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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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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春仍在》六丑

第一章 仲咏之伤
青莲华寺。
  元德十五年,正月初六。
  一夜春雪,直下到今日午时方停。几个正在清扫门前积雪的小沙弥,听见一阵急急而来的车马声,等到寺门前下来一个蓝色锦衣的汉子,仪表堂堂,挺拔的身姿隐见威仪,一望便知不是普通进香的老百姓。
  几个小沙弥兀自发楞,却有人认出了来人,"咦,这不是郑将军么?"
  郑方圆刚伸手掀开车帘往里欲说什么,听见声音倒转头望过来,笑到:"悟境,几月不见你竟长这么高了"。
  悟境是东林青莲华寺主持慧远和尚的入室弟子,随侍师父的时候是见过郑方圆几次的,见郑方圆记得自己心里不禁一阵高兴。看见车厢里钻出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被郑方圆扶下马车,嘴里还在说:"才不是几个月,将军都一年多没来了,师父还时常念叨呢"。
  郑方圆拉着那孩子往寺里走去,听见这话很是高兴,哈哈笑道:"你师父才不是念叨我,是念叨我腰包里的香油钱,那贼和尚还能算计什么好事"。
  悟境听他如此打趣自己的尊师也没恼,他侍奉慧远已有好几年,知道往日两人交往便是如此,只傻傻"嘿"了一声:"我去通禀师父。"便一溜烟跑了。
  郑方圆身边是一个长相清俊的孩子,似乎对两人的对话一点没有兴趣,下车后就一直呆呆的打量四周,却又没有真的留心。对文人墨客千百年来赞口不绝的庐山雪景,对这百年幽严古刹,对这些同龄的光头小沙弥,眼光一扫而过。只在跨入寺门的时候,深深回望了一眼,望的却是门口停着的那辆来时马车,一种诀别红尘的悲伤与哀愁在眼神中闪逝。繁华眷念永诀,冠盖京华独憔悴,这种神情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
  郑方圆紧了紧握住的小手,似轻唤似叹息的叫了一声:"子鱼……"

  苏子鱼。
  成武侯苏卿怀第六子,庶出。
  早慧性聪,五岁能诗,谓之神童。六岁时与家人游乐至寺中,见众罗汉像,有泣者,有不泣者。成武侯便以此问诸子因何神态不一?诸子谓:"得到佛祖喜爱所以笑,不得佛祖欢心所以哭。"苏子鱼曰:"不然,应该是不动情,所以不哭。不能忘情,所以哭。"语惊四方,其父因此越加偏爱,深为主母所嫉。元德十五年,苏卿怀病重恐不久于人世,恐其年幼无依,托属下心腹交东林寺主持代为教养。
  这是苏子鱼入青莲华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皆知道的因由。

  苏子鱼入青莲华寺六年后,从一个9岁的小小孩儿长成一个不甚"茁壮"的青葱少年。六年间,堂堂贵胄之子与普通沙弥一般同食同宿。除了没有剃度出家,其他早课晚课,习经习武,均与慧清座下弟子并无差别。
  奇怪的是,在这庐山脚下百年古刹中清苦生活六年,苏子鱼却变得越发的开朗"自信",进寺之初隐约的抑郁与悲伤早已消失无踪。这个当初人人称赞的神童虽然一脸精明,口齿也堪称伶俐,与师兄弟习文演武与师父谈禅论道偶有惊人之处却并无太多出色,因为素性懒散甚至佛学武功只能堪堪保持不落人后,与众人期许的过目不忘,天纵之姿相差太远。众人还在那里仲咏之叹,他却像毫无自知之明继续保持他的"神童"心态,偏偏有些爱好自夸卖弄。寺中上下小辈众多,他又是个挂名弟子,传承衣钵的事自然轮不到他身上,其他弟子去了忌惮之心,只当他贵家子弟的常性,又因他年纪尚小,除此缺点外与师兄弟一起玩闹却并无半点骄横之状,诸人仍旧对他非常喜爱,那知道他长到十五六岁自恋的毛病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
第二章 春离东林
  是年三月,
  晋武帝祚。
  太子司马衷继皇帝位,改元永熙。
  尊杨皇后为皇太后,立贾妃为皇后。
  天下大赦。
  庐山也迎来了又一季春天。漫山的新绿桃红,芳华舒绽,空气中浮动起淡淡的花香与树叶的清新味道,青莲华寺的进香客渐渐多了起来,小和尚们开始里里外外的忙碌。青莲华寺第二闲散人苏子鱼坐在后院墙墩上,看着远近一片莺飞草长,一脸无聊的享受三月的暖阳。
  并不是他又偷懒。在寺里他虽不是第一个靠"关系"进来的俗家弟子,却是这几十年来的唯一一个。寺中僧人没当他是外人,却从不让他参与任何日常事务,整日里除了练功读经,就是到处闲逛,几个师兄弟一忙起来他就落了单。他也几次提出过希望剃度出家拜入佛门,都为慧远拒绝了,他料想是与自己的身世有关系,与师叔慧清说了,慧清师叔问了他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对是不对?"
  他这时就是蹲后院这儿,疑惑这句话跟他的事儿有什么关系,仔细一想却明白了。
  错对与这句话无关,关乎说这句话的人。佛教自道安弘法以来进入空前的发展时期,一些高僧为了破除执迷做了一些律宗看来离经叛道的事,酒肉穿肠那是小事,还有些砍佛像烧佛身的,他们的"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是为了修行。但一个没有修行,对法门一无所知的人,或者一个心中本无善念,行事以此话为借口的人这么说就大大不妥了……
  !!!
  师叔的意思竟是说—他要求出家就跟一个白丁说他要考状元,一个盲人说他要练千里眼一样?!苏小哥有些郁闷了,想他5岁起就被人夸有慧根,难道他会当不好一个和尚么?!
  "师弟"。
  听见兀来的一声叫唤,苏子鱼才从"愤然"中回过神来,眯着眼往下一看,师兄悟圆提个鸡笼子,一脸不好意思的看着他。
  "干嘛?"苏小哥愣愣的看着那鸡笼子。却知道里面不是鸡,是悟圆救的一直翅膀受伤的小鸟,平时被悟圆当宝贝一样照顾着,摸一下都不给,生怕那鸟儿夭折了。
  "师弟,麻烦你帮我照顾几天这鸟儿可好?"这寺里除了师伯慧清,就苏子鱼最轻闲,不找他找谁?
  苏小哥笑嘻嘻的说:"好好,但你为啥你自己不养了?"
  "我要跟师傅师兄下山去建康,只好拜托师弟带我照顾它了。"这话一说完,苏子鱼心里那个堵啊,那个气啊……想"偷偷摸摸"不带他去建康?没门!苏子鱼瞪了半天眼睛,心里有了计较。跳下来,跟悟圆勾肩搭背的套消息:"师兄,好端端的为啥突然要去建康啊?"悟圆看着他笑得跟个狐狸样的脸,有点担心自己的小鸟了,老老实实的说:"听说是朝廷下了圣旨,道安大师下了法旨,请咋们寺里去建康上东明寺举行悲忏法会,祈福菩萨慈悲愿力,加诸天朝百姓消灾得福,祈求国家平安吉祥风调雨顺"。
  苏小哥听得皱起了眉毛。都知道现在魏华存的上清道闹得太凶,在士族中以野火燎原之势从江南席卷到京都洛阳,朝廷忌惮之极。这分明是朝廷在引佛教介入权利纠纷,利用佛门力量打击为江南士族阶层所笃信的上清道,如今四大佛寺之中高僧大多出于道安一门,现在道安法旨一同下来,自然无法推诿。
  他拔腿就往禅房跑,边跑边喊:"师兄你另外找人照顾你那鸟儿吧,师弟我也要去建康。"留下一脸黑线的悟圆在那儿莫名其妙。
  苏小哥跑哪儿去了?
  跑去磨他师父慧远了,还顺带拉上师叔慧清当说客。
  他说,师父:师兄们都是出家人,在外面行走不方便,需要一个跟在身边打点的人不是?他说,师父:像我这样武功高强,聪明伶俐的弟子可不多,我去了大家可多个保障。他说,师父:弟子虽然聪明伶俐也得多多磨炼啊,弟子还等着多经历风雨以后光大青莲华呢。他说了一万句,抵不过慧清说一句:"这猴子每天闹得我不清静,打发出去也好。"慧远悠远的眼神飘过去,话虽没说出口,可那意思都明白:你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理,还有什么可烦的?够清静了!
  慧清脸不红心不跳,清清嗓子又说:"师兄,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小鱼儿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你还担心什么呢?"
苏子鱼兀然一惊,这说的什么话?!慧远也听得皱起眉来,责怪的看了一眼慧清,沉吟半天终于答应下来,让苏子鱼回去准备第二天跟师伯慧宁、慧静和总师兄下山。
  如愿以偿,苏子鱼本该高兴,可翻来覆去的想到慧清师叔最后那两句话觉得心里堵得慌。想找慧清问清楚,但就凭这两句话连个头绪也没有,问什么呢?好在他也不是钻牛角尖儿的人,早上起来就忘得一干二净,高高兴兴跟着众僧下山去了。
第三章 路途应变
  东林青莲华寺僧侣24人从水路向东至建康。到了四月十七,路程过了一半,也算平安无事,这日刚刚过了东南大郡铜陵,慧清、慧静突然召集了众僧聚在舱中。众僧不知出了何事,看着两位主事之人一脸凝重,心下也有些惶然。
  "你们都知道,我等此行关系到士族之间的利益争斗。我莲宗经要在慧远师兄主持下虽然一向主张兼容并济,般若空相亦与老庄之学相适应,但建康高门士族与洛阳不同,那里玄谈论道之风盛行,邪道猖獗。怕是一些别有居心的人不想我等到达健康。"他这么一说众僧都明白过来,有些头脑灵活的更隐约猜到寺里定会有其他安排。
  果然,慧静接道:"想必大家现已明白,为何主持会派出二十一叶青莲阵。此阵威力毋庸置疑,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几日随着我们的航行,岸上已经有了些动静,出家人当避杀孽,自此我们得隐藏行踪了。今晚我们趁夜从船窗下水,在右岸集合等候换船,这里留子鱼掩护,大家去准备一下吧。"
  众人暗暗吃惊,以为一路风平浪静都没想到情势严重到这个地步。几个跟苏子鱼关系特别好的欲言又止,还是悟圆呐呐的说道:"怎么可以留苏师弟一个人呢,这不是太危险了么……"
  苏子鱼心里那个感动啊,心想:还是悟圆对我好啊,老子回去以后再也不拔他那只鸟的羽毛了。
  慧静一脸慈祥:"师兄弟之间感情好是好的。你们放心,慧清师叔也一并留下来。本来是让小鱼跟你们一起走的,他自己偏要留下来帮忙。两个人打掩护总是比一个人好的,只需一日,便能跟我们汇合了。"
  众人看着两位师伯乐呵呵的笑容恍恍忽忽也没弄得很明白,却好像放下心来,各自去准备了。
  到了戍时二刻,众人趁聚集晚课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船窗悄悄下水往右岸凫去。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船上的船工似乎都没发觉少了二十多个人。早餐和午餐都是苏子鱼以师兄们禅坐练功为借口让船家放在门口端进来的,他和慧清两个人边吃边藏边倒,也没觉得浪费粮食是可耻的事情。
  两人吃吃倒倒忙得不亦乐乎。慧清突然一边吃饭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鱼子啊,大概已经给发现了"。
  苏子鱼正跟一砣豆腐叫劲,正眼也没抬一下:"啊?为啥?"
  慧清还在嚼一棵青菜,嘟嘟囔囔的说:"昨天晚上就有人凑近了打探,给我用大梵音咒打发了。今天早上到现在已经是第二次有人接近偷听了,这些人大概沉不住气了。"
  苏子鱼吃惊的望着慧清,跟豆腐搏斗的欲望完全消失了。他就纳闷,你说人家怎么发现这么多次他一次都没发现?还一直觉着掩饰得挺成功的?慧清看着苏子鱼一脸蠢像,乐呵呵的敲了敲碗,示意苏子鱼宁神静听。
  苏子鱼竖起耳朵,发现外仓门外过道上有人静站着,呼吸粗得不像是习过武功的人。但内仓到外仓再到过道,距离并不近,苏子鱼怀疑这么个听法他能听到什么。慧清一脸恨铁不成钢,指了指窗外。果然,再次竖起耳朵的苏小哥听到细细的嗦嗦声,似乎有人从水中爬上船沿,等那人越爬越近,门口的人突然拉开仓门举步进来。
  苏子鱼跟慧清都是聪敏伶俐的人,一霎那就想到这是安排好的明探和暗探。一个吸引注意力,一个趁机探察内仓情况,虽然不能让他们进来探察,可不让他们探察更惹人怀疑,一时情况糟糕至极。
  两人眼光一对,慧清已经闪到门边,等他拢着手一脸悠哉的出现在内仓门外时,船上的管事离他只有三步距离,慧清虽然身材单薄长得却很高,又喜欢穿宽大的僧衣,在门被重新关上时带起的风让衣衫一鼓,包准外面的人什么都看不见。
  这一瞬间,这管事听见左边什么人的筷子掉桌下了,同时右边一个和尚语带愤然在问:"苏师弟,你怎么又把不要的菜扔我碗里?"
  门关上,声音小了很多。似乎听见那常见到的俗家弟子苏子鱼回说:"别这么小气啊,你上个月吃我的甜糕时可是吃得很香的……"。
  想再听仔细点,奈何慧清满脸和善,笑呵呵的拦在他前面问:"什么事啊?大管事。"船管事显然没料到走出来的是慧清,连忙施礼到:"正想请教大师对今日饭菜还满意否。"
  慧清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里面"碰!"的一下搁碗声,一个老和尚有些严厉的大喝道"食不言寝不语。成何体统!不吃就别给我吃了,不如拿去喂鱼。"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什么东西重重落水的声音,里面一片沉寂,只听见老和尚重重的冷哼了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
  船管事吓了一跳,心中暗暗思咐。慧清一脸和善已经变为一脸的古怪:"最近真是世道不太平,大白天的就有些宵小图谋不轨,打扰出家人清静,也难怪我师兄生气。"
  船管事明白过来,不禁脸色一变,讪笑道:"是……是么?好像慧静大师有些不高兴啊。那我就先不打扰了,回头再给二位请安。"慧清看着他有些狼狈的出去拉上门以后,才回到内仓。苏子鱼正靠在船窗旁阴笑。
第四章 守株待兔
  解决这个危机,苏子鱼一人分演数角,口技特技、内力外功一齐上,长袖善舞当居首功。慧清狠狠地夸奖了一番,把个苏小哥高兴得就差没有拍掌庆祝了。但是俩人心里也明白,拖延不下去了,及早离去才是正理,否则等人先动手就难以脱身了。
  "要不,咋们放把火趁乱逃走吧。我去放火,然后咋们从窗口下水凫到对岸再跟慧静师伯汇合。"苏小哥想了半天想出这么个办法。
  慧清没答话,好半天,让苏小哥充分认识到他有认认真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后才回答:"不行!你放那火还没给人烧起来就得让人发现,跑不了跑不了。"
  苏小哥皱着眉想来想去,发现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只得讨好的去问慧清:"那师叔您看……咋们打下去?"
  慧清鄙视之极:"有勇无谋!跑不了跑不了。"看苏子鱼不开口了,才复说话,脸上诡异的红霞一闪而过:"要不,我去放把火,然后趁乱逃走吧。"
  苏小哥差点吐血,这跟他刚刚说的有什么不同?
  慧清解释道:"很大的不同。我去放把小火,只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等他们怀疑我们放火是假逃走是真时,肯定会闯回来。然后你当着他们的面从人少处跃下去逃走,我则找个隐蔽的地方继续躲在船上伺机而动。"
  苏小哥听得一愣一愣的,要是悟圆他们肯定会为师叔的献身精神所感动,可他是苏子鱼!伺机而动?!这里要他伺机个什么劲?而且他那安排怎么想都是把他当箭靶子使。苏子鱼咬牙切齿的说:"我跳船的时候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慧清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当然要!你得做个假人带着一起跳,让他们不怀疑我还继续留在船上。"
  苏子鱼半点想不通,他说:"为什么啊师叔?"发现慧清一脸守株待兔的表情,等的就是他句话,狠狠的抢道:"师叔!我可是青莲华寺人称第一聪明奸诈滑头逗猫惹狗苏子鱼!你要是不说实话休想我带个假人跳水!"
  慧清内心挣扎了半天,脸上又闪过诡异的红霞,终于说道:"我……那个,其实不会凫水……"
  苏子鱼在吃惊下眼睛都瞪大了好几圈,颤抖的指着慧清,情绪激动:"你……那你说你留下来保护我……你……你根本就是怕丢脸!你根本就是怕人家发现你为了下山欺骗主持!你根本就是怕水!"
  慧清就是慧清,这连串的指责下居然没有恼羞成怒,还一副我就是这样你还能怎样的表情,让苏子鱼激愤之下还不得不佩服青莲华第一闲散人跟第二闲散人毕尽是有差距的。计较半天还真不得不同意慧清的计划。两人估计苏子鱼脱身之后四周的隐藏势力必定会追踪而去,船上潜伏的敌对之人自然也不会拉下。船上的人怎么追去?当然不会也从水里游过去,等他靠岸下人,那时候慧清再伺机脱身跟苏小哥汇合。
  俩人算盘打得噼啪响,可惜不知道一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晚饭前,天刚黑,苏子鱼趁着火光起来的时候带着假人跳下了船,一下水就暗叫:苦也!
  四周虎视耽耽的人"呼溜"全钻了出来,也不知道那里来的箭矢噌噌的往他射。好几支箭贴着他面皮而过,他心里还在嘀咕:这些王八蛋究竟知不知道这是要死人的?他现在还当人家跟他一样是吃素的,结果河里开船追的,陆地骑马追的甚至还有跳水里追的一股脑儿来了个全面大搜捕。
  苏小哥是在庐山天池湖泊洗澡长大的,水性那是锻造得出类拔萃,佛家正宗内功、年轻体健,反应快!大江滔滔黑灯瞎火的,根本不惧身后隔了老远的水中追击,就怕上岸就给人守株待兔喽,于是人家往下游追,他硬是往上游。等追击的船和疑似追击的船只都过了,还怕岸上有埋伏,拼着老命又游了三里路才爬上岸,累得几乎脱了力,也不敢生火,脱个精光爬上颗大树开始调息。大般若玄功运行几周天后,身体渐暖心境空灵,物我两忘,进入三禅境界,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鸟鸣啾啾,阳光遍洒的早上。
  从晨光中醒来的苏小哥神清气爽,开始一边咒骂一边担心慧清。从旁边鸟窝掏了几个鸟蛋,毕竟做了一夜邻居,想想过意不去还念了几遍往生咒。生了火捂草里烘熟了吃,这活路他干得多了,溜熟!不多时鸟蛋下肚心满意足。又开始一边咒骂一边担心慧清,一边想接头的事:他昨晚游了半天才拆了假人,估摸着没穿帮,还是决定到境湖接头地点去!
  抬脚又往下游方向走,还没走出这小树林,看见一个白影子阴生生的矗立林间,吓得他差点没叫鬼。
  走近了,发现是个穿着二色金线白莽箭袖袍服的青年公子。如清风徐云般的绝美面容,比任何女人都更适合美丽这个词,那种强势凌厉的霸气和清越而冷锐的眼神,却没人可能把他当做女人看。这个人整个就像把出鞘的宝刀,隐隐寒锋透出,就这么被他看着都会觉得生生钝痛。
  苏小哥硬是忍住了想打寒颤的冲动,张嘴想说什么,人家已经一鞭子挥过来了。到底是青莲华的嫡传弟子,几乎本能的就躲闪格挡,赖何手上没有任何兵器又失了先机,才四五招就给人制住了,点了周身七、八处大穴。
第五章 名花倾国
  其实这人不必这么忌惮他,点他这么多处穴道。他就算身怀兵器,又是先动的手也跟人对不了几招的。
你想啊,苏子鱼小哥虽然学武七年但青莲华寺教的不是杀人的武功,跟人又少有敌对过,对付江湖上的毛毛虫是没啥问题,一旦遇上守株待兔的高手那就真正只有束手待宰的份了。
  来人绝美的容颜扯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一双寒冰似的眼睛讥诮的盯着他。苏子鱼勃然大怒,几乎就忘了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张口就骂:"你他妈的疯了?!"
  阴毒之气骤升,苏子鱼的下巴被狠狠的捏住,拽到他眼前一瞬不眨的盯着看。这人比苏子鱼高个头,两人凑这么近苏子鱼都感受不到他是有呼吸的,给他盯住就像给只巨毒眼镜蛇盯住似的,被看得浑身发毛。苏子鱼心里突突直跳,他从这人眼中看见了赤裸裸的杀机和憎恶,终于认清了自己凶多吉少的处境。
  他看苏子鱼越久杀机和憎恶就越浓,"啪"一巴掌就狠狠甩到苏子鱼脸上。小鱼惨跌出三尺远,翻到在地,觉得自己半边脸都没了感觉,两只眼睛燃起熊熊怒焰。来人上来又是狠狠一踹,就这么踩住他肩膀蹲下来,那柄小匕首抵上了脖子,苏子鱼痛得冷汗直流,揣度着是不是肩头已经碎了,都感觉不出脖子已经给割流了血。

  "父亲的手谕和秘笈在那里?"音如金钟,却让苏子鱼觉得晴天霹雳,一桶冰水就这么醍醐灌顶淋了下来,让他身上心里都入坠冰窖。
  恍恍忽忽似乎回到了十年前,母亲重病弥留之际把他叫到床前对他说:"你并不姓苏,你亲生父亲叫司马攸,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叫司马兰廷……"
  那之后他才明白为什么父亲苏卿怀对他疼爱之中偶尔闪过的厌恶,才明白为什么祖母对他与母亲会如此狠辣唾弃,才明白即使同是庶出为什么待遇却天差地别,才明白自己的童年为什么一个玩伴都没有。
  进了青莲华寺后究竟有多久没有接触到那些想要忘掉的往事和真相了?久到他自己几乎以为那些只是存在于久远记忆的一场噩梦,久到以为那些伤痛不会再有被血琳琳撕开的一天……
  "神比秋月诗为心,面胜芙蓉长乐亭"
  18年前的天朝,没有说起长乐亭公主不津津乐道的。长府候的小女儿,皇后的亲妹妹常欢,自幼被留养在深宫。18年前西秦豫武王出使天朝,国宴上常欢一曲歌舞天下醉,眼波一顾千金轻。锦心绣口,一笑复一歌之间,另世人不知夕景昏。一论并一答之后,让西秦饱学之士汗颜退拜。豫武王当朝替秦主求婚,以二十七城为聘礼结两国秦晋之好,长乐亭公主在世一日对晋不起兵戈一日。
  这样一朵倾国名花,最后却落得隐姓埋名伦为人妾,郁郁而终的下场。只因为与天朝第一名将,晋武帝司马炎亲弟齐司马攸之间的苦恋。
  当年两国为联姻带来的和平而举国欢腾时,意料到凉、赵诸国的破坏,却没有意料到送婚的司马攸与长乐亭之间燎原之势的爱火才是最危险的阻碍。
  当世名将,才华卓绝武冠天下的齐王在送婚途中无可救药的爱上即将与西秦国主成婚的和亲者,却不得不将之送入别人的怀抱,忍痛分离。奈何,分别在即的两人春风一度,却有了司马子鱼,终为西秦国主所察觉。盛怒之下仍然迷恋不改。长乐亭知道自己无恙孩子却必不可保,于是想方设法告知了司马攸。
  司马攸闯入西秦的计谋中救回自己的爱人与刚刚出生的孩子,自己却永远埋骨在了他国的土地上。长乐亭救回了自己的孩子却失去了爱人的生命,悔痛交加之中虽得苏卿怀庇护,也没有支撑几年便撒手人寰。这是苏子鱼的真正身世,天下知道的不出五个人,没想到今日给人一语挑破,那人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司马兰廷。

  苏子鱼不是没想到过遇见自己兄长,却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情形,也万万没想到司马兰廷对他存怀着这么深的恨意。


第六章 因祸得福
看着这张面带憎恶的陌生的脸孔,苏子鱼在想父亲是不是就长成这个样子?
  他想叫:哥哥。
  他想问:为什么恨我?
  结果说出口的是:"老子没有!"本来是吼出来的,可惜给人踩在地下,打肿了半边脸,一点气势都没有。毫无意外,回报他的又是一扇耳刮子,左边老地方,苏小哥只觉得耳朵嗡嗡的直响,眼睛昏黑昏黑的冒小金星。
  眼前这个黝黑精瘦的小子左半边脸肿得老高,陷在泥土里一身狼狈,司马兰廷没有找出传说中当年长乐亭公主绝代风华的一丝影子。父亲就是爱上这个人的母亲,最终因此而丧命的吗?他凭什么?!脚下随着心思的发恨越发用力的辗动,疼得苏子鱼咬紧牙关也止不住的闷哼。
  他的父亲,当初那么英姿勃发英雄无匹,当初与母亲互敬互爱相敬如宾,当初教导自己习文练武严中有慈,某一天只因为一个名叫常乐的女人和眼前这个孽种,就在这人世间烟消云散,尸骨无踪。这个孽种!他右手用力的握紧了拳头,手臂上缠绕的银鞭因为肌肉的扩张而产生的勒痛让他忍下了捏死苏子鱼的冲动。
  "你见过象这样的匕首么?"刚刚还威胁着他生命的凶器被拿到眼前,看似青铜的材质,锋芒森然、精光黯黯,把柄上是某种植物交缠的花纹,底端镶嵌着湛蓝的宝石,接近剑身的地方是阳刻的小篆"重溟"。
  苏子鱼脑中象是被什么击了一下,朦胧中听见自己含混的声音:"层霄……"还没来得急吃惊自己为什么会念出这两个字,就被司马兰廷猛提起来强问:"在那里?"苏子鱼试图抓住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东西,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他遗忘了很久,茫然的说"怎么不见了……"不知道是说匕首还是记忆。
  司马兰廷强忍怒气,在杀人"灭口"和"越货"杀人之间徘徊了很久,终于了选择后者。时间很充分,他可以慢慢问。
  "灰狼。"一声轻唤,一名青衣男子出现在司马兰廷左侧。因为正好面对苏子鱼,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灰狼和司马兰廷一般不近人情的脸。
  "去叫孙秀把搜捕苏子鱼的人都撤了,不要招惹那些和尚。另外着人安排我去长沙郡沿途事宜。"
  看灰狼目不斜视的退去,苏子鱼暗暗惊惧,原来沿途层出不穷的暗探埋伏并不是针对青莲华众僧,乃是针对他一个人!师伯肯定没想到原本周全的计划却根本就是送他入虎口。等灰狼走后司马兰廷又唤出坐骑,将苏子鱼扔上马背出了小树林,已经有一辆双驾马车等在官道上。
  苏子鱼给捆得跟粽子似的扔上马车,可喜的是自打上了马车司马兰廷就没蹂躏过他了。去长沙郡干什么?长沙郡正巧有苏侯府。
  这几年苏子鱼听郑方圆提过几次苏卿怀死后候府的情况,现在的长府候是苏卿怀正妻之子苏秋。苏卿怀是武帝夺位的功臣,虽是小士族出身,他在世的时候府也曾风光一度。如今的候府势力却是大大不如从前。司马兰廷此去……莫不是以为能从苏府掏出什么东西吧?父亲去逝后,他跟他娘的物件恐怕早就连渣都不剩了。
  苏子鱼蜷缩在马车里角,每隔几个时辰就被司马兰廷依次点一次穴道,上次点穴后的麻木还没消去,新的麻痛感又复而至。一日下来麻痛的感觉越来越鲜明,似乎无数根钢针在不停的狠戳他全身,为了抗衡痛楚使自己不至于痛哭求饶,苏子鱼只得集中所有意志力进入禅定境界。
  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驾车的仆从给他喂食之外,所有时间都被都用来入禅正念。有的僧侣选择苦行的方式提升成佛得道的速度,从来没有在修行上下过如此苦功的苏子鱼,此时在内忧外困之下被强迫如苦行僧一样,维持生理上的生存后,专致追求精神上的提高和解脱,无意中暗合了苦行提升之法。到了第三天,原来最多只能进入三禅境界的苏子鱼居然进入了四禅不动定清净念。
第七章 四禅八定
  没有一个和尚不修禅定的,所谓一切成佛功德皆由定生。慧能的莲宗尤其注重戒持修定,甚至其玄功心法都跟禅定休戚相关。莲宗经要分世间为:欲界、色界和无色界,分禅定为四禅八定,只有当一个人修离欲界后才能进入初禅。
  初禅境界:初禅以上不须分段食,故无鼻、舌二识,唯有眼、耳、身、意四识。所以鼻子嗅不到气味,舌头也感觉不到食味。已舍离欲界五欲,除去五盖。
  二禅境界:无觉无观,人的内心再也不去思维和判断所接触的境界,不起语言的分别,因此这种定也叫"圣默然定"。一个人进入二禅之后无眼、耳、身识,唯有意识存留。
  三禅境界:心远离喜的躁动,进入深层的禅定,舍离二禅的烦恼而感受快乐。因三禅以上没有乐受,故世间最乐是三禅乐。
  因此司马兰廷用点穴刑囚的法子刨制过不少人,却从没遇到苏子鱼这样闭目不言还一脸愉悦之像的,惊奇之余还生出些许佩服之心。他自然不知道当青莲华大多数僧人还停留在初禅阶段,只有少数出色之辈进入了定生喜乐的二禅时,被众人认为素性浮华、素好自夸的苏子鱼十四岁便进入了三禅离喜妙乐境。苏子鱼年幼之时因为神童之名吃了不少苦头,等到母亲辞世后就明白锋芒毕露并非好事,因此入寺青莲华后极力隐藏收敛光华。恐怕除了修成五神通的慧能就只有深不可测的慧清知道他的实力。
  当苏子鱼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再像从前那般深入禅定,不再隔绝五识之苦只有乐受,才知道自己这几天五力大增,达到了很多僧人一生也成就不了的境界。当下神识随意流转,观境而心不动,第六识游出其他五识之外,心如明镜只照见外物却不动外物。
  进入四禅,所修学一切事皆随意成就,即使他要修神通也是片刻可成。只是苏子鱼目前最迫切解决的却是穴道问题,六识转动大般若玄功急速聚集,顷刻间竟然达到大圆满境界。被封穴道迎刃而解,气随意转通体舒畅。
  苏子鱼微微一笑,从禅定中醒来,三天来首次睁开眼睛。

  司马兰廷为了尽快赶到长沙,吃住都是在马车上,马匹每到驿站就更换一次。这天,刚到鄂州地界,他发现苏子鱼呼吸停止了。
  一路上苏子鱼就如昏迷一般,进入了三禅境界的人除非自己愿意出境,外界刺激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就算司马兰廷想弄醒他也办不到,因为喂他进食他又会自己咀嚼下咽,司马兰廷还道是他毅力过人,一脸古怪的愉悦只是掩饰忍耐之像。后来虽发觉事有蹊跷,只怀疑是莲宗什么古怪的避痛法门。
  当苏子鱼呼吸停止时,司马兰廷慌乱了。他怀疑是苏子鱼耍什么花招,等了超过一柱香时间,仍然鼻息全无,连忙去把他脉搏,居然没有一丝脉象!
  正因这个发现而惊骇莫明的司马兰廷,就这么毫无预警的看到了苏子鱼如万朵莲花绽放般的轻轻一笑。那不是妩媚,也不叫美丽,却是一种让所有恩怨情仇,都能在微微一笑中灰飞烟灭的力量。司马兰廷古井不波的生命首次泛起了涟漪,他的脸上出现动容的神色。
  刚刚从禅定境界中醒来的苏子鱼看到了呆呆的司马兰廷。穴道尽解的苏小哥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手腕一翻顺势扣住了司马兰廷的命脉,大般若玄功破体而入,惊醒过来的司马兰廷根本没有机会反抗就被封了周身二十五处大穴。
  苏子鱼泛起阴笑,和那天在船上借故将爬窗偷看的暗探扔入水中后出现的阴笑如出一则。青莲华寺上下谁不知道苏子鱼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吃他一块甜糕他都可以记挂三个月,折磨他三天的司马兰廷能有什么下场就可想而知了。对着毫无反抗之力的冷美人扑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足足打了半个时辰,自己累得险些脱力才停下来。喝着司马兰廷的茶汤,苏小哥开始下半场的报复,用他所知道的所有市井粗口咒骂司马兰廷和他的后代。其间司马兰廷的两个车夫试图阻止苏子鱼疯狂的举动,被苏小哥捆了个严严实实扔下了马车。
  小人得志的苏小哥打累了,骂倦了,嚷着不想再跟司马兰廷这个人渣计较了,将主仆三人捆成一团,扔在了官道旁,临了又往鼻青脸肿的司马兰廷身上招呼了几脚,心满意足的架着马车离去。他打得好算盘,就这么一路返回建康,沿途可以省下不少客栈钱。
  苏小哥架着马车,迎着春风送爽,却越走越不安心。想起临走时,司马兰廷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掏心挖肺的眼光,打了个寒颤。揣度着这年头虽不是太平盛世,可官道上好歹还有些人来人往的。要是他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把那人渣救了,他苏子鱼可就亏大了,那人可是折磨了他三天,他就这么把人放了是不是太以德报怨了?苏小哥决定回去,把司马兰廷弄得起码三个月不能找他麻烦才对得起自己。
  离当初扔人的地方越近,苏子鱼心中不安的感觉越强烈,到了后来几乎是不停挥着马鞭在催赶。等他赶回原地点,只看到当初绑人的一圈绳索。
  苏子鱼皱着眉,在四周寻了一圈,暗暗懊悔自己开始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没修通天眼就出了境界,他虽修到四禅境界,却只是堪堪达到念清净的地步,还不能一心定,想要再次入境却要费一番功夫了。正当他要放弃回车时,却发现了司马兰廷其中一个车夫的尸体。第八章
以德报怨
  苏子鱼是嗅着气味找到的。血腥的气味。
  他叫……奉志是吧?
  是给人一刀毙命的。苏子鱼心里很难过,这个车夫给他喂了三天的饭,自己却把他捆在这里害他被人杀了。
  心中一紧,他知道司马兰廷出事了。如果是他自己解开穴道后怕丑事泄露而杀人灭口,肯定不会只杀一个人。现在这个情况,只怕又是另一个引他上当的诡计,或者……是被人出卖了!
  不敢再耽搁,苏子鱼连忙追踪地上的蛛丝马迹。发现奉志尸体的地方是距离官道约300步的小坡上,杀手没有任何掩饰的企图,是很匆忙的抛尸而去的。一旁的土地上留有轻浅的足迹,苏子鱼一路朝山上追去,这山林木茂密,地势险峻,却并不高,越往高处就越是陡峭。在山腰处苏子鱼几乎完全失去了目标。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思索,自己扔下他们乃是临时而为,这帮人想必是一路坠着顺势捡了便宜,也不会预先勘查好地点。如果是有人把那个混帐虏去而没有马上杀他,肯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信息要逼问。这种荒山野岭什么地方适合逼问俘虏?苏子鱼没再朝山上去,转身一头闯回了刚刚经过的密林。
  急行片刻之后,终于听到了人音,连串的怪笑喝骂中还夹杂了密集响起的鞭打声:"你自己的鞭子滋味如何?"
  "这副德行怎么和卫玠、潘岳并称天下三大美男?"
  "你当初仗着先帝宠爱在京城横行无忌想过有今天没有?"
  还有人调笑:"老杨你这么光鞭打有什么意思,不如尝尝这当世美男的销魂滋味……"
  苏子鱼听得大惊,缩地成寸脚下一用力一个大鹏展翅飞掠了出去。他万万没想到再看到司马兰廷会是这个样子。
  司马兰廷,他的亲哥哥,被绑在树上衣不蔽体,露出血肉模糊,鞭痕累累的上身,也不知吃过多少鞭子,旁边一人还掰着他的下巴调笑取乐,正是司马兰廷另一个车夫,奉朴。
  苏子鱼怒发倒立,惨叫到:"哥——"
  司马兰廷紧闭的眼睛猛然圆睁,便看到双目赤红的苏子鱼宛如金刚临世浑身散发着怒火。
  骤然看到苏子鱼出现,几人中反应快的就想向司马兰廷下毒手,刀还没举起只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声梵喝:"夺!"不禁心神一荡。
  苏子鱼双手翻动,拖着看不清的轨迹结成手印,佛光如霞,目不暇接中已经印上了这几人的胸膛。这是东林寺至高武学:不动如来掌。
  六人一倒,连苏子鱼自己都吃惊。如果在三天前,苏子鱼还打不出这六掌,但现在他的大般若玄功已至圆满,结印速度几乎无分先后,一般人还来不及看不清他出掌便被击中。苏子鱼第一次有了武林高手的自觉,自恋的他却没有为自己的初显风范而雀跃,反而抱着司马兰廷失声痛哭。
  司马兰廷由愕然转为迷惑,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坍塌了。他清楚的感受到苏子鱼的自责,他太善良了,这样的他该怎么在乱世中存活?
  苏子鱼,为什么是这样的人?
  耳边的哭泣渐渐稀疏,眼泪鼻涕一把抓的苏小哥现在才想起给司马兰廷解开穴道。
  "你怎么样?"这是苏子鱼遇到司马兰廷后所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司马兰廷整了整衣衫,虽然破衣褴褛却像穿着最体面的华袍,苏子鱼怀疑他有没有痛神经,他的身体或许不是肉做的。司马兰廷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没什么表情的回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绕是苏子鱼聪明伶俐也对这问话一头雾水。正想讽骂他两句,突然觉得自己四肢麻痹全身无力,"啪"一下就摔在了地上。他看着司马兰廷从委顿在地的老杨手中拿回了那个细长的银鞭,苏子鱼惊骇的想起自己是怎么把司马兰廷揍得鼻青脸肿的。心中暗叫:完了!等了半天发现司马兰廷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中居然隐见笑意。苏小哥高兴起来,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危险了,大起胆子问道:"怎么回事?"
  司马兰廷将他提到一旁靠在树上,看着苏子鱼冷笑道:"你以为是你救了我?不要自不量力。他们要不是先中了我的毒,你能这么轻易的收拾他们?"苏子鱼眼睛滴溜溜的转,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司马兰廷好心的告诉他:"我的血液。只要我的血液染上用殇子花泡过的衣衫就会变成最厉害的麻药,比很多人都知道的十香软筋散好用百倍。闻嗅即中,内力越高中毒越快。"苏子鱼恍然,难怪他总觉得司马兰廷身上有种清香,他甚至还想过是不是名字里面有个兰字,味道都会好闻些。苏子鱼郁闷之极,真想扇自己两个耳刮子,做什么好人!多什么事!
  "你想怎么样?"呸!这还用问吗?肯定是继续把他捆成粽子运到长沙去。司马兰廷没理他,走到奉朴身边。奉朴已经晕死过去了,司马兰廷两指头下去硬生生又把他痛醒过来。这奉朴肯定是见过司马兰廷刑讯人的法子,醒来看见自己的原主子神采奕奕的站在面前,吓得浑身哆嗦。
  "我早知道身边有奸细,没想到是你。既然是你那么奉凌也脱不了干系,不,甚至……王宣逸也是你们的人了。你的主子是谁?皇太后?太傅杨骏?或者是……刚刚当上皇后的贾南风?"他并没有逼问奉朴,只从奉朴的恐惧中体察出他所推测的真实,找出想要杀害他的那个人。得出答案的司马兰廷如同地狱中爬出的魔鬼,愈加阴冷,杀气肆意。手中银鞭像蛇一样缠上奉朴,随着一声轻喝:"该死的丑婆娘!"被蛇缠住的身躯霎时身躯支离破碎,飞出的头颅还急喘了两口气才死透。
  苏子鱼吓得面色惨白,几欲呕吐,还没等他吐出来,那边几个清醒的杀手已经吓得惨叫出来。司马兰廷银鞭一抖,刚刚毒打他的"杨大哥"也没逃过血肉肢解的下场。剩下几个杀手不禁屎尿齐出,眼看司马兰廷已经挥鞭缠上另一个杀手,苏子鱼终于忍不住大喊道:"不要!"
  司马兰廷静静看他一眼,轻轻一转撤了鞭子,苏子鱼一口气还没舒出,细长的凶器已经击破了那人死穴,苏子鱼知晓司马兰廷绝不可能放过这些人,只得闭目不看。过不多久,司马兰廷朝他靠了过来,苏子鱼止不住微微一颤,即被临空抱了起来。一惊之下,张口就骂:"你把老子放下来!"
  "听见没有!当心小哥打得你满地找牙。"
  "司马兰廷你这个混帐东西,有本……"
  呱噪停止。这是苏小哥被点了哑穴。
第九章 鄂州解毒
  司马兰廷驾着马车带着中毒的苏子鱼进入鄂州城时,刚好赶上关城门。有些被拦在城外的老百姓正聚集一处苦求解释。司马兰廷丝毫没有勒马减速的意图,守城的兵士一阵惊慌就要动手拦阻,还好有个眼力不俗的小兵瞧见司马兰廷莽袍金冠仪容威严,制止住士兵去叫出了城门官。
  司马兰廷耐住性子,等那城门官急急忙忙到了近前,"啪"丢出一块金牌:"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城门官倒不是个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虽然不认识司马兰廷的北海王御令倒也乖巧,下跪拜道:"大人……"
  司马兰廷看得分明,是那小兵站在城官背后悄悄拉他下跪,便觉得这个小兵聪明晓事,对他道:"你上来带我去刺史府。"那小兵也不推迟,上车接过马鞭代替司马兰廷赶车。
  司马兰廷越发觉得此人可用,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情知这是司马兰廷要用自己了,喜到:"小人张守正"。在九品中正的官选下,庶民想要升迁那是很困难的,这无异于一步登天了。
  司马兰廷点点头,进了车厢,发现苏子鱼已经睡熟了,不禁暗叹他的随遇而安。不知道苏子鱼能不能够自己逼毒?想起上次他古怪的自解穴道和山上面对杀手时使出漫天轨迹的手印,深觉青莲华寺实力强大不容小觑,如果利用得当,应该会有很有助益。
  身边有这么大个混帐在,苏子鱼当然不能继续打他的瞌睡,醒来看见司马兰廷那张不近人情的脸,更觉心情不爽。
  没多久,张守正报到:"大人,刺史府到了。"
  司马兰廷说:"你让门口的守卫去叫欧阳健出来迎接,说北海王司马兰廷在这里。"张守正得令去了。
  司马兰廷回头对苏子鱼道:"下来,今晚在此处歇息。"
  苏子鱼怒道:"你给老子下的药还没解,我怎么下去!"司马兰廷只是试探他,这下知道苏子鱼的本事也不能解毒还暗暗有些高兴。

  欧阳健不到三十岁,体态雄健,是东光候府石氏的亲戚,上层的各士族间多少是有些牵扯的。司马兰廷与老候爷的小儿子石崇自幼熟识,后来觉得石崇此人任侠无行很不检点,行事又太过张扬,年长一点就暗暗与其疏远了。这欧阳健倒是见过一两次,算是旧识。
  对于突然而至的贵人,欧阳健自然表现得异常热情。却见司马兰廷脸有淤伤,又从马车中抱出一少年,暗暗惊讶。但北海王没提及,欧阳健就佯作没看到。将司马兰廷迎进府中,忙不迭设宴招待。
  司马兰廷却道:"不忙。我这位兄弟不小心受了点伤,还要坚石兄帮忙。"欧阳健恍然,连忙告罪,安排下二人休息之处。司马兰廷与他平辈论交,是告诉欧阳健这是私访,但欧阳健却是不敢称呼他名讳的。
  "实在不知王爷驾到,未能及时安排只能委屈王爷暂居此院。"欧阳健领着司马兰廷,两个仆从扶着苏子鱼,几人顺着走廊花障进了一处小院落。迎面便是一带水池绿柳周垂,池中点缀了几块白石假山,院中花木扶疏倒有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雅趣。只是司马兰廷现在鞭伤未愈,哪有心思玩赏这些,径直入了内房,指挥下人将苏子鱼放在床上,又让人铺纸研磨,写了个药方,要欧阳健差人抓来。
  草草用过饭,下人抬来木桶洗浴,司马兰廷推说路遇流寇旅途困乏,只留下仆人伺候,打发走了数来探望的欧阳健。
  苏子鱼知道自己这回脸丢大了,像被点了哑穴一般下了马车后竟然不吵不闹,一直垂头装死。等众人一走开就继续对司马兰廷破口大骂,可一旦有其他人接近又绝口不言。司马兰廷也不生气,还亲自挑了素菜端碗喂他,苏子鱼一肚子气直嚷着好汉拒食嗟来之食。司马兰廷试了几次也有些生气了,正想丢下碗筷不去管他,苏子鱼却突然瞧见他衣衫下隐隐透出血迹,仔细一瞧锁骨下鞭痕鲜红,自己安静下来,叹道:"你自己的伤也不处理好了再说。"
  司马兰廷听了这么一句淡淡的话,却觉得心口一暖,怒气也散了,轻道:"上了药已经好些了,等下我自会再处理"。
  苏子鱼人精似的,已经觉察到司马兰廷对他态度好了很多,大起胆子道:"你自己处理没有别人帮你方便,不如你给我解了毒,我帮你吧"。忽又想什么急忙补充道:"你放心。这次我绝对不会趁机翻脸揍你。我保证!"
  司马兰廷对着他故作正经的脸暗暗好笑,只好对他说:"为了谨慎,这毒没配现成解药。你不是听见我刚刚叫人去抓药了么,稍后就熬给你喝。"其实,若不是这药久留身体有害他是不会给苏子鱼解毒的。他没说这解药一次得喝三副才能清毒,也没说解药也得加他的血才有效。苏子鱼只当误会他了,还有些不好意思,乖乖的让司马兰廷喂了饭。
  这时下人来报药抓来了,问是不是就去熬。
  司马兰廷暗道这欧阳健办事倒得力,他里面有几种古怪药材也能这么快找来。却让人把药留下,并药罐子、药炉子搬到屋外游廊上,自己到耳厢房去清洗上药。打理妥当后,回来拆开药包,只捡取里面5、6种药材放药罐里熬煮。
  苏子鱼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己熬药,算起来这也是关连司马兰廷自身的大秘密,当然不想有人发现他解药的蛛丝马迹。不禁大为感动,心想司马兰廷可认清他苏小哥是个品性纯良的大好青年了,我自然不会辜负他的信任,绝不会向人透露半句的。
  等到子时药才熬好,司马兰廷又亲自喂他服了药,这才算完。这一天,两人俱是折腾个够戗,都感到有些疲倦,也没多想就挨一张床上睡了。
  迷迷糊糊中,苏子鱼突然给扣窗声惊醒过来。
第十章 真情假意
  苏子鱼中了毒现在内力不济,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可以清晰勾勒出窗外灰狼那张冷淡的脸。旁边的司马兰廷已经坐了起来,对窗外道:"进来"。
  扣音还在耳际,灰狼便已推门而入。快速的转移让苏子鱼也微感愕然,暗暗赞到好敏捷的身法!
  司马兰廷示意灰狼跟他去旁边厢房,转头拂了拂苏子鱼脸颊,对他说:"我有点事情要交代灰狼,你先睡吧。"
  苏子鱼老大不高兴,心道:好端端被人吵醒,老子自然还要睡的,要你来管!迷迷糊糊中,听见灰狼跟司马兰廷进了厢房的声音,听见灰狼好像说了什么,听见司马兰廷回答:他毕竟是我弟弟云云……
  再次醒来,又是阳光遍洒的早上,四周被照得晶莹剔透,墙壁上贴着古瓶琴剑,地上铺的是凿花的碧绿瓷砖,床帐精致。暗道这个"委屈王爷暂住"的院子,倒像是专门用来接待"王爷"的。其实苏子鱼猜得倒是不错,司马兰廷的堂兄、当今皇帝的五弟楚王封地就在这片儿上,老五是个武人秉性,喜欢带着官兵外出打猎骑射,游到鄂州的时候就住欧阳建府上这"满芳庭"。
  苏子鱼醒来觉得身上精神了很多,但还有些气力不济。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司马兰廷从外面进来了,苏子鱼看他鞋上的泥土湿露,猜他昨晚压根没回来。
  他进来换过鞋袜衣衫,传人摆上早膳。
  昨晚那个城门守卫已经被司马兰廷要来当亲兵,苏子鱼人是精神多了可还连勺子都拿不住,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张守正喂的莲子粥,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究竟给我吃的什么药?为啥我现在还这样?"
  司马兰廷并没他想象中的恼怒冷言,只是淡淡的说:"那能这么快,得连吃三副才行。过会儿我再去给你熬。"
  苏子鱼咕哝着:"自己不说清楚……"一口吞下一个包子。看见司马兰廷两只眼睛下的阴黑,有点于心不忍,又说:"你还是休息一下再弄吧,成天算计人,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累死活该。"
  司马兰廷脸上笑意闪过,撤了早膳后果然过来靠在床上休息。
  苏子鱼动不能动,虽然没痛没痒的还是觉得不自在,又开始进入禅定。当下心静如水,神志却处在清明的状态,喜乐渐起。却突然看到司马兰廷阴着张脸一鞭子挥来,自己头颅当下飞出几百步远,眼睛还惊恐的瞪着,不禁大喊一声"噔"的从床上坐起来。
  司马兰廷睁眼便见他一手扶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双目散乱。惊到:"什么事?"就要去揽他,那知苏子鱼一见司马兰廷的脸,恐惧莫明,举掌劈来。好在他中毒未清掌上无力,只带得自己往司马兰廷怀中倒下,一腔气血堵在心口发泄不出,神志散乱的胡乱抓扯胸口。
  司马兰廷大急,居然一掌向他背心击去。一口气血喷出三尺远,苏子鱼两眼昏黑,神智却渐渐清明了,暗道:我居然走火入魔了。大悔没有及时清理散乱心。
  他自入释道以来因为慧根深厚五力稳固,修行禅定一帆风顺,以前人未有的速度达成至境,一时得意,不免有些疏忽起来。昨日初入江湖,便见了司马兰廷的血腥手段,惊惧之下留下心魔。就好比一潭本来平静的清水,突然有人去了一块大石头下去,这潭清水就会泛起阵阵的挞漪,一霎那间,整潭清水,变得动荡不安。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没有将心缓和一下,静下来理智思考,分析出隐隐压在心头的恶因,在豁然贯通之前自行忽视隐忧,险些量成大恨。
  苏子鱼惨然:今日之后,如不能解开心结恐怕那是终身不得入禅了。不禁怔怔的望着司马兰廷。
  司马兰廷一脸担忧,侧着身帮他胸口顺气,皱眉道:"好端端的走火入魔了?"
  苏子鱼怒道:"狗屁个好端端!要不是你在老子面前用那种方法杀人……"
  司马兰廷突然想起当时返身去抱他,他忍不住的那个颤抖,淡淡道:"怕了?我只知道能使自己走火入魔的只有自己而已。"
  苏子鱼心道不错,我以为自己已经一心不动、不摇,消除五盖,必了生死。却不想从未拾起那得放下?原来自己连体察世间真相,苦、无常、无我和空,都未做到,难怪师父不让我剃度出家,难怪速成之后即刻走火入魔……
  其实这是苏小哥一时执迷了。世间一义谛,拾起用这一义谛,不拾起用这一义谛,放下用这一义谛,不放下用这一义谛,只要秉持这一义谛,拾起放下又有何区别。只是要获取这一义谛并不容易,有的人顿悟而得,有的人苦求不能得,因此才有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之说。
  苏小哥思度半天,得出不入红尘不得义谛的结论,抬起晶亮亮的眼睛兴奋的对司马兰廷说道:"我决定以后跟着你,不除心魔绝不回寺!"
  司马兰廷大乐,他正愁解毒之后怎么留下苏子鱼,怎么说服他乖乖交出"层霄",没想到苏子鱼自己提出来了,正是求之不得。脸上却不动声色,说:"既然你一心向佛,又何必要父亲的手谕和秘笈?"
  说到这个苏子鱼就来气,忍了一下,好言解释说:"我真的从未听说什么手谕、秘笈。"
  司马兰廷道:"那层霄呢?"
  苏子鱼叹道:"你怀疑那些东西在层霄里?"想了一下,又道:"我恍惚记得小时候曾经在母亲手中见过,后来……却没有任何印象了……"
  司马兰廷见他苦苦回忆的样子,不像作假,又问到:"你母亲有留下其他的东西给你么?"
  说到这个问题苏子鱼表现出难得的平稳,一脸波澜不惊:"只有给我做的几件幼时衣服。"他想到昨晚隐约中听到司马兰廷说的那句:他毕竟是我弟弟……下决心道:"如果真的找到,我会把你要的东西给你,但是"层霄"请留给我。"
  司马兰廷静静的看着他,自己好歹跟父亲生活了10年,可是苏子鱼却只有一把层霄……他把自己的重溟拿出来,递给苏子鱼,轻道:"将我这把重溟拿去吧,除了名字都是一样的。"
  苏子鱼一顿,有点不敢相信,其实他也猜忌司马兰廷是硬的不成来软的哄骗他交出什么手谕秘笈,但现在确实有点感动,司马兰廷应该也有一份真心吧?


第十章 真情假意
  苏子鱼中了毒现在内力不济,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可以清晰勾勒出窗外灰狼那张冷淡的脸。旁边的司马兰廷已经坐了起来,对窗外道:"进来"。
  扣音还在耳际,灰狼便已推门而入。快速的转移让苏子鱼也微感愕然,暗暗赞到好敏捷的身法!
  司马兰廷示意灰狼跟他去旁边厢房,转头拂了拂苏子鱼脸颊,对他说:"我有点事情要交代灰狼,你先睡吧。"
  苏子鱼老大不高兴,心道:好端端被人吵醒,老子自然还要睡的,要你来管!迷迷糊糊中,听见灰狼跟司马兰廷进了厢房的声音,听见灰狼好像说了什么,听见司马兰廷回答:他毕竟是我弟弟云云……
  再次醒来,又是阳光遍洒的早上,四周被照得晶莹剔透,墙壁上贴着古瓶琴剑,地上铺的是凿花的碧绿瓷砖,床帐精致。暗道这个"委屈王爷暂住"的院子,倒像是专门用来接待"王爷"的。其实苏子鱼猜得倒是不错,司马兰廷的堂兄、当今皇帝的五弟楚王封地就在这片儿上,老五是个武人秉性,喜欢带着官兵外出打猎骑射,游到武昌郡的时候就住欧阳建府上这"满芳庭"。
  苏子鱼醒来觉得身上精神了很多,但还有些气力不济。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司马兰廷从外面进来了,苏子鱼看他鞋上的泥土湿露,猜他昨晚压根没回来。
  他进来换过鞋袜衣衫,传人摆上早膳。
  昨晚那个城门守卫已经被司马兰廷要来当亲兵,苏子鱼人是精神多了可还连勺子都拿不住,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张守正喂的莲子粥,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究竟给我吃的什么药?为啥我现在还这样?"
  司马兰廷并没他想象中的恼怒冷言,只是淡淡的说:"那能这么快,得连吃三副才行。过会儿我再去给你熬。"
  苏子鱼咕哝着:"自己不说清楚……"一口吞下一个包子。看见司马兰廷两只眼睛下的阴黑,有点于心不忍,又说:"你还是休息一下再弄吧,成天算计人,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累死活该。"
  司马兰廷脸上笑意闪过,撤了早膳后果然过来靠在床上休息。
  苏子鱼动不能动,虽然没痛没痒的还是觉得不自在,又开始进入禅定。当下心静如水,神志却处在清明的状态,喜乐渐起。却突然看到司马兰廷阴着张脸一鞭子挥来,自己头颅当下飞出几百步远,眼睛还惊恐的瞪着,不禁大喊一声"噔"的从床上坐起来。
  司马兰廷睁眼便见他一手扶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气,双目散乱。惊到:"什么事?"就要去揽他,那知苏子鱼一见司马兰廷的脸,恐惧莫明,举掌劈来。好在他中毒未清掌上无力,只带得自己往司马兰廷怀中倒下,一腔气血堵在心口发泄不出,神志散乱的胡乱抓扯胸口。
  司马兰廷大急,居然一掌向他背心击去。一口气血喷出三尺远,苏子鱼两眼昏黑,神智却渐渐清明了,暗道:我居然走火入魔了。大悔没有及时清理散乱心。
  他自入释道以来因为慧根深厚五力稳固,修行禅定一帆风顺,以前人未有的速度达成至境,一时得意,不免有些疏忽起来。昨日初入江湖,便见了司马兰廷的血腥手段,惊惧之下留下心魔。就好比一潭本来平静的清水,突然有人去了一块大石头下去,这潭清水就会泛起阵阵的挞漪,一霎那间,整潭清水,变得动荡不安。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没有将心缓和一下,静下来理智思考,分析出隐隐压在心头的恶因,在豁然贯通之前自行忽视隐忧,险些量成大恨。
  苏子鱼惨然:今日之后,如不能解开心结恐怕那是终身不得入禅了。不禁怔怔的望着司马兰廷。
  司马兰廷一脸担忧,侧着身帮他胸口顺气,皱眉道:"好端端的走火入魔了?"
  苏子鱼怒道:"狗屁个好端端!要不是你在老子面前用那种方法杀人……"
  司马兰廷突然想起当时返身去抱他,他忍不住的那个颤抖,淡淡道:"怕了?我只知道能使自己走火入魔的只有自己而已。"
  苏子鱼心道不错,我以为自己已经一心不动、不摇,消除五盖,必了生死。却不想从未拾起那得放下?原来自己连体察世间真相,苦、无常、无我和空,都未做到,难怪师父不让我剃度出家,难怪速成之后即刻走火入魔……
  其实这是苏小哥一时执迷了。世间一义谛,拾起用这一义谛①,不拾起用这一义谛,放下用这一义谛,不放下用这一义谛,只要秉持这一义谛,拾起放下又有何区别。只是要获取这一义谛并不容易,有的人顿悟而得,有的人苦求不能得,因此才有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之说。
  苏小哥思度半天,得出不入红尘不得义谛的结论,抬起晶亮亮的眼睛兴奋的对司马兰廷说道:"我决定以后跟着你,不除心魔绝不回寺!"
  司马兰廷大乐,他正愁解毒之后怎么留下苏子鱼,怎么说服他乖乖交出"层霄",没想到苏子鱼自己提出来了,正是求之不得。脸上却不动声色,说:"既然你一心向佛,又何必要父亲的手谕和秘笈?"
  说到这个苏子鱼就来气,忍了一下,好言解释说:"我真的从未听说什么手谕、秘笈。"
  司马兰廷道:"那层霄呢?"
  苏子鱼叹道:"你怀疑那些东西在层霄里?"想了一下,又道:"我恍惚记得小时候曾经在母亲手中见过,后来……却没有任何印象了……"
  司马兰廷见他苦苦回忆的样子,不像作假,又问到:"你母亲有留下其他的东西给你么?"
  说到这个问题苏子鱼表现出难得的平稳,一脸波澜不惊:"只有给我做的几件幼时衣服。"他想到昨晚隐约中听到司马兰廷说的那句:他毕竟是我弟弟……下决心道:"如果真的找到,我会把你要的东西给你,但是"层霄"请留给我。"
  司马兰廷静静的看着他,自己好歹跟父亲生活了10年,可是苏子鱼却只有一把层霄……他把自己的重溟拿出来,递给苏子鱼,轻道:"将我这把重溟拿去吧,除了名字都是一样的。"
  苏子鱼一顿,有点不敢相信,其实他也猜忌司马兰廷是硬的不成来软的哄骗他交出什么手谕秘笈,但现在确实有点感动,司马兰廷应该也有一份真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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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①
  义谛:可以理解为宇宙人生的真相、真理。佛家把义谛分为世俗谛和胜义谛(即第一义谛)。世俗谛又分为一佛法、二世间法;第一义谛是指脱离语言、文字、思维相,如实知见佛法真意的涅槃智慧。
  依照龙树菩萨的开示,俗谛是入第一义谛之门,这里写"世间一义谛……拾起放下又有何区别"只是我自己的看法。


十一章 为剑所困
  喝了司马兰廷的第二副药,过不多会儿便觉得力气在源源不绝的恢复。司马兰廷让他动动手指,说:"你可以自己吃饭了,等一下身上有了力气还可以行走。"苏子鱼也不理会,发现手上有了力气就去研究重溟,
  手指沿着刻花的纹路滑动,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是什么时候他曾握过这种材质这种感觉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他的手指曾抚摸过这样的纹路?身体的记忆如此清晰脑海的记忆却不在,为什么?沉迷于努力回想中,浑然不觉自己的回想方式旁人看了会觉得如何怪异。只见他皱着眉一脸正经,手上动作个不停,一会儿这里敲敲,那里压压,对着太阳眯着眼睛像看玉似的想看个对穿,掰掰扯扯半天什么都没研究出来,逼急了居然拿牙齿去咬差点没把牙崩掉。
  司马兰廷看着他大出洋相,恨道:这可是大开眼界了,我居然会被这种笨蛋制住过。
  他自然知道苏子鱼在找什么,却偏偏不想告诉他。这种秘密对不怀疑里面藏有东西之人或许可以瞒过一世,既然苏子鱼知道剑里可藏东西迟早会给他找到机关,只是迟早而已。他想看看苏子鱼究竟可以用多长时间,早能早到什么时候,晚能晚到多久。
  苏小哥不是个认死理的人,却绝对是个自认为聪明的人,就算不是天下第一吧也自觉着进排行榜前3位是没啥问题的。
  前两位是谁?就是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慧远、慧清。
  他跟这剑耗上了,司马兰廷进进出出他不管,什么时候用的午膳没留心,问他话他答应了什么连自己都不清楚,等到被人扔进了浴桶才回过神来,呆了片刻开始翻脸不认人,嚷着要对手上拿着巾帕的张守正不客气。
  张守正委屈得很,司马兰廷让他帮苏子鱼洗澡,下人准备好洗浴工具后他就去问苏子鱼:"公子我服侍你洗澡吧?"
  苏子鱼正把剑卡在床头用力拗,说:"嗯。"
  张守正看他用剑刃撬掉了床头好端端的一大块雕花,不敢去帮他脱衣服,就问他:"公子那你先把衣服脱了吧。"
  苏子鱼埋着脑袋摇头。
  张守正有些为难了,急道:"总不能穿着衣服洗澡吧?"
  苏子鱼说:"好。"
  张守正傻眼了,怀疑苏子鱼是不是开玩笑,又问:"公子,真的要穿着衣服?"
  苏子鱼说:"没错。"
  这下张守正放心了,把穿着衣服的苏子鱼搬到了浴桶里,结果还是挨了一通臭骂,被苏子鱼赶了出去。司马兰廷回来正好看见本该在帮苏子鱼洗澡张守正耷拉着脑袋在门口转悠,问道:"怎么回事?"
  张守正也不敢跟他申辩,只好捡着说:"公子把我赶出来了。"司马兰廷也没多问,自己推门进去了,地上扔着湿漉漉的衣衫,苏子鱼裸着小身板儿捏着剑用刷子在那儿死力刷,然后又把剑拿起来对着太阳眯着眼睛像看玉似的想看个对穿,他自然什么都发现不了,又按同样的法子去捣腾剑鞘……
  司马兰廷慢慢退了出来轻轻合上了房门,却没有转身,扶着门框的手有些不稳,身体微微抖动了半天,却没有一点声音。要不是张守正明显感到这位王爷此时不是一般的开心,会以为他癫痫症发了。好容易重新挺直了腰,让张守正退了,重重的敲了敲门,司马兰廷重新推门进去。
  苏子鱼左手拿着剑鞘,右手拿着短剑,正准备用短剑去砍剑鞘,把司马兰廷吓了一跳,这可是父亲留给他的!急忙喊道:"住手!不是这样。"
  苏子鱼爬在浴桶边,用剑背砰砰的敲着剑鞘,像砰砰敲在司马兰廷心里。苏子鱼闷闷的问:"这把真是除了名字跟那把一摸一样的?"司马兰廷知道他始终发现不了机关开始怀疑自己是哄他的,嘲讽的冷笑一声,可惜苏子鱼根本不懂什么叫羞愧脸红,突然灵机一动"啊!"的跳起来,激动的用剑背狂敲剑鞘,兴奋道:"对!不是用剑去砍剑鞘。是两柄剑互砍对不对!"
  司马兰廷忍无可忍,骂道:"蠢材!"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也这么想过,还是花了一天时间才想到这个法子的,兴冲冲的去找父亲求证,父亲只是一边看着他一边微笑着摇头。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恢复到淡淡的表情,将剑从一脸失望的苏子鱼手中抽走放在一边,把巾帕扔给他道:"洗完再闹。"
  苏子鱼有些烦躁,看着司马兰廷的脸怀疑他把重溟给自己根本就是不安好心,想害自己思虑过度而亡!气苦道:"你当初找了多久找到的?"
  司马兰廷道:"三天。"
  苏子鱼拉开嘴角耻笑:"你好意思说我蠢材?"
  司马兰廷哼到:"我当时八岁。"见苏子鱼不开腔了又说:"你要是三天内找到就算你赢。"
  苏子鱼脸皮虽厚也不至于拿自己跟个八岁小孩比,咬牙到:"别激我,小哥我就用一天!输了老子认罚。"司马兰廷见目的达到,也不多说。叫张守正进来加了热水,对苏子鱼道:"欧阳健今晚设酒席宴请我们,洗了澡等喝完药就去吧。"
  苏子鱼一门心思又转到找机关上去了,根本充耳不闻,只是手上机械的动作。司马兰廷见状本想再叫张守正进来帮他,又顾虑他一时疯起来说些不该说的话,让外人猜到剑中有秘密,只好由他,自己到正室去伏案写信。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苏子鱼赤着脚噼噼啪啪的从厢房跑过来,身上胡乱裹着雪白的单衣衬得他皮肤越发的黝黑。司马兰廷不自觉的皱了皱眉,苏子鱼"啪"的一下,把分开了的剑柄、剑刃和剑鞘一起扔给他,得意至极。
  原来那剑柄在接近剑刃的地方可以拧开,剑柄中段是空的。因为重溟极为锋利,即使用布包着剑刃去拧也难免让手受伤,思维中又常常把剑鞘和剑身分开来想却忽视组合的作用,使得插进剑鞘转动剑身这种最简单的方法反而不容易被发现。当初司马兰廷自己就被那块蓝宝石迷惑住,想方设法对付它却一无所获,而今天苏子鱼居然半分力气都没用在那上头。
  司马兰廷赞赏的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不愉之色,淡淡的说:"你赢了。"苏子鱼笑得一脸灿烂:"你输了认罚吧。"心中开始搜索整人的法子。
  司马兰廷一脸平静略带丝笑意道:"我并没说我输了要认罚。"
  苏子鱼愣住,像被抢走糖葫芦的小孩。恨恨的回去他的浴桶发泄的使劲洗刷自己,司马兰廷望着他的背影,心道:"这对剑的秘密可不止这点,难道他真的不知道?"


十二章 逢场作戏
  当天晚上的夜宴,司马兰廷理所应当坐了主位,欧阳健居左边贵席,右手是苏子鱼。虽然一再要求不可宣扬,但与欧阳健相近的几个郡府官员还是得到消息"恰好来访"。苏子鱼自认为是方外之人,本想除了吃喝外其他一概不理,但因为司马兰廷对欧阳健的介绍,众人只道他是北海王的义弟、成武侯府的六公子兼东林慧能的高徒,更因对不苟言笑的司马兰廷敬畏有加,偏偏转而叨扰他。
  眼见他架势十足,来者不拒,侍女倒一杯他干一杯,皆以为他善饮豪爽,没想到几盏过后突然"嘭"的一声倒在一旁,连司马兰廷都吓得一怔,起身去看才知他是醉了。比起这突如其来的一醉,冷言少语的司马兰廷打破形象的大笑更让人惊讶,众官员自然不能如同司马兰廷般大势嘲笑,只是陪着讪讪调侃了几句。扶下苏子鱼回房休息后,因为司马兰廷这一笑,夜宴气氛缓和不少,欧阳健周旋起来也感到轻松了很多,等到酒席结束也算是宾主尽欢。
  佯醉的司马兰廷由欧阳健送上的陪寝歌伎掺扶着步回"满芳庭"。一勾淡月映照下小林幽径中点点萤火虫在飞舞移动,除了啾啾的虫鸣只剩下几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司马兰廷突然想起白天苏子鱼那句:"成天算计人,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累死活该……"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
  一路上偎红依翠星目半睁,任由软玉温香贴紧,几个歌伎侍妾和他嬉闹间肢体磨蹭磕碰早已有些情欲升腾。等到了屋中,众女一待扶他靠上床榻便去解他衣衫,一女端来茶汤倚进怀中喂他,衣带纠缠间,青葱十指抚上司马兰廷精硕滚烫的胸膛,司马兰廷迷醉的神情突然一变,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巴掌便甩在了这侍妾的脸上,周围旖旎缱绻的空气骤然变冷,几个娇嘀嘀的美人吓得连忙伏地请罪。偷偷一瞥,司马兰廷脸色峥嵘,彷佛刚才的郎情妾意只是一场春梦。几人都是风月场中调教出来的,见惯人情事故,一看司马兰廷手扶胸口,杀意腾腾的样子便知这情况怕是死多活少,不禁抖做一团连连哀求。
  司马兰廷本来满身戾气,倏然侧耳倾听见了什么,脸色竟然缓和下来。众女乍见生机,忐忑中忍住抽泣,也听见隔壁隐隐传来小狗一样的呜呜声。
  司马兰廷收住杀气淡然道:"我累了,都下去。"
  幽暗中那双噬血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下一个瞬息就会猛扑上来撕碎猎物,这些歌伎侍妾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身份贵重,什么相貌过人,此刻恨不能夺门而逃,偏偏腿脚发软只得仓惶退出,连门都不及关上。
  挥手将房门掩上,演了一晚上戏的北海王终于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为了将这一身伤由不利变为有利他先抑后放可谓煞费苦心,不怕那两批人马不上当。思虑片刻,听见隔壁房里低低的呜鸣还在断断续续,司马兰廷忍不住推门过去。

  红烛燃尽,只剩下半明的月光透窗而入,照着苏子鱼满面泪痕。司马兰廷僵在那里,看着那张视觉上陌生却和他血脉相连的脸,没有醒着时候的飞扬跋扈,没有浓烈鲜明的表情,没有那双清澈乌黑的眼睛,也没有看似坦然其实戒备严谨的心,整张面容在月光的映照下甚至显得白皙柔和。
  我的弟弟吗?我该什么处置你?
  指下泪水还是温热的。想着初见他时像一个乡野小孩蓬头污面,在林间却笑得晶灿灿的眼睛;想着马车上忍住痛苦强做一脸平静的表情;想着他蓦然睁眼醒来的那一笑;想着他在山上找到他时睚眦欲裂,像个怒目金刚;想着他像个小孩儿一样捣腾着"重溟";想着他在酒席上像个豪侠般牛饮鲸吞却嘭然醉倒……回过神来,却不经意又对上苏子鱼已经睁开的眼睛,来不及收回笑容的司马兰廷颇有些尴尬。
  "你笑起来还不错。"在轻触中醒来的苏小哥差点以为眼前坐了个仙女姐姐,第一次喝醉酒的家伙还有些头脑不清。
  司马兰廷难得没有回讽,只是轻轻的问:"又做噩梦了?"
  苏小哥扶着铁一样重的脑袋,梦呓一般:"梦到小时候,父亲送我去庐山时候的事。"
  司马兰廷想到他在梦中反复呜咽着:别送我走,我以后都听你的话,莫明的有些心酸。
  静静的抚去他脸上存留的水迹,苏子鱼才知道自己居然哭了,不禁一时大窘。吞下司马兰廷喂他的一粒药丸,立时头脑一阵清凉,往内挪了挪让出位置给司马兰廷,兄弟两人并肩躺下。
  苏子鱼自认给人看到丑态,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头看到司马兰廷仰面躺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记起他身上还有鞭伤便问道:"你伤口怎样了?"
  "在慢慢愈合。"
  隔了半天,苏子鱼好容易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还恨我么?"一句话像一块石头轻轻丢进深潭里,半天没有回音,苏子鱼却知道这句话问出口丢进司马兰廷耳朵里绝对不会激不起半点浪花。
  司马兰廷心里确实是一阵翻涌,他没想到苏子鱼会趁着酒劲问得这么直接,更明白这句话答不好,苏子鱼可能一辈子都拆不掉对他的心防,沉吟道:"我是不该恨你……再给我点时间吧。"
  从这句话苏子鱼感觉到司马兰廷心里的挣扎和诚恳,司马兰廷也觉察到带给他的失落与不甘,两人心头一动,同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对方。


十三章 客居日闲
  两人手心相连,心里却隐郁交错。
  权贵之家重利轻情、人伦淡泊,何况他们这种十几年没有生活在一起的兄弟,更谈不上友爱扶持,就算有心善待对方又能携手几时?
  司马兰廷眼光移到两人手掌相握处,心里一声冷笑,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如泉击山石徐徐而清晰:"昔日祖父临崩,曾执父亲之手交于武帝。对其言道,你弟弟性子急,你当哥哥的也不慈爱,如果我死了,恐怕你们兄弟不相容。希望你能善待自己的弟弟,勿像魏朝曹丕曹植。可是后来……"想到什么极恨之事手中越发用力,苏子鱼也不呼痛,只听他又接道:"我母亲曾说过,身为皇族只要你姓司马,即便没有那个心也有那个罪。"
  苏子鱼神色不动,平静道:"我并不姓司马,也不会姓司马。"
  司马兰廷微微一震,没有再接话。两人执着手睡去,到第二天醒来已经自然分开。

  苏子鱼的习惯是卯时早课,司马兰廷昔日在军中也是这个时辰校场点卯,但回京职掌翊军校尉后表面做出沉溺享乐之态已久不早起。习惯成自然,还有些宿醉影响的苏子鱼模模糊糊醒来时,发现床榻外侧还有人赖床,想也没想就去踢人,一脚出去才想起这不是在寺里,旁边睡的也不是某个师兄弟,而是偏僻乖张的司马兰廷,吓得弹坐而起。
  司马兰廷顾自酣睡似乎没有醒来的迹象,苏小哥舒了口气。翻身下床时想起司马兰廷的伤口,一时忍不住拉开他裼衣察看,不禁"咦"了一声,纵横交错的鞭伤居然已经结痂收缩。无法再装睡下去,司马兰廷打掉他在自己身上按按戳戳的手指,对这种搅人清梦的行为十分不满。苏子鱼当然不会自省,一脸惊奇语带羡慕的问:"你这是用的什么好药?"
  司马兰廷恨不得在他脸上盯出两个窟窿,肚里气恼表面还要维持一派"冷静",堂堂亲王什么时候遇到过这般泼皮无赖,偏偏打不得罚不了,敷衍道:"自己配的药,不过材料用得好了一些。"
  他虽知道司马兰廷很是精通些医术,但看看自己两月前在锦绣谷采药时跌出的伤口,仍旧非常怀疑:"什么了不起的仙药,才两天就能愈合成这样?"
  司马兰廷生硬的说:"我修炼的内功也有助益。"
  苏子鱼惊道:"就是那种采阴补阳、吃小孩吸脑髓的邪功?"
  司马兰廷气得想举掌劈死他,好不容易忍住,凉凉的回答:"父王当初也练的这个,怎么没把你吸了?"苏子鱼心道父亲练的?那或许不是邪功了。可脸上还是惊疑不定。司马兰廷气苦,沉下心来解释:"我练的内功源出道家的秘典《释天则》,虽然大功未成但已达生道合一,因为强化养生对于伤病具有治疗作用。"
  苏子鱼听了,却有些不服气,你这么说法分明就是说道家的内功比我佛家的内功好了?忿忿不平起床早课去了。
  等他早课回来,看见婢女正在服侍司马兰廷梳洗,便坐在一旁等他一起用早膳。
  这两个丫头是欧阳健训练来专门服侍满芳庭贵人的,手脚灵巧动作麻利。将司马兰廷发束用淄帛缚起,左右编了小辫归在发顶,小心翼翼加上冠插上簪,丝缨垂在颔下,冠上明珠灼灼生辉秀美风神尽显无遗,看得苏小哥暗叫衣冠禽兽。
  司马兰廷梳洗完毕,转过头来看苏子鱼随意罩着帻巾,便要他过来梳头总发,见苏子鱼不理当下也不勉强,吩咐摆早饭上来。
  二人吃着早饭,苏子鱼突然说:"我当初几招便被你拿住,那是我心里没有防备一时失察着了你的道,你也胜之不武,不如我们吃过早饭重新比划比划如何?"
  司马兰廷知他计较起床时那翻话,讥笑道:"趁人之危就不是胜之不武?"
  苏子鱼一愣,想起虽然表面看上去已经无妨可他身上确实还有伤,未免落人口实只得作罢。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一拍桌子道:"不好!"吓得正给司马兰廷碗里举食的小婢筷子一松,剔了骨头的酱汁鹅掌险些掉在北海王身上,苏子鱼也不管他如何恼怒小婢女如何惶恐,抓住司马兰廷的衣袖急道:"当初你把我虏……当初我跟你走了师叔他们可不知道,一过多天这可害死人了,那个臭和尚发起疯来可不得了。"
  司马兰廷狠狠打掉他的手,弹了弹衣袖,道:"你想怎样?"
  苏子鱼差点跳起来团团转,慌道:"我得回去……"想起答应司马兰廷的话,改口道:"我得送个信儿回去好让他们不用担心。"
  他其实一直惦记这件事,说早了怕司马兰廷心存他念不同意,直等到这个时候才提出。司马兰廷果然不推诿,点头到:"这是应该,你写两封信我叫亲卫快马送回。"
  司马兰廷的近卫兵昨日下午已经到了武昌,他考虑周全示以大方表示不仅要送信给慧清还会同时告知庐山慧远。苏子鱼不再多话,吃罢早饭写了两封信挑拣着说明跟着司马兰廷到了鄂州要去长沙的事,那些该说那些信上不好交代还边写边与司马兰廷商议,司马兰廷初始惊诧旋即也大方给予意见,等信写就附上自己的名贴招来亲卫即刻送去。
  苏子鱼看他表现得一派坦然,问道:"几时启程去长沙?"
  司马兰廷正闭目养神,听他问话星目半睁开睛光闪动,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我不是受伤了么,总得养两天才成。"
  苏子鱼暗自揣测,也不多问畅声道:"那你养着,我出去逛逛。"司马兰廷愕然:"你就这么出去?给你做的衣服就快送来了,换了衣衫头饰再出去。"苏子鱼原本的衣衫早已不能穿,一直套着司马兰廷的衣衫,虽然华美却有些显长。
  苏子鱼听见这话不高兴了,拉着脸道:"不用费心,我觉得挺好。"
  司马兰廷拦他:"传几个人跟着,别失了身份。"
  苏子鱼冷笑道:"我从来就没有身份,你要是怕我跑了就自己跟着我。"司马兰廷不跟他争辩仍旧叫了张守正并两个亲卫跟着。苏子鱼本来不是使气的人,想了想自己瞎转也没意思,有人导游有人给钱又有什么不好的?也就不再推脱,带着人出了太守府邸。

十四章 两鼓相争
  虽然跟着跟着寺里的师兄师叔没少去过豫章郡,却从没这么鱼归大海般适意过,没人催没人管让苏小哥的兴致无限扩大了许多。第一次到武昌,纯粹一个游客心态。什么奇特想看什么,什么特产想尝什么,便问张守正武昌那里最好玩,张守正是武昌郡土生土长的,想了想便答:"文人清客都说西山风景好,爱去那里。"
  苏小哥小时候住岳麓山脚下,后来又在庐山长大,最烦听见个"山"字整俗人一个,什么闹腾就爱什么,正想委婉一点表示想去人多点的地方,就听见远处一片喧嚣的鼓声,欢喜道:"什么地方如此闹热?"
  张守正听了片刻,笑道:"想是端午要到了,湖上练习龙舟的。咋们武昌郡别的没有就是湖多,端午之前各家出赛的龙舟可以自选湖泊练习,等到端午前后三天汇集在梁子湖上比赛,那才是热闹。"
  这话正合苏小哥心意,自然眉飞色舞欣然向往,径直就往鼓声雷鸣处走去。远远看见湖里不过两队人马,湖畔却围了不少人。一打听,原来是武昌的士族大家,范家和祖家占了这片湖泊备战练习。
  两舟一黑金,一红金。长约十一丈,龙口含珠,左右两根龙须又粗又长,龙角贴着龙身而下,船身的鳞片全是手工细细雕刻而成,在阳光下栩栩而立。
  外形上两舟俱是花费千金,精雕巧作不相上下。几十个汉子肌肉矫健奋力划桨,吆喝声、喝彩声、锣声鼓声交织一片,轰闹中,苏子鱼却只听见黑金龙舟上那飞扬恣意的鼓声,惊涛裂岸,乱石穿空,起伏跌宕间压下所有的喧哗,锤锤敲在人心上,直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浑身鼓胀力气与敌方大战三百个回合。
  鼓锤上长长的红色绶带被风吹的上下翻飞,在击鼓人手中像两条狂放激怀的长龙舞动,只这鼓声便划出一个铁马金戈的战场,指挥着手下的战士冲锋陷阵咆哮奔腾。雄浑恢弘、灵活激烈的擂鼓下,黑金龙船如脱疆野马,遥遥领先锐不可挡,相比之下,红金龙船的鼓声却显得阳刚有余豪气不足,硬是被压住了声势。
  苏子鱼站在湖边只觉得鼓音扑面,畅快淋漓。对张守正振奋道:"畅快!畅快!这击鼓之人好生厉害!"
  张守正也是听得精神抖擞,脸露自豪。对苏子鱼解释道:"这黑船是祖家的,击鼓的公子是祖家七少爷叫祖越名"
  苏子鱼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片刻间想起来,笑赞道:"好一个闻鸡起舞的祖越名。"原来这祖七也是个少年成名之人,博览群书志气高远。习惯每日于寅时鸡叫时起床练武,春去冬来寒来暑往,从不间断。传说他剑光飞舞,剑声锵然,是天下小有名气的文武全才。在庐山寺里慧远责怪苏子鱼懒惰时就常常举出此人为例以正视听。

  看着两船一轮赛罢偃旗息鼓,苏子鱼心思忽动,到范家龙船边一阵交涉,等鼓声再起时众人已见到龙船上换成了一名少年鼓手。红船青衫迎风招展,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下清晰透亮,手中鼓锤却敲山震石剽悍无比,首先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厚重鼓点,在广阔的湖面上有如回声似地一声接一声,引得人的心跳和脉搏跟着颤抖。龙舟飞射而出,震天撼地的鼓声又随之一变,行云流水错落而至,倏急倏缓质朴厚实,像是发自你我他的心跳。
  黑金龙船上祖越名被激得斗志昂扬,鼓声便如呼啸而来的浪潮且一浪高过一浪,大有铺天盖地之势重卷而来。人群沸腾了,人擂鼓、鼓催人,越来越多的人跑来围观,不自觉地加入欢呼喝彩的行列。
  苏子鱼豪兴大起,一把掀下外衣,扎起裼衣抡着袖子,两臂隆起一个个小鼓槌似的肌肉左右翻飞,让人眼花缭乱。两处鼓声此起彼伏气势汹涌却渐渐从相争变到相融,以至最后分辨不出何为祖家鼓声何为范家鼓声,涌涌的水声、浆手的呼号声、风声欢呼声,整个就如一个雄伟而巨大、不知疲倦的鼓动声,湖泊内外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氛围一个共同的心情,那就是:前进!
  鼓声一绝,两位鼓手浩立舟首相视对笑。苏子鱼提着衣服下船时,见祖越名已在一旁等他,潇洒任达,朗声道:"好一副胸襟,好一手鼓艺!今日一会何其有幸。"
  祖越名欣然一礼道:"武昌祖越名,字非子。今日一会甚幸!"抬眼细细打量,苏子鱼眉目俊朗,皮肤黝黑,一双眼睛湛湛发亮,分明弱冠之年却随意扎着帻巾,衣衫不整却自有慷慨不羁的风骨,暗道这人倒好似那里见过。
  佛寺长大的苏子鱼本来没有字号,听见这个名字意念微动,有心迎合,还礼道:"苏子鱼,字非马①。"
  祖越名略微一愣,长笑到:"好一个非马,子鱼果然妙人。"也不计较真假,心中欢喜非要做东邀请苏子鱼,两人当下把臂而去。

  西华楼上,临湖而坐,苏小哥却有些怯场了。
  七少爷大手一挥,店小二热情洋溢的搬上一坛坛好酒,苏子鱼原本象捡到金子的脸当即象丢了百两金子,差点挂不住笑容。心里一个劲的咒骂家里那几个老和尚,害他长这么大昨晚上才第一次沾酒。一沾酒才知道自己酒量奇差,一喝一个马爬,那里还敢逞能。你说这天下但凡自以为名士风流的怎么都好这口?早知道先向司马兰廷要点解酒的药也好,今天这个脸看来又丢定了。
  苏子鱼本是吃素的,往日里不过是偷着捂个鸟蛋烤条小鱼啥的。自从跟着司马兰廷到了这里已经放开了禁忌,却还是不大习惯荤腥,眼见一道道菜上了桌,满心思都放在酒上,肚里计较能撑几杯,倒把这茬忘在脑后了。
  看着祖七谈笑风生,一派肆意,为之心折,暗笑自己小肚鸡肠,一咬牙到:豁出去了!

  注:
  ①苏子鱼在这里将非子认为非指。指、马是先秦时候的著名辨证论题,《庄子》里有"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句,意在提醒人们不必斤斤计较彼此、人我的事非争论。

十五章 名士越名
  正午,本来有些燥热的天气突然阴凉下来,漫天的阳光被厚厚的乌云盖得严严实实的。司马兰廷一回满芳庭就交代下人准备热水和干爽的衣物,估摸着苏子鱼淋成落汤鸡回来用得着,可午时过完,雨从淅沥下到细密再变到喧哗大雨也没见到苏子鱼精瘦的身影。
  午膳后,欧阳健来请安,司马兰廷与他交代了几句,等他走后靠在躺椅上假寐,到了未时苏子鱼回来了,是被人架回来的。司马兰廷微一皱眉,抬眼询问跟着去的张守正,张守正急忙解释:"公子跟祖家七少爷在梁子湖上比赛击鼓,结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七少爷请公子喝酒,公子喝了两坛突然就倒在席上了。"
  两坛?看来才一晚上酒量就进步了,司马兰廷声色不动:"喝的什么酒?"
  "屠苏。"张守正刚想回答,门外已有人率先接口。但见一旷达不羁的青年公子迈腿进来,轻发光润,上额宽阁方峻,丰莹明净,一派功名早成富贵之像:"我排开6种好酒让子鱼选,他偏偏挑了屠苏。知道名字后,非但不忌讳还更欢喜,现在果然被'屠'倒了。"向司马兰廷行礼后又诚恳致歉:"子鱼跟我说过他不胜酒力,我看他喝酒的架势却没有相信,害他醉成这样。"
  司马兰廷心道屠苏是以药入酒,否则他倒得更快。邀请祖越名入座,二人互相之间暗暗打量。
  祖越名出身士族大家,先辈在汉朝时期就是有名的官宦大户,累世的显赫名声对于当朝的皇族司马氏并没有一般人的至尊之感,加上他本来是个超迈之人行为举止就更显得落落大方。司马兰廷对着祖越名自然就想起嵇康、阮籍之流,挑眉问到:"早闻祖越名有大志向,难道现在却要学弥衡么?"
  祖越名只微微一愣,也没恼:"弥衡才华横溢鼓技出众却并非心甘情愿,无可奈何只能击鼓骂曹出口恶气,哪有我跟子鱼率性而为如此痛快。"
反笑道:"或者是王爷想学魏王?"
  司马兰廷眼中冷峻一闪而过,正好婢女捧着铜盆给苏子鱼擦了脸出来。屋外还下着细密小雨,祖越名身上却没有多少雨渍,想必是先在那里打理过才进来的,司马兰廷一边吩咐婢女奉上热茶汤一边掩饰自己急转的心思,端正道:"曹操当世枭雄,却未免气度狭隘,犹豫造作。若我遇弥衡要么不用,用比敬之,决不斗无用之气更无以貌取人之理。"话虽说得斩钉截铁,随即却想到苏子鱼身上,心底有个声音轻轻问到:这是说曹阿瞒还是说我自己?我就不是气度狭隘,犹豫造作吗?
  祖越名看他敛眉沉思,微微惊讶,这个北海王不是太会做戏倒是太过认真了,对他这番话当就信了大半。也不多做纠缠,得体应对道:"齐王之子自然有这个气度。"
  司马兰廷听见父亲名号,越加正视祖越名,这说明祖家对司马攸多有推崇,小辈中人才会心中存下倾慕,念念不忘。司马兰廷原本最不喜欢士族中嗜酒放纵之辈,现在看祖越名却愈发顺眼,发现其动作举止竟有几分象苏子鱼,便转了脸色带着一丝欣然道:"越名倒有些象我二弟。"他与苏子鱼在人前都有了默契,只说是结拜的义兄弟。
  祖越名恍然大悟:"我说怎么看子鱼有些眼熟,原来是自己与他有符契之处。王爷,子鱼是个妙人,与我义气相投,我想请你们到我那里盘桓几日,不知王爷是否嫌弃。"他其实想邀请苏子鱼到他家小住,但对这位手握实权的当朝亲王也不好太过生疏。
  他的心思,司马兰廷自然清楚,微微思咐,诚挚说道:"虽然非子邀请我们只为朋友之谊,但如今新君方立,掌权之人明暗相夺,恐怕我这一去祖家就有审时择势之嫌了。"祖越名听得心中一跳,正想寻适当的话来应对,司马兰廷又说:"不过,也不能让朝堂之事影响朋友交往过重,子鱼在武昌这段时间还请你多与他亲近,陪他出去多见识见识武昌的风土人情。"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句句为他人考虑,祖越名心里暖烘烘的,对他印象改观不少。两人又笑谈半饷,苏子鱼始终酣醉不醒,祖越名终于告辞离去。
  司马兰廷抚着下巴,眼睛深沉的望着远处,心中打定什么主意后才缓缓起身,到厢房去看苏子鱼。挥退守在一旁的婢女,在床帐前沉默良久,突然笑了,怀着凄楚的释然。用手抚平苏子鱼睡梦中皱着的眉头,长叹道:"天天醉酒,有这么做和尚的么……"捏开下颚,喂了苏子鱼两颗醒酒药。

  苏子鱼酒醉醒来天色已经漆黑,桌上点着烛灯,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口中还留有药味,头脑沉重脚步虚浮,苦笑道:"天天醉酒,这和尚是越做越远了。"推门过正室,看见临窗席几上已经冷掉的茶汤,端起来喝了个精光。
  起来这一会儿里外都没看见半个人影,仔细听了听又朝西阁书房走去。推门一看,两天不见的灰狼一脸疲惫,靠坐着桌案与司马兰廷正谈话。司马兰廷背对门站着听见他推门的声音才转过身来,苏子鱼本来想退出去,看司马兰廷脸色平和并无不愉又打消主意迈进门来。向灰狼笑道:"你怎么累成这样,好象几天没睡似的。"语气如跟朋友打招呼一般热切。
  灰狼微怔,才回悟他是跟自己打招呼,有些诧异的望了望司马兰廷,看他没有任何示意还隐有笑容,只得闷头不语。
  苏子鱼也不觉得尴尬,更热切的说:"真这么累?或者我给你按摩按摩!不是吹牛,我手艺那可不是一般的好,我那些师叔师伯就吃我这手"边说还边活动手指往灰狼靠去。
  "不敢劳烦公子!"灰狼吓得不轻,连忙跳起来往后躲。
  苏子鱼一脸失望,不死心的劝慰道:"你别怕啊,试过之后包你说舒服。"灰狼只得求助的看着司马兰廷。
  司马兰廷给灰狼解围:"本想留你在这儿吃饭的,先下去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奉勇。"
  灰狼也有些支持不住,施礼后退下了。
  司马兰廷瞧着苏子鱼,对刚才的事还有些玩味"你倒好心,真要手痒就来给我捶捶"。
  苏子鱼揉着脑袋,笑道:"我那里是好心,故意讨好他,要是将来你跟我翻脸也多个人情不是。"
  是笑非笑的一句,司马兰廷听得一震,冷冷说道:"我要跟你翻脸,凭你多大的人情,他也不会帮你半点。"便要摔门而去。
  苏子鱼料到他会生气早一把拉住他衣襟,瞟了眼司马兰廷,笑道:"我说笑的你也信?"
  司马兰廷转过脸来,神色严肃:"不用试探,我不想跟你之间还要猜忌。"
  苏子鱼心中大乱万绪纷来,不由得松开了手。


十六章 因何而苦
  望着司马兰廷离去的背影,苏子鱼心里突突直跳,有什么从胸口涌遁而出,不禁轻呼:"你不恨我了?"
  司马兰廷顿住步履,被烛光照映得半明半暗的脸散发的气息出奇的柔和:"你有可恨的地方吗?"
  苏子鱼先是一怔,忽然纵声大笑,快步上去一把搂住司马兰廷的脖子,使命往自己头上靠。他本来比司马兰廷矮这么一头,硬要将两个人脸帖在一起,司马兰廷被拽得脖子生疼,竭力挣开,听见他一声:"哥"立时软了心肠。
  两个人左脸靠右脸,苏子鱼的声音有些沙哑,压着司马兰廷的手臂非常用力,他说:"为什么你才来找我?为什么你不早点出现?"
  司马兰廷默然无语,轻轻拍了拍苏子鱼的手臂,他无法理解苏子鱼对于兄弟亲情有多么渴求,就像苏子鱼无法理解他对于仇恨的执着,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苏子鱼对他已经是芥蒂全无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武昌郡太守府正门大开,一行数十骑狂奔而出。苏子鱼和司马兰廷并辔而行,经过梁子湖时呆看了一阵朝阳,湖上水光氤氲。想到昨日龙舟飞驰,站立船头迎风击鼓的恣扬肆意,有些心驰神往,又恼怒起司马兰廷突然离鄂的决定来。转头见立马一旁的司马兰廷清濯淡定,目光温和含笑,好象心思给看了个对穿,只得把抱怨的话吞了下去,乖乖打马出城。
  这一行风风火火,闹得城门处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出了城后反而减缓马速,不再催马。
  路上湖光山色,风景秀美,司马兰廷还要停下来赏玩一番,这么拖拖拉拉快到正午时分才不过走了10多里路。快马先行的前探已经打理出一处供旅人暂休的路边小店,让司马兰廷用午膳。苏子鱼原来顶多骑了郑方圆的马在东林附近打过几个转,从来没有正经赶过路,却因为这类似游山玩水的走法,倒没有觉得不适,只是心里非常狐疑:眼巴巴的赶着走怎么又做出如此悠闲之态?
  耐住不快,和司马兰廷在还算干净整洁的店棚中安坐下来,亲随奉上巾帕来擦了头脸,又洗了手,看着一道道用银盘盛上来的精致小菜吃惊不已,苏小哥再没眼光也知道这样的山野小店整治不出这样的菜式。半荤半素,明明是在武昌太守府吃过的,司马兰廷及时证实了他的猜测:"慢慢吃吧,都是太守府专门做的,不会有问题。"
  苏子鱼听见他这句慢慢吃,"腾"就冒起火来:"你究竟是要赶路还是出来游玩的?"
  司马兰廷奇怪的看着他,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究竟在闹什么别扭?"
  "既然不赶路,干嘛急着今天走?"苏子鱼真是把司马兰廷当自己人了,否则不会表现得如此坦白。
  司马兰廷猜他是舍不得昨天才交的朋友,他自己也以为还得在鄂州呆上一两天,可以和祖家多联系一二,没想到昨晚灰狼就带回了消息,好言道:"你不是给祖七送了辞别信了么?"
  苏子鱼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道出实情:"越石本来约我去看皮影戏,他说那个很有意思……"
  司马兰廷没想到还有这出,淡淡道:"你是出来玩的么?"看苏子鱼面色一黯,动了恻隐之心,默然一阵又说:"你跟我回王府后我请个戏班来天天演给你看,可好?"
  不知为什么,苏子鱼突然就觉得心情好了一些,胃口也开了,他还是习惯吃素菜。太守府的素食比寺里的好吃多了,嚼在口中都分不清究竟是菜还是肉,好像很久以前在家里吃过的味道,让他微微有些喜欢,不过怎么都没有慧清师叔腌的笋干好吃。想到这里,源于笋干生出对师父师叔二十分的想念之心来。苏小哥在这里口水泛滥,小店外面却出了事端。

  原来从武昌到小石县的运货商平日里押运路过这里,都是在此处歇脚用食。今日司马兰廷的亲卫巳时三刻就开始清场打理,他们午时前到达后就一直被赶到树荫下等着,端午前太阳已经是炽热毒辣了,天气燥热、时间一长就有些耐不住渴,想到小店后面的水井打口水喝。司马兰廷的亲卫守着井不让靠近,泥人也有土性子,一时激愤便和亲卫发生了推扯,这些走脚的汉子又那里是这些职业军人的对手,当下就被按住一通毒打。
  苏子鱼听见声音不对,就要起身去看,司马兰廷按住,冷冷道:"吃你的饭,不用去管。"
  苏子鱼嘻嘻一笑,道:"我爱看热闹"便转到了店后。
  这一看还得了,血迹斑斑的两个汉子躺在地上呻吟。司马兰廷的亲卫也只有两个人动手,却是毫发无伤,三个走脚的汉子和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跪着不停求饶。这两名亲卫仍是不停的拳打脚踢,眼看就要出人命,苏子鱼恨不得一脚踢飞一个,大喝到:"住手!"含怒用了半层梵功,两名亲卫听在耳里如雷霆一般身形一震,终于停手,面面相觑,随即恭敬道:"二爷!"

  苏子连忙上前查看,他本是知道世上有这样事的,知道归知道,毕竟没有亲眼瞧见过,也没有真正想过这官与民之间是这样天与泥的差别,看着这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心中又酸又痛,转头对张守正道:"快给他们治疗……"竟然掉下泪来。
  两个亲卫吓得"噗哧"一下跪倒,走脚汉子并那个老板唯唯诺诺的上来道谢,苏子鱼觉得心里更苦,看旁边诸人不动,自己左右两手搭住二人脉搏将两股真气输了进去,须臾之间已经晕迷的走脚汉子便醒了过来,苏子鱼也不撤手继续将真气缓缓输入他二人体内。只是过了片刻,他额头就渗出大滴汗珠,一双寒冰似的手按上了他肩膀。
  司马兰廷一脸恼怒的将苏子鱼扯了起来,也不看他,只扫了一眼地上两个人便道:"断了几根肋骨,没有性命之忧,小心搬动就是。"拿出两颗药丸递给张守正示意他给二人喂服,转头又对那押运老板道:"是本王驭下无方,这两个畜生本王自会严惩,这些药石费请代为收下,让他二人好好养伤。"另一名亲卫送了5锭银元宝过来,那老板不敢推辞惊惊慌慌收下了。
  有人上来将那两名跪在一旁的亲卫绑了拉走,司马兰廷转身回去,也不招呼苏子鱼自己骑马走了。


十七章 酝风酿雨
  一阵马蹄奔腾,渐渐去得远了。
  苏子鱼转头发现张守正还留在原地,正拿出一个小瓶,递给老板:"这是白首乌的止血药,给两位兄弟涂上吧。"其他几个汉子已经围拢来在用盐调了温水给那二人清洗伤口,接过瓷瓶愤然摔得粉粹,露出里面的药粉来。
  苏子鱼走上去,掏出一方丝绢挑拣干净的药粉包了,也不递给别人,自己亲去给二人涂药,好在其他汉子都看到他方才的表现,没多做为难。白首乌虽然是寻常的止血药却非常合用,一抹上去眼睛旁的几处伤口很快就不再流血。从头到尾,由着苏子鱼上药的这个汉子默默无语,微微红涩的眼睛暗淡没有光泽,原本朴质的眼神现在满是挨打后的惊悚未平。苏子鱼不由得想起庐山,那些亲切的乡民,不论什么时候看到苏子鱼都是温和善意的目光,他们是不是也在背后经历过这样的不公待遇,背负着不堪言说的心酸?苏子鱼内心五味陈杂,很多事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知道阻止一次两次是没有用的,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它完全消失,用我佛度人吗?苏子鱼有些迷茫,佛法慈悲对司马兰廷有用吗?对跟司马兰廷一样的诸多权贵,究竟能起多大的善力?
  等苏子鱼重新骑上马,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除了张守正,被司马兰廷留下来的还有两名亲卫,三人打马往小石县而去。艳阳下,高树成荫、杨花扑面,亮了柳枝明了堤泊,田间有牛羊迈着矫健的步子,山重水复间生趣盎然、明媚无限,却不知前方的小镇里已经启动了断送一朝江山的腥风血雨。

  主从三十五骑默默无语埋头策马,疾驰的马速显示出司马兰廷焦躁的情绪,手底下的人拿不准这一通坏脾气的由来,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进了小石镇。小石镇户不过两千,因为坐落在新兴的水、旱路交通要冲上,倒是风物繁华,来往黄州、武昌郡、荆州郡的客商大多会在此歇脚。
  司马兰廷冷着脸,身上又沾染了尘土,更觉不爽,一身气势如同暴风雨来临的前兆,阴沉得吓人。他的先锋长董艾总是先一步安排好沿途食宿的,现等在镇外迎接。看见这位爷像一把随时要出鞘嗜血的锋刀,厉芒毕露,忍不住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的回话:"王爷,今晚定在重隆分店,原来入住的客商也已经清光了,偏院正院全包了下来,王爷只管放心。"
  这时正值半下午,行人稀少,街上只有几个小贩歪歪斜斜的靠在路边等生意。就在这稀稀落落的注目中,一大群人呼哧而过,快到重隆客栈时发生了变故。
  一个卖李子的小贩似乎受到了惊吓,倒换簸箕的手一软,圆溜溜的李子滚了一地,司马兰廷的前卫队眼睛都没眨一下落蹄如铁,践踏而过。小贩急了,不要命似的冲出来捡地上的李子,司马兰廷大惊,眼看这人就要死于自己马蹄之下,当下猛勒缰绳,坐骑前蹄腾空后蹄直立,张开马嘴一声长嘶,硬生生偏转了方向,落蹄在小贩身旁。那小贩吓得软泥似的瘫在地上,司马兰廷就着马鞭就是一顿狠抽,他声撕竭力的惨叫滚得满身血泥。也是他命不好,遇到这么位毒辣的爷,偏偏这位爷还心情不好,打完了仍不解恨,直接把人又拖进了客栈,剩下一筐黄澄澄李子等着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的主人。
  其他的商贩,起初还有些窃窃非议,看到一干虎狼般的兵士守在客栈门口,明晃晃的刀戟在太阳底下泛着寒光,当下噤声做鸟四散。
  司马兰廷踏进重隆客栈后,心情跟拨云见月似的突然就好起来了。慢条斯理的擦了头脸,换了衣衫,一口一口喝着清凉解暑汤,想着柴房里的人不由得嘴角上弯,对手下道:"把那倒霉的小贩带上来。"
  这倒霉的小贩奄奄的被提上来,经过片刻歇息,惊惶和痛哭像水气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居然径直摊坐在靠椅上,苦着脸对司马兰廷道:"好你个北海王,你假戏真做下狠手啊!"

  司马兰廷对他故意做出的哀兵之态视而不见,说不出的悠然"你什么不好扮非要扮个找死的。歧盛,玩过头的人,被教训是迟早的事。"他打出的伤只是看起来严重,用来破血吓人是不错。不过因为原来被整得惨了,不免携私报复出了几下重手。
  歧盛哀叫道:"你果然是记恨上次的事!逮着这次机会整我。"
  歧盛喜欢装神弄鬼,来见司马兰廷每次都出人意料的窜出来,别说掩人耳目,很多时候连当事人司马兰廷都弄不清究竟是不是他。头一次司马兰廷聚众狎妓时,他扮成歌妓,趁着在人前不好揭破的机会,戏耍司马兰廷。对这次被"调戏"的经历,司马兰廷一直耿耿于怀,总算趁今天这个机会以牙还牙了。
  "或者"歧盛笑嘻嘻的说:"你其实是心疼我,怕我今后再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才教育我好叫我长记心。"看着司马兰廷勃然变色的脸,赶在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前,抢先岔开问:"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认出是我的?"
  司马兰廷淡淡道"你爬在地上捡李子时就知道了,亏得我认出来,否则撞死了还当是只蝼蚁。"
  歧盛哈哈一笑:"你看,你果然是心疼我的,怪我不珍惜自己……"他做戏似的猛抛媚眼,可惜易了一张憨实农民像,加上满脸的泥乌只让人觉得怪异,逗得司马兰廷恼怒不起来,一笑而罢。
  "你究竟是过来恶心我的,还是有正事要说?先把身上弄干净,搽了药再谈"。拿出一个药瓶放在桌上,正是他自己用的生肌止血药。
  歧盛自去清洗了一下,倒出药膏慢慢涂抹:"你可真狠心,看把我打成什么样子了。都城的人都知道你爱动鞭子抽人,今天落在我身上才知道是这个滋味。"
  司马兰廷看他笨手笨脚,夺过瓶子道:"别浪费我的药"自己动手给他上起药来。歧盛显得浑不在意,心头却怦怦乱跳,突然说:"你最近小心点,恐怕有人要对你动手。"
  司马兰廷咬牙道"晚了,贾南风动手了。"
  新后贾南风论起来是他的姨娘,司马兰廷的母妃贾氏是贾充前妻李氏所出的长女,与贾充后妻郭槐所生的贾南风是亲姊妹。正因此,上次的事件带给司马兰廷的远不止伤害这么简单,更有受亲情背叛的遗恨。

十八章 劝人为善
  歧盛吃了一惊,沉思片刻道:"你确定是贾南风么?她一向待你不差,再说这个时候对你下手于她没有一分好处。"
  司马兰廷点点头,不过他并不认为奉朴临死前还有本事骗他,只想着难道奉朴也是个双面间谍,为人所利用了?略一思索问道:"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我只是猜测"歧盛从容解释道:"近来都城风声鹤唳,你在这个时候离开,本应为人侧目,杨骏传给我的书信中却并没有片言要我关注,实在反常。"
  司马兰廷闪着赞赏的目光,心中却因这个消息而升起错漏之感,思咐着:"这么说老鬼一定得到什么消息了,这样的事他又怎么会得到消息?"迟疑片刻,决定先放下这个暂时无解的疑问,向歧盛问道:"老五那边准备怎样?"
  歧盛正襟危坐,沉声道:"我正是为此而来。我从灰狼带来的信中发现你似乎有联兵一网打尽之意,深以为万万不可!新帝继位名正言顺,杨、贾两方人马已成两争之势,如若合一方攻一方,借他人之势必可成事。如果两方为敌,一则出师无名,二则成事倍加困难,三则你虽执掌翊军却无多少可用之兵只能靠楚王成事,必让楚王坐大。如果没有节制之人,他以先帝嫡子身份更可趁机登基。即便今后还有联络诸王讨伐的办法,也必成乱争之势,现在我们实力未够,只怕会是头一个败阵落马的。"
  司马兰廷神色平静,脸露欣慰,他何尝不知道这些思量,出都之际本是打着亲贾杀杨的算盘,只是途中发生变故,使他亲贾的念头烟消云散,被歧盛点出疑点后又生起了希望,有平稳一点的路谁还愿攀爬陡峭小道?
  "蒲衣"司马兰廷将手在他肩上轻拍一下,"你思虑得周全,我们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惠帝是个白痴,天下人都知道他坐不稳这江山,我如果不先动手,等下去不是捡别人的残羹就是退无可退死路一条。灰狼已经去汝南联络皇叔公,所以老五那边你得帮我盯住了,杨骏那边不妨给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可以将贾南风已派人杀我之事透露给他。"
  歧盛默默起身,朝司马兰廷屈膝跪下,郑重道:"王爷,你放心,我在一天必为你尽力一天。只盼王爷早成大业,让我可以效力鞍前。"
  司马兰廷心头一热,急忙拉他起来,让聚集在胸口的激动和感激稍微沉淀,朗声说道:"蒲衣,你也放心,杀杨骏之时我必叫你亲自动手。"
  歧盛痴痴望着司马兰廷的握着他手臂的修长手指,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复又微微一笑,大声说道:"好!你我各行其事,那一天必不远矣!五月初五,我们洞庭湖上定乾坤。"迟疑一下又说:"楚王虽无王才心思疏懒,却野心勃勃英武勇锐,邀请他进朝之事正合他心意,不必担心。只是朝廷那边,万不得已……向贾家风示弱或是最佳之策……"他偷瞥了一眼司马兰廷,看他不置可否,就不再说下去了。
  半饷,司马兰廷才含糊道:"我知道。"歧盛终于放下心来,回复到嘻笑神情:"我怎么出去?"
  司马兰廷道:"到了晚上用麻袋一裹扔河里去。"
  歧盛瞠目结舌,哽咽着:"太歹毒了!不用扔河里这么绝吧。"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玩笑,手下来报:"王爷,二爷到了。"
  歧盛诧异道:"什么二爷?"
  司马兰廷"腾"的站起来,道:"此事容后再说。不要让他看见你,你先到偏院,我晚上亲自助你出去。"苏子鱼出身高贵,却身份尴尬。做为当朝太后杨永芷的侄儿,太傅杨骏的外孙,司马兰廷已经预见到此事上与他的强烈冲突,却不愿去深究,因为杨家一直是他不得不除的障碍。
  歧盛刚刚踏出偏门,听见门房"嘭"地一声巨响,一个少年的声音大叫道:"哥!那个卖李子的呢?"心中一紧。
  厅内,司马兰廷却没有误会,恼怒道:"你非要为了这些蝼蚁之民,一再忤逆我么。"
  苏子鱼毫不示弱:"我不知道什么天皇贵胄,什么蝼蚁之民,我只知道众生平等!"
  司马兰廷不想跟他扯什么众生,什么平等,压住怒火敷衍道:"已经放了。"
  苏子鱼一脸狐疑,摆出一副你少拿我当傻子糊弄的表情,坦然道:"我不信。"
  司马兰廷怒极反平,不想跟他闹下去,解释道:"我在街上只是一时激愤,怪他不顾性命横冲直撞,早就消气了,抓他进来只是让他处理伤口。"苏子鱼果然看见小几上还有一瓶伤药留在那里,却放不下惊疑,他哥这种人能有这么好心?司马兰廷耐住性子又说:"子鱼,我没有为难他,你不要担心了。"语气诚恳无比。
  几句话自然不能让苏小哥尽去怀疑,他还是比较了解司马兰廷的。但是偏门后三步远,一直站立未走的人,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心随念转脑海中居然浮现出门后人形,自己也大吃一惊,收回神思,怪异的望了望司马兰廷,真的就不再追究了。
  大大咧咧坐下来,腆着脸要消暑汤喝。司马兰廷看他不再纠缠,也舒了口气,让手下重新端上凉汤。苏子鱼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随口说道:"哥,你把那两个亲卫放了吧。你也不是真心要处置那两个人,我知道他们是为了防止有人在井内下毒,只是平时蛮横惯了手段太过暴虐。"
  司马兰廷没想到他这么就算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苏子鱼眼中闪着怪异的光芒,和慧清那种狡诈如出一则,缓缓说道:"哥。我想过了,你在显贵的环境中长大,自然有轻民之念,如果我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中,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怪你们,只是你们都该清清心善善念了,我既然在这里自然该负起普度你们的责任。"
  司马兰廷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防备道:"你要干什么?"
  苏小哥嘻嘻一笑:"劝人为善啊。"
  当晚,重隆客栈起起伏伏的佛咒唱诵持续了一夜,佛音沉重密麻地笼罩在客栈每一个角落,于每个人耳边环绕不去。像司马兰廷这样的高手还可以用内力封耳入睡,其他人只有瞪眼老实听着的分了。据说好几名士兵,当下受到感召,声泪俱下,向天忏悔,发誓从此与人为善,做个好人……


十九章 明修栈道
  第二天一早,卫队开始调度船只,安排关防。仍然是先锋队伍先出发,护卫人马随后。
  司马兰廷发现众兵士对苏子鱼的态度明显不同了,如果说原来还是碍于王爷情面的表面恭敬,现在则是发自内心的又惧又恨又佩服,看苏子鱼的眼神甚至比看自家王爷还忌惮。司马兰廷揣度着,恐怕自己这支队伍经过一夜恐怖真会变成慈善小分队,至少在苏子鱼看得见的地方绝对会亲民很多。
  人人皆知,所有的交通工具中,乘船是最舒服的。再次回到船上,也不用关在狭小的船舱内做功课,苏子鱼很是高兴。他喜欢水,当初起名字时他老爹真是有先见之明。其实司马兰廷当初想得并不对,齐王攸留给苏小哥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宝剑层霄,而是司马子鱼这个名字,只是现在易了姓而已。
  船上生活虽然悠闲,却有些寂寞。司马兰廷的亲卫见了他要么堆着笑脸敷衍他,问答之间牛头不对马嘴。要么躲他跟躲瘟神似的,就连张守正听见他的声音都开始犯晕。苏小哥摸摸鼻子,只好跟他哥大眼瞪小眼,偏偏司马兰廷这个人不爱说话,非到不得不开口才清清谈淡的回他一两句,虽然没有一丝不耐,但跟这种人聊天是最没意思的。傍晚时分,苏小哥捞了盘点心,搁了碗消暑酸梅汤,坐到船头自娱自乐。
  这时,船已经下了锚收了帆,半明半淡的暮色平分了旷野,两岸绿草葱茏,一只苍鹭从近处惊起,朝晚霞飞去。苏子鱼眯起眼睛,恨不得化成那鸟儿穿越夕阳,看看浑圆后面的神仙之界。清风徐来,柔和地抚上面颊,牵回走神的苏小哥,他眼睛在山间草丛迂回一圈,心中忽动,站起来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衫,"砰"地一声赤条条跃进河中。一个猛子扎下去,在百步开外窜出来,惹得守船士兵一阵叫好。
  苏小哥在河里游龙似的捣腾,船上的开始人眼馋坐不住了,当值的士兵不敢跟着撒欢儿,几个才下了轮值的却大着胆子下了水。这一段江流,九曲回肠,水速缓慢,不远处靠红湖的河叉口还停了几艘货船,在河里打惯白条的水手看见这边游得畅快也跟着"扑通""扑通"往河里跳。
  司马兰廷在船舱内研究都城来的密报,听见外面一阵一阵的喧哗,抄着手出来看。河里十几个脑袋,司马兰廷一眼就发现了闹得最欢的苏小哥手舞足蹈地举着一条黑鱼,其他人忙不停地连连叫好。
  这可不是别人恭维苏小哥,在河里徒手捉鱼本来就不容易,更何况是黑鱼。这可是长江里的霸王鱼,游得快,力气大,身上滑溜溜的,很难抓住,一个不小心甚至会把人撞倒。苏小哥抓是抓住了,却也抓不牢靠。那黑鱼不是吃素的主,性格凶狠非常,被捏住了头腮还挣扎个不停,鱼尾巴"啪啪"地打在小苏脸上。旁边卫兵搓了水草过来帮忙,两个人手忙脚乱,反而一个不小心没抓住,让它挣脱掉,尾巴直直地扎进河中打了苏小哥一头一脸的水。
  旁边那些水手发出一阵哄笑。本来阴沉着脸的司马兰廷,看到他一脸狼狈懊恼也不由得放霁了颜色。这头的苏小哥却恼羞成怒了,啪一拍水,又往水草处钻去。司马兰廷皱了皱眉,示意水中的亲卫好好护着他,自己回了船舱。
  苏小哥发起狠来,对其他鱼儿都视而不见,跟黑鱼较上真偏往水草纠缠处钻。其他卫兵本来是跟着下水来玩的,现在得了王令有了护卫职责,知道危险也只得跟着他钻,因为没有苏子鱼灵活,没几下子就隔了好大段距离。这护卫心中一慌,不知怎么就给水草缠了个严实,越解越紧,一口气散了大半。前头苏子鱼正逮着一条黑鱼,想向人显摆,回头发现不对劲头也跟着发慌,差点让黑鱼咬掉半个指头。苏子鱼反应很快也顾不得疼,丢开黑鱼几下划过来扯开水草将他提出水面。
  天已经尽黑。这边卫兵差点溺水,好歹捡回条命,苏子鱼自己举着个破指头,兴致全无,一帮人丢盔卸甲地逃回船上,从此苏小哥多了个爱吃黑鱼的癖好。
  苏子鱼胡乱套了衣衫,去跟他哥要药,顺便吐点苦水。走进司马兰廷的内舱却没找到人,苏子鱼举着红指头就往外冲,看到门旁插着封信,拿下来一看发出一声惨叫:"又是这招!"
  原来司马兰廷乘着刚才喧闹,已经偷偷溜下了船,嘱咐苏子鱼帮他隐瞒行踪。他自己的卫队,他自己是不猜忌的,却怕其他有心人士看出端倪,所性连着一块隐瞒。苏子鱼这一闹正好给了他机会,否则他离开即便瞒得过别人也很难瞒过苏小哥。
  苏子鱼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手上也忙着到处翻找,找了半天却一点药渣都没发现,又不好再去找其他人要,屋里有这么个"药仙"还找卫兵要普通伤药这不是太奇怪了么?只好自己含着指头骂司马兰廷走得不是时候。
  卫兵在门口请膳,苏子鱼僵着嗓子学司马兰廷的声音叫摆在外舱,他这本事像是专门为做这种瞒天过海之事练的,学起他哥的冷声淡调真是惟妙惟肖。见亲卫没有发觉,大起胆子又叫来葛艾吩咐了今晚的口令,自己一个人把桌上的菜扫了个精光,挺着肚皮睡了。

  司马兰廷将轻功施展到极至沿江急行,天快亮的时候停下来打坐了片刻,这时候已经离岳州不远。运气两周天后,司马兰廷再次启程,这回却不急着赶路了,像一个清早起来散步的贵公子,顺江漫步。不到半个时辰,看到江面停着一艘小船,一名艄公蜷缩在乌蓬内。
  司马兰廷迈进小船时,艄公陡然睁开犀利的眼睛,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道:"王爷来得好早。"
  司马兰廷微感诧异,愕然道:"怎么是你?"


