遵循宫中礼数,擅守妇人之道,没有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
  慕容评"哼"了一声道:"是,你对不起的人从来就只有我!"
  可足浑楟略略侧身,眯起眼,忽然象是看待一个陌生人一般仔细打量着慕容评,微笑道:"你的话,我不懂。我可有耽误你荣华富贵?可有耽误你娶妻生子?"
  慕容评被她这一问问得愣住了,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她继续微笑道:"既然都没有,那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了?"
  她说这些话时虽然在微笑,却再不似慕容俊身边小鸟依人般的皇后,而是刹那间浑身散发出一种足以同慕容家所有男人并肩而立的气势。
  也许就是这样的"她",在慕容俊眼里从不曾出现过的"她"令慕容评流连忘返。这一刻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无法移开,一如初见。
  可足浑楟见他呆立在那里并不回答,轻轻咳嗽了一声,叹了口气道:"知音我只有你这么一个。"
  慕容评双眼立刻一亮,道:"能被你当作知音,我此生足矣!"
  可足浑楟话锋一转,道:"所以,我没有陷你于两难的境地,让你帮忙的事情从来都是以你我的'双赢'为基础的,你说是不是?"
  慕容评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可足浑楟舒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没有对不起你,所以,我也不欠你什么。倒是你,长相厮守的心思千万不要去想,不然你我都不会有好结果。"
  慕容评长叹一声,道:"皇后不用屡次提醒,你的话微臣早已记下了。"
  她每次见他时几乎都会告诫他莫要对她动"心思",只是一次次的告诫看似是提醒慕容评,实则是提醒她自己……
  他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女人怎能没生出过长相厮守的心思?怎能不渴望肌肤相亲的机会?
  只是,他不敢。
  他曾经在她面前失态过一次,她便整整一年没有见他。
  那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他先是整日酗酒,烂醉如泥,在某次大醉后□了上庸王府里的一个小丫环,后来又诬陷是丫环趁他醉酒引诱了他,于是命人用烙铁在这个丫环的额头烙下"贱"字的烙印,赶出府去。据说那位可怜的丫环长得同当时的一位太子妃颇有些相似之处。
  再后来,他依媒妁之言娶妻成家。
  现在,站在这厅堂之中,他居然突然想起了那个小丫环。他想,也许当时别人还因为她长得有几分象太子妃而称赞过她面有贵相,却没人能料到造成她不幸的唯一原因就是长得象可足浑楟。她是无辜的,若硬要说她有什么错,那唯一的错就是她的长相。其实,整件事里错的人根本就只有他自己:是他先强行占有了她,而后却又为自己怎能把这么卑贱的下人当成心目中的可足浑楟而懊恼愤恨,于是那股愤恨全冲着那个肢体单薄,无依无靠的女子倾泻而去……
  也许,换作是现在,他不再血气方刚、欲求不满,便不会一错再错,可是错了又怎么样?他是王爷,犯一次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错误的代价只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丫头而已……
  可足浑楟见他一脸茫然,便站起身,缓步来到他身边,柔声道:"还没来得及谢谢你荐了可足浑綪给暐儿,段家的姑娘我是一个也不想看到。"
  慕容评摇了摇头,道:"你我之间何需'谢'字?我能在一旁看你一切顺利就已满足了。"
  她又微叹道:"我们神交已久,本不应该对你罗嗦这些……只是,有皇上在,你我若是稍越雷池,只怕谁也保不住谁。你说,是不是?"
  她说的话他心里又岂会不知?真正令他不敢造次的当然还是后来皇位上的"慕容俊"。他对只是夺了先帝专宠的亲弟弟慕容垂都记恨到今天,若是他的叔叔胆敢享用他的老婆,那后果……慕容评连想都不敢想。
  他淡淡道:"我现在只求时常能够瞧见你。"
  可足浑楟欢喜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待我好。"
  慕容评沉吟道:"你今日约我前来不会就为了说这些吧?"
  可足浑楟皱眉道:"我这几日都没怎么睡着,一直在想檎儿的事。"稍后,她将可足浑檎要嫁慕容垂的事详细告诉了慕容评,又愤然道:"我可足浑家的人什么时候沦落到要给别人作妾的地步?!"
  慕容评面有羡慕之色,闷笑道:"没想到吴王还有这等桃花运。檎儿国色天香岂不是便宜他了?"
  可足浑楟一双粉拳直冲他身上招呼了上去,嗔怒道:"人家已经烦得几夜睡不着觉了,你却还拿这事儿开玩笑!"
  慕容评一下捉住了她的手腕,道:"稍安毋躁。说实话,依吴王的品性是决计不会答应娶你妹子的。他们夫妻感情深厚,有段洛那样才高貌美的女子陪伴身侧,谁还会再生出沾花惹草的闲心……"
  听到"段洛"的名字,可足浑楟的眼中慢慢流露出怨毒的神色,道:"这么说,你也心怡她?"
  慕容评素来知晓可足浑楟同段洛不和,不过既然那两个做丈夫的芥蒂已深,夫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饶是这样,他突然看见可足浑楟那样的眼神,还是不由打了个寒颤,心道慕容俊夫妻两人别的不说,嫉妒心倒是出奇得合拍。忙摇头道:"当然不是。只是你不必担心檎儿会做小了,嫁都嫁不成,哪里来得大小?"
  可足浑楟摆脱掉他捉住自已手腕的手,苦恼地摇了摇头,道:"这事儿若扔在一边不去理会,依檎儿的性子,只怕会日久生事。"
  慕容评默不作声,只在厅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可足浑楟也不打扰他,静静立在一边看他。
  过了半晌,慕容评忽然站定,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实在是大有文章可做。"
  可足浑楟一脸疑惑道:"怎么说?"
  慕容评笑道:"你说若是吴王犯了死罪,檎儿还有机会嫁给他吗?"
  可足浑楟摇了摇头道:"这恐怕很难吧,他行事向来小心谨慎,连皇上都抓不到他的错处……"
  慕容评道:"不错,他的错处是不好找,可他夫人的呢?有了她还怕牵扯不上他?"
  可足浑楟恨恨道:"段洛?"
  慕容评点点头道:"光是段洛的话,份量也不一定足够,若是能加上吴王最心腹的重臣高弼就差不多了。"
  可足浑楟若有所思。
  他接着道:"再加上一个不容辩解的事由和一个参本上奏之人,就算是大司马也无话可说。何愁此事不成?"
  可足浑楟听完,格格笑道:"事由我已经想到了,上奏人选也大有人在。"她美目流盼看向慕容评,道:"你说,若是皇上现在就站在这里会怎么样?"
  慕容评哈哈笑道:"他一定会生我们的气,会质问我们为什么不早点想出这法子帮他拔掉眼中钉。"
  两人四目相对,无边得意。
  这些日子,皇后病了,而且据说病得很重。一众公主、皇子去探望了好几次,但都被拒之门外,因为皇后说自己得了怪病,容颜尽毁,不愿见到任何人。
  慕容潆心中虽为母后焦虑担心却也无能为力,就打算去吴王府找叔母段洛讨教诗文打发时间,刚来到吴王府门口,却感觉到一片愁云惨雾。她正待上前打听,守门的一位年长家仆已经苦着脸迎上来施了一礼道:"公主又是来寻我们家夫人的?"
  慕容潆点了点头。
  年长家仆倾刻间老泪纵横,哭诉道:"我们家夫人几天前就已经被押进大牢去了……夫人虽性情刚烈,待我们这些下人却是极好,没想到莫名奇妙就被扣了个施巫蛊咒皇后的罪名……"
  巫蛊就是以桐木制作小偶人,上面写上被诅咒者的名字、生辰八字等,然后施以魔法和诅咒,将其埋放到被诅咒者的住处或近旁。行此术者相信,经过这样的魔法,被诅咒者的灵魂就可以被控制或摄取,也可以让被诅咒者遭受灾难。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它的危害性极大,施法又极其简单、隐蔽,所以大燕例律中明文规定施巫蛊即为死罪,更何况现在段洛和高弼被告的是对当今一国之母的皇后可足浑楟施巫蛊。这样的重罪就算尚未定罪,也是要收监查问,直到事情弄清楚了才能算完的。
  慕容潆脑中"轰隆"一声,仿佛乍了一记惊雷。一阵惊怕过后,她定了定神,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天在小姨房门口听到母后和小姨的那段对话……
  '不会的,叔母不是这样的人,似她那般知书达理的女子怎么会沾上巫蛊?不可能!'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嘶喊。
  回宫的路上她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到底哪里有问题她也想不明白。这段日子母后也的确是生了莫名的怪病,难道叔母真的和母后的这场怪病有关?
  她心中堵的慌,就想找个人好好把一切都倾吐出来。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容楼。
  慕容潆在大司马府里却未瞧见容楼,倒是慕容冲笑着迎了上来,道:"姐,你来是有事还是找我学武?"
  慕容潆心中犹豫着也想问问这个平素里最有办法的弟弟的意见,但是又顾及目前此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想是尚未定罪,过多提及怕是不妥当,踌躇间面露苦恼犯难之色。
  慕容冲瞧见她的表情就知道有古怪,于是道:"凡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会好很多。你若是为母后的病情担心,就大可不必了。"
  慕容潆讶然道:"为何?"
  慕容冲窃笑道:"告诉你可以。不过你不要说与别人听。"
  慕容潆连忙用力点了点头。
  慕容冲接着道:"我几次探病不成,前些日子就偷偷夜闯了母后的寝宫。虽然只是瞥见她面罩薄纱,不过透过薄纱隐约也能看出她的容貌依旧,没什么大的变化,所以你不用为这个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慕容潆心中更是疑窦重生,皱眉道:"那她为何说自己容颜尽毁,让大家担惊受怕?"
  慕容冲笑道:"女人嘛,应该还是心病的原因居多吧。"
  慕容潆急忙摇头否定道:"若是因为她的心病而导致吴王夫人入狱,那……"话一出口,她不免有些后悔。
  慕容冲淡淡道:"其实那件事情我也有所耳闻。"
  慕容潆焦急道:"段夫人待我很好,我不能看着她蒙受不白之冤,凤凰,你说我该怎么做?"
  慕容冲正色道:"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慕容潆听言呆了一呆,道:"没想到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凤凰也会怕被此事牵连?"而后,她将那日偶然听到的可足浑檎和皇后的争执内容告诉了慕容冲,又道:"我总隐隐觉得这事和小姨要嫁垂叔的事有些关联。你若不敢管,我找二哥去。"
  慕容冲沉默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你本不该告诉我,那是小姨的私事。另外,你若是去找二哥,他给你的答案也只会是这样。目前的状况搞不好连吴王都难以全身而退,我们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慕容潆愤然之心顿生,道:"静观其变?人命关天,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慕容冲背过身去,道:"这不是冷不冷血的问题,而是立场的问题。试问你我为人子女的难道能够背弃父王母后完全站在吴王夫人一边?"
  慕容潆疑道:"这事和父王有什么相干?"
  慕容冲不禁暗自嗤笑一声,笑她这个做姐姐实在是无知,解释道:"父王与垂叔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若是没有父王从旁授意,目前还没有定罪的前提下,有谁敢去吴王府拿吴王夫人下狱拷问?"
  慕容潆惊道:"怎,怎么会……"
  慕容冲沉声道:"若是我猜的不错,一旦吴王夫人或者高弼招供出始作俑者是吴王,他们是受吴王指使的话……恪叔也保不住他。"
  一边是至亲的父母,一边是待自己很好的叔母,慕容潆一阵纠结,道:"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叔母在狱中受罪吃苦?"
  慕容冲回过身,一脸恬淡,道:"我最近一有时间就去'磨剑堂'看书。其实你也可以和我一样只关心该关心的事情,对其他的不听,不看就好。"
  慕容潆拼命摇头道:"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父王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什么事都要针对垂叔?母后又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段洛?"
  慕容冲冷哼一声,道:"你又怎知错的是父王母后?你连父王都看不清,又如何看得清垂叔?你又怎么知道若不是父王处处针对他,压制他,也许他在朝中的人脉、威信早已不可估量;他手中所握兵权也许已是现在的百倍千倍。那样的话,父王的江山基业岂不是要任别人宰割?"
  他顿了顿,又道:"'美貌',从来就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自信的源泉,别人觉得她美不美并不重要,她自己的感觉才最重要。现在的母后即便是全国第一的美貌,却感觉容颜尽毁到不愿见人,你又怎知母后的心病不是因为段氏真的对她下巫蛊所至?"
  慕容潆目光游离,一脸失望道:"我有时候都不知道看到的哪一个'你'才是真正的'你'?这样的事你居然还可以这么理智,吴王夫妇也算是我们的亲人,这种自相残杀的事情你怎么能不管?"
  慕容冲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道:"你看到的每一个'我'都是真正的'我'。从古至今,自相残杀的事时刻都有发生,不是有人管了就能消除的。我能做到的仅仅是努力不让自己被杀,也要保护姐姐你一辈子!"
  慕容潆心中一阵起伏,原来当年那个老是让自己担心、处处费力照顾的弟弟早已长得比自己高大了许多,心思也不再能是自己可以揣摩的了。
  她没有回答他,只叹了口气,便离开慕容冲,直奔大司马府的大门而去。

  第13章

  第十三章
  容楼低头刚踏进大门,便撞上了一脸惆怅着直奔出来的慕容潆。两人一个低头迈步,一个心不在焉,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容楼倒没什么,慕容潆却被撞得跌倒在地。倒地后,也不见她起来,顺势就地而坐,抱着双膝"嘤嘤"地哭了。
  容楼吓了一跳,以为撞伤了她,连忙在她身边蹲下,关切道:"哪里受伤了?我背你去找医官。"
  其实慕容潆此刻的哭泣并非因为摔倒吃痛,而是由于眼见叔母一家身陷危机,自己却左右为难、无能为力。那种对亲生父母痛彻心肺的埋怨和对这件事无计可施的失落本已令她仿佛窒息一般难受,却借着和容楼的这一撞之痛象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流泪不止起来。
  容楼见她并不答话,只一味哭泣落泪,心中也不免慌乱,情急之下一把将她揽至背上背着,反身出了大门准备去找医官。
  "容楼,你,你带我寻个安静的地方去。"背上的人抽噎道。
  容楼摇头皱眉道:"我不放心你的伤,先去诊治一下再说。"
  若在平日听到心上人这样关心的一句话语,她一定开心得紧,可是现在的慕容潆满脑子都是刚才和慕容冲的争执内容,纷繁的心绪令她无暇顾及儿女情长,于是哽咽道:"我没受伤,只是心里难过。"
  容楼柔声道:"那我放你下来,你自己走好不好?这样被别人看见,只怕有损公主清誉。"
  慕容潆听他又是为自己考虑,心中一阵安慰,可是却没有下来的意思,勾住容楼颈项的右臂反而紧了紧,然后将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肯求道:"我刚才心里憋闷得好苦,在你背上倒感觉好多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带我寻一处僻静的地方,陪我说说话,成么?"发现自己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弄湿,现在又沾到了容楼衣袍的肩部,她抬起左手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也无暇顾及被化开的胭脂水粉弄花了的面颊。
  容楼脚下顿了顿,虽然没有吭声,却依她所言一路小跑,背着她闷头向城外而去。
  燕国的春天虽然时间极短,却来得很快,几乎是一觉醒来便草长花开,但同时也是多风多雨,喜怒无常的。眼见刚才一片晴好,这会儿却刮起了大风,飘起了小雨。
  容楼寻见一处寺庙大门紧闭,看上去甚是萧条。不过它所处地势颇高,屋檐又十分宽绰,倒是个遮风避雨的好去处。
  他跑进檐下,放下背上的慕容潆,瞧见她一脸脏兮兮的站在身边,丝毫看不出以往的美丽和丰姿,不由心生怜惜,道:"刚才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慕容潆感觉终于有一个人肯好好听自己说话了,便一古脑儿把事情全都对容楼说了,当然也包括先前同慕容冲的争执。
  容楼一听之下,大惊不已,显然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吴王夫人被抓一事,讶然道:"怎么会这样?"
  他同慕容令情同手足,而段洛就是慕容令的亲生母亲;他受吴王慕容垂的知育之恩,视其为父,而段洛正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在吴王府里住过不短的时间,也吃过吴王夫人段洛亲手照着食谱学做的汉家小菜……想到这里,容楼只怕是自己耳朵听错了,面色极其郑重,又道:"真的确有其事?"
  慕容潆点头道:"千真万确。"
  容楼思索了片刻,道:"等雨小一些,我先送你回去。"
  慕容潆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不想回去。连'凤凰'都不肯帮吴王夫人……"然后她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道:"对了,你和凤凰关系最好。我知道智计如他一定能想到化解这事的办法,只是他不愿意淌这趟混水。不如你替我再好好劝劝他,说不定他能听你的?"
  容楼摇头道:"你和他有血脉之亲都劝不动,我不过只是他一个朋友,怎么可能让他听我的。何况这是立场问题,不是能劝得动的。他身为皇子,选择站在你母后的立场上原也无可厚非。"
  慕容潆仰起一张小脏脸,期盼地看向容楼道:"那你呢?你站在哪一边?"
  容楼沉默不答。
  他的立场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他一直站在自己一边。
  慕容潆也沉默片刻,突兀道:"其实我恨母后。"
  见容楼一脸疑惑,她又道:"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会患上'口吃'的毛病。现在我告诉你:是因为很久前的一天,我见到母后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说些缠绵悱恻、情意绵绵的话。那些话原本是她应该只和父王说的……我想任何一个做女儿的发现自己的母亲同别的男人有奸情,尤其那个男人还和她的父亲有血缘关系,都不会原谅那个做母亲的。我曾经替母后想过成千上万个借口,但是没有一个能真正说服我自己。这次的事情,我不能和'凤凰'一样站在她的立场上,应该就是因为我不相信她,我也永远忘不了那件事,就象我会一辈子都带着'口吃'的毛病。"
  ……
  容楼静静地听她诉说、哭泣,一言不发,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向她敞开怀抱。
  慕容潆在他怀里哭诉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娘亲?!老天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容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不要怪老天,至少你还有娘亲……"
  慕容潆仰起头看着他,无限怜悯道:"对不起,我忘了,你娘亲去逝的早。"
  容楼苦笑了一下,又看了看屋檐外渐下渐止的雨,道:"不下了,我送你回宫。"
  吴王府内,慕容令代替父亲慕容垂接见了容楼。
  二人见面,相视一笑。隔了那么久,再次相见时的感觉已不是当年的师徒之谊,反倒生出兄弟的久别重逢之情。
  容楼发现慕容令眼圈发黑,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比当年在神机营时的风采差了许多,心中百感交集。想是他近来为母亲的遭遇烦恼所至,忙沉声道:"我听说了吴王夫人的事。"
  慕容令目视远方,恨恨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容楼道:"那你们就打算这样束手待弊?"
  慕容令无奈道:"你这个时候来,我很感激……只是,我和父亲几次三番去大牢,只要求见一见母亲,都被牢头拒绝。因为负责审问的上庸王早已下令不准疑犯见任何人。目前连面都见不上,又能做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后,容楼关切道:"吴王他现在怎样?"他原本求见的是慕容垂,却见到了慕容令,是以担心慕容垂的情况。任哪个铁铮铮的汉子眼见妻子深陷囹圄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慕容令道:"父亲正在写字。自从前日探视未果回来后,这几天来他什么人都不见,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字。"
  容楼略微沉思,然后向慕容令拱了拱手,道:"我打听到慕興根慕大人现在正统领禁军,并且负责刑部大牢的安全……"话未说完,他目光一凛,看见一个人影从大堂外大步走了进来。
  来的正是慕容垂。
  但是,迎面而来的慕容垂着实让容楼吃了一惊。进来之人虽然还是那张一如以往的英挺面容,万夫莫挡的英雄气概,却是身着深蓝色素袍,竟然卸下了从不离身的甲胄。
  "将军!"容楼愣了愣后连忙施礼。
  慕容垂道:"免礼。"
  慕容令上前焦虑道:"父亲,母亲在牢里已经呆了不少时日,我怕迟则生变。"
  容楼凝神道:"我正想说,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将军不弃,我便去找上几人,一起趁夜劫了大牢,把夫人救出来……"
  慕容垂盯着他仔细看了看,才附道:"如果我不是自认对你很了解,就会当你是别有用心的人派来的,再不会听你多说一句就让人绑了你去刑部,治你个蓄谋劫牢之罪!"
  容楼听言不由一怔。
  慕容垂接着道:"但是我了解你,所以也知道你是为我们心急所至。"
  慕容令忙点头道:"母亲在牢中难免吃苦,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容楼的话也不无道理。"
  慕容垂表情一如平时,根本看不出夫人的被抓对他有什么影响,轻声道:"洛儿的事我在书房里想了很久,的确是什么也做不了。不过,该做的决定我已经做了。"他轻叹一声,道:"现在,我只是想见上她一面,有些话我希望亲口对她说。"
  慕容令有些恼怒,紧握腰中配剑,道:"干脆反了这不分清红皂白的皇上,直接杀进大牢去救了母亲出来!"
  慕容垂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道:"莫说这样逆天而行的事情必遭天打五雷轰,就算不遭天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没有虎符印鉴,你能用的兵马有多少?将你娘救出后又做何打算?"
  虎符是皇帝调兵遣将时用的兵符,用青铜制成,分成两部分,合起来就是一块伏虎形的令牌,而只有两个虎符同时使用才可以调兵遣将。
  燕国的虎符一半在皇上慕容俊手中,另一半则保存在慕容恪那里,平时打仗全靠战前授予的完整虎符印鉴来调遣燕国的各路兵马,没有虎符就等于没有兵马。
  虽然慕容垂、慕容令及一干属下骁勇善战,但是他们自己的部曲却只有区区几千兵马。何况现在的皇帝仍然是民心所向,若是真的孤注一掷举兵起事,就那几千兵马也未必能同心协力……以这样的实力想要造反谈何容易。
  慕容令眼前黑了黑,道:"难道就无路可走?"
  慕容垂平静道:"解甲归田是一条路,视死如归又是一条路,只是看皇上要我走哪一条。"他转过身,凝视着大堂正面悬挂着的先帝画象,幽幽道:"令儿,你没见我已经下马卸甲了吗?"
  容楼一直从旁关注,此刻突然道:"将军只是想见一见尊夫人,这件事我来周旋。无论怎样,势必让将军和夫人见上一面。"稍后便向两人请辞而去。
  展燕然由于几次大仗的功劳卓著,现在已经被提拔为慕興根军中的一名校尉,配给了单独的营帐。
  容楼飞马来到军中,通报后行至他的营帐前,甩蹬下马,正要栓上马,只见旁边已经栓着的一匹白马十分眼熟。他也没有多想,掀帘径直走进帐去。
  因为他时常跑来寻展燕然一起喝酒、聊天,门口守卫的军士开始时还多加盘问,后来便知道他是展校尉的朋友,又是恪帅的参军,对他的到来习以为常,自然再不会阻拦。
  他进去却见帐中空无一人,只得又走了出来,向一边的军士打听道:"不知展校尉人在何处?"
  那军士道:"和那位经常来的姑娘一起出去了。"手指向前方,又道:"刚走没多久。容参军,你要是有急事,往东边的河岸处找找看。"
  听到"姑娘",容楼有些惊讶,暗想:'没听他提起过啊?'不过因为心中有事,当下也无暇顾及,便直向河岸方向而去。
  找到展燕然的时候,他的身边赫然站着贺兰雪,容楼稍稍有些吃惊,但随及便明白了几分,迎上去,道:"贺兰姑娘也在这里?"
  贺兰雪道:"又没有规定只准你寻他喝酒,不准我找他聊天。"她话里有些怒气,显是恼容楼打扰她和展燕然的相处。
  容楼猛地一拍展燕然的肩,道:"你小子,结交了佳人也不知会一声?"
  展燕然"嘿嘿"笑道:"只是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容楼转向贺兰雪,抱拳道;"贺兰姑娘,我真有急事和他商量,向你借他一用如何?"
  贺兰雪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又看了看展燕然,道:"那我改天再找你。"说完直奔帐前找自己的马去了。
  待贺兰雪走远,容楼这才将段洛被抓入狱一事说出来同展燕然商量。展燕然听他讲完,也为吴王夫妇唏嘘叹息了一把,反问他道:"那现在能怎么办?"
  容楼叹道:"我本来是想蒙面劫牢的,可是吴王不准,说是只想和夫人见上一面。"
  展燕然心中激灵一震,差点吓出一身冷汗,道:"劫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还好吴王没有应允你。"
  容楼轻蔑道:"我原来还算了你一份,想不到你这么胆小如鼠?"
  展燕然当即恼了,猛然向他胸口锤了一拳,怒道:"休要小看了我!若是象你这般不动脑子就胡乱行事,劫牢是没机会,死罪倒是先背上了。"
  容楼胸口硬受了他一拳,却纹丝不动,道:"有些事情,计划越周详反而越做不成。只要找准了方向,照着目标去做,见机行事反倒才有胜算。"
  展燕然'嘿'了一声,道:"我们争这些狗屁有什么用?还是先弄明白吴王的打算是正题。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和自己的夫人见上一面就满足了?"
  容楼摇头道:"现在别说是吴王,任何除了狱卒以外的人都见不到夫人。"
  展燕然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道:"臭小子,难怪你来找我。现在刑部大牢的安全护卫工作的确是由我们负责。"然后,点头赞许道:"看来,刚才说你不动脑子真是我说错了。"
  容楼大喜道:"你真有办法?我也只是赌赌看你能不能帮忙,并无十足把握。"
  展燕然笑道:"我若是不帮,你打算怎么办?"
  容楼望天道:"那我打算先花些功夫混进牢里,然后把那群守卫都敲晕了,再把吴王等几人请进来……"
  展燕然一脸苦笑,道:"这么儿戏?你果然还是不动脑子……不过,先说好了,你们不能借机劫牢抢人!"
  容楼道:"我什么时候对朋友失信过?"
  展燕然笑道:"给我三天时间打点,三日后午夜时分你带人去刑部大牢那里。"
  两人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燕国刑部大牢,阴冷潮湿,不见天日。
  段洛蹲坐于囚室墙边,身后靠着的那堵墙上有个巴掌大的窗口,上面装着几根铁栏杆。它就算是与外界唯一相通的地方了。
  一连几日慕容评都是白天只来一趟,不痛不痒地质问她几句是怎么给皇后下巫蛊的,在得到很多遍"不知道"这三个字后,便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地走了,只把她一人晾在囚室里。
  面对牢狱生活,一直以来她表面上都很沉着淡定,心里却也难免隐藏着几分惊惧和愤慨。想她家世出身显赫,鲜卑段氏有谁不知?自幼锦衣玉食,为人妻、母后又备受尊敬、爱戴,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不过,她虽身为女子,家境优越,却没有骄奢蛮横之习,反而更多了些机会熟读汉人诗书,琢磨为人品性,对做人的道理和气节只怕比大多数男人都更有研究,更讲原则,所以,纵然蒙冤入狱也能保持一派大家气度。正因为如此,狱中牢头也从没刻意为难过她,平日待她甚是恭敬有礼。
  但是,今天不知为何,她的心总是'呯呯'跳得又急又快,象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一阵心悸难受,她从腰间掏出一面小镜,紧紧贴着胸口,大口大口深呼吸了一阵。
  这面小镜大约一只妇人手掌大小,看上去不大起眼,雕功笨拙,非常古朴。再仔细看时,发现它并非寻常铜镜,材质非铜非铁,十分坚硬,也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似乎不曾打磨过,却显得特别明亮。
  待到胸口的难受稍稍好转,她举起镜子,借着窗口漏下的微弱光线,准备细细整理自己纷乱的头发。
  就在这时,牢头将门打开,道:"上庸王到,敢请夫人前往刑房。"他说这话时表情不忍,低着头不愿去看段洛。
  段洛放下手中小镜,拢了拢头发,道:"烦请前面带路。"说完起身跟着牢头向刑房而去。
  这间没有窗户,密如铁桶的硕大屋子就是大牢的刑房。即使是阳光明媚的大白天,这里也是一片黑暗,所以屋子四周每隔几步就立着一支半人高的铁烛台,里面点着成人前臂粗细长短的巨型蜡烛,将这屋子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中。
  透过那片黄光,段洛瞧见稳坐在正前方审讯案桌后的上庸王慕容评。
  慕容评面无表情,道:"你第一次来这里,不妨先熟悉一下,若是还不仔细招来,以后只怕要常来走动。"
  段洛环顾四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黑乎乎的陈旧墙壁上印着斑斑驳驳的片片暗红,显是之前众多被用刑的囚犯留下的。再定睛细看,各种捆人、吊人的铁链;折磨人的铁棒、尖刺;已经烧红了的火炉、烙铁;还有很多她也看不明白的刑具应有尽有。
  饶是她平日胆大心细、个性刚烈,见了这样的阵仗也是吓得一脸惨白。
  慕容评见她有所反应,当下露出满意的神色,摆手让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自己的正前方,又示意段洛坐下。
  待她小心翼翼坐下后,他悠悠道:"我向来不喜欢对女子用刑,尤其是吴王夫人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伙同高弼对皇后下蛊是受谁人指使?"
  段洛淡然道:"我并未对皇后下蛊,又何来指使之人?"
  慕容评哼哼两声道:"这个早有人证、物证,不容你辩驳。"
  段洛道:"既然不容辩驳,直接叛我死罪便可,又何劳上庸王三番五次前来?"
  慕容评愣了愣,旋及微笑道:"我们好殆亲戚一场,只希望夫人你能比高弼先招供出来,这样想来罪责可以轻一些。"
  段洛再也忍耐不住,腾地站起身,怒目而视道:"巫蛊之罪何来轻重?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你只不过是想牵连进我相公,加害我们一家人!你这样做可有想过亲戚之情?"
  慕容评叹了一口气,道:"此事与我何干?不过是皇上派我来审你们而已,要是高弼先招出来,夫人你再想招,只怕我也没空闲听了。"
  段洛轻蔑道:"高大人那样刚正不阿、忠肝义胆之人又岂会诬陷我相公?倒是皇后,本该心胸宽阔,母仪天下,却使出这样猥琐的招数置我于死地,真正为人所不耻。"
  慕容评示意撤去座椅,道:"既然吴王夫人不需要坐,那就站着吧,反正一会儿跳舞给我们看也不需要座位。"
  '跳舞?'段洛心中犯疑。
  慕容评站起身,缓步从座位上走过一边,指着墙上悬挂着的一件铁片做成的衣服道:"这件铁裙许久没有人穿过了。"
  他又走到屋子另一处,那里有一只悬挂在空中的铁笼,大约三尺见方,铁笼下是尚未燃起的火堆。慕容评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道:"穿上铁裙,关进笼子里,再点燃这堆火……我想,这'铁裙之舞'若由夫人表演起来一定优美动人。"
  段洛听他讲完,眼前一阵眩晕,脚下踉跄几步,几乎要瘫倒。还好,她顺手一扶,手上一阵刺痛,"啊"了一声,不过借着这一扶倒是又恢复了平衡。
  慕容评回头看向段洛,轻笑道:"难道夫人想要'梳洗'一下?"
  段洛忙看向方才手扶的地方,原来是一张铁床之上放着的一只巨大的铁刷,刷头上是密集的根根铁针。她的手想是不小心扶在了铁针之上。
  慕容评继续道:"我说的'梳洗'可不是夫人以前在吴王府里每日间的梳洗打扮,而是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是让夫人先躺在铁床上,再用滚开的水在准备'梳洗'的地方浇上一遍,然后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身上的皮肉……"
  段洛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虽然脸色有些铁青,却仍然淡淡道:"原来威胁和恐吓就是这样的。"
  她虽然心中充满恐惧,却心气极高,显是不为所迫。
  慕容评双手一摊,目光扫过屋内一干刑具,道:"这屋里有几十种刑具,每一种都不是用来威胁和恐吓的,而是用来实实在在地折磨人的。不知道夫人能捱到第几种?"
  段洛却象是赌上了一口气一般,道:"那就要试试看了。"
  慕容评见她如些坚决,也不由心生佩服之情,又劝道:"施巫蛊怎样都是死罪,可是能死得痛痛快快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夫人,你再考虑一下。"
  段洛冷哼一声,道:"不用考虑了,那样的代价我付不起!"
  慕容评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而后示意行刑的四人围了上来,准备行刑,又道:"夫人若是受不住了,愿意画押指认指使之人,随时可以喊停,我立刻就给夫人找医官止痛。"
  段洛一脸冰霜,再不理他。
  ……
  午夜之分,刑部大牢的门却悄悄地打开了。夜色掩饰着四个披着黑色披风的身影一闪而入。
  打开门的是展燕然,进去的四人是由容楼带领着的慕容垂、慕容令和慕容潆。
  容楼本不欲带上慕容潆,可是,先是见她为叔母流泪不止,亲手做了精美的点心,挑了几本好书想要让狱卒拿进牢里去给段洛,却不被准许;又见她接连两日,每日都要往大牢跑好几趟,低声下气央求狱卒,只为见段洛一面,却不得相见,心中有些不忍,便也带上了她。
  牢里阴森的过道中,一行人匆匆而过,展燕然脸色很凝重,悄悄在容楼耳边道:"夫人不妥。"
  容楼皱了皱眉头,却不说话,只将目光扫过旁边那一桌酒菜以及歪歪歪斜斜倒着的几人。酒菜已经杯盘狼藉,八个值夜班的牢头、狱卒或躺倒在地,或趴坐在桌边,竟全倒了。想来是展燕然假意犒劳,却在酒菜里下了蒙汗药所至。
  几人疾步跟随展燕然很快便往段洛的囚室而去。
  未到跟前,便听见吴王夫人低低地呻吟声。
  慕容垂心知不好,顾不得牢门未开,几步冲到最前面,隔着铁栏呼唤妻子:"洛儿,洛儿,你怎么了?"
  容楼从未见过这样表情的慕容垂,那一脸的关切,一脸的焦急,还有一脸的温柔,和那日在大堂内看似没有任何影响的人仿佛不是一个人一般。
  展燕然也赶上前来,打开囚室的门,点上灯火。除了容楼和他留在室外,其余三人都走了进去。
  段洛蜷缩成一团,身上的衣裳显然被重新换过,却仍然能看出又有大片血渍印透了衣裳。她的头发如稻草般散乱成一堆,脸部蜡黄浮肿,紧闭着的双眼眼睑也肿得老高。她的上齿紧咬着下唇,咬得那么用力,以至鲜血滴滴渗出,似乎这样才能令她分散身体其他部分的疼痛,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因疼痛忍不住发出低吼般的呻吟。
  这哪里还是平素那个美丽端装,出口成章的叔母?慕容潆整个人好象呆了一般,立在一边,左手挽着的装点心的小竹篮失手摔落在地,右手拿着的书也散落一旁。
  "洛儿……"慕容垂哽咽着一时无法说下去。
  "娘……"慕容令的心象被刀绞一样。
  两人全蹲下身去,俯在段洛身边。
  听到丈夫和儿子的声音,段洛慢慢清醒了过来,道:"居然做梦了……"她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慕容垂轻轻抱起她,却感觉到她的身体因轻微的触动,疼痛得一阵哆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柔声道:"洛儿,我真的来了,相公我就在你身边。"
  段洛努力想睁大眼睛,无奈双眼肿得实在太厉害,她用尽力气也只睁开了一条细缝,但是也足够瞧见面前的慕容垂,微微一笑,道:"还好,能见上一面。"说完,她又伸出手,只见十只手指上的指甲全都支离破碎,结了厚厚的一层血痂。
  那只手抚上旁边慕容令的面颊,轻轻地摩擦了一阵,道:"令儿……"
  然后她的余光扫到了呆立在一边的慕容潆,于是向她招了招手,道:"没想到你这小丫头也惦记我,过来……"
  慕容潆这才回过神来,走到段洛身边时已是泪流满面。
  段洛四下摸索了一番,在角落里拾起那面小镜,轻轻擦拭着。
  慕容潆见状,连忙道:"叔母,你要照镜子?潆儿来帮你。"
  段洛摇了摇头,道:"丫头,别傻了。叔母再也漂亮不起来了,是用不着镜子的。我想把这镜子送给你。"说完将小镜放在慕容潆手中,又道:"这镜子是我娘给我的,又是我娘的娘给她的……我膝下无女,平时和你挺谈得来,就送给你吧。这镜子名叫'水月',除了可以梳装之用外,若是你心烦意乱,神不守舍时随身携带会有缓和情绪、镇定精神的作用。"
  慕容潆一时痛哭流涕,一把拉过段洛就要往外拽,边拽边道:"叔母,我带你出去吧……等你好了,你照镜子,我给你……梳头……"
  段洛挣脱她的手,道:"令儿,你先带潆丫头出去。我和你爹还有话说。"
  慕容令似有不舍,不愿离去。
  段洛正色道:"难不成你见娘虚弱了就不听话了?!"
  慕容令听她这么一说,只得拉了慕容潆离开囚室。
  慕容垂见室内就剩自己和段洛,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道:"洛儿,你最喜欢赵壹的《刺世嫉邪赋》,我抄了整整三天,抄了一千遍。那天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去找皇上,他让我承认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夫妻两人,不求同生,但愿共死。只是,在死之前,我还想再见你一面,能和你多说上几句话,所以拖延了几日。"
  他捧起段洛的脸,仔细看着,轻轻抚摸着。虽然那张脸因为刑罚的折磨而不再美丽甚至有些丑陋,但慕容垂的神情却象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大婚夜晚,亲手挑开红盖头,第一次邂逅了那个美丽的少女一般,无限柔情道:"早知道他们这么折磨你……我那天就该直接去找皇上,这样你就不用受罪了……"
  "你说什么?!"段洛挣扎着推开慕容垂,一脸茫然道。
  慕容垂轻轻又搂住她,柔声道:"我说,今天我们已经见着面了,明天我就去求见皇上,让他治我施巫蛊害皇后的罪名,他要的不就是这个吗?然后是死是活,随他处置,我们就都不用受苦了……"
  "慕容垂!"段洛用尽全力又一次推开了慕容垂,一脸愠怒,若是她有足够的力气恐怕早就跳起来了,道:"你那一千遍都白抄了!大丈夫自当心向天下,救百姓于疾苦。现在无论胡、汉,百姓都不得安生,你可以做的事情还很多,怎能轻易将性命生死交由旁人定夺?!"
  慕容垂道:"洛儿……"
  段洛一时气极,重咳几声,无奈牵动了伤口,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努力喘了一口气,平稳住呼吸,又怒道:"你若象呆鸟一样跑去认罪找死,不但会害死你,更会害死我们的儿子!我受了这些苦楚却也不愿自尽解脱,对罪名抵死不认,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我们段家的声誉,还有你和儿子的安危。我若是害怕疼痛自尽而亡,自然不用受这许多苦楚,但是难免落下畏罪自杀的嫌疑,以后你们要如何自处?我抵死不认,这罪也就是有名无实,最多判我一个人死罪,怎么也不会株连。你若是跑去找皇上认罪,必属株连之罪,岂不是要害死我的儿子?!……咳,咳,咳……"说到激动处,她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带出一口血痰。
  慕容垂轻轻抚顺她的气息,道:"我不能让他们再折磨你了!今天我要带你离开,大不了我们全家都离开燕国,逃到别的地界去。"
  段洛一手挥出,重重打在慕容垂右脸上,喝道:"你什么时候决心做起丧家犬来了?!滚!你给我滚!"然后拼着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跌跌撞撞地不停把慕容垂往囚室门外推,一边推,一边道:"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慕容垂,你记着。若是你一意孤行害死儿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慕容垂知她现在身体极弱,不敢相抗,只得被她推出囚室。
  段洛从里面背靠铁门,以身体重量死死抵住,也不再回头看慕容垂:"相公,我心意如何你应该知道……生死由命。你们都快走,莫要让我再生气了。"
  慕容垂站在铁栏门外,两行热泪滑落衣裳。他有多少年没有流过泪已经不记得了,原来似他这般视死如归,钢铁铸成的男子也会有伤心落泪的时候。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容楼和展燕然立于远处,一言不发,看着这样的生离死别,心痛不已,也为段洛这样有气节的女子感叹神伤。
  半月后,段洛和高弼都未能认罪,死于狱中。
  段洛死后,皇后可足浑楟的病情慢慢好转,宫中便有人传言施巫蛊之人已死,诅咒便自行解除。
  皇上下旨,调吴王慕容垂出任平州刺史,镇守辽东,一月后出发。此举分明是借机将慕容垂调离邺城这个权力中心。
  皇后传旨为了体恤吴王丧妻之痛,将妹妹可足浑檎赐于吴王,立为正室。
  懿旨已下,不容慕容垂违抗。
  但是据说大婚的那夜,这个再次身着喜服红袍的男人却一步也未踏入洞房,而是守在亡妻的灵位前,抱着灵牌喝了一夜的酒……

  第14章

  第十四章
  夜探大牢之后,容楼曾经问过慕容冲能不能想办法救出吴王夫人。
  慕容冲只淡淡回答道:"我能做的事情很多,却不是每一件都要去做。你的问题慕容潆已经问过我了,她没告诉你吗?"
  容楼道:"我原以为,以你的为人不会见死不救,照这样折磨下去,只怕吴王夫人性命不保。"
  慕容冲忽然很认真地瞪着容楼的眼睛,道:"我的为人?连我自己都看不清楚,你居然能知道?"
  容楼也不示弱,同样很认真地瞪着慕容冲的双眼,道:"你能为救哥哥而置自己于虎口险境,可见重视亲情。既然如此,如果你有办法为什么不能去救吴王夫人?"
  慕容冲听完怔了怔,没有想到自己畋猎大会上的小伎俩会让容楼生出这样的'误会'。他想了一会儿,转而讶然一笑道:"也许是因为她不姓慕容。"
  容楼正待争辩,慕容冲却抢先问道:"这事本与你无关,你能不能不管这件事?"
  容楼道:"不能,所以我尽力而为。"
  慕容冲恍然笑道:"那你不是和我一样?"
  容楼不解道:"我尽力而为,你却什么都没做,怎能一样?"
  慕容冲摇了摇头,轻蔑道:"非也。什么都不管本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最容易做到的事你偏偏不去做,可见你也是能做的事情很多,却不是每一件都要去做的。这么看来,我们岂不是一样的?"说完,大笑着拂袖而去。留下容楼愣在那里,寻思半晌,只当他是因为好胜,明明没有办法救出段洛却故弄玄虚找些借口而已。
  慕容恪以最舒服的姿势斜靠着坐在书房里,将手上握着的一张大红色的请柬展开看了看,又合起丢在面前的案桌上。请柬的内容大概是明日起上庸王慕容评在家中设下三天三夜的大宴,为吴王北上饯行,诚邀大司马等几位朝中大臣一同赴宴。
  慕容恪调整了一下坐姿,闭目养神了一会,心道;这上庸王的确是不简单。他因为主审"巫蛊咒皇后"一案间接得罪了慕容垂,事毕立即就摆出姿态主动设宴向吴王示好,用以试探他,还邀上自己前去做和事佬。慕容垂若是去了,有自己在,大家至少可以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也便于他慕容评推卸逶迤,必竟是为皇上办的事。另外也可以通过这次大宴观察一下朝中各派的势力分布;若是慕容垂连被邀同去的几位重臣的面子都不给,硬是托事不去,朝中各派势力对吴王的立场当然也就心知肚明--摆明了就是要公开和慕容评作对。日后上庸王再针对慕容垂的话,包括慕容恪在内的所有朝臣在场面上自然也都无话可说。这老狐狸的算盘打得真是不可谓不精。
  他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案桌上摊着的众多官文,而后一份份阅读起来。这些官文都是燕国境内各地的文官武将承报,由专人快马送来的,就等他过目后再挑选其中的重要事项上承慕容俊。
  他一目十行地快速看过,心中却想着别的事情。
  段洛、高弼的案子疑云重重,但是牵扯上了后宫的主人以及女人间的恩怨,慕容恪也不便插手。其实这件事,他一直冷眼旁观,就等着慕容俊真把慕容垂也套进去的时候再介入处理。因为,他对五弟慕容垂的军事才能十分看中,知道目前燕国中无人能出其右。现在这样的多事战乱之秋,似吴王这样的人才确是燕国的中流砥柱。只要他没有谋反叛国之举,慕容恪就是赌上脑袋也是要把他保下来的。
  大婚后十几天过去了,可足浑檎到目前为止都没能见上新郎一面。大婚那夜,她的心上人没有进洞房来见她,留下她一个人呆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垂泪对红烛。紧接着第二天一早慕容垂就搬至军营中住下再也没有回过吴王府。等待是漫长的,尤其是对一个新婚妻子而言。开始的几天,她理解他的丧妻之痛,知道他需要时间来平复;接下来的几天她很烦燥,只想着要亲眼见到他,亲口安慰他,她想告诉他段洛能为他做到的她也可以,而且会比她做的更好。她几次到军营中去寻他,却被王府中的家仆赶去劝了回来;再后来,她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个男人和自己一样,心里也只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即使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虽然慕容评请的人并不算多,不过三天三夜的大宴中途不能停歇,自然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轮番上阵,他的确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这次的大宴就设在上庸王府的后院,院子正中留出了一片空地作为歌舞杂耍的场所,六桌酒席围着那块空地围成一圈。
  慕容冲和容楼一左一右跟着慕容恪刚踏进了上庸王府的大门,立刻就有家仆上前招呼,将他们引至后院。进了后院,慕容恪一眼就瞧见主桌上坐着面无表情,一脸肃穆的慕容垂,不由一阵怜惜,心道:他还是来了。
  慕容评一脸笑盈盈地疾步迎上来,拱手道:"大司马能应约前来,我这府上真是蓬筚生辉啊。"
  慕容恪回道:"哪里,哪里。"
  慕容评的目光继而又落在慕容恪身后跟着的慕容冲身上,于是侧过半步移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侄孙也跟着来了?你是越来越一表人才了,现在不该叫你小凤凰,应该称呼中山王了。"
  慕容冲摇头微笑道:"叔爷客气。"
  容楼向上庸王施了一礼。慕容评微微颔首,虽然表面上也称赞了他几句,心中却对这汉人模样的俊挺青年有了些戒备。而后慕容评又去招呼陆续前来的其他文武官员及他们的随从。
  离宴会开始还有段时间,人却都已基本到齐。收到请柬的正主们被安排在两张主桌落定,开始了寒暄聊天。而他们带来的随从大多是年青人,耐得住寂寞的少,都成群结队地在这王府中游园观赏,等着开宴。
  慕容冲拉着容楼正指给他看上庸王种的花花草草。
  "七皇子!容贤弟!"
  听得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两人一起回头,便看见红袍会的贺兰锋、伊方卓和丘默向他们走来。
  慕容冲笑道:"你们是跟随三位大人一起来的?"
  贺兰锋道:"是啊。"
  丘默笑道:"有白吃白喝的大餐不用我爹叫我,我也不能错过。"
  伊方卓只笑了笑,他一向话不多。
  慕容冲向他们的左右看了看,象是在寻找什么人,嘻笑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样的热闹她居然没有跟来?"
  容楼接口道:"你说贺兰雪?"
  慕容冲讶然道:"亏你还记得她?"
  容楼笑道:"那么特别的女子想忘记也不容易。"
  听到"贺兰雪"的名字,伊方卓那张和善的脸腾得就红了。
  丘默看在眼里,哈哈大笑,道:"伊兄,我发现你越来越象大姑娘了。"
  伊方卓似乎想要辩解,可是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个"滚!"字。
  贺兰锋用手在丘默脑门上弹了一下,虽然未真的用上力气,却也把个不谙武功的青年痛得呲牙咧嘴,嚷嚷道:"贺兰大哥,你从来都是帮我的,今天怎么站到伊小子那边去了?"
  贺兰锋笑道:"谁叫你小没正经,欺负我妹夫。"
  丘默不屑道:"果然是帮亲不帮理。"
  慕容冲奇道:"伊方卓什么时候成你妹夫了?贺兰雪大婚我怎么不知道?"
  丘默凑到慕容冲面前,嘻嘻笑道:"人家成婚也要向七皇子报告的么?莫非七皇子也对贺兰姑娘有意,否则为何这么关心她?"
  "贺兰姑娘真的已经成婚了?"容楼吃惊不小,想到前阵子才在展燕然那里见过贺兰雪,感觉两人郎情妾意正浓。现在却听到这个消息,只担心他展兄弟的一腔爱恋莫名奇妙地付之东流,于是也一脸急切地想问个究竟。
  他关切焦急的表情倒让慕容冲心生误会,吃了一惊,暗里醋意顿生,冷冷道:"人家成婚关你什么事?"
  容楼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贺兰锋摆摆手,道:"还没有成婚,不过也不远了。那次畋猎大会上伊贤弟的表现我爹真的很满意,所以后来就和伊将军把婚事定下了。他们的婚期订在半年以后。"说完,他一把揽过伊方卓,豪气干云道:"他是我妹夫了,以后你们都不准欺负他!"
  那四人谈笑风生,容楼心中却为展燕然一阵纠结,自然有些心不在焉。正东张西望间,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前面的小亭中。
  他撇下红袍会的四人,向小亭走去。
  亭子里站着的两人,面对面相互注视,一个一身青袍,头上戴着青巾,看打扮分明是上庸王府里的家将;另一个雕翎戎装,腰间挂着戟刀,一派武将风姿。只是那青袍家将明明书卷儒雅,反倒一脸凌厉,而那带刀武将虽然彪悍干练,脸上却显露出懒散的笑意。
  "司马尘、庄千棠!"容楼一边叫出两人的名字,一边撩袍跃上小亭。
  两人也同时侧目看向容楼,齐声道:"凤凰?"
  话音刚落,司马尘连忙改口道:"容楼,是你?"
  庄千棠哈哈笑着就迎了上来,道:"你一定是跟随大司马前来赴宴的。我也是跟着垂将军来的。"
  容楼点了点头,心情一阵激动,道:"我们自神机营中一别,很久都没能再见了。"
  庄千棠"嗯"了一声,道:"再往后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他说这话时眼睛却瞥了瞥司马尘。
  容楼问道:"刚才你们在聊什么?"
  庄千棠自嘲地笑了笑,摊手道:"聊他喽。"说着,指着一旁的司马尘,继续道:"这人以前连友情都顾不上,说是要专心出人头地,成就大丈夫的丰功伟业,结果硬是跑到这里做了一个家将。容楼,你说怎么能有这么笨的人?!我劝他干脆和我一起北上辽东,那样才有机会,他不但不听劝,反倒跟我急了起来。"
  容楼想了想,面向司马尘也道:"庄千棠说的没错,上庸王只让你做家将,看来并不想重用于你,以你的才能与其委屈在这里,不如跟随垂将军去平州驻防,那样才有机会出头。"
  司马尘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淡然道:"我在这里很好,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庄千棠用力点了点头,明显有些气愤道:"好,好!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你是绝计不撞南墙不回头吧……这莫名奇妙的脾气迟早要害死你!"
  容楼好奇地看了看庄千棠,奇怪他这样性情懒散的人怎会有这么认真地和人理论的时候。
  司马尘抬起头嗤笑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一句话就能把我从上庸王府调到平州?"
  庄千棠摇头,认真道:"我是不行,不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禀明垂将军。象你这样的人才我不信他不想用。"
  司马尘道:"蒙你这么高看我,只怕我无福消受。当年我自己选择了背弃垂将军就没有想过再回去。"
  庄千棠愤然道:"我把你当兄弟才这样为你考虑。这么久没见,你却已经开始把我当敌人了不成?
  司马尘道:"不是敌人,是陌生人。现在我们各伺其主,没有立场做兄弟。"
  庄千棠双拳紧握,虎目圆瞪,就差上去一拳挥出;而司马尘面色铁青,目带挑衅,也是一副准备干一架的德性。
  见两人言语间火药味开始升腾起来,容楼连忙上前,一手拉住一人手腕,道:"今日旧友重逢,本是开心的事,你们何苦这么剑拔弩张?"然后指向亭外道:"看,酒宴要开始了,我们前去入座吧。"
  ……
  酒宴已经开席。歌舞等表演也拉开了序幕。最先上场的是一位男性舞者,表演《雁舞》。只见他头戴风帽,身着绚丽长袍,袖摆宽大,忽而双手反掌举在头顶,忽而扩展前胸大跨步地原地跃起,忽而作展翅飞翔状,动作变化如行云流水,随着音乐舞动起来,仿佛大雁空中飞腾,别有一番滋味。一边伴奏的乐队人数不少,有立有坐,有单腿跪地,有双腿跪地,弹奏时演奏者合着曲调闭眼摇头,都十分投入动情。
  一舞终了,叫好声四起。
  其后又有歌者场中献唱《企喻歌》:
  "男儿多意气,持剑竟烦忧。草碧原平阔,难驰千里牛。
  顾镜容光减,世人错认贤。咄嗟藏腐鼠,也值二三钱。
  戎衣忽如梦,白雪跃寒光。滴血成冰者,此身空自强。
  十年任侠意,困缚自由身。生死何须问,自怜旧时人。"
  唱得激扬亢爽,令宴会气氛一时大为豪迈,众人纷纷举碗酣饮。
  待《鼓角横吹曲》响起的时候,在坐的曾经长年征战在外的武将们无不以箸击碗,歌声以和。
  这时慕容评站起身,先抬手示意全场静下来,而后举起酒碗,敬向身边的慕容垂,道:"吴王北上辽东,少不得又要鞍马劳顿,希望一路顺风。"说完一口饮尽。
  慕容垂也端起面前的一碗酒,对着上庸王举了举,不露声色一饮而尽。
  虎目虬髯的大将军贺兰琪继而举起酒碗,起身郑重道:"吴王此去,说实话我心中不舍。平州的确要人驻守,只是派吴王前去……唉,讨伐西秦任重道远……"他话未说完便举碗干了,而后重重将碗掷于桌上,明显对皇上调慕容垂北上心中颇有异议。
  慕容垂自然知道他是为自己可惜,区区平州根本用不着派象他这样的大将前往。
  目前皇上意在讨伐西秦,正值用人之际,却将吴王这样的旷世将才丢于一边,怎么能不让朝中的一干将军为之扼腕叹息呢?
  慕容垂笑道:"贺兰将军不必挂怀,国中有大司马坐阵,西秦实在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向贺兰琪举了举碗,又干一碗。
  尚书右仆射丘源拍了拍身边坐着的贺兰琪的肩膀道:"老将军,你们武将总是掂记着打打杀杀。要我说,其实这讨伐西秦之仗皇上虽然想打,可是打不打得起来都很难说。"
  而后他挟起一口菜塞进嘴里,悠悠道:"现在皇上想构建一支百万骑兵的部队用以征秦,这几年是年年征兵,要求每家每户只准留一个男丁。"
  他又喝了一小口酒,感叹道:"百万带甲骑兵啊!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征满这个人数。"
  他说完这话,一桌人都先不由怔了怔,然后低头吃菜的吃菜,倒酒的倒酒,没有人敢接下话茬。
  丘源深得皇上赏识,一般说话就算有得罪皇上的地方,慕容俊也不会怪他,反而经常把他比作'秦镜',说是多照照他就能看清自己的诸多失误了。虽然丘源也没有真正意义上说过皇上的不是,说了的也是儿戏话,有关朝中的大事他更是颇有自觉地站在皇上一边,但是,由此可见,他平时说话的确是比其他大臣要随意得多。
  稍后,慕容恪端起面前酒碗,叹了口气道:"圣上伐秦弊多利少,我本是不支持的。"
  他此话一出,在坐各位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秦王麾下的重臣王猛位列三公,此人行事滴水不漏,为人谨严庄重,深沉刚毅。是以,除非我燕国确实朝中无人了,否则他是不会轻易想要同大燕开仗的。秦王对他言听计从,自然也不会莫名犯我国土。我倒是担心……"
  说到这里,他用眼角瞟了一眼慕容垂,后者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接过话头,道:"大司马是担心南晋桓温?"
  慕容恪点头微笑道:"江东的那双'紫眼',深不可测。"说完将手中酒碗一干而尽。
  据说这桓温一双紫眼,面有七星,相貌异禀。
  慕容垂道:"目前,南晋唯有此人北伐之心不死,只怕他趁我大燕伐秦之际来个釜底抽薪。"
  慕容恪点头道:"正是。所以……"他挺身而立,又满上酒碗,送至慕容垂面前,道:"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虽然你北上辽东,但是紧记厉兵秣马、严阵以待,一旦招你回来,我不希望有丝毫耽搁。"
  慕容垂从他手中接过那碗酒,点滴未洒全部饮下。
  慕容评也端过满满一碗酒水,面带歉意地递到慕容垂面前,道:"那个,其实我也不想主审那件案子,只是皇上旨意压到了头上,实在是推脱不掉。吴王,好殆我们血浓于水,来,来,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也算在这里给你谢个罪,喝下这碗酒你就当让我安个心。"
  慕容垂淡淡一笑道:"你我之间哪里来的恩仇?另外,要不是今天你提及,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叔叔。"
  慕容评愣了愣,又道:"我也难啊,其实在皇上面前我也为段洛说了不少好话,可惜……"
  慕容垂抬眼瞪着慕容评,虎目中难掩悲愤之色,打断他道:"可惜,我一向只看人做什么,不听人说什么。另外,我不希望她的名字再被王叔提起,她没有那个福气。"
  慕容评干笑两声,扫过在场一众大臣,眉毛一挑道:"这么说,吴王是不给我面子,这酒是喝不得了?"
  没有人插话,可见大家都站在中立的立场上等着看这出好戏。
  慕容垂忽然转怒为笑道:"刚才的饯行酒我可是实实在在地喝了,这谢罪酒么……王叔秉公执法,何罪之有?没有罪又何来谢罪,还是不喝为好。"
  两人表面上虽然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是针锋相对,一时气氛十分尴尬。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接下了慕容评的酒碗。
  是慕容恪。
  他掂掂碗,冲慕容评略有深意地笑道:"份量挺足啊,王叔。不过,以后不管是什么酒,不论份量多少,只要是敬给吴王的,我都会替他喝完!"言毕,一仰头尽数喝下。
  他这话一出,一众将官都看得明白,慕容恪已经表露立场,是要决心罩着慕容垂了。
  慕容评见状,哈哈笑道:"有大司马这句话在,吴王的酒我却是不敢敬了啊。"
  慕容恪反手又满上两碗酒,道:"从来都是做晚辈的敬酒给长辈,现在怎么能坏了礼数?来,来,我和五弟敬王叔一碗。"三人一起又各干了一碗。
  慕容评一挥手,歌舞鼓乐便又粉墨登场……披发素衣的拔头舞,盛行一时的土鼓浑等让在座的宾客大饱了眼福耳福,好不热闹。
  入夜,后院里架起了灯火,只有少数家仆和精力过剩的随从还呆在这里,有人吃喝,有人看表演。还有一些值班巡逻的家将也刻意寻找机会往后院里溜达。而其他大部分宾客都已经封席,在安排好的客房睡下了。
  平日里慕容评是睡在'梅园'里的寝室,那里有一干家将日夜轮守,戒备深严。但是今夜,因为要照顾到前来赴宴的宾客们,所以他没有回梅园,而是睡在了东厢的客房。他的屋子一边紧邻着慕容恪的房间,另一边则是与慕容垂相连。
  一声惊呼"有刺客!"从上庸王下塌的房间传出,打破了这深夜的沉寂,而后是极短的金铁相击之声和先后两声惨叫。后面的惨叫分明就是慕容评的声音。
  最先赶到的是庄千棠。他冲进去便瞧见一名黑衣蒙面人正一剑刺中慕容评的胸口,情急之下无暇顾及已经倒在地上的上庸王的贴身护卫,连忙挥起戟刀直砍向刺客后背。
  刺客感到身后刀气犀利,只得迅速抽剑回挡。庄千棠发现黑衣人左臂动作有些僵硬,怀疑他已经受伤。两人只照了个面,黑衣人便无暇恋战,寻了个空当扑出门外,逃窜而去。
  庄千棠因为白天和司马尘不愉快的对话而心事烦重,一直合衣未睡。加上他和几个其他宾客的随从合住的房间离上庸王的不远,所以听闻动静当然首当其冲。
  容楼和慕容冲也被惊醒,二人均来不及披上外袍就推门奔了出来。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黑影从他们面前掠过,几个鹞子翻身后跃上围墙,借着夜色的掩护逃遁而去。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追还是不追,又一条身影虎吼一声:"站住!"也追着前面的黑影飞身而去,看他手中握着的那把锃亮的戟刀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分明就是庄千棠。
  容楼和慕容冲对视一眼,便心意相通。容楼急急追着庄千棠而去,打算和他一起对付逃走的刺客,而慕容冲急奔向上庸王的房间查看情况。
  这会儿的功夫,"抓刺客!"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王府中乱成一团。
  继庄千棠之后奔来慕容评屋内的是距他最近的慕容恪和慕容垂。两人冲进去时房门已经大开,显然刺客业已逃离。只见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慕容评的贴身护卫,青袍的胸口被剑贯穿了一个窟窿,血渍渗满整个□。而上庸王嘴角抽搐,脸色惨白地靠坐在椅子上,前襟早已被大片鲜血染红。他一边用右手紧紧压住□的伤口,以缓解鲜血汩汩流出,一边虚弱喘息着道:"有刺客……"。
  慕容恪见状立即道:"不要说话,保持元气。"抬手便点了他□的"膻中"、"俞府"、"或中"和"鸠尾"四处大穴,先替他止了血,而后回头对刚冲进来的两个家将沉声道:"快去请御医!"。那两人立刻应下,撒腿就跑出去请人了。
  与此同时,慕容垂则俯身将手放在已经倒地的贴身护卫的颈项上试了试脉搏,摇了摇头道:"已经死了。"然后又皱了皱眉道:"大宴之日防卫难免疏忽,这刺客还真会挑时机。"
  慕容恪道:"有没有派人去追?"
  慕容垂点点头道:"来时看见庄千棠已经追出去了,他是最先到的,似乎还和刺客交手了几招。据我看那人的轻功很是了得。"
  慕容恪摇头道:"上庸王的武功不俗,若刺客只有一人,居然能一击得手,想来实力不弱,只怕庄千棠独自前去不一定能擒得。"
  正在这时,慕容冲恰也走了进来,听到了他二人的对话,忙附道:"恪叔放心,容楼也追去了。"
  慕容恪这才点了点头,他相信以容楼目前的武功,燕国已经少有敌手。
  稍后,慕容恪守着已经无力说话的慕容评,慕容垂则走过一边寻问聚集在门口的家将们可曾注意到有什么可疑的人或事。大家只说这几日准备大宴,事务繁多,也没注意到什么特别的,对王爷的遇刺都吃惊不小。而后便有人小声议论上庸王夫人自幼心脏就不大好,幸好几日前便携了一众家眷回娘家省亲去了,不然她若是现在站在这里,只怕心口疼的毛病发作起来就更麻烦了。
  慕容垂见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被邀请的宾客,也有赶来的仆人、家将,便遣散了他们,只留下几个靠得住的家将,令他们分头前去查问那些参加表演的各色艺人。那些艺人是上庸王为了这三日大宴招进府里来的。目前最大的可能就是刺客藏身于他们之中,混入了上庸王府,而后伺机进行行刺。
  这时御医终于到了。
  他给慕容评仔细验了伤口,又敷药包扎。一切妥当以后,慕容评那惨白恍若死人的脸色才微有好转。
  御医捏了把汗道:"王爷真是命大福大,就差那么一点儿啊。剑尖要是再往里刺哪怕一分一毫,那即便华佗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慕容评精神微有好转,神气亏弱道:"有劳了。"
  御医又叮嘱了一番敷药的注意事项以及恢复时期饮食的忌口,而后写下药方,起身离开。
  慕容恪先差人去按方抓药,然后才问他,道:"行刺你的有几人?"
  慕容评道:"就一个。"
  慕容恪又道:"认不认得出是谁?"
  慕容评道:"他蒙着脸,穿黑色夜行衣,我认不出是谁。不过剑术很高明,一剑就挑了我的护卫,第二剑便刺伤了我。"他喘了口气,又道:"不过,他也受了我一掌,伤势应该不轻。"说完转头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慕容垂,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瞧见了他的眼睛、身形,我几乎要怀疑是吴王对我怨愤已久,亲自出马了。"
  见慕容垂面无表情,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吴王手下猛将如云……"
  慕容恪制止他道:"这种时候还胡言乱语什么?你若是行事光明正大,又怎会想到这些?"
  慕容评无力地笑了笑道:"说笑而已,别当真啊。以吴王的为人行事自然光明磊落,又怎会做出差人行刺的行径?"他又杨眉看向慕容垂,道:"贤侄,你说是不是?"慕容垂却如老僧入定一般,丝毫不理会他的挑衅。
  慕容评这会儿感觉好些了,话就多了起来:"还好有位小将及时赶到,令那刺客未有机会将剑刺得更深一点。看来我命不该绝。事后我要好好谢他。"
  慕容恪"哼"了一声道:"那你要多谢吴王带了这位小将前来。"
  慕容评愣了愣,道:"原来是吴下麾下的……"说到这里,似是伤口一阵剧痛,浑身冷汗倾刻湿透衣襟,再也说不出话来。
  慕容恪将也抱至榻上安顿好,道:"王叔,说话太多不利于伤情恢复,你还是闭嘴好生休息,其他的事先交由我们处理。"
  慕容冲一直立在一边看着三位长辈间话里话外的暗流汹涌,心里只想着容楼不知道能不能擒了这刺客回来大功一件。
  慕容评躺在榻上,刚才遇刺的那一幕在脑海里不停闪过,他仿佛又看见了蒙面刺客脸上唯一能看见的部分--眼睛,那双眼睛除了强烈的仇恨之外似乎还藏着极大的矛盾。
  他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
  那双眼睛为什么那么熟悉,甚至有些亲切?到底在哪里见过?
  那一剑刺入胸膛之时,为什么能感觉到握剑刺客的手有些颤抖和犹豫?
  胸口的剑被拔出,带着一股血水喷薄而出时,死亡闪现眼前、刺客被迫逃遁,对着那飞掠而去的背影,自己心中又为什么并没有感觉庆幸,反而升起一阵莫名的不舍和难言的酸楚?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也许只有等刺客被抓之后才能弄清楚。
  容楼追随着庄千棠的背影一路提气疾追,虽然脚下步履凌空,若飞鸟展翅的时候不少,可是仍距离前面的人有十余丈。这实在是因为庄千棠没有想到后面有容楼跟着想帮他,没能顾及容楼是不是追踪的方便,所以轻功的施展十分随意,时快时慢,而且转向拐弯时也没个预示,令容楼经常一口真气刚提上来没能用上便又要泄了去,又或者一口真气刚刚用完,准备调息换气时,前面的人却已经急掠数十丈。那刺客的轻功也不在他两人之下,是以,一时间,三人只是保持距离并不能拉近许多。
  眼见月隐星息,天际划出了第一道曙光,三人有前有后已相继奔出城外。前面一片密密的白桦林。刺客似乎回身看了看,身形一潜便逃向林中。庄千棠也足下加力,猛地掠前几丈,跟了进去。容楼当下也不敢怠慢,稍稍调息也跟着进了白桦林。
  这片白桦林十分茂密,笔直的树杆象一根根密密排列的标枪,枪头朝下得牢牢插在土壤里。白色的树杆上有象眼睛一样的黑色树节,黑白的对比如此鲜明,调和出一片沉寂。
  正是初夏佛晓时分,微露光芒的太阳照在那婆娑着的茂密枝叶上,遮阳送爽的同时也成了帮助刺客逃跑的工具。刺客显然是知道如何利用这样的地利,所以在林中东拐西窜,借着密集的树干和枝叶下晃人眼的光影的帮助,将庄千棠慢慢又拉远了几丈。
  眼见那刺客紧接着几次飞身跃起,就要逃得没了踪影,骤然间却在空中象被无形的拳头重击了一下,身体猛得一沉,跌落在地上。
  他原本拼死刺杀慕容评,硬是受了他一掌才能一剑刺中要害,后又强撑一口真气一路逃遁下来,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刚才为了甩掉庄千棠,他更是竭尽全力,只因低估了慕容评的那一掌之威,此时力气已快用尽,左肩一阵剧痛,真气居然郁结在了胸口,竟是脱力摔倒。
  那刺客翻身爬起,长剑入鞘,原本握剑的右手护住左肩的伤处,踉踉跄跄依旧还要向前逃。庄千棠却已赶至近前,急切喝道:"你不用逃了,我知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很响,默默跟随其后的容楼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疑云顿生。