二十章 暗渡陈仓
  这人三十出头,方脸圆额,浓眉刀挑似的斜插入鬓。刀眉下眼似虎盼,身形高大,线条粗旷豪迈,套着破旧的布衣也难掩骠悍威严之气。
  司马兰廷眼皮突突直跳,这不是石季伦是谁!
  石崇瞪着眼睛,恶声恶气道:"你好像不愿意见到我。"
  司马兰廷这人喜怒不形于色,过了初时的惊诧已经掩饰得一派自然,:"只不过没想到竟然是你屈尊在此而已。"心中大骂司马玮慌不择人。
  公平说来,石崇处事干练,为人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其实是个有力的臂膀。他和司马兰廷诸人都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杨骏贬他到荆州任刺史后,自然和楚王司马玮亲近。甚至有密报说他常常扮成土匪率领官兵劫掠客商,楚王自然也有分一杯羹。司马兰廷想到这里都头痛,认为这人不计后果,只图一时痛快实在不足以某事。
  石崇没看出他的心思,热情的拉着他道:"几年没见,越发风神如玉了,今日咱哥俩得好生聚聚。"看司马兰廷缚手站立一旁浑身冷峻,又叹道:"从你学艺回来性子就越来越发寒凉,还好是个王爷,否则没准连老婆都找不到。我倒要看看,你对着那些缠绵多情的美人是否也这个样子。"
  司马兰廷目光微暖,拍拍他肩头道:"走吧"。
  楫橹轻起,往洞庭湖深处划去。
  清晨的阳光从头洒下来,在湖面上泛起鳞鳞金光,一丛丛的水草从水底窜出湖面延伸到远处,船行小半个时辰后看见一艘官船,并无特别的气派和华丽,桅杆上飘着楚字王旗,船尾一人正在垂钓。
  司马兰廷运足目力,只见那人深红的衣衫儒雅的面容,一身清逸华净之气。心中暗笑到,多久没见过他本来面目了。
  从绳梯上到甲板,歧盛长立一旁迎接,躬身施礼:"见过北海王。"
  石崇在一旁笑着介绍:"这是船主,楚王身边的舍人歧盛,歧蒲衣。"
  司马兰廷装出一副上下打量的神情,客气道:"蒲衣一表人才,老五真是收得好手下。"
  司马玮从船舱出来,年轻俊爽的面容灼灼生辉,劲健洗炼流动在举手头足间。司马兰廷微微动容,司马玮与他幼年印象大相径庭,如果武帝的皇位是传与他,这天下怕是难容他人染指了。
  "兰哥。"阳光下的笑容像是发自最真心的亲近与喜悦。司马兰廷突然想起苏子鱼的笑脸,二者竟是如此泾渭分明,那是能融入人心的灿烂,不会让人怀疑笑容背后有其他旋律,
天真而纯粹。
  堂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司马兰廷叹道:"老五,你长大了。先皇临崩最想念的就是你,病榻之上常常唤起你的名字……"其实武帝病重后期,杨骏把持朝政更换内宫侍卫,禁止亲王大臣进宫探视皇帝病情,这句话的真实程度实在值得商榷,说这话的目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司马玮眼圈一红,恨恨道:"杨峻老贼!"
  自汉以来,朝廷控制诸王十分严厉,番地亲王不奉诏不准入进都城。武帝驾崩后,杨峻把傻乎乎的新帝司马衷叫来,让他亲手写诏书禁令所有宗室亲王不得入都祭奠,所以司马玮没见到武帝最后一面,连送终也无法做到。司马兰廷看他这样,反而放下心来,暗道水深水浅真是一试便知。
  歧盛插口道:"王爷,北海王与石大人刚刚上船,应该还没有用过早膳,不如我们进舱再说。"
  司马玮回过神来微觉失态,忙笑着相让。
  司马兰廷迈进舱厅,窗边挂了一幅狂士醉月图,上书:
  澄鞍如渍月,照影若流云。别有长松气,自解逐将军。
  忍不住睇了一眼歧盛。
  司马玮招呼众人相坐,席面不是分清宾主的席垫、漆案却是新式样的高型圆桌,桌面菜肴已经摆开。这倒免去贵次之分,司马兰廷舒舒坦坦坐了,用罢早膳也不提前事,尽说些民生人情,各地风物,司马玮表现得也是一派平和,问些都城旧友情况。
  两人像好友相聚般天南地北的闲聊,石崇终于坐不住了,一拍案几急到:"杨峻擅权乱国,已到无可容忍的地步,你们还有功夫闲聊,究竟耍的那门心机!"一语便是石破天惊。
  司马兰廷见他说出这句话,不禁有些吃惊,暗道我倒是小瞧你石季伦了。抬头看见司马玮正盯着自己,旁边歧盛也目不转睛。开口说道:"你们只道杨峻欺压新帝,擅权乱国,却还不知他矫诏谋逆。先帝病重期间,曾一度清醒,颁布过两个诏令,其一:召还已被任命为镇南大将军但还未外出就职的叔公汝南王司马亮;其二……"说着目光一闪,盯了司马玮一眼。
  司马玮心中怦怦直跳,只听他接道"其二:召还第五子楚王司马玮。"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狂怒而起。
  司马兰廷仍旧不急不缓说道:"结果,杨骏闻言借口要查看诏书内容有无纰漏,让人从中书省拿回诏令,随即销毁。这是皇宫内殿中郎孟观和李肇二人事后密报出来的,当时还在京的汝南王也知晓。"
  司马玮气得浑身发抖,彷佛看见金光灿灿的宝座从他手里飞走,根本没再去想即使武帝诏他回都也并没说就是要改传帝位,轻易就把这笔帐全算在了杨峻头上,恨不得马上将他生吞活剥,拆骨入腹。
  歧盛在一旁几乎一个冷颤,他想不到司马兰廷会这么说,沉思片刻,还是说道:"如此……这老匹夫真该千刀万刮。但他手握兵权、领制群臣,现在连内侍也多是他的人,恐怕难以动摇。"
  "老子带兵入朝端了他!"司马玮一阵爆怒。石崇却有些犹豫,带兵入朝莫说其他,一个不好就是谋反大罪啊。
  司马兰廷摆摆手,示意司马玮冷静一点,从容道:"他因太后而骤贵,没有民望,更无高门士族真心拥戴。掌权之后把皇室宗亲一概排除于决断枢要之外,大势滥赏亲信,树敌广众,招致无数怨愤,朝野之间人心尽丧。只要筹划得当,除掉他并非难事。此事,关乎我司马宗室荣耀与正统,想必人人都会尽分心的。"
  这话是相当明显的暗示:事成之后,宗室复苏,于大家都有好处,那白痴还能不能继续坐着正统,就另当别论了。
  司马玮脸色缓和了许多,请教司马兰廷道:"那依兄之见?"
  司马兰廷微微一笑,众人只觉得秀丽如春色的面容,舒华绽放却寒风刺骨:"很简单,叫他成也惠帝死也惠帝。"
  歧盛恍然,他是决意向贾氏低头了。

二十一 志向初露
  午后,司马兰廷在岳州城外螺蛳滩头找到自己的坐船。船停处与陆地有些距离,司马兰廷暗暗测量了一番,默运玄轻身投去,过了半程已经力竭,长鞭一击水面借力稳稳落在船沿上,也稳稳落在守卫的眼里。
  守卫亲兵兴奋莫名,张了张嘴完全是五体投地的崇拜:"王爷,练功呢?"
  司马兰廷淡淡地点了下头,小兵突然又接着问道:"王爷,二爷可好些了?"
  司马兰廷心思微转,想必是苏子鱼为掩饰自己不在而找的借口。虽然有点头痛小鱼暴躁的脾气,却更想看见苏子鱼那张微黑的小脸发现他回来时的雀跃。带着丝浅笑回到自己的船舱,却发现苏小哥真的是病了,脑袋埋在被子上乱蹭,身上满是大块大块的红斑、风疹块和抓痕。
  没有爆跳、没有责怪。苏子鱼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叫:"哥——"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吞下半句话,又是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苏子鱼不知道就这样忍了多久,为了帮他掩饰明明到了岳州也不敢出去看诊。看他在身上乱挠,连忙捉住他两只手腕切脉。触手处,连手腕、手背都是细密的红疹,左手食指微肿着翻开的肉皮周围也有小疹子,心里说不出的痛惜。
  查明脉象松开他的手,看他又去抓痒只得连忙握住,道:"不要搔了,越搔越多。"发力一捏埋怨道:"你昨天究竟吃了多少虾贝?"苏子鱼本来只是湿热之毒,由于不忌口终于搞得自己跟只癞蛤蟆一样。
  苏子鱼蔫蔫的,委屈道"可是痒得难受……"小脸上布满红疹,惨不忍睹。
  司马兰廷突然觉得心潮涌动,浑身似乎都在跟着难受,轻轻抚了抚苏子鱼皱起的眉毛,安慰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忍忍就过去了,我这就让人抓药回来。起身到案几旁提笔写了个方子,唤来董艾要他亲去岳州抓药,嘱咐道:"如果找不到金丝荷叶这几味药,就去找岳州令殷宏宁。"
  董艾犹豫了一下"这……殷宏宁可是太傅那边的人。"
  司马兰廷冷哼一声,"要他几味药,又不是要他的命,他敢不给我这个面子!"董艾不敢再表异意,领命出去了。
  司马兰廷回到内舱,果然看到苏子鱼在那里东挠西抓,又连忙上去按住他的手,好言哄着:"等下用温盐水洗一洗就不痒了。"将小鱼光裸的身子拥住,轻轻将生肌药膏涂在他手指上,为转移他注意力问道:"手指怎么回事?"
  "被鱼咬的。"
  司马兰廷浅浅一笑:"你可真出息。"
  引得苏小哥想起处找药却一无所获的事,气乎乎的抱怨。
  司马兰廷抱着小鱼,觉得他身体瘦小却结实,从后侧望去耳朵弧形优美小巧可爱,让人兴起含在嘴里轻啮的冲动。司马兰廷放开他一只手,扯扯他耳朵,宠溺的说:
  "是我没考虑周全,以后我会备药在屋里,得先教你分辩一下气味颜色才行。"
  苏小哥才空出只手忍不住又去挠,被司马兰廷急忙握住,正好亲兵安置好了洗澡水,在外舱请浴。司马兰廷用盐调和了,让苏子鱼泡在里面止痒,果然舒服很多。身上不适渐去,想起方才的话,问道:"什么分辨气味颜色?一般的药难道我还能认错不成。"
  司马兰廷沉默一下,才说道:"有一年因父王生病就配置了药丸放在屋内,吃着却老不见好,后来才发现好些药丸暗中被人调换了。"
  苏子鱼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对药物之事如此谨慎,敛了笑容唤道:"哥——"想说什么,又觉得很难开口,一时闷闷的。
  齐王之事始终是司马兰廷心中一道过不去的槛,每次提起都觉心绪纷乱,想起来心中隐隐难过,脸上像挂了一层霜。回头看见苏子鱼黑得发亮的瞳仁直直的瞅着自己,可惜却是张布满红块的花脸,心情一下就松快了。把苏子鱼受了伤的手握在手里,轻轻吁了口气:"有些事天下知道的也没几个活人了,过些时候我慢慢告诉你"
  苏子鱼心里有些忐忑,似乎司马兰廷要说之事像网一样,一旦知道了就会脱离不去挣扎不开。又想到慧远的告诫,人有顽痼,要善为化诲,切莫讳疾忌医,正在犹豫间司马兰廷站起身来,说着:"累了一天,我去清洗一下。"
  苏子鱼突然拉住他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但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一定要让我知道。"
  这话让司马兰廷心里一震,他一直疑惑苏子鱼为什么对他所做之事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却原来他不责问只是对自己全心信任。想着与苏子鱼相认以来的情分,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似血似气,又酸又热的苦涩,当下有点不敢看苏子鱼的眼睛,含糊道:"我不想你介入朝廷争权夺利的事,你跟我回洛阳只管吃喝玩乐就成。"
  苏子鱼怔了怔,想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哥,长沙事毕一待了结尘缘我就回庐山去。"
  司马兰廷大吃一惊,眉头紧蹙,一字一板地说:"了结尘缘!你要出家当和尚?"他原来感受到苏子鱼向佛之心,觉得他出家是最好的结果,如今听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无名火起。
  苏子鱼心中奇怪,虽然还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他知道司马兰廷方已经发脾气了,心道老子不当和尚还要当皇帝不成?刚想说话,却被他哥厉声打断:"堂堂皇裔你还顾不顾体面?乖乖跟我回洛阳,莫说成武侯的爵位,即便是这个王位迟早也是你的。"
  苏子鱼傻了,不说他这"堂堂皇裔"是见不得光的,也不说他对侯爵王位没有半点兴趣,即便是有司马兰廷凭什么说出这种话来?愣愣地说:"你……你竟然是想要那个上位……"
  司马兰廷脸上冷冷的,淡淡然像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竟然?那位子难道我就坐不得么?如果不是父王当初相让,怎么也轮不到那个白痴执掌江山,后面也出不了这么多事!"
  苏子鱼再不晓事理,也知道这样的话是随便说不得的,"呼"一下站起来慌忙去蒙司马兰廷的嘴,竖起耳朵左听听右听听。
  司马兰廷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想到他毕尽是维护自己的,刚才的不悦早就烟消云散了。他在心里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慢慢教导就是了。也不管小鱼浑身湿漉漉的,拍拍他后背,好言道:"不要紧,我的亲兵都是自己人。"看他坑坑包包的皮肤,又替他难过"好点了么?又瘦又矮的,等回府里让明叔给你好好养养。"奉明是打从齐王时期起的王府大管家,很得两代人的信任。
  苏子鱼却越听越疑惑:"什么回府?"
  司马兰廷道:"我有点要紧事得赶回洛阳,长沙之行只得先延后。"
  苏子鱼拉下脸来,老大不高兴,闷闷地坐回浴桶里。


二十二 临别在即
  没过多久,董艾带着人从岳州城内搬回大包药草。
  苏小哥穿着袭裤坐在席垫上,往嘴里大口大口塞着糕点。他哥坐在一旁虎视眈眈,准备随时制止苏小哥乱抓乱扰的不良行为,眼见董艾回来心里松了口气:"怎么样?"
  董艾行朝二人过礼,笑道:"药都分好了,那殷宏宁还算识趣。"眼睛瞟到怪模怪样的苏子鱼,身上黑花黑花的,腮帮子还一鼓一鼓,想笑又不敢笑出来,一张脸憋得比苏小哥还扭曲。
  "殷宏宁……"司马兰廷止住问话一阵思索,似乎推敲着什么。殷家是受杨骏提拔起来的,殷宏宁虽是个小角色,但整个殷家在朝中还颇有些人脉,窥一斑而知全豹,司马兰廷想知道的是殷家对他的态度。
  董艾看出司马兰廷的后话来,回道:"殷宏宁素有狂妄之名,但对属下还算客气,本想亲来拜见王爷,但被我婉拒了。我想这也是王爷的意思,不希望洛都方面误会王爷频繁和外臣联系。"
  "嗯,办得不错。"司马兰廷满意了,吩咐道:"启程转航,我们即刻回洛阳。"
  董艾微微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领命转身就要去执行,苏子鱼连忙拦阻,瞪着眼睛急道:"药、药……"
  司马兰廷笑笑说:"没有忘,这就亲去给你煎。"董艾这下吃惊了,就像看到一只老虎突然变成了小猫。惊讶归惊讶,稍微一愣,还是没忘记自己该干嘛,转身又往外走,苏子鱼又在后面急道:"等等……"转头对司马兰廷道:"哥,迟一点不要紧吧!我还没逛过岳州呢。"
  司马兰廷这下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打发走董艾,权做不知,问道:"老毛病又犯了?我这里事情紧急,别耍小孩子脾气。"就要起身去给他煎药。
  苏子鱼眼看要开船,那还顾得上司马兰廷的用词,连忙将他按回席位,正颜道:"哥,你等等。我有话说。"
  司马兰廷也不多言,坐在一旁看他寻思了半天,快不耐烦时,苏子鱼突然问道:"层霄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司马兰廷木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平静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见着我时赶命似的往长沙奔,难道你要的秘笈和什么手谕突然就不重要了?"
  司马兰廷明白过来,心里愈暖,思咐一下定决心坦言相告:"我跟你说过,我练的内功是道家宝典《释天则》。这是父王传给我的,但并不完全,少了一则总纲。起初我以为基底都是父王帮着筑的,没有总则不会有什么关系,但在一年前我练到六重心法后,再也无法寸进。甚至……"司马兰廷口气淡然,苏子鱼却听得心惊,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啊,手指不自觉的就抓紧了案几边缘,司马兰廷看他这样就住了口,改了轻快的说辞:"甚至偶尔觉得气脉不顺。我的师父,算起来也是父王的半个徒弟,但他所领悟的还没有我精深,我有这种情况他也无法解决。"
  转口突然说道:"我师父见过你。"看苏子鱼兀自疑惑,微微一笑,又沉下脸来漫不经心的说:"当年他曾跟父王一起去西秦救你母亲,后来又把你母亲送回大晋,你那时还是个新生婴孩,自然不知道。不过我师父说你又白又胖的,那知道却是个黑小子。"
  苏子鱼知道他没有这么容易放下介怀,但司马兰廷说到长乐亭公主之事竟然如此平和,有多少顾做轻松的成分就可想而知了。当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打哈哈:"我小时候也没这么黑……所以你师父知道层霄在我母亲那里?但是那总则未必在……"突然脑中像雷击似的一个灵醒,有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一窜而过,惊骇莫名地就这么呆了。
  司马兰廷也注意到他的异样,正想询问,苏子鱼似明了似迷糊地说:"可能你要的东西真在层霄里,"神色渐渐坚定"哥,让我去长沙。"
  司马兰廷仔细看他的脸,已经是磐石不移的断然,冷冷道:"你都决定了还问我做什么。"
  起身便走,被苏子鱼拽住衣袖,一扯没扯开,转脸看去,见他神色中竟然隐有懊丧,颇觉意外又坐了回去。
  "自从看到你那把短剑,我便模模糊糊想起一些片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记不清那些事,总觉得自己把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遗忘了。这感觉离长沙越近越是强烈。"看了一眼司马兰廷又说"另外,父亲去世已经七年,我从未回去拜祭过,总是于心不安。他虽不是我生父,待我却更胜己出,虽说去就同归,但能不能尽遣微末孝心却是我的事。"苏子鱼双目闪烁生光,只有此时才能看到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与成熟。
  后面的话说就说得有些不自在了,由于皮肤黝黑红斑点点,脸红也没人知道:"哥,你比不得我自由。若非要与我同去长沙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成行。走火入魔的事,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来了,一旦出事,你又要叫我后悔么?"虽然表情别扭,真情切意却让人一望而知。
  "呵……"彷佛心上像被人挠了一下,没有一处不舒服。司马兰廷静静看了他半晌,眼光似要渗出水来,始终没有说话,出了船舱却吩咐董艾延迟启程。苏子鱼在舱内听见,盯着手里的紫藤酥会心一笑。
  傍晚,苏小哥的救命药终于熬好了。
  张守正端上来时司马兰廷先尝了一口才递给苏子鱼,苏小哥还不领情,咕哝着"你也太小心了"一口喝了,这药里加了甘草本来不算苦却让他找着借口多吃了一盘甜糕。
  司马看着好笑,想着回府以后可得叫明叔多请几个糕点师父回来了。分别在即,又想到以前收集的信息,心突然从高空中一下子沉落下来,划得一阵疼痛。沉思了一下,对小鱼道:"虽然苏秋现在洛阳,可苏家其他人仍留在长沙,老太太死了,苏卿怀的元配还在府里。这些人大多对你有间嫌,你不用忍他们的气。不想见他们就暗中探找,明里暗里都不用顾虑。"
  苏子鱼笑道:"父亲一去,那府里再没我上心之人,他们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司马兰廷沉默不语,他想到当年暗探打听来的另一个传言,心里一阵发紧,想说你还是别去长沙跟我回洛阳,看苏子鱼的样子却知道劝也无用,终于没有说出口。但最大的原因,还是那个消息他并不真信。

二十三 五指之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丝丝晚风吹来,如醉如酥,司马兰廷和小鱼二人信步而行,不觉转到慈姑塔。微风过处,檐角的小铁玲叮当作响,悠明悦耳似天籁之音沁入心扉。弯月一勾,淡烟满湖,佳景如此竟引不起苏小哥半分兴致。
  本来嘛,你叫一个全身奇痒难耐的人赏风弄月也确实强人所难了点。司马兰廷本为引开他注意力,才硬拉他出来的。见他这样,淡淡一笑一个蜻蜓点水,风摆杨柳般飘上三层塔檐,月下长立,盈盈如玉,竟使天上清辉减了三分颜色。苏小哥果然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平地一个回旋凌空腾起,如鹰搏长空飞射到司马兰廷身边,却并不停下,轻轻一点檐沿,飞上了四楼,站在他哥头上咧嘴而笑。
  司马兰廷眼光微动,一提气如行云流水上了5楼。苏小哥可不吃亏。仰脖望了望塔顶,直飞冲天、流星赶月般上了七层,冒个脑袋出来示威。司马兰廷有心杀杀他的威风,足跟一收足尖一抖,有如风云相托身形居然冉冉升起,到了苏子鱼眼前。
  苏小哥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飞檐走壁,似舟行水,如鸟飞渡都不稀奇,像这般踏云缓起才是惊人之极,除了神仙谁能做到这样?
  苏小哥想到做到,抬手就去捏他哥的脸,看还有没有温度。触手处,温度虽有,却是一片滑腻,刹那间手指如触雷电,一股异样惊悸流过全身。他急忙缩回手来,怔怔望了半晌。司马兰廷似有所觉,伸手覆上他盯了半天的手指,小鱼不可抑制的一个颤动,抬起头来满眼迷惑不解。
  司马兰廷笑了,异彩流光扫开十里春色,风月无边。揉揉他的鬓发,趁苏小哥神不守舍之际拉他在怀中坐下,手指相握间缓缓摩擦,这个夜晚突然变得美妙而惬意。
  也许是太过惬意,苏小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身上痒患也减轻很多,坐在塌上愣是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船的。
  司马兰廷说:"我抱你回来的。"
  苏小哥的脸"腾"一下像煮过的虾子,红了,恼羞成怒的迹象很明显:"你不知道叫醒我么!"想一想觉得不对"我怎么会睡那么熟?那药里放什么了?"
  司马兰廷头也没抬,一直专注自己手里的密报随口答到:"放了点蛇麻草。"
  苏小哥恍然大悟,咕隆着:"给我吃了蛇麻草还让我出去,这不成心叫我出丑么。"顺便把昨晚一切奇怪状况归结为蛇麻草的影响,心安理得了。

  按照昨日的商议,早膳过后就该分道扬镳了。司马兰廷强制安排了3名亲卫给苏子鱼,奉勇、奉勤、奉毅。第一任务就是押着这位二爷在岳州调理三天才能上路。这三人是齐王府从小培育出来的忠士,算是家奴,而张守正等外姓亲卫是外围的属下,今后是要放到官场军队的,亲疏有别。司马兰廷自己则须带着卫队乘船返回武昌换马,至此二人分别在即。
  并立在岸边,两人多多少少都生出点离别愁怀。司马兰廷不太喜欢这种扰人心绪的感觉,淡淡嘱咐着苏子鱼关于手谕的事宜:"……所以用掌、用剑、用刀,兵器不论,凡是死伤之后表面毫无所异,内里心肝脾肺肾却为五行真气所夺,出现金、木、水、火、土特征的就是中了释天大法。在江湖上遇到天极宫的人,千万不要与他正面冲突,能避则避。"
  苏小哥强着嘴道:"我才不怕他们。不过看在父王面子上,总不会无缘无故去惹这些人的。"
  原来这手谕问题,牵扯着齐王司马攸的秘密。司马攸年幼之时,因为机缘认识了梵净天极宫的掌门。天极宫是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修仙教派,不同于一般的江湖门派,门人弟子很少出世行走。这掌门传导司马攸的兵法武功,韬略计谋都是天下至高的宝典,使司马攸13岁便威震天下,却有一个条件,30年后必到梵净天极宫接掌道门。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天赐仙缘,但对司马攸来说答应了就等于放弃帝王之位,是失是得就见仁见智了。
  道人走后,留下了手谕,作为下任掌门的凭证,也可以凭此号令天极宫所有在俗世行走的弟子。司马兰廷从他师父那里得知这一切便打起了新算盘,只因他怀疑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清道与天极宫有些牵扯。当然,他这个心思并没对苏子鱼说出来,但各方干系却是解释得全无隐瞒。

  苏小哥挥着口水告别了司马兰廷的坐船,转身就直奔500步外的明炉小摊,烘得香喷喷的竹筒鱼早就让他垂涎三尺了。丢了5个铜板下去,一只手替他提了起来,苏小哥眉开眼笑地去接,奉勇揭开盖子闻了闻,笑道:"是很香。可是二爷,你不能吃。"
  苏小哥可不干:"我哥没说不能吃鱼!"
  奉勇给他看里面的辣椒和大蒜,又陪笑道:"里面还放了黄酒,二爷,这真不能吃。"
  苏小哥横眉怒目,跳脚了:"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管不着!"
  奉勇踟躇一下,盯了眼傍边的奉勤。司马兰廷知道苏子鱼的秉性,安排他们差事时就问了三人,苏子鱼是小孩儿秉性的主子,作为下人遇到为难的事该怎么处理。奉勇是王府颇为倚重的大家奴,七窍玲珑心思,当时便回说:"二爷慈心仁厚是优点也是缺点。"司马兰廷没有评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奉勤一见晓意,""一声抽出佩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从容道:"王爷说,为下者不能有益主上,留之无用,不如一死腾位。"
  苏小哥看着奉勤平时嘻嘻哈哈的娃娃脸此时没有一丝玩闹之意,不禁心下骇然,脸上却是耍赖:"那有为这个就死的?我就尝一尝这味道跟我自己烤的有什么不同,别动刀动剑的吓唬我!你们不说我不说,王爷那里能知道?放下来,放下来。"看奉勤不为所动,架刀的手松都没松一下,又板起脸来说:"好!好!你是王府的人,你死你的我一点不心疼!"
  话音还没落,就见奉勤手上一紧,脖子上渗出血来。苏小哥"啊"的一声,急忙叫道:"等等!等等!"他心底仁慈,即便不认为奉勤真会自裁,也不愿逼得伤他,眼珠一转拔腿便跑,惹不起我不知道躲么!小爷我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吃,看你们怎么管!
  结果静观其变的奉毅早防着他这手,闪身跪拦近前,也抽出一把匕首抵着自己的心窝:"二爷要撇开我们,我们自认无法跟上。有负王爷所托,只有血溅于此,以死谢罪。否则回去王府也难逃断手剜足。"
  苏子鱼倒吸一口冷气,心道:这下完了!


二十四 偶遇故人
  经过这灰头土脸的一闹,苏小哥鱼没吃成,反而被压了威风。投鼠忌器以后也不敢太过造次,平平稳稳过完三天,四个人租了一条船,顺江而下,五月十三到达长沙郡。
  七、八年没回家乡,苏小哥言行举止都处于亢奋状态,从船上望见山间岸边翠竹生生,沿岸民宅青砖木瓦,恨不得身插双翼飞回家中,看看他种的芭蕉有多大了,他那间房舍内几案桌椅、床帐帘幔陈旧没有,离开时的宝贝玩器还在没在。突然又想起,父亲一去谁还会想起他?谁还会留下他的东西等他回来?
  那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心里一下子空荡荡、沉甸甸的。
  闷闷不乐间,记起和司马兰廷分别时,他淡淡着说"我在洛阳等你回来"的情形;记起从庐山下山时,回头看见师父慧远含笑相送的情形,一丝温暖重新爬上心头。也许,他并不是没有家的。远处,也是有人等他回去的。
  重新振奋起来,正好听见奉勇他们正在感叹说:好长的岛!举目望去,晴光潋滟,沙鸥点点,一方狭长的绿洲出现在江中。苏小哥跳起来嚷到:"桔子洲到了"。
  奉勤奇道:"什么桔子洲?"
  苏小哥欣然向往:"我出生那一年,江中突然出现长长的沙洲。没过多久,上面就有了渔村,芦苇绿草遍野不说,还有桔树万株。我小时候每年秋天都去采桔子吃,所以叫它桔子洲。"
  奉勤干笑两声,心道:原来还是吃,真不能指望这人能有贵人公子的雅趣。


奉勤干笑两声,心道:原来还是吃,真不能指望这人能有贵人公子的雅趣。

  四个人在码头下了船,本应按照司马兰廷的安排去长沙郡参军郑东府上借住,可苏子鱼站在正南街上,被浓厚的乡音迷了耳朵,被亲切的乡人晃花了眼睛,被食香弥漫的坊间酒楼牵住了鼻子,把这3个护卫往市面繁华人潮涌动处带。
  奉勇抬头看看天色已过申时,也没多做反对,跟着苏子鱼溜溜达达,逛了一圈南市进了家名为"八面风"的酒楼。
  "八面风"临近湘江,前面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左进有小桥流水的花园,楼后是浩瀚的江水,视野开阔。河风若有若无,从发稍拂过,消除了白昼的躁热和劳累,确实有八面临风的畅快。眼见江畔渔火朵朵绽放,苏小哥脸上也笑开了花。他记得七、八岁上下父亲常带他上这里,府中的清客幕僚总是围在自己身边不停赞叹,弥补了很多没有孩子相伴的失落。
  点过吃食,奉勇三人好歹还守着上下之别,等他乐呵呵地傻够了再动筷子。此时间,被竹帘隔开的左侧小间一阵喧哗,此起彼伏的声音叫着:
  "新郎官来迟了!"
  "罚酒!罚酒!"
  奉勤、奉毅大叹倒霉,遇到聚众畅饮就难得清静了。苏子鱼却突然竖起耳朵,两眼放光地盯着幕帘。又听有人叫嚷:"玉鸣娶走长沙第一美人,可不能只喝两三杯了事。"
  一个声音告饶道"诸位何不留待明日苏某婚宴上痛饮"
  听到这里,苏子鱼似笑非笑地说:"是我四哥,原来他明日娶亲。"
  苏冬,字玉鸣。苏卿怀第四子。苏子鱼到庐山时他才十一、二岁,现在即使见面也无法认出彼此了,却被苏子鱼从名字和说话方式上认了出来。
  奉勇三人对这趟长沙之行,所知并不详尽,但作为司马兰廷贴身亲随倒对苏子鱼过往稍有了解,听他语含揶揄神带奸猾,不由问道:"你想干嘛?"
  苏子鱼呼一下凑到奉勇近前,嘻嘻笑道:"我哥给你们的安神药呢?别瞒我!我知道他怕我前3天晚上不好睡,给你们药了。"看三人陡然防备的神色,解说道:"放心,不是给你们用。"指了指隔壁,贼头贼脑的说:"我怕他醉得不彻底。"
  奉毅奇道:"你迷他做什么?"
  苏子鱼哼哼两声,做出一脸狠毒:"我趁他今夜大醉,把头发给他剃光喽!看他明天怎么成婚!"
  三人一个寒颤,立时对苏子鱼刮目相看,是谁说这位小爷宅心仁厚的?!也不知这苏玉鸣怎么得罪他了。奉勤拿出一粒细小的药丸,递给苏子鱼,还好心的多解释一句:"入水即溶。"
  苏子鱼翻一个白眼,这不废话么?瞒着要下给他的药,能不是入水即溶么。
  趁着一阵清风微扬,发出罡风助力,两间的竹帘向里翻动,但见左间内热热闹闹坐了六、七个人。苏子鱼食指一弹,药丸轻轻落入一绛红锦袍男子杯盏中。苏小哥自以为万无一失,却在竹帘落回之际,觉察左角处一人眼光扫来,瞳内精光乍现,显然被发现了。
  奇怪的是,这人并没叫破,也未做出任何示警,饶有兴趣的任苏玉鸣把这盏酒喝了。一直到苏冬被人灌得大醉,由随从搀扶而去,他发现并没有异状才装做踉跄和众人一起离开。苏子鱼静静伫立在下楼转角等着,两人擦肩而过之时,眼见那人嘴角微微扯出一丝嘲弄,苏子鱼突然出声问道:"你看到了?"
  那人一怔,似乎没想到自己也被苏子鱼瞧破了,朝楼下一看,奉毅正不讲道理的由下往上挤,下楼的众友一阵纷闹喝骂并没注意这里,便道:"是又如何?"神情倨傲无理。
  苏子鱼冷冷道:"我以为你和四哥是朋友。"
  那人诧异莫明,突然咧嘴笑了,像一只噬血的野兽:"四哥?我道是谁,原来是你!"看楼下风波已平,奉毅也挤到近前,便不再言,狐疑的朝苏子鱼望一眼后自己去了。苏子鱼盯着他的背影,那一轻一浅的步伐似乎踩在自己心上,浑身不适。想了片刻,实在记不起这么个人,当下丢开和奉毅一起回去郑参军府。

  半夜子时,苏子鱼果然做贼似的溜进苏府,却是一身常装。
  侯府迎亲在即,苑内处处挂着红色沙绫扎成的灯笼和红绸扎的大花,本应喜气洋洋,但许是入夜已深,四周静悄悄的反显得诡异。苏子鱼离开七年,府中早有些变化,他找了一圈摸不到苏冬的居所,不由自主地回到自己少时所居之处。
  自己原来种的芭蕉已经不在了,但地上似乎还留着它曾经生长过的痕迹,苏子鱼轻叹了口气,心头一番说不出的滋味。在屋外凝气探察,没有发现屋内有任何人气,看门上也未落锁,伸手推门而入,但见满目白绫,案桌上立着一个灵牌:
  显考苏公讳卿怀之神位
  霎时脑中一轰,泪如雨下。

二十五 美人如玉
  "呜呜……臭老头,把我赶走了,还要住到我屋里……"
  那一刻,苏子鱼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懊丧。当年在苏卿怀过世几个月后他才得知消息,现在想来深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府上的人计较不休?以至让父亲担心他的安危,将他送走。一别成永诀。
  他坐在蒲团上看着灵牌,边哭边骂。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响动,一个女声尖锐地问道"谁!谁在那里?!"
  苏子鱼转头看去,借着微光只见一女子长颦微蹙,乌云披肩,一袭白色裙衫罩着红纱,衬得冰肌玉骨柔美无暇,正手捂着唇口,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激动。心中一喜,叫道:"红玉姐姐?是红玉姐姐么?!"
  "六少爷?你是六少爷!"红玉一震,抢近前来惊呼。
  苏子鱼点点头,两人相拥而泣。啼哭一阵,红玉又觉失礼,连忙推开子鱼,拭着眼泪道:"我一时激动忘了礼数"盯着子鱼半晌叹道:"少爷大了,也变了很多。"她心里仍当苏子鱼是那个小少爷,如小时候一般,不自觉地给他擦去泪痕,等到察觉时又讪讪缩回手。
  红玉是当年长乐亭公主病重时,苏卿怀专门挑来陪伴苏子鱼的婢女。长乐亭公主逝世后一直陪在苏子鱼身边照顾饮食起居,整个苏府除了苏卿怀就红玉与他亲近。见红玉对他亲密不似过往,举止已有间隙,苏子鱼心下不快,拉过她的手问道:"姐姐这几年过得可好?"
  听见这话,红玉略一犹豫,挤出一个笑容:"还好。"
  苏子鱼看她言不由衷,神色中隐有凄惶,便细细打量起她来。与他离开时相比,红玉出落得更加媚丽,眉眼之间蕴涵了无边风情,已然开了脸,疑惑道:"你已经出嫁了?"
  红玉连忙将手挣扎出来,声音细不可闻:"我……现在是四少爷屋里的人。"苏子鱼似懂非懂,揣摩红玉说话神情却明白了大半,柔声道:"四哥带你好么?"红玉勉力一笑:"奴婢本是卑贱之人,那有资格说什么好不好的。"
  苏子鱼心里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翻搅着。他和红玉自小亲近从没想过贵贱之别,被送走后,自顾不暇也没怎么上心红玉的事,如今想来又是愧疚又是难过:"怎么这样……"
  红玉泪眼模糊,一张脸比纸还白。当年心高气傲,也曾有过些奢望之念,这么多年下来已不得不认命,虽然很想表现得平淡些,但解释之语还是难掩心酸:"当年公子走后,老爷已经病得不轻,见大公子喜欢便把我派给了他。但是大夫人一直对我心怀厌恶,老爷一死又把我调给魏夫人……后来,我就被四少爷收了房……"
  苏子鱼"呼"一下站起来,气道:"我爹真是病糊涂了!怎么能这么对你!"他只当苏卿怀对他宽怀容爱,便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却不想想红玉只是一介婢女,苏卿怀哪有不成全自己儿子的反护着丫鬟的道理。红玉买来时,本有替小儿子留着的打算,如今苏子鱼也不可能再回来,指给大儿子在他看来反而是好心给红玉找了个依靠。
  事已至此,苏子鱼也知道多说无益,突然想起明天那场婚礼。迟疑道:"可是四哥他明天要娶亲……"
  红玉苦笑一下,她正是想着明日苏冬大婚,忧虑新人进门后日子越发难过,心烦意乱之下无法入睡才走到此处的。垂首轻道:"少爷说的那里话,红玉一个丫头,只盼着新夫人和善,能多容我一些也就是上天保佑了。"苏子鱼一伸手,把红玉猛然扯起来,拉着她大步往外走:"走,找老四去!他要是不娶你,就把你还给我当姐姐。"
  红玉挣脱不开,急道:"不能去!六少爷!红玉已经很满足了。多少大户人家的丫鬟姬妾还没有红玉一半幸运。"
  苏子鱼停下来,确定方向"老四如今住那里?水竹院吗?"他猜红玉不可能衣衫不整地走很长距离过来这里,想来想去只有水竹院最适合。红玉一惊,使劲往回拉却没有多大成效,脸上露出哀凄恳求的神色,让人不忍。
  当头一轮明月在挂,撒下遍地清辉。苏子鱼看着红玉慢慢松开了手,宁净的脸显出一种空寂:"你知道天下间我最佩服的人是谁吗?"他的眼睛出神的望向遥远的某处,像要捕捉圆月中曾经惊鸿一现的美丽"是我的母亲。"
  红玉随即回忆起那位华净奇丽的夫人,当年入府之时常夫人已经瘦靥红消病态难掩,却仍如花中孕育的仙灵拥有让人只能仰望的倾国姿仪,绝代风华令人不忍触及。
  "这些年来我越发明白她的大坚大智。即使是男子,很多人碰到她那样的遭遇都无法再活下去。但我娘不但活了下来,还努力使自己活得开心。她说,她没有不幸的权利。"苏子鱼转过脸来,盯着红玉眼中印刻着深刻的感情:"姐姐,人都没有不幸的权利。花、木、沙砾,虫、鸟、走兽,人要轮回多少次才能获得一次生命?你自己都不要幸福,怎么能指望上天给你幸福呢?如果你想留在四哥身边,我就想法子让他好好待你,如果你不想,我就带你走。好吗?"
  看着苏子鱼眼中透出的坚毅,红玉第一次正视到眼前这个少年真正长大了,那单薄的臂膀有了让人放心依靠的力量。不由得展开了眉,轻轻一笑:"好!"
  既然有人还在意她是否幸福,试试又如何?

  水竹院离苏子鱼当初居住的地方只隔了一个花园,顺着游廊穿过月洞门便见到千百翠竹遮映,一带粉垣内数间精舍。二人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内悄无声息,显然人都正熟睡着,苏子鱼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和谐的鼻息。
  他想起在酒楼给苏冬下的那颗药,和看见他下药的那个人,身子一僵。
  示意红玉待在原地不要动,足尖轻点,落叶似的飘了过去。果然,左则厢房窗户大开,正在苏子鱼暗自戒备之时,一团黑影突然闪电似的跃了出来。苏子鱼快速击出一掌,他本来提防到对方扑出来,这一掌运了七层内力挟势而出雷厉风行。
  可黑衣人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同时也击来一掌。并不是苏子鱼让他发现了因此有了准备,而是红玉推开院门时就被听了出来,苏子鱼轻功再高落入知情者眼中也是无所遁形。
  "啪!"两掌相中。
  黑衣人接下这一掌只觉得对方掌势刚猛之极,由于不占地利硬生生被逼了回去。
  苏子鱼却觉得对方余力无尽无休,心中一惊,不敢冒进。故意卖个失误,转头对红玉喝道:"躲远点!"
  话音未落,那黑衣人果然又如大鹏一般扑出来,苏子鱼正等着他这手,双手一扬"啪"一声挥出一个掌印。黑衣人心中大骇,勉力错身,掌印还是击中他肩头"啪嚓"一声又跌了回去。
  苏子鱼正欲趁胜追击,顺着他的跌势翻进窗内,忽然院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几个护院突然出现。
  苏子鱼一愣之际,黑衣人又飞扑而出,手中银芒闪现,一个横斩划来。只听红玉一声尖叫"小心!"

二十六 如此苏家
  这一回苏子鱼是真的因为护卫突现而失神了,等到红玉出声警告已经来不及应变,即使后退也必定被刀气拦腰扫中。这一瞬间,苏子鱼却像神仙附体般,不见借力平地升空而起。正是司马兰廷的独门轻功"五行逆反无中生力"。
  在众人一脸痴呆的惊于半空停留的苏子鱼时,黑衣人可未痴呆,借着无人阻挡之机一闪而出,身形左右一晃,冲入竹林。苏子鱼心魂未定"啊"了一声,反映过来,飞身去拦截。竹影摇动,人影杳然,只有淡淡的一地月光。
  苏子鱼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捏着小拳头哭丧着脸。
  这时候水竹院里的丫鬟小厮都已被惊起,护院也冲了过来,外面还有些人陆续往这边赶。喊叫声、惊呼声、喝骂声霎时间天翻地覆,一团乱麻。
  红玉先回过神来,喊道:"四爷!快看看四爷怎么样了。"
  苏子鱼这才想起老四来,悻悻地往左厢房跑去,他心里一阵焦急,又有点不敢知道结果。没走几步,却被护院拦住了。不耐烦的叱道:"走开!"干脆一展身法,呼哧一下从他们头上掠过,抢进屋内。
  这些护院看到黑衣人和他交手却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逃走了,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公子大大咧咧的留下来,是非曲直,只要有点脑袋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又忌惮他武功过人,不敢太过无礼,就算想拦也不是那么容易拦住的,干脆跟着他进到左厢屋里。
  苏子鱼进到厢房,只见红玉惊惧的立在那里,床踏之上苏冬全身抽搐,面色乌青,嘴鼻一片污浊。苏子鱼定了定神:"这是中毒了!"他心道还好,还没有身首异处,转头吼到"快拿筷子和茶水来!马上去请大夫!"抢上去一面扣苏冬的喉咙,一面按压他合谷、内关、足三里穴。
  一屋子丫鬟护卫眼见苏冬已经死了大半,当下乱糟糟的没有主意,看他年纪虽轻却镇静自如,带着不容怀疑的威严,如有了主心骨一般跟着他的话行动起来。
  红玉回过神来也上去帮他按压穴位,等丫鬟端来茶水给他一气灌下,又寻着旧法子让他吐出来,反反复复数次,正施急救间,魏夫人并大夫人都到了。
  魏夫人从门外哭到门内,看见苏冬这个情形吓得全身瘫软。掏心挖肺般叫着:"儿啊——"
  大夫人进门后也是一阵大哭,边哭边问怎么回事。
  苏子鱼忍着吵闹,看苏冬吐得差不多了,让红玉帮着清理了口鼻,从怀里掏出一颗碧绿的药丸捏开苏冬下颚。大夫人见他想喂药,惊叫道:"你是谁?!想喂他什么?"
  苏冬经过这翻折腾,气息微弱却稳定下来,旁边护卫解释道:"夫人,是这位公子救了咱家少爷。"
  苏子鱼也不管他,自行把药塞进苏冬口里,参与施救的人已对他心悦诚服,认定他无害也不进行阻止。魏夫人由丫头扶着哭得死去活来,只有大夫人哀戚之下竭力防备苏子鱼,却没什么力度。
  一个护卫推出一个负责打更的小厮出来解释。那小厮战战兢兢的说道:"我……我巡夜的时候,看见这位公子拉着红玉姑娘去了水竹院,怕出什么事就通知了护卫……"原来他看见苏子鱼和红玉在长廊那里拉拉扯扯,以为抓到了什么红杏出墙的苟且之事,忙不停的去告诉了护卫,这些护卫赶来的时候却正好遇上黑衣人和苏子鱼交手。
  大夫人目眦欲裂,话还没听完,就像只母老虎般扑过去,一巴掌扇向红玉:"我就知道是你这黑了心的烂蹄子!"
  红玉吓得全身发抖,本能的往后微缩。苏子鱼正在给苏冬输送真气,见大夫人在他眼皮底下欺负红玉,大怒而起,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握,大夫人痛得惨呼一声。抬头去看苏子鱼的脸,却见一双如星河般明亮的眼睛,竟然忘了挣扎就这么呆住。
  旁边小厮趁机接着解释:"我们到了水竹院外,宋大哥听见里面声响不对一脚踢开了院门,就看见这位公子……"他看见大夫人脸色不对,急忙改口道"就看见这小子跟一个蒙面人打斗。当时这小子在外面,那蒙面人在屋内想出来。那人武功十分了得,一刀挥来差点把这小子劈成两半,不过这小子倒也有点古怪突然飞到半空中躲了过去,蒙面人却借机跑了。"他这翻话为了照顾到大夫人的好恶,硬生生改得颠三倒四,却仍是说清楚了事情经过,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这事出得实在怪不到苏子鱼头上,反而证实了他有恩于苏冬。
  这小厮在说这番话时,大夫人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苏子鱼,脸上阵红阵白阵青,像开颜色铺似的换个不停,突然一巴掌扇向那说话的小厮,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这是六少爷!也是你胡乱叫得的么!"
  四下里聚是惊奇,议论纷纷。苏子鱼也是微微诧异,他没想到大夫人这么轻易就认出了他,也想不通她为何现在揭开自己的身份。
  既然到了这一步,苏子鱼也表现得大方,微微一笑行了晚辈之礼,却只称呼她为大夫人。
  大夫人眼光闪烁,并没表示异意,她认出苏子鱼后整个人突然冷静下来,端出了贵妇人的恢宏气度,一脸和蔼:"你这孩子,回来了也不先来看看大娘。"方正坐一旁,眼光扫向红玉问道:"传大夫了么?"
  红玉喏喏不敢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回道:"已经去请了济慈堂的曹大夫,估摸着也快到了。"
  大夫人点点头,示意丫头扶好爬在床头抽泣的常夫人,又转头对苏子鱼说:"六儿出去几年,本事大了,今次多亏有你赶巧儿救了冬儿。冬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在外面有些肆意妄为,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拿眼睛撇了一下常夫人,又问苏子鱼:"依你看你四哥要紧么?"脸上笑容像开了朵花儿一样。
  苏子鱼暗自怀疑,却神色自如,答道:"四哥这毒虽还没清,却暂时保住了性命,回头让大夫确诊了毒素拔了出来再调理调理,或许无妨。"
  大夫人眼中阴婺一闪而逝,抬起头来时却是一脸欣慰,盯着苏子鱼的手,缓缓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十七 重回苏府
  对于卢氏提出的回府居住,苏子鱼思虑良久。现在红灯高悬的苏府给人一种异常阴霾的感觉,而卢氏的态度更让他心怀猜忌。但另一方面,苏子鱼对层霄的下落没有一点头绪,如果每天晚上翻墙进来也太累人了点,回到府里确实便于寻找。想到这里,苏小哥打定了主意。不管大夫人在算计什么,他也有自己的盘算,那就各算各的看谁能算赢好了。
  看苏冬那里已经有大夫接手,一屋子的丫头小厮守着已经用不着他了,便转出侯府,回参军府去。一路上人影踪绝,只有明月当头。没走几步,苏子鱼停了下来,对着空荡荡的大街喊道:"勇哥,月色这么好,出来采花啊?"
  奉勇出现在苏子鱼身后,哭笑不得:"二爷,你知道什么叫采花么?"
  苏子鱼撅起嘴斜着眼,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奉勇这么问实在太看不起他了:"我哥那样的就叫花,你要是跟着他就叫采花……"奉勇吓了一大跳,他可见识到什么叫口没遮拦了,急忙去捂苏子鱼的嘴。
  "呜呜"苏子鱼象征性的抗议两声,眨巴眨巴纯洁无辜的大眼睛。奉勇也不便太僭越,笑了笑放开他,两人举步往回走。
  "你一个人跟出来的么?"苏子鱼也没指望他们这么听话,叫不跟就不跟了。
  奉勇从沉默中回过神来,他刚好也在想这件事,有些奇怪的向四周望望:"二爷没看到奉毅吗?他跟着你进去的,一直没出来。"
  苏子鱼一愣,有点朦胧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停步问道:"他跟着我?我怎么一点没发觉?"
  "他大概只是远远看着,没有近身"毕竟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地驳苏子鱼面子,前头才说了不要跟,后头却像看一阵风吹过似的丝毫不放在眼里。
  苏子鱼猛然绷直了身体。他突然捕捉到一个念头,呆呆想了一阵,脑子里越来越是清晰:想起酒楼上那人咧嘴而笑说:"四哥?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想起侯府里因为中毒岌岌可危的苏冬;想起卢氏一眼认出他后忽白忽黑的脸色和奉毅至今不见的人影,一切像一条线一样串了起来。
  就在这刻,奉勇感受到了这位时而狡猾时而白痴的小主人身上浓浓的悲伤。听他喃喃说着:"怎么是这样,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苏子鱼仰头望天,黑夜中那轮孤单的明月,叹道:"走吧,回去等奉毅。"

  奉毅回到借住之所时,已近清晨。
  苏子鱼坐在厅堂之中,遥望依稀可辨的树木出神。身旁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苏子鱼没有回头低声说道:"他一直没有出府是么?"转头看见奉毅有些惊奇的脸,他知道自己猜中了。微微一笑,却是苦的。
  "当年祖母一直对我十分冷淡,不管我表现得有多出色都视而不见。6岁那年游寺归来后却突然对我和颜悦色。那天她给了我一块酥饼,结果,我差点就这么被毒死了。"
  奉毅不知说什么好,他明白今晚的事触动了苏子鱼沉淀已久的旧伤。苏子鱼看他搜肠刮肚半天挤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站起来顾做洒脱道:"都过去很久了,只是临时想起来有点感触"。他自己也是一晚未眠,两个人都有点疲态,又说道:"去休息一下吧,晚些时候我们要搬回苏府去住。"
  奉毅瞪大了眼睛,随即明白过来,也没表示异意,只说道:"王爷恐怕快到洛都了,只请公子不要太过节外生枝,近早回洛阳与王爷相见。"

  其实这时候的司马兰廷才刚刚到达汝南。几天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庐山。他给自己绕这一趟远路找了很多理由,求神拜佛自然就不用提了,若说在这个忙着争权夺利的当口需要佛释大家帮他稳固人心也太早了点,他却偏偏被扯着脚步般去了一趟。
  到东林寺时,他自己也生着自己的气,端着王爷的架子去见慧远,结果苏子鱼这个师父让他吃了个闭门羹,以"袈裟非朝宗之服,钵盂非廊庙之器,沙门尘外之人,不应致敬王者"之语拒不相见。被驳了面子的北海王这下才正视有其徒必有其师,重新执晚辈之礼求见。
  东林主持慧远也是个天纵奇才的人物,年未二十,已博通六经,初时喜爱庄老学说,风度翩翩,性格开朗,谦逊礼让,为天下学子所推重敬慕。后来听到道安师说法,获得启悟,放弃仕途拜入释道,二十四岁便开坛为芸芸说法,在建立东林青莲华之前就已证入神通,在宿根深厚上苏子鱼也较之不及。虽然司马兰廷早已知晓这些,但见到慧远时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一袭月白僧衣的慧远举止沉着镇定,风度优雅流畅。瘦削的脸上眼有神光,鼻子笔挺,长眉斜飞入鬓,那里是个老僧?年轻的脸上竟看不出丝毫年龄的痕迹,外貌就如同一个风流士子。那一身超尘脱俗之气,却让司马兰廷无法怀疑来人身份。
  慧远态度温和,神情悠扬,与他交谈有一种知心、知性、知情的亲切感受,但这样一个人却是个难以对付的老狐狸。司马兰廷很多疑问想从慧远出问出答案,都被他但笑不语讳莫如深的态度打发了,还让脾气不好的司马兰廷兴不起一丝发火的念头。
  从庐山下来后,司马兰廷才回过神来,恳谈半天居然一无所获。慧远不肯就半点苏子鱼过往之事透露半句,也不肯对朝廷实事做任何表态,说出一句看法。只在临别时送给司马兰廷一幅字,交给他时没由来地说了一句话:"愿檀越①紧记,以权利得天下,就如瓶中之花,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②。"
  这句话本是含笑而语,却让司马兰廷心中一寒,答不出话来。他从慧远眼神里看见了浩瀚如海的智慧,一切尽入法眼的感觉让他觉得头皮发麻。下山展开字幅一看,一笔流畅的行书苍茫而清逸,上题:
  图未就之功,不如保已得之乐;
  既见将来之悔,不如防将来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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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梵文意译施主。
  ②意为以权利得到天下,就像瓶中的花,没有培植根,很快就会枯萎。


二十八 阴云前夕
  五月二十四日,夏至。蝉鸣突起。
  洛都民众正处于回家团聚的雀跃中,芙蓉街上王胖子烧腊铺因为夏至节的关系生意红火了一天,快到傍晚时店前又排起了长龙。王胖子把老婆孩子都拉来打下手,眼看一只只烟熏鹅换回了一串串铜钱,笑得脸上都开了花。
  偏在这时候,街上一阵轰闹,一声一声的尖叫传来:"啊——北海王!——北海王回来了。"王胖子女儿王飞燕立时两眼放光,激动得"啪"一下扔下熏鹅,扒开人群飞奔而出。他老婆跟着追出来,边跑边喊:"该死的,也不等等我……"

  这天,也是苏子鱼搬入侯府的第十天。本是大排家宴,阖家团员的日子,苏侯府卢夫人在午后悄悄乘了轿从后门去了广和楼。
  广和楼的黄老板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做的都是士族中人的生意。他将广和楼隔成了前后两进,后面是专门招待命妇小姐们的地方,有戏剧杂耍的节目可供观赏。卢氏到广和楼本来是很正常的行为,但在夏至团圆这天悄悄出来就不正常了。
  卢氏径直上了二楼,今天广和楼的戏班有的被请去士族府中演出,有的放了假,整个楼子没有平时一半热闹,后面的女眷楼就更显得冷清了。进房之后,按照平日的习惯卢氏会听侍女闲扯几句小道消息,虽然不表态但微笑着的脸会告诉别人她其实很有兴趣。可今天,卢氏有些急躁,一上来就打发走了侍女,煎茶用具都放在桌上也不使用,只是不停的度步,不停的坐下又起来。
  快过未时,终于听见敲门声。卢氏连忙坐正,清了清嗓子叫道:"请进。"她叫"请进"而不是"进来",显是知道来人并非女侍了。
  来人推门而进,一双深细的眼睛,透露出狡黠多疑的个性,正是苏子鱼那天在八面风遇见之人。
  卢氏白白等了这么久,看到他来本是心中一轻,却偏偏端起架子,以轻描淡写的口气道:"世侄真是大忙人啊。"
  哪知来人并不卖她的帐,也不就坐便沉着脸道:"夫人,我想今后我们还是别再见面的好。"
  卢氏心下大怒,勉力控制住心绪冷声道:"世侄这是要过河拆桥了?苏冬可还没有死……"
  来人立刻打断了她:"苏冬没有死,是他和那丫头的造化"想到什么微微一笑,接到:"本来嘛,这么一个美人用来顶罪也可惜了点。至于我,目的已经达到。家父认为苏冬品性不端引来杀祸,怕连累到家妹和整个阮家,已经考虑取消婚约了。"
  阮振,大士族阮氏旁支。族上累世为官,文帝时期出了个风流不羁的阮籍,名列竹林七闲,阮氏一族风光无限。苏卿怀在世时家容鼎盛,阮家和苏家定了亲,但其妹阮诗长成后才德兼具,端丽无双,称为郡内第一美女,阮振就想撇开日渐中落的苏家,用妹子的婚姻攀上更高的枝头,因此便有了一出嫁祸投毒的戏码,却为苏子鱼所破坏。
  卢夫人的脸色越听越难看,手上不可抑止的颤了一下。因为苏子鱼的关系常夫人和苏冬已经对她起疑,如果这时候她最大的依靠抽板而去,她在苏家的倒台指日可待。卢氏的亲子苏秋虽是现任家长,却有一个忧患,苏秋因有隐疾成婚六年未育一子半女。一旦苏冬成婚生子,她长房的地位立时不保,下场堪忧。
  卢氏稳住心神,盯着墙上"奏之以人,征之以天"的字幅,自失地一笑:"就算此事上苏家有错,阮家想取消婚约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再说了,难道世侄真的就忍得下伤臂之仇么?"
  阮振无所谓的一笑,眼神中却尽是阴鹜。
  卢氏眼睛瞟见挑拨有用,心中一动:"啊,世侄觉得红玉这丫头如何?"
  阮振笑了:"或可鸳帐暖床。"
  卢氏也笑了:"老拙这里有一策,可报世侄之仇也可尝世侄之愿。"
  阮振不置可否却任由卢氏说出了全盘计划。

  从广和楼出来,已近傍晚。卢氏的小轿又静悄悄进了苏府后门,让小厮们退下后自己慢慢转进内院,到中庭时发现苏子鱼和那三个随从在路边石凳上乘凉,心中一阵惊跳。
  "……调息静心,常如冰雪,炎热亦于吾心少减,不可以热为热,更生热矣。"
  "闭嘴。"
  "你自己住一间房,害我们三人挤在一处,你到是常如冰雪了,我们只能热上加热。"
  ……
  卢氏听他们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冷哼一声,暗道:"果然是贱种,一点规矩都没有。"反而放下心来,堆起笑容朝苏小哥走去。
  这边,苏子鱼摸摸鼻子,刚闭了口。他在三人面前已经完全丧失了地位,就因为他非要搬进幼时居住的房舍。母亲过世后,苏子鱼就住在苏卿怀书房背后的精舍,这个小院只有四间厢房,现在敞厅做了灵堂,还剩下三间:一间作为厅房,一间苏子鱼居住,剩下一间奉勇三个人不得不挤在一起,再大的房间都显得狭小。
  奉勇三人看卢夫人过来,执礼退到一旁。卢氏眼光朝三人一扫而过,复向苏子鱼笑道:"我正到处找你。"
  苏子鱼不动声色回道:"不知夫人有何事?"
  卢氏看他态度不甚恭敬,暗暗咬牙,表面却不露痕迹:"今日过节,冬儿身体也好多了,正好给你接风,一家人团聚一下。"
  苏子鱼按下一声叹息,应到:"好,我换洗一下就过去。"

二十九 天不予寿(一)
  卢氏走后,苏子鱼站在原地良久。
  那三人看得有些心酸,天下豪门内斗之事太多了,可苏子鱼已经离开苏府多年,除了当初上山时苏卿怀留给他的一些钱银细软,并没有继承任何房产物什。为什么还要对他除之而后快?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却被亲人怨恨到如此地步,难怪他不能接受。
  奉勇轻叹一声,走上去拍拍他肩头:"等下我们会在门外守着。"他本来不赞成苏子鱼管苏府内斗这档子事,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让人欺负到头上还不出声,既然是毒瘤还是早点拔出的好。苏子鱼闷闷地答道:"嗯。劳烦勇哥去跟老四那边知会一声,让红玉称病,今晚就不要过去了。"
  奉勇应了一声,却向奉勤、奉毅交换个眼神,一抹狠绝在三人眼中闪逝。

  司马兰廷和苏子鱼分手时,曾经对他言道:"你生性聪慧,为人机警,我本不应替你担忧。怕只怕你没有俗世经历而过于单纯,对实事一味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人所趁。"人说血脉至亲自有切割不断的联系,他和苏子鱼相处不满一个月倒将对方性情看得十分清楚。
  司马兰廷点评这两句正是说中了苏子鱼的软肋。他和奉毅跟踪卢氏去了广和楼,躲在隔壁将那毒计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兴许是在上次苏冬醉酒上有了启发,卢氏这次仍是打着借刀杀人的算盘。她向阮震要了一种催情的淫香,晚宴时点在苏冬身侧,苏冬大病初愈定然无法抵抗,在席上露出常性侮辱红玉时,必会惹怒苏子鱼。苏子鱼只要一动手,阮振派出的高手混迹在仆役中便可趁机要了苏冬的命,嫁祸于他。
  知晓一切的苏子鱼却希望事情能够挽回,守在卢氏回屋的路上想给她一个紧省。那知卢氏毫无所觉,顺便提出了晚宴邀请。即使如此,苏子鱼采取的仍是息事宁人的态度,希望红玉的缺席可以阻止一场阴谋。

  晚宴设在淡香庭,奉勇留在红玉身边防患于未然,奉毅、奉勤跟去赴了宴席,留在厅堂外守着。苏子鱼到达时已是戌初,常夫人和苏秋都还未到,但见厅内设有四席,案上菜肴精致已然齐备。苏家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另一个幼妹比苏子鱼小两岁,并不列席。
  卢氏笑脸欣然:"还是六儿来得快,快快就坐。"
  苏子鱼向卢氏行过礼,却一屁股坐在苏冬席位上,顺手抚开点在席旁的熏香:"这样的天气就不用熏香了吧。"
  卢氏见他态度倨傲蛮横,脸色微变,语气就无法如刚才般适意:"六儿出去几年,本事见长,脾气也更大了。"
  苏子鱼压住不快,淡然而言:"破坏夫人雅兴是我的罪过。四哥大病初愈,小子只是担忧这些熏香会影响他的身体。"
  卢氏听见他这么说身体不禁轻轻一颤,脸上渐渐僵硬,她正欲说什么话,常夫人和苏冬到了,因为知晓今晚卢氏的布置,看见厅堂内如此情况也没什么表示。
  也不知道是卢氏太会演戏还是心机太深,看到三人似有的默契居然还是长袖善舞镇定自如,于酒席上极力周转。苏冬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精神还算充沛,原是等着看卢氏失态,却发现对方并未有出格表现,反而生出一肚子怀疑,不停拿眼睛询问苏子鱼。
  苏子鱼这边也暗自纳闷,照理说红玉没有出现,熏香也被破坏了,卢氏应该无所依持,为什么还能兴致勃勃,难道她有其他的打算?或者改为在菜肴里面放毒?这样她怎么嫁祸给自己呢?
  钩心斗角地用着晚膳,苏子鱼头一次觉得美味佳肴失去了吸引力。像砧板上的鱼一般,苏冬和常夫人也是浑身不自在,对食物挑挑拣拣小心翼翼,生怕中毒。但直到苏冬受不住压力以身体不适为借口,先行退席都并没有出现任何异状。厅堂一隅,侯府的乐班继续吹弹奏着欢畅的楚曲,席上剩下的三人默默举箸,卢氏的活跃也像用尽了一般渐渐沉寂。
  死静和喧闹,内外强烈的差异让苏子鱼心里越来越慌。卢夫人真的放弃阴谋了吗?搅动着一盘豆腐羹,苏子鱼突然想起那时和师叔在船上的情景,一个人在正面从舱门吸引注意力,另一个人从船沿做探察,心中一个灵醒,猛然一震!
  抬头看去,卢氏的笑脸中狰狞隐隐。"啪"地一声扣下筷子,苏子鱼拔腿而出。他太疏忽了!他原是跟阮振交过手的,阮振内力深厚,武功并不比自己差,很有可能在广和楼时发现隔墙有耳。因此卢氏那番破绽很多的毒计,就像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偏偏自己信以为真了。卢氏就是那前门之人,而阮振这个窗后之人恐怕早就向红玉下手了,以奉勇的武功能护得了红玉么?而且苏冬已经回去,怕也是凶多吉少。
  苏子鱼狂奔至水竹院,后面跟着奉毅和奉勤,三人发现整个院落人音渺渺,居然一片漆黑。今天夏至节,难道把所有的仆役都放假了么?
  苏子鱼一边往内屋走心里一边
"咚咚"地打着鼓,苏冬内室房门大开,红烛昏昏,照尽室内情景。苏冬横倒在门旁,而床榻上红玉衣衫凌乱人事不醒,奉勇抵着墙壁瘫在角落,地上血红一遍。
  苏子鱼愣住了,呆呆的看着一地惨状,脑中好一阵空白。身后传来两声抽气,奉勤撕心裂肺地一声:"勇哥——"在空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奉毅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推开呆呆的苏子鱼往室内抢去,却被人一把拉住,他回过头来怒目通红,苏子鱼道:"我们又中计了"平静的话语中,并无多少沉痛。
  嫁祸?他在担心嫁祸!奉毅气得浑身颤抖,他们是中计了!奉勇死了!为什么苏子鱼还这么平静?都说他慈悲心肠,王爷看走了眼,他们都看走了眼!
  奉勤却趁机抢进室内,爬到奉勇身前一把抱住他身子大哭,哭着哭着身音都变了调。奉毅咬着牙齿喝道:"放手!我要给阿勇报仇!"苏子鱼皱着眉头,一脸古怪却毫不松手。纠扯间,卢夫人冷冷的声音传来:"是谁杀了我冬儿,我还要找他报仇。"
  惨烈的气氛中,卢氏身着酒宴上的一袭盛装阴生生的立在门旁。屋内三个人全都停住动作,她眼中肆虐的怨毒,如同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辨:"是你杀了他吧,六儿。就像你打死你养父一样,没有任何伤口,五脏六腑却全部糜烂。你这个弑父杀兄的禽兽!"


三十章 天不予寿(二)
  屋内一遍沉静,呼吸都不可闻。
  "谁说我死了?"苏冬有些文弱的声音突兀响起。在卢氏的震惊下,苏冬的尸体缓缓爬起来,脸上还淌着血。接着榻上的红玉也动了动,蜷缩着整理衣衫,红着脸从榻上坐了起来。奉勇拉开奉勤的头,这小子哭到一半发现抱着的不是一个死人,怕忍不住笑一直把脑袋埋在奉勇怀里,蹭了满襟泪涕。
  奉毅笑了,他不好意思的松开苏子鱼,原来他是早发现屋内的人都是装死的才会阻止自己。尴尬地盯着奉勇问道:"这他妈究竟怎么回事?!"
  室内亮起了明烛灯笼。
  苏冬笑了,带着胜利者的骄逸。
  红玉笑了,带着即将摆脱噩梦的期许。
  奉勇笑了,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卢氏那番话在奉勇三人听来只是胡言乱,在苏冬听来是挑拨离间。谁都没将卢氏的话放在心上,谁都没有注意到现场和卢氏一样苏子鱼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老子知道这婆娘要玩猫腻。四少爷一走,府里的管家就来让丫头们放假回家。我就觉着不对劲,把殇子花制成的毒剂涂在红玉姑娘衣衫上,又用蝎子草提炼的毒丸调了水涂在窗上门边,结果还没等我弄完,那兔崽子就来了。哈哈,还是着了我的道。"说着,从侧室拖出已经昏迷的阮振。
  奉毅奉勤听他说得轻巧,也知道其实当时凶险万分,乍舌道:"蝎子草?这小子死了没有?多亏了王爷临别时给了你这些宝贝。"
  他们兀自高兴,苏子鱼却对这番解释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痴痴地望着地面。他尽力控制才能使自己不至于发抖,卢夫人的话像一道霹雳,让他一阵眩晕,五脏六腑都在痛楚,一些模糊的印象突袭而至。
  卢夫人那双眼睛一直紧盯着苏子鱼,看见他的一举一动,突然高声笑了起来。从苏子鱼出现那一刻起,她的目标就转移了。比起来,苏冬死活都次要了,她要的是苏子鱼声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是的,她失败了。即使阮振已经无法帮他完成心愿,她也有自己的办法。
  "你怕了!你怕你的丑事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哈哈哈哈……"卢氏像癫狂一般的叫喊,终于引起众人的重视。
  "你说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苏子鱼恍恍忽忽地问着,他觉得害怕,一种心底从来没有过的害怕。
  "你重伤我的儿子,杀了我的丈夫。你这个野种,你以为你做的孽有人替你遮掩,就没人知道了么!哈哈……可笑的苏候爷,从小把你当个宝捧在手心里,自己的亲生儿子看都不看一眼……被你害死了还要替你遮掩……可笑啊,可笑!哈哈哈哈哈……"
  苏子鱼捧着脑袋,无力道:"你胡说——"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上,幸好旁边的奉毅眼明手快扶住了,急道:"二爷,你别听这贱人胡扯。"
  可是苏子鱼却想起了很多东西,当初下山时慧清那句:"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小鱼儿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你还担心什么呢?"
  临别时,司马兰廷解说着:"凡是死伤之后表面毫无所异,内里心肝脾肺肾却为五行真气所夺,出现金、木、水、火、土特征的就是中了释天大法……"
  他的记忆力很好,偏偏对上山前后的事记忆模糊,牵连到小时候的回忆都似有似无……想到这里不尽泪流满面,他直觉卢氏的话是真的!

  "阿弥陀佛——"一声清正的佛吟嘎然响起,拨开黑夜穿越而来。
  但见一个灰色衣和尚站在了卢氏面前,众人居然都没看见他怎么出现的。"女施主,别白费心力了。小鱼儿可不会干杀人灭口的事。"
  苏子鱼一见那和尚出现,便挥开奉毅的手,冲上去拉住他衣衫叫到:"师叔,你说什么叫小鱼儿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什么叫丹可磨而不可夺其色,兰可燔而不可灭其馨?!"
  "唉……该来的怎么都躲不过。"慧清见他伤心得这样,心痛不已。抬起苏子鱼泪光闪闪的脸说道:"恐怕你已猜到,师兄用大神通封过你的记忆。既到如今,我就替你解开你吧。小鱼儿,答应师叔,不论你想起什么都要坚强。"
  茫然中,慧清手上发出一阵灿烂的金光,绚烂之极却并不刺眼。宝华之中,有人感到温暖的光明,有人看到圣洁的莲花,苏子鱼却想起了尘封已久的过去:母亲教他背诵奇怪的古文;郑叔叔教他学拳脚功夫;他发现可以用古文替换郑叔叔教的行起口诀;红玉被大哥欺负;他用匕首划伤了苏秋的大腿;父亲过来阻止他们打架,替苏秋挡了自己一掌;两个月后苏卿怀"重病"至死,自己在庐山浑然不觉……
  "——啊!"他杀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把自己捧在手心里爱护的父亲!苏子鱼撕心碎肝地惨呼一声,当初得知苏卿怀身死时也不及现在这样愧、恨、愁、怨一齐涌上心头,悲恸欲绝。
  "二爷,二爷……你不能这样,快冷静下来"奉勇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也看得默然掉泪。如果王爷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定不会放他前来长沙的。
  慧清悄悄发出一股指风,去点苏子鱼的昏睡穴。那知道苏子鱼居然避开了,疯狂一般冲出水竹院,冲过路面,路面尽裂,冲进竹林,竹枝尽倒,踏过院墙,强砖坍塌。慧清在后面边追边骂:"个死小子!几日不见精进成这样!"
  奉毅轻功最好,还能远远跟着慧清。飞檐走壁一路只见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看在奉毅眼中却觉得幽深凄凉,那个一脸笑容的孩子,今后要怎么办呢?
  追了一柱香的时间,已到湘江边,奉毅遥见前方的苏子鱼却一个趔趄差点跌下来,大惊失色道:"不可——"
  苏子鱼一个高高的跃起,重重地跳进滚滚湘江。

三十一 天不予寿(三)
  奉毅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跟着就要跳下去。
  不防慧清从岸边斜刺跃出,拦住了他:"不用慌,不用慌。"他越是悠哉悠哉地说,奉毅越是慌乱,人影一晃闪到左边,还没站定,慧清又拦在了前面。奉毅大急,也顾不得什么师叔师伯了,一掌向慧清推去。慧清挺着胸膛硬生生受了这一掌,身形连晃都没晃一下。奉毅一呆,没敢再动手,又急又怒道:"活菩萨!您究竟要干什么?"
  慧清抄着手笑道:"我不是叫你别慌么。这孩子从小就是这么个脾气,遇见什么事就往水里面躲。有一次他师父罚了他,全寺上下找了几个时辰才把他从水潭里拧出来。"他不慌不忙,拉拉杂杂地说着,把奉毅急差点跳脚,这是大河啊!又不是平静无波的破水潭。
  看奉毅咬牙切齿没有半点信任,慧清不高兴了:"好,好,你不相信就算了,我看你下水去能不能找到。我跟你说,小鱼儿内功大成,让他在水里安静一阵没事……"慧清转过头向水面望去,深邃的眼睛精光乍现,突然惊喝道:"糟了!走火入魔!小子你快下去把他拉上来。"
  奉毅急问:"在那……"里字还没出口,就被慧清扔下了河。
  奉毅心里本来有些慌乱,从空中入水才发现自己居然被一层气罩笼着兀自下坠,虽然目瞪口呆也安下心来。下降几十丈后,借着气罩的淡光隐隐见到了苏子鱼的影子。

  人说伤痛欲绝,可对苏子鱼来说却是伤痛不能绝。
  他身上背负着两位父亲的性命,此生此世怎有随便死亡的权利?但自己这样忘恩负义,丧心病狂之人,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转醒之后,苏子鱼没有睁眼。慧清和奉勇三人一直在他身边晃动,一会儿有人来搭搭他的脉;一会儿有人用温温的水为他擦拭身体;一会儿几个人又争吵起来,奉勇他们嘟囔着慧清过于大意,惹脑了慧清。
  "……哪有这么粗心的长辈,再高的本事也只能和二爷一个档次。"
  慧清气的跳脚。他这次是稍微托大,看苏子鱼内力精进又惯于水性却忽视了他当时心态失常,本来心里也有些愧疚,被几个小辈一说却放不下面子,强着嘴喊道:"你敢对救命恩人这么无礼!"原来先前阮震来袭,虽然奉勇也有所准备无奈实力相差太大,要不是慧清暗中施以援手现在早已生死不知了。慧清突然拉出这个来说明白着就是挟人以恩,要在平日苏子鱼一定会跳出来嘲笑一番,当下却只看得见自己心里的阴云,眼前的嘈杂散得干干净净,天地间彷佛只有他孤身一人。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下起雨来,滴答滴答地落在檐上瓦上,屋里已经没了人声。苏子鱼心里转动着前尘往事,越想越是凄楚更觉自己罪孽深重,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慧清原坐在榻边,一边说着话一边替他把泪水拭了"我知道你醒着,你好好听我说就是。这事本想等你心智再成熟一点再告诉你,不巧却现在被揭开来。你本是半个出家儿,应该心不依物滞于表象,现在却如此悲恋,看来这几年修行并不是真修行。你父亲送你来寺里也是白费了一番苦心。"
  最后一句又让苏子鱼一阵心酸,原来父亲送他入寺早已想到现在。
  "我也知晓你的想法。我且问你何者为罪?"
  "是知错而为!于此事上即便你犯了错,你父亲本人不以为罪过,你又何苦将弑父的罪过揽在身上。苏卿怀命损天年,与其说你害的,不如说是天不予寿,与其说天不予寿不如说己不存命。"慧清停住,想了一下还是接着道:"你当时不过9岁,习武不过3年,即使存了杀苏秋之心……那一掌打在苏秋身上和打在久经沙场的苏卿怀身上也不可同日而语。若说找不到治疗的方法,我是不信的,为什么一味隐藏拖至损命却是我们一直想不明白的了。"
  这番分析终于让苏子鱼睁开了通红的眼睛,苦涩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喉咙还有溺水后的沙哑。
  慧清松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脸微笑道:"就算我能知过去未来,也不是大事小事纤毫必现的。"苏子鱼眼神一黯,复又闭上不再言语。慧清见状叹了口气:"你好好想想吧。想得通最好,想不通也就这样了。"
  慧清说得轻巧,其实是算准苏子鱼心智坚强,希望他自己走出阴云执迷。哪知道,几天下来苏子鱼还是萎靡不振,像赎罪一般,水中那次走火入魔引起的气脉紊乱也不许慧清为他医治。内伤最忌讳病人不配合,慧清就算可以强行治疗也知道内伤是表症心病才是根源。眼看一天天拖下去,只得发狠道:"好,好。我制不了你只得把你扔回庐山让你师父调理。"让奉勇连夜和着苏子鱼一起打包,五人在苏冬娶亲那天离开长沙奔庐山而去。

  苏子鱼经过这一打击,把卢氏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便宜了奉勇把阮振当做个大人情卖给了阮家。压住阮振的罪行同时也是抓住了阮家的把柄,对野心勃勃四处经营关系的北海王府倒是一件不小的功劳。至于苏冬那边,打压了卢氏仍可以保持和阮家的联姻,卖个人情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正是有得有失,阮家的事五天之后才在奉勇的飞鸽传书中和着苏子鱼的事到达北海王府。
  奉正在天刚亮时接到的信鸽,揣着信筒就直奔司马兰廷的大明居。昨夜北海王府有宴席,丝竹喧哗、清谈高调刚刚才歇下来。但是王爷曾有明言,一旦接到长沙来的讯息不计何时需第一时间报过来,所以奉正见奉祥拦住不让进微有些诧异。
  "我知道王爷曾下过这样的指令。但正哥,院卫没拦你那是不知道……现在确实不是时候……"奉祥表情有些古怪,加上内里传出若有似无的呻吟声,奉正明白过来。
  "这……这可为难了。宴会刚刚才结束,这是哪位姑娘如此不懂规矩。"奉正小声抱怨一句,看来只好等着里面平息下来了。
  奉祥轻咳一声,含混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有你瞧的……"
  两个人刚小声交换两句,哪知道里面那位与人燕好也不忘耳听八方,硬是给他觉察了,提声问道:"外面什么事?"
  两人一惊,俱是一脸乍舌,奉正只好回道:"王爷,长沙有信来。"
  里面沉静了一下,隐约听到"嗯呜"两声又平静下来,司马兰廷有些紧蹦的声音传来:"拿进来。"

三十二 孰轻孰重
  奉正推门踏进厅堂,司马兰廷也正从内室出来。对比奉祥的古怪意味,奉正完全就是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室内之人是圆是扁、是丑是美他都没有半点兴趣。再美,能美得过眼前这位?当然,这种想法他是不敢表示出来的,该看什么该知道什么他一向最有分寸。连司马兰廷有时也会觉得,奉正这个人过于死板。
  披着衣衫肆意靠在漆几边,北海王冷着一张俊脸。奉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被打断了好事,总跟千年寒冰似的太不方便下属察言观色了。
  从奉正手中接过特制的竹筒,取出里面的丝卷。只有半截小指大小的薄丝展开来却铺了半张小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司马兰廷看到上面的字迹,眉头一皱,往空空的竹筒里望了望,问奉正道:"只有这一封?"
  正捧着杯盏给主子倒水,奉正有些不明白司马兰廷为什么这么问。平时传递消息都是一式两份,另外的信鸽混在鸽群中都是混淆视听的,王爷应该明白啊。将水端到司马兰廷身边,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纤细的竹筒递给他。
  司马兰廷拉出卷丝看了看便还了回去,冷着脸去看案几上的信。不知怎么地,奉正眼尖地发现,主子的脸比刚才更臭了一分。
  奉正研究得津津有味时,让他更惊奇的情况出现了。司马兰廷读着信端着的杯盏突然一个颤抖,直愣愣地就这么呆了。他没有跟去过武昌,只是大概知道一点司马兰廷跟苏子鱼兄弟结拜的事,不禁问道:"王爷,可是二爷那边出了什么事?"
  "嗯,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司马兰廷盯着手中的薄丝沉度半晌,抬起来的眼中有些焦虑:"让下面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奉正一惊,司马兰廷这么吩咐是要出远门的架势啊,立即拦阻道:"王爷才回来几天又要出去?频繁出入都城恐怕不妥吧。"想到内室还有人,也不敢说得太明白。
  司马兰廷站起身来回踱步,也觉得有些为难。
  朝中诸事这几天进展得出乎他的意料。回都之时,他趁着过节去了宫中拜见贾南风,几乎可以肯定路上遇袭之事跟她无关系。反而是他的表兄贾谧,让他无法掉以轻心。贾谧其人荒淫放恣,表面上却颇得人心。此人心胸狭隘,胆大妄为,曾经为了一些小事跟自己起过冲突,大家表面上虽然过得去其实都看对方不顺眼。是他的话,很容易调动贾南风的人,况且这人不是不可能做出假托名义的无耻之事的。毕竟要亲一层,有他在背后下黑手很多事情都不好办,不得不让司马兰廷忌惮三分。
  为了消除贾谧的影响,这几天司马兰廷突然亲近一向厌恶的郭槐和贾氏族中青俊。这个时候贾家的关键还没有显示出来,要拉拢比较容易。
  入朝事宜,汝南王已经拒绝邀请,虽然不怕这个老狐狸透露出去,也不得不改为说服淮南方面,他正等着灰狼的消息。
  另一方面,昨天利用贾南风的老姘头程令挑拨贾杨关系今天就该收到成效了,正是时候加火助燃……这样一个节骨眼,他确实不便轻易脱身离去。
  考虑到这些他沉静下来,不能这个时候离都!下了决定的司马兰廷心里一阵隐痛,牢牢抓着丝信"哐"地一声扫下杯盏,自己负气大踏步走出门外回了日常起居的东厢。
  明明知道,从小失去双亲的他内心多么渴求亲情渴求温暖,何况受到弑父打击的现在。那个笑脸灿烂的孩子在哭吗?需要依靠吗?在等待支持吗?
  无奈。
  这是他第一次在两相权衡下放弃苏子鱼,但司马兰廷自己十分清楚这种无奈却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已见将来之悔,无法防将来之非。
  他对自己说,这不是抛弃,他可以用其他方式弥补。

  只是,弥补,还有机会么?
  烈日古道,牛车缓行。
  没有尽头的土地延伸到天边消失,两旁的土壤像马上之人的嘴唇,干裂成一块块的,庄稼地里已经一片枯萎。
  "大师……你说……为什么走陆路不走水路?"奉勤咬牙切齿的声音正常人听了都会有所自觉,当然慧清并不能算正常人。
  "嗯?我不是说了么,观龙村的玉米真的很好吃。我也是好心想带大家尝尝,那知道遇到大旱,"慧清看着干涸的大地,一脸烦恼"肯定没有玉米可吃了,本来还想给师兄带点回去的……"
  "吁——"
  "哞——"
  马匹和牛车都停住了,除了发呆的苏子鱼,其余三个人把慧清团团围住,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玉米!你让我们走得这么辛苦就是为了玉米?!"
  "已经没有水喝了!走了整天一处水源都没看见!"
  "你不是有大神通么?给我把水变出来!"
  慧清露出最纯真无辜的笑容:"不要掐脖子……救命……"
  "师叔……"在慧清凭临气绝身亡时,苏子鱼开口了。面对上路以来的首次说话的人,奉勇三人很给面子,意犹未尽地放开慧清。慧清感动得热泪盈眶,还是他的小鱼儿好啊,不枉他费心教育这么久。
  "那里有人快死了。"苏子鱼遥指着远处衰草中央。
  奉勇三人面面相觑,远处出了焦土和几根青黄的野草什么都没有啊。看来二爷的走火入魔又严重了。
  慧清却二话不说掠身出去,回来时果真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乾皱的皮肤下只有一把骨头,死灰的脸毫无生气,干裂的嘴唇全是深深的口子。
  "死人?"奉毅忍不住皱起眉头。
  "只是晕了。还有水么?"慧清搭了搭她的脉搏,虽然微弱还有跳动。
  奉勤盯着慧清目露凶光:"一点不剩。"
  奉勇叹了口气,他们这是走进了死地啊。没想到三百里外繁华江山,三百里内焦土赤地,一片江山下两般世界。要倒回去还是加速前进?没有水草,牛马都支持不了多久了。昨天河沟里还能找到一股隐在鹅卵石下的沙水,今天路过的河道只剩下干石滩……看这小女孩的情况附近可能找不出什么水源了,恐怕接下来这样的惨状会见的更多,到时候二爷不知道又会怎么不忍心……
  二爷?对了!奉勇回过头向苏子鱼看去,平日最见不得人受苦的苏子鱼居然出奇的平静,恹恹地靠着车壁,好像又缩回自己的心事了。
  连这个都不管了么?奉勇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几个人愁的愁,思的思,谁都没管那个要死不活的小女孩。只有慧清在苏子鱼疑惑的目光下掏出他怀中的匕首,不慌不忙划开自己的手腕。
  殷红的血液缓缓流下,滴进那女孩口中。
  "如此江山残照下,奈何心事陈年中?"
  奉勇、奉毅、奉勤瞠目结舌。
  苏子鱼豁然神动。       [Cissy]


三十三 大旱之灾

  没想到慧清这种贼和尚居然能断然做出投身畀虎,割肉救鹰的事。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陡然升起的敬意。
  "大……大师"这句称呼倒是真心实意的,奉勇心目中慧清得道高僧的形象终于高大起来。
  "怎么?"慧清拉住他奉勇,喜笑颜开:"你想来?正好,正好!和尚我是吃素的,哪有你这样的年轻小子血气旺。"奉勇一阵气结,骑虎难下硬着头皮拿起匕首,算了!当积福报阴德吧。
  刚想划下去,却被慧清笑嘻嘻地拦住了。他的眼神越过奉勇,看向苏子鱼无措的脸:"你好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苦难吧。"
  就在这时,那个被慧清喂血的小姑娘醒过来了,只听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叫着:"水……水……"慢慢睁开了眼睛,茫然的望着众人。
  "你莫怕,我们看你晕死在路边将你救回来的。"慧清拜出一副庄严宝相,大德高僧的架势,果然一下子就打消了小姑娘的不安,把奉毅看得一愣一愣的,暗暗"呸"了一下,他总算知道什么叫江湖骗子了。

  这小姑娘面黄肌瘦,却有一双大眼,开始还不大清醒。看到慧清的手腕好像突然意识到口中的血腥,又惊又惧,挣扎着爬起身来给慧清磕头。因为太过虚弱刚一抬头,就又栽倒下去。慧清苦恼道:"你先歇歇,不要动!再晕过去我的血就不够了……"
  前头还升起的一点敬意立马一落千丈。奉勇、奉毅、奉勤齐刷刷低下头去,恨不得和慧清划下楚河汉界。
  小姑娘满脸通红,眼睛泛着泪花,还是挣扎起来不停磕头:"谢谢恩公……谢谢恩公……谢谢各位大爷……"
  奉勤看她穿着破草鞋的脚满是裂口和茧子,淳朴可怜,也有点于心不忍。止住她道"你叫什么名字,有家吗?为什么会倒毙在这里?"
  小姑娘眼睛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下,哽咽道:"我叫二丫,就住在那边棉塘村,家里还有一个爷爷。因为从清明以后一连好久都不见一滴雨,旱得大部分庄稼都枯焦了。村里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人不是等着下雨就只有等着死。村里的水井都没水了,我隔天去30里外的观龙村打一葫芦水回来,哪知道今天才走出来就晕了,多亏各位好心人相救。"
  几个人听得一阵黯然:"你和你爷爷怎么不走呢?"
  "爹娘带着弟弟走了,爷爷年纪大了走不动,留我下来照顾。我们能走到哪去?这里好歹还有个家,要是下雨了,爹娘和弟弟还回来的。"也不知是只能守住这么点希望,还是过于天真,众人看她虽然想法单纯却十分坚定,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在肚子里面叹了一回气。
  奉毅从怀中摸出一颗药来递给二丫:"这个可以提神解暑你含着吧,没有水只能让它慢慢融了咽下。"他自己出身也不好,进了王府多年已经很久没想过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了。自从和二爷一路,奉毅觉得自己都变慈悲不少。
  30里路?!这样的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大的韧劲,都是为了活命哪来的选择。奉勇也有点心酸,好歹算是有水源的消息了:"观龙村有水么?"
  二丫笑笑,半是苦涩半是幸嫣:"观龙村有口深井还没干透,几柱香时间才能打上来一瓢,附近没走的人都去那里等水,排着好长的队呐,等我走到了要排到第二天早上才能打满一葫芦水回来。"
  奉勤张大着嘴巴,一脸惊虑,往苏子鱼那边望望,又望望自己两兄弟。难道他们也要去排队打水?
  奉勇咬牙道:"走吧!只能往前走了,忍耐几日到豫章郡就好了。实在不行,咱们把马杀了也能对付过去。"
  慧清看着百里焦土没有说话,苏子鱼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奉勇奉毅上了马,奉勤驾着牛车往观龙村而去。
  过了午时,在二丫不停道谢声和奉勤的鞭叱声中到达观龙村。这里跟前头情况一样,田地里尽是衰草枯梗,但许是因为还有口出水的井,人气倒旺了不少。果然如二丫说的,排了很长的队,可水还是只能半天出一瓢。
  奉勤眼睛都直了。在生存前提下什么特权都不管用,他们要是现在举着令牌说,我是北海王府的,让我们先用!别说没人理,说不定一人一把沙当下被这些面黄肌瘦的老百姓活埋了。几个人乖乖提着水囊去排队,还被人家赶了出来。倒不是不准过路人打水,只是只能一家一家轮着来。奉勇奉毅先让奉勤排着队,垂头丧气等在一边,连责怪慧清的心情都没有了。
  苏子鱼默默坐在慧清身边,惶惑地按住胸口。看着这样的情景心里琢磨不出是苦是涩是悲是愁,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堂里霍霍乱动。这几天下来,他比原来更瘦了,慧清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叹道:"你这个笨孩子。"
  苏子鱼无言地看着气色灰暗的村民,终于问道:"师叔,你说会下雨么?"
  慧清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不会,并且大旱之后蝗灾将至。"
  "什么!"苏子鱼惊起,指着那些村民痛叫到"那他们……"心里又酸又热,哀求道:"师叔,你佛法无边,就不能想想办法帮帮他们么?"
  "阿弥陀佛。生死本际,天道定数,不可逆转。"
  苏子鱼一呆,喃喃道:"天道定数,生死本际?"无边的悲哀袭来:"到底佛祖也不慈悲。"如果说苏卿怀的死不是他的罪,那么为什么天不予寿?那样温和的父亲有什么不被上天原谅的?曾征战沙场,浴血而生么?那就不是他的天道定数么?这些劳苦村民又有什么罪?既然生死无穷,执著希望于生命的长存就如此罪大恶极么?
  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正实非事了。
  慧清摇摇头:"青莲华①要自己寻见。"苏子鱼凝目不语。
  等到天黑,奉毅还在排队打水。一旁牛马焦渴嘶鸣不已,苏子鱼心中不忍也无可奈何。
  大自然面前,生命是如此渺小轻易可摧。正越想越不能自解,却见二丫低着头走到面前,捧着个葫芦交给慧清,巴掌大的小脸神情让人震撼:"请恩公们先饮。"
  这样的环境下水比金重,如此举动有几人能做出来?人性光华骤然灿烂。慧清看着苏子鱼眼神透着无边清澈,如恒河般浩淼无底,静谧的光辉缓缓流溢,穿进人心洗涤滚滚红尘俗念:"子鱼,青莲华即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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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梵文优昙波罗,亦作优昙婆罗、乌昙跋罗、优昙钵华、乌昙华等,译为'青莲华'。这是一种祥瑞的花,据说生长在娑婆世界,世间难见,正因如此佛经中常用以喻佛、佛法之难得。

三十四 黄粱一梦

  当四天后,五人走出湘东时两匹马和牛车都留在了那片焦土上。
  没有水草,牛马根本支持不下去。在观龙村杀马那天,苏子鱼一夜无眠,牛马的哀嘶不断在耳边回响。他和慧清虽然都没有喝一滴马血,吃一口马肉,看着另外两头垂死的坐骑和分到食物欢欣不已的村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无法出声阻止。
  这世间为什么有如此多的苦难?大地上这一道道伤口究竟是谁划上的?何时才能停止这一地悲凉?十方诸佛多久才能化净三界六道人心?十方法界无量佛国净土如何才能容纳这万千民众?
  一切万象,悉皆无常。
  原来,他从来都没堪破这无常。

  或许旱灾还没到最绝望的时候,豫章郡城外并没有哀鸿遍野的景象,但四方灾民大集,城外处处人头耸动,一家老小拖儿带女,或躺或坐,几处粥棚便阻止了民众蜂拥入城。城门处士兵守卫森严。五人灰头土脸一身狼狈,除了身上脏西西的衣物质地较好外和普通灾民并无二致,本以为进门不易,还没等奉勇拿出令牌,守城门的士兵却先认出了慧清。
  "哎哟,慧清师父您怎么弄成个这样子了?"
  "大师难道是到灾乡救济百姓去了?真是活菩萨啊!"
  "大师有空请务必到寒舍坐坐,我三姨家最近好像不太平,正想请你去看看……"
  不管几人眼神如何不屑,还是跟着慧清被当成宝似的供进了城。站在繁华如昔的大街上,奉毅感动得热泪盈眶,再世为人也就是这个感觉了。奉勤还在和奉勇嘀咕慧清是不是佛门骗子,被他一把拉过来:"少废话,快去找家客栈。"
  "啊?咱们还是去雀梨寺借住吧。"好不容易安抚好"客源"的慧清终于摆脱出人群,今天这个形象不利于他传道啊,太影响他恢弘的气度了!还是赶紧到雀梨寺换身衣服再来比较有说服力。
  奉勇思度一下,如今灾民拥挤,客栈可能也不太好安排,尽快修整一下要紧。瞟了一下沉默的苏子鱼,同意道"也好。"
  几个人心急火燎地往东郊走去,雀梨寺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长林古木中。转过一排榕树已能看到寺庙飞檐一角,冲在前面的慧清却突然停步,转头笑看苏子鱼。
  苏子鱼似有所觉,抬头看见榕树下一人一袭白衣,神态悠扬。专注的眼神里充满对这世间的热爱和关切,淡淡地笑着就像当初送他下山时一般,无限宽容,彷佛能容纳天下任何的苦难心酸,能扫尽一切罪恶孽障。
  不觉眼眶红润了。苏子鱼缓缓走过去,轻轻靠进那一方温暖的怀抱中,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母亲:"师父……"说着便落下泪来。
  "是师父没有安排好,吃了不少苦吧,"慧远拥着他微微发抖的身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瘦多了。"
  "师父……"所有的委屈、不甘、悔恨、茫然、惆怅,都爆发出来,长沙事后第一次痛哭出声,他很难过却知道自己不该再难过,他觉得苦痛却知道更多人比他更苦痛,他想得到救赎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获得救赎。
  慧远抚着他的头发,慈爱地说:"好孩子,所有的苦难都是春天的滋养,总会结出福报的果实。"
  苏子鱼反复咀嚼这句话,渐渐止住哭泣。拉住慧远的僧袍"扑通"一声跪下,昂首道:"请师父为我剃度。"
  慧远看着他泪痕犹在的脸,温和问着:"因何入佛?"
  苏子鱼断然道:"证解如来,慈悲一切。"
  慧远露出一丝微笑,"好。"

  一日之后,在雀梨寺大德僧众见证下慧远为苏子鱼剃度受戒,法名:悟离。
  至今以后爱缠永绝,尘情水灭,远离俗世业障,究竟寂灭。
  同日,奉勇、奉勤、奉毅带着苏子鱼誊写的《释天则》总纲返回洛阳。

  三年之后,苏子鱼梵行增长,福慧日进,重入四禅不动定,得悟大神通成就天眼,天耳,宿命三通。
  其时,已是永熙四年仲春。
  大晋多个地方已接连大旱三年,蝗灾弥漫,民不聊生。道安法师再次集结诸寺力量,布施衣米并举行悲忏法会祈风求雨。
  慧清和苏子鱼仍旧带着二十一名僧侣前往洛阳,途中路经武昌。
  武昌地界水源丰富,这两年在其他地界遭受旱灾时,武昌地界却洪水泛滥。但因还未到发洪时节,一路过来还算顺利。
  武昌郡外,苏子鱼遇到了熟人。
  天雨路滑,这日众僧正在一处野店避雨,从后方赶来一行车队到此歇脚。那带队的汉子看到苏子鱼一阵发呆,犹豫一下走到近前行礼问道:"不知贵人还认得小人否?"
  苏子鱼定睛一看,竟是以前和司马兰廷前往小石镇途中救下的走脚汉子,含笑道:"原来是你,如今倒是发迹了。"
  那汉子一听大喜,便要行跪拜礼,被苏子鱼一把扶住,对着他的眼眉微微一僵。那汉子却没觉出异样,坚持跪拜施礼,自顾说着:"小人水集。至那日为贵人救下后用治病余下的钱财做起了点小买卖才能有今天。对贵人的大恩小人终日不忘,日日盼着能再面贵颜当面致谢。不想贵人竟已出家。"
  这水集拉拉杂杂一边感谢,一边和苏子鱼拉些家常俚话。听闻众生此去为旱灾出力,当下捐出五两银子,说要略尽绵力。因要赶往南阳送货只歇息了片刻水集便带着队伍启程,临别之时,苏子鱼踌躇片刻终于言道:"檀越此去万不可走泗水一线。"
  慧清在一旁轻叹一声,等水集一行走远了,才说道:"我早跟你说过切莫以为法力高强,就可以度生无碍,你以为帮他避过水劫他就无事了么?"
  苏子鱼自知理穷不敢辩驳,心下却道难道要我见死不救不成?
  过了三日,众僧前往义阳眼看要到武胜关,前方山道却出现震天轰鸣,接着便是一阵哭天喊地。苏子鱼腾身飞起赶至前方一看,山体滑坡塌方冲埋的正是水集的骡车队伍。更见那山岩上还在不断滚落着坍塌的土石,车队前部却已全部被活埋进去,后部的脚夫丢车弃货亡命而逃。
  如同一桶冰水当头灌下,苏子鱼心中剧痛,他为救一个人竟陪了更多性命进去!当下不管不顾,默运神功妄图以一己法力抵挡天灾降劫,恍惚间听见慧清急喝着:"业力反报!小心—"
  只觉天光大盛,一道耀眼的闪光从云后骤射而出,正气堂堂,光辉凛凛朝自己彻头劈下!
  "啊"地一声,苏子鱼猛然回神,大汗淋漓。
  双眸住四周一扫,自己竟仍在雀梨寺外的树林中,霹雳全消安全无恙。师父慧远站立一旁目光温和如水。


35 一解心结

虚像?
四时运转、昼夜递嬗、花开花谢、月盈月亏,纳虚弥于芥子!
"六波罗蜜大智度法……"苏子鱼傻了,师父居然用大神通对付他。
水月空华、影像无主,尽皆幻境!
心中万般滋味,还没等苏子鱼回过神来,慧远一声接一声的紧问:
"因何雷霆临头?"
"妄动神通,业力反报。"
"因何妄动神通?"
"救人性命"
"可知因缘果报?"
"知。因果是世间流转的真相,丝毫不差,不得违、不得避,避得一时,却无法避得累生累劫,今生不报,后生报,后生不报,来生报,因果现前迟早终有报。"
慧远点点头,指着不远处树枝上的麻雀问道:"如若你眼前之物,还报前世恶因,累积三世劫难,最后一世六道轮为麻雀,一条蛇已相中它为猎物。你恰好从树下经过,却算出这是它前世当偿的孽债,它入蛇腹前债至此了清,下世当从投人胎重修福报;你若救它,它下世再沦落畜生道偿还孽债,如今你就是不救?"
救是不救?不知三世之眀,如何妄断三世之理。苏子鱼张张嘴,心里堵得水泄不通说不出话来,低低地垂下了头。
慧远一尘不染的面容,挂着清淡的微笑,散入风际云间,融入万事万物,成为一抹隽永的风景,他抬手轻抚着小鱼的头。
"世间一切都有它的因缘果报,不乱不失,种善得善报,种恶得恶报,丝毫无异,你看见一些平善百姓无端受苦,一些做恶多端者,现生反而拥有一切享乐,表面看起来似乎令人大惑不解,这都是因为无量劫前的善因恶缘之分。你所救之人,你看得见他当下的苦难,看到见他诸世的过往吗?"
苏子鱼摇摇头,心下有些豁然贯通,因缘果报竖穷三际,横遍十方,学佛之人明知这个道理自己却偏偏不能正见,因此轻易就陷溺沉沦之境。
慧远看他这样,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见色如见心,子鱼现在可已离色境?"
苏子鱼怔了一下,忽而微笑道:"色是心所生之境,明心便明境,无心便无境,当下明心自已离境得解脱。"
慧远摇头道:"若要明心,无明之心,且问你无心如何离?"
苏子鱼心中一堵又答不出来,慧远叹道:"你时时记着心色如一,便是执着于心境。一心解脱,实质是无心解脱,"慧远静静的看着被震得说不出话来的苏子鱼,眼光中透出无限的慈悲,说出的话却是雪上加霜:"你知道因缘果报却不守因缘果报,是知无明却不解无明;知道一切悉无却碍于有无,这是知空性却不证空性。只有慈悲心,不解清静见,谈何济事救人普度众生?"
不知什么时候慧清带着奉勇三人已经离开了,树林里一派清静平和,苏子鱼却全身泛起冷汗,心中突突直跳。慧远的话是温柔的刀子,句句刺进心中脑海让他彻头醒悟过来。以前的自己就像一个小圆自立独善,一心自我解脱超越生死。下山之后经历世俗无常,心中的小圆慢慢扩大,证见跟不上认知的速度,小圆出现缺口险些引发的退堕,陷入无边烦恼,道心不守。
"我……"以后怎么做?苏子鱼憋得紧紧的神经,找不到宣泄的当口,一双眼睛不安地望着慧远,却问不出来。慧远温和的笑道:"白天吃饭,晚上睡觉,平常心是道。"
心里一松,苏子鱼紧绷的神经轻轻放了下来,只觉得整个天地一遍风清日和,向慧远跪拜道:"是,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真如。多谢师父指点。"
慧远轻轻一托,拉着小鱼往雀梨寺走去:"你经历这些能够想到这点,也算你慧根深厚,悟性通达。"
就算苏子鱼脸皮厚似城墙也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他一直是觉得自己慧根深厚,悟性通达的,那知道一经检验才明白很多认知自己并没有真正体悟。
"你在山上时,自己用功便可通过八正道获大神通,但没有大觉心,至多能到阿罗汉果,非我莲宗目标,如今见识增长,要不要入空门可以自己决断。"听到慧远突然的允诺,苏子鱼愣住了,过去很多时候他闹着要出家只是为了堵一口气,怪慧远不承认自己,回想刚才幻境中所获,心中已经豁然开朗,转而说到:"师父,我已知道心行清净便可事事无碍,学佛修道应世利人,出世间和人世间没有界限,如今百姓遭难我没有竖穷三际的神通,留在寺中帮忙不如去朝中想法获取支援,解决根源才是长久之计。等此事一毕我再回寺中不迟。"
慧远眼映星河,慈爱地笑着,心中却暗暗叹息:自此一去便不可回了。

心结解后,苏子鱼留宿雀梨寺帮助寺庙组织富户布施灾民,眼看灾民聚集日复的增多,民间和官府的救济却渐渐显得乏力。就这么过了两日,苏子鱼带着奉勇三人动身前往洛阳,看能不能通过司马兰廷为救济灾民出些力,再则长沙之行虽然没有寻回云霄,自己现在却可以将释天总则誊写给他,也了去一桩挂心之事免得时时担心。
四人重新上路。经过七八日马程,这天正午眼看隔洛阳只有几十里了,马催急点天黑之前就能到达,偏偏天昏黑起来,天地间飒风涌动。像雪花一样满天飞舞梧桐果毛,海潮般翻动起怪异姿态的树枝,都宣告着大雨将至。
几人只得打马进了洛阳东南的双风镇,找了间客栈歇脚,等雨过了再走,今天能不能回到王府就是未知数了。
老天也没多少耐心酝酿情绪,四人还没踏进客栈大门,"哗"的一声雨点便直泼而来。雨点,雨线,直至纵贯天地的雨幕。
客栈里已经坐了好几桌避雨的过路人,闹轰轰着评论这场大雨。几个人扫扫沾上的雨水,奉勤还在马厩安顿马匹,奉勇嫌弃大堂嘈杂去向掌柜要了几间空房,带着小二上去整理了。
苏子鱼和奉毅坐在靠门的案桌边,看着密密麻麻的雨脚在地面上绽开水花,溅起的大颗大颗的水珠,晶莹剔透,瞬间即逝。心里感叹着要是这场雨下到长沙那边就皆大欢喜了。忧心忡忡间忽听得旁边一席坐上两人提到熟悉的名字:"……是啊,不过说起来那北海王自己就不比周小玉差。"说话这人四十来岁,体形瘦小皮肤干黑,坐他对面的也是个三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两人像是谁家府里或商号的管事,出门遇雨在这此躲避闲聊。
"我倒是远远见过司马北海,却不知道这周小玉是什么模样,只听得人讲貌胜芙蓉娇媚无双……"说着脸上一派心驰神往,迷醉智昏的模样。
苏子鱼看得眉头一皱,这两人虽然并无什么放肆的神态言辞,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旁边奉毅已经"呛啷"一声抽出配刀, "砰"一下脱手从两人头面中间斩下将桌案一劈两半。
两人吓得面无人色,惊惧的望着突然发难的奉毅。
"好大的狗胆,把我家王爷和娈童相提并论。再让我听到一句小心项上脑袋。"
苏子鱼奇怪的看看这两人,被吓得挺可怜的。又看看恐吓人的奉毅圆目怒睁,什么叫娈童……张张嘴还没等他问出声,门口拥进来几人,惊喜呼道:"二爷!可等到你了!"

三十六 城下灯红

  张守正身上还滴落着水,标准的落汤鸡模样却兴高采烈的跑过来,巴巴的往苏子鱼身边凑。苏子鱼急忙往旁边躲,把奉毅扯过来挡在身前。
  "二爷,我就是淋湿了而已,你捏鼻子做什么……"
  "早说嘛。"苏子鱼说归说,仍旧微微戒备的看着张守正浑身泥巴"你这是怎么回事?"
  "王爷算着你们这两天该到,这不让来接么。昨天已经等了一晚上都没见人,我们又怕走开就错过了,只有一直呆路边等,遇见这么大雨才进镇来躲躲,那知道就遇见了,嘿嘿。"张守正热情不改,后面几个泥巴人也明显松了一口气。正巧奉勇刚安置好房间下来,几个人都是王府的旧侍见了面一阵高兴。
  苏子鱼咕哝着:"他自己不来叫你们接什么接,有奉毅他们还怕找不到家不成。"心里却美美的露出笑容来。
  张守正欣喜道:"这么着,我还是赶回去通知王爷一声让府里准备准备吧。"张守正后面一个泥巴人急忙接道:"还是我赶回王府通报吧。"上来给苏子鱼行过礼就要往外走。
  苏子鱼拦道:"回来!急什么,这么大雨怎么能走。都上去歇歇等雨停了再说。"让奉勇又向掌柜要了两间房,给众人整理休息。张守正、奉喜、奉争等人换了奉勇奉毅携带的衣物,便聚集到一起闲聊分别以后诸事。
  苏子鱼一边坐在窗边听他们闲谈一边从客栈小楼上望出去,天地间全没入升腾的雨气中,远处的山丘只可见模糊的轮廓。
  这场雨一直下到申时才小了下来,奉喜悄悄离开时奉勇他们正商量着开晚饭,如果雨一直下不停估计得留宿一晚了。奉勇他们在房里赌骰子,苏子鱼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几个人也不敢拉他上桌。在去长沙的船上奉勇三个曾吃过大亏,他们丢的骰子自己都拿不准是多少,可苏子鱼就能一猜一个准,这还有什么赌头。还好,苏二爷是个不贪财的,否则裤子都得输没了。
  雨幕渐疏。慢慢的,褐青色的山、塔、田地,沾满雨水的老树、白墙黑瓦的民居,丛丛苍翠的竹林,已经显出若隐若现的轮廓。远山脚下氤氲而起的水雾弥漫到山顶,轻纱一般,与如同淡墨晕染的天空连结在一起;山后还不时划过短促而迅疾的闪电,天际还隐约滚动着沉闷的雷声。
  远远望着几骑人马从山道那边骑来,上了官道,转个角不见了。苏子鱼站起来慢慢踱到对面窗户边,那几骑人马正从前街过来进了客栈。
  苏子鱼咦了一声,伸出脑袋却看不见了。他回头看见堵兴正浓的几个家伙,想了想自己转出了门口。楼下厅堂本来有好些躲雨的客人闹闹杂杂的,雨下小后走了几桌却仍有十多个人在喝酒望天,现在却是一片安静都呆呆望着才进来的这队人马。中间一人身形颀长,温文儒雅却有着剑锋一般的眼睛,从雨中疾驰过来却不见半丝狼狈,一袭精致的白缎袍也没有沾上半滴雨水。
  不是司马兰廷。苏子鱼看着如此玉树临风的人却一阵心惊,这个人……好深厚的功力,除了衣服外其他大相径庭,他怎么会误认呢?

  "这可不行客官,人都是先住进来的哪能赶人走呢。再说,这外面还下着雨呢。"掌柜的心里一阵郁闷,前头来那拨客人也不是好惹的主,难得靠雨天来了这么多生意可别生出什么事端啊。他那张桌子差点就没人陪了,还好那吃了哑巴亏的两个客官有良心。
  四周席坐上的客人也小声讥评起来,嗡嗡的越说越大声。苏子鱼心里想着,原来又是个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
  那白衣人眼光微动,向旁边的随从传了两句话,那随从点点头倨傲的向掌柜道:"即是如此,我们也不愿多做为难。你这客栈我们也算包了,前头进的人就算了,后面别让人再进就是。"
  掌柜的见去了一场争端又拣了便宜急忙答应下来,亲自领着几人上楼安排房间。在楼梯口看见苏子鱼立在那里热切地请安道:"大人住得还满意吗?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苏子鱼微笑着应了,注意到白衣人听掌柜叫他大人时略微的诧异。两人在走道口交错而过,眼光碰触、相汇,分开。掌柜带着他们往右转去。
  "这人看上去好面熟啊。"奉勤从身后凑上来道,一脸纳闷。
  苏子鱼笑道:"是不是有点像你家王爷?"奉勤一呆随即拍着脑袋笑起来:"可不就是嘛。真是奇怪,明明长得不像的,但给人感觉就是有些相似……"
  苏子鱼眯着眼睛望着空荡荡的走廊,脸上笑得有些毛骨悚然,搭着奉勤的肩膀往回拖:"收拾收拾,准备走了。"
  "这就走啊?不如住一宿吧。"奉勤劝着,这雨还没停呢,又不着急,不用赶回去吧。
  "这里睡着舒服?还是回你们府里住着舒服?"
  "差不多吧,不,还是府里舒服点……"

  等到上路都快过了酉时,雨已经停了。夏天的夜晚来得迟,四周景物还清晰可辩,但过不久天便完全黑下来,几个人都是内力精深的好手,夜视能力强外加到洛阳这条路都是走得溜熟的,也不担心走失了道。但不管再怎么快,到洛阳城下也得亥时以后了。泥泞的道路只能倍加谨慎地驭马,张守正是功力最差的一个,为了不被拉下到后来只得跟奉毅共乘一骑。看见大家疲惫不堪苏子鱼心里有点后悔,但见了那个白衣人之后,不知怎么的就想快点见到司马兰廷,现在想来却是冲动了。
  "看见城头了"在前面领路的奉勇欢呼起来。
  苏子鱼精神一震,轻夹马腹赶了过去,前头的奉勇却牵扯缰绳缓了下来。本该紧闭的城门洞开着,巍峨的城墙下一架牛车静静的停着,牛车两旁红灯悬挂,荧荧淡淡的光照见掀帘而出的那个人,秀丽如春色的面容轻轻浅浅的笑着,彷佛漫天灼辉都映在了那笑里灯里。
  心不禁抽动了,苏子鱼想起雀梨寺外林里慧远慈爱地说:所有的苦难都是春天的滋养,总会结出福报的果实。他觉得幸福好像就是这种滋味。
  怀揣着满心满脑说不出的滋味,乱着、感动着提缰骑到牛车近前:"你在这里接我们吗?要是今天我们不进城怎么办?"
  司马兰廷站在牛车下,浅笑着缓缓伸出一只手臂,坚定而安全,强大而温暖:"我知道你今晚会过来。"
  苏子鱼想问你怎么知道的?却没有问出口。用力握住司马兰廷的手跳下马来,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这个冲动的行程获得了司马兰廷怎样的感情。