  第15章

  第十五章
  刺客听得庄千棠一声喝止,身形微顿了顿,而后便充耳未闻般继续加紧步伐向前。庄千棠见状,一个旱地拔葱而起,空中翻了个跟斗,不偏不依落在蒙面刺客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道:"司马尘,莫要装了。你是自己扯下这遮脸布,还是要我代劳?"
  十余丈开外的容楼当即吃惊不小,心道:那刺客怎么会是司马尘?
  刺客弯腰闷咳了几声,遮脸布上立时印出一片血污,他伸手扯下扔在地上,奇道:"自问昨夜与你交手之时我已藏了平时惯用的剑法。你怎知是我?"那张俊脸却不是司马尘是谁。
  庄千棠叹道:"若是平日里就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又岂会被一层黑布蒙了眼睛?"
  司马尘把头一昂,大义凛然道:"大凡不过是个'死'字,我决定杀那狗贼时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想抓我回去领功,请自便。"说完又剧烈咳喘了一阵。
  庄千棠上前伸手扶住他,道:"从王府一路跟你这么久,要抓早就抓了,还用等到现在?"
  容楼悄没声息地跃上身旁一棵白桦树以便于观察情况,听着两人的对话,心底暗自琢磨要不要在他们面前现身。
  司马尘待咳喘稍停,推开庄千堂,道:"既然不想抓我就请回吧。慕容评一死,追查下来我就是个犯了死罪的亡命之徒,你还是离我远点。"
  庄千堂却不理他这些混话,伸手扶他靠着近旁的一棵树坐下,自己也盘膝坐在他的右侧。
  容楼觉得此事大有隐情,又见庄千堂显是无意擒下司马尘。心中寻思了片刻,自己若是冒失冲出去抓人,这两人必联手出战,并无十足胜算。于是打定主意暂且隐身树上,静观其变。
  庄千棠道:"我现在才知你以前为何刻意避开我。不过,你只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司马尘沉吟片刻,叹息了一声,神态转为柔和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么会不清楚?我只是不想你招惹上麻烦。"他抬起头,正色道:"我就是最大的麻烦。"
  庄千棠释然笑了笑,道:"命中该我招惹上的麻烦是避也避不掉的。"说着拉起司马尘的左手,道:"当年在神机营中所学如何调理真元、治疗内伤的法子你没有忘吧?"
  司马尘点了点头。
  人说'未学揍人,先学挨揍'。在神机营中练粗浅功夫时便是由师父传授怎生挨打可以不受重伤,以及受了折骨、金创等外伤后的应急治疗,等武功精深到一定程度,就要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骨防毒等诸般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有失手的一天。这如何以气功调理真元,治疗内伤便是"种子队"成员必须学习的一门技艺。不过,运用起来是否得当,效果是不是显著就完全靠各人自己的修为了。
  "那就好。你现在身受内伤,我先以气助你调息真元。不过,等下你要把行刺上庸王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能有丝毫保留!"他说完就举起右掌,准备将真气通过司马尘的左掌输入他的体内。
  司马尘听他言语分明是对自己极为信任,愿意抛开一切共甘苦共患难,确也不枉自己心里藏着的对他的一片真情。
  这许多年来,司马尘对感情诸多克制,一边费心避开庄千棠,强作冷落他,一边心里又为自己这么做苦恼难受。这么做的出发点的确是为庄千棠好,想他一身才能必可以成为一员上将,而自己前途未卜,又身负深仇大恨,若是自己和他搅合在一起,自然对他极为不利,是以决定还是远离他的生活比较好。可是违心的事情做多了必定是即伤了自己的心,也伤了他的心。现在情势已到了这一步,庄千棠已经做了决定,两人间反倒不用伪装,他心中一阵安慰,紧张的情绪一扫而光。
  人的心神一旦平和,六根六识就敏感了起来,司马尘忽然觉得十分口渴,抽回左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微笑道:"先等等。我好渴,能不能给我找点水喝。"
  庄千棠站起身,左右寻了一圈,皱眉道:"这林中近处没有水源。放你一人在此,我又不放心你的伤。"正在犯难,这时劲风吹过树林,白桦树叶"沙沙"一阵作响,庄千棠喜道:"有了。"
  他用戟刀在司马尘背靠着的白桦树干上剥开一个倒三角型的口子,又掰了根树条,一端插在三角口的下方,另一端放进司马尘的嘴里,而后笑着坐在他身边,看桦树汁顺着枝条缓缓流入他的口中。
  司马尘甘之如饴,庄千棠也好象亲口尝到了树汁的清凉、甘甜。
  稍后,他们一只左掌与一只右掌相对接触,各自运气用功,依法练了起来。
  容楼知道此时现身抓人正是绝好时机,只要出奇不意一掌击伤庄千棠即可。他们正在气息相连,庄千棠内息一阻,司马尘必定重伤。但是,一来他想弄清楚司马尘是因为什么刺杀上庸王,或者又是受谁人的指使,二来虽然和他没有深交,但也曾并肩做战,共闯难关,实在不忍趁人之危,当下打定主意,依旧坐壁上观。
  约摸练了一个时辰左右,司马尘感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开始松动,从庄千棠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他周身四肢百骸,肩上的疼痛竟也减轻了不少,知道已无大碍,便向庄千棠点头示意。两人各自吐气收功。
  司马尘站起身,抱拳道:"多谢。"
  庄千棠摇头道:"早和你说过,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我现在已无大碍,他日再找个地方自行运气疗伤即可。不如,就此别过吧。"司马尘转身要走。
  容楼差一点就想跃下大树上前擒了他,必竟他是前来追查刺客的,若是什么交待也没有就空手而回,不但丢了自己的面子,在大司马面前也说不过去。
  "不行!你刚才应承我的。先说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行刺上庸王?"庄千棠已经抢先一步挡住了司马尘。
  司马尘冷笑一声,说道:"指使?没有人指使。就是我一心一意要杀那狗贼!"
  树上的容楼和庄千棠一样如坠雾中。
  庄千棠疑道:"你和他有仇?"
  司马尘恨恨道:"这么多年来,我好不容易才能接近他,可是却一直没能寻着机会下手。上庸王府家将众多,似我这种小人物鲜有能见上他一面的时候,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拖到昨天才能杀得了他!"
  他望向庄千棠,道:"你有没有试过被最亲的人恨的滋味?"
  庄千棠茫然地摇了摇头。
  司马尘轻笑点头道:"是了,有我这种运气的人倒的确不多。娘和青姨是我最亲的人,可是……"
  庄千棠插嘴道:"你娘?以前你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问过你,你还因此和我大打了一架。"
  司马尘望天道:"现在我给你说说她。我记忆里,不记得她曾经和我说过话,不过她不是哑巴,她会和青姨说话;我也不记得她对我笑过,但她会笑,她会对青姨笑;感觉她的眼睛总是尽量不看我,不过在避无可避的时候也会望上几眼,只是从那眼神里我看不到母亲的感觉,那里除了恨意就只有疯狂。她无论冬夏,一年到头额上总缠着厚厚的布巾,而且一有空闲就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话。直到我四岁时实在好奇不过,趁她睡着把布巾扯了下来,原来她的额头上被烙了一个字。那时我还小,不识字,不过那字我倒是记住了。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是'下贱'的'贱'字。她醒来以后就又照镜子,结果布巾没了,也看到了那个字,然后就彻底疯了。我一直躲着她,很害怕疯了以后的她。再后来一旦青姨没看住她,她就出去乱跑,有一次不小心跌到沟里淹死了。"
  庄千棠叹道:"你娘真是可怜。"又疑道:"不过,青姨在你娘过世后就带你来了我们村子,你们相依为命。难道她待你不好?"
  司马尘猛地拉开上衣的衣襟,露出胸腹。只见他白晰的皮肤上布遍旧伤,密密麻麻的,一处垒着一处,胸腹间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地界。这些个伤痕由于年限太久,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了。
  庄千棠看在眼里,心中又惊又痛。原来在神机营里司马尘一直不愿和别人一起洗澡,只说嫌别人臭,大家都只当他是小气、太爱干净,却没想到他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些。他吼道:"是谁做的?!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胸中怒气翻涌如火灼烧。话音刚落,他一拳雷霆万钧而出,打在面前的白桦树上。这一拳势如排山倒海,力能玉石俱焚,那棵大腿粗细的桦树竟然硬生生被他一拳打断,"吱呀"着轰然倒下,斜斜地压弯了旁边的两棵树。
  这么大的阵仗!容楼在树上也是一惊,只是所处距离较远,对司马尘的伤情看得不太真切。
  司马尘默默将衣襟扣上,不急不徐道:"这就是青姨每天晚上对我做的事。"
  "青姨?青姨不是你娘的亲姐姐吗?至亲骨肉她也下得去手?"庄千棠脑子里一记闷响。原来当年白天和自己一起嬉戏玩耍的"小蛐蛐"晚上却忍受着这样的摧残,而且他从来都掩饰的很好,对那时的自己只字未提。
  以往这些他不知道的事今天却被他听见看到,象一把把毒针刺进他的脑袋,折磨他的记忆。以至于他瞧着面前的司马尘突然生出了一种陌生感。
  "但是,我一点也不恨她。"司马尘转而咬牙切齿道:"我只恨那个把她变成魔鬼的人!"
  庄千棠问道:"那人就是慕容评?"
  司马尘点头道:"没错,就是那狗贼!我娘当年在他府上做丫头,被他□还冤枉勾引主人,被烙字后赶出了王府,结果人就变得有些呆傻。青姨比我娘大八岁,我外公外婆死于战乱,他们死的时候我娘才两岁,可以说是青姨把我娘养大的,她虽然是我娘的姐姐,可是待我娘就象待女儿一般,为了我娘一生未嫁,她们自然姐妹情深。后来也是知道进大户人家做丫头就能过上好日子,青姨才万般不舍地把我娘送进王府。
  其实,尽管青姨一直不喜欢我,不过我娘在世的时候她待我还算不错,我和我娘都是由她一人照顾。我娘死后,她才开始慢慢变得越来越不正常……我想,她一定是把娘的死归绺到了我身上,恨我至极。她这么想原也不错,若不是我年幼无知揭下布巾,我娘也不会受刺激变成一个彻底的疯子……也就不会死了……我?我是什么人?我不过就是个害死……"
  司马尘没能说得下去,因为庄千棠已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道:"所以你要杀慕容评,为你娘,为你自己报仇?你早该告诉我,那样我就能帮到你了。"
  容楼听闻这些也为司马尘的生世叹息不已,不过他总觉得司马尘的叙述哪里不对。于是垂首沉思,几番仔细揣摩后才惊觉--司马尘没有提到他爹,他说的这些往事里没有他的出生,也没有他爹。如果她娘出了王府后就变得呆傻,那他爹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娘,而他娘又是什么时候有了他的呢?
  '难不成……司马尘就是慕容评那次做孽后留下的骨血?'容楼心里推测出了这个疑问。的确,若是仔细比较外貌,司马尘与慕容评之间还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可是弑父之罪又超过了他能认同的限度,是以也不敢枉下定论。
  当容楼再抬眼看向树下时,庄千棠另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拥住了司马尘。
  "你能帮我什么?"司马尘的双手拉开捂住嘴巴的手,又挣脱开庄千棠的怀抱,一边后退一边大声道:"谁也帮不了我!我娘恨我,青姨也恨我,就因为我身体里流着那个狗贼的血!"他喊出这话时手舞足蹈,额上青筋凸起,神色颠狂,而后发疯般地一边捶打自己的身体,一边大叫起来,仿佛要发泄掉胸中积蓄很久的痛苦。
  庄千棠看着眼前几近崩溃边缘的人,不顾司马尘的乱打乱撞又一把抱住那具紧张的身体,左臂象铁箍一样牢牢地禁锢住他,额头紧紧抵着他的额头,另一只手压着他的后脑,迫使他不再动弹,轻声但却有力地说:"嘘,嘘……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而后,他轻声唱起了司马尘教给他的"阿干之歌"。
  此刻容楼也不由为之黯然,自己的怀疑居然就是真相,他现在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应不应该下去擒拿这个刺客?
  两人头靠头,脸对脸,庄千棠唱歌时的呼吸温柔地轻抚司马尘的脸庞,令他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司马尘定定地看着眼前那张关切脸,道:"其实最该死的人是我,如果我没有出生……"
  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庄千棠红润干燥的嘴唇重重堵了上来,感觉着对面苍白的嘴唇在颤抖。他的舌头轻轻舔弄着,慢慢撬开紧闭的牙齿,伸了进去,品尝着对方口腔里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
  司马尘想推开他,可是更想和他靠得再近些。现在唯一还在乎他,深爱他的人不就只剩下眼前这个吻着自己的男人吗?
  正沉迷其中,庄千棠却松了口,道:"如果你没有出生,我怎么办?"
  司马尘微笑道:"这话本该我对你说。不过,还好没有'如果',我现在就在这里。"说完,主动环上他的颈项,一脸嬉笑又道:"吻应该是这样的。想压人的话就要和我学学。"
  司马尘的吻凶狠凌厉,用牙齿撕扯着庄千棠的嘴唇,眼睛睁得大大的用以寻觅他表情的变化,见他闭上双眼,蹙着眉头,心里一阵满足。他的舌头在庄千棠的口中用力推送,紧紧压迫着对方的舌头不容对方稍有逃避,一但寻到舌尖便又咬又舔又吸,几乎想将庄千棠的一条舌头生吞活食下去一般。既而那富有攻击性的舌头又深入口腔各处重舔重压,霸道地表现着他强烈的占有欲望。
  两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司马尘一边吻着庄千棠,一边将他压得靠在树上,伸手就要除去他的铠甲衣裳。可是他内伤才刚稳定,又激吻了一阵,不禁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不得不暂时松了口撒了手。
  庄千棠连忙扶住他,痞笑道:"虽然我很想和你学学,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我压你比较合适。"
  司马尘苦笑道:"你怎么可以趁人之危?"转念又道:"也罢,随你好了。"
  庄千棠心满意足地先除去身上的铠甲,就要去脱司马尘的夜行衣,司马尘却狡猾一笑,一腿扫出,正中庄千棠膝弯,将他摞倒在地,随后跃身扑了上去,狠狠压住他,道:"兵不厌诈,你看,谁压谁还不一定吧?"就开始动手要剥人衣裳。
  庄千棠也不示弱,伸手一把扯开了司马尘的衣襟……
  这两人在地上激情拥吻,半裸着翻滚打闹,树上的容楼看得情难自禁,原来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的。
  终于,庄千棠费了不少体力才跨坐在精赤上身的司马尘身上,双手抓紧他的手腕,牢牢控制在身体两侧。司马尘努力想挣脱开,可是力气上始终都不是庄千棠的对手,再加上瞧着自己的那双平日间慵懒温存的眼中现在满是痴迷,心中一软,放弃了挣扎,别过脸去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庄千棠放开双手,道:"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司马尘道:"好啊,我就和你在一起,一直到你烦了为止。"
  庄千棠的手轻轻抚过司马尘的胸腹,也抚过那纵横交错的伤痕,他低下头吻了上去,从轻吻到嗫咬,听着身下人紊乱的呼吸和低沉的呻吟……他用手紧紧压在司马尘的胸前,感受他的心跳,也数着自己的心跳,沉声道:"小蛐蛐,原来我们心跳的节奏可以一样。"司马尘只能以一连串的喘息来作为回应。庄千棠又俯下身,一边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聆听他的心跳,一边温柔地解开他的裤带,仔细地照顾起他的欲望……压在身下的身体再也经受不住□,越来越兴奋。
  ……
  树上的容楼目瞪口呆地看着下面两个男人颠凤倒鸾的一幕,双颊隐隐起了烧灼的感觉,咽喉象堵上了什么东西,下意识间不停地咽着口中津液,心中不停告诫自已非礼勿视,可是却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脑海中先是闪现出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
  --却已不再是多年前河岸边一见着便念念不忘的眼睛,而是慕容冲盯盯注视自己的眼睛
  随后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庞。
  --却已不再是多年前河岸边温白如玉的秀丽小脸,而是慕容冲似笑非笑的脸庞
  他的心柔软了下来,他的欲望却升腾了起来……他强压下了欲望,却压不下脑子里纷乱的想法。
  '原来,我想要的人————是他?'
  '是了,的确很久没再梦见那个红衣小小姐了。她到底是不是清河公主慕容潆?'
  '是不是重要吗?'
  '重要的是心里想不想她。'
  '不过,似我这般战场上杀戮深重之人怎么能配得上那样美丽,又那样菩萨心肠的女子?'
  '配不配得上重要吗?'
  '重要的是心里有没有她。'
  '我心里到底有谁?小小姐?慕容潆?'
  '不对!这两人我明明一个也没有想起,刚才心里就只有一个人,慕容冲。'
  '什么时候要是能和他……'
  ……
  两具布满细细汗珠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压在身上冲刺的庄千棠终于一声低吼释放了欲望,同时也让司马尘痛切又极乐地达到了巅峰。
  慕容评是上庸王,地位显赫,可是容楼和他几乎素不相识,而庄千棠、司马尘同他曾是神机营种子队里的同僚,这份情谊孰轻孰重,不用比也知道。而司马尘刺杀慕容评虽然法无可恕,不过情有可原。想到这里,容楼主意已定。不过他没有立即现身,而是一直等到那两人整理好衣冠,再次面对面坐下商量要如何打算时才飞身下树,几个起落掠至他们面前。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着夜行衣的司马尘。
  庄千棠猛得见到容楼,吃了一惊,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更惊讶的是容楼的轻功已今非昔比,自己居然没有查觉到他在后面。
  容楼道:"早得足以知道谁是刺客。"
  庄、司马二人相互对瞧一眼,面色俱红了红。
  庄千棠上前一步,道:"我不会让你抓他回去。"
  司马尘横剑胸前,道:"能不能抓我回去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容楼嘴角挑了挑道:"本事倒不是一定没有,只是我改变主意了。"
  庄千棠上前一步,疑道:"此话怎讲?"
  容楼来回踱了几步道:"目前要紧的是怎么令司马兄脱离险境。"
  庄、司马二人都不禁面露一丝诧异。需知能捉拿到刺杀王爷的凶手绝对是大功一件,不但可以用来做升官加级的筹码,而且如果运用得当,也是进入上层权力范围的敲门砖。
  庄千棠喜道:"原以为又要拼个你死我活,没想到你这么讲义气!"
  容楼笑道:"其实,我倒是很想有机会和你再单挑一次。记得我们打过两场,各自胜了一场,可见还是胜负未分。"
  司马尘疑道:"我杀了上庸王,死罪无可恕,你帮我不怕受到牵连?"
  容楼道:"你能肯定他死了?我倒希望没有,不管怎么说,事实上他也是你爹。"
  司马尘低头沉默良久。
  庄千棠叹了口气,道:"你那一剑已经刺出,如果他还不死就是天意,便不要再追着不放了。"他轻轻揽过司马尘,道:"以后我和你在一起,无论是浪迹天崖,还是找个地方隐居,都希望你快些忘记他,重新过日子。"
  司马尘点了点头,转而又踌躇道:"可是,你本心向沙场,怎么能因为我就……"
  容楼打断他道:"那倒不必。"
  两人听言不解,齐齐看向他,他接着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庄千棠就只有一个,能认出刺客是司马尘的也只他一个。"他转身面向司马尘,指了指自己,道:"比方象我,你没有除去蒙面巾之前,怎么都想不到刺客会是你。"
  庄千棠恍然大悟,道:"是了。"
  容楼笑道:"所以,你只要装成也是前去捉拿刺客之人,和庄千棠一起回去王府,只是无功而返,没有人会怀疑你。反而你们若就此销声匿迹,简直就是不打自招了。"
  庄、司马两人一阵窃喜,就待一同往回走,却被容楼一把拉住,道:"别急!"两人不解地望向他。
  容楼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得情失智。你们就打算这么回去?"
  司马尘这才反应过来,道:"是了,我这一身夜行衣着实不便。"
  容楼点了点头,同时出手如电般"锵"地一声从司马尘的剑鞘中抽出长剑。
  庄千棠以为事情有变,正要拔刀相向,却被身边的司马尘摁住了右手,喝道:"别!"
  果然,容楼只是将长剑举在身前,仔细端详了一番,摇头叹道:"神机营里学习'行刺暗杀'之术时交待的慎道和诡道,你居然一点都没用上?唉,若是真的深入敌后,就算一着得手,又如何能全身而退……"他一阵感慨过后,嘱咐庄千棠除了给司马尘换掉夜行服后,还要把剑上大半截血迹清理干净。
  容楼转身要走,却又顿了顿,回身道:"司马兄,我想你还是向垂将军请调北上为好。无论上庸王是否遇刺身亡,经此一役,你在邺城里呆的时候越长就越有可能被别人察觉。"
  司马尘抱拳道:"有劳你了,我会的。"
  容楼一声"告辞"之后,人就向树林外邺城的方向掠去。
  慕容评这几天都躺在'梅园'里寝室的床上,通过开着的窗子扫视一直肃立门外警戒的两名家仆,还有每隔一会儿就会行过窗前的一队家将。
  这样他才能安心。
  年纪大了,胆子就小了。以前在战场上他受过更重的伤,却没有象现在这么害怕过。
  他时常会想不知道这么重的伤能不能得后宫里位子最高的那个女人撒几滴同情的眼泪。
  其实能又怎样?不能又怎样?
  他要的原就不是那个女人的"同情"。然后他突然想起,原来那个刺客的眼睛真的很象可足浑亭楟。
  难怪自己会觉得亲切又酸楚。
  对刺客逃之夭夭的事他也没有过份追究,他早知做官做到这个年纪,仇人只会越来越多,更何况象他这样时常还想着陷害别人的官。
  最近,他只是等着别人来看望他。
  慕容垂来探望过他,向他提出借调司马尘的事,他当然毫无异议。据他回忆这个司马尘本来就是从神机营里调来的,分明就是慕容垂的人。慕容垂的人他又怎会重用?何况他连那人是谁,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之前的案子已大大地得罪了慕容垂,现在这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慕容垂走了,别人又来了,王公、大臣,一个又一个,连皇上慕容俊都来了……可是他等的人却一直没来。
  他黯然。
  当年那个落燕池边被寂寞包裹的落泪女子已经变成了他一辈子的瘾,戒也戒不掉。
  容楼步进"磨剑堂"时,慕容冲已经捧着本书似有心似无意地在看了。只是他坐的位置比较特别,不是整齐摆放的桌椅,而是书架阴影里的一块冰凉的地面。已入盛夏,天气炎热了起来,这样的'位置'倒是可以借点还算凉快的地气。他背后靠着的就是书架,想来取放要看的书也很方便,也难怪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了。
  容楼立刻上前,在他身边盘腿也坐下,笑眯眯地侧过脸看着他。
  慕容冲倒是被他吓了一跳。这人平时总是有些避开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主动亲近了?不过总算是好事,当下把书丢在一边,笑道:"你是看我还是看书?"
  容楼捡拾起他丢在一边的书,看了看名字——《左传》,顺手又递还给他,道:"本来是想看书的,进来瞧见你就看你了。"
  慕容冲一手接过书,另一只手抚上容楼的额头,诧异道:"这话不是应该我说吗?天热而已,你也发热不成?"
  容楼轻轻拉开他的手,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慕容冲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在他心里存了很久,今日一有机会当然就以最快的速度蹦了出来。
  容楼虽然不擅与人交往,却性格率真,只是因为经历曲折,所以平时习惯了压制自己。其实,从根本上而言,他和慕容冲很是相象,都是那种一旦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会随心而行的人。那天在树上,他既然明白了喜欢的人就是慕容冲,当然不会再有犹豫和顾虑。
  "那好。"容楼说完就去解慕容冲的衣襟。
  本来天气热,慕容冲就只穿了件白色单袍到这里来避暑鬼混,备不住容楼手快,几下单袍就给敞开了。
  "你做什么?喂,喂……东张西望干嘛?石头!说的就是你!"又被他吓了一跳的慕容冲下意识地把手上的书甩了过去,双手努力将衣襟合拢。
  那本《左传》物未尽其用地砸在了容楼脸上。本来以容楼的身手,想要避开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他现在一心放在想和慕容冲亲近上,哪里顾得上飞扑而来的《左传》,是以重重挨了一下。
  等他把书从脸上拨到一边时,才发现鼻血流了下来。他用衣袖擦了擦,再抬眼看慕容冲时,却见那人紧拢着衣袍,似乎强忍着才没大笑出来,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自己,于是不解道:"你不是也喜欢我吗?"
  慕容冲一时啼笑皆非,只得皱眉摇头道:"我是喜欢你,不过我怀疑你是别人假扮的。"
  容楼摸了摸脑袋,道:"我是货真价实的,如假包换。"
  慕容冲长叹一声,道:"和你相处这么久居然没有发现你的说笑天份,实在是惭愧。"
  容楼一本正经道:"我没有说笑,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想和你……"
  慕容冲一脸无奈道:"那也不用一上来就脱人衣服吧。"
  容楼作思索状道:"那天在树上看的不是很真切……"而后一脸苦恼道:"也是,怪我太急了。那,对不起你,我们重新来过吧。"
  慕容冲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容楼微微一笑,心道:希望他以后和我在一起,每一天都能笑得这么开心。
  他翻身压倒了身边还没笑够的人,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的语气真诚温存,一下就没了刚才搞笑的气氛。慕容冲一股柔情涌上心头,收了笑容,定定看着自己上方的脸。
  还记得上一次他们靠得这么近是在畋猎大会的时候,那一次,他的欲望不合时宜地升腾了。这次,一样的人,一样的姿势,一样的欲望升腾。容楼的黑色发丝自然垂下,轻轻撩拨着慕容冲的脸庞,大大的黑色眼睛蒙上了一层迷雾。
  他轻轻吻上蓝宝石般的眼睛,视如珍宝,喘息道:"它真蓝。"
  慕容冲笑道:"原来你喜欢它?以后我送你一只。"
  容楼皱眉道:"现在这种时候,休要开玩笑。"
  慕容冲的手抚上容楼的脸颊,道:"我要看你笑。"
  于是容楼笑了笑,环着身下人腰的臂膀又紧了紧。
  "真甜,笑起来原来有酒窝的,可惜你自己看不到。"他的手在刚才容楼露出酒窝的地方轻轻地划圈。然后猛地捧起他的面颊,仰头吻上了他薄薄的唇……
  等两张嘴分开时,容楼唇角落下几缕津液,一脸懵懂。慕容冲却宛然一笑,烟波浩淼,容楼瞧见不由痴了。
  慕容冲道:"嘴好紧,第一次被人吻?"
  容楼反问道:"难道你不是第一次?"
  慕容冲轻吟道:"千帆过尽,皆不是我心所爱。三千溺水,只一瓢乱我心神。"又笑道:"不对,你不是水,你只是块石头。"
  容楼听言有些失望,摇头道:"原来……"松开臂膀就要起身。
  慕容冲却不让,反手紧紧将他抱在胸前,道:"我抱过不少女人,不过,心里一直就只有你。"
  容楼用力推开他,翻坐一边。
  慕容冲"哈哈"笑道:"你吃醋啊?也好,今日你也尝尝我以前的感受。"
  "我没吃醋。我在想,你这只凤凰抱过不少女人,却一定没有被人抱过,我打算做第一个抱你的人!"容楼低垂下的黑色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酒窝显现了出来,随及"呼"地又扑向正准备起身的慕容冲……
  暖阳徐斜照城阙,春宵一刻入书帘。
  犹记相逢不相识,只道惆怅是清甜。
  隔座举杯把酒暖,相思多年情缠绵,
  携手凤卧合欢榻,比翼双飞遨九天。

  第16章

  第十六章
  容楼胸膛裸露,衣裳零乱,靠着书架半躺着,伸手拈起怀中慕容冲的一缕金发,把鼻子凑上去轻轻地嗅了嗅。
  慕容冲懒懒道:"好闻吗?"
  容楼笑道:"有股子你的味道。"
  慕容冲"哦"了一声:"汗味你也喜欢?"
  容楼面有报歉之色道:"刚才……没伤着你吧?"
  刚才明明已经用了巧劲先把这人衣服扒了,可是倒头来被吃掉的居然还是自己,慕容冲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只气平时学武不精,力气上的确不是容楼的对手,不过嘴上却不认输,淡淡道:"我倒是没什么,光担心你精尽人亡了。"说完,抬头斜着眼睛瞧了瞧容楼:除了那张平时英气逼人,笑起来却童稚流露的脸,还有骨干精奇、肌肉匀称、腰身笔挺的身子……不由一阵惆怅,只可惜自己光看到没吃到。
  容楼道:"现在还看,刚才没看够?"
  慕容冲翻身站起,正想骂人,却双腿不稳,腰间奇酸彻骨,当下先稳了稳下盘,又伸手撑住后腰,才愠怒道:"你霸王硬上弓!仗着武功高过我,以强欺弱罢了。现在都被你吃光了,多看你几眼连利息都算不上,你居然还敢多话?!"
  容楼点点头,依旧那么躺着,从下往上看着只披了件白袍的慕容冲,道:"那你随便看。不过……"他眼睛瞟了瞟慕容冲有些颤抖的双腿内侧正流淌而下的东西,又叹了口气道:"那里,不如我来帮你擦一擦。"
  慕容冲低头看了看,一阵脸红道:"不用,我自己会擦。"又见容楼一副得意自在地样子躺在那里,十分不爽,于是道:"不是让我随便看么?你脱光了站起来,然后给我转个圈看看。"
  容楼撇嘴道:"用不着这样吧。"
  慕容冲也不说话,只狼狈地立于原地,从上而下死死盯着他。
  容楼被他看得一阵心寒,手一摊道:"怕了你了。"说完站起身,扯下身上本来就所剩不多的几块布,将散落的黑发用一只手束起,有些尴尬地原地转了个圈。
  慕容冲"哈哈"笑道:"你转圈的动作比我以前见的那些美女要有趣得多。"
  容楼一边扑上前咯吱慕容冲,一边道:"你居然拿我和女人作比较?我可知道你哪里最怕痒最动不得。你再说,你再说……"
  两人又笑闹成一团……
  等他们整理好衣衫时,窗外已经暗了下来。
  容楼把磨剑堂的灯火点上,回身来到坐着休息的慕容冲身边,一脸柔情道:"我喜欢你……"
  慕容冲听闻这话,身体不由怔了怔,心道:他不会又想要脱我衣服了吧……马上再来一次真要吃不消了。忙警惕道:"你又想干什么?"
  容楼见他反应有些过火,讶然道:"想给你个'惊喜'。"
  慕容冲苦笑道:"惊喜?你确定不是'惊吓'?"
  容楼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那块"凤凰石"递了过去,道:"这块石头自我出生起就跟着我,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慕容冲接过凤凰石,仔细看了看,叹道:"难怪你也叫'凤凰',就是因为和这块石头一起出生的?"
  容楼道:"那只是传言。这块凤凰石是我死去的娘留给我的唯一信物。其实亲生爹娘是谁我也不知道……"
  听容楼把身世娓娓道出,慕容冲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原来他的出生这么离奇:"你爹只是你的养父啊……以前真没听你说过。"
  容楼道:"我不喜欢别人知道我的事,凤凰,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慕容冲点头应下,道:"你把'凤凰石'送给我,以后万一你亲爹或者其他家人凭此信物找你怎么办?"
  容楼笑着摇头道:"都二十多年了,要找我早就找了。就算真的找到了,我也不想怎样。这一辈子我只姓'容'。"
  慕容冲仔细将这块凤凰石挂在腰间,换下了原本挂在那里的一颗鸽蛋大小、晶莹剔透的泪滴状蓝宝石。他把宝石送到容楼面前,道:"你不是喜欢我的眼睛吗?这个象不象?"
  容楼接过,只见这颗象天空一样纯净无瑕的蓝宝石映着周围的烛火之光,令人心神摇曳。
  "这颗刚玉是我出年那年父王送的,现在转送给你算是交换信物好了。"慕容冲伸手塞入容楼怀中,道:"之前说好要给你一只的,我一向说话算话。"
  容楼欣然收下。
  慕容冲又正色道:"你我间之事不要为外人所道,尤其在恪师面前还需多加掩饰,我不想他对我们失望。"
  容楼不解道:"这是为何?"
  他从小在战火烽烟里打滚,生死伤痛间游走,没人教没人养,后来有了机会看书知礼也是瞧些感兴趣的、和武艺军事有关的东西,是以对人情伦理并没有什么认知。
  "男女之爱乃是常伦,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歌颂者甚众。汉朝男风盛行,但男男之情在寻常人眼中也不过是达官权贵玩腻味了女人,换换口味,行乱风四愆中宠溺美男的苟且之事而已,哪里有人看得起这样的爱情,更何况是现在。"慕容冲徐徐道来。
  容楼淡淡一笑,道:"我对你不是那样的。"
  慕容冲道:"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别人却不会了解。"
  容楼显是有些失望,道:"原来如此,你担心人言可畏。那随便,我知道喜欢的是你就好,其他的我不会放在心上。"
  慕容冲目视远方:"只要我站得足够'高',终有一日也会不必为人言所扰。"又执起容楼的手,道:"你会帮我的,是吧?"
  容楼点点头。
  ……
  因为三日后庄千棠、段浚和司马尘就要随慕容垂大军北上,一干旧友不知何时才能重聚,所以展燕然约了以前神机营里相交不错的几人加上"种子队"的所有成员一起吃喝一顿为他们饯行。除了赵宛和杨暠已经领兵外出不得不缺席外,一桌人在包厢内气氛融洽,却只有容楼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怎么把贺兰雪已经订婚的消息告诉展燕然。
  见容楼闷闷不乐,展燕然替他满上一杯,道:"想什么?不会是找到心上人了吧?"
  容楼欲言又止。
  庄千棠也冲他道:"是啊,你从一进来就心神不宁的。有什么难事就直说,我们一众兄弟若能帮上忙就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现在有司马尘在侧,他心情极佳,是以看不得别人难受。
  容楼顾及人多,不便多言,于是笑道:"也没什么事。来,喝酒!"
  ……
  酒宴最后,部分不胜酒力的已经先行告退,剩下几人又拼酒对饮了一阵,然后相互话别,先后离开酒楼,最后只剩下展燕然留在残席前准备结帐。
  他抬头正准备招呼伙计,却见容楼并没有离开,而是依门而立。
  展燕然疑道:"看你今天举止不似平常,一定有事。"
  容楼回到桌前,轻轻拍了拍展燕然的肩,道:"我不怕直言不讳,贺兰大将军的女儿贺兰雪已经和伊威将军的儿子伊方卓订下婚约,再几个月后就要大婚了。"
  展燕然闻言,面无表情,拾起一边酒坛,倒出剩酒,低头连喝了三碗。
  容楼叹道:"你果然对她有情……"
  展燕然酒宴上本就喝的不少,现在又连饮几碗,脸色越来越白,却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大多数喝醉的人脸越喝越红,极少数人喝酒脸会越喝越白。而展燕然无疑就是后者,所以容楼没办法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他醉了没有。
  "贺兰雪已经告诉我了。这消息对我而言也许算是好事也不一定。"他边说边继续灌酒。
  容楼听他那么说,以为是已经醉了又加上伤心过度,所以不知所云,当下拉了椅子坐在他身旁,决心不让他一个人喝闷酒,道:"好也罢,坏也罢,喝吧;东不管,西不管,酒管!无论什么不开心的事,喝醉了便一了百了。来,兄弟陪你醉一场。"
  展燕然拍了拍容楼的肩,欲言又止,转而微笑点头。
  容楼端起酒碗陪他喝了一碗。
  展燕然道:"好兄弟!你我相交这许多年,也是该一起醉一场了。"
  于是两人就着残席一通豪饮后才各自散了。
  这日,大司马慕容恪连夜被皇上密秘招进宫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慕容恪满腹狐疑立于殿前,正待发问,抬起头却发现坐在那张九五至尊椅子上的君王显是又清瘦了一圈。
  "皇上,近日国事烦劳,还需注意身体。"慕容恪不禁关切道。
  "四弟,能拿下西秦,北方便为我大燕统一,若是能达成我的这个心愿,累死也无妨。"慕容俊微笑道:"不过今日召你前来却不是为伐秦一事。"
  "皇上请讲。"
  "不忙,你先坐下。就我们二人的时候用不着那么多礼数。"说完慕容俊离开龙椅,上前拉着慕容恪的衣袖,把他硬摁在近前的座位上。
  慕容恪也不再客气,顺势坐了下来,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四弟,你今天怎么换作了急性子?"慕容俊露齿笑道。
  慕容恪见皇上原来洁白的牙齿上茶渍渐深,皱眉道:"我急是怕担搁了二哥的就寝时间,皇上圣体安康才是大燕之褔。"转而有些责备道:"二哥,你最近是不是为了熬夜喝了太多浓茶?"
  慕容俊叹道:"就是这样茶不离口,近来还是觉得精力不济。很多想亲力亲为的事也只好丢给别人去做,虽然不放心,却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
  "伐秦一事又岂是三年五载就能全盘实施的?目前西秦论实力虽然不及我大燕,不过也相距不远。我知你一心急着要统一北方,但凡事总要循序渐进,按部就班。若是为了这个而令皇上龙体有恙的话,才是大燕最大的损失……"
  慕容俊扬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你本不赞成我举全国之力伐秦,你的顾虑我很早就明白,南晋桓温的威胁的确要比西秦大。"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只是,能在有生之年统一北方乃是我的宿愿。"
  他走回到龙位上坐定,才道:"这个暂且略过不谈。四弟,我今日召你前来,为的是想改立储君一事。"
  "改立储君?"慕容恪以为自己听错了。
  "暐儿虽然资质不差,不过比起冲儿就逊了不只一筹。在众皇子中冲儿最小,不过得你悉心教导,我相信再稍加以时日,以后必成大器。"慕容俊笑道:"他是你的爱徒,想来改立他为储君对四弟而言也算是喜事一件。"
  慕容恪的脸色阴沉下来,道:"不可!"
  "有何不可?"
  慕容恪站起身,施了一礼道:"还望皇上牢记祖礼家训。"
  "哼!"慕容俊冷笑一声,道:"祖礼家训还不是皇上定的?我也是堂堂燕国皇上难道连这点主意都不能拿?原以为大司马不会象那一干朝臣一样迂腐,今日看来却也是我高看了你。"
  "皇上的意思是我慕容家谁资质高就该谁坐上皇位?"慕容恪眯眼一笑,不急不徐道:"若依皇上所言,我也想到那位子上坐一坐。"
  慕容俊怒道:"你……"他若不是信任眼前之人,马上就可以治他一个谋逆篡位的死罪。
  "祖礼家训是谁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何这样制订。当年先帝最终未将皇位传给五弟,绝不是迫于群臣的压力,试想权威如他这般何曾受制于人过?我们慕容家向来俊才备出,若是资质高的就该坐上皇位,我想不用假借别国,光是争夺大燕的统治权就足以令大家自相残杀,内耗而亡国。所以,坐在皇位上的不一定是资质最好的,而是要名正言顺的。祖礼有训燕国的皇位按从长到幼的顺序继承,这就是一种规则,那是天意,而非人为;而以'资质'高低评定该由哪一位皇子来继承皇位,则人为因素太多,皇上和朝臣的意见很难统一,再加上渗杂进各人私念,难免国中要起混乱。真要到那时候,国力越强则内乱越大,燕国外表再强大也无法经受外敌的侵扰。"
  他的一席话说得慕容俊仿佛三伏天大日头下正晒得头晕眼花却被人临头浇了一桶凉茶,立时清醒了过来,"哎呀,大司马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有理,有据!"
  慕容恪道:"皇上能想清楚已是难得的明君,若没有其他事,臣就告退了。"
  慕容俊点点头,准其退出殿外。
  待他走远后,慕容俊冲着门外感慨道:"四弟,燕国有你实在是朕的福气!"
  这改立储君一事终于无疾而终。
  慕容垂北上平州后,燕国皇帝慕容俊身旁没有了这个让他嫉妒防备之人,精神大振,更加紧了百万铁骑征讨西秦的步伐。
  上庸王慕容评伤愈后特意进宫求见皇上,谢皇上看望掂记之恩,正候在殿外等候传旨接见。中山王慕容冲也匆匆赶到。
  "中山王,多日不见越发得神采奕奕了,想是有什么喜事?"慕容评上前搭话道。
  慕容冲笑道:"叔爷说笑了,哪来的喜事。"心里却想到容楼,不禁莞尔一笑。
  "今天前来所为何事?"
  "是父王召我前来,现在秣马厉兵、征募新兵,想是要指派我些事情做。"
  这时,太监出来传旨说是皇上有请。
  慕容评伸手做了个请慕容冲先行的手势,笑道:"中山王,请。"
  慕容冲迟疑了一下,拱手道:"还是叔爷先请。"
  慕容评拉起他的衣袖,笑道:"不如一起吧。"
  两人一起入得大殿。
  慕容俊形容憔悴,眼中血丝明显,看上去疲劳过度,精力不济地靠着龙椅而坐,道:"上庸王伤势已经无碍?"
  慕容评叩谢皇上大恩,道:"多谢皇上挂念,臣已无恙,特来谢主隆恩。"
  待慕容俊命他免礼平身后,才又道:"皇上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想是为国事操劳所至。"
  慕容俊叹了口气道:"朕精力越来越不济了,经常浑身无力,晚上也睡不好。"
  慕容冲上前一步,皱眉关切道:"父王可曾召御医把脉诊断?"
  慕容俊点头道:"看过,他们也就懂些开补气养命之药的方子而已,没用。朕现在有太多事想做而没做,如果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够令朕恢复到几年前的精气神,那才值得一试。"
  慕容评听在耳中,计上心来。
  不管他承不承认,因为可足浑楟的原故,他潜意识里一直恨着慕容俊:皇上要是不在了,可足浑楟一定会将目光更多地聚集在他的身上。只是他恨的人是皇上,凭他的能力也不能做什么,若是有天灾人祸令慕容俊消失了,第一个心头窃喜的一定是他慕容评。
  "灵丹妙药虽然没有,不过的确有一样东西可以令人精神振奋。"他道。
  "哦?"慕容俊闻言,一时兴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妨说来听听。"
  慕容冲也好奇地看向慕容评。
  "只是这东西吃起来容易上瘾,而长期服用对身体的坏处应该也不少。"慕容评当然不想日后落下毒害皇上的口实,所以据实而言,眼珠转了转,摇了摇头道:"微臣以为皇上还是不吃为好。"
  慕容俊不耐烦道:"你且说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吃与不吃朕自然会定夺。"
  慕容评佯作叹息道:"就是南晋盛行的'五石散'。"
  "五石散?名字好怪,为什么叫这名字?"
  "因为它是由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五种名字里含有'石'字的成份制成的。据传'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慕容评缓缓道来。
  慕容俊点了点头,道:"若是已经在南晋盛行起来,又怎么会对身体有危害?"
  慕容评摇摇头道:"这个臣就不清楚了,臣也是听说来的。"
  慕容冲思索片刻,道:"父王,这种东西我也听说过,是东汉张仲景研制的,对治疗伤寒确实有一定的效用。只是它是药,凡药三分毒,不吃也罢,何况父王只是精力不济,无病无灾。"
  慕容俊沉默不语,想是衡量利弊,稍后冲慕容评道:"你先差医官给我配制几副。"
  慕容评得旨应下。
  慕容冲有些不放心,道:"父王,汉人的药我们了解不深,还是谨慎为上。"
  慕容俊笑道:"冲儿不必担心,既然晋人能吃便不会有大害,我且吃上几副,若是效果不好自然不会再吃。"说完又吩咐了慕容冲一些协助几位大将调集兵力,训练新兵的任务。
  这时,有人来报,说是西域高僧鸠莫罗座下弟子昙无尘等三人已候在殿外求见圣上。
  西域高僧佛图丞在几十年前来到洛阳,宣扬不为暴虐,不害无辜,励行慈济。在这诸国纷争战乱的年代,大部分老百姓过了今朝不知道有无明日,征兵、打仗令他们对未来的生活没了希望,佛教这一信仰的出现适时地给了他们精神寄托,便开始在华夏大地上盛行起来,包括燕国在内,各国各地皆兴建寺庙,立起大塔,僧人也受到极大的礼遇。而鸠莫罗和佛图丞一样,都是西域一代开山立派的佛学宗师,他的弟子能亲自到来,慕容俊自然不会怠慢,忙让人将他们请进来。
  不卑不亢走进来三名僧人,均着布衣芒鞋。为首的五十岁左右,面容端正,眉宇间一派详和之态,确有一番得道高僧的气魄。
  他双手合什施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昙无尘,师承鸠莫罗大师。"然后又指着身后跟随的两位僧人道:"他们是我师弟。"那两人一个高个子的约莫四十上下,红脸微髯,额头凸出;另一个矮一些,二十出头,轮廓犀利,面如刀削。
  高个的施了一礼道:"贫僧法磬。"
  矮个的道:"贫僧慧因。"
  慕容俊笑道:"不知几位大师前来燕国有何贵干?"
  昙无尘道:"我们三人得师傅之命,周游诸国,传经授道,广结门人。今日拜见燕国皇上是为了通关文牒而来。"
  慕容俊道:"大师预备在我燕国呆上多少时日?现在可有住处?若是没有朕给你们安排一下。"
  法磬道:"谢皇上关心,只是暂留几日,我们已寻了城外的卜问寺住下了。"
  慕容俊站起身,缓步走到昙无尘身前,和颜悦色道:"我们一向敬仰佛法深远可以拯救黎民,似你们这样的得道高僧在大燕不需要什么通关文牒也一样畅通无阻。大师且安心逗留传道,随时可以进出关口。"
  昙无尘愣了愣,显是没有料到慕容俊会这么说,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位师弟。
  慧因笑嘻嘻地上前几步,拿出随身携带的通关文牒,双手承至慕容俊面前,道:"皇上对佛法的厚爱、对僧侣的照顾令我们感激涕零。只是这通关文牒嘛,我们已经周游的其他诸国都盖上了玉玺大印,若是单单差了燕国的,就没有那么圆满了。
  慕容评听言,觉得这三个和尚委实过于纠缠,皇上明明已经给他们行了莫大的方便,他们却似是不领情一般。当下笑道:"我也略通佛理,这'圆满'一说用在这里岂不谬误?大师乃化外之人,难道有收集玉玺印章图样的爱好?"
  慧因道:"这位是……"
  慕容俊介绍道:"这位是我的王叔,上庸王慕容评。"
  昙无尘连忙道:"王爷说笑了,我们一心侍佛,哪有闲心收集这些,只是等到游历结束需要对家师有所交待,这通关文牒上的大印就可以见证我们走过的国家和关口。"
  慕容俊沉吟片刻,接过通关文牒,转身走回龙案前放置好,唤人取了传国玉玺前来。
  昙无尘见了玉玺,目中精芒一闪,急上前几步。只见这玉玺方圆四寸,上纽绞五龙,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样。细瞧这玺的本质非金非玉,光华黯淡,显是在未经发掘雕琢前已经有很长的年代了。他心中暗喜,不由又想再靠近些观看,却被一只手摁住了肩膀。
  昙无尘未出家前就已武功高强,在西域独霸一方,后来被鸠莫罗收伏,跟随这位不但精通佛理、武功也出神入化的师傅学习,更是进展神速。当下身形一缩,原地滴溜溜转了几圈便脱了桎梏,还未看清对方是何人便下意识地手呈虎爪状直袭对方的腰间。需知高手的防备本能极强,一旦遇到危险,身体往往会先于头脑做出反映,不然昙无尘无论怎样也不会在这燕国大殿之上动手。
  "冲儿!"慕容俊惊呼一声。殿外几十名持刀护卫立时冲了进来。
  昙无尘这才看清对手是一位身着火红华服的绝美青年,知道他身份必定显贵,当下强行收力。
  慕容冲没有料到这老和尚武功如此高强,是以一开始便吃了轻敌的亏,见他招式袭来,虽然立刻收手后退,还是有些迟了。饶是昙无尘及时收力,没有伤到他,却也不小心抓去了挂在他腰间的"凤凰石"。
  "阿弥陀佛,贫僧失礼了,实在是惭愧。"昙无尘低头向慕容冲赔了一礼:"却不知这位公子为何要对贫僧下手?"他说这话为的是向慕容俊表明若不是慕容冲先出手,他也不会被迫出手。
  "冲儿,不得无礼。"慕容俊见有惊无险,自然舒了一口气,道:"这是幼子慕容冲。"
  "中山王,没受伤吧?"慕容评连忙走到慕容冲身边关心地寻问。慕容冲摇了摇头,又转身面对昙无尘道:"大师好象对我们燕国的传国玉玺有些关注过份了。"他眉梢一挑,又道:"需知燕国大礼,朝臣不得近皇位十尺之内,百姓则要退至十丈开外,我是好心提醒你。"
  昙无尘笑道:"小王爷误会了。再不多时贫僧与'卜问寺'主持还有一场佛辩,所以想快点拿回通关文牒,好及时赶回去。一时心急,不免多走了几步。"说完将手中碰巧抓下的"凤凰石"伸手准备还给慕容冲:"无意得罪了小王爷,还请见谅"。
  他不经意瞟了一眼手中的"凤凰石",一瞬间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之色,那伸出一半的手未等慕容冲接下,便又收了回来,低头仔细观察起手中的石头来。
  "还不还给我?"慕容冲疑道。
  昙无尘再抬起头来时已经一如常态,笑道:"小王爷,这石头……不知道是什么珍贵之物?"
  慕容冲道:"只是一块'醒酒石',本身倒没什么珍贵。"转念又道:"大师觉得他应该很珍贵吗?"心中疑云顿生。
  昙无尘呵呵笑道:"不是,贫僧只是觉得小王爷一身王族贵气,身边相陪之物定是稀有珍品,所以才会有此一问。这块凤凰石价值平平……"他嘿嘿笑道:"若蒙小王爷不弃,贫僧愿意以一颗释迦牟尼真身舍利子与你交换这块石头。"
  他此言一出,连坐在皇位上的慕容俊都不禁愣了愣,法磬、慧因也瞬间目瞪口呆。
  据传,释迦牟尼涅槃后,弟子们在火化他的遗体时从灰烬中得到了很多颗珠状真身舍利子。佛祖的这些遗留物被信众视为圣宝,争相供奉。但在后来的战乱争夺中,绝大多数舍利子都散失、湮没或毁坏了,所以现在剩下的都极其珍贵,若是被有缘人得到,可以净化心灵,功德圆满。昙无尘所说的舍利子正是其中之一,绝对是万金难求。
  见慕容冲脸上阴晴不定,他又笑道:"小王爷不必怀疑。所谓佛渡有缘人,贫僧正是瞧出小王爷有些慧根,也是随便将舍利子送给你的意思。"
  "大师不是要交换吗?怎么又变成是送给我?"慕容冲冷冷道。
  "只是,贫僧见这石头上的雕刻精致,也是和了贫僧的法缘,颇为喜爱,希望能获相赠。"昙无尘双手合什,道:"小王爷不妨考虑一下。"
  慕容冲思索片刻,伸手道:"不换。你把凤凰石还我。"
  昙无尘面有难色,又道:"佛祖的真身舍利多少人求之不得,你真的不换?"
  慕容冲笑道:"这块石头虽然不值什么钱,对我却意义非凡,所以不得不让大师失望了。"
  昙无尘左右瞧了瞧,有些恋恋不舍地将凤凰石还给了慕容冲。慕容俊和慕容评都不免面露可惜之色。
  稍后,他和另外两位师弟取了盖上燕国大印的通关文牒告辞而去。
  是夜,慕容冲躺在卧榻上,却辗转难眠。黑暗中,他手里攥着那块"凤凰石"轻轻地磨擦着。这块石头到底有什么玄机能令西域和尚要花一颗佛舍利来交换?想了好几天了,他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其间他找容楼问过,却也没能得到更多启发。
  忽然,他听得窗外有很轻微的"悉悉索索"之声,当下将目光聚集在镂花窗上,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只见窗缝里细细伸进来一根细长的管状物,而后便有白色烟雾缓缓从管口喷将出来,他知道定必是害人的玩意儿,立刻聚了内力,凝神屏气。
  过了一会儿,窗子的搭扣便被人从外面挑开了,窗子悄无声息地被打开。等屋内的白雾散尽,一个矮小的黑色身影便跃窗而入。
  进来这人一身黑色短打,套着头套,只露出一双精芒闪动的眼睛。他脚下无声,猫着腰行至榻边,瞧了一眼装睡的慕容冲,而后便在这屋中翻找开来。
  这时,慕容冲一个鲤鱼打挺凌空跃下卧榻,顺手从剑鞘中抽出悬在一边的长剑,一个箭步拦在黑衣人面前,厉声怒喝道:"你是何人,怎敢夜闯王府?!来人啊,将刺客拿下!"说完剑眉一皱,一剑挥出,光华闪处,发出一股剑气,涌侵而去直袭向来人。
  听他厉喝,黑衣人显是吃了一惊,知道大批护卫很快就要到了。见他剑招已到身前,反身一个侧步避开那一剑,却撞翻了屋中间的木桌,就要跃窗而逃,无意间瞥见慕容冲左手中攥着的"凤凰石"正隐隐发出温润的珠光,黑衣人精神一振,顾不得逃跑,打腰间拔出一口缅铁精制的软剑,迎空一晃,顿时挺硬,"刷"地遥遥斜劈一招,剑气潮涌就罩向慕容冲左手而去。
  慕容冲见他剑招所至便明白来人志在自己手中的"凤凰石",也不敢怠慢,长剑倏然一抖,笔直得疾向黑衣人刺去,势道之劲厉比大枪长矛犹有过之。黑衣人只得先行自救,收剑换招,软剑再一劈,不但磕开了敌剑,同时之间,一股森冷剑气反击敌人,威力强大,手法诡奇无匹。
  两人你来我往,剑来剑挡,一下过了十几招。慕容冲发觉对手的招式大部分以阴柔奇幻为重,教人感觉似是有一股邪气,不象是华夏武功的路数,心中立刻就联想到几日前殿上的三个西域僧人,他们其中一人正是想得到自己的凤凰石。但是,面前这黑衣人的武功又实在不如在殿上和自己交手的昙无尘。
  听得远处的脚步声嘈杂而近,黑衣人知道时间不多,急攻几剑,剑上杀气渐显,想取慕容冲左手。后者出其不意骤然将手中凤凰石抛向空中,与此同时,长剑连挽几个剑花削向黑衣人的颈项。
  那黑衣人的注意力已被扔向空中的凤凰石吸引,是以顾不得和慕容冲对招,身形一侧避过慕容冲的剑,就地跃起,伸手就想去抢已经要落下的凤凰石。慕容冲岂能容他得手,也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直削他的颈项,同时飞起一腿踢向他的□。黑衣人见状只得使了一个千斤坠的功夫,急速下降,但也未能完全避开。慕容冲那一脚正中黑衣人的腰际,那一剑虽未能削去他的脑袋,却也将将捋去他头顶一片头套。黑暗中,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赫然罩着一个光溜溜的甑亮脑袋。
  两人无论是轻功还是武功相较其实都是不分上下,只是慕容冲跃起之时正值黑衣人下落之际,是以取了他力竭的巧。黑衣人只所以中招,是因为眼见凤凰石就要到手,一时疏忽没有提防慕容冲的这招,是以躲过他一剑后也被他踢得斜飞出去,摔出窗外,见讨不到便宜,就此逃了。而慕容冲落地时,手中又稳稳地攥着那块凤凰石,心中了然,暗自冷笑。
  待王府护卫一干赶到想追将出去之时,慕容冲只挥挥手淡然道:"穷寇莫追。"心里想着:我自然知道上哪儿找他。
  次日一大早,容楼出门要去军中报到,却正巧被展燕然堵在了门口。
  容楼见他的表情有异,问道:"有事?"
  展燕然拉他一起到了墙角,又瞅了瞅四下无人,才道:"我本来打定主意不告诉任何人。不过做朋友这么久,我思前想后还是不能不告诉你。"
  容楼奇道:"神神秘秘的,到底什么事?"
  展燕然松开拉着他的手道:"我今夜就走,以后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走?"容楼更是疑惑:"没听说你们大军要调遣啊?"
  展燕然低头道:"是'我'要走。和贺兰雪一起!"
  "你们?……"容楼暗暗吃惊,小声道:"难道……你和她一起私奔?"
  展燕然点了点头:"她爹把她许配别人,已经等不到我功成名就能配得上她的那天了。"
  容楼道:"我知道。只是这样的话,你之前在军中的努力不但白废,而且还要背上逃兵的不耻之名……你真的舍得?"
  展燕然笑道:"舍得。有舍才有得,她也是一样。"
  "那你们准备去往何处?"
  展燕然摇了摇头,道:"走一步看一步,我打算往南边去看看,具体哪里还没有决定。"
  容楼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展燕然笑道:"说声'珍重'吧。"
  容楼点头道:"好。珍重!"
  ……

  第17章

  第十七章
  黎明时分一片阴霾,灰蒙蒙的天空,阴沉沉的大地,犹如乌云遮日时的黄昏一般悲望迷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虽然时候的确尚早,可是若在平日里怎么着也会有几个早起的商贩、零星挑粪的农人走动一下,可是今天整个邺城都仿佛沉睡了一般--燕国一年中少有的沙尘倾袭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今日的沙尘并不算很大,但是强风卷起地面细小的沙石和土粒,还是足以让空气变得混浊,使呼吸变得困难。
  几个带刀侍卫模样的人俱头戴笠帽,以重纱遮面,被沙尘淹没的天地包裹着,骑马挥鞭急驰。他们压低身形,紧贴马背,抿住嘴巴。既便这样,夹着细小沙砾的劲风还是会时不时地将一些沙土灌进他们的鼻腔。由于赶得太急,那几匹俊马口中呼着白色的热气,也免不了吃进一口口沙土。
  几匹飞骑急驰到大司马府前,这才拉住马头,未等喘息稍定,甩蹬落马,也顾不得拴上,便一步几级台阶地冲至紧闭的大门前。为首的一人仓促地拉起黑漆大门上挂着的铜门环,用力敲门。过了一会儿,有家仆前来应门,大门才开了一条缝,几个侍卫等待不及,立刻伸手推开,为首地急道:"皇上只给了我们半个时辰!宣旨急召大司马去御书房面圣。快请带路!"
  ……
  慕容恪心中颇有些异议,皇上越来越喜欢在朝堂之外的特殊时间下旨召见了。在休息的时候被人打扰是他最讨厌的几件事之一,不过见来人一脸急切,知道事关重大,也只能敛了睡意,稍稍收拾,跟随来人而去。
  他到的时候,慕容冲已经站在御书房里,而慕容俊一脸焦虑,见慕容恪前来,立刻上前一把拉住他的一只手,紧紧握在手里,象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四弟,这如何是好?昨夜传国玉玺被盗。"
  慕容恪闻言,一向一脸恬淡、略带慵懒的表情也似变了变,一双长年眯着的眼睛也微睁了睁,道:"这事不宜外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安抚似的拍了拍慕容俊的手,道:"二哥,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跟,历来都是这样。你向来沉得住气的,今时怎么这样急燥?"
  "可是,这是大事,你叫我如何能定下心来?"
  "玉玺被盗当然不是小事,不过只是心焦意慌不但与事无补,反而会自乱阵脚。而且,玉玺也只不过是一个印章,不可否认它能代表我们大燕,但也只是个形式,国家若逢动荡,也许成为必争之物,不过目前局势稳定,暂时丢失原也没有那么重要。"他自身上解下一块玉牌,回身命令门外的带刀侍卫,道:"你带上这块玉牌,马上下去传我的令,严控邺城外各大小关口,禁止任何人外出。"
  侍卫得令而去。
  他又向皇上施了一礼,道:"皇上,现在正值沙尘天气,就算没有禁令,盗玉玺之人想要离城远逃也是天方夜谭,只要玉玺尚在这邺城内就总有办法暗里查访。"
  慕容冲在一边查颜观色,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盗玉玺之人和昨晚夺凤凰石的极有可能是一伙的,若是能抓了他们,寻回玉玺,不但是大功一件,父王和恪叔对自己的评价自然又要高出不少。恪叔经常说自己是纸上谈兵难免少许浮夸,没有容楼身经百战来得实在,今次倒要借机来个牛刀小试让他瞧上一瞧。
  想到这里,他更是一言不发,不想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只希望能凭一己之力寻回玉玺。
  慕容俊叹道:"我怎能不急。听先王说起过,我们大燕的传国玉玺年代久远,虽然被发掘时它还未经雕琢成玺,只是一块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石头,但上面隐隐已有天然而成的'千秋'二字,发掘它的人便替它取名'千秋印',后来为我们祖上所得,因为'千秋万代,一统江山'的喻意,就命能功巧匠把它雕琢成了传国玉玺,传承至今。今日就此丢失,难道是上天不让我大燕成就王途霸业的征兆?"
  慕容冲听到这里,心神一凛,犹豫寻思着:'千秋印'、'凤凰石'……难道这两者真有什么关联?若那三个和尚就是盗走玉玺和意在凤凰石夜探王府之人,那么这两样东西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古怪。
  慕容恪大笑道:"上天?燕国的江山又怎是一句'上天'就可以定下的?"然后他望向一直立在一边无语沉思的慕容冲道:"凤凰,这件事你可有什么主意?"
  慕容冲道:"我心里有一些想法,不过还不得证实……"说到这里,似是不愿再说下去了。
  慕容恪道:"不妨把你的想法先说出来。"
  见他面有难色,吞吞吐吐不愿讲出,慕容恪又微笑点头道:"也好,你长大了会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且看你如何证实吧。"
  慕容冲感激道:"多谢恪叔。"又冲慕容俊行了个大礼道:"为大燕寻回玉玺,儿臣定当竭尽所能。"
  慕容俊点头道:"好,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随时向朕要求。这件事除了你们二人没有别人再知道了,那些昨夜与盗贼交过手的护卫都在门外,我已下了禁令不准他们对任何人谈及此事。你们对玉玺被盗一事若还有什么疑问,尽可以去问他们。"
  慕容恪忽然道:"二哥,这几日不见,你面色红润了许多,好象精力也充沛了不少啊?"
  慕容俊有些得意道:"我觉得现在的身体状况就象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真的,年轻了十几岁的感觉很好。"
  慕容冲道:"父王,难道那几副……"
  慕容俊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道:"是啊,御医的那几副养生补气的方子还是有用的,想是以前吃的时间不长,所以效果到现在才体现出来。"
  见父王显然是不愿意让恪叔知道他在吃五石散,慕容冲当下也闭口不再提及。
  慕容俊等三人一起又商讨了一阵国事,待天光见亮,尘沙稍减,另两人才告退出宫去了。
  容楼有些失落地送走了展燕然,虽然心有不舍,不过丈夫不作儿女别。两人都是大丈夫,即使相识相重也只放在心底,别离自该当作寻常事。他拉缰上马,一边想着只盼日后相见之时彼此都能安然无恙,一边向军营的方向而去。
  尘沙弥漫中,他策马扬鞭赶至营前。营门口碗口粗的旗杆上大旗迎风飞扬,一片迷蒙的尘沙中,上面的"伊"字隐约可见,而慕容冲正骑着黄膘马逆着尘沙伫立在大旗之下。他远远瞧见了容楼,用力一提缰绳,一脸肃穆地迎了上来。
  "你和我走一趟!"慕容冲眉头微皱:"昨夜传国玉玺被盗。"
  容楼勒住马头,大吃了一惊,疑道:"宫里待卫不下千人,居然能让盗贼得手?"
  "说是那人武功高强,行踪鬼诡,父王已经差人去追查此事了。只是不便声张,只能暗中进行。"
  容楼道:"这又是为何?"
  慕容冲道:"传国玉玺非同小可,若是张扬出去,想混水摸鱼的人就多了。"
  容楼点了点头:"对了,你要我和你去何处?今日我应该到军中报到,现在已经迟了。"
  "没关系。我和大营主帅伊将军打过招呼了,你这几天要帮我。"慕容冲正色道。
  "帮你什么?"
  "当然是追回传国玉玺。"慕容冲微微一笑:"若不是他们其中一人昨夜去我那里想抢走你的凤凰石,我也不可能知道哪里有线索。"
  "哪里?"
  "走!城郊卜问寺。"说完催马前行,"路上再和你具体解释。"容楼只得随后跟上。
  到了卜问寺门口,只见这寺庙寺门朝西,依山而建,地势颇高。
  两人拴马,拍门。
  容楼忽然觉得这寺庙有些熟悉,仔细回忆了一下,原来曾和慕容潆一起来过,只是当时两人光顾着躲雨说话,连庙名都无心去看。
  少倾,一个十几岁上下的小沙弥前来打开了山门。
  慕容冲首先开口:"我有要事求见方丈。"他见慕容冲衣着华贵,和容楼两人又都气度不凡,黑白分明的眸子稍转了转,心里虽然觉得他们一上来就要见方丈难免有些唐突无理,但也不敢怠慢,当即一边引了两人进去,一边客气道:"二位且先自行歇息一下,我这就去请方丈。"声音清脆。
  这两人以前都没机会去寺庙里瞧瞧,当下好奇得紧,进得里面,见四下无人,便随处逛了起来。容楼这才发现卜问寺从外面看起来甚是萧条,内部装饰却十分华贵,显是香火旺盛。
  山门之内便是天王殿,它是一座单檐歇山顶的宫殿式建筑,殿当中供奉着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两侧则是护世四天王,东方持国天,身白色,持琵琶;南方增长天,身青色,执宝剑;西方广目天,身红色,持羂索;北方多闻天,身绿色,执宝叉。亦称四大金刚,虽是泥塑却也威风凛凛,震摄四方,让人看了不由一阵心惊。
  再往里是重檐歇山顶的大雄宝殿,巍峨壮观。大殿正中有三尊金身佛像,分别是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和阿弥陀佛。西壁上凌空而塑着十八罗汉,左右阁楼上坐着五十六天尊。
  两人又绕至三尊大佛的背面,只见背面象是塑着一副立体的画卷,背景是一片海岛,海岛的上下四周,分布着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善财童子在参拜五十三位菩萨的塑像。
  容楼正观赏那五十三位菩萨小小的塑像,慕容冲却对佛像前摆设的一尊大圆鼎有了兴趣。鼎他见得多了,这么特别的倒是第一次见到。这鼎器形高大厚重,敞口无盖,边缘处对称坚着两只直耳,下有三根圆柱形鼎足,半人高低,口径约有一米,周身乌黑,纹路不清,任他怎么看也看不出上面刻了什么,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只不象是普通的铜鼎。
  他正欲伸手去敲上一敲,想弄清楚是什么制成的,"阿弥陀佛,施主对这鼎也有兴趣?"一个苍老的声音平静地从大雄宝殿一边的门口传了进来。
  慕容冲和容楼回身定睛一看,料定来人就是这卜问寺的方丈。只见来的这和尚七八十岁的年纪,面容慈善,白眉白须,许是年纪大了,眼神有些混浊。
  慕容冲心思细密,颇为不解道:"大师为何要说'也',难道还有别人对这鼎有兴趣?"
  那老和尚对他的提问笑而不答,双手合什道:"老衲正是这寺中方丈,法号见善。不知二位施主有何要事?"
  容楼抱拳回了一礼,慕容冲却只上前几步,道:"西域来的昙无尘和他两个师弟是不是住在你这儿?"说话的口气分明一点也不客气。
  见善却不以为然,回答道:"不错,他们是住宿本寺。虽然鸠莫罗大师与我师傅佛图丞各为佛道的不同分支,但是昙无尘等和老衲都是佛门弟子,不过是几餐几宿,能力所及,自然要与人方便。"
  "哦,既然这样,那就要烦见善大师引他们出来相见。"
  见善上下打量了一下慕容冲,"公子相貌贵气逼人,地位必然显赫,不知为何要见他们?"
  "昨日皇宫中出了点事情,为了排除嫌疑,只得让那三位出来,我要问上几句话。"慕容冲随机应付。
  "唉,只是公子来迟了一步,刚才沙尘变小的时候,他们三人就已经匆匆上路了。"见善双手合什,颇有些无奈地回答。
  慕容冲心中一急,道:"往何方去了?"
  见善道:"说是要回西域,自然是往西方去了。不过他们三人都是步行,只有一匹马用来驼行李。我见现在沙尘又起,估计也不能走出多远。"他轻轻挥了挥僧袍的衣袖,缓缓道:"二位公子若是快些动身也许还能追得上,孰老衲不远送了。"
  慕容冲立刻拉了容楼疾奔寺外,也顾不得扑面而来的沙尘,上马向西急驰而去。
  入了一片树林,沙尘立刻就小了不少,不过树木林立,容楼和慕容冲也不由放慢了马蹄。
  "啪卟!啪卟……"听见前面似有似无般的蹄声入耳,容楼聚起目力耳力,隐约可见不远处一匹健马正驼着背袋,以不徐不疾的轻快步度走着,身边跟着疾步而行的三个身影。马蹄踏在树林的泥土地上,响声令人心里发闷。
  容楼忙侧身对慕容冲道:"快!就在前面不远。"
  两人又急加了几鞭,赶了上去。
  马是好马,浑身枣红,毛色光润发亮,胸宽膘圆,十分雄骏;跟在马身边的人也正是昙无尘等三个和尚。
  "慧因大师!又见面了。"到底慕容冲和容楼骑马快过几人步行数十倍,轻松将他们拦下。
  矮个的慧因干笑两声道:"是啊,那天大殿之上一睹了小王爷的风姿,没想到今日在这荒效野外的也能碰巧遇上贵人,小王爷你真有佛缘。"
  慕容冲道:"大师太会说笑了,哪里是碰巧,我是特意追来的。昨夜和你王府相聚时就觉得熟悉,只是连一面都没能见上,可惜了。"
  慧因面色难看,无言以对。
  昙无尘上前一步,双手合什道:"小王爷不会是专程为我们送行来的吧?"然后目光如炬扫向慕容冲腰间,除了束带并无其他异物装饰。
  看他眼光落处,慕容冲便知他的心意,笑道:"凤凰石我没带在身边,有大师和令两位师弟这样的高僧掂记着,不防着点难免又要招贼。只是不知道大师你们偷了玉玺,又想要我那不值钱的凤凰石有什么用处?"
  昙无尘面色一沉道:"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偷东西?我们西域僧人在诸国信徒甚众,你这么说不怕犯了众怒?虽然人在化外,不计得失,不过却也不能胡乱背上罪名。"
  慕容冲冷哼一声:"若是有证据,此刻来的就不是我们两人,而是燕国刑部的百名追捕。你不用提醒我佛教在华夏的势力不小,若不是已然敬你们是高僧,我还和你们废话这许多作甚,直接就带兵押入天牢了。"
  他慢腾腾地跨下鞍桥,踱至慧因面前,道:"到现在我也不明白,第一,燕国玉玺虽然价值连城,但是与王权毫不相干的你们拿了去根本只能惹来祸端;第二,昙无尘大师居然肯以一颗万金难求的佛舍利交换凤凰石,可见不是为财。我也曾问过这石头的原主人,他除了从这上面雕刻的图案中悟出了一套内功心法,再无其他希罕。难不成你们也是为了想习练这石头上刻着的东西而来?"
  一直没有开口的法磬不屑道:"我们西域武功博大精深,师傅的武功又盖世无双,谁希罕练你们的武功?……"
  "二师弟!休要多言,赶路要紧!"昙无尘及时地阻止了他。
  本来想用激将法让他们说出缘由,只可惜被大和尚破坏了,慕容冲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加恼怒,摇头道:"你们要走可以,不要忘记把我大燕的玉玺留下。"
  昙无尘面无表情道:"小王爷就这么肯定是我们盗了玉玺?"
  慕容冲双手一摊,道:"要想证明清白,不妨让我们搜上一搜。"
  昙无尘吐气开声,口中乍喝道:"好!有本事你就搜!"说话间,一掌拍在枣红马的屁股上,同时人也急急窜了出去。
  枣红健马受了那一掌催动,显是吃痛的紧,风驰电掣狂冲而出,慧因和法磬见状也施展轻功一左一右尾随着马冲了出去。
  "想逃?!"慕容冲高喝着追向昙无尘。
  只听得一声长啸,早已下马立在一旁冷静观察的容楼怎能让他们逃走,右手一晃,连发三把飞刀,分别射向一马两人,口中喝声似乍雷一般:"接刀!"。
  "希聿聿……"马嘶声应声响起,中间的那匹健马前蹄中刀,长嘶着蹦得老高,人立而起,然后落地时前蹄骤失平衡,"砰"一声大震,向前翻倒,激起尘土飞扬,天动地摇,声势骇人。
  慧因差点被倒下的马砸个正着,幸而一个急跃躲过了马,也躲过了飞刀,伸手从背后背着的褐色长匣中抽出一柄沉重的九环刀,刀环叮当直响,乱人心神,转身直扑向容楼而来。法磬却躲闪不及,肩部中刀。他一脸愤恨,也不去拔下飞刀,而是直接解下藏于腰间的金丝长鞭,虎虎厉啸,凌空向容楼抽去。长鞭后发却是先至,直卷向容楼双腿。
  容楼却不慌张,身形快逾电光石火,右手瞬间捉住毒蛇般的鞭头,随鞭一闪而入,左掌"扑"的一声便劈中了法磬的右耳门,后者应掌而晕倒在地。
  九环大刀,刀大力沉,横斩向容楼腰间,容楼随手扯了法磬的金丝长鞭,突然吸气下挫,双臂一振,人已带着长鞭,凌空上升两丈余,避开那一刀的同时,凌空发鞭,"叭"的一声暴响,反手抽断了慧因持刀的右腕。
  容楼这边连伤两人,慕容冲那里却险像环生。
  慕容冲早已长剑出鞘,织成一片剑网。而昙无尘的武器居然就是脖子上挂的那一串佛珠,那串佛珠每颗均为龙眼大小,发出幽幽的红光,只有中间的一颗最为硕大,有鸡蛋大小。这串佛珠在他手中舞动开来,屡屡将慕容冲的长剑撞开,发出金铁之声,撕破那片剑网。佛珠串舞出的一片暗红色光潮很快便吞蚀了剑网,而且宛似如山的浪涛,不断的冲激涌拍,越来越强劲。霎时间,便已把慕容冲整个人困在光潮之内。昙无尘的招式越使越快,片刻间,已舞出了十余招之多。
  慕容冲用尽一身本事,勉强抵住这猛烈无比的攻势,可是已感到透不过气来。两人在大殿之上交手过一招,那时慕容冲虽然只出了三成功力,也知道昙无尘武功高过自己许多,现在真正交起手来,的确越来越力不从心。他哪知那昙无尘心中吃惊更在他之上。这昙无尘在西域少有敌手,自出道以来,大凡使出全力的话,从未用过二十五招以上。但此刻已快到二十招之多,敌人仍然有惊无险,而之前大殿上见识过慕容冲的手段,感觉他武艺平平,现在居然能抗住自己十余招,是以吃惊不小。他并未料到当时慕容冲只使出了三成功力。其实,在此之前,昙无尘顾忌慕容冲是燕国的中山王,本存了不杀之心,想能逃走便成,是以出手并不如以往对敌一般凶狠,所以慕容冲才得以挨到现在。
  但当昙无尘的余光扫见马匹已经轰然倒地,两个师弟也是一晕一伤,把心一横,加紧猛攻,已决计要将慕容冲毙于手下。昙无尘一瞬间几招猛攻而出,慕容冲顿时凶险屡呈。
  这昙无尘是带艺出家,之前使用一把六尺长的缅刀,原是上乘刀法,连绵三式之中,必有两式是虚式,一式才是真招。一共是三十六路,每路三招,全套刀法共计一百零八式。缅刀本是软刀,使用起来在招式上和鞭法有相似之处,昙无尘出家之后得鸠莫罗指点改用佛珠串,之后虽然少了几分锋利,威力反倒更胜从前。
  慕容冲但觉眼花缭乱,完全看不清招式的走向,忽见一串佛珠直向面门劈落,不觉挥剑封架,哪知敌方方向忽变,改攻小腹。他手中长剑一沉,恰好架住了那佛珠串。却不料那串佛珠如短鞭一般,本是软的,虽然架住了,却并不能阻止它的前端打向小腹。眼见最前端的鸡蛋大小的钢珠样佛珠就要以千斤之力打在他的肚子上。
  却不料一条长鞭以闪电般的速度卷了过来,借着一股巧劲在他腰间缠了几道,同时一声暴喝:"弃剑!"在不远处响起,慕容冲下意识松了手,便被长鞭斜斜带过一旁,避过了昙无尘的这招,被拉离了战局。他手中长剑自然被昙无尘的佛珠串卷了去。
  等慕容冲反应过来时,发现容楼已经弃鞭,几个兔起鹘落已经到了昙无尘跟前。
  而这时,断了右腕的慧因居然换了左手持刀,也赶到昙无尘身边,道:"大师兄,这小子厉害得很,不可小视!"
  昙无尘未等容楼站定,没有任何先兆预警,佛珠串霹雳而出,直袭容楼胸腹。容楼的佩剑未随身携带,尚挂在座骑鞍边,没有衬手的武器可挡,只得上半身向后电急翻仰,佛珠串的光潮擦面而过,只差少许便被敌人削下了鼻子。他随手一掌向昙无尘下盘拍去,与此同时左手疾出,勾住也已出刀的慧因的脚跟,使劲一拉,慧因焉能抵挡得住他的巧妙内劲,顿时跌倒。
  昙无尘一见招式落空,鼻子中发出一声冷笑,心想你仅凭血肉四肢怎能是我的敌手?当下一纵身飘起三尺,避过敌掌,但上半身反向下倾,沉重凶猛的佛珠串电掣砸落。那知慧因一跤跌倒之时,容楼已滚到他身下,用他的身体掩护自己,双手齐出,左手抓住慧因右臂上的经脉,内劲从指上透入,使他身体瘫软如泥,动弹不得。右手已夺过他的九环刀。刷地挑出,恰好一刀挑开了昙无法的佛珠串,发出"呛"的一声大响。
  这几下变故,凶险异常,惊险百出。慕容冲站在一旁竟瞧得呆了。
  昙无尘双足落地,又迅速寻暇抵隙几招挥出。他一出手就是三招,但这一次与前面和慕容冲的打斗却不同,三刀都是当真袭至,并无虚招。容楼一面听风,一面用眼看,挥刀连挑,"呛呛呛"连响三声。他勉力用脚尖夹住慧因一只脚,腰间用力,骨碌碌的翻滚开去。但昙无尘身法何等迅捷,反而抢先一步,落在他滚去的那一边,截住了去路。容楼运劲抓起身上的慧因向佛珠串挡去,把这和尚的身体权充盾牌用。加上手中九环刀连挥,才又挡住了飞洒罩落的佛珠串光潮。
  慕容冲拾了自己的长剑,又把容楼的佩剑从马背上取了下来,就想伺机上前帮忙。
  那昙无尘果然是罕见的高手,手中佛珠串虽然逼攻得极急,却每次都在千钧一发之时收回,不曾伤及师弟慧因。
  容楼一股作气连挡了对方三十几招,已感到计穷力竭,心中一急,便在九环刀上使上了"黏"字诀。一刀挑出,不停向右划圈绞缠,一阵金属相交声后,九环刀和佛珠串黏搭绞缠在一起,不曾分开。他体力真气潮涌而出。
  昙无尘心中一凛,想撤也撤不掉,也运力相争。
  要知他居高临下,形势上已占了胜算,若是双方内力相差无几,定可稳中取胜;反之他若是妄行撤手,极易被敌人内力所趁,所以他决意干脆比斗内力。
  眨眼之间,容楼已形不支,手中九环刀逐寸下沉。眼看要是再下沉少许,就完全失去抵御之势,必定血溅当场。
  慕容冲骇得面如金纸,稍缓才想起上前援手。疾走几步,却被刚刚苏醒过来就一跃而起的法磬拦住了去路。
  法磬赤手空拳对付使剑的慕容冲明显处于下风,但是慕容冲想短时间内摆脱他却也并非易事。
  容楼猛吸一口真气,循着凤凰石上的内功心法运行,顿时气力倍增,九环刀一推,恢复最先形势。他本还可以推出数寸,但他留着这一点气力以便扭转处境。
  只见他左手一推,慧因的身躯直飞开去,落在丈许外的土地上。而后厉喝一声,手中九环刀丢开"黏"字诀,向左不停划圈解开绞缠,而后人一跃而起,飘出丈外。
  慕容冲见状立刻连攻出几剑逼退法磬,将左手中握着的容楼的佩剑掷向他道:"接剑!"
  容楼当既撒刀接剑。他原本就是马上用枪,马下用剑,刚才没有机会去拿自己的佩剑,虽然已是竭尽全力,却未必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是以处在下风,却心有不甘。现在兵器衬手了,和昙无尘的这一仗立时信心大涨。
  容楼立在当场,稳如山岳,无懈可击,长剑缓缓出鞘,寒光四溢,气势雄厉,令昙无尘一时也不敢造次。
  刚才被容楼扔出去的慧因已然醒了,站起身来,看了看场中局势,心中寻思着还是先走为妙,于是大声道:"大师兄,我已无战力,先走一步。"
  容楼见他拉过自己的座骑,翻身上马,就要逃跑,稍一分心,便被昙无尘抓到了先机,右臂一振,佛珠串暴风骤雨般袭来。容楼见招拆招,遇险化险,到底是手中兵器得心应手,运用起来如鱼得水。
  慕容冲那边已经一剑刺中了法磬的咽喉,一边喝道:"容楼,玉玺一定在带头的秃驴身上,逃跑的不用追!"一边冲将过来想加入战局帮助容楼,但这两人打得滴水不漏,他一时只能在外围游走,插不进去。
  听他所言,容楼凝神定气,闪电般擎剑攻去,但见光华大盛,隐隐挟着风雷之势,直取昙无尘。他这一剑完全是气机感应之下,自然而然变化出的招式,假使昙无尘一直不动,他可能也不知道如何进攻,正因为是自然而然发出的剑势,比之用心驾驭的剑式竟要凌厉上千百倍。这也是他从慕容恪所说的剑道中悟出的用剑法门。
  昙无尘但觉剑气森厉,平生尚未遭遇过如此威猛的攻击,甚至已深信决计抵挡不住这石破天惊般的一击,可以说,那一瞬间,他斗志全消,猛然向后一仰身,平窜出去。他虽是躲过了容楼的这一剑,却没有料到这剑招中居然又自然而然顺着他的退势生出了一招。他哪里能知道容楼竟已参透出大凡锋锐之气一发,定须有对象可施,只需循着这气自然变幻就可生生不息,变化出无数招式,直到对手中招为止。这一来,剑势更为凌厉森严,大有洞穿乾坤,刺透宇宙之概,莫说是昙无尘一人,即使是他们三个师兄弟全都完好无损,一齐上阵,也未必敢封架容楼的这一剑。
  昙无尘怎样地想不到对方剑术如此高强,不能挡也不得不挡,当下只能挥动佛珠串疾挑,身躯却向相反方向斜旋。他在这佛珠串上已有数十年功力,这一出手,毕然凌厉之极。但是容楼占尽了机先,手中之剑轻轻一触佛珠便立时变招,疾如电,掠如风,一时间人如狂风,剑似怒龙,快得不可思议,将昙无尘整个人笼罩在剑雨中。
  "锵"一声响处,人影倏分,昙无尘已跃开了七八尺,喘息间,手中佛珠串已然断开,暗红色的佛珠颗颗散落在地上。他点了点头,道:"好剑法!好内功!"言毕,头顶上一股鲜血喷射而出,弄花了他的头脸,也染红了地上的佛珠,人也随及倒地。
  慕容冲只道他已毙命在容楼剑下,几步上前,想从他身上搜出玉玺。却不料,一脸是血的昙无尘竟然一息尚存,怪叫一声,手中攥着的那颗硕大如鸡蛋的佛珠猛地向慕容冲砸了过来。
  若在平时,慕容冲当然可以轻松避过,只是此刻他已走到昙无尘身边,距离太近,避之不及,只得挥剑去磕。"当"的一声响,正好被他磕住,他暗自好笑:佛珠串都断了,居然还想用这珠子伤我?孰不料,那佛珠在被他的剑一磕之下竟然爆炸开来,烟雾中,无数细小的金针从中弹射而出,直向他头脸身体攒射而来。饶是慕容冲反应迅速,忙变招舞剑护住周身,身上却也中了几根金针。
  容楼脸色乍变,急忙赶到他身边,"凤凰……"
  慕容冲回身笑道:"不妨事,就几根金根而已。"说完伸手拨下肩部、肘部和手臂上的细如毫发的金针,仔细看了看,道:"暗器这么细小,劲道倒是不弱,居然隔着衣服也能刺进肉里。估计我若是再走近一些,它的力量更大,怕是钻进皮肉里拔都拔不出来了。"
  容楼这才舒了口气,道:"还好。"
  "只是这么细的暗器既没有杀伤力,又不会痛,不知道设计这暗器的人是怎么想的,花那么大心思弄在佛珠里能有什么用处?"说完,他先小心俯下身去,确认倒地的昙无尘已经死了,而后从死尸身上搜出了玉玺,满心欢喜。
  他站起来,转身将玉玺递给容楼,道:"这个就是原来叫做'千秋印'的燕国玉玺,我觉得和你的'凤凰石'必有关联,你且瞧瞧认不认识它?"
  容楼伸手来接,瞬时脸色铁青,手中玉玺滑落在地。慕容冲见他如此不小心,心中有些埋怨,皱了皱眉,弯腰就要去拾起,却眼前一黑,人栽倒了下去。
  容楼怎会让他摔在地上,早已伸手将他扶住,担心道:"凤凰……针上有毒……"
  原来慕容冲刚才转身递东西时,容楼就见他双唇乌紫,两颊鲜红,异样已现,一时心惊才失手落了玉玺。
  慕容冲靠着容楼,喘息间提起一口真气,却觉体内真气一泄千里,再无内力可用,道:"糟了,这毒厉害,我内力全无,无法运功逼毒。"
  容楼忙道:"我帮你。"
  慕容冲阻止他道:"先不急,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毒,你带我回宫找御医。"

  第18章

  第十八章
  容楼收好玉玺,将慕容冲扶上仅剩的那匹黄膘马,而后也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当他的靠垫。两人刚出得树林,一时间却狂风数里,沙尘大作。
  慕容冲骤然胸口发紧,一阵心悸眩晕过后,心脏象是要跳出胸膛,连呼吸都局促起来。随之而来胸口的剧烈绞痛令他冷汗横流瞬间湿透了衣裳,虽然他努力隐忍,还是痛得不禁"啊"了一声。只是这声音刚发出一半,口中立时就填上了一嘴沙土,胸中痛到了极点,自然也无暇去忌惮口中的异物了。
  容楼见状,双腿用力凌空翻跃而起,落下时已倒骑马上,护在慕容冲身前,环着手臂拥他入怀,将他的脸庞深埋在自己胸前,替他挡去大部分风沙。驼着二人的黄膘马虽然已是马匹中难得的神骏,但在这样的尘沙中却也无力奔跑,只能缓步前行。
  好不容易熬过了那阵痛楚,慕容冲精神稍好,拭去一头冷汗,知道定是毒性发作所至。
  容楼见他略有好转,柔声道:"看来一时半刻回不去皇宫,不如找个地界先躲一阵,待沙尘稍停再继续上路,如何?"
  眼前的情况的确不宜远行,慕容冲点点头,虚弱道:"前面不远就是我们来时的卜问寺,就去那里吧。"
  小沙弥打开山门再次看见这两人时大吃了一惊,刚才还是神采奕奕的两位贵人,这还没几个时辰怎么就一个扶着另一个回来了。
  "施主……"
  "小师傅,我朋友旧疾复发,想借贵处歇息一下。不会打扰太久,等到沙尘稍停我们就上路。"容楼一手扶着慕容冲道。
  适才见面时这俊挺青年一直没有说话,现在听他所言得体有礼,小沙弥顿生好感:"不妨事,你扶这位施主进来。我们方丈略通医理,我请他出来给看看。"
  容楼本没有道出慕容冲中毒的事实,谎说他旧病犯了,现在反而不便抚了这小沙弥的一番好意,当下点头表示谢意,扶着慕容冲随他进寺庙去了。
  小沙弥将容楼二人领至大殿一侧的一处厢房安顿好,便寻方丈去了。他刚走,慕容冲体内的毒性又发作起来,一口鲜血混合着粘液喷洒而出,顾不得擦拭便蜷曲在卧榻之上不停颤抖,痛苦难当。
  容楼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安慰他道:"凤凰,你且忍忍,这阵过去就好受些了,到时我们回去,御医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原在战场上磨炼,怎样触目惊心、血肉模糊的伤痛也算见识过了,本以为就算没有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至少也能处变不惊。只是现在这痛楚的若是他自己倒真的可以不惊,可光是看着心爱的人备受折磨,那滋味又岂是一个"惊"字能解释得清楚的,当下再顾不得什么,紧紧抱起痛得浑身颤抖之人,喉头一阵哽咽。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见善缓步走了进来。见善只瞧了一眼倒在容楼怀里的慕容冲便面色骇然一变,仿佛见到了鬼一般。
  容楼不由疑道:"大师?你这是……"
  见善稳了稳心神,长叹一声,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看来老衲这一生和'蚀心莲'这种毒药真是孽缘未了。"
  "蚀心莲?"容楼疑道。
  要知道天下之毒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就算是浸淹毒物的高手想要分辨它们也绝计不是这么容易的,而这老和尚只是看了看慕容冲中毒的模样就肯定他是中了蚀心莲之毒,难怪容楼心中疑虑顿生。
  见善看容楼表情疑惑,显是怀疑自己的判断,于是道:"你不妨瞧瞧他身上是否已经布满金黄色的莲花状印记。"
  容楼立刻捊起慕容冲的衣袖,只见他颀长有力,皮白如雪的臂膀上骇然印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当即知道这和尚所言不假。
  "天下毒药的种类虽然多如牛毛,不过能显出的印记大都为黑、赤、紫三种颜色,唯有中了这'蚀心莲'才会呈现金色的印记。"见善道。
  容楼心中惊喜道:"大师对这种毒药知之甚详,想必也知道医治的法子。"
  见善沉吟片刻,道:"这种毒虽然不象' 鹤顶红'、'心一跳'一般立时致人死命,却几乎无药可解。"
  容楼有些失望,道:"世间制出的毒药就应该配有相应的解药,怎么会无药可解?"
  见善摇摇头道:"施主你有所不知。毒性来势凶猛的多为急性毒药,中毒者一般不用半个时辰就命丧黄泉了,而这蚀心莲是由西域的'乌丝藏红花'、'金顶雪莲'为主原料,再以独特的配方炼制而成。'乌丝藏红花'和'金顶雪莲'两样都没有毒,不但没有毒,还是难得一见的大补圣品。正因如此,蚀心莲虽然毒性发作起来凶猛无匹,却仍然可以保持慢性毒药的特征,每隔一到两个时辰发作一次,少则二十日,多则一个月之后才会令中毒者受尽折磨,心脏爆裂而亡。需知越是慢性的毒药,相对应的解药便越是难寻,何况这蚀心莲的主要成份并无毒性,都是千金难买的补药,这解药的配制自然无从下手。"
  容楼急道:"难道最早制成这毒药的人就只想着害人,连一点后路都不曾留?他没想过万一自己被别人下了这毒却要如何是好?"
  见善大笑三声后道:"这制毒之人乃是一百年前西域的一位高僧,他早年未出家时以用毒闻名江湖,害过不少人命,也做了太多错事。后来幸而被高人点化,顿悟前半生罪孽深重,这才出家寻佛。可惜他寻佛求道的路途也是一番坎坷,因为总是放不下曾经的孽障,后来误入歧途,一心研制出这种没有解药的'蚀心莲'之毒给自己吃下,希望能用自身的痛苦和死亡还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一个公平。他自知是制毒高手,当然也精通解毒,为了让自己吃下毒药后想解也解不了,饱尝痛不欲生之苦,是以制出了这没有解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蚀心莲'之毒。可叹中毒后他倒是悟出了佛理、通晓了真谛--一个人的性命是无法尝还他早年犯下的罪过的,只有一心向佛、宣扬佛理、普渡众生才是唯一出路,但到了那个时候,他也无法制出'蚀心莲'的解药,自然回天无力,逃脱不了惨死的命运。"
  容楼愤然道:"他死了又怎样,这毒药现在依旧在害人。由此可见,就算他制蚀心莲完全是为了自杀,那也是他做的一件恶事。这人真是枉称高僧!"
  见善道:"善恶原本就只在一念之间。"
  容楼见慕容冲痛楚已过,疲惫衰弱不堪,光洁的额头上密密织上了一层汗珠,于是轻轻帮他擦了去,又照顾他躺下,气急败坏地站起身道:"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不能解的毒药!"
  见善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却被容楼立即捕捉到了。
  他感觉一定还有隐情,忙追问:"大师,如果有什么难处还请你尽管直言,他身份特殊,别人办不到的事情,找不到的药材,我们或许可以。"
  "我怎会不知道这位公子是皇亲国戚,只是……"见善欲言又止。
  "容楼,你不要再听这老和尚胡说八道了。"慕容冲强支撑起身体,道:"他只是一个寺庙中的方丈,哪里能懂得什么解毒。"他极不信任地瞧了瞧眼前站着的见善大师。
  未等容楼答话,慕容冲已然坐了起来,又道:"要是外面沙尘已减弱,我们这就赶回去。"他拉住容楼的一只臂膀,有些担忧,皱眉低声道:"我怕挨不了多久下一次毒性发作的时候就又到了。"
  这时小沙弥正好进来,道:"施主,外面沙尘已经停了。"
  容楼心想慕容冲说的也没错,必竟两人和眼前这个老和尚只有一面之缘,若是宫里御医能治好当然是首选,于是冲见善点点头,道:"多谢大师让我们在此逗留。"
  见善道:"老衲恭送两位。"
  大家不再多言,容楼扶起慕容冲便走出厢房,直奔寺门外,身后跟着见善大师和小沙弥。
  ……
  虽然玉玺找回来了,但是中山王却中了毒,还是令燕国所有御医束手无策的毒,要命的毒。虽然他们能在慕容冲毒性发作时用药给他镇静解痛,但对除去这种毒却丝毫无能为力。慕容俊急得好象热锅上的蚂蚁,不但令宫中的所有御医、朝中的全部医官都日夜待命在王府,还派了大批侍卫把邺城中各大小医馆的坐诊名医以及四处出诊的游医都拉进了王府。一时间,中山王府里变成了燕国最大的大夫聚集地。
  在慕容恪为慕容冲运功逼毒无果之后第一次大发雷霆,那气焰横扫在场的所有人,几乎连龙椅上的慕容俊也要被掀翻了下来。大殿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中山王是慕容恪的侄子,也是他的弟子,但还是第一次真正瞧出慕容冲在大司马心目中的地位原来是如此重要。慕容恪狠狠地训斥了容楼,气他不该和凤凰两人单独行动,虽然他知道一切都是慕容冲拿的主意。
  容楼面对师傅的责骂却很冷静,没有反驳过一句,只低头想事情。他一直想着城效卜问寺里的老和尚欲言又止的神情,以及没说出来的话。他固执的认为这世上的万物必是相生相克,有制毒就一定有解毒,有毒药就一定有解药,只是他还没有找到。
  所以这天,他对慕容冲说:"我绝不会让你死!"而后就出发了。
  紧紧隔了三天,他又回到了这里,站在了卜问寺前。
  他是为慕容冲而来。
  开门的依旧是那个小沙弥:"施主请,我们方丈正在大殿里诵经。"他瞧见容楼前来并没有丝毫的惊讶之色。
  "小师傅,你知道我会来?"
  小沙弥调皮地一笑,道:"是方丈说你可能会回来。还有,你不要叫我小师傅,我有法号,叫见悟。"
  容楼奇道:"见悟?我听说和尚都是以法号的第一个字来显示辈份,方丈是'见善',难道你和他同辈?"
  "就是啊,见善方丈不就是我师兄嘛。"小沙弥笑得更开心了。
  "师兄?可是,你看上去……"
  "你是想说我看上去年纪很小?不过事实上我应该比施主你要年长很多,贫僧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见悟笑得还象个孩子,鼻子都皱了起来,"只不过因为从小就跟随佛图丞大师习练'七宝心经'的关系,外貌就一直没太多变化。"
  "七宝心经是什么武功?"容楼很好奇。
  见悟一脸得意,道:"'七宝心经'是佛图丞大师自创的佛门心法。你知道前些日子投宿我们寺里的昙无尘吗?我用'七宝心经'和他比斗,他居然抗到了三十招后才落败,让我吃惊不小。不过,后来仔细想想他在西域也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厉害角色了,"
  容楼听言,一阵心惊,昙无尘居然只抗得住他三十招。不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悟,没想到这个十几岁模样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位五十岁的绝世高手:"他们既然在你们这里投宿,那就是客人,为何还会与你交手?"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我猜他是冲着镇寺大鼎来的,反正寻了些事向我们方丈挑衅,以为我寺中无人。嘿嘿,有我在怎能让他讨到便宜?象他那样的和尚心藏污垢,决计不似好人。"
  听他说话,容楼很难将他和一个快五十岁的高僧联系起来,想来也许这就是"七宝心经"的奥义,练久了不但可以令人的外貌保持年青,还能使人的心灵也返回赤子般的童真。
  "这么说来,见悟大师的武功着实厉害!"容楼赞道。
  "以前见善师兄才真是厉害。他很痴迷武学,不管是本门的,还是别派的,西域的,还是华夏的,只要有机会他都会想办法去学,而且他资质奇高,学什么都特别快,二十多岁时就已是师傅座前武功最高的弟子了,'七宝心经'练到了第八重,可惜后来功力尽失……我现在也只练到第七重。"见悟显是为见善大为可惜。
  "瞧我,光顾和你说话了,走,带你见方丈去。"说完,他头前领路。
  容楼一边跟着他向大殿走,一边问道:"见善大师怎么会武功尽失的?"容楼心想:一个武痴若是失去了武功,那种痛苦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见悟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你想知道就问他自己吧。只记得三十多年前,那时我还跟在师傅身边,得知卜问寺的见善师兄性命垂危,便随师傅日夜兼程赶来了这里,一路累死了好几匹马。师傅尽力相救,却也只保住了他的性命,保不住他的武功,而且从那以后他也再不能习武。后来师傅就把我留在了这里,帮师兄一起打理寺庙。"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大殿,见悟道了声"师兄,那位施主真的来了。"就离开了。
  跪在佛像前诵经的见善转过身站起,道:"施主,别来无恙。"
  容楼回礼道:"我姓容名楼,这次打扰大师还是为了朋友的'蚀心莲'之毒。恳请大师赐教解毒之法。"他想了想,又道:"用'蚀心莲'伤我朋友的正是曾经投宿卜问寺的昙无尘。前几日听大师所言,制这'蚀心莲'之人也是一位高僧,这种奇毒倒是真有佛缘。"
  见善摇了摇头,道:"施主,你不必拿话激我。老衲已是化外之人,俗世中的打打杀杀从不过问。当日若不是因为亲见另一位施主中的是'蚀心莲',一下被触动了心神,也不会言语有失。"
  容楼道:"大师若不把那天没有说出的话一并说清楚,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见善沉默良久后,指着自己道:"你看我多大年纪?"
  容楼不知他这么问是何用意,疑道:"七十有余?"
  "老衲今年不过刚满六十。"见善自嘲地笑了笑道。
  容楼吃惊不小,也十分好奇他为何看上去如此早衰。
  "很多年前我救过一个中了'蚀心莲'之毒的陌生女人。代价之一是废去了一身武功;之二是在那之后的每个夜晚,从子时开始心口剧痛,真正是痛不欲生,一直要持续到寅时。"他说这话时,眼角不自然地跳了跳。看来这每天必须经历的两个时辰的痛苦此刻只是想一想便让他心有余悸了,"当然,事后若不是我师傅尽力相救,恐怕也熬不到今日。经历了太多痛楚的人老得自然要比寻常人快些。"
  "大师能以一已性命去救陌生人,实在是令我……"
  没等容楼说完,见善便打断他道:"施主误会了。"他苦笑连连,又道:"我的意思是,非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解毒的方法,而是纵然有解毒的方法,也再没有能解这种奇毒的人了。"
  容楼笑道:"大师那日欲言又止,我已经明白想要解毒必定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今日前来自然是已经仔细想过的。若是能救凤凰一命,我这条命不要也罢。还望大师详细告之如何解毒。"
  见善听言不由动容,道:"施主,你年纪轻轻,切勿因一时的冲动而做下如此大的决定,也许这样会让你后悔一生也不一定。"
  容楼摇头道:"凤凰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只知道不能让他死。"他顿了顿又道:"而大师当年能以自己性命为赌注去救一个陌生人,真正是菩萨心肠,令人敬佩。"
  见善仰天大笑不止。
  容楼见他这样笑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大师,你怎么了?"
  见善这才止住大笑,低下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一脸讽刺,道:"我当时若是知道结果如此,就决不会去解毒救人了。"他走近容楼,认真道:"我是动了贪念。"
  容楼不明所以。
  见善口中默念了好几遍"阿弥佗佛",这才定下心神,长叹一声,道:"施主,你可愿听一听老衲的那件往事?"
  容楼知道此事必同解"蚀心莲"之毒有关,当即点了点头。
  见善整理了一下思绪,道:"那还是三十二年前的一个夜晚,那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寺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人投宿,俱一身雨水,甚是狼狈。男子内伤很重,女子中毒已深。那男子一看就是鲜卑人,虽然因为连日劳顿以及内伤而形容憔悴,却仍然高大俊挺、气宇不凡;那女子看样貌应该是汉人,一张脸却奇丑无比,让人看了第一眼便不愿再看第二眼。但男子显是极爱那奇丑女子,一颗心只挂在她身上。当时女子的毒性正在发作,我记得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舍和绝望,应该是知道她已无生还希望……直到他看见这尊大鼎……"说到这里,他回身指着佛像前的大圆鼎。
  容楼插嘴道:"适才听见悟大师说起,昙无尘此番投宿卜问寺为的就是这尊大鼎?"
  见善点了点头,道:"不错。"
  "既然他觊觎寺中的宝物,大师你怎能留他住下?"
  见善笑了笑道:"你可听说过上古五大神器?"
  容楼漠然摇头道:"从未听说过。"
  见善道:"据说这五大神器乃是开天辟地而生,集聚天地灵气的宝物。寺中的镇寺圆鼎便是'上古五大神器'之一,唤作'有常鼎'。当年师傅机缘巧合得到它后,便着我花费了相当大的人力、物力才把这只重达千斤的大鼎运抵这里,建了这卜问寺。"
  "这五大神器各有灵性,冥冥中会选择自己的处所,任凭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它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处都会完好无损。师傅早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个人能把这鼎拿走,尽可请他随意,所以我根本不必防着昙无尘,任何人只要同有常鼎有缘,自然可以拿去。"
  容楼又问道:"其他四大神器又是什么?"
  见善道:"当年我和你一样好奇,所以也问过师傅同样的问题。不过他说知道这些于我修行无益,我便不再多问了。"
  容楼心中暗想:如果这有常鼎是上古五大神器之一,那昙无尘想得到的另外两样东西-玉玺和凤凰石难不成也是神器?他心中微微一震,却又转念一想:就算是又怎样,别说那块醒酒石在自己手里的时候不过就是块石头,就算它是神器,现在已经送给了慕容冲,自然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想到这里,当即释怀,不再掂念。
  见善看容楼皱眉沉思,以为他还在为不知道另四样神器是什么而纠结,便道:"别多想了。前面扯远了,还是说回去。"
  "那男子一瞧见有常鼎便狂喜难抑,仰天大笑了一阵,说他妻子中的'蚀心莲'之毒有救了。我才知道原来那奇丑女子便是他的妻子,也第一次见识到了名叫'蚀心莲'的毒。听他所言,原来为了给妻子解毒他早已去过西域,历经千难找到了解毒的法子,也因此身受重伤。虽然准备好了必需的珍稀药材,却唯独缺了有常鼎,本来以为妻子活命无望,自己的内伤也不想治了,只盼着和她做一对亡命鸳鸯,却有幸在我这间卜问寺里得来全不费功夫。
  佛有好生之德,如果有常鼎真的能救那女子,我当然不会拒绝,便问他要如何施救。他详细告之我后,却又犯起愁来。因为要解毒光有'有常鼎'不行,还必须由一位内力精湛的高手,以一种独特的内功心法与中毒之人血脉相连,以内力御血行遍两人周身百骸,才可借药力去毒。但是那男子早已身受重伤,没有二、三个月的时间决难恢复内力。可是若要他妻子再等上二、三个月却是不可能了。
  我研习过不少门派的内功心法,对他说的那种心法甚是好奇,便追问其名称。那男子怕我从心法的名称上寻到他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不愿相告。后来他和我仔细讨论了那种内功心法的一些细节,我越听越着迷,的确是旷古烁今的武学心法,诚恳向他求学,但那男子说这种心法乃是他家族谪传,不能外泄。可是,他越是这么说,我想学之心越盛。再后来他见我资质不同一般,又顾及他妻子所剩时日无多,便和我立下誓约,只准我习练十日,十日之后不管能不能练成,都要依法代替他试着给他妻子解毒。我听言大喜,只贪得多学一门内功心法,便求之不得地应下。
  他教,我学,一连十日我们白天黑夜都呆在一起……我虽然醉心武学,却从来没有那样全心全意、不眠不休地习练一种武功。唉,其实,那十日也算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了……"见善长叹一声,一时语塞。
  容楼道:"能有一件想要花费全部身心,利用一切时间去做的事情本就是天大的幸运,而能够做成便是最大的快乐。"
  见善先是点了点头,对容楼的理解表示感激,而后又一脸无奈道:"十日之后,我虽然未能完全参透此种心法,不过自信也已掌握了七八成,知道再不用多少时日必能大成。于是想着先依约替那奇丑女子解毒,等他夫妻二人离开卜问寺后再自行习练即可。可是……"
  "难道那男子在你给他妻子解毒之后恩将仇报伤了大师?"容楼急急问道。
  见善道:"那倒没有,他只是没有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见善淡淡道:"若是不能完全彻底地掌握那种内功心法就以此法帮别人御血行脉,事毕后必然经络逆行,不出十日就会命丧黄泉。"
  "啊……"容楼轻叹一声,"这人唯独不说这些,的确是用心险恶。"
  见善轻笑两声,附道:"非是他用心险恶,而是他知道人心。"
  "人心?"容楼不解道。
  见善道:"若是我事先知道这件事便绝不会去学他的内功心法,也就绝救不下他的妻子。他对妻子用情极深,甚至超过了自己,在他心目中,我的性命哪里能和他心爱之人相比。"他转而笑问容楼:"施主,若是你处在他的境地又会怎么做?"
  容楼一时语噎。
  见善哈哈笑道:"施主果然是心胸坦荡之人,一般人定会脱口而出说'绝不害人'。"
  他双手合什,背过身去,道:"这种事若是发生在生性邪恶之人身上倒也罢了,如果碰巧是善良忠厚之人,对方又是他真心所爱,只怕无论他告不告诉我都注定一生不会幸福。"
  "可是,大师难道不恨他?"容楼道。
  "呵呵,早些年应该或多或少有些恨意,不过后来设身处地想了想,换作是我也不能保证不做和他一样的事情。其实用我一身功力换了一条人命又何尝不是功德一件。"见善转身又面向容楼,认真望着他,道:"我当年幸有师傅相救才保了一条性命,现在师傅早已圆寂坐化。习练这种内功心法不成去救人的后果施主已然知道了,性命攸关之下,如何取舍还请施主三思而后行。"
  容楼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回答道:"我要练。"
  见善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小册递给容楼,道:"老衲也不知道这么做算不算害你,只盼你资质高过我,能在短时间内洞悉这内功心法的奥义。"
  容楼双手接过。
  "阿弥佗佛,一切就全看天意了。"见善喃喃道。
  稍后,他又来到大殿一边的案桌上,一边磨墨,一边道:"唉,那日你离开后我就猜你极有可能会折反而回,今日果然应验。当日替人解毒时我瞧的仔细,现在就写下所需药材的种类给你。虽然大多名贵稀有,不过以那位凤凰的身份想要备齐应该也不是难事。"他拿起毛笔,书写完毕后交到容楼手中,道:"等你一切准备妥当便可携那位施主一起前来,老衲在这里恭候了。"
  容楼谢过告辞而去。
  回去后容楼禀告慕容恪他寻到了一种解"蚀心莲"之毒的方法,也不细言,只恳请能让他一试。慕容恪思量再三,目前凤凰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所有医者又都依旧束手无策,既然有了一种方法可以一试,就权作死马当活马医,便答应了容楼。他接下容楼承上的所需药材清单,立刻吩咐了得力之人去御用药库依单提取,又叮嘱若是药库没有的也定要在五日以内全部置办妥当。
  ……
  掌灯时分,容楼坐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打开了那本小册。
  开始时他还用心观看发黄的纸页上画着的人形,并仔细阅读人形下面文字注明的要领,时不时还翻掌弄姿跟着所看的内容比划一下,但等他翻了几页以后,眼睛越瞪越大,纸张也越翻越快,越翻越急。待他将全册看完再抬起头来时居然连半个时辰都未用到。
  容楼掩卷站立而起,心中除了惊讶还是惊讶。这小册中所注明的内功心法竟然和自己儿时起慢慢从那块"凤凰石"上悟出的东西如出一撤,几乎一模一样。虽然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与当年害了见善的那名鲜卑男子可能有所关联,这种念头却也紧紧是一闪而过,其后便被可以放手运用自己的内功心法为慕容冲解毒,而也不用赔上自己一条性命的巨大喜悦淹没了。
  '真是天意!'容楼很想放声大笑,却不自觉眼前一片模糊,忙使劲揉了揉眼睛,原来别人说喜极而泣的确不假。
  要知道似见善那样的习武天资真正是几百年才能出那么一个,这样的内功心法如果花费几年功夫能够有所小成的人就已经是天赋异禀的难得奇材了,要想在十几二十天里学成简直是痴人说梦。容楼本来想尽量学成大部分,能帮慕容冲解毒便可,这条命丢就丢了,可是现在居然是天意让他早已学成了那种心法,怎能不让他欣喜难抑。
  五天之后,一辆皇宫中常用的华贵马车施到了城郊卜问寺前停下。
  车帘一挑,先轻身跃出的是容楼。而后他又从车里将摇摇欲坠的慕容冲扶了出来。
  慕容冲疑惑道:"那和尚真的有办法?"
  容楼笑着安慰他道:"你不信他也该信我。"
  "到底怎么个医法你又不说清楚,我是怕你被他骗了。"慕容冲道。
  "既来之,则安之。你也说宫中的御医碰见你中的毒便都成废物篓子,现在我有了法子当然要试一试。"容楼一只手扶住他径直行至山门前,另一只手敲动门环。
  慕容冲点头道:"那倒是,要是这样就死了实在是心有不甘。"
  开门的依旧是见悟,他冲容楼笑了笑道:"快进来吧。"而后,他一边带路一边道:"你那日走后方丈就让人把大殿四门紧闭,封了起来,这些日子都没再接受恩客们烧香朝佛。不过,没想到你们能来得这么快,我先领你们去厢房,再请方丈来。"
  容楼道:"有劳了。"
  见善走进来时一脸肃穆,先行了一个佛礼,而后道:"容施主,你来得太早了吧?"
  容楼声音有力,回答道:"我不想让他多受苦楚。药材都已经准备齐全了。"说完将肩上的布包袱解下递给见善,道:"还要请大师多多费神。"
  见善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救他心切,只不过短短五天时间如何能熟练掌握那种心法,如果不成……"容楼摆手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接口道:"这点大师尽管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和凤凰的性命开玩笑的。"
  见善骇然道:"你真的练成了?"
  他当年有了"七宝心经"这样的深厚根基,又早已纵览各派内功心法,可谓阅历非凡,可是用了十天时间也只能把那种心法勉强练了个七八成,现在听容楼言辞,分明是只用了五天时间就已练成了,当然难以相信,目瞪口呆。见善一向自视武功天赋无人能出其右,虽然现在已成废人,但内心里还是改不了从前和人比较的习惯。
  那凤凰石上的内功心法牵连到容楼的身世,是以他也不想同别人多言,便道:"成了。"
  慕容冲虽然不太听得明白他们说的什么,但也听出是容楼练成了一种什么心法,但这老和尚不信,当下插嘴道:"大师你不用多说了,容楼本来就精于习武,目前就算不是我大燕第一高手,也绝不出三名以外。至于你说的心法,他若说学成了就一定学成了。"
  见善却似听不到他的话一般,只呆立当场,良久才舒了一口气道:"如果是真的就好。"他转身准备离去,道:"两个时辰以后,我在大殿等二位。"
  等容楼携慕容冲来到大殿前时,只见四门紧闭。见悟立在一旁,见他两人前来,立刻打开一扇门,道:"进去吧,师傅说你们要在里面呆上九天九夜,若是被人骚扰不但功亏一篑,而且性命不保。我会一直在门口替你们守关,不让任何人打搅。"
  两人相视一眼,步入其中。
  只见大殿里面由于门窗紧闭,光线很暗,陈设大体和以前无异,不过口鼻所及处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见善正把最后一桶煎好的药水倒入有常鼎中,回头看见进来的二人,道:"现在已经准备妥当了。"
  有常鼎正上方的大梁上垂下五根白绫,长约两丈,宽约两尺,十分惹眼,慕容冲指着问道:"这有何用?"
  见善道:"运功去毒之时必须要将施主你倒悬空中,这白绫便是拿来作这用途的。"
  慕容冲冷哼一声,道:"有趣。"
  见善不急不缓仔细讲叙如何操作。
  原来解"蚀心莲"的过程是要先将"有常鼎"注满药水,然后让内力精湛的施救人端坐鼎中,药水浸过他的□。而中毒者则倒悬于施救人头顶。再在两人头顶的'百会穴'以金针开创,以银针相通,令二人头顶相抵,如此这般以后,施救人再以独特的内功心法将自己与中毒人血脉相通。携带了"有常鼎"之气的药水从皮肤侵入他的四肢百骸,融入血液,他再以内力御血,通过头顶'百会穴'将自己带有药性的血液导入中毒者体力,再借由重力影响,令中毒者含有毒性的血缓缓从"百会穴"流进施救人的身体,再循环往复,以有常鼎及药力去毒,以气御血,运行九九八十一个小周天,通畅之后再运行九九八十一个大周天方可大功告成。
  三人依法实施,待以银针助他们血脉相连后见善口念佛号,退了出去。
  九天九夜,朝夕相处,终大功告成。虽然蚀心莲毒已解,可两人这么多天没吃没喝早已体力不支,容楼强打精神解开缠着慕容冲的白绫,小心放他下来,慕容冲面色苍白胜玉,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容楼扶他靠坐鼎边,又取了昨日见善送进来的食物和水,让他先吃,而后顾不得一身湿漉漉的衣袍席地坐在他身边也狼吞虎咽了起来。
  慕容冲精力稍稍恢复,悠悠一笑,道:"原来我的命总是要你来救的,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容楼放下手中食物,奇道:"还有一次?我怎么不记得?"
  慕容冲伸手抚了抚他满是药水的衣袍,道:"上次是我一身水,这次换你了。"他专注地看着容楼,等了一会儿又道:"还没想起来?"
  容楼仔细想了想,懵懂地摇了摇头。
  慕容冲有些失望道:"看来你是真的忘了……我可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很多年前,我溺水的时候被你救了。"
  容楼闻言恍然大悟,"啊"了一声,道:"原来……原来……那时候你长得好象女孩子。"
  慕容冲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道:"那时候还小,现在呢?"
  容楼仔细看了看他的脸,道:"现在虽然还是很好看,不过绝对是个男子。其实我一直没能忘了那个救下小鸟的小孩。只是错把他当成女孩了。"
  慕容冲拍了拍他的肩,道:"哈,是啊,当时你还叫我'小小姐'。"
  容楼心中一阵激荡,没错,就是他,原来当年那个红衣小孩就是眼前的凤凰,一时间心情激荡,说不出话,只是笑。
  这时慕容冲似乎哪里不舒服"哼"了一声,容楼忙问:"怎么了?胸口又痛了?"
  "不是。是腿上针刺的感觉开始厉害了。"
  "难道毒没有去干净?"容楼急道。
  慕容冲推了他一把,笑道:"傻瓜,任谁被这么倒吊上几天,哪有腿能不麻的。我刚才腿部一直没有知觉,想是吊麻了,现在想是在慢慢恢复中。"
  容楼道:"那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又傻了不是,真正辛苦的是你,九天九夜不眠不休一直运功帮我去毒疗伤,我倒是什么也没能做。"慕容冲柔声道。
  容楼想了想,道:"也不是很辛苦,每天能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他表情真诚道:"要是能一直这么在一起也不错,我给你去一辈子毒,疗一辈子伤……"
  "哼,真那样我不被毒死也被闷死了。"慕容冲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怎么能困在这里。"说完他闭眼提气运功加速周身血流以助下肢快些恢复。
  容楼轻笑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两人一起站起身时,透过窗隙门缝漏进来的阳光点点滴滴映在他们身上。
  慕容冲伸过右手,道:"容楼,你我今日血脉相连,以后生死与共如何?"
  容楼点了点头,道:"好!"将那只伸过来的右手紧紧握住。
  两人携手推门而出,却被大殿外的一片白色刺痛了眼睛。