三十七 三个要求

  苏子鱼长高了却瘦了。原来也瘦却还结实,现在怀里的人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究竟吃了怎样的苦?司马兰廷用力将小苏扯进怀里,心疼着叹息着:"我怎么有你这么个笨蛋弟弟。"
  苏小哥眯着眼睛靠在司马兰廷肩头,又闻见久违的兰花气息。跟师父的清远慈爱不同,跟师叔的搞怪添乱不同,司马兰廷是可以让他全然任性撒娇的人,本来咧着嘴傻笑着享受着再见的亲昵,听见这话不高兴了,但想一想自己可不就是笨蛋么!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没听见他回嘴司马兰廷颇为意外,心下又有些了然,拉了他的手回到牛车上吩咐驭手进城回府。
  牛车上铺了厚厚的皮垫子,比骑马舒服多了。半明的车厢中看见他哥笑盈盈的眼睛,苏子鱼也不懂得客气,张嘴就说:"哥,我求你几件事成么?"
  司马兰廷也张嘴就说:"好。"
  苏小哥后面的话一个断裂,愣了:"你都不知道什么事就说好。"
  司马兰廷笑着,揉揉他抬着的眉,满脸都是宠溺:"你说什么都好,要什么都可以。"
  苏子鱼拿眼斜睇 着司马兰廷,怀疑他哥傻了:"我要你穿女孩子的裙子给我看,你也答应?"
  司马兰廷是傻了,心疼苏子鱼心疼傻的,听见小苏这么说也没恼,换了别人几个脑袋都砍下来了,只是装着不悦软软的责了两句胡闹。
  "那你说什么都答应。"这是苏小哥成心找茬了,压根忘了自己才是求别人的那个。
  司马兰廷想了想:"那我答应你三件事,你可想好了再说,胡说八道浪费掉可别再开口。"
  苏子鱼"哦"了一声,思度着说:"第一件,长沙到豫章周边遇上50年不见的大旱灾,百姓流离失所生机难续,你能不能在朝中想想办法帮助灾民?"苏子鱼提这个问题,是司马兰廷预料中的,每年这样的事多了去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他现在也没有精力去管去顾。但接到奉勇从豫章传回来的信,他就知道苏子鱼必定来求自己,无法置之不理躲开去,却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和楚王入朝之事挂上勾,不花他半分力气又两全其美。
  "你说晚了,"看苏子鱼吓了一跳,遂接道:"看了奉勇传回的信我就开始安排这事了,你放心,这次一定会投入前所未有的财力物力安顿灾民,帮助百姓度灾的。明天我再跟你详细说吧。"
  他哥是这么善良的人?苏子鱼有点不敢相信,看司马兰廷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怀疑,明天说就明天说吧。丢下这头勉勉强强说道:"那好吧。这第二件事是这样的,从小有个照顾我的姐姐,现在老家苏府那边。她过得很不好,我答应要带她走的,可后来出了一些事没顾上,你能派人去接她回你府里么?"
  司马兰廷这次回答得没这么干脆,静谧的空间只听见牛车和马蹄在石道上奔驰的声音,但没过多久,司马兰廷就受不了苏子鱼眼巴巴的目光,坦诚道:"你说的红玉我知道。但子鱼,你要记住:你身上流的是司马家族中最优秀的血,亲善下人是一回事,但千万不能忘记身份的差异,尊卑不分。另外,我不希望下次再听见你说'你府里'这样的话。那不是我府里,那是咱们府里,那是你的家。"
  前半段话苏子鱼听着不舒服自动忽略了,后半段话听了却一阵窝心,隐隐觉得心底最深处的裂痕在被慢慢缝补起来,痒痒的酥酥的。人精似的苏子鱼自然不会挑这个时候说什么今后替我好好照顾她,我以后要出家这样的话,肯定得挨一顿臭骂。不是还有个要求可以提么,以后就这么用吧。
  "我红玉姐姐很漂亮的……哥,你肯定会喜欢她。"突然想到什么神色微变,一把抓住司马兰廷的袖子:"但你可不能太喜欢她,你不能收房要她。"她红玉姐姐跟着苏老大,苏老四被欺负了这么久,不能脱离虎口又进狼窝!
  苏子鱼自己是个没心没思的也只当别人和他一样脱离情识毫无他想。司马兰廷却听得心脏漏跳了几下,呆住了,惊疑不定。他没想到从小孩儿一般的苏子鱼口中能说出这种话,也码不准苏子鱼说这话的意思,怔怔瞅着苏子鱼半天。好容易按耐下七上八下的心,半晌才道:"为什么不能?"
  "哼!"苏子鱼脸色一沉,睥睨道:"原来你也安的这个心思,想脱了我红玉姐姐的衣服,把她按在床上……唔呜唔……"后面是被司马兰廷急忙捂住了嘴,这死孩子什么都敢说,司马兰廷突然火气大了,呵责道:"住口!你怎么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
  苏子鱼也急了,拔拉开司马兰廷的手,大声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亲眼看见的。"司马兰廷惊疑的看着苏小弟气红了眼睛,心思转了一圈想起奉勇写来的信,复戏笑道:"你知道,你知道收房是什么意思吗?"
  苏子鱼杏眼怒瞪:"不就是天天睡一块么!"
  司马兰廷敛了笑容:"睡一块干什么?"
  "生娃娃呗。"完全没注意到他哥阴沉下来的脸,想起自己很早以前就一直狐疑的烦恼:"可是怎么红玉没生个娃娃出来,我爹跟魏夫人没睡在一起却有了小妹妹?究竟怎么才会有娃娃呢?"自己认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还一本正经的问他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兰廷此刻完全没有了形象可言,惊讶的张着嘴,他又弄不清他弟弟是真傻还是装傻了。
  苏子鱼看司马兰廷如堕五里雾中,以为他不信自己,勃然大怒到:"真的!我爹都是睡我旁边的书房里。"
  司马兰廷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看见苏子鱼气黑了半边脸,勉强停住,撑起身来把闹情绪的苏小哥抓进怀里,哄道:"放心,放心,不收房!我明天就派人去接她,接过来就伺候你一个人好不好。"
  结果,苏小哥思考了十多年的问题还是没得到答案。
  牛车外张守正安坐马上正一脸敬佩的跟奉毅说着:"你看二爷就是聪明,王爷也只有跟二爷一起才会这么开心。"
三十八 兄友弟恭   夜深,但人未静。   原来的齐王府,现在的北海王府灯火通明,仆役穿行人来人往。
自从晚膳时分奉喜回来通报二爷在双凤镇,上到王爷下到丫鬟小子都开始忙碌起来。洗了菜刀熄了火的大厨们开始重新升火通炉灶,大明居和才拨到栖逸院的仆役打扫的打扫、理屋的理屋,愣把一尘不染的案具又擦掉一层漆。
  没办法,谁看到王爷又惊又喜急急忙忙送走宾客的样子,都能察觉这个苏二爷不可怠慢。王爷最亲近的大丫鬟秋水被派到给二爷准备的栖逸院;老总管明叔头三天就把府里眷养的大部分歌姬舞妾送到了别苑,留下来的三令五申没有召唤不准出芳春庭,更别提王爷亲自去城外迎接等了大半夜了。要来的这个"二爷"肯定得是个严厉明正的大人物!
  各处伺职的丫头下人撑着眼皮,一直等过子时,王爷的车架接到人回来了。但横看竖看,没看出一丝大人物的样子,不就是一个黑小子嘛!只那一双眼睛,至清至纯,又黑又亮,充满勃勃生机。当他看向你时,那眼里彷佛能开出春天姹紫嫣红遍地舒华绽放处处。
  苏子鱼还在闹别扭,是被司马兰廷拉下车的。看着一路上虎视眈眈翘首以待的仆役吓了一跳,虽然都恭恭敬敬的低头垂首,却总是时不时的抬眼偷看。唉,自己果然人见人爱啊!
  由于今天耽误得太久,苏子鱼用膳、沐浴都是在大明居,最后也理所应当的留在大明居和他哥同榻而眠。一连赶了近十天的路,本来身体是很疲倦的,可就是睡不着,脑海里反复着很多画面,高大的城墙下那盏浅浅光辉的红灯,恐怕会永远留在自己心里了。又想着刚刚司马兰廷当着府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众仆役的面说:二爷如今住进府里就是这北海王府里另一个家主,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谁敢有半点怠慢的,一律家法重处。
  他没问家法是什么家法,原来被奉勇几个吓过,有点怕知道。但看样子司马兰廷也不是驭下苛刻的人,奉勇他们拿着一年的奖俸表面虽然宠辱不惊,可眼睛里都在笑。看样子,他哥是挺有钱的,方才还假托他的名义给每个仆役发了一贯钱,你说要是拿他一半家产去救灾那该是多少……
  孩子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身下寒玉窜的席子冰冰凉凉的,睡起来真是很舒服……
东想西想,迷迷糊糊间子鱼终算睡着了。夏雨过后,难得天气清爽,屋外微风轻轻地闯荡在树枝之间,枝桠上的鸟儿不知被什么惊了一下,扑哧哧飞起来又缩回老窝,却惊醒了苏子鱼一个安静的梦。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滚到了司马兰廷怀里,他一撑坐了起来,对上司马兰廷亮晶晶的眼睛。怎么他总是比自己先醒呢?醒了正好!
司马兰廷眼睛里满是疼惜,听说自从长沙事后他每夜都会惊醒好几次,原来表面看不出的伤到底没好全。正考虑着,今后放他一个人在栖逸院是不是妥当,突然被苏子鱼粗鲁地拉了起来。
  "差点误了!差点误了!"苏子鱼完全无视他哥阴沉的脸,拽着衣襟往床下扯。
"啪"的一声,司马兰廷狠狠打掉他的手,看来他弟弟最需要教育的是兄友弟恭的礼节。平时身边的人一看到司马兰廷眼露寒光的样子早吓得脚软了,可苏子鱼仍旧我行我素半点歉意没有。拿起屋角的烛台移到小几上,巡视一圈没看到纸笔,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巴巴地向他哥要。
  司马兰廷心中一动,随即明白了他的意图,本想阻止可看到苏子鱼急切的表情又压下了。扬声对守在外间的奉祥道:"拿纸笔来。"
司马兰廷睡寝内屋从不留人侍侯,每个执夜的亲卫最多守在外屋听差,里面不叫是绝对不敢靠近他身的。听说三年前有个亲随忘了告诫,夜里想替王爷覆盖上被子被半醒半梦的司马兰廷一掌至毙。至于当时司马兰廷是不是真的半梦半醒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所以看到苏子鱼和司马兰廷同榻而眠,奉祥心里敬佩之情陡然而生。
  奉祥拿来了纸笔,自然也不敢问大半夜的这两兄弟想干什么,司马兰廷连墨都不要他研就示意他退下了。于是退下的时候,奉祥有幸成为看到北海殿下替人研磨的第一人。
  没错。半夜惊醒的苏子鱼想到了头等大事,把《释天则》总纲交给他哥。心里老觉得什么没办,睡也睡不安稳,原来是自己把这个给忘了,弄出这么多事不就为了要这总纲口诀么。看着端坐在身旁专心研磨的司马兰廷,想起刚才梦中似有似无的一抹白影,是司马兰廷,是慧远,还是今天下午看到的陌生人?分不清究竟是谁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不难过也不喜悦却觉得眷眷的惦记。
  "哥,我没找到剑。但是我想起自己原来练过这总纲的。"苏子鱼知道奉勇一直有写信给洛阳这边报备,虽没有猜忌但并不知道奉勇报备了多少。
司马兰廷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讲下去,苏子鱼就住了口。因为练功的关系,司马兰廷的皮肤总是凉凉的,但手心散发着轻柔的暖意,被他握着好像能驱散心里隐留的淡淡不安,踏实而安定。
  苏子鱼轻轻笑了,回握着司马兰廷的手,看他哥缓缓磨墨:"哥,我下午在双凤镇客栈看到天极宫的人了。"
司马兰廷不急不徐轻轻的推磨,像苏子鱼只是说了一句"哥,我又吃了一个紫藤酥"。但苏子鱼就是知道他心里其实很在意这个问题,即使没有任何语言动作,他就是知道。
  "是怎么样的人?"   "不到三十岁,感觉跟你挺象的人。不是样子象,而是身上的'气'很象,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看见司马兰廷点点头,接着又说:"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来接我了,后来近处一看才知道不是,当时我就肯定他是天极宫的人。哥,他武功很高,从雨中穿过可以保持长时间的罡气护体,以我现在的功力,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以罡气护体非常损耗内力,一般高手没这么无聊为了避雨去使用内力,但他做得这么得心应手半点不费力,非进入先天境界的高手不可。
  小鱼的大般若法刚刚圆满,却是因为禅定的原因。他年纪尚小不过17,一旦不在禅定境界,本身的功力还没到通达无碍的地步。司马兰廷虽然内力深厚得多,但因为总纲的原因已经久停不进,也没有进入先天高手的境界,遇到这么一个人却没有找回手谕恐怕祸比福重。摆在他们前面的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们不算天极宫的人,因为司马攸而习得《释天则》,在前人已逝的情况下能否获得承认?如果不承认,天极宫会怎么做?
  司马兰廷用笔舔了墨汁递给苏子鱼,平静沉稳:"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应付。"  三十九 狭路相逢
小鱼疑惑的看他一眼,乖乖接过笔在纸上默写。
耳边司马兰廷从容分析道:"下午见到那人或许你也听过他的名字,如今他在江南人人称道,风头一时无两。"
"魏华存?"想一想也只有他了,听闻他餐风饮露辟谷术已大成,但当面见来也不如想象一般形近仙人嘛。如果是他的话不是比先天境界的高手更可怕吗?"你……你怎么知道是他?我看他就跟一个普通的武功高手没什么区别,他真的已经……"
  神仙吗?还真没见过。师父那样的大概是半个神仙吧?神仙究竟什么样的?小鱼有点烦恼,司马兰廷算不算在偷练别派武功?这可是犯大忌讳的事。
光惦记着别人,他倒忘了自己也是练过别派武功的人。
"我没见过此人,但我叫人从江左带回了他所写的《内景经》,发现跟《释天则》在用词和修练法则上几乎一样。"司马兰廷从书柜中捧出一个锦盒,将里面的书籍翻出来递给苏子鱼:"有空你可以看看。我还曾想过如果找不到总则,少不得在他身上想办法。"
  小鱼张张嘴,看着那薄薄的册子:"这上面有总则么?"
司马兰廷摇摇头,道:"《内景经》跟以前的道书不同,不求神不拜祀。提出的虽全是修炼之道,不过没有注释修炼法门。当然……其间有些改动,但一看就能看出这和释天则同出一源。"
  小鱼咋舌道:"你是说他把修炼秘笈到处发放?"
司马兰廷闭唇不语,深深注视着他的宝贝弟弟,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说苏子鱼是聪明好还是愚笨好,权当他是历事太少吧。
"如果你择抄出大般若法其中一段与人,那人能修炼吗?"
苏子鱼立时明白过来,悻悻埋头默写他的总则,也明白为什么司马兰廷说他自能应对了。天极宫本是不问事事的修仙门派,如果魏存华是天极宫门下之人,如今如来行走不外两点:一,未得道门同意,自立门户私传密法,可视为叛逆之人。即使他一人找上门来也不足以惧;二,得道门授意出山另立门户,推行道法。那以司马兰廷朝中地位,与其得罪生事不如拉拢助力,自然也就危机不再。
  司马兰廷看他神色,也知他已想通关节,心中倒赞他心思敏捷,还是忍不住叮嘱道:"无论如何,我没与那人正式交锋之前,你最好别与他有牵扯,即使下次见到也全做不知吧。"
  苏子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道你当我闲得整天惹是生非不成。他心里满不在乎,想不到还真这么巧,没隔一天,两人又遇上了。
虽然号称"一两晚不睡也没什么",苏子鱼还是在白马寺的客堂里打起了瞌睡。
外面的太阳象出笼的火球吐着毒辣的火舌,室内稍微阴凉可也压不住闷热。苏子鱼等着等着就开始全身泛困,眼皮就这么耷拉下来。
昨晚上司马兰廷虽然表面不为所动,但当晚就背熟口诀,将苏子鱼爬起来默写大半夜的"心血"付之一炬,然后正正经经和他这个半吊子探讨心得,直至天明。
  早膳后,两兄弟各忙各的。司马兰廷赶着安排各方事物好腾出时间练功,苏子鱼也没闲着,赶往白马寺拜见师祖道安。
道安的威名,远播天下,在西方诸国也被称为"东方圣人"。武帝在世时就下旨:"安法师器识伦通,风韵标朗,居道训俗,徽绩兼著。岂直规济当今,方乃陶津来世。俸给一同王公,物出所在。"从此奠定独一无二的高僧地位。在世俗之人的心目中,就等同于释门孔子。
  作为道安的徒孙,苏子鱼从来都是自豪无边的。刚到洛阳就巴巴地赶来拜见,那知道满腔的崇敬硬给堵了回来,他那师祖入禅已经两天,什么时候醒来还没个定数。
  只能等了,指不定今天就能出来呢?他还想跟师祖聊聊,师叔这个祸害是怎么形成的……迷迷糊糊间,就听见外面有些喧闹。想起王府那些侍卫猛地一惊,可别在佛门重地上演小石镇伤人那种事,急忙跑出去看。奉喜他们却是呆在一边乖乖看热闹,原来是知客僧和别人起了争执,对象正是昨天在客栈看到那行人。
  长相和善讨喜的小和尚一脸坚定的看着眼前看似温和之人,却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研讨佛理谒见慧宁大师也是一样的,如果檀越非道安师祖不可,还是请檀越改日再来参见吧,皇家寺院不方便留宿外客,请檀越体谅。"
  这话本说得合情合理,奈何苏子鱼此时踏了出去,就好似打了他一耳光,魏存华转头看着倚在门边的苏子鱼,一脸平静,没有置疑,没有讥诮,但就让人忍不住心虚想解释。
  苏子鱼心里亮堂堂的,他明白为什么魏存华急着要见师祖,他可没忘今年春天从寺里出来是为了什么事,想必在江左那边的交锋中,上清道落了下风。不管怎么道行精深,不管怎么风头强劲,你也不过小辈不是?
  略微一想,苏子鱼打定了主意,也把他哥的交代抛到了九霄云外。
"悟心师兄"咳!怎么到那里他都是辈分低的呢?"这位施主是我的朋友,让他进来跟我一起等吧。"
魏存华眼光微动,并不掩饰自己诧异,昨天还是"大人",今天就是方外之人了么?脸上却微微一笑:"多谢公子!"
苏子鱼突然觉得,这人其实挺不错的。把他让进客堂,也不要悟心打理,亲自奉上茶水,笑得一脸灿烂:"请问足下如何称呼?"
魏存华淡淡笑着,十分从容,双目却射出星火一般的厉芒,饶是苏子鱼胆大包天,也吓得心神一震。   "魏华存。"
苏子鱼听了一呆,没想到他会报真名。只这一句,苏子鱼便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又在瞬息间平静下来,也不刨根究底,仍是展颜笑介绍道:"在下苏子鱼。"其他并不解释,魏存华也不问。
  两人对坐无语,并不觉得尴尬。按说苏子鱼是幼辈,这样的表现确有失礼。可魏存华一脸平常,苏子鱼自己也觉得坦荡自若,两人倒似熟识了的平辈朋友,暗底下却隔着肚皮各自揣测。
  魏华存还不知如何,苏子鱼却越看越心惊。如果没看到昨日那一幕,任谁都以为对面坐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人,身上竟无半点真气流转的迹象。但苏子鱼却知道越是这样,越说明对方功力已到收发由心的境界。习武练气之人不论如何掩饰,都和普通人有所差别,象这样藏得丝毫不外露,他也不过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先天境界,可能还是小瞧他了……
  这个人如此危险,既然一心想等师祖,与其放出去,不如留他在此。留住期间要是寺里出了什么事,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反而让他不敢乱来。想到这里,苏子鱼整整声音,复开口道:"方才听闻足下似乎想在此留等我师祖出关?"
  魏存华剑锋一样的眉眼竟含温婉:"确有此意。" 四十章 遭遇突袭   会如你意的,苏子鱼的笑容象屋顶挂着的太阳,金灿灿的。就怕你不愿留下。
  "我与足下也算有缘,一连两次不期而遇。大家都是修行之人,本来不用如此见外,既然足下诚意拜会,我这就去跟慧宁师伯说说,好安排几间禅房给你们暂时歇息。"
  苏子鱼笑着,谈不上多真诚,只是一种自然,一种与生俱来的笑容,似乎无论何时他都是快乐无妨的。魏华存心思淡然,也忍不住深深打探寻索,那眼光带着审视,像有形的丝线伸进苏子鱼心里,微微一触。来不及惊疑,无所遁形的感觉陡然袭来,苏子鱼一慌,掩饰性的起身往外便走。
  "多谢小兄弟了。"   春风和煦的声音传来,苏子鱼转头看见对方温文儒雅的笑容,斯文俊逸,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娘娘腔!
那个"小兄弟"的称呼把他彻底得罪了。      苏子鱼从白马寺出来,乐巅巅的。
夕阳红通通的浮在云海上,苏子鱼半眯着眼睛回望镀上一层金色的白马寺,慧宁师伯很配合,他觉得今天这事自己安排得挺聪明,相信那魏华存翻不起大浪。就是不知道师祖什么时候能出定,他本来也想留在寺里等,又想着晚上得给司马兰廷护法练功只得先回去王府,明日再过来。
  跟师伯师兄胡扯了一天,苏子鱼上到车里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车外奉喜小心翼翼的请他下车,才发现已经到家。
看见府里府外都掌上了灯,精神一震,唇角不自觉地就弯起来,有个可回去的地方,那个地方能叫"家"真是件不错的事。   只可惜家人却不在。
明叔说:"殿下本来一直在等二少爷回来给你接风的,临时被太子拉去赴宴了。临走时叮嘱老奴一定要看着二少爷好好用餐,不能光挑素菜吃……"
王府的总管明叔50多岁年纪,但红光满面,额大面方、天中丰隆、体形粗壮,走在外面人人都会以为是一方大员。说是打小跟在文帝身边长大的,后来被派给齐王。权贵父子之间也得互相防备,往好听了说是体察儿子是否贤明,但这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算是半监视半侍奉。这一待就是大半生,齐王不在了,仍留在府里侍奉文帝的孙儿一辈,倒是一直尽心尽力,很得司马兰廷信任,虽是家奴,还真比很多小官吏有头有脸。
  苏子鱼是把他当长辈对待的。他在寺里久了不比平常长大的贵族子弟,等级界限早就模糊不清,看着这么一个老人伫在一旁侍侯饭菜老觉得别扭,想了几个借口也支不走人,最后还是输在明叔不依不饶的殷勤服侍下。这老头看他的眼神"温情脉脉"的,要不是知道自己的出生,苏子鱼都快以为自己指不定就是他孙子呢。
  不太轻松的一餐后,苏子鱼好像压根就忘了他有一处独立小院,自发地把大明居当自成个儿屋使。舒舒服赴洗了个澡,抬眼一看月亮才升上树梢,时间挺早的,在车上补了一觉现在精神正足,干点什么好呢?
  屋外早已退了白日的燥热,微风吹处枝枝摇摆树叶沙沙,还算凉爽。要不,练练武吧。   苏子鱼看着茂盛的树顶,开怀至极。
亥正,司马兰廷回府了。   从牛车上下来时微有点酒醺,两日操劳一夜未眠现在只想快些回到大明居休息,奉明带着人提灯引路,司马兰廷随意问着:"子鱼回来了么?"
  "二少爷戌初回来的,现在怕已歇下了。"   司马兰廷点点头,发现奉明叹了口气,奇道:"子鱼闯了什么祸不成?"
奉明笑道:"殿下多虑了。只是老奴看二少爷身体不大好,有些担心。"   "怎么?"
"二少爷又不是出家人,长期吃素到底不好。我看他身体单薄,今日晚膳磨着他食肉,虽是勉强入了口,那知道入口即吐,这样下去不成在家和尚了么?"
司马兰廷微微皱眉,他今天也听奉勇说了,从旱灾地区经过后苏子鱼是一点不沾荤腥了,也不知道是打定注意守戒,还是心理排斥,不管怎样也不能任他这么下去。正思度着对奉明说:"明叔,子鱼喜欢吃点心,慢慢……"
  话还没完,忽然长空一声大啸,司马兰体只觉树上一道狂飙,灌头而下,直朝他而来。
司马兰廷脸色煞白,继而长叹一声。凉风吹来时随风飘起,避过一击。
这股狂飙竟能半空转折,不偏不倚直劈司马兰廷手臂。一众侍卫大惊,怒喝,纷纷拔出兵器。人影疾闪,一连七八个翻身,避开了八刀四剑。还没站定地上,奉明拳影如山闪电般欺来,这袭击之人不躲不退,双掌一分,划着古怪的轨迹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切来,"啪啪"左右击在奉明小臂上。
  奉明一怔,对方并未使多大力……奉明这一套掌法,绵灵有力,开合稳重有个名头叫"博狮拳",气势逼人,拳风碎金裂石,平素少有人能与他对战能逃得便宜的,但现在只一招便落了下风,似乎对方还留有余力。
  奉祥他们已经包抄上来,刀光剑影都给他一一避了过去。奉明趁机打量此人,一身黑衣,却是平常的居家服饰,只是未着正服,脸上黑巾蒙着眼睛以下,绕到后脑束发上打了个结,布巾尾端从头顶冒出来,长长的两撇,象竖起的兔子耳朵。
  这人……奉明额头滴下一颗冷汗。转头去看司马兰廷。北海王脸色阴沉,没有一丝惊慌,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瞪着四处游走的黑衣人。这时候,府内警哨四起,齐唰唰的脚步往这边赶来。
  司马兰廷冷森森地喝道:"胡闹够没有!都给我住手!"   黑衣人忽然在漫天游走中不动了,还好王府侍卫令行禁止,也立即收手严正以待。
司马兰廷沉声对奉明道:"明叔,鸣哨。让各处护卫暗桩不必前来。"
那蒙面人眼睛咕噜咕噜直转,看司马兰廷一步一步走来自己拉下面罩,讪讪道:"呵呵,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众侍卫眼睛差点掉地上,如梦呓般傻道:"二爷……"
苏子鱼嗫嚅的说:"我只是想找人练练武,顺便提醒你练功很重要……"声音越说越小,眼光左山右躲逃避他哥噬人的目光。头一缩,戒备的看着司马兰廷横空伸来的一只手。
  想打又舍不得,想骂又骂不出,看着一对兔子耳朵还差点破了功,拧也拧不下去。一把扯掉那面罩,拉起苏子鱼往回走。
苏子鱼被拖拉着大步流星的往大明居赶,他知道他哥现在火大了,可还是忍不住僵过脖子对奉明喊:"明叔,你没事吧?刚刚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找我哥玩两招来着……"
  奉祥几个听得无语,这位爷真是……   算了!走慢点,免得王爷发起脾气来殃及池鱼。 番外篇 今春无落花   你说我是荷叶上那滴露珠
晶莹无暇   你说给我一个温暖的家   再痛的记忆都能放下   你说耐心等我长大和我一起细数年华      谁
掩盖了冬雪背后那枚果实哀伤的发芽   谁   在岁月沉淀中丢不下那未开已败的花   谁   在冲不破的囚网中挣扎、撕打
没有人听到你的心无望的变化   它在叫着闹着   这辈子,幸福已经弃绝我了吗?      看着够了吗?听着够了吗?
害怕凋零就不敢爱了吗?   触及不到的温度总会消失吧   生命没有必然的轨迹啊   要我来救你吗?   告诉你想要我的爱不是神话
让我来救你吧   告诉你 你一直是我的牵挂   不错过幸福也不错过彼此的白发   云海天涯   今春无落花      上篇:
温和的阳光透过薄沙窗帘落洒在下午茶的案几上,调皮的树枝迎合着风在嬉戏,时不时的伸进洞开的玻璃窗拨弄白色轻沙。宁静的室内扬着纯净优美的小提琴,司马兰廷修长的手指抚弄着杯沿,凤眼盯着膝盖上的宗卷。
  美好而惬意的下午茶时光。   厚重的红木门上响起的急促扣门声破坏了这份惬意。
"进来。"司马兰廷按下通话器,抬眼注视着进门的奉勇。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半丝情绪。   "什么事?"
"大少爷"一向说话干脆的奉勇显得有些顾虑:"我们旗下的北海实业因为鹿离岛开发案的关系受到了环保人士的攻击,有一帮大学生正在集团大楼前抗议示威。"鹿离岛是斯北泽近海的一个原生态岛屿,还没有受过多少工业污染,岛上现存大量的珍稀动植物。
  司马兰廷没什么表情将视线从奉勇脸上移回宗卷,眼中闪过一丝阴毒:"这种事你不知道怎么处理吗?"
奉勇垂下脑袋,小声道:"可带头的好像是二少爷。"
司马兰廷没有暴怒,没有吃惊,手上握着的杯子也没有一丝抖动,已经习惯了吗?只有放下茶杯时笃重的声音泄漏着他不稳的情绪。   "现在什么情况?"
  "因为示威人群比较多,我们按照惯例调来了防暴警察。但随后明叔发现里面有二少爷,立刻通知了奉毅派进学生群中的手下,目前没有造成任何冲突。"奉勇的介绍简明扼要,他知道司马兰廷最想听的是什么。
  司马兰廷暗暗舒了一口气,狠狠骂着:"兔崽子就知道给我惹麻烦。"随即拿起旁边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音乐总是让他头痛,如果用这种彩铃的人不是苏子鱼,那人恐怕会一辈子被剥夺使用彩铃的权利。
  "哥啊——"让大悲咒"熏陶"了一分钟之久的司马兰廷被解救出来。   "你在那里?"
"喂……喂!什么?什么……"苏子鱼的声音放得很大,彷佛听不清的是司马兰廷。但吼得再用力也抵不过背景音乐——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中英文夹杂。苏子鱼听不清来电的同时还抽空拿开手机吼了两嗓子"善待地球,拒绝污染!""earth
day,every day!"   大约是看司马兰廷一直不挂机,只得跑到旁边去听电话,仍然很嘈杂却勉强能听得清楚了。
"什么事啊哥,我现在很忙。"   "把耳机带上听我说。"你忙,忙着拆我的台!   "忘了带。"
司马兰廷也不废话了,直接说:"你知不知道北海实业是我们家的下属公司?"
"啊!是我们家的公司吗?"苏子鱼很兴奋,急忙跑回人群,爬站到升旗台上做手势停止口号,然后朝下喊道:"大家可以散了!北海实业的老总同意放弃开发计划了!"
  "哇哦——"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欢呼声,苏子鱼同志迎着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在烈烈红旗下意气风发。
"噗——"与此同时,司马兰廷刚进口中的一口茶喷了三尺远,还被呛着喉咙一阵猛咳,等他平息下来正好听到电话那边苏子鱼说"……那就这样吧,哥!"嘟——!通话结束。
  司马兰廷缓缓放下手机,慢慢抬起头看着奉勇,目光凶狠。   奉勇一本正经,目不斜视,腰板挺得笔直,恨不得这时候能突然从地面上消失。
从靠椅上站起来,司马兰廷来回踱着步,奉勇连忙假装整理被喷湿的桌面宗卷。司马兰廷有些烦躁,要是小案子也就罢了,但这回是十年以上投资超过15亿元的大企划,"梦幻岛"的企划前期投入的资金已经超过一亿元,这样的损失他也觉得肉痛。
  踱到书桌旁看到相框中苏子鱼站在帆板上古铜色的皮肤油油发亮,阳光下的笑容灼灼生辉,烦乱竟然平息下来。想起自己刚接他进司马家时,如雪似玉的小脸比照片中激起的水珠更纯净剔透,乌黑的眼睛中只有倔犟和防备,现在也已经化开为这样的笑容了。
  手指慢慢勾画着相片中的轮廓,那眉、那眼、那唇……这张相片是他18岁生日时照的,在斐济的海滨,海水湛蓝清澈,白浪细沙,一勾弯月淡如水,他忍不住吻了他。融化灵魂的缠绵,无法抑止的激越爆发出来,当时苏子鱼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那一吻之后他逃去英国躲了近两年。
  这两年来网上、电话上没有断掉联系,却无法看到他无法碰触他,思念逼着他整夜整夜的失眠,那些几欲疯狂的夜里只能依靠不停的翻看这些照片,翻看以前的DV度过,太苦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一次忍受那样的苦,他害怕了也心软了。
  司马兰廷无力的收回手,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   "停止开发计划。"
奉勇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停止!?那可能会陪进半个北海实业啊!
"其……其实,也许有其他的办法,或者先骗骗二爷……"唉!这是个笨想法,不到20岁已经顶着2个博士头衔的人,能这么好骗?
司马兰廷坐进书桌后的靠椅,刚刚那番挣扎让他觉得有些疲倦,比起失去半个北海实业他更清楚自己最害怕的是失去什么。看着面前的照片,司马兰廷无声的问着:我还能怎么讨好你?
  心中忽有触动,笑了:"联络歧盛,我亲爱的玮堂兄正在参选议员,他会对鹿离岛环保感兴趣的。"
苏子鱼专门遛到和泰苑去提了一笼素翅饺一笼盏鬼银萝挞回家,这两样东西都是司马兰廷喜欢吃的。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下午那种做法是将了他哥一军,但那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宣布是基于信赖而来的信任,他很清楚司马兰廷不在乎什么一个地球一个家,什么生态平衡,什么珍贵的植物可怜的动物,但他在乎自己这个弟弟。
  苏子鱼在大宅中找了一圈没看到他哥的人影,在走廊上遇到奉勇.   "大少爷出去谈事了。"
"勇哥,请你吃饺子。"将两笼小吃塞给奉勇,苏子鱼觉得挺没趣的,他还以为司马兰廷会在家等他呢。
平时两兄弟各忙各的一周也见不到几次面,苏子鱼自己住新田区的小公寓,那里离大学城近,有时到市区玩晚了才住司马兰廷那里,南滨这边的老宅是周末没事才会回来一次两次。回国三个月,只住过两晚上,这次回来偏偏人还没在。苏子鱼闷闷地转进书房放音乐看书,想着要是司马兰廷9点不回来自己就回市区去,可以跟乐团的兄弟串串场子。
  过不久厨房来问是不是可以摆晚饭了。苏子鱼借机给司马兰廷打电话,问他回来吃饭不,同时传达自己在老宅的信息,可司马兰廷那边热闹得很没通两句话就挂了。苏子鱼有些不高兴,却从来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挂人电话的,不过他这人一向缺心少肺,生气向来不会超过3分钟就散了,也没什么机会自我反省。
  到西楼群去拉了奉勇过来一起吃饭,顺便请奉勇晚饭后送他回市区。苏子鱼因为环保的原因自己是不开车的,司马兰廷送他的一部迈巴赫运动款总共才上过一次路,就是把车开回来那次,然后就一直停在车库里不见天日。
  苏子鱼吃饭有气无力,奉勇也是不干不脆的,两个人各有心思,最后还是奉勇忍不住把下午的事分析给苏子鱼听了。
"一亿元?!"苏子鱼心里梗了一下,他没想到会损失这么多。他继父苏卿怀留给他的遗产总共才2000多万,算上房产也就2200多,再加上这几年司马兰廷陆陆续续半送半给的顶多4000来万,就算他要陪也陪不出来啊。
  苏小弟直愣愣的盯着碗里的白米,胃口都没了,去乐队串场子的兴致也没了。突然发觉到背后有司马兰廷多大的包容才能成就他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原来自己一直竟是如此自私和任性。晚饭后回到书房呆坐着,按照他的脑子也不认为这是To
be,or not to be的选择,但商业投资确非他所长,想了半天都是些纷乱的头绪,也许他该射猎点经营管理为司马兰廷分点忧……
奉勇敲了半天门没回应,以为苏子鱼在里面睡觉,推门进来一看苏子鱼好端端的坐在书桌前看司马兰廷的电脑。能随意出入这间书房的没几个人,能知道司马兰廷电脑密码的绝对没有第三个人。既然大老板放任,那外人更管不着了。奉勇悄悄退出去,看来二少爷今晚是不会走的。
  苏子鱼并不像奉勇以为的在看什么公司资料,只是毫无视点的盯着屏幕上的合照,手里攥着张纸,是他刚刚在一本笔记里发现的,上面是司马兰廷潦草的乱笔,可以模糊认出上面的涂鸦和字:
  "谁也看不见心底无望的变化   这辈子,幸福已经弃绝我了吗?……"
司马兰廷回来的时间是临晨2点。他喝了点酒本来应该就近回市区的寓所,想到苏子鱼在老宅还是忍不住过来了。下了车也没问管家二少爷还在没,径直去了苏子鱼的房间,屋子里没有一丝人气,床面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满心的期待一下子就空了,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痛。自嘲的笑笑,摇摇晃晃回去自己的房间竟然发现苏子鱼爬在床上呼呼大睡。
  苏子鱼睡觉不喜欢有一丝光线,现在房间里却灯光大盛,明堂堂亮煌煌的。一走进来,刚刚的冰凉难受像中了道符的恶灵退散得一干二净。
司马兰廷笑了,坐在床沿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张熟悉得永远不够熟悉的脸。从眉眼到睫毛,从鼻梁到嘴唇,一遍一遍,最后落在那湿润得像要滴下水来的殷红上,慢慢停住了呼吸。心头的渴望像火一样烧起来,呼吸越来越粗重,脑子疯狂的叫嚣着,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和意识,想要就这么沉沦,想要狠狠含住那片丰润,想要把他融进身体里面去,想要把他摇醒告诉他我爱你!
  在轻触到那方柔嫩的温暖时,司马兰廷突然清醒了。他几乎惊慌的发现苏子鱼是醒着的,鼻息之间没有呼吸。司马兰廷僵在那里,天人交战。直到他发现苏子鱼因为憋气太久加上紧张已经满脸通红,强力急促地心跳声清晰可闻,终于压下了自己的欲望撑起身吻在他紧闭的眼睛上。然后断然抽身离去。
  房门关上那一刻,苏子鱼"呼"地出了一口大气,翻躺在床上一阵喘息,差点被憋死了。调息半天恢复过来,懵怔的想着刚才。唇上似乎还留有灼热的呼吸,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枕头下面掏出那张胡乱涂鸦的纸,拿到眼前仔细看着,迷茫的轻唤道:"哥……"
下篇:   沉静在心事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子鱼才爬起来将纸张叠好放进皮夹里,赤着脚出去找司马兰廷。
推开书房虚掩着的门,对着门的座钟刚好敲响最后一下,拖出长长的尾音。司马兰廷没听到苏子鱼推门的动静,他颓败的表情和疲倦的动作没有掩饰地映进苏子鱼的眼睛。
  从来没想到会在他哥身上看到这么落寞哀伤的情绪,他一直以为司马兰廷的身体和灵魂都是钻石做的。   疼惜像波涛一样在心头涌动。
轻轻走过去,隔着椅背环抱住司马兰廷扶着额头的双臂。下巴搁在他宽厚的肩胛处用脸颊摩擦着颈项,鼻息间全是微微的酒气和淡淡的兰花香味。
司马兰廷身体突然僵硬,一把抓住环抱自己的手臂,紧紧的握住,想着他什么意思?刚刚明明是醒着的,现在这样做究竟是这么意思?!
苏子鱼空出来的那只手爬上司马兰廷一边的肩胛,轻轻的揉捏推拿着:"哥,你累了吧?"司马兰廷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放开了苏子鱼另一只手,原来他只在是撒娇……自从两年前分开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这么亲密吧。
  "哥,你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好闻?你在我身上也闻到什么没有?"肩胛处的手卖力的捏着,轻重有度,按穴准确,技术还是那么好。
司马兰廷身体完全放松下来,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有,鱼腥味。"
虽没真信,苏小弟还是忍不住抬起手臂嗅了嗅,不服气的咕隆着:鱼腥味你还喜欢闻,你是猫吗?
司马兰廷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按摩继续下去,听见小鱼不清不楚的念着什么,问到:"你说什么?"
苏子鱼自然没胆子说第二遍,嘿嘿笑了半声,转移道:"哥,那个……鹿离岛会损失一亿么?"
想也知道是奉勇说的,司马兰廷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享受按摩服务。也不绕圈子也不隐瞒:"本来是的,不过我已经想到其他办法了。虽然会损失点钱,但潜在利益很大,是合算的投资。"
  听得出来这不是敷衍或者安慰,苏子鱼心头也随之一松,高兴得一个劲的追问。司马兰廷却不想多谈,但又不能说得太含糊引起小鱼怀疑,选择性的概略道:"司马玮在竞选上议院。他这几年混得平平淡淡的,也没为社会做过什么特殊贡献,我看他竞选难度挺大的就建议他从环保入手切入人心。"这话选择得也太简略了,基本上就是欺负苏子鱼不谙商政。就算司马玮再没有政建,混了这些年捞个上议院的席位是肯定没问题的,但司马兰廷看准了司马玮野心不止这一点,和自己不一样建立人望是司马玮最基本也是最迫切的需求。
  当然,苏子鱼也不满足于这么点答案,他还没闹明白这两件事究竟怎么联系上的,有些懵懂的问着:"啊?哦!那究竟是要怎么做?"
司马兰廷也正烦着这件事,司马玮不是任人牵着鼻子走的笨蛋,他乘机提出请司马兰廷进入竞选班底的要求。这摆明了是想要免费劳力,司马兰廷有些不乐,但他知道怎么选择才是合适的,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倦怠地回道:"简单来说,就是要成立一个环保基金会,向世界著名的绿色组织提供援助,也会选择一些做的好的协会接收过来自己运作,鹿离岛会被基金会买下来成立生态保护区。"
  苏子鱼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听起来是很大的计划啊,会涉及很多资金吧?"
司马兰廷借机说:"对!这里面涉及面很广,相关事宜我慢慢教你吧。"他本来猜想苏子鱼压根没什么兴趣,也许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忘了,那知道他弟弟这会儿已经下了决心想帮他的忙,后来一直缠着他非要了解。偏偏这里面非法运营融资的事多了,又不敢让他涉入太深,以苏子鱼的聪慧认真起来那里瞒得住,到时候又是一番折腾。司马兰廷浑然不觉已经掉进了自己挖的坑。
  苏子鱼听他这么说想起来自己出来找他的目的,转头看看时钟已经三点半了,司马兰廷是从来睡不过8点就起床的,赶紧说:"哥,你快去洗澡休息吧。要是累了先睡觉好了。"
  司马兰廷站起来被他拉着一边往外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开玩笑,:"你以为我是你么?满身泥巴也钻被窝。"然后目瞪口呆的看着苏子鱼推开他的房门,再把他推进浴室。难道他还想今晚跟自己睡?司马兰廷心里悲叹一声,没问出口。等他从浴室出来,果然看到苏子鱼占了半边床呼呼地吹口水泡。司马兰廷只呆在床边片刻也关灯上床向睡魔投降,他确实累了没什么心力再想其他的,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总比连影子也找不到的好。
     早晨司马兰廷起床的时候虽然动作很轻还是把苏子鱼惊动了,看他睡眼惺忪的模样,劝到"你再接着睡吧,昨晚也没休息好。晚一点早饭没关系。"
  "嗯……你今天很忙么?"苏子鱼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司马兰廷看得心痒难忍,顺手抚摸着苏子鱼的头发,心里的宠溺满得溢到脸上溢到话里:"我这几天要忙鹿离岛和基金会的事,是有点忙。"
  "那今天还回来么?"   "如果你留在这里我晚上就回来。"   "哦,那我等你回来吃晚饭。"
司马兰廷本来想告诉他自己不一定能回来用晚饭,但看着那双满是期待的大眼睛就是说不出口,这种依赖彷佛久违多年了。疼爱的笑着轻言细语道:"我走了,下午我会打电话回来。"要是可以吻别就好了,哪怕是脸颊,带着甜蜜和失望,司马兰廷恋恋不舍地离开卧室。
  苏子鱼爬回床上又跳起来,"嘭"地推开更衣间的门,司马兰廷正在换睡衣,长裤半褪。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苏子鱼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跟花一样灿烂:"我还是跟你一起吃早餐吧,我到楼下等你。"司马兰廷急忙拉上裤子,追出来叫道:"先刷牙洗脸……"人已经没影了。
  等他换洗妥当下到饭厅,苏子鱼早已换了休闲服规规矩矩坐在长桌旁乖乖等着。
"动作还挺快的,怎么不先吃?"动作是快了,可效果差强人意。司马兰廷看他头发东翘一束西翘一撮,虽然看起来有种凌乱美,还是忍不住想用手帮他理理,这小子头发越留越长了。
  "我又不赶时间,你说好好的休息日你怎么也这么忙啊。"苏小哥开始不耐烦在头上作乱的手,左闪右躲,他哥也放弃努力,直接跟旁边奉勇说:"记着叫小勤下午过来给二少爷修剪头发。"苏子鱼最近挺迷摇滚的,那头发也跟着摇滚起来,幸好没学人去染得花花绿绿的。在苏子鱼对面坐下,看他听见修剪头发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假装板起脸道:"你还不乐意?也不知道是那个小混蛋害我这么忙的。"
  苏子鱼耳朵一竖,知道这个话题深入不得,正好看见窗外湖水碧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赶忙陪笑转移话题:"那什么,哥,等你不忙的时候我们早上去湖边钓鱼吧。"苏子鱼说的钓鱼纯粹是个现在进行时的动词,没有后续没有完成式。他总是钓起来又放回去,搞的附近的邻居还跟司马兰廷抱怨过,说湖里的鱼被苏子鱼训练得人精似的越来越难上勾。
  司马兰廷正撕着一个枫木皮烤面包,微微一笑掩饰不住一丝落寞:"好啊,有空再说吧。"苏子鱼眉毛一皱,想说什么,他哥已经擦了手站起来道:"到点了,再不走得迟了。用了早饭再回房躺会儿吧。"
  眼巴巴地目送司马兰廷离开,小苏想起两年前的某一幕:某小孩穿着一套沙滩装对他哥说要去海边钓鱼然后跑回英国躲了两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罪孽深重……
  存下这点心思的小鱼开始出某些变化。"男人的表达方式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这是小鱼的信条,基于此,行动的对象司马兰廷就此进入水深火热。
从周末以后,司马兰廷发现往日三天两头才见得到一面的弟弟开始每天都到市区的公寓报到。苏子鱼变得就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粘他,这本来是他喜闻乐见的,但实际情况是经过思念发酵的感情控制起来比较困难,就像开关已经触动了调大调小都没法任由人心。不得不每天和自制力拔河的司马兰廷怀疑自己是否有潜在的受虐倾向,否则他怎么能容忍这条上身光裸的鱼一再出现在自己眼皮底下?
  "好好教你的环境化学,瞎琢磨什么!给我把衣服穿上。"看着那具结实精瘦的身体闪耀着浅黑色金属般的光泽,脊背修长健美而匀称,富于律动感的线条经过有力的腰部延伸到睡裤的下方,司马兰廷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蹦出后头那几个字。
  "才洗了澡,热。"苏子鱼抱着一本昆曼的《宏观经济学》,继续在心里抱怨着他哥最近脾气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缺乏耐心。想当初还是他想让自己学的,现在自己好不容易有点兴趣了,他又来泼冷水。
  "胡扯!"司马兰廷一把抓住爬在书本上的胳膊,喷张的肌肉立刻喷勃在手心,火轰然地从手指延烧到心里。爽腻的触感如有强烈的吸力,手掌开始凭着本能沿着肌肉的纹理自行抚摸滑动,从小臂到上臂。灼热的温度,磨人的磁力已经记不起自己是要拉起他还是想压下去,司马兰廷嗓音沙哑的轻唤道:"子鱼……"
  苏子鱼愣愣地看着他哥深邃的眼睛渐渐转换了颜色,俯下头来的阴影中星河一般闪烁,勾着人沉溺进去,旋转、疯狂。苏子鱼有点紧张地移开眼睛,落在前面白玉似的颈项上,使劲眨眨眼睛,又移回去。眼神相碰,电流"唰"地窜过全身。司马兰廷的手已经抚上他的脖子,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慢慢探近嘴唇接触,先是轻轻的点吻,突然发力的手掌把小鱼猛然压近,狂乱而强势。
  窜入口中的舌头疯狂地添吸勾弄,残存的意识统统吸进紧密相连的另一张口中。小鱼承受着脖子上的压力和滚烫的亲吻,脑子里嗡嗡直响,暴露在冷气里的身体越来越燥热,心脏剧烈的狂跳,可能下一秒就会冲出胸腔。
  司马兰廷另一只手滑到劲健的腰侧,不停捏动揉搓着,心火越烧越旺,身体里的渴望已经无法抑止,手渐渐探进裤腰揉弄充满弹性的浑圆,忽然听到小鱼口中溜出的一丝呻吟"啊嗯~",不是天籁,却是劈头而下的休命符,一股冰凉浇遍全身。骤然推开苏子鱼,司马兰廷剧烈的喘息着,苏子鱼两腿发抖倒回沙发上,浑浑噩噩还没搞清楚突然出了什么事就看见他哥快步往自己卧室走。
  小苏抱起自己的书准备跟上去,司马兰廷听见脚步声猛地转过头来,双目赤红,恶狠狠地说:"再跟过来我就强暴你!"苏子鱼怔了一下,随即发出猛烈的爆笑,怎么可能!他哥这么宝贝他。笑声中,房门"嘭"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喀嚓"一声落了锁。苏子鱼懵了,怒从心中起,吧嗒着脚丫子就往上踹,临到门上悻悻地转了方向乖乖放回地上,脚趾头沿着玉檀香的纹路画画。嘟囔着:"难道我上次真把他吓怀了?这可麻烦了……"
     那天差点擦枪走火以后,苏子鱼晚上就没再回市区住宅。司马兰廷对着冰冰凉凉的房间心也冰冰凉凉的,只是知道苏子鱼每天还在乖乖的上课稍微放下点心,用24小时疯狂的工作让自己不去想那天,不去想以后,不去想为什么。竞选班底、基金组建、鹿离岛善后、接续,连平时不亲自操作的新楼盘开街他都要一手过问,北海实业和大晋集团总部调出三个企划小组每天围着他转,还被操得昏天黑地。直到,临近八月底苏子鱼重新出现在市区公寓。
     尾篇:   午夜打开大门发现一室柔和的灯光,苏子鱼翘着脚边听音乐边上弦油,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回来啦。"乐呵呵地跑上去跟后面的奉勇打招呼,然后接过提包,帮着他哥换鞋子。奉勇看有他在随即告辞回傍边的住所休息了。
  司马兰廷静静的看他半晌,才不紧不慢的问道:"这几天怎么看不到你人?"
苏子鱼指指沙发上的电吉他,"我晚上练歌去了。"抬起晶亮亮的眼睛,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哥,后天是我生日。"
司马兰廷微微一笑,发泄似的揉揉他的头发:"是啊,20岁了。想要什么礼物?"
水汪汪的杏眼闪着异彩光辉,脸上有些窃喜有些故作神秘,把司马兰廷拉到沙发上坐好,一边献媚地按摩一边灌迷魂汤:"28号那天是北海开发的晶坊区开街吧?"
  几天不见,司马兰廷本来想好好看看他,见他这么积极主动兴致勃勃也不好打断,有些奇怪道:"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嘿嘿,那天你要去吗?"   "看来你过生那天不想见到我。"司马兰廷语气有些冷,苏子鱼怕他误会急忙按住他肩膀,把脸凑过去讨好的笑道:"你去看看开街仪式把,我有礼物送给你。"
  司马兰廷心下狐疑表面不置可否,第二天突然叫奉勇把开街仪式的执行安排拿给他,流程、主持人、节目安排、焰火、演员、歌手、乐队,连主持串词都看了个仔细,没发现什么:"臭小子搞什么鬼。"不会趁这个机会又给他来一手抗议示威吧?
  奉勇把脸埋得低低的,他觉得大老板也挺可怜的,被二少爷整得都快神经衰弱了。好不容易压住笑意,小心地指着执行手册上一个乐团:"这个乐团是本土的一个地下乐团,虽然有点名气但影响力有限。本来请不请他们都无所谓,但是二少爷极力推荐所以我让北海那边的企划部邀请了他们。"
  仁者无敌?这什么鬼名字!司马兰廷对这些金属音乐一向缺乏兴趣,可也不干涉苏子鱼偶尔跑去串串场,现在大概知道他要干什么也放下心来。
晶坊区是北海实业开发的一个青年社区,不管是越层还是花园洋房都是小户型楼盘,基调爽朗简明,针对的是都市中的青年群体。现在的开发商都漫天漫地的修别墅,价格一天比一天高。北海这次反其道行之推出的小户楼盘价格不贵而且环境优越,几乎吸引了都市中所有的年青目光,一期工程已经卖得个满堂红。
  28号,司马兰廷提前一小时开进晶坊区,高高架起的大门外整排整排的保安可也挡不住冲着歌星影星前来的热血粉丝。一群群的小女生小男生拿着标语头像追着司马兰廷的驾车尖声狂叫,这辆加长型的迈巴赫不知道被当成了那位明星的坐驾。
  对于大老板的亲临,工作人员倍觉压力沉重也大感荣幸。甚少参与开盘仪式的大老板驾临,这是对北海实业工作的肯定啊!
几十名保安圈出安全范围,司马兰廷步下坐车时还是引起了一片尖叫拥挤,等粉丝们看清楚了才发现是张生面孔。
即便如此,卓尔不群的气势,修长挺拔的身形和一张雌雄莫辨脸还是惹来了不少麻烦,这也是他甚少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原因。几个女孩穿过保安包围圈跑过来要签名,司马兰廷头也不回地往控制中心走,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视而不见不等于身边的人也可以视而不见,奉毅被推出去顶缸。把在夜总会泡妞的本事全都使出来,卖出十二分魅力,俊脸扬起亲和的笑容,语带诱惑:"对不起,我们老板不是明星。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免费送上本人的签名照片……"
  前头的奉勇忍不住小小恶心了一下,跟着大老板进了中心控制楼,那里一大面玻璃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对面搭建的舞台。北海的高层员工很快就发现到他们的紧张是多余的,大老板只是草草询问了几句就一直坐在玻璃墙前面静等开场。
  从8:00开始,主持人、北海实业的老总董艾,地方官员、助场的明星走马灯似的轮番上阵,等到8:50仁者乐团终于出场了。五个一米八几的小子齐唰唰一亮相,观众席上又是一波骚动,司马兰廷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苏子鱼今天穿着贴身的皮裤,上身是黑色的背心T恤抗着蓝红相间的电吉他,皮肤在忽明忽暗的霓虹中黑得透亮闪烁着瓷器一般的光芒。
  司马兰廷眯着眼睛,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魅笑,他承认这样的苏子鱼特别的诱人。
澎湃奔放的金属音乐鲜活刺耳,震得人心也一起颤动。他们的歌并不是失真的狂噪,可司马兰廷来说还是觉得过于吵闹了,但是下面的人很喜欢,很多人都在大声的跟着应合,如同蚂蚁钻进全身的皮肤,竭力跟着音乐摇摆,扭动。
  微微皱起眉头,司马兰廷有一种既自豪又不安的情绪在胸中碰撞,他很少看到苏子鱼如此闪耀如此不羁的一面。两首歌之后,现场已经流动着狂野的气氛,主唱却突然把话筒丢给苏子鱼,自己捡起地上的吉他退到一旁。
  司马兰廷微笑着抬抬眉,下面有乐团的歌迷为这个意外的举动欢呼叫好,紧接着是耳花缭乱的琴技炫耀,架子鼓、很重的贝斯音加入进来,填补了旋律节奏中的空闲部分,音乐渐渐缓下来给人一种逐渐苏醒,从狂乱迷茫中坚定方向,迈开步伐向前进的感觉。突然,一切音乐都消失了,只剩一个清越的声音唱道:
  你说我是荷叶上那滴露珠   晶莹无暇   你说给我一个温暖的家   再痛的记忆都能放下   你说耐心等我长大和我一起细数年华……
司马兰廷全身紧绷,心脏从来没有跳得如此快速,他想他知道苏子鱼口中的礼物是什么了,他等着苏子鱼最后要告诉他什么。
像是知道他的紧张,乐器的力量集中在这一点全部爆发开来,现场的人也被这样强烈的对比震撼了,更猛烈的欢呼爆发出来。      谁
掩盖了冬雪背后那枚果实哀伤的发芽   谁   在岁月沉淀中丢不下那未开已败的花   谁   在冲不破的囚网中挣扎、撕打
没有人听到你的心无望的变化   它在叫着闹着   这辈子,幸福已经弃绝我了吗?      看着够了吗?听着够了吗?
害怕凋零就不敢爱了吗?   触及不到的温度总会消失吧   生命没有必然的轨迹啊   要我来救你吗?   告诉你想要我的爱不是神话
让我来救你吧   告诉你 你一直是我的牵挂   不错过幸福也不错过彼此的白发   云海天涯   今春无落花
听不到任何的声音,闻不到外面狂热的气息,感受不到炽热的温度,一切已发生的让司马兰廷多年的包裹突然释放了,觉得是场虚幻,怀疑都是幻觉,突然,他听到苏子鱼的声音透过话筒高高的激越的传过来:
  "REX,我爱你——"   穿过人群,穿透人心,穿过几十米的距离,穿透八年的空间。
沉默,然后笑了,带着湿润的眼角,低声骂着:"臭小子……"
三分钟后,司马兰廷的手机音乐响起,对面是苏子鱼愉悦的声音:"哥,看到礼物了吗?"   "听到了,但听得不清楚。"
对方笑起来:"没关系,我可以在你耳边亲自说给你听。"   "我在车上等你。"   "马上到。"
司马兰廷走路向在飞,神情暧昧的奉勇奉毅被他勒令自行搭车回家。五分钟后,苏子鱼钻进车厢,两人对视一眼转而激烈地吮吻起来,舌头与舌头在唇齿之间猛力地纠缠,没有顾忌、没有底线、没有步骤,只有失控地交流。决堤的感情早就冲刷净仅存的理智,吻得天昏地暗,像发情的野兽互相撕磨着彼此的肉体,无可比拟的感官强烈刺激让快感席卷过全身每一个细胞。
  呼吸浑浊沉重,隔着贴身的皮裤司马兰廷疯狂地搓揉挤压苏子鱼浑圆的臀部,迅速膨胀的下体焦躁地磨蹭对方,无法于满足现状,他急切的想剥下这层阻碍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控制不住的咒骂:"该死的裤子!"
  "哥"苏子鱼突然发出嘶哑的低笑,"我穿上这条裤子用了10分钟……"
司马兰廷眯起深沉的黑目,稍微冷静一了点:"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哥,今天是我生日。"
扯不下裤子,可以扯开衣服。司马兰廷卷上苏子鱼的背心舔吮着他的乳尖,手指隔着皮裤在隆起的前端挑逗,断断续续地说:"生日快乐……"
"你没有礼物给我吗?"他的表情很耐人寻味。
司马兰廷突然觉得这和他认识的露珠一样"纯洁"的弟弟有些出入,不禁防备的看着眼前充满邪气的笑容:"你想要什么?"
苏子鱼在他耳边轻语:"你。"   司马兰廷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可置信地渐渐僵硬,狠狠骂道:"臭小子……" 四十三 双龙相会
其实苏子鱼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魏华存到白马寺找师祖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另外他和天极宫是什么关系也无一点头绪,但凭一腔义气,贸然邀约一个横竖看不透的人,确实大不妥当。
 魏华存似乎也没想到他会做此邀请,顿了一下,泛起一抹微笑却说道:"承蒙盛情,那便打搅了。"
苏子鱼一愣,猛的一拍桌面,哈哈笑道:"好!爽快!"他本是豁达之人,事已至此断无推脱之理。在他心里并不忌讳魏华存,反而颇为喜欢他的清雅博学。更想着自己当初不遗余力留人在寺,存了什么心思,怕别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可人家也没半点计较,天极宫的事迟早要面对,躲是躲不过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即便再大的干戈我苏小哥也能给他化成玉帛。
 这么一想便坦然了,诚心诚意盼着魏华存搬去府里。反倒是魏华存微微愕然,本想说什么,但见苏子鱼晶亮亮的眼睛闪着兴奋的火花,不由得跟着一笑终究没有说出口。
 第二天,魏华存仅带着一名亲随住进了王府繁花阁。
金门象阙,文柏为梁,磨文石为阶砌及地,沉香和红粉以敷壁,开门便香气蓬勃。室内铺着竹料的地衣,魏华存温文的脸上浮着半明的笑意:"呵!王公府第。"
    苏子鱼发誓,当初他邀请魏华存的时候绝对没想到"物尽其用"这个词。不过实际上,魏华存确实挺有用的。
吃饭的时候,苏子鱼说:"明叔,魏处士是吃素的,主人大鱼大肉给客人吃青菜豆腐?这可不是待客之道!"于是安安心心享受了几顿清净饭。
操练阵法的时候,苏子鱼充分利用了高手资源,他给十八侍卫打气说:"魏处士是不世高手,你们要是困得住他,今后还有什么好怕的?等着无往不利吧。"看着试验对象魏华存在阵法中从游刃有余,到束手缚脚,再到如同困兽,苏子鱼满意了。即使魏华存没尽全力,他苏小哥也没拿出全部手段不是。
 魏华存自住进王府起也像他本来到洛阳就是为了游山玩水,探亲访友一般,整天陪着苏小哥吃喝玩乐,闲暇时二人携手踏遍了洛阳盛景。到七月初一,侍卫的"小鱼摆尾阵"变换熟练,司马兰廷出关从北邙山回来了。
 这一天是一年中最热的大暑。
月明星灿,流萤四散。大槐树下苏、魏对坐而饮乘夜纳凉。不过是戏谈遣怀打发时间,说到成佛升仙那是共同的追求,相谈甚欢。当话题转到现实处事上二人见识便显出差距,开始争执起来。魏华存讥讽苏子鱼:"做你的富贵闲人吧,何必苦修求道。看你修行七年没改掉士族出身的习气。"
  苏子鱼气急,正欲跳起来反驳,忽听游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繁花阁建在王府西侧,专用来接待在府里聚会的贵胄,此处名花异木,布置精巧,环境大气而不俗媚。自从苏子鱼住进北海王府,府里就没开过宴会,如今偌大的梨花阁就只住了魏华存一人。他喜好清净,从不留亲随贴身服侍,入住之后除了两名打扫庭院的小厮,其他人都安排出去了。没有召唤是谁自行过来了?
 刚看过去就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肤莹似雪眉目如昼。苏子鱼跳起来,惊喜道:"哥!"   司马兰廷一声未吭,突然出手。  "呼!"
归藏鞭越过倚栏,像有着生命的毒蛇吐着信子闪电般扑出来,咬向魏华存手腕。
魏华存像是早料到他要出手,左手拇指下按,点中鞭梢。两人同时一震,魏华存右手扶住石桌才稳住身形。  苏子鱼惊呼:"哥,你干什么?他是我朋友!"
  司马兰廷晃了一晃,对苏子鱼的叫喊恍若未闻,眼神专注地盯着魏华存,一脸凝重。正当苏子鱼以为他已罢手时,长鞭忽地又从袖口飞出,鞭梢带着誓要击破魏华存胸口的燷烈绝决。
 眼看要击中魏华存,魏华存倏地横移,鞭子落空,似要回旋来的方向,忽地鞭身现出一阵波浪般的纹样,接着化作十多圈鞭影,骤朝魏华存脸门窜去。
苏子鱼站在两大高手中间,感觉到强烈的气劲相击,一咬牙鞭子再窜出来时,聚集多时的内力喷勃而出,一连拍出四掌赶在魏华存出手之前打散了鞭圈。
鞭子"嗖"地收回袖中,司马兰廷眼色一痛,面色遽寒。  苏子鱼却未看他,背对司马兰廷直面魏华存。
"贤安,我哥是个武痴,遇到高手就想过招,哈哈哈……"
魏华存看看司马兰廷又看看苏子鱼,深邃的眼里似有星星闪烁,脸上浮起微笑,对苏子鱼轻声道:"子鱼,今日我便告辞了。看来北海王并不欢迎我。"向司马兰廷斜睇出一眼,举步便走。
 苏子鱼差点给气死了。转头看看司马兰廷一双结了冻似的眼睛,一狠心追着魏华存出去了。将他送出王府,并不劝他留下,态度还是亲近不改,像没发生刚才之事一般热络:"隔天再找你玩儿。"
  魏华存也像是从朋友家尽兴告辞一般,优雅自若:"好,我们下次去看看龙池神鱼。"
苏子鱼看他上马而去,月白的衣衫在夜色中渐渐消失,慢慢沉下脸来。转身之际,"啪"地打下王府大门上高挂的灯笼,径自往大明居冲去。
留下门卫瞪大了眼睛,看看门顶又看看苏子鱼的背影。
大明居内灯火通明,府内门客、管事、近随站了一地。看见苏子鱼进来,齐齐施礼,正厅里司马兰廷端坐高榻上,简明果断的下着一道道命令。苏子鱼按住不耐等了半晌,兀地转身而去。
 入府半个多月,苏子鱼第一次想起他还有个自己的院子。   四十四 谁是谁非
栖逸院其实比大明居清凉。院外就是一方小池,现在虽然荷花未开,但已经接天莲叶无穷碧,院内遍植高竹,卉木台榭间还引了泉水萦回穿凿,床榻上也是铺着寒玉的席垫,比苏子鱼往日居住的大明居西厢舒服多了。可苏子鱼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心里烧着一把火,身上也觉烦热不堪。他本来极为盼望司马兰廷早日回来,现在却恨不得今天没见过他。
 折腾到月过中天,施施进来一个人影,苏子鱼本来就瞪着大眼睛隔着帘帐在望窗外,听见声音转头去看,一个眼如秋水的女子披着沙衣盈盈靠近,手上托盘里大约是一碗消暑汤。
 苏子鱼想起这是负责栖逸院的大丫头,好像名字就叫"秋水",原是司马兰廷特意从身边调过来服侍他的,但因他一直以来并没入住倒是才见着。苏子鱼看她温婉美丽的样子就想起红玉来,也不知道奉勇怎么还没传回消息……
  "二爷,喝口消暑汤清凉一下就好睡了。"柔柔软软的声音,让苏子鱼情不自禁就伸手去端。突然想到魏华存说他丢不开士族子弟的习气,习以为常的享受身边的服侍,又赌气说:"不喝了,你自己喝吧。"
  秋水微微一笑,放下托盘,挽起半边煌明帐,拿过纨扇道:"那我替二爷扇着,二爷睡吧。"   苏子鱼说:"不用了,拿来我自己扇就行了。"
秋水眼中浮起一层水气,贝齿轻咬住下唇,泫然欲泣。苏子鱼看她楚楚可怜,忍不住解释道:"我不是讨厌你……"
眼眸中的轻雾瞬间化开了去,秋水缓缓的靠过来"二爷……"
苏子鱼皱着眉头看她越靠越热,想说,你不热啊,离开点去,就看见他哥无声无息的从门口走进来。  苏子鱼重重的"哼"了一声,倒回床上爬着。
司马兰廷也不过去,对跪在地上的秋水一刹那间灿若繁星的眸子视若无睹,只吩咐道:"好好照料二爷。"便要转身出去。
苏子鱼"呼"地从床上跳起来,怒道:"喂!"   司马兰廷一顿,周围空气骤然凝结,转过头来冷冷注视苏子鱼:"你叫我什么?"
苏子鱼气势一点不输人,竖起眉毛象斗鸡场的小公鸡。  "我就是跟你说,我打那四掌不是要帮他。好了,我说完了,你走吧。"
司马兰廷忍住怒气,对惶惑的秋水道:"你先出去。"等秋水细碎的脚步消失,归藏鞭惊龙突现,带着强大的煞气一鞭把旁边的镜台击得粉碎,脸上却愈加平静:"对!你不是为了帮他,你是怕他认真起来伤了我。"
  苏子鱼从床上跳下来,冲到司马兰廷面前,一脸不识好歹的表情谁都看得出,他知道司马兰廷心气高,但怎么也不会承认个是字,耍混道:"你打我的镜台做什么?你是不是想打我?!有本事就来打打看!"
  司马兰廷气得浑身发抖,知道气头上争执不清,微微冷静一下后转身便走,却偏偏扔下句:"以后不许跟他来往。"他发号司令惯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不该用这种方式说出来,天知道会引起多大的反弹。
 果然,苏小哥爆跳如雷:"我偏要!"
"你知不知道今晚有多危险?我们两人的动作只要有一个差错,就不是现在两全的下场!"司马兰廷冷厉的语言,让苏子鱼心中一凛,头脑糊涂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平静下来,懒回床上:"是不是有误会啊?"他可没觉出人家有半丝杀气。
 司马兰廷不管他信不信得进去,只要他存了疑惑便有好处,暗叹了一声,丢下一句:"我没有误会。"深望一眼苏子鱼,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司马兰廷心里清楚,今天这事他着了道,人家是故意引他出手的。
没有办法拿自己一心呵护的宝贝去赌,当苏子鱼跳起来迎接他时,悬在他后腰的银针颜色湛蓝,他只能出手,因为无法肯定对方不会刺下去。到了后来,几乎肯定魏华存有杀心,如果苏子鱼出掌之后,不是背对自己面对他的,那么今天之事没有善终。至于这个杀心是从头就有,还是半路击发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魏华存,深不可测,藏气纳精的功夫已经到了窥仙之门。即使他闭关之后功力得到大幅提升,和苏子鱼联手也不过有三成把握。更何况,还有个天极宫在后面……
  司马兰廷有些茫然,这么一个高手,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回到居处,看见自己内室的镜台,对随侍身后的奉祥道:"明天一早把这个送到二爷那边去?"   奉祥奇道:"二爷以后就住栖逸院了吗?"
司马兰廷心中一堵,他昨夜出关,今晨就匆忙赶回来,究竟为了什么。还想着两人能和和乐乐好好聚聚,那知道独自吃了一顿食不下咽洗尘宴。司马兰廷眼光有些黯然,淡淡的对奉祥说:"随他吧……"。但司马兰廷下了决心魏华存的事情解决前,绝对不能让他乱跑。
   司马兰廷走后,苏子鱼更睡不着了。本质上,他是信任他哥的,可是魏存华怎么会对他不利?这么多天,同出同进,常常都是与他独处真要害他早就下手了。他自从大般若梵功大成之后,感识就变得异常敏锐,如果说今天危险,他怎么没有一点感觉?要不要明天找贤安求证一下?但这个人身上本来就颇多迷题,如果他真怀有异心,肯定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也什么都查证不出。
 苏小哥打定了主意,第二天一早爬起来,草草梳洗过就往外面冲。
奉明,带着奉喜,奉勤已经等在了外厅,看他出来三个人合力将按住他吩咐丫鬟重新给他穿衣,梳头,乐呵呵的说:"恭喜二爷了,王爷在户部给二爷找了个从事的差事,今天就上任呢。"
  苏小哥还没弄明白,等看清了端上来的袍服,怪叫一声:"不好了!" 四十五
四人正纠缠不清,司马兰廷面色和悦地走进来,只一句话,便让苏子鱼乖乖上任了。  他说:"你不是不放心济灾之事么?我还以为你想去调粟署看看。"
苏子鱼松开了抱着立柱的手脚。
司马兰廷又说:"楚王在豫章、长沙大举赈灾,民间广为赞誉。朝廷为了颜面上好看一点,准备筹集物质南下,已经颁发圣旨要求富户资助,俸400石以上的官员必须捐赈。调粟署这几日很忙碌,我以为你会想去帮帮忙……"故意停顿一下,凤眼漫不经心的扫过去:"你不想去?"
  苏子鱼立刻禁了口,乖乖让明叔给他穿上袍衫,用丝绦束总头发再套上珍珠发环,换上薄似秋云的白花罗裤,脚上登着乌皮六合靴。
神采奕奕,英姿俊朗。  明叔惋惜:"咱们二爷就是黑了些,否则不知迷倒多少洛阳城的姑娘。"
司马兰廷打量着他难得的人模人样,眼睛露出一丝笑意。
苏子鱼心道,难道小哥我现在很差么?不大高兴的说:"我才不稀罕什么洛阳城的姑娘。"众人看小孩强嘴一样笑起来。
司马兰廷把他拉过来,将自己身上的配饰解下来系到他身上,嘱咐道:"虽然只是户部司务的从官,但外出任仕要有任仕的样子,趁机多见识学习。如果不喜欢,过了这几天咱们就不做了。"
  司马兰廷不希望苏子鱼接触朝廷政事,更不希望苏子鱼注意到自己和杨氏家族的冲突,私心里认为他越晚发现越好,起码现在这个阶段还没有把握苏子鱼的立场,所以找了一个没相关的职位。苏子鱼上洛阳本就为了救灾之事,即使其他职务会推脱,料定这件事务他必会应承的。就算这几日辛苦,总比他跑去魏华存那里上当添乱好。
 苏子鱼果然应承,只是司马兰廷还不放心,派了两个守卫兼护送,早晨管送,下午管接,平时站岗,当然是隐匿着的。
调粟署只负责救灾应急中免税、赈济、调粟、借贷、除害、安辑、抚恤,其中一个环节。往日整个署衙闲得捉苍蝇玩,现在乱得就跟一锅粥似的。朝廷一纸文书发下来,洛阳数万官吏富户,一窝蜂的拥过来,司务应接不暇,头一天上任的苏小哥还没来得及熟悉环境就被抓做了苦力。录案、指挥入库、点查,忙了一天,被放回北海王府时人还有点云里雾里,耳朵里全是闹哄哄的人声,可神色里不见一点疲惫倦怠,两眼灼灼生辉。
 司马兰廷见他喜欢趁机说道:"那你在署衙好好帮忙,不要到处乱跑。"苏子鱼一时没有接话,低头思忖片刻,殷勤地给他哥夹了一筷子金齑玉鲙到碗里,爽快的表示:"不会的,我忙都忙不过来怎么会到处跑。
 司马兰廷眼光在烛下微微闪烁,脸上却不露痕迹,转移道:"昨天失手毁了你的镜台,今天已经搬了新的过去。"   "哦。"
脸上不禁有一丝失望,司马兰廷停了停,看看外面的月影离席站起来,淡淡的道:"忙了一天早点休息。"又交代旁边的侍奉两句,便回了自己书房。
接连几天,苏子鱼白天待在调粟署,傍晚回府,晚上到栖逸院睡觉。老老实实没有一点搞怪。司马兰廷把奉勤奉喜分别叫来问,两人跟苏子鱼关系好,还趁机把苏小哥夸奖一番,差点没说成旷古朔今的勤勉代表。其实也就是想说,二爷乖着呐,不用派我们站岗守着了。
 北海王对下属还是不错的,过了三天还真吩咐二人只管接送就成了。明里的撤了,暗里还有没有盯桩的连奉勤奉喜也不知道。可事实证明人苏二爷确实是个终于职守的人,从头到尾那就没有开小差的想法。五、六天过去了,还是白天待在调粟署,傍晚回府,晚上到栖逸院睡觉。
 七巧节那天,苏子鱼从署衙回府,猛然看到满街的花灯,不知道那里窜出那么多老百姓,男男女女游人如织摩肩接踵,街上香蜡、彩旗、锣鼓一派热闹。喜欢凑热闹的苏小哥却没有半分高兴,目瞪口呆的样子象看到的不是七巧节,是七头怪兽。
 昨天听到栖逸院的丫头绫罗求奉喜帮她找小蜘蛛养在盒子里,就该想到这茬的!苏子鱼看看天上的月明,看看地上比明月还亮的花灯,眉头微皱,忽然又展开来,催马往府里赶。司马兰廷正在前堂看仆役把花灯挂在廊下,苏子鱼看他身着绯绫袍,心里一阵高兴,乐呵呵的问:"哥,你要出去啊?"
  司马兰廷微微一笑,还没等他说话,苏子鱼又接道:"少喝点酒,早点回来。"司马兰廷一怔,眼里笑意全失,沉着脸拂袖而出。
苏子鱼看他这样,暗暗自省:没说错话啊?挺关切的一句嘛。摇摇头往内院走,遇到明叔,明叔一脸惊奇:"咦?殿下不是说要跟……"
"我哥出去赴宴了,明叔把饭摆在我那边吧,今天剩我一个人。"苏子鱼一阵风似的往栖逸院冲,虽然今天街上人是多了点,但别人都忙着过节正是好机会啊
  亥末时分,王府里未值班的侍卫大都在街上喝酒看灯未归,相比街上的热闹,府里显得十分静谧,只是几个小丫头凑兴在院子里放水碗结露衣。
栖逸院里"哧溜"窜出个人影。黑衣黑裤,黑头巾在头顶打了个结子像竖起的兔耳朵。人影跃过树丛,擦着墙脚翻过一组院落,轻轻落在后院墙上。身比燕轻,有若寒芒剑光一闪而过,谁都没觉察到。苏子鱼忍不住笑眯了眼睛,他可不是白观察六天的。
 一个冰凉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院内响起:"想到那里去?"   半轮明月,苏子鱼仰往长空,心头觉得无比沉重,无比悲哀
一阵清风吹过身边,送来远处不知什么人哼的小曲,像是颂歌,更像哀悼。  "哥,你回来啦……"   "你不是叫我早点回来么?"
院角处转出一个人,绯衣长身,清风徐云般的面容带有威严的凌厉。[T/M] 46
苏子鱼很是犹豫了一下,往院外跳还是往院内跳。想到他哥毒蛇一样的长鞭子,做了保守的抉择,乖乖跳回院内。
司马兰廷面无表情的在前面走,后面苏子鱼面无表情的在后面跟。其实也不是面无表情,蒙面人谁知道他有没有表情,不过他蒙不蒙面基本上没多大区别就是了。
 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  "二爷,又玩偷袭啊?"这是奉祥。  怎么谁都当他游手好闲一样?  "二爷,下次叫上我,咱们府外玩去。"这是奉毅.
 呸!这也得他出得去府外啊。  "二少爷,你别一天到晚淘气了,王爷很忙的……"这是明叔。  他忙?忙着盯人梢!
大明居亮堂堂的正厅里,苏子鱼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面。人在气头上不能捋虎须,苏子鱼是深谙此道的,即便觉得自己没错也得装作认错悔悟的样子,更何况他心底好歹还是有一点心虚的。
 这个哀兵之态,果然很容易博取同情,过去在他师父那里如今在司马兰廷这里同样通行。站了不久,司马兰廷用一种慢得出奇,但谁都知道他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开口:"你还不取下来!"
语气森冷,像大冬天里站在空地上凉风吹过的感觉,要是其他人听见这一句,包管腿脚打哆嗦。  可苏子鱼像听到一句天籁,蹬鼻子上脸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一把扯下面巾,陪上大大的笑脸,慢慢蹭过去:"嘿嘿,哥,那什么……你怎么会守在那里?"   司马兰廷冷笑:"想打听道,也别大张旗鼓."
苏子鱼明白了,他觉得自己挺冤枉的。初来洛阳不久哪里知道哪条街是哪条名,所以趁着傍晚回府的一小段空档带着奉喜奉勤乱逛,顺便打听道。谁知道,就在这上边曝露了,这不能怪他大张旗鼓,只能说他哥太聪明。讪讪的解释:"我就是想自己探查一下他的虚实……"
  "我说的话你不相信?"其实司马兰廷明白,以苏子鱼的性格本来就不会有无条件的信任,他对自己的信任感已经远远高于其他人,否则不会在落地时把背后交给自己,也不会凭一个解释就对魏华存升起怀疑。
 "不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苏子鱼说得小小声。
这句话没有错,司马兰廷也觉得在理,可听着就是不舒心,冷冷的回过去:"你凭什么就能探查到真实?"
苏子鱼本来的一点心虚,因为这句话彻底烟消云散了。霍地坐在他哥对面,不客气地说:"那你凭什么就认定自己没有误会?"
司马兰廷倏地一挑眉,冷笑道:"你到底是不信我。"
苏子鱼头昂得高高的,直视司马兰廷,心下忍了又忍,忍不住还是怒道:"你能怀疑我,凭什么我就不能怀疑你?"他这话本来意思是人无完人,谁都有犯错的可能,你怀疑我能力不足以探听虚实,我凭什么不能怀疑你认识有误?
 但这话听进司马兰廷耳里,就不止这么单纯了。  怀疑他?!
几个字像一把利刀刺进心里,司马兰廷心中陡痛,又气又恨,绞杂着一阵心灰。自己这么待他,到头来只得了一个怀疑,一个防备。罢了,为他打算,为他计较,他何曾放进心里一星半点?说什么赤诚真心,毫无芥蒂,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笑话。
 过了好一阵,终于清清淡淡的说:"没什么不能,你愿意信谁就信谁。以后我不拦你。"
苏子鱼看他脸色逾冷,神色疏离,没由来的一阵心慌,越过桌面想去拉司马兰廷的衣袖,委委屈屈,又不愿示弱,强道:"是非好歹我自己分得清,谁叫你什么都要管我……"
  司马兰廷正恼恨他,抬手躲开去不让他牵,遇刺自卫反击已经成了习惯,冷哼一声:"如果不是看在父王的情面,谁愿管你死活。"
苏子鱼像扎着手一般缩回来,脸色一白,有些怔怔的,嘴上仍是不认输:"我本来没有要你管我,你自己请我来洛阳的。"
司马兰廷冷静的回道:"司马家最正统高贵的血脉自然不能流落民间。"
苏子鱼瞪着一双大眼,心上像被人踩着一样痛,张张嘴,好半天才吼道:"你姓司马,我姓苏。我才不稀罕司马家的血统!"
"啪"一巴掌扇在苏子鱼脸上,司马兰廷下了狠手打得小鱼一个趔趄。他心里真是惊怒到极点,父亲为他舍了性命,他居然说不稀罕司马家的血脉!等到平静下来回过神,苏子鱼已经不在跟前了。盯着手掌审视半晌,突然点足闪身追出去。
 奉祥、明叔一大群人正守在大明居外神色不安,看见司马兰廷箭矢一样冲出来,急忙回道:"二爷向大门那边……"
话没说完,司马兰廷已不见了身影。明叔跺跺脚:"现在又舍不得,刚刚又下得手!"
司马兰廷百悔交集,脚不点地的往大门掠去,半路上遇见跟着苏子鱼的奉勤。奉勤一看司马兰廷心急火燎的样子,就知道是追苏子鱼的,急忙喊道:"二爷快到大门时突然转回栖逸院了。"
  司马兰廷硬生生一个折转,调头又向栖逸院掠去。才进院门,听见里面秋水惊呼一声,等抢进内堂却看到秋水躺坐在地上,衣衫破碎,苏子鱼半勾着身子,右手握着秋水的手臂,左手里除了有一片薄纱外还握着匕首重溟。
 司马兰廷露出一丝欣喜。但苏子鱼没看到,他在司马兰廷进门后立刻转身,夺窗而出。司马兰廷没料到他这么决然果断,斜掠过去想要拦截已经不及,更何况他还被秋水抱住了脚。
 秋水一头乌发像水银泄地,微微苍白的脸靥有一种淡淡的慌惶,噎的一声哭出来:"殿下给秋水做主啊……"
任谁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都会不忍,都会停下脚步将她扶起来。可惜,司马兰廷现在莫说半分,连半星点也没有。抬脚就踹开,然后竟从窗口追了出去。不过已然来不及,再也找不到苏子鱼的影子了。
 司马兰廷狂掠一柱香后,停下来反身回了王府。 47 秋水失神的坐在地上,见司马兰廷进来本来眼睛一亮,待看清他眼底的酷寒又嗦嗦发抖。
"你刚才要我做什么主?"   声音冷硬,俊美的容颜上闪过噬血的寒芒。秋水咬着下唇满心惶恐,她记起不久前王爷回府后处死几个侍卫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作为北海王唯一长留身边的近身丫头,秋水曾跟在司马兰廷身边风光无限,比很多集宠一时的侍妾歌妓更受尊宠。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直到司马兰廷把她派来栖逸院侍奉苏子鱼。
 那时候秋水像从天上落到了地底,几近绝望。终于她沦落到陪侍客人了吗?可司马兰廷对苏子鱼的厚爱,苏子鱼的非凡又让她看到了希望,她下定决心要抓住这个机会。但所有的努力和付出,苏子鱼完全无视,根本谈不上接受。如果说她抓不住司马兰廷的心,那她更是连苏子鱼的心在哪里都不知道。
 秋水神思恍惚间,想起刚才的哭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就像鬼迷了心窍。她只是害怕,她怕今晚突然回房的苏子鱼,从未想过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单纯无害的人也会有如王爷般暴戾的一面。被推开跌倒挂烂了衣衫,他本来是想扶她的,可她看见王爷进来了。惊惶失措的,她更怕王爷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她那么哭诉了。
 王爷连平日的一成耐心都没有……   她本来没有挑拨的念头,现在她又明白了自己根本不配挑拨的资格。
一串眼泪滑落下来,她说:"二爷方才强要我。"
毫不意外的,被一脚踢翻,秋水的唇角溢出鲜血。胸口痛得麻木了,分不清是伤了身还是伤了心;是那两脚,还是司马兰廷眼中的憎恶和杀气让她伤得重.
秋水闭了眼睛,是自我放弃也是自我厌恶。
司马兰廷捏着她下颏,一字一句的说:"他要是真看上你,便是你不知那辈子修的福气。"几乎以为他要亲下杀手时,司马兰廷丢开她站起来。向门外喊道:"奉祥!"
  奉祥垂着头进来,眼光暗暗瞟了一眼委顿在地上的秋水。  "拖下去,今后我不想再看到她。"
子时三刻,羽卫回报在东面望归楼顶上发现苏子鱼。
司马兰廷骑了马赶过去,宽广寂静的长街上尽是马蹄清脆声声。等到望归楼前,隐约可见半轮明月下塔楼顶上形只单影。
苏子鱼像个刺猬般卷成一团,脚缩在胸口,浓郁的悲伤静静融入进无边的黑夜里。半边脸颊还在火辣辣的发疼,看见司马兰廷腾身飞上来,就想横起一脚踹过去,临了到底没下手。司马兰廷落在身边时,不想沾着毒药似的当即自楼顶上跃下,拔腿就跑。
 兀地,一条横伸挡住去路,修长的手指递过来一个小药瓶。
苏子鱼顺着手臂看过去,司马兰廷水波一样的眉眼落入眼里。那眼底荡漾着化不开的关切,苏子鱼一阵心酸,想起他说"如果不是看在父王的情面,谁愿管你死活。"抓起瓷瓶狠狠摔在地上,瓷瓶碎成渣片流出淡绿的药膏。苏小哥犹不解恨,冲上去一阵乱踩,口里不停的骂道:"骗子!骗子……"
  司马兰廷被灼得五脏六腑都在痛,愈加觉得自悔,想解释两句又开不了口,想抬手拉他被苏子鱼一巴掌扫开,迳自往白马寺方向逃了。旁边的护卫不敢阻拦,只能讨司马兰廷示下。
 司马兰廷一声深长的叹息,在静谧的长街上显得异常清晰,示意两名护卫跟上去,又对奉祥道:"把二爷明日要用的衣物送到寺里去。"他本来以为苏子鱼这趟出走最多几日,没想到,这一走竟走了十天半月。
 第二天,苏子鱼照常去调粟署做事,只是晚上住回白马寺,除了衣物收下,对送过去的马匹坐骑理都不理。
第三天,发现从白马寺到调粟署距离实在不便于步行,到底接过了奉喜奉勤送来的坐骑,却是骑了去找魏华存,真正的大张旗鼓.
第四天,南下长沙的奉勇回来了,带回的却是坏消息。  "死了?"对于红玉司马兰廷没有半丝感情,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倒真心希望奉勇可以接回红玉的。
 奉勇疲惫的倦容上闪过深刻的悲恸,对于那个心底善良温婉灵动的女子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当初离开长沙时,他本想提醒苏子鱼的,但考虑到那时候的情况和路上的不方便终于没有开口,以致于造成今天无法挽回的结局。
 听见这句不带感情的问话,奉勇心中又酸又热,竟对司马兰廷起了稀微的不满:"不!不确定。但是……"   "凶多吉少?"   "是的。"
司马兰廷让奉勇下去休息后陷入了沉默。  这算不算屋漏偏逢连夜雨?
起初接到奉勇的传书,说南下之后才得知红玉早已追在苏子鱼一行身后出走了,失踪多时。怕那笨鱼旧伤没好又添新患,揽到自己身上又开始自责。便瞒着没说,只让长沙的人手配合奉勇寻人,同时通知了武昌、豫章和歧盛处帮忙。结果发现红玉竟走的旱灾一线,一路追赶在后的。几个青年男子有车有马都差点出不来,更何况一个弱女子,半路就失了踪迹。怎么查都查不到,恐怕真是死了。
 现在闹成这样更不好说出口,可拖着不说怕更添误会。司马兰廷心里一阵烦躁,红玉、魏华存、杨骏几乎要围成四面不透风的墙,堵得他心里发闷。
抬头看着灰朦朦的天空,司马兰廷觉得有什么东西像网一样密密罩过来,心道:"要变天了……"
苏子鱼就是个猴脾气,暴躁,炮筒似的一点就燃。当然,来得快去得也快,燃过了就烟消云散。所以到了第二天他自己都在想,司马兰廷说得也没错,要不是他兄弟,他干嘛管自己?不过那话是怎么听着怎么不舒服,只为了维护司马家的血缘?呸!又不是如来佛的血缘,又什么了不起的。
 垂着眼帘,两排睫毛像密密的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一丝暗悔。手指来来回回抚摸着重溟的鞘身,小时候他想过很多次,他真是苏家的孩子就好了,老夫人就不会讨厌他。可是现在,他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为才出生的他考虑了很多,也付出了所有。他其实很钦佩自己的父母,更何况现在还有个司马兰廷,他心里明白司马兰廷对自己是很不错的……自己说那话,好像是有点过了。
 想到这里,苏子鱼气就消了,只是没想到前四天是他躲司马兰廷,四天后是司马兰廷躲他。不过苏子鱼也不着急,继续享受他好不容易赚来的适度自由。
这天是苏子鱼的休沐日,早晨早课完毕,跟着道安打座,才半个时辰就耐不了住外跑。
道安早就看他左顾右盼坐不住,也不拦他,只点拨了两句说道:"如此心浮气躁如何修道求圆满。"
苏子鱼抬出他师父来挡箭:"师父说要随缘,不可强求,得保持平常心。"
随缘就是你不用功的借口吗?这话要赶上其他师叔伯听到,肯定又是一通教育,赶上慧清听到就是几个爆栗。可道安只是抬眼对苏子鱼微微一笑,也不说破挥挥手放他出去了。
 苏子鱼去找魏华存,后面仍跟了两个尾巴,这就是他适度的自由。
魏华存在城西弄了个小院子,比不得王府大气华美却也精致舒适,几天下来苏子鱼已经出入为常,快拿来做了自己的行宫。若不是院子小,魏华存随身人带得也不少,他或者就住进来了。
 苏子鱼一路进来觉得今天整个小院气氛异样,这里平时就安静,此时更是静得压抑。踏进堂屋,魏华存身边一众随从都板着脸,木头一样跪坐着,眼睛不住扫向他。苏子鱼一看这个阵势,便猜出他们刚才在说什么要紧事,听见他来才收了口。魏华存倒是一如既往,给他让坐。苏子鱼瞪着眼道:"出什么事了?"明知道不会有答案,他还是问了,不想装作没察觉到。
 "教中俗事。"魏华存和颜悦色的盯着苏子鱼,看似毫无戒备。  "江左那边?"苏子鱼笑笑道:"看来今天你没心情去龙池了,事情不要紧吧?"
傍边一从属,射过来一道阴狠的目光。苏子鱼有些莫明其妙,平日大家照面都和和气气的,今日这些人似乎突然变得不太友好。苏子鱼心道,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别到处迁怒人啊。
 "是啊,恐怕这次无缘龙池了,等下次我来洛阳再邀子鱼相伴。"魏华存仍旧面带笑容一派温文儒雅。
"什么!"苏子鱼大吃一惊,几乎要从席上跳起来,"你要走?"   魏华存叹道:"事情虽不大,却必须我亲自回去处理。恐怕马上就得动身。"
苏子鱼瞪大了眼睛,慢慢从意外中沉静下来,关切道:"这么说事情挺紧急的,要是有什么帮得上的一定要告诉我。"眼角瞥到那人又微露讥讽,心中一动。
魏华存淡笑道:"只是教内琐碎,子鱼不必担忧。"转头向那人道:"还不下去收拾启程。"语气平缓却有种压迫性的威仪。众人急忙告退。
见他这么说,苏子鱼自然知道魏华存并不准备多透露详情,也不再追问。临别在即,不管对他是否存有猜忌,苏子鱼倒真生出两分不舍。无论如何,表面上魏华存这个朋友是无可挑剔的。一番话说得真情实意:"唉,说走就走,下次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想多留你一天,又怕耽误你正事。"
  "事出突然,否则我也想多留在洛阳清闲几日。"魏华存目光中有些审视的意味,却隐藏得很好并未显得咄咄逼人,看出苏子鱼是真心挽留复笑道:"难得你我意气相投,这段时间与你伴游清谈实是乐事。可惜,今日匆忙,连告别宴都不及准备,请日后一定来江左,不论何时我一定尽心接风款待。"
  苏子鱼心里一热,横过去握住魏华存的手,诚恳道:"一言为定。我要你说的用鲊、鲈脍、脯、盐酱瓜蔬斗成的十品佳肴。"
魏华存看他口水欲滴的样子有些失神,僵硬的点点头。现在就开始后悔刚才那番话了。
一众人马果然不及午膳,巳时正就启程返途。苏子鱼直送到南门外十里,才与魏华存正式告别。苏子鱼也不觉得大暑天的太阳毒辣,站在山路上痴立片刻,有些怅然有些不解。想着魏华存那随从奇怪的态度,想着他们如此匆忙的启程,默谋无语。
 回程路上突然问奉勤道:"我哥是不是在江左来了个釜底抽薪?"   奉勤奉喜对视一眼,蒙头雾脑惊疑不定:"二爷什么意思?"
苏子鱼审视他俩神色不像假装,摆手道:"不知道就算了。"回城走到一半,苏子鱼勒住马宁神静察,因为天上的火球过多地喷发了热情,方圆一里内还真没有像他们三个一样的呆子。
 苏子鱼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落到奉勤奉喜身上,神情凝重:"奉勤马上去东城门,找个地方守着。特别是傍晚时分,连进城的老百姓都得看仔细了。我怕魏存华会返回来,他武功高入夜后翻城墙来轻而易举。你如果发现他千万不要跟近了,我在他身上下了凝香。奉喜立刻回南城附近守着,我回王府拿金翼蛰。"
金翼蛰是用来专门追踪凝香的小虫子。
奉喜奉勤瞠目结舌,想着王爷吩咐不能离开二爷左右的话偏偏说不出口。苏子鱼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并不是要跟他们商量,而是直接的命令。连称呼都没用平日的昵称,正正经经直呼姓名。二人一句都不敢反驳,惊觉以往嘻嘻哈哈的人,竟然隐藏了和王爷一般的锐气和霸气。被他眼光一扫,似乎有千万斤的气势逼过来,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指示行动起来。
四十九 在劫难逃(一)   苏子鱼急急忙忙赶回王府,拿了金翼蛰四处找他哥。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司马兰廷,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司马兰廷的去向下面的仆从是不知道的,只有问奉明。
 留差的小厮说明叔在前院处理点事,得知他回来已经赶过来了。
苏子鱼点点头,大正午的一通忙活,早已汗湿衣襟,便对那小厮道:"我去换件衫子,让明叔到栖逸轩来找我。"三两步回到自己的小院让丫头帮着找了衣衫出来换,洗了把脸才算清爽了。瞄一眼左右没看到秋水,随口问道:"秋水呢?"端消暑汤去了么?
 小丫头弄月儿一个轻颤,苏子鱼觉得十分诧异,一连问几个丫头都畏畏缩缩含糊不清,苏子鱼就发了脾气。
奉明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苏子鱼正横眉怒眼的责问小丫头。他虽然样子凶狠,可这些丫头心里也是有底的,怕他怎么也比不过司马兰廷,谁敢乱嚼舌根?都咬紧了牙不说。奉明只得说:"秋水犯了错,王爷让赶出去了。"
  苏子鱼先是一愕,接着脸黑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二少爷跟王爷吵架那天晚上。"   "她犯什么错了?"苏子鱼绷着脸问。
奉明迟疑一下说道:"具体为何老奴也不知道,王爷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我等也不好过问。"拿眼瞟了一下苏子鱼,接道"不过,似乎是因为秋水冲撞了王爷……"
  苏子鱼觉得不可思议,就为了这个?他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怕秋水是被自己连累受了迁怒,当下就火起来,"啪"地一拍几案站起来,断然道:"去把她找回来!"
  奉明闭口不言,他身后的小厮只得道:"可是王爷说……"
"什么王爷!"苏子鱼狠狠的打断道:"秋水给我了,就是我的人!他凭什么说赶就赶?他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怒腾腾站到奉明眼前"去跟他说,要是不把秋水给我找回来,我今后就不回来了!"
  说完就提起案几上装小虫子的纱笼冲了出去。他方才像个怒目金刚,气势凌厉逼得奉明都为之一怔,众人等他出去了才刚舒口气,苏子鱼又折返回来,对奉明道:"不管我哥在那里,去跟他说让他今晚回府里别出去。"停了一下,看奉明有些奇怪的神色,以为他在意自己说话的语气,终于缓下来补充一句:"明叔,我不是怪你,我就是有点着急。我现在不想跟他说话,你帮我传话给他吧,务必照我说的做。其它的,以后我再解释。"
  奉明应了,还想问几句,苏子鱼那能等他慢慢揣度说话,早一阵风似的跑了。
苏子鱼在南门找到奉喜,把他赶到东门去配合奉勤,一旦东门有情况也好有人传话。等奉喜走后苏子鱼进到临街茶楼,寻了个位置盯着城门口。这时候他慢慢冷静下来,隐隐觉得有一丝担忧,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安排对还是错。
 他不确定魏华存是不是真的要偷偷返回,也不确定他返回来是否会对司马兰廷不利,一切都是猜度,找到司马兰廷两个人好好商量才是上策。可他刚刚一生气说了狠话,算了,如果猜错也去了一场乌龙,免得人耻笑。
 红日渐渐西移,苏子鱼选的这个地方视野开阔,可以清晰的看到城门进出情况,半天下来看尽平常的百姓、稀奇古怪的旅人乃至宝马轻衫的贵介公子进进出出却并未发现丝毫异样。
 等到城门关闭,苏子鱼也没放松警惕,又过了两个时辰从茶楼移到一户房顶,此时已经月近中天,街道上渐渐沉息,除了偶尔响起的几声狗吠已无人声。腰上的小虫子突然"嗡嗡"的扇起翅膀在纱笼里扑腾,仰面躺在屋顶上晒月亮的苏子鱼随即感觉到十丈之外有什么正急速跃行,刚收住全身气息苏子鱼骇然看见一抹黑影从身旁不远处闪过。速度之快,如果不是腰间的小虫连他都会以为不过是自己眼花。
 不敢耽误也不敢太过靠近,苏子鱼拿捏好距离追着黑影而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失望、得意、紧张、兴奋在心里熬成一锅大粥,就不知等下入得口中会是酸甜还是苦辣。
 按照苏子鱼揣测的,魏存华果然偷偷回来了。他副掩人耳目所为何事不言自明,跑不了就是暗算、刺杀、偷窃或者密会。苏子鱼本来担心司马兰廷派人去江左搅了上清道的老巢,魏华存会返回来报仇,可现在看来又不像。
 眼看那团黑影进了西郊一处灯火通明的大院落,苏子鱼犹豫了一下,他应该猜错了,人家没打他哥的主意,跟还是不跟?最终苏小哥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跟着潜入进去。
 这园子约分五群院落,一条人工小河蜿蜒盘曲贯穿而过,河边条石砌岸,房屋鳞次栉比层层叠叠,景色甚为别致。院落之间隐有管弦丝竹之声传来,偶有婢仆在园中走动。苏子鱼要同时注意园内的护卫和暗桩,一个不注意就失去了魏华存的踪影,只得跟着虫子的动向慢慢寻找。好在他前段时间动过歪心思,在北海王府练习颇多,一路潜行没暴露半丝。路过一间特别喧闹的窗下时,苏子鱼忍不住往内探视了一眼,立时呆住。
 厅堂内横七竖八或躺或坐了不少人全部神态痴迷狂乱,内里烟雾缭绕,两人面红耳赤的争着什么,三人摇头晃高谈朗声,另外几人把手伸进一旁的侍女衣衫里细细摸索,扯开了那女子半边衣襟,酥胸尽露。苏子鱼看得脑中一热,连耳朵根都红起来,觉得莫明其妙的不好意思,可又想继续看这人接着要做什么。
 正在他神不守舍时,尖锐阴寒的气劲,冲腰而至。
苏子鱼猛然一惊,兀地横移开去,自觉已经脱开了杀招时左侧察觉到一丝飘忽无定的气息,苏子鱼暗叫不好,腰际即传来针刺的感觉。酸软感一瞬间蔓延到全身,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苏子鱼瘫在了地上。
 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说道:"子鱼,太聪明的人都活不长。" 五十章 在劫难逃(二)
苏子鱼悔得哭都哭不出来,又黑又亮的眼睛瞪着眼前清俊的容颜。  魏华存。  一个人两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那就不是人,是猪。
在长沙就吃过失神的大亏,现下又栽在这个原因上,苏子鱼气得想给自己两耳刮子,可惜说话都没力气更何况如此浩大的抬手工程。只得可怜巴巴的望着魏华存,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意思是:大家好歹朋友一场,你不会杀我吧?
 魏华存拉上面巾,精光迫人的眼睛一片冰凉,他说:"你要坏我的大事,别怪我无情。"   苏子鱼不可置信,脸色转白。
魏华存看得心有不忍一掌劈晕了他。提起腰带欲走,一把匕首从腰间滑落,魏华存为避免落在地上引起声响,眼疾手快地接住,借着窗户透出的光亮看得分明薜罗交缠的花纹,接近剑身的地方是阳刻的小篆"重溟"。
 全身一震。  "手谕?"
苏子鱼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朝下,爬在什么地方。全身仍旧酸软无力,眼睛都没力气睁开。耳朵却是不用费力打开的,外界的声音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闹轰轰的,苏子鱼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那个乌烟瘴气的场面。
 五石散中,醉纸迷津。  近处却一片平息安静,这情况怕是身在什么内室。
对于自己还活着的事实,苏子鱼无比开心,虽然不知道魏华存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苏子鱼却突然认清了一个道理:他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师祖,有一个无所不晓的师父,还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哥哥,但这些都没用。只有自己变成无比厉害的苏子鱼,才能在关键时刻保住小命任谁都不能危害。
 当然,在他还没有变成无比厉害的苏子鱼前,他只能热切的盼望着别人来救他。谁都好。  突然听得外厅有人说道
"……这个刺客身手了得,这么多护卫居然能一击得手从容逃脱,非是常人……"   原来他已经行动了,但目标究竟是谁呢?
"杨老头少了一只左膀右臂,不会就这么算了。这几天都城怕要翻巨浪了,现下前头正在查,既然大家不方便出入,不如好好做做戏,气死杨家人。"居然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北海王府的属官:董艾。
 苏子鱼兴奋得想要跳起来,他得救了吗?正高兴得紧,后方窗根下有人轻呼了一声。有人从喧闹的正厅推门而出。
下一刻响起的是司马兰廷清越的声音,犹如暗夜中绽放的烟火,可爱得眩目眩耳,说出的话却让苏子鱼好一阵不解:"有二爷的消息么?"
这什么意思?自己就在隔壁啊,还要问什么消息?
奉毅恭恭敬敬的声音回道:"正要给王爷禀告,今日当值的小五说二爷在南门瑞广楼坐了一下午,亥时从楼里出来突然就不见了。另外,羽卫方才来报,在东门泰齐斋里找到了奉喜奉勤,说是二爷吩咐他们守在那里等魏华存,看他是否会回城……"
  苏子鱼一惊,原来除了明处的奉喜奉勤,暗处还有人盯着他。早该想到的,这人从来就喜欢来这一套。司马兰廷,咱们走着瞧,哼哼!
可司马兰廷却说:"臭小子,早知道在他身上放下凝香。现在玉荷园封锁了,不要去触风头,把羽卫都收了,你回府叫上奉勇亲自出去找。"
奉勇回来了?不像是才回来的样子。苏子鱼隐隐升起一股忧虑,为什么回来了不跟他说一声,事情没办好?苏家还敢不放人吗?是红玉生病了,不方便走动?难道很严重,奉勇才先回来的,或者人已经带回来了,想医好了再告诉他。
 苏子鱼有点慌神了,奈何怎么都聚不了力,根本发不出声。他奶奶的,这是什么毒啊?好像被迫进入了四禅境界,神游体外。
窗外的人又对了几句话即没声了,正堂里面仍旧哄闹非常。有谈论方才的刺杀行动的,有调笑劝酒的,还有一些奇怪的声音让苏子鱼莫明其妙的心跳加快。想起那样混乱的画面里有司马兰廷,苏子鱼觉得有些怪异,他哥,也服食五石散……
  不管怎样,知道他在外面离得这么近却终于放下心来轻松了,只要他进来看到自己就皆大欢喜啦。苏子鱼心不在焉任耳边吵闹一边念着:快发现我吧,快发现我吧……念着等着,一边想着红玉的事,想着魏华存的事浑浑噩噩间竟然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压在自己身上摸索,脖子后是粗粗的气息,酒气混杂着兰花的清香。苏子鱼心头狂喜,是他哥么?!
耳珠被含住,重重的舔吮,他听到司马兰廷含混的声音:"小鱼,小鱼……"   苏子鱼恨不能点头,嗯!嗯!我是!我是!快给我解毒……
当下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他哥从来没这么叫过他啊,听上去真陌生,动作上也很奇怪。司马兰廷全身热得惊人,已经从他耳朵一路咬到脖子,大有向膀子发展的趋向。一只手伸进他衣襟里揉捻,乳头被弄得又疼又痒,另一只手在左腿上顺着小腿向上按捏,好像还有把一匕首抵着右腿摩动。
 这是在干什么?苏子鱼莫名的惊惧,他觉得压在背上那个人好像有一种要把他咬碎了吞下去的疯狂,不光如此,自己身体内也出现奇异的变化,两腿好像更酸了,明明觉得燥热却无处着力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
 司马兰廷还在咬他的脖子,可以感觉到舌头上凸细的颗粒滑过皮肤,胸前的手也已探到左边。还是痒、痛、热、难受、不能动弹,苏子鱼狂躁得想大叫,想一拳打扁司马兰廷的脸,再往他脸上狠踩上几脚。
 突然两只揉捻的手停了下来,颈边粗糙的呼吸同时消失。
慢慢的,他感觉贴着自己身体的那双手在颤抖,连带的紧贴背上的僵硬身躯也开始发抖。手从衣襟内抽出来,一只移到他的脉门,一只移到他的颈侧。
半晌,那副身躯舒了口气似的瘫软下来,重新压回苏子鱼背上,头埋在他肩窝处轻蹭几下。然后像吃鱼的时候翻鱼一样,苏子鱼被捧着肩头小心翼翼地缓缓翻过脸来。
 虽然睁不开眼,苏子鱼感觉得到司马兰廷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终于被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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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视线一同落下的还有手指。轻轻地,在眼眉脸廓上滑动,像擦拭珍宝一样的态度让苏子鱼内心充盈得满满的想哭。但那手划到脸颊时,突然被狠狠捏住,使力一拧……痛得哭都哭不出来。然后又是嘴唇柔软的温热触感,耳边传来听上去淡漠冷峻的话语:"中毒了?吃了这么大亏,我还得谢人家留你一命,是谁惯得你胆子这么大的?"
  苏子鱼心里抖了一下,本来还有点自觉委屈的情绪,乖乖的缩了回去。
  他感受到了司马兰廷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怒气。出于小动物的直觉,苏子鱼觉出了危险,如果他能动,或者说点什么,或者变换几个表情,那么一切或许不会发生。但他不能。
  天不怕地不怕的苏子鱼突然害怕了。微有些薄茧的大手从脸庞滑向自己凸起的喉结处,拇指肚和指节在反复按压不久后,脖子上的大手越收越紧。
  苏子鱼总以为自己明白司马兰廷的心思,总以为洛阳城下在红灯旁伸出的那双手从来都是温暖的,也会一直温暖下去。却原来,这双手如此硬冷。却原来,他哥从来没有释怀过……
  人怎么能明白另一个人呢,明白的,不过是他想让你明白的那一部分。反正今天死过一次了,不差第二次,只是心很难受,比快被掐断的脖子还要难受。

  如果他能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司马兰廷现在的表情:四分狠决,三分心痛,两分迷茫,一分犹豫。再过十息……再过九息……再过八息……司马兰廷和苏子鱼眼角同时滑下泪来。
  晶莹剔透,纯洁无暇的泪珠,就像人的心。
  心痛遽满到十分。如遭雷击般司马兰廷骤然松手。他在干什么?就因为被心跳微弱的苏子鱼吓坏了,竟然想消除让自己恐惧的根源!
  一双微微发颤的手慌忙拭去眼前的泪痕,哄孩子一般,喃喃道:"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只是吓吓你……"不知道是说给苏子鱼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有唇不断落在自己眼上脸上,方才那双冷硬的手又变得温暖起来,缓缓揉顺自己的脖子,同时环过背心度过真气来。苏子鱼感觉到对方贴着自己的脸一遍濡湿,突然就相信了司马兰廷的话。他只是要吓吓自己。
  司马兰廷静静的看着昏迷中的人脸色渐渐好转,憋得紫胀的面容和灰白失色的唇恢复到红润。
放下心来,从背后半抱起苏子鱼落下细碎的吻贪婪的流连着他的额头,脸颊,嘴唇,下颏。
  吻到脖子上那圈勒痕,狂躁的眼神有些迷离。失笑一下,他说:"原来如此。好吧,我认了,可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多日以来的苦苦思念彻底爆发了。
  司马兰廷一低头狂热的盖住苏子鱼的唇,手上轻轻捏开下颏,舌尖不由分说地闯了进去,吮吸。
  舌尖被含住,拉扯勾挑,半晌放开。然后从下唇舔到上唇,又回到口里缠住舌头,来来回回。苏子鱼想起有一次吃鱼唇就是这个样子,他就是被吃的鱼唇,又憋得喘不过气来,呼吸困难,脑袋发晕。一股热潮从小腹升起来,冲到四肢百骸,不久前才经历过的感觉悉数回来。
  司马兰廷的身子烫得惊人,苏子鱼不知道是五石散还是其他的原因,连带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热发烫。一只大手替他拉开了衣襟,却伸到乳尖上揉搓,还有一只手已经伸向窄小的腰,而且扯下了裤子。苏子鱼反复想到那个姑娘被压在人身下,酥胸半露的情景,恍然到原来是这样的……
  看见苏子鱼脸上浮现出一抹春色和微微加剧的呼吸,明白苏子鱼真的还有意识,司马兰廷又诧异又高兴。过程中如果没有一点反应,那绝对不是愉快的经历,不管那个人是你多么想要的。于是兴致倍增,等两颗小红樱桃被抚弄得立了起来,唇一路放火沿颈而下,不停亲吻折腾到胸前,张开嘴巴,娇嫩的乳尖连同乳晕一口含进了嘴里,舔吸。

  酥麻刺痛如同电流穿过全身,可怜的苏小哥喊不出。裤子已经被扯下,退到脚踝处,小腹下有什么地方热胀得难受,他感觉到司马兰廷跪进了他双腿间,光光的。细腻的皮肤紧紧挨擦着他的。唇瓣又被咬住,毫不客气闯进自己口里的舌头,卷着自己的吸到紧连接着的口中又被放回来,对方的口水合着自己的在两个口腔里来回,更多的则顺着下颌流到颈边。
  很难受,却带着莫名的快意。特别是他哥的身体压住自己的身体时,苏子鱼觉得腹间两个硬硬的东西互相抵磨,心跳得快蹦出来有一种舒服得几要昏厥的快意。

  司马兰廷不确定那声轻哼是不是幻觉,当他把苏子鱼已经变得直挺挺的小东西包裹在口中时。因为他后来不管怎么吞吐舔吸,那如沉睡中的人都没发出过一点声音,只有呼吸几不可察的忽快忽慢,和自己同样滚烫的身子在泄漏机密。
  对方如此安静的反应,对于司马兰廷是第一次,相比之下他自己却难看得多,上身全是密密的汗珠,如火焚身,一轮未完已快憋不住。加大了两下吞吐力度后,忍耐不住一手提住苏子鱼双脚,一手摸出床头暗格里的小瓶子。
  在手上倒了大量的药脂后又捏住瓶口倾倒在苏子鱼下身,均匀抹开。将他双腿架在肩上,趁着长柄菌湿滑,上下套弄片刻,看菌头分泌出透明的液体了,手指来到下面伸出一根探了进去,抽动。对方几乎没有反应,是比较难操作的,司马兰又试探着伸进第二根手指,转动扩充。看苏子鱼的小东西有点萎靡,又压下身去亲吻他的唇瓣,伸舌进口逗弄,一边加速抽动手指。一时间,室内全是他自己粗重的呼吸。

  苏子鱼觉得自己神经快崩溃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他隐隐想到,以前那没看完的画面接下来就是现在这样的情景。他根本没空去想为什么司马兰廷会对他这么做,就被后面奇怪的抽插扩动,和身前的套弄,唇上的肆虐弄得失了神智。小洞洞被撑得满满的,强烈的空虚感觉缓缓升起,痒痒麻麻的想要更多。

  司马兰廷看见他前面的小柄头又精神起来,知道药物起作用了,缓缓抽出手指,扶着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推进去,直到末根。紧韧火热的内部从未想过会美妙至此,调整一下呼吸,司马兰廷迫不及待的抽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一下接连一下,恨不得将两人撞成一个人。一手抬着苏子鱼的腰,一手在他身前服务。终于,手中聚集了宝贝弟弟的初精时,自己的激情也喷射在思念已久的火热的身体里。

  激吻、抚弄、抽动、喷发,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直到寅时,屋外有护卫传报,因为刺杀事件围聚的官兵撤走了。