  第19章

  第十九章
  那片刺眼的白色是近百名身着丧服的宫中侍卫,他们全部单膝着地以统一的姿势跪拜在大殿前的院落中。
  一片肃穆,寂静无声。
  慕容冲见状大惊失色,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惊呼道:"怎么回事?!"
  见善面色沉重走了过来,道:"过去的九天里宫中两次派人过来,都是向七皇子亶报皇上病重的消息。但你二人正在关键时刻,稍有差池就会走火入魔,功亏一篑,所以我和师弟不能让他们进去大殿……得知你们今日出关,他们一早来后就没再离开。阿弥佗佛。"
  慕容冲甩开容楼,疾步迎上领头的孝衣侍卫:"出了什么事?!"。他预感到事情不妙,但是需要别人来给予肯定。
  "皇上驾崩!"
  ……
  帝星陨落,周星沉浮。
  燕国景昭帝慕容俊殁世,二子慕容暐继位,尊可足浑后为皇太后,以慕容恪为太宰,专录朝政。
  长安。
  大秦天王苻坚是氐族人的领袖,此人博学强记,武力超群,是以深得人心,再加上赋性豪爽,喜爱结交各地的俊杰,胸怀匡济天下的大志,自然吸引了不少能人异士投奔至他的门下。最难得的是他的度量恢宏。
  他的度量决不是一般帝王能够相匹的:不但降兵、降将、降官不杀,连降了的敌国帝王也不杀;主动降服的给官做,兵败被擒的也给官做,逃走了抓回来的还给官做……虽然这样的度量在他的重臣,包括丞相王猛眼中有时候会变成一种缺点,但苻坚就是苻坚,任谁多劝也是一笑置之。
  他年纪也就二十八九,外貌上不但氐族美男的特征明显--身材高大,面目藜黑,形容硬朗,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少时拜汉人学者为师,潜心研读经史典籍的关系,眼角眉梢还兼具文士神韵,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风流。正因如此,他也是大秦国待自闺中少女们梦中情人的不二人选。
  苻坚喜欢紫色,所以他建的后宫唤作"紫宫",他的服饰也大多有紫色的点缀。
  紫宫中。
  他此刻正在笑,比起大多数君主的故作威严他更喜欢笑,笑起来阳光灿烂,两排白牙泛出象牙般的光泽。
  他笑的时候很好看,不过笑不是为了好看,而是因为心情好。
  几日前,在燕国的探子来报,说景昭帝慕容俊突然病逝,目前燕国举国大丧。慕容俊这几年来招兵买马准备讨伐大秦的事一直是他的心病,虽然大秦国在他精心治理之下已经日益强盛,燕国若举全国兵力来犯也不一定能讨到好处。不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岂不白白便宜了南晋坐收渔人之利?现在慕容俊一死,不说人亡政消,就算后继者有同样的打算,也不得不先着手安定国内。这么一来,怎能不让他松了口气,心情大好呢?
  他这边放下了心事正开心地一边看舞姬们翩翩起舞,一边休憩,那边有人通报:"丞相王猛求见。"
  苻坚忙起身一扬衣袖令舞姬管乐撤下,而后道:"快请!"
  "关中良相惟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民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这话里的两人都是汉人,"谢安"乃是南晋的谢太傅。而"王猛"便是大秦天王苻坚身边最重要的大臣,也是他的知己。虽然两人年纪相差十余岁,但是当年一见如故,谈尽天下大事,句句投机。苻坚觉得自己就象刘备遇到诸葛亮一般如鱼得水,于是力邀王猛留在身边为自己出谋划策。虽然王猛是汉人,一开始在氐人为主的朝堂之上难免受到排挤和诋毁,但是苻坚赏识信任他,对排挤诋毁他的人无论是皇亲还是国戚都予以重惩,加上王猛确有惊世之才,很快便在大秦国权倾内外。
  王猛虽然年过四十,不过依然英俊魁伟、雄姿勃勃,上得殿来,先是抚了抚颌下短须,才行礼道:"臣自得知慕容俊殁世的消息后,这几日来思量颇多,越想越觉得这并非是个好消息。今日前来想与天王商讨一下。"
  苻坚着人赐座后,不解道:"丞相何出此言?慕容俊一死,燕国群龙无首,必要先整顿国内,想来几年之内不会有犯我之心,自然是给了我强国的时间。相信到那时我大秦就有能力直接出兵把他们收伏了。"
  王猛连连摇头,道:"天王此言差亦。你少算了两个人,慕容恪和慕容垂。我们虽然志在天下,不过也不想年年征战、生灵涂炭。有这两人在,想要平定燕国必然大费周折、损兵折将,倒不如先避免征战,强国利民,到了不可不战时再全力而出才是上策。"
  苻坚点了点头。
  王猛继续道:"无论继位的是燕国的哪位皇子,新王登基后,燕国的实权暂时都会掌控在大司马慕容恪的手中,不会旁落。探子们传回的消息有不少都是关于此人的,我听说过他的很多事情,决不可小视。依我看来,慕容恪的威胁比慕容俊更大。"
  苻坚点了点头道:"我也听说过他,一生征战,从无败绩。"
  王猛道:"乱世之秋,各国身经百战、一仗都没败过的将领不算很少,但是能手握兵权,不光自己指挥的战斗全部取胜,而且连整个国家的所有军事行动也几乎都取胜的人,我就知道慕容恪一个。他的治军、治国的确有自己的独道之处。在治军上,他不尚威严,以恩信御物,专注大略,不以小令劳众,他以宽为怀,完全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和战略战术领导军队;在治国上,也多有建树。虽然我不想承认,不过这些年来燕国的国力无疑是越来越强。"
  苻坚道:"那慕容垂呢?"
  王猛笑了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慕容垂若不是被慕容俊一直打压着,声望不会仅仅是'能争善战'而已。"他略微思索,又道:"慕容恪素来与慕容垂交好,这兄弟二人一心强燕必不会按兵不动,安然坐等。"
  苻坚猛地站起身,有些不可思议道:"难道丞相认为他们会不日来犯我大秦?"
  王猛摆摆手道:"那倒不会,有南晋桓温在后面虎视眈眈,慕容恪不会蠢到先来攻打我大秦。不过,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此人想要统一北方的意愿决不会输于慕容俊,只不过他更理智,更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苻坚疑道:"难道他会先去攻打南晋?"说完他自己都摇头否决道:"不可能。"
  王猛道:"他不会去攻打南晋,他只是要后顾无忧。"他站起身,道:"天王,这里可有地图?"
  苻坚立刻命人取了来,在案桌上铺开,而后招呼王猛上前,两人围图而立。
  王猛手指着地图上的"洛阳",侃侃而谈:"洛阳乃是南晋与燕国遥首相望的战略要冲,现在划归南晋版图,由大将沈劲把守。若是燕国一旦倾全国兵力而出,攻打我们,南晋就极有可能趁虚而入,势必要从洛阳发兵,北伐燕国,收回国土。而燕国若是能拿下洛阳,到时南晋强兵来犯,想要再夺回这个要塞,以它为据点伐燕,必然困难重重。你想想这么大的一座城池,只要物资储备足够,不用多费心思,固守个一年半载都是轻松自在的事。可见,这个城池对燕国的重要性-得到了它,慕容恪便可后顾无忧。燕国没了后顾之忧才会图谋大举进犯大秦。到那个时候,燕国对我们的威胁才是最大的。"
  他目视远方,似乎看到了一线未来,继续道:"若是我猜的不错,慕容恪应该会利用一部分慕容俊为讨伐我们囤积的兵马先行攻下洛阳。"
  苻坚疑惑道:"但是,如果洛阳城真的象丞相所说的那么易守难攻,那慕容恪想要拿下它至少也需要一年半载吧。"
  "永远也不要低估慕容恪。"王猛摇头沉声道。
  苻坚心中有了些危机感,道:"如果这样,我们是不是应该趁燕国攻打洛阳时出兵伐燕?"
  王猛转头冲苻坚一笑,道:"天王不怕两败俱伤,南晋得利?"
  苻坚叹了口气道:"听丞相这么一说,我难免心急,担心等燕国拿下洛阳后免不了还是要和他们一战,倒不如占个先机……"
  "这先机不占也罢,等燕国和南晋做了场较量,略有小伤,于我们才更有利。"王猛道。
  "照丞相的意思,燕国对我们的威胁是不可避免的?"稍后苻坚扬手一挥,豪气道:"我大秦兵多将广,又何尝怕了它?"
  "呵呵,够不够资格算得上是我们大秦的威胁,还要看到了那个时候燕国有没有慕容恪这个人才行。没有了慕容恪,燕国必然是大秦的囊中之物。"王猛笑道,只是这笑中蕴藏了些苻坚读不懂的东西。
  "慕容恪,"苻坚不解,问道:"前面你说过,我们忌惮的是燕国的两个人:慕容恪和慕容垂。为何现在只提一人?"
  王猛大笑道:"没有慕容恪便没有慕容垂。根据探子传来的众多消息分析,如果没有慕容恪,慕容垂一定备受排挤。天王,一个没有实权的人我们就不用去考虑他了。"
  "可是怎么才能除掉慕容恪?"
  王猛向苻坚施礼道:"要想除掉慕容恪,我向大王举荐一人。他现在正在殿外候着。"
  "请他进来!"苻坚吩咐一边的侍卫道。
  泰然自若走进来一位僧人,看样子五十上下,宝相庄严,面目清朗似有圣光环绕,让人一见便生出些仰慕亲近之心。
  王猛上前介绍道:"这位就是刚刚从西域来到我们大秦国的佛学宗师鸠莫罗。"
  鸠莫罗双手合什施了个佛礼,道:"贫僧鸠莫罗,参见大秦天王。天王胸怀天下苍生,广建寺庙拜佛,贫僧早有耳闻,今日有幸得见果然有真龙之相。"
  苻坚道:"免礼。佛学浩瀚如海,博大精深,本王一直是心向往之,只因国事繁忙,无暇深入,心中尚有些遗憾。在我大秦宣扬佛道、普渡众生的大多是大师的弟子门人,今日能见到大师本尊实乃本王的荣幸。"
  王猛上前一步道:"大家不必客套,大师你尽可将来意向天王直言。"
  鸠莫罗笑道:"贫僧和徒弟们都是出家之人,红尘中的纷争其实上天早有定数,本来不方便介入。不过,如果天王肯许诺我两样东西,我们愿意尽绵薄之力扶助大秦,直到攻占燕国之止。当然,在此之前贫僧会想办法除去慕容恪这一劲敌。"
  苻坚心中一喜,却不露声色,道:"哪两样东西?大师不说仔细,本王也不知道能不能答应。"
  鸠莫罗面露软佩之色,道:"天王真乃信人!"
  苻坚道:"大师何出此言?"
  鸠莫罗清了清嗓子,道:"天王不似一般人那样轻易许诺。轻易许诺之人到了兑现的时候绝大多数都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推托,此视为'无信'。天王在没有得知细节、查问清楚前并没有应承贫僧,由此看来反倒是重诺之人,一旦应承便不会食言。"
  苻坚听言难免一阵得意,哈哈笑道:"大师过奖了,如果连基本的言而有信都做不到,本王如何做一国之君?"
  鸠莫罗这记马屁不但拍得不着痕迹,绝妙无比,而且也暗示了苻坚不能失信。
  "贫僧希望等攻下燕国后,大王能将燕国的玉玺以及燕国境内一间寺庙里的镇寺大鼎交由贫僧处置。"
  苻坚十分敏感,暗道这两样东西定有蹊跷,便又问道:"不知大师得了这两样东西打算用来做什么?"
  鸠莫罗并不想和苻坚细谈,不过对方既然问了他也不能不答,于是道:"这两样东西原是我们佛家的法器,后来流失别处,对修佛之人乃是无价的圣品,对一般人却没有多大用处。虽然也算值些银钱,不过以大秦天王的地位自可忽略不计。"嘴上说着这些,心里却想:这苻坚以德化治国,平时又待人宽厚,必不会毁信,现在只要先敷衍过去,让他答应下来便成。
  "本王对佛家法器也略知一二,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两样。不知燕国玉玺和那镇寺大鼎作为法器运用起来有什么作用?"苻坚追根问底。他长於谋略,知道佛教在各国的势力都很强,佛图澄和鸠莫罗的弟子、信众遍布天下,鸠莫罗肯以这样的实力支持来换取的东西决不会象他说的那么简单。
  鸠莫罗沉思片刻道:"其实这是我们佛门的家事,本不该与天王谈及,不过既然天王问起,贫僧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具体什么用处贫僧也不确定,因为到目前为止谁也没有用过那两样法器,据我考察可能和新佛出世有关。"
  苻坚听言冲王猛笑了笑,问道:"丞相意下如何?"
  "天王,我们大秦国向来有尊佛重道的美誉,何不成全了大师?"王猛怎会不知道鸠莫罗所言之中'十分能有三分真'就不错了,不过仔细想想那两样东西的确也于秦国无用,怎么也不至于让他们眼红,而佛教在各国的势力都不算弱,以这两样东西换取他们全力支持大秦国夺下燕国当然是值得的。
  苻坚点头道:"就依大师。"转念又道:"不知道大师有什么对付慕容恪的计划?"
  鸠莫罗笑道:"这个贫僧自有打算,若是连这点贫僧都做不到的话,前面我们谈的自然就全不作数了。"
  ……
  燕国景昭帝慕容俊殁世的消息也极快地传到了南晋,一干朝臣都倾向于趁机出兵北伐。不过,已经手握晋朝兵马大权、驻守江东的荆州司马桓温听在耳朵里却依旧一派风淡云轻,不为所动。
  此刻已值就寝时间,桓温独自一人呆在卧房里并没有睡。因为他的夫人-晋朝的南康公主这几年身体欠佳,两人早已分房而眠。
  几只白烛照亮了一室。
  他的卧房朴素干净,一床、一桌、两椅而已。屋里的色调灰暗沉闷,唯一鲜亮的就是挂在墙上的那副长约三尺,宽约两尺的工画人物。画中女子身着彩裙,水眼山眉,云鬓乌黑,亦如杏花初放。她回首凝眸,巧笑顾盼,手中所持长剑的剑尖上正挑落了一朵桃花。真正是风吹仙袂飘飖举,芙蓉如面柳如眉。
  桓温就定定站在画前,一双紫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画中的女子,喃喃道:"融儿,你在北方还好吗?我真的很想再见到你。"
  "三十多年了,你是生是死?是孑然一身还是已为人妇?……虽然以你的本事想让我找不到实在轻而易举,但我还是不能不派人去北方找你。"他抚了抚脸上的络腮胡,嗤笑道:"你看,我都这么老了,就算你不原谅我,也该回来看看我……"
  "爹,您已经睡下了吗?"卧室门外一个声音响起。
  桓温听出是儿子桓伟的声音,立刻变了付脸孔沉声道:"你有事?"
  桓伟颇为苦恼道:"儿有一事苦思冥想也想不明白,特意来向爹请教。"
  桓温打开门,让他进来,父子两人围桌而坐。
  "爹,您已经被加殊礼,位列诸位侯王之上,为何不趁燕国大丧之机发兵北伐,一来可以明正言顺,以收回国土为名囤兵聚粮;二来也可以向天子立威,不日让他下台之时多话的人自然就少些。"桓伟急急道。
  "放肆!"桓温拍案而起,喝道:"你这个不孝之子,这些话该是你说的吗?"
  桓伟一惊之下,起身跪拜在桓温面前,道:"儿不敢。只是,爹私下里说过'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覆遗臭万载',作儿子的如果连爹的心思都不知道,那才是不孝。爹难道不认为目前是个大好时机吗?"
  桓温连连冷笑,道:"你们都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却认为是最差的时机。适逢燕国新王初立,大权必掌于慕容恪手中,而原本燕国就有伐秦之意,一直扩张兵力,目前正是兵力旺盛的时候。若要立威,我此番北伐便一定要胜利,而且要胜得漂亮,胜得彻底。没有七成的把握我是不会挺而走险耗损自己兵力的。"
  桓伟听言,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桓温道:"你就是想当皇子也不能这么猴急。机会这种东西也分好坏,所以要能等。"他伸手扶起桓伟。
  桓伟道:"能等?"
  "对,等燕国真的倾全国之兵力伐秦的那一天,我就一定能稳操胜券。"桓温嘴角勾勒出一个微笑,道:"燕国,我只看重一人,有他在我们就不宜轻举妄动。凡事要多想多算,从长计议。"
  桓伟问道:"什么人?"
  "慕容恪!"
  "爹为何如此看重此人?"
  "因为连勇猛无人能敌的冉闵也败在了他的手上。"
  ……
  这日早上,容楼匆匆赶向练武场。他和慕容冲约好今日比试比试身手。
  刚刚来到练武场的圆拱门,一转身就待走入场内,猛地只觉寒气扑面,一枚亮晶晶的枪尖正对在自己的咽喉!
  两丈开外,身高近九尺的慕容恪屹立如山,右臂平伸,一支长度近两丈的钢枪正稳稳的握在他手中,枪尖恰好指在容楼的咽喉之处。他的手非常稳,指住容楼的枪尖虽然已经离他身体有两丈之远,但是仍然不见一丝一毫的颤动。朝阳从他身后照来,气势威猛如魔神。慕容冲垂手立在一边,脸色尴尬的看着容楼。
  容楼大惊失色。
  实际上,他自负以他如今的身手就算对手强如慕容恪也不是没有抵挡的余地,没想到竟然会被一招便制住。虽然是被慕容恪打了个伏击,但是对他们这等水准的高手来说这实在根本不能成其为理由。只要对方一出手,就必有杀机,高手就会有所感应,想杀人个措手不及谈何容易。可是刚才容楼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就被制住,那就表明他和慕容恪之间的水准,还有着至少两级以上的差距。
  容楼愣了愣,道:"恪师……"
  他眼中的惊骇之情丝毫不漏的落入慕容恪的眼中。慕容恪转头向慕容冲笑了笑,慕容冲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慕容恪手腕一抖,把枪抽回,这支全钢打造的长枪发出"嗡"的一声,枪尖上下抖动了一下,划过容楼的面门。只是同时因为枪在回撤,所以堪堪碰不到容楼的脸,否则难免有毁容之厄。这毫厘之间,容楼却看得清清楚楚,是以连眼珠都没有眨一下。慕容冲忍不住轻轻的"啊"了一声。
  慕容恪不禁赞道:"好定力,好眼力。"
  容楼讪讪道:"弟子鲁钝,当不起恪师一……" 话说到一半,"哦, 我明白了!",容楼突然顿悟般地叫了起来。
  慕容恪眼中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道:"你明白了什么?"
  容楼满脸兴奋之色,道:"原来恪师刚才是一直把枪端在那个位置,弟子是自己撞上枪口了。"
  慕容恪追问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容楼道:"如果恪师方才是一枪刺出,直指我的咽喉,就算我反应不够敏锐,感受不到这种气机,但是至少枪尖也会向刚才收枪时那样震动一下,不应该象适才那样纹丝不动。"
  慕容恪大笑道:"好一个撞上了枪口。我早知你会想通这一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当下师徒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笑声渐止,慕容恪对慕容冲道:"刚才便是我和你说的'料敌先机'。无论敌手有多强大, 如果一旦其行动被你掌握,则难逃败局。这方面,你当需要多花精力才是。"
  慕容冲连连点头,容楼这才知道刚才是慕容恪拿他作为教导慕容冲的范例了。
  见容楼在仔细打量自己手中的枪,慕容恪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这支枪,少年时伴随我征战沙场。如今却有很多年不曾使用过了。"
  容楼讶然道:"这却是为何?"
  "这些年来我大多在中军坐阵,已经没有上阵冲杀的机会了。"他说这话时无意间流露出一丝遗憾之色。
  顿了顿,慕容恪又道:"这支枪,全长一丈九尺,枪身由精钢打造,枪头一尺六寸,两侧开刃,锋锐如刀,专破重甲。枪头根部有血档,即使不佩红缨,也没有杀敌时血倒流到枪身上滑手的问题,同时也避免刺入敌人身体过深而无法拔出之忧。重达四十三斤,堪称无坚不摧。"
说罢,对容楼道:"你来试试。"把枪递给容楼。
  容楼有些受宠若惊,接过长枪,果然入手极为沉重。试着单手握住枪的底部,就像慕容恪刚才一样把枪平伸出去,刚一伸出,枪尖就沉了下去。容楼赶紧一提气,这才把枪端平稳。
  慕容恪见容楼调整适应片刻后便能平端着长达一丈九尺的大枪,保持枪尖丝毫不颤动,点头赞道:"这支枪,不但又长又重,而且重心靠前。能把这枪端平,手臂上没有千斤的神力绝无法做到。要让这枪尖保持稳定,虽我大燕国猛将如云,能做到的怕十个也找不出来。容楼你今日之成就已经可以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
  容楼听慕容恪夸他,心中虽然很是高兴,面子上也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说话,慕容恪已抢先道:"正好,这支枪,我今日便正式传给你了!"
  容楼和慕容冲都大大的吃了一惊。
  不待容楼推辞,慕容恪又道:"这支枪,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为我大燕立下无数的汗马功劳。对我慕容恪而言,也算是'了却君王天下事',枪名便做'定国'。我今日传给你,你不必推辞。因为我不但要把这支枪传给你,同时这支枪上的责任也迟早要担在你的肩上,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为师对你的期望。"
  容楼闻言,心神激荡,单膝跪地谢恩。
  慕容冲拍了拍容楼,略有妒意道:"我向恪师讨要过好几次都无果而终。"
  慕容恪道:"冲儿,你不用艳慕容楼。你们俩原本就是不同的。我希望他日后能成为'万人敌',能够为我大燕屹立沙场,成就一代名将;而期许你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掌握燕国的军事国计。"他笑了笑道:"那样的你原本就不需要武器。"
  慕容冲听出他对自己也抱以极大的期望,心中释然,转头看向容楼,只见他用力握着手中的"定国枪",默然不语。
  慕容恪转身,正要离去,容楼忽然道:"恪师,这么多年来弟子心中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只是不知道该不该问。"
  "但问无妨。"
  容楼郑重道:"我想知道常山之战中恪师有没有和冉闵正面交过手?"这句话他憋了很久,今日才得已说出。
  慕容恪身形一震显是吃了一惊,不过没有回头,依旧背对容楼,沉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你为何想知道?"
  容楼道:"不瞒恪师,弟子少时视他为武神,很难想象他被人凭武力打败……所以,我想知道。"说完,有些心虚地瞧了瞧慕容恪的背影,担心这话触怒他。
  "有。"慕容恪声音漠然。容楼瞧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已经动怒,趁着自己勇气尚在忙又追问道:"是恪师以武力胜过冉闵得以生擒了他?"
  "你刚才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这是第二个问题。"慕容恪没有再回答便径直离开了练武场。
  慕容冲皱眉有些责备道:"好端端的你为何要问恪师这些?不知道'冉闵'这个名字在我们鲜卑人里是禁忌吗?"
  容楼道:"可能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汉人吧。"
  "你连爹娘都没有见过,又怎能肯定自己是汉人?"慕容冲叹道。
  容楼道:"我养父不会骗我,他说我娘是汉人。"
  "那你爹呢?"
  "不知道。"
  两人沉默片刻,慕容冲忽道:"潆姐昨日问起你。"
  容楼有些心不在焉道:"问我什么?"
  慕容冲道:"问你为何总躲着她。"
  "莫非你不知道?"容楼冲他无奈一笑。
  慕容冲道:"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
  容楼伸手抓了抓脑袋,道:"我既然喜欢了你便不能去辜负她的一片深情,所以还是不见为好。"
  "那你也该亲口告诉她,让她断了念头。"
  "告诉她我喜欢你?"容楼笑道:"当日你左叮咛右嘱咐不让我对别人言明,若是你现在应允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你别去!就算我不在乎别人知道我们的事,潆姐听你那么一说也是要伤心难过好些日子的。"慕容冲道:"还是改日我去编个理由让她既不会伤心难过,也能对你死了心的好。"以前他不确定容楼喜欢自己的时候,慕容潆和容楼每次走得近了他便隐隐有些记恨,现在知道容楼心中只有自己,反而对慕容潆多生了不少怜惜之情。
  容楼伸手摸了摸慕容冲的脑袋,赞道:"还是凤凰你有上善若水之心。"
  慕容冲将头轻轻靠在容楼的肩上,悠悠道:"上善若水……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你想的样子,会怎样?"
  容楼笑道:"怎么会?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你本来就是我想的样子。"
  慕容冲一把推开他,正色道:"我是说真的。你会怎样?"
  容楼沉吟片刻,才道:"那样……我也不知道。"
  ……
  慕容俊病重时下诏召回了在辽东驻守的吴王慕容垂。吴王回来后深入简出,极少会客,但是今天的这位客人他不能不见,而且还亲自迎了出来,因为来的是慕容恪。
  慕容恪走上前来,依旧是眯着眼睛似有似无的笑容,道:"五弟,此去辽东辛苦了。"
  许久不见,慕容垂看着眼前为国事操劳的新任太宰,只见他细细眼角似乎又新添了几丝鱼尾,萧萧两鬓也过早地染上了几缕寒霜,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还被人称赞为"风华绝代"的那个慕容恪,心中莫名有些酸楚和不舍。
  "四哥,我们都老了。"慕容垂突然感叹道。
  慕容恪扬眉笑道:"这不象是你说的话。"
  "走,去书房聊聊。"慕容垂拉过慕容恪往书房而去。
  以前他对慕容恪的敬畏之情远远超过了兄弟之谊,今日一见不知为何生出许多怜惜。
  书房里,两人面对面坐在圆桌前,桌上摆了一壶茶,几只杯子和一些糕点。
  慕容恪随意倒了杯茶,放至慕容垂面前道:"可惜不是酒。"
  "四哥要想喝酒我这就找人端上来。"慕容垂一口饮下面前茶水道。
  "的确已很久没机会畅饮了,借你这里醉一场也好。"慕容恪微笑道。
  稍候有人端上来一壶酒。
  慕容恪道:"以你我的酒量,纵是再烈的酒只一壶谁也醉不了。"说完将那壶酒推至慕容垂面前。
  慕容垂连忙又着人端上几壶。
  两人连饮几杯,慕容恪道:"听说你一直慢殆续弦……"
  "愚弟的家务事四哥怎么知道?"慕容垂道。
  "你夫人经常出入后宫找皇太后诉苦,我也略有耳闻。"慕容恪一口饮尽杯中之酒道。
  "那么,四哥是来替皇太后当说客的?"慕容垂道。
  慕容恪摇头道:"不是。我觉得你与段妃情投意合,现在这样的反应倒是合乎你的性情。只有心中无愧之人才能不矫揉造作,我倒是欣赏你的自然之举。"
  慕容垂喃喃道:"洛儿……"猛地自已灌起自己酒来。
  慕容恪叹了口气。
  两人对饮良久,桌上的酒壶都空了,大部分都是被慕容垂喝空的,七倒八歪地横在他面前。
  见慕容垂已经醉眼惺松地半趴在桌上,慕容恪又端起一杯放至唇边,犹豫了一下,道:"他已经死了,很多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慕容垂似乎醉得睁眼都有些费力,不过还算能听得清慕容恪说的话。冷哼一声,答道:"现在燕国还有人想听我的意见吗?"
  慕容恪叹了口气,道:"他对你的确不义。不过,现在人已经死了,有些事再记在心里也只会徒增自己的苦恼。目前的情况,一切当以燕国为重。"
  "若不是以燕国为重,以四哥你为重,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壮志不酬,妻子枉死……"慕容垂仰头哈哈大笑,显是醉得厉害。
  慕容恪安慰他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四哥,到底什么事,你说吧。"慕容垂显得有些不耐烦。
  "不日我打算率军前去攻打洛阳,拿下了它我大燕便可后方无忧。"
  听到出征打战慕容垂显是来了点精神,努力支撑起身体,道:"我很早前也有这一想法,只是洛阳乃是大城,易守难攻,四哥此番前去可能要多费周折。"
  慕容恪抿了一口唇边的酒,道:"不知五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慕容垂一拍桌子,站将起来道:"求之不得!正好到时立下不世军功,一展抱负……四哥,你可不能耍赖,到时一定要带上我!……"却脚跟一软,又跌回椅子上去了。
  慕容恪又叫了门口伺候的仆人再上了几壶酒,之后也不说话,只对着时而清醒了就喝上几杯,时而醉糊涂了又趴在桌上迷顿的慕容垂自顾自喝了起来。
  一直喝到日暮西沉,而对面的慕容垂只俯在桌上没了动静,慕容恪这才道:"看来我是喝不醉的。酒后方能吐真言,五弟,你莫要怪我试探于你。难为你一直苦楚重重还能以大燕为重。"
  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俯在桌上之人,道:"还好,今日你执意要求随我一同攻打洛阳,这表明你没有异心。若是你想留守邺城,方便趁我远征之机报仇雪恨、篡权夺位……"他摇头轻叹一声,一边小心推开房门,缓步迈过门槛,一边道:"二哥临终向我托孤,若你有异心我必不能容你。"
  这些话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警告已经醉倒在身后的慕容垂。
  到了书房门口,慕容恪又小心吩咐伺候在左右的仆人们先让吴王小睡一阵再进去叫醒他,而后扬长而去。
  待他走远,书房里的慕容垂才正襟危坐起来,先是一脸失望地瞧着门外,而后眼中寒光一敛,暗道:'原来你今日前来就是想灌醉我,摸我的底……他就算是死了,在你心里终究也比我重要。'
  三月,慕容恪以慕容垂为征南将军,两人共伐洛阳。

  第20章

  第二十章
  这次,慕容恪和慕容垂的大军锐不可挡,顺利拿下洛阳后,随即又攻城略地至崤山、渑池。闻听此讯,长安大震,苻坚担心他们会趁着胜势即刻掉转矛头直攻大秦,不得不亲自到陕城进行防备。
  邺城里,张灯结彩,气氛欢腾,老百姓都象是过节一般热闹起来;邺城外,车架百乘,冠盖无数,新皇慕容暐亲率满朝文武,出城十里相迎太宰慕容恪得胜归来。这些人里当然也少不了慕容冲和容楼。
  只见一骑绝尘而至,马上那名将官口中大呼:"报---!"在慕容暐的华盖前翻身下马,跪拜叩首道:"三十里地外,恪帅已令十万大军安营扎寨,特遣末将飞马前来报皇上,他和征南将军还有半个时辰便可到达这里向皇上复命。"
  慕容暐举目远眺,只见远处尘烟乍起,显是有一队人马正赶来这里。
  旌旗招展、鳞甲鲜亮,三千轻骑士气高昂地簇拥着两名将帅自官道上飞驰而至。等到了近前,慕容恪和慕容垂率先下马跪拜。他们身后将士也连忙跪拜叩首。
  慕容恪道:"皇上龙体贵重,原不必出城相迎,我们一旦安顿好军马便会入城复命。"
  慕容暐立即上前扶起二人,道:"太宰、吴王,此番攻打洛阳正是扬我国威,展我军力的战役,莫要让晋人小瞧了我们。你们能完胜还朝,朕若不亲自出迎怎能显出我对你们的感激之情。两位王叔真是辛苦了。"
  慕容恪道:"臣职责所在,皇上不必介怀。"
  慕容垂也垂首道:"臣有幸不辱皇上期望。"
  慕容冲显然极是兴奋,一摆马头,几步窜至慕容恪身边,甩蹬下马道:"恪叔,你这次南征没带上我,侄儿心里遗憾得紧。"
  慕容恪道:"留守国内杜防西秦来袭也是重任,战与不战本没有区别,不必贪一时之功。"
  慕容冲点头称是。
  一阵庆功锣鼓响起,震耳欲聋,众人拥着皇上返回邺城以待论功行赏。
  这天夜里,慕容暐秘密召见了慕容评。
  上庸王缓步走进御书房。
  来到熟悉的地方,当然会想起熟悉的人。这里他来过很多次,不过以前的主人是慕容俊,现在变成了慕容暐。以前他来到这里难免小心谨慎,现在却气定神闲。虽然心底里对慕容俊的死总留有一线心虚,不知道是不是服用自己推荐的"五石散"吃过了头导致的,但是那人的驾崩让他感觉如释重负却是不争的事实。'管他呢,我既没下毒害他,又曾劝他不要吃,就算是他'五石散'用量无度致死也是他自己选的。关我何事?'想到这里,慕容评撩袍跪拜。
  "臣参见皇上。"
  "叔爷快免礼。"慕容暐一边扶起他,一边急切道:"叔爷,今日召你前来为的就是……"他欲言又止。
  慕容评皱了皱眉道:"暐儿,你现在已是一国之君,行事作派再不应似以前的模样了。"说罢,施礼道:"皇上圣明,微臣洗耳恭听。"
  "唉,"慕容暐叹了口气道:"我担心一个人,也害怕这个人。每每想到此人,我总是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慕容垂?"慕容评的眼角跳了跳。
  "不错,正是他。我怕他记恨母后和先皇,因而对我不利。"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毕竟他的夫人是因我母后而死,再加上我从母后那里听说,一直到现在他也不能接受我小姨。这难道不正表示了他对那件事记恨在心,耿耿于怀吗?"
  慕容评点点头道:"皇上的忧虑不无道理,不过据臣在军中安插的眼线来报,此次南征中吴王并没有什么不利于燕国的举动,反而军功卓著,太宰对他也甚是依重。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要率先向他发难的确是很困难。不过,皇上尽可放宽心,有我和太宰以及满朝文武在一边瞧着,吴王也不敢做出有违臣道的事来。"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想着:目前慕容恪掌权,时机未到,不宜与吴王正面为敌。
  慕容暐"嗯"了一声,道:"有太宰和叔爷您在,目前朕自然还是可以放下心来的。只是,以后……"
  "皇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自然会有以后的对策。只要皇上对他心存防备,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雨。"慕容评笑道。
  听了慕容评的一席话,他的心稍微定了定,坐下喝了几口茶水,也吩咐慕容评坐下喝茶闲聊起来。
  慕容恪的书房里难得这么多人。他安静地坐在案桌后,而面前戎装亮甲,一共低首站着六人。
  "珪将军,这趟南征你们六位都辛苦了。我这儿地方不大,没能给你们设座,还请见谅。"慕容恪笑道。
  以珪亮为首的六人连忙施礼道:"恪帅太客气了。"
  "恪帅为何不在军中召见我等?必竟这里是您的府氐,我们一身风尘怕脏了这好地方。"最边上一位额角有伤的将官有些脸红道。他刚才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件瓷器,慕容恪并未怪罪于他。
  慕容恪站起身,道:"纪将军,请你们来这里当然是有原因的。军中人多嘴杂,这件事我想单独告之你们。"
  "请恪帅明示!"
  "攻下洛阳以后,那日和我一起去洛阳住相寺的只有你们六位。"他的目光如炬,扫过面前六人,"在寺中我遭遇到一个西土和尚的偷袭,想必你们都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个和尚武功高超,当时情形凶险得紧,末将十分后悔没有带大队人马前去护帅。"珪亮低头惭愧道,"还好恪帅你武力非凡,又吉人天相……"
  慕容恪打断他道:"我事后让你们守口如瓶,可都做到了?"
  六人齐齐点头。
  纪明一脸仰慕道:"我们都非那和尚对手,还是恪帅你英勇神武,独战于他,最后他被迫逃了。其实,末将以为当时完全可以把全城的和尚都抓起来,严刑拷问,一定可以……"
  中间长眉圆脸的将官一脸不屑道:"纪将军,佛教信者甚众,若似你那般举措岂不民心尽失?况且你怎知那和尚是真是假,万一是一般人假扮和尚,行刺恪帅呢?那你是不是就要直接下令屠城?倒也是,只有这样才来得干净。"
  "段从!你……"纪明一时气愤,却也无从辩驳,是以脸憋得通红。
  慕容恪摆摆手,示意他们都不必再争,才道:"今日我让你们前来,便是要你们从今天起都把那件事彻底忘记。"
  他缓步踱过六人面前,郑重道:"主帅遇刺,军心必动,军心一动,战难必胜。这件事从此休要再提。"
  六人得令应下,点头称是。
  慕容恪令他们离去后,面无表情地坐下。
  寻思良久,他唤了家仆进来,让他们去请容楼前来有事相商。
  次日,慕容恪和容楼两人两骑,便衣轻装,一大早就出了城。
  他们的马速并不快,在一颠一簸的马背上容楼的心里也随之起伏不定起来。这趟出城多少有些蹊跷,昨日里,慕容恪突然叫他到书房,问及他上次帮慕容冲疗伤解毒之事,得知卜问寺的见善大师乃佛图澄的得意弟子,武学方面有独到的见解,慕容恪便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并约定今日亲自去卜问寺拜访见善大师,说是要向他了解一下西域武学的情况。这事,容楼总觉得和平日里的恪师行事风格不太一样,心里面难免觉得有些怪怪的。
  卜问寺就在城郊,一二十里地的路程,骑着马不一会儿就到了。
  容楼和慕容恪翻身下马,容楼敲开寺门,开门的正是见悟大师。见悟看见是容楼,又听容楼此来是要拜访见善大师的,向容楼身后的慕容恪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便将二人请入寺内,一边吩咐弟子赶紧去请方丈。一来是因为他与容楼已算相熟,二来是他见慕容恪气派不凡,容楼又没有主动向他介绍慕容恪,心知此人必身份非同一般,所以不敢怠慢。
  二人在一间精致的禅房中坐定,小沙弥早已奉上香茶,禅房中檀香袅袅,一番佛门中的光景,令人心安神宁。
  见悟道:"二位施主请稍坐休息,方丈片刻即至。"
  果然不一会儿,两个小沙弥领着见善走来。见善施了一个佛礼,道:"劳二位施主久等了。"抬眼看了看慕容恪,转向容楼道:"容施主专程来访,老衲荣幸之至。"
  二人回礼后,慕容恪眼光环视了一下左右。见善见状,对见悟道:"师弟,这里就由我来接待两位施主,你且先去忙吧。",见悟听言,随即领着几个小沙弥退出禅房,合上房门。禅房内只剩下慕容恪、容楼和见善。
  慕容恪施了一礼,道:"在下慕容恪,听闻大师乃佛图澄大师的高徒,又熟知西域佛门的情况,今日特来请教。"
  见善听慕容恪报出姓名,不由动容,道:"原来是燕国的大司马屈尊敝寺,失敬,失敬。只是老衲已多年潜心修炼,少闻身外之事,不知施主要了解什么,只怕未必能如施主心意。"
  慕容恪道:"大师过谦了。我燕国与西秦各据东、西,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冲突,但是也算不上多友好。如今佛门弟子遍布天下,其中更是人才辈出。秦与西域接壤,常有西域的佛门高人往来于秦,而我们却完全不了解西域佛门的情况,一旦遇面,难免拙于应对。所以,慕容恪此次前来,特地向大师请教,想多了解一些西域的情况。"
  见善虽是佛门中人,但却绝不愚钝,自然知道这燕国的大司马能够于百忙之中抽空来此问这个问题必有缘由。所以慕容恪虽然问的含混不清,问题大到几乎空无一物,见善却并没有随便的推诿一番,而是皱眉苦苦思索片刻,才道:"西域佛教盛行,高僧辈出,不过与我燕国军政之事却关系不大。细细想来,其中也颇有一些身负神通之辈,也许会引起大司马的注意。"
  慕容恪没有任何表示,却是凝神静听。
  见善道:"且不说大司马的武艺冠绝燕国,仅以容施主的身手、悟性看来,西域佛门高手虽多,但值得大司马关心的人却并不多。不过我想有一个人却不能不提。"
  慕容恪和容楼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见善顿了顿,接着道:"那人便是如今有'西域第一高僧'之称的鸠莫罗。"
  容楼"啊"的一声,道:"上次那些人害了凤凰、盗玉玺的和尚不就是鸠莫罗的弟子吗!?"
  见善点点头道:"不错。不过,此人在西域广招门徒,弟子众多。他的弟子倒也不算什么,但此人确实是非同小可,据说他智慧超人,有过目不忘之能。不但佛法精深,而且更是学武天才,无论什么武功,一学就会,一练就精。单就武学而言,也可称为当今西域第一人。他曾学过多种流派的武功,最终去芜取菁,吸取各家之长,创出两套神功,自此之后,西域便再无人敢向他挑战了。"
  "第一种武功,也是他最知名的神功,唤作'大日降魔印'。此种武功是从密宗手印改良而来,他自己取名大日降魔印。因为大日如来乃密宗的最高佛,而降魔印之名则取自释迦牟尼佛的触地降魔印。这门武功,至刚至阳。空手施展时,便具有十龙十象的威力。鸠莫罗最擅长的兵器乃是'九股金刚杵'。他的九股金刚杵,一头是九股的杵头,另一头是三棱的锥形,中间有指环以供扣握,绝对是非常霸道的武器。如果用他的金刚杵来施展大日降魔印,则其威力巨大实有降妖伏魔之威。"
  "第二种武功,虽然名气并不如他的大日降魔印,但是其威力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名字也是他自己取得,唤作'无量宝焰指'。此指法练到最高境界,发动之时,整个手指上都会泛出五彩氤氲的光泽,所以才叫做无量宝焰指。这种指法练成之后威力极为惊人,指力于两丈之内可破各种护身真气。这路指法本是源自西域一种极歹毒的武功-'枯心指'。枯心指专伤人心脉,本已极其歹毒,而鸠莫罗从中演化出的这套无量宝焰指法则更为歹毒十倍。他把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道融合在枯心指之中,一旦被无量宝焰指所伤,不但心脉损伤,而且由于有完全相反的两种伤势同时起作用,会导致受伤者无法自愈,可以说一旦被无量宝焰指所伤,就算本身功力深厚,能够不至立时身死,也必然无法再治愈,拖上一段时间后直至伤势发作而死……唉,真是堪称天下最为歹毒的武功了。他这路指法的名字不但指他的手指会发出五彩氤氲之光华,同时还包含有无量寿佛和宝焰佛之名,隐隐有包含两种不同的力道之意。他对此种指法极为自负。"
  见善大师一提起鸠莫罗不知为何就变得滔滔不绝,一口气细细说来,竟是不带停顿。
  听到见善大师详细描述了无量宝焰指的歹毒,慕容恪"咦"了一声,道:"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歹毒的武功!"
  容楼也道:"是呀,受伤者无法治疗?这也太神奇了吧。倒底是传言还是果真如此?被他无量宝焰指所伤的人当真就无救了?"
  见善点了点头,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鸠莫罗的'无量宝焰指'极为神奇,内含两种相反的力道,而所产生的伤害也是两种相反的伤。一种伤的好转便会导致另外一种伤的加剧,所以只能调养以使其平衡。但是随着伤势的逐渐加重,最终便无救而死。"
  容楼和慕容恪两人均陷入沉默,似是都在思索这见善口中的神奇而又歹毒的无量宝焰指。
  片刻的沉默之后,慕容恪问道:"大师似乎对这鸠莫罗知之甚详,却是何故?"
  见善的头微微仰起,双目微闭,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口中喃喃道:"是呀,我对他知之甚详,只因我曾经目睹鸠莫罗和家师佛图澄大师印证武功!那一战老衲毕生难忘。"
  "什么!"容楼和慕容恪同时震惊。
  见善睁开双眼,见容楼满脸尽是期待他说下去的表情,不待他发话,便继续道:
  "那时候,鸠莫罗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但是在西域却是非常出名,他自小便有神童之称。而当时,家师已是冠绝中土、西域的一代高僧。他特地来找家师。起初,家师并没有和他印证武功的意思,他们两人只是坐而论佛,我在一旁相陪。
  说来惭愧,那时候的我一心痴迷于武学,对于那种讲经论佛反而心不在焉。只记得他们从早谈到晚,似是十分投机,但是我却完全不记得内容了。直到第二日的下午,他们开始谈论天下武学,我才来了精神。鸠莫罗年纪小我近十岁,但是眼界之高,所识之博杂,简直是浩瀚如海,我当时佩服的无以复加。心想:这人如此年纪轻轻,见识就这么的广博,而且精深,真是不知道怎么学出来的。当时他随口说到一些武学的精微之处,我不得其解,于是苦苦思索,可待到明白之时,这中间他们又说了许多句过去了,我便完全只能是充耳不闻了。当时我本颇为自负,自以为武艺已经可以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可是和鸠莫罗一比,才知道自己实是井底之蛙,单和他比较起来,那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待到鸠莫罗说起他受密宗手印启发,自创出了'大日降魔印'时,连家师也为之心动,二人便开始动手印证武学。家师在老衲心目中,那一直是神一般的人物,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人能够胜过家师。不过那一场印证,老衲第一次对这种信心产生了动摇,那鸠莫罗实在是武学奇才,以弱冠年纪就几乎可以和家师近百年的功力不相上下。虽然最终还是家师胜了一筹,但是战况之紧张几乎令贫僧当时无法呼吸。鸠莫罗败的并不服气,他说到其实他还有更为厉害的武功,只是因为过于歹毒,所以不便施展才落败的。那自然就是指'无量宝焰指'了。家师听闻也十分好奇,于是鸠莫罗就详细描述了他的这门奇功。家师认为他的无量宝焰指虽然厉害,但是也未必会无敌于天下,于是二人争执起来,又再度交手。鸠莫罗大日降魔印和无量宝焰指齐出,这番斗得更加凶险,不过最终还是在家师手下败了一招。家师正欲收招相扶,那鸠莫罗居然趁机用无量宝焰指偷袭他!"
  慕容恪和容楼听言脸色也都不由变了变。
  见善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又道:"家师猛然遭袭,原是难以应对,只得发动了不到生死关头绝不会妄用的'度劫神功',也因此重伤了鸠莫罗。鸠莫罗负伤退去,之后老衲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慕容恪急急追问道:"佛图澄大师是如何看待那'无量宝焰指'的?"
  见善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家师。我问他:如果他身受无量宝焰指之伤将会如何。家师沉吟良久,只是告诫老衲,如果日后遇见鸠莫罗,切莫与之交手。言下之意,是老衲决计无法与他匹敌。老衲起初还颇不服气,也曾努力苦学各门各派的绝技,希望能如鸠莫罗一般阅尽百家武学,并从中创造出自己的武功,能够超过他。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后来不久便遭遇突变,武功尽失。其实回头想来,鸠莫罗才智无双,却是非老衲所及,武学一道的话,老衲是绝计不可能达到他那种境界的了。"
  容楼失望道:"这么说来,就连佛图澄大师恐怕也无法化解这无量宝焰指了?!"
  "鸠-莫-罗。" 慕容恪一字一字的念着,眼中神情相当的复杂。
  容楼十分疑惑地瞧着慕容恪,不明白他眼神中的蕴意。
  从卜问寺回来之后,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慕容恪又象攻打洛阳之前一样整日里忙碌在国事之中,不过比起从前对容楼和慕容冲的几乎不闻不问,现在倒是经常会抽出空闲对他们加以指导。
  军中的新锐们,诸如庄千棠、司马尘、段浚等,因为在洛阳一役中大展抱负、随后又随大军一口气占领了崤、渑二地,得了不少军功,是以现在大家无不摩拳擦掌,大有伐秦之心,都指望在更大的战事中能够立下功勋,极速升迁。请求对秦动武的奏折如雪片般递交到慕容恪的案前。只是慕容恪却沉得住气,凡是此类奏案均一一压下不提,于是,军中难免有些怨言。
  此类的怨言多了,自然也流传到容楼和慕容冲耳朵里。
  这一日,容楼和慕容冲正在闲聊。
  容楼道:"这些日子,军中流传着一些对恪师的怨言,你听说了吗?"
  慕容冲撇了撇嘴,道:"是说恪师压下对秦国动武的奏折一事?"
  容楼道:"正是,我听到有些传言,说恪师压着不动秦国是为了利用外敌的牵制来提高自己在国内的地位。"
  慕容冲转头看着容楼,蓝色的眼睛清澈见底,问道:"那是别人的看法,你怎么看?"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恪师为何要这么做,但是却没有找到很有力的缘由。不过这些流言感觉像是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捣鬼!"
  慕容冲目中流露出一丝狠毒的神色,道:"一点不错。皇上新登基,难免多疑,有些心里有鬼的人便乘机耍阴谋诡计,用来挑拨皇上和恪师的关系!前几日,我还特地晋见皇兄,和他细细探讨过此事。难得皇兄对恪师是绝对信任,这些阴谋家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容楼皱眉道:"那会是什么人?难道是敌国派来的奸细不成?"
  慕容冲恨恨道:"怕只怕不是敌国的奸细,却是本国的毒虫!哼,这事不用多提,其实这人是谁我心里已猜中了七八分,只是没有证据,不便轻言。这等朝堂之内的阴谋诡计你是不喜欢听的,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容楼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朝廷里的勾心斗角素来不感兴趣,倒也不再多问,只道:"只是……我也仔细想过一番,却觉得想不出为何恪师不愿意向秦国用兵!以我看来,现在的确正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最佳时机,但恪师却把精力放在理顺内政军务上,我着实不是很明白。"
  慕容冲冷笑了一声,道:"那些新升了官和没升官的年轻将领们哪个不希望战事四起,搏个封妻荫子、加官进爵。他们哪里知道,大国之间用兵,形势、粮草、士气、外交诸多因素的影响,岂是那么简单的?那秦主符坚是出了名的仁君,本就深得秦国百姓、官员的爱戴,手下王猛、张蚝、邓羌三员虎将各个都是虎狼之辈,牙尖爪利,有勇有谋。秦国自很多年前桓温兵临城下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百姓休养生息,内部物资丰盛,想击败这样的敌手,谈何容易。"
  容楼摇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可是,实际上我国在先皇的准备下已是兵马、粮草充足,士兵训练有素。此番征战洛阳,本来预计会是长达一两年的硬仗,却三个月就大获全胜,接着顺手夺下了崤、渑二地,军备物资都还没有消耗多少,而军中士气却因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正是士气如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时候。你说的秦国的状况一点不错,所谓以千乘之国对千乘之国当然无法轻易的灭掉另一方,但是抢夺一些重要的军事要塞、一些土地子女金帛却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势力的此长彼消,今日是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稍纵即逝。恪师如此处理,我觉得确实有保守的嫌疑。"
  慕容冲素来最为崇拜慕容恪,听不得别人说慕容恪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是。此时被容楼一番剖析,自己又一时辞穷,心下里老大的不开心。若是换作别人,他只怕当场就要发作了,偏偏面前的就是容楼,他又不便发作,于是一脸不高兴道:"那你就只有亲自问问恪师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沉默了下来。
  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皇上差人来找慕容冲,说是有要事相商,慕容冲便自去了。
  容楼皱着眉,喃喃道:"恪师这次洛阳大捷回来,做得好些事情我都完全看不懂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在容楼看来是绝好的压制秦国、扩张领土的机遇,在慕容恪看来,却只有稳定内部、理顺军政关系才是头等大事。皇上虽然年纪尚轻,但是却对慕容恪信任有加,全力支持他的决定。慢慢的,大家也就平息了西侵扩张之心,毕竟,重镇洛阳重新回到了燕国之手。随着内部政治军事关系的理顺,一切事情看起来都有了一个美好的前景。慕容冲和容楼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了军政事务之中,这看起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荣景象背后,可怕的灾难却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军营里,容楼正在案前处理一些军事文书。最近的几个月,他在慕容恪的示意下,虽然还没有相应的正式军职,但是已经开始直接参与军中事务的管理了。
  猛然一阵快速的马蹄声传来,接着几声沉重杂乱的脚步声,一条人影冲进帐中。
  容楼抬头一看,竟是慕容冲!
  他没想到慕容冲会来到这里。一般说来,就算慕容冲有事找他,也会差个人前来通知一声,不至于亲自前来。正待开口想问,看起来有些慌乱的慕容冲已经几步抢到他的案前,沉声道:"恪师今日在朝上突然咳血不止,当场晕倒了!"
  ……
  当容楼、慕容冲来到慕容恪病榻前时,慕容恪已然醒了过来,看起来精神还好,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几个御医正在为慕容恪诊察病情。
  慕容恪见到二人进来,笑了笑,此时他平素里优雅的笑容看起来也似乎有些苍白无力。
  慕容恪道:"你们来了。"
  容楼哽咽道:"恪师!……"
  慕容冲问一边的御医,道:"情况怎么样?"
  在一旁为慕容恪把脉的御医皱眉道:"大司马的脉象古怪的紧,时而平缓,时而急促,不知是何症状。心脉却似乎有严重的衰竭之相。"
  慕容恪长叹一声,道:"这原也非你能治疗的,你且去回复陛下,就说臣早已病入膏肓,只是强力支持,只盼能在有生之年把国事安排妥当而已。如今大体已入正轨,臣也算尽了一份心力了。"
  他遣走御医,转向容楼道:"如今你该明白当初我为何会放过大好时机,不肯对秦国用兵了吧。"
  容楼点了点头,急切道:"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医治?恪师身患顽疾,弟子愚钝,居然一直也不知道……真是……"一时百感交集。
  慕容恪见房内只有容楼和慕容冲二人,才摇头道:"我带兵攻下洛阳之后,驻兵城内,曾去洛阳城里最大的住相寺祭拜,不料在寺内被一西土僧人偷袭所伤。虽然我逼退了他,不过内伤深重,能撑到现在已是难得,你们不必难过。容楼没有发现我有伤在身并非愚钝,原因我刻意掩饰所致,我想专心做我应该做的事。"
  "西土僧人?"慕容冲眼中凌厉之气立盛。
  容楼恍然大悟,道:"难道就是那个'鸠莫罗'?……莫非恪师所受的伤正是见善大师说起的'无量宝焰指'?"
  慕容恪点了点头。
  容楼倒吸一口冷气,道:"那时候恪师要去卜问寺,弟子还心中颇为疑惑,原来是这样。"
  "因为交手之时便感觉那个和尚的武功冠绝一世,又是西土的路数。这样的高手是绝不屑装扮成别人的。于是,我想起上次助你为冲儿解毒的见善大师,就想去卜问寺向他求教一下,想知道以他广博的见识看来,西域如此身手的高僧能有几人。"
  容楼见慕容冲一脸狐疑,于是将经过详细告之于他。
  "哼,鸠莫罗!他的弟子先是盗我大燕玉玺,后又伤我恪叔,下次若是落到我的手里定然让他不得好死!"慕容冲恨恨道。
  慕容恪道:"后来我也曾暗中寻医问药,试过自行调理,但不幸的确被见善大师言中,一种内伤好转的同时另一种就会加剧,唉,料想不出一年半载阳寿必尽。我本也有心趁势拿下秦国,统一北方。但是,这样的大战役,又岂是一、两年内能完成的?而新君初立,众望难服,如果战事进行中我突然撒手而去,于国内而言,臣心不稳;于秦国而言,必有可趁之机。可见,伐秦一事已非我力能所及,是以只有先将国内安排妥当,剔除暗怀异心之辈才是万全之策。"
  他一阵咳嗽,又喷出一口鲜血。慕容冲手忙脚乱地赶紧扯过手巾帮他擦拭,"恪叔……"
  "不妨事,目前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虽有遗憾,但也算满足。"
  "恪师……"容楼心中一阵酸楚。这么多年来,慕容恪待他不错,对他又期望颇高,亲自教导他的时候虽然不多,可是每一次的教诲都让他得益非浅,这份师徒之情早已慢慢渗透加深,现在听闻师傅不久就要与自己生死相隔,怎能不让他难过?
  "可惜……我若是能再多活十年就好了,不但可为大燕完成统一霸业,而且十年之后冲儿、楼儿也定然可以独挡一面,成为我大燕的中流砥柱,足以支撑。那时再死,可谓无憾。"他一脸无奈。
  到了这一时刻,容楼忽然明白了英雄若他的恪师也抵不过生死的距离、时间的限制,一个人若想死得"无憾"原来也这么难。
  这时,屋门急急被推开,匆匆而入的正是皇上慕容暐。他显是听了御医的回报担心不已,所以即刻赶来的。
  "太宰!恪叔!"这时的皇上早没有朝堂之上紧繃的面庞,而是一派惊慌失措。
  "皇上,请恕臣病重不能行君臣礼仪之罪。"慕容恪温和地看向慕容暐。
  "当然。太宰,你身体到底怎么了?朕已经下令调用御药库里所有的灵丹珍药熬治补汤来为恪叔续命!恪叔,你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怎么办啊?"这个新登基的皇上已经慌乱着急到不知如何是好了,"恪叔,你说,只要你能好起来怎么样都成。我,让我散尽国库都成……不过,不管怎么样也不准你丢下我不管,你和御医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你别吓我。我,没有你,我如何是好?……"
  慕容恪笑了笑,道:"皇上为臣着想之心上天可鉴,臣感激涕零。只是生死由命不由我。臣为大燕竭力之心可昭日月……"说到这里,他胸口一热,口中腥味弥漫,鲜血又喷了出来。他顾不上这些,又道:"臣已经尽力了,还请皇上体恤。"
  慕容暐哭丧着一张脸,瞧了瞧慕容冲,又瞧了瞧身边的护卫,倾刻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周围一干人等俱俯首跪拜,不敢有所动静。
  他的哭,不是为了命不久矣的慕容恪,而是为了他自己--失去了这样一位智勇双全,忠心为大燕,而待自己又十分谨厚、方甄大度的依靠,他日后的为君之路必定又要难上许多。
  待他抽泣终了,病榻上的慕容恪才郑重道:"吴王天资英杰,经略超时。大司马一职统领兵权,不可以一日无主,待我死后可以授之与他。"他喘了口气,又道:"皇上请放心,有慕容垂在,大燕必定无忧。"
  慕容暐听言心想:'若是将兵权交与慕容垂,大燕是无忧了,我有没有'忧'可就不好说了。'当下并不答话,只一味抽泣。
  慕容恪见慕容暐没有反应,知道他心里定是怕吴王作大了于皇权不利,暗自叹息一声。稍后,转念一想,也觉得他的反应不无道理,的确自己一死,以吴王的能力,若是手握兵权,再行起内乱来就无人可以阻止了。
  于是,他长叹一声,道:"若是因为有所顾虑,不便授予他,也可以将大司马一职授于冲儿。"
  一边跪倒在地的慕容冲听言,暗自狂喜,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还好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见。
  慕容恪又有些担心道:"只是,冲儿虽然才识明敏,不过未曾经历过大的阵仗和磨难,燕国的安危实在重大,还请……"
  慕容暐这才止住抽泣,"哦"了一声,打断他道:"太宰,别这么说,那些补药他们正在熬治,你喝了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慕容恪摇头道:"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
  他转向容楼道:"容楼,你过来。"
  容楼起身走到慕容恪身边,"恪师有何吩咐?"
  慕容恪勉强挣扎起身,解下悬挂榻边的入鞘佩剑,递于容楼,道:"'定国枪'我早已交付给你,今日将这把战不离身的佩剑也送给你。此剑虽不是用首山之铜铸造,以天文古字铭之,但也是我燕国最好的铸剑师傅的作品。"
  容楼接过,三尺有余,入手沉重。他是尚武之人,自然爱剑。欣赏之余,迫不急待地一手紧握剑鞘,一手横握剑柄。只听"锵"地一声,寒光闪动,凌厉之气迎面袭来,虽然剑只出了半鞘,却已令人鸡皮丛生,汗毛直立。
  这把剑,剑身中有脊,两侧有刃,靠近剑柄的剑身处镌刻篆体小字。
  容楼定睛细看,'一生转战三千里'
  他翻腕再看另一边,'一剑曾当百万师'
  "好一个'一生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容楼一时投入,尽似忘了周围的情形,大声赞道:"也只有象恪师你一般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样的宝剑!"而后,将剑入鞘,向慕容恪低首行礼,道:"弟子目前怕担不起它。"
  "它的名字唤作'百战剑'。"慕容恪道:"我本打算过些年才传给你,但是今时今日……"他一时黯然,止言片刻才又道:"它既然唤作'百战',当然是要和你一起经历百战才能达到巅峰,所以你也不必推辞。"
  说完,慕容恪又坐回榻上,道:"皇上,臣精力不济,想休息了。"
  慕容暐点了点头,一句"恪叔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而后又吩咐屋内跪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向慕容冲略有深意地一笑,便自带着一众侍卫离去了。
  不多日后,燕国大司马慕容恪病逝。皇上慕容暐拜七弟中山王慕容冲为大司马,掌控兵权。
  上天仿佛和鲜卑慕容族人开了一个玩笑,几年之内,景昭帝慕容俊和大司马慕容恪相继去世,原本已渐成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势,兵强马肥、足可鞭策宇内的大燕帝国,一夜间就沦为四周诸强垂涎欲滴的肥肉。

  第21章

  二十一章
  燕国太宰慕容恪病死,大秦、晋朝得讯,均欲趁机图谋攻打。只是适逢秦国王公作乱,无暇外顾,所以苻坚只得暂时作罢。是年四月,晋朝司马桓温亲率步骑五万自水路取道,绕过洛阳,大举北伐。
  一时间,没了慕容恪指挥大局,燕国的防线节节败退,一溃千里。宁东将军慕容忠被俘,征讨大都督下邳王慕容厉被杀的丢盔弃甲,单骑逃回。重新派出的南讨大都督安乐王慕容藏也是畏缩不前,不敢与桓温交锋,失败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这日,得探子来报:几日前桓温大军已经进驻武阳。皇上慕容暐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召集群臣上殿商议应对之策。
  众人俱望向一身大司马官服,光彩照人的慕容冲,想听听他的意见。却见他低头皱眉不语。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派遣将帅前去阻击桓温的策略本无失误。无奈桓温武力盖世,用兵如神,又善于险中求胜。想当年他北犯之时,势如破竹,一直兵临强秦城下。虽然出于私利,最后没有占领长安,而是莫名退兵,但'江东紫眼'的威名只那一战便震摄北方。燕国三军中提得上台面的大将没有一个不对他心存畏惧的。
  所以,这次慕容冲派出的将领未对上桓温的大军前就已经心虚,再加上没了他们一向仰仗的大司马慕容恪坐阵,早已自认难敌。将气弱,则士气糜,这样的局面想打胜仗实在很困难。
  抵挡晋军之战几乎每战必败,若按照惯例,慕容冲本应该杀个把败将用来立威。可他接任大司马一职时间尚短,初居高位,旧将官们虽然表面上没有表露,但私下里对他或多或少都心存不服。他此时若要开口,必然是下令"杀一儆百",但是前任大司马'宽以治军'的余音尚在,不服他的将官又很多,此刻再生波澜,难免丢失军心,所以他这个全军统帅真的不能再说什么了。
  慕容评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清了清嗓子道:"臣以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去寻救兵。"
  "救兵?"慕容暐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忙问道:"到哪里去寻救兵?"
  慕容评瞧了一遭四周的文武,道:"西秦目前兵力旺盛,向他们借点强兵猛将用来阻一阻桓温应该没有问题。"
  颌下白须飘飘的贺兰琪迈前一步道:"上庸王此言差矣!秦国对大燕领土觊觎已久,向这样的敌人借兵岂非是引狼入室?"他年事已高,所以慕容冲此次没有派他迎战。他正为这事一直闹不高兴,现在又听闻慕容评要借一个敌人的力量来对付另一个敌人,这种旁门左道的伎俩他又如何看得上眼,心中的不满便不再压抑,脱口而出。
  慕容评不急不燥,呵呵笑道:"老将军的话原没有错,只是秦国就算是我们的敌人也该知道'丧钟为谁而鸣'的道理。如果今日桓温攻下了我们大燕,明日准备迎战的就是他们秦国,所以我相信这次绝不会是引狼入室。秦国也需要利用我们挡住桓温北犯的步伐。"
  尚书右仆射丘源摇摇头道:"秦国就算肯帮我们,也不是现在,一定会等到我大燕惨败力竭之时才肯派兵前来相助。目前他们乐得坐山观虎斗,又怎会费心前来帮我们?"
  慕容评向慕容暐行了一礼,道:"丘仆射说的没错,所以臣请皇上以割让虎牢关以西的燕国领土给苻坚,以此为条件来向他换取救兵。"
  他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怎么使得?!分明是引火烧身。"容楼脱口而出……
  慕容评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心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官职低微,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军,若不是看在你是前任大司马的徒弟,而现任大司马又和你走得极近,这里哪有你站的地界?
  慕容冲这时挺身而出道:"容楼说的不错。虎牢关乃是我大燕与秦国相抗的重要关口,若是把其以西国土都割让给秦,那秦便可名正言顺地驻兵虎牢关下,这样的危胁怎可无视?上庸王你这么做确有引水烧身之嫌。"
  慕容评轻笑道:"大司马言重了,虎牢关以西之地荒芜人稀,对我大燕本意义不大。而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当真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我们只要守好它,既使秦国兵临关下,一样对我们无可奈何。"
  慕容暐向慕容评询问道:"是不是寻了秦国的救兵,我大燕即可得保?"
  慕容评正待回话,只听外间一阵急"报--"。原来又有人来报,说桓温一部所向披靡,已经杀到枋头了。
  听闻此讯,一时间,慕容暐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朝堂上众人也开始小声议论纷纷。
  须臾,这心惊不已的皇上才安定下来,暗暗向慕容评使了个眼色便忙着退朝了。战局十分不利,皇上却急着退朝,众朝臣俱颇为不解,慕容暐只说是忽感身体不适,至于战事明日殿上再议不迟。
  月明,无星。
  慕容评得了慕容暐的暗示连夜进宫面圣,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御书房的灯依然亮着,他行至门口,守门的侍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皇上等王爷许久了。"
  他推门而入,便听见慕容暐喃喃道:"朕就知道大燕不能没了恪叔……"而后,他转头看向走进来的慕容评,又道:"枋头距邺城不过百里之遥,看晋军来势汹汹,就算秦国肯派救兵前来,也不一定能挡得住晋军的虎狼之师啊。"
  慕容评叹了一口气道:"想我大燕现在也算兵精粮足,没想到只少了一个慕容恪居然就变成了无将能敌北犯之军的局面。唉,也不知道是那紫眼贼桓温太过厉害,还是我大燕无人了。"
  "人?"慕容暐突然想起了慕容恪病榻之上向他力荐吴王慕容垂的事,而后摇摇头甩掉了这一念头,道:"此时再谈这些已是无用。面对强敌,我们还是要多做几手准备才成。"
  慕容评心中一动,道:"臣是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不过,看皇上今日急于退朝,难道是已经有了主意?"
  慕容暐道:"那桓温大军虽然势不可挡,不过从他多年前伐秦至长安城下却按兵不入,无故而返看来,此人暗藏野心。他此番北犯的真正目的应该也不是为南晋收回失土,以朕猜想大有可能只是为给他自己赚取政治资本,以便日后图谋皇权,所以……"
  慕容评接口道:"所以,他必定不会赶尽杀绝,因为若是他一举将我们和秦歼灭,那稍后晋朝一定会罢了他的兵权,没有我们北方诸国的牵制,南晋也绝没有必要让一个臣子手握如此重兵?哎呀,皇上真是圣明!"他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恭维。
  慕容暐得意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们只要退让不战就一定能够躲过这一劫。"
  他"腾"地兀自站起,道:"这邺城我们不要了,你们和朕一起回到长城以北的故都和龙去。那样桓温一定不会继续追击,留着我们对他也有好处。"
  慕容评愣了愣,有些为难道:"臣只担心有些人会不同意皇上的这个建议。"虽然可以无伤而退,但是这样一味退让妥协的策略实在有失燕国国体,而且这一决定等于是将燕国前几代君主打拼下的江山拱手让人。慕容评心里不由暗捏了一把冷汗。
  慕容暐面露威严之色,道:"朕是一国之君,我倒不担心有人不同意,我只担心怎么把这个建议告诉他们。"转瞬,他瞟了瞟慕容评道:"这些话若是由朕讲出来难免失了气魄。"
  慕容评讶然道:"皇上的意思是由微臣建议方才妥当?"
  慕容暐笑道:"这件事朕在见你之前已向太后做了禀报,她也很赞成,并且也觉得叔爷是最合适的人选。必竟叔爷一直都站在侄孙这边,不是吗?"
  慕容评微微侧身,面向太后宫帏方向深施一礼,道:"皇上圣明!太后英明!"脸上的苦笑却是没有人能看的见。
  ……
  与此同时,容楼正坐在慕容冲的房里,两人围桌而谈,气氛凝重。
  容楼道:"怎能把抗敌的希望寄托在别国身上,割地求救实是下下之策。
  慕容冲点头表示赞同,道:"不过眼前已成败局之势,上庸王这么想原也不为过。"
  容楼叹了一口气。
  慕容冲站立而起,一边缓缓踱步,一边道:"有求于人就难免受制于人,这道理皇上不会不懂。只是,以他的能力实在是挑不起'大燕'这副重担,我瞧他的意思,这救兵是一定要搬的了。"
  容楼有些惋惜道:"兵还是那些兵,将还是那些将,只是少了一个统帅便不堪一击,也难怪皇上想得多了。"
  "你什么意思?"慕容冲瞳孔收缩,面色一寒,立定当场道:"你是说我能力不足,代替不了恪叔?!"
  容楼当然注意到他语气的明显变化,立刻站起身行至他身边,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目前以我燕国兵力尚可一战,只是良将难求。"慕容冲语气略有缓和。
  "你为何不启用吴王?以他的才能……"
  没容容楼说完,慕容冲便打断他,道:"有些事,你不懂。"
  "我不懂,你可以告诉我。"
  他见面前人一脸不解,上前一把揽住容楼的腰道:"只盼有朝一日,你能助我。"
  容楼有些愧疚,低头道:"现在我官职低微,怕是有心无力。"
  慕容冲捧起容楼的脸,道:"只要你有心,那一日便不远了。"
  和容楼的脸距得这么近,他的心象是被突然点着了一把火,容楼又说了些什么,他竟似听不见了一般,只看见眼前的两片精致而紧绷的唇闭闭合合,令他心烦,便想一口咬下去。
  容楼先是吃痛地"哼"了一声,稍稍吃了一惊,没想到慕容冲会选在这么个时候。随后灵活的舌头便很快卷了过去,在咬着自己的牙齿上重重地磨挲,既像是安抚,又象是攻击。
  慕容冲牙齿上的力道不由放松了些,顺着他微微将牙关张开,舌尖一点引了他进来,交缠在一起。
  长吻之下这两人的眼睛却都睁得很大,象是对抗一样,谁也不愿意先闭上。
  慕容冲的手抚了过来,重重地磨擦着,顺着漆黑如墨的发、修长坚韧的颈项、抚上缎子般光滑的背,然后探到了容楼的腰带处,慕容冲喘息道:"这次换我在上面,谁先拒绝谁是小狗。"容楼"嗯"了一声,依旧与他拥吻。
  慕容冲听他应下,一时情急,笨拙地却解不开他腰间那条绛红色的腰带。
  容楼的右手握住了那只腰带上的手,感觉到他因为激动而产生的颤抖。"我帮你……"容楼紧贴在慕容冲耳边说着,伸手帮他解开自己的腰带,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让他顺着褪去自己的衣袍。
  那具对自己极具诱惑力的身体就在眼前,栗色的皮肤微微覆上了层薄薄的汗水,闪着耀眼的光泽,突出的喉结、迷人的锁骨、胸前的红晕、有力的腹肌、可爱的肚脐眼……这一切都一览无余地曝露在慕容冲眼前。"石头,石头……"深情的呼唤在慕容冲唇齿间被反复的咀嚼着。他迫不及待地紧贴上那具身体,笔直的腰杆揽上去弹性十足;俊秀的脸庞上两只黑色的眸子似藏柔情无限;还有那一对只有笑起来才会显露出的酒涡……这样的容楼怎能不让他沉醉?
  感觉慕容冲的手在自己□的背上滑动,容楼更紧的抱住了他,更深的吻了下去。
  一白、一栗两具衣裳零乱的身体一起翻滚进白色的卧榻里。
  ……
  "啊……"慕容冲股间一阵激痛,暂时从缠绵的云山雾雨中清醒了过来,"你?……不是说好我来么?"
  躺在榻上的容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忍住想要大力上下运动的欲望,道:"凤凰,你只说要在上面。"
  就位置而言慕容冲的确是在上面。
  他一气之下正要骂人,下面的人立刻开始剧烈地顶起他来,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骂人的话全堵在了他嗓子眼,间隙流出的只有阵阵呻吟,又痛又爽、忘情疯狂的感觉令他跌落回云山雾雨之中去了。
  随着容楼一次次顶到尽处,慕容冲的叫声全都闷在了喉咙里。
  这一番欢爱着实来得突然,容楼被慕容冲撩拨急了,进出之间也就难免迫切了些。脑子里烧了火,便再不顾及容对方喘息的余裕,只是不停□。也不知做了多久,泻了一回,又把他压在身下,脑后垫上软垫。两人身体还密合着,任一个动作都让慕容冲蹙起眉头。他脸色痛得惨白,眸子蓝得越来越透明,慢慢已全无□润湿的意思,却强撑着不愿拒绝。
  终于有人开始拒绝,任对方怎样的追逐,只是努力的避开--拒绝的人当然是吃不消的慕容冲。这时,他的确有些后悔刚才的"点火"之举。
  他趴在床上,浑身都在轻轻抽搐,半天才缓过气来。容楼爱怜地亲了亲他的后颈,笑道:"凤凰变小狗了?"
  "滚!--"是慕容冲缓过劲来的第一句话。
  ……
  次日,大殿之上,群臣再议抗晋一事。
  待慕容评提出退回和龙的建议后,立刻有人提出了异议,另有一些表示赞成,大部分则沉默不语。
  慕容冲愁眉紧锁,正要上前说话,却听一人沉声道:"臣请求率兵抗晋。"
  说话的人正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慕容垂。
  慕容评几步踱至慕容垂面前道:"滋事体大,若是耽误了去寻救兵和皇上搬朝至和龙就麻烦了。吴王可有十分把握?"
  慕容垂拱手施礼,淡淡道:"请皇上和大司马拨给臣十万步骑,令臣前去阻击桓温,如果不胜,皇上再走不晚。"而后转向慕容评,道:"至于寻救兵一事,皇上自可定夺。若能自救,我当然希望不必依仗别国兵马。"
  慕容暐听言,向慕容冲望去,征求他的意见,道:"大司马,你意下如何?"这个烫手的山芋转瞬就扔给了慕容冲。
  慕容冲心里一阵犯难,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决定。慕容垂本不在他想用的将帅名单之内,先皇欲杀他而后快,太后对他又恨又怕,现在的皇上又视他为榻旁睡虎……慕容冲虽然同他没有正面冲突过,但也不想重用他。只是目前大燕除了慕容垂又没有人再能托以重任,自己的几个亲信将官又资历尚浅,没有可能统领大军服众……
  也许,在现任大司马的内心深处对这位明明隐忍已久却又锋芒难敛的吴王也是十分忌惮。
  "大司马,我请战!"一声请战在这大殿内余音环绕、振聋发聩。
  慕容冲一惊,转头看见说话的人正是容楼。
  容楼迈步上前,向慕容冲跪拜行礼又道:"我愿追随吴王麾下,为大燕抗晋!"。
  "你要为吴王请战?"慕容冲道。
  "不错。吴王有保家为国之心,我虽然官阶低微但也想为大燕尽一份心力。"容楼恭敬道。
  贺兰琪也挺身而出,道:"现在连这些小辈都知道要拼上一拼,臣虽自知不被大司马看中,已经老而无用,但力荐吴王!"
  倾刻间,在场武将们纷纷撩袍跪拜,力荐吴王领兵抗击桓温。
  伊威道:"三军若由吴王带领,必然信心百倍,能与晋军拼上一场!"
  慕容冲此刻才惊讶地意识到慕容垂在军中的威信原来远高过他所想,立刻转惊为笑道:"既然众卿都举荐吴王,又难得吴王有为国奔赴沙场之心,我又怎能不许?"
  他亲手扶起容楼,笑道:"你愿一同前往深得我心。"言下之意当然是希望容楼有所表现,能够立下不世军功。
  安抚了一众武将,他转身向慕容垂笑道:"吴王,眼下局势紧迫,邺城安危难断。我想,为了皇上的安全,大部分军马还是要驻守邺城周边,十万步骑我实在难以抽调。不如减少一半,给你五万,你看如何?"
  以慕容冲现在的地位,对慕容垂又怎能无戒备之心?将大部分兵权尽数让于他统领自然是万万不可的。
  慕容垂闻言有些踌躇,道:"这……"
  未等吴王再多说什么,慕容冲禀告皇上道:"臣请奏圣上,封昊王慕容垂为'南讨大都督',带领五万步骑抵抗桓温。"
  慕容暐道:"准奏!"
  ……
  主帅帐中,燕国所有高级将领全部到齐,慕容垂正在召开战前最高军事会议。容楼以参军的身份参加了这次会议,和慕容德等皇亲国戚们比肩而立。
  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沉着脸,一言不发。
  慕容垂四顾周围一干将领,满脸严峻,厉声道:"现在大敌当前,就没人有点看法吗?还是都觉得我们此番必败无疑,所以个个都如丧考妣?"
  慕容德干咳两声,道:"倒不是这么说,只是那桓温此番来犯,兵力强盛,我方军力上处于下风。兼之桓温素来奸诈,用兵奇诡难测。他占据枋头后却按兵不动,似乎并不急于进犯我都邺城,令人难以琢磨。所以我们一时间也看不透他的心思,自然就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慕容垂虽然对这样的托词一点也不满意,但是慕容德身份卓然,也不便训斥他,是以"嗯"了一声。
  帐中又陷入一片沉默,无人再敢搭腔。容楼地位低微,也低头不语。
  慕容垂甚是不悦,正待自说自演,把这场军事会议转变为他的一言堂,眼光扫处,正见到坐在远端,低着脑袋的容楼,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我怎么把他忘了?'
  "容参军,你是大司马的亲传弟子,大司马生前对你很是器重,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慕容垂转向容楼。
  容楼其实心里本有见解,只是在适才那样的环境下不便多言。眼下慕容垂主动问起来,自然也不会含糊,侃侃而谈道:"桓温此番北犯,没有从属于他直接势力范围的荆襄出兵,而是从姑孰发兵,强行挖通水道,自山东绕道而来,从而避开了洛阳的守卫线,真可谓用心良苦。但是,从他进驻枋头之后就按兵不前的做法看来,其实他对我们大燕国的精兵也是非常忌惮的,我们完全不必因为他曾经的战绩而谈之色变。"
  容楼位低自然言轻。对他的话慕容德心中很是不以为然,本想予以反驳,但瞧了眼主座上的吴王神情专注,微微点头,显是赞同,于是嘴角抽了抽,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慕容垂道:"说的不错,你只管继续。"
  容楼道:"且说桓温如此大费周折,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既费时又费力,本身就有避开和我军主力血拼的意味。他屯兵于枋头,威胁燕都邺城,却并不急于发兵攻打,似乎并非偶然,而是别有用心。我以为,他见我大燕新皇登基不久,恪师又因病辞世,便想利用素来征战无敌的威名打压我军的气势,再以按兵不动之举施以威示。他打的算盘应该是先在心理上战胜我们,从内部瓦解我们,而静待祸起萧墙,以便坐收渔人之利。归根结底,他并不愿意和我们的三军主力打硬仗。
  大燕国的铁骑何尝不是横扫天下的精锐,桓温虽为一代良帅却又怎敢掉以轻心?
  不过,他派士兵强行挖通河道虽然成功地避开了我们的防线,但是新挖的河道又浅又窄,运输能力自然是大大的不足。我想,他们的水路运输根本无法供应全军的补给,还是必须要借助陆路的补给线。如果我们派出一支骑兵精锐,切断他们陆路的运输线,这么一来,他们的日子应该就不好过了。"
  慕容垂连连点头赞赏,笑道:"你说的和我想的不谋而合。只是我仍然在担心一点:我们此次出征,其实不必动用举国之力,只要能带来十万步骑,便有十成把握可以从容地切断桓温的陆路补给线,待到他后勤物资跟不上、军心涣散之际,再一举击溃便可得胜,但是,现在全军只有五万军马……"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想讨要十万大军,只是皇上和慕容冲不是不肯给吗?
  他继续道:"桓温身经百战,如何会不知这补给线的重要?想要切断这条补给线,料算至少需调出一万五千人的部队前去,这样我们的战斗力就会大幅下降。桓温乃知兵之人,一旦发现补给线被切断,而我们的力量又不足,他一定不会掉头撤退,而是会背水一战,要在和我们主力决战之时一举吃掉我们!
  他目前只所以不想和我们的主力打硬仗,只是不希望手上的军事实力受到重大的损失,而因此削弱了对南晋局面的控制力。但是,真要到了那种生死存亡的时刻,桓温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慕容垂这番分析极是在理。他在军中威望自然不是容楼可以相提并论的,所以他的这一席话一干将领听得无不点头称是。想起桓温的威名,又想到如果己方在兵力不足时和对方血拼的后果,个个心中无不凛然,脸上也不自在了起来。
  不过,也因为慕容垂对容楼的赞同令容楼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一下子重了许多。很多人不禁暗想:"难怪大司马这么器重他,年纪虽轻的确是见识不凡呀。"
  容楼并未停下,接着慕容垂的话继续道:"吴王说的这点我也考虑过,想要击退桓温,不打一场硬仗是决计不可能的。桓温也不会甘心空手而回。如果能够逼得桓温先行求战,我们便已经取得了极大的主动。再往下就需要将士一心,用我们的生命和鲜血来捍卫大燕的国土了。"
  慕容德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哼了一声,道:"你说的容易。那桓温的精兵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当年他攻打秦国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那时以秦国符生之勇还是屡战屡败。南方少马,所以他的部队以步兵为主,但是却最擅长对付北方的骑兵,纵使兵力不及,仍鲜有一败。"他有些不屑道:"年轻人,出生牛犊不怕虎虽然是好事,不过小看对手的后果却是我们,乃至整个大燕国都承受不起的失败!"
  慕容垂目光闪动,似是已自有思量,道:"容楼说得不错。其实这种方案已经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不过桓温也是劲敌,稍有不慎就会落得血本无归的下场。今日就到此为止,先多派一些斥候去侦察桓温的陆路补给情况,待我们先探明形势、仔细考虑清楚后再做决定不迟。"
  一连几日,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但是沉重的气氛却不由自主地漫延至整个军营。被敌人威胁到都城那是燕国几十年都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压抑。
  一拨一拨的斥候们出发,也有一拨一拨的斥候们带着最前沿的消息传回来,他们似乎成了军营中唯一忙碌着的人群。
  慕容德心情不太好,因为今天一起来,他左眼皮就不停的跳,好像预兆着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似的。他是慕容垂的兄弟,比慕容垂小了整整十岁,继承了慕容家族身材高大、容貌俊秀的传统,比慕容垂要高出半个头。不过,只要看见了慕容垂,慕容德就会不由自主的矮下去半截,那时候,他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身高和他五哥换一换才觉得自在些。
  还没坐定,就有士兵来报,南讨大都督慕容垂请他到帐中议事。
  慕容德心里"咯噔"了一下,暗想:'该不会是要有什么动作了吧?"他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赶紧向帅帐而去。
  到了帅帐,见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慕容德便径自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子坐下。人虽然多,却并不见乱,都安静有序地各自站的站,坐的坐,整整齐齐。慕容垂帐下素来都是军纪森严,有条不紊,从无差错。
  见人已经都到齐了,帅位上的慕容垂轻了轻嗓子,道:"这次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是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最新的,也是最重要的情报。"他手一挥,便有小校挂起了制作好的地形地势图。
  慕容垂指着地图的上一些圈成红色的地点,道:"我军斥候已经探听清楚,桓温新挖通的那条水道被称为'桓公渎',现在正面临运送补给能力不足的状况,无法供给足够的后勤军需物资,所以桓温的军队不得不同时依靠陆路的传输。桓温最为重要的陆路补给线是从谯、梁运输而来,他派出了麾下的大将袁真来保护这条补给线。这条线自然就是桓温大军的生命线。离开了水路,他们的这条生命线也就暴露在我们大燕的铁骑之下了!"
  说罢,慕容垂顿了一顿,环视四周,见不少将领都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容楼却不合时宜地轻轻"啊"了一声,道:"不好!"
  众人皆不解地看向他。
  "有个地方叫'石门',此处临水而建,并且距离梁不远。如果桓温拿下石门,那么就等于他的水路被打通了。一旦水路通畅,他的补给线就可以顺利的连上前方,而不必再通过水道狭窄的桓公渎了!"容楼有些焦急道。
  慕容垂提高了声音,道:"的确如此。现在情势已经非常危急。袁真正在调动兵马,准备要攻占石门。一旦石门被占领,他的部队就会迅速撤离谯、梁二地,全都聚集到石门,意在牢牢地掌控住此地。那样一来,他们的物资就可以通过这条新打通的水路航线源源不断的送到最前线。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便是要在力保石门不丢的情况下,迅速切断桓温陆上的这条补给线。到了那时,和桓温进行决战的时刻也就到了!
  这个任务非常重要而且难度极大。袁真乃是桓温手下爱将,智谋过人,相当不好对付。当然,如果不是他能力超群,桓温也不会放心把这条重要的生命线交给他。"
  他从帅位上起身,道:"有谁愿去立下此功?"
  慕容德心里一阵比较,心思猛转:'如果留下来,毫无疑问定要和桓温决战。袁真再厉害,难道还厉害得过桓温吗?'想到这里,他当即站起身来,道:"区区袁真,何足挂齿。我负责保住石门,切断紫眼贼这条补给线!"
  慕容垂面上看不出喜怒,道:"嗯,我原也认为你是最佳人选。现在,我给你一万兵马,命你前去把谯、梁二地从袁真手上夺回来,再派慕容宙率五千人马星夜赶往石门,务必要力保石门不失,切断桓温这条生命线。"
  他稍思索片刻,道:"袁真多智善谋,不过其作战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善于冲锋陷阵,打硬仗,唯喜欢乘敌退之时进击。你们若能够适当加以利用,后退诱其深入,再埋下伏兵予以痛击,便可一战而克之。"
  两人俱点头称是。
  慕容垂目光扫过两人,又沉声道:"如果有误,当军法处置!"
  慕容德和慕容宙得令,各自回营点兵点将,依令而行。
  而慕容垂和桓温继续在这里领兵对峙着,谁也没有主动发起什么战事。
  一个月后,捷报传来:慕容德、慕容宙果然诱敌设伏,大败袁真军马,一举切断了桓温的补给线!
  这个消息令军心大为振奋,兵马士气高涨,而慕容垂、容楼以及其他高级将领们的心中却立刻紧张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和桓温的决战就要打响了。