  那天晚上,和司马兰廷同聚的年轻氏族都知道北海王和洛阳最出名的娈童周小玉"恩爱"一宿后,犹不尽兴终于要回府中,养在别苑。却不知道,当天马车开出去时,上头是3个人。一人熟睡,一人昏迷,一人疲惫。
五十二 血的羁绊夕阳穿透纱窗投下长长的影子,印在床上之人脸上,明明暗暗,有些狰狞。苏子鱼睁开模模糊糊的眼睛,失神了好一会儿,想不起这是那里。
 随侍在床边的秋水见他醒了,小心翼翼地斟来汤水,再恭恭敬敬地端了去:"二爷。"
苏子鱼自觉的伸手去端,身体才一动浑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般酸痛,慢慢地其他感觉也跟着身体苏醒了。特别是某个私密的地方毛刺似的不舒服,大约涂了什么药物火辣辣并绞着凉晶晶的。脸色当下沉得比锅底还黑,扬起手臂横扫出去打掉碗盏,怒吼道:"把那王八给我叫来!"
  秋水吓得一抖。她被仗责一顿赶出府后,在娘家遭了多少白眼冷语,身上的伤不重,心上的伤却让她存了一死之心,这时候明叔突然差人来接她回府,说二爷闹着要留她。忐忑不安中等了很久,等苏子鱼醒来,没及说出一句感激之意,却等来一通暴怒。秋水面色如土的愣在一旁,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苏子鱼拍着床板喊叫:"司马兰廷!司马兰廷……"
  没喊几声,一身莹白的司马兰廷转进门来。脸上没见一点不愉,反而少见的挂着一抹淡笑,秋水看得心神一荡,急忙低下头去。
苏子鱼瞪着被怒火烧红的眼睛,说:"你过来,我一掌拍死你。"
司马兰廷果然走过去,自顾自的欣慰:"醒了就好。"从容的伸出手去,想抚摸他眉眼,半途中,被苏子鱼一口咬住不放,司马兰廷也不挣扎任他咬着,渐渐鲜血淋漓。
 苏子鱼看他毫不在意的样子像被咬的不是他的手,越发恨得厉害。狠狠一扯,竟顺着半个手掌连着手腕根部撕下一整块皮肉,以司马兰廷之能也痛得一声轻呼。
 苏子鱼看见那手血肉模糊,自己被惊呆了。司马兰廷蹙着眉点了锁骨两处穴道,慢慢转过头去吩咐自捂着嘴,脸色像纸一样白的秋水去打水,然后把僵直的苏子鱼含着的那块皮肉扯出来仍掉,勉强笑道:"不是说不吃肉么。"
  苏子鱼眼光闪动,不想去看他血流如柱的左手,却偏偏控制不住目光望过去,又恨又不忍,暗暗朝自己呸道:就你心软!
看司马兰廷因为忍痛额头上布满汗珠,又暗自解气:该!叫你装模作样!
最后到底不忍,还是扯着嗓子,转过头道:"你还不想想办法,流了我一身,脏不脏。"
正好秋水打了一盆水来,司马兰廷右手从怀中掏出药瓶,把药粉倒进水里,整个手掌泡进去才舒了口气,见苏子鱼偷偷拿眼瞄他,笑道:"这下子不生气了吧?"
  苏子鱼瞪着大眼睛,呸道:"你过来,我一掌拍死你。"
司马兰廷轻轻一笑,也不拿话堵他,接过秋水递来的干净纱布细心缠了手,又走到苏子鱼床边坐下。秋水看他走进一步就紧张一分,生怕二爷再做出什么来,端了血盆的手瑟缩发抖,情知自己不能开口,只得端了盆捧着久久不肯退下。
 司马兰廷好像忘了他手是怎么伤的,又用剩下那只手去摸他额头,苏子鱼眯着眼饿虎般盯着他伸过来的手指,终于没有再下口,临触到时偏头躲了,跟着就是一脚踹出去。踹是踹到了,下脚没留情也把司马兰廷踹痛了,同样的,把自己也拉扯痛了。
 "唔"的一声,拱身翻了个圈,爬在枕头上痛出一身冷汗。
司马兰廷急忙按住他,捉住他大腿轻轻推拿,沿路而上经过臀部停留在腰部推揉,听苏子鱼哼哼两声,轻问道:"还疼么?等下再上次药……"
"滚!猫哭耗子假好心,我昨晚喊了这么多遍别插了,你呜呜呜呜呜……"后面的话被司马兰廷慌忙蒙住嘴,扼杀在手心里。
暗叹一声,他怎么忘了这家伙喜欢口无遮拦呢。司马兰廷转头对毫无所觉的秋水道"你先下去。"他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现在的苏子鱼懂得很少,但人言,可以教会他很多。
 听得秋水走远了,司马兰廷正欲放开手,手掌又被苏子鱼一口咬住。司马兰廷一声不吭,只拿包着布条的手去蹭苏子鱼的脸,满是宠溺。
苏子鱼也不好意思再咬下去,搞得像逗小动物似的。闷闷的拉过司马兰廷的衣袖擦干净嘴,又嫌恶的丢开。司马兰廷几要笑出声来,转过他的头在唇角印上几个浅吻。语气竟半是委屈半是调笑:"什么时候喊的我怎么没听到。"
  心里喊的!苏子鱼僵着脖子,气得把头硬转过去,闷闷道:"你对我做的事,是夫妻间才做的么?"   "本来是的。"   "为什么要对我做?"
 "子鱼,你是父王留给我的宝藏。我们两个一处,不需要妻子和其他外人,从此以后相依为命不好么?"
苏子鱼被相依为命这个词迷惑了,他是没想过娶妻成婚,因为他以后是要出家的。但现在有了司马兰廷这个亲人,苏子鱼觉得自己对亲人存在一分责任,从来都是父母在为他付出,他想还债,都是奢望。血缘是很奇妙的东西,有了司马兰廷后他有了对亲人付出的地方,如果司马兰廷需要他,他是无法毅然离开,因为难免心有牵挂。
 "可是,你有明叔奉毅他们。"
司马兰廷勾起一抹讥讽,他现下窝在苏子鱼耳侧,所以苏子鱼并没有看见,只听得他说:"跟你怎么能一样,他们能代替你么?"
苏子鱼不觉得司马兰廷需要和谁相依为命,可想到当初因下人背叛被困在山林间的司马兰廷,苏子鱼觉得他也有点孤单。他自己小时候就总觉得孤单,知道那个滋味很难受,他担心司马兰廷一直在独尝这个滋味。这么想时,他就无法反驳司马兰廷的话。
 也许他本来就想听他说"你不一样,别人怎么能代替你"这样的话。  因为动情,所以哭。  因为动心,所以怒。
苏子鱼此刻已然动情,动心,所以不忍拒绝,无法离开。 五十三 头等大事   思考半天,还是想不清楚。苏子鱼只好转移话题。  "这是那里?"
起码语气好多了,没有喊打喊杀,司马兰廷也愉悦一些,当然他的愉悦不能从表面看出来,得通过言行举止体察。
"东郊别院。"帮苏子鱼翻过身来,整理整理让他躺好。  "我的毒是你解的?"
"这个毒有两个名字,但没有解药。少份量的叫静息,中毒的人形似昏迷,心跳变缓呼吸微弱,除了不能动就没有其他危害,有时候一觉醒来就自然解了。但如果中毒份量重,便一生无法醒来,若有人照顾可以当一辈子活死人,若没人照顾或者旁人不知道他中毒了,只能活活看着自己身死。此名叫灭息。"昨夜在玉荷院司马兰廷初把苏子鱼当作周小玉,后来虽有所怀疑却宁愿迷糊错乱下去,直到发现身下之人几无心跳,霎那间凉透了半颗心。最后确诊出是中了静息方松口气。
 苏子鱼打了个冷颤,让人清清醒醒的迎接死亡,最过歹毒不过。
司马兰廷的手指缓缓在他背部按摩,脸上恢复一贯的平静无波,话语却随着手指的动作渐渐放缓:"当然,也有那种下了灭息,把想留却留不住之人一辈子强留在身边的……"
  这句话却并没有引起苏子鱼任何反应,这时候他脑袋里想的是:其实静息挺不错的,说不定可以帮助人更快进入禅定……司马兰廷瞧见他小滑头似的,偷偷露出一个贼笑,不由自主的带出一丝宠溺的笑意,低头亲亲那微弯的嘴角。
 苏子鱼这人吧,有点逗猫惹狗的特性,深入骨髓,从小就有的估计以后也难改。别看他现在因为司马兰廷一席话震住了,该记的仇还是一点没忘,许是今天咬上兴了,司马兰廷这里满心温情正吻得高兴,冷不丁的又给咬住了。
 嘴唇。  在调情上,司马兰廷和苏子鱼的差距就是武林高手和入门小儿的差距。这当儿自然引不起北海王半星点慌张,本来想亲亲几下不予追究的。现下有白送的豆腐,怎么不吃?苏子鱼再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送了人家一顿小餐。
 司马兰廷反过来就含了苏子鱼的上唇吮吸,手指抚上唇线划动,勾起一丝痒一丝麻一丝热,轻轻一撬越过小贝似的牙齿勾住了小舌头,圈、点、挑弄。司马兰廷热热的呼吸喷在脸上,苏子鱼也不知怎么就失了神,本来还有那么点咬劲,散到不知那里去了。带着兰花气息的舌,没遇阻拦就顺利进入腹地,辗转掠夺。
 这滋味,就算互动少也自然比吻昨天毫无动静的活死人好。缠了舌头细细研磨,推、揉、扫、舔,总会带动点不知所措的小动静,片刻时间苏小哥已经气息紊乱,晕头转向。司马兰廷及时勒马,怀中的小子脸颊飞红,全身瘫软,大眼睛迷蒙的半睁着,嘴角一溜晶亮的银丝,大口大口喘息。
 两人眼中万点银光闪烁,对望半晌。一向不知害羞的苏小哥突然觉得有丝赧然,嘬嚅着说:"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心念问题可是头等大事。司马兰廷正正身,让他靠在自己腰侧,神情像深不见底的潭水:"那里不好?"   "有点奇怪。"   "何处奇怪?"
苏子鱼恼了:"我说奇怪就是奇怪!也没见别人这样……"最后在他哥的目光里,想起刚才的一番折腾气焰又小下去。
"这是私密之事,别人这样的时候你也看不到。"   "别人都这样?奉勇、奉勇、奉祥、奉勤,他们之间也这样?"
司马兰廷噎了一下,想起这个情景来竟有些头皮发麻:"他们……并不喜欢彼此。"
"喜欢就可以这样?"苏子鱼心下豁然开朗。但想到玉荷院那幕,又觉得有些不解,拿出来说了。问司马兰廷:"……他们当着那么多人,而且难道那个姑娘两个人都喜欢?"
  司马兰廷大言不惭的断然道:"那不一样,那是乱淫。"似乎这种事情他从未经历,从来深恶痛绝一般。
苏子鱼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听师兄弟间偶尔言谈,避之不及;乡野市井小民言词闪烁,长辈避如蛇蝎的……乱淫。原来是这么回事。
两个人之间,互相喜欢,是没关系的……因此,红玉不喜欢苏秋,苏冬,他们这么做也是不对的,红玉才觉得不开心……   红玉!
苏子鱼一惊,差点忘了大事!  司马兰廷这里表面应付自如,实际深怕他再接下去,正盼着他想到其他地方去别再追问,结果他真想到别的地方去,却更难应付。
 苏子鱼想起这头等大事,倏的一挣扎,带得伤处一痛却咬牙捏紧了司马兰廷手臂,坐起来。两眼直决看进他哥眼里:"奉勇回来了?"
司马兰廷看他那样子已然觉得不妙,果然问了这事,只得点点头,沉声道:"回来了。"
苏子鱼看他神色,心中突突直跳,停了片刻,还是问道:"接到红玉了么?"   只犹豫了一瞬间,司马兰廷直接回答:"红玉死了。"
红玉安然接回,或者干脆死去,司马兰廷都能接受,却不代表他能接受节外生枝,比如苏子鱼亲自跑去追查。所以他直接给了个一干二净的答案,人可以私底下继续找,但他不希望苏子鱼继续为此事闹心。
 这翻考虑司马兰廷有私心,也有好心,却忘了当初他和苏子鱼坦诚相待的约定。这种谎说了一个,就得再说一百个其他的谎来掩盖。
苏子鱼亮晶晶的大眼,当下就蒙了尘。等了这么久没消息,他早已想到事情不顺,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噩耗。
司马兰廷看他满眼悲痛,脸上尽是茫然之色,静静搂了他安抚。
"怎么死的?"苏子鱼恍恍惚惚的,开始一波接一波的心痛,弯折起伏间,藏匿的锥心之悔像毒蛇一般狠狠咬在了心尖上。
"奉勇到的时候她早就病得厉害了,所以无法挪动,给她换了大夫,调人陪护了几日终究没有起色。最终没挺几日就去了,奉勇是大葬之后才回来的。"这番说辞他早就想好了的,说得天衣无缝,接下来的曲折也等着苏子鱼发问。只是有些不忍看到小子脸上悔痛交加的凄迷无助。
 苏子鱼抓着他手臂的手渐渐松了,滑下,无力地垂在身侧。一滴,两滴,点点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来,"噗噗"滴在榻上的丝锦上瞬间不见。 五十四
挂名兄长   司马兰廷轻轻揽过他靠上自己肩头,一手盖住他眼睛,也不劝慰。苏子鱼转了转头,静静伏在他肩上。这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月华高升。
 早过了晚膳时间也不见里面传饭,屋外一干下人等得心焦,特别是秋水。先前见了两人闹得不可开交,这会一点声息都没有,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既怕司马兰廷脾气上来伤了苏子鱼,又怕苏子鱼耍狠再弄伤王爷。王爷毕竟对二爷不一样,恐怕闹起来还是王爷吃亏。若是明总管在此,还可以让他去看看……
  正胡思乱想,就见司马兰廷推门出来,莹莹月光照在清冷的俊颜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寒入骨髓,和在二爷身边时丝丝和润完全不一样。心中一凛,急忙转过目光低下头去。
 苏子鱼伤心半晌,又呆坐半晌,这会精力不济已然睡过去了。司马兰廷挂心他一天未进食,出来轻声吩咐让厨房做几样清粥小菜。吩咐完了又退进房里,纠着眉看月光下熟睡的容颜泪痕犹在。自忖再让长沙那边的人手加把劲,好好找找。现在他也有丝盼望这个红玉能聚福逃生,可以省了苏子鱼心头一块心病。
 自己是不是对他太宠了?想着又有丝自嘲,不能做的早已经定了,如果能做的都不做,还算什么太宠?接下来的事还不定能走成什么样……
秋水放轻手脚进来点了蜡烛,不刻碧羹粥和了几样小菜做得,一并端了上来。司马兰廷自己到外间胡乱吃了几口,另盛了半碗端进内室。秋水看他一手伤得厉害,其实这会派不了多大用场,想替他接过来,司马兰廷眼神一刺,只得退下。
 苏子鱼睡得浅,司马兰廷轻轻一推就醒了。没有胃口也不想进食,但看司马兰廷费力的动作和不容妥协的神色,就没了抗拒的心情,接过碗来稀里呼噜几口喝下。司马兰廷柔声道:"再吃一点好不好。"
  苏子鱼摇摇头,倦怠的躺下却没了睡意,神色憔悴。司马兰廷也不勉强,抚了抚他的鬓发,把碗放在一边,执了他的手在苏子鱼身边躺下。  一夜无话。
 三天后在这东郊香园,有了一座红玉的衣冠冢,以凭悼念。拜祭时奉勇心有不甘,觉得王爷就这么盖棺定论了不大妥当,声色犹豫间被司马兰廷一眼止住。苏子鱼终究什么都不知道。
 这香园是十七年前,司马攸从西秦回来后选址改造的地方,虽然他自己连一年都没住满,在此园改建上却亲花了一番心血。可以说,就是依托长乐亭公主的喜好建的,处处独具匠心,别有巧致。竟和苏子鱼幼时居住了四年多的苏府内西院有几分相似。
 一径长长的木香棚光线充足又阴凉。现下正是开花的时节,白者如香雪,黄者若披锦。苏子鱼觉得亲切,再加上心情不好喜欢呆在下面静坐,这样一来司马兰廷自然得陪他,两人皆在别院住下一呆就是半月之久。
 外面却传开了,北海王赎了名娈周小玉躲起来爱不释手。像为流言添油加醋似的,司马兰廷因顾虑苏子鱼的性子,此时又放了一批眷养的歌妓出府,更助长得留言漫天。
 司马兰廷是走一步伏笔十步远瞻百步的人,眼见效果达到心中很满意。  此事一来可以掩饰近期他为苏子鱼出现的一些变化,把正主藏得好好的。
二来可以放松杨骏防备他的心思,混淆视线。最重要的是让人觉得两个月后司马玮入朝引起的风波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事是两全其美,却因此有了一些其他的小插曲找上门来。
这天苏子鱼去了调粟署还未回来,司马兰廷独自在书房处理些事务。门房来报,廷尉评潘岳携友来访。
潘岳、卫玠、司马兰廷并称当世三大美男,奉誉为俊逸风流的典范。三人之间实际并无多大深厚交情,不过士族之间的表面往来倒是和气熟稔的。司马兰廷闲居此处,连平常关系密切的贵介官员也少来打扰,潘岳突来确让司马兰廷摸不准所为何事。
 "友为何人?"   小厮回到:"尚书吏部郎,苏秋。"   司马兰廷默然一阵,淡淡吩咐道:"有请。"
说起来,潘岳的美名要盛过卫玠、司马兰廷少许。不同于卫家、司马家的显赫,潘家只是普通士族,遂常出入市井有平易近人之名,百姓之中赞誉颇高。
至于苏秋,虽没有亲自接触多少但实际联系却是更为"密切"的。苏秋本吏属杨氏集团,职位也是受杨骏推荐而得,因了苏子鱼长沙之行,苏母卢氏落在司马兰廷手上,苏秋从此受制,倒成了内线一名。如今大张旗鼓的来访,更让司马兰廷不虞,也不愉。
 他一点也不希望苏子鱼撞见他这个挂名二哥。
等二人进来行过礼,司马兰廷让座。他神情冷然是士族中都知晓的,好在态度却不傲慢,狐朋狗友一起玩乐也不惧他。潘岳坐定,便一脸暧昧,稍微客套一下就直捣黄龙:"王爷,周家小郎,周小玉乃我旧识。不知可在府上?"
  原来是留言传得太厉害,有人坐不住派人来探听虚实了。  司马兰廷一脸不高兴:"安仁什么时候跟他有交情的?"
潘岳看北海王炯炯目光中露出一丝防备,不禁脉脉一笑,唇红齿白珠玉一样耀眼:"难道王爷不放心安仁?安仁岂会垂涎小玉?"
绝色当前,自然说服力实足。司马兰廷要是再寻借口就显得小气了,也放霁了表情,向左右道:"去请小周公子来。"
趁等人这空闲,潘岳方解释苏秋同来的因由:"今日才知道苏部郎的六弟是殿下义弟。苏六公子入都,二人还未曾过面,虽然兄弟间有些间嫌,但多年不见苏部郎还是甚为挂念的。今日恰遇我前来,杨公特托我说合说合。不知道六公子何在?"
  原来,今日潘岳一桌人在宫外速归楼用午膳,谈论起北海王的风流韵事,少年人轻狂拿此事打赌,推了潘岳前来探听虚实。一行人嘻笑着从楼里出来正遇上太傅的车驾经过,众人回避不及,杨骏随口问了,听回答说到北海王府上,竟让随同的苏秋一同前往。
 潘岳起先狐疑,知道这段隐情后便觉得也无不可,随口有了上面一段,对杨骏的目的压根没有多想。
司马兰廷淡淡的向苏秋看一眼,同平日一般没有多大起伏的声调说:"不巧,舍弟卸职未归。" 五十五 劫外生枝(一)
舍弟?苏秋不自然的微微挪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种似尴尬似隐晦的神色,强打起笑容道:"我跟六弟算起来也是七年未见了,在家时兄弟间曾起过争执,闹过点意气,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其实是早想来看看他的,就怕他不喜欢见到我,所以不好打搅,又知道六弟有王爷照顾总是无忧的,未想竟让杨公挂心了。"
  这翻解释的话,明着向潘岳,其实是说给司马兰廷听的。听上去体贴得近似小心翼翼,司马兰廷却因此注意起对面这人来。
苏秋三十上下的年纪,白面雅士的打扮,身形也算高大,只是说不上玉树临风,眼角额间已经有了淡淡的岁月痕迹,脸上虽挂着笑容,司马兰廷却看得出他暗藏了过分警觉的心思。那双眼睛可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分胆小,转动间眼光圆滑,掩饰不了算计的意图。
 这个人,倒是小瞧了。  司马兰廷心思翻腾:苏子鱼的真实身份,就算苏秋先前不知道,长沙之后的现在呢?杨骏堂而皇之的派出人来,是苏秋泄密了吗?如果杨骏知道了,他会用苏子鱼下什么样的棋?即使事发,司马兰廷也不认为17年前的旧事能对他如今的地位造成威胁。难道是因为前几天杨骏的侄儿,杨尘被杀身亡的缘故……
  司马兰廷心头一紧,自以为抓住了别人的把柄,却原来自己的把柄早送到人家手里捏好了,倒戈一递就能在心尖处捅出血来。
苏秋,你苏氏一族的命,看来是不想要了!司马兰廷眼色忽地厉寒,苏秋乍见,捧盏的手几乎一个巨颤,脸色阵青阵白,眼睛里盛满怯懦恳求之意。
好在被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周小玉登堂后,司马兰廷没再露出严峻的神色,拉了周小玉和两人随谈起来,像刚才那杀气磅礴的一眼不过是苏秋的错觉。
潘岳得了证实,急着回去邀功交差,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告辞,苏秋只得和他同走,趁潘岳拉着周小玉说话,在司马兰廷送客时急急低语了一句:王爷请容稍后禀知详情。额头竟遍布冷汗,像受惊的兔子般四周打量了一圈跟着潘岳告辞离去。似乎以苏秋的个性冒险递出这句话来,真是受了不小的委屈,生怕被误会了一般。
 司马兰廷心里冷哼一声,看着两人走出正厅,转过长廊消失,眼睛里浸满的阴毒久未散去。
魏华存消踪匿迹后,司马兰廷不愿苏子鱼再到调粟署任事,正好救济物资已经清点完毕启程南下,苏子鱼就趁机卸任了职务,反正他也没有打算在仕途上发展下去。
 正热的天,从官署出来顶了一头太阳,即使已到下午申时,天上那颗火球却仍然生猛。苏小哥死气沉沉地拖拉着脚步往回走,半道上遇见奉喜赶着牛车过来,挥汗如雨,像一只被水煮透了的鱼,浑身还冒热气。苏子鱼看着都替他难受:"你赶什么呢?家里出事了?"
  奉喜没想到这么快就遇见他,睁着小眼睛眨巴眨巴,赶紧喘两口气匀匀,跳下来陪笑道:"没,这不是怕接不到您么?没想到还是晚一步。"
"不是说了今天用走的么?"虽说不满意司马兰廷又拿他的话不当回事,苏小哥手脚可没闲着。往车辕一搭翻身上去了,车舆上有帐盖可以遮遮阳,谁不想借风省力啊,送到眼前还不坐又不是傻子。
 奉喜看他没怀疑,赶着车就开始转悠,苏子鱼这段时间心情还没有走出低谷,常常神游天外,有时候想着想着还用头去撞墙,把司马兰廷吓得两眼整天盯着他转。所以奉喜赶着车从申末兜到酉正,苏子鱼都没发现,等回过神来天边都起了晚霞,却还没到家。
 歪着头打量半天,这是到那儿了?  "喜子,你这是回家么?想把你二爷我拐去卖喽不成?"   "二爷,就你这样子还真卖不了几个钱。"
苏子鱼火了,打小人家都俊哥儿,俊哥儿的叫他,下山之后全变成黑小子,糙小子了,严重毁坏他自尊心。
"小豆眼,你给我把车停下来,爷今天非教训你。"苏子鱼的个性很容易跟人闹成没上没下,时间长了身边几个都摸着他脾气,特别是年纪小点的对他就没有敬畏的心思。奉喜自然不怕他,嘻笑着:"别啊,二爷,你要是伤着我了谁给你赶车啊?我这不是看你心情不好,带着你转转散散心么。"
  苏子鱼一看,可不是么,自己头上还有帐盖,可以舒舒服服的吹点风,可人家还在太阳底下晾着呢。苏子鱼说:"我这人一向大肚,不跟你小孩一般见识。"其实他比人奉喜小上一岁多。嘴巴上逞能两句,心里不计较了。风里一阵香气传来,这涧河边食肆林立,苏子鱼闻着有点心动:"这地方倒还有几分凉爽,要不咱们在这儿坐坐用点餐再回吧?"
  奉喜也是个没计较的,半天没见府里来人找他们回家,心道也不知道这时候回去妥当不,在外面用晚膳也好。他却不想想,自己带了苏子鱼满洛阳城的乱逛,叫府里人哪儿找他去。
 两人果真找了家小店坐下,本想休息休息就回去,那知道叫的小吃卤菜才上桌,外面来了几个卖艺人,趁太阳落山又未全黑的时候出来耍锣鼓戏。苏小哥乐了,这位置好,头伸出窗外就能看个仔细。
 这一看,就把俩半大小子看忘形了,直看到月上柳梢头,里里外外挂出了灯。奉勤这才冷汗涔涔往下掉,拉了苏子鱼就要回府:"二爷,天晚了道不好走,咱们快回府吧。"
  苏子鱼是个没心没肺的,压根没想到这是奉勤的托词,现在喝了几口酒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天晚了就晚了,咱们买盏灯笼挂回去就成。"
奉勤这时候脸都吓白了,好说歹说等说得苏子鱼听烦了同意回家时,苏二爷已经喝得半醉半迷糊了。
到小侧门外停好,本想看看情况再见机行事,那知道车刚停下来,苏子鱼已经翻身下车去踹院门了。
奉喜想拉他的手慢了这么几尺距离,徒劳的伸在空气中,只能着听"砰砰"大作的踢门声响起。里见里面响应立刻吓得一激灵,"啊呜"一声扑上去抱住苏子鱼的腿:"二爷,你要替我求情啊……今天铁定得挨一顿板子了。"
  苏子鱼动弹不了腿,接着用手拍门,没拍到几下,门就被拉得大开,里面围过来两个惊喜的护卫,还没等他俩开口,苏子鱼哧溜一下跑没影了,奉喜当场就垮下脸来,他怎么摊上这么个主……
  半晌,苏子鱼从茅房出来,想起方才奉喜似乎求他什么来着,忙往前厅赶去。从窗侧一瞧,奉喜正跪着认错呢,他哥司马兰廷一脸阴沉坐在屏风前。
苏子鱼一通好吐,舒畅不少,人也清醒明白点了,看到这个情形就想很没义气的开溜,又怕奉喜真的挨打,踌躇起来躲在窗后偷看。
里面司马兰廷听奉喜战战兢兢说完前因后果,居然没多表示,凤眼慢慢往左窗一瞟,吓得苏子鱼心头突跳忙不迭地缩头,等他缩下去了又开始生自己的气,搞不清楚自己啥时候变这么胆小了。却听里面司马兰廷已经吩咐奉祥到:"去请二爷进来。"
  苏子鱼只得硬着头皮进去,期期艾艾挪到司马兰廷跟前。  司马兰廷看他一身狼狈,不紧不慢地问:"喝醉了?"   苏子鱼"嘿"地傻笑一下。
满身臭气,皱巴巴汗涔涔的衣服,头发被风吹得一团乱,那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司马兰廷却因这一声傻笑立时柔了心肠,多少天没见他笑容了?司马兰廷几乎要跟着他笑起来,但只一瞬隐隐的难以觉察的,又克制下去,最后淡淡地拉了苏子鱼坐下。
 左右丫头自有机灵的端了水过来给他漱口,又取了巾帕来服侍苏子鱼清理。等差不多了,司马兰廷才起身,看一眼跪着的奉喜对奉毅道:"交给你发落罢。"奉毅心知这是要放奉喜一马了,连忙应承下来。
 府里规矩严厉,偶尔网开一面也不好坏了制度,否则日后有人拿着说事就不好管制了。交给奉毅开脱,就不是王爷徇私而是奉毅徇私了。这肠子绕一圈回来,那两人是俗务里面打滚的,自然通透,可苏子鱼不明白,扯着司马兰廷的衣袖就要求情,幸好他此刻注意着奉喜,看奉喜猛使眼色,虽然不明就里也依着住了口,跟在司马兰廷后面回了内院。
 等两人和随从走远了,奉喜才从地上爬起来,抖落一身汗水。奉毅似笑非笑的走过来,拍拍他肩膀叹道:"也不知道该恭喜你,还是该替你叫苦。"
"啊?"奉喜有点茫然,奉毅不是真要罚自己吧?  "估计以后你就真划给二爷了,二爷那里虽然不打人不骂人,可他一闯祸你就得背黑锅,更惨!"
本来奉毅没明白王爷把二爷逼进来做什么,后来王爷表示放奉喜一马,奉毅就明白了。王爷本来不用点明苏子鱼在窗外,点明了就是为了要让奉喜承苏子鱼的情,服侍得心甘情愿。以苏子鱼的个性,其实王府上上下下谁不喜欢,既然王爷自己都这么向着那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况且府里面,奉毅是少有的几个知道两人真实关系的,知道苏子鱼这"二爷"的名头实至名归。
 奉喜状似明白地点点头,神情悲壮。
苏子鱼跟在司马兰廷身后回内院去,没走几步被司马兰廷一把拉住手,正嫌脚步不稳正好全身靠上去,反正披头散发的也不怕再舔点乱,头也擂上去蹭蹭:"哥,我头晕……"
  口中立时被司马兰廷塞了一颗药丸,冰冰凉凉的,薄荷冰片的冲劲直冲到头顶百会穴,苏子鱼舒服得一声呻吟。
回到内室苏子鱼衣都不及脱掉就往床上躺,被司马兰廷拧起来,喝令道:"洗澡!"
苏子鱼说:"我头痛,让我睡吧。"司马兰廷二话不说直接拉到后面浴池。眼看看躲不过,苏子鱼抱怨着"扑通"一下跳进水里。
夏天这里引了山上的冷泉过来,稍微混点热水就能泡得畅快,苏子鱼却随意抹了两下就往池外爬,被跟进来的司马兰廷按住肩头,只得又乖乖缩回去爬在池边拿眼剜他哥。
 司马兰廷眼露精光,心道这可怨不得我了,把苏子鱼捞进怀里抱住。这几天苏子鱼也有和司马兰廷一起泡澡过,可他心情灰暗老是心不在焉,司马兰廷也不多话,两个人各洗各的相安无事,没觉得一点不对之处。可今天一进到司马兰廷怀里,苏子鱼觉得浑身不对了,背后贴着坚实的胸膛,突然连手都不知道往那里放。
  刚想挣扎开,司马兰廷取了澡豆在手上帮他涂抹起来。苏子鱼放心了,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像没骨头的鱼一般任司马兰廷帮他清洗。耳边是司马兰廷热热的呼吸,身体上一寸寸皮肤被不重不轻的搓弄着,从手臂到手指,从脖子到腋下,从胸前到腰上,渐渐的苏子鱼觉得心浮气躁。
 "哥,别洗了……"苏子鱼开始挣扎,腰一扭在池里脚底打滑险些栽进水里。司马兰廷握住他的腰,往怀里一扣。苏子鱼臀上就又感觉到那根硬硬的东西,觉得似曾经历,似有不妙……拼命想拉扯开扣在腰间的手,身子像个摇鼓似的左右推扭。司马兰廷倒吸一口气,声音都沙哑了:"别动!"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盖上他那已经根半硬的玩意儿,抚弄起来。
 苏子鱼一下子就腿软了,推拒也没了力。
司马兰廷看他暂时消停了,趁热打铁开始舔吻他脖子,舔着舔着,一口含住了弧线优美的耳廓,舌头抵在耳朵里沿着耳骨滑动,慢吮轻咬。
下体越来越热,叫嚣着立了起来,苏子鱼气息在不知不觉间加快,欲火升腾,让人再也没法使力抗拒,成了菜板上的鱼肉。
司马兰廷的舌头已经放弃耳朵,扳过他的头钻进他嘴里,上下刺激着,苏小哥断断续续呻吟起来,听在司马兰廷耳中,差点发了狂。将他压在池边,沾了澡豆的滑腻,手指插进苏子鱼的后庭,仔仔细细涂抹开阔。
 苏子鱼后面进了异物偏偏引人疯狂般张驰收缩,司马兰廷伏在他背后,正吮吸他背心忍不住吟哦出声。司马兰廷音如悬铃,苏子鱼更觉得气血翻涌脑袋发热,一阵阵发晕那知今昔何昔。司马兰廷隐见水里圆润的臀瓣间手指在一点淡红里进进出出,再也无法忍耐,抬起苏子鱼的腰捉住两胯,顶枪上阵,一气到底。
  "呜……"苏子鱼不干了,那里又胀又痛,复挣扎起来。司马兰廷被夹得生痛,咬着牙伏在那里不动,不停哄道:"乖,乖,放松……"用手安抚他半天,抄到前面去耐心侍候他的宝贝又立起来,等苏子鱼放松下来忍不住又开始呻吟了自己才抽顶起来。一下一下,大开大合,变换着花样角度,苏子鱼渐渐适应了感受到些许快意,不断的摩擦合着前面的套弄,在一波一波的冲击中意乱情迷,一池清泉里,尽是靡靡之音无边春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攀上云端,收住云雨。
 苏子鱼像去了半条命般瘫在他哥身上,两眼一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司马兰廷帮他洗完澡,抱他到回到榻上。苏子鱼懒懒地翻了个身,让了个地儿给司马兰廷,隐隐感受到司马兰廷在他眼上印了个吻,却并没有躺下来,推门出去了。
 半夜里,苏子鱼梦魇醒过一次,司马兰廷仍没回来,半边床铺凉凉的。 五十七 劫外生枝(三)
一袭黑衣融入夜色,如鬼似魅般,如影似幻,眨眼间形迹全无,只余一丝人不可觉的淡淡兰花气息飘散于风间。
这府里没人能追上他的速度。唯一有可能的,现在却无法追出来。
司马兰廷本来不用亲自赴约,但杀机已起。凡涉及到苏子鱼的,他都不想留下任何无法掌控的因素。自己动手,肯定是干净无痕的,他不希望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知道真相,所以,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任用。
  不过见到苏秋后,这个他不大重视的小人物却给了他意外的惊喜。
"你父亲是杨骏逼死的?"司马兰廷的眼内压抑着兴奋的光芒,像下一瞬间就会化身成虎视眈眈的野兽,从细长上扬的凤眼里扑噬而出,让猎物尸骨无存。
苏秋忍不住一个寒颤,他没想到下午递出的信条会引来司马兰廷本人。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感受到了危险,心惊肉跳之下堵了一把,将他认为司马兰廷会感兴趣的东西和盘托出。
  "确实如此。当年父亲虽然为我挡了六弟一掌,受了轻伤,但没有太傅逼迫决无可能就此丧命。太傅追查到六弟出身时,常夫人已经去世多年,因为死无对证,一时之间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隐讳的事自然无法大张旗鼓行动,他怕六弟的身份曝露出来,连累到他便派出死士和江湖中人暗中进行,企图强行劫掠。那段时间家中很不太平,表面上我们都以为是贼闹得厉害,父亲甚至招回一些老部下相聚,现在想来都是因为对付太傅的人。"
  司马兰廷的眼光一寸寸地在苏秋身上辗过,毫不掩饰探查的意味,却并没有出言质疑,苏秋在这样的压力下,只能用不间断的说话来抗拒心惊:"父亲受伤之后,怕六弟不能保全,偷偷让郑叔叔将他送走,自己留下周旋应付。他要隐瞒自己的伤事,以免为人所趁,又要隐瞒六弟的行踪,以免强人追击,硬撑了十几天,终于……"苏秋说到这里已经红了眼,言语哽咽,显是到了动情处终于流露一抹恨意,眼神竟有些凌厉。
  苏卿怀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找人医治的……
司马兰廷听了,一时没说话,过半晌,嘴角慢慢泛出一丝微笑:"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明月之下,如玉之人,那笑是动人心魄的。动人心魄的冷。
苏秋先前的激动,被这一丝笑意生生冻住,两脚发软,也算他还有几分其父禀性,硬止住胆寒,只退了一小步,急切道:"我说的句句实话。你若不信可以找郑方圆来问,他现在赵王属下任骑都尉。"看司马兰廷并无后续动作,舒了口气接道:"我就是偷听他和父亲的交谈才知道的,出事之后他们商量将六弟送走,以为我受了惊吓在隔室已经睡着了,没有戒备。后来我就诸事留了意。父亲过世时,倒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给六弟留了书信,那书信我却一直没找到。后来太傅突然引介我入朝,人皆道我好运,只有我知道,我入洛都不过是做人质的……"30多岁的人脸上印了悲凉,他这些年呆在仇人身边,还得隐忍藏匿,身系的,却是他恨之入骨的苏子鱼,他能好过么?
  这番话下来,他感受到司马兰廷疑心去了大半,心头一松。突然又想到什么,急忙道:"不是我告诉太傅六弟到了都城的。"
司马兰廷点点头。心里却暗自讥笑,苏秋这句话表现得画蛇添足了,他会想不到杨骏有眼线盯着自己?
苏秋受到鼓励一般,继续解释道:"如今太傅的地位,已经不怕六弟的身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了,今天突然提出来,我看是和前两天杨尘被杀有关。可能是想认回六弟……"
  杨骏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就是当今太后杨永芷,这辈子就没生育过。小女儿是苏子鱼的母亲杨常欢。儿子杨续威死在战场上留下两儿两女,小的一个几年前害病死了,唯一的血脉杨尘几天前也在玉荷院被魏华存干掉。如今,他杨家竟然只有苏子鱼这一脉香火了。
  世事,果真无常。以前搜肠刮肚想除掉的突然就成了宝贝希望。   司马兰廷眼聚寒光,想认回血脉?做梦!
"王爷,如今一俱真相我已和盘托出。只是太傅那边如果晓得我是知情人,必会除我。就怕小弟蒙在鼓里,保不准认不清谁是好人,做出糊涂事来……"
司马兰廷没有温度的眼光扫来,苏秋吓得噤了口,正寻思着是不是威胁的意思太重了,就看对方举起手,骇然僵直差点魂飞魄散。司马兰廷却只是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放心,只要你没有异心,我在一日,保你苏家满门一日。"
  司马兰廷的手纤长优美,苏秋却生出寒剑在肩的错觉,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放宽了心。他知道司马兰廷必会保他,留做证人。
亲兄弟……苏子鱼的命还真是不错,走了个父亲,又来个司马兰廷,现在连杨家都转了心思。可这世上,没有一面倒的事,你生来就得罪了人,再多的人也不定保得了……
  苏秋的神色是愉悦的,威胁已解。司马氏,杨氏,两边都不用担惊受怕了。怎么能不愉悦?至于苏子鱼,自然有人殚精竭虑除之而后快。
司马兰廷都说出"苏部郎请回"了,苏秋也已经转身欲走,却被司马兰廷一声喝住:"请慢!"
身后如有一只魔手突然紧缚住他,苏秋心里咚咚打鼓,强压下拔腿就跑的欲望,慢慢转过身来,司马兰廷的面容十分平静,问的话不是苏秋担心的那句。
"请问,子鱼母亲留给他的短剑在哪里?"
苏秋脑海里一阵急转,面上诚惶诚恐:"这……那把剑,如今保存在太傅那里。"他想司马兰廷不至于为了一把剑突然反悔吧?
司马兰廷果然没有留难,挥挥手放他走了。   苏秋急速离开,嘴角爬上了笑容。   在他身后司马兰廷不下于他的愉悦也悄然绽放。
两月担忧一夜扫清。今晚,不虚此行。      卯时,早课时间,苏子鱼自然转醒。被床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吓得一跳。
"你有病么?大清早的吓人。"苏子鱼发现那双眼睛和往日不同,从心底溢着愉快。这是怎么了?升官了?
司马兰廷大手一捞,苏小哥猫似的被抱进怀里,听他哥高兴道:"谁都别想破坏我们,谁都别想要走你!"    五十八 旧人旧事(一)
苏子鱼使力掰开司马兰廷的下巴,跟着一脚踹过去。
司马兰廷让开了,苏子鱼咕隆着"大夏的天,也不怕热,哪儿来这么高兴……哎哟,痛……"晃晃悠悠地走出去漱洗。
外面秋水知道他素来早起,已经备好清水给他用。等净了脸,漱过口,自己胡乱束着头发,转进内室想问他哥昨晚上做什么去了,结果司马兰廷又不见了踪影。这人行踪飘忽,苏子鱼也不惊奇,暂时压下疑问自己去早课。
  苏子鱼的早课时间可长可短,常常连着打坐能坐上半天。但自从被魏华存抓住后倒是开始刻意控制早课,好留下空来练武,今日不用赶着到署衙,还可以延长些时候。辰时正,等他练功完毕净过身后才开始早膳,司马兰廷也不知从那里回来陪他一起用饭,方才的满眼欣喜已经收了回去,恢复到不急不缓一脸清淡。
  两人对坐而食。由于时间有些过晚,都觉得腹内饥饿,顾着进食好一阵默然无声。等苏子鱼碗里的玉尖面食净了,司马兰廷给他夹了两个金银夹花平截到碗里。
  发现苏小弟不进肉食后,王府的大厨被下了死命令。成天研究如何不露痕迹地把荤腥融进面点里,让苏子鱼不知不觉的吃下去还要赞出味道好。白如银的蟹肉加黄似金的蟹黄做成的花卷还真让苏子鱼赞不绝口:"这什么陷的?"
  司马兰廷仔细尝了一个,断然道:"豆腐,南瓜。"秋水在一边埋首偷笑。
"昨晚,"苏子鱼咽下一口碎卷,突然想到昨晚浴池里的事,觉得一阵心热气躁,脸上微微带上酡颜,震了震嗓子道:"我半夜醒来没看见你……"
司马兰廷抿了抿嘴,目子里带了笑意,对旁边侍奉的秋水道:"这里不用侍候了。"秋水以为他俩要说到机要的事情,连忙退下避嫌。
"又梦魇了?"司马兰廷盯苏子鱼仍带一丝稚嫩的容颜细细看着:"还是每晚睡前喝一盏安神茶汤吧,兴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苏子鱼太重情意,希望此次揭发杨骏的安排不会让他增加新的心结,司马兰廷一边想着一边随口解说:"昨晚出去处理点事务,会见的人罗唆了些。"
  苏子鱼点点头,虽然不十分明白却也没追问,犹豫了一下说:"你……做的事算不算谋逆?"   "怕受牵连?"
苏子鱼眉头一皱,看向司马兰廷发现他这一问并不含讥讽,神情中倒有些许戏谑,笑道:"我又没入籍,九族都牵连不到我头上。"说罢又觉得这话有些怪异,其实他并没想过正名身份,一来牵连太多,二来他自觉欠养父诸多无法偿还,感情上也更亲近一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司马兰廷却对"入籍"这个词眩惑了一下。入籍?他曾经想过等诸事圆满之后,让苏子鱼认祖归宗,想必这也是父王的愿望。但如今,两人这般关系,倒要衡量一番才好,思量着说:"我要那个位置并不只是为了争权夺利。有的事,我本该早给你说明,只是不想你牵扯进来平添危险。事成之前并不是无法让你入籍,却是不易。而且你现在也不宜入籍,今后我万一事败,也好保存你。"
  语毕一片寂静。连司马兰廷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原来自己内心竟也藏着这样的隐忧。愣了愣,随即释然。
反倒是苏子鱼给说得心头一重:"你非要去争那个位置么?"司马兰廷要是出事……只是想一想,他就觉得无法接受。再也看不到这张脸,再也感受不到这个体温?苏子鱼一把抓住司马兰廷的袖子,第一次正式祈求道:"不是你的,你为什么非要去争?不要了好不好?"
  这样的话只有苏子鱼能说得出来,也只有苏子鱼敢说。司马兰廷没有接话,唤过丫头进来伺候净手漱口,两个人都收拾完毕突然说道:"等下午凉爽点,我们动身去山里避几天暑。"
  苏子鱼吊了半天的心,被人一句话就抛开了,他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哼了一声,背过身子转过脸:"不去!"
司马兰廷走过去揉揉他的头发,叹道:"傻瓜……"这么一颗看似聪明的脑袋,真不知道为什么会长成这样。
苏子鱼抬眼看去,司马兰廷白玉细致的脸上竟有悲凉孤漠之感,清澈如水的眼波荡漾着无奈。刹那间,心里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被触动了,一股别样的情绪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他轻声说:"哥,我担心你,就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知道。"司马兰廷把他揽进怀里,安抚着:"你让我好好想想……"
这北邙山一行,是不得不为的。那桩旧事要安排苏子鱼自己发觉出来,总得些时日布置。这期间保不准杨家会做出些动作示好,不如避开去一了百了。
况且司马兰廷这进得山里,还有另外的想头,有些话由他来说,不如旁人来说。两下里都定了罪,杨家就只能绝了妄想。迟早要灭你满门的,哪能让你这时候来认外孙,陪上他一个弟弟。
  到山脚就弃了车马,只余奉祥负担行李跟在后面,司马兰廷平日里出门总跟着的十八个人如今都留在山下待命。
申末,几人开始走上小路,奉祥是走过几次的,道熟,虽然比不上两人的脚力却不落多后。天色越来越暗,脚下走的也已经称不上小道了,都是荆棘乱草中自己开拓的落脚点。苏子鱼本以为是到山里修的避暑山庄,看这人迹罕至的样子才知道不对,忍不住猜到:"哥,我们这是要躲山洞里避暑。"
  司马兰廷不搭理他,奉祥只得气喘吁吁地回到:"二爷,你想到那里去了。虽然那地方不大,却是正经的几间精舍,当年可是花了大功夫修建的。光挑地点就花了好几个月。"苏子鱼隐隐想到什么,没再说话了,几人专心赶路。天黑净时,越过一个山涧,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方圆约一里的谷地。
五十九 旧人旧事(二)   "这是……奇门遁甲?"苏子鱼看着石竹掩映的平谷,明月虽亮却照不见里面半点竹瓦飞檐,"律居阴而治阳,历居阳而治阴……是根据历术甲子排列的仪象阵。"
  司马兰廷有些吃惊的看着他,还未等他说话谷内传来声音,不高不低像人就站在眼前说话:"何处入?"
"啥?"苏子鱼傻头傻脑的东张西望,哪能看到人影。只得转头去看司马兰廷。
"我师父。"司马兰廷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考试不置一词,"他问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进去。"
苏子鱼垮了脸,本来不想接招的,但既然是他哥的师父那就不能不给人面子了,嘴上咕隆着"真麻烦"心里却开始认认真真打量计算。
"月明毕聚,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处暑,正西。十二。大余五十四,小余三百四十八;大余五,小余八……天王之廷,大角位!"
竹林里"唰"的一声,惊起一众栖鸟,再无人音。
司马兰廷勾起嘴角,看苏子鱼的眼神都变了。从来知道他这个弟弟聪明,却没想到竟能厉害成这样,连他自己都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计算出正确方位。司马兰廷想起交给他操练的所谓"小鱼摆尾阵",看来自己真是有眼不识山中宝了。
  苏子鱼自己却无多大把握,还在巴巴的问他哥:"对了么?"   司马兰廷点点头,带头向大角位走去。
花了一柱香时间穿过竹林乱石,葱郁的山林间果然有数间精舍,全竹结构看上去却厚实雅致。
房舍前一方空地,石桌石凳,几丛茉莉。旁有一人长身站立,四五十岁,面容说不上年轻也说不上苍老,却已满头灰白。那神情……苏子鱼偷偷瞟了一眼司马兰廷,如出一策的冷漠冰凉……死人脸。
  "师父。"司马兰廷行了半礼。   苏子鱼乖乖的也跟着行半礼,叫:"师父。"   "何人?"死人脸静静的看着司马兰廷。   "小弟。"
方翰有些诧异,眼神移到苏子鱼身上"司马子鱼?"   苏小哥不高兴了,被这人眼光一扫,像给看了个对穿。不乐意的纠正道:"苏子鱼!"
方翰的眼光已经看向别处,有些神游天外,整个人身上那种凌厉的气势慢慢收敛。意味不明的看了司马兰廷两眼后,转身走进屋里。
奉祥显然是经验十足的,不声不响自己到厢房收拾行李去了。
苏子鱼跟着司马兰廷进到堂屋,桌椅俱全,无不精致,却和眼前两人一般泛着清冷。以前只有他哥一人倒不觉得,现在多加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人,苏子鱼觉得怎么看着怎么难受。
  "何事?"方翰坐在上首,淡容冷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不欢迎客人到来。   "避暑而已。"
得了回答,方翰没再露声色,只是又打量了几眼苏子鱼,终于道:"师从慧远?"
这下轮到苏子鱼诧异了,想了一下,大约是司马兰廷告诉的。他不是前段时间进山里闭关练功么,应该就是到这里来了。
苏子鱼老老实实点点头,他看出方翰眼中有几分赞许。   方翰果然赞道:"名师。"
虽不是赞他,苏子鱼心里也乐开了花。那啥,名师出高徒嘛!可方翰下一句把苏子鱼惹毛了。   "太黑,相貌倒有几分相似。"
苏子鱼气急,再说他黑,他就翻脸了!死人脸!压着郁闷,向他哥道:"我饿了。"肚子适时配合的一阵咕咕。
司马兰廷好笑的看他一眼,宠他宠惯了,站起身来向方翰告退。   方翰有些迟疑,还是挥挥手放他们离开了。
苏子鱼出到屋外仍旧瘪着嘴,司马兰廷揽过他肩头,揉他的黑发,这小子还没到束冠的年纪,披散的头发总是让人忍不住抚弄。一头黑发,柔柔顺顺的,但脾气却不顺,容不下谁说他不好,看来小子肚量也不大。
  他却想不到,苏子鱼这是有些自卑。
从前苏子鱼也是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到山上几年野惯了,寺里师兄弟不会说他,师父师伯也不会说他,佛门里谁管你相貌皮肤?他还一直当自己是原来人见人爱的俊哥儿,下得山来头一个就遇见了司马兰廷,从此后一路被打击到底。身边又老有这么个人衬托,更显出自己"平凡"。苏子鱼虽不见待那些以貌取人的,到底还是小孩子,总希望人家夸他,玉树临风也好,风度偏偏也罢。可得到的全是一句:"黑小子……"
  司马兰廷不知道他这些心思,解说道:"师父其实挺喜欢你的,你破了他的阵法他也没计较。我看他刚才本还想询问你几句,连我也没想到你竟如此精通奇门之术。"
  苏子鱼瘪着的嘴忍不住翘起来,脸扬得高高的,开始得意了:"那是!"想起往事却不胜唏嘘。
苏子鱼学武上心,学别的就不那么热心了,他以后要当和尚又不是要当将军,学阵法干嘛?浪费他玩水撒野的时间!慧远对症下药,不管你怎么学,花多少时间,反正你得学会了才出得了门。苏小哥被关了三个月,逼着把古今阵法学了个融会贯通发扬光大。不光阵法,连带困住他的机关都被拆得一干二净。
  慧清送了他一句,鱼为嬉戏,乃自强不息。
这山里确实比平地凉爽许多,入夜之后更是燥热尽散,还有些微湿凉。这几间精舍分成东西两厢。西房挨着堂屋,方翰一般就起居在这此。东房,小东房在右边,远对着厨房。厨房旁边还有两间庑屋。
  两人回到东房,奉祥已经摆上了碗筷,过不多会儿又添上了饭菜。苏子鱼和奉勇几人在外时都是不计较那许多,同桌而食的,也没多想就招呼奉祥过来一起用餐。奉祥一脸惊奇,看看傍边的司马兰廷,急忙推迟。开玩笑,就算司马兰廷同意,他也不敢真的坐下来。
  奉祥跑了,苏子鱼开始跟他哥嘀咕:"出门在外那还兴那些规矩。"
司马兰廷没理他,心里盘算着他进山的重要目的,夹了一筷子腌笋干堵住他的嘴:"尝尝哑叔的手艺。" 60 旧人旧事(三) "哑叔?"
"照顾我师父起居的老仆人。"
苏子鱼纠着眉头,欲言又止。司马兰廷全当看不见,过不了多会儿,苏子鱼鬼头鬼脑的凑过来问:"怎么是哑巴呢?难道是……你师父毒哑的?"
司马兰廷本不想理会他这种无聊问题,抬头看他黑幽幽的眼眸,闪着银河一般的光芒,像只猴子神叨叨地望着新奇事务,疑心重又丢不开手。
无奈道:"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些什么?"
苏子鱼嘿嘿两声,讪讪:"不是么?我就觉着你师父不是好人……"猛然想起这是在说人家师父呐,哪有当着徒弟的面骂人师父的?要是有人当自己的面这么说,别说慧远了,就算人说的是慧清他都得跟人拼命!
 担心地窥探司马兰廷,他哥却并未有任何生气发怒的征兆,只淡然道:"你懂得分辨什么好人坏人?你这条小命就是我师父送回中原的。"
苏子鱼方想起司马兰廷曾经有过这么一说,心下便有些内疚,不反驳也不言语。半晌,埋在碗里的头发出声音——"对不起。"
这小子居然会道歉!有些意外,司马兰廷抬起脸来,忍不住牵动了嘴角,这样的苏子鱼怎能让人不疼爱……
帮忙奉祥收拾好碗筷,送到厨房时苏子鱼看到了哑叔。本以为会是弯腰驼背的老人家,没想到人家不是老态龙钟而是龙筋虎猛的中年汉子。苏子鱼天性喜欢豪爽健朗的人,几乎不用时间熟悉,这一大一小一见如故。
 夜里,沐浴过后的苏子鱼躺床上还在跟他哥念叨:"可惜!可惜!你说哑叔这么个人怎么居然不会说话呢?他要是能说话,肯定音如洪钟。"
没人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可惜……可惜……"
司马兰廷被他"可惜"得心烦,冷哼一声:"他倒并不是不会说话……"意识到说漏了什么,下面硬生生吞住。但苏子鱼已经听出端倪,他可不是善罢甘休的主,开始耍赖皮软磨硬泡,逼着套着追问起来。司马兰廷只得堵了他的嘴巴。唇手并用,片刻,苏小哥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番纠缠完毕,两个人都累瘫在床上。两日未眠又翻山越岭赶了这许多路,放松下来的司马兰廷头一个坠入梦乡。
苏子鱼张着嘴喘了会儿气,等情欲渐熄,就着月光看着他哥的睡颜。玉一样润泽的皮肤,洁白的前额,修长的眉眼,秀气的鼻,柔软的红唇,真美。就像,印象中最美丽的母亲。
 苏子鱼偷偷在司马兰廷菱形的唇瓣上轻印一吻,看睡梦中的人微微勾了勾嘴角,微笑着满足地偎进司马兰廷怀里,进入梦乡。
半夜里,又重复着毫无意外的梦魇,毫无意外的惊醒。
一头冷汗,心悸的望着黑暗,眼睛没有焦点。司马兰廷微凉的手轻抚着他的眉头,另一只紧紧握住他腰侧的手,传达着坚定和温柔。
没有焦点的视线慢慢看进一双闪耀而深邃的眼睛。
"为什么?"司马兰廷眼里满是沉痛,他的手指着苏子鱼的心脏"你为什么不安?"苏卿怀?红玉?不,不光是这样。随着苏子鱼越来越严重的梦魇,司马兰廷相信他心里有许多其他的惊虑纠缠郁结。表面上风平浪静,阳光透明,意识深处却渐渐累积着阴霾。而那些是司马兰廷探触不到的,也许也是苏子鱼自己都未发觉的。
 心口被堵塞得很重,很累。苏子鱼下意识的捂着胸口,像捂着心里所有的察觉未察觉的秘密、惊惧、忧虑。茫然地,无措地说:"我也不知道……"
忍住叹息,替苏子鱼将额间的汗迹一一拭去,他沉稳的声音是最好的定心丸:"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怕。"
苏子鱼湿润的大眼静静看着他哥轻柔的动作,用力回握着腰侧的大手,缓缓闭上眼睛,再次入梦前他说:"不要紧,我自己能想通,我能行……以前我才进寺里时就是这么过来的,那时候有师父他们,现在有你疼我……"
  司马兰廷心里一阵酸楚,这一刻他觉得心里突然被放宽了很多,也许苏子鱼即使不是他弟弟,他也会想要他;也许得回了子鱼他真的应该放弃报仇,放弃那些被看得很重得责任。放弃了那些东西,他和苏子鱼也可以过得很好,是不是?
 但这个想法只萌生出一点苗头,甚至还没成长为芽就被扼杀在脑海里。什么更重要?二十年来的惯性思维,自有他的答案。
两天后是八月十五,中秋。一轮皎洁的圆月悬于西天,清辉遍地,洒在竹间花上有一种流光溢彩的错觉。
深山里,没有祭月的人群,但明月之下,佳景更胜人间,同样能引发人的兴致。
两天里,司马兰廷和方翰都是各自起居,东屋西屋像住了两家陌生人。要不是苏子鱼知道每日司马兰廷其实都有去西屋请安,还真会以为这两师徒是做假的。不过这两人性格冷僻得挺相近的,司马兰廷还好,那方翰完全就是惜字如金,真不愧是"有其徒必有其师"。
 拜这轮明月所赐,这两人终于像家人般坐到了一桌上。佳肴美酒,绿竹天清,不过……这个气氛怎么像别人家死了人一样……
"哥……"苏子鱼被方翰看得不自在,悄悄伸手去拉司马兰廷的袖子。司马兰廷握住了他的手,眼眸里尽是温柔,放在明晃晃的月光下遮都遮不住。方翰神色一动,颇有些意外的看着那两只相握的手,然后移到司马兰廷面容上,眼里的责问连苏子鱼都瞧得明白。
 唉,这气氛太怪异了……苏子鱼懊恼的想着,他哥是完全不当回事,本来他也可以不当回事,但毕竟是长辈,苏子鱼其他乱七八糟,可对长辈一向是最敬重的。
 但这么下去,这顿饭还怎么入口啊?  最后一道菜端上来时,苏子鱼拽住了哑叔的袖子,死活不让走,拉拉扯扯间,方翰插话:"坐下一起吧。"
哑叔身形一僵,竟然没再推托,转头去看司马兰廷。苏子鱼把一切瞧在眼里,怕司马兰廷固守主仆身份,悄悄去拧司马兰廷手心。
司马兰廷止住捣乱的手,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苏子鱼顺势把哑叔按到席位上,本来他还想找奉祥一起,可这小子死活不干,最后干脆提溜了半只烧鸡躲了起来。苏子鱼想想奉祥说得也对,他跟那两个人一桌估计也只有食不下咽的份。
 可这一桌酒席吃得实在郁闷,哑叔的加入没起任何调节作用,平时的爽朗劲头也不知到哪里去了。酒过三巡后,桌上却出现了让苏子鱼大吃一惊的变化。
六十一 旧人旧事(四)   你能想象一个惜字如金的人,喝醉之后是什么样么?  苏子鱼可以告诉你,他会变成话唠。
方翰今晚有些高兴,但不知道这高兴是因为来了一个苏子鱼还是同桌共席的哑叔,也或许两者皆有,也或者他纯粹就是因为难得一见的月色难得一见的热闹。总之一杯接一杯的方翰,因为某种原因的高兴续杯过了头。有些……超过了自己的酒量。
 人家说酒后见真性,苏子鱼想着说不定这才是那冷僻之人的真性情。
那冷僻之人一本正经的说着:"想不到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想当初巴掌那么小的人哭声比谁都大,还整天哭个不停。饿了哭,给你喂了奶你还哭,结果是下面尿湿了……"
  苏子鱼头大如斗,想想自己还真是挺善良的,喝醉之后啥麻烦都不惹就是蒙头大睡。如果他喝醉后也像方翰这样……估计他哥会因为受不了呱噪,剥夺他喝酒的权力,从今以后喝酒都得偷偷摸摸进行,小心翼翼隐藏了。
 看左右两人都没有帮他阻止的意思,司马兰廷眼眸里还闪着要笑不笑的调侃,苏子鱼认命了,装耳朵没带出来,埋头吃菜喝酒。
"……一头要躲避追兵,一头要顾着你。难为这么个女人,自己身体也糟糕,为了不给我增添麻烦,一点伤心忧虑都没表现出来。大半夜的,躲在屋后垂泪……唉,她是个好女人。就是福薄了。王爷救子丧命,最痛苦的是她……"
  苏子鱼举着筷子停在半空中,心里一阵阵心酸,有点食不下咽了。  "其实,如果王爷没被人迫害,怎么会出不了小小的西秦。"
苏子鱼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个隐由,吃惊地看向司马兰廷。
同往常一样,提到齐王旧事,司马兰廷满脸阴沉,底垂的眼帘掩饰不完眼眸里闪烁的精光,怨毒深邃。
"王爷送婚回来,本就郁结难解,往日里征战沙场的旧患复发,司马炎这时候受小人挑拨,逼王离都的诏书一天数道压下来。王浑、王济等大人劝谏,反而被贬放外任。王爷病势沉重,当不得长途跋涉,为避猜忌上书陈请乞去近郊为太后守陵。宫里派来诊视的太医却一个个回报说齐王装病,呵呵……那么重的病症,几乎连路都不能走,却说是装病……"
  "唉,王爷那个脾气,冻死迎风站。非让人帮他换上一身新朝服,梳洗冠带停当,入宫当面辞帝,等出得宫门便开始咳血。出都一日,接到公主书信,我们都劝他不能去,他非要勉力前往。那时候,他心灰意懒,前去西秦已有领死之心。"
  "二十八日寒露那天,王并六卫酣战西秦禁卫,一己之力屠尽数千追兵,血战而亡。这种事情,天下奇文,西秦不能说,当朝不能说,朝廷称报病故。"
 苏子鱼倏地站起来,双眼通红,全身不由自主地微颤。方翰端着酒杯,还在喃喃而述:
事后,侍中杨骏评述:"齐王名过其实,而天下归之。现在他自己得病身亡,是社稷之福……"
"……杨骏、荀勖、冯竟等谗诟小人……一个都不能放过,灭其满门也难抵万千之罪……"
苏子鱼心里苦涩难当,被这一言惊醒。这句话虽从方翰嘴里说出,他却似乎听到司马兰廷的声音在断然附和。转头望去,司马兰廷目光灼灼正望着他,面如严霜。一个踉跄,推身离席急掠而去。
   竹林边的水潭,盛着一轮明月。柔软的明亮,明亮得阴沉。
司马兰廷靠近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苏子鱼还是发觉身后有气息靠近,熟悉的厚实的气息。他想问问那人,是不是知道方翰酒醉后会说出这番话,才带他上山的。未及出口,一双手臂轻轻将他环在怀抱中,温暖的气息迅速赶走山里潇冷的空气,犹豫着,苏子鱼终于没问出口那句话。
 轻浅的呼吸吹在耳边,四周一遍虫鸣。清风过处,潭面的月影破碎成粼粼波光,清风过后又还圆成一轮满月,没有半分缺失。
苏子鱼心念触动,抬头望去,中天之月有如一面明烁的古镜朗照于天,无论千江万潭之月如何变幻聚散,只要一月皓存,风波过后仍会明月重现。
清晨醒来时,是在东屋自己的床榻上。
昨天夜里,似乎是酒力发作自己就那么偎在司马兰廷怀里睡了过去。苏子鱼爬起来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觉得心口闷闷的,一时之间千头万绪汇集脑中,茫然无措。
 司马兰廷推门进来就看到他眼睛直直的坐在床上,放下手中托盘在榻边坐下对失神的苏子鱼道:"几时醒的?今天不早课了?"
苏子鱼眼光这才落到实处,停在司马兰廷脸上细细看着,却不说话。曾经,他说过,司马兰廷需要帮助的地方,自己一定尽力。现在,他知道司马兰廷想要做什么,却无法出手帮助。不知情时,还可以劝司马兰廷不要妄争皇位,一旦知情,连这话都说不出口了。报仇,似乎天经地义,似乎多此一举,究竟应不应该,他问不出口。就算他自己下不去手,难道还能阻止司马兰廷雪恨?父王天上有灵,知道自己的儿子这么想,会不会后悔当初救子之事?苏子鱼慢慢垂下眼睛。
 司马兰廷暗叹一声,漂亮平静的面孔上透出难得的一丝无奈。长臂一舒,将苏子鱼的头揽入怀中安抚起来:"头痛吗?"   埋在前头的头颅摇了摇。
见他有了回应,司马兰廷眼光越柔,轻轻抬起那颗脑袋道:"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不想说也没关系。等你想说了,我再听。"
苏子鱼仰头看着他哥纤长的睫毛下柔和清澈的眼眸,恍然忆起初见他时这是一张怎么冷酷的脸,嘴里吐出的都是刻毒冷漠的语言,现在菱红的嘴唇却说着轻柔的安慰,他突然非常清楚的知道,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失去眼前这个人。
 "哥……"呢喃的,青涩的,苏子鱼凑上唇去印上亲吻。
惊讶和迷惑只是一闪即过,剩下来的,是泉水一般涌出的喜悦。司马兰廷猛然吸住犹在试探的小舌头,一点点加深这个本欲浅印即止的亲吻,他的手在苏子鱼脑后用力,追逐他的舌尖,想咬住他,然后一点点吃掉他,或者完全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四寂无声,只在嘴唇的缠绵辗转时才有几丝微微的呻吟泄露出去。久久,两人分开时,才看到窗外愕然而立的方翰,满脸阴云密布。 六十二 思想教育
苏子鱼望着房门,天人交战。  司马兰廷要他留在内室,自己跟脸色不善的方翰回了西屋。没空想为啥师父脸上风云突变,苏子鱼就是担心两个人会打起来。当然,要是其他的师徒,徒弟绝对只有挨揍的分,可司马兰廷不一样,连苏子鱼都看出他对方翰并不是那么恭敬。
 合计半天苏子鱼决定偷偷去看看情况,要是真打起来他好站出来调和调和,这里估计也只有他能站出来劝劝了。
守在西屋前面的奉祥远远看到苏子鱼过来,赶忙堆起笑迎上去,有意无意的挡住去路:"二爷,二爷,咱们到溪边捉鱼去。"扯着苏子鱼就往竹林走。方才王爷临进去前吩咐了,不能让二爷靠近西屋,奉祥就这么接着个烫手山芋。他也知道苏子鱼不好糊弄,已经做好长时间对战的准备。
 果然,苏子鱼站着不挪地儿。  "那个……他们没事吧?我怕他们打起来。"   "没事!没事!你放心,王爷哪能和师傅动手。"
拔开奉祥的手,苏子鱼还是往前凑近:"不行,我哥脾气不好,我还是得看看去。"
"二爷!……呃,王爷说他们要练功,不能让人靠近……"奉祥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这什么破借口!
苏子鱼每一根头发都在表示怀疑:"我只要听听就成。"   奉祥心道,就是怕你听。他干脆实话实说了:"王爷吩咐不能让人靠近……"
苏子鱼有点吃惊,这里需要防备什么人?只能是自己了。当下就火大起来,咬牙切齿的说:"好!我不靠近,我就在这儿站着等成不?"
奉祥目测一下距离,放心了,陪笑道:"那我陪您等着。"
苏子鱼走到树荫下,似乎发呆一样望着远山出神,私下里却默默运转大般若神功,第六识慢慢游出其他五识之外,渐渐向前方固定目标延伸,脑海里涌起一种玄之又玄的平静感觉,屋内之人站立的大概方位逐渐被勾画出来。苏子鱼从神功大成之日起,渐渐发现第六识日趋敏锐,愈加熟练之后已经得心应手,反过来引动得其他五识异常强大。
 两人的声音清晰地在耳内响起。  "……你和那西秦奸细不清不楚搞在一起这么多年,有什么道理来教训我?"
"你!"停顿半晌后,方翰的声音又道:"那是你亲弟弟!你这是乱lun!"
"正因为他是我司马兰廷的弟弟,司马攸的儿子,我才想要他。师父,和我有一样的血脉,才配我爱他。"
苏子鱼脑袋"嗡"的一下,心神失守,后面的话就听不见了。
不是因为自己本身,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的血,他才爱他疼他的?是啊,他以前就说过,自己也想通了,可再听到为什么觉得心痛不已?
霎那间,有种被大锤击中胸口的错觉,昏昏噩噩间苏子鱼靠在树干上,四肢无力。奉祥看他突然面如灰土,急得不停询问:"二爷,二爷,你这是怎么了?那里不舒服么?"
  被推了几下,苏子鱼才回过神来。随口回了奉祥,挥开他的手又凝神聚气,探出神识静听。中间这一隔断,前头说了什么他已经无法知道了,只听司马兰廷说"……在我身边怎么会吃亏?"
  "要是你事败身死,自身难保呢?"   屋内沉静了一阵,然后司马兰廷带着决断和毅然道:"我死带着他一起死。"
苏子鱼浑身猛震,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混杂在心里,说不清是厌恶还是高兴,这里的"他"分明就是说的自己,偏偏这样一句霸道得毫无道理的话却让他生不起反感。
 又是一个承载自己生命的人。  可是,有谁问过他是否希望别人执意的承载?
理不清的情绪将他绞成一团乱麻,那边屋内的争执却已经结束。司马兰廷推门出来,直接对上了苏子鱼复杂的目光。心里一跳,这个眼光……很重。重得似乎背负了千言万语,那隐约的千思百虑密密地压过来,在无声的问他也在问自己。
 他是察觉了什么吗?  向奉祥询问一眼,奉祥急忙摇头,表示自己的守卫工作并未失职。司马兰廷遂转头安慰道:"不要紧的,不过是有些意见需要跟师父统一。"
  苏子鱼一言不发,上去一把拉过司马兰廷的衣襟,突然将他脸压下来凑上自己的唇,咬住。眼睛却瞟向一旁的奉祥。
奉祥的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头大象。这一刻,就算再不解人事,他证实了。他和司马兰廷所做的事果然很奇怪。
放开他哥,苏子鱼一脸凝重,他问奉祥:"什么是乱lun?"
奉祥双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司马兰廷的眼睛,心里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一个不好,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拼命搜刮着粉饰过去的办法,只要挨过此时,以后再到王爷跟前发誓也许可以保住一条小命。
 大滴大滴的汗水滑落下来,脑袋越想越昏热,奉祥绝望的发现他根本想不出办法,哆哆嗦嗦间突然灵机一闪,转过头看着司马兰廷,眼巴巴的说:"小仆……说不清,王……王爷解释更详细些……"
  司马兰廷凤眼微抬,眼内精光闪逝,露出一丝赞许。苏子鱼转眼看过来时,他已经换上平静清和的面容,看着苏子鱼淡淡笑道:"似乎是,血亲兄弟姊妹之间过于亲密。"
  "不能过于亲密?"苏子鱼有点愤然。  司马兰廷不急不缓的道:"亲密到,有夫妻行为。"
奉祥恨不得此时昏死过去,实在拿不准王爷要做什么,头昏脑胀傻在一边。
苏子鱼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愣了一下:"夫妻行为?"想到什么突然脸红了,望着司马兰廷的眼睛闪闪亮亮,眼底是惊慌和迷惑:"乱lun不被允许吗?"
 司马兰廷勾着嘴角:"似乎不被允许。"
苏子鱼看他哥的态度,浑不在意,渐渐的也觉得似乎并不是多大的问题,生出些许不满:"谁不允许?"他喜欢他哥,为什么他们不可以亲密?
"制定律法俗规的权贵之人。"
"律法俗规?"律法似乎是不能违反的。所以这些人才吃惊生气的么?权贵之人为什么要这么定?司马兰廷没告诉他血亲并非只是兄弟姊妹,苏子鱼那点小小的叛逆之心就这么被挑拨起来:"咱不管他!"
  司马兰廷笑了,突然觉得天地间,日朗风清。  "自然不用管他。" 六十三 故技重施
下山后,天气日渐凉爽,苏小哥反而除了隔几天去一次白马寺外终日足不出户,专心一志修炼用功。
苏秋果然几次前来邀约,苏子鱼铁了心避而不见。他和司马兰廷已经搬回城内北海王府,起居出入动辄数人服侍,明叔整天在他耳边念叨,可就是少见司马兰廷。早晨他起床早课时,司马兰廷还在睡,晚上他安寝多时,司马兰廷还没回来。好在从山里归来,苏子鱼的梦魇症减轻很多,晚上偶尔醒来司马兰廷仍旧握着自己的手比他还先醒,一种安定的情绪渐渐在他心中累积,这是多年来首次放开胸怀全无保留全心信任的感觉,一种无论做什么都感觉背后有依靠的踏实,这是家人的味道。
 即便,这种扶持只是建立在血缘关系上。
苏子鱼这边安心适宜,可有人沉不住气了。苏秋三番四次铩羽而归,杨骏渐渐没了耐性,他清楚苏家旧时的过往纠葛,明白苏秋这条路已经成了死胡同,只怪苏秋太不会做人。
 眼光一转,重新定在司马兰廷身上。
八月二十七是左将军刘赫三十六岁寿辰,满朝权贵尽集刘府,为这位太傅亲信当朝股肱之臣贺寿。这里面抓住机会献媚示好的,借机攀附拉交情的,碍于情面不得不应酬交际的,纯粹喜欢吃喝玩乐赶热闹的,显摆身份施人以恩的,林林总总。有几个是真心祝福的?好像大家都忘了庆贺的本质,不过就算刘赫本人大约也不会有多在乎那个本质就是了。
 看着觥筹交错,丝竹喧闹的场景,司马兰廷一面完美的演绎着纨绔子弟,浪荡王爷的角色,一面抽离心思冷眼旁观,听着耳边一声声虚情假意的恭贺,醇酒入口分外苦涩。
 明日……是苏子鱼17岁生辰,也是先王祭日。
几天来,一种连司马兰廷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充斥在心间,他没有办法为苏子鱼庆生,也没法像虚情假意的对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说出恭贺。天知道,去年这个时刻他还跪在父亲牌位前诅咒那个未曾见过面的人。可是,以苏子鱼的脾气,恐怕每年这个时刻他自己也不好过,怎么还忍心雪上加霜?不知以前可有人为他庆贺过生辰……
  掩去心底的挣扎权衡,不急不缓地和上前敬酒的人碰着杯,眼侧看见苏秋凑上前来,司马兰廷已猜中八九分,心里一声冷笑,这个苏秋还真是会做戏。
敬过酒,说笑过客套话,苏秋轻声传达道:太傅请殿下借一步说话。向外廊使使眼色。
司马兰廷冷冷地瞟他一眼,不置可否。朝廷上下很多人都当他这个王爷是个表面冷心淡肠,骨子里沉溺酒色之人,仗着先帝纵容行事恣意妄为,但贵在还有些分寸,先帝在位期间也没被人指过恃宠而骄。
 这番样子是司马兰廷故意做出来的,只有这样才能不引起武帝司马炎的忌惮,才能让其他人放松警惕。在羽翼不丰时,这是一种保护。
找了个空闲悄悄退出大厅,外廊上早有刘赫的管事等候着。看司马兰廷终于"大驾现身",那人撇撇嘴角,压住不满,表面维持着十分恭敬:"殿下这边请,太傅大人在小厅等候。"
  这究竟是刘家还是杨家?果然愚蠢之人,深恐你那些一丘之貉不明白你的心思。司马兰廷沉着脸,和管家穿廊过庭等到小厅之前,管事请门后退去。
司马兰廷推门而入。太傅杨骏头戴乌纱金丝冠,身穿酱紫色锦袍,套着石青蓝纱衣,一条金镶三色麒麟纽带紧紧束在腰间,正在小几前亨煮茶叶。见司马兰廷进来,抬头招呼道:"殿下请坐。酒肉之后,不妨饮些茶水去去油腻。"
  杨骏年过花甲,依然精神抖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不过毕竟岁月无情,即便富贵之家保养再好,也难掩年华的痕迹,他眉头两道竖纹,眼角长长的鱼尾非常明显。
 司马兰廷在他对面端坐下来,淡淡说道:"太傅好兴致啊。"
红泥小炉上的陶鼎已经出现涌泉,茶香气四溢。杨太傅慢慢将葱姜赶入鼎内,浑厚的声音突然在空荡的厅内响起:"殿下有几年没回过许昌了吧?"
司马兰廷心中冷笑:来了。  明明摆下清谈的架势,却如此性急露相,杨骏啊杨骏,实非成事之人。
杨骏低头照顾着茶水,话却不断:"咱们大晋朝还没有那一位王爷能像殿下这般受先帝眷顾。食有封地,却在朝述职,皇恩浩荡让人羡慕啊。"
司马兰廷沉默不语,专著的看着沸水,似乎在里面能看出朵漂亮花儿来。
杨骏微皱眉头,这性格乖张之人还真是不讨人喜欢。只得自己接到:"先帝厚爱王爷,爱才心切却未必考虑到王爷辛苦之处,当今圣上却几次提出是否该为殿下减少负担,让王爷回封地享享清福。"
  现今天下谁不知道那白痴皇帝的意思就是他杨骏的意思。
司马兰廷闻言大怒,故意大义凛然道:"司马兰廷自先帝委任翊军,一直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为朝廷分忧乃是我司马子弟分内之事……"杨骏正烦他这番长篇大论,司马兰廷话锋一转,又说到:"不知杨公是否对孤王有什么误会,若司马兰廷有什么疏漏之处还请杨公指正。"
  杨骏微微一笑,眼光幽深地审视着司马兰廷:"王爷言重了,想来是王爷和老夫走动太少,并不了解老夫为人呐。老夫倒是有心和王爷亲近,就只怕王爷身份贵重对老夫看不上眼啊。"
  司马兰廷拿过茶勺,拍开沸水亲自盛舀一盏煎茶递给杨骏,脸上显出一丝欣喜,道:"天下谁不知道杨公当朝重臣,司马兰廷只是找不到机会亲近而已……"
  杨骏有些受宠若惊,暗道难不成这司马兰廷原来是想借机攀附?露出一丝得意之色,蔚然道:"老夫府中过几日有一赏菊会,不知王爷可愿携家属同往……"家属二字特意加重咬字。
 司马兰廷诺然。    宴罢回府,司马兰廷紧抿着唇脸色冷然,奉明照顾他多年自知这是王爷心里不痛快,问起晚上情景,司马兰廷恨极反笑:"老匹夫竟敢威胁我,两月之后我叫其尸骨无存!"这话说出来方舒服点了,转头又问苏子鱼。
 奉明笑道:"二爷今日倒还未睡下,还在陪客人说话。"   司马兰廷奇道:"什么客人?"   "赵王属下任骑都尉,郑方圆。"
司马兰廷心中一喜,这人来得正是时候。 六十四 初秋夜话   郑方圆被安置在栖逸院而非梨花阁,可见苏子鱼与来人感情深厚非比寻常。
八月底的夜晚,风里带着甜润的桂花香气,每呼吸一口就从鼻息之间沁入口唇心肺。不知不觉府中的桂花都已快开到季末了,一地细碎的金黄。司马兰廷站在栖逸院里,远远听着苏子鱼在屋内欢畅的笑声,像个小孩子一般喋喋不休大谈他在长沙期间的英雄事迹。
 脑海里勾画出小模小样的苏子鱼,司马兰廷微微笑着,刚退出来的秋水冷不丁儿吓了一跳:"哟,王爷怎么……"
屋里那吵闹之声稍微停顿一下,苏子鱼的脑袋探窗而出:"哥,你快进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郑方圆看他神态语气亲密无间,微觉诧异,想问什么,司马兰廷已经踏进屋内,刹那之间他有种满室生辉的错觉,刚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忘了。
苏子鱼站起来介绍道:"这是一直照顾我的郑叔叔。"
司马兰廷一躬身,居然行了半礼:"感谢郑公多年来对子鱼的救助照料。"苏子鱼吓了一跳,这也太给自己面子了,司马兰廷对方翰都不过只施半礼。连忙跟着他哥一齐行礼,苏小哥有些慌乱的嗫嚅着:"多谢郑叔……"
  抬起头来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这么多年来他这是第一次正经八百的表达谢意。
郑方圆也显得有些意外,急忙起身还礼。神色无异,心里却翻滚开来。不管如何想表现出亲善的一面,眼前这人一双冰寒似的眸子,也难掩饰锋利嶙峋和无尽的野心。眉宇间隐隐散发出英霸之气,举手投足都有一种傲视天下的雍容。这么一个人,和苏子鱼口中的大哥相差甚远,如果他心存歹意……郑方圆转头看看旁边笑呵呵的苏子鱼,恐怕这孩子骨头都剩不了一把。
 突然又想到司马兰廷刚才那句话。救助?!
郑方圆猛然一省,自己对苏子鱼并没有可称做"救助"的事,除非是指当年侯爷蒙难之时?可怎么会被这人知晓?他没有泄漏过,杨骏不可能自己说出来……郑方圆狐疑的看向司马兰廷,后者望着他一脸深意眼目深幽,犹胜语言不言自明。
 郑方圆肯定对方确实知道当年真相了。
三人分宾主重新坐定,郑方圆陷入自己的思虑中一阵沉默。咱们苏小哥今日倒是兴致颇高,郑方圆的到来让他恢复几分孩子心性,他好几日没跟司马兰廷好好说上话了,一头又缠上他哥:"今日宴会如何?"
  司马兰廷看他红润的脸上嵌着亮晶晶的大眼,心中有些自悔,这几日着实忽略他了。眼神不由带了几分宠溺:"无聊得紧,累人!"
苏子鱼失笑:"不喜欢去就不去,自己找罪受。"
司马兰廷摇摇头,怎么给这孩子解释得分明,天下间没有谁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喜好来行事,就算有一天他能站上权力的高峰,也无法随心所欲,也得受其他条件的制约。不过拥有强权的人,所受的制约小一些,自由更大一些罢了。但这些,他都不准备向苏子鱼解释,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苏子鱼最大的自由,保持这张白纸,让世俗、权力、纷争任谁也污染不到,永远纯真永远快乐,永远不长大。所有的危险和影响他都会替他预先清除。
 于是,他虽然摇了头,还是柔声对苏子鱼说道:"没关系,你可以不喜欢就不做什么。"   苏子鱼笑道:"当然。"
郑方圆此时已被两人之间诡异的对话和充斥其间的和悦,惊得无法沉思。看来,这司马兰廷确实不像存有歹意。
司马兰廷只是前来打个招呼,告诉苏子鱼自己今晚有他务要处理后,不多时便告辞离开。
郑方圆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有些出神。回过头来揪起苏小哥的鼻子笑道:"好小子,又有靠山了。"
这个久违的亲切小动作让苏子鱼一阵心暖,扯开郑方圆粗糙的大手,揉着鼻子道:"哼,不知谁是谁靠山!"语气傲然。
司马兰廷和一众属下商议完灰狼才带回来的信息,已至丑时。因为明日要去皇陵祭拜,他稍事整理后又开始处理明日事务,才刚接班护卫的奉勇来报:郑方圆求见。
 司马兰廷没有意外,却也不曾想过他竟然这么快的找上门来,沙场出身的人到底有几分雷逆风行。
两人寒喧两句便坐定,司马兰廷慢慢着饮茶一脸讳莫高深,但郑方圆是个直爽性子,不喜欢花花肠子弯弯绕,只好自己起了头:"王爷应该知道在下前来所为何事吧?"
  司马兰廷逼得对方先开了口,却并不激进,他倒并不想多为难这一直照顾体恤苏子鱼之人,放下茶盏道:"既然子鱼这么叫,那我也跟着叫声郑叔吧。"看郑方圆并未推辞,接到:"郑叔不必客气,我对你一直非常感激。当年要不是你舍命护送,我们两兄弟怕也没有相见的时日。"
  郑方圆一怔:"你果然知道当年之事了。不知你是如何得知的?"
"如今,重要的不是我如何得知的。"司马兰廷的目光在烛下一片沉寂:"重要的是杨骏有认回子鱼之意,不知郑叔有什么想法?"
郑方圆苦笑一下:"认回?他终于想起这个外孙了。可恨当年为什么又下那毒手,害得侯爷……"
司马兰廷叹了口气,天下之人,他看得入眼的少之有少。但自从他得知当年旧事后对苏卿怀便有了一种莫名的崇敬,至情至性,至诚至伟的古人风范,可当得"真英雄"三字,他司马兰廷一生都会心怀感激,却不想郑方圆此刻继续分神下去,随即讲了一下杨骏一改初衷的原由。
 郑方圆心里苦闷,将盏中之茶一吸而尽,重重放下,惆然道:"也罢!小鱼毕竟是他亲外孙,如果他是真心的……"猛地想起什么,一拍桌子:"差点误了!不能让他得逞,即便前事不提,也不能尽信他。既然这老匹夫从前做得出通敌卖孙之事,难保今后不会又犯!"
  司马兰廷心头一震,骤然而起。他总觉得那日苏秋所言未尽,也总觉得前事之中有什么关联之处未得详实,原来是—:"西秦!" 六十五 祭祀齐王
司马兰廷恨不得眼前的茶盏就是苏秋的喉咙,一把捏得粉碎。  竟敢跟他耍心机。
寻思起来倒真有些后怕,一直以来都忽视了豺狼之心的西秦,就像有的事情一旦过去太久便容易在记忆里慢慢蒙尘,有的威胁一旦存在太久便容易让人生出不足以句惧的错觉。
 郑方圆看他一语道破,反而表现出些微犹豫:"其实,也只是猜测。因为当年那些人中,有胡人和在里面。"
"你说得不错,这老匹夫前科累累不能相信。"司马兰廷冷笑一下,他可没有郑方圆的好心,压根儿没有半分退步的想法,即便杨骏从来就只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他也得捏在手里全部扼灭了:"郑叔,我看当年的事应该让子鱼了解早点清楚,别让他胡里胡涂地将来后悔不及……"
  以前的事他那宝贝弟弟到现在还自责过不去,他都不知道该找谁算帐。
和郑方圆商议完毕后,又突然召集手下重新布置明日的祭祀,快到卯时众人散了才从书房出来。奉勇在外间瞪着两眼发呆,听见响动急忙备好洗漱用具,递上热呼呼的巾帕给他擦脸提神:"殿下,不如到旁边小阁再休息一会儿。"
  司马兰廷摇摇头:"我去后面看看子鱼,你去明叔那里帮忙准备今日祭祀的物件不用跟来了。"
奉勇愕然,府内事务他一向是不经手的。司马兰廷已经转身而去。
天色尚早,只有才从烛光下出来的人才能敏锐的觉察出些微晨光。灭了烛火的屋里桌形、床帐都是些模糊的棱角。床上的人被子搓成一根麻绳,露出半截肚皮睡得正香。或许是因为若有似无的桂花轻甜,做了什么好梦,脸上还留着淡淡的笑容。
 司马兰廷不自觉的跟着放松了表情,想帮他牵上锦被,才一动,苏子鱼便睁开眼来。意识没完全清醒,人已经依着习惯擂到司马兰廷怀里,捏着沾凉带露的衣衫喃语:"你一夜没睡么?"
  司马兰廷看着他睡眼惺忪,嘴巴像鱼儿吐泡般张张合合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玩味良久。笑道:"还没到卯时,你再睡会儿。"
这会儿苏子鱼的眼睛倒是渐渐清明了,赖在怀里看司马兰廷白瓷一样的脸,明眸凝睇,双目生辉,在半明半暗间竟有种惑人的瑰丽。苏子鱼突然觉得有点面热心躁,搂着他哥的腰又擂擂,忍不住就抱怨出来:"你最近怎么这么忙?"
  司马兰廷被他拱得心痒难耐,听见这句话却勾起满腹心事微微一沉,道:"今天跟我到宗庙去祭拜父王吧。"
苏子鱼脑袋埋在他肚子上,"嗯"了一声。
其实他早几天就发现明叔在指挥府里的丫头小厮擦拭樽、簋、盙等器皿,准备祭祀物品。没想到司马兰廷等到今天才跟他说。想不明白司马兰廷在顾虑什么,索性翻身起来,准备漱洗后早课。回头看见他哥略微疲惫的样子,又走过去抖抖被子,硬把他按在床上躺下,牵上锦被翘着嘴说:"你躺着养养神,等我早课完了一起用膳。"说罢还学司马兰廷平日的样子轻轻抚抚他头发道:"乖。"
  司马兰廷瞪着眼睛脸哭笑不得,又不忍拂他难得的体贴,真的闭上眼假寐起来。    八月二十八  甲辰 收日 冲狗  祭祀宜未时
因为齐王死后骸骨无踪,皇陵的坟墓只是衣冠冢。司马兰廷及长,数度遣人入西秦甚至二十岁上下亲自实地探查都一无所获。因此历年祭祀都是在城西洛河河畔的齐王庙。
 苏子鱼看着前面数尺高的麒麟、降龙、狮子、天马作威仪;全猪、全羊、全牛的祭品和身后数百帐幕、兵士卤簿①第一次意识到"身份"二字。
司马兰廷的身份,和他那缘分极浅的生父身份。
此祭拜不同与彼祭拜。在苏家就不提了,年纪太小懵懵懂懂的,印象中也没有如此大张旗鼓。他在庐山东林寺时,每逢这种祭日都是自己准备用几样瓜果,亲上念几遍经文,从来以为这些事是要诚心便可,没想到一个家祭竟能搞出这么大动静。
 连来过数次的齐王庙今日都格外不同,庙外百丈开外已经戒备森严,士兵的鲜衣怒戟让苏子鱼有些恍惚。祭祀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和司马兰廷身着盛装依着繁复的礼节完成了祭拜仪式,可苏子鱼觉得即便只有他和司马兰廷两个人,即便只有些瓜果祭品,即便没有显示身份的祭皿,只要诚心念几遍经跟父王说说话就是祭祀了。父王难道真的喜欢这样劳师动众?人死如灯灭,这一世的尘缘已尽,对逝者来说只是去就同归,如果在天有灵,换作他苏子鱼或许唯一想知道的不过是从前自己爱护的人是否过得好,是否还记得自己。
 祭祀,不过是活着的人为求心安而已。  这些想法他没说,他知道司马兰廷有他自己的表达方式,这是他求安心的方式,就像苏子鱼念经一样。
临到傍晚,苏子鱼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腰酸背痛地和司马兰廷回到北海王府。郑方圆在厅内候着他,看苏子鱼晃晃悠悠的,哑然失笑:"累了?还是没经过世面的小孩儿呐。"
  "不累。"苏子鱼笑着,有点强嘴,更多的却想着司马兰廷在宗庙里拉着他的手,对着齐王之像道"父王,从今以后子鱼就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会替您守着他,爱护他。"
  那一刻苏子鱼心里的划痕空嫌一下子都被填满了,他转头看见司马兰廷幽深的眼眸觉得自己很久以来或者需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第一次下了决定,陪在司马兰廷身边,放弃自己出家成佛,跳出三界的心愿。
   注解①:一般解释为"仪仗队"。蔡邕书中曾记载:"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汉代以后,后妃、太子、王公大臣皆有卤簿,各有定制,并非为天子所专用。
六十六 前事不忘岂不知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岂不知心着于静便是动根。身如不系之舟,或可任流行坎止;身既已归舟,何必强求人我一空,动静两往?
了心之功,即在尽心内。  能休,尘境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  小小年纪能进入四禅境界之人,自然是明白的。
"司马玮现在南方的声誉如日中天,又来催问进都之事。"司马兰廷一边把歧盛传来的短信递给奉正,一边随口解释,脸上神情看不出喜乐。
奉正接过来,先掏出火褶子将旁边的蜡烛点燃,丝信放在外焰上一触,便卷着边烧起来。片刻时间只剩下一片深灰。
"王爷,这司马玮不是好对付的人,就算有淮南王牵制恐怕也制止不了他坐大……"话还没说完,司马兰廷突然抬手制止。奉正有些摸不清头脑,看主子的手势急忙对着鎏金香鼎里轻轻一吹,余烬仍看得出形状的丝信即成粉碎。此刻他才听得外面苏子鱼远远的在外面招呼奉祥,有些佩服的敬望司马兰廷一眼,又急忙去吹灭了烛火。
 苏子鱼踏进房门时,正看到蜡烛上最后一缕青烟飘散而去。他眨眨眼睛,对奉正笑道:"你们在说正事啊?"难得话语里神色间有一丝歉然。
奉正不知道怎么答他,含笑看向北海王,无可奈何的将烫手山芋推给司马兰廷。
司马兰廷朝苏子鱼招招手,目光温和。这表示,即便被打断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苏子鱼本来还有些话要问,却不自觉的走过去坐下,眼睛心思倒并没离开奉正:"正哥,那边蝗灾现在怎么样?"
长沙、豫章大片地区遭受旱灾后果然又受了蝗灾。蝗灾发作,"火德"不彰,谓之嬴虫之孽。是当朝昏聩,弃法律,逐功臣之征,正好拿给有心人做文章。
但司马玮为了卖好名声,也确实下了血本,往年遇到这样的大灾那只能是哀鸿遍野,无数人死于饥荒。可今年司马玮这么一发动救济,当朝被这么一激,两面施渡百姓获益,倒和很多和贫穷人家辛苦劳作而得的也差不离。
 起先奉正汇报的这些情况,苏子鱼本来还挺怀疑。等到白马寺那边接到的回信证实后,才真相信司马兰廷没哄他,反而觉得有些愧疚。到现在,奉正接连报上来的信儿苏子鱼已经深信不疑了。
 "托楚王之福,施粥施药都很周全。楚王臣下兵士也预先招引了大批椋鸟,调集飞禽控制灾情,二爷不用担心,报上来的消息说情况一天比一天好。"
苏子鱼点点头,听见这么一说他心里也轻松很多,止不住高兴道:"楚王宅心仁厚乐善好施,我佩服得很,一直想见见这人……"一双亮灿灿的眼睛转向司马兰廷:"哥,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不如我去给他帮帮忙吧?"
  双眸乍寒,司马兰廷风清云淡的脸上突然阴云罩顶。眼看一场纷争又起,奉正急忙打圆场:"二爷,楚王殿下过不了几天就得进洛都了,你这时候去还不如等他来。"这句话把苏子鱼说通了,可北海王殿下还不痛快呢,奉正又说:"再说了,二爷,眼前的菩萨你不拜,偏走老远求佛干啥?这救灾的事可是咱们王爷牵的头,那里面两层的钱都是从许昌的税收和王爷的私产里挪出来的。"
  苏子鱼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嘴巴张得老大。
不敢置信!他还一直以为他哥是只铁公鸡,为人阴险刻毒、冷酷自私、专横跋扈……没想到竟比楚王还高一个层次,为善不欲为人知!司马兰廷的形象突然光辉起来。
 当北海王神色不善地再扫向苏子鱼时,被他眼内闪耀着小火花噎了一下。心里的不痛快倒是去了,可又升起一股无力感。他出力赈灾自然不是苏子鱼所想的缘由,这宝贝弟弟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走到跟他同一条心去,两人之间所想所看只能南辕北辙。
 奉正退下后,苏子鱼箭矢一样扑到司马兰廷身边,扬起大大的笑脸。司马兰廷拔拉下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握住。无奈着:"不是说累么?怎么跑来这里了?"
  苏子鱼眯着眼说不累,不累,身体却像没长骨头一样全靠在别人身上:"我是想跟你说,晚上你要是没要紧的事我们就跟郑叔一起好好吃顿饭。"
生辰……   司马兰廷微微一沉,没回答,伸手在苏子鱼脸上轻抚:"听说郑叔送了你一匹马?"
苏子鱼提起这事就心里高兴,不是为马,而是因为郑方圆对他的关怀,"是啊。郑叔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到庐山。但今年因为赶来看我,都没能上庐山看师父。"
  司马兰廷心里有些起伏,一个外人都能做到这样。有些愧疚:"对不起,因为今天是父王祭日,不能好好帮你庆贺。"
苏子鱼沉默一阵,接到:"其实没什么,小时候我母亲每到今天也不高兴,我六岁之前都没有庆过生辰。母亲过世后,父亲倒会帮我做做生,也就是我们两个人而已,最多加上郑叔叔。这几年要不是郑叔每次上来,我自己也忘了。"
  司马兰廷听得难过,失神道:"如果父王在世,他一定比苏卿怀更疼爱你。"
苏子鱼反而安慰道:"不必记得我的生辰,只要记得父王祭日便可。我也是这样,其实你不必介怀的。"
司马兰廷静静盯视他的脸,确无半分苦涩或勉强,明白他自心并不计较,心里也随之放宽,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越发生出疼惜之情。
淡淡叹着:"你这么懂事真让人不习惯……"   缓慢靠近对方殷红湿润的唇,吻住。   67
晚膳开在苏子鱼的栖逸院。虽然没有大肆准备,可开席的寿桃、寿面还是一应俱全。席前,郑方圆除了那匹大宛良驹又送了几样金玉的祥礼,惹得明叔也乐呵呵的凑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条翡翠銙带。
 这一收,越发不可收拾。  秋水怯生生送了个锦丝绣荷包拖着常常的碧绿穗子,绣面上的鲤鱼跃龙门彷佛活的一般,溅起的水珠子盈盈润润,伸手捏了才知道不是湿的。旁的,奉祥、奉勇、奉喜、奉毅、奉勤连张守正等等,都各有表示。苏子鱼本不好收他们的礼,好在东西都不贵重,一张精弓、一柄扇子或者形状奇特的小饰品,难得人家一番心意,苏小哥自己心里实在高兴。收了也就收了。
 倒是奉毅送的一个贴金小弹弓,让苏子鱼爱不释手,恨不得饭都不吃了立马出去试试手。司马兰廷看他喜欢,心里也跟着愉悦,出奇的没出言制止。晚膳时,苏子鱼非要留下奉明,他也由着许了,席开到一半,却来了不速之客。
 那苏秋也不知怎么想起这茬儿,派人送来贺礼,他送了也还罢了,竟连杨骏也一并差人送了礼过来。苏子鱼不知道这突然示好的原由,一时惊疑不定,看着他哥有些傻眼。难不成杨骏知道他苏子鱼的存在?还是说,单纯是看在苏秋和司马兰廷面子上才应景的?苏小哥一时转不过神来,码不清虚实。
 司马兰廷和郑方圆心里就另是他翻滋味了,心里齐齐冷笑。好在这时候白马寺刚好差了小和尚送来供蜜,打了岔子,谁也没当场多做纠缠。
这顿饭足足吃了个多时辰,饭后苏子鱼仍旧跟他哥回大明居住。郑方圆虽然觉得奇怪,也没多做考虑,只当是他们兄弟感情好。
踏进外厅,一溜儿的新衣、新靴、新袜一字排开,恍惚间还以为进了裁缝店。苏子鱼咧着嘴抬头看他哥,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  原来他哥也有礼物啊。
心里乐开了花,嘴巴却咕隆着:"这些礼物也太平常了……"说话间已经开始试起新鞋子来。
司马兰廷抿着嘴顺手去敲他脑袋,眼里全是一片一片的柔光:"这些自然不算。"
苏小哥捂着脑袋躲闪,听见这话大爷般点点头,到底装不了学究样,又装懂事小子,扭捏着:"也不用太破费……"涎着脸伸出手来。
司马兰廷失笑着拍掉他的手,突然沉默起来。看着苏子鱼的目光深邃幽暗,像思考着什么,好半晌才对衣服堆里的苏子鱼道:"礼物么,得你跟我去拿。"
  苏子鱼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他和司马兰廷换过夜行服,飞高走低地出了王府,正赶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夜行服,非苏子鱼那种深色衣服凑数的替代品。衣袖、腰身、裤腿都经过特别设计,贴身紧密,一点不用担心走路带风。要说这王府的守卫经苏子鱼几场闹剧下来,还真长了本事,两人都是轻功卓绝之人,也愣让暗桩发现了踪迹,好在司马兰廷及时拉下面罩,没引起事端。
 两人潜行一刻时间,停在一处大宅墙根下。苏子鱼依稀辩认出这是宣武大街后方,正因为辩认出来,也依稀想到了这是谁家的府第。前面心里鼓动的那些兴奋劲儿,消散无踪,一把拉住司马兰廷,神色怪异:"这……这是想做什么?"
  司马兰廷清透如水的眼光在他身上巡视一遍,看出他的心思,淡然道:"只是找样东西,你紧紧跟着我,别让人发现了。"说罢就投身入府。
苏子鱼虽还有些存疑,也只得咬牙跟着潜跃进府中。这正是当朝太傅杨骏的府第,原是魏朝权臣曹爽的旧宅,年代久远,院落幽深曲折,一层层的厅堂屋宇挨次相连。苏子鱼跟着司马兰廷东躲西闪,一路畅通无阻,活像在自家王府里穿行。
 也不是说这堂堂太傅府第,连队守卫都没有,可司马兰廷穿行掠跃的时机非常准确,有时候落脚在一队护卫刚刚走过,另一队还未转过来的地方;有时候落脚处根本就是位置明显却偏偏成视线死角的地方,只不过几次起伏,苏子鱼便明白,司马兰廷必是事先下过一番功夫了解勘察的。
 司马兰廷究竟想怎么样?苏子鱼很想停下来问问,可他不能。谁都知道被人发现北海王潜入太傅府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四周宁静得象什么似的,在一豆珠光下,苏子鱼猛揉着眼睛。任是他不碍于物的性子,也不得不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望着眼前列得整整齐齐的金银玉器,屏风陶彩。谁想到这卧室里面竟还藏着宝库。
 "快找。"司马兰廷埋头查看橱柜上的各种玩物,小心翼翼绝不多做碰触。密室透不进月光,却不能大张旗鼓的点上油灯蜡烛,就地取材有几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也不需要其他的照明用具。可要找什么也该跟他知会声儿吧!难不成,他哥的意思是,这里的东西随他挑选?看上眼的就搬走?
 苏子鱼腹诽着,就算今天是他生日,也不好这么做吧。这个样子怎么看都是偷盗啊。他皱着眉头眼睛乱瞟,端砚、玉如意、药材盒子、首饰盒子……眼见到橱柜最下面的格子里有一个眼熟的东西,不禁一震。
 "哥!"苏子鱼蹲在地上,将短剑抄在手里。  果然是层霄!怎么会在这里?苏子鱼抬起头来欣喜莫名。
"回去再说。"司马兰廷把他提起来,将手里的夜明珠放回原处,闪身出去。
一路上苏子鱼孵鸡蛋的母鸡,把怀里的东西按的紧紧的,捂得实实的,生怕一转眼又丢了。等回到王府大明居,立刻扑到灯下从怀里掏出来细细察看。看了半晌,又摸出小腿上另一把一摸一样的短剑,一点一点的对比摸擦,感叹着:"果然一模一样呐。"
  司马兰廷扯出一个笑容,笑得有些疲乏,慢慢换下衣衫,看苏子鱼还在研究两把匕首,迟疑一下,还是转到旁边屏风后沐浴清洗去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苏子鱼仍旧伫在灯火旁,身形却已僵硬。 六十八 成长之心
司马兰廷心里一梗。慢慢踱步过去,目光越过苏子鱼的肩头,落在牵着丝绢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绢纸右上角,几个雄浑凝重的行楷:子鱼吾儿……
果然,是苏秋所说的"遗书"。
没想到真在层霄里面……不!或者他隐隐想到了,也,正是这么期盼的。他需要这贴猛药让苏子鱼彻底和杨家断绝关系,只是这下药的时机和份量让他心怀愧疚。
 也许不该选在今天,但今天却无疑是最自然最有效的时机。几相权衡下司马兰廷做出如此选择,他仍对自己说,没有关系,他可以用其他方式弥补。
苏子鱼的唇抿得紧紧的,清幽的眼睛内酝酿着愤恨的火焰,同时也有被抛弃的哀伤。司马兰廷拥住他的肩头,有歉意和痛惜在胸中微荡,但环住苏子鱼的手坚实得不透一丝情绪。
 苏子鱼僵硬的身子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他轻轻的挣扎开去,动作不大却不容拒绝。  "子鱼……"司马兰廷因这小小的拒绝有些不高兴。
苏子鱼挥挥手,示意司马兰廷自己忙去。转身跌坐在矮榻上,心里冲撞着悲愤,思绪一遍混乱:"让我自己静静。"
慧清当初劝他的话:"你当时不过9岁,习武不过3年,即使存了杀苏秋之心……那一掌打在苏秋身上和打在久经沙场的苏卿怀身上也不可同日而语。若说找不到治疗的方法,我是不信的,为什么一味隐藏拖至损命却是我们一直想不明白的了……"
  现在这个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可这答案并没有让苏子鱼轻松起来,不管怎么样,父亲都是因为自己而损命。
但阅信之后,他更震撼于父亲的心思和留信详述的目的。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纵做到极处,俱当如是,并不用一毫感激之念。如施者任德,受者怀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汝若心存偿还或执着仇怨,乃是倾覆我意,染污于我……"
  不是要苏子鱼为他报仇,只是希望苏子鱼不要懵懂无知为人所趁。更重要的是,不希望真相泄漏后他的儿子纠缠于仇怨当中,扭曲弊垢。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走得踏实平顺,像他母亲一样,成为一个至美至坚的人。站起来是在他的肩头,而不是腐朽在他的阴影底下。
 苏子鱼突然全部体会到苏卿怀对他的爱,有多么宽厚深广。这样百折不回的真心,让他无所适从,纷乱无措。  什么都不计较吗?
如果说他上洛阳时,还有心存亲善母亲家族的微末念头,那北邙山上方翰一席话已经让他裹足不前,心怀忿怨。但这封信,让他对那些岌岌经营者生出恨意。
为什么求富贵权力心如鸠毒?  猛然抬起头,只见昏黄的烛火下映照着对面铜镜里的人满眼通红,青紫的面容上扭曲着杀机。苏子鱼一愣,扑到镜子前面,惊惧莫名。
 这竟然是他自己的脸。如此可怖狰狞的脸!他颤抖着,一手扶着台沿,一手哆嗦着摸像镜面,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一面,就像……很久以前,他亲眼看到用毒蛇一样的鞭子夺人性命的司马兰廷。
 这就是修行七年的自己?这就是想要证解如来,济世渡人的自己?这就是被师父夸做慧根深厚,悟性通达的自己?
可是,一生父,一养父,怎么甘心?!怎能不怨?!  "啊——"苏子鱼狂喝一声,夹杂着胸口的沉郁狠狠拍向镜面。
薄薄的铜镜应声而碎,镜台上空旷一片,碎片横呈于地。苏子鱼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因为发泄而平静下来的心觉得惶恐而空寂。
失望,对自己也对别人。  司马兰廷在内屋打坐,没有放过外面一丝一毫的动静,听见镜子破碎的声音,终于忍不住起身去看。正好看见苏子鱼推门离开的背影,心里一惊,急忙尾随而出。看清苏子鱼过去的方向知晓他是到栖逸院找郑方圆,放下心来,向闻声出来的奉祥示意道:"跟去守着。"
  奉祥在栖逸院外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看到苏子鱼拖着脚步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好好一个人,蔫了。苏子鱼一脸迷茫,虽然提着的是灯笼,却像是提着千金重量般步履沉重。在王府这么多年,奉祥更知道主上的很多事不清楚反而是福气。也不多做猜测,赶在苏子鱼慢摇慢摇的脚步前,回大明居向司马兰廷回复了,等他退出来好一阵苏子鱼才走回屋内。
 地上还残留着破了一地的碎片,他一脚踢过去,叮玲翻动。似有所见,苏子鱼蹲下去看时看见映出的许多个自己。
望着地面零零碎碎的人像,苏子鱼呆怔半晌。再低头细看碎片里倒影,心中有什么乍现倏隐,突然泛起某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渐渐的,一对大眼亮了起来,脸上神色惊喜不定,突然长声大笑起来。
 司马兰廷这一晚并不比苏子鱼好过多少,听见屋外一串意外至极的大笑,立时出来察看。对上苏子鱼放光的虎目,又是忧虑又是惊疑。
苏子鱼看他出来,对着他喜叫道:"哥,哥,我知道了!"站起来把司马兰廷扯到碎片边,笑叹到:"我原来就是这面镜子。我总以为我明白,其实就像镜子一样,照见了却没有进到心里去。镜子上有尘,就像人心被外物纷扰遮蔽,拘泥于情仇恩怨,无论何事何物在心中已经照不见它的真实影像。但打破镜子,就算什么也照不见也不是空。"
  苏子鱼抬头看着一脸惊奇的司马兰廷,笑容清浅怡然安宁:"空是任事物自然而入自然而出。万事万物本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何苦为难自己。"司马兰廷虽知道事情本缘,却那里知道他心里有过的一番纠葛,只听得一头雾水莫明其妙。但隐隐约约,发现苏子鱼浑身透发出一种无思无碍,超然物外的心念。
 沉思半晌,再进内屋时看到那宝贝弟弟竟已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六十九 意外访客
司马兰廷心情复杂的望着庭院里上下翻腾的身影。练功练得怡然自乐的人,似乎没有留下昨晚的一点貊病:孟瘢灰怪渌ご蟛簧佟?BR>
那一场闹剧,司马兰廷猜中了开头和发展,却没想到结尾突然硬生生被削去。并不是他不高兴这样的结局,只是一个人运足了气力去搬东西,搬起来的却是纸一样的轻巧,他怎么都会觉得空荡荡的无处着力。
 司马兰廷正是这么一种心情。
但转念一想,苏子鱼能决然超脱固然让自己意外,却也算不错的结尾。难道自己还真想看着那小子走自己以前的老路,纠葛不清么?这样才正是他所喜欢的那个苏子鱼啊。
 只是,今后真的没有走同一条路的可能了。更或者,他们从来就没有走上同一条路的可能。  这样,也挺好。
很多家长都有曾经挣扎过,是好好锻炼孩子,让他早早长大适应人生百态,还是保护得滴水不漏维持住那一片童心?前者,使人太早接触到人世真相,太早丢掉快乐。就像自己一样,懂事之后有多久未曾真心地展颜过。后者,与世隔绝,接触到的只能是一部分人情真实,并且太过依赖于人。他虽然有心为子鱼圈出一方纯净天地,也担心自己百密一疏。
 可苏子鱼毕竟是苏子鱼,纯善剔透却并不弱小。也许他的子鱼真的可以做到深陷红尘,历尽世俗而一心不改。
慢慢的,司马兰廷舒展了眉头,一抹由心的笑意轻轻绽放在嘴边。
热呼呼的气息喷在脸上,司马兰廷睁开眼睛时看到苏子鱼笑嘻嘻地蹲在身前。后者大汗淋漓,头顶似乎还冒着烟,看他醒来微微一怔,有些不好意思:"你是在打坐练功还是在睡觉?"
  "我在休息。"顺便练功。
"嘿嘿,我还怕又搅了你练功,不敢喊你。"苏子鱼傻笑着站起来,"那我们去用早膳吧。"走两步,看司马兰廷没动静,回过头去看。
司马兰廷向他招招手。苏子鱼狐疑着又凑了过去,被他哥一把拉住在额头上印了个吻。
感觉到手底下的皮肤汗黏黏的,司马兰廷不满道:"闹得一身臭汗,去冲个澡再用早膳。"
苏子鱼不乐意,看他哥沉下来的脸,怏怏的往屏风后面走,不干不脆还小声抱怨着:"麻烦,麻烦……"
司马兰廷在身后喝道:"奉喜,进来帮二爷洗澡。"奉喜这个苦命小子在北邙山一行后果然调给苏子鱼差遣了。
苏子鱼跳起来,手脚利落的脱掉衣服钻进水里,嚷着:"在洗了,在洗了。不用叫人……"
竖起耳朵听外面并没有动静,放下心来,又开始小声抱怨:"混帐,就知道威胁人……"胡乱擦洗两下,正想起身,听见外面奉明来了。
奉明手上拿一张名贴,向来老成持重之人现在居然行色匆忙,司马兰廷诧异道:"什么人求见值当如此?"
奉明一脸喜悦:"不是求见殿下的,是请见二爷的。"奉明高兴是有原因的,苏子鱼进都以来除了那正邪不清的魏华存,就没有半个朋友上门。天天吃素念佛的,不求经世之道,害得他老人家总担心老王爷的儿子会突然变成和尚。现下得知苏子鱼也有士族中的朋友,怎能不高兴。
 小鱼在里间听得奇怪,扬声问道:"谁要见我?长沙老家的人么?"   奉明现在才知道他在里间沐浴,转过脸来对着屏风道:"是武昌祖家。祖越名。"
  苏子鱼"啊"了一声,袍带未系好就急忙钻出来:"祖七啊!人呢?人呢?"埋着头就往外跑。
奉明也跟着兴奋,二爷愿意跟这些人交好那是好兆头啊!比老跑到寺里找和尚强多了:"越名公子昨晚上也来过一趟。"降低声音接着解释着"那会子王爷和你都不在,他放下礼品就走了。我把礼品送到二爷的西厢了。二爷没看到么?"
  苏子鱼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我昨天到今天都还没进过屋呢。"心里头觉得对不起人家,更急着往外跑,却被司马兰廷叫唤住。
"吃过早饭再去见客,让明叔先接待着。"
苏子鱼那还有心思吃饭,肚子饿也不当回事了,死活不干。抓了两块饼边吃边跑。司马兰廷又不好事无具细都管着他,说他几句不成体统苏子鱼压根没听到。
祖七正在花厅等候,两名柔柔软软的侍女正在为他煮茶,忽然听到外面"扑通"一声,接着又"哎哟"两句,苏子鱼跌跌撞撞的进来了,嘴里嘟骂着:"该死的台阶……"
  祖七站起来一看,立马想起两人初见之时,乐得合不上嘴。苏子鱼还是老样子,一身锦袍白底绣着淡绿的暗纹,本来清爽又英挺却被他松松垮垮的穿着。一条银带本应该系在腰间,却被他拿在手里。虽然好笑,却并不觉得对方不恭敬,这么倒靴来迎反显出他对自己的重视,心里不禁高兴。
 苏子鱼笑得春光灿烂,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明俐欢畅,剑眉就像云插入鬓飞扬轩昂。走到近前,两个人相视而笑,把臂大乐。
一个潇洒任达,一个洒脱不羁。臭味相同,义气相投,见面熟连客套也无。
"好小子,你还真想着我。"苏子鱼不知道他到洛阳来干什么,但人家是赶着他生日上门的,当初他们不过互相交换了一下生辰大小,难为祖越名记得清楚。
这份情意确实让他喜出望外。  祖七上下打量着他:"几日不见,你似乎长大不少。"
苏子鱼拉着他坐下,颇有点感慨万端,又有些故作老成:"唉,世事无常啊。这几个月经历的倒比我过去十几年都多……"正想大谈他的心酸史,突然想起什么抱歉到:"昨夜我不知道你要来,对不住啊。多谢你的礼物了。"
  "哪里。我昨天到得晚,明总管说你已经歇下了,我就让他别多事通禀,想着一早再来会你。"他想起苏子鱼方才衣衫不整的样子,奇道:"你竟起得这么晚么?"
  苏子鱼大叫冤枉,气鼓鼓的说:"哪能呢。这是我练完功,我哥逼着我洗澡。"祖七正待笑他,这时候女侍将茶煮得了,小心翼翼的给他二人盛过来。
苏子鱼低头一瞧,挥挥大手:"不喝茶,拿酒来!" 七十章 宝马香舟(一)
祖七也附掌大笑:"说得好!"赞同过后又调侃苏子鱼道:"难道这一阵子苏兄酒量大增,准备一雪前耻么?"
苏子鱼抓抓头:"是……增长了一点……"想起以前丢的脸,颇觉得好笑,复老实交代道:"其实也没增加多少,赶你是差远了。"
奉喜、奉勤一直跟在苏子鱼后边,听见二爷闹着要酒,嘴角抽搐,还是乖乖让人提了酒来。  新酿的桂酒,芳香馥郁,口味醇清。俩人干一碗,祖七赞一声,
 "酒是好酒,就是淡点。"
苏子鱼咂咂嘴,点头:"是淡了点。要不咱们换种?干脆咱们上梨花阁喝去,那里风景好又清静,适合咱们说话。"从前王府"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的梨花阁打从苏子鱼进府开始,彻底沦落为鸦鹊无声,门可罗雀之所。能不清静么?
 "那不如到洛水上喝酒去。"   这是一位好广阔景物的,倒跟喜欢水的苏小哥不谋而合。
苏小哥眼睛亮起来:"好主意!把王府的好酒带去,咱们慢慢聊。"
俩人说话间就起身,让奉喜去搬几坛好酒来,向前院马棚走去。苏子鱼本来想往牛车上爬,还没等他动作,却被祖七拉住:"好一匹千里良驹!我方才便一见倾心,正想问这是谁的坐骑?"
  祖七指的是郑方圆送苏子鱼的宝马。通体暗红,气质神骏雍容,体态匀称精壮,彻头彻尾的一份大礼。原来那郑方圆和奉明一般心思,他自己是武将出身,这些年看苏子鱼在佛寺生活得优哉游哉,当着慧远面不好直说,其实心里是不大愿意小鱼儿就这么长伴青灯古佛的。如果说奉明想让苏小哥走仕途,那郑方圆就是想让苏小哥建功沙场。所以,一得信儿苏子鱼离了庐山东林跑到洛阳,立刻高高兴兴送来宝马良驹。
 苏子鱼挺喜欢这马。不过他单纯就是喜欢马本身而已,根本没考虑到马的用途,也没考虑到什么千里良驹。
走过去拍拍马身,乐呵呵道:"我的。难得你喜欢,可惜是我叔叔才送的,否则我就送给你了。"
祖越名牵过自己的马来,也拍着马脖子,朗声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可没那心思。你看我这匹翠龙如何?"正是年少雄心,怎能不好名剑宝马?
苏子鱼哪会看什么好坏,一本正经的盯着祖七的灰马,翠龙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于是他眼睛也跟着发亮:"好马!"
祖七以为他真是看出门道才说好的,满意的抿嘴一笑:"你那马叫什么?"
他要不说,苏子鱼压根想不起还要给马起名字。眼睛一转,突然灵光闪现:"红玉,我的马叫红玉。"   奉勤下巴掉了。
苏子鱼的心理没几个能懂的。普通人哪会在畜生身上用自己亲人的名字,避讳还来不及。可苏子鱼偏生不同,他觉得给喜欢的动物取喜欢的人名那是感情的证明。所谓众生平等倒是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
 祖七不明就里,以为纯粹是按毛色取名的。不住赞道:"其色墨红,质如佳玉。好名!子鱼高才。"
奉勤打了个冷颤,用不可思议的盯着祖越名,心道这祖家公子虽然薄有大名可眼神真不好,咱家二爷横看竖看都跟"高才"二字沾不上边儿啊。
苏子鱼跟谦虚二字才是真沾不上边。接受人家的夸奖半点不脸红,欣欣然翻身上马对奉勤道:"我跟祖七出去聚聚,你们别跟来。"
奉勤想说什么,被奉喜一把拦住,指着几坛酒陪笑道:"可爷拿不了这许多酒啊。"
苏子鱼犹豫一下,勉强应了奉喜跟着,俩人骑头并进中还一边向祖七抱怨,家里管得太多,出门都不让自己清静。
祖七略微想了一下,觉得这实在不像结拜兄弟间的相处,一时看不清虚实并不作评。苏子鱼嘴上叨念几句,遂转问起祖越名入都的缘由来。一些小事在他无可无不可,心里其实没多计较。上次在魏华存手里吃过亏后,司马兰廷的话他已经不是一门心思对着干了。
 "皇上授我'上骑都尉',我是入都领职受爵的。"祖七年纪尚小,并无寸功就能封到正五品之职,不知引得多少人羡慕。虽因他盛名在外,主要还是靠祖萌之福。
 可惜,苏子鱼对这些品衔封号没啥兴趣。他跟从小立志抱负远大的祖越名不同,对保家护国沙场建功既不向往也不羡慕,只对朋友能否留在洛阳陪他感兴趣。
 祖七以为苏子鱼怎么都会恭喜自己两句,没想到对方毫不惊羡,有点摸不着头脑。听他问起也只得答道:"留在洛阳有什么意思?受职之后便要转赴边关,在洛阳最多能呆2个月左右。"
  苏子鱼颇有点惋惜,又对祖七能离赴边关生出些艳羡。他听闻西方诸国风俗景物与中原大不相同,早就生出过游走四方的心思。心中一动道:"我师祖近来有意派僧侣团去往西域诸国交流佛释之道,就是路途遥远险阻太多,如果能跟在开赴边关的军队后面想必会顺利很多。"随即讲起道安的传道经历来。
 两人一路讨论,到达洛水河畔不过巳时正。长河浩荡宽广,山光水色之间的洛水宛如一幅丹青长卷,连绵不尽的浪涛在秋日阳光下泛着粼光。寥廓浩渺之象让人心旷神怡浮躁立去。
 三人正寻河畔的船家,远远有人呼喊祖七的名字。  放眼望去,一艘华舫游船正徐徐靠近,船头几位锦衣华服的士人公子笑语而立。
苏子鱼听身旁祖七招呼道:"巧了,原来是你们在此。"为首一人相貌俊秀身形挺拔,一身儒雅文质彬彬却不失阳刚福威之气。在他身旁之人面白似冠玉,貌盛桃花,双目黑白分明流转之间顾盼生辉,让一望之下只觉似明珠灼灼眼前。饶是苏子鱼心无外物,又见惯了"美人",仍看得目不转睛。
 奉喜急忙凑上来给他解释道:"来人是贾谧,他和王爷之间素来有些过节。在他右边的是潘岳。" 七十一 宝马香舟(二)
"潘岳?就是什么三大美男里的潘岳么?"   奉喜差点忍不住翻白眼:"不然还能是谁。"这么漂亮的人儿,只要有眼睛的都猜得到。
苏子鱼又仔细看了看,船离岸边还有段距离,也不怕人说他没礼貌。然后凑到奉喜耳边轻声说:"没我哥漂亮。"
奉喜讪讪一笑,司马兰廷为人酷厉,在他面前时时得承受迫人的气压,他们这班从小跟到大的老家人对着那张美轮美奂的脸,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心里只觉得惶恐,怎么想得起那些风花雪月的评价。
 当然,司马兰廷对苏子鱼不酷厉。苏子鱼就算给他哥一个天下第一的"美名"也合情合理。
船靠近后,贾谧带着潘岳腾身而起,落在祖越名旁边。三个人像久违的朋友,击掌大笑。互相拍拍肩膀,潘岳埋怨着:"你到了洛阳也不说声,还瞒着我们来游河。快快上船,今日定要好好罚你。"
  祖越名是个好酒的,但即使心里无惧表面上也得假意求饶:"我昨日才到,原想拜会一个过生日的朋友就联系你们,可巧就遇上了。"
遂向二人介绍苏子鱼:"这便是我那位过生日的朋友,长沙苏子鱼。"
二人向苏子鱼施礼,苏子鱼知道两人并不怎么看重他,但风度礼仪无懈可击,也一本正经还了。施过礼潘岳眼睛一转看到奉喜牵着的暗红骏马,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好马!"再看向苏子鱼的眼神也亲切很多。
 祖七继续介绍:"子鱼是成武候的六弟,东林慧远的弟子。"前头那句话便罢了,后面那句话将两人隐藏的轻慢态度霎时消除得一干二净。
清谈之风此时风靡在大晋南北的文人雅士之间,而谈佛论道正是主流。像慧远这般俊逸清明,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高僧乃是人人倾慕的偶像。其效应就等于司马兰廷之于王胖子烧腊铺的王飞燕。
 热情陡升,两人竭诚邀请苏子鱼上船同游。  苏小哥皮笑肉不笑,有吃有喝有热闹,何乐而不为。
趁空向祖七挤眉弄眼,祖越名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禁失笑。他知道苏子鱼在深山寺庙里长大,并不和寻常的士族子弟般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甚至对人待物总带着浮夸和雅癖习气。只是,没料到他来洛阳这么久竟然还未同化习惯。
 奉喜虽然想跟上去看着他家二爷,可心有余力不足,被留在岸上看守马匹。他倒不但心有人能欺负到苏子鱼,就怕苏子鱼不知道轻重欺负了别人。但转念又想,反正他家二爷无官无职的,惹了麻烦拍拍屁股走人就是,真要有人让他给踩了,那是活该倒霉,难道他小奉喜有什么办法拦着主子不成?
 这么一想就心安理得,小喜子爬到树上补瞌睡去了。
苏子鱼上船才看到除了一直站立船头之人,舱里还有二位正提着棋子拼杀不休。苏子鱼对黑白纵横的棋盘不敢兴趣,贾、潘二人也不欲打断他们,只粗略介绍到:"临淄左思,吴郡陆机、陆云。"
  洛阳国都,天子脚下,士族集中,但也分个三六九等。小门小户也就罢了,大户名门也不少,这么多豪门贵胄聚到一起,谁不是眼高于天?于是沽名钓誉的、假作清高的、口若悬河的、任性而为的、漫行于世的……想尽了办法拔尖冒头。可真正名扬天下的并不多,但今天苏子鱼遇见的这几个却正是洛阳城里鼎鼎有名的人物。
 左思,广有才名,皇亲国戚。其姐左芬乃是武帝贵妃,也是才德兼备诗名远播,但为人淡泊自律。武帝在世时皇后杨氏善妒狭隘,一向不能容人,却偏偏容下了左芬。武帝大行后,左芬贵为太妃,左家一门仕途平坦无碍。
 陆机、陆云,更是名门之后。祖父陆逊,父亲陆抗,前吴权臣。归晋后举家牵往洛阳,二陆本身也是14岁便领兵沙场的英雄人物。但毕竟是降臣,为避间嫌弃武从文,反而异军突起,以文章华美著称于世。就连司马兰廷对二人也是另眼相待的,曾语道:"北海以后,二陆而已。"
  面对这几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任是谁都会趁机好好结交一番。可苏子鱼是什么人呐?朝廷内外毫不操心,世俗之名漠不关心,外加有点自恋,普天之下他服个谁?也就是个道安,慧远。于是苏小哥听了也就听了,两耳穿过万念不起。
 这几个人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见苏子鱼没有罗唆纠缠反而引为同道,不多话、不侧目也不忽略排斥,当下把苏子鱼看成本来就存在的一份子。
左思跟苏、祖二人打过招呼自己拿起鱼竿竟一旁钓鱼去了。
苏子鱼笑得璀璨,也不介意。只把那几坛好酒当成搭船的谢礼就送给了美人潘岳。他自然不可能说什么"几坛浊酒不成敬意"之类的话,他说:"这些都是好酒,当成谢礼你可一点也不亏。"
  潘岳看着塞在怀里的几坛酒,有些傻眼,忙向苏小哥解释道:"苏小公子误会了,长渊才是主人。"
苏小哥也不脸红,伸手改将谢礼提给贾谧。祖越名哈哈大笑,潘岳莞尔,谁都没注意到贾谧低头看着怀里的酒脸色一沉,嘴角微抽。
那边二陆之间还在方圆之间杀得难分难解,黑白两龙正纠缠到要紧的时候,无暇分心皱眉不语。左思不善言辞,性情木呐,自己钓自己的鱼。剩下四人正好围坐一圈自得其乐。
 贾谧一脸好客豪爽,拍开苏子鱼送的酒对三人笑道:"苏小公子骑得好马,送的必是好酒,大家来品评看看。"
坛口方破一股澄澈甘香的气味扑鼻而来,饶是不好杯中物也止不住两颊生津。那三人都是酒林老手,闻香知味。倒在酒樽里越发看出酒色呈琥珀光泽,晶莹明澈,酒香浓浓的弥漫在舱间随风向船头,窗外扩散。
 祖越名欢呼起来:"是七尹。" 七十二 宝马香舟(三)   有道是,万金一滴七尹香。这七尹珍贵,珍贵在甘美醇厚,芳香馥郁。更珍贵在不易得。
为什么不易得?  这是当今太傅的家酿酒,就是宫里一年也只在皇上太后生辰的时候得呈贡几坛而已。
话说这杨家在司马氏篡位之前祖祖辈辈都是酿酒的,司马氏当权的时候杨骏的爷爷改良出一种七次发酵,七次蒸馏的浓香果酒献给司马兰廷的老祖宗,司马懿。靠着这酒杨家发了迹。七尹成为只提供给皇家的贡酒。偶尔流出一两坛来,攀附朝廷显要。
 到太祖皇帝的时候,杨家已经蜕变为官宦大家,要不,杨家的女儿也进不了宫。权贵在手之后,杨家最怕的就是有人说起自己的前身,一个"酒"字成了杨家引以为耻的标签。等到武帝的时候,杨家凭借圣眷再也不进贡七尹,一代名酒从此绝迹。七尹完全成了杨氏的家酒,每年只在杨家人生辰之前酿造,民间宫廷皆求之不得。
 说万金一滴七尹香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而现在,已经是万金难求七尹香。
看到这样的珍品,祖越名欣喜若狂,激动得脸泛红光,就跟头次进洞房的初哥儿一般,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大口温存。
贾谧用酒勺舀起一瓢仔细闻查,也忍不住微微一震:"果真是七尹。"看向苏子鱼的眼神满是推敲揣测。
旁边下棋的钓鱼的,早就放下棋子钓竿也围拢过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潘岳喜形于色,催促贾谧:"既是七尹万不可用这些普通瓷器来辱没了它,快去取你那套镇宅之宝来。"
  贾谧亲自去取出一套玉杯。杯薄如纸,触如羊脂,玉色透明鲜亮,苍翠欲滴,纹饰天然。杯面光亮似镜,内外平滑,对光一照杯内明若水,似有奇异光彩缓缓流过。
 "好杯!好酒!"祖越名先浮一大白,闭目不语似在回味无穷。  二陆放下杯盏相视尔笑,一个念到:  "杯尝七尹酒"
一个接到:"树看十年花"   贾谧看他们如此沉醉,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笑叹到:"好一杯七尹啊,我还是三年前在宫里得尝过一次。"
左思看着酒杯,目光悠远:"对,那次寿宴我也在宫里,可惜没有长渊的运气,心心念念直到今日才能得尝夙愿。"想起来,竟向苏子鱼一礼:"多谢苏小公子。"
  苏小哥一口饮下杯中之物,对着左思不解到:"好酒是好酒,也不过是个酒味儿。天下好酒多的是,这个喝不到喝那个就是,何必三年念念不忘。"
左思一怔,也不反驳,摇摇头自满一杯回到钓竿前慢慢浅酌。二陆告罪一声,也自斟出一壶提回棋盘,接着酣战。
这期间祖越名老大不客气的已经连干三杯,潘岳没有他行动快有些不甘心的干瞪着眼睛。贾谧对七尹的兴趣还不如对苏子鱼的,坐到苏子鱼对面轻言细语问道:"不知这七尹,苏小公子是何处得来的?"
  苏小哥哪知道七尹还有这来历,还当只是司马兰廷收藏的普通名酒,傻傻回到:"就是地窖里面随手提溜出来的,反正我哥藏的酒都应该差不到那里去。"他压根儿就没想到昨晚杨骏派人送来的几大箱子贺礼上头去。
 贾谧暗暗冷笑,"哥"指的大约不是苏秋而是司马兰廷吧。
苏秋是杨骏的人,可他手底藏不了这么几坛七尹,凭苏秋还得不到杨骏如此另眼相待。除非是他胆大包天偷出来的。可这七尹据说平日酿造极少,他能偷这么多坛出来?
 前些时候下面报上来说北海王府新住进一个江湖小子,是司马兰廷的义弟,也正是武昌出现在司马兰廷身边之人。名叫苏子鱼,成武候苏秋的六弟。
这个原先没被看重的人,实则竟是一架关键的桥梁啊!
贾谧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光彩,心里霍霍跳着。他自信这个横里钻出来的人让他摸到了司马兰廷的脉搏。如果是司马兰廷和杨骏达成了某种协议,杨骏送出几坛七尹来,也不是没可能的。他知道皇姨娘在制定扳倒杨家的计划,这计划让司马兰廷参与了,却不让自己参与,只说:"你不是做这些事的料子……"
  这次他一定要让姨娘认清楚,谁才是姓贾的,谁才是可信的。可这酒喝上去有些陈了,会不会是先帝所赐的……?
贾谧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刻弄个清楚,偏偏还要装出无知无识的样子来,保持一副沉稳镇定。
正搜肠刮肚寻思着怎么套苏子鱼的话,祖越名帮他开了个头:  "地窖里藏的?早如此我该早些来洛阳找你才是。"
"何止是酒!老七几年不进洛阳不知道错过多少好戏。"潘岳睁着桃花眼,酒晕已经飞上脸颊,简直明艳不可方物。
苏子鱼看得出了神,他倒不是对人家有什么念头,只是暗暗想起司马兰廷若也能喝酒上脸那该多好看,可惜他那冷面哥哥喝酒之后从来不上脸,总是越喝脸色越白净透明。
 祖七咳嗽一下,暗暗踢了苏子鱼一脚,他方回过神来。不在意道:"潘兄喝酒上脸说明心底很好。"
潘岳见他眼神里并无半点不敬,也不以为意,他对这种目光早就习以为常了。更何况,他觉得方才苏子鱼并不是真的在看自己。
"你可别被他这个样子给骗了,这家伙其实是个花花公子。"虽口里打趣,但忆起三年前那两张国色天香的脸相应成趣,还是心驰神往。开口邀约到:"改天我们一起去玉荷院看看小玉公子吧。"
  "我说你错过不少趣事吧,你还不知道。小玉现在成了北海王的私宠,轻易可见不到。"潘岳耿耿于怀,从前在玉荷院三天两头看见的人,就这么从此不露面儿了。
 祖七瞄了一眼苏子鱼,正想打趣几句,贾谧突然沉不住气抢过话头道:"是啊,北海王长得那么一张脸,偏还要跟我们争。这垂涎周小玉的这么多,只有他敢独占了去。说到风流好色,这洛阳城里他也算头一号人物了。"嘴角含讥,眼睛却瞟向潘岳。
 潘岳冷笑道:"我倒佩服司马北海,不像某些人明明想要独占又不敢出手。好色又装成假正经,人前人后两个样。"
苏子鱼咬着酒杯,听得半懂不懂,正想当好学宝宝求解请教一二。那贾谧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言辞陡然变味儿,口不择言道:"他倒不是假正经,整日里呼朋引伴邀约一屋子男人窝在一起,搞些下流勾当,难不成你想加一个?"
  潘岳脸色一白,还没等他出口反击。只听苏子鱼手里那只玉杯"咚"一下摔在地上,坏了老大一块缺口。
贾谧瞪着眼睛,手跟着一抖,那洒出的酒液就跟他心头滴的血似的红,这套杯子哪个不是他的心头肉啊!
苏子鱼眨眨眼睛,怪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啊,手滑了一下。贾公子这么清高豁达之人该不会相怪吧?"
贾谧嘴角微抽,看着苏子鱼"呛啷"一下将坏杯残片扔到桌子上,兀自取了另一个玉杯满上酒液。  "对了,我忘了说,那个司马北海是我结拜义兄。"
这么一说,谁都怀疑他那杯子是故意打破的了。
潘岳一脸尴尬,他曾陪苏秋去过北海王府,本是知道司马兰廷有个义弟是苏部郎六弟。但他没怎么上心,和贾谧不同他是无意识将话题引到这上面来的,他以为贾谧是不知这层关系才会说出这种话。心里颇为内疚。
七十三 罪不容赦   眼见贾谧脸色难看,祖越名连忙岔开话题,询问潘岳方才所说的好戏。
潘岳也有心打圆场,绘声绘色的说起那晚玉荷院有个千里不留行的神秘高手一剑割了杨尘喉咙。哪知道这话题又触了苏子鱼的霉头。
再怎么没见过相处,毕竟也是血亲啊。而且,那晚上实在是苏子鱼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不知道那里来的一道闪光,兀地划过扬尘脖子,晓斌说他亲眼看到扬尘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还想伸手挠痒,结果突然喷血倒地,微微抽搐两下就咽气了。别说那刺客的样子,众人就是连杀人的凶器都没看清楚。"
  苏子鱼眉头紧锁,心里很不舒服。不管这扬尘做过什么,人既已逝,何必再以窃喜的心思讲述别人的憾事。
死的那个人他不认识,却是他的亲戚;杀人的那个他认识,是他以为的朋友。讲的这个人他刚刚认识,不算是自己的朋友,却一起喝酒,也算是自己的朋友。
普通朋友。  苏子鱼想着自己可以不客气一些,但看到潘岳陡然僵直的样子,苏小哥又不忍心了。
潘岳,潘大公子,讲得口若悬河,却发现四个酒友中,有一人眼冒凶光,身泛寒气。于是比苏子鱼还不记事的脑袋,又猛然想起苏子鱼的哥哥是苏秋,苏秋是杨骏党羽,那么眼前这位苏小公子——多半也是杨党中人。
 虽然并无什么胡言乱语,但自己这番妄言若是传入太傅耳里……恐怕前程不保。潘岳慌乱地望向贾谧。
贾谧马上接口,面向潘岳眼角却注意着苏子鱼:"安仁只是就事说事,苏小公子不会见怪吧?"苏子鱼聚集很久的不快,忽地被打散,愣了一下,才想出来人家为什么这么说。大约是因为那苏秋的关系,想岔了,倒说对了。他确实"见怪。"
  "我只是觉得,人死如灯灭,既然他生前不好,何必死了还提他。"苏子鱼淡淡的撇清,他可不想人家以为他跟苏秋亲密无间到同仇敌忾的地步。
"呵,洛阳城每天发生那么多有趣的事,除了杨家估别人也稀奇不了多久。"贾谧看似随口的一句,却让苏子鱼越来越看不顺眼他。
这就是大家子弟?尖酸刻薄得如同乡村野妇。
"子鱼说得对,可这扬尘……我虽然也不想提他,但想起六年前萦阳花家之事,不是我落井下石,我也觉得痛快!"
别人说的也便罢了,可这话是祖七说的,苏子鱼心里微觉诧异,升起好奇之心来:"怎么?"
祖七对着苏子鱼叹一口气,像是怪他,这么轰动朝野的惨案你竟然毫无所闻。他对苏子鱼倒没有那许多顾虑,虽然不大详细,早知道苏子鱼跟现在的苏家有些不大和睦。
 皱着眉头解说道:"你寺里长大的孩子,也不怪你不知道。萦阳花家是当年魏朝的长公主驸马,名门大族。当然,到了本朝自然势微。先帝颇为优待前朝遗族,这花家老老实实守着祖业,本来可以安居一方,坏就坏在花家生了个粉面桃花,相貌过人的女儿,花玲。据说这花玲有如同当年天下第一美女长乐亭公主般的美貌,绝世倾城……"
  苏子鱼打断他:"是这花玲被扬尘看上了,非要抢夺为妻吧" 老桥段了,他苏子鱼虽然没多大见识,可这种故事他在乡野里也常听人说起。
被人打断的祖七也不以为意,叹到:"差不多吧,可人家要的不光是美人这么简单。"   "呃……"苏子鱼蹙着眉头,不大想听下去了。
"听说扬尘起初也有上门求亲的,但花家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女儿,自然有送女儿进宫的念头,就婉拒了。于是这扬尘想了个最歹毒不过的法子,诬陷人家谋反。先帝对前朝旧臣是最不放心的,加上一些捏造出来的证据,和……枕边风,不顾诸臣劝谏灭了人家九族三百多口人。可怜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行刑前一晚,被人奸杀了。"
  一个死囚,被人奸杀了,自然也没人会仔细追查的。会做这种事的人可能很多,但敢做这种事的人确实没几个。那犯人很明显。
苏子鱼"啪"一下又捏碎一个酒杯。深埋着头。太污秽了!杨家欠了多少人命?这么一个充满污秽的家族,他已经找不到任何托词了,幸好!幸好自己不是在这个家庭长大的。
 贾谧"呼"地站起来,对着苏子鱼咬牙切齿:"你!我的……"
苏子鱼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气极败坏的贾谧,再低头看看手里碎成几块的玉杯。这次他真不是故意的。尴尬解释着:"这个……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激愤……"
  "住口!你是故意的!你哥哥是杨家的走狗,你当然不喜欢听到有人说杨家坏话。"
苏子鱼看着脸红脖子粗的贾谧,啧了一下,心里不屑到:小孩子!至于这么失态么!心里虽然鄙视,可毕竟这回是自己不对,他还是很好心的解释到:"苏秋是苏秋,他是杨家走狗,跟我没关系,你也别扯到我哥身上。我哥只有一个,叫司马兰廷。"
  "哼!"贾谧一脸睥睨:"攀上高枝了?我管你哥是谁!司马兰廷又是什么东西,他不是杨骏走狗府里会存下这么几坛七尹?"
船上几个人看这边吵起来,都围过来相劝。潘岳有些失措扯扯贾谧衣袖,想提醒他注意仪态;祖越名也拉着苏子鱼,防止两个人打起来。
苏子鱼心头一怒,脸上却笑容灿烂。对祖越名道:"我要上岸了,你走不走?"看祖越名想劝说什么,截口拦道:"这里有好酒,你想必是不愿走的。也好,越名帮我把这酒喝光吧。我先离开了,记着来府里找我玩。"
  说罢,抄起盘面最后一个杯子,向湖面掷出,紧接着默运玄轻身投向河面。这船停泊之地离岸边约有数十尺距离,才过半程内力已竭,正好踏在前头掷出的酒杯上,足尖轻轻一点借力稳稳落在岸边上。在船上众人的吸气声中,那最后一枚酒杯,被那点足一踢,踢回船柱上碰得粉碎。
 这套九盈杯,就此变成了六缺杯。  不过也好,六六顺嘛,吉利。 七十四 了怨结仇
没走几步,奉喜迎上来:"这是怎么了?"他在树杈上看苏子鱼突然冲出河面就急忙赶了过来。眼见苏子鱼稳稳落到岸边心里还想着,别看咱二爷这样儿,不显山不露水还真是一高手啊。
 苏子鱼看着他,问道:"七尹是什么酒?"   奉喜想不出这是唱的那出戏,乖乖给他解释了。
苏子鱼听后不言不语走到树下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奉喜被沉默的苏二爷吓了一跳,不敢多说什么,也跟着解开自己的马。
苏子鱼对着被枝丫密密遮住,只留下些微缝隙透下的天空轻轻一叹,眼睛里也无风雨,也无晴。转头对奉喜说:"你先帮越名公子守好马匹,等下再回府吧。"
  奉喜看他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放心的应承了。
苏子鱼骑着马一路狂奔,渐渐的,心里的烦躁不解,怅然不乐都被抛进初秋微凉的风里,弃在性急的树叶渐变旋落的秋景中。这是人世里的风景,还是风景里的人世?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风景里的人顺应风景里的心。早或迟,该说的还是得说,该表明的还是得做。的
苏子鱼的心思快意恩仇,没有藏头露尾。他是径直到达太傅府的,在小侧门下了马,对着守卫说要见杨骏。
宰相门人七品官儿,苏子鱼虽然衣着光鲜,可上太傅府来的哪位不是衣着光鲜?苏小公子一没名贴,二没名气,自然见不到杨大人。门人慢慢悠悠的报上府里总管,老总管急急忙忙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赶出来迎苏子鱼进门。
 要问苏子鱼是什么人,他也没闹很明白。但昨晚上送到北海王府的礼物是他亲自办的,其他不说,单就那六坛子七尹,已经让他深刻体会到苏小公子非同一般。
 苏子鱼被直接引到杨骏书房,一个身形修长,头发花白的老人已经等在里面。听见来人脚步有些激动的站起来,然后又故作平静的坐下去。在苏子鱼踏门而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颤巍巍地站起来。
 这个初次相见的外孙,有一双精光四溅的眼睛,如同母亲一般飞扬秀气的脸。也许是佛寺长大的原因,整个人看上去气质平和温暖。
不愧是他杨家的子孙。  "外公。"
听见这一声叫唤,杨骏心里一震又酸又热,眼中涌起了泪水,打了几个转,终究忍住没落下来。他小心翼翼的将两手放在苏子鱼肩上,颤抖着拥住,轻轻拍着比他稍矮,鲜活青春的身躯。他的血脉啊。
 没来得及表现他的舐犊情深,苏子鱼直接说道:"谢谢你的礼物。"正欲接口,只听苏子鱼又说:"但是,外公。七年前,你派人虏杀我,我不计较。可你逼死我养父,我无法当成没有发生。你是我外祖父,我不想恨你,也不能谅解。"
  杨骏僵立在当地,脸色一下子苍白得没了血色。  苏子鱼说完即走,踏出门槛时定了一下。杨骏心里升起一股希望,苏子鱼却连头也没回,闷声说道:
"多保重,外公。请您好自为之。"   司马兰廷回府时,奉祥凑到他身边追着他步子,边走边说:"二爷中午回来的,也没叫传膳,好像不大痛快呢。"
 "怎么回事?"昨晚上那么大打击都过了,这下子又是谁惹到他了?两个小孩喝酒闹翻了?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喜子也没跟回来。"
"嗯。"司马兰廷点头表示知道了,本想到书房处理点事情再过去,人都到了书房门口还是转头回了大明居。进屋的时候看见苏子鱼像尊熊猫似的蹲在罗汉榻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我看看喝多没有。"走过去捋捋苏小子微乱的头发,顺势抬起他的头。嗯,很好,眼睛还是清亮如水的。司马兰廷满意的放柔了声音:"用过午膳没?"
  苏子鱼看着窗外的眼收回来扫他哥一眼,那神色,竟让司马兰廷想起"幽怨"两个字。心里一动,差点忍不住想做点禽兽事情。
"哥,我去太傅府见了外公。"
苏子鱼慵慵懒懒,闲闲散散一句话,把司马兰廷什么念头都打没了。坐在他身边,认真问道:"怎么突然做了这么个决定?"
"我提出去喝的四坛酒是七尹。"   司马兰廷转念就想透了这里面的因由。沉声问道:"怎么说的?"   "我说我没法谅解他,让他以后别来找我。"
  真直接啊。司马兰廷悬了多时的心,总算着落了,嘴角有些控制不住的扬起。一把揽过苏子鱼伏在自己怀里,还没高兴过十息,苏子鱼抬起天然无伪的眼睛看着他问:"哥,你经常去玉荷院干什么?"
  司马兰廷有种麻烦临头的预感,正色道:"我和皇族子弟常常需要商量些事,到自己府里走动频繁了会引起别人猜忌,只能到些风月场所碰头比较自然。"
  "可我上次看到你们在服食五石散。"苏子鱼不大满意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偶尔不高兴我是会用点,上次你不是跟我闹了这么长别扭么。"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苏小公子勉强相信了。然后抛出了杀手锏:"那周小玉是谁?"
司马兰廷笑了,他是不是可以认为这宝贝弟弟是在吃醋?心里一乐,扶住苏子鱼后脑就一通猛吻,像疯了一样,用力吮吸。
自苏子鱼生日开始接近了,两个人就没好好温存过,久违的亲密让苏子鱼心里像几百个鼓在擂,胸口里一片乱七八糟的"咚咚咚"。放肆的亲吻,杂乱的呼吸,逐渐高升的热度,苏子鱼完全忘记那个问题时,司马兰廷自己退开来,解释道:"那是我买的侍妾,不过是个男孩儿。"
  他能说什么?说朝廷里面相互倾轧,想要我命的人不少。但碍于我的身份,还不敢冒然动手,可你不一样,别人对你下手没有顾虑,我必须找个人转移这些注意力?
 还是直接说那人是帮你挡箭的替身?
依苏子鱼的秉性那还不得又跳起来。但他这么说,苏子鱼反应更大,只愣了一瞬,突然涌起熊熊怒火,脑袋里还没体会出什么滋味,手上先动了。一拳向司马兰廷轰去。
 司马兰廷不惊反喜,不慌不忙大手一张,包住了迎面而来的拳头。包是包住了,手腕却一阵剧痛,勉强压下闷哼,看向苏子鱼的脸有些惊奇:"你功力精进了不少。"
  苏子鱼二话不说,左手闪电般朝司马兰廷腰眼抓来。不敢再硬接,腰不旋膝不动,司马兰廷平移开两尺。他这一退,好嘛!四面八方都是拳头朝他飞来。
被逼得苦了,司马兰廷只得甩出鞭子左缠右扯,不敢用内力,也不敢不用内力。不用内力根本挡不住,威风凛凛的北海王啥时候这么委曲求全过。不过他这"委曲求全"玩得还挺惬意,眼睛里全是笑意。正想着是下重手制住小疯鱼,还是干脆让他打两拳算了,外面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人。
 按理说,奉祥知道里面正闹腾,躲都躲不及本不会这么不识趣。这样闯进来肯定是有急事了。两个人也不好再打下去,讪讪收了手。
奉祥埋头请了罪,凑到司马兰廷耳边密语道:"奉喜死了。" 七十五 聚散无常
司马兰廷心里一沉,眼角瞟向苏子鱼,确定他并未听见,示意奉祥先出去等着。转头来对苏子鱼道:"封地那边出了点事儿,我先去处理了,回来再给你详说。"顿了一下又接道:"奉祥说你还没用午膳,我让人传上来,给我先把饭乖乖吃了。"
  苏子鱼像个刺猬一样,蹲回榻上横眉怒眼。司马兰廷想上去抱抱他,又怕他再动手,叹道:"真是把你宠坏了,脾气越来越大。不过是个娈……"他想说不过是个娈童,你计较什么。话到嘴边一转,成了:"我看他挺可怜的,一时好心答应救他出来给他找个归处……"
他实在不习惯低声下气的,说成这样似乎已经是极致了。看苏子鱼不为所动,轻咳一下,接不下去了。
并且目前也没心思纠缠在这个上头,停了一停司马兰廷以极不经意的语气问道:"奉喜呢?怎么没跟在你身边?"
等了半晌,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苏子鱼才闷闷的说:"在河边帮祖七看马。"
司马兰廷还想问清楚点,又怕引起苏子鱼警觉,摸摸苏小弟的头说:"今天别出去了,等我回来。"语毕在手被拍掉之前撤退离屋。
外廊上,奉祥垂丧着脸,眼眶微红。  司马兰廷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自己边说边走。  "怎么回事?"
"奉毅的人发现了府里的空马,顺着马一找,就……找到了喜子的尸体。"   "那里发现的?"   "马在官道上,人在离洛河不远的丛林里。"
不再对话,两人疾步走向医舍。里面七七八八围着一圈人,看到司马兰廷过来都退往一旁。竹榻上覆盖着白绸,底下一具人形全无半点气息。  "王爷……"
  奉明、奉勇、奉毅……一一看过去全是面目悲切,眼眶通红之人。最爱哭的奉勤从床边爬起来,站在一旁小声哽咽。司马兰廷踱到刚才奉勤伏恸的位置,轻轻牵开罩面的绸子。
 奉喜原本有些逗人讨喜的脸,此时灰白含青,皮肤上全是瘀青紫胀,身上片布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刀口剑痕,有的深及见骨。致命伤共有三处,肋下三寸刀口深入见骨,正面一剑穿腹、背后一指震心断脉。
 "明叔验过了?"群殴……细看几眼,司马兰廷已经了然于胸。
"下手的人共有七人,四人用刀,两人用剑,另外一人善用重指法。喜子输得不耻辱。"奉明答得和司马兰廷所察不差分毫。
"饭粱含璧,衣三十厚敛入葬。"
司马兰廷将自己的一块随身璧玉解下,送如奉喜口中。给死者嘴里放进珠玉钱宝,称"饭含"。晋制,天子含实以珠,诸侯以玉,大夫为玑,士以贝、庶人以谷实,奉喜一介奴侍"饭梁含璧"是大大超过等级规定的。
 往常侍卫死了,府里至多制备齐厚棺寿衣,现在这样少不得是因为奉喜是苏子鱼近侍的关系。奉明心里虽然感激,但该说的还是得说:"王爷,这……似乎不大和规矩。"
  司马兰廷摆摆手:"无妨,奉喜四岁入府,忠心耿耿。这点殊荣不算什么。"说罢站起来,冷冰冰的眼睛扫视一周,再开口说出的话再无一丝人情,斩钉截铁不容质疑:"传我令:第一,奉喜之死我定会让真凶一个个血债血偿死无全尸,但任何人不得私自寻仇生事;第二,此事不准向二爷透露半个字,有违我令者立即处死;第三,速请祖七少爷来府里。"
    祖越名刚刚回到他伯父的柱国府,就被北海王府的侍卫请到王府里。踏进门就问:  "可是子鱼出了什么事?"
司马兰廷端坐正厅"何出此言?"   祖越名看他姿容肃正,先行了礼,再回到:"这……今日他在船上和贾长渊闹得不大愉快……"
司马兰廷掩住探查之意,听祖越名将上午之事详细述说了一遍,不犹得心里苦笑,前因后果也就猜出个七七八八。
"……我怕他回来发脾气,他没事就好。"如果苏子鱼有什么事,估计司马兰廷没这么好耐心听他叙说这翻话了。
"只是府里一个侍卫死了。"并无什么悲愤,司马兰廷平稳的声音只在陈述一个事实。  祖越名一惊:"可是早晨与我们同出的那名侍卫?"
"正是。"   祖越名剑眉一蹙,埋首不语。  "七公子知道是谁下的手么?"司马兰廷循循善诱,虽然谁下的手他现下一清二楚。
"这……"祖七,无声一叹,长身而起,坦然道:"我不知道谁下的手。子鱼离去后,长渊令人将船逆水而上,上岸前打发家人为我取回的马,我并未见到那名小侍从。但是……子鱼摔了长渊三个杯子,长渊的脾气,想必王爷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杀人泄愤,祖七顿了一下,浮起有一丝担心,以苏子鱼的脾气,恐怕会去一刀跺了贾谧。
 "子鱼现在如何?"   "还瞒着他。我请越名前来,除了想问个清楚外,另一点就是请你不要向子鱼透露半句。"   "只怕瞒不了多久。"
司马兰廷沉默一阵,断然道:"正想跟七公子说,我会找个借口让子鱼明日就离开洛阳,你明天来送他吧。"
祖越名张口结舌,竟然要做到如此地步么?苦笑道:"看来我是跟子鱼没啥缘分,每次皆是相聚一日便得分开。这次如果不是我邀他喝酒,也出不了这许多事……"一拱手道:"对不住了,王爷。"
  司马兰廷下了决定之后,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和祖越名客气两句,仪态周全地送走了他。转过脸来还是露出一丝心里的黯然,原以为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想到转眼间分别在即。
七十六 请君入瓮   为什么送苏子鱼走?   奉喜是一个理由。
苏小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看得出来。奉喜平时和他打打闹闹,没上没下很对了他的脾气,这份感情把先跟着苏子鱼的奉勤都比了下去。如果得知因自己的冲动和命令,把奉喜推到了泄愤被杀的地步,他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司马兰廷想想都头痛。不希望他为此自责伤心,也不希望他再添乱。
  如果说这实际是个可妥协的理由,那几坛七尹可能会引发苏子鱼身世之谜的连串反应,就是司马兰廷不得不咬牙送人的主因。
造成和贾南风之间的猜忌、一旦身世曝露会给子鱼来的隐藏危险、甚至这个节骨眼烙上杨家印记对苏子鱼今后发展的影响,都是司马兰廷忌惮的关节。
几坛酒意外牵扯出贾谧的攻击,先手已失,目前他只能通过超前的算计,反守为攻。   "灰狼。"
很久没有现身过的人,突兀地出现在大厅后方,沉静安稳像恒久不变的磐石。   "拿'定魂'去给苏秋吃,顺便提醒一下他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一双秀若春葱,修长白皙,玉琢般的手将一颗火红的药丸递到灰狼面前。
不安定的人,早就应该让他定一定魂。灰狼领药退身,和突兀的出现一样无声无息。
回书房布置好相关事宜,司马兰廷去见了郑方圆,把今天出的事和他将做的处理简述了一遍。请他担任押送兼看护的职责。   最后一步,轮到苏二爷。
苏二爷什么都大大咧咧,就一点"记仇"。他这记仇跟别人还不同,不熟悉不喜欢的人,他还懒得记,跟你记仇了才说明把你当自己人了。人家是内松外严,他是对外人不计较,专跟自己人较真。就跟小孩子一样,其他人看着不哭不闹,对着父母能把天任性个对穿。越熟越较真。
  下午的事还没解决清楚呢,现在想把他打包送出去可不容易。司马兰廷打定主意,请将不如激将。
一脚踏进外屋,司马兰廷便听见室内"嗑哧、嗑哧"的声音。拉门一看,苏小弟蹲矮榻上正剥杏仁吃,小几上已经满满一堆壳,空气间飘荡着若有似无的杏仁香甜。
  司马兰廷笑如微风拂过柔花几乎滴出水来,平时冰雪覆盖的俊颜上全是温柔缱绻。可苏小弟只瞅了一眼,就不言不语地转个方向继续剥他的炒杏仁。
嗑哧、嗑哧……   司马兰廷走过去挨着他身后坐下,打开手臂捞住小鱼腰。平坦结实,精瘦有力,伏首的颈项间入鼻尽是青草的气息。
"晚膳用过了么?" 声音清越而磁性,语气温柔而独具耐心。   嗑哧、嗑哧……   "你总不能因为外面几句闲言碎语跟我呕气吧?"
嗑哧、嗑哧……   "我走了你可好几个月见不着我,现在还是要跟我呕气?"   嗑……哧、嗑……
眼见飞快剥着壳的手渐渐慢下来,司马兰廷赶快收掉脸上的笑意,等苏小弟转过头来正对上他肃穆端正的脸。
苏小哥皱了皱眉,转回头继续剥壳大业,动作却显得有些迟疑。想问什么又开不了口,就是这种表现。   "许昌出了些要紧事,我明天就得动身赶过去。"
  "明天!?"没几句话,苏小弟开始上套儿了。   "嗯,如果不是放心不下你,今晚就走了。"北海王特别强调时效紧迫。
杏仁失去吸引力了,苏小哥两手摊在小几上,无意识的拨弄碎壳。分到左边,又划回右边。一阵一阵的不舍,像潮水一样涌到心头。
"矜持"半天还是问出来:"出了什么事?"
"境内不知那里冒出一帮山贼。起初只是打劫沿途商旅,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村镇遭袭,害命伤财,越闹越猖獗,秋收时期再不管,我今年的税收损失就大了。"
  "怎么能只顾着税收?百姓才是重点。"苏小弟大义凛然。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司马兰廷嘴上却表现得很受教:"是!是!"
在继续呕气和放弃呕气间,苏小弟困难的选择。终于,暂时放下"仇怨"不耻下问:"要去多久?"
司马兰廷深深地看进对方闪亮的大眼睛,漂亮的红唇说出的话语带着一丝残酷的冰冷:"我会尽快清理赶紧赶回来的。"
苏子鱼皱着眉头,心里因司马兰廷的狠决有些不忍,夏天受灾的地方这么多,也许那些山贼也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落草为寇的。可司马兰廷已经直接判了他们死刑……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司马兰廷徉作失笑:"你还是乖乖守着家里吧,有什么也好帮我决策一下,拿个主意。朝廷动向不明,你以为我很想跑这躺腹背受敌么?"
苏小弟心头一动,正式入瓮:"那……不如我替你去看看吧,你这里的事情我管着头痛,对付些毛贼肯定没问题。"
端丽的朱唇轻启,发出一阵低笑声:"你怎么对付?给他们讲佛经,讲回头是岸?还是把他们都剃了头做和尚?"
眼见男人掀动的嘴角,似笑非笑的双眸,苏小哥又愤怒了,冷哼一声转过头继续拿杏仁撒气。
"你去吧。"磁性慵懒的语气伏在背后响起。苏小弟微侧了下头,看见他哥充满鼓励和宠溺的眼神。
"你需要磨练。"司马兰廷清浅的笑着,像一个乐于满足弟弟争强好胜的哥哥。嘴边淡淡绽放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迷人味道。
不用怀疑,这是为人狠辣不留情的北海王在色诱某人。
苏小弟脸热起来,机械地咬着手里刚剥出来的杏仁,嘟囔着:"得意什么……"想起什么理直气壮起来:"下午的事还没说清楚,哼。"
闻言司马兰廷眼神暧昧起来,整个人慢慢逼近,鼻尖抵着脸庞,唇有意无意的拂出气息,尖尖的手指沿着那张还嚼着杏仁的唇线轻轻画着。
觉得口干舌燥的苏小鱼,听他哥有些低哑醇厚的声音在耳边说道:"一个外人而已,我都忘了,你还一直记着么?"
"外人……自己人……"苏子鱼跟着他哥勾起的唇角,咧开嘴傻笑。
又猛一警醒,不对!他怎么像个二傻子一句话就给糊弄过去了?赶紧调整表情,两手"啪"一声,合住司马兰廷靠过来的脸,竖起眉毛问道:"那你有没有跟周小玉乱淫过?"
  司马兰廷两眼凝视着他弟弟,眼神里有些隐忍的责怪和心痛,随后轻轻一叹:"你怎么会这么想?"似乎苏子鱼让他受了天大的冤枉。的63dc7ed1010d3c3b8269faf0ba7491d4
  没见过司马兰廷这副样子的苏小弟几乎被唬住了,理直气壮在对视那双幽潭般的黑眸时变得越来越气虚:"真的没……"蓦地,他想起那天晚上在玉荷院司马兰廷吃了五石散爬在自己身上叫"小玉"的情形。那时候他以为司马兰廷叫的是自己,还小小的奇怪了一下,现在想来司马兰廷叫的根本就是周小玉啊!的db8e1a
  "真的没有?"苏子鱼的脸皱在一起,带着强烈的疑惑和不信任,上下审视对面那张花容月貌的脸。
司马兰廷目光如水,显而易见的温柔荡漾其间,看着他闹别扭的弟弟没有说话。
是谁说过,王爷看二爷的眼光都是不同的?奉祥以前说过。虽然现在不敢说了,可秋水总在苏子鱼耳边提起:对着二爷的王爷和对着其他人的王爷好像两个人。这样温柔的目光,确实没有对着其他人出现过。冒出这般心思的苏子鱼,突然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了。
  如此追问,想得到的,究竟是怎样的答案?   那答案,他哥不是已经说了么?一个外人而已,并不重要。
心里一松疏,司马兰廷已经趁机吻上来,轻轻吸着唇瓣辗转。
入鼻是熟悉的兰花清香,那些混沌不明的心思渐渐化开去,原先令他心烦恼怒的那种陌生感情,在长时间的冷静后渐渐消散开。就像黑暗中兀地注入了一柱光亮,苏二爷的脑袋里一丝念头清晰起来。
  司马兰廷就是他眼中的司马兰廷。
不论别人如何奚落,言谈举止间泄漏出来的情义,是毋庸置疑的。这么想着的苏子鱼开始用带着杏仁甜苦的唇瓣轻轻回吸唇上辗转的柔软,然后放行让司马兰廷的舌头闯了进来,两人绞缠良久,当苏小哥混沌的头脑稍微转过神来时,已经被他哥压在了软榻上。
  "像红玉一样,她们都是可怜的人……"两唇分开的当儿,苏子鱼的声音像呻吟般低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下了决定般断然接到,理直气壮:"而且,你不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么?听到你有侍妾我觉得心里不舒服。"
  两人相对,只隔着一个指头的距离,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喷到自己脸上的呼吸,热热的。司马兰廷抿着嘴轻笑出来:"你这是吃醋了,我很高兴……"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他弟弟濡湿红润的唇,在唇舌吸吮间泄漏出轻轻的保证:"可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有吃醋的机会了。"他这个宝贝弟弟吃起醋来,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要换个人,今天中午怕非得被打残废了不可。
  "吃醋?"   秋天,身上还是薄薄的两层绸衣,身体在磨蹭间袍带早已散开,凌乱的绫白外袍半开半落,司马兰廷一头青丝散开在肩头,白衣黑泽映衬下只能形容为"美艳不可方物。"况且他对苏子鱼的用心用情确实独一无二。为这样的人,已是半个和尚的苏小弟动了色,闹了心也是不亏的。即便他还不大识得情滋味。
  司马兰廷慢条斯理的散开苏小弟的发,挑开苏小弟的衣,指尖戳着苏小弟袒露的心脏:"就是这里酸酸的难过。"
苏子鱼觉得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涌到脸上来,竖起眉毛却怎么也冷不下眼,捉着司马兰廷的手指往外推,心软下来后力就使不大,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捉着人家一根手指半拉半送的样子,刺激得司马兰廷色心沸腾,可怜的苏小哥就此被他哥一把抓住了手,再一手握上了腰。还没等腰间的手揉捏作怪,心脏已经被两人间暧昧的张力弄得咚咚乱跳。
  司马兰廷很满意的看着平时张牙舞爪的苏子鱼变成了收起爪子的小猫,他拉开自己的衣袍,让两个人的肌肤赤裸着帖在一起,缓缓相摩。修长的手指从腰际一路抚上曲线优美的颈部,埋头啃上细巧的喉结时,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一个坚挺火热的物体抵在了自己腿间。
  意识到那是什么,北海王笑了。
不用他引导,苏小哥带着火气的手已经自发的摸上他光洁的后背,苏小哥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天才。而天才,学什么都是很快的,再加上年轻鲜活的生命储备着巨大的主动求知行动力,可以很大程度上缓解经验的不足。他开始在房事上带给司马令人目幻神迷的回应,并不只是单方面的享受欢愉。当然,由于学习时间有限,一时半会儿苏小弟还想不到反压为主,只能继续在他哥身下痛并快乐着,喷勃出青春过胜的精力。
  这一夜很长。因为分别在即,两人都存了心思放纵交融,从外室软榻纠缠到内室床幄间,几近疯狂。
异常激烈的情事,让司马兰廷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潮之巅,他伏在昏昏欲睡的苏小弟身上再次感叹着身心两悦到底是不同的。看着苏子鱼熟睡中的脸,北海王暗暗发誓,有一天他要强大到不需要用转移的方式,也能从容守护好他的宝贝小子。
     向来早起的苏子鱼睡过了头,快过辰时才被司马兰廷"请"起来。拖着酸涩的腰身,苏小弟看着面带倦色的司马兰廷久久无言。
原来,这就是纵欲过度啊……
"车队、物资、军士都典齐备妥了,我送你出城吧。"司马兰廷特意亲自侍候他穿衣洗漱,虽然极力掩盖不舍之情,可大反常态的举措更显出依恋。他对苏子鱼说一去只需寥寥几月,但司马兰廷知道实际上也许远远不止数月而已。
  苏子鱼乖乖任司马兰廷为他整衣,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忧虑,害怕这样亲密温和的相处今后不会再有。默然半晌提出:"我想去白马寺给师祖辞行。"
 司马兰廷现在是绝对不会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的,点头应道:"好。那我陪你去吧,让车队在东门外等候。" 七十八 秋离洛都
一轮红日挂在东方。初秋早晨的太阳温热而不火辣,白日青天,表面上一切都还维持着夏日旺盛的生机,并没有显出秋日的衰败来。
白马寺南门前悄无声息的停着一辆金漆牛车。禅房内,道安清澈明亮的眼睛正视着苏子鱼,语气严正而温和,那包容又透析一切的神情有一种让人全心信服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吧。一切行事万不可忘记'上天有好生之德',因果报应循环不休,即使不为自己也得为身边之人想想。"说到后面,他精光闪动的眼睛转向了司马兰廷。
 司马兰廷并不以为意,表面上仍和苏子鱼一般恭恭敬敬的承应下来。
道安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王爷,司马兰廷表面上就如秋日之阳,虽耀眼夺目却不温不火,但本质里实为夏阳,暴虐而毒辣。对于即将掀起的血雨腥风,司马兰廷只是其中一环,天道的轮转非人力所能控制,它的走向是很多因果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些,雄心勃勃的年轻野心家并不能体会,但道安这位神通大成的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
 "师祖~"苏子鱼涎着脸,埋头进道安怀里磨蹭撒娇。比较起来,慧远是脱离尘世的仙佛之姿,让人不敢沾染。而道安则是重入红尘的智者,溶入尘世的亲和像春风般抚慰人心,更能让人情不自禁的放松亲近。
 道安和蔼的拍着他的头,叹道:"到底与我佛缘浅啊。明月前身,流水今日,凡事不可太过实心。你去吧,需要帮助时记得回到师祖这里来。"
苏子鱼嚼着前半句话和司马兰廷一起告辞而出,只把后半句话当作临别的惯常之语没放在心上。
道安深邃的眼光看着两人联袂消失在窗外庭廊尽头。阳光斜照的背后,秋未老,一地风景正好。
当两人乘车赶出东门时,三百骑兵已经列队等候多时,紫红色的兵士服外罩着雪亮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晃花了苏子鱼的眼睛。他第一次感受到将军带队出征,英姿勃发的雄心豪情。这是男儿血液里流动的天性。
 司马兰廷眼中满是自豪,转头轻声对苏子鱼道:"我栩军的精华之队,交给你了。"
队列前,祖越名、郑方圆立于马下谈笑风生。苏子鱼已经知道郑方圆会陪自己前往许昌,下车径直朝祖七而去,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祖越名旷达不羁的脸上闪过一丝隐讳:"你又想留书就跑么,幸好我昨……昨天因为担心,派人到府上探过消息。"
苏子鱼也觉得遗憾:"每次都这样,一日都聚不到。难得你这次提前到洛阳来,我又得走了。"话语间不无怅然,复又欢快起来断然道:"如果我回洛阳时,你已经随军走了,我一定追到边关去找你喝酒!"
  "好!到时候我们把臂同游,在塞外草原上喝酒。"祖七粲然应诺。  喝过饯别酒和众人话别完毕,这三百人的临时长官郑方圆响亮的叫道:"出发!"
  三百骑兵整齐划一的一跺马蹄,"轰"地一声,朝前开去。马蹄沿着管道奔驰而出,瞬息之间消失在尽头。
苏子鱼骑在马上和司马兰廷静静相望,留念割舍之情陡然而生。一种比上次岳州辞别时更强烈数倍的依恋充斥在两人之间。
司马兰廷走上前,握住苏子鱼的手,再次重申:"事毕后好好呆在许昌等我去接你。"幽潭一样的黑眸波光流动,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情绪。苏子鱼紧紧抓住他的手,头垂得很低,彷佛突然被司马兰廷秀若青葱的手指吸引了全部心神。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充满了犹豫和矛盾:"你能不能……尽量放过……"清楚了前因后果,苏子鱼仍旧开口求出这个情。
 司马兰廷心里一痛,截口道:"我明白……"
他说他明白,他真的明白,苏子鱼起码猜到了自己指使他离开的一部分理由,他明白苏子鱼并不像表面一般的一无所知。他也明白,那未出口的半句话是什么,是尽量放过杨家。
 所以他只说明白,并不说可以。
两方的心思模棱两可,说得也就模棱两可。苏子鱼却好像放下心来,并不强求一个答案,两人伫立对视凝望,眼神中饱含了外人皆一眼能辨的浓情厚意。
从他莹玉的脸庞,细柔的眉看到秋水似的眼睛,苏子鱼露出灿烂的笑容,他说:"哥,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司马兰廷笑着点头,看着苏子鱼骑马的身姿,快速融入金色的阳光中,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望着墨红色马匹消失的地方,他静立良久,直到唇角的笑意重新被冷漠覆盖,冰霜爬上眼睛。    十月初二,小雪。
洛阳都城依旧沉浸在太平盛世的风花雪月中。这日傍晚,静谧的洛阳西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铁蹄声声。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应诏入朝。大晋萧墙之乱自此开始,神州大地拉开了血雨腥风的序幕.
七十九 重开欢宴
  华罗歌扇金蕉盏,共彩仙鸾千枝宝烛。风流司马梨花宴,灯火无数百子流苏。
  北海王府的梨花宴,是都城里最流光溢彩旖旎销魂之地。它的酒比玉荷院好;它的奢华比洛阳专营珍宝的珍宝轩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云集天下姿容整丽之客,因为梨花宴的主人就是美名远扬,大晋数一数二的雅秀名士,司马兰廷。
  这么一个色、香、味俱全,可赏、可看、可玩、可饮又全场免费的地方,怎么会不受欢迎?怎么会不成为洛都每一个士族中人都乐于流连之所?
  司马王爷是风流的,梨花宴是风行的。当人人都以为梨花宴可以随时欢享时,它的主人却突然偃旗息鼓了两个月。
  翘首以待的人们,在九月初六盼来了梨花宴的重新开放。
  红烛摇曳,酥体温香中,北海王斜依轻靠在高堂之上,明月之辉堂堂依旧,但身边已经有了眷宠之人。如果把司马兰廷之美比作中天朗月,那他身旁的周小玉就是朗月照拂下秀丽绝伦,灼灼生光的月下之花。
  这花还不是寻常之花,只能是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如处女的"花中神仙":海棠。
  司马兰廷美,可他的身份地位,他的权势威严更凌驾在其美色之上。很多时候,人们首先想到他的身份才其次想起他的容美,更多时候人们眼中只有他的身份而不敢去想他的容美。可周小玉不一样,他没有显赫的身份,他"显赫"的地方只有容美。
  传说,正是那种总带着一丝美人睡春的媚态,虽然有一丝妖娆的女气却更惹人心痒难耐的绝丽容貌,那种依依如有意、默默不得语,却又落落大方,潇洒随意的迷人风姿,让风流的北海王收了心。
  传说,正因为北海王收了心才两月不开梨花宴。
  都城中有纨绔仕子问起,北海王曾答:"小玉在侧,何必再看凡花?"
  周小玉的容貌身姿自然让人信服这样的戏言。
  梨花宴的重开,是不是预示着"独宠"毕竟是长不了的呢?可一见北海王的神色,看他原先风流却冷漠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亲切,众人又觉得自己猜错了。无论如何这宴是重开了,能重享其乐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非关自身之事,不过是助兴的由头而已。
  这重开的梨花宴自然宾主尽欢。
  月近中天。丝竹旖旎,歌舞轮台之际酒酣耳热,正殿之上弥漫开烟气酒气,越发放浪形骸起来。那五石散是至热至躁之物,更是助兴迷情之品,渐渐的大殿上尽是衣衫不整,坦胸露腹之辈,与会之人与侍女歌妓间的调笑嬉闹也渐变升级。
  今日的司马兰廷与往日皆不相同,只像个旁观者拥着周小玉看着底下的迷乱交欢,别人也不去叨扰他,看他把手伸进怀中的身体里轻揉慢抚,明里暗里会心而笑,满是男人之间的不言自明。待差不多时司马兰廷携了小玉的手从小侧门悄悄退出。有瞧见他退场的,也只当他是回房寻乐而已。
  司马兰廷却带着周小玉出来转过回廊,进了背后的小厅。
  虽称小厅,也比三间寻常屋舍更广阔,地上铺着素雅的毛毡,四周案几上铺着雪白的宣纸,内里八九人或横卧或长身而立,正高谈阔论。原来王府的梨花宴本来就分饮乐宴和清谈会。
  这清谈聚会是专给一些心思不重风月之人准备的,朝廷上下也有些士族子弟轻视情色风流羡慕另一种老庄风流的,又或者忧心国策心系天下治国之道,因此入世离世便是最常争论的话题。
  司马兰廷进来时,里面几个正争得脸红脖子粗,见他进来也只是微微示意便罢。
  司马兰廷不以为忤,进得这里倒换了副神情,他旁边的周小玉更是都收敛了媚态显出几分潇洒适意来。司马兰廷含笑听着,并不加入战局,有人问他意见只用四两拨千斤之法推托了,不一会儿竟留下周小玉自己退了出去。
  往日开梨花宴他不游乐到天明是不会回大明居的,今日可说只呆了上半场就早早回屋。大明居内灯火通明,下人们点着灯轮班候着,见他回来急忙侍奉他梳洗,等一切妥当已是丑时过半。
  司马兰廷至武功大成之日起,睡眠便极少。人在红尘,能安心睡个大觉对于有些人来说是件奢侈的事,好在他的内功"释天决"是纯正的道家心法,打坐的养生之效比普通人的睡眠更益。司马兰廷刚进入坐忘神游之境,突然感觉屋内多了一丝呼吸。
  "手再伸过来点,我不保证它还能留在你身上。"缓缓启目的双眼映入灰狼的身形,只是那往日熟悉的沉稳冷漠却换了一副嘻笑模样。若是他人瞧见定然觉得怪异。
  司马兰廷也觉得怪异,他颇有些不习惯的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和脸上显露出来的相反表情。
  被他盯着之人却做出一个夸张的挫败样子:"唉,确实不能扮熟人,居然还没开口就被识破。"
  司马兰廷心里好笑,指指旁边的座位让他坐了,对他的挫败视而不见:"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起码你方才混在宴里,我就没看出来。是不是灰狼我若还看不出来,我这性命可就危险了。"
  这人被一语道破也不多言解释,揭了面具洗了妆扮,显出一张清俊的面容来,正是这时本应该呆在楚王身边的歧盛。他向司马兰廷笑道:"你在欢宴上只看得见怀中美玉,怎么会上心下面有些什么人。"他言语里参杂些微的醋意,可司马兰廷并不接话,也不知究竟是听没听出来。
  歧盛看进他平静无波的眸子,按耐下心中造次不再追问,故意叹道:"难为我为了让灰狼配合,吃那么大亏,却还是功亏一篑。"
  司马兰廷回道:"扮得再像,毕竟还是两个人。起码内功不同,呼吸的深浅频率也就不同,当然我并非只依靠这个判断出来的。"
  歧盛对他这指点很是感激,正儿八经的谢了,表示下次一定再向高难度挑战,不信自己的本事真的扮不了司马兰廷熟识之人。突然想起司马兰廷的弟弟来,歧盛笑道:"待我仔细研究研究你家二公子,下次扮个他来哄你。"
  司马兰廷这才露出一丝莫名的亲切,也不反驳他,只道:"他太心善,不是成大事的人。眼看行动将即,我寻了个借口支使他去许昌了。"
  歧盛心思像并没在这上头,听他说完也没接话,司马兰廷猜度他入城没多久,有心想让他多歇歇也不催促。两人之间一片沉默。