  第22章

  二十二章
  落日沉西边,悲风吹山河。
  燕国军营中。
  夕阳的余晖暖暖地倾倒在这片大地之上,却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着的无形阴冷的落寞之情。
  军中的灶头兵们正在打火做饭。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能听到火石相击、锅铲相碰等声音。他们垂头丧气,只是默默地熟练重复着早已习惯了的动作和程序,全没了平日里做饭时兴高采烈、相聊甚欢的模样。除了他们,空地上人很少,其他将士们似乎大多愿意躲在营帐里,所以帐外的人不多,偶尔有几个人匆匆走过,也都和灶头兵们一副德性:垂着头、沉着脸,寂寞无声。零星往来的将士中不少人军服铠甲上都血迹斑斑,脸上、身上裹着纱布,显是受了伤。
  桓温厉害谁都知道。
  但是,桓温到底有多厉害?那就只有和他交过手的人才知道。
  现在,燕国全军上下已经没有人不清楚桓温的厉害和手段了。
  因为他们昨日刚刚和桓温的主力交过锋。
  那一仗,他们输了,不但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大多数情况下,骑兵乃是步兵的克星。速度上,骑兵有十倍于步兵的速度机动,并且跨越障碍的能力也更强;位置上,骑兵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马匹对步兵的冲撞和践踏作用优势明显;战力上,一个熟练运用坐骑和马刀的骑兵能够对步兵构成很大威胁,甚至可以牵制好几个步兵的战斗力,白刃战中最为明显;心理上,骑兵视野开阔,砍杀范围广,无畏之心必然大过脚下的步兵。
  燕国的冲锋骑兵尤其凶猛无匹,纵横北方沙场,撂倒了无数别国的骑兵。一旦战鼓响起,他们冲锋起来,号称有无坚不催、无阵不破之势。
  可惜,昨日他们遇上的不是别国的劲骑,而是江东的紫眼。
  桓温的主力虽然大多为步兵,但他们身前有巨大的铁盾保护,铁盾一只挨着另一只紧密地接合在一起,让人无处下刀。而那些长达两、三丈的巨型铁矛又一根根密集地从众多铁盾铸成的铜墙铁壁的空隙中伸出来,无论对人、对马都是巨大的威胁。而铁盾、铁矛之后还整齐布置有弓弩兵。这些晋军步兵全都训练有素,面对人高马大、横冲而前的燕国冲锋骑兵不但毫不畏惧,反而异常冷静,依旧按步就班地依照鼓声和阵旗的指令,步调一致地缓缓向前,就仿佛一堵由铁刺猬砌成的高墙稳稳地向阵前逼进,令人无法逾越。
  这样的阵法燕军是第一次遇见,实在让这些横行天下的燕国冲锋骑兵瞠目结舌,无计可施。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冲锋的号角一旦响起就再无退路可选,沙场之上,视死如归不再是一种精神,而是一种责任。战斗打响的时候,无论是将官还是士兵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让自己流血丢命,还是让敌人流血丢命。
  尘烟滚滚,马蹄纷飞,兵刃雪亮,箭雨漫天。
  两军交锋之间,晋军的铁刺猬阵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牢牢地禁锢住了燕国冲锋骑兵的脚步。燕国的冲锋骑兵无论怎么冲击、砍杀,都不能冲散、斩破铁刺猬阵,只能一边看着自己的同伴誓死向前,一边也摧动座骑紧跟其后。
  燕国的众多马匹、将士死的死、伤的伤,血肉飞溅地倒在那一面面铜墙铁壁之前,呼嚎声震天。他们的鳞甲和铁矛磨擦、相撞,伴着刺耳的金器相划声,激起火花飞溅;他们的鲜血汩汩地冲刷着晋军的铁盾,令原本暗哑的盾牌忽然披上了一层妖艳的血色光彩;他们的尸骸这一刻直挺挺地挂在晋军的铁矛尖端,下一刻就象是破烂的人偶被甩落在一边,不过很快那只铁矛的位置又会被身边的另一位同伴占据;他们身体上若有盔甲护不住的地方,便会被一支支利箭贯穿,箭尖的倒刺紧紧扎进肉里,令人不能及时拔出……
  燕军被杀得大败,死伤无数,一连退出五十多里,才得以重新扎营整顿。
  当然,撤退只所以成功,一方面是因为幸好燕军基本以骑兵为主,速度迅捷,进的时候风驰电掣,退的时候也是电光火石;另一方面,也因为桓温担心一旦追击掩杀过深,他的步兵阵形难免会乱,就容易被燕军骑兵回头冲散,是以没有迫的太紧。
  一交手就吃了败仗,燕军士气不振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更要命的是,吃败仗的当天慕容垂就紧急召集了全部将领,想要寻求破解桓温铁刺猬阵的方法。可是,令人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应对之策,或者提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所以,现在自上而下,三军中所有人的士气都已降到了冰点。
  一阵煞是好听的链锁甲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营地里的沉闷,容楼大步向慕容垂的帅帐急行而去。
  慕容垂曾经下令,作战期间所有将领、士兵在军营中不必整日配带头盔、兵器,但是披挂的甲胄一律不得离身,所以此时容楼也是满副披挂在身。他一向不喜欢穿重甲,因为觉得重甲虽然防护得更好,但是却太笨重,影响灵活性,会大大降低他的攻击力。他一向的信念便是'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攻击力也是防御力的一部分'。所以,此刻他身上披挂的便是他最喜欢的集灵活与坚固于一体的乌金链锁甲。链锁甲是由无数大小不一的钢环构成,由于制造工艺的原因,这些小钢环并不是银白色的,而是黑色的,所以被称为'乌金链锁甲'。为了方便骑马,容楼下半身没有护铁甲,而是穿了用三层硬牛皮制成的护腿甲和马靴。
  一路快步急行,看见他的士兵纷纷行礼招呼,容楼显然有很紧急的事情,是以无暇一一顾及。
  待他行至帅帐门前,正要伸手挑帘而入,帐帘却已经被挑开了。
  只见一位身着亮银铠甲的年轻鲜卑将领从帐内走了出来,正是容楼在神机营的教官慕容令。
  慕容令抬眼一看,先是有些讶然,转而就微笑道:"有阵子没见你了。找父帅?"
  容楼点头道:"正是。昨日回帐后我一直在想桓温的阵法,不过,直到刚才才有了一些对付'铁刺猬阵'的想法。所以急着来找吴王商讨一下。"
  慕容令闻听此言,目光中不禁露出几分惊喜、兴奋之情,道:"当真?若真如此,父帅一定会高兴坏了。只是他这会儿不在营帐里。"
  "吴王不在?"容楼略显失望,正想道别离去,慕容令却忙一把拉住他,道:"我猜得出他在哪里,你随我去找他。"
  慕容垂独自一人站在营地后面的小山坡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每当心里有事的时候,他就喜欢一个人站在高处,观察营地,这已经成为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慕容令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很快就带容楼找到了他。
  慕容垂见慕容令和容楼并肩走了过来,虽然脸上的表情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变化,但是眼睛里多少还是透出点意外的神色。
  慕容令行了一礼,道:"父帅,刚才孩儿到帐中寻你,正好遇见容楼,他说想到了一些对付晋军的思路,所以孩儿才特地带他前来找您。"
  慕容垂的眼睛亮了一下,道:"哦,如此甚好。容楼,你且说来听听。"
  容楼施过军礼后,道:"禀主帅,我觉得这个'铁刺猬阵',厉害就厉害在那些坚固的铁盾和巨大的铁矛,这两样使得我军的冲锋骑兵无法发挥优势,达不到冲散敌人阵型的目的。
  一开始,冲锋骑兵全力而出,但因为铁盾和铁矛的阻挡,他们冲不散敌人的步兵方阵,敌军就躲在盾牌之后,同时阵中的弓弩兵发出的箭弩之雨对我军密集冲锋的骑兵造成了致命的杀伤。后来,我军派出两侧的游骑绕过敌军的正面防守,想从两肋的弱处攻击,却遭到敌方参军郗超,主簿王珣率领的两只轻骑兵的牵制。敌军的主力确实训练有素,而且阵法变化极快,我军派出的游骑力量毕竟无法和敌军的主力相抗衡,所以在被敌方轻骑兵牵制的情况下,是没有办法杀进桓温的步兵主力方阵的。我想,这种'铁刺猬阵'想必就是桓温屡屡以步兵战胜骑兵的倚仗。
  但是,这种阵法之所以有效,仔细想来,还是因为它是完全为了克制,针对北方的重甲冲锋骑兵而设计的。冲锋骑兵之所以能够横扫平原,是因为排成了密集方阵。纵马冲锋之时,一起同时发力而出,所以才可以无坚不催,能够轻松冲散步兵的方阵。而步兵一旦被冲散,由于速度慢,很快就会被快速的骑兵从身后掩杀,所以冲锋骑兵可以轻易对付三倍以上的步兵。
  桓温用巨大的铁盾和铁矛构筑起冲锋骑兵冲不散的方阵,又命麾下郗超,王珣两大名将各率一支轻骑兵保护两翼,加上晋军训练有素,拥有以快速变换阵形来应对两侧攻击的能力,是以弥补了这种阵形笨重的缺点。而他们方阵中心的弓弩手发出的箭矢雨对我们密集的骑兵杀伤力极大。"
  容楼说了半天,虽然没有提及一句如何应对"铁刺猥阵"的方法,但是慕容垂、慕容令均是知兵之人,知道只有先了解敌人的优点、缺点以及已方的优点、缺点,才能临机应变,克敌制胜,所以都仔细聆听,并无任何焦躁之感。
  容楼接着道:"其实这种'铁刺猬'的阵形终究的缺点还是太笨重。我想,如果我们放弃以冲锋骑兵为主的打法,转而改用轻甲的弓骑兵来应对此阵,倒会容易许多。这么一来,就用不着冲锋,也就更不必布以密集马阵,可用非常稀疏的阵形取而代之。
  以轻甲弓骑兵布下稀疏阵形的好处是,一来,敌人的箭矢雨对密集阵形的杀伤力极大,但是对于稀疏阵形势必威力大减。二来,敌人密集的'铁刺猬阵'自然无法展开到和我军稀疏阵形一样的宽度。因为'铁刺猬阵'之所以强大,就在于人员排列密集、铁盾连结紧凑。若是间隙过大,不但阵法失去效用,而且敌人两侧的弱点也就会完全暴露无遗,即使他们有两只轻骑左右牵制,也与事无补。
  而敌军若是继续以密集的方阵对抗,就正好成为我们弓骑兵的活靶子,我们只要纵马来回攒射,就可以大幅度的杀伤敌手。如果敌人加速向我阵地冲锋猛攻,我们也可以一边退一边回射。要知道步兵方阵一旦冲锋,阵形就会被拉长,直至散开。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弓骑兵只要换马刀作战,依然可以形成稳占优势的局面。"
  慕容令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赞道:"说的好!我原也想到过用轻甲弓骑兵代替重甲冲锋骑兵出战,但终究觉得弓骑兵铠甲轻薄,难以抵御敌军的箭雨,所以这种想法也只是一念闪过便舍弃了。你现在提出以稀疏阵形来应战,的确是妙极了!"
  慕容垂也忍不住上前拍了拍容楼的肩膀,点了点头,动容道:"我们慕容家的铁骑横扫天下,却从未有过用稀疏阵形出战的先例。容楼,你的想法非常好,让我也大开眼界。明日桓温必来搦战,我们便依此法和他再决高下!"
  燕、晋两军披盔带甲,刀戟雪亮,隔相而对。
  值此风云对垒之际,老天似乎也不甘寂寞,忽然狂风席地而过,卷起漫天尘沙。只是,处于两军阵中的将士们早已一身肃杀之气,满胸沸腾热血,不过是口鼻中凭添了一股土腥罢了,紧张的情绪哪里会受半点干扰。
  劲风肆虐却终究压不倒漫天招展的旌旗;呼呼风声也必竟盖不过震耳欲聋的战鼓。
  晋军依旧摆出了惯用的铁刺猬阵,没有丝毫的变化。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桓温的子弟兵们对此正是深有心得。他们就是凭借着这种已经训练得滚瓜烂熟的阵法打遍天下无敌手,从而竖立起了必胜的信心。
  只要能获得胜利,谁也不会嫌弃自己的打法单调。
  铁刺猬阵的后方正是主帅的位置,有少量精锐骑兵跟随保护着。一杆帅旗正巍然立于其中,上面印有一个硕大的"桓"字,正迎风咧咧作响。大旗掩映之下,领头的三人三骑面色凝重,最中间的一位正是主帅桓温。
  桓温已经年近六旬,髯根鬓角之间微见斑白。一生的征战戎马令他的脸庞与同龄人相比要多添了不少风霜,只是面上的那双紫眼依旧精光奕奕,威严起来让人生怖。他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的犀利显示出让年轻人也难以比拟的过人精力。
  此时的桓温全身披挂,挺坐在马上,虽然身为主帅的他早已不会再似年轻时一样冲锋沙场,但是他握刀的手依然沉稳熟练。那把令他成名沙场的宝刀名唤"元子",不管是强悍的西秦符生,还是羌酋姚襄,无一不在此刀下吃过大亏。而那只名曰"大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精铁大弓依然背在他的身后,箭壶中十支"金仆姑"箭的箭尾从肩头露出,只待主人立马弯弓,便会一展神威。
  正是,"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桓温当年的风采气魄不知折服了多少英雄好汉。
  跟在他左右的两骑便是桓温的得力心腹--郗超和王珣。这两人中,郗超是满脸虬髯;王珣却正好相反,胡子稀稀拉拉的没几根。军中戏称他们为"髯参军,短主簿",两人都智勇双全,堪称桓温的左膀右臂。
  看见己方军队士气如虹,王珣满脸得意之色,道:"看来慕容垂那小子的败亡就在今日了。"
  郗超虽然满脸虬髯,看起来甚是粗鲁,其实却心细如发,比起王珣来要谨慎得多。他沉吟道:"就是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桓温一阵大笑,道:"我早说过,燕军之中我只忌惮慕容恪一人,他用兵无常,变化多端,神鬼莫测,确是难缠的角色。至于其他人,哼哼,都只是些光靠骑兵冲锋蛮干的蠢人。虽说胡人骁勇善战,但是头脑简单的就不过是蛮牛而已,力气虽大,又有何用?只要今日一战打垮慕容垂,再腾出手来,回头吃掉慕容德,抢回石门。待这哥俩一败,慕容暐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就该坐不稳皇位了。哈哈!"
  说完,三人继续密切关注慢慢逼近的阵前形势。
  渐渐的,燕军的弓骑兵们也布成了一个阵形,说是阵型又有点不象阵形,因为结构非常疏散,排列也不整齐,阵列宽度是晋军的三倍以上,看上去明显散乱无章,不堪一击。
  桓温一开始满脸笑意,看着看着,慢慢表情变得凝重了起来。
  王珣不解道:"这是搞的什么名堂?难不成慕容垂被我们几日前那一仗打坏了脑子吗?"
  郗超也迷惑不语,只看向桓温。
  桓温一脸严肃,道:"看样子,这燕国军中除了已经死了的慕容恪以外,应该还有高人。以我对燕国诸将所知,这种变化决不是慕容垂那小辈能想得出来的。吩咐儿郎们需得小心应付,切莫轻敌。敌人如此变化,必有深意,切不可掉以轻心!"
  燕军之中,慕容垂的装束、表情看起来和平时并无两样,只是一双长刀已挂在坐骑之上。慕容令银甲闪亮,右手把持长枪,左手稳住缰绳,一派英姿飒爽。不过,这大军之中,任谁也远不及容楼显眼。
  容楼依旧还是那身乌金链锁甲,里面穿着黑色软皮内衬,只是,头上带着的那个造型奇异的头盔十分引人注目。头盔通体呈黑色,一看便知是由上好乌钢打造的,和普通头盔不同的是,顶上的缨子也是黑色的,并非一般的红色缨子,是以虽是黑色却极为惹眼。头盔的面部也有防护,只露出容楼的眼睛和下巴,面部护甲的形状像是只展翅的凤凰,凤凰之首正好保护住容楼的额头,张开的双翅恰到好处地护住了双眼周围、颧骨以及脸的上半部,双翅上各留有一个凤睛型状的孔,以便露出双眼。凤凰的身体和尾巴弯曲着保护住两颊,很好地掩饰住了主人的真实面目,让人无法辨识。只是,这只'凤凰'一点也不美丽,上面的花纹、线条都极为凌厉,把容楼俊秀的面目完全遮挡住,狰狞恐怖,令他看起来像是来自地狱的魔神一般。
  原来因为容楼自小在战场上养成了习惯,不愿在敌人面前露出面孔,是以沙场之上一直喜欢以黑布蒙面。慕容冲得知后,特地请来高手匠人精心打造了这只头盔,在出征前送与了他。
  两军刚一交锋,晋军就见识到了燕军摆出的这种怪阵形的厉害,明显感到应付起来十分吃力。
  燕国的弓骑兵们从三个方向分散袭来。负责从正面进攻的一旦进入到晋军弓箭射程范围之内,便会一边掉转马头撤退十余丈,一边自马上转过身体回头不停向晋军射箭,当发现已经完全撤出已方的射程之外后,又会再次从正面袭来,如些反复余回攒射。而负责从两侧进攻的弓骑兵则痛快地在晋军方阵的左右两侧来回驰骋,并不靠近铁刺猬阵,只绕着它不停射箭。
  虽然晋军方阵中的劲弩射程要比燕军的弓骑兵更远,无奈由于燕国骑兵排列非常松散,晋军的弩箭射出去却杀伤不了太多敌人。反而因为他们自己过于密集的阵形,在燕国的骑兵弓箭攒射之下伤亡惨重。
  弓箭射出走的都是抛物线形的轨迹,前排高大的铁盾并不能阻挡这样的箭雨,晋军兵阵中的刀牌兵、枪牌兵们还可以把盾牌斜举起来护住头脸,但那些没有装备盾牌的弓弩手则不幸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箭矢之下。一时间,燕军的劲矢呼啸着划破空气,雨点般集中在晋军的方阵之上,"卟卟卟卟……"的弓箭刺穿身体之声不绝于耳,中箭哀号倒地者数不胜数。
  王珣见状,大惊失色,呼道:"不好!这样下去,我们阵中的弓弩手伤亡太快。而一旦我们失去了弓弩手的弓弩压制,光靠步兵是无法和对方的骑兵抗衡的。桓公,此时应该下令冲锋,利用敌人阵形松散的缺点直接快速压制到对方主帅的阵脚前,寻求决战!"
  郗超紧紧皱着眉毛,摇头道:"我军步兵为主,对手骑兵甚众,我们根本赶不上对方的速度。一旦冲锋起来,时间若是较长,我军的整个阵形必定因为不同兵种的前进速度快慢不一而被拉开。要知道,弓弩兵的速度最慢,一定会落在后面,那样反而变成了任凭对方宰割的局面,所以万万不可冲锋!"
  桓温满脸铁青,牙根咬紧,心中也是乱成一片。眼见情势危急,那是一刻也不容得多等的,是以毅然做下决定,喝道:"传令下去!令各部曲交叉掩护,迅速转变为各队独立作战的阵形,缓缓向前推进,直压至对方主帅阵前!"
  他一声令出,立时鼓声陡变,旗帜舞动,如臂使指,整个晋军的阵形便开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种时候真正体现出了桓温这支部队的精锐程度,按照鼓声、令旗传来的指令,各个部曲之间分工明确,没有丝毫慌乱,自伺其职,积极变阵。一部分士兵开始调整阵形,而另一部分则利用弓弩为他们进行掩护,一点一点地在交叉掩护之下变起阵来。他们沉着冷静、有条不紊,是以燕军竟然没能在晋军变阵之时获得更多的趁乱得利的机会。
  不多时,密集的铁刺猬阵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整个晋军扩展成无数个或圆、或方、或三角阵型的作战单位,每个单位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他们互相间拉开一定距离,而本单位内,刀牌手、枪牌手在外举牌挥刀,防御保护,弓弩手在内三人一组,拉弩上箭的两人,发射的一人,分工合作,秩序井然。虽然因为之前不少士兵受伤,并不能保证三人一组的弓弩手编制,但是全军变阵后依然保持有极高的作战能力和士气。而这个分散成各个小作战单位的军团还在一边战斗着,一边整齐地缓缓向燕军帅旗方向推进。
  燕军的弓骑兵依旧绕着晋军纵马来回攒射,而晋军则依靠比骑兵们更坚固的步兵铠甲"步人甲"和各单位外圈的盾牌进行防御,内圈的弓弩手则全力还击。
  燕军占有马匹来去如风,行动迅速,不易被命中的优势;而晋军则有步兵弓弩的射程要大于燕军骑兵角弓的好处……此时,双方呈现出各有胜负的胶着状态。
  目睹桓温仅以一个变阵就把完全被动的局面拉成了平手,慕容垂是又惊又怒,心中也不禁对他生出几分钦佩之情。可惜这时候燕军麾下已经没有兵力再配制重甲冲锋骑兵了,否则倒是可以借助马力,冲散晋军现在的这个阵形。
  战场就是这样残酷,没有一种可以横行无敌的战法,只有相互克制的战术。真正的高手相较,其实比得就是临场应变的实力。
  虽然就眼前战场上的形势而言是燕、晋双方平分秋分,但是如果燕军不能迅速地杀伤晋军士兵,而让他们有机会压制到慕容垂所在的帅阵位置,那么一旦帅阵被威胁,主帅势必陷入险境,而军心随之浮动,士气就会下降,相应的晋军士气就会上涨,局面将向对燕军极为不利的方向转变。
  容楼专注观察敌阵片刻,而后一拎战马缰线,在马上向慕容垂施礼,道:"将军,此刻敌军在桓温变阵的调动下已经稳住了阵脚,士气呈上升趋势;而我军反而因优势被扳回而士气下降,如果置之不理,照这样拖下去,恐怕对我军不利!敌军此时呈分队独立作战,阵中间的空隙很大,对敌军主帅的保护就大大减弱了。在下愿率领陷死勇士百名,突骑速进,直捣晋军帅旗,如能斩将夺旗,则胜负决亦。"
  闻得容楼此言,周围正对当下局势苦恼的将官们均有眼前一亮之感,是以他话音刚落,便又有两将飞骑而出,齐声道:"末将愿一同前往,陷阵夺帅!"正是慕容令和庄千棠二人。
  慕容垂大喜,道:"好!给你们三人每人带一百名陷死精骑,分三路攻敌心腹地带。只是有一项须事先说明,你们身陷敌阵,如果不能得手,恐怕大军也无力相救。这种冲阵,九死一生,是以才称为'陷死',你们都想清楚了吗?"
  慕容令朗朗道:"为大燕征战沙场,蹈死无悔,何足挂齿!"容楼、庄千棠也点头表示赞同。
  三只陷死队从燕军帅阵中飞骑而出,慕容令走左路,白马银枪,红缨飞舞,好似赵云再世;庄千棠出右路,赤马长戟,势若奔雷,仿佛吕布重生。
  而容楼强突中路,黑盔黑甲,□乌骓啸风,掌中枪吞吐如雷电,面上黑色的凤凰面甲宛如要飞腾而起,择人而噬一般,令人望之则心胆俱碎,整个人此刻看来好象天杀星下凡一样,于晋军阵中突进,如入无人之境!
  容楼得自凤凰石上的那带有螺旋力道的奇异内功自大成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全力施展。掌中长达一丈九尺的定国枪舞动开来,将自己连人带马全部罩于枪风之下,全力急突。飞速奔驰中,晋军强弩射来的箭矢在容楼鼓荡的劲气前根本难以近身。那支全钢打造的定国枪在他手中已经百炼钢化绕指柔,挥舞之间,有时像一只软鞭,呈现出各种弯曲扭动翻转的形状,但只刹那之后,就会又恢复本身的坚硬,反弹回去,伴随着敌人的鲜血脑浆,断手断脚,再弹射开来。晋军一直为之自豪的重达三十斤的"步人甲"在容楼的定国枪下倒像是纸糊的一般,完全只能任其切割。凡是容楼突进之处,便一片腥风血雨,立刻从人世间化作了修罗场。初时还有一些人主动前来阻挡他,到了后来,晋军见了容楼便像看见了死神一般四散躲开。那摧枯拉朽、碎金裂石的恐怖场景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让人无法想象。
  马匹痛苦的喘息声、士兵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两军震人心脾的战鼓声、伤者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刺耳的兵器交击声混成一片,撕扯着所有人的耳膜……容楼却似听不见一般,双眼里只能映出一片血红。这疯魔了的杀戮早将他变成了修罗,而他面对的则是另一群修罗。
  经历过这样的修罗场,你才会知道,人和禽兽的不同就仅仅在于:人可以变成禽兽,甚至禽兽不如,但是禽兽却不会变成人!战争证明了人有时候是需要变成禽兽的,虽然之后有幸不死的人们总会清醒过来。
  容楼不知道杀死了多少敌人,也无暇关心自己的陷死队损伤了多少人,甚至他连自己有没有负伤都不清楚。应该是有吧,只是此时,他似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大脑已经完全地被搏杀所占据。
  猛然抬头,容楼惊讶地发现,桓温的一双紫眼就在前面不远处盯着他。
  桓温的双眼中满是愤怒,仿佛有紫色火焰要喷射而出。
  容楼很确定的是那双眼中没有一丝畏惧。
  前面就是桓温!刹那间,容楼的双目中闪出炽热的光芒,在桓温看来,就好像他脸上的那个凤凰面甲的双翅突然被点亮了一样。本来似乎已经接近力竭的真气,突然间再度充满容楼的四肢百骸。
  桓温目光如炬,早已立马拉弓搭箭,岩石般伫立在舞动的帅旗之下,似乎一直在等着容楼杀将上来。
  那强达两石半的"大黄"在他的手中保持着被拉成满弓的状态。他的这只弓比一百五十年前的名将黄忠用的弓还要多出半石,桓温一直以此为豪。两石半,整整三百斤,已经不知道有多少猛将被这只强弓射杀。
  桓温右手的四指紧紧夹着三只"金仆姑",搭在开成了满月的"大黄"之上。他的左手拇指上并没有配戴普通弓箭手的扳指,而是直接就用食指搭住三只金仆姑的箭簇。这是桓温成名天下的"一弦三杀"箭法。普通人要是这么射箭,只怕还没能伤敌,就要先擦伤了自己的手指。
  桓温已经很多年没能用到"一弦三杀"的绝技了。现在,他就要重拾旧技,一举除掉面前这个杀伤了他无数子弟兵,带着面甲,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强劲敌手。
  弓弦的响声清脆动听,却宛如催命的音符,拨动着容楼的心神。三支"金仆姑"呼啸而出,听起来却只有一记利箭破风之声。那尖锐凄厉的箭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直奔容楼而来!
  桓温三箭齐出!
  三支箭,此刻已经融成了一支箭。
  容楼的瞳孔立刻收缩。
  因为这三支箭以两石半的强弓射出,箭上还贯注了桓温的全部真力,在这不到十丈的距离里,速度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目力的极限。
  没有人能够看得见!
  容楼也看不见!
  根本连箭的影子也看不见!
  但是容楼的脑子里却在刹那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桓温的三支箭。听声音虽然只有一支,是因为柦温精准地在同时射出,但是其实三支的速度、力道却各不相同。
  这三支箭,踏着死亡的节拍,沿着美的让人窒息的弧线,却因为射出的速度、角度不同,而依照着上、中、下三条不同的抛物线型的箭道先后射来。中间的精妙之处几乎要令容楼欢呼叫绝。
  这样的箭,也许已经达到了射术的极致了。
  这样的箭,就算你防得了第一只,也防不了第二只。就算能防得了第二只,也绝对防不了第三只!
  这样的箭,只怕比三百只箭还要厉害!
  好一个桓温!
  好一个"一弦三杀"!
  霎时间,容楼身上每一根汗毛都根根竖起。
  他必须要化解这"一弦三杀",可是,他能吗?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不能!
  容楼瞬时间已经近乎绝望地意识到,他无法同时避开这三箭。
  如果不能避开全部的三箭,那么至少也要避开其中的两箭吧?如果非得挨上一箭,怎么也要尽可能挨得轻一点吧?
  如果这样的选择放在你面前,你会怎么选?
  容楼选了第二箭。
  从桓温的角度来考虑这三枝箭的力量分配的话,大多数的敌人,应该会栽在第一枝箭下,所以他一定非常重视第一枝箭。而第三枝箭,是射杀敌人的最后一个机会,极可能也是全力以赴的一箭。第一枝箭解决不掉的敌人,自然都是些扎手的人物,多半会尽量去防第二、第三枝箭,那么用杀伤力相对小一些的第二枝箭来消磨掉敌人最后的力气,再以全力而出的第三枝箭解决对手,是很合理的想法。所以这三枝箭中,最弱的必然就是第二枝箭。
  当然这是事后慕容冲分析给容楼听的。当时的容楼只是想:"第三枝箭一定是最厉害的一箭,当然是万万挨不得的,但是如果先挨了第一箭,那么负伤太早,恐怕就不能再化解后面的两箭了。如果挨第二箭,想来还有一点希望……"
  容楼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所以他选择了第二箭。
  当后来再回想起此刻时,容楼自己都觉得很神奇。就在那一呼一吸之间,利箭就要及体的一瞬,他居然还有时间可以思考并做出正确的判断。
  经历过那样的时刻,虽然短到只有一次心跳,却恍若尝尽了世事一般沉重。
  容楼平端定国枪,运足内力,挺枪一抖,枪尖甩动。虽然高速飞行的金仆姑目力难辩,但是这一枪还是准确无误地挑中了飞射而来的第一枝箭。枪尖与箭簇相碰,居然火花迸射,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可见箭上的力道有多强劲。
  容楼挑飞了第一枝箭,立刻急速回抽长枪。可惜定国枪的回抽速度远远赶不上金仆姑的飞行速度,第二枝金仆姑已经乘隙而至。虽然不可能躲开,但是容楼身体还是尽力侧开避让。他猛吸一口气,护体真气奔腾激荡,运足十二成功力,身上的乌金锁链甲和下面垫着的软皮内衬霎时间像皮球一样鼓了起来。此时的容楼威风凛凛,勇猛如金刚力士。透过凤凰面甲的双翼,他的双目中神光闪耀,令人无法直视。
  "铮"的一声,那是金仆姑箭簇崩断了链锁甲上的钢环发出的声响。看这箭的力道,就算是硬度、强度高出链锁甲一倍的板甲也无法阻挡桓温"一弦三杀"射出来的金仆姑。但是,容楼全力施展的护体真气借助着鼓起来的链锁甲和软皮内衬的层层阻挡,也大大减弱了桓温箭上的力道。
  这"一弦三杀"中的第二枝金仆姑紧接着穿透了鼓起成球状的软皮内衬,紧紧钉在了容楼的左肋上。
  虽然中箭负伤,但似乎还没有严重到影响容楼的战斗力。此时,回抽到位的定国枪在容楼强大的内力催动下,发出"嗡"的一声,枪身弯成了一个弧形,再度弹直时丝毫不差得弹在了如期而至的第三枝金仆姑的侧面。
  第三枝金仆姑顿时改变方向,从容楼身侧斜飞了出去。
  容楼左肋下中了一箭,虽然看起来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却痛彻心肺。他探手握住露出体外的箭杆,"嘿"了一声,将箭拔出,随手扔落。迅即连点了伤口旁边的几处穴道,暂时封住四周的经脉,以便止血。
  桓温从不虚发的"一弦三杀"虽然也命中了对手一箭,但终究还是失手了!
  目睹容楼直接将箭拔出,四周的晋军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惊惧之声。
  原来这箭矢一旦入体,便是绝对不能拔的。因为箭簇都带着倒钩,一拔之下就会扯下伤口周边的一大块皮肉。一般情况下,只能用小刀剜出伤处的箭簇才为妥当。
  而容楼居然看也不看,一把便拔出了射入肋部的金仆姑,楟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这让看见的晋军立刻因为目睹了不可能的事情在眼前发生,而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觉,随即自然生出对手是无法战胜了的恐惧感。
  其实,容楼在软皮内衬的里面贴身穿着了双层的丝绸内衣,一旦中箭,箭簇便会被丝绸包裹住一起陷入肉里,只要不是射入非常深的话,就可以把箭簇直接顺着包裹在外的丝绸内衣一起拔出来,而不会撕扯下伤口周边的皮肉。这也是容楼无数次负伤流血后总结得出的独门诀窍,不料却在此时大大地动摇了敌人的信心和斗志。
  目睹容楼的神勇,桓温心里一阵悸痛。
  岁月无情,虽然他一直不承认,但是他毕竟还是老了。要知道,如果是在二十年前,他面前这个敌手就算中的是三箭中最弱的第二箭,也必定立毙于箭下无疑。可是现在
却难免是自己的英名毁于一旦了。
  从"一弦三杀"下逃得一命,根本没有时间让容楼松上一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伤势远比看起来要麻烦得多。桓温箭上奇异的真气已经损伤了他的经脉。这种内伤放在平时其实也不能算是很严重,只要好好调息一番便无大妨。可是,容楼现在却是在这重重的晋军之中,而他此次冲阵的目的--"斩杀桓温"还根本没能做到!
  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容楼把心一横,运起"以气御马"的奇功,口中发出一阵嘶吼,不顾身上的伤势挺枪纵马,直冲十丈开外的桓温而去!
  容楼□乌椎本来就神骏非凡,再加上"以气御马"之术,这一冲之下速度快得难以想象,十丈距离,几乎是眨眼即至。
  桓温左侧比较空虚,右侧却有大量的晋军,所以容楼的马只能走桓温的左侧,否则就会陷入密集的晋军中。无奈之下,容楼只得枪交左手,枪尖自右下方斜向左上方挑起,直刺桓温面门。这记看起来和普通的"白蛇吐芯"相差无几的招式却是同时包含着"拦"、"扎"两种技巧,不但有着强大的攻击力,也同时具备有防御对方反攻的后着。
  容楼冲上来的速度之快令桓温楟至来不及把左手的"大黄"挂回背后。他怒笑一声,右手一探,已将宝刀"元子"抄于手中。接着腰身急转,长刀舞起一道银色闪电,用来封架从左路攻来的"定国枪"。
  此时,他二人之间的位置呈左手对左手之势。
  桓温右手驭刀,本来应该稍稍吃了点亏,不过容楼原本惯用右手,此刻换左手运枪,实力上自然也要打个折扣。这一打折之下,双方倒还是势均力敌了。
  眼看刀光已经卷住了容楼的长枪,桓温的刀势似乎正好针对着容楼枪上的"拦"字诀和"扎"字诀的变化。桓温刀上四十年的功力果然非同小可,虽然是仓促出刀,却依然可以准确地把握住容楼枪上的细微变化之处,并加以克制。
  容楼霎时间心中狂喜。
  原来桓温的刀势其实早已被容楼预先猜中了。
  慕容恪传容楼"定国枪"之日,曾说过"无论敌手有多强大,如果一旦其行动被你掌握,则难逃败局",那番话虽然是对慕容冲说的,但是容楼何尝不是牢记在心。
  此刻既已"料敌先机",他自然是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于是,左手手腕急速抖动了一下,枪上突然变幻出"拿"字诀来。
  天下枪法众多,其实千变万化不过三招,分别是"拦"、"拿"、"扎"。这枪上的"拦"和"扎"两种用法就是小孩子也学得会,差别只在于"快稳准狠"的火候。而这"拿"字诀却是需要苦练才能得来的,待练到精深处,就算是钉在木头上的尺长钢钉,也只要枪尖一点,便可让它倒拔而出。
  刀枪相接之际,容楼猛然发出"拿"字诀。桓温突然感觉就好像有人用力拉扯他的长刀一般。他的刀势只是针对容楼枪上的"拦"、"扎"二诀,自然猝而不防,只觉虎口一麻,心道不好,掌中"元子"宝刀已经脱手而出。
  而容楼铁腕一翻,枪头旋转,便再度奔向桓温面门而去!
  定国枪两侧开锋的枪头左右颤动着扑向桓温的面门。显然,无论桓温是试图向左、向右,还是向后闪避都只是徒劳了。容楼的枪已经死死地锁定了目标,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击碎对方面孔时的反震力,听见敌人面颊骨折断的喀哒声。
  这种残忍、血腥的声音此刻对容楼而言恐怕比任何的天籁之音还要美妙上一万倍。
  两马交错,容楼的枪尖就要击中桓温头部的一刹那,桓温的身体突然往下矮了半截!
  缩骨功!
  容楼万万没有料到桓温还有这一手,他只考虑了桓温会左右躲闪,或者后仰避开。一时间,他也不及变招,一枪出去,正好挑中了桓温的头盔上部。那头盔在脸部护甲刮破了桓温的双颊后,立刻高高飞起,在空中翻滚片刻,摔落地上。
  容楼收不住乌椎前冲的势头,不得不错过了这一瞬间的机会。他连人带马冲出好几尺外,眼睁睁地看着桓温从自己的枪尖下逃脱了。不由心中感叹刚才错失了斩将夺旗的大好时机。
  两丈开外,容楼拨转马头冲杀回来,却早有桓温身边的一些亲兵护卫贴了上来保护主帅。容楼挺枪刺倒几人,马冲了过去,又再度拨马回来。来来去去几个回合之后,却见桓温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多,杀也杀不尽。
  悍不畏死的战士显然不是只有容楼一人。
  容楼懊恼不已,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万军阵中刺杀桓温的绝好时机。
  虽然已经无限的接近成功,可是如果这就是结局的话,那么失败的还是容楼和燕国,桓温只是经历了一场虚惊而已,并无伤大雅。现在容楼开始后悔刚才没有走桓温的右侧进攻,用右手枪来对付桓温了。因为他右手枪法纯熟,应变能力强过左手不只十倍。如果刚才选择走右路,以右手对付桓温,虽然有身陷敌军密阵之险,但是那一枪奇袭取桓温性命的机会便会大上许多。当然走右路时桓温右手驭刀的威力也会大为增强,不过这一点容楼就无暇顾及了。
  眼见败势已成,容楼胸中愤懑难当,心念转动间,手上一紧缰绳,□乌椎马"希律律"一声长嘶,两只前蹄凌空离地,人立而起。容楼全靠双足扣紧马镫,整个人也完全直立于马上。他右手握住"定国枪"的中部,口中发出霹雳般的一声大吼。
  刹时间,人借马势,马助人威。足推膝,膝推胯,胯推腰,腰带肩,肩带肘,肘带腕,那把长达一丈九尺,重达四十三斤的定国枪被他当成一只标枪般给扔了出去!
  凭借这出手的高度,定国枪越过晋军的重重保护,从桓温周围武士的头顶呼啸而过,直取桓温!
  容楼的这一掷,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恰到好处,连姿势也美妙至极。他高高立于马上,威猛如天神附体,枪一离手,枪尖立刻暴出一片诡异而吞吐不定的光芒,显然是贯注了他毕生的功力。而整个大铁枪风驰电掣般地飞向桓温,携带着风雷之声,真有无坚不摧之能。功力稍弱之人只要轻轻被枪上的罡风扫中只怕就要骨断筋折!
  晋军中立刻发出了一片惊呼!
  头盔被打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桓温眼见形势危急,不假思索之下立刻使出了多年来从未在正式搏杀中使用过的保命秘技--玄门罡气。
  只见桓温双掌一上一下伴随着口中"咯"的一声大叫全力推出,掌力猛吐。霎时间气流汹涌激荡,宛若在他身体周围产生了一次小小的风暴。
  飞驰而来的定国枪一接触到奔腾而出的掌力立刻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爆响。桓温身前赶来保护主帅的晋军武士们如稻草人一般被向四方爆开倒下。威猛无俦的定国枪吃此巨力竟然也无法保持方向,栽落在桓温马前。
  不过晋军们还来不及舒一口气,便见桓温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从马上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令空楼掷出的定国枪失了准头的就是桓温的压箱绝活、救命神功,也是他一生从未在人前施展过的玄门罡气--"太乙神雷"。
  不过虽然桓温的"太乙神雷"击落了容楼掷出的长枪,却也被枪上猛烈的力道震伤了內腑,受伤摔落马下!
  容楼的枪一掷出,只觉全身脱力。一个离他比较近的晋军骑兵却已经挺枪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来犯,竟然无力闪躲!眼看就要被枪刺中。
  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伏倒!"
  容楼不假思索立刻俯身马上,只听耳侧箭矢破空之声飞过,刺他的敌人也应声落马。
  原来是慕容令杀到了。
  白马上,慕容令看了一眼乱成一团的晋军帅阵,拈弓搭箭,又是一箭射出! 这一箭,不偏不倚,正中桓温帅旗的绳索。桓温的帅旗立刻倒下!
  慕容令身后仅存的几十个陷死队员立刻欢声雷动。
  开始,以独立阵形作战的晋军离得很远,根本看不见后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待听到后方一阵骚乱,再回头看时,却见帅旗已到。他们不知究里,无不惊慌失措。帅旗一倒,倾刻间前方士气尽失。
  而此刻,郗超已来到桓温身旁扶起他,一脸紧张。
  桓温面如金纸,口角血迹斑斑,楟是吓人。他张了张嘴,只说了两个字--"退兵",便把嘴紧紧闭起不再说话了。郗超得令,当即示意身边传令官立刻金锣齐鸣,自己则护着桓温赶紧撤退。
  晋军本就有些心慌意乱,现在又听到鸣金收兵之声,哪里还能管得了其他,便再顾不得阵形,全速撤退。
  燕军则无不士气大振,一路掩杀,斩敌无数!
  这一仗,燕军直杀的桓温大败,退出五十里外。眼见天色已晚,慕容垂恐怕将士有失,这才下令鸣金收兵。
  纵横无敌的桓温,终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次大败仗。
  虽然打了个大胜仗,慕容垂却不允许庆祝,晚上仍然要求全体将士枕戈待旦。
  一夜无事。
  第二日,前方斥候探子们传来消息说桓温大军连夜整顿,已经离营拔寨,开始井井有条地撤退了。军中上下将士纷纷请命,要求追击晋军,然而慕容垂却一概不许。众将士无不大惑不解,连慕容令也不知道他这位父亲大人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只有容楼没有去请命,而是一个人呆在营帐里养伤。他心里还在惋惜那根丢失了的定国枪。
  傍晚,慕容令来到容楼的营帐里探望他,一来想看看容楼的伤势如何;二来想和容楼聊聊天。
  见容楼的伤势经过运功调息已经无碍,慕容令笑道:"好呀,你小子整天躲在营帐里,连请命追击晋军都没见你冒头,我原以为可能是因为伤得不轻,没想到你都好得差不多了。该不是还在心疼大司马亲传的宝枪'定国'吧?"
  容楼苦笑道:"不瞒你说,现在确实有点心疼了。"
  二人笑了一阵后,容楼道:"那请命追敌之事就休要再提了。桓温是何等人物,那日虽然吐血落马,但那样的伤势应该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他起兵撤退得有条不紊,而且速度并不快,可见已对我们的追兵有所防备。就算我们真的立刻追了上去,还是免不了一番苦战,究竟鹿死谁手尚未有定数。进一步而言,就算我们能够得胜也必然损失惨重。倒不如先让他们撤退,等上几日。桓温见我们按兵不动,便会以为我们已经满足于他的退兵,没有追击他的意图,他必然因为身上有伤而急于回朝,极可能主动放弃部分辎重以加快撤退的速度。待到那时,我们的马快,只要派出轻骑兵连夜追赶,不多时必可追上他们。他们失去不少辎重军器而且斗志全无,料想定可手到擒来。另外,我们还可以先派出斥候通知在石门的德将军,让他在桓温的退路上打埋伏劫击。这样不比现在追上去要好得多么?"
  慕容令双目一亮,拍了一下大腿,道:"哎呀!看来父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容楼,真有你的!"
  ……
  果然,一切皆如容楼所料。几日后,桓温放弃辎重,加速撤退。慕容垂则派出慕容令、容楼和庄千棠三人率领轻骑追击,并且让慕容德在前方埋伏,以便前后夹击桓温。
  派出他们三人,不但是要提拔年轻将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日陷死冲锋的便是他们三人,而这次吴王也有意把这份容易到手的功劳奖励给他们。
  桓温中伏,死伤无数,丢失了大量的物资,狼狈不堪地逃回晋朝去了。容楼一行只暗暗可惜没能击杀得了桓温。
  得胜归来之后,慕容垂设下庆功酒,大贺三天三夜。将士们纵酒狂欢,可苦了箭伤初愈的容楼。他因伤不胜酒力,几乎是从早醉到晚,天天晚上都是被人抬回自己营帐。
  慕容垂和容楼两骑立于山坡上,营中士兵正在收拾装备,明日他们就要班师回朝了。
  慕容垂望着营地里忙碌的将士们,没头没脑突然道:"嗯,这次能大败桓温,要记你的首功。"
  容楼的头似乎还有点痛,这几天他喝了太多的酒了,惶恐道:"哪里。吴王临危受命,于万难中独自领兵拒敌,这才是我大燕国的顶梁柱。"
  慕容垂摇摇头,嘿了一声,便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慕容垂又道:"这次打退桓温对我慕容垂而言其实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容楼哑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慕容垂叹道:"无论日后怎样,我待你永远会如当年亲自选你入神机营一般。如果不是四哥执意要收你为弟子,你此时必定是我神机营的头号将领了。"
  容楼蓦然想起当年慕容垂实在是对自己不薄,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感动来。
  看着暮日西沉,天色将晚,慕容垂有些伤感,叹了口气,道:"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我们这样并肩作战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再有了。走吧,回营了。"
  容楼道:"怎么会?能够效力将军麾下实在是末将最大的荣幸!"
  慕容垂的眼光突然变得很遥远,淡淡道:"自四哥选中了你的那日起,你的命运就已经被改变了。当时你或许不明白,莫非现在还不明白吗?"当下不再答话,拉动缰绳,缓缓地向营地而去。
  容楼策马跟在慕容垂身后,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一会儿想起了旧时在神机营的岁月,一会儿又想起了在慕容恪那边的时光,百感交集。想到了慕容恪,他蓦然心中一动,催快了马匹赶上慕容垂,问道:"有件事情是关于恪师的,不知道能不能问问将军您。"
  慕容垂有些诧异,转头道:"什么事?"
  容楼道:"恪师传我武艺时,曾经有一次提到他自认并不是天下无敌的高手,见过一个比他无敌得多的人。将军知不知道恪师说的那个人是谁?"
  慕容垂"哦"了一声,思索了一下,眉梢挑动间,道:"如果他真的这么说过,那个人一定是冉闵。"
  话一说完,他似是再不愿提起这个人,一扬马鞭"驾"的一声,催动□战马加速向营地方向奔去。而容楼却是全身一震,双目中流露出难解的神色,喃喃道:"冉闵……"
  桓温重伤,南晋兵败而退。燕国成功地保卫了他们的国土。
  各军营中气势如虹,欢心鼓舞;朝堂内外捷报频传,庆功不断。虽然秦国依约出兵助燕,但是燕国既然未曾动用他们一兵一卒,全凭自已实力大败晋军,慕容暐自然也不甘心将虎牢关以西之地割让于无功之人,便派了使者献上金银玉帛以表谢意,并督其退兵。
  容楼此役中的表现令他在燕国武将们心目中的威信极速上升,三军中不管是大小将帅,还是马前兵卒都知道有'容参军'这么个人物。桓温何等厉害?容楼居然能以一已之力重伤他,又亲率精骑趁胜追击。
  他那一枪飞出,掷伤桓温的事迹一时间在军中广为流传,成为一段佳话。只是大家你传过来,他传过去,来来回回难免多添加了些油、醋,最后居然传出了个有武神附体助容楼击伤桓温的版本。是以,这几日军中他所到之处,周围所有将士无论官阶高低,都一边向他行礼,一边投来好奇、崇拜的目光,当然也有不少人心中暗藏妒意。
  虽然因为大败桓温而成就感暴涨,欣喜不已,但是成为别人目光的焦点还是让容楼十分不自在。
  此时正值全军将士自信满满地等着朝廷论功行赏的好时节,军营中的气氛当然比平时活跃得多。庄千棠、司马尘等参加此役的神机营旧识虽然不确定自己能否得到与期望值等同的封赏,但他们一致认定容楼立下的大功足够加官进爵,势必要有大的升迁。因此,一帮旧友在军营里时常带头起哄嘻闹,说是等不及要喝容参军的高升喜酒。对于这一切,容楼总是懵懵懂懂,不置可否。
  其实,容楼面对即将到来的封赏的反应连他自己都颇有些不解。'立下大功,升上高位,出人头地'不正是他一直想要得的吗?可是,为什么当想要的近在眼前的时候,自己的反应却远没有想象中来得兴奋,反而多了一些平淡和迷惑。对那即将到手的权力的渴望为什么都抵不上大败桓温的那种成就感来得激烈?
  这种迷惑不是源于对位高权重的生怯,而是源于他从来没有深究过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出人头地。
  现在,在空无一人的营帐里,他正静下心来,仔细冥想,试图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儿时在战场上,应该说是因为觉得立下大功就可以吃饱饭、睡足觉,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少时到神机营后,是因为周围的伙伴们都追逐着这个目标,自己好胜心切,当然不会自甘人后;成年跟随慕容恪时,是因为仰慕一手掌控燕国实权的恪师,加上立志要报答垂将军和恪师的智育之恩,是以立功高升的愿望也越来越明确;再后来便是因为喜欢的人--慕容冲。'他知道慕容冲希望他立功高升的愿望可能比他自己还要来得强烈……
  但是,他到底想要什么?
  以前他一定会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成为燕国的一代名将",可是现在,当他一战成名,终于有机会伸手够到这个目标的时候,当过不了多久这个目标就会实现的时候,他却迷惑了。
  '宿愿达成时不是应该兴奋得不能自已吗?为什么会连打胜仗的感觉都比不上?'
  '难道我想要的不是立功高升?……那我想要什么?'
  想到这里,容楼无奈地起身,走出营帐。
  看着帐外一派详和,毫无战时杀气的军营,他用力深呼吸了几口,当冷冽的空气充满他的胸腔后,便欣然释怀了。
  他明白有些事情若是想不通便不必再去想。一直以来他都是提得起,放得下的。
  容楼此次随大军出征,慕容冲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迫切希望他可以立下战功,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为他上奏请功,加官进爵,拉他进入燕国最高层的权力中心。可是,自容楼走后,他心里却总是隐隐有些忐忑,不自觉地担心起容楼的安危。其实,以他对容楼实力的了解,纵然战败,想要自保还是没有问题的,本不必多此一想,但是无奈情由心生,不能由他作主。
  现在燕国大军得胜还朝了,容楼又如他希望的那样立下了大功,他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只是,在一边喜不自胜,急着想与挂念之人相见的同时,他的内心却又莫名生出了一丝不安:他知道容楼很强,却没料到他能面对面地战败桓温,也就是说,容楼的强大已经远远超出了慕容冲的想象。若是有一天,这个说喜欢他的男人真强得超过了他,还能甘心只站在他身侧吗?他慕容冲又还能如同现在一样对待那个男人吗?……
  不安源自于不信任,所以慕容冲心想:'也许和他见上一面,这种捕风捉影的揣度就会变得无聊而可笑了吧。'
  但是,他这边,要忙着审阅众多将领为了奖励麾下将士上奏的请功奏折,并且适当提出意见,再挑选合适的上承皇上;而容楼那里,大军要在城外安营扎寨,多了不少营中杂事需要处理,所以燕军回都已经几日了,两人还没能见上一面。
  这日,慕容冲终于得了空,便早早在中山王府为容楼摆下庆功酒宴,命仆人前去军中请容楼来赴宴。只是尚未等来容楼,却等来了皇上召其入宫面圣的口喻。
  慕容冲心中虽然不悦,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神态自若地跟随传诣侍从走了。临行前给家仆留下话,说容楼若是来了,一定要令他等自己回来。
  慕容冲迈进御书房门槛的时候,除了主座上的皇上慕容暐外,不但瞧见上庸王慕容评笔直地站在里面,而且惊讶地发现皇太后可足浑楟居然仪态雍容地端坐在客座上。虽然太后偶尔也会触及国事,但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坐在皇上的御书房里倒还是头一遭。
  他愣了愣,左右施礼道:"臣参见皇上、太后。"
  可足浑楟摆了摆手,笑道:"又不是在大殿上,我们家里人聚一聚不过是为了闲话些家常,冲儿你不必拘礼。"
  慕容冲笑了笑,道:"二哥,那我就少礼了。"转头瞧见身边站着的慕容评愁眉不展,当下知道绝不是'闲话家常'那么简单,必定有棘手的事情。只是皇上、太后都不言语,他也不想先行问及,只道:"叔爷也在啊。"
  慕容评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嗯"了一声。
  慕容冲注意到皇上手中捏着两本奏折,料想他召自己前来应该和这两本奏折有关,但他并不吱声,不动声色,只全当没看见一般。
  可足浑楟见一时无人说话,便悄悄向慕容暐递了个眼色。慕容暐咳嗽了一声,起身将手中的一本奏折递给慕容评,道:"这个还是放在叔爷那里好些,朕只当没有看过。"
  慕容评稍有犹豫,还是接下了。
  慕容冲心中却是疑虑丛生。
  先皇临终前拜了包括慕容恪在内的四位朝中重臣为"顾命大臣",给了他们一定的权力摄政,同时也分散了他们的一些权力,期许他们全力扶佐新皇治理国家,而慕容评便是这四人之一。本来,按照先皇临终前对他们四人的分派,他这个"顾命大臣"的权力中也包括将所有的奏折进行筛选,然后直接上呈给皇上,所以形式上本应该是各朝臣将奏折汇总给上庸王,然后由他负责取舍。只是,慕容恪在世之时本已大权独揽,各地上呈的奏折实际上都是汇总到了他那里,而慕容评也不敢对他转交要求上呈新皇的奏折再有所更动,所以后来,只要慕容恪在朝,就干脆省掉了这个无谓的周折,转而由慕容恪直接上呈。这一点上,慕容冲继任大司马之位后也一直是依照前任的约定俗成来处理的。所以他现在见到慕容评手握皇上递回的奏折当然心存怀疑。
  "冲儿,那折子你本不应该递上来。"可足浑楟笑得很温柔,也很宽和,"我知道你年纪不大却要担当大司马的重任,难免有考虑不周的时候。"
  慕容冲连忙道:"是什么折子?儿臣若有错失还请母亲和二哥明示。"
  可足浑楟指了指慕容评道:"就是那本为吴王以及他的亲信上奏请功的折子。"
  提到了慕容垂,她的语气就变得沉重了些:"慕容垂是什么人你应该不会忘记吧?先皇在世之时,早对他心存恨意。我一向随着先皇的意思,自然也无法对他生出好感。"
  她站起身来,步态优雅地走到慕容冲身边,伸手够着早高过自己很多的小儿子,抚了抚他的脑袋,道:"冲儿,因为恨,我和你父王曾经做过很多对吴王不利的事。我说不清那种恨是怎么开始的,但是,一旦恨了,一旦做了,就只有继续恨下去,做下去。因为恨是会积累的,对他不利的事做的越多,他对我们的恨就越深,相应的,我们对他的恨也越深,我不希望有一天他强大到足够来报复我们,所以,你父王虽然已经过世了,可是我依然要把这件事做下去。"
  "唉……"她叹了口气,蛾眉微蹙,道:"即便如你恪叔生前经常和我说起的,'慕容垂虽心中有恨,但是终是原则大过私心之人,从来都是以燕国国体为重,不会为难我们孤儿寡母',但是,我又怎能冒险拿我们的安危去赌吴王的原则?主动权若是掌握在了他的手中,便呈'我为鱼肉
人为刀俎'之势,纵然那刀不一定砍下来,身为鱼肉的却也只能活得战战兢兢。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要!他越强,我们便越危险,这个道理娘相信你不会不明白吧?"
  慕容冲皱眉道:"儿臣怎么会不明白?当初看到那本奏折时也是犹豫再三要不要上呈,无奈对桓温的这一战吴王功高难掩,儿臣怕若是不把此折上呈,儿臣这个大司马就难以令朝中武将们信服了。"
  可足浑楟淡淡一笑,身为母亲的她又怎会不明白这个小儿子打的如意算盘?这本奏折上请奏之事决不能成行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把否决的责任推给了皇上,他只要上呈了便没了负担,却没有为那个龙椅都还没坐热的兄长想一想他能不能担负得起这个责任。又或者是他根本不愿去想。
  "我知道你的苦衷,所以才让暐儿将折子转给了王叔。"她转头看向慕容评,眼角流露出的一线遗憾和不忍却只有被看的人才读得懂,"以上庸王两朝元老、'顾命大臣'的身份地位,应该还是抗得起的。"
  慕容评暗想:'她的难处只有我知道,一个儿子的皇位根基未稳,另一个儿子的威信尚未建立,两个儿子之间也并非兄弟同心。朝中贤臣良将虽多,此时大多对朝廷并非一心一意,难以真心臣服。而能够服众之人,也是能力最强的那个却又偏偏和她有仇……还好,有我在她身边……'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热,道:"这折子理当压下,按先王的旨意本该由微臣上呈,现在由微臣压下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足浑楟缓缓行到他跟前,侧过身去,盈盈一礼,道:"多谢王叔。"说着话,眼睛却望向远方,并未瞧着慕容评。
  "多谢叔爷。"慕容暐也道。
  慕容冲却暗暗冷眼瞧了下慕容评,一言不发。
  可足浑楟无意间瞅见儿子眼神中的厉气也不由心中寒了寒。虽然她知道七皇子慕容冲从小便和慕容恪亲近得多些,同上庸王慕容评亲缘淡泊,但是对慕容冲的反应不得不心存疑虑,只道是前任大司马生前对他说了太多吴王的好话,而他对慕容恪信任尤佳,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于是又道:
  "就算我刚才的话你听不进去,需知慕容垂在朝中本来威望就不低,若再多加封赏,势必要盖过朝中所有大臣。这样一来,就无法再用别人牵制他了。他的威望过高于你这个刚上任的大司马十分不利,如果有他在,你便永无出头之日。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慕容冲面色一凝,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想过。
  "在燕国,威望从来都是需要积累的,是要冲锋陷阵、拿命去拼的。虽然我知道冲儿你论实力绝对是燕国第一,可是,你和他本就不在一个起点上,再加上现在朝中不稳,你哪有机会和时间去积攒起能胜得过吴王的威望?"
  虽然慕容冲不想承认,但是可足浑楟的这番话着实让他茅塞顿开,也瞬间明白了他和慕容垂之间的距离是用什么都填补不了的。以前,慕容冲一直试图站在中间的立场上,既不帮助自家人对付吴王,也不会去帮吴王的忙。而这一刻,他明白了:现在身为燕国大司马的他,不要说偏向吴王一边,连站在中立位置的立场倾刻间都已经没有了。
  "皇上,退晋一役的胜利乃是燕国的大功,不能没有人来领。现在压下了慕容垂的功绩,那么,该将他的这份功劳分赏给哪几位将军呢?"慕容评道。
  慕容暐"嘿嘿"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另一本奏折,道:"这个问题朕倒是早想过了。"说着,起身将奏折递给慕容冲,道:"朕听说,军中有个叫'容楼'的参军,力败桓温。若是将主要功劳多分些给他,估计也无人敢不服气。况且,我们正值用人之际,他是新人,洽好可以收为已用,以便扩充我们的实力。我叫人召七弟你前来就是想和你商讨一下这件事。你把这本给'容参军'请功的折子重拟一遍,可以考虑给他再多升几级,拜个二品的……嗯……"他想了想,道:"车骑将军之类的。"
  慕容冲听着听着,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也慢慢不自觉地向上弯了起来,道:"容楼是恪叔的谪传弟子,现在已经崭露头角,再高的武官位阶也足以担当。还是皇上考虑得周详。"
  慕容评却一脸阴沉,立刻上前道:"皇上,别人可以,此人却是大大的使不得!"
  慕容暐疑惑道:"叔爷何出此言?"
  慕容评道:"皇上可曾听闻军中的传言?"
  慕容暐道:"据说那日容楼身着玄甲,头戴遮面头盔,纵马驰骋沙场的气魄无人能敌。他以枪掷伤桓温的那一瞬间,有人看见他周身似有灵光闪现,分明是武神附体。朕正是听说了这个传言,才觉得若是将退晋的主要功劳归于他,便不会惹闲人多有异议。"
  "是啊,他的确是无人能敌,武神附体!"慕容评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才道:"只是要看附体的是什么武神。"
  慕容冲冷哼一声,道:"什么武神?难道叔爷对这个还有研究?"
  慕容评并未理睬他,而是依旧对慕容暐道:"皇上可还记得先皇早年追封的'武悼天王'?"
  "冉闵?!"慕容暐说出这个名字时自己也吓了一跳,"叔爷,你说附身在容楼身上的武神是……是他?"
  慕容评淡淡道;"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更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武神附体这种事。"
  慕容暐把眼睛瞪得溜圆,道:"那叔爷为何要提起那,那个人?"
  慕容评施了一礼,道:"我只是想劝谏皇上,切莫似赵王石虎错用汉人,养虎为患。冉闵叛赵称帝,倒戈相向,赵因重用他而亡。汉人狼子野心者居多,而容楼又武力超群,颇有当年'武悼天王'的感觉,不得不让臣联想到他。"
  "胡说!容楼和冉闵哪有半点相似之处?!"慕容冲厉声道。
  "真的没有?"问这话的人却是坐在一边静观的可足浑楟。
  她柔和道:"冲儿,我知道他和你一起同门师兄弟多年,一直走得极近,你应该是很了解他的。真的觉得他和冉闵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这句反问让慕容冲心头一震。
  他脑海里浮现出很久前容楼在演武场上问慕容恪有关冉闵的两个问题的场景。容楼问的那两个问题他至今记得:一是,在常山之战中慕容恪有没有同冉銞面交过手;二是,他是不是以武力胜过了冉闵得以生擒了他。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容楼知道了,可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却随着慕容恪的死而被埋葬了。
  他当然也记得容楼当时说的'少时曾经视冉闵为武神'的话。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
  慕容评微笑道:"'非我族类,其心难测'。大司马,老臣也不是说容参军不可用。我既拿他与'武悼天王'相提并论,自是已经肯定了他的能力。以容参军的造诣,若是并非冉闵之流,而又能代替慕容垂在大燕军中的地位,呵呵,那只怕是我们和大燕修来的福份了。只是这次的论功不能造次,一步登天对他来说还为时过早,尚需多观察考量。日后,他若成为我大燕的中流砥柱,那是任谁拦也拦不住的。"
  慕容暐皱眉道:"可是,容楼这次立的功想要抹掉,比起吴王来,只怕更加不易。他可是真刀真枪地伤了桓温的人。"
  慕容评道:"那却不难。容楼虽然伤了桓温,却因此丢了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对我们燕国正好意义非凡。两者相较,功过相抵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什么东西?"对燕国意义非凡的东西他这个当皇上的却不知道,慕容暐的脸不禁红了红。
  "前任大司马的枪,也是我们燕国的'定国枪'!"
  慕容暐"啧"了一声,道:"还是叔爷想得周到,只是这样一来,容楼恐怕怨气难平。"
  慕容评笑道:"论功行赏的尺度自然全由皇上定夺,皇上可以给他加爵,却未必要升官。这样的话,他受到封赏是事实,就算有怨气也只能憋回去了。"言下之意就是给名头,不给实权。
  慕容冲听言,心里暗暗叫苦,寻思着回去要怎么告之容楼能让他好受一些。
  ……
  可足浑楟见慕容冲似乎神游境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冲儿,你看还有谁可以重重封赏的?"
  慕容冲这才回过神来,道:"大败桓温的冲锋陷死队除了容楼尚有两路,慕容令是吴王的长子当然不能予以考虑,剩下另一队就是庄千棠了。"
  慕容暐道:"七弟,对这个人你有什么想法?"
  慕容冲稍作思索,道:"可以给他重赏高升的同时,将他从吴王的部曲中直接抽调至我的中军,这样他以后就会为我们所用。二哥,你意下如何?"
  慕容暐点头同意。
  太后可足浑楟打了个哈欠,道:"我觉得有些乏。时候也不早了,就先回去休息了。你们这些国事我原也不想多掺合。"说完,起身离开。
  几人恭礼相送。
  而后,这三人又详细斟酌了一些封赏的细节才散了开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慕容冲为他备下的醇香佳酿容楼却觉难以下咽。
  这样的庆功酒他着实没有喝过。
  坐在中山王府后院里的酒桌前,他等了中山王快两个时辰。等来的慕容冲却一脸黯然,全没相见时的喜悦,反而吞吞吐吐告之因他丢失了燕国镇国的'定国枪',是以抗晋一战的功劳大部分被压下,只打算封他个荣誉上的候爵,并无封土,更无权力,后天皇上会在大殿上例行封赏,让他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酒纵然难喝,但是对着愁眉不展、不停为为他添酒的慕容冲,他还是沉默着一碗接一碗地喝下了。
  "我知你心中不平,只是目前这事我尚做不得主。上庸王和皇上的心意坚决,我实在也无能为力。"慕容冲见他面前碗空了,便又为他添满。
  容楼又一口干尽,略有埋怨,有些无奈道:"我知道,此事于你无关。只是,今日久别相聚,你本可不必提及,也省得一起扫兴。"
  慕容冲只所以一见面便下意识地将有关封赏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正是怕日后容楼对他有所误会,想即刻撇清干系。
  只是,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为容楼据理力争过,所以扪心自问,也知道并非与自己无关。
  慕容冲心里一虚,"我……"替容楼倒酒的手微微颤了颤,但瞬间便恢复了稳定,又道:"现在我位居燕国大司马,手握兵马实权。你的能力和功劳我怎会不知晓,以后对你加以重用是毫无疑问的。"
  酒碗又被斟满,他放下酒坛继续道:"其实,参军一职的实权可大可小,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有我在,你大可不必看重这些,保持平常心态便可。"
  容楼摇了摇头,却并未答话,只是喝酒。
  他并非看重功劳和升迁之人,但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却硬生生被别人无视和剥夺了,这样的感受令他怎么可能用平常心去对待?
  "想发火也好,想骂娘也罢,你统统都讲出来,喝闷酒能有什么用?!"慕容冲见他一言不发,心中火起。
  容楼放下酒碗,抬头看向慕容冲,道:"酒喝多了总是会醉,喝酒最大的用处当然就是这个。发火和骂娘才真是无用。"
  "不管有没有用,你现在心里憋屈,不妨于我直言。"
  容楼摆摆手道:"憋屈是有,不过没有凤凰你想得那么严重。"他从桌边另拿了一只碗,给慕容冲也满上,笑道:"我忽然发现越是难喝的酒反而越是容易上瘾,这会儿不是我想喝,而是已经停不下来了。来,不如你也一起喝。"
  "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复元得如何?"慕容冲关切道。
  容楼心中一甜,刚才的不快一时丢了七八分。心念转动,扮作垂头丧气的模样道:"伤得很重,只怕……"
  慕容冲立刻放下手中酒碗,倾身向前,一把抓住容楼的左手腕,焦急道:"快脱了衣服给我瞧瞧!"
  容楼剑眉高扬,哈哈大笑。
  慕容冲没想到他刚才还面无表情,现在就如沐春风,转变的速度如此之快,愕然道:"怎么了?"
  容楼叹了口气,估作失望道:"原来你平日里的正经全是装出来的,叫人脱衣服倒是张口即来。"
  慕容冲一时面红耳赤,立刻甩开他的手,反唇相击道:"居然能拿自己的伤势调笑,若是营中士兵瞧见你现在这样孩子气,谁还能相信你是燕国战场上的武神?"
  容楼笑道:"他们相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
  慕容冲看他这副样子,知道受的伤定是已经复元了,道:"当真无碍了?"
  容楼点头,道:"回来之前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慕容冲喝了一口酒,道:"你以后不要和吴王走得太近,有害无益。"
  容楼"咦"了一声,道:"垂将军怎么了?"
  慕容冲欲言又止,道:"别多问,反正你听我的就是。"
  容楼不置可否。
  两人喝着喝着,眼睛都朦胧了起来。
  "可惜没有能歌善舞的艺人,不然趁着酒兴欣赏一番岂不快哉?"容楼执筷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酒碗边缘道。
  慕容冲痴痴望着容楼,目光中荡起一池阳青,"吟歌、起舞不过雕虫小技,看得多了自然就学会了。你想看,不用艺人,有我便成。"
  容楼讶然笑道:"今日倒要大开眼界了。"
  慕容冲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石头,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未等容楼回答,他慢慢道:"一袭黑色,浓若泼墨,挥洒而至,面带青涩。杨树滩畔,河水清泠,煞是惹人流连。风起涟漪,吹不尽的是,相思愁。"而后悠悠道:"我虽年幼,却从那时起一直记着你了。只是后来牵绊的事太多……纵有长剑在手,又如何?望断乌发,不见故人。"
  容楼听毕,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逃不过'咫尺天涯,睽隔不得'罢了。不过老天算待我们不错,现在不是在一起了吗?"
  慕容冲点头道:"那是。不过,我和你不同,你比我要直接,这样更容易快乐。"说罢,长身而起,衣袂翻飞间,人已在院中舞动了起来。
  他本来就身姿绰越,加上常年习武,虽然舞蹈的根基全无,也能模仿个大概形似。这番舞动起来即便婀娜多姿不足,却刚劲矫健有余,加上无意间渗进了武功的路数,身法灵便,步态轻捷,翻转变化间配上他口中吟唱出的自编诗句倒也相得益彰:
  "二十余载梦彷徨,大志未筹意气扬。相伴驰骋光阴短,一世纵横情义长。刀枪出匣锋芒露,儒雅入世狂傲藏。但见今日故人在,把酒临风醉一场。"
  ……
  这一夜,他们两人都醉了。
  几日后,庄千棠被封中领军,位列三品,加号武卫将军。虽然这出乎意料地高升令他惊喜难抑,但也有随之而来的烦恼:因为被调至大司马的中军上任,所以想要和吴王亲卫部曲中的司马尘经常混在一起就变得遥不可及了。容楼因丢失了'定国枪',本应功过相抵,不过幸得圣上惜才爱将,是以虽未升官,却因其勇冠三军,被封为'冠军侯'。其他人也各有封赏。
  但是,最应该得到封赏的吴王慕容垂、他的长子慕容令以及他的几个亲信却没有被列入封赏的名单,在朝将官都不由暗暗起疑,揣度原因。据朝中一些老臣的可靠消息称,是上庸王慕容评依仗先帝给他的权力,压下了所有替吴王或与之相关的人员的请功奏折,皇上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那些折子。大部分人不敢问及此事,当然也有极少数刚正之人、或与吴王走得近些的殿上同僚预备在就此事提出疑异,但都被上庸王一句:"这事哪里说得清,写折请呈吧。"打发了过去。而那些人再写的折子到了上庸王手里便又石沉大海了。
  北地夏苦,燥热难耐。
  晌午时分,骄阳、无风。
  容楼牵着乌椎马走出军营,照例要去各个哨口查看一番。虽然身上酷热无比,却被蒸腾的热浪烤得不能流出一滴汗来。他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的炎炎烈日,加紧了步伐。
  "容楼!"娇俏的声音带着惊喜自右方的树林边传出。
  容楼赶忙转头看过去。
  高大枝叶支撑起的一片阴凉下,一匹骏马被栓在树边,而一位翠衣薄裳的女子频频向他这里顾盼。
  '清河公主?'容楼有些惊讶,心道。他认出了来人,只是许久不见,她清瘦了很多。
  容楼牵马向树萌而去。
  走到近前,他发现慕容潆面带羞怯,双颊通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热过头了:"公主,现在正是日头最毒的时辰,你来营中可是有急事?"
  慕容潆道:"我知道你会出营巡哨,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等到你。"
  容楼想了一下,道:"这么说来公主是有急事找我?"
  "那事我听说了,二哥只封你个'冠军侯'的虚名。其实,力退桓温的头功无论如何也应该是你的。现在军中很多人都私下里为你鸣不平呢。"慕容潆急急道:"我知道这时候你心里一定最难平静。"
  容楼施礼道:"我并没有很不平。若说不平,抗晋一役连全军统帅的吴王都未能有半点封赏,我这点不平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你这么热的天赶过来,就为了安慰我,除了'感谢',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慕容潆摇了摇头,"谢就不必了。你只要把这个收下,让我放心便好。"说完,她自怀中掏出一面古镜递给容楼,道:"这是吴王夫人段妃在世时送我的'水月镜',每当心烦意乱,愁肠百结的时候,我就把它带在身边,感觉会好很多。段妃说的不错,它真有让人安定心神的作用。"
  容楼接过镜子,仔细瞧了瞧又递了回去,道:"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礼物我不能收。'水月镜'既是段王妃送你的,而且又有奇效,可见乃是极其珍贵之物,还是应该由你妥为保管。"他展颜一笑,又道:"何且我一个大男人,要个镜子来也没什么用。"
  慕容潆的脸色黯淡了下去,愠道:"东西我是送定了,你不要便丢了吧。"堵气似的转身便要离开。
  容楼一把拉住她,道:"我想这镜子对你而言的确比我要有用的多,所以才不舍得让你送我。若是知道不收便会惹你生气,那我收下就是。"于是将水月镜塞入怀中。
  慕容潆这才略露笑容,道:"你把它贴身带着,碰上麻烦事就不会心绪不宁了。"
  容楼点了点头,道:"我先送你回宫?"
  慕容潆道:"不急,我想和你说说话。"她转过身去,背向容楼,低语道:"我喜欢你,你早就知道。我等你的心情,你也不会不明白,可是,一直以来你总是躲着我,为什么?"
  容楼为难地皱起眉头,道:"凤凰没有告诉你?"
  "他说的那些门第之见根本就是敷衍我的。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实情。"慕容潆转过身来,一脸率真。
  容楼长吁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只是我已有了喜欢的人。"
  "谁?"
  容楼张嘴刚要作答,慕容潆却抢上一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你别说!我不想听!"
  容楼点点头,慕容潆这才松开手,失落道:"其实,我早就已经感觉到了。"
  "你知道是谁?"容楼讶然道。
  慕容潆苦笑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努力了这么久,却始终无法忘记你。'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原来单相思真的象诗里写得那么愁苦,却只有尝过的人才能真正明白。"她心中感慨万端,两行珠泪潸然滑落面颊。对容楼的几分爱、几分恼、几分愁、几分喜糅杂在一起,积蓄已久,此刻她只恨不得全倾吐给他,可话到嘴边却又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般咽了回去。
  这么美好的女子站在面前,却因为自己而为情所扰,伤心流泪,容楼心中一阵不忍。其实,慕容潆在他心里不是没有位置,只是绝不是爱人。
  容楼伸手替她拭去面上泪迹,道:"是我配不上你。"
  两人沉默片刻,慕容潆忽然用双臂抱住容楼的腰部,将耳朵侧贴在他的胸膛上,细细聆听。
  容楼的手臂微动了动,似乎想抱住怀里的人以示安慰,但终究还是垂在了身体两侧,只是任由她抱着。
  他知道若要断了她的相思,最好的办法便是不顾她的感受,在情感上对她残酷一些。
  "残酷"容楼不是不会,在战场上,他可以对敌人残酷,但是在这么深爱他的女子面前,教他如何能残酷的起来?
  慕容潆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痕迹,道:"我很想听出你的心里有我。"
  时间过了很久,久得足够让落泪之人的泪迹被温度蒸干,也足够让被抱之人的理智占领头脑。
  容楼长叹一声,道:"公主,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慕容潆这才松开容楼,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耽搁了你的巡查时间很对不起。"
  容楼轻笑道:"目前燕国内外俱无战事,巡查只是惯例,倒没什么的。"
  他替慕容潆解下栓马的绳索,扶正马鞍。
  慕容潆矫捷地跨上马背,目视远方,道:"且不说你们都是男人,在一起不会有结果。你知不知道,你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绝不会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的人。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幸福的。"紧接着,她回头看向容楼,深情无限道:"你记着,我慕容潆不一样,我会为爱的人而生,也会为爱的人而死。"说罢,扬鞭轻叱一声,跨下座骑一跃掠过,绝尘而去。只留下容楼一脸惊愕,和他的乌椎马一并站在那片树萌里。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人可以为别人死,却只能为自己活……'这话容楼终究没能说出来。
  旭日东升,普照长安城。
  外城规模庞大,居民众多;内城高大巍峨,警卫森严。无论外城、内城都被无孔不入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
  早朝已经结束,宣布退朝有一阵了。不过,大秦天王苻坚却并没有走,而是依旧坐在王位上,仔细翻看案桌上的奏折。
  空阔的大殿上,除了埋头勤政的大秦天王以及殿上殿下整齐排列、岿然不动的几十个侍卫外再无其他人。
  不一会儿,殿外有人来报:臣相王猛求见。
  苻坚从王位上站起,料想王猛之所以去而复返,必是有不便在群臣面前奏议之事,立即宣他入殿。
  "臣相可是还有事要奏。"
  殿下王猛点了点头。
  苻坚干脆走下王位,来到王猛身边,道:"请讲。"
  王猛道:"我觉得现在是个时机,该派人去接触一下燕国的吴王了。"
  "慕容垂?"
  王猛道:"不错。他能力挽狂澜,大败桓温,的确是燕国不可多得的帅才。"
  苻坚疑道:"此话不假,但只是接触一下能有何用?"
  "不是接触'一下',而是暗地里要频繁地、不停地派人前去接触他。"王猛微笑道。
  苻坚稍作沉思,摇头道:"这样的人才本王倒是很想招揽了来。只是他乃燕国皇族,估计任用怎样的厚禄、重礼都起不了作用。似他目前在燕国的地位,怎么可能为我们所动?"
  王猛大笑道:"我并没有说要招揽他来,只是让大王多多派人前去求见他,送他贵重礼物,以此表明对他的诚意和重视。我们只需极尽所能地表示即可,至于他见与不见,收与不收倒是无关紧要。"
  苻坚思索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原来臣相是想用'离间之计'。"
  王猛点头称是,抚了抚颌下短须道:"不错,若是此计运用得当,我们不必动用一兵一卒,即可除去慕容垂这个心腹大患。那时,燕国就会成为我们大秦天国的囊中之物。"他拱手道:"而大王离统一北方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苻坚赞叹一声,拍了拍王猛的肩膀道:"臣相只一人便可敌过百万雄师!"
  容楼被中山王府的家仆领至慕容冲的书房外,正要伸手推门而入,却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谈话的声音,心道:'难道他还约了别人?这么急差人命我过来,不知道所为何事?'知道房里还有别人,容楼便将推门的手势变成了敲门。
  "请进。"里面慕容冲熟悉的声音响起。
  容楼这才推门而入,惊见书房的案桌后坐着的是一身微服的皇上慕容暐,而大司马慕容冲则侧立一旁,正冲着刚进门的自己微笑。
  容楼吃惊不小,皇上微服巡到王爷的府里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又派人叫自己前来掺和就未免有些莫名奇妙了。
  他冲慕容冲点了点头,又连忙向慕容暐跪拜,口中称:"参见皇上!"
  慕容暐摆摆手,道:"冠军侯不必多礼。赐坐。"
  容楼谢恩后寻了下手的一个座位坐下。
  "朕来中山王府本是和大司马有事密议,不过他觉得叫上你来一起仔细商讨才更妥当。"慕容暐道。
  慕容冲缓迈几步来到容楼跟前,一脸郑重道:"你知不知道吴王最近和秦国的密使接触颇多?"
  "密使?"容楼一脸茫然道:"从未听说过此事。"
  "慕容垂乃我燕国重臣,他的这一动向令皇上和所有大臣甚为不安。"慕容冲冷冷道:"苻坚的使者不断,私下里一次次递拜帖求见慕容垂,又奉上贵重珍奇,拉拢策反他之心昭然若揭。哼,他们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却忘记了这是在我燕国境内,任他们行事如何机密,又怎能躲得过我们的众多耳目?"
  容楼沉思片刻,摇头道:"以我对吴王的了解,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被秦王收买,做出亏对燕国之事。凤凰你可曾仔细查探清楚?……完全是秦国一厢情愿也未可知。所以,凡事还要有确凿的证据才可信。"
  "凤凰?"慕容暐嗤笑道:"冠军侯在这议事之处居然可以直呼大司马的小名,果然非比寻常。原来有了同门之谊的确大不一样啊。"
  容楼闻言连忙站起,拱手道:"是我失言了,该称'大司马'才是。请皇上恕罪!"
  慕容暐一脸不耐烦,道:"罢了罢了,恕你无罪。只是,吴王通敌之心朕早已明了,上庸王和朕已经分析得十分透彻了,不需再寻证据予以证实。"
  他自案桌后站起,转到房中间,手负于背后,道:"朕今日前来为的就是和你们商讨要如何除去慕容垂这一燕国的隐患。"
  容楼听言,一时间仿佛五雷轰顶,半张着嘴,回不过神来。
  慕容冲拍了拍他的肩,声音低沉却力量十足,道:"我知道你和慕容垂、慕容令关系不错。不过,大是大非面前,你一定要站对立场。"
  容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当然也明白了慕容冲让他前来的意图--就是要他看清形势,和吴王一家彻底断了瓜葛。
  慕容冲又转向慕容暐道:"皇上,其实臣早有打算,几日后便可趁他们不备,秘密将吴王府包围,拿下王府里一甘人等,按燕国例律听候发落。"
  慕容暐恍然大喜:"你为何不早说?害朕这几日白白担心了一场。"
  慕容冲摇头道:"非臣故意隐瞒,而是吴王在军中威信甚重,需等到时机成熟才能决定下手。"
  慕容暐转而皱眉道:"不过,护城禁军中有不少将领与慕容令素来交好,我担心他们难免会透风给吴王府的人。"
  慕容冲笑道:"皇上不必多虑。臣早已暗中调动兵马前来,不需动用禁军。"
  慕容暐宽心地点了点头,而后望天道:"大司马,你说朕是不是很快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慕容冲笑而不答。
  容楼却面色沉重,一言不发地立于一边沉思。
  是夜,吴王府高大的围墙上一条黑影悄没声息地凌空而过,跃入府内。那黑衣蒙面之人显然对府内的路径大致熟识,所以几番左右周旋便轻松地避过了一队巡夜的家将,而后直向吴王亮着灯火的书房而去。
  慕容垂正于灯下阅读,只觉耳边有利器破空之声,猛然抬头,惊见一枚匕首刺着一封信笺,已牢牢地钉在了立柱之上。他不待半分迟疑,一边寻着匕首来时的轨迹望去,发现窗户上被刺破了一个窟窿;一边口中喝道:"哪里走!"
  慕容垂话音刚落,双手运力一拍案,人便从案桌后直直跃起,破窗而出。
  显然是有人在窗外射出的匕首。根据这匕首射出的角度和力道,他料定来者武功高强,必定不好对付。
  慕容垂掠出来时,那黑衣人则纵身刚要施展轻功离去,却被身后袭至的虎爪阻了阻,只得回身勉强接下几招。慕容垂见他只是一味防守,并无相搏之意,手上的招式也相应缓了下来。
  黑衣人见根本无法摆脱慕容垂,只得手掌虚晃一招,疾速后退了几大步,一把扯下遮脸的黑巾:"垂将军,是我。"
  却正是容楼。
  "你?……"慕容垂当即收了招式,微显疑惑道:"容楼,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楼叹了口气,道:"本来只是想给将军传个消息,现在看来不得不说个清楚了。"
  慕容垂道:"你深夜独闯吴王府,是的确要给我个交待。"
  这时,两人周围已经围上了一圈护院家将。慕容垂先吩咐其中一人去叫慕容令前来见他,而后便遣散了其他人。
  "先随我进书房去,而后再给我解释个明白。"也不管容楼是不是有跟上来,慕容垂只低头前面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慕容垂并未发问,而是先从立柱上拔下匕首和信笺,然后展开信笺低头仔细瞧了起来。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眉间的'川'字也印得越深。待他抬起头来时,手中轻如鸿毛的信笺却似变得重如泰山般让他把持不住,飘然滑落:"终究还是……"
  容楼黯然道:"我能做的也只是把这个消息提前告之将军你,希望你能有办法化解。"
  "父亲。"慕容令已经站在了书房的门口,脸上满是不解和疑惑:"怎么容楼也在?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先看看那封信。"慕容垂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信笺,"容楼来正是为了通知我们这件事。"
  慕容令捡起来,仔细看完后异常悲愤道:"上庸王怎么能这么诬蔑您?!皇上和大司马又怎么可以轻信于他?!"他"嘿"了一声,将手中信笺撕扯成碎片,丢至空中,怒气冲天道:"父亲,大功卓著却未有封赏,您忍下了;多次拒绝秦王的示好,把使者和礼物赶出府去,您也做到了。可是,这一切难道皇上他们一点也看不见吗?我相信,若不是顾及两国关系,您早就杀了那几个满口胡言的使者了!这样还不能证明您对大燕的忠心吗?!"
  慕容垂却变得很平静,道:"他们不是看不见,是不想看见而已。"
  容楼道:"将军,你可有什么办法?"
  慕容令把心一横,道:"父亲,事已至此,干脆我们先发制人,杀了慕容评那个狗贼再说!杀了他,皇上必然惊怕,短时间也不敢对我们怎样。"
  慕容垂沉思片刻道:"令儿,你先回去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天亮后,我想去皇陵一趟,很久没能去拜祭你四叔了。一切行动等我回来再做应变。"
  他又转向容楼,道:"容楼,我很感谢你。只是,你能尽于此,以后的事就能避则避,尽量不要和我们家再有所来往。"他摇了摇头道:"否则恐有惹火烧身之灾。唉……你也回去吧。"
  慕容令虽然气愤难平,但是他向来对父亲十分崇拜,言听计从,当下还是强压怒火回去了。
  容楼迟疑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点了点头,也告辞离开了。
  只剩下慕容垂一个人。
  他站在书房中央,烛火之光在他那张刚毅的面庞上跳动。他抬起头,面朝皇陵方向,微微一笑道:"四哥,你说过'骨肉相残而首乱于国'。你放心,五弟我纵然一死,也不会忍心让你的在天之灵瞧见那一幕发生。"
  ……
  一大早,容楼便被慕容冲亲自从卧榻上叫了起来。
  "快起来!"
  "怎么?"
  "收拾一下,即刻随我上朝。皇上紧急升朝议事!"
  容楼翻身而起,一边迅速更衣束发等,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容垂已经逃走了!"慕容冲沉声道:"还好刚才他的小儿子慕容麟赶来通报,我们才知道!"
  "慕容麟?"容楼暗想,'吴王怎么会养出这种吃里爬外的东西!难怪慕容令平时对他这个弟弟颇多微词。'
  "还好他一直不被慕容垂看中,积怨已深,已算是我们安插在吴王府的人。"慕容冲道,"否则慕容垂偷偷逃远了我们都不知道。"
  "原来你们早防着吴王。"容楼心中暗暗愤闷不已,"他既已逃了又能如何?"
  "他携家带口,车马速度必然迟缓。即刻派人领兵前去追击,料想还来得及。"慕容冲道:"看来皇上升朝就是为了这事。"
  容楼淡淡"哦"了一声。
  见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慕容冲一把拽过他的手,拉着他奔出了军营。
  两人踩蹬上马之时,慕容冲稍稍停顿,忽然道:"我有一事不解。"
  "什么?"
  "显然是慕容垂已经知道了皇上准备要抓捕他们,才突然有所行动。可见那个消息已经走漏。"慕容冲望向马上容楼的那双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狐疑,"我想知道,是不是你……"
  容楼道:"你觉得呢?"
  慕容冲有些为难道:"我不知道。"
  容楼道:"我本来就为吴王叫屈,就算真的是我,也属合情合理。"
  慕容冲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除掉吴王后,能代替他在军中地位的人就只有你!那时纵然上庸王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重用你。而如果你忤逆皇上的意思暗通吴王,却无疑是自毁前程。我想,你一定不会的。"说完跃上马背:"我们走!"
  容楼笑了笑:"也许吧。"
  两人策马扬鞭,赶向皇城。
  慕容垂的确走了,带走了吴王府里所有的老小家眷,带走了亲卫部曲中真心跟随他的全部几百名心腹死士。
  他只留下了一个人,那就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足浑檎。
  慕容垂去了哪里?
  他只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
  往北,回到鲜卑的故乡大草原,那里还有很多零星的鲜卑族部落,他可以悠然地重新过上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可是,要让他离开一生打拼、搏杀的中原土地,他不甘心!这里有他的雄心,有他的壮志,也有他的未来!
  所以,他无路可走,只能选一个方向--往西!
  只有通往大秦的路途还算比较平坦。
  大殿上,当皇上慕容暐喝问"有哪位将军愿意领命前去追击叛国之人?"时,殿上所有的武将都沉默了。
  他们不是不想,是不敢!
  慕容垂统领燕国大军多年,他的厉害在燕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其子慕容令的骁勇众将也早见识过。纵然可以带上几千兵马,却也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被人割掉了脑袋,射穿了脖子。若是两军对阵倒也罢了,必竟气势上旗鼓相当。而现在这二人是搏命而逃,保护一众家人,没有一点退路。遭遇上的话必然以死相拼,背水一战。而对慕容垂叛国一事,任谁都还是心存疑窦,领兵又只是追击,任何时候调转马头便是退路,气势上落了下风。这一战,凡是聪明的将领都不会去打,而不聪明的又摄于慕容垂的威名不敢请战。
  慕容暐气恼不已,道:"难道我大燕无将不成?!"
  不少武将都暗暗转身,将目光聚集在位列最后排的容楼身上。
  在他们心目中,目前燕国可以与慕容垂相匹敌的武将也只有这位万军阵中伤了桓温的"冠军侯"了。
  容楼神态自若,迈前一步,道:"末将愿往。"
  他此言一出,惊喜的不光是皇上慕容暐,还有大司马慕容冲。
  慕容冲原就担心容楼和慕容垂纠缠不清,现在见他请命追击,显是站在自己一边,当然欣喜不已,忙道:"如此甚好!我拔你铁骑三千,即刻起程向西追击。"
  慕容暐道:"若是叛臣不愿束手就擒,卿只管将他们就地正法!此功领下,朕必有重赏!"
  虎牢关外,燕草丛生。
  慕容令白马银枪,挺身而立,身后跟着三百亲兵。
  他虽然并未看见追兵的身影,但是远处那飞扬而起的尘烟告诉他,只要再一盏茶的功夫,那些追击而来的骑兵就会杀到跟前。
  他目视尘烟起处,嘴角略带冷笑。
  原来,初逃之时,慕容垂曾经对他说过燕国一定不会有武将胆敢追击前来,不过还是给了他三百亲兵用以断后。
  '父亲必竟是算错了一次。'他心想,'不过就算来了又如何?'
  他目光中带着冷酷,握枪的手紧了紧。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三千精骑,踏尘而至。
  为首的将领在相距百米开外时便已传令身后人马按兵不动,只他一人催马上前。
  只见他身穿玄色衣袍,却未着片块甲胄,正是容楼。
  慕容令面色一变,显然大吃了一惊:"是你?!"
  容楼凝神点头,道:"正是。"
  稍倾,慕容令仰天长啸了一声,道:"想不到我们也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未等容楼有所回应,他将手中银枪一横,置于马背上,点了点头道:"也罢,你若肯立下重誓,只追击至此,放过我父亲,今日慕容令便将这颗项上人头拱手奉上,让你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容楼摇了摇头道:"不忙,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
  "你们为何不往北边回归故土,而要往西边去?西面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秦国?"容楼正色道。
  慕容令道:"那是父亲的决定。"
  "吴王要投奔苻坚?"容楼双目中瞳孔猛然收缩。
  西秦乃是燕国的大敌,若是慕容垂投靠秦国,倒戈犯燕,那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中原之地能容得下我父亲的也只有秦王苻坚了。"慕容令叹道。
  容楼思量片刻,拨转马头,一边准备回后方军阵,一边叹了口气,道:"看来今日我是一定要留下你们了。"
  "为什么?!若是这样,一开始你就不必冒险深夜前来通知我们。"
  容楼停住马步,回首道:"你们此番投奔秦国,以后势必助秦犯燕。我不能放过大燕的敌人。"说完,眼中的杀气便弥漫了开来。
  "你错了!"慕容令目光炯炯,朗声道:"我和父亲这一生都不会与燕国为敌。此次投奔秦国,实是无奈之举,只想寻一处地界暂安罢了,又何来'助秦犯燕'这一说?!"
  容楼回身,面对慕容令,沉思片刻,迟疑道:"你说的只能代表你自己,吴王怎么想的又有谁能知道。"
  "哈哈哈,"慕容令大笑三声后,一脸肃穆道:"我知道!"而后,猛然挥枪指向身后一众将士,道:"他们也知道!"
  两人四目相对了良久。
  一时间除了风吹草动声外,四下一片寂静。
  "好!我信你!"
  容楼展颜一笑,又道:"其实以垂将军的实力又岂是我想留就可以留得住的?。"
  见慕容令面露诧异之色,他继续道:"就只当今日前来全只为垂将军和令兄你压阵送行罢了。"
  他此言一出,面前的吴王三百部曲一片哗然。
  "你?……"
  慕容令将信将疑,他身后的将士虽有惊喜,却依旧保持着挺枪搭箭、高度戒备的状态。
  容楼探头张望,看神色象是要在慕容令身后的兵将中找寻什么人。
  "司马兄!"他一眼就找到了最前排立马搭弓的司马尘,高声喊道:"武卫将军让我给你捎句话:'山水总相逢,他日绝不与你为敌'"。
  司马尘淡然笑了笑。
  他虽然笑了,但那笑容看上去却很是寂寥。凭心而论,他何尝不想留下来和庄千棠在一起,但是,其一,吴王对他有恩;其二,所有亲卫部曲的五百成员一个不差都要求和吴王共进退,他又怎能临阵缩头,落人笑柄?
  "还烦你替我回他,'世事岂能皆如人愿?让他多顾着自己才是真的。"
  "你既已领兵前来,却当真不打算追击我们?"慕容令的确很难相信。
  "我现在一身布衣,你不会以为我想穿成这样上战场吧?"容楼笑道。
  慕容令拨马上前,与容楼马首相接,摇头感叹道:"容楼啊容楼,我实在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我自己也想不到,只是事到临头便身不由已。"容楼道。
  "我感激不尽!"慕容令激动道。
  容楼摆了摆手,道:"大可不必。若你们原本打算投奔秦国,想借秦国之力对付大燕,我今日就算拼掉性命,堵上这三千兵马也是要留下你们的。"
  慕容令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问:"是不是除你之外燕国其他将领都不敢前来追击?"
  "看样子应该是。不过我担心虽然无人请令,但皇上终究还是会指派一位将军前来追击,这样一来,你们之间不问缘由必有一战。燕国将士们互相杀戮、血肉相搏的场面如果可以避免,我便绝不想让它发生。"容楼毅然道。'而且,若非我请命前来,燕国的其他将领纵有铁骑三千恐也是留不住你们的。'这话他只留在心里,自是不便说出来。
  "所以你才请命前来?"慕容令道。
  "不错,我来至少还有机会弄清吴王西去的意图。"
  慕容令听言,一时血脉喷张,豪气冲天,道:"亲弟弟都可以暗中秘报,弃父兄而去,而你与我们并无血缘之亲,却愿意相信我们,鼎立帮助……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我今日就结拜为异姓兄弟,怎样?"
  容楼洒脱一笑,道:"很早以前我就当你是大哥了。结拜只是形式,不值得为此事浪费时间。"
  "好兄弟!"慕容令道。
  "你快些起程,莫要让垂将军挂念。我也是时候领军回去复命了。"容楼道。
  慕容令皱眉道:"你这么回去,只怕难以复命吧……"
  容楼剑眉微挑道:"这个我自有主张,你只管走便是。"
  慕容令点了点头,将银枪负于身后,调转马头,下令那三百人马后队变前队,西行追赶吴王而去。
  他回头冲容楼一拱手,道:"容兄弟,后会有期。"
  容楼也回了一礼,示意他快些离去。
  慕容令策马奔出几丈,却又折返了回来,冲容楼道:"抗晋一役后,父亲曾对你作出过一番评价,可是同时,他也让我不要将这事告诉你。"
  容楼不解道:"为何?"
  "我思前想后,还是不能不告诉你。他说那一役的成功已经令你一战而成为了燕国,乃至天下无可争议的'战神',可是离'军神'还欠些火候,尚有一步之遥。他又说,若是将此事告之你,只怕你很快便可参悟其中差距,进而成为燕国的'军神',只是……"慕容令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他认为于你而言,过快地成长为燕国的'军神'容易招来嫉妒,也许并非好事……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容楼倾刻间心头一震。
  话一说完,慕容令便拉转马头,一边快马加鞭,一边回首道:"后会有期!"
  '成为燕国的军神--为什么以前自己从来没有想过?'
  这一刻他本该多想想,未动用一刀一枪便放走了慕容令,更没打算去追慕容垂,这样的他还能不能回去燕国、以及回去后要怎样回复圣命。
  他对慕容令说自有主张,只是为了让他安心离去。而事实上要如何复命他自己也心里没谱。
  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必须回去。
  若是没了担当,他还如何顶天立地!
  三千精骑莫名无功而返。那些将士们只说冠军侯令他们原地不动,先一人纵马上去敌阵,而后又一人悠然折返,领着他们调头回营了。
  其实,没能和慕容令两军搏杀,绝大多数将士都长舒了一口气。必竟,要和那些之前还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们以死相拼的确让他们感觉别扭、心寒到了极点。当然,也有极少数希望以此立功晋升之人恨极了容楼的莫名奇妙之举,因为他们的兵力十倍于慕容令,加上容楼的武力众所周知,战胜领功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无论别人对冠军侯此举是庆幸,还是怨念,容楼违抗圣旨的死罪真正是铁证如山,任谁也无法撼动:三千双眼睛亲眼目睹了他临阵放走了敌军。
  皇上慕容暐气得只恨不能在大殿上就直接斩了他。
  从容楼进得大殿,到坦言未与慕容令开战,再到皇上勃然大怒,下旨除去他的爵位,撤了他的军职,押送大牢,最后几个侍卫依旨上前将容楼五花大绑,押出殿外……对发生的这一切,大司马慕容冲从头到尾都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只是那双怒火燃烬碧波般的眼神一直就如利箭一般牢牢钉在容楼身上,不曾移开过。
  慕容冲独自进去大牢时天色还不算很晚,但牢里因为常年阴暗,视物吃力,是以早早点上了火烛。
  他来到容楼被单独囚禁的的那间牢房前,令狱卒打开牢门后,道:"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人前来打搅。"
  狱卒领命而退。
  里面手脚都锁着几十斤重的镣铐的人竟然已经坐靠着墙角,安然地睡着了。那低垂着的睡脸映着昏暗的烛光,线条柔和,看上去居然象个无辜的孩子。
  帮助吴王逃离燕国,而后回来欣然领罪,对于这件事,容楼从来都觉得他该做,并且做得对的起自己,也对的起别人。至于之后是生、是死他全不放在心上,只想着丢给老天去定夺。既然做了该做的事,只觉心中坦荡,没有心事,自然睡得也香。
  这样的睡脸看在慕容冲眼里却令他好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却又重新窜了上来:'捅了这么大的纰漏,偏只有我为他着急心痛,他自己居然已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想到这里,他撩袍几步冲了进去,抬腿就照着容楼身上踹了下去。
  容楼吃痛地皱了皱眉头,斜了斜身子,却并未醒过来。
  慕容冲一把揪住容楼的衣领,将他贴着墙壁拎了起来,吼道:"为什么要放走慕容令和慕容垂?!你说!"
  被他的吼声吵醒,容楼睁开眼便瞧见面前因为愤怒和不解而面目睁狞的慕容冲,显是被吓了一跳,愕然道:"凤凰?……"
  "你不知道违抗圣旨,忤逆圣意是死罪?!若你原本就不打算与他们为敌,为何又要请命前往?!你领了圣旨,却又抗旨不尊,根本就是自寻死路!是中邪了?被人下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你说!"慕容冲气得额角青筋迸现,揪住容楼衣领的手也越来越紧,几乎止住了他的呼吸。
  容楼刚被慕容冲弄醒,本来反应就有些迟饨,只觉呼吸不畅,头脑发晕,想回答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才发现脖子被他的手掐住了,只得用带着镣铐的双手发力,一把将慕容冲推开,弯腰深吸了几口气,才道:"因为我相信吴王不会背叛燕国!"
  他缓了缓,又道:"得知他们往西而去,我担心有'助秦犯燕'之忧,这才请命前去一探究竟。若真是那样,我定然拼死一战。但是,"他坚定地摇了摇头道:"见了慕容令后,我确信吴王纵然投奔秦国,也不会做出亏对燕国的事!"
  "你凭什么相信他们?"慕容冲怒道:"是慕容垂,还是慕容令灌了你迷魂汤?"
  容楼也有些愠怒,道:"你又为何认定他私通秦国,为害大燕?我只见到他忠肝义胆,为燕国隐忍负重。秦人想要与他接洽是秦人的自由,他又无法控制。他不见秦使,拒收礼物,做得难道有什么错吗?"他直视慕容冲道:"我倒觉得你们有打算找个借口除去他的意思。"
  慕容冲听言直冷笑,道:"此刻我倒是明白了,替他通风报信的人一定是你。"
  容楼现在也不避讳,坦言道:"不错,就是我。"
  "容楼,枉我那么信任你,你反而利用了我的信任。"慕容冲脸色阴冷,"你待慕容垂父子倒是很好,只是却忘了身为人臣理应'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的起码道理。皇上要杀慕容垂,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容楼摇了摇头,郑重道:"我可以为燕国杀慕容垂,却不能为皇上除掉吴王。"
  慕容冲眯起眼睛道:"若是为了我呢?"
  容楼愣住了,一时语塞。
  慕容冲也不着急,依旧眯着眼睛等他的答案。
  "趟若吴王要害你性命,我自然不能放过他。但他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是他便没有今天的容楼。只为你的一些私利,恕我下不去手。"容楼想了想,道。
  慕容冲嘴角一阵抽搐,道:"你所犯之罪,必死无疑!你不怕么?"
  容楼淡淡道:"既是必死无疑,怕不怕都是一个'死'字,又有什么好怕的?"
  慕容冲点了点头,背过身去大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好笑了,他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只是容楼无法看见。
  "好得很!那你就去死吧!"
  说完这话,慕容冲没有再回头看容楼一眼,抚袖而去。
  慕容冲紧抿着嘴唇,沉默不语,回到王府便直奔卧房,关上门,倒头便睡。
  容楼可以睡得香,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的确也可以。
  只是,这一夜,他梦魇不断,几次梦见容楼在法场上被刽子手手起刀落,身首异处,也几次惊呼着"刀下留人"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原来睡了比不睡还要辛苦。
  清晨,他心乱如麻,稍加整理,便又向大牢而去。
  慕容冲走后,容楼却是一夜未眠。他心里纷繁复杂,纠结难受得厉害,还好随身带着慕容潆送他的'水月镜',倒也不会太伤心神。
  他心里难受不是因为自己的死期不远,而是因为慕容冲的态度。
  '死'对于他来讲本没有什么。作为一名战士,他已经见识了太多的'死',与它零距离接触也不下百次,既然已经对'死'那么熟悉,那么纵然还有恐惧,也不会太当一回事了。无论多可怕的事情,人一旦适应了就会变得坚强无畏。
  只是,他希望能看到凤凰能为自己的死伤心落泪,而不是大笑着叫他去死。
  这时,牢门又打开了。
  皇上慕容暐一身便服,身后跟着上庸王慕容评缓步走了进来。
  "容卿在这里感觉可好?"慕容暐笑得有些阴险,"联这几日正想着要怎样写诏治你的死罪。你说哪种死法比较好?"
  容楼冷冷道:"全凭皇上作主。"
  "斩首、缢首、鸩毒比较常用,是朕中意的类型。不过,剥皮、车裂、俱五刑、凌迟、棍刑、活埋等等……"他看了看容楼,作出一副愁苦状道:"朕只从书上看到过,还没有机会实践,朕也十分好奇。不知道卿能不能从中选一样,好让朕开开眼界?"
  容楼听言盘膝坐在地上,闭上双目,如老僧入定般,不再回答。
  慕容暐忽然一脸愤然道:"你知不知道,这几日写奏折替你求情的人有多少?"
  容楼依旧不答。
  慕容评低头道:"还请皇上切莫生气,气坏了身体只有对自己不利。"
  慕容暐以足跺地道:"居然有大半武将都或单独,或联名地递了折子意欲为你开脱!那些个碍眼的东西现在正堆满朕的书案!"
  他手指容楼,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道:"慕容垂叛国而逃,你领的旨,你请的命,然后你回来说不打了?你当朕是三岁孩童任你戏耍?杀他最好的时机居然被你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而,而朕这个一国之君居然还受制于那些个奏折,不能爽快地下诏治你的死罪!你,你……"
  容楼睁开双眼,道:"皇上一向想怎样便怎样,何尝受制于人过?吴王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吗?"
  慕容暐闻言,上齿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恨恨道:"你说的不错,既然不能堂而皇之赐你一死,今日我便微服前来亲手结果了你!看有谁能拦得住!"言毕,腰上悬着的刀鞘寒光乍现,三尺钢刀便已握在手中。
  容楼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闭上了双眼。
  不反抗,是死路一条;若是反抗,又有大逆不道弑君之嫌,必被乱刀砍死。
  皇上要杀他,他除了死又能怎样?
  慕容暐的刀法虽然不算精纯,不过也是力道刚劲,勇猛无比,割下颗人头绝对是小菜一碟。
  他运足了十分的力道,刀风凌厉,虎啸着横砍向容楼的脑袋。
  皇上的刀只要砍出去就是一定要见血的!
  只是,这次不是容楼的血!
  鲜血染红了钢刀的刀刃,也顺着挡在容楼前面的慕容冲的右手流到他的胳膊上,浸透了他的衣袖。
  慕容冲的右手正紧紧抓住慕容暐的刀刃!
  "你?"慕容暐脸色一变。他居然不知道慕容冲什么时候来的。
  一边的慕容评也慌了神,愣在那里。
  其实,慕容冲到的时候也正是慕容暐举刀的时候,连想都来不及想便掠进了牢房,生生握住了那要取容楼性命的利刃。
  "凤凰?"容楼睁开眼,看见慕容冲的手因为自己受伤,大惊失色,连忙想站起来:"你……"
  "闭嘴!别动!"
  慕容冲一边喝道,一边左手疾点,封向容楼几处大穴。
  容楼哪里想到慕容冲会对自己出手,当即中招,再不能动弹、言语。
  慕容暐怒喝道:"我是皇上!你敢和我动手?!"说话间,手中的钢刀立刻加了几分劲力。而慕容冲只有更紧地握住利刃才能令它不再移动分毫。鲜红的血也因此流得更厉害了,慢慢从刀上滴落到地上,染红了他脚下的一片黄土。
  "不敢!"慕容冲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冷静道。
  "不敢你还不让开?"
  慕容冲的手握得更紧了,道:"皇上,臣中山王愿代他一死。只求皇上赦免了他的死罪。"
  慕容暐听他这么一说,却更加怒不可遏,手中的力气又加了几分,吼道:"你,你……他有何德何能,你堂堂燕国大司马居然愿意代他死?!"
  "是啊,大司马,你何苦为了个外人与皇上兄弟相争?"慕容评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劝道。
  慕容冲双目如电射向慕容评,冷笑道:"不知道王叔可还记得有'五石散'这种东西?"
  慕容评不禁暗自打了个寒战,这样的慕容冲他还是第一次瞧见。
  他向先帝荐'五石散'一事除了死了的慕容俊就只有慕容冲知道。慕容俊在位之时本是燕国最强盛的时期,如果他还在世,燕国也绝不可能沦落为现在的尴尬境地。所以,虽然慕容俊之死是不是与"五石散"的慢性毒理有关还未可知,但只要慕容冲把此事宣扬开来,所有人必然会对慕容俊之死心存疑虑,而他慕容评也将会成为众矢之地。
  慕容冲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告诉慕容评他并没有忘记那件事,是要以此为要胁,让慕容评站在他这一边。
  慕容暐听言呆了呆,"什么'五石散'?"
  慕容评忙道:"也没什么,是之前臣答应帮大司马寻的一样物件。"
  慕容暐"哦"了一声,便又向慕容冲道:"看来你真的想和朕动手?!"
  "皇上,臣不敢!臣任由皇上处置,只要皇上饶过容楼。"慕容冲一直在流血,时间长了,血流多了,是以面色发青,唇色惨白,却是仍然不松右手。
  "还不快撒手?!小心朕废了你的右手!"慕容暐见状有些心慌,收了手中大部分力气。
  慕容冲呼吸沉重,额上虚汗涔涔。汗积得多了便缓缓顺着他面颊优雅的侧面轮廓滑落至下颌尖聚拢,再点滴而下,掉落在地上的那滩被血水喂饱了的泥土里。
  他因失血有些力竭,却强撑住身体,道:"皇上,容楼此番虽然犯下大错,不过也曾军功着著,肯请皇上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带罪立功……"他还想说什么,张开的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显然一边要把持住慕容暐的钢刀,一边又要为容楼说话求情,再没了多余力气。
  慕容暐没来由一阵心疼,又一阵担忧。他想到慕容冲必竟是他亲弟弟,容貌上俊美,性格上机灵,十分惹人喜爱,若非逼不得已自己也没生过害他之心,他也算对自己不错;再说他是燕国的大司马,正值被重用之时,若是这样丢了性命岂不让他这个皇上难以交待?
  他眉头微皱,暗自叹了口气,握刀的手也软了下来。
  慕容评见状知道皇上杀容楼的心思已经有了极大的动摇,现在只差一个下来的台阶,于是伸手轻轻将慕容暐的手从刀把上移开,道:"皇上,现今慕容垂已经投靠苻坚,必成燕国大敌。而我燕国正值用人之际,大司马此举实是惜才所至,还请皇上三思。"
  慕容暐就势丢开钢刀,转身来到牢门前,道:"罢了,罢了,看在大司马对他如此用心的面子上,他的死罪朕先记下了。只是日后若不能带罪立功,或再有阳奉阴为之举,朕必然数罪并罚,绝轻饶不了他!哼!我们走!"
  皇上在前,上庸王在后,两人走了出去。
  "替大司马召御医来。"过道里传来慕容暐吩咐随行而来的侍卫的声音。
  慕容冲闻言放心地笑了,张了张嘴,'谢皇上'三个字却只能摆出个口型而已。
  他用左手解开容楼的穴道,而右手却还握着那把钢刀的刀刃,没有松开,仿佛已经忘记了一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笑容奇怪地定格在了脸上,不是因为一直在笑,而是此刻他已成强弩之末,面部肌肉的虚弱无力令笑容僵在脸上收不回去了。
  刚才慕容冲为他所做的一切,容楼都看在眼里。爱人为自己受伤令他早已心痛如刀绞,焦虑似火焚,只是无奈穴道受制,什么也做不了。此刻穴道一解,顾不得血脉运行未畅,马上就站起来去扶面前摇摇欲坠之人:"凤凰!"
  而慕容冲见容楼无恙,心头舒展,眼前一黑,人便向后倒了下去,却正倒在容楼的怀中。
  容楼当即先替他止血,而后又运功助他恢复,等着御医前来。
  ……
  月余后,太后可足浑楟生辰将至,皇上慕容暐借着这个机会下旨诏告举国庆祝,颁大赦令。
  那一天容楼终于走出了大牢。
  抬头迎着牢外的刺眼阳光,他忽然觉得很自由,心情很好:他还是他,只是现在变回了当年微不足道的一枚小兵罢了。
  不远处,一个火红的身影正伫立在阳光下,等着他……
  自慕容恪死后,秦王苻坚便有了伐燕之意,但一直未能成行,一是因为国内不安,有王公做乱需要镇压,二是忌惮慕容垂的威名。
  这日,他听闻慕容垂来归,实属意料之外,喜形于色,摆驾亲自到郊外迎接。
  见到风尘仆仆的慕容垂后,苻坚丝毫没有君王的架子,主动上前,握住慕容垂的手,感叹道:"卿天生贤杰,今日前来与我共成大事乃是天意。若日后有幸携手平定天下,我定要与卿一起上泰山封禅,而后把燕国的领地归还给卿。使卿'去国不失为子之孝,归朕不失事君之忠'!岂不大好?"
  慕容垂低头表示感谢,道:"呵呵,大王实在过奖了。我不过如丧家之犬,逃亡在外,只想寻一处安生之所,能得大王不怪罪已是荣幸,哪里还能有其他想法。"
  苻坚以仁厚爱才著称,当即挽着慕容垂的手将他引进城去。
  而关中无论将帅还是百姓素来都听闻过慕容垂父子的威名,于是都聚集在街道两边,想看看这鲜卑族中的军神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苻坚封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封宾都侯,食华阴五百户。
  臣相府的后花园里有座小凉亭。亭里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虽然不算宽敞,但平时在里面赏个小景,喝个小酒倒十分自在方便。
  王猛正一个人坐在亭里喝酒,不过喝的并不开心。对于慕容垂的到来,他并没有象苻坚那样兴高彩烈,反而心中隐隐生出很多担忧。
  "臣相,一个人喝酒多闷啊。不如我来陪你一起喝吧。"
  王猛抬头,发现苻坚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后。
  "大王什么时候来的?"王猛想要站起身,却被苻坚制止了。
  苻坚大刺刺地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品了一口。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自说自话地跑到王猛家里坐客,所以王猛也没再顾及什么君臣之礼,由着他自己动作。
  两人闲聊片刻后,苻坚道:"臣相近日来明显心绪不佳,却是为何?"
  王猛直言不讳道:"因为慕容垂。"
  苻坚讶然道:"那'离间之计'原是臣相想出来的,现在慕容垂能投奔我大秦天国,岂不正中臣相下怀?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王猛摇了摇头,道:"我原本以为若是计谋奏效,慕容垂要么不幸被燕国除掉,要么会逃回北方自立,却没想到他会来投奔大王你。"
  苻坚不解道:"臣相越说我越听不懂了。既然开始我们让人接触他,想把他招揽过来,而他现在正是来秦国投奔我,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王猛将酒杯推至一边,道:"大王你有所不知,慕容垂胸有雄略,我怕将来引以为患。"
  苻坚道:"臣相何以这么说?"
  王猛站起身,向苻坚行了一个大礼,道:"慕容垂是燕国的皇族,世代雄居东夏,根深地固,影响力极大。而他为人深府,才能又出类拔粹,堪称人杰。"
  苻坚插嘴道:"说的正是,可见他是个旷世难得的人才,能为我所用岂不大幸?"
  王猛的目光锐利了起来,道:"正是因为如此,可见他并非池中之物,必然心向天下。他此番不取道北上,而是西进大秦,可见不甘退守,心志尚在天下。这样的人如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大王如果肯听我一句,不如找个机会把他除掉才为妥当。"
  苻坚腾地站了起来,摆摆手,坚决道:"我以仁治国,宽以待人,广结天下俊杰,这才建下了现在的不世之功。当日我迎他入城时,当着群臣众将的面已经对他许下承诺,现在若依了臣相反去害他,倒叫我如何自处?如何为王为君?况且,在我苻坚的眼里天下无不可用之材,只是要看你如何去用。"
  王猛似乎还要再劝,苻坚却道:"我意已决,关于这件事再不必多言。"
  王猛轻笑一声,道:"大王果然还是一如继往的胸襟广阔。我早知劝不成你,只是为人臣者该说的还是一定要说到的。"
  苻坚大笑道:"知我者,王猛也。"
  王猛坐下,为苻坚斟上一杯酒,道:"不过,大王可曾想过派慕容垂领军前去伐燕?他统领燕军多年,对他们的优劣之处自然知之甚详,定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悠然道:"同时也可断了他的一条后路。"
  苻坚叹了口气,道:"这事我考虑过,也向他提起过。不过,他很坚决地拒绝了,说是令愿离开大秦也不愿和燕国正面为敌。我能理解他的苦处,当然也不想逼他。现在的燕国没了慕容恪,又没了慕容垂,已经不是我大秦的对手,不必再假借他手了。"
  苻坚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提起慕容恪,让我想到那个西域高僧鸠莫罗。连慕容恪都被他所伤,可见真正是个人物。若没有他出手,我想要向燕国开战估计还要等上许多年。"
  王猛笑道:"看起来他似乎很着急想拿到燕国的那两样东西,几日前就已经前来寻我,要求随军东征燕国以尽绵薄之力。"
  苻坚点头道:"既然他有心,你就带上吧。武功那么高绝的人实在很少见,应该能派上用场。"
  王猛点头称是。
  是年十一月,秦王符坚以燕国曾反悔食言,未割让虎牢关以西土地给秦为由,派遣王猛督师向燕国发动了进攻。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行军路上,鸠莫罗骑在马上总是皱着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一边的弟子慧因凑上前,讨好道,"师父,您在想什么?"
  鸠莫罗有些失落道:"唉,我想起了无尘和法磬,若是现在有他们在我身边就好了。不过,想来他们应该早登极乐了。"
  慧因低头小声道:"只可惜那件事我们没有替师父办成……"
  "你们也已经尽力了。"鸠莫罗颇为谨慎,前后看了看并无人注意他们的谈话,扬鞭催马道:"现在不说了,等晚上扎营后我还有些事要细细问你。"言毕加快马速,将慧因甩在了后面。
  傍晚,鸠莫罗的营帐门前,慧因挑帘而入。
  走入帐内,他冲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的鸠莫罗双手合什,轻声道,"师父,弟子来了。"
  鸠莫罗这才睁开眼睛,点点头道:"我们此番随秦军伐燕,胜算极大,秦王向来重信守诺,'千秋印'和'有常鼎'应该可得。只是,凤凰石……"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
  "有关凤凰石的事,当时弟子一逃回来便据实亶告师父了,决无隐瞒!"慧因忙道。
  鸠莫罗道:"我当然知道。只是,当日无尘让你连夜去盗的那块石头,到底只是一般的凤凰石,还是神器之一的'凤凰石'还不能很肯定。你呢,知不知晓?"
  慧因想了想,道:"那块石头只有大师兄看见过,弟子无缘得见,不知晓。"脸红了红,又道:"而且弟子愚钝,只怕就算见到了,也不一定能认出。"心里却道:'你亲自授意师兄,他对神器自然知之甚详,我却哪有机会知道仔细?"
  鸠莫罗自言自语,喃喃道:"无尘向来行事小心谨慎,他既肯让人冒险前去盗石,应该有六层以上的把握才是。"
  慧因道:"师父分析得在理。"
  鸠莫罗"嗯"了一声,道:"纵然那块石头就是神器中的'凤凰石',也已成了个人物品,过于隐秘,不便向秦王索要,还要靠我们自己去寻。"
  慧因忽道:"我好象听燕国的小王爷说那石头是别人送给他的,对他意义非凡。"
  鸠莫罗眼睛一亮,道:"他可曾说是什么人送给他的?"
  慧因摇了摇头。
  鸠莫罗明显有些失望,不过转瞬便笑道:"既然那石头在小王爷慕容冲的手里,又是别人送给他的意义非凡之物……我猜想送的人极可能是他的长辈,估计不是慕容俊,就是慕容恪。这么一来,那石头倒的确有可能就是我们寻的'凤凰石'。"
  "师父为何如此肯定?"
  鸠莫罗举目远眺,若有所思道:"几十年前师兄尚在人世,我和他一起寻找上古五大神器。据我所知,当时'凤凰石'在鲜卑宇文氏手里,算是他们的传家信物。我师兄就是为了夺取'凤凰石'而被宇文夫妇所伤,丢了性命。而鲜卑慕容氏一心想统一北方,慕容恪横空出世后便举燕国兵力灭了宇文氏。照这推论下去,宇文氏被灭后,'凤凰石'极有可能就落在了燕国慕容氏的手里。"
  "若真是这样,师父只要等拿下燕国后暗中把石头从慕容冲手里弄过来就成了。"慧因惊喜道。
  鸠莫罗笑道:"那是自然。"
  慧因又道:"弟子有一事不明,那上古五大神器到底有什么神功奇效令师父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费尽心思找它们?"
  鸠莫罗目光一凝,瞬间冷若冰霜,道:"这些不是你该知道的,不要再问。"
  慧因赶紧点头称是,不再多话。虽然在师父身边备感压力,但是没有鸠莫罗的吩咐,他也不敢肆性离开,只得将头垂得更低些。
  过了一会儿,鸠莫罗站起身,道:"在我座下众多弟子中无尘、法磬和你的功夫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尤其无尘,在整个西域都可算个中翘楚。那个燕国小王爷居然仅带了一名随从便杀了他二人,偏又放过你,只容你一人逃出。这事不得不让我心中起疑啊。"
  慧因听言,惊恐万状,当即跪下,以头呛地,慌不迭地道:"师父,弟子是全凭饶幸才得以逃生的啊!弟子对师父绝无异心!"
  鸠莫罗笑了笑道:"起来吧。你不用紧张,自你回来后我特意暗中观察了很久,还好你平日行事作派俱无异样,不然我也不会留你到今日。我只是对此事有疑,却并未怀疑过你的忠心。"
  慧因站起身,悻悻道:"那小王爷慕容冲武功虽高,与我们相比却也不算什么,只是他那个随从厉害无比,我们俱不是他的对手!"
  "随从?"
  "是啊,弟子听慕容冲喊他'容楼'。"
  "'容楼'?听起来象是个汉人的名字……"
  "除去他身材高大,光瞧外貌长相的确象是个汉人。"慧因忙补充道。
  鸠莫罗皱眉淡淡道:"容楼……"
  慕容垂到秦国的日子不长,对国内外各项事宜无论大小俱不闻不问,除了例行的上朝和必须出席的宴请外,他一般只呆在都侯府内看书、喝酒,似乎乐得轻闲。别人私下的邀约他从来都是推脱,不过还是有不少仰慕他的将官们下拜贴要求亲自登门求见,但能拒绝的他一样婉言相拒。
  慕容令对父亲的这一表现十分不解,想着既是要过这种无欲无求,置身事外的日子还不如回北方去,何苦来秦国寄人篱下。慕容垂却很肯定地告诉他只等时机成熟必然会离开此地。而虽然苻坚能容他们,但秦国降臣众多,族类各异,心思也难猜,与其结交了以后再反目,不如不结交的好。
  早上忽见家仆匆忙来报,说秦王亲自来都侯府了,慕容垂连忙迎了出去。
  苻坚身着紫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将军可还住得习惯?"
  慕容垂道:"大王盛情,我住得很好。"说话间一起来到会客厅,苻坚端坐主位,慕容垂坐在下手。
  待二人坐定,苻坚有些犹豫道:"有件事虽然我不想,但还是要告诉你。"
  "大王请讲。"
  "我已拜王猛为辅国将军督师伐燕了。"苻坚一边语气平和地说着,一边观察着慕容垂的表情,却不见他有丝毫吃惊之色。
  "大王前次劝我领兵伐燕之时,我就知道秦国向燕国举兵之日不远了。"慕容垂面不改色道。
  苻坚笑道:"我以为你对故国旧情难舍,听到燕国要被我大秦征服难免会有些遗憾。"
  慕容垂摇了摇头道:"说无旧情是假,只不过大王此次东征并非胜券在握。"
  "哦?"苻坚心头一震,笑容瞬间便消失了,"怎么说?"
  "既然受君之恩,就要忠君之事。我想有些话还是应该告诉大王你。燕国并非象大王所想已无将帅可与大秦相抗。"慕容垂淡淡道。
  苻坚面露不信之色,嗤笑道:"难道你说慕容评?他年青时虽然也曾征战沙战多年,但随着年事已高,尸居余气,贪财寡德,何足挂齿!"
  慕容垂笑了笑,道:"当然不是他。晋朝桓温北伐攻打燕国一役,大王可知晓?"
  "当然,若非你临危受命,统领三军,燕国又怎能拦得住晋朝桓温?"苻坚点点头道。
  慕容垂却摇了摇头,道:"打败桓温的功不在我。没有那个人,抗晋一役我也没有把握。若燕国派此人驻守'虎牢关',我想明年冬天之前秦国是无法攻下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苻坚又怎会不知道?
  雪深马难行,铁衣冷难着。
  北方的冬季气候恶劣,粮草补给困难,若是在入冬前未能占领城池关口作为后盾,根本无法作战。也就是说,若是冬天前攻不下'虎牢关',秦国就不得不撤兵。
  苻坚站起身,沉声道:"那个人是谁?"
  "容楼。"
  "容楼?"
  ……
  容楼这阵子酒越喝越多,话却越来越少。
  每次慕容冲到营中寻他,不是瞧见他端碗喝酒,就是发现他低头发呆,暗自心中一沉,不免为他神伤。反倒容楼一看见慕容冲进来便立刻换成笑颜逐开的模样,拉他一起喝酒、闲聊,话也多了起来。但是,关于之前他放走慕容垂被贬一事,二人均只字不提,默契得让人吃惊。
  这日,慕容冲心急火燎地派人将容楼召来了中山王府。刚一见面,慕容冲便急切道:"秦国出兵了。"
  容楼目光一凝,肃穆道:"他, 来了没有?"
  慕容冲自然明白容楼说的是慕容垂,摇了摇头:"来得是王猛、张蚝、邓羌和邓楚兄弟。"
  容楼似乎松了口气。
  慕容冲又道:"秦国说是要讨还之前我们承诺的虎牢关以西之地。"
  容楼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
  慕容冲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所以才急着把你叫来。"他郑重道:"我马上就要去面见皇上,力荐你统兵驻守'虎牢'。不过,"他微皱眉道:"我担心你为上次皇上要杀你的事耿耿于怀,不愿……"
  容楼摇头打断他,道:"为凤凰,为大燕,我当仁不让。"说完笑了笑。
  慕容冲感激地一把紧紧抱住他,稍后在容楼耳傍轻声道:"你有把握守多久?"
  容楼的目光越过慕容冲的肩膀,眺向远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似是在用心思索。 片刻后,
容楼嘴角露出一丝不一察觉的笑意,道:"如果给我十万兵马,由我全权指挥,反攻也许力有不逮, 要是单说守, 守上多久都没问题!"
  慕容冲的脸俯在容楼肩上,放心地笑了……
  "不可!"
  御书房里慕容暐的声音几近咆哮。慕容评立于一旁,一言不发,隔岸观火。
  慕容冲急忙上前,道:"有何不可?!大局为重的道理皇上难道不懂?!"
  慕容暐冷笑道:"什么时候论到你来教训我?别说容楼已被贬为军卒,连武将都称不上,纵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智,只要不尊圣旨、不敬皇权,我也一样不会重用他!你要我下旨,令他为三军统帅,驻守虎牢关?简直做梦!"
  慕容冲硬压下心中怒气,解释道:"我大燕自恪叔逝后,能独当一面,纵观全局的将帅老的老,伤的伤,人才凋零。
  前些日子,慕容垂又走了,但纠根寻底是谁造成的?是秦国暗中使了手段。慕容垂投秦后,秦国就派王猛举重兵而来。由此可见,苻坚的目的绝非他嘴里说的'讨要领地'那么简单。他酝酿已久,招揽慕容垂就是要为此次发兵攻打我国清除障碍,铺平道路。我想,秦国这次定然是倾巢而出,预备灭掉我大燕!皇上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要排除异已也要看清形势,选对时机,目前国难当头,秦国举全国兵力来袭,若不能不拘一格重用人才,岂非自取灭亡?"
  不待慕容暐开口,他又抢白道:"前次桓温来袭若非还有慕容垂和容楼,只怕这邺城也难保。可见,燕国只有他们二人堪举帅旗,统领三军。当日,我之所以赞同皇上除掉慕容垂,也是考虑到燕国还有容楼可担大任。"
  "我倒不觉得秦国此番出兵是为了灭我们大燕。"慕容评在一边悠悠插上了一句。
  慕容暐听言,忙道:"怎么讲?"
  慕容评先冲慕容冲拱了拱手,笑了笑,才道:"两国之间相互出兵试探也是寻常事,大司马有些过虑了。何况来得不过是王猛,此子虽然名声远播,但凭借的主要是治国的政绩手段而已。战场之上,他又怎能与桓温相提并论?根本不足为惧!再说,燕国有我,有大司马你,还不足以应付吗?"
  慕容冲真恨不能直接上去揭下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能让他自视如此之高。他努力耐下性子,道:"叔爷切不可小看了王猛。他虽以政绩闻名,但也是秦国三虎将之一,目前战场上的名气是不及桓温,但非是因为他的军事才能不如,只不过是桓温成名较他要早了数十年罢了。在我看来,桓温之前犯我大燕非为晋朝,是以尚有三心二意之隙;而此次王猛领军前来却是志在必得。"
  而后又面向慕容暐,道:"皇上若让容楼驻守'虎牢',臣有信心他一定可使秦军无功而返。"
  "诚如大司马所言,容楼的确胸藏韬略,只是心气太强,又自以为是,不懂隐忍,连圣旨都敢忤逆,皇上又凭什么信任他?如果重新启用他,只怕养虎为患。"慕容评摇摇头道。
  慕容冲再压不住满腔怒气,吼道:"慕容评!若皇上要的不是能臣,只是一味顺应的奴才的话,那我大燕便离灭国不远了!"
  慕容暐拍案而起,双目圆瞪,道:"住口!我现在还坐在这里,怎能容你满口胡言?"
  慕容评倒是无所谓,笑道:"皇上息怒,大司马也是情急所至。"转而向慕容冲皱眉道:"我一直不明白,你和容楼虽有同门之谊,但也不至于因此几次三番为他得罪皇上,甚至愿意替他送命吧?"
  慕容冲吼道:"我若不保下他的性命,大燕便无可用之帅!……"
  慕容暐忍住怒气,几步行到慕容冲身边,道:"凤凰!你休要再多言!朕意已决,明日上朝便颁旨:拨上庸王慕容评兵甲三十万,统令三军,驻守虎牢关!"
  慕容冲连连摇头,置若罔闻,只盯着这御书房里慕容暐身后的龙椅,心里长长得叹了一口气,暗道:'可惜苻坚你来得太早,若能缓上几年,等我坐上那个位置,谁向谁发兵还未可知啊……'
  慕容垂伫立山头,遥望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慕容令忙不迭地从山下赶了上来:"父亲,刚才听说燕国已派慕容评统领三军,驻守虎牢关。"慕容令沉声道。
  "慕容评?"慕容垂转身向南眺望邺城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慕容令摇头叹道:"难道真是天要灭我大燕吗……"
  慕容垂冷冷道:"不是天,是人!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大殿之上一派沉默, 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刚才还大发雷霆、咆哮不已的皇上慕容暐,此刻呆坐在龙椅上,目光中的恐惧已经难以掩饰。不久前,秦军王猛率邓羌、张蚝等大破慕容评的大军,斩杀燕国将士无数,狼狈只身逃回邺城。三十万大军,死得死,
散得散, 竟然已荡然无存。而秦军乘胜追击,已经在邺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兵力直指邺城而来!
  此时的邺城,精锐士气尽失,城中只剩下一些老弱残兵,拿什么去抵挡秦国的虎狼之师?
  '难道我竟会作亡国之君吗?'这个念头不停地出现在慕容暐的脑子里,使他再也不能思考其他任何事,只剩下一片"嗡嗡"声,好像脑子里被人捅了马蜂窝一样。现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应变的能力,只望着座下一个个低眉垂首、噤若寒蝉的满朝文武心乱如麻,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慕容冲也是愁眉紧锁,他早预料到了慕容评绝对无法和王猛抗衡,只是做梦也没想到慕容评会败的这么快,这么惨,这么彻底。他原先还打着先弃后取的算盘,想着等慕容评前方战局不利之时,再保举容楼出马解决这次危机,这样一来,对容楼和他在军中、乃至朝上的势力都有绝大的好处。
  只是他没算中的是--慕容评这一把,就输掉了燕国全部的底牌!
  如此恶劣的局势下,他还能打出容楼这张牌吗?
  如果不,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立刻逃回故都和龙,先避开秦国锋芒,整顿旗鼓后再作打算可算是一个选择。
  慕容冲昨夜就为此事和容楼讨论了一整夜,得出的结论是:王猛的精骑已经兵临城下,如果逃跑,无论怎样,撤退的速度也比不上秦国的轻骑,毫无疑问是死路一条。
  如今他们面临的是战是死,不战也是死,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的死局。
  也许全体投降是另一个不错的选择,反正符坚是出了名的仁君,从来不杀降将降臣。但这又恰恰成了降低燕军士气的致命毒药。如果敌人以残暴著称,那么反而会激起将士拼死反抗之心。可是,敌人是位历来不杀降将降卒的仁君,所以对士兵而言,性命可保,怎肯拼死?对大臣们而言,投降了还可以继续自己的荣华富贵,有何不可?可是,对于皇上慕容暐来说,怎么能接受投降亡国的结局呢?
  所以慕容暐第一个否决了。
  慕容冲也不能接受投降之举!他有更远的打算。
  他甚至盘算到了如果他一心主战,但结果失败,还是会获得军方将士的支持,即使在灭国之后,他在原燕国军政人物中的声望也仍然会只增不减,如果再抓住机会以图复国……登上燕国最高位置的是不是就该论到他了呢?而主降的话,只怕他慕容冲就要从此告别这权力中心的角逐了。
  主战!他唯一的一张牌就是容楼。
  "臣保举一人,以抗敌军。" 慕容冲移步上前道。
  慕容暐毫无生气的眼光麻木的扫过慕容冲,道:"大司马请讲。" 听口气,皇上似乎根本不相信还有什么能改变局势的东西了。
  慕容冲道:"如今敌人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我们想撤退,却没有敌人的骑兵快;想守城,却苦于没兵没将,虽然看起来已是走投无路之局。但这只是表面。"说到这里,慕容冲停顿了下来。
  慕容暐乃至满朝文武似乎都被这番话提起了一点兴趣。
  慕容冲接着道:"我算了算,目前城中拼拼凑凑尚能凑出三、四万守兵,虽然比不上秦军的精锐,但是凭借邺城高大的城防,仍然拥有一定的防御力量。而我军的精锐骑兵虽然已被秦军击溃,但大多数只是被打散了,而并非战死沙场。他们看到我们还在和敌人战斗的话,定然会陆续地回到队伍中。随着这些战士的回归,军力应该会得到一定的补充。
  但目前力量终究不如秦军,所以可能无法击退,但只要能够拖上一段时间,等到他们的粮草、士气或多或少出现一些问题的时候,我们再选择时机,退回到故都龙城,重新收拾旧部。那只要熬过开始最艰难的日子,未来的胜负还不一定。"
  经过这短短的一番话,皇上似乎终于从慕容评溃败的打击中稍稍恢复了一点生气,慕容冲心中暗喜,接着道:"于此国家危难之际,我们应该唯才是用,臣举荐容楼统领全军,让他带罪立功,力保我邺城不失!"
  慕容暐左右看了看,长叹一声,道:"准。"
  ……
  次日,皇上慕容暐拜容楼为'护国将军'统领燕军,保护邺城。
  燕国高大、森严的武库门前,慕容冲、容楼一路行来俱默然不语。
  "容楼!……凤凰"
  抬头瞧见门口站着一脸肃然的慕容潆,两人稍有吃惊,对望一眼,心里都在想:'她怎么会来这儿?'
  "姐,这里是武库重地。你来这儿做什么?"慕容冲问道。
  "我找容楼,听别人说他来了这里。"慕容潆淡淡道。
  慕容冲瞧了眼容楼,容楼一脸懵懂,显是不知道慕容潆寻他有何事。
  "你找他有事?"慕容冲问道。
  慕容潆也不瞧他,只道:"我有话想单独和他说。"
  慕容冲听她的语气有些不友好,心中颇不舒服,眉毛挑了挑,悠然道:"既如此,那我先行一步,你们聊。"举步便独自进了武库大门。转瞬又回过身来,道:"容楼,我在里面等你。"
  容楼点头目送他消失在黑色的大门里。
  "有事?"
  "为什么每次你见我第一句总要这么问?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慕容潆冷声道,"你和他在一起总有话说,和我在一起就没话可讲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容楼被她这么一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我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几天来我心里很乱,很慌,也很害怕……"慕容潆皱眉道。
  "是因为秦国已经兵临城下,你怕邺城失守?"容楼道。
  "不是,是担心你回不来。我是为你,你懂不懂?"慕容潆低头道:"我只想着你,至于秦国也好,邺城也罢,我还没来得及去想。"
  "公主,你实在不必为我……"
  "你以为我想?!我不想,我最想的便是彻底忘记你!……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扑进容楼怀中,"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见你,想你,以为那样就能忘记你,可是,可是……"呜咽声起自容楼怀中响起,"我只恨不能自己就是'凤凰'。"
  容楼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中也是一阵纠结。
  "你为什么喜欢他?"慕容潆仰起沾满泪珠的小脸问道。
  容楼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救过他?也许是因为后来遇上他?……"
  "小时候?……他那次溺水……?"慕容潆兀自恍然大悟道:"他说的另一只'凤凰'难道就是你?"
  容楼淡然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我怎会是凤凰?大燕只能有一只'凤凰',那就是慕容冲。"
  慕容潆目光迷离,一巴掌狠狠掴在容楼脸上。容楼左颊上顿时红了一片,目瞪口呆,道:"公主,你这是为何?!"
  慕容潆情绪异常激动,摇头道:"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是因为你只喜欢男人?!"
  容楼不知所措,有些慌张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喜欢女人,只知道第一个令我心动的人是他,第一个让我牵挂的人也是他。"
  慕容潆的身体缓缓地瘫软下去,跪坐在地上,泪湿衣衫:"你应该那么说的。你知不知道,我这次来见你就是为了听你那么说,听你亲口说你只喜欢男人……那样,也许我就能死心了……就不用折磨自己。"
  沉默良久。
  容楼长叹一声,仰面道:"早知道我就那么说了。"
  慕容潆抚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道:"若很久前你救下的是我,会不会喜欢的也是我?"
  容楼摇了摇头,道:"我救的不是你,所以不知道。"
  慕容潆惨然笑了笑,"实话有时候真伤人心。"
  她顿了顿,又道:"现在我只想知道如果邺城真的保不住,你会不会为我伤心、流泪?"
  容楼心头一震,道:"你为何说这些?国中早已商定此番我若不能力敌秦军,皇上和凤凰便会举城投降。以秦王早先的声名应该不至于随便残害城中性命。"
  "性命?我没有担心过。苻坚不会为难降君、降臣,象凤凰一样的燕国臣子们应该还会封官赐地。"她大笑起来,却带着几分苦涩:"可是我呢?我一介女流,空有一副好皮囊,以后的日子只怕身不由己……"
  她说的不错,似她这般美貌的女子们若不被送进秦王后宫,也会被秦国的权势高官刮分收纳。
  容楼思索片刻,诚恳道:"你放心,真到了那一步,只要我有三尺剑在,就是舍了性命也定然会将你救出来。"
  慕容潆瞪着容楼,道:"你说真的?"
  "真的。"
  ……
  容楼推门进入武库,见慕容冲原来一直站在门后等他,"她走了?"
  容楼点点头:"走了。"
  慕容冲淡淡笑了笑,不再提慕容潆的事,伸手拉起容楼的手,领他往武库深处去了。
  一排排的武器架上寒光四射,金戈雪亮,可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俱全。
  容楼站在这些武器架面前,两眼发光。他是尚武之人,见到如此多的兵器不禁心向往之。
  "你自丢了'定国枪'后,便没能寻到马上用的趁手的兵器。过几日要领军出城扎营,我不放心,想着还是带你来这,也好让你仔细挑选一样。"慕容冲站在他身后笑道。
  容楼道:"还是你有心。"
  武库中,容楼接连试了几只大刀长矛都觉得不是很满意,不是太轻就是太重。最重要的是,它们和定国枪比起来总是少了那么一股灵气。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所以总不大看得上。
  慕容冲不服气,道:"这武库之中无一不是世间的神兵宝器,我就不信找不出一件称你心的。"他正一边说一边在武库中来回走动着,容楼忽然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好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即刻转过身来,向背面的一处角落走去。
  慕容冲觉得很是奇怪,笑道:"怎么,发现了什么宝贝?难不成你屁股上长了眼睛,还能看见背后的东西?"同时也走了过去。
  角落里,摆放着几件兵器,有长有短,似乎并不是很起眼。虽然因为有专人打扫,这里也是一尘不染,但从它们的光泽、体积来看,摆在这角落里的兵器和之前的相比实在是暗淡了许多,当然更不如近两丈的"定国枪"那样霸道威猛。
  容楼探手去拿一只长约四尺的短钩。
  作为马上的兵器来讲,四尺是非常短了。但钩一入手,容楼就惊呼了一声:"好重!"
  他五指加力,把那短钩拿了起来,在手中挥舞了两下,啧啧称奇道:"不得了,这家伙至少有四十斤重,和定国枪差不多。"
  这件兵器,说是钩不像钩,说是戈不像戈,说是戟不像戟,头上不似钩那样弯曲,而是象戟一样带着开刃的戟尖,可以穿刺破甲。侧面的小枝却又不像戟的形状,而是呈弯钩形向后弯曲,钩内开刃。这东西有点像钩连短枪,不过和钩连短枪比起来,那弯钩形的侧面小枝也太粗大了些。
  容楼上下端详了一番这件怪兵器,眼睛眯了起来,吸了一口气,道:"好重的杀气!"
  他余光又扫过刚才那角落,手上的短钩还没舍得放下,口中便又道:"这又是什么?",
探手又拿向一枝横放在地上的短枪。待拿枪入手,容楼又是惊呼出声,原来他知道刚才拿钩时出手轻了,这次见这支枪长约八尺,枪杆有鸭蛋粗细,心里估计不轻,手上便多用上了几分力气,却没想到这枪入手却是轻如无物,反而他用力过大,差点把自己掀翻了。
  这支枪更加奇怪,不知是用什么打造的,虽然看起来颇为粗大,但是入手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感觉枪身的弹性也不是很好,硬度相当高。它长约八尺,两头都是矛头,竟然是一枝非常罕见的双头矛!
  容楼好像很是中意这支怪枪,便想把右手的短钩放下。但转头再看看短钩,似乎又有些舍不得了,喃喃道:"算了,正好我没用过双手兵器,干脆就用这一钩一矛好了。"
  他仿佛孩童得了一心想得到的玩具一般欣喜不已,回头问慕容冲道:"凤凰,你知道这两个怪家伙叫什么名字吗?"
  慕容冲一时脸色煞白,目光中神色极为奇怪,沉默片刻,才道:"这两个,一个叫钩戟,一个叫双刃矛……不过,你还是另选别的兵器吧。"
  容楼听言,立刻反应了过来,全身剧震,脱口道:"啊,这是冉闵的兵器!"
  再度审视手中的两件怪模怪样的兵刃,容楼心中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刚才他一进武库,就觉得怪怪的,心跳砰砰的,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好像要靠近自己追寻已久的什么东西一样。先试了几样兵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又突然感受到背后象有什么在召唤他一般,转头在角落中就拿到了这两件怪兵刃。一拿到手,心里面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就好像突然浮现出来一样,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天定,这两样居然就是他儿时的偶像--悼武天王冉闵的兵刃!
  他缓缓地把左手的双刃矛和右手的钩戟举到半空中,双目微闭。这一刻他的心是不是就能霎时间和那传说中的武神冉闵连为一体?
  两件兵器,一直,一曲,一轻,一重,一长,一短。完全不同性质的两件武器当年在冉闵的手中施展开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马蹄声,弓弦声,战鼓声,怒吼声,惨呼声,容楼好像已经身处战场之中,全身忍不住热血沸腾。
  此刻,在慕容冲看来,容楼的身上突然迸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锐气,像杀气,但又不是杀气。容楼身上并没有发光,却令他难以直视。一时间只呆立一旁。
  容楼长舒了一口气,松开双臂,正待放下钩戟和双刃矛,另寻趁手的兵器。慕容冲却忽然阻止他道:"不必了,你就用它们吧,只盼它们能为你,为我,也为大燕带来最后的希望。"
  ……
  离容楼领军出城的日子越近,慕容冲的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好象对这一役的把握也随着日子的逼近而变得越来越小了一样。他很想和容楼再聊上一聊,也许那样他的心就不会慌乱了。但这几日,他和容楼各自都有很多战前的准备工作要做,是以分别呆在自己的地界,忙碌不已,根本没有机会相见。
  终于,明天就是容楼领军出城安营扎寨的日子。
  '他明日就要走了。'慕容冲心道,'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面。'他瞧了眼窗外已经探出头来的月亮和零零散散亮起来的星星,却还是一边吩咐家仆备马,一边匆匆向中山王府的大门而去。
  慕容冲推开大门,刚迈过门槛,却见门外早站着一人,一袭黑袍几乎要隐入渐沉的暮色中,月色裹着他高大但不失修长的身影。
  "容楼?!"慕容冲讶然道:"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阵了。想见你一面。"容楼道。
  "我正要去找你。既来了,怎么不进去找我?"说着,慕容冲就拉了他进府。
  容楼只笑了笑,并未作答。
  两人携手进了慕容冲的房间。
  "刚才还没答我,为什么站在门口?"慕容冲关上房门道。
  "想见却也犹豫要不要进来见你。必竟大战前昔,无论我还是你都怕乱了心神。"容楼喏喏道。
  慕容冲道:"我不见你才是心神越来越乱。此役对秦你有几层胜算?能守多久?"
  容楼摇了摇头,"以现在的状况,我心里也没底。"转念又坚定道:"只不过无论有没有底都要全力以赴!"
  慕容冲缓步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道:"我心底真正担心的是你的安危……"
  他的脸距他的脸很近,他的眼睛可以看见他的眼睛里的自己。
  "石头,你笑给我看。看见你笑我就能安心不少。"慕容冲轻声道。
  容楼听言笑了,露出平时少见的一对酒涡,"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你安心的样子,因为你若安心了,我便安心了。可是,到了府门前又怕万一见到你心慌意乱,因为你若是心慌意乱了,我便也会心慌意乱,那样对战局不利,所以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进来找你。"
  慕容冲也笑了,道:"我现在已经安心了,你呢?"
  容楼轻轻搂住他的腰,脸上的酒涡越陷越深,道:"你说呢?"
  ……
  这一夜,两人缠绵沉重的喘息在空气中如火花飞溅般荡漾开去。
  清晨,慕容冲将容楼送至府门口。
  容楼笑着回头正准备和他话别离去,他却伸手将"凤凰石"塞到了容楼的手中。
  "这……?"
  "这是你的幸运石,我希望它在最重要的时候能够守护你。此役无论胜败,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
  城寂寂,山河远,背水一役终难决。风潇潇,易水寒,只盼凯歌朝天阙。

  第27章(上)

  第二十七章
  容楼留了两万人马给慕容冲守城,自己则挑选了一万精兵在距邺城约四、五里处安营扎寨,与邺城呈犄角之势,相互呼应。
  本来皇上慕容暐、大司马慕容冲都是想集中全部兵力,死守邺城,确保不失。但容楼指出鲜卑将士素来以骑兵为主,擅长冲锋、野战,固守城池并非他们的强项。眼下秦国强兵当前,想要保住邺城不失,一味死守是绝对不行的,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由他独自率部分人马在城外立寨,这么一来,城内、城外便可以互相照应。秦国派出的兵再多,将再广,也不可能铺开五里之远。敌人攻城,则寨中出兵抄敌人后路;敌人拔寨,则城中举兵抄敌后路,让敌人疲于两面防守,这样才是上策。慕容冲虽然担心,但也知道容楼说得一针见血、极有道理,所以也只得如此了。
  秦军的前锋在邺城五十里外扎营,领军的正是素以骁勇著称的邓羌、邓楚两兄弟。
  邓羌率兵追击而至,本来以为已经溃不成军的燕军定要龟缩在城中死守,却没想到燕国居然还敢分兵于城外扎寨,不免吃了一惊。亲自出营观察了形势之后,也觉得并不好对付,于是一面派出飞骑报大将军王猛,一面按兵不动,不愿轻易开战。
  一连僵持了数日,看到秦军雷声大,雨点小,邺城中的官兵民众本来的畏惧之心渐去,胆气比初时倒也长了几分。容楼却是不敢怠慢,整顿队伍,每日都往邺城里派去传送消息的士兵,提醒慕容冲战斗一触即发,随时随地就会打响,切不可有丝毫大意。
  当然容楼这是关心则乱,必竟以慕容冲的才智、眼光,又怎会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慕容冲每日里必令城头士兵仔细观察敌情,绝无丝毫懈怠。
  这一日,慕容冲刚刚用过早饭,隐隐听见远处传来战鼓之声,正惊疑不定,已有小校急速来报,说城外尘土满天,旌旗招展,战鼓齐鸣,秦军已经和城外容将军的队伍交上手了。
  慕容冲眼皮跳了一下,心道:'终于还是发动了。'急忙向城头赶去。
  城头上众将士早已齐至,个个盔明甲亮。当先的贺兰琪老将军须发皆白,却仍是精神矍铄。他的儿子,也曾是红袍会中一员的贺兰锋立于他身旁。随后的一人身材高大、头发呈淡金色几乎发白,正是伊威将军,而他的儿子,力大无穷的伊方卓因为已经随容楼出城迎敌,所以不在他身旁。他身旁的一位年经将领却正是新升为武卫将军的庄千棠。
  慕容冲大步跨上城头,尚未立定脚跟便沉声问道:"战况如何?"
  城头塔楼高处负责观望的士兵答道:"尘土遮天,激战呈胶着状态,我们的帅旗仍在。但是看起来,敌方的战旗已经接近我方的帅旗位置了。"
  贺兰琪老将军惊道:"我们是不是需要立即出兵阻击敌军后路,以解容将军之急?"
  慕容冲向贺兰将军摆摆手,接着问道:"有没有看到黄烟升起?"
  "没有。"士兵回答得斩钉截铁。
  "见到黄烟再报。"慕容冲果断道。
  原来容楼和慕容冲早已约定好,见到黄烟扬起就是出兵抄敌后路的最好时机到了。此刻既然黄烟未起,自然是容楼认为一来敌人还没有全线压上,未到抄敌后路的时候,二来燕军战斗还算富裕,并不急需救兵。
  不过,话虽如此,对于从来只是纸上谈兵,实际上从来没有指挥过战斗的慕容冲而言,此刻虽然表面冷静,心中却难免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别说是初次指挥战斗的慕容冲,就算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贺兰将军、伊威将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刻城头的诸将帅们个个如立针毡,皱眉搓手,每一秒钟都如一个世纪般的漫长难熬。
  猛然听到瞭望的士兵大呼道:"黄烟起了,黄烟起了!"
  所有将士精神一凛,知道战斗的时刻到了。
  贺兰老将军率先向前一步道:"大司马,老将愿往杀敌!"慕容冲心里略微一犹豫,他本来有些担心贺兰将军年岁太高,怕有个闪失,想请伊威将军和庄千棠出阵。只是此刻立即回绝他又怕会拨了贺兰将军的面子,也压了已方的气势。时间紧迫,也容不得他细想,慕容冲决然道:"好,贺兰将军、庄将军,你二人率三千突骑兵急速抄敌军后路,杀他们个首尾不能相救,不容有失!"
  贺兰锋显是有些不放心老父,也请命道:"末将愿与父亲一起,冲锋杀敌。"
  "准!"慕容冲挥手表示同意。
  沉重的绞盘转动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铁链钢锁包裹着巨大的圆木构成的吊桥被放下,发出闷雷般的响声,地皮也随之微微震颤。随着贺兰老将军一声呼喝,早已整装待发的燕国战士们齐齐策马扬鞭,如出闸猛虎,直扑向敌军。
  放出黄烟讯号之后,容楼指挥着人马退守到营寨前的第一圈壕沟处,躲在鹿角筑成的屏障后,全力防守。看见了胜机而大为振奋的秦军将士冒着燕军的丛丛箭雨强攻不止。虽然此时的伤亡最为惨重,但他们知道一旦越过壕沟,拔掉鹿角,就可以一战而催之,是以奋起冲杀,绝不甘心就此罢手。
  容楼的面上带着淡淡的冷笑,只是被那凤凰形状的面甲遮挡住,别人无法看得清楚。他镇定自若,稳若泰山,一边指挥着将士,一边吩咐身边皱眉的伊方卓道:"此刻不用担心。稍后一旦瞧见敌军后方骚乱,必然是城中出兵抄了他们的尾部,到那时乘他们军心不稳,我们一鼓作气杀出去!"
  邓羌、邓楚指挥着秦军猛攻不下,正在焦急中,忽听有人来报:后方出现了一彪燕军,为首一个白胡子老将军勇猛无比,眼看根本抵挡不住,已经呈溃败之势。
  秦军后卫营的战斗力本来就不及前锋营,邓楚只得带走部分人马,赶紧先去稳住后方。
  容楼一直关注着秦军后方,此刻见那里尘烟扬起,一片混乱,心知时机已到,挥舞钩戟大喝道:"敌军后方已乱,定是我们的援军到了,正是杀敌一个首尾两难的时候。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保家卫国,拼死疆场,今日是也!"双腿一夹座下乌椎,左手双刃矛,右手钩戟,挥舞而出,领头向秦军杀去。伊方卓仗着天生神力,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陌刀,舞得如风车一般,紧随容楼身后。敌将一旦碰上他们,则人马俱裂,身首异处。
  这二人威风凛凛,实在是勇不可当!
  霎时间,原本藏于鹿角壕沟后的燕军如潮水般地冲出,声势极为惊人。而秦军久攻不下,本已有些疲惫,再加上邓楚又带走了部分将士,此刻便有些抵挡不住了。
  秦军后方,贺兰老将军的人马已经冲入秦军阵中。老将军是威风不减当年,庄千棠更有万夫不挡之勇,秦军后方的辅助兵卒们根本无力抵御,被杀的四分五裂,哭爹喊娘。
  初上战场的贺兰锋接连砍翻了几名秦兵,心里正自痛快,猛听一人大喝道:"好小子,吃我一斧!"
贺兰锋闻声扭头看时,只见一将拍马赶至。那人身材魁梧雄壮,手持一枝长柄战斧。那斧头比平常能见到的尺寸要大上一号,正向自己当头劈下!
  来人正是邓羌的胞弟,人称"巨灵神"的邓楚。
  邓楚的哥哥邓羌名列秦国三虎将之一,勇冠三军。但若单论武艺,却尚不及其弟邓楚。邓羌用的是长枪,邓楚用的是战斧。秦军中素有戏言:"宁中一枪,莫遇邓羌。宁吃三斧,不碰邓楚。"邓楚的厉害可见一斑。
  贺兰锋却并不不知道,手中的三尖两刃刀一翻,便准备来拨邓楚的长柄战斧。还好他这时多了一个心眼,看到来将高大威猛,马快斧沉,害怕硬架不住,就采用了翻刀拨挡的战法。也幸亏他多了一个心眼,这才保了自己一命。
  刀斧相交,贺兰锋只觉手腕一麻,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尚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就已经脱手飞出。邓楚脸上露出一丝狞笑,长柄斧猛一压,再度照着贺兰锋当头落下。
  眼见贺兰锋只一个照面就要血溅沙场!
  "当"的一声,另一支三尖两刃刀横空杀到,堪堪挡住了邓楚的长柄战斧,原来是贺兰琪老将军眼见爱子危急,及时赶到,在邓楚的斧刃下救下了贺兰锋。
  贺兰锋本因担心老父的安危,才请命一并出战,却没想到真到了战场上,反倒是父亲出手保住了自己的小命,不免脸上一热。
  贺兰琪头也不回,道:"这里有我,你先退开!"语气威严而坚决,根本容不得儿子有丝毫反对。
  邓楚见贺兰琪须发皆白,居然能接住自己刚才全力的一斧,也暗暗称奇,口中喝道:"就是你这个老匹夫骚扰我军后方,必饶你不得!"言毕挥斧便上。二人斧来刀去,战成一团。
  贺兰锋拔出佩剑,杀退身边的秦兵,纵马捡回了自己的兵器。
  他再次回首,瞧见邓楚和贺兰琪才战了短短几个回合,便已分出了高下。其实,贺兰琪就是壮年之时也抵不上邓楚的勇猛,更何况如今年事已高?
  趁着一次双马交错之际,邓楚借着腰力回身一斧,正劈中老将军后腰处。老将军摔落马下,伤口处的血如喷泉般溅起老高,惨烈之处,真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
  贺兰琪战死!
  贺兰锋目睹惨剧在眼前发生,似乎一下被惊呆了,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只呆立在当场。倒是旁边一个士兵哭喊起来:"老将军,老将军,死--阵亡了!"
  这样的噩耗比瘟疫的传播还要快上几百倍!燕军之中,一片惊呼。
  邓楚得意的狂笑一声,高举手中的长斧,纵声长啸。而随他一同回来后方协防的部将都意识到了燕军主将被杀,附近的秦军将士们也一起向这里涌了过来。
  刚刚回过神来的贺兰锋悲愤至极,胸中一口气直似要爆炸开来一般,口中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吼,凭借着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量,挥舞着三尖两刃刀直冲向邓楚。邓楚却是满脸狞笑,竟然并不后退避其锋缨,反而挺立如山,长斧提在胸前,静等他冲上来。
  邓楚身经百战,深知象贺兰锋这样的新手在这种狂乱的时候虽然勇气、力量会大增,但同时自身的招式也相应破绽百出,若是后退,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倒不如趁他心神狂乱之际,寻隙一招制敌。
  庄千棠赶过来的时候,贺兰老将军已经血洒沙场,而贺兰锋正疯狂地挥舞着兵器要冲上前和邓楚拼命。庄千棠洞悉二人实力相距太大,心知不妙,料贺兰锋只要一上去就必死无疑。值此危急时刻,也是贺兰琪老将军的血激起了他的拼死之心,他决不能让这父子二人同时战死沙场!
  庄千棠怒喝一声:"开路!",双足用力,向上轻跃而起,整个人半蹲在马鞍之上。他身边的几个亲兵奋力为他在人丛中杀开一条通道。他座下的战马虽然猛冲向邓楚,但由于距离不近,眼看就要援手不及。
  庄千棠十分冷静,双足用力点鞍,身体弃马跃起,一时间凌空飞出,掌中青龙戟刀直取邓楚面门,凌厉至极!
  眼看若是杀了贺兰锋便难免要被袭到面前的戟刀所伤,搭上自己一条性命,邓楚如何甘愿?当下一拨马头,人马一起斜着让开,手中长斧向后一挥,迫得庄千棠和贺兰锋无法逼近。而后再拨回马头,三人恶战一处。
  庄千棠失去了战马,但步伐灵活,掌中青龙戟刀的变化精妙难防;而贺兰锋此刻宛如狂战士,虽然手中三尖两刃刀进退间已不成招式,但是刀刀俱以命相博。斗不上片刻,邓楚因为刚刚斩杀了燕军大将,已泻了一口气,斗志难免有些不足,现在以一敌二,倒有些手忙脚乱起来。但庄千棠、贺兰锋二人虽然联手,一时也斗他不倒。
  猛然秦军前方锣声急响,原来邓楚走后,邓羌独力难支,渐渐挡不住容楼的攻势,于是下令鸣金收兵了。
  邓楚斩杀了燕军大将贺兰琪,也算心满意足,当下无心恋战,挥起一斧逼退面前二人,掉转马头飞驰而撤。贺兰锋还想追赶,早被庄千棠一把拖住,也率兵回城复命。
  贺兰老将军的尸身前,众将士哭声一片。贺兰锋开始时满脸仇恨,一言不发,到了后来,渐渐动情,大好男儿竟嚎啕大哭起来。
  慕容冲满脸阴沉,默然不语,似乎有几分伤感和落寞。他怎么会不明白这一仗才只是刚刚交锋,虽然目前暂时打退了敌人,可是己方已然折了一员大将。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已。而燕国,还能经得起这样消耗多久呢?
  良久,慕容冲望着面前老将军的尸体,牙根里迸出了一句话:"血债,是终究要用血来偿还的。明日再战,我也会披挂上阵,必以邓贼之首,来祭将军!"