八十章 歧盛之命
  月影在窗外移动,透过窗格子在歧盛身上投下斑斓的花纹,他脸上是淡下来的笑容。青衣淡笑,有一种寂寥孤寞、浮华掠尽的伤绝:"是啊,这种败家灭祖的事自然有我来做。"
  司马兰廷的眼光停留在他脸上,却没有凝固,没有动容,出口的言语是清淡的:"蒲衣,你觉得不公平吗?可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比较起来,对杨家,我弟弟有跟你一样深的仇怨,他得知后立即放下了,而你我却选择让它深入了骨髓。"
  "我从来不会在这世上找什么公平。"歧盛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不正经的嘻笑,只是笑容中有几分发苦。所以他靠在椅背上拇指托住下巴,食指横唇上,有意无意的遮掩:"他能放下是他的福气,可我没有那样的福气。"
  司马兰廷望着桌前的一豆烛火,道:"也许他比你幸运,苏卿怀没有死在他面前。杨骏这种断腕之事做得太多了,可笑现在后继无人,注意打到外孙身上,浑然不知亲孙子就在身边。否则你现在倒可以回去他身边,整个杨家今后都是你的。"
  歧蒲衣的眼光,似水波一般温柔,他对司马兰廷的试探毫不在意,他的信念没有一丝动摇:"杨家,必须灭!"
  随着歧盛斩钉截铁的语言,司马兰廷深邃无垠的眼睛忽然炽热起来,闪动着攻陷城池大举干戈的狂热。和苏子鱼比较起来,笑含轻愁的歧盛更解他的心意,这是志同道合的默契。
  和灰狼一样,歧盛算是司马兰廷的师兄。
  司马兰廷九岁时齐王司马攸战死西秦,可在司马兰廷心里,憎恨宫廷里的太医更甚于直接斩杀自己父亲的西秦人。司马攸养病那一年是他陪在身边侍奉的,他亲眼看见父亲病逝沉重而诸太医诊断却为无疾无病,府内的药丸药材还相继为人偷梁换柱。从那时起,他没有一天不心心念念着想要习得最高明的医毒之术。
  但方翰奇门遁甲虽精,歧黄之识却不足以教导他。这期间北海王府不断派人寻查世间第一医毒高手周凤池的下落,至到司马兰廷十一岁才寻查到其人踪迹,司马兰廷当即不顾母亲反对带人入太行山拜师。那时候歧盛已在周风池身边呆了整整六年。
  可周风池是不收徒弟的,歧盛只是他身边的使唤童儿。司马兰廷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皆没半分用处,无奈之下使出苦肉计以王爷之尊跪求四日,差点跪费了一双腿却没得到人家半点动容。好在他剑走偏锋,根据方翰的意见最后费尽人力物力撮合了周凤池与其夫人聂纨纱重归于好。这才得到周凤池的感激收他入门。
  因此一开始,歧盛只是他师父的仆人。
  深山孤寂,两个同龄孩子自然很快熟识起来。歧盛虽是下人却没有一般下人的卑躬屈膝,他总是笑嘻嘻的,齿白如贝,眼光仿若春水却并没有春水的轻盈柔和,那里面沉甸甸冷冰冰的。司马兰廷看着他总觉得有一种熟悉之感,某天临水而照才发现那眼神竟像自己!那时候的司马兰廷明白王者的威仪,还不明白为臣者的隐忍,恨是明火执杖的恨,怒是大张旗鼓的怒,他惊惧的察觉到,这个小仆人比他还先学会掩饰心机于绵里藏针。司马兰廷是由歧盛身上醒悟到什么是保护色,什么叫深藏不露的,于是他也知道了歧盛的身世。
  歧盛的母亲是杨骏儿子杨续威的如夫人。原本是个孤苦的绣花女子,但这夕娘虽是寒家子女却有一种高华之气,杨继威认为难得,兼看她秀外慧中便娶来做了侧室。成婚才过半年时间,杨继威接调令赴外平乱,这夕娘已经怀了身孕。本来一切无事,可杨府用的是旧魏大将军武安侯曹爽的旧宅。
  曹爽是曹操侄孙,当初与司马氏争权被夷三族,只有一个女儿曹笙余幸。这夕娘就是曹笙之女,哪知命运辗转又重新回到自家旧宅。某天夜里杨骏散步时发现夕娘在月下焚香,脸有忧戚之色,他本是多疑之人便留上了心。遣人去查竟给他挖出来夕娘身世之迷。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一狠心连亲孙儿都不要了连夜派人斩草除根。
  这派出之人是杨骏的心腹,说是心腹自然就是杨骏肚子里的蛔虫,对他东主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自度完事之后必然会被灭口,便动了其他的脑筋。行事之时他先寻机杀了两个同事之人,又找来另一个怀孕的妇人换了夕娘衣衫推入湖中。原来这人有一个毛病,便是贪花好色,他垂涎夕娘美色已久,得了这机会丈着色胆包天做出这番部署瞒天过海。
  若他对夕娘真心喜爱也便罢了,可这贪色之人那里能长久的?更何况带着一个大肚子女人迁徙躲藏本就不容易,时间没过多长也就厌倦不堪。
  歧盛出生的第五天,这人在夕娘身上尽逞兽欲后以一贯铜钱之价将她买入了娼窑,才出生的孩子被留在旧屋中,自生自灭。
  夕娘本是皇族血脉,本受不了这等侮辱遭遇,但为了刚刚出生的新儿还是含辱苟活忍下了一切。老鸨看她态度坚决,也不欲逼死她任她找回了自己的孩子,而这已是三日之后。
  歧盛的童年过得如何,可想而知。
  他五岁的时候,夕娘已经由风华正茂的美丽女子变为一个习惯于皮肉生意的老娼,生活的困苦使她美丽尽失,只是为了儿子而苦苦求生。
  这个时候,苏子鱼还没出世,而齐王世子司马兰廷正出入于金壁辉煌的宫廷间扬着他俊美的小脸蛊惑众人,讨得万千宠爱积聚一身。
  所以,别说一个人的出生不重要。说这种话的人,绝对是自我安慰。一个人的命不好那是天生的,芸芸众生谁能不认命?与天争命那是失心风!
  但命运命运,命不好,你还可以开创运。运,是由自己掌握的,有的时候你抓住了运,也就改变了命。歧盛五岁的时候,迎来了命运的转机。

八十一 命运之轮
  五岁的歧盛只是在母亲盈弱庇护下偷生的小小虫蚁,轻贱得没有自己的姓名。馆子里的姑娘都叫他胜儿,因为他的母亲说过,她的孩子即使此刻低贱到尘埃里却不可丢掉骄傲,她要他做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英雄,如同他辉煌的先祖。

  那个可怜的女人眼里燃着星星之火,她全部的希望和不甘都寄托在了幼小的儿子身上。她绝望的相信她的儿子终有一天会像龙一般腾飞在天上。可惜,她没有活着看到蒲衣公子淡笑间翻云覆雨颠倒乾坤的今天。她仅仅只活到歧盛五岁。

  夕娘在世时虽然无力,多多少少还能为孱弱的孩子遮蔽一些风雨,一旦连这道屏障都不见了,歧盛还能怎么活呢?

  他自然要活下去的,娼馆的老鸨想把他卖给人牙子。五岁的小歧盛是条整天在污水里钻拱的泥鳅,但相貌极像他母亲,已经能看出成人后将有的非凡清俊,所以卖做娈童或者卖进宫里做太监都是可行的。这边才用破草席卷了尸体送出去,那边人牙子已经登堂入室。

  老鸨揪着他的领子带到后门,一个三角眼的男人等在那里,看到他泪水冲刷出的白皙脸庞,眼睛闪过一丝兴奋。歧盛乖乖的任他蛇皮似的手在自己脸上身上摸索,露出兔子一样的胆怯。人牙子付了三贯钱把歧盛领走了,他对这个怯懦的孩子很满意也很放心,一个五岁的孩子,似乎跟"心机"这样的词扯不上关系。

  可偏偏,歧盛从小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孩子。
  路上人最多的时候他没哭没喊,因为他知道哭喊唤不来人帮他。他从小就明白人要对自己负责,而不能指望别人对你负责。他不声不响,运足力气一口咬在人牙子的手上,趁他松手呼痛间"哧溜"钻进人堆里,小身板这就显出优势来,更别提呲牙咧嘴,甩着手的人牙子半天才回过神来。
  可没过几个时辰,他还是被人找到了。年纪幼小的歧盛,自然不明白地头蛇的组织,他们虽然是没什么用的烂瘤却是一个小城里无处不在的眼线。这些人没对胆敢反抗的孩子手下留情,暴雨般的毒打铺头盖脸落在歧盛身上。

  周凤池就是这时候看到歧盛的。

  接近垂死,但无哀怜。眼神像旷野里的狼王,能刮得人骨生寒。他觉得玩味,却并没有出手相救。他喜欢有骨气的人,却更讨厌死硬的人。就像他自己常常说的,一切生物都该承受自己的命运,做出正确的抉择来对待自己,隐忍或者反抗。

  歧盛抓着他的衣摆求他救自己时,他出手救了。他觉得这个幼小的孩子对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聪明的把握住了时机。而聪明的人值得嘉奖。

  他把歧盛丢在一个农家养伤,半个月后圣手毒心周风池有了一个使唤小童儿,取名歧盛。意思很简单,歧路边捡的胜儿。他嫌胜字太浅白,易字为盛。

  周凤池是信道的。信佛的人讲兼济天下苍生,信道的人讲独善其身,泽及万世不为仁。周凤池这个人冷心淡肠,外表从来都是恬淡自若,安然自在,否则不会连老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点小误会就能跟他一刀两断。他肯留歧盛在身边,说明他很喜欢这个孩子,只是还没喜欢到收为徒儿的地步。

  他不收徒弟并非怕什么师徒反目之事,只是不想跟太多人牵扯上更深的羁绊,说白了纯粹的懒而已。他这一辈子只对两个半人另眼相待,一个是他妻子聂纨纱,一个是司马兰廷,另外半个就是歧盛。

  所以当司马兰廷求他收歧盛为徒时,他略一考虑就应了。第一,歧盛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耳濡目染,本身也是聪明伶俐举一反十之辈,教起来其实不用费什么力。第二,他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既然已经享不了清闲还不如多教一个让他们自己研讨,省得老来烦自己。
  从此,歧盛的运便开始顺畅起来。有的人你给他铺好了路,架好了桥,他也不定能走上康庄大道,一犯混他干脆跳水里扑腾去了,司马兰廷的宝贝弟弟苏子鱼就是这种人。有的人你只要给他铺点小石子儿,他就能给你变座城池出来,歧盛就是后者。

  到今天,已经没有人能看清歧盛藏刀的笑容了,他不但能把握机会也能创造机会。从看懂母亲留书的那一天起,他就在酝酿覆灭杨家的计划,更何况今天做这件事已经不单单只为自己的私怨,更为了司马兰廷的理想和抱负。18岁从西秦回大晋后,他开始一步步走进杨家,成为杨骏的门客,又成为杨骏的心腹,再成为杨骏的间谍,从头到尾只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陌生青年。彻骨的恨和怨,被他埋藏得很深,深到司马兰廷很多时候都只能雾里看花,甚至起了介怀。

  所以,对司马兰廷的试探,歧盛没有丝毫不悦。司马兰廷对他来说早就不是主公、朋友、师兄、爱人……任何一个词可以涵盖得开的意义。在他清苦的11年岁月里,司马兰廷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微笑,真心真意关怀他,为他着想的"别人"。

  他想维护他,成全他,爱他,即使献上生命,他也甘之如饴。只是这些心思,他藏得也很深。
  不过,感情并不是可以潜藏的东西,更何况他私心里是希望司马兰廷能够体会的。但要一个心思没在自己身上的人,体会自己藏匿的心思显然是奢望,司马兰廷不懂也不想懂,即使懂了也会装作不懂。他的耐心给不了歧盛,但歧盛的耐心,有另一个人懂。

  两人做了一番恳谈部署,歧盛顶着灰狼的脸出了大明居。他的身份不适合过多逗留在王府,所以得趁天明之前回到自己的小宅里去。刚一跨进院子,便看到屋里燃着灯等他回来的那个人,一袭青衣,刚毅冷漠的线条却映着火光透出微微的温柔。

八十二 合作交易(一)
  歧盛清雪般的俊颜透露出和风似的笑,那双淡如春水的眼,带了几分飞扬,几分赞叹。
  "好快的速度。"
  等在屋里的是先他一步回来的灰狼。昨夜他用了灰狼的身份,以灰狼的行事作风即使对信任如歧盛之人,仍会尽责的守在司马兰廷身后以防不测。所以灰狼只可能比歧盛晚走,不会比歧盛早离开王府,现在却仗着绝佳的轻功先歧盛到家,替他燃好灯等他回来。
  灰狼用衣袖扫扫身旁的座椅,似乎对这句赞扬听而不闻,但以歧盛对他的熟悉还是捕捉到那眼里闪过的一抹柔和笑意。
  歧盛不客气的坐在被灰狼擦得蹭亮的座椅上:"你受他影响太多,老是这么寡言少语。如果你这些年跟着我,保准你现在是人见人爱的爱心果。"
  灰狼无语的望着他得意洋洋的俊颜,天快亮了,他知道该催歧盛去休息一下,可还是忍不住小声反驳出来:"你自己也不是人见人爱的开心果。"
  歧盛扬眉,坚决维护自己的名声:"我怎么不是!你打听打听,从楚王府到太傅府,凡是知道蒲衣公子的人,谁不说他是开心果?"
  灰狼小小声:"主子就不这么认为。"
  歧盛的气焰小了下去,想了一下叹道:"自己人我干嘛还要一直扮开心?悲喜由我才是英雄本色……他是不是这几年被我整怕了,有跟你抱怨?"想起什么,清清淡淡的笑起来:"你怎么叫他主子了?"
  灰狼本想说,主子毕竟是主子,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多年以前三人联手闯荡西秦的时候走得太近,近到模糊了界限忘记了身份,这段飞扬肆意的青葱岁月是他们彼此记忆里闪闪发光的黄金之宝。只是,当时的三人已经回不去了。
  司马兰廷心思太过广博,珍宝太过众多,这段过往对他来说恐怕早已放在一边丢开老远了。而自己,早早就明白界限分明的壁垒,即使未忘也将之封锁在记忆深处,轻易不去开启,因为他明白开启无用。
  只有歧盛,还紧紧握着拽着不愿放下。太重感情,太重过往会陷入时间未老,旧情未易的错觉中。
  灰狼担心,他迟早会为此后悔。

  第二日夜里,歧盛顶着灰狼的脸又来了。
  司马兰廷对他的进步夸奖道:"孺子可教。今日步伐轻重,呼吸缓急都像了。"
  歧盛人才进门又被叫破,也不惊奇气馁,嘻笑着坐到司马兰廷身旁:"嗯。我不知道你跟灰狼的会面模式,所以调扮得再像也没用。"
他见司马兰廷头冠已摘,脱了外袍罩着浅紫淡纹的裼衣露出玉琢似脖子,烛光下的轮廓那么匀美一时间心头猛跳,急忙转开眼去好一会儿才敢回视过来。
  司马兰廷问他:"见过杨骏了?"
  当初武帝病象还未严重之时,司马兰廷便开始未雨绸缪,计划今天的一切。虽然灰狼是方翰从小教导出来专门保护他的,但歧盛的见识心智其实更得司马兰廷倚重。他先设法安排了歧盛的出身,使得歧盛混入杨府做门客无后顾之忧,哪知道杨骏又看上了歧盛的随机应变,没两年便把他派到楚王身边做奸细。这下子两头吃好,更称了司马兰廷的心意。
  歧盛脸上露出一种阴阴的笑意:"明日赏菊会,那老贼会让你大吃一惊。"
  司马兰廷虽然不明白,也不催他解释,召了奉祥进来给他奉上果物水酒,自己半合着眼不言语。
  奉祥进来,看见嬉皮笑脸的灰狼坐在司马兰廷身边吓了一跳,心里虽然狐疑也没敢多看。等他下去了,歧盛自己咦了一声,问道:"怎么自律起来了?你那个水灵灵的丫头呢?"
  "送到许昌服侍子鱼去了。"
  歧盛哈哈笑道:"你倒是真舍得。"想一想又笑道:"难不成,真像外面说的有了那个周小玉,你什么都没兴趣了?"
  司马兰廷眼都没睁,也不瞒他:"你看像吗?"
  歧盛摇摇头,几乎肯定的说:"不像。他样貌再好,在你看来恐怕也不过就是一件玩意儿罢了。只是不明白你要做什么,不管怎么样你总不会失了分寸的。"
  司马兰廷淡淡一笑,他并不大喜欢被人一下子猜中心思,不过歧盛和他默契相合他还是很满意的:"他不一样。小周虽是娈童出身,但学识和气度值得栽培,如果这年间他在我身边能安分呆下去,后面我自会给他寻个出身,让他不再以色侍人。"
  歧盛一愣,瞳眸里所透露出来的神色是爱慕,是欣慰,是一切复杂的情愁,司马兰廷这种骨子里的豁达不羁是让他最敬服的地方。当初若不是有司马兰廷伯乐识马的眼光,恐怕自己还继续在周风池处做个下人而已。即使自己心计再多,可有限的阅历怎么能斗得过周风池,在他身上讨到什么好?自己要报仇雪恨怎么也没这么快捷容易。
  "如果他是有远见之人必定会感谢你。他现在虽红,也已经年近16,免不了净身之命。现在有你这句话,等于重投人世了。"
  他只当司马兰廷看重了周小玉潜藏的才华,动了惜才之念,却不知道周小玉虽有学识,却不是司马兰廷看中的能力。若不是苏子鱼随口交代的一句话他那里会去花这个心思。
  司马兰廷知道歧盛想到自己身上去了,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反倒是歧盛嘿嘿笑起来:"说起来,我今晚来找你也是因为你这能识人的本事造了福。"他转而哈哈大笑,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乐之事:"你不知道杨骏那老贼在想什么。他大概真是突然想外孙想疯了,竟真的在寻思跟你交易合作。"
  司马兰廷这下子终于睁开眼来,双眉一挑:"什么意思?"

八十三 合作交易(二)
  澄蓝的天空中,南去的燕子摆成一字阵形,舞动着翅膀,井井有条渐渐远去。曾经破开的空中,未留下一点痕迹。
  天是蓝的,水也是蓝的,水天一色,映衬着小湖边围似火红,似雪白,似金黄的菊花,千姿百态。条条展展,密密疏疏的花瓣间尽染风华。
  参加杨府菊花会的人并不多,因为杨太傅一向自重身份,他认为和他身份相及的不多,加之言明是亲友之聚,所以他请的主客也少。
  左将军,刘赫。
  杨骏统太尉之职,名义上军权在握。刘赫作为杨骏倚重的左膀右臂,他的脸也一向是神气飞扬的。
  中护军,张邵。
  杨尘死后,杨骏本家的男丁已经尽亡,他不得不将禁军大权交给了这位杨氏宗族中人,自己的侄孙。张邵为人粗犷豪迈,沉稳有信,只可惜不能全得杨骏信任。侄外孙毕竟隔了一层血。
  右将军,王君夫。
  王君夫同杨骏一样是武帝外戚。两人年纪相当,身份相当,不管当初是为什么勾搭在一起的,这许多年来倒一直是挚友,如今武帝已去王君夫和杨骏走动得却是更频繁了。
  建威将军,刘渊。
  刘渊本是匈奴人,杨骏也知道自己因女儿为皇后而骤贵,没有民望,更无高门士族的真心拥戴,便大行封赏,滥加爵级稳固政权,为笼络外族博求美誉,把个匈奴头领封成了天朝将军,匈奴五部大都督。
  段广,中常侍。
  常侍之位,近天子,掌机要,统管天朝一切文书和传达诏令,拥有极大的权力。这样的位置,自然放的是亲信之人,杨骏的孙女婿。
  另外,就是太子司马遹和杨骏的亲族兄弟,杨济、杨迟等。
  有这一席位高全重之人做主客,其他的,如苏秋之流不过陪客而已。这真是从上到下满朝机要尽皆杨党。
  在这样一个杨氏密友圈里,司马兰廷的出现显得突兀而岔眼。
  "小王叔!"司马遹第一个注意到转过水榭的绯红色身影,绝代风华使湖边丛丛姹紫嫣红刹那失色。他父皇司马衷的亲兄弟都外放得早,这些年皇族中司马兰廷算与他走得亲近的,是一起吃喝玩乐的逍遥之友。
  众人随他的目光看去,皆有些诧异。司马兰廷除了容貌,在司马氏族中不算出色的,他虽然也是带过军队的将领,可先皇的恩泽与其父司马攸的光辉把他的能力掩盖得严严实实。受封,不是他领军有方,而是武帝有心照拂;治理许昌有条不紊,不是他有大才德,而是齐王旧部得力助益良多。
  司马兰廷在别人心中就是一位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风流王爷。
  当年先帝在位时,很多人都吃过他的亏。司马兰廷因为容貌极美,少不得朝堂之上,私宴之中有眼光放肆之徒,一旦被他察觉了也不管你什么身份地位,举起鞭子就是一顿猛抽。如果不服,闹到皇上面前,重的判你个不敬皇族之罪,轻的责难几句传出去也名声难保。久而久之,倒真没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了。
  而现在,先帝既去,想必这位留都的王爷日子不如以前随性了,有心依靠太傅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太傅,为何会允许?
  司马兰廷带着两分亲和,与众人见了礼,再见杨骏他已经智珠在握。
  前一次杨骏以"留都"为要胁,还让司马兰廷些微介意,在风起云涌的当口他需要留旁应变。如今却知道,为着苏子鱼的关系,杨骏非但不会赶他,只会笼络他,以期借他之力留下外孙。
  昨夜对着歧盛似笑非笑的眼眸,司马兰廷十分狐疑,他虽然早看出杨骏此人好谋无断也万万没料到他竟然会做这种类似自掘坟墓的举动。
  "可信么?"
  歧盛捏起一瓣清润金黄的桔子扔到口中,不紧不慢的回道:"这得由王爷自己斟酌。不过,可不可信有什么关系呢?"
  司马兰廷微皱的眉头舒展了。
  是。可不可信有什么关系?对方只要有一丝这种想法,都可以拿来善加利用,人家都伸出头来了,你不设个套子让人钻,也说不过去吧。
  这赏菊会就是穿针引线做套子的第一步。
  "王爷赏脸,老夫荣幸之至呐。"
  "哪里,哪里。太傅抬爱,司马兰廷愧不敢当。"
  两人一个假亲睦,一个假谦恭,客套完了相对入座。这湖边庭台上设的都是对席,各席位间花木相隔,遥遥相望。太子在上位,以司马兰廷的身份也只有和太傅对席而坐。
  "王爷言重了,不知王爷愧从何来?"阳光下,杨骏眼角额间一道道的横纹明晃晃的交织脸上。
  这句问话看似随意实际却不大客气。司马兰廷心中冷笑,这杨骏,不知是身在高位骄横惯了,还是真的脑不济事,居然如此直接。
  "兰廷当初答应太傅携弟前来,既然失言自是惭愧。"
  "呵呵,王爷明人不说暗话,好,好……"那道道褶皱一舒展,像脸上一边开了一朵菊花,司马兰廷眼波不动,心里却暗暗转道,幸好他家小鱼一点不像这老匹夫。要是小鱼脸上也开这么两朵菊花出来……呃,司马兰廷想想,还是很可爱。
  这边还在胡思乱想,那边杨骏已经接道:"只是未知王爷因何失言?"
  司马兰廷清清淡淡的一叹:"舍弟说他来找过太傅……"见杨骏脸上一暗装作没看到,继续言道:"虽然并不清楚个中原由,但他情绪颇为激愤。我知他前日接到太傅贺礼,心里其实是颇为高兴的,也不知为何突然转念。问他,他也只说是因为从郑叔手中拿到一封家父遗书……"
  "是郑方圆么?!"
  司马兰廷一副除此之外还能有谁的表情。杨骏气得咬牙切齿。当初苏秋解释,他还未全信,今日看来确实是因此坏事的。
  "子鱼的脾气,可能太傅不大清楚。他这个人本性善良,最重感情。如果不是伤他太甚,断不会有决然之措。我原想只要不再生其他事端,等事情久了再劝劝他,也就无碍了。正好,这小鬼闯了点祸,我便将他送走好让他静心想想。"司马兰廷看似拖拖拉拉解释了一大堆,其实是想断了杨骏欲报复郑方圆的念头,这是对杨骏说只要你不要再横生枝节,我自然有办法帮你劝人。
  杨骏倒很受教,他也不想再让苏子鱼怀恨自己,念头一转接道:"小孩子活泼一点是好事,不知令弟惹了什么祸,可有老夫帮得上忙的地方?"

新年番外(一)
  12月27日。
  清晨七点多,盛象湖才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冬季的萧索暗含在四周黑朦朦的一片中。室外温度只有五、六摄氏度。室内温度拜现代科技所赐,比春天还温暖。
  床上被褥中隆起的身形蠕动了半晌,伸出一只手来,皮肤像黑瓷般泛着光泽。
  那手向枕头上摸索,抓抓挪挪还是枕头。又向下摸索,抓抓挪挪只有空气。于是乎,修长的小腿向周边寻踢,整个KING
SIZE的大床被他像八爪章鱼似的肢体动作翻找了一个遍,苏小哥才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清身边确实空无一人,嘟囔两句继续埋头大睡。
  司马兰廷都是根据工作空闲专门排出锻炼时间的,并不定时也很少出去晨跑。这个时候他正在书房对着几个下属发脾气。
  原由是一份报纸,确切的说是报纸上明星周小玉的花边绯闻。
  "周小玉与美男子现身度假山庄,行为暧昧"硕大的标题还配有几张鬼祟猥琐的照片。照片上面目不甚清晰的"美男子"赫然就是:司马兰廷。
  今天早晨七点,司马兰廷在床头翻开熨烫好的报纸,冷不丁地就看到这条骇人听闻的娱乐版绯闻。头冒冷汗,小心翼翼的从苏子鱼身边翻身下床后火冒三丈赶到书房,召集属下做紧急处理。
  "写稿记者、编辑和昨晚的当值主编马上给我撤掉,这个事情处理不好我让《每日镜报》从此消声匿迹!"
  也不怪这几个替罪羊倒霉,连"美男子"身份都没搞清楚就敢往媒体上刊登。
  奉毅、奉正一般散在书房四周打电话,一边听着司马兰廷对镜报总编大发雷霆。对那个可怜的老头有些幸灾乐祸,却不敢放松手底下的工作,一个回收今天所有还未发出的镜报,一个控制各大门户网站和报媒电子版的跟风报道。
  "老板,"奉勇放下电话给刚刚对镜报总编恐吓完毕的司马兰廷汇报到:"事情看来不关小周的事,他也是被狗仔队顺手逮着的。我们旗下的报业集团都没有收到同样的消息。"
  奉正汇报:"老板,各大媒体网站和门户网站都不用担心。但是,恐怕那些自由论坛没办法控制……"
  司马兰廷有点忧心忡忡的点点头。
  上次他和一个女明星在美国报了点绯闻出来,他那宝贝弟弟就放言说,如果他真是喜欢和明星搞在一起,自己马上出道进演艺界。要知道,苏子鱼这个威胁并不是无中生有的,几个月时间他那个"仁者无敌"乐队已经红遍大江南北,现在各大媒体记者都在挖掘那首"今春无落花"的录唱者。
  "大少爷,镜报发行量是13万份,能够扣押和回收6.4万份,其他的我们无能为力了。镜报后台惠尔集团已经承诺自认损失。"
  司马兰廷冷笑一声:"布兰科难道还敢要我承担回收费不成。"
  奉毅不敢回话,其实惠尔集团老总布兰科的意思就是司马兰廷太小题大做了,但鉴于政商界的"友谊"还是不敢得罪司马公子,认下了这笔损失。
  "致电给胡卡山庄定房间,让机场马上准备出发。"
  胡卡山庄,新西兰专侍接待皇室贵族的顶级场所,钓鱼人的天堂。选择这里绝对是因为苏子鱼那个半吊子的爱好。

  睡得香甜的苏小弟让被子上突来的重量压进了柔软的床垫中,埋在被窝里的头抬都不抬,直接连踹带蹬,拱起腰肢上下翻腾。挣扎半晌,没挣脱身上人的搂抱,挣扎出司马兰廷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隔着不厚的丝被,苏子鱼已经感受到司马兰廷身上的灼热,终于伸出鸟窝头来,一眼便看到身上那人被情欲氲染的眼睛,全身也跟着喧嚣燥热,口里却抱怨到:"烦!一大早的发情。"
  司马兰廷张口便吻住了他嘴。舌头带着咖啡的苦涩与香甜与苏子鱼的舌尖互相纠缠舔噬,喘息着,伸手摸进被褥里拉扯苏子鱼的睡裤。
  苏子鱼的欲望完全升腾起来,却故意不大配合的磨蹭蠕动,拉出绞缠的舌头从司马兰廷的唇上一直舔吻向颈项,两手按住他哥在被褥下的动作。
  "嗯……"司马兰廷扬起脖子,低吟一声。惹得苏子鱼情绪大好,一个翻身,连着被子把他哥骑在身下,胡乱抚摸胡乱亲吻。
  趁苏子鱼意识不清,司马兰廷提出:"我们去新西兰过新年好不好?等下就走。"
  鉴于前车之鉴太多,苏小弟一点不放松的压着他哥,用自己滚烫的身躯半覆住司马兰廷向来低温的身体,断断续续的问着:"为什么突然要走?我……唔……跟朋友约好……嗯……"。司马兰廷一手钻进裤管延着小腿爬上大腿搓揉,一手隔着裤裆玩弄苏子鱼的勃起。
  强烈的感官刺激沿着脊椎快速窜上苏子鱼的头顶,惹得全身一个颤栗,腰部跟着酥软下来。司马兰廷趁机将他推倒在床中央,狠狠压上去。
  一个天翻地覆,苏子鱼的地位彻底改变,腿被变成跨在司马兰廷腰上,岔开得大大的。他气愤的叫着:"色狼!"
  司马兰廷抿嘴一笑,故意用自己喧嚣的下体去蹭撞苏子鱼高翘起来的欲望,白玉一样的脸上带着情欲的微红。
  苏小弟呼吸急促,仰视着他哥俊丽无双的眉眼喘息道:"不过,总算是个漂亮的色狼……"
  闻言,司马兰廷媚眼横波,露出一个充满邪气的笑容,把唇压在苏子鱼嘴上辗转热吻,手绕到两腰处急急剥下他的睡裤。只褪到一半,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抚慰苏子鱼的欲望,按揉他紧绷的臀瓣。
  "哥——!"苏小弟高叫一声,彻底软腿放弃了压人的念头。
  司马兰廷浓黑的眼里酝集着情色的风暴,他狠狠吸了两口苏子鱼口中的蜜液,终于放开那饱受蹂躏的双唇,转身去床头柜拿润滑剂。
  身后,苏子鱼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哥的后颈,"咦"了一声。头还没转回来,苏子鱼的大手压到了他颈上,使劲擦了擦。
  司马兰廷全身一硬,暗叫"不好!"转回头时,看到了苏子鱼热情全退的眼睛。
  甚至连确认吻痕的念头都没有,迎着苏子鱼黑亮的眸子,司马兰廷没有掩饰坦言到:"只是接吻而已。"他本来想解释自己没有更出轨的举动,但听在苏小弟耳里还有一种接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意味。
  苏子鱼气得血液倒冲,咬牙切齿的迸出几声干笑:"接吻而已?"他快速的跳起来,冲下床去拉开房门,踩着重重的脚步奔上走廊。
  没过几秒钟时间,奉祥哇哇大叫着被他拽进房门,苏子鱼挑衅的看着他哥,在司马兰廷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前,拉下奉祥的脸一口吻上去。
  司马兰廷眼中闪过一抹阴鹜,沉吟着没有动作。
  嘴唇一碰,奉祥神力爆发,猛地将苏子鱼推开,惊惶失措得像面对QIANG奸者的小媳妇。
  苏子鱼此时也稍微冷静了一点,盯着司马兰廷冷哼一声甩门而出。
  司马兰廷姿态优雅的站起来,整了整衣衫,信步朝门外走去。路过门口惶惶不安的奉祥时,轻轻甩下一句:"去埃塞俄比亚考察两个月。立刻启程。"
(二)
  司马兰廷走过苏子鱼紧闭的房门口时,只略微一顿便放弃了敲门的打算。他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他觉得自己把苏子鱼惯得太厉害,已经无法无天了。
  苏子鱼在房间里闷半天,又突然醒悟过来,风风火火地跑到楼下吃早饭。凭什么自己得挨饿躲他?自己又没错!
  两个人在小饭厅隔着餐桌对坐而食。这个小餐厅本来才换了冬季布置,桌椅吊灯甚至餐具都换了明亮而浓烈的颜色,可现在的气氛却和室外的气温一样冰冷,让人感受不到一点温暖。
  司马兰廷一勺一勺的进食海鲜粥配着切成小卷的烙饼,从容淡定,只是时不时扫过苏子鱼的眼睛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苏子鱼不喜欢任何粥类,他大口大口的嚼着汉堡面包,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一个劲的盯着面前的米乳,活像一只大青蛙。
  司马兰廷明白他的心思,知道他可能不愿对着自己太久。早前的一丝恼怒已经慢慢淡去,看着对面一鼓一鼓的腮帮子,他决定说点什么示好。可苏子鱼没给他机会,端起那杯米乳一饮而尽,结束了他的早餐。
  站起来离开的时候,习惯让他不经思索的说出:"我吃完了……"猛然想起自己不该这么和蔼礼貌,恼怒的瞪了一眼他微笑着的哥哥,像不小心吞了一个苍蝇似的后悔不堪,急忙转身逃出饭厅去找奉勇送他回市区。
  新西兰的钓鱼计划就此夭折。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是年终股东大会的最后一天,下午有个剧组也住进了度假山庄,就在香韵酒店,你知道那离香琴酒店非常近。"奉勇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苏子鱼,发现他不置可否的靠在椅背上,两眼始终盯着窗外,没显出多大兴趣。可他还是得解释下去,他可不想成为下一个奉祥。"结果他们晚餐的时候遇上了,哦,就是那个周小玉。"
  苏子鱼脑海中迅速冒出一个干净俐落的人影,紧接着他看到了路旁的巨幅广告牌,一个楼盘的活动广告,上面的明星风度翩翩俊美优雅。正是周小玉,而这个楼盘的开发公司是北海实业。
  奉勇也看到了这幅广告牌,于是他紧接着说:"他们早就认识,大老板帮过他一些小忙,小周一直比较感激。他们很久没见遇上了,昨天就在一起吃了顿饭,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你看到了?我猜他们吃饭是在包房吧。"苏子鱼心情越来越坏,似乎有一块生铁梗在心里。他本来以为只是一次逢场作戏的意外,现在看来却是一场老相好的幽会。
  "吃饭时间只有一个多小时,我想……"
  "我不想听。"苏子鱼口气不善的打断他,奉勇意识到自己的解释也许给司马兰廷带来了更多麻烦,也开始闭口不言。
  在东商业区苏子鱼要求下车:"到这里就可以了。"
  奉勇在他拉开车门时侧身一把拉住他,目光诚恳,语重心长:"你知道,他不可能爱上别的什么人。"
  苏子鱼皱着眉,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烦躁的甩门下车,站在路旁为这段话做总结:"再见,勇哥。"
  奉勇暗叹一口气,在苏子鱼的注视下开车离去。看样子,这几天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苏子鱼身边没几个朋友,他一直接受家庭教育,直到13岁时和司马兰廷一起进入STF大学,司马兰廷攻读MBA和法律,他读生物和环境化学。在学习上他有着连司马兰廷也自叹弗如的吸收能力,但狭窄的生活空间和过度的保护使他的朋友圈非常不具可观性,仅仅限制在司马家的亲戚和司马家的下属中间。
  独自在英国生活的两年,大大拓展了他的人际交往,苏子鱼纯真爽朗的个性让他在朋友交往中无往不利,几乎在一夕之间他发现了世界的广阔。Milstein就是他在英国的两年间认识的,后来他又通过Milstein认识了现在的"仁者无敌"乐队成员。
  "你以为现在是几点?" Milstein不可思议的望着门外扬着大大笑脸的苏子鱼,再回头看看客厅里的挂钟。
  苏子鱼努力的把手伸进门缝里,身体跟着往里挤,很多时候他有一种让人恨不起来的无赖精神。
  Milstein只得提着裤子开门放他进来,他不安的朝卧室方向看了几眼,很想跟这个不速之客说说道理:"你知道我们昨晚几天才上床么?"
  苏子鱼窝进沙发里面,懒洋洋的调侃道"你是说上床还是说睡觉?"
  看他有安营扎寨的趋向,Milstein无可奈何的叹道:"好吧,随便你,我进去再睡会儿。"
  可心里不好过,也不想让别人好过的苏小哥抱怨道:"我觉得你对清晨上门来看望你的朋友不太友好。"
  "谁都会对清晨上门来的朋友不友好!" Milstein气得瞌睡清醒了一大半,转过头却看到苏子鱼委屈着脸慢慢垂低了头。
  Milstein有些惊讶,在确信这不是表演后坐到了苏子鱼身旁:"说说,怎么回事。"
  盯着Milstein卧室的门思索半晌,苏子鱼犹豫着问Milstein:"如果,如果你在小陆身上发现不属于你的吻痕……你会怎么办?"
  小陆是乐队的鼓手,也是Milstein的爱人同志。
  Milstein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笑道:"原来是这样。你的REX开小差了?"他的态度充满戏谑意味,几乎让苏子鱼不悦。可他下一句话把苏子鱼吓了一大跳:"算了吧,你哥对你够好了。别太斤斤计较。"
  苏子鱼瞪着大眼睛,"呼"的站起来,看见对方满不在乎的态度又讪讪坐回去:"你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
  Milstein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你有做过隐瞒的措施么?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大家都知道。"
  苏子鱼傻笑两声,他是没刻意隐瞒过这种惊世骇俗的关系,主要是他压根没考虑过这种问题。不是他坦荡无畏,也不是他思想独立而前卫,只是司马兰廷的保护,让他心安理得的忘记了一切世俗眼光。他抓抓头,随即又想起眼前让自己心烦的事,笑容渐渐隐下去。
  Milstein摇摇头,抓起茶几上的香烟,抖出一根点燃开始吞云吐雾。看样子他的补眠计划短期内无法实施了,Milstein看向紧闭的房门,开始嫉妒还躺在被窝里的那个人。
  "你信不信,没有他,我也可以生活得很好。"苏子鱼锁着眉,非常认真的说。
  Milstein看着语气和神态都充满小孩子赌气意味的苏子鱼。
  "就像你在英国的那两年么?当然。"他们都明白,苏子鱼物质欲望很少,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支付他那些少的可怜的消费,他哥哥那些亿万家产在他身上简直无用武之地,可过得好并不只针对物质。"那时候你看起来也很开心,但是一种有限度的开心。过得好不好,我想你自己心里有数。"
  "算了吧,别说好听的。如果是你,你能忍受不忠诚的出轨行为?"苏子鱼十分不满Milstein随意给他定性,活像他很了解自己。
  "我吗?" Milstein缓缓舒展开自己修长健美的四肢,靠进沙发里好整以暇的说:"当然不能。可是,基于必要的信任,我会弄清楚是否真的有你说的那种'出轨'行为。如果有,是身体出轨还是心理出轨,或者两者都有。"
  "那又怎么样?"苏子鱼的不满在升温,他觉得听Milstein的意见其实是在浪费时间。
  "分清楚后,我会行动。如果只是前者我会和他打一架,这样可以平息我的怒火。如果是后两者……"
Milstein满不在乎的态度似乎因为考虑到这个让人遗憾的可能性而正经很多,然后他说:"我会努力挽回。"
  他最后看向卧室的眼神充满温柔。
  苏子鱼心里一震,沉默很久后他蓦然站起来往大门走:"好了,你可以继续补眠了。"开门而出后回头对踱过来送他出门的Milstein送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感谢你的意见。潘安。"
  门"砰"地一声被拉上,关住了里面的咆哮声:"别他妈叫我中文名字!"
(三)

  司马兰廷超过三天没有见到他那爆筒弟弟了。
  这是自夏天苏子鱼生日,两人"奸情"确立以来,除开出差首次分别这么长时间。伟大的司马总裁从最初的拒不认错,到勉强服软但心不认错,再到矛盾、担心、忧虑、生出焦急,心有悔意,经历了坎坷的心理变化路程。
  到第四天的时候,已经是新年前夕。司马兰廷彻底放弃了负隅顽抗,就算他心里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为了他的爆筒弟弟能够尽早回来还是决定"痛悔前非"。
  电话还没打过去,苏小弟先打了过来:"我在俱乐部搏击场等你,你会来吧?"
  司马兰廷愣了一下,还是止不住扯开的嘴角:"当然。"
  不管怎么样,肯主动联络就是好现象不是?
  恐怕也不是。
  苏子鱼小时候身体不好,司马兰廷便让他学了点强身健体的国术,许久未碰已经生疏了很多。这几天除了回自己的小窝睡觉外,他每天都泡在搏击场恶补。当司马兰廷出现在奉毅监管的私人俱乐部时,苏子鱼两只眼睛里都是绿幽幽的兴奋之光。
  司马兰廷看见装备齐全,浑身冒着热气眼露凶光的弟弟时,不是没有心寒一下。随即他又笑了起来,像看着一个扭着胳膊要糖吃的胡闹小孩。
  "要跟我打?"
  苏子鱼哼哼两声:"废话!"
  "打得过我么?"他知道苏子鱼久未碰这个了,可自己是拿这个当健身,时常练着的。
  苏子鱼再哼哼两声,眼光自大得很:"少废话。"
  司马兰廷现在宠溺泛滥,只得无奈的认到:"玩什么?"
  苏子鱼说:"拳击。"带了手套双手互相击得砰砰作响。
  司马兰廷凝神看他一眼,心下暗道让他出出气算了。
  可事情远没有这么轻松。
  两个人触手敬礼后,司马兰廷还想说点什么,苏小弟举手就是一个冲拳,司马兰廷笑盈盈的挡下了,冷不妨狠狠挨了一记踹腿。一连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才没坐到地上,司马兰廷用拳套揉了揉小腿,忍着钻心似的疼满脸不可置信。
  他正想问苏子鱼,你这是拳击?!苏子鱼又扑了上来,标准的散打快摔,一勾一绊,司马兰廷"咚"地一声栽倒在台上,眼前一片模糊。
  一次KO。
  他咬牙切齿的问跳压在自己身上的苏子鱼:"你说这是拳击?!"
  苏小弟眯着狼一样的眼睛,摆明了一副我就是说话不算话你能怎么样的表情:"那你还说自己不会出去花天酒地呢。"朝着那俊脸又是一记老拳,拳倒是收了力道的,可接下来咬在脖子上那口可是下了黑心,使命的撕咬。
  司马兰廷从没吃过这样的亏,痛得大叫一声,感觉脖子肯定流血了。心里又急又怒却只是抬起带着全套的手,轻轻蹭了蹭苏小弟的头。
  苏子鱼终于平静了一些,抬起头来望着司马兰廷的眼睛透出一种哀伤。
  司马兰廷扶住他的腰一脸平静:"消气了?"
  苏子鱼跳起来,恨道:"没有!没有!"对着全不抵抗的人,却再下不去手,气呼呼的坐到一旁闷着。
  场里一个外人都没有,静悄悄的,连奉勇奉毅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司马兰廷觉得腰部、小腿、脖子无一不是剧痛,却只得忍着不言语。
  过了半晌,苏子鱼转头过来看他,脸上虽然冷冷的,可眼里已经柔软下来,晶晶亮亮的泛着矛盾和掩饰不住的关怀。
  司马兰廷趁机说:"那要怎么才消气,随便你好不好?"
  苏子鱼埋了脑袋,声音从拳套的缝隙中漏出来:"你喜欢他么?"
  司马兰廷艰难的挪动到苏子鱼腿侧,用拳触触他的胳膊,等苏子鱼抬起头后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心上:"我以为你知道,这里除了你谁都放不下。"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露白的话,苏子鱼一时听懵了,好像突然被什么击中,心里那些犹疑烦躁纷纷瓦解。很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明白听到答案是另一回事,即使他一开始就有自信司马兰廷的出轨只会是那"前者"。
  "那……为什么还……"他无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为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嬉戏玩乐和苏子鱼之间闹僵这么多天有多么不值得。
  "……我真的不知道你这么介意。"
  苏子鱼呆看他片刻,安安静静躺下来:"我不该这么介意么?"
  司马兰廷微侧过身看他,淡笑到"不,我很高兴我的小毛孩长大了,还会吃醋。"
  "对,大得可以一拳打爬你。"苏子鱼抱过他手臂又一拳没一拳的轻擂。
  司马兰廷正颜道:"这可不好,而且你还耍诈"讲明了是拳击,那就是只能打击腰部以上正、侧面部位的。可苏子鱼不光踢腿还用上了勾绊摔跤。
  "我就想揍你,不想想办法怎么能得手……"苏小弟没有一丝惭愧,反而得意洋洋。
  司马兰廷无奈的笑了,不管怎么样,和好就行了。幸好没把这场风波留到明年解决,不是吗?

  当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唱K?
  打牌?
  还是在和朋友胡吃海喝?
  想知道咱们人气最高的苏小弟在做什么吗?
  面朝盛象湖的大房间里传出一阵时断时续的呻吟:"嗯……嗯……重点,再重点……"
  别想歪了,颈子裹着纱布,嘴角擦着药水的司马帅哥正接受毒手子鱼的按摩。其实想想,司马兰廷虽然挨了两脚,可人哄回来了,风波也消散了,还能借着伤员的名义颐指气使,到底是谁吃亏啊?
  所以说,孙悟空再厉害也是翻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

八十四 未妨之伤

  司马兰廷看了看杨骏自大的神色,故作随意:"两个小孩子打架而已,太傅不必介怀。"说着悠悠然端起一杯水酒敬过去。他知道,越是不说杨骏越会派人去查。
  杨骏点点头,不再追问。二人此次会晤只就"互帮互助"达成了狼狈为奸的初步意向。
  北海王爷很坚定的表示:"兰廷一定尽力帮助太傅大人得尝天伦之乐。"
  太傅隐讳的回应:无功不受禄啊王爷,有要求可以尽管提的。
  但司马兰廷从头到尾都没露出半分"但有所求"的心思来,针线即罢套已做好,何必心急?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从太傅府出来,司马兰廷又和太子到玉荷院取乐直闹到月升。回到王府大明居歧盛和灰狼已经静等在里面。
  司马兰廷的内功修为虽然没说达到了登峰造极,天人合一的境界,好歹也是精纯通明,即将迈入先天之境的高手,几天不睡觉只需打坐片刻即可恢复精力的人,今日入门来却有些疲惫。
  知道没让奉祥他们跟进来,歧盛急忙站起来侍候他漱洗:"殿下要不要先沐浴去去乏?"
  司马兰廷摆摆手,他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心神不定的恐慌。他何尝不知道有了杨骏的自投罗网,其实比原计划更易达成目标,只是心头的愧疚让他迟迟开不了口。
  原本,就对不起那个单纯的小孩。如此一来,岂不成真正的利用了?也罢,原本就是利用,何必在意彻底不彻底。到时候,让他无辜背负的那些"罪孽"总归会替他清洗干净的。
  稍微擦拭过后,司马兰廷换了一套乳白的衣衫出来,显得整个人清澈无尘,也精神了许多。他先问灰狼:"宫里的消息怎么说?"
  "孟舍人回说娘娘那边没有问题,随时可以行动,就看王爷在宫外的安排能不能过关了。孟舍人还说,娘娘请王爷放心,无论旁人说怎么她最是相信王爷的。"灰狼一字一句的转述完,默默守在一边等司马兰廷发话。
  司马兰廷靠在罗汉椅上冷岐一笑。看来,贾谧还真是枉作小人了。扳倒杨骏他得靠贾南风,贾南风何尝不是得依靠他,这个计划是回都前就定好的,即使贾谧再怎么添油加醋乱嚼舌根也没用。只要真正的身世没暴露,苏子鱼这个人名,在贾谧眼里和在贾南风眼里意义是不一样的。
  看他阴沉着不答话,歧盛催促着:"王爷,昨夜所说的计划,究竟有决断了没有?"回来几次闲聊,他已经知道对于司马兰廷来说,苏子鱼这个人已经变成了特殊的存在。
  担心他感情用事?
  司马兰廷倏笑一下,他虽然心里隐有沟壑过不去,但昨夜歧盛提出那办法时他并没有拒绝其实说明他已有决断了,只是自己不想承认而已。人都是贪心的,既然看到一条又近又稳的大路,怎么还肯费尽心思去绕远路冒风险呢?

  奉勇、奉勤落后苏子鱼五天到的许昌。
  当初没让他们和苏子鱼一起走,一是奉喜才出事,怕他们掩饰不住悲伤被苏子鱼看出端倪。二来也方便护送侍奉苏子鱼的大队人马尾随而去,秋水连两个小丫头绫罗、绫绮,一个红案大厨一个白案大厨并两个小厨工,另有一大堆小鱼惯用的寝具、用具、饰具、书籍、药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拖了九个牛车浩浩荡荡。
  但不管怎么样,奉勇奉勤怎么也没想到一到许昌会看到这样的情景——苏子鱼在公堂之上发飙。
  话说苏小哥在叔叔郑方圆领导下,威风凛凛神气活现进了许昌城,屁股还没坐热一个"郡国副都尉"的头衔就落到了头上。
  郡国都尉就是比国相小上那么一点点,可以说是郡国最高的官衔之一了。当然,在他哥哥的地头上,他其实领个什么官衔都没差别,不过是为了威慑下人而已。
  原先的郡国都尉裴嘉,立马眉开眼笑地表示自己虚领多年、才不胜任,今后凡事都请苏小公子多出主意。傻头傻脑的苏小哥官职权责还没弄清楚,就热血沸腾的要求前去剿匪。
  国相、郡丞、功曹史、五官掾、郡府属官拖着给他接风洗尘,可惜拖不了一天被他软硬兼施脱围而出。
  苏子鱼领着洛阳带来的三百栩军另一千许昌兵士、一百贼捕士追风赶月开赴流寇山匪出没的紫雾山。
  层层叠叠冷峭巍峨的山峰, 连绵不断,一遍苍苍莽莽。最阻碍的人是山脉四周雾气很大,远远看去尽是紫灰之气。
  一众将官都收到了国相下达的拖延命令。
  栩军队主说:"都尉大人,我们需要入山寻查山匪踪影,找到他们的老巢再作定夺。"
  许昌统军说:"都尉大人,入山寻查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
  贼捕吏说:"都尉大人,入山寻查由我等负责,请诸位军士守好附近村寨即可。"
  苏子鱼由着他们安排妥当,然后不容反驳的决断:"我要同去。"
  于是寻查时间因为苏二爷的加入,由十天半月锐减为一天。苏二爷在山中直接用的神识搜索,带队才刚进入第二座山,即发觉出异况,直接把人领到了山凹里的"悍虎"寨前。一个时辰后,山寨前后地形被弄得一清二楚,山匪数量被"小神通"苏子鱼一览无遗。
  由于滥用神识,心力耗费过甚,让苏二爷过指挥瘾的袭击会议才开了个头,突然两眼一黑栽倒在地。等他悠悠转醒已经是两天之后。
  悍虎寨一干悍匪早已剿清,两百二十三名匪寇伏诛四十五人,其余诸人受缚押回许昌定罪。既然拖延之术无效,放开了手脚的虎狼之师踏平山寨只花了一个时辰,算是给昏倒的苏子鱼报仇。
  清醒过来的苏子鱼听说匪寇已平,虽有些怅然若失,也只得认命。他本打算深入虎穴探清山寨由来,内外接应尽力将伤亡减至最低的。好在任务已经完成,他心里还想着,神速回去洛阳,可以给他哥司马兰廷一个大大的惊喜。
  结果,押解回来的一百多山匪才是真正让苏子鱼头痛的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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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殚精竭虑

  郡国府的大总管叫奉福,是个很有和泰意味的名字。单看名字不看人,你会猜测名字的主人身形发胖,圆圆的脸上带着和气笑容,可实际上奉福瘦得跟竹竿似的,脸上的表情虽然够不上阴冷却绝对是不苟言笑的。
  苏子鱼头晕脑胀的醒来,正对着这张严肃的脸,半天无语。
  苏子鱼现在的情况就好比这样,有一潭清泉,本来可以缓缓沁润周边方圆十丈远的生灵,它偏偏要一次性倾倒出来泽及遍野,那下场可想而知:泉涸水干。所以晕睡两天醒来的苏子鱼仍然觉得疲惫不堪,身体像拖着千金铁般的沉重。
  出事那天,他才被属下送回郡国府时还伴发了高热,上下一众属官吓得脸青唇白,也弄不清楚他是中毒了,还是突然宿疾爆发了。请来大夫来一摸脉象,也只道他是气滞血逆,蒙蔽浊窍晕厥过去而已。开了副平肝泄热,镇心定惊豁痰启窍的药剂,煎好后拿去喂,一碗药也只灌得下十之二三。好在虽然人没清醒,倒是慢慢的退了热。
  郑方圆虽不如其他人这般忙无头绪,猜到大概是运功上出了问题,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算知道苏子鱼身上带着些好药,因为分不清药性,也不敢乱用。一面对众人谎称是劳累过度旧疾迸发,一面由得意识不清的苏子鱼被人灌药施针。弄了两天苏子鱼果然醒过来了。
  一双黑亮的眼睛毫无预警的突然睁开,和奉福大眼对小眼。
  后者端着药碗的手没有出现一丝抖动,稳稳的一手端碗一手慢慢盛出一勺药剂。黑中透亮,泛着沉沉的苦涩之气。苏子鱼头皮发麻,一个冷栗从脊椎窜上头顶百汇穴。勉强吞下一口唾液才觉出自己口腔里存留的怪味,他不觉得自己有病,既然醒了便不会再吞什么不明汤药,于是苏小哥盯着奉福的眼睛很干脆的回绝:"不吃。"
  喂药的人也不坚持,轻轻放在一旁退下去。坐在一旁的郑方圆踱了上来:"小祖宗总算醒了,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子鱼觉得脑袋上带了个铁梏,捧着呻吟一声,叹道:"我大概自不量力了。"
  郑方圆稍微放下心来:"你再不醒,我只得向洛阳白马寺求援了。"
  郑方圆受司马兰廷嘱托本来只需送苏子鱼平安到达许昌,因为这场病被耽搁滞留下来,虽然山匪的事提前解决了,可他知道洛阳将有变故此刻不能将苏子鱼送回去,只得陪苏子鱼留在郡国府静养。
  苏子鱼神气困顿,又休息了一天也不见起色,索性丢开这头急冲冲地去审问被捕回来的山匪,期望能早点了结这桩差事回去洛阳。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百多个余孽身上竟然个个有冤情,人人喊冤屈。
  匪徒甲说:"大人,我冤枉。想当初我也是一介良民啊!好好的在老家受着几某薄田度日,可地主非要强占我土地,逼我为奴啊。出了上山为匪我还有活路么我?你要治我,也得先治那逼良为匪的地主啊!"
  匪徒乙说:"大人,我冤枉。我家世代在工坊做事,一向循规蹈矩,好不容易娶了房媳妇,可工坊小少爷看上我媳妇,非要霸占为妾,我逼不得已带着媳妇逃出来,为了躲避追杀我也是不得已上山当土匪的啊!"
  匪徒丙说:"大人,我冤枉。我是想作个好人的,可我从小长这副样子,人人看到我就跟看到贼似的,走到街上平白都会被人诬陷成小偷,我也不容易啊……"
  ……
  如此,不胜枚举,数不胜数。许昌的官员更在此时突然爆发出刚正不阿,秉公执法的官品来,力主一一查清所有冤案,还世间一个公道!同时也不容居心叵测者混水摸鱼妄图逃避律法制裁。
  一百七十八名匪徒啊!那得查到猴年马月去了。苏子鱼再不通事理也认为这些家伙实在耍自己玩了。忍不住气当场就在公堂之上爆发了,才摔了一个砚台两个笔筒,突然眼前一黑又晕了,被赶上来的奉勇接个正着。
  众人这才意识到,不用教唆山匪编撰窜供,或者千方百计找借口留人生事了。这位苏小爷实在病得不轻,压根走不了。现在该担心的是怎么跟洛阳那边交代,好好一个人才到许昌十天,晕了两次三天了。
  其实苏子鱼这问题吧,说轻还真不轻,真元耗损已近油尽灯枯。但你要说是病却又不是病。
  固神真元是人与生俱来的能量,普通人的固神真元随着精神意念的飘逸不定而散乱不宁,修佛之人通过修行守住真元不时时外散,储藏在紫腑内酝纳循环,生生不息,到了一定程度就能在有需要时释放出比常人强大百倍的神识。
  按苏子鱼的修为原本达不到这种神识通明的程度,可机缘之下的苏子鱼早已得入四禅明心之境,渐渐发现自己由不经意间神识通明慢慢可控制为有意识的引导神识。试过几次后胆子越发大起来,才有了前几天不知天高地厚的作为。现在储存已久的真元耗损巨大,莫说今后习武练气,就是平常的固神都有困难。举措不当,逐其一生也别想恢复,精进先天之境只能是妄想,不成废人就不错了。
  好在苏子鱼虽然粗心大意,人并不蠢。这么反复晕厥,他自己也知道事情不妙了,两眼发黑之际临时抱守归一,净念相继紧守灵台清明,这次便很快清醒过来。
  从洛阳过来的第二批人马,比许昌诸人更清楚司马兰廷的心态,一封更正前言"累到昏迷"的书信早已经发往洛阳北海王府,现在都盯着珍珠出蚌似的守在他床前。苏子鱼顾不上叙述再会之情,慌忙解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要求闭关摄心凝神。
  苏子鱼这次闭关比一往任何时候修炼都要痛苦,他原本仗着本性聪慧,从来都是不大用功的。若不是上次在魏华存手中吃了亏,一辈子都想不起"精进"二字。即便是这之后苛求努力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殚精竭虑过,生怕再有疏忽即成废人。偏偏他想用功却精神难以为继,加之头脑昏胀欲裂,原来轻易可入的禅定境界反而求之不得,闭关数日几无进展。

八十六 阿赖耶识
  快到掌灯的时候,雾霭如轻纱般笼罩下来,围着屏风的凉亭内更添出几分暗淡而幽冷的色调。秋天的傍晚,虽然没有夏季的清朗,远远近近的林间,却能看到秋黄透出深绿,不经意的浮光掠影透入心扉,舒心而宁静,但看风景的人反而娥眉微颦。
  绫罗见秋水芊芊指尖有意无意的抚弄着袖套雪白的皮毛,似乎没有继续再缝的打算,轻声问到:"姐姐,这里要掌灯么?"秋水怔怔的想着什么,听而不闻,又问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
  "什么?"
  绫罗叹了口气,有些嗔怨:"姐姐在想什么呢?"
  秋水水波流转的盈盈美目满含忧虑:"二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绫罗也跟着叹道:"就是。那天二爷的脸色可真把我吓了一跳,灰白灰白的眼睛一点神采都没有。你说才几天没见怎么就成这样了?若是在洛阳咱们府里,闹了这一出不定多少人得跟着倒霉呢。"
  秋水自从上次被逐出府又被苏子鱼要回来后,去了私心,对苏子鱼也真有些死心塌地的意味,所想所关注的和寻常丫头也就大不一样。她幽幽接到:"也不知道洛阳那边会不会派大夫前来。这府里的秦大夫似乎不大中用。"
  正说着,丫头绫绮牵着裙摆小跑过来,红红的脸蛋儿眼睛忽闪忽闪的,还没到近前就嚷道:"姐姐,洛阳来人了。"
  秋水把她拉过来,一面掏出绢子替她拭汗一面问:"是不是请了大夫来?"
  绫绮嘻嘻笑道:"可不得了,听说还是王爷的师父,天下最好的大夫。"

  趁送晚饭的当儿,奉勇把苏子鱼拉出了闭关的内室。说是内室其实是府内一清静小院的静休房,原本就是司马兰廷小时候用功的地方。
  对着表情冷漠,玉面美髯的圣手,苏子鱼晕胀的头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等对方拿出白马寺慧宁师伯的信函,他就觉得更不对了。
  "前辈怎么会有我师伯的信函?"
  周凤池淡淡的回他:"你兄长央我转交的。"周凤池是司马兰廷的师父,如果司马兰廷得知自己的情况后前去白马寺求取解决之道再转交给周凤池,其实是顺理成章的,可苏子鱼还是觉得什么地方怪异。
  他狐疑的打开信帛,确实是慧宁的字迹。上面说师祖道安日前入禅闭关了无法下指示,慧宁自己给出的建议和苏子鱼自己想到的办法差不多,信上表示出对他小小年纪成究惊人的激赏,更多的则是他对滥用神识的批评和担忧,再无其他。
  苏子鱼有些失望,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捷径能一修而复,心底还是指望有什么更有效解决的办法能帮他闭关恢复的。
  周凤池示意要为他号脉,小鱼乖乖伸出手来,触到手腕的指尖很符合周凤池给人的感觉凉凉硬硬的,那指尖在寸关尺就位后却输送出一丝暖暖的内力过来。一股玄和的力量,慢慢沿着经脉攀爬到四肢百穴,脑中像被一只温和的手轻轻拂开了黑沉的蒙晦。只这一下,苏子鱼便知道圣手毒心确有过人之处,心底那分不信任感便渐渐去了。
  边问边查脉,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周凤池才收功,摇首道:"元神耗损太甚,无法可医。"他盯着苏子鱼,冷漠的脸上这时候方显出一丝长辈的关怀:"我来之前不知道情况竟然如此严重,你太胡闹了。"
  苏子鱼张张嘴巴,发不出反驳的声音。周凤池看他蔫头搭脑的,不但没安慰反而更严厉了:"你是修佛之人?"
  小鱼点点头,拉起眼皮回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要被数落什么大概心中有数了。
  "真是可惜。呼吸耗损元气,识神扰耗元神,但这是生命演化中必须的耗损,只要充养大余损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本来后天形身充养极为充分,精全、炁全、神全。又自小得名师指点,只要继续修行按照佛家的说法得证阿罗汉果指日可待。然而现在情欲已开,破体之人无缘仙佛正道,即使不能转阿赖耶识为大圆镜智,也可以顺人道生化,轻而易举得入先天高手之境。"
  周凤池微微皱眉,像是看到一块良质美玉被雕刻成了废料,他顿了一顿接到:
  "没想到你竟蠢到用识神耗尽元神,现在虽于功力无甚影响,但日渐神晕智庸,昏聩糊涂,莫说踏入先天之境,即使日常生活也自顾不暇。况且,你是学佛之人,想必是相信轮回之果皆由阿赖耶识持种之因。现在这第八识破败成这样,下辈子你想投猪胎么?"
  他每说一句都像在小鱼头顶上重踩一下,最后一句侧彻底把苏小弟踩到了泥土里。这几天担负的恐慌像巨石般累积到一起猛砸过来,让苏子鱼懵呆半晌。他没想到周凤池对佛释一道了解甚透,那些话串联起来一说字字都碰在刀刃上。
  一转念,撑出个笑脸往周凤池身边挨蹭,眨巴眨巴眼睛扯过人衣袖,做出恭奉之状:"求……求前辈救救我……"
  周凤池木着脸,显然没想到他有这手,跟个邀宠的小猴子似的。猛咳嗽一声,换过表情来:"也不是没办法,我用金针刺穴助你行功三日,可保你恢复一层,今后五年内修身养性勤于用功或可慢慢充养回来。但不知你信不信我?"
  苏子鱼急忙点头,正想满口答应又突然迟疑了。
  这行功之时让人金针刺穴不是把整条小命都交别人手里了么?这个人虽然号称圣手还有个外号叫毒心呢。想想也不是什么好名字。看他阴阴沉沉的面相,白瓦瓦一双手,要是行针的时候故意刺深一点……小鱼一个冷颤。就算周凤池会看在司马兰廷面上能真心实意为自己医治,可他果真就是周凤池么?再说了,即使外表年轻司马兰廷的师父年纪也不小了吧?年纪大的人容易失误啊……
  小鱼觉得自己真的因为元神耗损头脑越来越不灵光了,一时之间下不定主意,拿眼去询问站立一旁的奉勇。
  奉勇见他还在犹豫,心急火燎的说:"二爷快谢谢周前辈啊!"
  周凤池一张脸渐渐阴沉下来,不愉之色显而易见。苏子鱼也不管他这种怀疑有多得罪人,仍旧和奉勇拿眼对话:"真的可信?"
  奉勇猛眨一下眼睛:"可信!"
  苏小哥咬着手背下定决心,抬起头讪讪的想说话,周凤池掏出一件事物递给苏子鱼:"你兄长托我给你的。"
  匕首层霄。
  "这金针之法凶险万分,你我二人如不能全心配合互相信任不如不予实施。"
  苏子鱼接过匕首,慢慢抚过剑鞘的刻花纹路,复笑道:"如此,劳烦前辈了。"陪周凤池用过晚膳,约好明早开始医治后苏子鱼转回自己房里,按照匕首的机关拧开柄头里面果然有一封司马兰廷写给他的密函,满篇皆是殷殷关切之情,末了特别嘱咐苏子鱼:全力配合,来人可以信任。

八十七 一石三鸟

  既然看到他这么写,苏子鱼再无疑虑。只是"全力配合,来人可以信任"一句却让苏子鱼嗅出一丝别样的味道。这决不是介绍自己老师的口气和态度。他拿着信喃喃自语:"果然有问题,看来不是我变笨了嘛。"
  但无论如何苏子鱼是相信司马兰廷的,他要苏子鱼全力配合苏子鱼便全力配合。事实证明,这周凤池确实医技过人,全力配合的结果是仅仅三天时间苏子鱼已见起色。
  小苏不知道其他人求周凤池看病有多难,因此并无特别的献媚和尊崇,但他待长辈一向谦恭有礼,相处下来周凤池也并没有什么不满之处。三天之后周凤池由奉勇护送离开许昌。临行前交给了苏子鱼一满瓶保神丹,只吩咐每三天按时服用,至少连服三年。用完了,洛阳会掐着时间送新的过来。
  这保神丹虽然名字普通,却涵盖了天地间至珍至稀的药材,莫说配药的方法,单是千年的老参、蟾酥和麝香里最难养成难采集的当门子,就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够拿到手的药材。这种药放在市面上一粒就抵得上百金,却让苏子鱼拿来当普通充补药剂服用。就这样,苏小哥还心不甘情不愿的,到了时间非得秋水三催四请才肯动金口。也不是他矫情,实在是这送服的汤水有些让人难堪——新鲜的人乳奶。
  奉勇去送了周凤池后就再没回来,说是得一直送到太行山。
  可实际上,奉勇陪着周凤池上了回洛阳的路。

  禹州在许昌西北,南来北往的熟客大都知道禹州城外的卸马驿。老板夫妻二人热情好客,不论对着谁都是尽心尽力的服务,出门在外的人就贪那么点温暖,时间一久越来越多的客商选择不入城找客栈而就住桃花坡。
  这日傍晚,一辆青灰色的牛车直接开进了后院。老板蔡八叔亲自把从牛车上下来的中年文士领进了丁字一号房。
  第二日天不亮,昨日住进来的文士便离开了。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丁字三号房走出一个身穿素白秋花薄衫锦袍的青年,眉目俊朗,皮肤黝黑。
  他走到旁边的房间敲门,里面的人开门后饶是知晓事实也怔了一怔。
  青年看见他的反应显然很满意,不由得爽朗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说不尽的悠然英姿。
  "二爷。"奉勇异常恭敬的打着招呼。
  "苏子鱼"凝神听了听四周,笑嘻嘻的小声问他:"怎么样?像么?"
  奉勇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他一番,越看越惊奇,不光相貌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神气也学了个十足十,也小声道:"像!就是眼神不大尽同。"
  苏子鱼的眼睛没伤元神之前黑亮中既有英武之气又蕴含了对世间万物广博的爱,一片生机勃勃。而假扮他的歧盛,眼如春水,飞扬之间几许深沉。本身机遇不一样学究起来到底差了点神邃。不过,若不是熟知熟识的人是察觉不出的。
  上层易容之术最难的不是相貌近同,而是神气也得近同。相貌的装扮是靠技术,神气的装扮就得靠易容者的功力和悟性了,所以易容术最忌讳的就是装扮别人近亲之人。但歧盛这一遭虽然是装扮别人的亲人,却幸好不是亲近之人。
  "主仆"二人下楼用了早膳,由蔡八叔领着去后院取马。马厩内一匹皮色墨红神骏精壮昂首而立。
  歧盛走过去拍拍马脖子,笑着叫道:"好红玉。"
  "红玉"打了个响鼻,看样子对它的新名字不大欣赏。
  二人从卸马驿出来已近巳时,急忙催马远去。
  三天后杨骏接到消息,"苏子鱼"重回了北海王府。
  司马兰廷表现得和以往一样,推了当天的一概应酬亲自到城门去迎接他弟弟。看到歧盛时他也同奉勇般怔了一怔,和奉勇不同的却是司马兰廷并非惊叹这一模一样的装扮效果,他只是透过眼前的歧盛升起了一股排山倒海的思念之情。虽然清楚的知道并非同一个人,神态间还是露出了对着歧盛决不可能表现出来的亲昵。
  回到王府,"苏子鱼"理所应当的住进大明居西厢房。
  这也是歧盛装扮苏子鱼的另一个好处,他今后可以大张旗鼓的和司马兰廷碰头商议,不必再小心隐藏每次都大费周章的易容前来。至于歧盛"本人"已经应杨骏吩咐和司马玮的要求返回了楚地。
  让"苏子鱼"代替歧盛留在杨骏身边有好处也有坏处,他毕竟还不是杨骏的心腹之人,从太傅府能收集到的情报远不如"歧盛"。可事情发展到今天,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苏子鱼"的身份使用起来要有用得多。
  进到内室司马兰廷头一份关心的就是苏子鱼的病情。
  接到许昌的传书,司马兰廷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石三鸟的法子,歧盛单就医术来说尚比司马兰廷还略胜一筹,由他扮成周凤池天衣无缝,既可以救助苏子鱼又可以趁机观察小苏的相貌和言行举止,毕竟歧盛本人还不曾真正接触过苏二爷。
  歧盛将苏子鱼的情况说了,司马兰廷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心里猫抓似的难受,深深的叹道:"胡闹!太胡闹了!"又是生气又是内疚又是疼惜。恨不能将那杀鸡取卵的捣蛋孩子捆在身边好好教育好好呵护。

八十八 有鸟名兰

  灰狼的武功是方翰教的,但他不是方翰的徒弟。
  他只是方翰训练出来保护司马兰廷的影子护卫。准确说来是齐王司马攸挑选出来的影子护卫。最早的时候教他的还不是方翰,齐王失踪后他才转到方翰门下。像这样的影子护卫,具灰狼所知并非只有他一个,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并不照面,也没有非得照面的必要,因为彼此的司责不同。像灰狼,因为方翰的关系和司马兰廷走得近些,已经模糊了影卫的概念。这些年来却是不大负责护卫之事,更多的参与进司马兰廷的权谋计划中,成为最忠诚的左膀右臂。
  虽然司马兰廷的意思,灰狼已经不需要担任影子护卫,但从小到大的教养让灰狼在任务闲暇之余仍旧衷心的守在司马兰廷身后。
  今日他的护卫时段至亥时为止。离开的时候,发现歧盛在树后等他。
  "一起喝两杯?"
  灰狼眼神在他面上一转,落到后方,点点头。跟着歧盛进了西厢。
  西厢原本是苏子鱼有时独处练功的地方,床帐摆设无一不精,比司马兰廷的正屋还多奇淫巧技之物。这是司马兰廷的一份心,可说起来到底是白费了大半。那些时兴的玩意儿苏子鱼还会摆弄摆弄,可另一些如宝砚名宣,精工细作的镇石笔洗他压根就没碰过,现在倒便宜了歧盛。
  塌几上摆了几样小菜和一坛酒,灰狼看着给他斟酒的"苏子鱼"颇有些不习惯。几杯过后他拦住歧盛再斟的手。
  "怎么了?"
  "苏子鱼和兰廷……" 歧盛托着下巴,微微笑着,饮酒后的眼睛越发晶亮。
  灰狼垂着眼帘,缓缓端起酒盏,并不饮入,开口道:"蒲衣,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别去强求。"
  歧盛举着酒坛的手微微一震,沉静片刻,放下酒坛掠了掠垂下来的发丝,轻笑道:"原来是这样……"

  苏子鱼坐在床榻上,抬起左手,绫绮细心的给他穿上左袖子。抬起右手,绫罗细心的给他穿上右边袖子。前面,秋水给他系好衣襟,围好腰带。苏子鱼睡眼惺忪,还不大清醒。这样的情景在原来是绝对看不到的,可怜现在苏二爷除去每天五个时辰的打坐外,全部时间都用来睡觉了。
  想想也不奇怪,通常一个人要是盯着某件事物过于专心用神都会觉得精力不济,比如金石篆刻什么的,更何况是他这种情景。但睡太多了对身体也不好,影响新陈代谢,容易使思维变缓慢,越发没有精神。秋水看着着急,和几个小丫头总是想方设法逗苏子鱼转移注意力,"劳逸结合"才是养生之道嘛。
  可是难见成效。
  弹琴。
  苏小哥从小就没啥风雅细胞,弹琴正好给他催眠。那头,婉转诱人的旋律像清风在天地间翩跹,如白云在红尘里悠游。这边,苏小哥在躺椅上已经呼呼噜噜,口水横流。
  琴音单调了点?
  再加上丝竹乱耳,跳舞乱目好了。可一"乱"就容易犯晕,一犯晕就容易犯困,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苏小哥又睡着了。
  一筹莫展之际,洛阳快马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一只七八个月大的黑羽红喙鹩哥上蹿下跳,一声一声叫着:"子鱼,子鱼。"
  苏小哥立时被吸引过去,敲着笼子教他接话:
  "子鱼,子鱼,天下第一。"
  鹩哥一时学不会,拿黑碌碌的眼睛望着他,还是只说:"子鱼,子鱼。"
  苏子鱼气道:"笨鸟。"
  那鸟说:"滚。"活脱脱一个司马兰廷的口气语调。
  苏子鱼乐了,欢天喜地的收了这只鸟。打坐之余除了睡觉还时常逗逗鹩哥玩,把它从笼子里面提溜出来左右折腾,这鸟被虐待多了趁空想逃,可逃不过苏二爷的轻功,倒提着两只脚又给捉回来。这鸟也是命大,这么玩也没被玩死,还越玩越彪悍。过了几天知道反抗了,拿喙子逮空就啄,用细爪子逮谁就抓。负责给它喂食丫头们苦不堪言,每次喂饭还要好言好语哄它半天,整一只霸王鸟。
  虽说苏二爷跟只鸟打架,实在让人说不出口,可谁也没指望苏子鱼能有美仪风范。能够让苏二爷逗逗乐,秋水她们很欣慰。就是这鸟的名字……有点犯忌讳。起初叫兰廷,最后在总管奉福的死命抗议下终于改成了兰花。
  没两天苏子鱼和兰花感情突飞猛进,开始称兄道弟。
  苏子鱼叫它:"鸟兄,鸟兄。"
  让鸟叫他:"苏兄,苏兄。"
  就是兰花儿发音有些不标准,由它嘴里出来便成了:"猪兄,猪兄。"
  一日天气阴郁,中后下起大雨来,苏子鱼裹着锦被缩在窗下的罗汉塌上呼呼大睡,沙沙的雨声把他惊醒过来,透过纱橱看见外面黑沉沉一遍,天地间模糊不清,游廊外侧被雨帘遮得严严实实的。鹩哥兰花一个劲的在笼子里往外扑腾。
  鹩哥天生喜欢洗浴,看见水它就兴奋。
  苏子鱼咕隆了一声笨鸟,翻过身去想继续睡。周围的人都缩在西屋里避雨闲聊,四下里除了兰花扑腾的声音就只剩滴答滴答的雨声,苏二爷突然觉得孤寒像一阵风似的吹进心里,他开始强烈怀念起司马兰廷不甚温暖的怀抱,想念起在大明居里自己睡觉司马兰廷坐在一边看书的情景,想念起司马兰廷微凉的十指间淡淡的气息。
  想着想着,苏小哥又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是丫头快上来摆饭的时间,苏子鱼察觉到身后的异样气息,再次惊醒。


八十九 叛徒叛友

  苏子鱼元神缺损并不是内力伤损,他功力仍在只是不如往常灵敏罢了。查觉到身后的气息不对缓缓转过身来,看见灰狼冷冰冰的站在身后。
  灰狼等苏子鱼转过来看见自己,便本本分分行了礼,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口中还是致歉道:"惊扰二爷休息了。"
  苏子鱼放下一半心来,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不说话,一点一点慢慢坐起身,想等着对方开口。
  片刻之后,倒是灰狼没有保持住平常寡言少语的性子,开口道:"王爷日前遭人暗算受了重伤,病中想念二爷得紧,特遣属下来接二爷回洛阳。"
  苏子鱼又是一惊,不是因为灰狼说的话,而是因为这样说的灰狼。
  "福叔和奉勤他们不知道吧?"
  "王爷受伤之事自然不是谁能可以知道的。"这解释很有道理,可落在已经提起戒备的苏子鱼耳中就成了诡辩之词。他不动声色的问:
  "什么时候启程?我们离开难道还要找其他的托词?"看上去苏二爷一脸为难。他心里起了疑想的却是先安抚好眼前之人,最好等大家都到齐了才发难。
  可灰狼一句话就打破了他的算盘。
  "请二爷跟我立即启程,给府里留封书信稍做说明即可。"
  苏子鱼心里一跳,随即冷静下来,他苏子鱼艺高人胆大有什么好怕的?旋即作势要起身,一边扶着脑袋一边絮叨:"怎么如此着急?哎哟,头痛……痛……痛。"
  灰狼犹豫一下解释道:"王爷不想福叔他们担心,二爷也不好胡乱找借口,不如留书离去干脆些。"
  正说着看见苏子鱼身子一软,往地上倒去。
  他若不去扶似乎说不过去,只得一个箭步蹿上去。苏子鱼微倾的身子还没扭过来,两手一转划着星图般的轨迹袭向他胸前大穴。但离中府穴尚有半寸距离时,灰狼本像是上来扶他的手陡然撒出一捧药粉来。
  苏子鱼好整以暇的扯出个嘲讽的笑容,因防备着对方使毒早闭了气,心里正得意突然两眼一黑,"啪叽"摔倒在地上,全身力气尽失。
  苏二爷心道原来这毒也是幌子啊,只来得及骂声:"你爷爷的……"就被点了哑穴。看着对方凑近的脸,苏子鱼还在心里嘀咕,师祖,师父,师伯这回可不是我小鱼大意失荆州,实在是对方不上道用了怪药。苏子鱼鼻子微动,其实也不大担心,因为他嗅出一丝熟悉的香气,殇子兰。
  果然,那人过来拍拍苏子鱼的脸颊,"灰狼"一向冰冷单调的表情被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所代替。他扛着苏子鱼急步而出:"我的药在这雨天可支持不了多长时间,那些侍卫就快醒了,咱们动作得快点。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是请你去看场好戏而已。"
  他熟门熟路的扛着苏子鱼从东侧门走出去,苏子鱼在小门边上看见两个委顿在屋檐下的仆人,突然想起有一次他跟着司马兰廷偷入太傅府第的情景。心里慢慢生出绝望,知道不会有侍卫看到跑来救自己了。这分明是计划多时的绑票啊。

  雨还淅淅沥沥下着,虽小了很多,因为天色不早四周的一切越发混沌起来。
  东边小巷的尽头有一辆双骑马车停着,歧盛把苏子鱼扔进车厢里,动作还算轻柔却隐含着焦急。出城的这段路是歧盛最紧张的,如果出城之前被发现,他便功亏一篑了。等风平浪静的过了城门,他回到车厢与苏子鱼见礼,卸了自己的伪装揪起苏子鱼的脸皮。笑容亲切:"表弟,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面对面呢。小机灵鬼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表你个死人头。"苏子鱼狠狠的盯着歧盛的手指,恨不得一口咬下半截去。他瞟见歧盛投射在车厢上的灯影子,蓦然想起很久以前小石镇上神识窥得的那个背影,串起前不久为他治疗的"周凤池"一切明了起来。不过歧盛的事,司马兰廷从没跟他提过,他并不知道世间有这么一个"表哥"存在,满脑子都揣度着歧盛的动机和目的。
  歧盛见他没有丝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觉,不由得笑起来,可那笑容并没进到眼睛里去。他不知道苏子鱼是有持无恐,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其实歧盛自己也还没下定鱼死网破的决心,两个人都在猜忌,谈不下去话只能似笑非笑的调侃。
  "你哥果然说得没错,小表弟是有几分聪明。"
  苏子鱼翻一个白眼,不拿正眼看他,全身都在谴责歧盛是"叛徒",是司马兰廷的"叛友"。
  歧盛沉默一下,苏子鱼正以为对方在自己"正义"的目光下心有所悔,就听他喃喃道:"其实也不是真聪明,说不定是灰狼早跟你约好了见面的暗号,我才露馅的。"
  苏子鱼暴跳,坚决维护自己的名誉:"狗屎!我哥那种龟毛假仙,他要是受伤了对我瞒都还瞒不过来,绝对不会派人来跟我说。"
  歧盛哈哈大笑:"原来我一开始就被识破了。"话语表情像耍弄孩子般没有半分敬意。
  苏子鱼本想不再理他,可实在受不得别人的嘲讽:"我知道你那借口不过是个幌子,是否被识破都没关系,因为早在我没觉察到的时候就中了你的殇子兰。"
  歧盛仍然在笑,但笑容已有些发苦:"你连殇子兰都知道……"
  苏子鱼倏然睁目,双目竟发出一种凌厉至极的光芒,电一般射向歧盛:"我哥不会放过你的。"
  歧盛心中大怒,又激荡着不安,脸色阴寒下来。半晌压下气来,摸着唇笑晒:"你当你那个哥哥就真是对你好?"他这句话说出来全然自信,离起事还有3天,以他对司马兰廷的了解即使苏子鱼出了意外司马兰廷也不愿更改计划了。
  苏子鱼冷哼一声。
  歧盛洒然笑道:"当初他恨你得紧,怎么可能一见面就巴巴儿的带你到洛阳,怎么说也是夺夫之恨,他不为自己难道就不为他母亲想想?不过是看你有可利用的地方,顺手施舍你点罢了。"
  苏子鱼一呆,不禁犹豫起来。随即冷然道:"我哥对我怎么样我自然知道,用不着外人挑拨。就算当初他有什么想法,到后来他对我是不是真心我能分不出来?他可没什么骗我的。"
  歧盛的眸子,似烛火一般发着亮:"他是没什么骗你的,可他隐瞒你的多了。露一半掩一半就全不是你看到的光景。不信,你等着看。"

九十
  大明居正堂的那张高塌上,司马兰廷拿着许昌连夜飞鸽传来的信,全身都在颤抖,他铁青了一张脸,瞪着被怒火烧红了的眼睛。
  "灰狼——"
  灰狼出来,站还没站定,不防司马兰廷狠地一抽鞭子,"啪"的一声照脸上唰下去。灰狼身子微晃,却一步没退,噗嗵一下双膝跪倒,伏在地上。司马兰廷无端向灰狼发怒,奉正煞白了脸惊呆一旁,看着王爷持续一鞭子一鞭子的抽在灰狼背上手上,也不知该不该劝。
  "混帐!"司马兰廷白中透青的脸因激动而慢慢绯红,"你知不知道?和他是不是串通一气的?!"
  "唰唰"地,灰狼外衫片刻已见破碎,半边身体鲜血淋漓,虽然忍着痛还是避免不了轻微的颤抖。
  司马兰廷执鞭的手也是抖的:"养虎为患!养虎为患!他叛变我,你也干净不到那里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怀什么心思,不过是个阉人你妄图些什么?!"
  灰狼因这话全身一震,终于抬起眼来看着爆怒的司马兰廷,说不出的凄凉和痛苦从眼神里透露出来,压得司马兰廷一顿,似乎突然回省过来。沉度良久慢慢放下鞭子,退回榻上,冷冷道:"歧盛化妆成你去许昌把子鱼掳走了。"语气浸着颓然和萧索。
  奉正灰狼俱是一惊。
  司马兰廷静静的对着灰狼,隔了半响对奉正道:"你下去吧。"奉正眼不斜视的退开,他又对灰狼招手道:"到灯前来,我看看你的伤。"
  灰狼心里即酸又热,按耐不住有些湿了眼睛,急忙低下头掩饰,顺从地走了过去。
  司马兰廷轻轻撕开他的衣衫,灰狼精壮的上身剥出来已是血肉模糊。他按住灰狼,亲自去打来水给他擦洗上药,其实盛怒之下司马兰廷也是留了几分力的,并没有全力施为。否则像灰狼这般不挡不躲的早丢了性命去。
  "是我迁怒与你,你别怪我……要是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吧。"司马兰廷让灰狼爬在榻上,替他用棉纱净了创口,倒出药粉细细研开。
  "不,不……属下怎么会觉得委屈?"灰狼急忙想起身,被司马兰廷拦了,"蒲衣做出这种事,你生气是必然的,他这样实在是让人伤心……"说着,眼泪默默落了下来。
  "是我错怪你了。他计划这样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司马兰廷叹道:"眼泪都出来了,还说不委屈?"
  "属下真不觉得委屈!"灰狼挣扎起来,非要跪下,惶惑的看着司马兰廷:"属下受主子厚恩,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从来没有两般心思。便是歧盛,想必……他也是一时糊涂,请王爷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对王爷的衷心不必灰狼差,对二爷也必定不会有任何加害的。"
  "你跟着我的时间长,还是认识他的时间长?怎么心就偏过去了呢?"司马兰廷挽起灰狼,脸色淡然无波,彷佛刚才的怒火突然就烟消云散了,他清清冷冷的说:"他跟了我这么久,心里想什么我原本知道,可现在我也拿不准了……"

  背靠在浴桶里,司马兰廷面色有些疲倦,起事第一步就遇上了很不顺心的事,他需要沉寂一下心情,就像他说的歧盛的心思他不是一无所察,却一直放任自流以为那是无害的。到反噬的那一天才猛然觉醒:人心,果然是最难掌控的东西。
  阴寒的深秋,细密的雨在窗外不停下着,室内水气氤氲。暖暖柔柔的蒸气肆意弥漫,像情人的手轻轻落在臂上,手上。司马兰廷缓缓睁开眼睛,狭长的凤眼像是一双毒蛇的眼睛冷厉而阴毒。
  "你身上有催情草的味道。"
  跪在前方的人不惧的抬头看他:"我只是带在身上而已。"
  "你想用在我身上?"
  跪着的人唇角开出一抹苦笑:"兰廷,你不再信任我了。"他的称呼从王爷,殿下,已经换成了兰廷。这样的更换,似乎表示出从今以后他试图和眼前之人保持另一种全新的关系。
  "你可以帮我找一个继续信任你的理由。"司马兰廷的语气有些自嘲也有些嘲讽,走到这一步他倒宁愿歧盛还是可以信任的。
  歧盛皱着眉,表情平静但略显凄哀:"我们十一岁相识至今,我那一件事不是首先想到你?16岁我随你从军,18岁我伴你去诸国历练,19岁你安排我进入杨家到20岁我们分离各自经营,我可曾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以为我对你的感情,无可猜忌。"
他春水般眼睛,炽热而坦诚,含忧带笑,直视着司马兰廷,宛若远山含笑迷檬,但又如面对狂风傲然挺立的一枝青竹。
  相知这么多年,他自然清楚司马兰廷的性格只看得见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就视而不见。可他不想责难,他对司马兰廷的感情如何是他自己的事,但要他像懦夫一样不战而退他做不到。即使得到最坏的结果,他也要试一试,对于前半生的遗憾自己无能为力,可今后的人生遗憾不该再诞生在容忍中。
  司马兰廷显然因为他的叙述挽回了一些往日情谊,严霜覆盖的俊颜慢慢有些松动。
  "你不该把主意动到子鱼头上。你想对他怎么样?"
  歧盛静静地看着司马兰廷起身穿衣,他也镇静从容的答道:"他也是我的弟弟,难道我会伤害他吗?我只是不认为一味的粉饰隐瞒对彼此的情谊能有帮助,说一句谎言就得花千百句其他的谎言去圆他。小鱼又不是笨蛋,与其让事情积怨筑堤百里一夕崩溃,不如让他直面真相。我想,若是真金是不怕火炼的。"这一句,他说的是苏子鱼和司马兰廷之间,也说的是自己和司马兰廷之间。
  司马兰廷压下心中大恨,眯着眼睛转过身,眼神里闪过一种刻毒的深沉。
  "如此,这两天子鱼就拜托你照顾了。"


作者附言:唉,一切都是剧情需要啊~~
九十章啦,全体演员在此谢幕,请大家多多撒花,请勿扔砖。。。。

九十一 灭门惊变(一)

  苏子鱼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再被某人陷害后自己如何智慧无敌,神功大展全身而退。可实际上,身中迷香元神受损的苏小哥只是只被拔了毛的鸟儿,除了能叫两声外啥办法都想不到。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与某种传说中的动物极为相似。好在苏小哥是不打呼的,也就轻轻哼几声。
  "明成,明成你能不能少点废话,好歹让我多睡会儿吧。"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仆人,北海王府的下人大多不苟言笑,让人无聊得发寒,而歧盛这个车夫兼小仆整天罗罗唆唆,跟只乌鸦似的闹个不停,让人恨得牙痒。
  "小公子,又不是我愿意罗唆的。要是我现在不跟你交代清楚,等会儿我点你的哑穴,用针封了你的脉,回头你又骂我。"明成也挺委屈的,赶了两天快马,刚抵达洛阳他那主子交代一堆下来就没了踪影。这面又得看着这位活祖宗,也没个人替他想想,这几天赶路究竟是谁最累最苦?
  苏子鱼横眉:"呸!呸!你交代清楚了也没用!你敢封我的穴道经脉,回头我骂到你爹妈都认不出来。"
  明成苦着脸:"你骂我,我也得封啊……小公子,我也不想的,真的不想的……"一边说一边下指如飞,"噗"点了哑穴,"簇簇"下了银针。歧盛用的殇子兰跟司马兰廷用血做引子的殇子兰有些不同,更接近于迷香。即使苏子鱼到现在还全身酥软,可这两主仆下手还是很小心,从来都是双重制约下在他身上,过城门关卡时都会点了苏子鱼的哑穴用针封住他的行动能力。
  比较起来,点穴之法虽然简单,但力透经脉血流不畅于人体有害,银针封锁之法虽然繁琐,但不阻碍血脉流通,受施者即便觉得恐怖,但其实损害轻得多。当然,这只是在不巨力反抗的情况下。
  这边苏子鱼怒目竖眉,心里把明成骂了个狗血淋头可现实里也只能乖乖任人摆布,由着明成把他装进运菜的板车里。头上堆着三尺厚的青菜黄瓜,脚底蹦腾着几筐鲜鱼鲜虾,入鼻来满是泥土和着腥臭气息,苏子鱼狠狠问候着歧盛的祖宗十八代陷入梦境。再醒来时板车已经停下来,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老郭头今天可够早的。"
  "早前二总管就说了,晚上府里有宴会特意赶早多备了些来。要是大厨们看了缺啥,我也好及时补上不是?"
  "你个老扁担越老越精光了。进去吧,进去吧,这担子生意做好喽,别忘了请哥几个喝酒。"
  "那当然,那当然。"
  车又开动起来。没多久,有人拔开覆在上面的菜,抽出木板子把苏子鱼从车厢里捞了出来,也没多话扛着苏二爷就走,转头进了间简朴的小屋。
  苏子鱼偷空瞅了眼,普普通通壮壮实实一汉子,从头到位也没个只言片语把苏子鱼放床上靠好,盖上被子就出去了。苏子鱼身上还插着一十二根银针呢,正兀自担心,没过多久又进来一四十多岁的汉子,焦皮糙脸的一上来扒了苏子鱼的被子和衣服:
  "小公子,我帮你把银针取出来了。可哑穴不能解,我们爷说了这穴道点久了也不碍事。所以你就忍忍吧,我过些时候换张脸再来看你。"说话间明成又塞了颗药丸在苏子鱼嘴里:"
这是'酣梦',我们公子让给你服的,是吃了好睡觉的药,这下可称心了吧?这可是好药,炼着可费功夫了,你慢慢消化别浪费了……"说完从床底下掏出一捆粗麻绳,把苏子鱼捆了个严实。
  "小公子,你可别怨我,要怪就怪我们公子,他吩咐我捆着你的,我其实不想的……真的不想的……"
  气得苏子鱼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让药梗死过去。转脸等明成安顿好出去,喉咙里一阵咯咯作响,终于"咳"地一下将卡在咽喉里的药丸喷得老远,这才放下点心来。
  这几日他睡觉可不是白睡的。他不是第一次中殇子兰之毒,和司马兰廷的比较起来歧盛的毒要轻缓很多,适应久了就有丝抗性,虽聚力不多也够苏子鱼暗地里偷偷藏功纳气,慢慢把一丝真气凝聚紫府内已备后用。
  这房里三尺见方只一张硬板床,床头一张桌子,床尾是一个漱洗架子,床对面是窗户和门眼睛一溜就能看清全貌,虽然简陋倒也比板车里强了百倍。苏子鱼躺床上慢慢运气,既然药被他吐了出来,又没人在身旁守盯着,逼清迷毒也就是早晚的事。
  中间明成和那中年侍卫轮流过来了一次,看他没什么动静便出去了。等到纸糊的窗户再也透不进光线来时,苏子鱼已觉得真气正迅快积聚,初起时只是游丝般微不可察,转瞬汇聚成流,振荡鼓动於经脉之间,令他几有重获新生的惊喜。
  眼看大功告成,明成进来了。抬手点了他的穴道,喂了颗药丸在他口里。
  苏子鱼不敢轻举妄动,听得明成在耳边转悠嘟囔:"怎么还不醒……"才知道这是喂他吃解药,便施施然睁开眼睛。
  见他醒了,明成一脸甜笑:"小公子饿了吧?今天可实在没得空功夫,这会儿才有时间过来,你可别怨我。"一脸天真坦诚,看得苏子鱼咬牙切齿,若不是知道他曾经两次来察看还真以为他在内疚。明成喂苏子鱼吃了饼食,从床尾提出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全是化妆易容的工具。
  "小公子等会你又不能睡了,得扮成刘敬的样子去站岗,刘敬就是早晨搬你进屋那汉子。你放心,我会给你点穴封针的。其实弄半天,我们爷就是想你看看今晚的动静。当然,今晚这太傅府里有什么动静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我们爷这么装神弄鬼的大概不是小事……听说楚王已经到了呢……"
  苏子鱼心里一惊,明成也一回省警觉自己说多了,但看苏子鱼任人摆布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半晌,终是给苏子鱼"打扮"好了,他围着苏子鱼转了两圈咂着嘴笑道:"真好!小公子,保准别人看不出来。"
  苏子鱼这下学乖了,也不跟他呕气了。自从知道这是在太傅府里,他就开始惊疑不定,一丝恐慌从心底渐渐蔓延开来。

九十二 灭门惊变(二)


  苏子鱼站在树下面十分庆幸现在时值深秋。正想起夏天的时候自己蹲树上伏击司马兰廷被蚊子叮得满头包的事,就看到他那哥哥穿过月洞门,穿过长长的游廊,穿过紫薇、乌桕、青枫掩映的庭院进了留别轩。
  惊鸿一瞥间,司马兰廷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容,对上了门口迎客的主家。那个人眼睛笑得弯弯的,露出整齐洁白的贝齿,在暗淡的天色中似乎白光一闪而过。
  站在那里的"自己"和站在这里的自已让苏子鱼一个恍惚,对面的两个人已经两手相握进了房门。
  真和谐的一幕。可苏子鱼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这一幕的旁观者,作为主角的他怎么就成了隔岸看花,水面观月的旁人了呢?脑海里不断追寻着问,歧盛扮成自己在这太傅府里想干什么?司马兰廷知道真相么?多半是知道的吧?他不可能认不出自己?是他们串通好的?还是司马兰廷指使的?那司马兰廷又知道自己被歧盛绑了困在这里的事么?
  "当初他恨你得紧,怎么可能一见面就巴巴儿的带你到洛阳,怎么说也是夺夫之恨,他不为自己难道就不为他母亲想想?不过是看你有可利用的地方,顺手施舍你点罢了。"
  蓦然想起当初和歧盛在车厢里说的话,那似笑非笑的讥诮犹言在耳。
  苏子鱼一阵气血翻涌,全身正在冲穴的真气散窜乱闯,眼耳口鼻一重像给硬封住了般难过。暗叫一声不好,不敢再胡思乱想集中全部心神强抗走火入魔的威胁,咬牙苦忍着维持灵台一点清明,将乱闯的真气慢慢收纳进紫府内,分到中庭过膻中至云门穴过中指循环往肩井,再由此而下往带脉,转往背脊督脉。也不知过了多久,真气终于重新在经脉内次序运行起来,苏子鱼始终保持内察状态,也不敢再分心想其他的,专心一意解决受制问题。
  再次睁眼是因为四周诡异的温度和不远处的兵戈喧哗。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边一遍澄亮,远方万春门火光冲霄,胜月明百倍。这是东宫驻兵马前往太傅府救援的必经之路,烈炎滔天的火势让任何人都寸步难行,不论进去或者出来。
  正对视线的留别轩门口蜂涌而出大批的大臣官员,四散而逃。
  苏子鱼瞪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被满目火光满耳杀喊惊得呆了。倏地明白过来这杨家怕是整个儿遭殃了,沉默半晌突然发起狠来,因为银针锁脉的关系,真气运行要比正常速度慢上一倍,他还有一半的穴道没有冲破一半的银针没有震出,如果循序渐进再有个把时辰便能破解,但此时已然没有那个时间了。苏子鱼可以委曲求全,也赞同暂为瓦全,终成璞玉,可一旦牵扯到其他人的生命也只好宁为玉碎。
  "小公子,你别担心,我们来保护你了。"肩上有人一拍,是明成的声音:"我们爷说了,发现事起了就立刻过来保护你。其实方才我们就在你不远处呢,现在侍卫开始乱了得守在你身边了。"
  眼看前面栩军攻府,周围的脚步声果然越发纷扰,除了惊慌的大臣,太傅府的侍卫也失去了次序有的往外冲,有的往内赶,朝正门的跑后门的拥挤在一起。
  旁边另一个声音响起来:"这么乱,看样子杨家没有反抗之力了。本来我还担心,如果有人领兵火烧云龙门断掉楚王在司马门的屯兵进城之径,再趁机统领禁军围住皇宫杀掉贾后,皇上被哄着签发的诏书就成了废纸。即使连今上有什么万一,太子一旦继位仍旧是杨家的天下。结果……"
  明成打断道:"你瞎担心什么?有公子和北海王控制安排,杨家也就是转眼间飞灰湮灭的份儿。"
  飞灰湮灭?!
  不是杨骏下台,不是撤职入狱,甚至不是人头落地,是整个杨家飞回湮灭!
  苏子鱼听得分明,眼睛瞪得溜圆。明成、刘敬只道他看呆了,却不知苏小哥兵行险招打开了自身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用了与佛家练气截然不同的道家之法引天地灵气入体行大周天运转。佛门修行之时讲究自俱自足,自身是个大宝库,一切万法不离自性,所以断去五识心如明镜只照见外物却不动外物。道法却正好相反,其法门讲究引气入体共天地一息,身同自然,以身御自然造化,化为大威力。修行之时开敞七窍引入灵气在体内连行周天,借外力融为内力稳固身经脉,以达更高境界。
  前些日子苏子鱼身中迷毒,身被点穴,无法调用蕴藏在紫府内的真气,情急之中想起释天则的修行法门,开七窍缓缓引外界灵气入体匀和为自身精气。只是佛道两门修行之法背道而驰,他不敢多练,只等化气之法引得紫府内自身真气微微同参而动便嘎然而止不再使用。如今迫在眉睫,再顾不得其他全力运行起释天则来。
  灵气以比首次凶猛得多的势头澎湃而来,起先苏子鱼还能桥归桥路归路遵循大小经脉源源不绝的引进体内,再和自身真气结合在一起过脉冲穴。很快的,从七窍间汹涌进来的灵气开始和自身真气冲撞起来,他再也不能控制灵气入体的速度和量度,气流像暴雨后的山洪般狂冲进苏子鱼体内,如水火相抗,他自身的真气也成了脱缰的野马在体内乱窜着寻找外入的气流迎头痛击。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两气相冲相撞那种痛苦超出了任何人能抵受的限度,气血在冲击中膨胀,经脉间仿佛要被切无数的碎片,似要爆炸开来般,针刺电劈。苏子鱼只觉得"轰"地一下,经脉一阵凹凸激颤,身体不由自主的疾震,胸中那股憋闷至极的气血直冲出口,兀地喷出一蓬血雨,压力锐减。那两股气劲终于融合到一起,各经各脉似乎充满了蕴实丰厚的力量,浑身是劲。
  苏子鱼急喘两下,捏了捏恢复自由的拳头,没有时间去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猛提一口真气双脚一点向别留轩投去。
  他惊奇的发现,体内充沛的真气更胜以前,腾身而去的感觉就像鸟儿一般天生就在空中飞翔。抬头看天,风中一丝一毫的气流变换,远处噼嘙作响的熊熊火热仿佛触手可感。
  背后,刘敬扶着方才陡然间被莫名震飞的明成,满脸惊惧。
九十三 灭门惊变(三)
  翻了个筋斗后苏子鱼稳稳落在庭院正中,脚方触地他便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惊,即刻间四面八方有大量的箭矢呼射而来,这才知道留别轩周围大约全部被司马兰廷的手下包围了。十多个从北海王府调来的护卫不问青红皂白,对着来人射出密密的箭网,苏子鱼动滚西躲被激出了真火,径直往轩内投去。
  留别轩内,方才欢饮聚宴的宾客早已经四散逃空,只剩下司马兰廷、歧盛、杨骏和他的管家护卫。这宴会是杨骏办来招待司马兰廷和"苏子鱼"的,陪客都是杨党中人或者杨氏的门客,本来拟定在会后和几个心腹讨论明日对付进都的楚王,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打了个措手不及。
  突然发难的歧盛没有多余的动作,在管家进来禀告有军队集结异动时他一剑刺穿了杨骏的小腹。杨骏惊痛交加,他一生卖女求荣、害人无数,到头来怎么也没想到会栽在自己一心疼爱的"外孙"手里。杨骏身边的护卫救援不及,等出事后赶过来又哪里是歧盛的对手,况且他身边还有个司马兰廷。即使他没出手,依然像一把出鞘的利刀在旁边带给人巨大的威慑。杨家的护卫并非不堪一击,可和歧盛的一战只能被形容为,摧枯拉朽,片刻间阻碍全无。
  杨骏眼帘内两颗眼珠如死鱼一般灰败,透出一种错乱的凄苦。他无望地仰视着如妖孽附身的歧盛,苍老惨白的脸上痛得满头大汗,全然失去当朝权臣的威仪风范。
  歧盛握住了插在杨骏腹内的长剑剑柄,清水般的眼睛泛起深刻的怨毒:"还记得二十五年前被你活埋的夕娘吗?爷爷!"
  象是被雷击中了一样,杨骏震惊的脸上血色全无,全身僵硬了。
  "住手——"
  苏子鱼和司马兰廷同时疾呼出口。
  "噗——"
  剑在杨骏身体里顺势一绞猛然拔出,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噗——"
  飞扑进来的苏子鱼箭入肩头,踉跄几步,未及稳住身形便急往杨骏扶去。
  司马兰廷则身法疾移,换形无声,轻比烟丝,势如旋风,带起一阵破空之声挡在一心抢前的苏子鱼身后,目眦欲裂向外怒吼道:"谁准你们胡乱放箭的!"
  电光火石间,抽剑、中箭、挡护、抢前。三人行事尘埃落定。
  "啪!"
  歧盛回撤的剑尖上,被苏子鱼挥掌一拍,只觉得一股锐若利刃,又是沛然不可抗御的真气透掌而入,触电似的硬被震退两步,手中之剑险些飞脱,心下骇然。
  苏子鱼一招得意,却并不觉得畅快,隐隐觉得气血并未平稳,气海穴一阵钝痛。也激得满头汗水。他侧身过去扶杨骏:"外公,我会救你的。"
  杨骏已近迷乱的心神被这句话激起一丝清明,他看看旁边苏子鱼焦皮糊糙的脸,再看看对面"苏子鱼"爽朗无害的脸上神情冷漠,失声道:"原来——"
  歧盛静静的看着司马兰廷,再不望杨骏一眼,在他眼中杨骏已和死人无异。司马兰廷表情凝肃炽热的眼睛却注视着苏子鱼,乍见他安然的喜悦和心知事无善了的沉重像火与冰在他胸中交杂翻滚。
  苏子鱼肩头中箭,外加几处擦伤让他半扶着杨骏有些力不从心。他也不看别人,只对司马兰廷道:"我要救我外公。要么你放我们走,要么拼个你死我活。"
  司马兰廷脸色一变,几乎说不出话来:"子鱼……"努力沉静了心神,"你要我放,我当然会放。这院内都我的人,没人会拦你。可出了这院子,有御林军,有楚王的士兵,他们并不会听我的话。"司马兰廷双目炯炯,凝视着苏子鱼,语气显得平稳淡然,只有歧盛注意到他不住轻颤的双手。
  苏子鱼也握着拳凝视着他,双目似火烧得通红:"我不管!你要真心想放自然有办法做到。或者,你是想看我死在这里?"
  司马兰廷的面具被这句话击得粉碎,心中大痛。
  "好……好,我放他走。"
  司马兰廷的回答让苏子鱼一松,却让歧盛皱起了眉头,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好一个共谋之友十年情谊!明明答应过把杨骏的人头交到他手中,明明应承了和他一起报仇,计划了近十五年的事付出了十五年心血的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化为了灰烬。也,轻描淡写的在他心上又割上一刀。
  忽地他笑了,带着一丝刺骨,转向苏子鱼平静无波的道:"你真的能带他走吗?你确信你一个人可以带他走?当然,你还可以求你哥遣人相助,扶着他拉着他。可那些人你放心吗?他们会趁你一个不注意,转脸就割断太傅大人的喉咙。"
  苏子鱼一呆,低头去看杨骏,大觉焦急。
  杨骏目光涣散,苍白的面孔已经渐渐镀上了一层灰色,即使点住穴道也制止不了鲜血从腹部汩汩不断的流出。那一剑捅破了气海,肚肠又被抽出的一绞,割得血肉模糊,眼见得出气多入气少。
  "外公!你撑撑……"苏子鱼急忙撕开袍子想给他裹伤。情急之下尽然忘了自己肩头上的箭创,也感觉不到疼痛。
  司马兰廷看他肩上渗出的血液染红了半背衣衫,乌眉灶眼的神情却是再认真不过,即使心疼也无可奈何。他和歧盛都知道,杨骏已无生机,除非二人之中有人出手医治。但就如歧盛所说,他们二人恨不得再补上几剑,没趁机下毒手就算好的。出手相救?就算苏子鱼也不会相信,所以他连一句恳求都没有。
  苏子鱼慌乱撕裹的动作只能诠作自我安慰,并不能起到多少实际效果,他自己倒因为气脉不平又慌忙做这做那只觉得眼前发黑。
  杨骏呻吟一声,颤抖的手握上苏子鱼的手臂。
  "不……不用……了。"
  苏子鱼陡然一惊,忙停下动作察看,杨骏呼吸非常急促大口喘着气,眼睛没有半点神采只愣愣的盯着歧盛,手颤抖着向他伸去:"你,过……过来……"说到此处,已是气弱声消。
  苏子鱼恨不得长出两丈长的手臂把歧盛扯过来,又急又怒,胸口一阵阵气堵。歧盛脸上带着的讥诮连神智不清的杨骏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望着没有半分意思靠近的歧盛惨然一笑,转眼看了苏子鱼半晌,似乎舒了口气,抓着苏子鱼的手微一用力。
  苏子鱼忙伏低身子看他,听他说:"卧室……榻内……"
  "外公,你别说话了,歇歇……"苏子鱼用手压着他的腹部,似乎这样可以阻止血继续冒出。杨骏的手使出一生的最后一点劲头,重重抓着苏子鱼的手臂,吃力道:"你父亲其实……"这句话没说完,便垂了手去身子软在苏子鱼怀里,再也不动了。
  苏子鱼一愣,沾着满手鲜血的右手仍旧徒劳的紧按在杨骏腹部上,左手抱着尸身摇晃了两下,眨了眨眼睛,放声大哭起来:"外公,外公……"哭着哭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栽倒在杨骏身侧。

九十四 大闹王府


  司马兰廷这才上前将他抱入怀里,看了看他肩头中的箭伤即刻为他治疗包扎起来,他手法熟练精确到位,苏子鱼并没吃什么苦头,无知无觉的任他摆布。
  歧盛在他身旁默默看着这一切,不帮手也不开口神情莫测。奉毅进来禀告杨府清理完毕时,司马兰廷刚刚为苏二爷包扎完毕。他将苏子鱼交到奉毅手里,吩咐道:"分一队人护送二爷回去大明居,回去后伤口要重新处理,请明叔过来看着他。"
  奉毅惊疑不定的看看站在那里的歧盛,又看看怀里的"糙脸汉子",猛的回省过来,脸色乍红乍白,决心打死也不承认苏子鱼肩头这伤是他情急之下抢了别人的箭矢射出来的。
  司马兰廷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放心,他不会跟你们计较的。"反而是自己,恐怕轻易得不到谅解了。
  奉毅见他脸有忧色,关怀道:"那王爷呢?"
  "我还有事……"司马兰廷转头看了看伫立不动的歧盛不再说话。
  看奉毅抱着苏子鱼告退出去了,歧盛方踱步上来,无视他冷然高傲的神色,轻声问道"你现在要去宫里?"
  这一晚,足以令"素来浮浪怪僻"的北海王名动朝野,更替朝臣印象。
  但此时此刻,傲拗不可一世的北海王并没有多少大功告成的喜悦,他的眼睛带着淡淡的倦意,轻轻的忧倡。
  "大局不是我定的,此时不是争功的时刻。我去趟东宫,司马遹接下来对我很重要。"
  他虽然答了,可语气间已带着淡淡的疏离,歧盛苦笑一下,道:"你不再相信我了?"
  司马兰廷顿了顿,背对着他叹道"不知你信不信,其实我还是信你的。"
  歧盛看着他走出的背影,轻轻的闭上眼睛,喃喃接道:"可是,你不能原谅我。"

  司马兰廷从东宫回到北海王府时发现大明居外战战兢兢跪了一地人,庭院内像被人洗劫过一般遍地器物碎片。正想开口询问,一座数十斤的青铜雕花灯座"哐当"一声从正屋飞出来狠狠砸到了地上。接连着又是一阵呯砰哐哐桌椅毁坏的声音,片刻间原本在正堂高塌上安放得好好的小几被分成两半飞了出来,险些砸在小丫头茜儿的身上吓得她连滚带爬的往门边退去。
  屋里奉明的声音在一地破碎声中显得苍白无力:"二少爷,别动那么大气,伤身啊……"
  司马兰廷刚刚迈过门槛的左脚顿了顿,大有转头回撤的趋势。等在院里的奉勇捂着一条腿不声不响的躬身挨过来,殷切的望着北海殿下。
  "王爷,您看……您是不是去劝劝?"
  司马兰廷抬头看去,十几个人眼巴巴的都望着他,又想起奉明那句:生那么大气,伤身啊……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踱去。
  苏二爷红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四处找东西乱砸。里头卧室才被砸了个遍地开花,碎成一地渣,因此狂风过境转战砸场移师正厅。
  "二少爷,您本就元神伤损气血不稳,又受了伤,千万要控制一下自己啊,小心伤口,小心伤口……"明叔跟在他后头碎碎念念却阻止无力,他从来没见过谁发那么大脾气闹成这样,老王爷就没见过他生气,小的这个司马兰廷倒是时常给人冷脸,可他气起来就是要人性命也没这么气极败坏,怒形于色的,反而是平常一脸笑容的苏子鱼一旦气起来竟然发出高强度的破坏力。
  司马兰廷正待进门,一个砚台便如磁石般正正地朝他脑门飞来。
  "砰!"地一下,不闪不避的司马兰廷被砸个正着,脑袋被打得微微一仰,厚实的砚台分成两半跌了下来。血红和着些许浓黑忽地分成几股流过他玉样白皙的肌肤,即刻间满头满面,那张素来阴沉的俊脸变得恐怖而妖异。
  奉明的碎碎念立时停了,随即大声惊痛起来:"殿下——"
  门外一众人齐齐吸气惊呼,齐齐往内移了半步,又齐齐往后退了三步。
  苏子鱼也停了片刻,但片刻之后更猛烈的砸摔风暴接连而来,一个搪瓷的大花瓶朝司马兰廷笔直飞来,却擦过他的右耳飞出了房门,碎在外面的石地上。
  一尊贴金的酒瓮擦着司马的左手砸在了后面的墙上,猛烈的回弹力还是触着了司马兰廷的后背。
  一件玉唾壶落在距离司马兰廷一尺远的时候,后续无力掉在了地上。
  一头翡翠的麒麟兽被仍歪了三寸,落在司马兰廷脚边,其后的台盘、香炉、杯盏大大小小纷纷袭来竟然都没再砸上北海王目标巨大的身体。
  苏二爷砸得上气不接下气,肩头裂开的伤口又染红了半背衣衫,终于停歇下来指着司马兰廷厉声喝道:"骗子!给我过来,老子一掌拍死你。"
  司马兰廷顶着一头血腥和墨水,沉稳的一步步挨近他去,苏子鱼举掌就拍,"噗"地一掌下去司马兰廷仍旧不闪不避硬生生接了,哼都没哼半句只微微退后了半步,嘴角渐有血丝渗出来又挺身向前来接第二掌,苏子鱼举起来拍下去,在离胸肋两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咬牙再近半寸便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可他气司马兰廷,也气自己,这气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的,既然对着全不抵抗的司马兰廷再打不下手,索性放弃,转身一脚踢向身后的屏风。那云母琉璃屏风异常厚实,竟在他一踹之下龟裂开来"轰"地向后倒去摔成三块。
  司马兰廷暗叹一声,把扑上去继续脚踩手劈的苏小哥拘在怀里。凶猛的小苏少爷立刻化身成要吃人的狮子,举拳就往回揍,却慢了一步,后脖子一痛,被他哥拍晕了过去。
  看着一地断屏碎渣,破塌烂器,北海王头晕脑胀,无奈的说:"住西屋去吧……"

  是夜,大晋掌权之人一朝易主。楚王司马玮只用一万兵马,并同栩军统领北海王司马兰廷,淮南王之子禁军副统领司马繇突然袭杀杨骏,连夜逮捕了杨骏之弟杨济、杨迟以及段广、刘赫等多名杨氏同党,诛夷三族,老幼不免。
  除了中护军,张邵。
  杨骏被刺杀于留别轩,但其党羽左军将军刘赫并未得信,率大队军马赶到太傅府门口时,等着他得就是中护军,张邵。赫问其:"太傅何在?"
  这位杨骏的侄外孙忧心忡忡的回他:"太傅乘辆小车,带着两个从人已经逃去西城。"刘赫武人粗疏,不疑有他,只道大势已去听其劝言丢弃重甲劲卒,竟然向廷尉自首。
  杨氏一族,自此在天朝历史上烟消云散。
九十五 我要分家
苏子鱼醒来时先听见屋外沙沙的下雨声,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那里。
  彷佛是在武昌郡国府里午睡醒来,鹩哥兰花儿还等着自己去喂食,福叔和秋水随时会端一碗人乳上来要自己吃药,奉勤神出鬼没的钻出来提醒自己练功时间到了。
  没有昏昏噩噩的车厢,没有火光冲天的夜晚,没有兵戈喧嚣血腥肆虐,也没有隐瞒、被判和利用……
  如果是这样,多好。
  如果那只是梦,多好。
  可他知道不是。
  满室淡雅的香气,青瓷骑兽的烛台灯火辉明,床头依靠的人梦中还微微蹙着眉,额头上缚着长长的布带。苏子鱼的眼睛盯着床尾吊着的双龙绣金香囊,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间他心中没有恼怒也没有愤恨,没有伤怀也说不上平和,良久,举起手向司马兰廷被砸得头破血流的伤处捅去。
  使力一戳,白布下面没有如期浸出红色,司马兰廷眼光灼灼的盯着他:"过了一天伤口结痂了。"
  苏子鱼收回手垂着眼帘看自己的手指,长长的眼睫毛像小扇子,遮住了黑溜溜晶亮亮的眼珠,也遮住了眼睛里的喜怒哀乐。室内一遍安静,司马兰廷既怕他开口又期待着他开口。
  "皇太后,我姨娘现在如何了?"
  司马兰廷如水的目光沉静的看着苏子鱼,许久没有回话。在他心里皇太后以前是个障碍,现在这个障碍就像苏子鱼打碎的那些精美瓷器,再没有吸引他关注的地方,只是为了不引起更大的怨愤,他选择不予直言。
  苏子鱼等了半晌突然明白了,背过身去冷冷喝道:"滚。"
  司马兰廷眼神微暗,沉默半晌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伤口痛吗?有没有另外的不适?"
  苏子鱼一口回道:"滚"
  司马兰廷对这种极不配合的行为心中恼火,一时也不再说话。沉寂片刻,苏子鱼突然坐了起来,右手才动,肩头上伤口即被扯得一痛,"嘶"了一声,用左手压着胸口在喘气。
  司马兰廷站了起来:"怎么?觉得气血不顺畅?"
  苏小哥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慢慢坐回床边,司马兰廷盯着他的右肩头:"不想废了右手这几天就小心些。其实这肩头的伤好办,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体内真气激荡不休。元神损耗了还患了内伤,我都不敢把你交给别人医治。你是不是用了释天则?"
  苏子鱼加了两个字:"滚远点。"
  准备开始打坐调气。
  司马兰廷本来就不是好脾气好秉性的主,这是对着苏子鱼再加上他自己又内心有愧才忍了又忍,吞下怒气好言相劝道:"如今你体内真气不稳,两股内息时时翻腾相斗实是凶险,没有想好对策千万不要妄动,以免引发更大的危机。"
  忍气吞声的北海王少见,从善如流的苏二爷更少见,那里肯理会司马兰廷的逆耳忠言,当下抱守归一,开始打起坐来。
  见他这样,披着羊皮的俊美王爷终于冷下脸,露出虎狼本性,手轻轻一杨,弹出一抹粉尘。苏二爷应声而倒,瞪着一双杏眼恨不得扑上去就是一通暴揍。
  两人对视有一盏茶的时间,北海王脸色阴暗的站起来:"我去传人送点食物上来,你先进点食再说。"
  苏子鱼道:"呸!"
  司马兰廷没理会他,径直往外走,刚踏出房门甩出一鞭子"啪!"地一声将雕花精致的木栏击得粉碎。外面等着的两个小丫头吓得一哆嗦。
  其实扬声就能唤人,他出来纯粹是忍不住想撒撒气。杨家一倒台,势力初初更替,万事殆新千头万绪,有人忙着集结新关系和旧势力撇清关系,有人忙着争功巩固新势力,有人忙着逃跑,有人忙着排除异己。只有他忙着拼命挤出时间照顾苏子鱼,每隔几个时辰看诊一次仍不放心,赶着空就来亲自看护。
  却不过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
  也不是生苏子鱼的气,觉得憋闷无力而已,这一回素善权谋的北海王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拖着,哄着,硬撑着吧。
  以后几天,两人之间仍是这般冷言冷语横眉相对,只是苏小哥放聪明些了,自己的伤总归要医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让人每次下药才算完,这不是犯贱么?所以司马医生说到养伤治病时,他是不反抗的。司马兰廷也庆幸,起码没出现最让他害怕的情形,没闹着硬离开王府回他师父那里去,算不错了。可他这担心其实是多余的,苏小哥此时还真没想到这碴儿,他打得是另一种算盘:分家。
  三天之后,苏小哥的手臂基本无碍了,司马兰廷再近不了他的身。苏小哥麻利的搬回栖逸院,叫来奉明说要在院外面修溜儿围墙起来,堵了从府里到院里的路,在东墙那面开道大门从此和北海王各过各的。
  苏小哥语气强硬,根本就不是商量而是主意已定。奉明在此事上并不认为哥哥司马兰廷做错了什么,劝了半天无果,也气道:"二少爷这是打定了主意闹分家了,既然分了家老仆我是王府的总管,便管不到小少爷府上了,无法帮二少爷修墙挖门。"
  财大气粗的苏小哥抱着养父苏卿怀,外公杨骏留给他的两份遗产毫不气弱:"明叔不帮我就算了,我自己请人回来修。"
  其实只要司马兰廷发句话,苏二爷抱着银子在洛阳也找不到人给他修墙挖门,谁敢妄动北海王府啊?可这么一来就等于逼苏子鱼离开,司马兰廷是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听完奉明的转述,司马兰廷苦笑半刻,只得派了工匠来修墙开门,改掉一些品衔上屋宇用度的违限之处给苏子鱼单用。
  这些工匠表面上听苏子鱼的意见,但私下里根据王府的指示留了很大余地,门是正正经经的开了,可那墙修得却不那么实在,上面花窗月洞,雕栏玉砌做得像高了一截的廊壁。对外有人问起,司马兰廷还得宣称是"成武侯之弟,除逆有功特别褒赏的。"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九十六 祸福不定
  苏子鱼知道奉喜死了,是在搬进栖逸院的第二天。他是司马兰廷划给苏子鱼的人,苏子鱼去武昌奉喜没跟着走已经不合常理,现在苏二爷要分家,奉明再推说奉喜执行其他任务去了苏子鱼也不会善罢甘休。
  或许是这几日眼见听闻了太多死亡,苏子鱼知道真相后并没有太激动的反应。他问奉明是什么时候的事,奉明还想瞒他,回说是苏子鱼去武昌后喜子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苏子鱼沉默的听着,心里追思起去武昌前后的情形,突然打断道:"不对,明叔别瞒我了,是我离开洛阳的前一天出的事吧?"
  奉明一惊,露出愕然的表情,他不知道苏子鱼是推断出来的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只得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最后劝道:"这事二少爷也别怨殿下,他也是为你好才瞒着你的。"
  苏子鱼不置可否,只说要去看看奉喜上柱香。
  回去王府后,奉明甚感欣慰。对司马兰廷说道:"小少爷也知道识大体了。"
  "不是。" 司马兰廷的脸藏在明明暗暗的烛光背后显得清冷而孤单,"他现在不去寻仇生事是知道自己伤还没好,他是不肯让人占半点便宜的人,还是叫羽卫暗中把他盯劳了,别让他闹事也别让人伤了他。"
  看着自己一手照顾大的司马兰廷,奉明不觉忧心忡忡,有些害怕两兄弟继续闹下去间嫌会越闹越大,最终让北海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人情味又消散殆尽。
  的确,苏子鱼这人大大咧咧却并非不知轻重,趁府里乱糟糟的在改造中索性住到了白马寺里。一则为养外伤,二则为了医治内伤。
  师祖道安又禅定了,慧宁师伯似乎料到他会回来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只对他的伤势大皱眉头。这个一向老成持重的和尚差点跳起来暴打苏子鱼。
  "怎么搞成这样的!就算你师父没教你量力而为,你自已也该懂得开源节流适可而止吧?"
  这可真是冤枉慧远了,为了教育苏子鱼他连神通幻境都用过,可夏虫不足以语冰,徒弟不受教,有什么办法?
  慧宁老和尚发脾气是千载难逢的,苏子鱼恬着脸喊着师伯救命,慧宁也只得容他泼皮耍癞。很快,恢复常态的慧宁一面切脉一面用佛释高僧独有的神识内察之法为他诊断。
  "元神尽耗,真气混乱。这违背佛门修行之法的外入真气,滋滋不绝动辄随意而来,自动自发循环不休。虽然不是刻意而为,其气如丝如线尚不至于成灾,但天长日久日积月累也不过是养虎为患。最难办的是你如今需要行气育神,如此境遇却不敢妄动,一个不好便是走火入魔,只得神仙可救了。"
  苏子鱼闻言大惊:"我不过是危机时刻用了道门的释天心法,如果与自身真气不相容那师伯替我化解压制即可,怎么会继续自发吸纳天地元气入体,滋滋不绝周行而不殆呢?我听说修道之人,如果开了窍便进入引气期,至后来可以从气而出丹,由丹而孕神,引神而返虚,到最后洞察天地,从而飞升天界。难道师侄我不明不白的竟然要做神仙了么?仙道简要,佛法博精,非让我选我还是宁愿成佛的。"
  他在这里嫌弃人家修仙之法是下乘之道,却不想想他现在只是可以牵动灵气入体,还不可为己所用甚是凶险。即便可以好好的为己所用,那修仙之人从引气期至飞升成仙悟性够福泽深的也得花上百年,运气差点悟性低点的得花去几百上千年,那里轮得到他?
  慧宁毕竟是得道高僧,对他这些狂言乱语听而不闻,一直眉头微皱,沉思半晌忽道:"你看见过旋风吗?"
  "啊?"
  "原本风平浪静的之处,若是有两股相反方向的风流,一股从左至右旋转而另一股从右至左旋转,两相绞杂在一起便会形成盘旋之势,很容易就将周围的事物都牵引进去。现在,你体内的真气就像一个旋涡,能够自发的牵引灵气入体,却不是有规律的也不能为你所控制,所以真气在你体内散乱无章,越演越烈。依我之见,你体内原本就有异类真气存在,虽然表面无恙,其实暗藏隐患,因此才能一触而发,启动之后急骤形成旋涡。"
  苏子鱼认真思索:"难道跟我幼时自己胡乱练习了释天则心法有关?"随笑起来,"那我不是因祸得福了?如此自引自发今后我不需练功,真气便可自然增长,过不了几年恐怕连师伯都比不了我。哈哈哈,正合我心意。"
  慧宁轻轻一叹:"原来如此。你也无需太担心,有此际遇其实难能可贵只是福祸各半。是福,便如你所说事半功倍平白可添旁人数十年功力;是灾,不过如舟行乱水重过载量,想我莲宗一脉能人辈出至少也能保你不至灭顶。"
  苏小哥明明一派无心无肺,洋洋自得,偏偏慧宁却能一眼看穿揪出那傻话背后的愁意,没有斥责,没有推诿,淡淡然言语之间情谊甚笃,倒让苏子鱼一下子红了眼眶。
  "师伯……"
  慧宁安慰的拍拍他的手背:"为今之计,需找两名功力高出你数倍之人,其一为你克化莲宗真气百溪归流循序建次,其一为你理顺道家真气冲开淤节导正循环。师门这边咱们几个老和尚都堪担当,只是释天则……未知令兄可否担此大任?"
  通常门户之见乃是武功修行的大碍,百年来一直暗中较劲的释道之争比之普通的门户之别,盘根错结牵扯更多。换了别处莫说坦诚合作,就是两宗相安共处也是不易。但道安一脉不愧是得道大家,兼容并济之旨非是做给人看的表面功夫于此事上就可窥见一斑。况且这同力施法还是将自己的法门诀窍毫无隐瞒的暴露于他人眼皮底下,换了旁人也必不肯如此爽快。这慧宁往日行事作风和慧远的妙用亲切、绵密回互,和慧清的机锋峻烈都大为不同,他理事颇有些随波逐流之态,今日决断明辨之快让苏子鱼不得不刮目相看。
  即便如此,他仍是对慧宁的提议不大接受。
  "师伯……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他才跟司马兰廷分家,现在要他去做小伏低想想都觉难堪。
  慧宁一眼瞥来,万般心事似乎尽入法眼,五脏六腑的花花肠子都被穿了个透。这位道安门下的首席弟子一针见血的指出:"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轻易放过,当做儿戏。义气之争还比不过性命攸关么?"