  第27章(中)

  第二日,秦军果然又来搦战。这次邓羌改变了打法,领军直扑邺城而来。想是昨日拨寨在容楼那里碰了个钉子,感觉城内的力量反而弱一些的缘故。
  城头上,慕容冲早已全身披挂妥当,一副亲自征战沙场的模样。他身着淡金色的轻型板甲,火红色的丝缎内衬从肋下、袖口等部位显露出来,衬着白皙俊美的面容,愈发得显得英姿飒爽。他的黄膘马和武器凤嘴矛也都由一旁的副将准备好了。
  这支凤嘴矛和他送给容楼的凤凰面甲是同一名燕国的资深铸造师所打造,造型颇为独特。在一般长矛本应该是血档的地方盘绕着一对金色小翅代替,好似凤凰展开的双翅,而枪头便恰如凤凰的尖嘴。如果这对小翅再大一些,就成了凤翅镋,如今这样只能算是凤嘴矛。
  慕容冲观察着不远处缓缓压进的秦军,心中暗自盘算,默然不语。伊威、庄千棠等将领均守在他身后,等待他的号令。慕容冲和容楼早商量好,如若敌人攻城,只要兵力不能造成压倒性的优势,那么尽量还是选择出城迎敌,这样利于他们双方合力夹攻敌人,歼灭对方更多人马。
  估计己方仍有一战之力,慕容冲回首, 对庄千棠道:"庄将军听令。命你先率五千兵马出城迎敌,力阻敌军压至我城下,同时要小心,如果敌方后退诱你深入,则不可冒进。"
  庄千棠得令而去。
  贺兰锋按奈不住,上前一步道:"末将也愿前往杀敌……"
  慕容冲摆手打断他,道:"贺兰将军不必心急,下面有的是亲临战场、杀敌雪恨的时候。"转头又向伊威道:"将军请率一队兵马时刻注意其他几个城门的防御,防止敌军迂回包抄我们。"
  贺兰锋似乎还想争辩什么,慕容冲又道:"贺兰将军,你且同我一起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庄将军。"
  邓楚的三千精骑和庄千棠的五千兵马杀得难解难分。
  燕军虽然在数量上稍占优势,但是并非精锐,战力上明显不及秦军,是以反而稍稍处于劣势。要不是庄千棠死命抵住邓楚,只怕现在就已经要抵挡不住了。
  邓羌还在紧张的观察战局。他并不担心胞弟邓楚的安危,邓楚的实力他还是很放心的。那个燕国的年轻军官虽然也算异常骁勇,掌中青龙戟刀千变万化,厉害非凡,但是比起邓楚斧上的力道火候还差了半分。他担心的是,一来城中显然未尽全力,二来扎营城外的燕军目前虽未有动静,但对他始终还是一种威胁。
  看见庄千棠的部曲已经渐渐抵挡不住秦军,而主将庄千棠苦战邓楚也处于下风。慕容冲担心昨日刚折了老将军贺兰琪,今日若再伤了庄千棠便得不偿失,当即命令鸣金收兵。庄千棠趁势退回城中,邓楚率部队杀到护城河下,却闻城头上梆子声急响,一时间万箭齐发,滚木擂石一并打下。邓楚气的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
  见己方的兵马已经逼到了护城河下,邓羌精神大振,一声令下,秦军全面压上,准备用云梯和攻城车大举强攻。
  慕容冲见状,冷哼一声,再度下令道:"燃起黄烟警告,各将士随我出城杀敌,为老将军报仇!"慕容冲一马当先,庄千棠、贺兰锋紧随其后,燕军再度冲出城来,以命抵命,以血换血般和秦军展开了肉搏。
  慕容冲虽是第一次上战场,却显得相当老练,掌中凤嘴矛吞吐闪烁,枪枪锁喉,招招致命,干净利落,毫不含糊。燕军将士们见到这平日里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大司马此刻亲自冲阵杀敌居然能骁勇无比,再加上燕军在人数本就略占上风,一时间无不士气大振,奋勇争先,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城头上的战鼓声敲得震天响,为城下将士鼓气,弓箭手倒是不敢放箭,怕伤到自己人。
  邓羌见燕军势头很猛,阵中一员金甲小将更是异常显眼。他侧身看了看身边的邓楚,邓楚恰好也转脸看了过来。这对兄弟四目相视,心中雪亮:"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们焉能不懂?二人对笑一下,不再多话,一拎马头往慕容冲方向杀去。
  稍后邓羌、邓楚与慕容冲、庄千棠及贺兰锋三人战在一处。
  慕容冲等三人心中无不暗自叫苦。原来这邓羌、邓楚两兄弟自幼一同习武长大,二人之间几乎心意相通,配合起来默契无间,此时联手,发挥出来的力量比二人之和还要大很多。可是他们三人中贺兰锋实力本就要差了一截,慕容冲、庄千棠虽然较强,但是同邓家兄弟比起来一对一尚有不及,加之三人的配合又无法像敌手那么娴熟,对阵起来势必比敌手差了老大一截。
  邓羌、邓楚一心想先斩杀燕军主将,所以一枪、一斧招招都奔着慕容冲的要害招呼过来,幸好慕容冲身手得慕容恪亲传,虽然实际厮杀经验并不是很多,但是毕竟底子相当精纯,暂时在另二人的协助下还守得稳当。
  五人大混战之间,往来已有几十个回合。贺兰锋的膂力完全跟不上战局,逐渐退出了激战的圈子,若不是邓羌、邓楚把心思都放在了慕容冲身上,只怕他早就被邓羌刺了十七、八个血窟窿了。激战圈中,劲气纵横激荡,贺兰锋最后竟然插不进去,只能在一边观战压阵。
  此刻激战中的四人已经将全身功力发挥到了极致,邓羌的枪,邓楚的斧,舞动之间都携带了猛烈的罡风,头上的汗水被内力逼动,升腾上来,成为一道笔直的白色汽柱,颇为壮观。而庄千棠也是大汗淋漓,征袍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湿透了,掌中的青龙戟刀嗤嗤作响,变化精妙,攻守兼备。
  最苦的当然是慕容冲。邓羌、邓楚的进攻有七成都是被他接下来的。虽然和容楼同为慕容恪的弟子,但与容楼不同的是,容楼的武艺基本上都是自创的路数,慕容恪只是稍加指点,而他的枪法,一招一式完全得自慕容恪真传。初战时还有些生涩,此刻也已经完全施展开来。贺兰锋在一旁看来,几乎以为是年轻了几十岁的慕容恪亲临一般。
  凤嘴矛吞吐之间,闪烁不定,难以防范,邓羌、邓楚虽然身经百战,依然对慕容冲的枪法捉摸不透,难以找出其中的破绽。慕容冲虽然膂力稍逊于庄千棠,自然大大比不上邓楚的神力,但是也和邓羌不相上下,而他身法之灵活、骑术之高明却是大大的超出了另外三人,猫窜狗闪,兔滚鹰翻,全身柔韧性好的惊人,凤嘴矛施展开来,宛如飞翔灵动的凤凰,一招一式无不优美至极,但是又招招精妙,暗藏凶险,实力之强,尤在庄千棠之上。
  但是,又过了几十个回合后,慕容冲、庄千棠二人合力渐渐挡不住邓羌、邓楚兄弟的攻势,而慕容冲的枪法也已经略见散乱,有些招架不住敌方的枪、斧的轮番倾袭,形势变得相当危急。
  贺兰锋在一旁干着急却是插不上手。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眼角余光却扫到侧后方又是一骑杀到,心中担心恐是敌将,大惊之下,转眼看去。只见来将一身黑色锁链甲,□乌椎马颇为神骏,脸上黑色的凤凰面甲栩栩如生,宛如要破空飞去,正是容楼!
  原来,见到黄烟升起时,容楼便已率领将士自秦军后方包抄而至。他远远瞧见一身金甲的慕容冲在阵中厮杀,知他初登沙场,心中不免担忧,是以率先拍马杀到。
  这一刻见慕容冲形势危急,容楼大喝一声:"燕将容楼在此,尔等休要猖狂!"人未到,声先至。
  慕容冲听出是容楼的声音,精神大振,鼓起余勇,奋力支持。容楼冲上前来,右手钩戟一翻,戟上的侧面小弯钩正好钩住了邓羌的枪杆,猛力向外一扯。
  这四人苦战不休,体力原已有所下降,而容楼却是蓄势而来,这一扯的力道又刚猛无俦,邓羌一时竟然抵挡不住,虽然还好枪未脱手,但是胸前已经露出了个老大的破绽。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容楼左手的枪乘隙而入,直刺邓羌胸前空门。从枪破风而激发出的嘶嘶气流看来,如果邓羌不撤手,纵然身穿明光铠、护心镜,恐怕也要被他刺个透心凉!
  他拍马上前,一扯,一刺,这三个动作都是平日里天天用到的招式,虽粗鄙无奇,但每一个动作施展的速度、力量和时机都妙到毫巅,刹时间,邓羌已面临险境。
  危急时刻,邓羌机警无比,想都不想便立刻松手,让容楼把自己的矛夺去,紧接着人向后躺倒在马背上。虽然失去了兵器,但也算堪堪避开了容楼这夺命的一枪!
  容楼钩戟挥出,把邓羌的长矛扔出老远,正待变招追上,绞杀邓羌。邓楚见邓羌遇险,大斧全力一挥,荡开了庄千棠的青龙戟刀,后者吃不住他的神力,被他一迫,踉踉跄跄连人带马向后退出几尺。邓楚舍了庄千棠,便将长柄战斧抡圆,宛如风车一般,带着虎虎风声,直向容楼后脑勺劈了下来。容楼听到脑后金刃劈风之声凌厉至极,只得先放过邓羌,转过身来,虎吼一声,双刃矛和钩戟错成一个十字形,硬生生架住了邓楚的会心一击!
  "当"的一声,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功力稍弱的贺兰锋两眼一黑,险些摔落马下。邓楚如同吃醉了酒一般,坐在马上,摇摇晃晃,似是难以控制自己的重心。□战马也是四蹄发软,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慕容冲瞅准机会,掌中凤嘴矛猛然吐出,直奔邓楚咽喉而去。
  此时的邓楚,如遭五雷轰顶,脑子里七荤八素,混乱一团,是以面对慕容冲的枪,根本毫无反应,应声中枪,翻身落马。
  邓羌正从马背上坐起身来,恰就看见邓楚折在了慕容冲的枪下,顿感心胆俱碎,竟然不顾自己亲弟弟的生死便猛地掉转马头,两腿用力一夹,马靴上尖尖的马刺狠狠地一刺。马儿负痛,撒开四蹄就向后跑。
  而容楼体内真气也是一团乱麻,一时发不出力来,再无力追赶,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邓羌逃走了。
  慕容冲翻身下马,冲上几步,拔出腰间佩剑,一剑便斩下了邓楚的人头。他再回身上马,用枪挑起邓楚的人头,一边挥舞,一边口中大喝:"贺兰老将军,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燕军士兵无不欢声雷动,秦军则眼见主将邓羌逃跑,邓楚的人头被挑在敌将枪上,无不如丧考妣,斗志全无,哪里还有抵挡之力,一时间溃不成军,被燕军乘胜追击,斩杀无数!
  这一战,燕军大胜秦军,斩杀名将邓楚,而且一鼓作气,追击至五十里外,拔了秦军的营寨。秦军仓皇四散,被斩首过万级,无数马匹、粮草、军备都被燕军缴获。邺城之内,一片欢声,皇帝慕容暐也大喜过望,重赏上下军士。容楼和慕容冲借此只匆匆一会,不多时容楼便带兵回自己的营寨去了。
  大帐之中灯火通明,主座上之人雍容华贵,一身紫袍,一看便气势卓然,竟是大秦天王苻坚。
  原来,闻听王猛已经大败慕容评的三十万大军,剑指燕国都城邺城,苻坚为了鼓舞全军士气便亲自来到前线。而王猛则卸甲率众亲自前去迎接苻坚。
  苻坚笑着对座下王猛道:"听说你们汉人里有位将军叫周亚夫,当时的汉文帝亲自前去慰问他的军队,他却披挂在身,连细柳营也不出,因此被赞为军纪严明,世人誉为一代名将。臣相你前些日子却远离邺城前线,专程到这里来迎接我,与他相较,不知何解?"这大秦天王生性随和,与臣相王猛又关系非凡,是以才对自己的这位臣子半开玩笑着说出这番话来。
  若是换作旁人,只怕要被吓的战战兢兢,无法应答,王猛却笑道:"大王有所不知,现如今的局势是燕国已经弹尽粮绝,只紧守着邺城苟延残喘罢了。更主要的是,燕国皇帝登基未久,国家大权落在慕容评之手。对此贪鄙小人,百姓多有积怨。我大秦国国力强盛,政治开明,所攻占之地,当地百姓俱夹道欢迎,可知人心之背向。燕国民心已失。而军事上,他的三十万主力部队已然溃败,甚至诸多四散的士兵都不愿继续回去和我们秦国作战,一部分反倒加入了我们。这样的情况下,纵是慕容恪再生,也绝没有可能翻盘。
  邺城五十里外,有我大将邓羌、邓楚扎营落寨,前几日我已令他们坚守营寨不出,以燕国现在的实力,绝对无法主动攻击我军,是谓高枕无忧。燕国国都初临大敌,自然有种强烈的危急意识,此时尚且有拼死之心,只要相持上个把月,为我们的仁政所动,下层士兵的斗志消亡,大臣们又深知大王素来不杀降臣,那么尚存抵抗之心的,恐怕就只剩那个小皇帝和少数王族了。如此一来,邺城垂手可得已无悬念。"他抚了抚短须,"所以微臣才能放心前来接驾。"
  苻坚点了点头,他对王猛的远见卓识素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此刻他略一沉吟,道:"邓羌略失狂放,邓楚则鲁莽有加,如果他们擅自进攻,若是胜了还好,若是吃了败仗,岂不是损伤我军的士气吗?"
  王猛笑道:"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就算他们失了营寨,仍可退至八十里外大将张蚝的营寨或者百里外我的营寨中,绝不会让燕军撼动我军的根基。而我说过,燕国已经是在苟延残喘,纵然有一两招神来之笔令我军暂时受挫,终究还是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而实际上,邓羌号称'万人敌',斩姚襄,平张平,擒张蚝,到这次大破慕容评,皆不世之功。其弟邓楚,武勇超群,更胜其兄。以邓羌、邓楚兄弟的能力,燕国的残兵败将,真得能打得赢他们吗?"
  苻坚脸色有点严肃,点头道:"听到在这样的优势局面下,臣相仍然能考虑到受挫后的安排,本王颇感安慰。本王此次前来,一是犒赏三军,二则是带来一条重要的消息。"
  见苻坚一脸严肃,王猛有些吃惊,道:"是,微臣可能是有些大意了。什么消息?"
  苻坚道:"我仔细问过慕容垂将军,燕国如今还有哪些人物。他说,燕国军中还有一人,能力胜他千倍,有勇有谋。论武力,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论谋略,则行军不拘于古法,进退不限于常规,变化多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如果燕国用他,而不是慕容评,则秦燕之间,胜负尚且难料。而燕国派慕容评来带兵,实属自毁长城而已!"
  王猛有些不信,但是瞧见苻坚的神色显然绝非空言,不禁问道:"燕国真的还有这等人物,是谁?"
  就在此时,猛听帐外急报传来:"邓羌将军和燕军交锋,大败而归,现已退至张蚝将军营中,邓楚将军则当场战死。燕军由燕国大司马慕容冲领军,但是真正难缠的,却是一个无名小将,名叫容楼。"
  苻坚全身剧震,口中道:"就是这个容楼!"

  第27章(下)

  燕军虽然一口气拔了五十里外邓羌的营寨,却因兵力并不足以辐射离城这么远的距离,所以只能把寨中有用的物资掠夺了一空,而后放了把火烧了秦营,撤退了。容楼还是守在离城五里外的营寨中,而慕容冲仍然坚守邺城。
  王猛的大军返回后,重新在邓羌的旧营遗址上安营扎寨,而张蚝、邓羌则一左一右,分别扎在王猛侧后方,相隔约三十里。
  王猛重新扎营后,安排布设鹿角屏障,深挖壕沟,还搭建起高大的塔楼,上面安置哨兵和弓箭手,
把营寨的防守筑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他不停派侦察斥候打探敌营,甚至亲自数次出营观察容楼的营寨,归来之后,惊叹燕军营寨布置之巧妙,似松实紧,完全是利用了最少的物资,构筑出了尽可能坚固的防御工事。这之后他又把自己的营寨细细加固了一番,只管做好防守工作,却只口不提攻打燕军之事。
  秦军按兵不动,皇上慕容暐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接夜找大臣们商议,可是谁也说不明白王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现在派兵去攻打王猛是绝计不可能的,而城内粮草充足,估计吃上一年也不成问题,所以满朝上下都觉得反正过得一天算是一天,说不定就这么和敌人一直耗到寒冬来临,就盼秦军粮草用尽,补给中断后退兵了。虽然谁都知道王猛不会这么蠢,可是谁也无可奈何,只得表面上往好处想,实际只能静观其变,但是这心里,却如万蚁蚀心,坐卧难安,恨不得立刻和秦军来个大决战,给个痛快也好。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光景,所有人都甚是难熬。
  慕容冲和容楼分领两头,虽然相隔并不远,却是无法相见,每日里派军士互相传递军情用以通讯。二人一致相信,王猛的按兵不动意在一方面给燕国施加一种无形的压力,另一方面则大开怀柔之策,腐化朝臣乃至士兵民众的反抗之心,迫使燕国内部率先崩溃瓦解,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策略可以称之为冷战。他的做法实在是高明之极,只是燕国兵力太弱,虽然知道他的计划,却对此局面无计可施,唯有期盼和敌人比后勤消耗,希望秦军因为远离国土作战,后勤补给先跟不上了再作打算。
  如此双方干耗着,足足对峙了有一个月之久,之间竟未发生过一次交手的机会,那种感觉,真是奇怪极了,哪里是什么敌人兵临城下,简直就像和平时期的双方各自戍边一般。
  可是,王猛的这一面施压,一面怀柔的红白脸政策,却是正中燕国要害的杀手锏。燕国近效的很多村民听说秦国的政治开明、经济繁荣都羡慕不已,私下里恨不得燕国赶快投降,他们就可过上像秦国百姓那样的好日子了,哪里还有支持和秦军打仗的心思呢?
  秦军帐中,王猛正在和鸠莫罗悠闲的一边喝茶,一边闲谈。营寨固若金汤,后勤补给也很充足,他们虽然身临第一前线,却倒也悠然自得。
  鸠莫罗喝了一口茶,笑道:"丞相的用兵之道令老僧叹为观止,眼界大开呀。"
  王猛也笑道:"此刻的燕军,就好像是一头憋足了力气的蛮牛,而我们就是斗牛之人。他们有容楼这样的人才,牙尖爪利,你现在去动他,搞不好反被他咬上一口,轻则痛上十天半月,重则伤筋动骨,一败涂地。可笑的是,这头蛮牛虽然凶狠得紧,却站在一个随时会坍塌的高台上,那么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先把那个高台轻轻推到,这样蛮牛自然会摔的骨断筋折,何乐而不为呢?"
  二人正谈笑间,忽闻军士来报,说有个燕国的老百姓有要事来报,一定要见到大将军才肯明说。王猛笑道:"竟有此事?不会是燕国派来的刺客吧。"
  鸠莫罗也笑道:"以丞相之能,派来个把刺客,岂不只能是送死?我料想绝不会是。"
  王猛道:"带他来见我。"
  一个农夫模样的燕国百姓被带到了王猛的帐中,见了王猛,那农夫跪拜道:"小的是邺城边的村民,本来在附近山上砍柴为生。这些日子里,燕军城外扎营的士兵们也常常到山上砍树筑营,所以经常和他们遇上,倒也和不少将、官士兵混得很熟。今日下午,我爬到一颗树上睡觉,醒来时,正好有一些士兵在军营附近的山头巡逻,他们从我睡觉的树下走过,我看得真切,带头的是他们的一个将官,好象姓伊。他们不知道我正好在树上,便边走边聊。我听到那个伊统领提起他们准备今夜来偷袭大将军你的营寨,还说道什么'擒贼先擒王'的。我们小老百姓这些日子里一直盼着燕国早降,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特地赶来通报你们了。"
  王猛愕然,上下打量了那个燕国的农夫几下,随即紧紧盯着那农夫的双眼,道:"你本是燕人,却为何盼着燕国早降,又故意把这情报通报于我?"
  那农夫恨恨道:"大人明鉴。小人虽是燕国人,但燕国自从大司马去逝后,太傅大权独揽,极尽奢侈,鱼肉百姓。我们本是城郊的农户,还有些田地,但实在不堪忍受各种苛捐杂税,干脆跑到城外上山砍柴为生去了。可恨那太傅慕容评还不罢休,后来索性把山也封了,我们砍柴打水都要纳钱,这柴,也快砍不下去了。本来我还打算过两年不行的话就举家逃到你们秦国去,这次慕容评被打败了,我们小百姓其实高兴地很!"
  王猛见他目光真诚,不似作伪,点点头,吩咐左右重重赏赐,打发他去了。
  回到座中,没有人发觉王猛的后背上冷汗都流了出来。
  原来容楼这趁夜劫营之举,真是一旦得手,比如说能斩杀了他王猛,那么秦军真是极有可能兵败如山倒。这"擒贼先擒王"之计确实是燕军目前最佳的退敌之策,也几乎是唯一的退敌之策。更要命的是,如果不是这次机缘巧合,有那个燕国农夫前来报信,那么在这连续个把月来相安无事,士兵已经有所麻痹大意的情况下,敌人的劫营确实非常有可能成功。
  想到这里,王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若非有人来报,这大好头颅明天还在不在真正不好说了。他脊梁骨上冒着凉气,心中暗自道:"好一个容楼!"
  稍待,王猛镇静心神,哈哈大笑几声,转脸对鸠莫罗道:"大师你看,连老天都在保佑大秦天国,真是天命所归。"
  鸠莫罗点头称是。
  "容楼……的确是不世的人才。可惜他虽能识兵,却不识人心。"王猛摇了摇头,似乎不禁为容楼叹惜。随即吩咐左右,速速通报张蚝,邓羌,命二人率领精锐部队赶来主营,确保万无一失。
  邺城。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慕容冲。他这段时间来一直睡得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
  来的是容楼营寨的通信兵,带来了容楼营中的急信。
  这时候会有什么急信?慕容冲一边想着一边收下,待众人退下后,打开一看,原来是容楼亲笔写下的密函:
  "秦军王猛的高压加怀柔政策已经开始初见成效,我军斗志正逐渐被摧毁。如此下去,不出一个月,我们怕就会主动有人开城迎接秦军了。这样拖下去,败势已无法避免。如今唯一的机会,就是能够寻机刺杀王猛,斩其首脑,方可动摇其军心,进而得退秦军。王猛号称秦国三虎将,武艺精湛,身边更是护卫众多,想杀王猛谈何容易。我已计划,今夜尽出精锐八百人,夜袭王猛营寨,只力求斩杀王猛。
  凤凰,你看到这封密函之时,我应该已经到了秦寨了。这次行动,唤作'斩首行动',希望天佑我大燕,斩首成功,得退秦兵,否则这封密函有可能就是我的绝笔了。若真如此,我能为燕国、为你抛头颅,洒热血,也算无憾矣!
知名不具。"
  慕容冲看罢,"腾"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屋外突然已经惊呼一片,急报传来,五十里外秦军营寨方向,火光冲天,厮杀之声隐约可闻,不知是何变故,慕容冲目瞪口呆,跌回椅上,作声不得。
  是夜,容楼点出八百名最为骁勇的精锐战士,人披软甲,马摘銮铃,伊方卓当先,容楼居中,偷袭王猛的营寨。
  绕过一个弯,王猛的营寨就在前方,寨中星星点点的火把照亮下,寨门两侧高高的塔楼依稀可见,那上面的弓箭手对他们是非常大的威胁。容楼感觉到有些不对,手一抬,人马立刻停下脚步,显得极其训练有素。
  伊方卓回首不解道:"怎么了?"
  容楼面具下脸色铁青,只是无人察觉,警觉道:"寨中士兵比平常少了很多,不太正常,难道敌人有所防备?"原来他已亲自观察王猛的营寨不下十次,对寨中的一草一木无不了如指掌,稍与平日有些不同,便能发现。
  只听一声金锣大响,四周山头草丛中猛然现出无数的秦国士兵,火光突然亮起,左前方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手握长枪,正是前日里被杀得大败的邓羌。
  邓羌狂笑一声,大声道:"你们被包围了,容楼小狗,拿头来!"他胞弟邓楚因容楼而被杀,心中早恨了他一个窟窿,只是技不如人,不能如愿罢了。
  霎时间,杀声震天,四周不知道多少秦军冲杀过来,容楼、伊方卓心道不好,此时也无他法可想。
  两军相逢勇者胜,到了这种时刻,只有拼了。
  容楼以气驭马,右手钩戟,左手双刃矛,仿佛成了催命的阎王。右手钩戟,切割衣甲如入腐土,钩戟舞过之处,血如泉涌。而左手双刃矛,盘旋吞吐,前后两个枪头几乎是枪枪锁喉,左冲右突,前挡后杀,直透重围。邓羌嘴上喊得凶,其实怕他怕得要命,躲得他远远的,长枪只管冲向燕军阵中乱捅。
  恶战中,容楼抬眼看见就在右前方不远处,一秦将双手持一柄狼牙巨剑,端坐马上,正是敌军主帅王猛。而身侧马上一人,不穿甲胄,竟是一个老僧,手中拿着一只两尺多长,非常粗大的金刚杵。不知为何这老僧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不知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
  容楼向身后的伊方卓招呼一声,两人齐齐杀向王猛那里,竟想在万军之中取王猛的首级!
  "当当当",王猛的狼牙巨剑看似笨重,但是凭借腰力,双手驭动,灵巧无比,接连挡住容楼冲上来的连环三枪。容楼没想到王猛的实力犹在邓羌之上,心中一寒,知道今天想在这样不利的局面下斩杀如此高手,实在是困难无比的事情。只是他素来坚忍,越是难以完成的事情,越是可以激发他无以伦比的斗志,所以并不气馁,右手钩戟,左手双刃矛,交相呼应,狂攻王猛,不惜自身性命,务求格杀他于身前。
  这边虽然容楼把王猛逼得狼狈不堪,但伊方卓遇上了那老僧,却完全反了过来。那老僧当然就是西域第一高手鸠莫罗,他那金刚杵上,施展开大日降魔印,进退之间,风雷迸发,罡风凛冽。伊方卓虽然是天生神力,却也抵挡不住。手中重达八十斤的陌刀,每吃鸠莫罗金刚杵一击便会高高的被荡开。据说鸠莫罗的大日降魔印一旦施展开来,有十龙十象的大神通,果然绝非虚言。
  容楼一边和王猛动手,一边眼角余光观察战局,发现伊方卓远远不是那老和尚的对手,估计绝对会在自己解决掉王猛之前先落败。这样的话,那老和尚必然要腾出手来,和王猛合战自己,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想到这里,他只得先舍开王猛,转身拦过鸠莫罗,却让伊方卓去战王猛。
  一交手,容楼就大吃一惊。自打他的功力大成以来,冲杀格斗,向来是无往而不利,可以说是从未逢真正的敌手。可是这个老和尚,功力精纯无比,似乎犹在自己之上,招式虽然简洁,但是一招一式无不威力巨大。此刻二人斗起来,那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容楼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若在平日里,到可以斗个痛快淋漓,偏偏这样一个绝世高手,却出现在这样一个要命的关头!
  激战中,容楼猛然心中一亮,想起这和尚究竟是谁,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喝道:"原来你是鸠莫罗!"
  鸠莫罗狞笑道:"嘿,难道是慕容恪告诉你的?"
  想起恪师正是死在眼前这番僧手中,容楼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手上的枪和戟愈发的凶狠起来。只是鸠莫罗一身功力实在是精纯无比,说到功力深厚,犹胜容楼一筹。大日降魔印又是至刚至阳的武功,大开大阖,刚猛无匹,功力稍差的敌手几个回合就会招架不住,若不是容楼气势极盛,压住了鸠莫罗,只怕已然不敌。
  而那边,伊方卓和王猛交手,一个是天生神力无双,一力降十会,八十斤重的陌刀舞动生风,滴水不漏。一个是头脑灵活,招式精妙,双手舞动的狼牙巨剑,却和单手施展的雁翎刀一般灵活,变幻莫测。不过说到底,还是王猛经验老到,剑法精湛,稍稍胜了一筹。
  四员大将捉对厮杀,容楼和伊方卓如今都处在下风,形势非常不妙,别说斩杀王猛了,连自保都有问题!
  来回斗了几十个回合,伊方卓力气渐渐衰弱,被王猛抓住一个破绽,一剑斩落马下。若不是坚固的盔甲阻挡了一下,只怕整条胳膊就要被砍了下来。绕是如此,王猛巨剑上的锯齿还是割开了部分铁甲,挫伤了伊方卓的肩部,一时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而容楼和鸠莫罗也都到了紧要关头。
  鸠莫罗深厚的内力逐渐克制住了容楼的枪、戟的变化,金刚杵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强,大日降魔印的精华招式也已悉数施展。而容楼眼见刺杀王猛无望,气势上渐渐消退,已经逐渐沦为守多攻少,苦苦支撑,完全落在下风。
  王猛打翻了伊方卓后,早有士兵把伊方卓按倒捆住,生擒活捉。稍后王猛挥起巨剑,加入容楼和鸠莫罗的战团。
  容楼本身应付鸠莫罗就已经稍逊一筹,此时再加上一个王猛,就完全不是对手了。而且容楼这时已经意识到,这次的"斩首行动"彻底的宣告失败了,心中的沮丧难以形容。
  难道要战死在这里吗?和恪师死在同一个人手上?
  不,绝不!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他还想为恪师报仇,他还想击退秦兵,保卫燕国,他还想……活着回去见凤凰。
  他猛然把毕生功力提到十二成,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吼,钩戟和双刃矛同时脱手飞出,化作两道闪电,分袭鸠莫罗和王猛。然后反手拔出百战剑,全力以气驭马,向相反的方向逃去。同时挥剑乱砍,剑到之处,衣甲平过,血染征袍。
  王猛见双刃矛来势凶猛,没敢硬当,侧身躲开,已经来不及阻拦容楼。鸠莫罗却反应迅速,手腕急翻,当的一声,飞射而来,四十多斤重的钩戟被他的金刚杵硬生生的击落在地。
  见容楼想逃,鸠莫罗大笑一声:"哪里走!"抛开金刚杵,右手扶住左腕,左手食指伸出,吐气开声,一指击出!
  无量宝焰指!
  "嗤"的一声指力破空之声。鸠莫罗身上七彩霞光隐隐,额头上一片光华,宝相庄严,指力破空而去,直奔容楼。整个指风前进路上,都是一片五彩氤氲之气。这是鸠莫罗全力施展的无量宝焰指,五丈之内,中者必死。鸠莫罗决心要当场格杀这个大敌,手下完全没有任何的保留,竭尽全力施为。
  容楼也知道不好,全身的护体真气提到十二成,心中呼喊一声'凤凰!',同时再也顾不得马儿的生死,全力驭马,那本就神骏非凡的乌椎马此刻四蹄撒开,如腾云驾雾一般飞奔起来。
  此时,王猛、鸠莫罗、乃至四周秦军、包括已经被擒的伊方卓,都见到容楼连人带马,隐隐发出一片红光,人如凤飞,马似龙腾。只是逃逸的速度却赶不上那携带着五彩氤氲之气的无量宝焰指力。
  一道指力穿破红光,也穿透了容楼的护身真气,正中背心。
  "噗"的一声,如击败革,立刻扬起一片烟雾。那是容楼的护心镜被击中化为粉末的样子。容楼却继续速度不减,冲开重围,绝尘而去。王猛、伊方卓等都是一阵目瞪口呆。
  鸠莫罗一指击出,仿佛人也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低眉垂首,调息片刻,才缓过神来。他念了一声佛号,道:"此子中了我全力使出的无量宝焰指,距离不过三丈,必死无疑。想当年慕容恪中我的那一指,力道只有这次的一半,尚且不治而亡,这次……哼哼。而且我见他中指之时,□的马儿也身体一震,相信也被指力所伤,恐怕也跑不出多远了。"
  王猛将信将疑,道:"大师此言当真?",他的眼力不及鸠莫罗,看不到他所说的容楼中指时马儿一震的样子,但还是立刻派人去追赶容楼。
  鸠莫罗淡然一笑,道:"这是毫无疑问的。老僧适才失神,只是因为他逃走时,身上发出的红光让人惊讶,所以失态了。"
  很快,追赶容楼的秦兵回来复命,说容楼人马去的极快,根本追不上了,初时地上还有血迹可循,到了后来可能血已经干了,便完全失去了那一人一马的踪迹,只捡到他掉落在路上的凤凰面甲。
  其实看到容楼的勇猛,这些士兵到底是追不上还是不敢追,就不好说了。
  容楼纵马狂奔,根本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心痛欲裂,也不知跑了多远,猛然觉得□乌椎马一声哀鸣,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正是: "红光罩体困龙飞,无量宝焰放光辉。纵使逃出生天外,回首山河已成灰。"
  城上,慕容暐的身边站着慕容冲。
  城下,黑压压一片全是秦国大军的旗帜。
  秦军为首一员大将正是邓羌。他一脸盛气凌人,挑衅似地高举长枪,枪尖上挑着一具黑色的凤凰面甲。
  慕容冲先前已经得知容楼战败,此刻再瞧见那熟悉的面甲,脚下似软了软,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不知他现在怎样。降了?被俘了?或者……他不敢再想下去。
  城下呼喝劝降之声此起彼伏,慕容暐闭上眼睛,用双手掩住耳朵,已经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作亡国之君啊……"他闭上眼睛想全当看不见,捂住耳朵想全当听不见,以为这样一来所有这一切就能够没发生。
  一双冰凉的手用力拉开了他捂住耳朵的双手:"二哥,现在国将不国,臣将不臣,我们以前做的事是不是很可笑?"
  慕容暐睁开双眼,看见的是慕容冲冰冷绝美的面容。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凤凰……我该怎么办?"
  慕容冲放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冷冷道:"除了开城投降我不知道还能有其他选择。"
  ……
  容楼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没有星星的漆黑天幕,'什么时候了?我还没有死?'他翻身坐起,胸口一阵剧痛,冷汗横流,血气翻涌间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他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顾不得锁链甲上的鲜血,习惯性地想运功疗伤,却惊讶地发觉体内的真气四散,始终无法聚拢起来。
  '心脉受损,看来离死也不远了……'容楼心道,'鸠莫罗的无量宝焰指的确是要人命的指法,只怕我要同恪师一样死在这指法上了。'
  转头,他瞧见不知何时倒在身后,已然全身僵直的乌椎马,于是蹒跚上前,单膝跪在它身边,轻抚马身,黯然长叹道:"你身受重伤却仍驼我冲出敌阵,我不能让你曝尸荒郊。"说罢,便在不远处的野地里寻了一处隐蔽的地界,拔出腰间悬着的百战剑,废力地挖起坑来。
  等他辛苦将战马的尸体拖进坑中时,天边已经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他苦笑摇头,果然内力已失,这些平日里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体力活儿现在做起来居然也如此费时费力。
  望着坑里那位不会说话的战友的尸体,容楼心中一片寂寥和伤感。他眯起眼睛,脱下身上的战甲,仔细折叠好,轻轻地放在乌椎马的尸体上:"我不能再陪你了,就让它来代替吧。"稍后,他用土将坑填平,掩埋起了自己的战马和战甲。
  站起身,容楼回首遥望邺城的方向,隐约只见原来城头迎风招展的燕国青色大旗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秦国黑色的旗帜。
  '败了。'容楼感慨万端,'举城而降也好……'
  他想起了凤凰,想起了他们临别时的情景,想起了凤凰对他说的"……此役无论胜败,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他可以选择回去,只是还能活吗?又能活多久?
  "无量宝焰指"的伤连慕容恪都无可奈何,对此他实在没有信心。
  他又想起在卜问寺的大殿里,凤凰伸过右手,对他说"以后生死与共。"
  他心头一痛,兀自惨然笑了笑,'与其生死与共,我更想让你一个人好好地活。'
  若回城投降,不多日后凤凰难免要瞧着他油烬灯枯,和慕容恪一样吐血而亡。
  他不能让凤凰看着他死。
  不能!
  只是,现在重伤在身、内力尽失的他还能去往何处?
  燕国原本可算是他的家,现在一夜之间便已灭国而亡。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颠沛流离的时光。
  容楼向前看了看,又向后看了看,却依然站在原地,天地如此之大却似乎没有他能去的地方。
  这时,不远处稀稀拉拉走过去一队人,目光呆滞,愁云满脸。看装扮和样貌应该是正逃往南方的北方汉人百姓。
  容楼心中一震,汉人!
  他应该也是汉人。
  汉人的故乡在南方,可是他却从来不想,也没机会瞧一瞧南方的样子。
  '也许,趁着还活着可以去看一看?'容楼想。

  第28章(上)

  第二十八章
  北方一直四分五裂、战乱频繁,也因此兵荒马乱、灾难不断,那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一种行动,那就是"逃难"。秦、燕开战以来,躲避这场战争的难民们有孤身一人的,也有拖家带口的,俱满面尘灰,双目无神地陆陆续续背、抗、驼、拿着部分重要的家当,汇聚在一起往南方迁徙。对于他们而言,这是唯一有效的躲避战争带来的灾难的方式。
  可是,逃难本身会不会也是另一种灾难?
  容楼现在正在目睹和体会着这种灾难。
  他混迹在难民之中,跟着这零零散散的队伍前进。体内的伤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他,但他咬紧牙关怒力强忍--只要还活着他便决不能倒下。弯着腰熬过了一阵痛楚,他擦了把额角的冷汗,扶了扶腰间的"百战剑",又紧了紧衣袍的领口,顶着冽冽的寒风,眯起眼睛向前看去。
  前面不远处有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陈旧的闷罐马车,里面的大通铺应该已经挤满了人,只有一个很小的窗口用以透气,赶车的两人分别都裹在厚厚的皮草里,看不清面容。常言说的好"砍头的买卖有人干,亏钱的生意没人做",在任何时候,只要有利可图,即使再辛苦、再危险的生意也不乏人去做,就象现在这种运送难民的营生。
  车顶上也挤了五六个人,坐在上面饱食冽风,忍受着马车前进时强烈的摇晃和震动,还要谨小慎微,承受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从车顶上揭翻,掉下去摔伤的危险。他们只所以只能坐在车顶上当然是由于车厢中再也挤不下任何人了。不过能坐上马车的人,无论是占领车厢里一席位置的,还是车顶上一块地盘的,都是些交了银钱并且身强力壮的难民。
  因为已经超载运用,所以马车的速度只堪堪比得上牛车。
  刚才争抢马车位置的凶悍、混乱的一幕还停留在容楼脑海中……
  一部分急于逃难的人们由于对战争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已经丧失了理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非但不顾及别人,并且也不顾惜自己,争先恐后、吼叫吶喊,互相群起殴打,把身前的人拉下来,把身后的人踢下去……
  刚开始那两个赶车的还想维持一下秩序,但见根本没有人听他们的,后来也就不再多加理会,只管收钱后任由人群爬进车厢,爬上车顶,去完成他们想在逃难中保存体力,占据更有利位置的任务。
  这种事在很多方面牵涉到人类行为,人类往往会在丧失理智的情形下做出许多可怕的行为,这些行为不但伤害他人,其实也伤害自己。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行为往往非常矛盾,难以解释----应该不会有这种行为发生,可是却偏偏发生了。这样的"逃难"便是其中之一:既然"逃难"本身是为了保命,这么肆意殴打、践踏他人,也势必会被他人殴打、践踏,其丧失生命的可能性只怕远比躲藏在战争发生地点之上大得多,可是一部分人还是奋勇前赴,在那时候反而变得完全不怕死了。
  用完全不怕死的行为来达成怕死的目标,这岂非矛盾之极?
  有了这种不怕死的行为垫底,那么途中抢夺他人粮食、财物;晚上强占别人费力支起的帐蓬的事情虽然屡见不鲜,但也就不足为奇了。
  战场上的疯狂和失去理智容楼从来都可以理解:在生死边缘挣扎最容易激起人类的兽性。但在这逃难的队伍中不少人已近疯狂的表现让他感觉不可思议。
  其实每个人对生死威胁的承受力完全不同,那些疯狂的人往往是精神薄弱的一群,最容易被逼到崩溃的边缘。久经沙场的容楼如何会明白这场逃难在这些人眼中根本已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了。
  容楼叹了口气,只听得一串"嘿嘿嘿嘿……嘎嘎……"的小孩子笑声响起,转头瞧见左前方一个灰色的小身影摔倒了。而发出笑声的正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背上绑着的小娃娃。她摔倒时也尽量照顾着背上的小娃娃,令可自己蹭破了皮肉,趴倒在土地上,也要确保小娃娃没有什么闪失。
  小姑娘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穿着简陋的灰色布衣布裤,瘦小的背上捆背着一个穿红着绿的搪瓷般的小娃娃。
  小娃娃只有两、三岁的光景,圆嘟嘟的小脸、肉乎乎的小胳膊,一张笑开了花的小嘴张得老大,隐隐显露出里面的小白牙。她象是完全感觉不到逃难的紧张气氛,已经把小姑娘摔倒而造成的失去平衡当成了一种游戏,只顾自得其乐,挥舞着手里的小摇鼓开心地笑个不停。
  看见这个小姑娘,容楼不由心中一悸,怜悯之心顿生:自己似她这般年纪时也曾四处逃难,躲避战火。于是,他上前几步,伸手扶她起来,道:"没事吧?"
  小姑娘站起身,回头瞧了眼毫发无伤、正瞪着溜溜圆的眼睛仰头盯着容楼看的小娃娃,道:"谢谢,没事。"
  "你父母、家人呢?"
  "都死了。"
  "她是……?"容楼指了指她的背后。
  "我妹妹。"小姑娘咧开嘴笑了笑,"人见人爱吧?"
  容楼点了点头:"嗯,很可爱。"
  "都是我的功劳,我把她照顾得可好了。"小姑娘一脸自豪。
  "你叫什么?"
  "宝妹。"
  "她呢?"
  "小宝妹,是我给她取的。爹娘死的时候她还没有名字。"
  看见容楼冲着自己的姐姐笑了,小宝妹一边用另一只没拿摇鼓的小胖手兴奋地拍打着姐姐发丝零乱的头,一边又嘎嘎笑了起来。
  "你背着妹妹走了多久?"
  "不记得了。本来爹娘死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村子肯收留我们,但是一打仗大家就又跑了。"宝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干粮吃完了,还好总有几个好心的叔叔、婶婶愿意分点给我们。"
  "你们要去哪里?路上我可以送送你们。"容楼道,心想自己虽然受伤积重难返,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只要活着总能帮她们生个火、打个猎,不会少了吃喝的。
  "大哥哥,谢谢你。我想想……"宝妹正低头想着要去哪里,却无意间扫见了容楼腰间的配剑,目光立刻变得警惕了起来,连着退后几步才道:"你不是难民!"
  容楼迟疑道:"我……"
  "我知道了!你是逃兵!一定是!"宝妹紧紧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凶狠了起来:"都是你们打仗害的!不要靠近我!"
  "什么?!"容楼愕然。
  "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打来打去,就不会有逃兵,没有逃兵就不会有流匪,没有流匪我爹娘就不会死,我也不会无家可归!……"宝妹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是在嘶吼。她背后的小宝妹敏感地意识到姐姐发怒了,吓得大哭起来。
  听见小宝妹的哭声,宝妹这才压下声调,有力而又坚决道:"离我们远点,我不想看到你!"说完转身一边一颠一颠地哄着背后的小宝妹,一边疾奔出数十步,赶上了前面的另一拨人群。
  容楼呆立在那里,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的他也和宝妹一样痛恨打仗、痛恨士兵。
  没有战乱,父亲容老头便不会死,村子也不会被烧毁,他不会流离失所,更不会被羯人驱赶至狩猎围场里和野兽竞逐……战乱是造成包括儿时的他在内的千千万万百姓痛苦的根源。
  看着一张张逃难中痛苦的脸从眼前晃过,一双双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脚从身边艰难走过,曾几何时,他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一种强烈的负疚感占据了容楼的身心:'原来我在燕军中这许多年竟已忘记了很多原本不该忘记的东西……'
  身处太平盛事或极少经历战争的百姓们才会因为正义、气节支持国家对敌国打响一场圣战;而在这四分五裂,无月不战的北方,四野的硝烟叫人一刻不得安生,战火烧遍了每一寸土地,至亲之人要么栖身无所,要么在战场上尽都殉难,历经痛苦的人们早在生死边缘磨练得麻木了,正义也好,气节也罢,再也不能令他们的亲人复生,令他们的家园重现,令他们的神经有丝毫松动……这种时候,战乱的各方,哪一方是正义?哪一方是邪恶?孰好孰坏?在深受战乱残害的百姓眼里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有的只是对战争的痛恨和憎恶。
  容楼的目光一阵迷茫,心里蓦然失落。他用力摇了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却猛然意识到站在这里的自己已然就是一名战士,也成了儿时所痛恨的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万国尽征戍,
  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
  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
  南方,展燕然和贺兰雪已经去的地方,也是容楼正要去的地方。
  那里会不会有一片乐土?
  往南方去的路十分遥远,只有官道还算平坦,容楼却因为心里别扭,稍后便离开了大队难民选择的官道,独自选了条山道上路。
  一路上,他每天靠着精湛的狩猎本领倒也不用忍饥挨饿,唯一头疼的就是没有盐。幸好,沿途常路过一些小村庄,碰上有村民的,容楼就用猎物同他们换一些盐、衣物等生活必需品,若是碰上已空无一人的弃村,便自行取用一些别人不要的和难以携带的东西,当然盐也是其中之一。有了盐,既解决了身体需要,又令他可将猎得的野兽切成小块,腌制起来,随身携带。这样一来,容楼即使几日不狩猎也不会饿着肚子了。
  空闲休息的时候,他依然会试着提气运功,内力却仍然不能聚集,毫无进展,只是胸口的疼痛仿佛好转了少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反应相对麻木起来,还是心脉处的伤真的有所好转。
  行进一段时间后,面前的路曲折着延伸到了另一段更高的山路上,虽然与官道平行,方向是没错,但行走起来难免又困难了许多。
  这座山脉名曰"钟山",位于潇水河西面,南与道县相邻,北与芝山相界,西与全州相连。浩浩占地几千倾,巍巍涵括百座山。
  容楼置身其中,只觉山势险峻、蜿蜒如龙,没有北方山脉的肃杀,多了南方群岭的博大,以至于身在它的怀抱里,却认识不了它的全貌。只见这莽莽群山接天际,涛涛绿海扑面来,似乎这几百座山,几万丛绿,怎么也容不下浮世的一丝纤尘。
  容楼正陶醉于连绵山色之中,却隐约听见前方传来"呔呔嘿嘿"的呼喝喊杀声、"叮叮当当"的兵器相交声,心中一凛,好奇心也顿时升腾了起来,当即侧步进入灌木丛中隐身,再小心翼翼地向前,朝声音来源处靠近。
  待到近前,他蹲下身子,躲在丛后,凝神定气仔细观看。只见前面林中空地上正有两拨人打得好不热闹。一拨是身穿褐色道袍、道士打扮的人,数一数,共有八个;而另一拨则是四男两女,共六人,衣着各异,兵器也各不相同,看不出来路。那拨道士中除了一人,其他个个手持长剑,剑气如潮,杀气腾腾得和另一拨中的五人混战一处。而道士中领头的应该就是那个戴着头巾,道袍上绣有太极图案,以拂尘为武器的矮胖中年男子。
  那矮胖道士并未陷入混战,而是专心对付着一个人。他手中的拂尘招招不离另一拨中一个蓝裳短打,体格彪悍的男子。看相貌,此男子是这群人中唯一的胡人,颌下丰茂的红胡子,毛渣渣得一直延伸到鬓角,身后又斜背着个明黄色缎布裹着的长方形硬匣,长约三尺五六,宽约一尺有余,厚约两三寸,是以他在这群人中分外显眼。红胡子手中的五尺铁杖虽然舞得虎虎生威,却似乎一直被那矮胖道士的拂尘牵制着。
  一边混战的两拨人也慢慢分出了高下,道士们明显占领了优势。其中一个年青的道士转头瞧见这边的矮胖道士还未拿下红胡子,于是一边轻松应敌,一边道:"青松师兄,要不要我来帮你?!"
  那矮胖道士道:"不用,这东西我定能拿下!"说话间,口中"咯"的一声大叫,拂尘根根竖起,直挑向红胡子的背后。霎时间,他身体周围气流汹涌激荡,好象产生了一次小小的风暴。
  看到这里,躲藏在一边观战的容楼心神一震,差点叫出声来。那被唤作青松的道士刚才所用的功夫他以前分明见过,就是上次战场上桓温赖以挡住他全力掷出"定国枪"的奇招!青松道士的功力看上去显不及桓温,但正是桓温的那招使容楼没能完成斩帅夺旗的重任,是以仔仔细细早印在了他脑海里,这时瞧得真切,自知不会有错。
  红胡子举起铁杖想挡,铁杖却被青松周身的气浪震得把持不住,脱手而出,身后的硬匣也被拂尘挑中,凌空飞起。包裹它的缎布被鼓荡的气流扯成碎片,飘散在空中。
  裸露在空中的是一只黑色的琴匣!
  容楼目不转睛瞧着青松道士和红胡子俱一跃而起,准备争抢那只琴匣。
  "这位兄台,你保持如厕的姿势,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会不会有点无聊?"一个略带沙哑、充满磁性的声音自紧张观战的容楼身后幽雅地响起。
  他连忙回头。
  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黑色的发髻高挽,未加任何装饰,白色的纱裙及地,迎风飘然而动,在这一片绿色中愈衬得气质绰约,风情万种,似是一位佳人。
  但再仔细一看,这位"佳人"虽然面目姣好,却棱角分明了些,身材婀娜,却高大颀长了些,胸前还懒散斜挂着一把似乎是用来装饰的三尺挂剑,纤细精致的剑鞘以白色牛皮包面,上镶各色珠宝,作功十分考究。"她"居然还解下腰间挂着的与衣裙极不协调的酒葫芦,大刺刺地喝上了一口……若是别人如此,必然扭捏难堪,令人作呕,但这人举止动作难得看上去还算是行云流水,比较自然。只是即便如此,又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佳人"的绝世风姿,分明是公子哥的德性作派落错了地方。
  容楼见状,有些不屑,站起身道:"说我无聊,你不也一样!要是不看热闹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不一样。我不是来看热闹的,我是苦主。"那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他们争抢的那张琴就是从我家里被偷去的。"
  容楼听他的声音分明象是个男人,举手投足也象是个男人,身上的挂剑、腰间的酒葫芦都象是个男人,却偏偏穿了一件女人的衣裙。
  "你到底是男是女?"
  "你猜猜?"那人展颜一笑,立时春暖花开,唇角两边漾起一对梨涡。
  容楼不由愣了愣,又道:"我瞧你应该是个男人。却为何要男扮女装,装神弄鬼?"
  那人挑了挑眉毛,撇了撇嘴并未作答。
  "难不成你追踪他们到了这里,想紧凭一人之力拿回那张琴?"容楼猜想。
  那人微笑点头。
  容楼恍然大悟道:"既如此,我明白了。他们人多势众,你定是在等他们两败俱伤之时趁机把琴偷回来,但又怕他们认出你就是苦主小心加以防范,所以才男扮女装。"
  "你的猜想倒说得过去,只是他们并不认得我。"那人微笑摇头,道:"没有兄台你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我一时好奇,随性而行,想尝试一下穿裙子的感觉而已。"
  容楼一脸愕然,道:"那,那你感觉如何?"
  那人笑眼流盼,道:"还不错,改天你也试试?"
  "疯子!真是疯子……"容楼连连摇头自语。
  虽然他心里对那个和桓温武功如出一折的青松道士很好奇,也想继续瞧瞧到底"琴"落谁手,却因为眼前这个怪人的行为,胃里一阵翻腾,便不再关注战局,转身就要离去。
  那人两步抢至容楼身边,拉住他,笑道:"兄台你刚才蹲那么久着实太辛苦了。其实他们打得热闹,抢得欢快,哪里顾得上有没有人看,要看就该正大光明。来,和我一起站着看才好。"
  容楼甩开他的手,道:"我不想看了!既是你的琴,干我何事?告辞!"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又响起那穿着不男不女之人略带沙哑、充满磁性的声音:"后会有期。你记着,我姓谢,单名一个玄字。"

  第28章(下)

  以前在燕国的时候从来没有碰上过象谢玄这样的人,容楼感觉十分不适应。为了避免再和那疯子样公子哥儿遇上,他在山路的叉口处另选了一条路走。
  可是这条路却越走越偏,不到半日功夫便走到了尽头,分明是死路一条。他只得调头折返再继续原来的旅程,还好一直走到日暮黄昏也未曾遇上先前那个怪人,心下长舒了一口气。举目远眺间,模模糊糊地瞧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间规模不小的道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处于荒郊野外,门庭有些冷落。
  '天色不早了,与其在野地里凑合一晚,倒不如去这观中求宿。'他打定主意,便向道观而去。
  除了偶尔会有几声飞禽走兽的啸叫,林中的这个道观周围倒是一片寂静。容楼越过牌楼,便瞧见了道观的山门,门顶部的屋檐下赫然悬着"三清阁"字样的匾额,十分醒目。他拍了几下红漆大门上的黄铜门栓。这拍门的"啪啪"声在空阔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若观中有人定可听得真切。可他等了好一会儿,却无人前来应门,于是,他又一边用力拍打起来,一边喊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并非有人前来替他开了门,而是原来这山门一直就是虚掩着的,里面并未落锁,现在被他用力拍开了一些罢了。
  容楼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这若大的道观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便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三清阁的前院,占地面积不小,地面俱以大块青石辅设,并种有几株苍天古松,看上去十分清雅幽静。地面则纤尘不染,显是平日里多有人照料打扫。
  容楼更觉奇怪,这么干净的道观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有?他左右打量了一下,一脸惊愕。
  虽然天色已晚,看得不很清楚,但院角骇然横倒在地的二个身着道袍的道士着实突兀,让人无法忽视。其中一人手中还紧握着长剑,另一人的剑则已经丢在一边,两人身下都是一片暗红。
  他立刻冲上前,蹲下身查看两人的颈项脉搏。
  "不用瞧了,都已经没得救了。"
  此言倒是不假,这两人已然脉相全无,显是死了有一会儿了。容楼闻言警惕地起身站定,只见前面"灵宫殿"入口处依门站着位身着青衫的儒雅青年。
  "你是?……"容楼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不能确定。
  青年一笑,唇角显出一对梨涡,而后故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刚刚半天不见就已不认得我了,看来兄台你的记性不大好,有机会该多吃核桃补一补。"
  容楼这才定睛细看,那人胸口的白色挂剑,腰间的酒葫芦,还有那张该死笑脸……没错,他就是半日前遇见的那个不男不女的疯子,记得他好象叫"谢玄"。眼见这人现在换回了男人打扮,虽然仍是一副公子哥的模样作派,瞧上去却已经顺眼了不少。
  "原来是你,不穿裙子没认出来。"容楼神态自若道。
  "前次见识了兄台的脸色,我才特意换回了平日装束,没想到你反而只记得住那件白裙。"谢玄嘻笑道:"既然兄台对它如此厚爱,倒不如送与兄台一试?"
  容楼冷声道:"不要!"
  谢玄听言觉得有些无趣,便迎了上来,正经道:"殿里面还有不少死道士,你要不要也进去瞧瞧?"
  容楼站在原地没动,暗中皱眉权衡。他的内力已失,武功只能凭借招式,想来现在的本领还不到原来的二、三成,而且离死期已经不远,只是不知道准确时日。眼下碰上这种异事本应'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不应搅和其中,但偏他好奇心很重,又很想知道这些人倒底怎么死的,为何而死。
  正想着,谢玄已经扯起他的衣袖,把他往"灵宫殿"里拽去。
  谢玄先一步点燃了火烛。容楼进得殿内,一片光亮,放眼看去,果然如谢玄所言,主君的神龛前一地躺倒了十几个道士,全都僵直着死在那里,死状各异,甚是骇人。
  他转头瞧了眼身边的谢玄,却见他面对着一屋子死人居然没有丝毫被吓到的样子,还是一脸世家子弟的闲适惬意。虽然知道之前他曾经进来瞧见过了,容楼还是不免冲他点头示意,对他的定力多了几分赞许。
  可是,转眼间,容楼心思一沉,狐疑顿起,暗想:'瞧这人不惊不怕的样子,会不会因为人就是他杀的,现在拉我进来不过是想杀人灭口。'稍后又摇了摇头,想到:'看他的模样分明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估计也就懂些三脚猫的功夫,又哪来本领杀死这许多人?难道就凭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支漂亮的宝剑?'
  想到这里,他不由嗤笑了一声。在他看来,谢玄胸前挂着的外表华美纤细、装饰累赘繁复的挂剑根本就是华而不实,若能用来杀人才是怪事。
  谢玄瞧他看了自己一眼后便低头沉思,瞬间又轻笑一声,似乎思绪颇丰,却并不上前,不解道:"想什么?"紧接着又笑道:"你不会以为这些人是我杀的吧?"
  容楼一面走向那些尸体,一面道:"你若有那本事,早明正言顺把丢了的琴抢回来了?又怎会落得一路追着别人屁股后面跑?"
  谢玄偷偷做了个鬼脸,不再答他,只是笑。
  容楼先初初扫了一眼这十几具尸体,便觉其中几人有些面熟,"咦"了一声。
  "先前争琴的那八个道士,一个不差,全都在这里面了。"谢玄解释道。
  容楼一头雾水,道:"怎么会这样?"
  谢玄行至他身边,道:"我从扬州起一路追踪那张琴,知道盗琴之人应该隶属一个组织,感觉人数不少。为了避免别人查访,他们暗中把琴转手了好几次,不过,中途还是被另一拨不明来历的道士抢了去,结果没多久就又被盗琴的一方抢了回来,后来交由那个红胡子等六人带着急速北上。"谢玄看了眼容楼,"再后来的你也瞧见了,又有一拨道士出来拦截住了红胡子。"
  容楼道:"那一战的结果如何?"
  "道士们抢到了琴,同时又想对红胡子一方六人痛下杀手,无奈实力相差不算悬殊,不占压倒性的优势,而且道士们好象都急着完成夺琴的任务,所以只是重创了红胡子一众,然后便向这'三清阁'来了。"他抬头扫了一眼高大的殿梁:"若不是我远远地跟着他们,又怎会知道这山里有这么大的道观。"
  容楼皱眉道:"琴呢?"
  谢玄摇了摇头:"我赶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里里外外都仔细找过,既没见杀人的人,也没见琴的踪影。适才你在山门外叫喊,我开始还怀疑是杀人夺琴者去而复返,所以禁声没有回应。"
  容楼不解道:"你那琴有何宝贵之处,居然让这么多人因它而死?"
  谢玄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晓得。"
  容楼只当他忌讳交浅言深不想多说,便不再细问。
  他默不作声,独自到一边去仔细察看那些道士的致命伤处。看过八、九人后,他发现这些道士有的是被刀砍而亡,有的是被掌力所伤,有的是被利器所摧,有的是被一剑贯穿……感觉杀人夺琴的不只二、三个人,应该有一拨人。
  "全是些死人,兄台你一个一个看过来,难道不烦吗?时候不早了,不如找块地方歇下吧。"谢玄感觉有些累了,干脆找了块干净的地界躺了下来,全然不顾不远处横七竖八的死尸。
  容楼回头看了看他,讶然道:"在这里你也能睡得着?不怕吗?"他在战场上历练久了,当然不会在意那些死人,但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居然也一副毫不在意的架势。
  谢玄打了个哈欠,道:"不就是死尸吗?生死不过一场大梦,你、我无论迟早终有梦醒的一日,等到那时也会变成这些嘴脸。"他冲着一地的尸体挥了挥手,道:"他们和我们不过是先后之别,又有什么好怕的?"
  容楼觉得此话寓意颇深,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感觉又有些道理,笑了笑后便不再理会谢玄,继续察看。
  当他来到面色惨灰,一脸死相的青松道士身边站定。
  他记得这人武功不俗,居然也被人格杀于此,不免吃了一惊。等俯下身,伸手探了探青松的致命伤处后,猛然间,脑袋里象是炸起了一记惊雷,"嗡嗡"作响--无量宝焰指!
  鸠莫罗!
  难道是鸠莫罗?
  青松中的正是无量宝焰指,这令容楼大惊失色,不禁"啊"了一声。
  "怎么了?"谢玄在一边感觉不对劲,立刻站起身也走了过来,"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容楼故作镇定,但声音已有些颤抖。
  "咝……咝……"原本倒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死了的青松居然动了动,嘴里断断续续冒出响尾蛇御敌时发出的声响。
  容楼和谢玄都惊得不由自主退开了两步。
  "我……我不信……"微弱的声音象是直接从喉管里发出的,因为出气多进气少的原因,听上去十分尖细。
  容楼神色稍定,再次上前,扶起他的上身,道:"杀你的是什么人?是不是个老和尚?"
  青松目光散乱,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问话,摇了摇头,猛喘了几口气,才道:"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抬头仔细瞧了瞧容楼和谢玄,意识到并不认识面前这二人,而后又道:"我不信!……我实在不信,凭他年纪轻轻,却只一招便重伤了我……"
  谢玄已经凑上前,忙问道:"那书生长相如何?"
  "我瞧的清楚,那人双眉间有一粒细细的朱砂痣。"
  容楼皱起眉头。很明显青松口中之人绝非鸠莫罗。
  难道除了鸠莫罗之外,还有别人也会"无量宝焰指"?而且这个人还是个眉间有颗红痣的年轻书生?
  "琴?……"青松挣扎着起身左右扑腾了一番,似乎在寻找什么,"被他们抢回去了?……我真是亏对教主委以重任啊!!"他哆嗦着站直身体,一声长啸,啸声却在一半处嘎然而止,人也喟然倒地。
  谢玄抢上前扶住他,"教主?你们教主是什么人?"却见青松已然真的气绝身亡,回天无力了。
  "明日你和我一起上路追踪那张琴吗?"谢玄问道。
  既然扯上了"无量宝焰指",容楼又怎会不理,他很想知道另一个会使鸠莫罗这一绝技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当下点点头:"一起。"
  谢玄放下青松的尸身,沉道:"纵是再罪大恶极之人死了之后也该入土为安,明日一早我们先把这些人埋了再上路。"
  他走回到先前躺着的地方,回想了一下才道:"你刚才为何提到'老和尚'?"
  容楼沉默不语,缓缓行至谢玄身边,也找了块地方躺下。
  "不愿意说?"瞧着容楼已经闭上了眼睛,谢玄又道:"可见你以诚待我,不想编谎话来骗我。至少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不然老叫'兄台'也显得生疏不是?"
  容楼睁开眼睛,道:"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生疏就对了。"
  谢玄"哈哈"笑道:"还以为你练就了'速睡神功',闭眼就着,原来是装睡。"
  容楼脸不由红了红。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不公平……真是不公平!……"谢玄大声嚷嚷了起来。
  容楼见他这么耍赖,有些不好意思,但顾及自己的身份颇为敏感,不便将真实姓名告诉他,想了想,才道:"我本是孤儿,没有姓氏,你就叫我小楼好了。"
  "昨夜春风戏小楼,垂扬帘外乱墙头,孤星冷对鸳鸯枕,一线千丝两地愁。哈哈,这名字有意思。"谢玄滚过两个身位,正好侧身躺在容楼身边,对他的耳朵吹气如兰道:"小楼……"
  容楼只觉耳根一阵麻痒,"腾"的红透了半边脸,一着急,想翻身坐起,人没坐起,却蜷缩了起来,瞬间痛出了一身冷汗。
  他知道心脉上的伤不合时宜地发作了。
  谢玄见状不对,翻身坐起,紧张道:"你怎么了?"
  容楼紧咬牙关,狠狠地一字一字迸出:"没,什,么……"他在同胸口的疼痛战斗,不想再分神应付谢玄。
  谢玄皱眉强拉过容楼的右手,仔细诊脉,"咦"了一声,"你内息散乱,伤状同死了的青松很相似啊。"
  容楼废力抽回自己的手,只盼着不要再在这人面前出丑,快些抗过去。
  谢玄摇了摇头,道:"这伤……只怕我也帮不了你。"
  容楼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我又不曾要你帮忙。
  谢玄没有躺下,也不再多言,只是坐在蜷缩着的容楼身边,看着他与伤痛对恃,疼痛抽丝般减褪,精神倦殆后慢慢沉睡过去。
  这一夜,谢玄没有睡,只是静静守在那个似乎藏有许多秘密的倔强青年身边,看着他从醒到睡,从紧张到松驰,从戒备到不设防……从紧皱眉头到展露笑颜。
  '他睡着了真象是个孩子。'
  '不过,他醒着也象是个孩子。'
  谢玄又摇了摇头,心道:'不对,他笑起来根本就是个孩子。'
  看着容楼睡梦中露出的笑脸,心里某个最敏感的地方象是被人轻轻点了一下,谢玄也笑了。
  容楼之所以在睡梦中露出那么天真的笑容,是因为他梦见了他的"凤凰"--慕容冲……
  慕容冲呢?
  慕容冲这么多天来一直没能梦见过谁,因为他夜不能寐。

  第29章(上)

  第二十九章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屋外雪花飘飘,屋内慕容冲黑着眼圈正站在窗前远目凝思。他以前从未感到前路象今日这般狭窄,短短月余眉目间便添了沧桑若许。虽然痛失燕国的不是他,但是他心向无上皇权,志在如画江山。现在国灭志亡,容楼眼见生死未卜,慕容潆将要奉旨伴君……这一切令他心力交悴,困顿不已却无法入睡。
  他派庄千棠等人暗中去战场周边查访,既没有找到百战剑、乌金盔甲等容楼随身的军械,也没有找到护国将军的尸身,因此对容楼还活着一事心存无限希望。可是,那人若是还活着本应该回来见自己才对。
  清河公主容颜冠绝大燕,堪称倾国倾城,秦王苻坚听闻想要带她回长安。这事本在慕容冲的意料之中,但那是他血脉相连,至亲至爱的姐姐,让她远离家园,困于紫宫,于他而言又怎么能放心的下?而且,他知道慕容潆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人。这样的她又要如何才能在苻坚身边得到幸福?
  正想到这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慕容冲回头。
  门开了,慕容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