九十七 是非之执(一)
又过了三天,奉勤和秋水从武昌回来了。苏子鱼见府里的工事也进入尾声便搬回了栖逸院,免得慧宁见着他就唠叨。
  苏子鱼虽然单分出来,可府里的下属仍然把他当成北海王府的二爷,只当他闹闹脾气以后还是会搬回去的。也不是头一遭闹这事儿了,最后苏二爷还不是被哄回去了?
  王府里怕下人不得力,把奉勇调过来当了大管家,明眼的都清楚奉勇得了这回历练怕是以后铁定要晋升的了,明叔虽然还健朗毕竟年纪也不小了,今后两家并回去奉勇便可分担些责任。苏子鱼对这些一概不理,反正人派给他,他就使唤。也不计较,也没动过外面另请的心思。正因为他这种态度,大多数人都认为用不了多久这隔墙就是会被推倒的。
  其实那些人事干系苏二爷压根就没想到过。这也是人的惯性,习惯成自然,他觉着家分了,自然人也是得分的,原来常跟着他的人分过来跟他不是天经地义么?这些事情他是不费心的,他费心的是自己的伤事。
  这伤吧,要是不管他,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可讳疾忌医实乃不智,他自然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司马兰廷大约是毫无推迟的,但就是开不了这个口。开了这口就等于原谅,等于自己妥协了司马兰廷思想作为,等于放任了那种自己深恶痛绝的行事手段。
  他实在是,过不了这个坎。
  挣扎计较间,他想起了和司马兰廷初初相识的惊艳,想起了两人从憎恶走到互助互爱的过程,想起了洛阳城下的那盏红灯和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双手,想起了无数个相偎相依促膝而眠的夜晚。更想起了当日分别他端坐马上堂堂正正的回答自己"会考虑"转眼却阴谋诡计使之不尽,想起了假山之上所看到的满城火光听到的盈耳哭号,想起了那个人满手血腥,视人命为草芥蝼蚁,想起了那人善念难存一心只为权力利益。
  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才是懿德。可那样的人是自己心心念念誓之永伴的唯一至亲至爱,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心痛心灰。
  苏二爷在新修的隔壁下转悠了好几个时辰,于是非之间计较不休,恍恍惚惚间也不知何时转到了王府西侧门。回省过来正好对着门上题匾,恨恨看了半刻终于抬脚往里走。
  却不想,被拦住不让进。
  杨骏倒台后,头一号受益的是贾南风和司马玮。一个扳倒了压在头上的两座大山,从此宫中便真正成了贾氏天下,一个顺理成章接管滔天权势大半江山收入囊中。下面的,原内殿中郎孟观和李肇,叛变过来的中护军张邵,原禁军副统领淮南王之子司马繇包括宗室栩军统领司马兰廷皆受益匪浅。
  在此次倾覆行动中司马兰廷自知不是冒领头功之时,收网之后只按当初索求的条件由郡王升封亲王,承其父爵号为齐王,并入主御史台领御史中丞职。虽然同是人臣,这臣于臣之间的权力就大不一样了。
  御史中丞外督刺史,内领侍御史,受公卿奏事、举劾百官、推鞫刑狱,有威吓监察朝众之势,非当日一个小小统领位可比拟的。霎那间冷僻乖戾的齐王司马兰廷人缘突然暴涨,齐王府门庭若市每天等着王爷接见的天朝官员品衔从低到高塞满了王府阶堂。
  升了官,掌了权的司马兰廷仍然是那个脾气阴冷不近人情的司马兰廷,对于来访之人一概挡架。早前没啥关系的也就罢了,却拦不了一些旧时"交情"不错的贵族纨绔子弟。因此齐王府又全部更换了门房守卫,从栩军里面抽调人手合着御史台的衙吏组成铜墙铁壁,人情旧情一概不讲。
  就这样,也把苏二爷挡在了门外。
  苏子鱼不知就里,又惊又怒,被劈头盖脸的问:来者何人?却无可解释。
  王府二爷?不是已经分家了么!
  王爷兄弟?拜把的!
  哪里有分人家产的"拜把"兄弟?!
  实在说不出自己的身份来历。急怒间还好守备什长来了,这什长是王府的旧人,一见苏小魔王被拦在府外,脸色乍青乍红还气得不清,连忙把他毕恭毕敬的让进来,慌不迭的解释清楚,这才平了苏小哥的一腔不忿。
  听说其兄司马兰廷升官了,苏二爷刚刚落下的不忿噌噌往上冒。你说当官的都是些什么人?越是人渣越爬得高!
  "不过王爷此刻却不在府内,这两天大半都呆在御史台衙门呢,回来也是很晚了。"
  苏子鱼抬头看看天色已近晚膳时分,又问道:"明叔在么?"
  "总管大人也出去了,听说王爷这几日忙着审核杨党旧犯,总管不放心便亲自照料去了。"
  苏子鱼咬牙切齿,忍了又忍。心知自己今日好不容易提起勇气踏入王府,若是一怒之下回去了,怕以后更无法宣之出口了。他急躁的打发走这小什长,打定主意去大明居等上一等新齐王司马兰廷。
  苏子鱼熟门熟路的往大明居走,府里的下属们看见他都和乐融融的跟他打招呼,似乎苏二爷根本没闹过分家,没砸过王府,一天没离开过这里。当然也有少数仆役看了他眼神怪异,嗫嚅着请了安就往旁边缩的。
  苏小哥看着别人没事儿般招呼他,不乐意。看着有人耗子躲猫般不见待他,也不乐意。踌躇着进到大明居,前院的守卫立刻迎了上来。
  这些守卫都是王府心腹奉姓一族的,眼色非寻常可比。看他今日不吭不响的突然杀回来,万分惊喜,急忙把他请进正堂嘘寒问暖:"二爷用过晚膳了么?王爷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您看您是不是去后面歇歇?这天气越来越凉了,要不要喝点暖酒?"
  苏子鱼胡乱的应承着,被这些过度热情搞得莫名不安,不想承情又不想太矫情,就像他对司马兰廷的心思。正想找借口摆脱这些殷勤,抬眼正看见旁边书房燃着灯便推门而入。
  他知道司马兰廷的书房寻常是非请勿入的。
  可这里面却有人。
  那人正伏案抄写,见他推门进来,愕然站起。行动间风姿落落大方,身形如亭亭玉立,面容是海棠般的秀丽绝伦,烛光下肤如皓雪。
  身后的奉续急忙对那人道:"周录书快来见过苏二爷。"
  那人便近前来施礼道:"周小玉见过二爷。"
  苏子鱼怔怔的看着他,只觉得脑门上一股气血直冲下来,刺得心里一痛,再顾不得其他,拔腿便走。

九十八 是非之执(二)
  这一晚,苏子鱼辗转反侧久不能昧,心里想着等稍后司马兰廷过来一定不给他好果子吃。迷迷糊糊间,果然看到他哥推门进来,脸上带着轻浅的微笑:"你傍晚来找过我?可是有什么事吗?难得你过来了我又没在。"
  苏子鱼听了这句话,心里那些急躁不忿随即为之一松,几乎也跟着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又垮下脸来:"我没事就不能到你府上走走么?"
  司马兰廷点点头道:"既然没事,那我就走了。"说罢转身欲离去。
  苏子鱼大怒,抓起床边一件物什照着那背影就摔过去,正巧司马兰廷这时候回过脸来,那物件"嘭!"地一下砸得他满脸鲜血。
  苏子鱼心里惊慌,不由自主的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司马兰廷的眼神一片悲凉,鲜红的血液缓缓流过他雪白的面颊,修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边。
  苏子鱼想要追出去,却发现脚成了万斤铅块怎么都迈不动,急得大喊一声惊醒过来。一面喘气一面茫然四顾。
  原来是场梦啊……
  睡在外屋的秋水听见动静,披衣进来看他。见苏子鱼坐在床上愣愣的,急忙从桌上倒出一杯水递过来:"二爷喝口水压压惊"
  那一杯水喝到底苏子鱼也渐渐平静了。
  "我睡着后有人来过么?"
  秋水以为他做了噩梦心悸,柔声安慰道:"没有,这里只有奴婢在。"
  苏子鱼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蔫耷耷的"哦"了一声,缩回床上去了。
  早晨奉勇来跟他请安,苏子鱼又状似不经意问起:"勇哥,昨夜是否有人来过?"
  奉勇觉得诧异,老实回复他:"昨夜并未有人来访。"
  得到回答的苏子鱼犹不死心:"若是有人偷偷来呢?"
  奉勇越加奇怪,向穷追不舍的苏二爷解释:"应该不会!护卫并不会因为二爷单分了出来便开始渎职松懈。"
  竟然真的没有来过!
  苏子鱼失望的心情慢慢转化为一股赌气似的激愤,但来的快去得也快,到最后只留下一种淡淡的心伤。
  静坐片刻,待缩回头去睡觉。
  原先,苏子鱼也算勤勉,每日卯时起来早课和练功。元神受损后即使精力不济,也会分一半时间来练气,可现在不能妄自行功运气,早晨起来只耍了两趟拳脚功夫。除此之外,只是讼经,这样一来,那嗜睡的毛病越发严重了。
  几人正待劝他,奉毅来了。说难得的大晴天,想邀请二爷外出赏玩。这话正中奉勇奉勤下怀,便百般附和怂恿起来。
  苏子鱼渴睡,并无什么兴致。奉毅便道:"望京门那边有家纵然坊,那里的素菜世人都说是天下最好的。老板原是一名和尚,后来遇到一女子动了色心便还俗过来开了这家店,专营素菜。他淫浸此道数十年,集合佛、道、俗三种制法,取长补短去芜存菁保证美味无匹别无分号。"
  苏子鱼听了终于提起几分兴趣,为那素食更为那老板,冥冥中似乎升起感同身受之觉,便跟了几人上街见识。
  几个月以前,也是他们一行四人前前后后走在长沙大街上。那时候懵懵懂懂若有似无的记忆困扰着苏子鱼,许久未回的苏府像张着口的黑洞,却散发出幼儿时期对于家的诱香吸引着他一步步发觉沧海桑田的秘密。
  如今的苏子鱼自缠迷惑,内伤外困,百废待新。对于司马兰廷又爱又恨的矛盾,在伤困之余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智。
  爱他。他用尽阴谋诡计如臂使指,亵玩人心人命权术天下,言之凿凿所为报仇实则为满足自己称霸顶峰的野心。
  恨他。他对自己百般忍让,呵护关爱比之父母在世有过之而无不及,事无巨细照顾回护唯恐不周。即便是利用……也让人恨不下心结不下仇。
  有妍必有丑为之对,我不夸妍,谁能丑我?有皓洁却与污黑同存,他不好洁,谁能污他?
  司马兰廷,温柔,暴戾。宽厚,凶残。自私,大方。他专横、他谦和、他阴狠、他宏博。他让人难以取舍。
  一个人若没有了执念,他的心才能承载整个天下,世间不再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他半分。执念一起,万物纷扰,再无法清心面对。
  几月前后,两般处境,却是一样的前路渺茫,方向难测。

  四人并未骑马,也不坐车,慢慢晃过街市花费了半个时辰。等进到纵然坊,苏子鱼歇在椅上靠在窗边懒得再也不动。
  先叫上酒水小点。
  吃食虽无王府中的气派食材也不奢华,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精致细腻。叫人不得不佩服厨师的独具匠心。
  奉毅看苏子鱼耷拉着眼睛似乎没啥精神,便引他说话:"二爷砸了咱府里这么多宝贝,临走还搬了个小箱子。咱们兄弟也知道二爷不拿我们当下人,这时候却不见分点出来。"
  这本是一句嘻笑,那知道却触了苏子鱼的感怀,没惹的苏子鱼笑反惹得他皱眉:"那箱子可不是你们王府的。里面是有点金玉,主要值钱的却是张酒方子。"
  杨家事变之日,只奉毅跟着司马兰廷,却早早被打发了送苏子鱼回府,后面司马兰廷根据杨骏遗言找了卧室床下藏着的箱子出来交还给苏子鱼,几人俱不知情。这三人都是知晓苏子鱼身世之人,加之心思敏捷,此时听得"酒方"一说赫然想起杨家的不传之酿"七尹",这才恍然。
  听过之后,便觉心思霍霍跳动,奉毅眼睛里燃起两处饥渴之火,似乎嗅见了那天下第一的醇香,正想开口,被奉勇在桌子底下猛的一踢,止住了言语。
  抬头看见苏子鱼眉间闪过一丝厌烦,当下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寻思好半天,才又接道:"听说二爷昨日回过王府?"
  奉勇奉勤面面相觑,似乎明白早晨苏子鱼追问之意了,又给奉毅递眼色,怕苏子鱼恼羞成怒。结果苏二爷有一个没一个的往嘴里丢豆皮小包,并不着意。

九十九 兵不血刃
  隔了半晌豆皮小包都被苏子鱼一个人挑了个精光,胃口大开的苏少爷犹在空碟子里"笃笃"地戳个不停。
  奉毅看那筷子轻轻重重的落下去,急忙唤小二照样再来上几盘,怕他给人碟子捅破了面上不好过。
  苏子鱼的心思哪里是放在豆皮小包上,他犹犹豫豫的还是问出来:"那个周录书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后面一桌此时坐下几人,咋咋呼呼要水要食有些喧闹,把奉毅打断了片刻。四人回望,见新添那桌约是什么官衙出来办差溜号到这儿的,便没把注意力再分过去。奉毅接着讲道:"不知二爷知道周小玉么?"
  看苏子鱼点头,才接到:"王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人弄来了却没了兴趣。说他虽然出身不好,难得有上进心兼有两分才学,与其寻法处置不如人尽其用就让他当了个府中录书。"他稍微瞟了一眼苏子鱼的神色,见对方并无明显的不悦又道:"王爷似乎还提起,是二爷这么嘱意的?"
  这番话说完暗暗奉毅挥了把汗。他虽然不若奉祥知晓内情,但司马兰廷跟前的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行家?发现这两兄弟行为暧昧,即使不知就里,对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隐隐约约倒也心中有数。
  苏子鱼眉毛微蹙,仔细考虑着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嘱意过。正在想时,听见后面才进那桌谈起的话题似乎正跟自己有关。
  "……那晚上抄出来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听说整整运了几十车!"
  "负责抄家的禁军不是发了么?"
  "嘘……可别这么说。是福是祸还指不定呢!"
  "这话怎么说?"
  那声音便又更压低了些,断断续续的传过来:"……那酒方……谁都不承认……宫里边……楚王……都在找……"
  这边一桌四个都听得清楚,相互带着惊疑的神色对视。苏子鱼还好,只是想着这酒方明明在自己手里,别人瞎找胡猜的都是白费功夫。奉毅几个却明白过来,为什么王爷不让府里下属碰抄家的事儿,恁大头肥羊硬是忍心一嘴不咬。原先以为是顾虑着苏子鱼这层关系,现在看来原是更有深层次的安排。
  这分脏之事最容易引起纷争,当初北海王府的人最先撤出太傅府,栩军更是摊了个阻挡任务半步没靠近过。负责抄家的是段广和司马繇,一个代表贾南风,一代表司马氏。可这司马氏并不像表面这么一家亲啊,司马玮自己的兵马只捡到个尾巴,他能甘心么?
  下一步,原来已经种这儿了。
  四人还待再听,见奉勇"咦"了一声,突然站了起来,将头伸出窗外去。
  苏子鱼跟他对坐在窗边,闻声而动,也伸个头出去。只见一辆牛车照着轻幔往前驶去,车上似乎是两个女子端坐上头。
  奉毅撑过身子显然也看到了,等那车走远了转头去逼问奉勇:"看什么呢?"
  "……可能眼花,看错人了。"奉勇颇有几分心神不定。
  等几个人重新坐好,后面来那桌已经换了话题,聊起某家寡妇如何如何来。
  "临冬天了才思春。"奉毅夹起一个密云饼,坏心的调笑起方才那一惊一乍。
  "去!"奉勇脸居然略微红了,似乎不大好意思的瞟了一眼苏子鱼。
  那两个人见状哪能放过,一起哄然大笑,笑得奉勇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苏子鱼心里一热,跟着莞尔,促狭之情油然而生,一拍桌子道:"上酒!庆祝咱勇哥想媳妇了!"

  几个人喝得歪歪倒倒,午后才回到府里。
  秋水无奈,给他擦了脸脱了靴子任他睡个昏天黑地。晚饭是无论如何都得吃的,本来就伤了身体,按传统说法是得食补回来。
  吃了饭被赶到禅室念经,做晚课。如今也只能念念经了。
  念着念着睡了过去。
  蒙蒙胧胧的什么人在身上盖了东西,暖暖和和的本来不想睁眼,可感觉到一片温热柔软轻轻在脸上一触。
  苏子鱼兀地瞪大了眼睛。
  他哥,司马兰廷!
  两人猝不及防对个正着。一个人没想到都闹成那样了对方还敢这么大胆,一个人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瞪开眼睛。
  正相对无语,苏子鱼扬手一道暗器打出。
  "恶鬼驱散!"
  司马兰廷五指一抓,哭笑不得,却是张黄色的平安符。这是苏子鱼今天喝多了酒在一户人家门上揪下来的,
  "和尚也画符吗?"本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脸,突然阴沉下来:"你不知道自己不能动用真气么?!"恶鬼……不可否认的,苏小弟这一举动让他心里微微一挫。
  苏小弟正想起身离开,听他后面一句话不觉一震:"你知道了?"
  灼灼眼光带着逼人之气投视过来,司马兰廷恨不得把眼前的黑小子捆起来狠狠痛揍狠狠疼爱,这情绪让那俊美的容颜微微产生了扭曲,好容易压下来换成波澜不惊的轻言细语:"回府前去了一趟白马寺。"
  "师伯跟你说了?"
  "说了。"
  说了就说了吧。没见到人还不觉得,见到人苏子鱼才认识到换成自己是绝对说不出口的。还是恨得厉害。
  意外的,司马兰廷沉默了。
  苏子鱼微觉诧异,一股无可替代的寒冷从心底窜出来。不管怎样,他没想过司马兰廷会不愿意……
  "呵……"这声轻笑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苏子鱼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往门口飞遁。
  沉思中的司马兰廷被惊动了,长臂一捞,把人按在蒲团上,本想伸去轻抚他脸颊的手竟让苏小弟闭眼一缩。
  苏子鱼真是宰人不用刀啊。
  感觉那手轻轻柔柔的抚在脸上,苏小弟才睁开双眼,呆了。
  司马兰廷的眼睛装着星海般浩瀚的爱怜,哀伤而无怨:"我只担心,我功力不及……不过没关系,会有办法的。"
  苏子鱼觉得心头无端的揪痛起来,把本来脱口欲出的反驳:不用你好心!咽了回去。


一百章 舍己救人(一)
  渐渐入冬的夜晚,下黑得早。酉时刚过,楼宇飞檐就一点一点模糊起来,苏子鱼在大殿里低低密密吟诵出的唱经中,于走廊上徘徊转悠。眼睛,始终注视着敞庭尽头的庙门。
  他有些烦乱,虽然知道不该在即将行功疗伤之时如此气浮心躁。
  五日前,和司马兰廷在禅室内约下疗伤之事,那人只有一个要求,希望疗伤行功的地方定在齐王府里。
  苏子鱼拒绝了,他猜想这是司马兰廷借口要他搬回去,他无法容忍自己表现出更多的妥协。
  可一向对苏子鱼百般容让的司马兰廷在此事上却异乎寻常的坚持,苏子鱼并没有用慧宁多年不出禅寺或者白马寺更安全更有保障作为理由,他只说:"如此,便不劳烦齐王了。"
  这么一句话让坚持己见的司马兰廷沉默半晌,深邃的眼睛不再映现出璀璨的光芒,那幽暗的眼光静静的注视着表面无动于衷的苏子鱼:"希望你不会后悔。"
  苏子鱼当时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但现在却因为这句话心神不宁。
  他想到司马兰廷从来不会做毫无理由的事,他不像自己任心任性,放肆而为。他提出那样的要求必定有自己的考量和顾虑,可自己因为赌气却没有追问他原由。
  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吧?
  那样的人……
  天终于黑尽了,只有高高悬挂的灯笼透出一抹抹昏红的亮色。司马兰廷跨过门槛的时候,大殿上刚做完晚课,白马寺的沙弥鱼贯而出,正通过走廊和敞庭分往各个院落殿宇。有这么多人阻挡着,苏子鱼的眼光还是分毫不差的落在那人身上,原先听了无数遍梵咒心经也消除不去的急躁不安,突然就无影无踪了。
  司马兰廷换了寻常穿着的滚金锦袍,头上只罩着普通沙冠,一色暗紫色的袍服似要扮成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凡模样,但这一番波澜不惊的打扮确实掩去了三分飞扬嚣锐,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贵胄菁英之气。苏子鱼望着那白玉生辉的俊颜,心想着不知道在他脸上敷上一层灰泥是否会有用一点?
  苏小哥胡思乱想这阵儿,司马兰廷已经走到他跟前来,身上带着浓郁的檀香气息。苏子鱼皱了皱眉,这人身上原本有清清淡淡的一丝天然兰香,今天是抽风了往身上熏这么浓的味道干嘛?闹了这些天两人之间冰封雪冻似的,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即使心里觉得奇怪,却没有只言片语问出来。
  倒是司马兰廷显得迫不及待,只盯了他一眼便开口催促:"前头带路。"
  苏子鱼也不反驳,带着他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回廊,绕过一个个大殿,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座白色小塔,其貌不扬但莹莹生辉,美得静谧却仿佛拥有划开夜色生生不息的力量。司马兰廷来过白马寺多次,却从来没有注意过竟有这样一座石塔,一座全夜耀石建造的石塔。
  "这是夜耀石,可以帮助修行之人定心宁气隔绝魔障,不受外邪侵蚀。当年从天竺来的摩伽跋陀罗大师就是在这里涅磐坐化的。"在塔前,苏子鱼说完便有些后悔,搞得好像自己在做什么解释一样,当下抿紧嘴巴钻进塔里。
  塔壁泛着清莹和润的白光,根本不需要再点烛火。慧宁等在里面,看见他俩进来却不管苏子鱼只一味地注视着他身后的司马兰廷。
  苏小哥有些诧异,心道师伯这是怎么了?不会突然动了色心吧……暗叫两声罪过,恭恭敬敬的等着慧宁示下。
  慧宁的眼中闪动着万般智慧,千种义理,诚挚清澈之光让夜耀石也为之失色。司马兰廷升起一种什么都无法隐瞒的透明感,他抢在慧宁出口前以跪拜为礼,近于哀求的恳切让苏子鱼吓了一跳:"请大师务必成全,和你我二人之力竭力救治。更请大师相信,司马兰廷必有万全的把握。"
  两双眼睛互不相让的对视几息,慧宁终于被司马兰廷表露出的决然撼动了,他笑呵呵的站起身扶起司马兰廷:"这是干嘛,都是自己人何须如此大礼。"
  苏子鱼瞪着眼睛立在一旁,感觉被这两个人排斥在外了。
  他们……应该有什么瞒着自己吧?

  三人盘膝而坐。
  身后单掌抵着背心的是慧宁,身前和苏子鱼面对面,手心贴着膻中穴的是司马兰廷。
  眼观鼻、鼻观心,凝神专志将杂念完全排除脑海后,苏子鱼道:"开始吧!"
  一束阳和醇厚的真气,缓缓注入他脊椎的督脉。与此同时,一股清凉绵长的真气,也缓缓由冲脉上行于头,下至于足,贯串全身,通受十二经脉之气血。它们像引导百川归海的引流,在苏子鱼的奇经八脉中开拓延伸,吸附那些不听话的小劲旋束在一起,不再来回激荡重新凝结成两股统一的真气。
  "这些真气,相斥相拒,互相激荡,弄至全身脉气散乱,只要令其桥归桥路归路,整合成二,即便泾渭分明,子鱼也能自我调控了。"
  一温一凉两股真气在他全身游走,遇强则强,遇弱则一带而过,吸纳过后虽有逐渐壮大之势,却始终保持着不缓不急,清流般的步调。苏子鱼只觉得暖和融融,说不出的舒服畅快。
  那些散游乱窜的真气似海棉吸水般被吸束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苏子鱼感到自己体内两股真气不断充盈已成整合之势,慧宁又道:"第一步已成,第二步将气旋引进紫府便可。"
  只要两股真气重归正轨,在紫府内循环生息,苏子鱼便再无危险从此以后受益匪浅,但慧宁二人却非大功告成。对于他们来讲第三步才是关键:撤离。
  这撤离要不影响苏子鱼初初建立的经脉循环。
  不影响气脉周流,更重要的是不被气脉周流所影响。一旦漩涡形成,便会自发吸纳真气,包括别人入体的真气。这也是慧宁要求施救者功力必须高出苏子鱼数倍的原因之一。
  气旋导入苏子鱼紫府后,两人又带着它循环两圈,已察觉不刻间气旋暴涨,两人导入的真气大有随附之势,再难控制。慧宁大喝一声:"撤!"真气瞬间划过阳脉之海,收回功力。
  相比慧宁的干脆俐落司马兰廷却没有这么幸运了。
  慧宁"撤"字一出,苏子鱼随即睁眼,正看到他哥满头虚汗面白如纸,抵在胸前的手颤巍巍剧烈抖动着。嘴唇已经被紧咬的牙齿渗出一丝血痕,脸上的表情却是百折不饶的倔犟。
  当下一个念头闪入脑海:他在强撑!
  苏子鱼感觉到司马兰廷的真气像流星赶月般迅速被吸附到自己体内。内心不禁惊恐万分,彷佛司马兰廷就要死在自己手头了,刹那间手足冰凉,想要推开他却全身无力丝毫不能动弹。
  好在慧宁及时救援,他功力高出两人数倍一掌便将二人推开。司马兰廷随即一张口,"哇"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将苏子鱼头面衣襟都染做了红色,脸上更无一丝血色。
痛楚。
  如同被尖刀戳在心上,狠狠拖下一道裂痕。
  哥……
  想要嘶叫,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音。
  害怕倒在怀里那人从此再也不能起来,再也不能用那样瀚如星子的眼目看自己。慧宁在身旁喊他,苏子鱼只僵直的坐在那里,眼角无声无息地流出两行清泪。等到那向来温善的老和尚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扶过司马兰廷厉声喝道:"出去自己调气,不要妨碍我!"这才醒过来,连滚带爬退在一边却怎么都不肯离开。
  司马兰廷醒来时就看到苏子鱼牵着他的衣袖爬在石榻边,眼皮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却黑亮黑亮瞪得溜圆。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对看半晌后苏子鱼才想起来,慌忙转身去张罗水:"水,水……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他哆哆嗦嗦倒来一杯水喂司马兰廷喝下,可手抖得不成样子一杯水反洒了大半出来。司马兰廷见他这样,心里喜欢面上却装作平平淡淡的说:"你别害怕,我没什么要紧的。"
  苏子鱼俯在那里正给他挨擦沾湿的衣襟,听见这话就炸了。哑着嗓子毕竟不同于往日的怒气磅礴,喝叫都带着哭声。
  "什么叫没什么要紧的?!谁要你去吃那个药了!两个时辰三倍功力,就得在床上躺大半个月。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要你医。"
  司马兰廷看他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便抬手抚在他泪痕犹在的脸庞上,随口哄他:"好了,好了。是我不好……"
  苏子鱼"哇"的一下大哭起来:"怎么是你不好?明明是我不好,你说了要在王府医,我非要在白马寺,才害你在路上遇到袭击动了真气,卸了力。奉祥给我说了,你怕耽误时间都不顾危险自己动了手。"
  司马兰廷自学武以来,从没受过这么重的内伤,此刻真气又被苏子鱼吸走了十之二三,再加上他吃的五行释天丹现下已经开始反噬,体内一片虚虚荡荡浑不着力,胸口像有把大锤反复捣着,说不出的难受。可苏子鱼还要赖在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雪上加霜,苦了司马兰廷胸口闷痛难当又舍不得推开他,忍得一张脸惨白,全身渐渐布满一层薄汗,口中却仍温言细语的安慰他:"好了,好了,没事了。"
  最后还是风中送来了远处正殿上的梵唱声,苏子鱼才终于爬起来抽了抽鼻子,拿衣袖抹了一脸的泪水,又用脏呼呼的衣袖去给他哥拭汗,最后还把他自己那粘呼呼的手递到司马兰廷手里反握住,再也不放开。
  "都到卯时早课时间了。"他虚望一下小窗口外的天色,黑朦朦一遍还是什么都看不清。转过头来哽咽着:"你……你现在好些没有?"
  司马兰廷失笑,普通人不是早该问了么,他那弟弟却现在才想起来。他偏头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吩咐奉祥他们,趁天还没大亮我们正好赶回王府去。"
  苏子鱼劝他:"你才伤了气脉不要挪动了。白马寺挺好的也不缺什么,师伯还可以帮你疗伤。"
  司马兰廷自有他的打算,白马寺虽好却不方便他坐镇指挥下属行事。他也不跟苏子鱼争辩,只说:"这里怎么有咱府里暖和?我受了伤抵不住凉气。"苏子鱼这才让奉祥抱了被褥去布置牛车,自己去跟慧宁辞行。
  牛车从王府东门直接驶入内园,府里上下都早得了消息:齐王昨夜遇袭重伤。奉明已经领着丫头仆役各行其事把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苏子鱼横抱着司马兰廷下车,看见这么多小厮护卫等在院里心下便有些不安,怕司马兰廷会责怪奉明。他以为按他哥那死要面子的个性不会高兴自己受伤的事被弄得人尽皆知。那知道司马兰廷或许病得顾不上了,并没露出半分不悦。
  回到大明居内,很快有府里的大夫按司马兰廷自己说的方子煎了药来。
  此时苏子鱼把司马兰廷当宝贝般看着,凡事都要亲历亲为,偏偏他太紧张总是出错累得他哥白受了许多罪。不过苦主非但不埋怨还甘之如饴,自然也没有旁人去指责他什么。他就像司马兰廷多长出来的尾巴一样,绝对不离开超过十寸的距离,司马兰廷睡了他也只卷着身体挨在他哥腿边打盹,手还不忘拽着对方的裤腰带儿。
  从昨天夜里便一直紧绷着精神后来又折腾了许多功夫,苏子鱼这个打盹的也累了,临了还是司马兰廷把他喊醒的,让他躺平整了,不要可怜巴巴的缩在那里。
  苏子鱼转头一看天又黑了。也不知这睡了多久,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元神受损后就落下这嗜睡的毛病,想警醒也警醒不了。
  司马兰廷让他出去用晚膳,苏子鱼却拉着他衣袖躺在边上一动不动。想了半天,翻个身叹了口气说:
  "哥,你不要再做官了。我们离开洛阳吧。"
  "离开洛阳去哪里?"
  "我想过了,咱们不能扔下明叔他们不管,我们可以带着他们回去许昌。你就做个清闲的王爷,我在身边陪着你。好不好?"
  苏子鱼看他半晌不答话,撑起身子起来看他。帐外的烛光照进来,微微勾勒出司马兰廷温柔秀丽的脸庞,眼神闪动着春光般的和煦,柔柔的看着他。
  "我问你,你希望我活还是死?"
  苏子鱼吓了一跳,不高兴道:"你怎么这么问!那还用说么,我怎么会想你死?"
  司马兰廷无视他的怒气,追着不放:"那你是想我活几年?"
  苏子鱼看他问得认真,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眼眶都红了:"什么活几年?好像我盼着你丢命似的,你怎么问得出这样的话?"话说到这份上了,司马兰廷却犹不满意,非要他给出个明确答案。
  苏子鱼那爆脾气被逼的急了张口就想说:"巴不得你现在就去死!"待出口终究狠不下心,嘟着嘴儿,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自然想你长命百岁,永远都不死。"
  司马兰廷的手轻轻拉了他的头靠在肩上,也叹道:"这就是了。我如果退回许昌去,只守着那小小的藩国,即便费尽心机保存,不出十年去便落不得好下场。"
  苏子鱼把头埋在他肩窝处,静静的想着这句话,越想越觉得悲哀。


一零二 舍己救人(三)
  吃过晚膳,苏子鱼非要代替丫头帮他哥擦洗身体,司马兰廷本不愿在他面前显出一分柔弱来,因此颇为恼他,就故意问道:"不回你的苏府去么?"
  苏子鱼正细细地帮他洗脚,张口便答:"今天不回去了。"
  司马兰廷闻言一阵气恨,他只道经此一事,那围墙是再排不上用场了,哪知他弟弟却丝毫没有搬回来的意思。可再瞧苏子鱼脸上神色,却是笑呵呵憨乎乎的,司马兰廷也不禁疑惑起来,弄不清楚这苏子鱼究竟是个什么主意,气也不是放心也不是只得冷着一张脸不再看他。
  齐王这冷颜厉色换在下属身上能叫人双腿哆嗦,换在同事一殿的朝臣身上能叫人七上八下、心中突突直跳,换在苏子鱼身上却有如给瞎子点灯—白搭!
  可不是瞎子么?那样的冷厉,在苏子鱼看来竟是有些可爱的。
  他那哥哥,杀伐决断权谋智深,什么时候有过这般气弱的模样?都快让人生出司马兰廷能任自己搓扁捏圆的错觉了。有点小小坏心思的苏小弟暗地里想着,若不是受伤倒愿意他哥长长久久都是这个样子的。
  如果他哥能一味的柔柔弱弱岂不是美妙?
  那么,等他想出去混玩了回来再不怕有人拿着鞭子等着抽他,该是温温柔柔的嘱咐小心送他出门吧?
  等他想喝酒喝得烂醉时,再不用担心有人把他扔冷水池子里泡了,该是温言细语的小心劝慰吧?
  没有突然的厉声呵责,没有突如其来的勉强行事,没有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有一个温和地、亲善的、漂漂亮亮的哥哥……
  苏子鱼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嘿嘿地笑出来。正对上他那漂亮哥哥眼眸中暴射而出两道利剑似的寒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乖乖爬到床上,缩在司马兰廷旁边小心翼翼,轻言细语的问:"哥,好些了不?我帮你揉揉胸口吧……"
  苏小仆,苏小狗腿很识实务的全然忘了方才那些痴心妄想。
  那一晚,苏子鱼是扣着他哥脉搏睡的,清晨醒来,司马兰廷白皙的手腕上明晃晃几根红红的指痕。司马兰廷知他焦虑不安,即便扣着自己的脉搏也必定睡不踏实,自然不会怪他。心中反倒溢满了疼惜,连昨日那些不乐意也消除了去,一任他像个小厮似的侍候自己。
  苏小仆一勺一勺地喂他哥吃早膳,那鱼羹鲜嫩滑润,映衬着影青刻花玉瓷碗显得色泽透亮、香醇莹润,引得他自己也食指大动。自从元神伤损后苏子鱼定力不够禅心后退,秋水奉勤便趁机灌他点荤食进补,即使涉猎不多也有助于养伤。因此那鱼羹喂着喂着,便喂了一半进他自己肚里。
  两个人刚用完早膳奉祥便进来回禀说治书侍御史大人来看望司马兰廷,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司马兰廷眼光一沉,只微微思度就吩咐有请。苏小尾巴是不肯回避的,坐在床边逗他哥说话并没当回事。
  进来的却是岐盛。
  一身华虫彩纹的官服,腰旁垂着墨绶,神采飞扬。清俊的脸庞合着秀雅端庄的官袍,整个人像秋日明净天宇间高旷淡远的白云,骨子里却有一丝孤寂清冷。
  苏子鱼已经知道他是自己的表哥,也知道岐盛为什么如此仇恨杨家不惜欺家灭祖,他虽能够理解却仍有介怀,即便对着岐盛没有了责恨但也无一丝好感。他实在不想跟这么个心思难测之人再打什么交道,哪知道岐盛现下是正六品的御史台属官,名正言顺的站在司马兰廷身边,只要苏子鱼不和司马兰廷隔断两人日常还少不了见面的时候。
  司马兰廷不欲隐瞒他,不躲不避的邀了岐盛进来,但却不想苏子鱼再呆下去听见两人对话,便找借口指使苏子鱼出去。
  他派什么接口苏子鱼都是不理的,只除了一样:煎药。
  司马兰廷既然开了口,苏小哥就推脱不得。自己坐在那里又没什么要紧事,他生病的时候,司马兰廷从来都是不遗余力亲自开方、分药、熬药、滤药、试药的,现在轮到自己了难道说偷懒不去么?虽然知道这是调开自己的借口,也只得口里嘟嘟囔囔唧唧歪歪的去了。挺得身形笔直的路过岐盛身边故意目不斜视,却从鼻子里喷出两声哼哼。
  岐盛没上心他这些小动作,一双眼睛深深地盯着司马兰廷。看他脸色苍白四肢无力的躺在榻上,竟是从没见过的羸弱之态。一时心里又恨又痛,上前为他把脉,未想,司马兰廷却轻轻避开了。那动作虽小,对于岐盛来说却是石破天惊,伸出的手就这么僵在那里。
  司马兰廷为人虽狠辣,但对他到底是有两分与众不同的,又知道这人确是真心关怀,看着岐盛脸色剧变,一双眼睛惶恐惊恸,忍不住圆说道:"白马寺的慧宁大师已经帮我看过了。"
  岐盛眼波流转间似轻泄出极清极冷的水光,那清冷是人心里最真实的反应。
  他和司马兰廷的关系因为陷害苏子鱼一事濒临破灭,杨家灭族后司马兰廷的心腹大患变成了楚王司马玮。岐盛却用实际行动像司马兰廷证明了自己的无害和忠心,他以楚王幕僚的身份出任御史台属官,名为楚王实继续为司马兰廷奸细,挑拨楚贾关系。因而两人之间又有所缓和,但他也知道司马兰廷对自己起了戒心,是再难消除的了。
  明明信任不再,情谊不再,反更难割舍更难抵抗。何苦?
  但他却问他"何苦做到这样?"
  司马兰廷没有答话,那双严厉深邃的眼睛狠狠的穿透进岐盛心里,灌输着勿庸置疑的强大决意。他一下子便懂了,是回答更是警告。

  岐盛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苏子鱼眉飞色舞的捧着药盅从庭廊那头走近来,清冷的冬日丝毫不能减却他身上和煦暖阳般的气息。两人错身而过时,岐盛用疏离的态度说着亲切的言词,对他道:"你哥哥近来得罪了不少朝臣旧党,这些人或买通江湖狂徒,或遥控杀手死士择机而动,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机灵点好好护着他。"
  苏子鱼哼哼两声,转过头来斜睇了一眼。待他转回头去举步前行时,岐盛突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昨天他受袭击是他自己故意引来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也不等苏子鱼回答,径直说"楚王和张邵、司马繇闹得很不愉快,他既然早就在隔岸观火,正好借机抽身而出,这是第一。第二,扫除异己。服下丹药后一十八名杀手他只一招便可尽取人性命,如此霹雳手段却故意留下活口让人回去佐证实力,恐怕昨夜之后洛阳会有谣传说齐王是天人下凡了。"
  苏子鱼头也不回,竟然幽然一笑。
  "还有两点。第一,可以让我心甘情愿的回去;第二,让我无法在伤好后去找贾谧麻烦。我知道,从他对我说'但愿你不要后悔'开始我就察觉了。"
  岐盛一震,对苏子鱼的看法霎那间天翻地覆,第一次他对拆散这两个人失去了信心,心神动荡间听苏子鱼接到:"所以,我才越加内疚。"
  他从惊愕中回复过来,玩味大笑:"我只当你真是个普渡天下的慈悲心肠,原来也不过如此。"
  苏子鱼仰头看着庭前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终于打着旋落在脚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不,我也不知道可以容忍到哪一天……"
一零三 爱是妥协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岐盛听的,身后这位当朝新贵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七窍玲珑心思的治书侍御史大人一怔之后爽声大笑,方才失去的那丝信心陡然恢复。他突然明白,苏子鱼爱得太大爱得太多,在他来说对司马兰廷的感情远远不是人生的全部,他喜爱司马兰廷,悯爱人世,怜爱万物,他的心思承载着佛性的慈悲与包容。
  这样的苏子鱼怎么和一心一意的自己相比?
  他无法理解司马兰廷的"自私",他无法理解他的哥哥对权力嶙峋无尽的野心,他无法理解一个强者天生的掠夺之性,他无法理解世间万物只是一个人征服的对象。
  两种完全相驳的思想无法融合,无可融合。即便不断的妥协,终归有一天无可妥协,不是苏子鱼就是司马兰廷。
  除非其中一人全然改变,否则无法长久相处。
  就像苏子鱼自己担忧的,也许根本不需要他来拆分,包容不下去的那一天自然会来临。这一席话使得岐盛变得心情轻松起来,他长时间盯着苏子鱼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
  不论他怎么想,苏子鱼这边似乎也未受到任何影响,他悠悠然的端着药迈进内院司马兰廷房里,却愣住了。
  床前站立那人像一根刺般梗在心里。他将药盅重重的放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砰响,莽声莽气地打断道:"哥,吃药了!"
  那周小玉看他进来便要请辞出去,司马兰廷清清淡淡的说:"去吧,若有其他再来请示。"
  周小玉回道:"是,一定不负殿下嘱托。"上来向苏子鱼辑一礼告辞离开了。
  苏子鱼看他态度端正,并没有多于的拖沓之色,心头便收了大半的不快,又扯出笑脸招呼旁边的奉祥帮他端好药盅喂司马兰廷喝药。
  白瓷的药盅傍边是一叠梅花形的松云糕,给司马兰廷伴药换味用的。那药味辛苦,连一旁看他喝下的苏子鱼也觉得嘴巴发涩,司马兰廷喝了药却并不急着进食,捻起一块小点先递给吧唧着嘴巴的苏子鱼。
  "你讨厌他?"
  苏子鱼咽着入口即化的松云糕,闻言脸色便有些微红,他自然知道司马兰廷问的是周小玉。他倒并不是讨厌这个人,就是想起以前听到的一些传言心里不知怎的不大痛快。
  "没……没有……"
  "你若是不喜欢他,我就另行打发他。"司马兰廷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温柔深情,随意的口气彷佛说的是什么器物而不是某个人。
  苏子鱼想了一想,正色道:"他如果可以帮你就让他留下帮你,是我小心眼,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司马兰廷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靠过去,等到近前稍稍抬头吻住了他的唇,吸了吸唇瓣随即长驱直入,深入舌头吮取口内的甘甜。两人唇舌契合纠缠啧啧有声,苦甜之味在痴缠舔舐中流转相就,缓缓抚过对方口中每一寸味蕾,直到苏子鱼感觉一股灼热自小腹间窜起,渐渐控制不住大涨的欲望,忙从缠绵中急退出来,努力做出一副义正严词的样子。
  "你身上好了吗?乱动什么!"
  司马兰廷笑着轻触几下眼前的红唇,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想你了。"
  苏子鱼脸色大红。司马兰廷形容冰冷也并不大会哄人,事实上若不是遇到苏子鱼他也不需要学习哄谁,所以要习惯深藏心迹的人坦诚说出来也并不大容易。
  "都是你不好!你把我骗走的。"
  这一个就更难有什么表示了,他通常都会恼羞成怒,好在鉴于对方伤者的身份,苏小哥此时颇为隐忍,没有大跳脚。
  司马兰廷心里暗叹一声,示意在一旁装成木头人的奉祥退下去,同意道:"是我不好。"
  他虽这么说任谁都觉察得出并没有多少诚意,纯粹只是安抚。苏子鱼也暗叹一口起,坐在旁边半晌方回首过去对司马兰廷说:"我再帮你运功顺顺气吧。"
再不提刚才那碴儿。
  司马兰廷自然也不想继续方才那话,可也不得不阻止他:"不用了,慧宁大师当时处理得很好,我现在这样是因为五行释天丹,你为我顺气反而会让我难受。"
  苏子鱼便给他压了压被子:"那你再睡会儿,我在旁边练气,等太阳晒过来了我抱你到那边窗下的罗汉榻上去,好不好?"
  司马兰廷换了个念头,看他这么低眉顺眼的样子只觉惬意,再不因显出软弱而于心不甘,果然任他抽了靠背躺了下去。虽然借着"遇袭受伤"告了假,却仍然有许多关节需要布置,每天需要支开苏子鱼一次熬药的时间,便够他处理了。
  看见苏子鱼在香炉中舔了些许安魂香,坐在旁边开始练功后,司马兰廷也闭了眼睛假寐,心里盘算着后面两场争斗的各个环节。虽然这次假戏真做实实在在吃了点苦头,半个月都得受制于床也并非不是好事,府里的细作可以证实,阻了那些人拉他趟浑水。这期间任司马玮升着火气等他复出时正好看到结果……
  这些都得瞒着子鱼……还是得寻个法子蒙住他的眼睛耳朵才好……
  一脸平静,脑子里却不停转着朝廷争斗的齐王渐渐睡去。一觉醒来正是苏子鱼提气抱起他,轻轻转移到罗汉榻上时,他有些诧异自己真的睡着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在自己身边太过安心的原故,不觉蹙了蹙眉。
  苏子鱼只道弄醒他了,颇觉得抱歉。
  冬日难得的暖阳柔柔地洒在脸庞上,清浅的阳光中有丝丝清香飘来,喜欢将风花雪月当作掩饰的齐王突然真实感受到瀑布般丰沛的温情闲适。欲起必先伏,或许并非只是为了蓄势,其实更可以趁机休养生息。
  这十几天好好陪陪子鱼吧,过了又是连场血腥……
  这么打算着的司马兰廷听到苏子鱼下面一句话后却惊了。他那弟弟经过深思熟虑后突然开口要求:"那个……等你大好了,在身边给我安排个差事吧,我想以后都时时跟着你。"
一零四 年少有为
  司马兰廷心道这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隔了半晌才笑出来:"你跟着我做什么,朝廷的事你又不喜欢。"
  "我是不喜欢,可如今你在御史台司职监察百官要得罪很多人,我想帮帮你。"
  听他这么说司马兰廷心头颇为感动,却是不能松口的,他费尽心机得了这个位置用以发展自己的情报网,大兴铲除异己之事岂能腹背受"敌"安个专门泄气的在自己身边?于是想也不想,说出来另一番言语。
  "子鱼,原先我安排你去调粟署并非正职,在那里只需应对收集赈灾物资,人事单纯。可御史台事务繁琐,上下严谨,制度严苛,你若来了也得受司法吏律约束,便是我也不能时时照拂你,很多事上也不好徇私。你年纪还小,可受得了?"
  苏子鱼道:"年少要有为。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难道就吃不得苦么?你也太小看我了。"
  司马兰廷清亮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声音越发柔和:"你是吃得苦,可受不得气啊。"
  苏子鱼一怔,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这个毛病,便有些心虚:"谁会故意给我气受不成?"
  司马兰廷道:"也不是人人都认得你是谁,你若当个小吏这是难免的。外出任仕莫说上级,即便是平级、下级故意刁难也是常事。"
  "那你就让我当大点的官。"
  "御史台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吏都由朝廷任命,哪里是我一个人就可以作主。"
  苏子鱼嗤之以鼻,心里知道司马兰廷推诿他,便有些不悦:"你别跟我说你大公无私,正直到并无心腹安插在身边,你说出来也没人相信。"
  司马兰廷不想和他拌小孩子嘴,见他此时态度坚决,就换了方式只是拖着敷衍:"你如真心想做点事,我便替你寻思个恰当的职位,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决定的到时候再说吧。"说着便闭了眼睛,做出渴睡之态,显然不想继续下去。
  那知道苏子鱼吃了秤砣铁了心,认准的事非要辨出个子丑寅卯来,轻轻挨了他个的枕边软磨硬泡:"也不用非得什么职位,我就像祥哥,毅哥他们一样做个侍卫跟着你也成的。"
  司马兰廷轻闭眼睛的侧脸在光线里明媚而晶亮,感受着阳光投照在眼睑上的光斑阴影,他低低的斥责一句:"不成体统。"便再也不肯开口。
  苏子鱼等了半天,再说什么都像自说自话了,只得丢下狠话:"反正我是一定要跟的,管你同不同意。"
  却是很没有气势。

  后来几日苏子鱼再有提起,司马兰廷也依旧转移拖延,如果是平常被这么对待,苏小哥早急得满头包,四处找碴了。可此时司马兰廷伤病未愈还躺在床上,他也不愿太过拂逆惹他哥不痛快,只得耐住性子循序渐进。
  日子过了四五天,司马兰廷的情况好些了,苏小仆的服侍功夫也越发精进,端茶倒水,煎药滤渣,铺床穿衣是模是样,如果加上起早贪黑活脱脱就是个全能小厮。可即使这样整天和司马兰廷呆在一起,他也没说过半句搬回府里的话。
  这日下雨,临到傍晚停了,但阴风阵阵的似乎又冷下去好多,苏小弟缩手缩脚的站在奉明身后看他指使人将常用的器皿物件搬到大明居的椒房去。洛阳冬季苦寒,大明居备以过冬的温室是以花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芬芳。室内除了瑞炭暖炉,壁面皆披挂锦绣。另设了火齐云母屏风和鸿羽帐,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毛毯,清冷一扫而净,大雪的天气也温暖如春。
  暖炉还没烧起来,室内的物件摆设以往都是奉明斟酌放置的,此次下面的人多是看苏子鱼的示意,奉明自然乐享其成。
  自从司马兰廷病后,这府里上下暗地里无一不对苏子鱼另眼相看,大加褒扬。
  苏子鱼区区外来之人成了王府半个主子,一干人等本是慑于司马兰廷之威,畏于奉明之严,束于家法之约,后来发现苏子鱼为人纯良有余治下无力,加上他平素表现带着孩童般天真任性虽能得人喜欢却不能得人敬服。可经此一事人人都当他仁义厚德莫不动容,对他反而越发恭敬起来。
  等椒房布置好才方移进去,冷天黑火的,府里却来了客人。这几日里来"探病"的朝臣官仕,亲戚友人不少,都被奉明一一挡架。今日这人却被很快通传进来,瞧着司马兰廷的神气活像等了多时。
  人客既来,司马兰廷不叫苏子鱼避出,苏子鱼自然就不会动弹。不到片刻,走道上响起笃实的脚步声,铿锵有力。苏子鱼闻声正想来人是个什么样的,就听外面奉祥启告:"安阳乡侯石大人到。"
  掀开幕帘进来一人:魁梧粗犷方脸圆额,刀眉下一双眼睛虎虎生威。苏子鱼素来喜欢雄豪之人,见之便心生亲近。
  司马兰廷躺在床榻上随意说了几句客套话,为他二人引荐。石崇便赞道:"小公子有勇有谋,年少有为,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苏子鱼知他指的是杨家一事,心中便不痛快。不知道司马兰廷和岐盛对外面是怎么说的,这罪孽落了多少在他头上,也不知道这石崇何许人与他哥究竟有多深的交情,因此也不好分辨,只得闷在一边不再开口。一边玩鲁班锁一边听司马兰廷和来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场面话。
  开始两人交谈些小时候相互之间熟识之事,苏子鱼觉得津津有味,只道石崇是来叙旧的。后来又听他玩笑着说:"世事易变,王爷审时度势却坐壁上观,精微之意必有万全之策,不知能否教一教我这粗人。"苏子鱼又道这人是想来投靠司马兰廷的。
  牵扯半天也没个结果,石崇走后苏子鱼便问他哥:"这人想来投靠你?"他也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正想要弄个清楚。
  司马兰廷无语良久,看他像看一副朽木般:"都赞你聪明,连个投石问路也看不出,到底是不通俗务的。这个样子还敢整天缠着我说要去御史台任职。"苏子鱼并不生气,却因着司马兰廷这番话突然想出个主意来。
  两人又斗了几句嘴,苏子鱼唤人送来热水帮司马兰廷洗漱,不虞门口突兀的想起两声敲门,司马兰廷脸色一沉,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冷言道:"进来。"
  许久不见的灰狼应声而入。
一零五 红玉绿珠

  苏子鱼正待招呼,看到来人却不由一震,双眼满怀狐疑地询问司马兰廷。
  司马兰廷对他说:"我听见兰花在外面扑腾,你出去看看吧。"
  苏子鱼竖起眉毛转脸看着眼前的"灰狼",坐在床边纹丝不动:"有茜儿看着不用管它。"
  司马兰廷正待说话,灰狼低头一笑抢先道:"我进来的时候,似乎看到秋水过来了,二爷是不是该出去吃药了?"
  苏子鱼"呼"地扔掉手中的巾帕站起来:"小爷以后再也不吃那鬼药了。"
  司马兰廷道:"那鬼药是我配的,你不吃也得吃。"
  听这两个人一唱一和,苏小哥觉得委屈万分,脸也跨下来了,嘴也弯下来了。
  "装神弄鬼的……哥,我不出去……"
  看他那样子司马兰廷心中一软加之不想引起苏子鱼反弹,便不再赶他,对"灰狼"道:"你坐吧。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易容成灰狼的岐盛本来也没想瞒过苏子鱼,现在身份被人揭穿处之泰然的跪坐在皮垫上,用目光扫了一眼瞪着他的苏子鱼回落到司马兰廷身上,眼底闪逝过一抹暗色,嘴角仍是微微笑着。
  "我知道石崇今晚会来见王爷,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没什么,帮老五投石问路来了。"司马兰廷倒不是成心敷衍,碍于苏子鱼耍赖不出去,两人之间有些话不好露骨说地出来。
  岐盛稍一思度,接到:"殿下认为石崇此人如何?"
  "外粗内秀。老五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因为和楚王玮谋图共事,司马兰廷发现石崇表面狂放粗鄙,实则有勇有谋,简短的回答其实表明他早已把原先那些轻视之心尽皆去了。
  岐盛转眼再看一眼苏子鱼,知道在苏子鱼面前司马兰廷没有避讳自己的问鼎之心,坦言道:"听闻殿下幼时和他颇有交往,不知有没有想过拉拢此人,或者说服他不为楚王所用?"
  司马兰廷立即否定道:"不可。这些年他和老五同舟共济,情谊深厚,非寻常可以收买打动。"
  "有些人可以收买,有些人无法收买,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他淡若春水的眼睛,闪动着坚贞的至诚衷心,他懂得,因为他也是别人不能收买的人。
  "只不过,眼前我们可能有一个再亲近他的契机。"
岐盛低垂下眼睑,挡住自己计较的神光,瞟见司马兰廷询问不解的神色,解释道:"不知道王爷是否还记得,夏天托我们寻找过一个女子?"
  司马兰廷当下明白"这女子"指的是谁,随即看向苏子鱼,犹豫着是否阻止岐盛继续说下去。
  苏子鱼百无聊赖的聆听他二人说话,起初并未回过神来,径自拧着铜盆里的巾子。见司马兰廷神色复杂的盯着自己心有所动,疑窦丛生,不自觉地迎着目光握住了司马兰廷露在锦被外的手。
  觉察到苏子鱼心里的几分惴惴不安,司马兰廷殊觉不忍。如果真是她?再瞒着,再谋算,也许并非上策。遂默默不言任岐盛说下去。
  "石崇回洛阳后不久,他府中出现了一名宠姬,我今日方才得见竟与王爷当日所寻那名女子十分相似。"
  "……叫什么名字?"司马兰廷迟疑了一下,平平淡淡的问道。
  "名唤绿珠。不过名字而已,改换了也不奇怪。但这名字却和当初那名似成一对,不知这中间有没有什么缘故。"
  听他们说到这里,苏子鱼愣住了,心里透然雪亮,这不是说的红玉是说的谁?!一把攥住司马兰廷的手,低沉的惊呼道:"你们说的谁?是不是红玉?她不是死了吗?"声音慌得有些发颤。
  岐盛看他那样子,表面并无异样,心底却勾起一抹欣笑。
  他其实早几日就已经见过这名叫"绿珠"的女子,只是今日才打听出来整个事情的原委,也知道了当日司马兰廷为阻止苏子鱼自行寻找而说的谎言。现在托出此人,一来真有借此在石崇和楚王之间见缝插针的想法,更主要的是想看看苏子鱼的反应,最好能让司马兰廷和苏子鱼之间生分开来。
  "红玉绿珠。"司马兰廷平静道:"真的没死也好。"
  "哥……"苏子鱼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犹不相信:"这是什么意思?真的是红玉?你当初不是说她因病过世了么?"
  苏子鱼又惊又气,话音虽不高却是声色俱历,司马兰廷却冷冷静静握着苏子鱼的手,口气轻缓的说:"奉勇当时前去长沙,发现红玉已经失踪多时,经多方查找也一无所获。我怕你担心,因此隐瞒了事实,骗你说她已经死了。"
  "你混帐!"苏子鱼"砰"的一声摔开司马兰廷的手,目光炯炯盯着司马兰廷,咬着牙说:"你怕我担心?怕我担心就说人死了,让我不但伤心这么久还食言毁诺。若是红玉姐姐当时等着我去救她,岂不是害死人了么!"
  司马兰廷看着苏子鱼,半晌才道:"当初长沙、武昌、豫章三郡动用了数百人寻她,都没有踪迹。凭你一个人就能改定乾坤?"
  "总好过什么都没做!"苏子鱼发了脾气,"那是我的事,你不能替我决定我要做什么!你这样让我还有何面目对人对己?"一股似酸似涩的郁闷之气涌上心头,苏子鱼转身摔门而出。
  屋内一时鸦鹊无声。
  岐盛对方才那番争吵也不评论也不发表任何看法,沉默良久吁出一口气,上前捧起司马兰廷的手细细地看:"我方才听见'砰'的一声,可是碰着了?"
  白玉似的手侧背果然青紫红肿了一处。
  司马兰廷从他手中慢慢抽回来,拿冷冰冰的眼神瞧他:"我从来都知道你工于心计,却不知道你这些心计都用在我身上是这样一个光景。"
  岐盛心中生生钝痛,满屋的烛光似乎都突然黯淡失色了。却不接话,只说:"我给你上点药吧?"
  司马兰廷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忍耐总有个限度,对你我即使没有尽义也已是仁至。再如此下去,别怪我容不下你。"


一零六 因情择友
  岐盛听了没吱声,抿紧了嘴,脸有悲色显出内心的十分困苦。隔了好半天才复笑道:"王爷把这个叫心计?那你和我有什么不同?你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对他耍心计?"说完这话,又没了声息。好半晌,司马兰廷看岐盛缓缓站起来推开房门,临走前说道:"不管你怎么待我,我都没话说。"
  房门缓缓关上脚步渐远。
  夜深人静之处,只余下司马兰廷无声的叹息。
  更漏残逝,不知过了多久靠在床头假寐的司马兰廷感觉身边有人动作轻柔的牵动枕被,入鼻尽是暖暖的熟悉气味。
  睁眼,苏子鱼正探过身来想放平自己。见他醒了,僵着脸埋怨道:"怎么靠着就睡了?又没盖好被子。"司马兰廷受伤以来都是他亲手照顾的,司马兰廷贴身的丫头本就是不进内室守夜的,现在连奉祥也不大守门了,因为除了苏子鱼,谁也不敢在司马兰廷睡觉时靠近他三尺。怕他少人照顾,夜里行动不便,虽然一时气愤到底放心不下牵肠挂肚的,坐立不安来来回回几趟终究转了回来。
  司马兰廷也不知是睡迷了,还是怎么,怔了半晌任苏子鱼帮他躺好盖严实被子才伸手出来抓住对方轻轻掖着被角的手,安抚的拍了拍:"你也睡吧,什么事明天再说。"
  苏子鱼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拖出的阴影放弃似的叹出一口气,倒头在司马兰廷枕边肩窝处。闷声问:"方才摔痛没有?"
  "没有。"那么不沾人气的清冷嗓音,因为主人沾了人间情爱已经变成隐隐柔和的声线。
  "哥——"
  "……"
  "你原先说我们两个之间不需要隐瞒猜忌,可是你从来没有做到。"
  "……"
  "我怕我有一天会恨你,埋怨你到再也不能谅解……那时候,该怎么办?"
  闻言,司马兰廷握着苏子鱼的手重重一紧,轻闭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苏子鱼任他握着手坐了良久,才起身脱衣,上了床。
  两个人却都清醒着,直到最后那截蜡烛终于"噗"地熄去。黑暗中躺了半天的苏子鱼,莫名有些心慌,看他哥那边已经半天没有一点动静了,忍不住又寻到司马兰廷的手腕,轻轻捏在脉上。感受到脉络勃勃的跳动,始放下心来。却听他哥突然询问:
  "你说实话,为什么想到御史台做官?"
  "呃……"苏子鱼不自在的转了转身,缓缓道:"以前我旁观你所作所为虽然很不喜欢,却不说好歹。觉得你不对,却任由你不对。但今后,我不想看到你再做错事情……"
  "所以想监督我?"不等苏子鱼说完,司马兰廷便截断他的话:"你认为是错的,我却不认为有什么错,谁对谁错究竟由谁说了算?何为恶何为错?有害于世为之恶为之错。斩杀害我的奸细,错了么?斗跨家仇国贼错了么?我于世有什么害?你为的是几个人还是这万千红尘?若是这万千红尘,谁错谁对你看到最后再来评说不晚。"
  苏子鱼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闷气,却不再和他争辩,只说:"毋借公论以快私情,既然如此你让我呆在你身边做事,让我好好看着最后来评论。"
  司马兰廷今夜问他这话本就动了放他在身边的念头,此时却不明白说出来,微微笑着满心的温柔:"睡吧,我自有计较。"
  苏子鱼还待再问,看他哥已经闭上了眼睛到底忍住了,临睡去轻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你不怕报应临头,也不担心报应显在我身上么?"
  语罢,指下手腕微微一震。

  任岐盛韬晦之术再精纯,从齐王府出来也是黯然心酸溢于言表。他消了易容,弃了车马,从清冷萧瑟的街头踱步回去。此刻他明处的东家楚王进都主政,自己又升了正六品的官吏早已搬出原先的小院另成了一座府邸,离楚王府仅隔一个街道。府里只一个老管家,2个粗使丫头并2个小子。
  人虽然不多却比当初独居的小院纷杂了些。这里面2个跟班小子原是楚王玮赏的,老管家是司马兰廷安排的,2个丫头也不知道背景如何是不是干净。到头来若不是一早收服了明成跟刘敬①他身边竟都是些别人的"看护。"
  走了近一个时辰回到府里,明成提着灯笼一早缩手缩脚的等在门外,见他回来急忙迎上来凑在耳边道:"楚王差人来过好几次了。"
  岐盛虽觉得疲惫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问道:"什么事?"
  "也没什么,说是王爷那里得了一坛什么好酒,又从宫里挖来了御膳房的老师傅做得好菜请大人过去乐乐。"
  "既然如此怎么几次前来?你一早没有明说么?"
  "我说了大人出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可楚王府的人说王爷一定要等到你去才开封取酒因此几次差人前来询问。现在既已这么晚了,小人去替公子传个话吧,大人请去歇息。"明成,刘敬算是岐盛的心腹旧人,自从归顺了岐盛那可是一门心思为他办事效忠。若说司马兰廷得人心,那是他善于洞察人心。而岐盛则不同,他更善于教化他人,加之本人总是能看破机里之机,变外之变,其智之巧勘为二人敬服,无不死心塌地。
  岐盛听明成这么说却不赞同,快步进府洗擦一番特意在身上弄了些脂粉气味,又另熏了香"遮掩"才往楚王府去了。
  进到王府宴会已散了大半,只余下几个亲近的幕僚还在。楚王此人确是武人禀性,重义轻情,不大爱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东西,宴会上连惯常的陪酒舞姬也无,只顾喝酒取乐。这边看岐盛终于到了,司马玮急忙招呼他过去,拉着就要罚酒。
  那岐盛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在酒气中异常明显,近前几个幕僚都会意的笑起来。这些幕僚官员除了一位,都比岐盛的品衔低,可见得司马玮对岐盛的重视。这些人还不待怎样,司马玮也一嗅便明了,于是不客气的打趣埋怨:"我道你那里去了,四处寻人不着。原来是做那偷香窃玉的勾当,该罚!该重罚!"
  岐盛稍微摆出为人看破的尴尬模样,随即放开怀抱一摆手黛眉飞扬,洒然笑道:"任罚任罚,早知道这里有好宴,我哪里也不去。脂粉腻味怎及得兄弟几个喝酒痛快。"

  ————————————————————————————
  注①:不记得这两个人的参看九十一,九十二章。
一零七 世有佳人(一)
  几人笑他:"你这话可说得违心。"
  岐盛遂坐在司马玮旁边,笑道:"不违心,不违心。虽不是十分真,也有九分。这脂粉跟酒一样,有个高低优劣之分,好比上等的脂粉如同极品的醇酒,若非如此置那些耽于诗画,寄心清旷的名阀闺秀于何地?"
  众人听他这么说猜他方才并不如意,因而调笑:"蒲衣此番言谈大有遗恨之感,想必是方才那胭脂让他不如意才回来寻这醇酒,这是过上加过需得罚上加罚!"
  岐盛也不争辩,待旁边侍女将酒盛入樽中,爽快举杯。扬起的脸庞棱角分明,比天上的明月还皎洁三分,只是散落的笑容隐隐透出一分黯淡一分寥落。他喝酒很快却不失优雅与傲慢,四五杯之后被司马玮一把拦住,周围已无一人再叫嚣罚酒。看他那样子分明带着几分情场失意求醉之心,皆有些讪讪然。
  这七分做作三分真意使得楚王玮信了个十成,圆场道:"这世上皇帝只有一个,女人遍地都是,什么人值当兄弟如此?我后院粗鄙美女虽是不多,倒还挑得出几个,蒲衣若信得过,由我做主许你几个如何?"
  岐盛轻巧的推脱:"王爷玩笑了。王爷素不喜好此道,府中猎美即使不比石大人的金谷园,也是王爷可心之人。只是君子不夺人所好,王爷这心思虽是体恤蒲衣,却是诚心不让蒲衣为君子了。"
  楚王一愣,失笑道:"蒲衣如此说话,这倒叫我进退两难了。"
  "这有何难?王爷堂皇磊落,泱泱大度。纳天地山川入胸臆,君子也。君子成人美名,王爷不可独享君子美誉啊。"岐盛笑着轻言,既奉承了楚王玮又推脱得一干二净。
  闻言,司马玮笑裂了嘴,许允道:"如此,我便不再多说了。蒲衣若是有看中我府里谁人尽管开口,无不允许。"
  岐蒲衣躬身施礼道:"谢王爷。"
  一旁楚王幕僚张司见状不由翘起拇指,嘿嘿笑着上来敬酒:"我是真正的五体投地。蒲衣这张嘴不愧咱府里的头一号!"
  "我是听说王爷得了绝世之酒才赶过来的,"岐盛推却转向楚王道:"王爷可不能这时候舍不得拿出来。"
  司马玮挥手唤人取出封酒,笑回道:"蒲衣这是小人之心了。这是方从张邵手里敲来的,本就打算今日同儿郎们共享。"起身亲自从侍者手中接过封坛,慎重拍开,感叹道:"当年在宫中我也只喝过两次而已,杨家以酒起势,位高权重之后却不肯报效朝廷,好不容易倒了台这酒方却失了踪迹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七尹从此绝迹了不成。"
  岐盛早料到是这酒,忙煽风点火道:"这酒从张邵手里出来,酒方恐怕未必没有踪迹,还该着落在他手头。等到王爷权揽天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众人附和。
  自古以来不管有没有道理,同仇敌忾都是最容易纠集的情绪,没理的也能因此理直气壮起来。伐张的滔天气焰中,流落在外的最后一坛"七尹"滴水不剩。
  等到宴罢早已至丑时,室外大雪纷落,寒意深浓,夜风刀一样呼啸而过。明成用牛车接回岐盛,他原本只有三分醉意,却做出九分醉象来,被扶着踉跄而行,临进内院忽一警醒,反屏退了明成。进得屋里豆灯下,果然有一人等在那里。灰衣人似冷如铁,刚毅的面容在暗黄晕中却透着淡淡的温柔。
  此情此景,依稀光阴未流。

  苏子鱼在清晨的"鸟雀"声中醒来。冬日苦寒,鸟架子放在了外室,兰花儿一扑腾呱噪,内室也不得安宁。苏子鱼怕它闹醒了司马兰廷急忙想起身去看,却发现他哥早醒了正靠在床头看他,清雪般的脸露着一丝纯雅的笑容。
  原来他还是后起的那个。于是倒头,拉被,埋在他哥腰边蹭蹭,再蹭蹭。
  "外面还在降雪,你再躺躺,今天乖乖在家不要到处跑了。"司马兰廷就着靠床的姿势轻轻顺着苏子鱼的头发。室内烧着瑞炭暖炉温暖入春,几扇窗户严严实实关着还加了夹层,鸿羽帐下外面的冰天雪地不见分毫影响。
  苏子鱼抬眼看了一眼司马兰廷,又翻腾半天才说道:"我想去那个石大人府上看看。"
  "你平白的要求见人家内眷不成?"
  "怎么是平白的?又不是不认识。"
  "你和石崇昨日才见过一面,也不清楚绿珠是怎么告知自己过往的,冒然前去也许会犯了忌讳。"
  "我悄悄去看吧。"
  "白日青天的,这是要做贼了?你倒没什么,不管是不是她,若是被人瞧见倒让人家姑娘牵扯不清。"
  "那怎么办?"苏子鱼坐起身来,看司马兰廷只着了中衣,从旁拿了黄狮锦的披风给他围着才接到:"我不去看看总安不下心。她肯定是怪我了,否则到了洛阳怎么不来找我。"
  "不在这几日。她如今是石府的内眷,或许行动不便,你不要乱猜了。再等几天,我身上大好了,堂而皇之的领你去石府,使办法让你们周周全全的见面可好?"
  苏子鱼虽不满意,想想红玉如今应该并无什么危机,还是勉强同意了。又得了司马兰廷再次肯定才暂时放下此事,在外间去唤了婢女进来帮忙漱洗。侍候司马兰廷吃过早膳出去练了几趟拳脚,回来自己吃了早饭又逗了一会兰花,才在他哥身边坐下来打坐练气。
  自得了慧宁、司马兰廷二人助他纳气通穴,他行功运气只觉得一日千里,提升迅速。仿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那两股真气融合相辅,周身气机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连睡觉都能顺带练气甚至不需要特意打坐。只是他先前元神消耗巨大,还需要以气练神,所以懈怠不得。
  两兄弟接下来几日互相之间都小心避免冲突意气,终是安稳度过。又过了五六日,司马兰廷渐渐恢复了半成功力,行动也早已无碍,先处理完几件棘手的公事后,没让苏子鱼多等果然带了他前去石府拜访。

一零八 世有佳人(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编钟和胡琴在空旷的大堂内显得清越空绝,虽若有若无却不离不弃,衬出那嗓音说不尽的风流婉转,既清亮又柔情低靡,便如高山流水,天籁之声,是一种叫人魂飞魄散的美。
  歌舞之人额上是八瓣红莲花钿,柳叶儿似的眉,淡如笼烟。眸横秋水,粼粼眼波中流淌着霞光溢彩,顾盼之间艳冶销魂。腰肢柔媚,体态轻盈,满目葱绿的水袖翻飞,银装素裹的严冬似乎因为这一抹色彩有了春日缱绻温柔的气息。
  裙袂飞扬,绣带飘摇,娉婷袅娜。每一次起落辗转妩媚至极却暗带刚韧之劲,如水风流动,秋云冉冉,惊起席间心痒难耐,魂不守色,恨不得倾己所有换得佳人在怀,肆意怜爱。
  司马兰廷带着苏子鱼拜访石崇借的是赴宴之机,这宴还不是单请司马家兄弟的宴,朝廷重臣,楚王股肱皆有列席,包括岐盛与苏子鱼早前一直想见的司马玮。
  这曲歌舞人人看得神迷智昏,只苏子鱼看得眼泪汪汪捏着他哥的大腿死紧,害司马兰廷只顾到痛在身上也没看进眼里。
  一曲既罢。多少人还在吞口水,擦下巴,司马兰廷一时没看住,被苏子鱼蹿了出去,一把就拉住了红玉的素手:"姐姐……"
  二字一出,席间飞来眼刀无数,恨不得主人将这捷足先登的色魔小子乱棒打死。可美人虽挣脱了手,却看着小色魔浅浅一笑退回石崇身边也并无嗔怒之色
  还想追上去的苏子鱼毫不知情下便得了一个"洛阳第一登徒子"的名号,真正把他师父师祖的脸都丢光了。司马兰廷见状只得出面解说:"这位姑娘本是舍弟母亲收的义女,原有姐弟情谊,多日未见才有所冒失。还望季伦勿怪。"
  众人猜疑不定。
  石崇显是知道内情的,却未想司马兰廷随口就给安了个名分,大大提高了绿珠的身份,便承他的情,假意问了红玉两句埋怨道:"既然如此你怎不早说,既是自家亲戚还请内堂续话。"

  石府园内崇绮楼金碧辉煌华丽非凡,珊瑚树光彩夺目,珍珠、玛瑙、琥珀、犀角堆积如山,交相映辉中,犹如仙山琼阁。这楼自石崇进到洛阳便划分给绿珠所居,可见荣宠之盛。
  绿珠入内换了衣衫,珠翠绕头,尊贵娇奢全不同方才舞蹈之时,也不同于在长沙苏府。脸上总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怯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快自信的神色,让原本就秀美的容颜越发亮丽逼人。
  "拜见齐王。"
  石崇示下叫她一一行礼,司马兰廷虚扶一下,竭力颜色和悦的道:"你是子鱼的姐姐,便是我的妹妹。以后若需要什么差遣,尽管来找我。季伦若有对你不好的,也告诉我,我为你出气。"
  石崇连称不敢,绿珠道了谢又向跟来看热闹的楚王玮和岐盛见礼,最后才和苏子鱼泪眼相对。
  "六少爷。"
  "姐姐好狠心,到了洛阳也不来找我。"苏子鱼得了司马兰廷嘱咐不敢再去拉她的手,看到红玉今非昔比虽替她高兴,也不无委屈。
  红玉一抹眼泪,叹道:"六少爷当初离开长沙单单把绿珠留下,我即使到了洛阳也不知该不该去找你。"
  苏子鱼听她言语知道她是有些埋怨当日之事,又称自己为绿珠明白着是重新为人,不愿回首过去了。自责道:"我离开长沙病得迷迷糊糊的,没有顾上姐姐是我不对,害你受了许多苦一直觉得心里愧疚。如今你过得可好?"
  绿珠看他情真意切没有一丝作伪,想起他一贯品性纯良也不忍心再加责怨,轻道:"老爷待我很好,绿珠从来没有这般快活过。"转眼去看石崇,一派眷恋爱慕之情,全不可比拟当日在苏家委曲求的心态。苏子鱼看在眼里,替她高兴之余也放下大半心去。
  司马兰廷本不是多话之人,此时怕二人留下心病,只得替苏子鱼出言解释:"子鱼当日到了洛阳,还未进府便求我派人去接你过来。可惜奉勇去到长沙才发现你已离开多时,我们还在西南五郡四处寻找,皆未有线索。子鱼以为你已过世甚至还在府内立了衣冠冢,想不到你竟在石府。"
  红玉闻言,想到苏子鱼这中间白受了多少自责心痛便再有半丝责怨之心也去得一干二净了,遂向苏子鱼解释当日离家遇险蒙石崇所救,后收为姬妾赐名绿珠。
  苏子鱼便向石崇拜谢。2
  石崇生性豁达,但见他二人情深意笃也忍不住有些吃味,却被苏子鱼一声"姐夫"叫得喜笑颜开,拨云见日,连连邀请这"小舅子"时常过来走动。
  几人在楼内设席,吃得宾主尽欢。苏子鱼几月来从来没得今日这般开怀,连司马兰廷都感激起红玉来,趁机和苏子鱼商议哪天正式摆个仪式替苏子鱼母亲正真收绿珠为义女。苏子鱼本就存了这个心思,正中下怀,和石崇讨论后定下日子才告辞离去。
  苏子鱼和司马兰廷先走,岐盛和司马玮还要应酬前院的宾客并未同行。三人返回前院,在满园霜雪琼枝玉树之间司马玮突然笑道:"如此看来,这谣传并非一无可信了。"
  岐盛心里咯噔一下,已知道他意指什么,并不说话。
  石崇无心接到:"什么谣传?
  司马玮将手收进袖套里,沉吟着说:"杨府旧人曾有透露说这个苏子鱼其实是当年杨长欢和司马攸的私生子,因此他才能袭杀杨骏得手。今日看他二人之间分明别有内情。司马兰廷这么冷心淡肠一人竟然对他诸多维护,哪有义兄弟好成这样的?"
  石崇笑道:"那苏子鱼一个莽撞孩儿,即便是亲兄弟又能如何。听说他自由任性把个齐王府闹得天翻地覆,怕不是齐王的助益反而是阻碍吧。"
  司马玮也跟着一笑,转向岐盛问道:"蒲衣原来跟在杨骏身边,都没有一丝这方面的消息么?"

一零八 世有佳人(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编钟和胡琴在空旷的大堂内显得清越空绝,虽若有若无却不离不弃,衬出那嗓音说不尽的风流婉转,既清亮又柔情低靡,便如高山流水,天籁之声,是一种叫人魂飞魄散的美。
  歌舞之人额上是八瓣红莲花钿,柳叶儿似的眉,淡如笼烟。眸横秋水,粼粼眼波中流淌着霞光溢彩,顾盼之间艳冶销魂。腰肢柔媚,体态轻盈,满目葱绿的水袖翻飞,银装素裹的严冬似乎因为这一抹色彩有了春日缱绻温柔的气息。
  裙袂飞扬,绣带飘摇,娉婷袅娜。每一次起落辗转妩媚至极却暗带刚韧之劲,如水风流动,秋云冉冉,惊起席间心痒难耐,魂不守色,恨不得倾己所有换得佳人在怀,肆意怜爱。
  司马兰廷带着苏子鱼拜访石崇借的是赴宴之机,这宴还不是单请司马家兄弟的宴,朝廷重臣,楚王股肱皆有列席,包括岐盛与苏子鱼早前一直想见的司马玮。
  这曲歌舞人人看得神迷智昏,只苏子鱼看得眼泪汪汪捏着他哥的大腿死紧,害司马兰廷只顾到痛在身上也没看进眼里。
  一曲既罢。多少人还在吞口水,擦下巴,司马兰廷一时没看住,被苏子鱼蹿了出去,一把就拉住了红玉的素手:"姐姐……"
  二字一出,席间飞来眼刀无数,恨不得主人将这捷足先登的色魔小子乱棒打死。可美人虽挣脱了手,却看着小色魔浅浅一笑退回石崇身边也并无嗔怒之色
  还想追上去的苏子鱼毫不知情下便得了一个"洛阳第一登徒子"的名号,真正把他师父师祖的脸都丢光了。司马兰廷见状只得出面解说:"这位姑娘本是舍弟母亲收的义女,原有姐弟情谊,多日未见才有所冒失。还望季伦勿怪。"
  众人猜疑不定。
  石崇显是知道内情的,却未想司马兰廷随口就给安了个名分,大大提高了绿珠的身份,便承他的情,假意问了红玉两句埋怨道:"既然如此你怎不早说,既是自家亲戚还请内堂续话。"

  石府园内崇绮楼金碧辉煌华丽非凡,珊瑚树光彩夺目,珍珠、玛瑙、琥珀、犀角堆积如山,交相映辉中,犹如仙山琼阁。这楼自石崇进到洛阳便划分给绿珠所居,可见荣宠之盛。
  绿珠入内换了衣衫,珠翠绕头,尊贵娇奢全不同方才舞蹈之时,也不同于在长沙苏府。脸上总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怯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快自信的神色,让原本就秀美的容颜越发亮丽逼人。
  "拜见齐王。"
  石崇示下叫她一一行礼,司马兰廷虚扶一下,竭力颜色和悦的道:"你是子鱼的姐姐,便是我的妹妹。以后若需要什么差遣,尽管来找我。季伦若有对你不好的,也告诉我,我为你出气。"
  石崇连称不敢,绿珠道了谢又向跟来看热闹的楚王玮和岐盛见礼,最后才和苏子鱼泪眼相对。
  "六少爷。"
  "姐姐好狠心,到了洛阳也不来找我。"苏子鱼得了司马兰廷嘱咐不敢再去拉她的手,看到红玉今非昔比虽替她高兴,也不无委屈。
  红玉一抹眼泪,叹道:"六少爷当初离开长沙单单把绿珠留下,我即使到了洛阳也不知该不该去找你。"
  苏子鱼听她言语知道她是有些埋怨当日之事,又称自己为绿珠明白着是重新为人,不愿回首过去了。自责道:"我离开长沙病得迷迷糊糊的,没有顾上姐姐是我不对,害你受了许多苦一直觉得心里愧疚。如今你过得可好?"
  绿珠看他情真意切没有一丝作伪,想起他一贯品性纯良也不忍心再加责怨,轻道:"老爷待我很好,绿珠从来没有这般快活过。"转眼去看石崇,一派眷恋爱慕之情,全不可比拟当日在苏家委曲求的心态。苏子鱼看在眼里,替她高兴之余也放下大半心去。
  司马兰廷本不是多话之人,此时怕二人留下心病,只得替苏子鱼出言解释:"子鱼当日到了洛阳,还未进府便求我派人去接你过来。可惜奉勇去到长沙才发现你已离开多时,我们还在西南五郡四处寻找,皆未有线索。子鱼以为你已过世甚至还在府内立了衣冠冢,想不到你竟在石府。"
  红玉闻言,想到苏子鱼这中间白受了多少自责心痛便再有半丝责怨之心也去得一干二净了,遂向苏子鱼解释当日离家遇险蒙石崇所救,后收为姬妾赐名绿珠。
  苏子鱼便向石崇拜谢。2
  石崇生性豁达,但见他二人情深意笃也忍不住有些吃味,却被苏子鱼一声"姐夫"叫得喜笑颜开,拨云见日,连连邀请这"小舅子"时常过来走动。
  几人在楼内设席,吃得宾主尽欢。苏子鱼几月来从来没得今日这般开怀,连司马兰廷都感激起红玉来,趁机和苏子鱼商议哪天正式摆个仪式替苏子鱼母亲正真收绿珠为义女。苏子鱼本就存了这个心思,正中下怀,和石崇讨论后定下日子才告辞离去。
  苏子鱼和司马兰廷先走,岐盛和司马玮还要应酬前院的宾客并未同行。三人返回前院,在满园霜雪琼枝玉树之间司马玮突然笑道:"如此看来,这谣传并非一无可信了。"
  岐盛心里咯噔一下,已知道他意指什么,并不说话。
  石崇无心接到:"什么谣传?
  司马玮将手收进袖套里,沉吟着说:"杨府旧人曾有透露说这个苏子鱼其实是当年杨长欢和司马攸的私生子,因此他才能袭杀杨骏得手。今日看他二人之间分明别有内情。司马兰廷这么冷心淡肠一人竟然对他诸多维护,哪有义兄弟好成这样的?"
  石崇笑道:"那苏子鱼一个莽撞孩儿,即便是亲兄弟又能如何。听说他自由任性把个齐王府闹得天翻地覆,怕不是齐王的助益反而是阻碍吧。"
  司马玮也跟着一笑,转向岐盛问道:"蒲衣原来跟在杨骏身边,都没有一丝这方面的消息么?"
一零九 图谋之间
  岐盛只暗暗犹豫了一瞬间便做了决定,既不推波助澜也不截流断源,让事情按照最自然的方式进行,等一切慢慢发芽慢慢开花,再慢慢结果。那果实是苦是甜,就看天意吧。
  他漫不经心的扫过二人面颊,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点思索一点疑虑:"若有这样的暗事遮掩还来不及,怎会让外人察觉。不知王爷是如何知晓的?"
  司马玮一直盯着他,等他说完也微微顿了一下,眼睛望着树枝上的积雪:"蒲衣说得是。可这消息是从原来杨府老管家那里得来的,我觉得可以采信。"
  蒲衣心道原来催远落到他手里了,更不肯做多余的动作只说:"原来是催管家,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是,催远这条丧家之犬不敢瞒我。"
  岐盛眼睛一转,感叹道:"看来他才是杨骏的心腹啊。" 语气颇有些自嘲。
  司马玮觉得一阵尴尬:"不,他也只是靠一些迹象推测的,没有真凭实据。"
  石崇接到:"有没有真凭实据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奇怪的是如果真是他外公,他下狠手灭杨家做什么?齐王攸和长乐亭公主死了这么多年,杨家也灭了。这些旧事挖出来也没什么影响力。"
  眼看穿过月洞就是前院了,司马玮停住脚步思索道:"不,既然有文章可以做就不放放过任何机会。那苏子鱼既然与你家夫人有亲,以后你和他多接触接触,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

  一双精健的青牛套着通幰雕金骈车疾驰在官道上,寒风中四角垂下的朱丝络狂乱的摇晃着。渐渐黑沉的风雪之夜,全靠卫队执着火把于两旁照明,驭手才将骈车赶得又稳又快。车慢即使遮盖得再严实,也不若室内温暖,但一处并卧的两人谁都没有抱怨的天气心思。
  苏小哥苏子鱼喜形于色,一只手笼在秋水给他做的袖套里,一手拉着其兄司马兰廷的衣袖滔滔不绝的喷着口水。司马兰廷靠在他身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烧酒,嘴里偶尔敷衍的应承弟弟两句,实在被闹得慌了就逮着那张呱噪的嘴哺一口烧酒过去,唇齿一绞缠既占了便宜又堵了喋喋不休的源头。
  苏子鱼喉咙里呜呜两声后四下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和翻搅吮吸的水泽声。等挣扎出来时两片柔软的嘴唇又红又湿,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憋气的原因小脸通红一遍,一双黑碌碌的杏眼迷离了好半天才对准司马兰廷"奸笑"着的脸。
  苏小哥怒了,灌我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豪迈的包起一大口酒"啊呜"一下扑到司马兰廷身上,霸道的印上他哥的嘴唇。送豆腐入狼口。
  司马兰廷很配合,主动卷起舌头从小鱼口中吸走酒水,还积极的探进去仔细巡查每一寸剩余空间有没有漏网之水。苏小弟有点反应不过来,略呆了一呆开始勇猛反击,将舌头顶了回去压住司马兰廷的不停舔缠辗动。
  司马兰廷毫无不乐的接受着"攻击",转而开拓其他领域。不知不觉间,苏小哥的麒麟绣云锦袍开了,一双微带清冷的手在腰间臀上流连不去,还屡屡试图挑开中衣再行深入。
  被撩起衣衫坐在司马兰廷怀里的苏子鱼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急忙中如火如荼的唇舌攻击中摆脱出来,那双已经变得温热的大手正捧着他的窄臀抵触腿间某样粗硬的凸起。
  "哥!这是在车上。"
  司马兰廷热呼呼的气息吹在苏子鱼耳边,捉着苏子鱼腰臀的双手并不撤退:"那等回去再说。"他现在也还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苏小哥一张脸更红更烫了,洒上酒水都能听见"哧哧"蒸腾声。
  "我今晚要回自己府里。"
  司马兰廷眯起一双凤眼手上微一用力,气道:"你过河拆桥?不是不生气了吗?怎么还跟我闹。"
  苏子鱼道:"谁说不生气了?我虽是原谅你了,可生气还是生气。"
  司马兰廷在微弱的灯火下静静看着他良久,冰冷的放开苏子鱼,语气带着久已不见的漠然:"随便你吧。"
  苏子鱼愣痴痴的看着突然变色的司马兰廷,以前做过的一个梦境猛的扎进脑海,仿佛司马兰廷正在他面前关上那扇大门,转头离去。不自觉的一阵心慌,张张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的一段路程两个人都沉默着,车理所应当的停在齐王府侧门。司马兰廷掀开帘子吩咐驭手说:"把二爷送回他府上。"
  苏子鱼在里面听见这话又急又气,想赌气回去又觉得事与愿违,看他哥真的起身下车委屈顿起,一把拽住司马兰廷手臂捏得死紧。
  他哥淡漠的转过头来也不说话。
  一向缺心少肺的苏子鱼被自己逼得窘迫不堪,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你还没好完……"
  司马兰廷一句话给他堵回去:"我好完了,不劳费心。"
  "我刚才不是……我……"兔子急了还咬人,苏小哥可不是善茬儿,窘到极处,怒了:"我高兴回去就回去,不高兴回去就不回去。我现在不高兴回去了!"
  在他哥风轻云淡的注视下,又觉得心虚理亏,临了小声补了一句:"我府里没有椒房……"
  司马兰廷转过头去小心不露出一丝笑意,慢腾腾下了车。
  苏子鱼看他一句话不说仍旧自己走了,羞、怒、不忿狂涌而来。猛一甩帘子蹭蹭几步越过司马兰廷,大步流星的率先钻进府里。
  等司马兰廷进到大明居时,苏子鱼已经裹了几层被子成蛹状占领了大床。司马兰廷关严了门,走过去叫他,也不见半声哼哼,于是在床边坐下来慢慢道:"你不是最讨厌岐盛么?昨天为什么在长廊里拉住他?"
  ……
  "你倒精乖,知道求他帮你进御史台。"
  大蛹轻轻挪动了一下。
  "我本来职位都给你安下了,既然如此你让岐盛帮你安排吧。我倒看看他能给你安排什么?"
  苏小哥苏子鱼很不争气的霎时破蛹而出,一脸赌气恼怒全换做了献媚:"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司马兰廷捏着他的小脸,眯着眼睛笑道:"可我现在觉得这个决定很有问题。你太不听话了,迟早会给我闯祸的。"
  苏小哥死到临头犹不知,讨好的说:"我听话的……"
  他哥的脸压了下来:"真的听话吗?我得试试……"
  这一试,试出了久违的无边春色一夜呻吟。苏小哥这样算不算卖身求荣啊?

一十〇 腊月初八
  苏子鱼站在校场上,脸上笑嘻嘻的,一挥掌拍碎了一溜儿三百三四块青砖。尘嚣飞扬中,轻轻松松震撼了一干鼻孔朝天的曹吏,开始了自己的教头生涯。
  没错。他哥司马兰廷给他安排的职务就是御史台曹吏教头。这职位,不涉及权力纠葛,不涉及政治阴谋确实适合苏小弟。每天,司马兰廷去上朝他就跟着去上职,等司马兰廷下朝回台衙苏子鱼正好操练完兵役,这一整天就没他什么事儿了,在衙内东溜溜西聊聊,如果司马兰廷不忙等过了午后两人就起一回去,如果司马兰廷事繁他就一个人回府或者去白马寺看师叔师祖。
  这中间,苏子鱼除了白马寺走动最殷勤的就是石府,他正式认了绿珠做干姐姐,一口一个姐夫的叫石崇。石崇这人豪迈大方,自认了这门亲似乎真对这"干舅子"很是喜欢,赠送了不少奇珍异宝。苏子鱼没认为多大回事儿,拿到手里就随手乱放也没放进心里。
  也不知道是苏子鱼看得勤还是司马兰廷偃旗息了鼓,这月余倒真没作怪。朝廷上下一遍风平浪静。如此过了几十天,步入了寒冬腊月,眼看就是腊八了。
  往年这一天苏子鱼只知道"佛成道节",不知道民间怎么过腊八。今年回到司马兰廷身边,又当了一个小官吏少不了一系列的祭祀,朝廷的年祭、齐王府的祖祭结结实实跟着司马兰廷瞎忙了几天。但惹起满城赞誉的是初六这天起齐王府组织布施的由洛阳一十八座寺庙开始了赠粥送衣。洛阳寒门百姓接过七宝五味粥,领了御寒的衣物虽说是寺庙的公德,但齐王府、石府还有成武候小公子苏子鱼的名字一时深入人心。
  司马兰廷或许被"苏子鱼"那番报应的言语震住了,这次对这次布施倒前所未有的关注,虽不像苏子鱼一般亲自帮忙也常常亲临佛寺接送苏子鱼,洛阳百姓都记住了他那辆青牛通幰骈车。
  腊八那天,司马兰廷在皇族卯时的祖祭后到永宁寺去接苏子鱼,一个老大爷上前来跪谢齐王,没什么好表达的便用双手捧了才领的粥献给司马兰廷。司马兰廷毫不迟疑,端起来几口用尽,一抹嘴儿向老人道谢。寺外吵吵嚷嚷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鹊无声,接受布施的老百姓震撼了,在老和尚口念"善哉"的低声里,男女老幼黑鸦鸦跪了一地,高呼"千岁,千千岁!"
  司马兰廷眼中有些水光,也没多说什么只向这些百姓回施了一个大礼。永宁寺前人声雷动,"千岁"之呼一直持续到牛车离开也久未停歇。
  苏子鱼和他并坐在车里,欢欣不已,捧着他哥的脸傻笑了半天扑上去一阵猛亲。他为司马兰廷的亲民近民,和蔼仁善而兴奋,一时间丝毫没有想到向来护卫严密的司马兰廷身边怎么能靠近一个献粥的老人。
  他只觉得,或者只愿意觉得司马兰廷或许真的去恶存良了。

  这几天奉明领着仆役在祠堂洒扫清洁,收拾供器,上上下下忙进忙出都为了腊八这日的祭祀。
  中午等到司马兄弟回到府里,府中仆从早规规矩矩的挨次站了长长的两行等着,从大门、内院直到祠堂廊下,奉姓的家奴捧了玉帛祭品。眼见时辰快至,司马兰廷催着苏子鱼净了头面,换了正服更了靴帽才把他引入祠堂。
  司马兰廷的母亲贾氏卒才过二年,这祭祀祭的便是他的母族外戚,苏子鱼倒没出过一声言语,但在这个时候难免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往年他就疏于拜祭此时想起来颇有些于心不安。哪知道正堂上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缭绕的堂间却立着其母和养父苏卿怀的神位,神位上尚有遗像悬挂,皆是工描彩绘栩栩如生。苏子鱼一愣之下不由得大为感动,那眼睛水藏也藏不住,珍珠链子似的下来了,"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司马兰廷安抚的拍了拍他脑袋,又把他提溜起来点香献祭,焚了玉帛,奠了酒水。传完了菜肴粥品这才领着他跪拜行礼。他二人礼毕又是奉姓家奴进来行礼,待整套兴拜完毕都已经过了末时。
  回到大明居二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等除了正服皆是连出声都没了力气,叮叮当当的用了午膳方才回过神来,靠坐在软榻之上休息。
  奉祥,奉勤上来递热毛巾。苏子鱼迷瞪着眼睛,说道:"都累了,你们也快下去歇一下吧。"司马兰廷拉过他的脑袋一阵呼撸,笑他:"怎么这么不济事,才这样就累了。"实是知道继许昌之后,苏子鱼耗神太大特别容易困倦便吩咐二人退下去,留了小丫头在门外伺候午休。果然不多会儿,苏子鱼呼吸便缓了下来拱着脑袋睡了,这一觉足睡了两个时辰。
  司马兰廷揽着苏子鱼也靠了一会儿,不到酉初就醒了。低头看了下,苏子鱼搭着锦被脑袋埋在自己胸前睡得正熟,想了一下向室外发了一道指风,奉祥带了笔墨进来。司马兰廷在竹简上写下需要的东西,奉祥领命出去办理,这时候外间奉勤埋着脑袋也睡得正香。
  苏子鱼醒来时,司马兰廷读完了函卷,正捧着本书看,骑兽灯台上红烛燃得老高。苏子鱼眼睛溜了一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还妄想继续装睡。结果他哥伸过手指,替他擦了擦嘴角,淡淡的说:"醒了就起来吧。"
  苏小猴子倏地坐起来,瞄了一眼他哥胸前那块沾湿的前襟,讪笑两声跳下去找衣服给司马兰廷更换。
  司马兰廷说他:"掩耳盗铃。"
  苏小哥辩解:"今天太累了……"
  哥俩闲扯了几句,外头听见响动知道苏小祖宗睡醒了进来请饭。
  晚上这顿不比往常,得正正经经开在大堂,府内有头脸门客管事都要过来,挨到这时候已经有些延迟。苏子鱼还在磨咕,等司马兰廷先走了才知道着急,匆匆换了衣服临走又碰翻了香炉,急忙立过来时发现一堆灰烬中有一小段未烧透的竹签,上面还能看清"石崇"两个字。在奉勤凑过来帮他之前,苏子鱼将竹签捡在了手心里。
百十一 腊月廿三
  伴着整个腊月的除了梅花的香气就是大大小小的节气。"过个大年,忙乱半年",从腊月开始忙"年事",一直到过了元霄,这年才是过完了。
  二十三祭灶天,
  二十四写联对,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割年肉,
  …………
  初一初二磕头儿,
  初三初四耍球儿,
  初五初六跳猴儿,
  灶王爷可是年节敬奉的神明中最露脸的一尊,祭灶的风俗老早就有了,是先民对火、灶的感激、崇敬之情的表达。在传说中,黄帝、炎帝、祝融都是灶神,后来又传说灶神姓张名单字子郭,着赤衣,貌如月,形如美女。
  不管怎么说,腊月二十三到了。
  这期间,齐王府里张灯结彩碧树琼花,莫说一些平日没摆出的珍玩都架了出来,金壁辉煌的。就是每个下人都换上了新衣,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但在衣服这个问题上,苏子鱼最近有点苦恼。年关将近,府里丫头,石府里绿珠给他做的衣服自不必说,他哥每天又叫了成队的裁缝围着他转,这就叫他腻着了。
  布的、绢的、纱的、绫的、罗的、锦的、绮的、褐的、绸的应有尽有。花样从散花的、联珠纹的、对狮的、对羊的、对鹿的、对凤的、独窠的、龟甲的、雀眼的、孔雀的,雁衔草的、雀衔草的、折枝的让人眼花缭乱。用途从冬襦、夏衫、秋衣、春裳到朝礼正袍、家礼正袍、接宾常服,从各式靴履、帽子、束发带、发圈琳琳总总成百数千。试得苏小哥一个头两个大,可怜见儿的,常常都是试着试着就梦周公去了。
  苏子鱼觉着自己硬生生被折腾掉了几十斤肉,可实事上苏小哥长高了白了也胖了,水灵灵的。若不是他老打瞌睡就像长在水里的圆润葱白,再修炼修炼就能开出姿态卓越的金展银台了。司马兰廷看着满意,奉明看着高兴,撺掇着秋水跟府里的厨子使命的灌,还好咱苏小弟武功练得勤,不然准会长成宫里胖皇上那般的球样。
  说到皇上,苏子鱼曾盯着司马兰廷看了半天。都是亲戚,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看看他哥什么样,看看人家楚王长什么样,唉,谁说是亲三分像呢?想到这里,苏子鱼释怀了,他自己跟司马兰廷也没两分像的。
  "像!像!怎么不像?" 奉勤抖开一件紫色散花的袍子又凑上来:"二爷换了这件新衣,行动再注意一下仪态,过两年就跟殿下一般高了,到时候背影都分不出谁是谁。"说话间在新衣要修改的地方做了记号,又去拿另一件。
  奉勤虽是睁眼说瞎话,但可不只能是背影么,苏子鱼浓眉大眼的,再怎么也长不了司马兰廷的女相去。不过他以前了黑点,紫色的衣衫择肤色都没怎么穿过,如今养得白胖了这样的颜色上身也挺好看的。
  奉明在一边乐呵呵的,当着这许多人凑着兴头说:"小王爷像王妃多些,子鱼倒是像先王多些。"这话许多人听着不明白,只当明叔拍马屁胡说呢,这结拜的兄弟怎么能像了先王去?
  苏子鱼捏了捏自己的脸,想了想司马攸的画像仔细对着眉眼,傻笑了一下。看秋水接着又抖开一件绣金万字的外袍,实在不堪忍受了,寻思脱身道:"我哥怎么到这时候还没回来,我去接接他吧。"才过了中午他就被司马兰廷催着回来"帮忙"准备晚上祭灶,苏子鱼听说要扎竹纸的马匹巴巴儿的赶回来,结果又给逮住试衣服,试了这半天这眼看就到黄昏了。
  旁边奉明闻言急忙拦道:"二爷要是累了就先停住吧,也快到时辰了,准备准备等会儿出去看媚灶。"
  苏子鱼皱了皱眉头,觉得奉明这态度有些隐晦:"还有一个时辰呢,我拿些饴糖过去也给杜三哥他们尝尝。"杜三是御史台尉马曹,也是长沙人,才调任上来不久在洛都还没置办府邸吃住都在台衙,跟苏子鱼伙得最熟。
  奉明只得说:"王爷此刻不在衙门,早前传话回来说去徐尚书府商议事情去了,怕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若是没捡到那枚竹签子,苏子鱼也许不会怀疑什么,但司马兰廷却像专支开他似的,本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如此以来反像有什么猫腻了。因此闷闷不乐的另叫了人送了饴糖、糕点去台衙。衣服也不试了,歪在一旁塞甜糕吃。
  吃了刚有一盘,司马兰廷回来了,容光焕发的。进来支开旁人搂着苏小弟就亲了一顿嘴儿,然后由着奉祥侍候他慢慢梳洗换衣服。
  苏小弟傻愣了半天,一边接着吃甜糕一边问:"你去徐尚书府怎么不带我去了?他家里李夫人做的鸣牙饼我还想再尝尝呢。"
  司马兰廷换好衣服走过来扯他的脸蛋,淡笑到:"小醋坛子。"
  苏子鱼脸一下就红了。想起上一次去徐府,李夫人叫小女儿送糕点给司马兰廷,他光顾着盯着人家小姑娘看,小姑娘光顾着盯着司马兰廷看,两人把一盘子鸣牙饼喂了衣服的事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下有理都说不清了,谁吃醋了?他本来都忘记这事了。
  司马兰廷只管栽赃嫁祸不管实事澄清,一把拉起小苏:"走,看看今晚上的爆竹准备得怎么样了,今晚上你可以喝点酒了,是你喜欢的屠苏。"
  爆竹其实是巫术的一种工具,大家都说可以驱辟妖魔鬼怪。小时候在苏府过年也烧的,后来去了东林寺就再没弄过,苏小弟想起那竹节焚烧,发出的"噼叭"声又眉开眼笑起来。跟着司马兰廷到后院一看,院内堆着竹马草料,奉明已经备好了香和供品等在那里了。
  和祭祖那天比,今天轻松得多,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玩趣,司马兰廷领这苏子鱼上了香,下人传上来牲祭,最重要的是用饴糖和面做成的各色糖瓜,并各种小烙饼。
  等到用糖涂完灶王爷的嘴后,便将神像揭下放到场院中,苏子鱼亲自投了一把火,小小的火苗子迅速点燃了那些干燥的竹节和竹马。不多时火光通明中一阵噼啪作响和着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装扮跳送灶君舞的边跳边唱,一时热闹非凡。场中之人皆边烧边祷告,也不管这么闹腾"灶王爷"能不能听得清楚。
  苏子鱼抓着司马兰廷的手,看着他哥一张不苟言笑的俊脸被火光映得再不复冷若冰霜,似乎也感染到许多过节的欢愉,不由得咧嘴而笑。晚上自是要闹腾到很晚的,逮着机会的苏小哥喝了个昏天黑地,最后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百十二 腊月廿五
  腊月二十五这天,鲁公贾谧和司徒王戎之女王贤风联姻。
  贾谧承袭外祖贾充爵位,又有皇后椒房之亲,事变之后官拜散骑常侍,如今贾氏已经接替杨氏,一时权过人主威福无比,贾王两家联姻自然声势浩大,满城闻声而动连过年的风头都给压了下去,天朝贵胄尽皆前往贺礼。
  司马兰廷带着苏子鱼去喝喜酒,尽管私下交恶,表面上的文章还得做下去。推杯过盏不多时,苏子鱼趁别人上来进酒的机会从他哥身边溜开了去。奉勤一早就在院中等他,布满霜雪的脸上很是犹豫,按道理说,苏二爷想出这种鬼主意他应该上告王爷的,可他也很想为小喜出一口气啊……
  两个人迅速接头。
  "新房在西跨院成德轩,种了很多茶花。"
  "知道了,你快回去烤火喝酒身上都湿了,其他什么都别管。"
  "……可是……这……"奉勤张着嘴什么都还没说出来,苏子鱼已经回了宴宾殿上。奉勤左瞄右瞄,只得蹿回外院随从侍卫用膳的地方。
  回到席上司马兰廷扫了他一眼:"上哪儿去了?"
  "出恭。"对上他哥犀利的目光脸上一点没变色。
  司马兰廷听了没再多问,但约莫过了两柱香的时间苏二爷又去"出恭"了。
  这一出,就出到了成德轩洞房。他用捏了三颗小冰球去打灯笼,没想到哪灯笼也不知怎么的燃了一溜儿下来,差点引起大火。虽然没想搞出这么大动静,却让守卫一阵慌乱顺利达成目的。
  大厅里司马兰廷蹙眉看着身旁空了的席位,心中才有所触动就看到自己埋伏在贾府的细作,贾谧的幕僚郑熙堆着满脸笑容挤到跟前来进酒,悄悄递话道:"府上苏二爷朝新房去了。"
  司马兰廷心头大急,强吸了口气咬牙道:"快,改变原来的计划全力配合他。"

  苏子鱼溜到窗根底下很顺畅的用内力拔开了窗栓子,这种偷进偷出的活路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在慧远眼皮子下尚能来去自如更何况里面只得三个弱女子。暗道一声得罪,苏子鱼用两颗花生米点了喜娘和丫头的穴道,故意弄出一阵声响,坐在床头带着凤冠盖头的新娘子轻问道:"怎么了,诗柔?"
  苏子鱼记住了这个声音,出手如风点了王贤风的穴道。苏小弟本性好动,不爱读书习文,也没有过目不忘的能耐。但他有样绝活,是在长期寂寞无聊的环境中练出来的,很有几分耳闻不忘的本事,再加上内功日益炉火纯青辅佐出来的口技真假莫辩。
  等贾谧带着一众婆子丫头进房的时候发现屋内只新娘一人很是诧异。
  "王慧风"道:"方才屋外喧哗走水,我差她们去给我找定惊丸去了,未想夫君会此时进来。"王贤风的声音有七分娇柔,苏子鱼故意做出来成了十足的媚惑,贾谧身子都酥了一半只想快些成礼好行那怀抱软玉温香之事。
  吉祥妇上来撒了五色花果在床帐中,贾谧贾长渊轻握起那双"柔荑",肌肤滑嫩丰润更是心魂不守。旁边吉祥妇唱喝,请二人喝合卺酒。
  贾谧小心递过半个葫芦瓢轻道:"夫人小心。"
  也是贾谧活该倒霉,苏子鱼虽然习武却不练兵器,这双手虽然骨节粗大了些却是没做过什么粗活的,手上半点茧子都不见,半年来在司马兰廷细心呵护下,苏小弟的手确比姑娘还娇嫩,自然不会引起半丝怀疑。
  苏子鱼忍住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接过来一口饮尽,暗暗想着司马兰廷也常常玩自己的手,怎么不见这么恶心反胃?
  贾谧没想到这位千金小姐如此性急豪爽,怔了一下讪讪的喝了。
  吉祥妇又上来请发合髻。
  两人结了发,苏子鱼已经快忍耐不下去了,那贾谧的手搁上了"新妇"大腿,偏偏屋内这么多人不得发作。
  行了结发礼,该却扇了。天朝自晋祚以来文风鼎盛,人皆自诩风流,新郎官往往赋诗数首才能获得佳人除却障面,更何况向来爱交结诗友在人前炫耀文采的贾谧。哪知道一连做了五、六首诗"新娘子"都不愿却扇,贾谧急得大冷的天一头汗水,不停的搓手,最后求饶道:"请夫人高抬贵手……"
  "新娘子"噗哧一下笑出来,伸手使命往大腿上一拧,贾谧呼痛却当作打情骂俏,心道这大小姐倒是个识情趣的,却听"她"小声道:"不想丢了面子,就让人先出去。"
  贾谧欣然允诺,众人才退出去房门就听见里面响起一阵阵低密的呻吟后来渐渐转高,让人不由得心头热血涌动,脸红气躁,足足半个多时辰都没停歇。那些妇人丫头早避了去,连守卫都不敢再听壁脚,分散得远远的……

  前面酒席将尽,后院却起了一阵骚动。新郎官贾谧被家人发现赤条条的晕躺在屋门口。这本是极大的丑闻,哪知道嚣横跋扈的贾府却一反常态的低调处理了,知情人揣度原因不过两点:其一,此事贾谧颜面尽失,不愿张扬出来落人耻笑;其二,怕此事恐与东宫有关。
  王家大小姐王贤风美貌艳丽,原是东宫太子司马遹与贾谧都看中了。贾谧偷偷去求了姑母贾南风因而胜出拔得头筹,自婚事传出太子便是愤愤不平,溢于言表,这事一出头一个就疑上了太子。贾氏早有除嫡之心,却不愿轻举妄动希图一举成事。政治面前,一个人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即使熟握天下的皇帝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何况处在权力倾轧中的鲁国公。
  这么一个婚礼中的"小"插曲,就这么不了了之,却成了朝廷更替宫闱动乱的导火索。
  浑然不觉别人帮他背了黑锅的苏子鱼被司马兰廷狠狠教育了一顿①,却一点没往心里去。
  打一顿剥光了扔出洞房?
  没冻死他算他福气,丢脸算什么?!奉喜那么乖巧一个小子就这么没了,他又不能杀了贾长渊出气,这么着已经算便宜他了。恶人自有其因果,他也只能这样了。
  接下来,心情舒坦的苏小哥连逛了三天的百戏花会,在舞龙、舞狮、高跷、背歌、旱船、跑驴、腰鼓、中幡杂艺、武会中留连忘返。司马兰廷给他请了个皮影戏班子回府才把他的魂儿勾回来。
  他哥现在是万事都依着他,只盼着他不来添乱盯岗就阿弥陀佛了。但实事上,苏小哥还真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主儿。玩乐是玩乐了,实事上该盯梢的地方他一点没拉下。


  ①:详见番外《雪天煎茶记》
百十三 正旦之庆


正旦之前,上至皇帝下至官员百姓皆休沐在家,汉家天朝一年中最隆重的日子到了。
  腊月祭前一晚,苏子鱼把石崇和绿珠邀来看皮影戏,这点童趣自然不是司马一流的爱好,他和石崇跟几个门客聚在小花厅喝酒,任女人和"孩子"在殿中看戏。
  剧目是前朝的事,讲皇子在洛水之滨看到了一名风姿卓越的女子,转眸流精,光润玉颜,像夏日从绿波中濯然而出的芙蓉,灿人眼目,行动之间仿佛风中飘徊的萦雪,轻柔得如梦似幻。皇子惊为天人,遂托水波以传意,寄玉佩以定情。
  这出戏配乐悠扬,念白文雅精致,众女子聚精会神目不转移,只苏子鱼皱着眉大口大口一味的往嘴里塞东西吃。他本来只爱看打打闹闹的情节,今天因为绿珠过来便听秋水的话点了这么一出《洛神》,觉得一点味道都没有。还不如逗小兰花儿有趣。
  绿珠伸手过来握他的手:"六儿觉得闷了?"
  苏子鱼咽下一个豆皮小包子,老实道:"嘿嘿,不好看。"
  绿珠抿着嘴笑,温婉的脸上一对小酒窝圆圆润润的出现在白皙的脸上。
  "等六儿以后有了心上人就明白了,话说回来,齐王殿下也该帮你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苏家那边是指望不上的,姐姐这样的身份头面……也不方便为你张罗。"
  苏子鱼开始愣愣的,后来听懂了,张张嘴说不出话来。"齐王殿下"应该不会帮他考虑终身大事的,心上人……苏子鱼埋头想了想,说:"其实……"
  绿珠自觉有些失言,以为最后那句自嘲让苏子鱼不舒服,急忙圆道:"姐姐跟着老爷也不知道能留在这里多久,前次老爷还隐约提起怕朝中有危机,想送我暂时离开,所以不大方便……"
  "有危机吗?可是我听哥说,他要跟楚王和石府联合对付……"苏子鱼一省,急忙刹口闭嘴。那些话是他靠偷听,和观察蛛丝马迹猜测出来的,不知道这么无端说出来会不会坏了司马兰廷的事。
  好在绿珠也不大在意,只叹道:"这些事我一个女人也不懂,随老爷怎么安排就是了。"绿珠说这话的时候,苏子鱼正往嘴里塞冬瓜酥,他没有在意,以为她也没有在意,浑然不觉这一句话将会在不久之后引起怎样的风波。
  那天晚他躺在司马兰廷怀里,还惦念着和绿珠牵着手看戏的甜蜜,从六少爷到六儿的变化中,那些多年前的遗憾似乎都已经得到弥补慢慢削平了。

  第二天便是腊月祭,苏子鱼过了一个从来没想到可以热闹成这样的节日。
  早起还有点迷糊的头脑练了功后清醒不少,就跟着奉勤在府里到处帮着挂桃符、桃人、桃印、桃板,这些都是用来驱邪避凶的。苏子鱼一个佛家弟子,跟着跑前跑后的纯粹是瞎凑热闹瞎高兴。
  小时候在苏府,过年时也有这些东西,但他只有跟着红玉在母亲居住的小院子里活动,也不知是母亲身体不好还是苏卿怀不想委屈她,晚上那顿饭只有他一个人出席,父亲太忙也不能只照顾他,小孩子都是不和他玩的,他一个人风卷残云的抢饭夺菜每次都惹来更多怨恨。苏秋带着弟妹跟他打做一团,大人只当是小孩子间嘻笑玩闹。到后来他那些兄弟摸到他的脾气就算他故意惹事生非,也不愿意搭理他了。
  那时候这么热闹的日子,他只觉得孤单。可现在不同了,诺大个齐王府就他一个宝贝疙瘩,几百号人配合着他折腾,能不乐么?
  晚间打灰堆燃爆竹,府里的侍卫下人破例分内外殿轮班一起吃饭,没上没下的苏二爷一头扎进侍卫堆里猜拳喝酒,最后奉祥看司马兰廷脸阴沉得跟乌云似的了,才把他拖回主位去。

  正旦初一,热闹了整夜的都城异常沉寂,苏子鱼大大的睡过了头。闹了大半夜后司马兰廷又压着他厮混到近天亮,累极而眠自然也没人催他早起练功,迷迷糊糊中是被"泠泠"的琴音吵醒的。那声音古朴浑厚,嘹亮庄严,像空旷的雪原上飞鸿一踏而过只留下悠远的空寂。朦胧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他在床上又躺了一阵,突然觉得有些发慌趿了鞋就往外跑,出到外间看到他哥在窗边铮铮地拨着琴弦,神兽铜螭的香炉里冉冉升起的一绺熏香围绕在司马兰廷身旁,雪白的衣袍上点点梅花开得生机昂然。
  心就安定了,想象中琴声勾画的雪原霎时也繁复热闹起来。只是从里面跑出来骤然一冷,不由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司马兰廷转过头来看见他家苏小子傻笑着在揉鼻子,身上只着了单薄的袭衣,当下就沉下脸来满是不悦。说着"不冷……"还是被司马兰廷牵回了内室,推到床上用被子盖好。寒气尽退的苏小弟蹭啊蹭的枕到他哥腿上,司马兰廷摸摸他的眉眼,轻轻在脸颊上一拧:"不听话。苏小猪睡醒了,饿没有?"
  苏小猪不服气却用猪拱门的势头去擂司马兰廷的腰间,他才睡醒却没有多少清醒的感觉,还是觉得困。从许昌回来后,和司马兰廷闹了好长时间别扭,跟着司马兰廷又受伤疗养,好了之后两人跟蜜糖似的。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哥"性"致高涨,逮着机会就折腾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胡闹多了,他只觉得时时犯困得厉害,迷迷糊糊的就想睡。本来想问问是不是这样亲热多了的原故,但想来司马兰廷没说应该是没关碍的。
  没等到他回答,苏子鱼又开始耷拉眼皮了,司马兰廷捏着他的脸又说:"暖和了就起床,吃了饭我陪你骑马去寺里看看师伯,晚点我得进宫去。"
  "师伯他们大都闭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偷懒,明明这个时候上香的人最多嘛。"苏子鱼想起每年这个时候慧清都会借口修禅躲清闲的事,强烈的想念起庐山上的大小和尚来,十几天前差人送出的信函和年货也不知到了寺里没有。一时间黯黯的,越发不想动弹。
  司马兰廷任他犯懒,亲亲他额头起身去传了膳,再转回来帮苏小猪穿衣服。两兄弟用完膳戴好雪帽披风,并辔骑往白马寺。路上一群群的小孩提着红蛋在路上转悠唱童谣,苏子鱼望着天上若有若无的飘雪欣然而笑,直盼望这么平和的日子能延续到永远,不期然看见司马兰廷脸色变了。
  那童谣清清朗朗的在耳边徘徊:"八马八马争道过,大马死,小马躲,永嘉破……"

百十四 螳螂捕蝉


  "童谣……"司马玮放下那页宣纸,修长的指头轮番敲着檀香木的桌面。
  "殿下其实不必介怀,不过别有用心之人所施的下作之法而已,这些人总爱借此手段妄称谶语,扰乱天下人心。"
  "人心若是安定,也不是几句童谣可以扰乱的。大多是自己心中有鬼才怕落人口实,王爷越是理会它,越是称了这些人的意。"
  楚王府内书房石崇,岐盛一人一句轮番的劝,还是最后这句话定了他的心,转念道:"算了,说说正事。"
  "宫里的消息,这几日贾谧携随党频繁会见皇后,我看离对太子发难的时间不远了。"岐盛应口接道。
  "本以为还会拖一两年的,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让贾氏忍不下去。" 楚王詹事张司坐在一旁叹道:"连带我们都有些措手不及。"
  "那丑婆娘面黑心毒,杨家一倒台司马遹命就算丢掉了,还不懂得韬光养晦不是自己找死么?"
  岐盛是知道内情的,听司马玮这么说笑得有点勉强。谁也没想到苏子鱼下的这贴猛药会对后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本来大家都打定主意一边挑拨,一边培蓄实力,现在时间提前,莫说司马玮、司马兰廷这边,就是贾南风自己也未必做好了准备。只能说道:"迟早都要动手,我们没站稳当,贾家也没时间扎根,大家都不占便利。拼起来不外乎先手后手兵力多寡而已,只要谋划得当,以我之见未必危险过除杨之事。"
  "是这话。"司马玮本就不是个好谋之人,耐性不佳听这话倒很受用,
"左军、右军、镇卫军尽在我手还怕抵不过一个张邵?届时和御史台文武配合,彻查下来名正言顺。还怕清理不干净这一党外戚。"
  因说到此处,他脸色沉下来,问石崇:"齐王那边果真动向已明?"
  "这———"石崇沉吟一会,选择着适当的言词说道:"虽然岐大人和卑职所探他确实偏向扶楚,但司马兰廷为人深诲,行事乖张,恐怕还需进一步确立。"
  岐盛眼光一闪,思索到有些事总归会有人想到,不若由他来盘算。遂说道:"此人未必没有争权之心,殿下如不放心与谋,何不考虑人质之法。"
  "齐王无子嗣,蒲衣说的周小玉还是苏子鱼?"司马玮一听便知,早前石崇设法从绿珠口中寻得蛛丝马迹,结合前杨府总管之言证实苏子鱼确实应为司马兰廷亲弟。他转向石崇,口气轻松:"是一条法子。虽然不知道到这美色与亲情谁更有威胁力,但听闻这两兄弟感情笃深,不若到时候两个都请来。怎么说也多一个把握。这事,少不得由你承办。"
  石崇叹道:"这事得不落痕迹才好,否则引起反弹反而不妥。不管怎么说司马遹一死,各方潜伏势力少不得都会露出头角来,动向大明。"
  张司打趣道:"他死了若能助益政权回归不落外戚,也算咱大晋一号功臣。"
  "他是我侄子"司马玮淡淡道:"死了,我自然会给他报仇平反。"众人讪笑,虽目标一致听司马玮这样说起,都觉得心里一阵发寒。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室内静下来便把窗棂沙沙作响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忽然有脚步一前一后的走近,嘀咕了几句,守门的心腹便启告:"孟大人来了。"
  孟观走进来一边退掉靴外套着的油皮,那上面满是泥雪,一边笑道:"今日赶巧了,正好都在。"
  众人见他都有些诧异。孟观原是内殿中郎在除杨事变中出力颇多,贾氏上台只封赏了他一个门下侍中郎,仍为左右,官虽升了一品但并未给予多少实权,这样一来心怀不忿的孟观又投向了有心拉拢的司马玮。
  这时冻土寒天的过来,几人都想到一点:"可是宫中有变?"
  "殿下,"孟观小心地施了一个礼,司马玮谦让坐定后才道:"这几日趁着过节的由头,那姑侄俩来往频密想必殿下是知道的。昨夜官宴后,伺候未央宫的易公公传来消息,广成君和贾谧去见了贾南风,我料想陷诟太子之事已成定局,怕是拖不到过雨水便要施行的。"广成君是贾南风之母郭槐。
  "这么快?"司马玮倒不如张司石崇的愕然不定,一派跃跃欲试。
  "我看未必。"岐盛从容道:"新房丑事才过不久,众皆未忘,雨水之前发难太过仓促,难免落人口实,引人猜疑。"
  石崇道:"广成君久不出贾府,此时与贾南风过言难道真是催促从事的?"

  "不是催促,"司马兰廷靠在狐皮垫上,微翘的眼角流泄过淡淡的嘲讽,对自己一干幕僚心腹言道:"我这'外婆'还是个越老越明白的,她是赶着去劝那两姑侄善待遹,经后好安身立命。可惜……"
  "可惜,这个节骨眼上,怕是那两位听不进去。"楚王那里散会后,岐盛又易装打扮到了司马兰廷这里带来孟观的消息,但司马兰廷却大不以为然。
  他好歹也算贾府的亲族,和贾府族人往来把脉心思也非司马玮一流可比拟的。这劝是劝晚了,贾南风无出,一向以贾谧为己出疼爱非常,贾谧新婚丢丑于天下最咽不下这口气的除了贾谧的亲生母亲贾午便是这位当朝皇后了,不出这口恶气是怎么都过不舒坦。
  "无妨,我着人再安排,总是拖到雨水之后行事才好,否则许昌的兵马不好开赴过来。"
  岐盛心道,还不是你那好弟弟弄出来的烂摊子,表面却不言语,和司马兰廷一起迷着眼睛看窗外的树树琼花,天下谁属,三月之内必见分晓。


一百十五 黄雀谋后
  永熙二年的新年祥泰安平的度过了,从初一到十五表现出一派少有的政通人和之景,可也有嗅觉敏锐者,觉察出了风向里一丝未明的狰狞。
  十六那天,天朝臣民赞为俊勇英杰的楚王司马玮悄悄造访了齐王府。两王相见,屏退左右从人,对饮而坐,酒至半酣,废话说了一箩筐该铺垫该陈情的没到十分也满了九分,这才半真半假的做起戏来。
  借了酒酣,楚王红着眼睛,渭然道:"如今皇上愚憨,不能理朝,任那悍后专权。想我兄弟二人弑贼除逆,扳倒了杨党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这还罢了。可惜这大晋天下妖孽横生,边关虎狼环视,若再不为社稷打算,岂不是要等到江山易姓司马氏族不存么?我欲与兄共诛贾氏,以正朝纲,王兄之意若何?"
  司马兰廷意若何?
  他自然是心内暗喜,表面却仍是做出略显为难样子,说到底贾家不比杨家,好歹跟他沾亲带故的,其实私心也不愿意贾氏真被灭族了,到时候怎么跟泉下母亲交代?最后大义凛然的长叹道:"我欲杀此贱人久矣,一则因力有不及,二则因顾全着亲戚小节,倒失了大义。既然如此,何不合二家之力共谋之,矫诏废后,诛其贼党,以靖朝廷!"
  司马玮又说些场面话赞誉,两人遵循幕僚先前规划良久的计策假模假样的商讨一阵,做了决议,尘埃落定后才告辞离开。他来得秘而不宣,走时也不好张扬,司马兰廷只送到院门口。折回头就看见他弟弟披了一件轻裘睡眼惺忪的立在廊子下揉眼睛。
  "那是楚王吧,怎么就走了?"
  司马兰廷不答言,两眼直望着灯火半明的廊下,瞬间回过神来对苏子鱼微微一笑:"过来一起用膳。"
  苏子鱼若有所思,看了一会儿空洞着的院门,方舒展地伸了一下懒腰。跟在司马兰廷身后回了椒房外室。

  大家都沉心静气得等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等着万象更新,等着悬而未决的结果,一切都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悄然进行。但眼见开春后万物复苏,苏子鱼却像进入冬眠的动物,自从正旦闹腾一番之后变得越发懒得动弹,渐渐的成天除了早晨上衙门出操便都是倒头睡大觉,这就是所谓的春困么?是不是困早了点?
  过了雨水之日,索性连台衙都不去了,每天离开床榻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一天两天倒没什么,这么长时间的困顿晕眠,已经不能算异常,只能算是病了。但司马兰廷没对此做出任何反应,没有心急火燎的望闻问切,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半句。空闲的时候他会面无表情的坐在床前静静看着熟睡中的酣颜。
  "老这么下去,二爷会不会伤到身体……"奉祥端着一个小几进来,上面一套影青刻花的器皿里几样精巧的吃食,他在司马兰廷身后站了半晌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忍不住出声却被司马兰廷狠厉的瞪视下硬生生住了口。
  "滚出去!"
  自知失言触怒雷霆的奉祥安好小几。落荒而逃。
  他忘了,王爷自二爷昏睡难醒以后变回了以前桀骜冷酷的王爷,行事决绝不留情面。
  司马兰廷定了定心神,掏出一截小瓷瓶在苏子鱼唇鼻边晃了晃,收回怀中放好后,微等了片刻才推醒苏子鱼:"子鱼,起来用膳了……"
  苏子鱼昏沉沉醒来,又抱着脑袋喊头重,司马兰廷忍着心拧耐心哄他坐起来吃了些东西,便抱他去洗澡,才泡到一半,怀中的人脑袋又搭拉下了脑袋。
  司马兰廷面无表情的弄完后面的事,抱着苏子鱼穿好裼衣回到榻上睡了。

  第二日他正在御史台衙门处理文书函件,府里守卫突然飞骑来报,苏子鱼早膳过后一反昏沉之态,硬是骑马去了白马寺。
  司马兰廷大惊而起,急忙带着侍卫弃车骑往白马寺追去。他慌乱不已急不可待,第一次感到苏子鱼要就这么丢了,活象心头之肉被人切割下来一块,魂不附体。待赶到寺里却见到苏子鱼孤身一人跪在大殿佛前,高高端坐的佛像宝相威严,一双睿智的眼眸半睁半开,慈悲的看着芸芸众生缘起缘灭,求舍不得。
  "子鱼……"
  司马兰廷慢慢走到苏子鱼近前,发现跪坐着的苏子鱼已然再次入睡不醒。
  被侍卫抓着带路的小沙弥奇道:"这苏师兄急匆匆的跑来,一会儿说要见师父师祖,一会儿又说不用了,居然跑到佛祖跟前打起瞌睡,罪过罪过。"
  司马兰廷霎时明白过来,眼内水光很快一闪而过。他抬起头怔怔看着佛像,突然就这么跪下去,在没有蒲团的地上三拜三叩,打横抱起苏子鱼对那沙弥道:"我们改日再来拜见师伯师祖。"便快步走出殿去。

  回到齐王府,还没及进门正遇上一骑车马领着侍从将将到达门前。
  车内石崇带着绿珠挑帘看出来,见司马兰廷怀抱着苏子鱼下马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奉明出来把客人让进府里,二人来往皆是熟悉的,司马兰廷也不避讳让二人跟进大明居,安顿好苏子鱼才解说:"才带着舍弟去白马寺求医,子鱼病了十多天了。"
  "怎么病了?"绿珠吓了一跳:"难怪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我。"
  急忙坐到近前去看,苏子鱼煞白的小脸,这么骑马下马穿廊放榻的折腾也不见半丝转醒的迹象,不由得红了眼眶,急到:"这是什么病……这是怎么了?"
  石崇皱眉立在旁边,本缄默着出神想事情,见绿珠低泣只得上前宽慰。转头对司马兰廷道:"绿珠几日不见子鱼想念得紧,原是想接他过府去玩耍几日的,不想竟然病得这般严重……"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他今日本是想借着绿珠实司马玮的人质之法的,哪知道苏子鱼竟是这么个情况,如此一来想借着学琴的名头找周小玉的借口也不好出口了。
  司马兰廷黯然叹道:"都是子鱼年轻贪进,练功出了纰漏又加上风寒侵体才弄到这步田地的。"他说着将二人引到外室堂屋,接着道:"他师伯也看过了,倒是没有性命大碍,但怕是还得十天半月才能见好。"
  绿珠才放下心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孩子就是这么莽撞,这下可吃足了亏。"口里虽埋怨,其实心疼不已,和司马兰廷客气两句又急着转进内室去了。
  外面石崇心叹着任务完不成,虽想托口让绿珠照顾接苏子鱼过府去,但料想司马兰廷必定不肯终究没有开这个口。
百十六 同室操戈(一)
  这事过了一天,照例是五日一朝的日子。
  今上的昏庸人人都心知肚明,故而做臣子的也不愿为难他兼为难自个儿。
  日常有奏事的由左右丞相领三省主官、八公、九卿连御史台在太极殿协商解决,不能裁定的奏请"今上"裁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朝会。而"今上"的意思以前就是杨骏的意思,杨骏伏诛后,"今上"的意思分成了中宫和楚王两派。
  这分歧就大了。时常为了芝麻绿豆大的蝇头小利吵得不可开交,两方坚持不下,最后这五日一朝还真成了见胜负的大日子。朝会这一天,往往楚贾两边人马混战、站中间和稀泥的,望风而倒明哲保身的都卯足了精神大干一场,堪比闹市交易还热闹几分,不争个高低输赢是不会罢休的。
  但三月初三这日的朝会,却显得气氛异常,等御驾时少了一丝好斗的摩拳擦掌,像是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人人都多了一分惴惴不安。
  司马衷才驾临式乾殿,黄门令董猛便呈递出两张纸遍示群臣,惠帝司马衷胖滚滚的身材端坐龙榻之上,一板一眼的说:"不肖子遹意图谋反,如此悖逆,我欲赐死。"语气呆板淡然,全无一丝愤慨或哀伤的情绪。
  虽然列朝中如司马兰廷、司马玮之流有悉获贾氏废储阴谋者,但大多官员并不知情,如此听闻皆是满腹疑窦,惊诧非常。
  太子司马遹少时天资聪颖,甚为先帝所喜,一早便被定为皇太孙,如今中宫并无所出,其他子嗣无有可撼其地位者,为何突然谋反?
  左右丞相是武帝时期的老臣子,虽然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到底还是衷心天朝。二人细细查看了那"反书",见字迹潦草不清,词句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心知事情有诡,在群臣哗然中启奏司马衷:"古往今来很多朝代因为废黜正嫡之事导致了国家丧乱,太子有反心实在让人惊诧,陛下一定要核实后方可定行啊。"
  二人如此一说,更多朝臣提出疑虑:
  "东宫果有此书?"
  "此书是由何人传入?"
  "安知非他人伪造,诬陷太子?"
  "确实需要验明真伪,方可立议……"
  可司马衷却像痴聋一般,和往常一样不论争论如何激烈只端坐龙榻片语不发。
  贾南风暗坐在屏风后,见这般情形便令内侍取出一早准备好的十多张太子往日所书信签交由群臣对比。众人相互比视见笔迹大略相符,只是书信恭缮笔画端正,但反书是急书,姿势潦草,一时也辨不出真假,无从辨驳。
  司马玮的人马打得主意要借东风行事却不帮言贾后,反撺掇众人启奏皇帝召太子对质。一班大臣越发聚讼不决。贾后骑虎难下,急得心慌意乱恨不得跳出来破口大骂,眼看日影西斜,恐怕事情有变只得令侍臣从新拟草,请免太子为庶人先予以幽禁,再行查实。
  这诏书一出,暗和司马玮一流的心意,其他老臣也不敢逼迫太过暂时认了此罚。因此几方偃旗息鼓,休战于此,宣布退朝。群臣耳语而出,司马兰廷与司马玮遥遥对视一眼,心中自有计较也无多言,各自回府。
  这一夜,生死已然注定。

  是夜,北大街歧府小阁楼中歧盛静立窗边仰观天象,皱眉进入了沉思:那紫宫帝座并无他变,分明是无人得应天象之景,齐楚这番作为竟不能如愿么?
  齐王府内,司马兰廷静坐在苏子鱼旁边,手指一遍一遍的抚过他棱角分明的眉眼,熟睡中的人因为长时间的晕眠,飞扬凌俊的脸庞已经变得消瘦苍白。
  鸳帐之下,楚王司马玮静躺在宠姬身边,刚刚发泄过的身体全无一丝疲惫困倦,他双眼瞪着帐顶脸上全是阴沉之色。那宠姬本想和他调弄几句见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多做言语,悄无声息的睡了。楚王等到大半夜,外面响起锁子甲在走动间发出的铿哧声,不由脸上一振。
  楚王府的守卫行动穿着都从军习,如此动静显是等候多时的消息到了。近卫心腹早得了令,收到消息径直到床前密报:"昨夜亥时董猛和御医程令受中宫秘派入太子府强行毒死了司马遹。"
  司马玮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摆摆手让近卫退了。

  第二日一早,司马兰廷假意上书进言:"汉时太子刘据起兵抗命,尚有主从轻减,说是罪不过笞。如今太子谋反之说尚未辨明,理应重选师傅,严教管制,若不悔改,再行废弃未迟。"同朝老臣、司马士族皆附言赞同。这时候,司马遹都快死硬了。
  去宣诏的内侍立刻回报说发现太子畏罪已经服毒自杀,众臣哗然有泣声,一贯傻愣呆呆的司马衷见状都不禁露出惊痛之色。诸王和左右丞相震怒,请表彻查,事情果然发落到司马兰廷头上。
  他是御史中丞,姓司马又和贾氏有亲,当朝再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可昨夜秘事贾氏行止自然布置周全了的,连尸体都是今晨宣旨时才被人发现,从宫人身上其实问不出什么。知情的便是帮凶的,谁会轻易吐露?司马兰廷受了命立刻做出一番勤察的样子来,刑囚了东宫从人上百余名。
  贾南风急了,一面假托慈悲首先奏请以王礼厚葬司马遹,一面派人笼络司马兰廷。之后司马兰廷果然上报:察无可疑。
  贾南风心还没来得及放到肚子里,一日之后司马兰廷便着人告知楚王插手此事,有宫人翻供揭发事出当晚曾看到太医和黄门令出现东宫。
  贾南风得此密报强制定下心来,即便贾谧力劝仍许司马兰廷以厚酬,采纳其计三管齐下一面使惠帝下诏盖棺定论,一面用王礼厚葬了本被废为庶人的司马遹,那翻供的宫人也突然"消失无踪"。
  这场太子谋反案,眼看就这么落幕了。

一百十七 同室操戈(二)
  但实际上,对于司马兰廷、司马玮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场。
  太子头七前一天,御史台曹役悄悄捉拿了毒死司马遹的太医程令和董猛。岐盛亲自刑讯逼得供词。
  头七这天,群臣无不唏嘘有忿怒。司马遹虽然沉沦富贵,为人骄纵但从小便有聪慧之名,比他父皇不知强了多少倍,对于大晋朝臣来说不异于重振朝纲的希望所在。司马遹亡,也代表着很多人追求的希望消亡了。
  司马玮趁群情激愤,借机召集三部司马左右二军,出示了程、董二人供词,矫称诏敕道:"贾氏专权,祸乱国家,淫恶昭著。废弑皇太后,无妇之道,一罪也;谋弑皇太子,无母之慈,二罪也。忠臣见遭诛戮,谗佞之辈反授权柄,致使天下之人皆谤今上不君,三罪也。天地所厌,人神共怒,今奉皇上圣旨,命我等入废中宫,汝等从命赐爵关内候,不从者夷其三族!"
  这几条罪状,毒杀太子是真的,弑杀太后司马玮自己也算是帮凶,而世人都知道"今上不君"是他自己白痴,如今这也算到了贾南风头上,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左右二军就早为司马玮所收买。三部司马是武帝时期特置的官员,殿中将军、殿中司马督等职司责夜开宫内诸门,本就分隶左、右二军哪有不从之理。
  唯一忌惮的是翊军和禁军。
  翊军统领是司马兰廷的人言明了不会干预,既然无需顾虑,只余禁军而已。司马玮原想用暗杀之法对付张邵,但密谋时司马兰廷提及此事称暗杀之法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御史台诱捕。司马玮对司马兰廷其实并不放心,但转念想到大家坐同一条船,司马兰廷断无放过敌人之理,和岐盛商议后把此事也交给了御史台。这日过了未时岐盛回报张邵已被管押,于是后顾尽去,万事俱备。
  酉正,楚王一党引千余兵士突入宫中,一面把拒内外,宫人不得出入,一面召贾谧入宫。
  司马玮亲自披甲执锐另领甲氏五百人往皇后住殿,出示矫诏杀后,谓:陛下赐金屑酒一壶,责汝自尽。
  贾南风生性彪悍,犹不伏诛暴怒而起:"诏皆从我发出,这是何处矫旨?!"边斥责边反身入内以长秋殿守卫抵抗。皇后住宫长秋殿守卫不过区区二十余人,司马玮却一时未想到贾南风如此强横,被她逃入殿内阁楼上。
  贾谧正在家内饮宴,没有丝毫戒备,应召而至。等过宫门,惊见甲丈如林,暗道不好掉头便往回跑,边跑边大呼皇后。可瓮中之鳖哪里逃得了,兵士追杀过去,还未赶至身后,前面有人发出箭矢一箭穿心而过。
  射箭那人骑一匹墨黑大马,俊美容颜上全是冷酷之色,双眼闪烁出森然的光芒,此刻手挽强弓,一身银甲戴银盔,白色金线绣蟒的披风迎风飞展,宛如天神突临。
  左军统领,楚王玮的心腹骆休警觉道:"齐王殿下何故来此?"按照楚、齐双方约定,司马兰廷负责的部分已经完成,此时是不该也不应出现的。
  司马兰廷放马踱前几步,骆休被他紧盯着,那无声的注视像蛇毒一样,一点一滴浸透着他勉励维持的意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司马兰廷的银甲银盔在半沉的夜色中,反射出冷厉的寒光,周身散发的强大压力,排山倒海的倾压而出,骆休双双膝不禁微颤起来,强烈的恐惧使他紧张到了一触即溃的边缘,不得不狂喝:"不准过来!"
  声尚未绝,司马兰廷闪电一般掠起,毒蛇已然吐信。
  这一鞭凌厉至极又快又准,疾射骆休颈喉,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骆休便喷出一蓬血雾,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不过眨眼之间司马兰廷仍好端端的坐在马上,但左军统领骆休已经身首两处。
  片刻后,众军士回过神来方认清统领被戮的事实。如此血腥的手段令人胆颤也激发了众人凶性,副统领张海带着几个兵士一跃而出举刀逼上。
  司马兰廷身后却转出一人,手上拿的赫然是一面驺虞幡,喝道:"楚王矫诏杀后,尔等不可执迷盲从。"
  驺虞幡与白虎幡是晋朝皇宫内非常之物。白虎威猛主杀,是督战之旗;驺虞是仁兽,以之解兵息战。两旗是皇权的至高体现,晋制最重驺虞幡,或用以传旨,或用以止兵,见之者辄慑伏而不敢动,乃一朝之令甲。
  前殿军士见此旗一出,本就欲释仗卸甲,更见正门和侧门涌入数千人来,紫红色的兵士服外罩着雪亮的甲胄,执弓荷枪,步伐轻快,潮水般奔进,却不进击,沉着而坚定的形成合围之势。见这势头,左右军顿时慌了手,人人面色惨白,有的弃刀想逃,有的干脆跪下来投降,全无一丝抵抗。

  长秋殿内内,贾南风近卫虽然勇锐,但好汉也经不住人多,很快被斩杀一尽。司马玮指挥军士上阁,将其推扯下来,按住便要强行灌入鸩酒。贾南风只手后宫心毒手辣,不知毒杀过多少人,手底下有多少冤魂。何曾想过也有今日?
  她虽蛮横但毕竟也是妇人,眼看今日不得善存满脸泪痕悲泣不休,正在拼命推拒,突听殿外有人高声道:"请楚王殿下暂且住手。"
  司马玮闻声一震,挥手让兵士稍待,抬眼看去一人领着数百军士快步进来。紫衫罩细麟甲,腰间系一柄长剑,脚蹬乌皮六合靴,走路一摇一摆不慌不忙。
  贾后见此人来到,尚未考虑他不合时宜的态度,只觉救星到了,眼睛陡然一亮,呼道:"快来救我。"
  司马玮眼睛陡然瞪大,眼角一抽,目中凶光四射。和贾南风满心喜悦截然相反,此时决然不该出现于此的人,让他惊惧万端,泛起一身冷汗。
  "你——是司马兰廷的人!?"

一百十八 同室操戈(三)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此时本应被监管于御史台的中领军将军张邵,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贾南风犹不知情,只当抓住了救命稻草仍高声呼救不止。楚王底下两个侍卫把她提起来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几巴掌,用力摁在了地上,一头一脸的泥汗。可怜从来都高高在上的贾皇后只得由着侍卫们作践,再也不能挣扎反抗。
  张邵见状皱着眉道:"殿下这也太过了,要命便也罢了,好歹还是该顾顾皇后的颜面。"
  贾南风一震,不可置信的使命向张邵瞟去。
  张邵优哉游哉的立在院中,一脸从容淡定,没有一丝担心顾虑,她想说什么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未明之声。这个从来俯首贴耳,不敢正眼看她的走狗,如今直直刺刺的看着她,淡淡的说:"皇后好走,齐王会为你报仇的。"
  贾南风但觉胸中一擂,吐出一口血来,口里发疯似的胡嚷。
  这时候她也明白过来了。
  司马玮抿着嘴,眼中射出愤怒的火焰,他走过去挥开两个亲卫,一把拽起贾氏的头发反拧起她胳臂狠厉道:"你们别妄想坐收渔人之利!"
  又招呼兵士:"儿郎们随我冲杀出去!"
  士兵都没弄清现在的形式,只当张邵是来营救贾南风的,正欲呼应,宫墙上头"唰唰"站出层层叠叠的弓弩队,将整个院子围了个严严实实,那弓箭都上满了弦对准院中诸人。
  "殿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司马玮气得发疯,他还算果敢,在士兵张皇四顾时断然下令退进殿内。这方一动,墙头上已经万箭齐发飞蝗般扑射过来,在"笃笃"的箭雨里,楚王的兵马倒下一大片,有被乱箭射死的,有被射穿了眼的,有伤到腿一时没死绝的,倒在地上哀嚎。
  卫队护着司马玮向里躲避,进到殿内一看五百多人只剩下一半不到,大多负了伤身上脸上血迹斑斑。司马玮含恨咬牙:"想不到我司马玮会阴沟里翻船。"
  "殿下,"旁边幕僚张司见他脸有绝望之色,安慰道:"咱们还有镇卫军和后置营的一万精兵……"
  话音未落,殿外张邵高扬的声音传进来:"殿下这是何必,难不成还指望着其他人来解救?齐王带了翊军进宫勤王,另外许昌三万兵马此刻怕已经控制了镇卫军和后置营,我劝殿下还是莫要做多余动作才好。"
  司马玮冷哼一声,他心里还有一个希望,后置营的一万精兵里编入了他武昌的子弟兵骁勇善战并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但张邵的下一句话完全打碎了他的希望:"只要王爷投降,咱们看在岐大人故主的分上也不会多做为难。"
  司马玮头脑一黑:"岐盛!"
  他突然觉得心里透寒,如果连岐盛都是司马兰廷的人,那么他策划这一切是在多久以前?这是场多深的阴谋?
  如果有岐盛,那后置营岂不是拱手待戮吗!

  外宫宣武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司马兰廷气宇轩昂地"扶着"一脸苍白的胖球皇帝,迎接地动山摇般的高呼:"万岁!"
  做戏得做全套,出师有名,才好堵天下悠悠众口。一朝内外,皇帝始终才是名正言顺的统治者,宗法的最高代表,不管他是不是一个白痴。只要他站在你身边,你就成有理的,你就成了忠义。所以皇帝是一个白痴,其实是很方便的。
  司马兰廷站着没动,他狭长的凤目微微瞟着后宫长秋殿冲天而起的火光,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杀人放火,放火杀人。如今真正是万人之上了。

  过后张邵是这样禀报的:"……楚王冥顽不灵,绑缚了皇后退入殿内,下臣竭力好言规劝无果,楚王见大势已去竟然丧心病狂放火烧宫,好在此等恶行引起了士兵哗变将他绑缚出来投降……可惜皇后她……已经救治不得。臣等无能,请陛下治罪。"
  司马哀坐在龙椅上面色惶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张邵这番话本也不是说给他听的,司马兰廷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这也是皇后日不存善该有此劫,张大人不必自责。"又向惠帝禀报了才方获得的太子一案新证,请追复太子太子司马遹位号,立司马遹侧妃所出的司马臧为皇太孙,既保存了贾氏其他枝系又安抚了司马宗室。
  这场萧墙之乱司马兰廷最终成了大赢家。
  次日,惠帝升殿曰:"拨乱反正,卿之力也。"拜司马兰廷为大司马,加封九锡,以贤王之名入策典籍。
  楚王党羽,除战死者外,石崇关押在牢。
  刚刚因"平乱"有功升上校尉一职的张守正请示时,司马兰廷特意嘱咐他:"不可用刑,不可为难。"但也不可放归,关得他想清楚了,把他的锐气磨平了再做打算。至于石府只是派兵守围,不准擅自骚扰,不准擅自出入,吃穿用度悉皆供给。
  这样安排,照理来说本没有错。错就错在,司马兰廷太忙了,一时间万千事务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宫变之后连续多日不得还家,府里连苏子鱼都是奉明,奉勤在照顾。
  给苏子鱼吃的药叫"绵眠",为了减少用药的危害,从过年开始在素菜中就逐渐混入了此药。苏子鱼用菜素多荤少,并且绝对不碰牛肉,因此解药就放在荤菜里,让他慢慢熟悉药性,等到后来再加大计量。
  宫变之后,不待司马兰廷吩咐奉明已经停用了"绵眠",他还是心疼老王爷遗子的,总觉得既然大事已定,自然不能再让小少爷受苦。但长时间的用药后,清醒也有个过程,这期间苏子鱼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时偶尔也能认出人了,只是头脑还很浑沌,常常都是痴痴呆呆的坐一阵就模模糊糊的睡过去。
  大家都以为他完全恢复还须得一段时间,可苏子鱼这人本来就不该用常理论,因此偏偏就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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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表再问偶了哈,俺早就说了,俺是粉厚道的银,俺从来就只会"温馨"不会写虐。。。。
百十九 花落人亡
  第四天司马兰廷回府时,苏子鱼用了晚膳坐了一下才刚睡着,奉明向他禀报这几天府里的情况,把停药的事也说了。司马兰廷暗叹了声,不置可否。他一向精力充沛,如今也觉得疲惫不堪。
  左右丞相已经借故贬出,从明天起三省主官,八公九卿凡有议事皆改在齐王府,想来少了来回折腾应该轻松一些,但等诸事理顺起码还需几个月时间。
  此刻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卧室早从椒房搬了出来,苏子鱼仍然留在他哥的寝室方便司马兰廷就近照顾。
  草草用过晚膳,司马兰廷坐在榻边给苏子鱼号脉。
  脉象和前期服药时候的迟而无力已经有很大不同,洪大得多,隐隐尚有琴弦之势,司马兰廷皱起眉头心里浮出几丝疑惑,即使在每日服食解药脉动也不该如此有力,苏子鱼虽然个性易怒但这弦脉之象也太过了。正想去翻看苏子鱼眼皮,外面走廊响起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脚步沉重却焦躁不安。司马兰廷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轻轻放下苏子鱼的手迎向外间。
  奉勇几乎是撞进来的。原本守在外面的奉祥瞪大了眼睛,被他这样急切慌张的样子吓到了,连声问着:"这是出什么事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奉勇抬头正看见司马兰廷从内走出来,"噗"地一下就跪了下去:"绿珠姑娘坠楼死了!"
  司马兰廷心里一跳,下意识就往屋内望,拉门两边的青瓷骑兽烛台静悄悄的燃着,内里仍旧无声无息。司马兰廷转回头时一脸阴沉,随即跨过奉勇身边朝书房走去:"起来书房回话。"

  "你亲眼见着没有?还有没有救?"
  "绿珠姑娘从崇绮楼上摔下来是我亲眼见着的……大夫到的时候人已经去了……"奉勇身上血迹斑斑,容颜惨淡,声音异常凄楚。
  "你们怎么办事的!我为什么派那么多兵守着护着?如此三令九申,怎么就闹出这种事了!"司马兰廷喝断一声,心里很是恼火,因为不知道弄成这样怎么跟苏子鱼交代。
  奉勇面白如纸,涩声道:"王爷如此注重石府的意思,我们都知道。是我们疏忽了,只防着外人,没想到石府里有人会对姑娘不利。"奉勇本来没有守卫的责职,他会出现在石府纯粹是自己担心绿珠因为石崇下狱而伤心,但毕竟身份之别、男女之别让他不能靠得太近,只能在守卫中远远望几眼。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司马兰廷厉声道:"直接说。"
  "石大人姬妾众多,绿珠姑娘自来后却几成专宠,早就引起诸人不满。石大人在时还好,如今石大人在狱中鞭长莫及,府里的大夫人便把大人获罪的事归责到了姑娘头上。今晚用膳后带了一众姬妾去崇绮生事,服侍姑娘的下人没看住,等外院的守卫赶到时姑娘已经坠楼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司马兰廷僵着脸,又是懊悔又是急怒。好啊!都什么时候了,这些女人还只知道争风吃醋,原本想保你石府满门了,现在红玉死了,还保你干什么!不如灭个干净。他冷冷地站起来眼神里全是凶狠的戾气。
  "叫奉毅来!"
  门外奉祥小心翼翼地回道:"殿下,小毅和正哥就在外面候着。"
  司马兰廷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更加糟糕的事情,身上的气息越发阴鸷了。奉毅和奉正跨进来,低了头下去,大气也不敢出。
  司马兰廷把几人扫了个遍厉声喝道:"说!"
  "是!"二人对视一眼,奉正微微迟疑方出列禀告道:"王爷日前交代的事已经查清了,的确有人用偷梁换柱的方法换出了楚王,在牢里的一直不是司马玮本人。"
  "是谁?!"
  "我们从日前参与长秋殿之围的士兵查起,查到了张大人身上……最后发现换人易容的是……岐大人。"
  司马兰廷脑袋"轰"地一下,坐在几案前脸色一下子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他极力想平复下来,端起桌上的茶盏凑到嘴边,只觉得苦涩无比,气得"砰"一声掼得粉碎。司马兰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即使生气也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作出此等动作可见痛恨至极,比起方才绿珠坠楼之事不知震怒了多少倍。
  从张邵禀告司马玮被缚投降开始,他就隐隐觉得事情有异。明明适时杀了司马玮是最一劳永逸的方法,为什么张邵要接受所谓的投降?
  前日他去天牢看望这位堂兄弟,发现司马玮神不守舍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比服了药的苏子鱼更加意识不清,虽然狱卒回报说是楚王因为打击过度,一下子得了失心疯,但司马兰廷还是立刻察觉出不对。张邵本人是歧盛借着身份恩威说服过来的,他对此人接触有限,但马上就联想到了岐盛身上。查出结果的和他预料的一样。
  司马兰廷虽然预料到了,却仍感到震惊。
  在心里面,一直觉得自己是了解岐盛的,即便他三番四次想离间自己和苏子鱼,即使他对自己怀了异样的心思,司马兰廷仍觉得岐盛是自己身边最可靠的人,比之苏子鱼更胜。如今被这"最可靠"的人背叛了,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搅成一团,整个人如中雷劈似的,气得五官都错了位,那张白皙若玉的脸如即将落下倾盆暴雨的天气黑沉得吓人。
  奉祥换了一杯热茶进屋,奉勇接过来无声无息的放在司马兰廷手边。司马兰廷看着奉勇的动作眼光有些茫然,他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空虚,唯一的弟弟,至亲至爱的人不能理解他;从小的知交好友现在也彻底的背叛了他,他第一次生出人世苍茫异变的无力感。
  但这种情绪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他喝了一口热茶沉稳住心性瞬间做出指令:"第一,立刻查抄石府;第二,从现在开始,都城方圆十里内全程戒严,城外驿站官道不准任何人来往走动,明日正午公开处决司马玮一干人犯。第三,一炷香后奉毅、奉正着董艾、张守正点齐栩军人马,等我号令准备全力收捕。"
  他这么一说,奉正三人都懂了。不管真假,只要"司马玮"被处决掉就会绝了很多人的念头,这时候消息不好散发出去,即使真的司马玮出来树立反旗也得等着验明正身,等他潜逃回楚地去,司马兰廷的人马早就携圣旨去往楚地接管了剩余势力。
  等三人退后,司马兰廷冷声唤出了灰狼,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威严地问道:"我让你现在去唤岐盛来,你知道怎么做吗?"
  灰狼全身一震,双手据地咚咚碰了叩了几下头,灼热的目光含着一汪泪水。他没有看司马兰廷,只向前膝行了两步,仿佛用尽了气力,沉重地又叩了下去,大声道:"我相信他不是真的叛变,请主上也一定要相信他。"

120

司马兰廷气得浑身颤抖,大声喊道:"灰狼,连你都要悖逆我吗!大胆妄为的东西!我留你们何用。"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话音一落却突然呆了一呆,脸上先是一阵发白,接着血涌上来,筋绷得老高,双手也微微发抖。
突然间似乎突然怒气全退,好言对灰狼道:"算了。你去给我叫奉明过来。"
灰狼一怔,没想到司马兰廷居然这么好说话,他疑惑着站起来,喏喏应道:"谢殿下,我这就去。"
"不用了,现在叫明叔已经晚了。"
幽黑的大门外,一抹廊下的灯火透过门廊斜照进房里。司马兰廷、灰狼齐齐看向门边,岐盛脸上挂着笑容慢慢走进来。那笑容却有说不出的苦涩意味。
司马兰廷完全冷静了,盯着他血迹斑斑的衣服语气清淡地说道:"这次你扮得很好,我完全没有看出破绽。"
"他从石府出来慌乱无神,我乘机制伏了他。我观察他有一段时间了,知道他对绿珠心思特殊,这点想来兰廷也是一直知道的。"歧盛脸上的表情很淡,和他从前在司马兰廷眼皮底成功做假后的喜悦完全不同。
蒲衣公子从来都是倜傥飘逸的,他惊才羡艳,他眉飞入鬓,令人欣然的气态总是洋溢于笑容眼波间。但此刻,蒲衣公子的发绺微乱着覆在额上,眼角含辛悲带,脸色不见丝毫喜悦只有隐隐的消沉。
这消沉却不知道是因为司马兰廷还是因为他自己。
"是,我先入为主了。所以没发现不对的地方。"他当然知道奉勇的心思,否则也不会毫无怀疑。
像平常一样,两个人之间似乎只是平和地交流检讨着。但随着歧盛的缓缓走近,那表面的平和却分明夹带了一触即发的焦躁不安。
灰狼闪身挡在歧盛和司马兰廷中间,像一座山似的,稳稳地杵在歧盛面前。
也许,他对歧盛的特殊感情让他下不去手去做任何伤害他的事,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是齐王府的家奴,他是司马兰廷的护卫,从小到大他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守卫司马兰廷。
岐盛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眼帘,淡淡的说:"三弟信我么?"
灰狼怔住了,岐盛虽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可他却看到了岐盛眼里没有流出的泪水,一滴一滴的化作了心头的朱砂。那是垂死动物的眼神,却绝望得没有哀伤。
他竟然如此绝望。
他知道岐盛对司马兰廷的感情,就像自己对岐盛的,爱无尽绝毫无希望。秋云一般的背影,永远高渺。他永攀不及。
他不会伤害岐盛,就像岐盛不会伤害司马兰廷,这一点他从心里笃定。于是,他犹豫了。不光是因为他对岐盛的信任,还因为他对司马兰廷的信任。司马兰廷很强大,强大到其实不需要护卫挡在他敌人面前。况且,岐盛能算敌人吗?
对于灰狼的迟疑,司马兰廷眼光暗暗沉了下去,他几乎自嘲的想着,这世上还有能相信的人吗?
平常来说,灰狼让他们自己解决的想法是对的,但灰狼不知道一点,司马兰廷中毒了。刚刚岐盛扮作奉勇的时候,曾从奉祥手中接过茶递给司马兰廷,等司马兰廷后来察觉到时全身已经迅速麻痹,这时候他不可能像往常一样任岐盛近到自己身边,他果断的喝唤自己的影卫。
"青影、红影。"
司马兰廷在大明居中时,通常只留一个影卫在身边,特殊时期是两人,现在朝政初更正是多事之秋,所以留职的是两人一轮。影卫是从不轻易出面的,一旦出现便是生死一线之际。可现在青影、红影都没有出现。
司马兰廷心里大震,看着岐盛的眼光更狠厉了几分。
岐盛苦笑道:"原来是青和红。我在外面下了'迷雾'因为害怕影卫坏事,所以对他们多奉送了几根絮柳针。"
"好周全的手段!"岐盛扮成的奉勇退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大明居内外就完全落入了他的控制,司马兰廷冷笑道:"家贼难防,你思虑这么周到想必图谋已久。我是养虎为患,活该被反咬了。"
虽然知道司马兰廷对自己防备日深,如今听到这样的话仍觉得深重的无奈。
"我只想让你好好听我解释。"岐盛极力压制着自己心里的刺痛,显出淡然之色来。他并没有逼近,因为清楚这个距离是目前对方能容忍的底线:"我是今日得知你派人调查楚王之事,才不得不如出此下策。在你身边这么久,自然容易突破些。"
司马兰廷心里恨得猫抓一样难受,自己中毒很深,一时半刻都无法动弹。但岐盛也没有多少时间,大明居如果长时间无人进出很快就会被其他人觉察到异常。
他想让岐盛多说一些话,好稳住这两个人。
"你想解释什么?"
"司马玮是我救的。"见司马兰廷用看敌人一般的冷冽眼神看着自己,心若铁缆紧紧缚着:"兰廷……我没有想害你。从来没有!你知道,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情意不舍。司马玮和杨骏不同,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但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是因为相信了不该相信的我,他是真正把我当兄弟的。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司马兰廷一双眼睛如一柄淬炼的厉剑,看着他,端详着他,像是才第一次看到岐盛这个人,第一次听到岐盛这个人说话。他豁然笑了:"原来是这样,你早说不就好了,我也未必要他的命。"
岐盛蹙眉一震,反退了一步,声音都不如刚才平稳:"你一点都不相信……"
司马兰廷慢慢收敛了笑容,静静地说:"蒲衣,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那我该是什么样的?阴险狠毒、不讲信义、不择手段、狡诈奸猾?如果今天说这番话的是你弟弟,你是不是觉得顺理成章毫无怀疑?在你看来,我就是没有一点人性,丧尽天良吗?那你又凭什么要求我不要背叛你,我凭什么帮你?"事情走到这一步,决裂已在眼前,平日说不出的话尽皆倾倒出来,岐盛心神若失,犹自苦笑:"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
121

相对岐盛的激动,司马兰廷面无表情,只清清淡淡问了一句:"你说呢?"
烛影一晃。风轻轻从门间窗外吹过。
司马兰廷的话说得很轻,比风还轻,轻得飘飘荡荡似有似无,但在岐盛的感觉里却重若擂鼓。望着叶影婆娑的窗外,他直觉得这个暖春的夜晚比风雪严霜的寒冬还冷,颤声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早该知道了。
从他决意要救司马玮开始他就彻底失去了司马兰廷。失去不是因为他要救司马玮,而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可笑他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奢望司马兰廷不会发现,奢望司马兰廷即使发现了也能够体谅。即使走到这样的局面,他心里都可悲的还存着一丝侥幸。
他是在赌,拿他仅有的一点东西去赌他能不能发现他想要的更多东西。
但现在一切都破灭了,他输了。
他不后悔,也不想后悔。像逼自己一般豁出去,岐盛道:"好,我走。你现在离大位只一步之遥,我再也没有多少可助益你的地方,留下去恐怕也不过范蠡文种而已,早就不该眷念奢求了。"
文仲范蠡?
司马兰廷的呼吸有一瞬间变得急促。这么多年下来就得了一个可共患难,不可共乐的勾践之名。这时候麻痹更胜,头脸舌头都开始钝木,他静静地转过眼睛盯着灰狼,嘴唇勉力嗡动:"你也是这么想的?"
"不,属下不敢。主上无论怎么做,灰狼都无怨言,只是蒲衣……"
"够了!"司马兰廷的脸上凝结着严霜,已经麻木的手指使命想要握拢却是徒劳而已,他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杀了他。你杀不杀!"
岐盛闻言眼光一闪,水波一般悠远,迷离地看着烛火,神情空茫。
——这句话,他终于宣之于口。
——那些一起练功的剑戟声,一起饮过的酒,一起看过的月……终于远去了。
灰狼眼神沉痛,看看司马兰廷,又看看岐盛,气息开始不稳,连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
——怎么才能让他们和好?
——这辈子唯一的愿望了,他们怎么才能和好?!
"你别为难他了。"
岐盛收回眼光,微微一笑安抚的看了一眼灰狼,再对视上司马兰廷阴狠的目光,伸手从怀中缓缓抽出两个瓷瓶。
惊慌从司马兰廷眼中一闪而过,顷刻间烧起了勃然怒火。
"这瓶药叫'淋醒'是绵眠的解药。当然,比你配的'回醒'稍微猛烈了一些。"他淡淡的注视着对面那张喧嚣着狂暴的俊颜:"我这个表弟也真命苦,表面上这一府子人都喜欢他,可没一个是真心为他的,中毒这么久竟没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可怜到现在都不清不醒。害我想请他带带路还不得不用到'引香'。当然,我这个做表哥的没你这么失职,你知道这里面没什么毒素。"
他拿着两个瓷瓶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清俊的脸上却带了一丝悲愤更带了一丝冷酷:"子鱼这么爱热闹的孩子,你强迫他睡了这么久,不知道清醒了是个什么反应?"
司马兰廷咬牙切齿,两眼带着利刃般的恨意,但此时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岐盛笑了起来,脸色却愈发惨白,手指缓缓探向他朝思暮想的脸,却在森冷的目光下顿住,喟然落下,目光骤定轻柔的说: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要他送我一程而已,至于送完之后他还肯不肯回来,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司马兰廷猛地一挣,却因为药力终究无法动弹,眼中的冷冽掺杂进了一丝焦急,他的眼睛不得不再次转向木然站立着的灰狼。
岐盛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挑着笑说:"三弟,你跟我一起走吧,今天之后他也容不下你了。"
"你不要这样。"灰狼静静地站在那里,眼光复杂神情凝肃:"这样走了,就真的回不来了。我知道你不会快乐的。"
岐盛一怔,涩然笑道:"你觉得我还能留下么?"
灰狼握剑的手紧了一紧,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岐盛有些焦急起来:"三弟,我时间不多……"
"好。"
意外的回答让岐盛和司马兰廷心里俱是一震。岐盛有些恍惚,却因为这回答开怀了一些,他望着司马兰廷叹了口气,像是在帮他忿怒帮他疼痛,然后转身走向门口,却被灰狼伸手拦住。灰狼黑晶晶的眼睛盯着岐盛说:"既然要走,何不走得以绝后患?"
岐盛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
司马兰廷犀利的目光却一下子盛满无法言喻的哀伤,又慢慢归于沉静。沉静地看灰狼倏然一动,反手一剑向自己刺来。
岐盛大吃一惊,几乎没有思考一掌架上他的手臂。一剑刺虚,灰狼挫腰而转回剑再刺。岐盛大急一边喝道:"三弟!" 一边举掌格挡。
可灰狼这一剑威势十足,"嘭"地一声,岐盛拍在他小臂的手竟被震得弹开,剑势倒也被拍得慢了一半,好在他反应灵敏左手同时扯住了灰狼衣袖。
"三弟!"
岐盛一沉,右手倏地多出一把铁扇格架在剑上,左手抓住不放:"住手!你疯了么……"他突然看见了灰狼的眼神,壮烈而凝重,却没有一丝杀气。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灰狼还待再动手,岐盛却撤了格挡,叹道:"你这是何必?他不会信的。"
灰狼一顿,浑身上下像泄了劲似的松散下来,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双膝一折跪在司马兰廷面前:"王爷!您看到了,蒲衣他对您真的没有二心,否则他刚才不会拦住我的剑。"
司马兰廷却看也不看跪在面前的人,眼睛一闭哼出一声冷笑。
灰狼充满希望的晶亮目子黯然下来,一脸急切的恳求在司马兰廷的面无表情中渐渐化为乌有,两行清泪缓缓滑下他从没有出现过多余表情的脸庞。
岐盛心中突然爆发出一股怒气,他恨灰狼自作主张做出如此多余的事情,更恨司马兰廷无动于衷铁石心肠。深深透了一口气,决然转身道:"三弟,走吧。"
灰狼跪在司马兰廷身前,一动不动,那身形说不出的颓然无奈。

百廿二 满目成空(三)
  "王爷中的是什么毒?"
  岐盛的手触着门框,一眼望出去整个大明居院内悄无声息,一如好戏落幕后还不及撤去的舞台,只余空落落的灯火辉煌。
  就像此刻挂在他脸上的表情,明明是笑,却只让人觉得空寂。
  "其实我想过要杀他的。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这么难受,我就不会自己如此厌恶自己。可是每次我刚起了念头,就会想到当年那些情景,我……根本下不去手。他只是一时半刻动不了而已,那毒几个时辰后自然就解了。"
  他转过身,司马兰廷漂亮的凤眼闭成一条诱人的弧线,缓缓睁开时流泻出冻人心魄的冰冷寒光。岐盛错开那眼光看向灰狼,发现他毫无动静,微微皱起了眉头,暗叹一声道:"我先去带小鱼过来,你……动作快点。"
  "你恨他么?"灰狼缓缓的抬起了头,对着司马兰廷刀子似的噬人眼光。他木然地说:"他也恨我们……你自己走吧。现在司马玮被你换掉的消息还没有走漏出去,王爷这边也只有奉毅奉正知道而已,一个时辰内你还可以安全离开。"
  已经跨步出去的岐盛忽地停住,转身带着一脸不可置信,随即了然动容。灰狼跟着司马兰廷的时间比自己更长,从小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守护小王爷,这思想根深蒂固的融入他的生命血脉,即使自己可以动摇也无法拔除。
  其实这何尝只是灰狼的悲哀,也是他自己的悲哀。
  他知道即使自己今天走了,那心也已经遗落在那个人身上。可他和灰狼不同的是,灰狼认命,他不认!他的天地,如果完全没有了自己,那就再也不是天地了。
  "我不能让你平白丧命。"
  他是明白灰狼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情形他不会拦阻,但现在如果灰狼留下来,恐怕多半会没命。司马兰廷和自己一样,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这样的人容不下曾经的背叛。
  还想再说什么,灰狼却倏地站了起来,转过身,一瞬间散发出凌厉冷冽的气势,他握紧了剑像一头蓄势以待的狼,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陌生。
  这才是真正的灰狼,不可亲近的、森冷的灰狼。
  满含敌意和煞气的灰狼。
  "你走。立刻、马上走。"血红的眼睛,无可逆转的决绝。
  岐盛一阵心寒,方才还一心为他的灰狼突然像对敌人一样的对他,他几乎无所适从,但很快他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他的身后有人!
  那人一双眼睛,至清至纯,又黑又亮,仿佛蕴涵着春天的勃勃生机,在这样的夜里汇聚了天上所有璀璨的明星,将他们的光华星星点点的映射出来,让人无所遁形。
  苏子鱼。
  犹如平地炸响惊雷,岐盛吓得僵在那里心头一团乱麻。他并不是真想害苏子鱼怎么样,但此时此刻本该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出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乎透过了人生甘苦滋味,四季南北冷暖看清了世间显现的一切,不迷不惑,清心了然。像两面镜子,静静注视着那个僵坐在椅子上同样震惊的男人。
  "你……怎么……,你来了多久?"
  岐盛打了个冷颤,苏子鱼的眼神让他心骇,那是片心不染毫无杂质的眼睛,干净得没有温暖。
  苏子鱼的行动,像他的眼神一样简单明了,却一点不着痕迹。他穿过岐盛身边,越过灰狼眼前,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又似乎缓慢得让人一览无遗。
  司马兰廷怕了,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么怕过。方才发现中毒时,灰狼一剑刺向他时他都没有怕过,但此刻苏子鱼一句平平的呼唤让他怕了,他的心都在颤抖,他恨不得蒙住自己的耳朵,捂住苏子鱼的嘴。可他不能,他只能恐惧的听着,听着小鱼叫他:"哥。"
  听着他说:"你知道空是什么吗?"
  那镜子一样的眼睛轻拂过岐盛。
  "不是从无拥有。"
  眼光水波一样流过灰狼。
  "不是得到后失去。"
  最后定格在司马兰廷身上,不带一丝往日的熟悉。
  "空是,任他来任他去。"
  司马兰廷僵直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连眼底最深的地方都在述说着哀求述说着挽留。但他的世间无法挽留。
  他们,同世行事,于行事交,却如若相背,比如逆坡流水终无可续。
  苏子鱼迈步便走,不见一丝留恋。
  他的王爷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灰狼想拦,却突然发现自己拦无所拦,他看着司马兰廷的恸痛自己心头的隐痛也像墨一样化开了去,看着岐盛赤裸裸的大笑心如刀割。
  岐盛大笑,笑得张狂,笑得得意。一夜时间,不想断的都断了。自己痛,他也痛;自己苦极,他也苦极。
  可这有什么意义?从无拥有,有什么意义?
  大笑之中,笑出了满脸热泪。
  苏子鱼在他身前停了下来,静静的看他笑看他哭看他默然无语。
  "表哥留在他身边吧,或许以后我会回来一起看看你们。"
  司马兰廷用尽所有的力气蓦地伸展开五指,张开的指缝间徒劳的流失掉至亲至爱,他只能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石化了一般。
  他的世间,再无春天,无落花,无细雨。四季从此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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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章我写得不大顺,改了多次也没满意。~这一章完毕后,就是尾卷了,其实是想在本卷完成的,可也许是写得太过,不得不再开出一卷来。那个,再次预告,敬请期待:尾卷
烽火千城(待多久?俺尽快……)

尾 卷 烽火千城

百廿三 新婚贺礼

  永熙二年。
  惊蛰前,三月初三。
  皇太子遹被诬谋反,帝贬其为庶人。
  三月四日,司马遹猝死东宫。
  三月十一日,楚王司马玮逼宫,毒杀皇后贾南风。
  当晚,齐王司马兰廷带兵入宫勤王,司马玮被捕。
  三月十二日,司马遹平反,追复太子位号。
  三月十五日,楚王司马玮在校场以逼宫谋反之罪,被公开处决。
  至此,一朝大权尽落齐王司马兰廷之手。
  宫闱之乱流下的血迹,很快被清洗一空。权柄几经易主,添加的是百姓茶余饭后的悄悄闲话,和由此带来的新希望。他们盼望着新主带来的政通人和,风调雨顺。
  但很快,所有的窃窃私语被新的闲话所掩盖。朝廷派兵铺天盖地的找人,找一个三月十四日晚从齐王府走失的人。
  洛阳三百里内外鸡犬不宁。
  整整一个月后,齐王大司马似乎才找到了新的玩法,终于偃旗息鼓,整日沉溺在酒色歌舞之间。除此之外,大晋并无他变。杨骏、司马玮、司马兰廷并无多大的区别,或者权胄之人都并无多大差别。
  没有多大的失望,百姓很快忘了几个月前的风波,继续为三餐劳作。温饱之外他们很快又有了新的话题。

  "听说齐王要大婚了……"
  洛阳城北十里有个梅子河沟,旁边官道人来人往上北、下南、左东都得由此经过,开个休憩的小栈比挨地里黄土朝天好,各路旅客也有个歇脚的地方,皆大欢喜。
  小栈最里边那桌坐了两个汗流浃背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听到这话蓦地停住了喝水的动作,偷偷看向他邋里邋遢的同伴。那人浑不知觉地咬着烧饼,像是没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喝水的人也没多说什么,两个人快速用食妥当,打了两皮袋水便要上路了。
  临出门,小栈里那洛阳北上的旅人还在咋呼:"听说要娶的不是什么仕族闺秀,就是个寒门女子……"
  这两人俱人脚程惊人之辈,一前一后片刻间就没了踪影。但功力再深厚、轻功再好也磨不住长时间跋涉,路过双凤镇时只得向商队买了两匹骡子。
  各付各的钱。
  这时候天已经擦黑,其中一人看了看天色迟疑道:"二爷,不如在这里歇一晚上吧。"
  那邋遢同伴正是苏子鱼,他笑嘻嘻的跨上骡子挥手便走:"你慢慢留。不送!"
  灰狼叹了口气,只能跟着上骡离开,另寻他机给府里递消息。当初谁能想到苏子鱼跑出齐王府只去看了一眼绿珠,便连夜跳出城跑到了邙山方翰那里呢。现在府里怕也只是知道当晚自己用了令牌出城,至于是不是去追苏子鱼了,可能都不敢确定。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王府离弃,定为叛逃了。
  谁叫他一上山就被方翰关了一个月,半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呢。
  不过灰狼也可以理解方翰的心思。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希望这两兄弟分开,还有谁敢忤逆司马兰廷的意思,那就只有方翰了。
  其实第五天的时候司马兰廷带人来过。当时他和苏子鱼正在后面山洞里打坐,他本来是想出声示意的,还没张口就被苏子鱼隔空点了穴。
  灰狼看着前面骡子上的身影,他现在实在无法确定苏子鱼武功精进到了何种程度。一个多月前他就能轻轻松松翻越城墙,闭关这么久灰狼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个人身上发生的变化,却无法说清究竟是哪些地方变了。他看上去十分自然祥和,一点也觉察不出高手会撒发出的凌人盛气。连原来那双黝黑透亮的眼睛,都愈发内敛,在他想隐藏时可以和乡下普通青年小子毫无二致。
  看上去就是一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
  他知道,苏子鱼如果不让他跟着,自己已经毫无把握可以追着跟踪下去。当初苏子鱼翻墙离开,他发现只能用令牌出城时一度以为自己肯定会失去他的踪迹。但他并没费多大的力便找到了他。他知道苏子鱼是故意让他发现的,也许是担心自己,怕自己当时不依靠这个任务离开就会死路一条,也许是想帮他有借口出离那样的窘境。他无法确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需要确定,司马兰廷会赞成自己这个举动,就能让他继续做下去。

  十天之后,奉正接到许昌飞骑传来的东西,半夜急急忙忙赶去大明居。
  奉祥照例拦在门前,听说是灰狼传回了苏子鱼的消息,立马转进房里。
  司马兰廷披了薄衫正跟一名娈童两名舞姬纠缠,听说是有了苏子鱼的消息稍稍停了一瞬,示意埋在他腿间的小娈继续动作,然后慢条斯理的抬起头:"说。"
  奉祥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心里浮上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难受,老老实实把灰狼信里汇报上来的事说了,觉得司马兰廷并没有特别的情绪,又犹犹豫豫递上原信和一份包裹好的物件。看司马兰廷疑惑便解说:"灰狼说他在许昌跟人接头的时候被二爷发现了,结果二爷拿了这个给他。说是……给王爷的新婚贺礼……"
  "砰"地一声,奉祥话还没说完司马兰廷便把手中的物件掼了出去,怒不可抑地挥开身边三人站起来。他冷着脸急促的呼吸,好半晌才平静下来,那几个新宠都是八面玲珑的人见势早抓了衣服急退出去,只剩奉祥和门口的奉正低垂着脑袋。
  司马兰廷慢慢躺回榻中,松开捏得死紧的拳头,向奉祥道:"把信捡起来我看看。"

百廿四 路途见闻

苏子鱼甩掉许昌跟出来的探子时曾说了一句话:"如果再让我发现你联系他,我保证你以后再也找不着我。"
因为这句话,直到建康,灰狼都没联系过齐王府。
可能是怕被灰狼"出卖",苏子鱼一直没说他要去哪里,但过了淮水之后灰狼大概也猜到了目的地。
这一路上走得并不容易,风餐露宿的。为了躲避齐王府的追踪都尽量选择人迹稀少的地方,以免给人留下痕迹追踪。
苏子鱼此刻已经完全戒除荤腥,有野果子的时候还可以吃吃野果子,没野果野瓜的宁愿饿肚子也不愿意用灰狼烤得香喷喷的野味果腹。洛阳至建康这段路经许昌、豫州过淮水都是比较富庶的地区,也有借宿在农家的时候,偶尔可以吃上一顿米面,更多的是糠覈粞谷,却丝毫不见他嫌弃。
只是人越发显得瘦了,下巴都露了尖子。
快过淮水的时候,因为苏子鱼帮借宿的一家老夫妻插秧苗耽误了几天时间。其实沿途经过的地方不管在人家那里有没有歇过脚,但凡看见需要帮助的,出手从不遗余力,一路下来千金散尽,连身上的仅留的佩饰都送得精光。
那么全心的投入其中,活像别人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
灰狼从没想过一个贵介公子能吃得下这些苦去,他反复思索苏子鱼的这些行为,从无法理解到心有触动,渐渐的竟有点分不清孰是孰非。天下之大,他不想背负那些和他不相关的命运,他没有那个责任感,但眼看着这样的苏子鱼,他却又无法全然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一天,路过阳雨县。苏子鱼带着灰狼在一户人家讨水喝,门口叫了半天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瘸了一条腿。苏子鱼边喝水边跟人家聊天,没几句话连祖宗十八代都弄了个一清二楚。这屋主人姓徐,娶的一个瞎姑娘做老婆,二人原本有个孩子三岁的时候夭折了,前些年老母亲过世后,就剩这一瘸一瞎两口子度日。朝里赋税高,许家一贫如洗,只一些竹制盛器还算精巧,原来两夫妻有些编织手艺,就靠卖这些竹制物度日。
苏子鱼放下瓜瓢,回头摸了摸一路骑过来的骡子,就这么把最后一点"家私"都送掉了。灰狼不言不语地也把骡子留在了许瘸子家。
苏子鱼都没了坐骑,他自然也不好再留,索性一并送了。
还好,出了镇子只有一天时间便可抵达建康。眼看越来越近,灰狼却明显感受到苏子鱼身上出现了些微不安,不禁疑惑道:"二爷究竟是要去找谁?为何如此顾虑?"
苏子鱼一怔,狐疑的看着灰狼,脚不停步:"不是。从许家开始就有人跟着我们,也许是我哥的人……照理说应该没这么快……"
灰狼停脚想察看,被苏子鱼一把扯住,全力施展轻功急掠起来,足足向前奔了十几里,待翻过蒋山看见青溪方放松下来躺在地上喘气。他心里不禁埋怨自己失察,同时也大为汗颜。但苏子鱼吁了一口气拍拍屁股站起来,静默片刻却忽然道:"……嘿嘿,可能是我搞错了。"
皱了皱眉,灰狼倒是没有半点埋怨。苏子鱼自己过意不去,堆笑着:"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咱们今晚不休息了,趁月色不错赶一晚路,明早还能到上东明寺大餐一顿。"
当然,大餐也不过素菜而已。
两人席地而坐休息匀气,灰狼却全神戒备着,他并不认为苏子鱼会这么乱开玩笑,无论如何方才之事都应该事出有因。
一炷香时间后正欲启程,前方密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二人觉得蹊跷停步观望着猛地又听见一声异响。像是谁的闷哼。那声音并不大,若是寻常人就忽略了,但以二人功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灰狼略一迟疑,苏子鱼已经倏地闪身而往。两人一前一后赶到时,隐约看到远处林间一抹白影如鬼似魅般浮瞬即逝。
地上躺着两个男人,没有伤痕血迹,平平静静如睡着了一般。
灰狼见苏子鱼一动,急忙抢先一步上前翻查,哪知道才触摸着那人的袍子令人惊厥的事发生了。已经气绝的尸体突然从皮肤里股股渗出鲜血,经脉迅速萎缩干枯,皮肤也渐渐转换成被火烧过似的干黑焦皱,更诡异的是尸身却如冰冻过般撒发出阵阵寒气。
绕是灰狼这般见多识广的人也忍不住一阵心寒:"好生阴狠厉害的功夫!"
苏子鱼瞪大了眼睛,虽不见惶恐之色,也是一脸惊奇,低着头细细看了心里咯噔一下,轻呼道:"该不会是……"想想又觉得不对,摇头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啊……"
灰狼从二尸袖中收出两块木牌,苏子鱼接过一块来在月光下运足目力。只见木牌一面雕刻着五行八卦,一面雕刻小篆"上清"二字。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一番沉吟。苏子鱼是个重生轻死的,佛家讲究寂灭随顺,这两人若是未死他定是要救的,既然已亡便再不多言,只在旁边念了两遍往生咒便离开前往建康,心里仍是思虑不休,两个人沉默地迎着月光赶路。
上东明寺是江左第一大寺。
主持慧海法师是道安的大弟子,慧远的师兄,莲宗一派的股肱。三年前带着座下弟子拜访庐山青莲华时见过苏子鱼,还送了他一串九眼天珠。
苏子鱼和灰狼到时恰好是早课开寺的时间,几个老僧推着寺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苏子鱼急着冲过去,里面一人急着冲出来,冷不防"嘭"地撞在一起。
苏子鱼揉着鼻子一看,那人光头大耳,眉清目秀,一双眼睛水雾蒙蒙的,永远都像没睡醒一般。不由得大喜欢呼道:"哎呀,师叔……"
百廿五 释天大法(一)

慧清倒没有他这兴奋头,揉着自己下巴看他,又瘦又脏活像比在山上寺里时更野了。叹着气说:"唉,你这倔孩子,果然跑来了。"
两个人拉拉扯扯重新站好,苏子鱼奇道:"师叔知道我要来?"
慧清翻了个白眼,扯着他耳朵说:"你哥掌政了,你怎么不在他身边看着?"
苏子鱼哎哟,哎哟的呼痛。慧清到底心疼他,放了手,又去捏他鼻子。苏子鱼半是委屈半是真疼,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垂下来盯着地面,呜呜的叫:"师叔……"
慧清哪里还舍得埋怨,一把揽住辛苦投奔而来的孩子,叹道:"轮回因果,天道自循,果然半点不由人啊。"
苏子鱼挨在慧清怀里抽抽鼻子,肚子适时发出一阵叽里咕噜。
慧清大笑,和着寺庙里突然传出的诵经,苏子鱼恍然回到了庐山自己"家里",小脸迎着朝阳出奇的灿烂:"师叔我真想你。"
"还是师叔对你好吧?"
"嗯!每次我饿肚子的时候就想师叔的腌笋干……"
"臭小子!"慧清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小没良心的。"
苏子鱼皮厚不怕肉痛,涎着脸把灰狼拉过来给慧清介绍:"师叔,这是我朋友小灰。我们都饿了,你快带我们去斋堂吃东西吧。"
慧清又骂他:"来了也不知道先去看你师伯,就知道吃!"却仍旧招呼一个知客的僧过来带他们去斋堂。
"你师伯现在正主持早课,去吃点东西再见他也好。"
苏子鱼撇嘴:"师叔,你怎么还这么懒?带我们去花不了什么力气的。"
慧清又一巴掌扫过去:"你当师叔我还闲得下来么!我这儿赶着有急事,都被你这猴崽子耽误半天了。不行,我得走了,你给我乖乖呆寺里等我回来。"
苏子鱼心道,我不呆寺里还能去哪里?嘴上却胡说:"你要是去一个月才回来,我一个月不出寺不成?你要是一年不回来,我一年不出寺不成?你要是十年……"
慧清已经走远了。
苏子鱼就转过脸去叫那知客僧:"师兄……"他在东林和白马寺习惯了,是个和尚都比他辈分高,见脸就称师兄倒把人家吓了一跳,急忙回说:"师叔,我是普字辈的小沙弥。"
苏子鱼乐了,有种身份突升翻身农奴的感觉,颠颠的跟着人进了寺里。
这顿饭是苏子鱼离开洛阳以来吃得最香最称心的一顿,用话来形容就是人生有此一顿余愿足矣。可苏子鱼又反省,难道我后半辈子就为了这顿饭不成?不禁对着眼前小山丘似的碗盘感叹:"果然还是没修行到位啊……"
吃过饭去见慧海。此时早课已经完毕,回来吃早膳的僧人有得嘀咕了,两人饿死鬼似的吃了人家三十多个馒头,若是慧清看到又得骂他丢脸。
慧海和道安的返璞归真,平易近人不同,和慧远高渺祥和,如旭日东照也不同。慧海体态雄伟,慈中有严气势不怒而威。他出家晚,是典型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四十岁上下见到道安为其折服,当即拜入门下。道安由慧海始收纳弟子适时不过二十岁。
苏子鱼数着慧海头上的九个戒疤,仍旧见脸熟的扬着笑脸:"师伯,对不住啦,今天早上多吃了点。刚刚师兄他们都在喊不够……"
慧海哪里会跟他计较这些,这一向庄重严肃的老和尚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你这猴子怎么不回你师傅那里去,反到我这里来了?"
苏子鱼挨蹭上去,一脸讨喜:"是这样,师祖说师伯这里要组织各寺师兄师伯往西域诸国传道。第一站就会走海路护送佛舍利子到辽西伽勒寺,我特意来帮忙师伯的。"
站在一旁的灰狼这才算了解到他真正打的什么主意,不由得心里浮出一丝忧虑。如果苏子鱼果真出海去了辽西,那王爷想找人就不那么容易了。
"难得你有这份心。"慧海抚了抚雪白的胡子,慧深如海的眼内闪过一丝赞许。
苏子鱼当即登鼻子上脸:"是啊,师伯!你想师伯、师叔、师兄、师弟都是出家人,日常行事不方便不是?有我在很多地方就好打点了。再说了,我经验丰富啊!当初慧静师伯跟慧清师叔下东林就是我沿途打理的!"
这也亏得他能说得出口,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走到一半就被瓮中捉鳖了。
慧海叹了口气,肃然改容道:"不过,传道之行恐怕会耽误一阵了。"
苏子鱼悒然不乐,嘟着嘴说:"师伯敷衍我……"
慧海目光如电,一个眼神就制止住了他的空话:"让你知道也没什么。因为朝廷动荡,江左这边局势也不稳定,特别是我上东明寺旁边还有上清道虎视眈眈。佛道之争由来已久,斗法、斗理、斗经都没有什么,只是这中间难免还牵扯到朝廷势力予以干涉。本来魏华存此人行事并不出格,即便这几年上清道竭力发展也并未打击到我莲宗。只是近来,上清道教中似乎起了异变,行事大改,作风狠厉不留情面。不光是上东明寺,很多门派乃至朝廷都受到了牵连。此时各寺内再抽出人手前去西域各国传道,恐怕并不合适。"
"啊!"苏子鱼立身起来,他想到了昨夜密林中的见闻。当时还摸不着头脑,慧海这一些话却使他有了霍然醒悟之觉。
"师伯请看。"苏子鱼将昨夜捡的腰牌呈给慧海,再把昨夜见闻描述了一遍。又道:"上清道的功法我是知道的,可以使人五脏六腑被五行真气所制,却不会表现得如此毒辣骇人。这简直像……像故意改进后的功法。"
"不瞒你说,"慧海背着手站起来踱了几步:"你师兄悟照日前便伤在这种功夫下,幸而为慧清师弟所救未至身死。"
苏子鱼想了想,难得露出肃容问道:"那悟照师兄如今怎样了?"
"受伤颇重,虽经全力施救却是恢复不易。"
"师伯,不如让我去试试。"苏子鱼淡淡的说:"我练过上清道的内功心法。"


百廿六 释天大法(二)
  慧海眼神锋芒不露,扫视了一圈苏子鱼,点头说:"你身上真气似玄非玄,似道非道,正想问你,却未想是上清道的内功心法和本门心法合二为一了。"倒并没问苏子鱼是如何习得的,当下亲自引路向禅房而去。
  苏子鱼本想让灰狼先回客舍休息,但灰狼一言不发半步不离,苏子鱼也只得让他跟在后边。一路上,他向慧海解说自己为何会有这古怪内功,奈何枝节太多说来话长,到了悟照门前也没扯清楚。
  慧海拍拍他的肩头说:"你这孩子,一路上我想打个岔都没找到机会。这些事无需解释,师伯还会信不过你么?"
   苏子鱼张张嘴巴,还想继续自己那些"光辉故事",听慧海这么说只得打住了。推门进去一看,那人犹是昏迷不醒皮肤脸面都罩着一层死灰。苏子鱼是曾经见过悟
照的,他和慧海一样都是身形伟岸,很有几分飒爽豪气的僧人,当初在庐山见面时很是惹自己羡慕,见到如今这个光景,心里难过不说还堵得慌。
  原在屋里守护的沙弥见慧、苏二人进来连忙起身施礼,让坐,听慧海说苏子鱼是来给师父看诊的,似模似样的搬来一个脉枕,还把悟照的手牵出来搭好。
  苏子鱼哪会号脉啊!霎时僵了,赶鸭子上架般把手伸出来,刚触到悟照手腕心里便一阵突兀。出家人不打诳语啊,他这样装模作样号了不是明白着扯谎么?想想缩回手,老老实实的向慧海说:"师伯……我不会号脉。"
  慧海倒并无不快,只道:"也罢,来探望探望你师兄也是好的。"
   苏子鱼的确并无多大把握,方才一句话冲口而出不过凭借一腔热忱,现在慧海如此安慰反较他又窘又愧。蓦地,福至心灵下,想起神识探察之法来。其实这也没有
什么稀奇,佛释之道练到一定火候,都能如此自我诊视,体察自身内体情况。但用此法为他人看诊苏子鱼以前别说未曾试过,想都没想过。此时一番计较,却不得不
试上一试。好在他以前佛道还不曾融合时,就常常用神识外察,还差点弄得元神枯竭无治,也算是操练熟悉了的。只是此时用来看诊需要精细很多罢了。
  "师伯,我是说我不是用号脉看诊。"苏子鱼站起来,双目神光凝聚,默运功法意守脑际泥丸宫,以气导意。
  慧海一愣不禁动容,做出手势让小沙弥轻轻退出去守门。
  悟照身上的气息流动像实景一样浮现出来。苏子鱼一震,那种感觉与直接体会到一般没有任何分别,清楚感觉到悟照内腑经脉受创淤堵,至五脏异样阴寒、火热、钝木、腐蚀亦一一有会于心,奇妙至极点。
  苏子鱼心中涌起莫名的狂喜,心知自己踏进新的阶段,不光有把控自己的能力,还能清楚的感知他人一举一动,这是一种得窥天地先机的感觉,大有奥秘尽破的舒畅。
  起先的那些顾虑自然迎刃而解,欣然道:"师伯,我想我可以帮到悟照师兄。"
  慧海眼中有些惊赞,他没想到慧远门下一个俗家弟子尽能有此成就。点头到:"子鱼尽可一试。"
   苏子鱼沉了沉心神,上榻盘膝而坐,让灰狼帮他扶起悟照撑住其背心,两掌上下分开气从膻中、关元导顺上任脉,经心脉上泥丸,过玉枕至尾闾,将所遇之热气转
寒,所遇之寒气转热调节出微妙的平衡。悟照五脏六腑被类似释天大法,又略不同于释天五行真气的功法所伤,虽经慧清、慧海二人大梵般若功施救,但心、肝、
脾、肺、肾仍有金、木、水、火、土的锐气停留不去,阻断自身的内功运行。苏子鱼用五行相生相克之法,行气逐一化解。
   如遇木气盛,便行金气,但内腑自有其五行归类,如脾胃属土,若遇本气衰竭,除了行金气化解外又进火相生。这是一个五行平衡的游戏,到后来五行逐渐融混,
苏子鱼都可以感受得到悟照身上越来越好的变化。渐渐的,还能慢慢感受到悟照体内真气正在重新归聚,虽不至立即恢复经脉行走,但至少内腑尽皆无虞了。
  苏子鱼收功的时候,悟照微微睁开了眼睛,虽然因为精力不济只叫了声师父,便又睡过去。但已足够慧海欣慰了。
  灰狼帮着悟照躺好后,上来给苏子鱼擦脸,慧海见他消耗甚大吩咐守门的小沙弥他俩下去休息,拉着他致谢,感叹着:"慧远师弟教得好徒弟啊!"
  苏子鱼又交代几句,也着实支撑不下去了,跟着小沙弥去了客舍,苏子鱼居左,灰狼居右。至出来,两个人一直同吃同睡,即便是农家也没有多余地方让他们一人一间的,一路上辛苦倒是迄今为止头次住进客房,灰狼生怕把他跟丢了半点都不敢大意,站到门前犹豫了一下。
  苏子鱼翻着白眼道:"你现在还怕我跑了不成?"推门进去倒头便睡,灰狼想了想放下心来也径自去休息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模模糊糊中像有什么在拉扯自己脸,最后鼻子里痒得厉害,一个喷嚏打出来,苏子鱼醒了。睁眼看见他师叔慧清正拿着草须子坐在床头,不禁一声哀嚎:"师叔,你自己别处玩吧!别找我。"
  慧清毫无同情更无惭愧,倒有点气愤:"你身上怎么这么臭,你嗅嗅你那脚,还是人的脚么!"原来他想挠苏子鱼脚板芯,却被好久没洗澡的苏小哥熏到了。
  苏子鱼哧溜一下缩进被窝,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可他师叔哪是司马兰廷那么宠他顺他的,大手一伸,在被窝里准确找到苏子鱼的耳朵,用力就是一拧,苏子鱼窝不住了,"哇哇"叫着钻出来,彻底醒了。
  "师叔,您老人家行行好,给我条活路吧……"一面挽救自己的耳朵,一面求饶,语气都带了哭声。
  慧清知道他撒娇,半点不让,一把揽过他那颗臭头就是一通蹂躏:"快点打水去澡堂洗洗干净,还有事等着你做。"
  苏子鱼哭丧着脸,只得叫上灰狼提了两桶热水去了澡堂。
百廿七 释天大法(三)
  苏子鱼洗了澡出来,瞧见一旁准备好的新衣物时就有所怀疑了。
  他提着一件颇精致的雁衔草绣花绸衫问灰狼:"咱们包裹里有这些东西?"
  灰狼穿衣服和他行事一样,少有拖泥带水的,三两下穿戴整齐。他因为自己身体的缺失,对于赤身裸体这种事始终不大自在:"这是下午的时候,慧清大师让我出去买的。"
  "你上过街了?"苏子鱼转着心思,到了建康他也知道没把握拖得住灰狼不趁机跑去报信儿。现在只有快点解决上清道的事尽快启程了。
  两个人再去斋堂的时候,上东明寺众师兄弟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迅速抢了眼前的馒头躲得飞快。苏子鱼讪笑着小声嘀咕:"小气!真是小气!"他估摸着晚上慧清肯定有事找他出去,所以也不着急,出去吃哪儿不是菜啊?
  慧清还真是要是找他出去,可惜不是找菜吃,是找人。
  "你来信曾提过,在洛阳时候和魏华存有过一段交往?"
  苏子鱼立时想到玉荷院里险些丢了小命之事,心里还有个小疙瘩。但要解决上清道的事,魏华存那人还真不得不见啊!
  于是就有了这出:月夜下,小巷里,三个鬼祟的身影。
  "咚咚咚……"
  "咚咚咚咚……"
  "敲了半天门,不像有人在住,真是这里?"
  "上山里弄,水井左边门前有棵老槐树。是这里,没错。"苏子鱼抬头再确认了一次门前的槐树,眼睛有点避开慧清不敢看。
  慧清带着假发头套,一身江南公子的打扮,旁人看着还好但苏子鱼确实怎么看怎么别扭。
  "敲这么久都没人开门,我翻进去看看得了。"正想动作,被灰狼一个剑柄压住了。苏子鱼翻翻白眼,这都要争?
  "那你去吧。"
  灰狼一个闪身从院墙翻了进去。
  这处居家小院和江南地界日常看到的民居并无二致,不甚大,灰瓦白墙三四间房屋。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灰狼从里面打开了院门:"这里面没人,也没有居住的痕迹。"
  "那应该是这里了。"慧清装模作样的摇着扇子跨进里院:"这可能是魏华存偶尔拿做私用的地方,看来他确实没骗你。"
  苏子鱼毫不客气的推门进到堂屋,看到里面家什摆设都比较素雅简单,清清冷冷却一尘不染的样子,狐疑道:"也许是他的什么联络点,应该常有人来照看的。不如给他留张条子得了。"找来纸笔写了张拜访签压在榻几上。
  仨人从上山里弄出来,边走边商议:"虽然人家没全骗你,不过找不到人一切都是白搭。"
  苏子鱼来的时候也没抱很大希望,所以现在也没多大失望。但上清道的事别人都拖得,可他拖不得,所以表现出少有的积极:"师叔,你都来这么久了。难道就上清道其他的门庭?他山门在哪里?我们干脆直接找过去得了。"
  慧清一个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上:"找去行得通我还用得着你?我去过三次,明里暗里的才觉察上清道可能已经易主了。"
  一时沉默四皆无语,半晌灰狼迟疑着问道:"大师可知道六福楼?"
  只有苏子鱼一头雾水,慧清解释道:"是,都说六福楼的东家是上清道,我去过一次可没摸到主脉。如今换了装束不妨再去试试。"
  苏子鱼听得明白,大为赞成:"是个吃饭的地儿吧?正好我晚上没吃饱……"
  慧清一脸鄙夷,用扇子挡着脸朝灰狼喊:"快,拉住你主子,别让他在街上丢人。"
  灰狼听而不闻,一脸漠然。
  六福楼是秦淮河边最受欢迎的酒楼之一,前面是酒楼后面是客栈,连着香舫花舟,每天晚上座无虚席。苏子鱼这是头一次见识到秦淮河的繁华香艳,比之洛阳人流如织的夜晚毫不逊色。远远就能听到牙板丝竹之声,柔柔软软的浅吟低唱镶嵌其间,十里内外灯火相映,画舫往来,河里岸边酒香浮动。好一派温柔乡,销金窟,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三个人衣着光鲜,虽是进了六福楼愣是没找着落坐的地儿。小伙计看几人气宇不凡,也没敢怠慢,上上下下张罗几趟还是没个结果,陪笑道:"三位大爷,咱们前楼确实客满了,我看三位都是有来头的人物,大爷们要是不计较花费不如上咱们后院去。今晚七娘还有场表演,要是缘分的还能被邀上画舫饮酒呢。"
  苏子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隐隐约约觉察到什么可到底不太懂,倒很有自知自明的闭口不言,免得说错话。反正对他来说,只要有东西吃哪里都没差。
  慧清也是个没吃过"猪肉"的,可他胆子大荤素不忌,一脸跃跃欲试,跟苏子鱼顾虑的一样,怕说错话也没开口。但他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这里面最熟的要数灰狼"常吃猪肉,也常见猪跑"。他瞧见慧清的意思,看了一眼苏子鱼迟疑了一下,对那小二淡漠地说道:"前面带路。"
  六福楼前楼到后楼不过几步路,回字型的后院中间是个楼中小楼,一方水池一座假山,还搭了台子,池子里几尾红色锦鲤很是打眼。小二领着几人从旁边穿过,小心翼翼的问:"三位想瞧七娘的歌舞,还是想赏秦淮河的夜景?"
  苏子鱼不耐烦的盯着高高低低各个雅间,这里倒是比较安静没有前院那么喧哗。
  慧清一下一下敲这扇子问:"这有个什么讲究?"
  小二笑答道:"若几位爷主要是想看看咱们七娘的歌舞,小的就将几位安排到楼中楼;若是想看夜景,小的就安排几位爷到外楼……"
  灰狼抬眼环视了一下布局,制止住小二的继续啰唆,抛过去一锭银子道:"不用废话。"
  那小二手忙脚乱的拿稳了,心里明晃晃的知道遇上金主了,领着三人往正前方的外楼而去。那里是景致最清晰的至高点,江景歌舞两不误。
  慧清悠悠闲摇着扇子笑得灿然,反正又不花他的钱。苏子鱼跟在灰狼后面眼睛乱转,灰狼铁定去过齐王府的联络点了。
  "这雅间本是东司方大人包下了的,但他今晚上想必是不会前来清谈聚会了,他几位好朋友都在隔壁东海王牟都尉那里。三位可以放心享用。"
  灰狼听闻东海王三字,脸色不由一沉。苏子鱼慧清倒不在意,高高兴兴点了一席素菜,坐到窗边看画舫上的灯火去了。

百廿八 释天大法(四)


  "东海王有什么不对么?"
  还以为苏、慧二人没注意,结果等小二一转身出去,两个人异口同声的问出来。
  "建康靠近东海王司马越的属地,常见东海王府的人本来没什么,但其人一直心怀不轨,和江左士族间往来太过亲密,实在令人担忧。而且,司马越一直想蚕食王爷青州那片封地和我们一直不大对盘。"
  苏子鱼听着就厌烦,可仍有些不解,止不住问道:"我哥的封地不是在许昌么?"
  "许昌是王爷自己的封地,青州那片是老王爷的封地,老王爷过世后自然也是由王爷继承的。"
  苏子鱼咧着嘴跟慧清傻笑:"呵呵,还真是有钱……"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灰狼也适时打住。
  伙计陆陆续续传莱上来时,中庭那边也响起了丝竹声,这歌舞表演插入得正是时候。苏、慧三人本就来得晚了,其他客人这时却是酒足饭饱之际,闲暇之余正好赏看。这几人都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也不好什么美色妖娆,只是慧清有些好奇伸个脑袋出去望了半天,就看到几名女子飘来荡去的甩着长袖,颇觉得有些无聊:"七娘什么的就是这几个姑娘?"
  那小二瞪大了眼睛,正恍惚自己听错了问话,苏子鱼白了他一眼,趴在慧清旁边回道:"师叔你少土了,正角都是后面出场的,哪有一开始就蹿出来蹦的,那样多掉分。"这屋里为了方便客人观景,两面雕花的对窗开得特别大,三四个人一排同立都不影响视野。
  慧清气道:"你小子出去一趟开眼了?敢臭你师叔,我明天就叫你师伯不给你饭吃!"
  苏子鱼咕哝了两句小气,把头缩回来时正看到隔壁有人伸脑袋出来瞪着这边,师侄俩一起狠命瞪回去,直把那人瞪得脸色发黑退回了房里才罢休。
  小二摆完了菜,尴尬的赔笑道:"几位爷是外来的兴许不知道段七娘,她可是咱们江左的琵琶大家,几位等会就知道了……"然后扯着托盘落荒而逃。雅间里苏子鱼还在跟他师叔耍宝:"师叔,枇杷你一次可以吃三箩筐,其实你也是枇杷大家……"
  慧清一个巴掌拍过去:"丢人!人家说的是琴瑟琵琶,给我坐过去点,别说你是我徒弟。"
  "我本来就不是你徒弟,你能教出我这么出类拔萃的徒弟么?"
  ……
  灰狼举箸大啖,充耳不闻。
  清音响起的时候,苏子鱼正跟慧清商量把小二叫进来探探口风,结果猛地听见那熟悉的曲调时苏子鱼愣了一下,呼地一声蹿到窗边目不转睛。
  小池边的山台上,那清丽女子举着琵琶一勾一拨,铮铮两声丝弦绕梁。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晶莹剔透的玉指弹动,她盈盈而立,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一欠身一回袖,一半转一扭腰,一挫步一停顿心无旁骛,白衣如雪,脸似红霞,曲、歌、人,洗练、纷扬,宛如秋水明月中的荻花,天边舒卷自如的流云。
  但苏子鱼在她的十指歌喉下却只看到脑海中徘徊不去的记忆,一段红颜薄命的伤逝。
  苏子鱼那声悲叹,不知怎的在一片叫好声中显得异常清晰而突兀。慧清吓了一大跳,看他竟然眼含泪水,大奇道:"人家都看得兴高采烈,你怎么看哭了?"
  这时候掌声虽然小了却还没停,噪杂声中那名女子竟然闻声看了过来,眼睛闪过一抹异彩。又接着几首曲子,苏子鱼倒没了听的心思,愣愣的坐在窗边发呆,突然转头过来问灰狼道:"你说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灰狼一怔,方明白过来他问的什么。缓缓进下一杯酒,过了半晌才答道:"他不是坏人。"
  苏子鱼没再说话,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慧清站起来道:"什么好人坏人,再向小二探探口风才是要紧的。"拉开门一看却不是小二。一个俏生生的姑娘立在门边,欠身施了个礼道:"我们姑娘请这位小公子移步到座船一叙。"
  两双眼睛探寻齐刷刷的望向苏子鱼,苏子鱼二人逼视下只觉得莫名其妙,硬着头皮问:"什么你们姑娘?"
  "段七娘啊。"那梳着双垂髻的姑娘蒙着嘴笑,唇边开出两朵酒窝。看苏子鱼皱眉,颇有些意外地补充道:"就是方才弹琵琶穿白衣的,公子不是看了么?"
  苏子鱼方醒悟:"哦!原来是她。"正想说不去,看到慧清向他使眼色,心里骂着色和尚,还没等他开口,旁边雅间门开了,曾被苏子鱼和慧清瞪视回去那人慢悠悠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七娘好偏的心啊,胡某回回来捧她的场也不见七娘赐见一回。怎么这个连七娘是谁都分不清的小子,七娘反倒感兴趣了?"
  那人带着鄙夷不屑看过来,神色间有嫉妒、有嘲讽、有不甘竟然还带着一丝哀怨。苏子鱼看得别扭,心里一阵不舒服,按照老脾气早一脚踹过去了,堂堂七尺男儿这像个什么话?!
  那双髻姑娘又是蒙着嘴儿一径笑:"胡大人说哪儿的话。胡大人是老朋友了,咱们姑娘心里自然记得清楚的。今日姑娘只是有些疑问想问问这位公子,姑娘说人人看她的歌舞都在笑,唯独这位公子不一样,想问问可是有什么意见。胡大人千万别见怪了。"
  这胡大人还待说话,那雅间里突然有人叫住他:"宣城可别为难小宋姑娘,牟兄还等着敬你酒呢。"
  他朝苏子鱼冷哼一声,到底转身回去了。
  苏子鱼觉得这妒恨来得冤枉,他又不贪爱美色,那美色更不是绿珠,因此不想平白节外生枝跑这一趟,正想罔顾慧清的意思出言拒绝,那小宋姑娘飞快地递了意见事物到他手心。苏子鱼用手一捏便察觉出着是一枚细针,猛的想起什么立时改了口风。
  "如此,便请姑娘前面带路。但我师叔和大哥定是要同去的。"
  小宋觉得有些为难,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苏子鱼,第一次遇上不买段七娘账的人又觉得很是新奇,抿着嘴委委屈屈的同意了,只说:"原只请了公子一人,这下子不知道七娘让不让呢,等会公子自己解说吧。"

百廿九 释天大法(五)

  进到船舱中,苏子鱼发现和自己想像中的相差甚远。没有浮声浪语,没有觥筹交错,一室清幽雅致仿佛回到了齐王府某间厢房。桃木的屏风器柜,泛着淡淡的香气,舱内烛火昏黄,矮桌上摆了几样果脯并一壶清茶。主人盈盈站在一旁迎客。
  段七娘人并不算很绝色,但美得很有风韵,浅浅的笑容让人觉得真诚而亲和,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细腻。苏子鱼几乎是在和人家说了几句话后即刻就喜欢上了这名女子,称呼直接就上升成了:"段姐姐。"
  慧清对他这种"和人相处"的本领很是欣慰,他常常说要化得好缘,就需处得好人。灰狼倒知道他没什么多余的心思,纯粹就是亲近一个人的表现。
  "听灵儿说几位方才还在用膳,是七娘冒昧了,还望几位恕七娘唐突之罪。"一一添满了茶,虽说这六福楼里得她邀请本就是众盼所归,恨不得落到自己头上的,如果能听上这么一句却更能让被请的人脸上有光。但苏子鱼三人本就不在此列,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在理而已,不过这几人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收这致歉其实是赚了。
  慧清乐呵呵的捧起茶杯跟段七娘寒暄,灰狼手触着杯子再不动弹仿佛自己不存在于席间,苏子鱼端着杯盏想喝却皱眉停住了。
  不是不相信段七娘,但那针……
  突然就想到了去年洛阳玉荷院那幕,心里打了个寒颤,怎么都下不去嘴。
  "茶里没毒,子鱼不敢喝么?"昏暗的屏风后面转出一人,俊秀的脸一派儒雅温润,但苏子鱼却知道这谦谦君子背后隐藏的狠辣,虽然不知道他最后为何会放过自己,但这人当时绝情不留情的一面已经深深印入脑海之中。这样的人,比他那冷厉的哥哥更让人觉得阴森。
  慧清似乎并不意外,似笑非笑的看过来。
  灰狼静静的坐着,没有动却像一把出鞘的刀。苏子鱼抿着嘴看他,一时间心里翻腾不已,如今他们还算朋友么?
  魏华存见状微微一笑,作了个长揖:"上次吓到子鱼了,贤安在此给你陪个不是。"
  苏子鱼再端不起架子,他们本来就是想找他的,如今人主动出现了何必扭捏作态?于是向他介绍慧清和灰狼。
  魏华存稍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苏子鱼的师叔会是这个样子,仍不失恭敬地招呼:"慧清大师。"慧清回也以世俗之礼。又招呼灰狼,灰狼淡淡的点头致意,在外人面前他一向疏离而冷淡。甚至有几分高傲。
  段七娘站起来给他让座,魏华存轻轻拉住她的手阻止她退下去:"七娘不必回避。"段七娘柔柔一笑,不再退下也不落座,站到了魏华存身后。
  这两人之间流动着不同寻常的气氛,那份亲密那份信任不是普通的情感,换了其他人难免揣测一番,但这三人都没这个心思。慧清直接开诚布公道:"魏处士找来得好快,想必是因为那封留笺吧?"
  "大师不必客气,称呼我贤安即可。其实子鱼不该给我留笺的,只要你们人去了我就能得到消息,不过还好,是我的人最先看到那信笺的。"
  慧清正想着怎么开口向他询问上清道之事,不想魏华存自己先揭了口,这下子便接得顺理成章了:"贤安,我也不绕圈子了。听你这意思,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贵教内部出现了问题?"
  "不瞒诸位,"魏华存苦笑一下:"上清道目前已经分裂。"回首时,段七娘款款走到窗边,看行船到了江心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放心。魏华存便继续道:"人人都知道上清道的魏华存,但实际上上清道并不是我创立的,或者说不是我一个人创立的。还有一个人叫洪方,应该算我的师兄,他功不可没,《黄庭内景经》多半由他所著。"
  苏子鱼想起司马兰廷曾给他讲解过这部道家经典,说里面有很多释天则练功的法门,微微点了点头,问:"这么说来,现在是你师兄跟你分裂了?"
  "是……"魏华存慢慢喝下一杯清茶,吐出一口气,犹豫道:"他现在已经叛教。"
  并不意外的答案,苏子鱼看看慧清然后直白地问道:"恕我直言,既然你们同是创教之人,现在分裂了也不好说他是叛教,你是正确的吧?"
  段七娘上来给诸人参茶,有些担忧的看着魏华存,魏华存示意她无妨,没有直接回到这个问题,只说:"谁是谁非需要我解释么?这几个月以来,上清道的行事作风如果为人认同,慧清大师现在也不会来找我了。师兄他如今的行事,全然驳离教义,不仅是叛教可以说已经堕魔了。"
  他叹道:"修行之人怎可有嶙峋野心。这事,我本想自己解决,后来发现靠我手上的力量已经无法压制,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这不仅是在帮我个人,也是在为整个江左乃至大晋的安稳出力。"
  听他说得这么白苏子鱼便转头去看慧清,后者装模作样的摇着扇子但笑不语,魏华存直直的看着自己一派成竹在胸。苏子鱼有些恼怒,什么门派纷争尽然要落到他头上么?是不是都吃定了自己想尽快解决此事,他就不信人家都摸得清他的心思,撇着嘴赌气道:"我们很有交情么?干什么非要帮你。"
  魏华存笑起来,起身给他续了茶,递过去道:"看来子鱼还没消气,交情先不说。这事却是非得你管不可,咱们上清道和你渊源颇深。谁叫你手中捏着咱们的手谕呢。"

  梨花阁里丝竹喧嚣,歌舞凌乱,奉正匆匆拿了信筒进去又退了出来。奉祥守在门边,看方才司马兰廷只略停了停听奉正说了几句,便摆手让他下来了,像是一刻也不愿意停止寻欢作乐。不由扯住奉正问:"什么事啊?"
  "跟着二爷的探子飞鸽回来,说他已经到达建康了。"
  "王爷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
  奉祥一怔,叹道:"怎么回事啊,巴巴的找了一个月,找到了又白白派人跟了这么久。现在却什么都不管了。"
  奉正不明白他的心思,以为他只是担心苏子鱼,拍拍他肩头说:"你放心吧,二爷这么大个人了,又有小狼哥在身边不会有什么事的。"
  奉正苦笑:"不是……"
  后头有人搭上了他另一边肩头,转过去看是岐盛清淡的面容。
  二爷出走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云里雾里看不清楚,奉正奉毅点齐的兵马后来都用来寻找苏子鱼了。那夜之后王爷跟岐盛的关系也显然发生了改变,虽然岐盛升了官,却甚少出入齐王府,全然不是以往关系不能公开时的亲密模样。朝里还有人说,这两人是政敌……
  岐盛拍拍奉祥的肩头,远远望着厅里的司马兰廷,神情幽远:"也许,他想趁这机会断开也好。毕竟……太累心

百三十 释天大法(六)
  "什么……手谕?"
  "那把叫重溟的匕首。"
  苏子鱼一按感受怀中硬物,疑惑着取了重溟出来:"你说这就是手谕?"
  魏华存盯着他手上的古物,眼中闪过一抹光彩,嘴角勾起笑容道:"原来你知道手谕的事。"
  苏子鱼闷头不说话,细细的摸着剑身,出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偏偏没落下这把重溟,现在想来,即使要拿也该拿自己那把层霄才对。皱着眉一时间竟想得入神了,过了半晌才回醒过来,魏华存还等着他回答。
  "不是很清楚,就是知道有个天极宫有个手谕而已。"
  魏华存一震:"天极宫……不错,看司马兰廷的样子应该是练过内景经的。"
  苏子鱼觉得十分诧异,奇怪道:"内景经?不是释天大法么?"
  魏华存心中噗噗乱跳,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只凝神盯着苏子鱼百转千回间,思绪方定,冷静地看看在场诸人,下定决心道:"我想请问子鱼是如何得知天极宫和释天大法的。当然,作为回报,我会先坦诚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不必如此。"一直作壁上观的慧清摇扇一收,阻拦道:"贤安私密的事我们并不想打探,只是纯粹想帮助上清道解决内乱而已。"佛道本就有些间隔,虽然莲宗并无所图但和道门不清不楚的纠缠在一起并非稳妥的做法,和苏子鱼相比慧清更得为大局长远考虑,不得不谨慎些。
  魏华存起了身子来回踱步,起起伏伏的烛火映得他的身影忽大忽小。他其实也不愿曝出自己的私密,但事到如今几乎前路无望,后路尽断已容不得躲闪逃避了。魏华存停下来,意味深长地对慧清道:"大师,并非我强人所难。只是如今这一切皆是由于我根基不正造成的,如果再不正视面对即使你们倾力帮我也未必有一星半点的用处。"
  根基不正?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怔,慧清收起浅浮的笑容,盯着魏华存犹在思索,苏子鱼自己出言了,他看得出魏华存提出这样的要求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想到洛阳初见时的深不可测,想到后来两人的往来交锋不由得心软:"贤安何出此言?"
  话一问出,便表明接受了魏华存提出的交换,慧清虽思索未明但苏子鱼既已决定他也不再多言。
  "六年前我家遭逢大难,因为我自小潜心求道并不在家中,大难时因缘际会逃过一劫。"
  魏华存慢慢坐下来,回忆使他有些落寞,段七娘走上来,不安的轻轻搭了他的手。他示意无妨,只三言两语把此事带过,继续道:"诺大一个家族一朝尽毁,正茫然无措之时遇到一名仙人,他见我天资尚可,便不吝赐下一枚仙丹,又传下一些道法。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梵净天极宫的修真之人,给我那枚仙丹虽不能如传说中般让人即刻飞身成仙,却让我顿生了一个甲子的功力,短短三天时间便踏入先天高手的行列。但因他行程匆忙并未久留,三天之后离去也并未正式收我为徒,不过我视其为恩师对其言行一刻不敢忘记。他在教授我功法之时曾言道天极宫少许事宜,并吩咐今后见到携带重溟、层霄匕首之人不可与之为难。这两把匕首是天极宫存世之手谕。"
  苏子鱼这才明白过来,没想到司马兰廷曾心心念念寻找的东西竟然就是身边之物,不过仔细琢磨也觉得很有道理,匕首中间可以放置密函,想来便可以发布一些宫令给世间行走的门人弟子,作为手谕倒是适合。
  "天极宫行事低调神秘,恩师走后我并未看到有其他弟子在世间行走。因为我身怀大法,又长期潜心修道渐渐有了些名头,身边也围绕了不少信服之人,两年后洪方自己找到了我。他是天极宫的正式弟子,出来历世修行,因为有他带来了系统的经法知识,我们便一起创立了上清道,开创了黄庭内景经。不光是修行的法门还有理法其实都是在天极宫经法基础上建立的。"
  "这样做,天极宫不派人干预或者承接么?"
  "我便是想让恩师跟我联系,只可惜这几年来除了洪方我再没遇到过一个天极宫的人。"
  "我听我哥说起过,除非是挑选弟子天极宫门下极少出世行走的。"苏子鱼手肘架在桌上,一边思索一边说:"洪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以前我并没有任何怀疑,但是渐渐的我发现洪方功利心太强,上清道被他带着参与政途过多偏离了方向,因为我极力反对常常跟他闹得不欢而散。教中也慢慢出现了两派分化。"魏华存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极不愉快之事,眼中厉光逼射,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去年夏天,他趁我离开建康外出之际勾结东海王越做了几件完全违背教义之事,害教中子弟折损十数人还结仇数个门派。我便和他正式翻脸,上清道也因此分离为两派。"
  苏子鱼想起去年洛阳魏华存匆忙而去又匆忙折返暗杀扬尘之事,心中并没有过多感触,回头再看可能因为这突发之事还影响了他报仇的计划,让苏子鱼窥得真相,点头道:"原来你匆匆离开是因为这样,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我哥司马兰廷做了什么害你们不得不返回。"
  魏华存微微一笑,不置是否,接着陈述:"不瞒诸位,我失了先手在这场交锋一直落在下风,但上清道从建立到壮大最早都是因为我的弟子亲随,根基深厚,他不能轻易讨得好去。如今还是成败未定。"
  听他如此坦陈,苏子鱼心中大为好感,但慧清仍旧半眯着眼睛,慢悠悠的摇着扇子一语不发。灰狼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似乎在听似乎又没再听。
  魏华存道出了最后目的:"内部分裂后洪方行事越发狠辣荒诞,我更生出找天极宫出面主持大局之心。但派出多人前往梵净山探寻皆无所获,最近派去之人甚至连踪影都不见回转。"
  "啊!或者那便是你派出的人!"苏子鱼击案跃起,将从城外尸体上获得的腰牌拿给魏华存:"这是我们从城外两具尸体上获得的,你看看认不认识。"
百卅一 释天大法(七)

魏华存攥着那面小腰牌用力握进了手心,一脸深重。
  "是我前天派去梵净寻找天极宫的门人。"
  众人一下子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这也证明洪方确实非常忌惮天极宫。
  看来不论这条路如何困难,魏华存都必须继续走下去,也许只有如此才能让洪方乖乖交出另一半上清道。但对于只想平息纷争的旁观者,却未必只有这么一个选择,虽然从道义上来讲苏子鱼偏帮他这位有交情的朋友。
  眼看慧清没有表示,他也不好多做主张,但答应人家的事还是可以做到的。苏子鱼把齐王攸和天极宫的纠葛说出来,少不得带出了自己的身世。魏华存倒并没在这上头纠缠,只是颇有些失望。
  "原来你们也没有什么线索。"
  "我倒听过一点天极宫的事,"半靠在椅子上,眯缝了眼晃悠扇子的慧清突然发话了:"可能对你会有帮助。但在这之前,我想知道你们那毒掌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天极宫那帮牛鼻子可教不出这么歹毒的掌法。"
  "这……"魏华存脸上显出一种尴尬,眼光躲闪转向苏子鱼道:"这便是是否嫡传的区别了。想必令兄施展功力不会如此吧?"
  苏子鱼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司马兰廷,心里面不大舒服,想了想仍应道:"你知道他是用鞭的,依我看就功法来讲并不相同,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魏华存叹道:"这就是了。但我想以他的功力,若要打出毒掌是很容易的。我曾想确定他是不是练的内景经引他出手试过,但没得到结果。"
  苏子鱼先是不解,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有一次魏华存和司马兰廷在梨花阁会面的情景,才恍然明白,那果然是魏华存引人动手的,倒真是冤枉司马兰廷了,还引发愣大场风波。不禁气恼道:"究竟怎么回事!?"
  "不瞒你说,"魏华存的语气有些难堪:"市面上流传的《内景经》虽不是全章,但囊括了大部分的练功法门。上清道门人修炼时自有我和洪方根据自己所学的加以督导,但不知为何由我们指导出来的门人均跟我俩相差甚远,越是修炼下去越是呈现五行毒掌的趋势。只有一两名悟性根基不错的,可以达到内而不外显的程度。我们也曾努力找过原因,但就是一直无法究其根源。想来,只有火候不到这一个说法了。"
  内而不显外?苏子鱼心中一动,和慧清对视一眼没再开腔,他想到了自己的养父苏卿怀曾受的掌伤。魏华存的火候之说未必无稽。
  "请问大师,先前所说的天极宫内情……"已经坦陈一切的魏华存自然要慧清兑现前言,抱手一礼道:"还望不吝指点。"
  慧清倒没耍赖,略一思索说:"我师父道安曾和天极宫黄石真人有过交往,知道那帮老道士确实是潜心修真求道的,几十年也未必有一个门人下山游走,即使出山也绝不干会预人间世事以免有违天道。如果你能找天极宫出来清理门户那是最好,如果不能,我们也只好另寻他法。毕竟,天极宫不同寻常武林门派,他们想隐蔽山门恐怕非凡人能够寻获得到的。"
  "非凡人所能寻获?"这句话可谓透彻,也可谓含混之极,魏华存迟疑了一下才问:"大师的意思难道是……"
  慧清挥手喝道:"看!"
  只见一头斑纹猛虎吊睛铜目,张开血盆大口"嗷"地一声呼啸扑食而来。段七娘花容失色,惊声尖叫,灰狼也是一震"唰"地拔剑出手,却是刺空了。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猛虎踪影!
  慧清哈哈一笑,见苏子鱼和魏华存一般不为所动甚是欣慰,扯过人来就是一通揉捏。
  魏华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便是通达之人的障眼法了。"向慧清拜道:"大师神通,晚辈甘拜下风。"
  慧清笑而不语,扯着挣扎的苏子鱼站起来:"贫僧言尽于此,贤安自己斟酌。我们也该告辞了。"恢复一派高僧模样,漫不经心地踱到窗边看行船的位置。
  魏华存有些措手不及,他煞费苦心揭了自己的老底,可不是想慧清带着苏子鱼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离开。慧清也料定他还有话说,但魏华存只是微一犹豫便应承了,吩咐段七娘回行。他笑得像团雾,再没一句话提到上清道头上去,只像个好客的朋友般给苏子鱼解释秦淮风情。
  临下船的时候约了苏子鱼再见,慧清装糊涂,举步先行全当没注意,段七娘殷切的将三人送到岸边转身回了画舫。
  今晚上收获颇丰,一直怀疑的事从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证实,慧清是满意的。上清道闹腾了几月,连悟照都受到波及,这毒功留存世间若不加引导再和权贵互为拥趸,还不知会演变成怎样的祸害。且不说佛道谁是谁非,不可否认上清道已自成一派,对很多人都有教化,影响不在少数。是时候清理了。
  待画舫远去,慧清指指那一船灯火问苏子鱼:"依你看,有几层可信?"
  苏子鱼迟疑了一下才道:"十之七八总是有的。"又感叹说:"贤安此人能屈能伸,我倒是顶佩服他。"
  慧清白他一眼:"是个人你都佩服,这么不见你多佩服佩服你师叔我。"
  苏子鱼做势去给他推捏肩膀,连忙说:"我是最佩服师叔的,你看我多孝敬您,您把那手大变老虎交给我吧。"
  慧清"啪"地一声打掉他的手"臭小子!"口风变换道:"你等着吧,我看几日之内他必求你代他跑趟天极宫。"
  苏子鱼皱眉,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去还是不去?"
  "你也大了,有自己的主张。"慧清转头上了秦淮河通街:"其实你答不答应都没多大区别。"
  苏子鱼摸不着头脑,赶上去问:"怎么没有区别?"
  慧清笑着转过身来,轻轻从他肩头取下一小蜘蛛放到路旁草丛中:"我看事情有变,三日之内你必定有亲来寻。"
  苏子鱼脸色陡僵:"不是吧……"

百卅二 有亲来寻(一)

  苏子鱼盯着灰狼的背影盯得自己两眼发花。
  他什么时候通风报信的?不是应该今天才递的消息么?究竟是谁要来?师叔是不是又诓他?这么说起来,还是帮魏华存跑一趟得了,即可以躲人又可以尽快结束建康的事启航到辽西伽勒寺。
  几个念头轮番转着,终于下了决断。
  苏子鱼"啪"地拍案而起:"好!就等着贤安来求我。"
  不负他望。
  魏华存第二日午后约他出去会面,果然提出请求,苏子鱼连装模作样也无,豪爽地答应了,说好第三日一早便走。
  苏子鱼回来跟慧清、慧海报备。慧清一脸讳莫如深,似笑非笑:"傻孩子,你太容易相信人了。"
  "我哪里傻了?这事对大家都有好处,我也不是单为帮他。"苏子鱼强嘴,满不在乎地说:"总不能老因为上清道的事耽误我们传经。"
  "你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慧清冷笑一声就想去揪苏子鱼的耳朵,被苏子鱼躲了便支着食指和拇指道:"就因为对大家都有好处,他才敢开这个口。你别以为你就是去帮他搬救兵的,我问你,他约你见面是不是并不隐秘?"
  苏子鱼似有所悟,拘谨戒备道:"是不够隐秘,可也没有大张旗鼓。"
  "这就对了。"慧清和慧海交唤个眼色,正了正身子说道:"他是不是真指望你还不一定,怎么说你也是个外人。但你这一去不知道要为他牵扯走多少眼线,他若再派自己人也就安全多了。"
  苏子鱼想了一阵慨然道:"他多派几组出去也是应该的,多点人多点把握嘛。反正我是决定要去的,我只管找天极宫其他不理。"
  慧海倒很欣赏他这直性子,对慧清劝道:"算了,既然子鱼主意已定,就让他去吧。咱们寺里也派两个人跟着照应,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咱们也并非怕事好欺负。"
  苏子鱼连忙摆手:"不用了,师伯。魏华存会派上清道的人跟着,现在情况未明,我们寺里就别趟这浑水牵扯进来了。"
  慧清站起来一撇嘴,朝慧海笑道:"师兄,你随他闹吧别管他,这猴子运气好着呢。"
  慧清一点不担心,再不提这茬儿,苏子鱼就怕再遭数落也乐得清净,自己回房收拾包袱顺便知会灰狼。反正灰狼是一定会跟的,他也不费那个心思丢下他独自上路。
  但这包裹到底是白准备了。
  第二天天不亮,魏华存心腹带来了他们主上的手书。要苏子鱼暂缓行程,静等后续。这一等就等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魏华存亲自来了,竟然毫不忌讳回避地驾了牛车到上东明寺接苏子鱼。
  苏小哥糊里糊涂就被去了差事,一头雾水的坐在牛车里。
  "什么人要见我?"
  魏华存一扫日前的隐郁,一派拨云见日的喜性,连说话都突然亲密了许多:"子鱼勿要着急,说了给你个惊喜,现在透露不得。"
  "不是我哥司马兰廷吧?"
  见他一路犹不放心的问了几次,魏华存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这么怕他?说了不是,骗你做什么。"
  不是怕就是不想见而已!苏子鱼哼哼两声,再不开口。
  车直接驶进了上清道山门所在,苏子鱼望着那金光闪闪的几个篆字一阵迷惑,魏华存怎么突然杀回来了?他夺回整个上清道了?正自诧异,却见牛车停在了正殿之旁,魏华存含笑招呼苏子鱼、灰狼一同下车。
  上清道整个建筑井然有序分布八方,以轴上的主殿堂为中心间隔林木道路,隐有一股宏大的气象。正殿前放了个大香炉,燃着的檀香弥漫于整个空间,道家那出世宁静的气氛被渲染了个十足。
  "子鱼跟我来。"
  正殿后的小道迂回,两旁林木间杂一些野花,入夏时节开得正欢。魏华存在前头带着路,苏子鱼跟在后头东张西望。这道家的地方毕竟比佛家少了一份庄严多了一份清幽宁恬。
  "这地方我们是前年才搬过来的,前头是殿堂,后面是门人弟子的住所。"
  苏子鱼听着他介绍,也不多言,知道问什么他现在多半不会回答,随着他由碎石小路穿过一片竹林,魏华存却不肯再走了:"前面凉亭有人在等你,你自去吧。"见苏子鱼狐疑,竟用从未有过的温柔之态说道:"你放心去吧,我不会害你的,方才不是我故弄玄虚。只怕说早了弄巧成拙,你也不信。"
  苏子鱼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即便前面是陷阱也会踏一只脚进去看看。魏华存如此反常确实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举步就往前走。灰狼自然跟着,魏华存本想拦,伸了手又收回来了,静静的等在竹林边。
  出了竹林迎面就是一座凉亭,有个青衣秀士坐在亭内,看着他二人走近一双眸子静若止水,不见半点波动。
  那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清冷面容,苏子鱼在他宁恬澄澈的眼光下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似哀伤又似祥和,似亲近又似疏远。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这眼光中一切都变得很轻很轻,有一种万物皆尘埃的淡泊自然。
  他想了想,实在记不起这么一个人,便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呃"实在看不出眼前之人多大年纪,本着一向不吃亏的原则,苏子鱼说:"可是这位兄台找我?"
  那盘膝端坐之人泛起一个微笑,招呼他走到近前去。
  或许那微笑有些熟悉,或许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人家有恶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反骨的苏子鱼真的就走上去了。那人示意他坐下来,像是中了幻术般他又乖乖蹲在了人家面前。
  那人拉了他的手,摩挲着他的头发:"我是你父亲。"
  苏子鱼眨巴眨巴眼睛,虽然感觉不到人家是开玩笑的,但他还是想笑,正要开口,听见后边"噗通"一声,回头去看灰狼跪了下来,眼中有热泪夺眶而出:"王爷!"
  苏子鱼一个趔趄,直愣愣地坐倒在地上。

百卅三 有亲来寻(二)
"你是承晖十三年入府的小灰吧?"
灰狼一个叩首:"是。没想到王爷还记得小奴。"
那人缓缓摇头道:"贫道天机子。"
神情澄明如镜。
仿佛已不在生命之局中,只是一个过客历尽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后悄然离去,如今淡淡然冷眼旁观别人生命里起起伏伏的短暂旅程。

苏子鱼望着那人,还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激动,只觉得陌生。
那人望着他,虽然眼光温柔,眼底却并无慈父应有感情。

苏子鱼呆呆的,不能置信地瞧着他道:"你是我父亲司马攸?就是一个人大战西秦三千人的司马攸?"

司马攸仿若由高高在上的仙界,探头下来俯视他这凡间的俗子般,爱怜地轻抚着他的脸庞。微微笑道:"我以前曾叫过司马攸。"

苏子鱼浑身一颤,以衣袖擦着眼睛道:"我是否在做梦?"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感受父亲的体温,怀疑地说:"你是活的人么?"

司马攸饶是心离情境、不染凡尘也被他孩子气的举动勾起了心底的疼惜,爱恋无限地轻声叹道:"真是个傻孩子……"

这一叹倒回复了不少凡尘之气,有了些许长辈口吻。
苏子鱼大喜如狂,悲呼一声,扑入他怀里,死命抱紧他父亲的腰背开始呜咽。
司马攸哄孩子般温柔地抚着他的背脊。苏子鱼哭了半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泪,心里说不清楚是轻松还是茫然。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用背负害死生父的内疚了。可是为什么?如果他一直活着,为什么不出现?他和母亲都如此需要他。司马兰廷和司马兰廷的母亲也如此需要他。他竟然放下所有人不管不顾,自己躲在了一边。

这真的是以家国责任为己身的司马攸么?
苏子鱼心中百感交集,茫然问道:"为什么……"
司马攸仍歉然一笑,但那歉然却像苏子鱼的欢愉悲伤,苏子鱼的责问都和他毫无关系。他平静地说:"我五岁的时候遇到了梵净天极宫的九泉真人,得他传承教导,以此为交换,答应他三十年后赴天极宫出家为道。而天机宫自然也不会选一个横死的人做下任掌门,前事种种皆在师父计算之内,包括十七年前那场血战。有天极宫出手,我自然无恙。"

苏子鱼听他提起前事不由得升起一片孺慕之情,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却也知道里面的凶险艰辛,轻轻捏了父亲的衣袖问:"没有受伤么?"
司马攸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淡淡道:"受伤了。我躺了一个月,醒来之后就忘了一切事情。"
苏子鱼瞪着大眼睛,讶然道:"忘了?"
司马攸点点头,温柔的抚着苏子鱼的小脑袋说:"是的,忘了。师父为了让我永诀凡尘一心修行,给我服食了'朝彻无我'丹,前尘旧事一朝尽忘。"

苏子鱼呆瞪了他好一会后,才试探地道:"那你现在想起来了?"

司马攸微微一笑,没有立即回答,缓缓道:"修仙之人分引气、聚元、金丹、元婴、出窍、分神、洞虚、飞升几个阶段。我已度过聚元期,金丹初成,前尘旧事想察便可于脑中回观。六年前我曾出山想找你母亲了结遗憾,但发现她已经过世多年。你和廷儿各自有各自的天地际遇,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修行之人如果无法真正了断前尘,于心毕竟是一大阻碍,我即将闭关修丹,恐非数十上百年不成,不见你们一面就再无缘分了。"

苏子鱼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父亲不是回来共叙天伦,是回来了断尘缘的。前尘旧事也不是他回想起来了,而是如同镜花水月般观看到的,所以他心中没有多少前尘旧情。就像一个人看到了另一个人悲欢离合的一生,虽然觉得感慨却不能当成自己的经历,无法感同身受。
司马攸确实不是司马攸了,他是天机真人。
苏子鱼到底是修行过的人,他和司马攸之间也没有真正以父子身份相处过,虽然才见面就要永别也觉得遗憾,却没有过多的不舍和悲恸。他也曾经梦想得大圆满修成正果,而眼前之人、他的父亲居然已经踏入了得道的门槛,修行成为"半仙"之体不死不老!即使佛道法门不一,这已足够使得他崇拜羡慕了。

苏小弟心脏霍霍地跳动,手心都冒出了汗,抓着他父亲的衣袖两眼闪光:"父亲,那……那个成仙是什么感觉?"

司马攸没有纠缠他的叫法,虽然对他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情实感,但苏子鱼这么一个憨直而聪慧的娃娃谁能不心生喜欢呢。他柔声道:"无法形容,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明白。"看苏子鱼晶晶亮的大眼睛写满了好奇,不由笑道:"子鱼也很厉害呢,我在建康城外跟着你,你竟发觉到了。"
苏子鱼仰起小脸瞧着他的微笑,恍然道:"我就说嘛!真的有人跟着啊……"

司马兰廷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奉正适时递出灰狼由建康寄回的丝信。司马兰廷接过信想了一阵才道:"以后你看了没什么就不用给我了。"


奉正和跟在他身边的奉祥都愣了一下,低着头应了,小心翼翼地送他入府。议事议了将近两个时辰,这在如今的齐王来说已算少见的。自从大权在握,不知道是因为心灰意冷,还是骄慢生惰了,明明离那肖想已久的大位只一步之遥,却突然卸了力再不思进取。只是不思进取还罢了,隐隐的还有些自毁根基……

虽然司马兰廷一派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大家心里都觉得,如果苏二爷回来或许会有所抑制。但如今这情形,奉祥都有些理不清虚实了,王爷要真在乎苏子鱼怎么会放任自流?要真在乎怎么会拿药来毒他?可能,也不过如此罢……

刚这么想完,马上就接到指令准备出发前往建康……

奉祥心理面居然有些窃喜,偷偷朝奉正噜嘴儿:"这是遭什么刺激了?"
一向严肃过度的奉正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一丝疑似笑意:"灰狼说二爷准备坐船出海游历。"
二人振振嗓子,对视一眼错身而过。

这回司马兰廷上了十分心来布置离后事宜,他也不想被人伏杀在半路上,事情繁多足足处理了三天,临走的时候收到建康来的另一封飞鸽传书。

司马兰廷接过信心里突突直跳,不是说一时间并不能成行么?难道有什么变故?结果看见书信的内容,手也开始颤抖了,还擦了好几遍眼睛,从头到尾把信看了三遍,再抬起头的时候脸色绯红,二话不说打马冲了出去。

百卅四 有亲来寻(三)


  "我看你哥哥也快到了。"司马攸看着这里摸摸,那里翻翻的苏子鱼一脸和蔼。
  苏子鱼百无聊赖的小动作停了一停,闷声道:"猜也猜到了。"向门边望了一眼,灰狼正站在那里。
  父子相认后苏子鱼便天天过来找司马攸聊天,算是做最后的亲近。因为自小没有生活在一起,而且司马攸心里也并无什么慈父之念,两个人相处倒像是趣味相投的朋友。
  司马攸没问两兄弟间在闹什么义气,仿佛是漠不关心的,却在一次谈话中透露出别样的感情:"我只道你们二人难以相容,怕是老死不相往来却原是早已相认,看小灰尽职守在你身边颇觉得欣慰。想必你哥哥对你是不错的。"
  苏子鱼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充满人间烟火的话,呆了一下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司马攸对上他的眸子,也笑道:"以前没有接触你们,便像水中观月一样,甚感与己无关。却其实看到月的时,那月便已经入了人心头,如今再经过接触自然情谊也不相同了。"
  苏子鱼点点头,他自己也是如此。如果说初初见面还没有多大的哀戚,但几天相处下来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想到才找到父亲就要"天人永隔"还是生出了依恋不舍。
  父子俩再闲扯了几句,魏华存便来了。
  司马攸虽仍未正式收他为徒,却尽心地将以前未授完的知识都替他补了起来,魏华存唤他"恩师"他也不置可否。想来魏华存虽入不了天极宫,但作为梵净的分支已是铁板锭钉之事。想来也是,魏华存即便可以跟父亲回去修行,但他下面这么大群人怎么办?苏子鱼替魏华存问过,司马攸只答了一句:"际遇不同,贤安成就颇大不适宜深山修行。"

  苏子鱼和魏华存携手出来已是戌时。自司马攸到后,上清道重新归一,魏华存大权既定,洪方择日也将由天极宫押回受罚,如此百事如意却不知因何魏华存仍是眼有隐忧,有时对着司马攸欲言又止,苏子鱼见他这样又犯起了心软的毛病。
  这日时辰有些晚了,三人还未用膳,苏子鱼便趁机要他兑现当日承诺,亲自掌勺做饭。
  魏华存欣然允诺:"正想欠着你什么东西,你自己倒先提出来了。也好,只是怕时间挨得久了你受不住饿。"
  苏子鱼不悦:"你也太小瞧我了。"于是把灰狼强按在小厅坐下,自己跑去厨房帮魏华存添柴加火。
  魏华存的小厨房原料充足,都是现成的,只是斩、片、球、剜、滚、刮……切配都得自己来。
  守着火的苏子鱼看菜备得差不多了,突然出口问道:"贤安可是有什么烦恼?"
  魏华存低头看他一张脸蛋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两眼闪着晶亮,顿了一下微笑着说道:"没有。子鱼猜错了。"
  苏子鱼也不再接话,烩的、煎的、炒的、烹的、炸的、煮的、蒸的挨着做下来,两个人一通忙活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做得一席素宴。之后二人洗手端菜,苏子鱼守在铜盆边看魏华存了擦手,伸直五指检查指甲缝,忽地一笑:"我爹说过,女孩子才喜欢这么看手。"
  魏华存微微一颤,收了手和苏子鱼默然对视一眼,端了菜径直去到小偏厅。
  苏子鱼跟在他后面,几进几出搬齐了菜肴碗筷,都饿得狠了,坐下来先满上了饭。灰狼再替三人一一添上了酒,但发现气氛有些安静,正想着方才这二人还有说有笑的,这是怎么了?就听他那小主子又在一鸣惊人:"贤安是个女人吧?"
  灰狼听旁边魏华存发了怒,碗筷一摔"碰"地一声,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是两个人拌嘴相互嘲讽。结果魏华存摔了碗筷,却突然一阵沉默,最后抬起头脑淡淡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灰狼"啪"地一声掉了杯盏。两个人却不去管他,隔着饭桌相互直视。
  "我初见你时,你以罡气护体使得雨不湿衣,我虽觉得大材小用却没多想。后来你袭杀杨尘,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六年前萦阳花家之事,突然就想到了你。'华'不是通'花'么?而花家最后一代都是尚未出男丁。上次在船上你不是也说自己是在六年前遇到我父亲的么。还有洪方的事,你的为人我大概也知道,上清道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若不是被人家抓住了把柄怎么会拱手相让?而且你看你这样子,哪有男人长得如此端丽的?"
  说完这句突然想起什么,眼光闪躲假咳了一声,怕人家回嘴似的急忙接到:"本来你是男是女都和我无关,你是女的难道就不是'魏华存'了?不是我朋友了?可我看你这几天行止有些鬼祟……哦,不是,是有些藏头露尾……咳!我是说有些神叨叨……咳!反正不大正常。对着我父亲总是欲言又止的,我就想你是不是在为这个烦恼?是不是想跟我父亲说个清楚却又有些顾虑?所以想开导开导你,反正我们大家都知道了,你就不用避讳了。我父亲为你启脉通经,难道会不知你的性别么?"
  苏子鱼说这通话的时候,魏华存一言未插,淡然、哀戚、不忿、恼恨、动容、凌厉、省思,脸上五颜六色变换个不停,最后化做一叹:"发现的和坦陈的总不一样。恩师他说了什么没有?"
  苏子鱼小哥小心眼的怕人家恼羞成怒掀桌子,正想抓紧时间抢菜刨饭,听这一问知道一席话到底没白废,笑得春光灿烂:"他非常看好你,说你今后成就不凡,怕就怕你自己画地为牢。"
  魏华存低头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手,静静地有些悲漠,隔了半晌忽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你们慢用,我去去就回。"
  苏子鱼看着他走到门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师父曾教诲我,人有顽痼,要善为化诲,切莫讳疾忌医。"
  魏华存回头看了他一眼,对月长叹:"想不到我竟要你来点醒。"踏步出去了。
  屋里苏子鱼向灰狼挤了挤眼睛,敲着碗道:"吃饭,吃饭……"
  一日之后,司马兰廷带着十八"小鱼摆尾"护卫队赶到建康,而这一日也是上东明寺诸僧启航前往辽西的日子。

百卅五 有亲来寻(四)


  越接近建康,司马兰廷的心思越是复杂。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究竟缠绕了多少纷乱、紧张、压抑和沉重。
  想起自己背负深仇恨怨于朝廷中挣扎求存,在尔虞我诈中一力支撑起父王留下的家业,运筹不辍,终于达到权利巅峰站在万人之上。
  可又怎么样?
  他以为自己报仇了,却原来根本"无仇"可报。这个劳心近二十年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密友散去,亲人反目,纵使拥有天下至权,纵使贵为天下第一人,也不过如此。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天地间渺小而无力,对于那蒙昧未明的天道来说就像只蝼蚁,被玩弄于命运的鼓掌之间。
  看到司马攸时,他的反应和苏子鱼的迷迷糊糊完全不同。那张记忆中不曾改变的面容,那熟悉得仿在梦境的轻呼,使他平时深藏着的情绪山洪般暴发开来,完全控制不了。
  悲辛苦乐狂涌心头。
  其它所有的都不重要了!仿佛身命里又找到了支撑,他的委屈,他的不甘,他的遗恨,他的挣扎,他的痛楚在这里将得到释放。没有问怎么回事,没有问为什么,他扑进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静谧的厅堂内只闻呜呜地哭泣声,心酸却并不哀伤。
  看着这一幕的奉祥、奉勇和只闻其声不见其景的其他十六人心头齐涌上一种莫以名之的感觉,动容多过吃惊,一时之间这位素来冷酷的小王爷霎时鲜活起来。跟着,眼眶也慢慢有些红润了。
  没有哭诉的对象是很悲哀的事,其实,而再强的人在父亲面前都只是孩子。
  可他的父亲并没有给他多少抚慰,只是用手温柔地拍着他的脊背,话音中却没有父子久别重逢应有的感情,他近于无奈地说着:"你这样会让我走不安心的。"
  司马兰廷茫然抬起头,满面泪水,通红的眼中透出浓浓的依赖和孺慕。司马攸看得一叹:"倒是我看错了,你这孩子却是个至情至性的。"

  司马兰廷失魂落魄地从修舍中走出来,茫茫天地间一时竟不知往那里去。奉勇、奉祥引着他上马往建康码头跑了几里路才逐渐清醒过来懂得控马调辔,却只觉得心灰意冷,胸中闷痛不已。惊天喜讯只能换父子数日缘分,然后一个个都要离开,他看重的父子亲情、兄弟亲情、爱人依恋都不过尔尔。这一条路,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的冷寂之路,只能自己孤孤单单走下去,以前那些念想别人不执着,轻轻松松便放了手,只剩自己一个人紧拽着不放。
  何苦?
  眼见天水一色,码头在即,司马兰廷淡淡地挥手停止急行,招呼众卫道:"先等等。"
  一行人停在码头外土坡之上驻足观望。
  建康是江左最大的城镇,为当初孙吴建国之都。气势磅礴的长江自西南滚滚而来,到建康折而向东,奔流入海。从这里乘船,西上可过两湖,以至巴蜀、汉中;北可渡徐州、寿春;南可达闽越、倭国;出海东上,航线直通辽西,鲜卑诸地。水路交通极为便利发达,码头停泊着大大小小各种船只,眼花缭乱。司马兰廷一队,其实没花多大眼力就找到了苏子鱼等人。
  一船的光头能不好找么?
  上东明寺聚集僧众往西域讲经说法不算小事,江左也有一些官员前来送行,远远可见正与身着袈裟的僧人对话,他们旁边还有好些忙忙碌碌的小和尚通过浮桥搬运着食物储备,再旁边一点围着几个俗家打扮之人,司马兰廷眼光一闪却没有任何行动,只静静的坐在马上盯着那蹲在吊梯胖的身影。
  熟悉得陌生。
  用的是他自己最喜欢的狗蹲式,也不知骂了多少次总听不进去,在衙门有官职时还好些,除此之外简直是散漫惯了没有一丝贵介子弟应有的姿态风范。
  从洛阳出来这么久仿佛又黑了,也不知道瘦了没有?忽又想起他离开的时候因为昏睡过多,已经很瘦了……
  司马兰廷嘴角露出一丝苦涩,也许他离了自己才是好的。
  储备搬运完毕了,那些跑上跑下的小和尚都没了踪影。接着身着袈裟僧人也慢慢上了吊梯,船上有人探出头来催促。苏子鱼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拍拍送行之人肩膀几个起落搭着吊梯翻进甲板。在他后面是频频回望,一脸焦急的灰狼。苏子鱼完全踏上甲板后他也不得不攀上吊梯,他爬得很慢,可再慢也拖不了多少时间。最后,吊梯被缓缓收了进去,直至全没。
  楼船侧微动,一点点离了岸。
  "唰"地一下升起了风帆。
  司马兰廷一震,捏紧的拳头陡然一松。
  旁边奉祥奉勇几次想开口,都被他散发的气势压了回去。眼看楼船远去,终是忍不住叫了出来:"王爷!难道……"
  司马兰廷一脸冷峻,即使有过焦急、痛苦、绝望也已然看不出任何痕迹。视线从楼船转移到奉勇,再转移到笔直而来的送行者身上。
  魏华存。
  清容俊颜,儒雅温文,白马白衣,仙风道骨。洛阳匆匆一别,他倒是风采更盛,反观自己想必此时难掩狼狈。
  "王爷,子鱼将将离开,何不早来一刻。"魏华存看他一脸阴沉,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在意,又问道:"王爷见过令尊了?"
  "他还是我父么?"司马兰廷的声音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魏华存一个了然,皱了皱眉居然柔声道:"他是断情修仙之人,等若转世。如不是放不下你们兄弟怎么会千里迢迢特来见你们?如不是还有一份亲情不舍,怎么会留下与你们一一清理,天下可怜之人那么多也不见他去关注宽慰别人。"
  司马兰廷倏然望过来,眼如利剑。
  魏华存玉容望向江面,淡淡道:"起码,你的血脉至亲还好好活着。活着就有无限希望,活着难道不是幸福?难道你觉得生不如死?"
  司马兰廷默然半晌,调转马头回行,行得却十分犹豫十分缓慢也十分沉重。
  魏华存在身后突道:"海上多凶险,日常商人如此行走一圈便可谓九死一生,更何况子鱼旅途更长更难,西域诸国猜忌多于友好。至此一去,你们许是今生最后一面也未可知……"
  司马兰廷心中剧震,霍地转身,虎目精芒闪射看进魏华存眼里,一瞬而错,马鞭唰唰的煽下去,往那楼船追去了。
  船舷灰狼一直注意着岸上情况,失望心急间眼见司马兰廷骑马追来,极喜而呼,扯来苏子鱼指与他看。
  苏子鱼默默看着,抓了船沿的手微微颤动。紧盯着那身影沿着河岸一路追随,直到河岸阻断终无可续。司马兰廷立马山石横断之处,呼喊回荡,消散风间:"你回来——"
  苏子鱼簌地掉下眼泪。
  正是送君此去断人肠,风帆茫茫遥相望。
  百卅六 北上之旅(一)

  草丛边流萤飞闪,满天星光璀璨,隐约的天河旁新月梳云。廊下,司马兰廷从码头回来便一直守在司马攸门口,不进不走,站了快两个时辰几成石柱。子时将近,奉祥来请他休息,身后吱呀一声,司马攸也开门出来了,盯视儿子磐石不动的脸叹了口气:"廷儿,去歇着吧。你站在这里会让我分心的。"
  司马兰廷抿着嘴低头看草,半晌抬起脸来,面上也没有委屈气恨,一片沉寂。
  司马攸一瞬不瞬的回视他,如果说那个儿子像他的忘年之友,那这个儿子便相差太远,明明感情深厚却别扭非常。司马攸负手望天双目深邃莫名,微微一叹,终是心有歉然招手要司马兰廷跟他进屋。
  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司马兰廷冷着脸进来了。坐在离他最远的垫子上,盯着墙角。
  司马攸即刻想起每次见苏子鱼,那孩子总是挨挨蹭蹭非挤到人眼跟前凑着不可,再看向司马兰廷眼中不得不多了一分无奈疼惜:"廷儿,可是舍不得?"
  司马兰廷想起恨事眉头一皱,看向父亲的眼神竟然带了两分凌厉。
  司马攸不以为忤反眼带笑意。
  司马兰廷一省,又瞥开眼睛盯着墙角,听他父亲柔声道:"我虽因修炼断情却真真记得你幼时诸事,故而心中明白你和子鱼不同,必定难舍之情更甚。也知晓我只身一去,必定害你非浅。你少时已显重欲执念,我曾以为这性子适合庙堂得志,如今却已参透。生死,命也。譬如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皆物之情。唯善于把持身心者,掌握天地规律在手,才能收放自如,不受伤损。你这性子我却是最为担心的。"
  司马兰廷眉心微微跳动,听出司马攸话语间存留的细微亲情。魏华存说得不错,无论如何血脉天性并非轻易割舍得掉的。不禁稍稍有些动容,看向司马攸的眼睛终又带了一丝依恋。
  司马攸现出隐含深义的笑容,接到:"你现今可以说权倾天下,但不瞒你说这不过是镜花水月。本来天机不可泄漏,但我有另外的打算,说与你听也无妨。天下大乱将至,谶语示警零星而出,这些预兆想必你并非一无所察。"
  对上司马攸询问的眼神,司马兰廷想起慧远、道安曾对他说过的话,又想起那童谣和朝廷收到的一些上报却固执的不发一言,倔强的和父亲对视。
  司马攸却没有往他瞧来,他眼望窗外星空,透出一股冷情的淡薄:"不久之后天下会有近三百年的血腥动乱,适时遍地杀戮,天下腥膻。你弟弟我是不担心的,他佛缘深厚,自有高人庇佑,但你若执意其中,杀祸缠身只得死路一条。"
  司马兰廷听得寒意顿生,几乎从头凉到脚,却听司马攸缓道:"因而此次下山,我尚有一个想法。你从小学习释天则的根基稳固,资质上佳,我欲引你入道,望你舍弃外物和我同回天极宫潜心修行,这才是真正脱离天命掌控之法。"
  司马兰廷闻言大惊而起。他脸上变了数变,心里起起伏伏掠过千百念头,一时间纷杂无序。
  司马攸的提议让他忍不住升起一丝欣喜之情,"弃子"心理渐渐消散。但随即,司马兰廷想到了更多责任:走到今天有这么多人为其效命献力,他能一走了之吗?苏子鱼前往塞外诸国传道,西秦也在行程之内,虽是自投险境难道他能不管不顾么?洛阳、许昌、齐国偌大封地家业就如此全然放弃了么?
  他能么?

  落霞漫天。余辉洒落在草野树丛上,交错出班驳的阴影,照映出格外沧桑的绿色,亮中有黑,黄中透碧,有一种草木茂盛充盈的味道,这也是夏季的味道。
  从建康到辽西其实也可以走陆路,但因为要护送佛舍利子,为防万一慧海和道安一早就商量定了走水路以求稳妥。一路北上虽花费掉月余时间,船上航行却是难得的清闲平顺,到达辽西后倒也风光,伽勒寺盛典相迎,苏子鱼跟着慧天、慧空、慧静、慧清几个老和尚大开眼界。这鲜卑人和他原先所想的野莽大汉相差甚远,个个皮肤白皙,鼻梁高直,五官分明,实实在在的大相径庭。
  在伽勒寺开坛十天讲说经文,之后一路西进,过上谷、平城至盛乐善若寺才算完成燕国这一段,随后要进入西秦。苏子鱼原本对西秦多少有些介怀,如今得知司马攸未死对西秦也就心病尽去再无顾虑,看够了燕国风光,再赏赏西秦风景也是乐事。
  这日,苏子鱼趁空溜出盛乐城外放马撒欢儿。出城即见浅草合围的彩色石滩上有汩汩泉水流出,在空旷的原野上仿佛回荡着清越的琴声,流向苍翠的松树和茂密绿草环护的远方,各种飞禽在林间飞翔,在水中嬉戏。
  在辽西时还好,虽然风俗迥异,但周边风景却和中原相差不大,只是一路西进才渐渐感受到异域精彩。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与天际相连秀丽而壮阔,一马平川走过来发现燕国城镇多是被草原包裹,城镇外就是草原,很多村镇其实就是一大群帐篷组合的,逐草寻水而居,自由无限。
  夏季是塞外的黄金季节,盛乐城外牧草水源丰厚,这时候帐篷繁多,人气颇旺。苏子鱼顺着河流跑了一圈,累了便躺在一块草坡上肆意打滚翻身,眯着眼看落日红霞,风中传来乐河上鲜卑人的音乐喧哗之声。苏子鱼滚啊滚,翻到灰狼身边:"小狼哥,你看那些鲜卑人是不是在过什么节,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好不?"
  灰狼侧头看他,眼中隐约温柔之意,坐起来身来目射远方:"我先去看看再说。"苏子鱼拍拍屁股跟着站起来,跨上从善若寺借来的马,道:"咱们一起去。"
  灰狼蹙眉思度,燕国和大晋近来和睦,未见什么小动作,况且鲜卑人乐善好客一路走来倒确实少有不愉快。这一段时间跟着苏子鱼,是灰狼平生最为悠闲无聊的时期,活脱脱放了一个长假,他也不想警戒过严无端端地弄得大家头脑紧张,草木皆兵。既然无甚危险,何必坏了小孩子兴致。因而一前一后和苏子鱼打马向音乐热闹处赶了过去。

百卅七 北上之旅(二)

  两人操着几句半生不熟的鲜卑话,仗着厚脸皮和艺高人胆大没弄明白人家是在庆祝什么,愣是加进去胡吃海喝。一个笑脸乱送装可爱,一个啥话不说装硬汉,过得很是顺畅适意。
  苏子鱼自建康出来便在师伯师叔鼻子底下,毕竟规矩,好些时候没沾过酒了,这一下解了禁还能不喝个昏天黑地?但这北地的酒比起中原诸酒的缠绵醇和烈性多了,世人都知道苏小哥酒量差却豪爽无比,一向来者不拒,人敬他一杯喝一杯,大口大口流水似的,倒是宾主尽欢,可没多久那黝黑的皮肤也遮不住双颊绯红了,"砰"地一声醉倒地上瘫软如泥。
  牧马人却喜欢他这性子,善意笑着把他交给灰狼照顾自去找新的乐子。灰狼看他人事不知,只得坐在一旁等他清醒,不是不能扛着人回去,到底不恭敬,不到万不得已灰狼做不出这种僭越之事。
  月近中天,音乐和人的喧嚣渐渐沉寂,只有稍远处一堆人还闹腾得厉害,灰狼周围也只剩下几个跟苏子鱼一样的醉汉,低头看旁边呼呼大睡的人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灰狼只得一口一口抿着酒静坐望天。
  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两张毯子来给苏子鱼就听见有人拖拉着走近,身后帐篷进了人,虽说去不了多久但把苏子鱼一个人丢下仍是不大放心,灰狼犹豫着,帐篷的响动已让他尴尬止步。起初是急促的呼吸,伴随身体交缠衣物摩擦之声,慢慢的变成男人的低吼和女人的辗转呻吟。
  虽不是拘礼薄面之人,此时也不好打扰人家,灰狼打定主意想找其他人借住一宿便架起苏子鱼朝十几步远的小帐篷走去,才走近几步又停住了,那帐篷里也同样传出呻吟浪语肢体交媾之声,似乎……还不止两人……
  灰狼怔了怔,拖着苏子鱼又向前几步,蓦然发现整个草原都升起了这种白色的临时小帐篷。这是……灰狼浓眉微蹙,霎时想起鲜卑人的季月大会。
  北地风俗和中原不同。这里民风原始而开放,有掠女为妻,群婚走婚习俗,而一年四季中的季月大会更是鲜卑人于乐水上,饮宴配合之会,所以放眼望去全是这种临时搭建的小帐篷,整个草原营地春光处处……
  原来是误进入季月会了,好在人家对外来之人无甚兴趣没什么纠缠。灰狼定了定神,暗道只能架着苏子鱼离开。哪知道苏子鱼醉得懵懵懂懂的居然八爪鱼一样缠上灰狼腰间,口里轻呼着:"哥……"
  灰狼大惊,一把推开他,立即觉得不妥在苏子鱼倒地前又一把拉住。苏子鱼醉梦中双眼紧闭,用力不知轻重下意识反手抓住灰狼手臂,五指深陷,灰狼痛得皱眉却听苏子鱼呼吸突然急促,有些伤心有些惊忿地嘟嚷:"你为什么喂我吃毒药……你为什么要毒我?"
  一时之间,灰狼连疼痛都忘了,默然心酸。苏子鱼想是梦到什么嘟嚷一句便沉静下去,只顾酣睡。灰狼暗叹一声,终是扛起苏子鱼朝自己马匹走去。
  这营地离盛乐城也没多远,只约二三十里,灰狼把苏子鱼放在身前,一手圈着一手操控马缰,另一匹马栓在马鞍上让它跟在后面走。入夜后草原上气温偏寒,却是风清月朗,辽阔依旧。灰狼全然顾不得其他,行进迟缓,苏子鱼烂泥一样扶坐着都困难,还得顾着身后的马,哪里能驰骋得起来,怕是走到城里已是早上了。才刚走了几里地,忽听左前方有马蹄声飞速驰来,灰狼心下戒备干脆停下等人过来,不多时便见三骑纵马靠近。显是也看见他了,马速有所减缓。心知对方也有所戒备灰狼反放下心来,明白不是盗匪一类,等人骑马近了不由大喜。
  那三人身形熟悉,明晃晃的月光下,照出奉勇、奉勤、奉磊的脸来。
  互相一照面皆是欢喊出声。奉勇三人下得马来出示了司马兰廷的令牌,围着灰狼一脸兴奋:"还好我们在高处看见灯火朝这边来了。"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我正想着府里也该派人来了。"灰狼端坐马上,并不显激动但和往常的淡漠却是大大不同。
  "今日下午到的,等了好长时间你们一直没回来,趁领路的小磊还在便出来找你们了。二爷这是这么了?"三人这才发现苏子鱼不对劲,这半天了居然没一点反应,仔细一嗅,奉勇嗅出了浓烈的酒气:"又喝醉了?"
  灰狼有些好笑,低头看看苏子鱼:"他也不是时常喝醉。"
  奉勤正帮他把后面栓着的马牵开,闻言一撇嘴道:"小狼哥,应该说他是不常喝酒,可每喝必醉。"
  苏子鱼咂咂嘴儿,慢慢感觉到口中有熟悉的药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心中却还没完全明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在善若寺的客房内,窗外鸟鸣啾啾,屋里满室明亮显是日头已高。他挪动两下,头脑虽有些混沌却并无不适,正高兴,对上了奉勤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苏子鱼霍地坐起来,惊疑道:"小勤啊?我不是还在做梦吧?"
  奉勤把手里的热巾帕递给他,侧身露出后面坐着的奉勇。
  奉勇微笑着:"昨夜我们喂了解酒药,二爷现下头痛么?"
  苏子鱼眼睛一溜,见屋里除了勇、勤并无其他人,放下心来,用热巾帕胡乱擦了两把脸,嘻嘻笑道:"还是小勤好,你们怎么在这里?"问着问着自己醒悟过来,锁起了眉头。
  奉勤又帮他换了一帕,也嘻嘻笑着应对:"我们想二爷了呗。"
  苏子鱼嘴角一挑:"怕不是想我才来的吧。"
  奉勤想不到他一向随性和乐也能这样拿话堵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奉勇接道:"虽是王爷担心让我们来照应,可二爷觉得小勤说的就是假话么?我们自己也是十分想念二爷,时时记挂着。二爷忘了?我们可都是你府里的人。"
  苏子鱼听他着话里颇有朝向自己撇清司马兰廷的意思,不由得好笑,想起分家那碴儿和往日情分也不好再拿乔,干脆直言道:"王爷叫你们来做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苏子鱼这回生大气了,不容易糊弄过去也直接挑明了说:"王爷送老王爷回山了,一直放心不下二爷,叫我们过来跟着照顾。另外,王爷得知二爷行程心里很是不安,让我们来劝劝二爷不要踏入西秦境内。我们从建康上来还顺道去了一趟翼州赵王属地找郑方圆大人,这里有他书信一封,也是劝二爷莫入西秦地界的。"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苏子鱼。
百卅八 北上之旅(三)

  接过信,苏子鱼心中微微震荡,司马兰廷知晓自己不会乖乖听他的话,竟然特意搬出了郑叔叔,看来确实不便草率入秦。
  就是不知这凶险会不会危及到师叔师伯他们。苏子鱼仔细展开信笺阅读,说的却是多年前那桩旧事。虽是旧事,但西秦包藏祸心已是一览无遗,一时间他思绪纷杂紊乱,想到母亲和苏卿怀,又想到杨骏,连带的年前那场血腥也一并涌上心头,心中立时郁闷伤怀,感慨万端。
  "我知道了,跟师叔他们商量后再说吧。不过我跟着师叔他们出来,现在路程还未过半绝无自己因为害怕祸事临头而逃回中原的道理。"苏子鱼慢慢把信折叠好放入怀中,一双清澈坦然的眼睛流水一样望着奉勇。
  奉勇原也没指望一说就能打消他的念头,见他肯听进去一二已觉不错。当然,二人也不肯放弃继续劝解,又缓缓道出隐情来:"王爷知晓西秦胸怀旧怨图谋不轨是去年秋天郑大人来访的时候。郑大人曾对王爷提起过八年前的旧事,目的是请王爷注意二爷安全,因为牵扯到西秦,王爷不敢掉以轻心特地着西秦的细作查探了一番。西秦的起意二爷想必也能猜到一些,现在我们才知道老王爷原来没死,但西秦那边恐怕是早就有怀疑的,况且那边国主迁怒到二爷身上也是常情。"他小心看了一眼苏子鱼,见他低额垂眼听得倒还专心,又继续道:"西秦国内一直有人受令潜入中原查探公主殿下和二爷的消息,直到八年前才查到苏大人府上,因而有了那场祸事,但当时西秦国主乞伏国仁重病去世也是西秦停止纠缠的一大原因。"
  听奉勇把前前后后大约交代了一遍,苏子鱼不置可否手指在重溟上摩挲滑动,他想起了去年生日的时候司马兰廷引他去盗来层霄发现了八年前的旧事,过后也怀疑他哥是不是早就知道匕首中藏有信函,如此看来有可能是郑叔叔说的,司马兰廷倒确实是用心良苦。
  淡淡哼笑一声,从床榻上起来走到盆架边自行洗漱。
  奉勇跟在后面再接再厉:"现在的西秦国主乞伏坤明是他的大儿子,虽然一直没表现出强烈的敌意,但王爷的觉得旧怨并非烟消云散,还是小心为妙。毕竟,乞伏国仁会早早过世,当初追杀老王爷时留下重创便是一大原因。所以,二爷是不是考虑不入秦为好,以免事端?"
  苏子鱼慢慢漱了口,懒洋洋的说:"你们真当我不知轻重,四处惹是生非么?既然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哪里还能硬往里头闯,可我刚也说了绝无丢下师叔他们自己逃掉的道理。所以正寻思着是不是改改路程,先去凉国、柔然等地,西秦留到最后再说。"
  奉勇二人见说成这样苏子鱼仍不肯打道回府心里有些失望,但察言观色觉得也不算太坏,起码后继可图,总比他置之不理或者反其道而行之来得好。毕竟苏二爷这性子没个准还常常喜欢唱反调。奉勇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只好催促他:"那二爷得快些跟大师们商量了,听小狼哥说再过几日就要启程离开鲜卑了。"
  苏子鱼"嗯"了一声,突然脸色一变,跳起来抓耳挠腮团团转圈:"不好,不好。我昨晚喝多了点,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今天又没去早课,那臭和尚肯定不会放过我。"
  奉勤看他一脸焦急,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在府里称王称霸的主到底还是有制伏得住的人,心中有些窃喜,却是不敢明显表现出来,整整嗓子劝慰道:"一早就没见到小狼哥,可能他去给二爷说情了,二爷别担心。"
  "他说什么情!师叔说他煞气太重,也给他规定了每天必须去早课听经……"苏子鱼只顾转悠,最后拉开门冲出去,道:"趁他还没功夫找上我,咱们快去把早饭吃了,免得等下臭和尚罚我不给我饭吃。"边跑边嚷,"啊"的一声撞到某人怀里,奉勇奉勤追出来就看到"那臭和尚"揪着苏子鱼的耳朵去得远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些感叹,苏二爷过得也挺惨啊,他们家齐王府一霸看样子还常常被罚得没饭吃,王爷要是知道了还不定得怎样心疼。

  在西秦这个事上,慧清倒是鼎力支持苏子鱼,果然更换了路程把入秦放到最后,反正也是最后一站,届时苏子鱼先行离去,或者到边关去等都是可行的。派了悟立和悟言去西秦妙法寺传信,七月初上东明寺一行离开了燕国前往柔然。
  苏子鱼虽然想打发奉勇、奉勤回去可软硬兼施也不得其果,知他二人恐怕奉了严令死活都要跟着的,最后变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他们下来在僧团里跑腿打杂。这样一来,他的差事都有人抢着做了,又成了闲散人士一名。这里聊聊天,那里探探路,安安心心的饱览异域美景。
  这时候天空湛蓝清澈,草原正值葱郁之季,远远望去绿海一般遥伸到天际,起风的时候一遍碧涛翻滚,辽阔之极。目力所及之广之远,,也让心胸为之开阔坦荡,豪情顿生烦闷全无。
  苏子鱼跟着僧侣团一路传经讲佛,看尽异域风景民俗,和中原土地中原百姓一样这里有美的,贫瘠的,和乐的,忿恚的,善良的,凶暴的,虽然表态不同其实并无多大区别。从草原走到高山峻岭,从蛮荒大漠走到雪原冻土,再回到西秦边境已历时一年半。这片富饶却贫瘠的土地,彪悍实淳朴的民风教会了他很多,眉宇间几经开阖苏子鱼心念起了很大的不同,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渐渐深邃,不光是悲悯还越发显现出热情和关爱。
  对世间万物的热情和关爱。
  起先和中原还有所联系,后来路上多次遇到意外,几经改途避祸,进入匈奴后就几乎断了所有音讯。还不知道的是,如今中原内斗已起,各地有零星起兵或者互斗,或者把矛头指向当朝,神州大祸之兆越发明显。

百卅九 鱼困西秦(一)

  枯叶呜咽着支离破碎的挽歌念念不舍地从枝头飞舞落下,秋风吹送间青竹摇曳,白衣翻飞。司马兰廷修长的身影,一尘不染地站在竹旁,长眉斜飞入鬓行云飞虹,眉下一双眼睛尽是清冷,比这深秋更惹人寂寒。
  寂寒,也凌厉。
  奉正只看了一瞬便垂了眼睛,无声无息等在五步之遥的距离。
  那长眉微微轻蹙,对于被打扰有些不悦,却没有明显的表示出来,他淡淡的询问等在身旁的人:"何事?"
  "殿下,"奉正的声音显露出少有的欢快:"有奉勇他们的消息了。"
  清冷的眼光霎时闪过一抹光辉,虽然很短却已足够温暖人心。司马兰廷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股弦,松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虽然有父亲的预言,但长时间的消息断绝让无明和未知厚重的积压下来,形成深刻的恐惧。再晚些时候,恐怕自己只能不堪重压而产生动摇了。
  幸好!幸好……
  奉正捕捉到了那抹一闪而逝的温暖,语气越发轻快:"西秦边关有消息传回,二爷他们的僧侣团赶在入冬前从西边进入了西秦边境姑城。一行人虽然形容狼狈但并无大的缺失,各人安好。只是……现在还未有书信,但相信不久之后奉勇他们就有详细报告呈回。"
  司马兰廷乍闻眼神一时黯极。没有书信……说明消息是奉勇他们匆忙传递回来的,看来苏子鱼还没有释怀。
  难道真的无法挽回吗?
  司马兰廷心中一疼,连灰狼、奉勇都知道怕他焦急,他难道就一点不在意?
  真正是个小白眼狼。
  奉正看他脸色不善一言不发,寻思着想退下忽地又有人匆匆而来。回头一看,奉毅大步流星脸有不愤,正揣测,旁边司马兰廷已肃声问道:"青州出事了?"
  奉毅忿忿然走过来,到近前收敛了态度恭恭敬敬的回话:"请王爷宽心,青州那边有明叔主持安排断无大碍。只是……王爷一片好心还惦记着接长沙苏府过去躲祸,苏秋却杀妻烧府从许昌逃走了……"

  苏子鱼背着手,装作很不在意地转到奉勇身后,咳嗽一下:"嗯……勇哥,咱们这一路其实过得很不错吧?"
  奉勇感到有些意外,心道又是雪崩又是黄沙遍天,匪追盗堵的差点死了好几次,这也叫过得不错?一时弄不清楚他什么意思,只得傻望着他。
  苏子鱼看他不懂事,颇为气恼,摆摆手自己走开了。过了半晌,又从堂屋那头转过来,咳嗽一下:"勇哥,出来这么久,你想明叔他们了吧?"
  奉勇恍恍惚惚有些明白,却还没抓住要领。苏子鱼见他仍不晓事只得又接道:"明叔他们会担心你的,你写封信想法子送回去报个平安吧。当然,介于咱们这一路过来精彩又开心,那些不愉快的话就不用提了……"
  奉勇大为诧异,猛地弄懂了苏子鱼话里的意思,又惊又喜。等他闭上嘴巴时,苏子鱼已经落荒而逃了。坐在一旁当石像的灰狼和他对视一眼,两人无声而笑。
  这是姑城一处客栈,因为前些日子实在狼狈,包括奉勤在内僧团里好些人受了伤,所以进入西秦边境相对平稳后众人商议决定修整数日再朝上都出发。
  灰狼从屋里出来时正看到苏子鱼蹲地上拿一根树丫捅泥土玩,压住笑意踱步过去趁热打铁:"子鱼,是不是已经不生王爷的气了?"
  这一路数千里与天斗,与地斗,单调的大漠乏味也空前辽阔空远,酷冷的雪峰艰险也巍峨磅礴,人在自然中看着别人百折不摧,自己经历着百折不摧,灰狼的心境已经大不同以往。苏子鱼要他别再叫二爷,他便真的不再叫二爷。若放在以前,是万万无法说动的。
  苏子鱼的小树丫猝地断了,他拿着剩下的半截棍子又划拉了半晌,闷声道:"我其实有些后悔了……"
  灰狼虽想趁机劝他回去,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默然一阵劝慰道:"那时候,你生气也是难免的。"
  苏子鱼仰视他一眼,知道灰狼没弄懂他的意思,不过自己没说清楚,也不怪别人没弄懂。继续在地上划着,因为他自己心里也不算十分清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子鱼。现在已是西秦边境,大师他们也到了最后一站,既然你不方便跟去,何不先回家去看看?"灰狼等了半天见他闷头闷脑的,自己接了话茬。
  苏子鱼淡淡一笑:"家?"心里乱如牛毛。
  刚刚他说后悔是从大处所说的后悔,并不是灰狼以为的后悔。数千里历练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隐隐觉得自己在事发后一走了之并不是上佳的解决之道,当初他以一句"空是任他来他去"绝尘而走,自认为破相。如今却有了"真空不空,执相非真,破相亦非真"之悟。在世出世,徇欲是苦,绝欲也是苦,只能不断探索发现新的领域不断听吾侪善自修持,才可能看透乾坤中最天然的道理。
  丢了小树棍站起来,拍拍了手,苏子鱼道:"家吗……怕是晚了。现在也失去那个意思了,而且我也尚未想好,还不急。但也如你所说的,不能跟师叔他们一路去上都,万一有什么变故会连累他们。可放他们自去我又放心不下,正想跟你商量暗中跟去,如果没有必要就不露面,如果有困难危机的也好接济,你看可好?"

第 79 章


  我机械地走出去,机械地回到河上,机械地坐在屋子里,直到太阳一路西行,余辉洒在我的身上。听到泰雅和素姬的欢声笑语,接着他们打开门进来,我机械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坐得久了,生怕一动,自己就会破裂、粉碎。泰雅惊讶地看着我,示意素姬回避,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用目光一点点软化我僵硬的身躯,直到我长出一口气,瞬间便感到心口的闷疼。
  "出了什么事?"泰雅问,"你的脸色白的就像是见了鬼。"
  我忍受着心口的疼,看着泰雅。
  "别这么看着我,让我觉得你需要我来救你,但是……为了什么呢?"
  "不是我见了鬼,"我双唇蠕动半天,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我爱的人就要变成鬼了。"
  泰雅疑惑地看着我。
  "也许你不了解,但我却觉得自己好笑,"我咬着嘴唇,"明明……明明已经不爱了,感觉早就不在了,为什么我还是这样……"
  泰雅看看我,"是……马凌远出了事?"
  我悲哀地望着他,"为什么说是马凌远,为什么不猜别人?"
  泰雅转过头去不看我,说:"不管是爱还是不爱,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爱了,就不会简单逝去;不爱,也不是个能轻易出口的论断。"
  "你还爱熙林吗?"
  泰雅似堕入前尘,眯着眼睛看着河水半晌,说:"还爱。"
  "那你爱素姬吗?"
  泰雅转头看向我,"也爱。"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因为这个,我就要苦苦分析自己,非要判断出一个自己真爱的?"泰雅说,"徐沐,你太认真!感情的事情不需要用理智分析,你的心就是你的心,不要自己歪曲了它。"
  我垂下头,"凌远……可能活不成了……"
  泰雅叹了口气,"我很难过。你打算怎样呢?"
  "我……想去看他……"
  "那你还等什么?"

  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
  一辆黑色的车等在那里,我一出来便缓缓驶近,一人打开车门出来,赵慈派了一个我熟悉的人来接我,是陈欣。
  "徐先生!"陈欣跑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旅行箱,"赵先生派我来接您。"
  我点点头,坐到车里,看着陈欣从车后跑到车前,开门坐进来。
  汽车飞驰,我没有心情说话,但是知道陈欣数次从后视镜中默默看我。在他眼中,我是什么样子呢?
  两年时间,陈欣,姿态声势自是更上一层楼;我,用一年玩了个伤心的游戏,再用另一年休养生息;凌远,不论之前是怎样的死里逃生、风光无限,现在却濒临死亡……
  不必问到哪里去,一定是先见凌远。还是那栋花园小楼,温馨舒适,没有半点医院的样子。不是原来的病房,而是重症特别监护室。门关着,玻璃那边的帘子拉着,看样子有医生在里面。赵慈坐在门外,抬眼看我,满目血丝。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这个时候,说什么、怎么说都不重要。坐在这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身边这个人胸口跳动的心和我的是同一个频率。
  "谈不上是车祸,"默默坐了许久,赵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追尾,我也在车上……凌远被闪了一下,头向后撞在靠背上……这算什么呢?车里的人都被闪了一下,头都撞到了靠背上,但偏偏凌远……"
  "是上一次车祸的后遗症?"我平静地问。
  赵慈点点头,"脑干出血……"脑干出血,四个字在走廊上萦绕不去……
  门开了,还是那位肖医生。他走到赵慈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
  "什么意思?"我问。
  赵慈笑了,"继续等待奇迹。"
  我看了看他,说:"还是收起你的嘴脸吧!比哭还难看。"
  "也许,我不该叫你回来。"赵慈说,"凌远应该不愿意让你看见他这副样子。"接着他又"呵呵"笑出来,"可是我这些年,总是帮着他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情,多可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最后一次,就让我错帮到底好了,现在凌远一定也想不清楚,到底是想见你,还是不想让你见到他,反正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不如我帮他选。"
  监护室里的帘子被"唰"地拉开,被掩住面目地护士开门出来。
  我起身,慢慢走到玻璃跟前……那……不是凌远,不应该是凌远……身体在被单之下显得单薄弱小,而凌远的面目……他头颅肿大、变形,各种管子差满头脸,似乎是那些笨重的仪器在带动他的每一次呼吸,这只是个等待活命的虚弱身体,不是……我的凌远……虚情假意也好、飞扬跋扈也好、伤我害我也好,那终究是我的凌远,改变不了的意气风发、阴险狡诈、野心勃勃……但是这个,不是。
  赵慈走到我身边,"就算是这个样子,哪怕能多活一天,我也不想放弃。"
  "他呢?有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我说。
  赵慈苦笑,"这么多年,哪一件事不是听了他的为了他做?结果呢?开头是错,结尾还是错!我说过,这一次,我帮他选。"
  我闭上眼睛,这又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他……应该知道你。"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赵慈看向我,"重要的是,现在的丰瑞谁来主持。"
  "你问我?"
  "除了你,满世界都是凌远的敌人。"
  "这么笃定?再想来一招金蝉脱壳?"
  赵慈笑了,"巧了,委托书还是原来的那一份,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我转头看他,"这难道不是另一场阴谋?"
  "你闻到了阴谋的味道?这一次,还是上一次?"
  我缓缓摇头,"都没有。我怨的,不是你保护凌远,而是凌远不信我。他不信我,我又何必!既然他已经这个样子了,你又何必在乎丰瑞变成谁的,谁想要就拿去好了,他不会在意的。"
  "我在意!起码,凌远还在的时候,我不允许他人染指。要是……凌远走了,那是凌远自己不要,不是争不过谁。"
  "我也是你口中的'他人'。"
  "对凌远来说不是。"
  "我……怕麻烦……"
  赵慈咬着嘴唇,死盯着被各种器械捆绑、束缚的凌远,不做一声。

  我就住在医院里,这个时候,我开始感激这个不像医院的医院了,空置的单间病房好像是酒店套间。听不到痛苦的呻吟也感受不到医护的崇高,只是每次看到凌远,都让我对所谓的医疗手段更加厌恶。
  "他有救吗?"我站在监护室外,看着凌远和那些冰冷的机器一起呼吸。
  "尽人事罢了。"肖新一毫不客气地说,"脑干出血,另一半还要看天命。"
  "最好的情况是什么?"
  "植物人。"肖医生撇撇嘴,"不过,从医学上说,脑死亡就是一个人的死亡,跟肉体没有关系。那是最没用的植物人,根本没有醒来的希望。"
  "你总是这么直白地跟病人的家人解释病情吗?"
  "如果有人想用病人苟延残喘的身体来安慰自己的话。"肖医生还是那么冷静,他突然转头,"你称得上是病人家属吗?"
  我笑了,也看向他,"没错,我可不是病人家属,也不会痛苦到不顾他的尊严。"
  肖新一轻轻叹了口气,"劝劝赵慈吧!"
  我看着监护室里的凌远说:"让凌远自己决定吧!"
  赵慈不能无期限地封锁消息,两天后,丰瑞董事会主席马凌远病重入院的新闻成为所有财经类媒体的头条。
  我站在玻璃墙前,这具无声无息的躯体不知道自己又将挑起轩然大波。正想着,眼前的玻璃上突然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看着玻璃映出来的他,他看着玻璃映出来的我,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如何开始第一句话。
  他走近,从身后抱住我,下颚放在我的肩上,"徐沐……"
  看到他,我就明白了,他怎么可能不来呢?马凌远重病入院,先不说叶家会借机做些动作,家晖怎么会想不到我会回来?
  "你去找了赵慈?"我抚上他紧抱着我腰的手,他点点头。
  "现在,丰瑞是一团乱吧!"我说,"想要什么的话就去尽力争取吧!"
  "沐?"
  "凌远……不会回来了……"
  "他……真的救不过来了吗?"家晖透过玻璃看去,一双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他看见了凌远的病状,也是不忍心。
  "要是死了,自然不再回来;要是活了,我也不会让他回去。"
  "沐?!"
  我转过身来,看着家晖,说:"家晖,如果我告诉你,要是他缓过来,我就会把他带走,走得远远的。你会希望他死,还是他活?"
  家晖皱着眉头,满眼惊诧地看着我,"沐!"慌乱的表情爬上他的脸颊。
  "说啊!你会想他死还是想他活?"
  "我……"家晖恨恨地看着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撞上玻璃,"徐沐,我告诉你,不管他死还是活,我都决不放手!你这个狼心狗肺招人恨的王八蛋!"
  "你恨我?"我看着家晖,缓缓地说,"那是因为你爱我……"我伸出双手抱住他,"谢谢你,家晖,在这个时候来看我……"
  凌远的危在旦夕,无意中打破了我和家晖之间微妙的僵局。快一年了,落入熟悉的怀抱,才知道这个怀抱是在怎样的焦急等待,不知道会不会像我当年,等待得久了,都快忘了等待的理由,麻木的生活甚至不去想明天,待真的拥有,却又发现不过是春梦一场、闹剧一桩……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看着水中的倒影活一辈子,做一辈的美梦……

  赵慈的力量不够,辛苦地压制董事们的行动,但无济于事。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每位董事都得到了说话的机会,媒体借机对丰瑞进行全面盘点,预测下一届董事会主席的人选成了最流行的话题,不知道有没有打扰远隔重洋的宁蓝。
  而我依然住在医院里,只是每天探视凌远,在允许的时候穿上隔离服,坐到凌远身边。
  "觉得有趣吗?"我问凌远,"像不像乌鸦争食?今天,吴董事说了那么失态的话,再过些天,你就能看到他们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这么讲还算是恭维,应该说是群魔乱舞才对!所以说,最深沉的还是叶太太,她说希望你身体能够尽快复原,呵呵,你能复原吗?"
  我四处看看,这个房间可谓是铜墙铁壁,连个窗户都没有,一扇玻璃对着走廊,看见的只有偶尔经过的人,凌远看不见外面的春暖花开,也不知道这个医院有个美丽的花园。
  "人家说,到弥留之际就会知道自己最在意什么,上次车祸那一瞬间你想到了什么?现在呢?还是真的脑子坏了,什么都想不了?"
  "如果要你重活一遍,你还会选择这种生活吗?有的人总是想下辈子要过的不一样,但又未必有这种勇气。不管是好是坏,这一辈子的酸甜苦辣自己都经历过,心里有数,要过未知的另一辈子,还真是有些可怕……另一辈子,你想怎么活呢?"
  凌远用沉默回答我,我瞥了一眼床头的仪器,心跳还是有条不紊地一下下跳动,连点波动都没有,"看来,你是真的听不见啊……"我蔑视地说。
  我离开凌远,到大花园去吸取天地精华,对自己都感到惊讶,也许平静的确是最好的伪装……
  赵慈再忙再累,每天都要在这玻璃前站上半个小时,有的时候能碰上,有的时候遇不着。
  "为什么不进去?"我问。
  赵慈垂了垂眼帘,没有说话。我看了看放满病房并以各种方式与凌远身体连接的仪器,真的进去置身其中,的确不如站在外面看看了事。
  "还是不放弃?"我再问。
  赵慈依然不作声。
  看着赵慈的脸,我还很想问,凌远他到底有没有珍惜过你……

  我又做梦了,梦见凌远一脸无辜的样子,"徐沐,有机会,你一定要带我去北京看看。"
  "北京?你又不是没去过。"我在忙什么呢?只觉得手里全都是要做的工作。
  "我想去看看你的北京,你在那里不是还有房子吗?"他很认真。
  "怎么?真的想去?"我抬眼看他,思索着,"那,我得安排安排,北京是有老房子,但也住满了人啊!我奶奶和我的父母,还有我大伯伯一家,要住,你只能住我那间厢房了。"
  "好啊,你的地方我才去!"凌远笑着出去……
  清晨醒来,我回忆着梦中的凌远,那样年轻、干净的样子,现在躺在监护室里的那一个,变得难以让人容忍。
  穿了隔离服,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之前的满腔愤懑不知不觉沉淀下来,这的确是凌远……那个牵扯了我所有痴念,却又无法原谅的凌远……
  "凌远,你有没有后悔?"我问他,"有没有后悔遇到我?有没有后悔不择手段得到丰瑞?有没有后悔那样对待宁蓝和你父亲?有没有后悔错待我?"我看着他没有反应地躺在那里,就在眼前,却无法触摸,"这么多年,你活得好吗?开心吗?你真的得到自由了吗?"
  "知道现在的你看起来有多可怜吗?毫无知觉、受人摆布,不是每一个病人都像你一样显得这么没有尊严的,你受得了吗?"
  我长长叹了口气,"累的话,就走吧!无论到哪里,只要你想去。就此一身轻松,不好吗?"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都紧握着拳头,想到这个世界上抓点什么,但每个人死的时候,都毫无例外地撒手而去,什么都带不走……
  我伸手,轻轻碰触着他的指尖,抚摸着他的手心,我闭上了眼睛。

  护士们面无表情地将凌远身上的管子拿掉,如同在解放被生命束缚的人,直到他清清爽爽地躺在那里,我看着他,没有什么时候会比这一刻更加理解,什么叫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眼睛一闭,连盖棺定论说了些什么都懒得去管。
  人们从房间里退去,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只掩到胸口,我俯下身躯,将唇贴上他没有温度的唇,我的心情和初次碰触他双唇的时候一样纯洁、宁静。
  转过头去,只见赵慈站在门口,泪流满面。
  "过来,送送他。"我说。
  赵慈流着泪,摇摇头,"从头到尾,有资格这样送他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走向门口,"你觉得,凌远也是这么想的吗?"经过赵慈,我出去。接下来或隆重、或烦琐的事情都与我没有关系,那不是想念,而是做戏,我需要做的,已经做完了……
  百卌一 鱼困西秦(三)
不管再怎么拖延,也总有到达的一天。眼看边境在望,苏子鱼还是一头乱絮,距离越近越是茫然无解。就在相距不过百里的地方却突然听闻到令人心忧的消息:成汉匈奴大军在西秦边界聚集。
路旁小栈里苏子鱼敛了眼内精光,因为在诸国辗转长途跋涉多时如今顶着一副皮黑肤糙的脸,精瘦的身子缩在西秦人宽厚的袍子中不显山不露水。他身旁三人皆是一脸疲惫着寻常旅人装束,冒沿压得低低的,静静听闻周围来此歇脚的百姓带着沉重不安兀自揣测:
"要打仗了……"
"听说匈奴人已经围了斗城,作孽哟,还有好些人没跑出来。"
"仇梌将军不是已经领兵去了么,你说这是为了啥啊?"
"都说是因为要借冬粮,国主不允……"
"匈奴人不好对付啊……"
"我们西秦人也不是软柿子他说抢就抢,说捏就捏的!"
"老子现下就去参军!"
有两个西秦年轻人说着说着义愤填膺一拍桌子站起来,在众人顿静愕然的目光中大步走出栈门,还没等身影彻底消失,小栈里又响起嗡嗡的讨论。
有人竖起拇指:"好胆色啊,我西秦男儿应当如是!"
有人摇着脑袋:"毛头小子太冲动了……"
屋角没参与讨论的那桌上,三个人默默交换着眼神,最后定定地望着低头沉思的苏子鱼。
"走!咱们得回去,怎么样都得给师叔他们送个消息。"苏子鱼神情一定,心急火燎地往外冲,三人暗叹跟着追出去在马前拉住他:
"送信的事让我们去办,二爷按原计划去平阳吧。我跟小勤会把师父们安全送回大晋的。"
苏子鱼翻身上马,低着头跟奉勇说:"可如今这个情况我不放心呐,都说我不得在西秦露面,其实也是揣测的。那么久的事情,也说不清是非曲直兴许人家早就没那个意思追究了。"他顿了顿,因为清楚往昔其实心里对西秦皇帝有些愧疚,又叹了口气:"我会小心谨慎,不莽撞的,就算吃了亏也不闹事,只要接到师叔他们就走。好不好?"
奉勇三人见他说得深情并茂且诚恳有理,肚子里也跟着一叹,经过这一变故怕事情又要坎坷了。
好在苏子鱼说到做到,倒真是听话谨慎得很。到了皇城外,四人做好了约定,奉勇和奉勤先入城到妙法寺找上东明寺诸僧,可这一去就如石沉大海般没有踪迹消息。第二天两人还没回来,苏子鱼坐不住了。城门口守卫并没什么变化,如果是一时耽误也不至于会一天一夜,半丝消息都没送回来。究竟出了什么事?按理说他们去找东明寺一行人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才对,除非师叔他们原本就已陷入危机,可这西秦怎么会无缘无故为难出家人?
灰狼的意思也是不能再等了,但要苏子鱼留在城外自己入城勘察:"只是进城看看,不管出了什么事,天黑前一定回来。"
苏子鱼哪里能同意。想到如果他趁自己离开私自进城更加不妥,灰狼只能让步。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城,在城门右方第六棵树下聚合。
西秦的皇城上都是依据洛阳的格局所修建。南北向的大道四条,东西向的大道三条,这些道路相互交错成十字或丁字形,共分为二十四段,也称为二十四街。每条大道分成三股,中间是御道,两边用四尺高的树隔开,专门供皇帝和大臣通行。
城北大都是官署和高官居住区,平民和外国侨民、使节聚居在城南,这里住宅密集,整齐的桐树、栗树等行道树排列成荫但因时值深秋的关系只剩下满地枯叶。城西为通商达货之地,居民多是能工巧匠和商人,城东是丝乐调音之所,居民以音乐舞蹈谋生。妙法寺恰在这东西南北之中,往上是高楼重门锦衣玉食之处,往下是小门小户的寒家,倒是两相方便不拒贫贵。
这上都灰狼曾奉命来过一次,摸索着记忆二人来到妙法寺西南角的一处偏巷,只偶尔有人往来算得上僻静。往小巷行进几步就能看见妙法寺一隅的黄砖红瓦,勾角飞檐,两人也知道奉勇奉勤消失得蹊跷,不敢大张旗鼓找上门去,商量了偷偷潜入寺内探看情况。
灰狼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道:"在巷口把风,我进去看看。"便欲腾身而起,倏地被苏子鱼一把拉扯住。灰狼以为他不甘心等候,却发现苏子鱼脸色微变。一省,随即发现不同寻常之处。方才还能听到的叫小贩卖声,巷外人马来往声,大街上隐隐的说话声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来时相反的方向掠去,不等到达另一头巷口,大量甲士哗哗的跑动进来,枪戟林立,把一头一尾堵得严严实实。
两人脚不停步,苏子鱼一把抓住灰狼的手臂忽地改变方向,往左边丈高的围墙掠去。莫说只有丈高,便是再高些他也能应付自如,跃上墙头便是民居的屋檐,往左右稍微一瞥但见巷外还有百余西秦士兵严阵以待。其实人再多些,以两人功力也能进退自如,眼看将要突出重围,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六弟不管上东明寺诸僧和你那两名侍卫了么?"
苏子鱼惊瞪着双眼,看兵士中走出一人,三十多岁锦衣玉带。因为刻意做出的笑容,眼尾处两条深深的纹路,本是相貌堂堂却给人一种佯装后假意温和,做作虚伪之感。
正是突然在许昌杀妻烧府逃到西秦来的苏秋。
苏子鱼皱眉咬牙,一犹豫的功夫士兵已经架好了弓箭,矛头直指。两人从墙头下来时已成瓮中之鳖,苏秋慢慢踱近,小心停在两丈远的距离,脸上仍是一径令人不爽的笑容。
"六弟,西秦国主请你入宫一会。"

百卌二 鱼困西秦(四)
身后上来一人着赭红锦衣武官服,三两下封了二人穴道,因为忌惮灰狼还特别在他身上多加了几重,又严严实实捆绑起来。
见二人受制已无反抗之力,苏秋往旁边一让,脸上笑得灿烂非凡:"请!"示意苏子鱼和灰狼乖乖起行,哪里有半分对兄弟的情分。
牵着不动,打着倒退的苏子鱼哪有这么乖乖听话的,要苏秋先说众僧下落不果,众目睽睽之下索性不管不顾一屁股躺在地上死活不走,像个粽子似的四脚朝天滚来滚去,非要苏秋给出个答案,上东明寺的和尚和他两个护卫现在怎么样了。
周围兵士目瞪口呆,苏秋满脸通红,连灰狼都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那里,谁能想到堂堂大晋辅政王的亲弟弟,长乐亭公主和齐王攸的亲儿子居然会这么耍泼皮无赖。苏秋看他全然不要体面了,只觉头脸全无,气得手脚乱颤:"起来,起来……你不要命了!"
苏子鱼翻在地上笑:"西秦国主不是让你抬个死人回去会面吧?"
苏秋面部一阵抽搐,眼睛扫过灰狼才想起可用此人做为威胁,让人把刀架到了灰狼脖子上。
苏子鱼一顿,他清楚上层士族的观念里并不看重下人,苏秋这样做也并非等于明白两人之间的情谊,明明知道应该表现得漠然一些却偏偏说不出狠话来,只得坐起来骂:"卑鄙,卑鄙!"
苏秋看他仰得高高的脑袋恨不得一巴掌甩上去,伸着脖子回骂他无耻,转念又觉得跟这么一泼皮计较对骂有失身份,悻悻地挥手让兵士把灰狼和斗鸡一样的苏子鱼推进了软轿,抬往宫中。
西秦国主乞伏坤明是西秦的第三世皇帝,继位不足十年西秦版图已扩大了十之三四,朝中一遍赞誉。不过底下满朝文武也有微词不满的,连晋朝也都知道,说其人刚愎自用,太过自负偏执并非明君。这种人往往狂妄骄横喜欢记仇寻衅,所以司马兰廷特意嘱咐了勇、勤二人来阻挡苏子鱼入秦。
只可惜因缘际会,还是走到了最坏的下场,苏子鱼被逮住了。
那软轿一径抬进了宫门,苏子鱼和灰狼被赶下来时已在某座殿院前,抬头看去上书"承景"二字。苏秋走在一太监身后低眉顺脸的,身边侍卫换了一拨,又被推押着走了半晌到了一处游廊下侯着。
苏秋进殿没过多久,里面有人来宣。旁边侍卫就伸手推他,苏子鱼横眉看过去:"你再推试试!小爷就躺地上不走了。"一直守在旁边的锦衣武官面色有些难堪,示意侍卫放手让他自己进去。
苏子鱼慢慢悠悠迈步踏入,顺着苏秋的身影看过去,书案边一个男人坐得笔直,身形高大神态森冷,颀长的身形散发着张狂的霸气。
看苏子鱼浑身污泥脏做一团,乞伏坤明转头似笑非笑的对苏秋说:"苏爱卿辛苦了,看来请司马小公子前来费了你不少力气。"那武官凑上前在他身后一阵耳语,西秦帝王眼中慢慢升起一股玩味,盯着苏子鱼的双眼灼灼生光:"怎么如此怠慢贵客,快来人松绑给司马小公子擦拭擦拭。"
粽子一样的苏子鱼早不请自动坐了旁边的胡椅:"好了,我知道我家那个老头得罪了你们,我娘也……嗯,总之我家确有些地方对不起你们。你看你是要打要骂要踩要踏随便你,可我师叔师伯他们都是出家人,也没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就把他们放了吧。"
乞伏坤明但笑不语,看小太监上来给二人松了绑,端来温水,灰狼接过来拧了巾帕给苏子鱼搽脸拂衣。洗过三盆水,苏小哥衣服稍净脸蛋儿洗出来了,乞伏坤明玩味的眼神渐渐显露出失望。
苏子鱼一身黑皮擦都擦不白,敛了眼内神光的样貌虽算俊朗却并非多么出色,长乐亭公主的儿子长成这样令一心期待的西秦皇帝大觉扫兴,因和印象中羞花闭月的美颜相去太大也失去和颜悦色的兴致。眯了眼睛,漠然道:"司马小公子是西秦难得的贵客,怎说打骂践踏?送小公子下去好好休息。"便不肯再多浪费时间。
说得还算好听,不过这一送就送到了大牢里。
苏子鱼平生第一次坐大牢,大概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委屈的一天,又担心奉勇奉勤和上东明寺诸僧一时难忍消沉。灰狼抿着嘴靠墙自责,他本不是柔细善言的人,虽然心疼也没有多少宽慰的话。牢房里尽是低迷之气。苏子鱼缩在灰狼身边直后悔没信司马兰廷的话,如今自己深陷囹圄,还带累了别人生死不明,应该不入西秦径直带着僧侣团回国才是。
平时尚不觉得,人一旦陷入困境人就会脆弱很多,心头努力压抑着那点难过怕烧成了通天大悲,想着司马兰廷也许会来救他,又勉力自己振作起来。身上的穴道两股真气一冲就解开了,谁能想到他小小年级已达致境,都防备错了人。苏子鱼用手捅捅灰狼道:"等晚些时候我用神识搜索看看,先得把师叔和奉勇他们找到再想办法,你给我护法。"
灰狼点点头:"没要紧吗?你在许昌时……"
苏子鱼正要回他,听过道有脚步传来急忙住嘴,那脚步近了二人看过去眼睛一亮:是奉勇。
奉勇被几个狱卒仍进了隔壁狱间,像是受了伤已被简单的处理过了。
苏子鱼急忙靠过去隔着铁栏去撑扶,奉勇才叫一声:"二爷"便觉得一股宏薄玄和的真气缓缓度了过来,精神为之一振。狱卒瞧不出端倪冷冷看了他们几眼,转身走了。
"小勤呢?"
奉勇顿了一下,低声回道:"去找人时我让小勤在寺外等着,他没有和我一起被捕捉,想是……逃了。"
苏子鱼心头一疼。没有被抓,除了逃也有可能是……死了。
"我师叔他们……?"
奉勇脸色暗沉:"西秦早有埋伏,我一进妙法寺就被围攻了,并没见到大师等人。现下……实在不清楚。"
苏子鱼为奉勇理通了淤血拥堵的经脉方收了功,淡淡道:"没关系,我用神识搜索定能找出来他们。"

百卌三 鱼困西秦(五)

  可事实上,苏子鱼用神识细细搜遍了牢房和整个西秦皇宫却一无所获。灰狼怕他损耗过大,会重蹈许昌覆辙坚持不让他长时间持续行功。
  苏子鱼也非当日一般行事莽撞,懂得量力而行。如今他功力日渐深厚,道家纳气之法主外,佛门心法主内,体用双彰,远非昔日可比。只要小心,绝不会出现上次油尽灯枯的局面。不过诺大个西秦皇城,人事纷繁难辨又不是真正得了神通的人想用神识搜索之法一一查看却是困难重重,恐怕再深厚的内力都支持不了多久,只能寄望运气好能及早找到了。
  休息复休息,整整用了一天时间却毫无所获。三个人商量了一下,都认为乞伏坤明突然发动,应该不单单是为了当年仇怨那么简单,可找不到慧清诸僧行踪等于被人捏住了七寸,半点不敢动弹。
  一筹莫展之际,苏秋带人出现了。
  三人早早听见牢道脚步杂乱响起,便稍稍分开些来停了口,苏秋带着人开了牢门,只见灰狼一人虎视眈眈的望着他,心里打了个突,早年间他曾在灰狼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心里仍留了几分威慑。想到如今这豹狼一般的人落到了自己手上,捏圆搓扁有的是机会,便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转脸向苏子鱼道:"六弟,陛下要见你。出来跟我走吧。"
  苏子鱼听了和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未及开口灰狼唰地一下站起来,双目闪着寒光:"二爷去哪里我必同行。"
  苏秋眼瞅着他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意识,一径冷笑:"狼护卫,这里可不是大晋,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苏子鱼拍拍屁股站起来,正要言语灰狼示意阻拦了,他对苏秋厉声道:"你眼前这位可不是你的六弟,他是大晋九锡大司马,主政王爷的亲弟弟,便说是贵比亲王也不为过。你叛了国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么?或者是这蛮夷之国不懂规矩没有法度,你大秦皇帝就是这么对待皇室贵胄的?你西秦贵胄都是这等待遇我便无话可说。"
  苏秋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愧半天没说出话来。待气平转回了脸色,不忿地哼了一声,却避了灰狼眼睛对苏子鱼言到:"六弟还不过来?你就不担心你那些师叔师伯们的安危么?"
  苏子鱼忍着怒气拍了拍挡在身前的灰狼,正想劝说,灰狼横臂一拦丝毫不让盯着苏秋道:"你知道我是齐王的人,二爷的师叔师伯又不是我的师叔师伯,我只要保住二爷在眼前无恙便好,其他不管。苏大人不让我跟随,在下少不得也只有僭越了。"转头对着苏子鱼,态度强硬:"二爷今天若要独自出这个牢门,就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你——"
  苏子鱼和苏秋都瞪大了眼睛,倒是异口同声。苏子鱼知道灰狼语出有因,一时不知道他的真实打算也不好开口,只暗恨司马兰廷调教的人怎么都会这招。苏秋眼见苏子鱼进退不定,灰狼颜色阴郁坚定,一时无法恨恨盯了二人一眼拂袖率先走出。
  言下之意便是默许了。
  苏子鱼立在灰狼身边,眼睛灿然,望过去的神色间显露出难得的敬服。
  二人原想着恐是西秦皇帝想做什么留难,苏秋却是带了他们前往浴洗换衣。从新上路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这么爽快的洗澡,苏子鱼全然不顾灰狼皱着的眉头放心畅快了一回。两人从浴桶出来,早有太监准备了替换衣物。穿衣的空挡,灰狼欲言又止,苏子鱼似乎觉察到什么笑嘻嘻的躲开,率先出了门不给他说话的时间。
  苏秋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名大太监领着侍卫将二人半押半送到一处大殿前,抬头看去正是前日所见的"承景"正殿。里面红烛高燃,丝竹缭绕,却并不喧哗,连苏秋在内偌大个正殿也只不过五席而已。乞伏坤明高高在上,见苏子鱼来到如当日般言语和气,赐坐赐食。
  苏子鱼坐在乞伏坤明右下首,灰狼笔直的站在他身后,衬得苏小哥便如西秦请来的贵客般。
  苏子鱼对面所坐之人,似乎并非哪位西秦贵胄,隐隐的尚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苏子鱼盯了几眼,见对方也在打量他,就当仁不让的和对方对视。那人微微一笑,向乞伏坤明道:"殿下手段周全,竟然连苏小公子都请来了。"
  乞伏坤明和他应对,居然收敛了几分傲气。两人漫谈闲扯,并不怎么理会苏子鱼。这种宴会上,苏子鱼也不好太过粗鲁无礼丢了大晋人的脸面,没有人招呼他正好方面他慢慢进食又偷偷藏了一些好带回去给奉勇和灰狼。
  乞伏坤明和左首之人闲谈尽性了,看苏子鱼吃得如此惬意颇有些不满,故意为难道:"久闻大晋士族皆风雅高才,弹琴吟唱无所不通。晚宴清淡,我这些乐师都是俗流,苏小公子既来我国做客,还请赐教一二,也好叫他们开开眼界。"
  一殿之上莫不是国士权贵,将苏子鱼和乐师比较要他献艺,这便是明摆着的侮辱了。针对如此刁难,灰狼身形紧绷蓄势待发。在他身前的苏子鱼感受得一清二楚,悄悄伸手阻止了,对乞伏坤明拱手笑道:"若说大晋士族的风雅趣好,子鱼和我身旁这位苏大人相比可真是米粒和珍珠之较了。苏大人长才善弦乐善诗词歌赋,这是整个大晋都闻名的。"他笑嘻嘻的指着坐于下首的苏秋,名褒实贬之词使得苏秋尴尬万分,不等他出言反驳推脱苏子鱼接道:
  "不过陛下给我机会让我一展所长,我倒是很愿意与众同乐的。恐怕大家都知道鄙人从小在佛寺山林长大,粗野不堪,那些士族的玩意儿一窍不通,但念经什么的倒是很在行。殿下如不嫌弃,我就表演表演,送给陛下一段《往生咒》吧。"
  与会的两名西秦臣子都喝骂起来:
  "放肆!"
  "无礼!"
  乞伏坤明也黑沉了一张脸,怒气抑而不发,看了看嬉笑着的左首之人,眯了眼睛挥了挥手。方才那太监便走到苏子鱼跟前:"小公子该回去了。"
  半强迫的押送着苏子鱼和灰狼回了牢房。
  苏子鱼也不生气,回去把藏匿的食物拿出来分给灰狼和奉勇,破天荒的蹙着眉头一脸思索。
  "那左首之人……"
  灰狼接道:"我虽没见过,但觉得和原来的五部大都督,现在的成汉王刘渊颇有些相似。大胆猜测,这人应该是刘渊之弟刘雄。"
  奉勇隔着牢栏拿了食物,问道:"匈奴人不是准备和西秦人开战么?怎么刘雄到这里来了?"
  话一说完三人同时一震,苏子鱼几乎跳起来,脸色大变道:"不好!匈奴和西秦在玩围秦攻晋。"

百卌四 又显神通

  奉勇慢慢放下手中食物,道:"眼看入冬了,这可不是一个用兵的好时节。"冬季苦寒,大雪封路道路难行,粮草筹集运输也是困难重重,所以冬季用兵禁忌颇多,视为大忌。
  "也不一定,若是早有谋划粮草之类也并非不能解决。况且还有一点,"灰狼皱起了眉头,越想越是心惊:"寒冬之时河水冻结,架桥渡河会更加容易,边城守卫一时不察很容易会为偷袭所趁。再加上如今朝中本就处处反叛隐患叠生,西秦和成汉如此作为恐怕我朝凶多吉少。"
  "这一打起来又是生灵涂炭,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打仗!"苏子鱼愤然起身,没头苍蝇一般在牢里转了几圈,重新坐回灰狼身边低着头问:"你说朝中怎么了?"
  灰狼奉勇对视一眼,说得含糊:"在姑城寄信回去时听说我们在外游历这些日子,朝中有小股反叛,让王爷分了很多心……"他们离开姑城时南河间王司马颙、长沙王司马乂刚刚起兵,消息尚未传过来,所以都不知道其实形式已经非常严峻了。
  苏子鱼叹了口气,闷闷的想着什么,不再说话了。倒是灰狼和奉勇一阵眉来眼去后,犹豫着说道:"既然这样……恐怕得尽快将消息送回朝中才成。"
  奉勇赶紧接道:"正是!这关系到我大晋万千黎明百姓,不能拖延任西秦和成汉得逞。"
  苏子鱼从思绪中抬起头来,沉吟一会说:"乞伏坤明既能让我们见到刘雄便会想到我们会依此猜测出真相,若非有持无恐怎会这样毫不遮掩?如今我们三人难道可以说出去就出去么?"
  灰狼和奉勇都一股脑儿的盯着他,选择着恰当的词规劝着:"我们逃离自是不容易,但子鱼学贯佛道本领非我二人可比,如果伺机而动也并非不能成功。"
  奉勇又接到:"特别是离牢进宫的空隙……"
  "不必说了!"苏子鱼突然站起来,脸上带了些怒气:"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可我若要逃离当初就不会乖乖束手就擒。难道要我丢下你们和师叔他们,自己苟且逃生么?"
  "子鱼。"灰狼伸出手把他拉坐下来,苦口婆心道:"你有没有想过,慧清大师法力高深也许并不需要你来保护,而且道安法师一门,从东土到西域广受赞誉推崇,乞伏坤明未必会冒大不韪残害佛门玄宗,引来天下口诛笔伐。我想了想,大家进城之时并为听到什么风声,或许就说明慧清大师他们并没受到什么危害。我知道以子鱼之力未必不能全身而退,只是我们拖累了你,但如今事情紧急你却因顾忌我们弃大晋苍生于不顾,害人害己,让我等如何跟王爷交代?"
  仿佛为了加强映衬自己这番言辞,灰狼说完又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啊——啥!"苏子鱼差点又跳起来,他瞪大眼睛望着灰狼,现在才发现闷葫芦不说则已,一说惊人,竟然随口就给他定了那么大一件罪过。
  "我怎么就是弃天下苍生不顾,害人害己了?乞伏坤明和苏秋废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把我捏在手里,其实好跑的是你们吧。"
  他左右看看眼睛一亮,接到:"如果我逃跑,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和师叔他们,但如果是你们逃走,他未必会紧张追捕。而且这上都城内一定有大晋的细作埋伏,对这些我都一无所知,即使真的逃出去也无法联络传递出消息。难道要我跑到边境去直接通知戍边晋士么?"
  灰狼驳回道:"这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告诉你联络地点和方法。"
  "我这么大一个目标,又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哪地点?一不小心还可能暴露了传信通道……"
  连谁逃都确定不了,更别说具体的逃走方法,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得都说得没声了,双方仍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不下。耽误了半天时间也不知外面什么时辰了,几天来忧心劳力,苏子鱼模模糊糊睡过去。朦胧间似乎梦见了红玉,又梦见了司马兰廷心里正觉得一阵难受,突然看见一个光头大耳的和尚背对着自己坐着,正大口大口嚼着馒头。
  苏子鱼心道,难道我饿了?做梦都梦见馒头。就见那和尚丢下馒头一巴掌朝他脑袋拍过来:"叫你别跟着,别跟着!你非要偷偷跑过来。你师叔我是什么人,还用得着你担心!现在好了,把自己送进去了吧?该!"
  那巴掌扇得他脑袋一歪,似乎听见"砰"地一声,痛得一激灵,却还是没醒,梦里委委屈屈的对那和尚哭诉:"呜呜……师叔你们究竟在哪儿啊?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慧清嘟嘟囔囔地走回去继续吃馒头,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你那点道行,恐怕最多只能在皇城里找找,我们现在都快出西秦了。"
  苏子鱼又惊又喜,心里欢畅得跟吃了十八碗甜汤似的:"你们没被抓住吗?"又委屈又生气:"你是算到有难就躲了么?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害我困在这里到处找你们。"
  慧清埋着脑袋吱吱唔唔,苏子鱼生了怀疑逼问起来,出家人不打诳语,慧清只能吐了实话:"我又不是成佛了,哪能大事小事事事都知道。再说了,我又不是那群牛鼻子没事我掐着指头算什么?是你哥哥司马兰廷发现你另一个大哥苏秋原来早就成了西秦奸细,怕他入秦后会对我们不利所以叫奉磊来提前偷渡我们走的。也有人去接应你,结果你自己调反方向跑回去错过了。"
  苏子鱼张着大嘴,有些欲哭无泪,觉得自己这一次倒霉倒得实在冤枉。想想又觉得也不是一无所获,便对慧清说:"师叔,你跟小磊哥说,叫他传信回去,西秦和成汉准备联合攻打大晋,让朝里准备应变。"
  "怕不成!"慧清也不咬馒头了,盯着苏子鱼说:"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知因果不要妄加干涉,一切世事冥冥之中皆有天意,该有什么结果还会是什么结果的。"
  苏子鱼听了不受用着急起来:"一旦打起来边关不知多少生灵遭殃,难道避免战乱不是积善行德么?"
  慧清叹了口气,也不接他的话茬,影像慢慢淡了,最后冲冲说了句:"马上就有人来救你们出去了,乖乖等着吧……"彻底没了踪影。苏子鱼一急,伸出手去拉扯他,猛地就清醒了,灰狼和奉勇一脸惊奇的看着他,怀里平白多出几个馒头。
  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左边脑门抵着墙壁的地方已经肿了个大包。

百卌五 逃离上都

  苏子鱼说:"呵呵,我师叔来过了"抬头望着牢顶想像了一下根本看不见的天空,没心没肺的咧着嘴道:"他们好像给西秦官兵追得挺惨的。"
  苏秋来晚一步,活生生让偌大个"把柄"就这么逍逍遥遥跑了,能不赶着催着围追堵截么。
  灰狼和奉勇面对忧心尽去苏子鱼半晌无语良久,只向那白白软软的馒头慢慢伸出手去。一个说:"那和尚虽然没个和尚样子,到底还是有几分神通的,在长沙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就知道是白担心的。"
  一个说:"……没事就好。"
  神通之事就和仙怪法术一样,非常人可以理解,不过二人都曾亲眼见过慧清显现神通倒不觉得怎么惊奇,也没问这人既然能悄无声息的来去,怎么不把他们一同弄走。
  苏子鱼倒是自己把慧清的话丢出来让二人宽心:"师叔说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的,让我们不必担心。"
  二人点点头。想来家里那位王爷不可能放自己的宝贝弟弟挨这儿受苦,想方设法营救那是肯定的。不过二人心里也都清楚,苏子鱼怎么样都是得保住的,自己能不能安然无恙哪就是后话了。
  有了确切信息反而变得忐忑起来,三人浮想联翩揣度着这救援要怎么来。
  易容?进来容易出去难。
  强攻?这是西秦大内监狱啊,能攻进来那西秦皇帝估计早活不了这么长了。
  用药?什么药能毒倒这么一大遍?接下来还有宫门城门呢。
  想来想去,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本就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压根没人来救。不光没人来救,连中午的陋食都没人送来,估摸又过了几个时辰都快到晚上了,苏子鱼三人反而被提了出去,像是要转移关押地点。他的身份,怎么都不方便给他带桎梏、钳锁,所以只能封了穴道带走。若是在以前,苏子鱼肯定是要闹事的,但许是得了慧清之语心有所觉,这回居然乖乖听了话。
  除了苏秋,这次来的还有一半百老头,静静盯了苏子鱼半晌没说话,抬手让底下人给哥儿仨套上了麻布口袋。
  对!就是麻布口袋,一头笼下去满眼黑暗。就只听得见苏秋在拍旁边那人马屁:"还是豫王您想得周到……"
  要不是慧清提前给苏子鱼吃了定心丸,苏子鱼这爆筒会铁定得炸开。
  一出一进对苏子鱼他们来说没多大区别,搬家还是搬到了牢里。可对于外头挖空心思谋划救援的人,那差别就大了。
  洛阳派了奉毅带队入秦,还没和西秦里埋下的细作们接上头,上都就传来消息:奉勤重伤,晋谍的负责人奉实查证,齐王府的苏二爷这回确实是槽糕了,已被捉进了皇城大内。
  奉毅和季地、奉实商议,也得出个皇城内不好营救的结论。
  季地是司马兰廷的谋士,依附齐王府多年很是得力,这次同路来除了以防万一好做应变之外,主要是被派来重整分配晋谍暗探的新任务。司马兰廷如今已转攻为守,放弃了朝廷核心,在各国布置的暗探也需重新安排。但如今得知苏子鱼被捕,不需要吩咐这个主要任务自然而然改变了。
  苏子鱼被搬入豫武王府的监狱伙食倒是改好了,还挺仁义的发下来几床被褥。但整个牢房像是专为他三人腾出来似的,空荡荡连个守卫都见不着,静谧非常。三人觉得有些憋屈,苏子鱼叹着气说:"这也防范得太严实了,难道连他们自己人都不放心不成?既然怕泄漏机密,何必又给我们机会让我们猜到。"这话不是没有根据,连每日给三人送饭的人都像是聋哑者,摆下饭菜就走,半句不应。三个人很快想到这是西秦怕走漏了魏秦攻晋的计划。
  奉勇说:"乞伏坤明这招是有些失策,显摆一次虽多给匈奴人一颗定心丸吃但也无端生出些隐患,怕是嫌忧心事少了。不过我看这里不错,条件好多了不说,如果真有人解救我们,这里应该比皇城方便得多。"
  灰狼淡淡的插了一句:"不知道他们知晓我们被转移了地方了没有。"毕竟监牢里会用麻布口袋抬出来的不是货物就是死人。
  那两人齐齐住了嘴不吭声了,就算这里比皇城内松懈,可若连地方都找不准还谈什么救援?
  苏子鱼心里是有些矛盾的,既想脱困出去又怕真有人不顾一切来救他,届时兵戎相交难免死伤心里怎么过得去。可他心里也隐隐明白,司马兰廷一定不会丢下他不顾,不管再怎么闹腾再怎么生气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
  奉毅是苏子鱼被转移的第二天夜里突施救人的,出人意表的,这事进行得悄无声息,没有经过大的血战。别以为这事情容易,司马兰廷早年埋下的暗探晋谍几乎损失一尽,包括豫武王府两个身份颇高的清客,一名花了数十年时间在西秦朝中埋伏下的三品大员,加上早前佯攻皇宫损失的暗探好手,季地、奉毅带着三人从密道连夜逃出上都时身边不足十人。连同这密道一起,两代齐王司马攸和司马兰廷连续数十年的布置毁于一旦。
  这些苏子鱼不是很清楚,在他看来这次营救杀戮不大,算得上"很顺利。"实际上,从上都脱困并不意味着脱险,追兵和搜索源源不绝的杀过来,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找地方躲上一阵。司马兰廷倾力谋划本意欲后起报仇,各方面皆考虑周密,以奉实对西秦的熟悉要找出这么一个地方来供几人躲藏并不是难事。
  可苏子鱼这会儿哪有躲藏的心思,他只想马不停蹄赶到边关报信。仔细分析后不得不再次兵分两路,苏子鱼带了灰狼抄山路赶往平阳。这也是不得以而为之。苏子鱼的修为非在场其他诸人可比,他自己逃离还容易些,报信并非难事。但道路不熟,须得有人带路,这差事只能由功力最高的灰狼来领了。
  奉毅本想说实话,司马兰廷连洛阳都放弃了,一年前就逐渐转移了实力往青州,如今这外敌入侵之事十有八九不会去理睬。可依他对苏子鱼的了解,即使知道事实怕也不会放弃,说了也是白说。只得让苏子鱼和灰狼引走大批追兵,自己带人躲了起来。
  忧心劳神之下唯一可做的就是躲好,不能再成为可用以威胁苏子鱼的"把柄"。至于毁了王爷多年来在西秦的精心布置,奉毅倒并不害怕。老王爷既然并没过世,司马兰廷又有心避开战乱,本就不用再兴兵报仇,西秦的部署原就打算用来转为商道,如今这个结局想来并不会太难接受。
  毕竟,在王爷心里什么都没有苏二爷来得重要不是?
  奉毅这番作为和盘算在过后证明确实是和了司马兰廷心意的,凭着这件功劳在后来不但被委以重任还得了一个梦寐以求的人,若在以前那是怎么都不敢开口说要和那人一起的。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百卌六 无援之战(一)

  "平阳守将是何人?"
  "武昌祖越名。"
  苏子鱼"嘿"了一声,灿然道:"还真是巧了,正好省事。"
  凭借过人的灵识,一路趋吉避凶终是有惊无险到达了平阳。分隔多年,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见了面。还来不及体会重聚的喜悦,祖越名就被苏子鱼带来的消息炸蒙了,只觉得嘴里发苦,愣怔在矮榻上心里五味杂陈。
  他和苏子鱼性格年龄相仿以前尚有几分相似,因此最初一见便觉得亲切,但自分别后一人投入戎马生涯励精图治,一人整日游荡塞外越来越野,如今再看已是全然不能相比了。
  如此年纪便荣升到一城守将,除了显赫的家世和司马兰廷的爱屋及乌外,祖越名自己本身也算得上难得一见的帅才,磨砺两年越发英气逼人。现下未着铠甲,身上一袭白袍,虽是居家模样,眉目之间已有了不怒自威的风范。
  稍做换洗后苏子鱼灌了一通水,放下杯盏见他仍蹙眉不语,以为他担忧思量,出言安慰道:"好在已经知晓他们的意图,再不用惧其偷袭攻我不备,只是西秦见走漏了消息恐怕会提早攻来。阿七立刻报备朝廷,早作打算,增加兵士攻防,或许那边见我们周密便放弃打算,也是免去了一场生灵祸害。"
  "唔?"祖越名从沉思中醒来,微微叹口气说道:"内忧外患,恐怕我朝危矣。"
  苏子鱼觉得这落寞来得无端,猛地拍上他肩头,笑道:"没有这么严重吧,我虽不在朝堂也听说边境常常纠纷不断的,又不是久未逢敌。这次虽有些来势汹汹,不是已有了确信么?我们赶紧调度,也许根本打不起来呢。"
  "不会有援兵,朝中已经乱了。"祖越名见他说得如此简单一派天真乐观,突兀一句说道:"你别吃惊,日前接到军报,你大哥司马兰廷已经败退出洛阳,如今朝中诸王起兵相互攻讦,齐王殿下被河间王颙和长沙王乂围攻,正在混战中。"
  苏子鱼怎么都想不到情况已经如此严重,和灰狼俱是齐齐一惊。尽管听到奉毅隐讳的表示后也曾暗自揣度,但形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说出话来声音不自觉的打颤:"怎么会……他……我哥他……"
  "齐王似乎早有准备看起来游刃有余,目前尚好。但是……"祖越名单手按膝,倾身调整了一下姿势,深深叹息道:"因为这样,朝廷根本无暇外顾。"
  苏子鱼总算把心放了一半回去。他出来得太久,久到完全不了解这里面的曲折,乍听到这个消息什么西秦匈奴联攻,统统淡了下去,满心满脑都是担忧,几乎忍不住想跳起来就去找司马兰廷,好不容易才勉力压下思绪听祖越名讲当前形式,讲前因后果。
  "齐王掌权后几无建树,无心朝政,确实……有很多失责之处。"面对人家的亲友,祖越名极力想说得委婉一些:"渐渐的,民心不再。"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我们兄弟之间就不用拐弯抹角的说话了,我知道你无心仕途,但也是个明白人。司马宗族能人辈出,谁不想权掌天下?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又是个昏聩无能的,辅政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我倒是欢迎德才兼备者取而代之,齐王比之前面的人无论身份才识都强上很多,原想着这回总算是轮上适合的人了,没想到仍然和前几任一样。这么多等着捏他错处的人,岂能放过?河间王和长沙王只是明着出头的两方,还有很多势力蠢蠢欲动,盯着那高高在上的皇位。这种时候,朝廷无人掌权乱做一团,其他番王根本不会削弱自己实力跑来抵御外敌。说这些话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底,我会向朝廷递信求援的,即使没有多大希望。作为大晋臣子平阳守将,也绝对不会轻言放弃,我在一天一定拼死守卫边境一天!"
  听见祖七的评价苏子鱼心里一阵悔痛,他清楚司马兰廷的才识武艺,也清楚他的抱负志向,一别之后也时常在想,若是他真的荣登大宝又肯改掉轻视百姓心态,或许真的是天下之福。但却变成了这样,才短短两年情势天翻地覆,究竟为了什么?
  一场干戈化解于无形的希望几乎无法实现了,祖越名慷慨忠勇之态十分触动他,几乎脱口而出要与其共同进退,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司马兰廷,怎么放心得下司马兰廷!心里一派焦急,乱而无序。即使知道自己过去也帮不到什么忙,可又怎能忍下心不管不顾。如果他兵败被捉被诛,那岂不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憯痛。亲父、养父危难之时他无法出力,难道此时轮到司马兰廷自己仍旧避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不成?司马兰廷是他唯一的至亲啊,更何况他们本比最亲的人更为亲密。
  苏子鱼首次发现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悲悯苍生大爱无疆,至少在司马兰廷的危难面前他无法静下心来考虑"他人。"瞪着眼想了一晚上,苏子鱼振了振精神,准备天亮后跟祖越名辞行,即使自觉无颜也不能继续呆在平阳守下去了。
  祖越名知晓他的决意并没多说什么,在他看来苏子鱼即使再热切可靠,再聪慧投缘,也毕竟不是将领,也不占据什么势力,对守城攻防并无多大助益,况且前往助解兄长之困也是理所应当的。他叹了口气致歉无法出力相助,叮嘱苏子鱼一路小心还让人牵了两匹快马来,算尽绵薄之力。
  二人正说着话,因昨天苏子鱼带来消息而特别派出的斥候忽然回报:"西秦大军应有异动,豫武王帅先遣部队朝秦晋边界而来。本朝斗城西秦大将仇梌也朝另一座边城永石而去。"
  祖越名脸色一肃,仰天闭眼道:"来得好快……"
  苏子鱼唇色煞白,满眼黯然:"是因为我……是因为我,他们才提前来攻的。"
  祖越名眼中迸射出坚毅的光芒,拍着苏子鱼肩头安慰道:"迟早都要来的,或早或晚情况都没有多大区别,你不用自责。"
  苏子鱼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急喘两下终是再说不出要走的话了。

百卌七 无援之战(二)

  虽有未雨绸缪,可事情仍然发生了。
  三天前收到西秦传来的讯息后,就再没有只言片语传回来过。算算路程,苏子鱼大概是五天前落的网。
  已经不能再等了……
  从屋檐望上去,尚不满圆的淡月完全被遮盖在厚云之下,曲城的子夜黑沉而静谧,正是出城最好时机。如果再拖延半个月,等司马颙的主力部队穿过邺城退路大开,那时候损失会减少很多也安全很多,算计了两年的"全身而退"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
  可是,无法再等了。
  司马兰廷眯着眼眸,转身间衣袖拂曳过光华的桌面,除了应声而灭的烛火不带起半点尘埃。奉祥等在门外,头脸全落在阴影里,在司马兰廷跨门而过时低低的说了一句:"王爷,保重!"
  司马兰廷身形顿了一顿,微微侧过脸去看静静伫立着的贴身侍卫。这么多年了进出有他,一切都打点得妥当周全,一旦离开了去就会像突然换了手用筷子一般,处处不惯。可是奉祥必须得留在曲城,因为"司马兰廷"退守在曲城。
  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这张脸,现在才发现奉祥也是长得一表人才的,如果不是自己身边的人,如果不是生在这个时代,凭这般才貌想必会过得一帆风顺,至少不会英年早逝。他年初才和秋水成了亲,好像月前还有了喜讯,原本正值人生得意之时啊……
  司马兰廷收回了眼光,想说一句:青州的老婆和孩子,不用担心。但这样一句话不像是宽慰更像是威胁,突然感到一种于心不忍。于是齐王大司马将自己的佩剑取下来,递给奉祥,只说了一句:"活着回来。"
  奉祥眼眶一热,忍泪点点头,沉默着用双手接过了剑。司马兰廷没有再交代什么,擦身而过径直而去。
  他们都知道,这一分别只怕是生死两重天,因为被留在曲城的,都是拖住长沙与河间的弃子。为了青州和它后面真正的"壁垒",这子,必须得弃,还必须得弃得有价值。
  弃子,是三万士兵、大半王府家臣。
  一袭深紫色厚衣的司马兰廷很快消失在奉祥视野内,融入同样暗沉的夜色里。他脸上经过易容修饰已掩盖了原来过人的相貌,又刻意收敛了气势,此时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贩货商贾。这趟行路,可算得上真正的逃亡了,只是临时变作了救寻而已。
  若不是苏子鱼在西秦出了事,真的司马兰廷本应该潜行往青州去,从此以后冷眼旁观中原的烽火屠戮,看谁占了洛阳成为下一个群起而攻之的对象。唯一可虑的是,曲城这里的替身能不能完成任务,成功牵引住那两支临时团结起来的番王军队。司马兰廷跨出内院前最后一次担忧自己那微显稚嫩的替身,然后他就看到了"司马兰廷"。
  一个真正的"司马兰廷"。
  乌黑透亮的长发垂在雪白华贵的衣衫上,头顶的金冠闪闪灼灼划亮了夜空。俊美容颜上覆盖着冷酷之色,一双冰寒似的眸子投射出嶙峋锋利,眉宇间散发的英霸之气和举手投足间傲视天下的雍容,毫无掩饰的向人迎面压迫而来。
  "像照镜子一样。"司马兰廷目光如电,扫视着眼前之人,平淡无波的话语听不出情绪:"也只有你才能达到如此效果。奉南自幼被训做替身,也难以企及。"
  "别人怎么跟我比?"那人连司马兰廷清冷的声音也学得毫无二致,只是轻轻拂着自己脸颊的动作用在"司马兰廷"身上,看上去多少变了风味,让人感觉有些恶寒。
  司马兰廷因此眉头微皱,那人却越发变本加厉,用手缓拂过眉间,轻轻笑起来透出些许妩媚:"也许你猜到了,我常常扮成你面对镜子,慢慢抚摸,就像你真的在我身边……"
  "岐盛!"毒蛇一样的鞭子透着劲力闪电般击出,那人不避不躲用手臂拦挡了一下,一缕艳红即刻侵染蔓开,透过雪白的衣袖滚烫的热血一滴、两滴洒落在泥地里。
  归藏鞭一击而没,司马兰廷清澈得像寒潭一样的眼睛盯了对面那人片刻,恢复到平静无波,淡淡的说:"何苦惹我动怒。你在洛阳待得好好的,来这里做什么?"
  岐盛勾着嘴角呵呵笑起来,眼光流转间透过嘲讽:"谢谢王爷给我定的好前途。"
  司马兰廷执政两年来,因为心力不在此间作风并不严苛,刻意引导放纵之下,朝中也并非没有与其做对者。这些人中间,岐盛隐然是名主心骨,两人关系冷淡疏离是仕族中人都清楚的,他现在官居治书侍御史之职,不大不小却慢慢握了御史台上下实权,以他的实力和同司马兰廷表现出来的关系,即使司马兰廷倒台,也不会受到什么波及。
  "可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天我们师兄弟的名分,我替你做过暗探间谍之事都会被有心人挖出来吧。"
  司马兰廷的目光霎时变得咄咄逼人:"你想怎么样?"
  岐盛垂了眼帘,突然非常认真的问:"你这是去哪里?"
  司马兰廷看着岐盛,半晌才说道:"我的事瞒不过你,我也没想严严实实瞒过你,想必此间的布置你心里有数。"
  "呵!"岐盛目光霍地一跳,霎时又黯然下来,不知是激愤还是伤怀,音量忽高道:"但你没有想要知会我,也没有想要让我出力,你把我排除在外了!"
  "出了那样的事,你我还能一如从前吗?我自认对你仁至义尽。"司马兰廷声音不改清冷平淡,说出的话却是争锋相对。
  "仁至义尽!"岐盛惨然一笑:"你这是回青州?"
  司马兰廷目光一闪,缓缓坦言道:"不是,子鱼被乞伏坤明捉住了,我这是去西秦处理此后才回青州。"
  岐盛一怔,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你总是围着他转……连这么大的事都可以轻易放下。你韬光养晦,装腔作势图谋两年,也不怕自此功亏一篑。"
  他显得伤心又颓唐,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气势和力气,司马兰廷看着自己的脸低了下去,再抬起来时已是泪光闪闪:"你就放心把这里的事抛都给你那些属下?"
  司马兰廷隐隐明白了什么,却不动声色任他说下去。
  岐盛呆呆地站着静等片刻,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和真正的司马兰廷又严丝合缝起来。他平静的说:"把这里交给我吧。我总比奉南有用得多,我会拖到诸王混战,拖到你安全回去青州,让你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司马兰廷没有回答。
  "你可以给我吃'红输'!"岐盛红着眼睛,跨前一步头昂得高高的,显得异常决绝:"你配的'红输'只有你才有解药。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你可以给我吃'红输'!如果战场上我侥幸不死,到时候你再给我解去就是。"
  司马兰廷终于动容。
  "红输"顾名思义,鹤顶红也输它一筹。一旦服用每日子夜将尝遍钻心刮骨,万虫噬肉之苦,即使有暂时的解药保命,那极度的痛苦也会将人逼成形销骨立,行尸走肉般只得苟延残喘。况且如此剧烈的毒药根本无法解清,在你以为已经无恙时余毒会继续侵蚀你的身体,消散你的武功,慢慢将人送入死亡。这是一种从身体和心灵两方面极度摧残敌人的残酷毒药,配药也极为苛刻艰难,需要综合四十九种毒素,相克相辅,除了配置的人无人可解。因为复杂困难,周凤池交给他们时,曾言过:红输,不必配置解药。
  这些,岐盛都非常清楚。
  司马兰廷良久未动,他隔着三尺距离盯着"自己",突然想再看看易容下岐盛那张本来的脸。

百卌八 无援之战(三)

  苏子鱼并不如祖越名认识中的这么不通军务。
  自说留下来后帮着祖越名坚壁清野,设哨挖壕加修"冯垣"皆有不俗的见解。祖七这才想起来,苏子鱼的父亲原也是大晋历史上最为优秀的名将之一。
  因为出其不意探得了消息,虽无法据此请得援兵速来,却也能多些时候修筑,准备防守。日间祖越名和苏子鱼并两名小将出城勘察,突见八里外有一土石坡十分险要,守在来往平阳的土道一侧,刀削般直立陡峭坚实牢靠,且不远处便是城山夹道。两人对视一眼,默默看那石坡良久,呼了口气,祖越名道:"此处隐隐扼制城山,可为平阳门户,若在此修筑石洞箭楼想必助益非凡。"
  苏子鱼点头,却又说:"此处虽好,却也并非一无可破。敌人若用油火猛攻,如此弹丸之地怕兵士无处可逃。非子若欲启用此地还得留个密道给人逃生才好。"
  众人一怔,皆不料他想得如此广远,当下定下此处险要,派人封路着人前来凿洞修筑石楼。苏子鱼主动向祖越名领了此处监事负责秘密修凿,两百军士无声无息没日没夜的修筑,只闻砌砸叮当之声不闻一点人语。灰狼本以为苏子鱼会卷起袖子跟着士兵劳作,想了一肚子的劝慰却没派上用场。
  苏子鱼一到此处,静立山头默然半晌后便一直盘膝打坐,底下的事全托付于他。看那神色似乎要亲自上阵打一场硬仗似的,却又清楚明白依他性子绝不会喜好领兵屠杀,灰狼心中因而颇觉不安。
  不到三天,石楼和许多可供潜伏的小石洞便以竣工。就在当日,平阳城里祖越名派了守将石辉接手此处,并传信请苏子鱼回去,说西秦军队今晚便可抵达。
  苏子鱼看着加驻的士兵源源不绝的搬来大批箭矢、弩戟、石料、麻袋柴草和障碍车。大战将起的紧张感尖锐的呈现出来。他转头看了看灰狼,想说什么,终归没有开腔。
  一路安安静静回到城里,敌人眼看便要来犯,祖七忙碌非常只和他匆匆说了几句话,也没派给他另外的差事要求他出来应敌,苏子鱼自己也不多言语,转头回到自己房间把灰狼关在外面,只说累了要休息。
  灰狼便沉着脸守在门口,半步不离。
  祖越名这番行为倒还好说,大家都知道苏子鱼的性子,武功虽高若要他上阵杀敌那是怎么都不可想象的,争战起来和帮忙修筑城防可完全不是一码事。战场上生死瞬间,可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可苏子鱼这两天的表现就颇不对劲了。依灰狼对苏子鱼的了解,直觉他要做什么,却怎么都想不出苏子鱼究竟会怎么行动。
  祖七的考量确实算计到了苏子鱼的心性,却还不是全然透彻,相比起来灰狼却要明白得多。在苏子鱼来说,大晋人是人,西秦人也是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忧心的是两方争战生灵涂炭,而不是大晋失守城防被破。
  但苏子鱼能做什么呢?无论做什么都像是螳臂挡车。
  不过,咱苏二爷做出螳臂挡车的事也毫不奇怪。
  果然,灰狼守了几个时辰,快到傍晚之时忽察房内有异,唰地腾身而起绕到屋后。灰狼的速度出类拔萃,苏子鱼也忌惮三分,不到一眨眼的功夫,灰狼已到了后窗之下。
  那窗子只是轻轻咔嚓一声,一眼扫过哪有苏子鱼踪影!灰狼心知中计急忙,鹰击长空般一沉一起,瞬间翻过屋顶全力拦阻。却不料还未翻下屋檐,横里飞出三颗石子分击下中下三处穴道。论武功他本就低了一筹,又是以有心算无心,灰狼避得勉力,身形一缓心思一分就怎么都避不开苏子鱼亲下的"毒手"了。噼噼啪啪被封了多处穴道,灰狼立时半点动弹不得任苏子鱼把自己搬到屋里放到床上,还细心的给盖好被子。
  见苏子鱼头也不回的转身出去,灰狼绕是急得满头大汗,也无可奈何。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穴道方自解开。灰狼一跃而起,往城门冲去。这时候天已经黑得像浓墨一样,低闷的雷声一阵一阵惊涛骇浪般滚动而来。入秋后少见的雷雨恐怕在这时候降临了,气温似乎突然冷下去好多,肆虐的风飒飒地横扫遍野,卷起万千浮尘直扑人面。风雷滚动的间隙,却是一片沉寂。
  看来西秦人尚未发动攻击。
  道路上有兵士备送着物资昂首怒目疾走而过,城门处士兵戒严,森然而立排列得井然有序地,刀光戟影在火把下寒芒四射。灰狼心中焦急也知道此刻不能乱闯,耐着性子找到相熟的小将,再让那小将通传祖越名自己要出城。
  祖越名正在城楼上,百忙之中让人将他传了上去,脸板得没有一丝笑容,听他说了顾虑大为惊奇。
  "照理说西秦军马早该到了,可前方哨兵确没有一处传回了消息,八里外的石楼也没看到敌踪。我已派人打探去了,但若说子鱼一个人能阻挡万千军队,这可实难让人置信。"
  "祖将军,"灰狼脸色阴暗,眺望了一下城楼外空旷的远方,沉声道:"如今大战在即,我也不敢多有烦劳,不论如何请放我出城找寻。"
  祖越名沉默半晌,眼中一定毅然道:"既然敌踪未现,我便网开一面也是无妨。只是子鱼不一定是出城去了,你这一去未必能找到人。即便找到了人,兵临城下我也无法再放你们进来了。"
  灰狼拱手道谢,只说这样便好。祖越名叫过人来吩咐,灰狼正欲起行,突然有下面兵士来报,说东门外有人叫门。
  平阳城扼守秦晋边关,依山而建自然易守难攻。和中原其他城镇不同,只有东、西两门,西门外三十里是西秦地界,东门自然是朝向连接中原内陆的。但如此关头,城内早禁止出入若非要紧也绝不能轻易开启。
  祖越名心下不悦,竖眉到:"来者何人?"
  那士兵却看了一眼灰狼,回到:"东门的人禀告,来人只说是朝廷派来的并不说身份姓名,要将军或者苏参军亲去一见便知。"
  参军是祖越名为了方便苏子鱼行事临时给他安的一个幕僚官职。
  灰狼一怔,止不住心头激动。他一到平阳就传了讯息回去,来人身份呼之欲出。

百卌九 无援之战(四)

  天气骤变,攻守双方同样受到影响,公平得很。不过领着开路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平阳而来的乞伏易仁并没有打算连夜袭击,一来突袭之法不再适合,二来晋朝这般情况下平阳之于他就像一道摆在桌上的大餐,势在必得却无须慌忙下刀。他完全可以从从容容慢慢地切,免得划伤手指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天刚擦黑,秦将赫连云领三千铁甲先锋到了平阳十多里外的城山山道。此时风越发的大了,天地间一遍飞沙走石,未知的大山丛林乱舞,呈现着张牙舞爪的形态分外黑郁,山道林间却见前一排鲜红的旗帜突兀的立着。赫连云勒马皱眉,不再向前。一纵军尉随后道:"如此怪异且休上前,晋人必有伏兵所图。"
  赫连云一骑飞马报豫武王乞伏易仁。
  乞伏易仁道:"必是疑兵,无须惊慌。晚间定于城山东口安营扎寨,需杜绝惊扰,你速进兵探查,若遇晋人兵士立即全歼立威,却不可贪进太远。我当催军继至。"
  赫连云复重回城山山道,提兵杀入,至林下追寻确无一人。这时天已经尽黑,空中无月无星只闻风声莎莎作响,忽地,林内一阵飞蝗似的火箭狂射而出,火借风势赫连云面前霎时一排火海,转眼成冲天之势。
  马匹受惊,嘶鸣后退。
  赫连云心头大怒,引军寻断路放火之人,但火势连续不敢直前。正忘了乞伏易仁的嘱咐,欲绕林而往,林内忽升起腥臭的雾气一阵阴阴森森的冷笑后,四周兀地充斥满无数亡灵厉鬼的怒吼桀怨声。那刺耳的泣叫嘶吼瞬间夹杂弥漫在整个火海之上,穿过噼啪作响的火舌一声高过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火光那头更似有无数魔怪在挣扎扑腾欲冲过火网抓扯过来,赫连云正觉异诡震魄恐怖平生,迎面一血肉模糊的巨大面孔,丈长的利爪当头照下。
  周围顿时惊叫四起,军士自相四逃。群魔厉鬼夹杂火势席卷而至,紧追不放。
  乞伏易仁引兵继来,乍见前方火势滔天赫连云兵马从道林间疯狂冲出,身后漫天鬼影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巨魔硕怪、狰狞厉鬼携着满天怨气与厉气,朝着己方汇聚,一切怨魂厉鬼,似突然破开牢笼,倾巢而出。万丈血浪以翻江倒海之势,汹涌奔腾。十丈高的三眼夜叉立在火光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死亡气息仿佛铁网般沉沉笼罩过来,要把人撕碎吞噬。
  本来好好行军的队伍顿时惊乱。
  乞伏易仁大惊之后,很快冷静下来,喝止曰:"这是障眼法,不可自惊!"
  但各种疯狂哀求声、哭喊声、惨叫声相互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大地,完全淹没了他的声音。眼看士兵大乱盲目混逃,落马夺路者不知凡几,践踏死伤者无数,西秦大军来时路径却一朵朵遍布绽放的青莲,西面天空青黄赤白间错纷糅,十方虚空成七宝色祥瑞集成,天雨宝花,缤纷而下,佛音梵唱隐隐天际,一尊巨大的观音像端坐莲台,一手托净瓶,一手指着回路,宝相庄严。
  为魔障惊扰的五万兵士,狂躁疯乱为之一减顿觉所依,掩面而泣,四下往回路散离而去,前方有了菩萨指引,东方无数阴啸怒吼、大大小小的鬼脸妖魂渐渐被抛弃在脑后。及至马蹄刚远,"轰"地一道霹雳撕裂天空,万千恐怖异灵立时消散得一干二净,鬼哭神嚎再不复闻,四周重现大风飒飒的夜黑。
  林中,离方才赫连云立马仅三尺处,有一人浑身透湿,脸无人色瘫倒在树下,大口大口的喘气。不多时,酝酿多时的雷雨倾盆而下,树下那人一动不动连喘气都更困难了,模模糊糊察觉有人靠近,但朦胧间只能看见一个轮廓。突然又一道雷电划过长空,照见前方来人毫无表情的脸孔,如同一尊石刻似的目不斜视直望着自己,转眼后,又沉入更暗沉的模糊中。
  间隙之间,苏子鱼看清了那人虽然面容陌生却无比熟悉的眼神,似乎身边泥土的腥气和进了一丝淡淡清幽的兰香味。安心的跌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回复时全身重得如同负铁万斤,头痛欲裂想要死撑着醒来却无法做到,即刻又晕死过去。转瞬,似乎听到两人对话,一人声音就在头顶甚为清晰:
  "……虽然并非毫无抵抗之法,如今孤王却不愿趟这滩浑水,西秦人随即便会卷土重回,越名好自为之。"
  ……
  "如此我便将兵符留给你,尚可调动洛阳数万中领军,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许昌你家里已经投靠司马乂,不日就将招你回去,恐怕届时你无法违抗。"
  ……

  再次有意识时,身体仍然酸软重逾过山,头痛却稍微减轻了一点。他知道这是功力灵识消耗太巨,力竭之故。好不容易支撑着睁开眼睛,一阵发黑昏晕,等终于看清周围,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孔。那眼睛一亮,却不是司马兰廷。
  他转头轻呼:"主上!"
  对面靠墙之处有人立时靠了过来,陌生的面容对上他眼睛时满是惊喜。这下苏子鱼看到了来人熟悉的眼神,想叫他一声,却是无法,喉咙里咯咯直响。
  先前那人轻轻扶他起来,慢慢喂他喝水。
  苏子鱼心头高兴,想抬起手指拉对面那人的衣衫,却丝毫不能动弹,甚至吞咽别人喂下的水都无法随心所欲。
  坐在他对面的司马兰廷慢慢收敛了脸上的喜色,浮现出愤怨凶狠。扶他之人转身放置杯盏时,苏子鱼被他哥提着衣领一把扯近,陌生的面容有些扭曲,眼睛里烧起簇簇怒火,扬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耳光。
  正努力扯着笑脸的苏子鱼,立时重回黑暗。
  这次醒来没过多久,感觉自己被人搂在怀里,手被紧紧握着,有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颈内。

百五十 勿失勿弃

  一场秋雨一层凉。永熙三年入秋后的最后一场雷雨就这么过去了,甚少人知道这场雷雨中曾经发生过那样的故事。它延迟了西秦大军对平阳的进攻,整整三日。
  这三日使得守卫平阳多添了些许时间准备,在今后的攻防战里,大晋边防也因此越发惨烈。这多支撑的一段时间对于风雨飘摇的大晋朝并无实质性的改变,内忧外患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会因此少了去,无端烽火连年起,多少儿郎丧胡尘。兵戈四起的时代,百姓会受的苦还是在受,战场上会丧命的勇士仍会丧命,即使不在平阳也会在晋阳、定阳、襄阳……
  即使如此,毕竟更多的百姓因为这三天转移到了内地,也有人自此一生躲过兵灾横祸的,倒也能算功德。
  而这些,苏子鱼这都不知道,也想不到。他因为行功耗功过度,一身经脉脆弱不堪,一直处于浑浑噩噩中。
  幻化神通的半调子大师本来没达到神通大成的境界,只因为克化了两种法门融道、佛为一,体用双彰才能提升迅速,勉强支撑高僧才能使出的神通幻境。但毕竟基础不厚,即使他可以一边耗费一边用释天大法引气入体,练气为神也经不起如此巨大的消耗。按照司马兰廷的诊断,苏子鱼是有可能至此武功全失的。
  和苏子鱼分开快两年了,思念得太久,担忧得太久到现在全化作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酸、甜、苦、辣、喜、怒、恨、爱……司马兰廷只想紧抓着他,捏进自己身体里融合再融合,让又黑又瘦又臭又脏的讨厌鬼再也跑不出,逃不掉、脱不开!
  司马兰廷环抱着讨厌鬼,面孔如霜却小心翼翼。
  苏子鱼唔了一声,又一瞬睁开了眼睛但很快眼皮一搭又闭上了,整张面孔埋进他怀里,大半是无意识的。
  司马兰廷把他整个人往自己身上再靠了靠,抓着他的手放进自己衣服里,亲吻他的头发。山里清冷,屋子中间只得烧了火塘助病人御寒。此处是离平阳不远的小山村,司马兰廷本想带着苏子鱼尽快回到自己控辖下的青州,觉察到他情况严重后却不敢轻举妄动了,只能藏匿此间等苏子鱼恢复一些再做打算。
  齐王大司马仍处在腹背受敌中,想要他命的人不知凡几,因而此番出来事出保密只带了影青和影红二人,如今灰狼已经拿了红输的解药,赶往曲城。入住这间狩猎人小屋后,青和红轮番在外打探,带回消息说西秦已经开始攻打平阳。
  司马兰廷暗暗一叹,火光下的脸显得越发阴沉了,第二日白天冒险给苏子鱼施了针灸运功,足足四个时辰。
  晚间,苏子鱼倒是真的醒了。
  "苏子鱼,以后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司马兰廷俯下身去,鼻尖对鼻尖看着他,眼睛对着眼睛:"你那么心善,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
  苏子鱼脸色很难看,但眼里带着无可掩饰的喜悦,柔和却不失倔强。看见司马兰廷火冒三丈底气有些虚,两年前司马兰廷拿药毒他的事已经隔得太久,久到他早已淡忘了心痛再也支撑不起足够的恼恨去和司马兰廷分庭抗争,只得悄悄移开眼睛,再偷偷的瞟他。
  司马兰廷看他这样,又心疼他在病中到底再硬不起心肠来,只觉得疲惫不堪,什么都无心打算了。好一会儿,终于扯出一个笑容来,很难看,不知道是苦涩还是嘲讽。他平静的问那双躲闪的眼睛:"死了怎么办?"
  苏子鱼不解。
  司马兰廷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苏子鱼一愣,听他哥径直说着:"我什么都在为你考虑,可是你呢?一跑就是两年,三番两次跑去送死,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外面我会担心,你死了我会心疼难受……你做这些事时有没有想过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无牵无挂的苏子鱼!"
  就这么直白的点明了。没想到司马兰廷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苏子鱼心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霎时觉得口干舌燥,从司马兰廷的眼里他体察到了心酸,回不出话来。
  影青舀了热水端过来,司马兰廷轻轻扶他起来喂他喝水。
  苏子鱼一边吮着放到他嘴边的勺子,一边看他哥,有些复杂情绪浮上心头。
  司马兰廷神色很淡,平静得有些冷漠:"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还有没有人这样侍候你,渴了给你倒水,伤了给你治病?还有没有人时时刻刻担心你,怕你遇到危险受到为难?还有没有人在你闯了祸给你善后,有没有人关心你穿得不好吃得不够?还有没有人这样提心吊胆,处处考虑你的喜好依着你的心性……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过?被关在西秦的大牢里,还是死在城山过道的树林里?"
  这连篇累牍的询问,苏子鱼像被人重重撞击了一下,眼眶红了。
  有一天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再没有计谋狡诈的齐王,也没有给与他一生之中最多宠溺、幸福、温情的哥哥,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夜里,没有相拥而眠的人。新年,没有牵手看爆竹花灯的人。生辰,没有给他套上新衣服后轻轻吻他的人。灯下,没有等着自己一起吃饭费尽心思讨好他的人,再没有所爱所恨所想所怨的他……不是没有想过,是不够狠心想下去。
  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苏子鱼突然伸手抓住司马兰廷的手腕,泪有盈睫,如滚滚的珍珠顺着他的脸颊落下。
  影红接过司马兰廷手中的碗,顿了顿,突然跪下告罪一声道:"老王爷说天下大乱要殿下及早脱身,本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殿下来说乱世也有乱世的趣味……可殿下考虑到二爷。二爷必定不惯那样的局面,自一年多以前殿下开始慢慢将家业兵力转移隐藏到了青州,决定放弃中原的一切。甚至还在青州外海上找到一座小岛修筑壁垒,即使以后青州没了,我们还可以去岛上生活,以中原的混乱谁也无法威胁到我们。殿下甚至命人去长沙接来了二爷的亲戚,使他们避过战祸,算是替二爷报答苏府养育之恩……如果二爷有个三长两短,殿下这些苦心就全部白废了。还请二爷为殿下,为大家都多多保重,不要再以身涉险。"
  苏子鱼闭了眼睛,无法说话。

尾章一 社稷风雨
其实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全身经脉针刺一样痛苦。虽然常常自讨苦吃,苏子鱼却不会自讨痛受,他尽力放松身体,一动不动。完全清醒的头脑却是一遍混乱。
  因为司马兰廷的话,也因为影红的话。
  是多久以前自己这么要求过,说要和他终老许昌,如今司马兰廷……他哥哥是真的放下了。可是现在收缩兵力却是任内战燎原,胡骑直入……
  这是弃万民于水火啊……
  不想看到司马兰廷出事。
  可谁又是该死的,谁又是该活的?
  司马乂司马颙?
  大晋百姓?
  还是塞外所见的那热情洋溢的一张张笑脸?
  苏子鱼心纠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半边陷在火里半边在侵入水中,闭了眼睛任其煎熬。
  苏子鱼的内伤终究没有大起色,可时不与待,平阳尚能支撑一时,另一座边境守城永石却在匈奴大军连日猛攻下,破城在即。再逗留下去只怕谁都走不掉。
  才过几日已是遍地湿冷,寒风越发凛冽,小雨淅淅沥沥打在身上却是冻彻透骨。司马兰廷找了一张猎户自制的粗糙兽皮,把苏子鱼从头包到脚勉强揽他上马,放缓驰速小心翼翼。
  苏子鱼近年来奔波劳累,本就瘦得身无几两肉,这几日又为伤痛所苦吃不得睡不好,现下在司马兰廷怀里就像一层黑皮包了个骷髅架子,疼得他心颠儿都在发怨发恨,更没一个好脸色赏下去。
  两兄弟都倔强,司马兰廷沉着脸不说话,苏子鱼也闭着眼一声不哼。等到他哥发觉时,苏子鱼唇上全是自己咬的牙齿血印,身上被冷汗打得透湿昏厥在司马兰廷怀里。
  司马兰廷差点没给气死过去,急忙停了马临时在路边找了个避雨稍歇的林子,给他施展针药。苏子鱼经脉脆弱他是知道的,却不想竟痛得如此厉害,好在他的内功心法有养生疗伤之能虽不敢直接探进血脉,却能用银针一丝丝引入慢慢加持梳理。
  恁冷的天,司马兰廷周身功力流转竟是热气蒸腾,冰雨落下滴在身上挥发出去好似一圈儿薄雾。
  一个时辰后苏子鱼才回转过来。
  见他睁开眼睛,司马兰廷扬手就是一巴掌,但还没等贴上脸颊就收住了。深吸两口气,又恼又怕的问苏小祖宗:"你怎么也不吱个声!"
  苏子鱼环顾一周,头顶上青红二人用兽皮搭出个雨棚,眼睛转回来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司马兰廷,仍是一脸倔强,低哑着声音道:"说了又怎么样?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司马兰廷咆哮,觉得真是忍不下了,"你有本事,你……"
  四人皆是一怔,看他眼角滑下泪来。
  影青和影红眼睛一致望天,再没人说话,只有雨打在树叶土地上沙沙的声音,旁边马匹呼哧着热气的声音。苏子鱼垂下眼帘,微微瘪着嘴慢慢伸手出去抓着司马兰廷的衣袖。
  "对不起……我疼得很,哥。"
  司马兰廷微颤了一下,转脸去看雨雾朦胧的林间,再转回来时眼睛一遍幽静。把他往怀里揽了揽,对影青道:"去买辆车来。"
  策马走避轻巧些,本想等过了这虎啸山再做打算,可苏子鱼这般情况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只是这当下,人人都在逃亡要买车谈何容易,这个"买"字也就是说给苏子鱼听听罢了。
  苏子鱼没细想,但觉得劳师动众又不方便。刚想开口阻拦,司马兰廷衣袖轻拂,一股淡香扑鼻而来便昏沉沉又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果然是在车厢里。身下垫得很厚,山路崎岖却不觉得十分颠簸,只是身上仍旧很痛。身旁影红见他醒了,忙掀开帘子叫主上。
  司马兰廷便进来和她换了位置。这车现套了两匹马,还有一匹让人骑着好做护卫,路上时不时看到逃亡的百姓管家,多是举家撤离的,还得防着有人聚众抢夺。
  司马兰廷给苏子鱼把了脉,好在没有风寒发烧,只得用丹药吊着等到了司州腹地再说。两兄弟面对面坐着,大多数时候你看上我一眼我看上你一眼,却很少对话。司马兰廷总是慢条斯理地喂苏子鱼用完药食就冷漠的坐在一旁。
  行程虽然放缓,还是翻过边境并州进入了司州地界。这一日影红去储备食物水袋了,马车停在道边休整。苏子鱼躺在车内,影青和司马兰廷皆不在眼前,这几日他被伤痛所累又郁结于心事浑浑噩噩对外界浑然不知,这时却突然有种强烈的渴望,想看看窗外。
  司马兰廷虽在车外却注意着里面动静,觉察到苏子鱼在车里费力挪动,虽舍不得让他疼却因恨他倔强,有心让他吃吃苦头一狠心没有理会。没过一会儿,苏子鱼突然从车厢里滚落了出来。外面二人都瞧见了,还以为是他挣扎得不当心,连忙跑上去,却见他连滚带爬的继续往外。
  这官道正是三州连接之处,西边是并州,往南是上党,往前是司州赵王地界。天阴沉沉的,南来北往的人却全是往上党和司州逃命的百姓,到处是衣服褴褛,到处是如土的面色,到处是成群结队的逃难人群。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妇人衣衫散乱,老人拄着拐杖,小孩面露菜色苦喊着累,哀声不绝。
  这一派凄凉景象把苏子鱼彻底惊住了,不知那里来的神力搭着车辕站起来往路上踉跄几步栽倒下去。司马兰廷抢上去扶住了:"不要命了!给我回车里去。"
  苏子鱼力气突然大得惊人,只是僵着身子四肢乱打乱蹬往前直奔。司马兰廷抱着费力正要用强,却见他哧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吓得不敢动弹只细言相劝。苏子鱼不再挣扎了,抓着司马兰廷的胳臂半伏半跪在地上。起先只是小小的呜咽,转而痛哭起来,哭得全身都在抖动。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又是咳嗽又是气喘,只要司马兰廷肌肉一牵动他便不管不顾的挣扎。他的伤,哪里是能如此挣扎得的。
  司马兰廷心里又痛又乱,只是不断轻拍他的背脊,拭去他的泪水,不断的重复,"别哭,不哭……这不是你的错……"一狠心哄着抱着,好不容易把他重新弄回车里。
  苏子鱼张开手臂抱着司马兰廷仍是哭,埋在司马兰廷怀里闷声嚎啕:"是我的错,是我的……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就那样跑开……师叔都说过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的……"
  久违的依赖,没有想到的悔意。司马兰廷拥着他,任他的眼泪鼻涕掉在袖上,轻轻吻着他的额头:"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不好,我没有你那么慈悲善良……如果不是知道父王没死,我恐怕什么都放不下,你又能做什么呢?"
  苏子鱼抽噎着,用牙齿撕磨他的肩头:"你为什么不慈悲不善良……"他处在激动中,止不住打颤、哭泣、咳嗽和气喘。
  司马兰廷知道他这些动作要引起自己怎样的疼痛,额头渗出汗水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放松下来。身上沾着的暗红色的血迹,刺目心惊。他几乎跟着红了眼睛,一遍一遍的安慰,轻吻:"别哭,乖……你什么都没错。你看,我们还有六万兵马,不……是九万……如果你想看到百姓安居,争乱平息,我慢慢打给你看。我们重新建造一个安稳江山,好不好。"
尾章二 兵天血地

  车到司州城后,司马兰廷找郑方圆帮忙寻了处隐蔽的宅子给他弟弟养伤。宅子在司州城郊,青砖白瓦的一处小院,安安静静清清爽爽,内里床椅炉灶一应周全,虽非精致华丽却也干净实用。
  郑方圆在赵王麾下十数年,颇得信任。
  晋朝方乱之时二王起兵,赵王司马伦作为实力雄厚的一方番王却只是作壁上观,这里面不能说没有郑方圆的作用。司马兰廷一方面感念他几次相助,又对苏子鱼至小呵护关爱;一方面对他确实激赏,便邀他一同回去青州。但郑方圆这个人忠实仁义,跟着苏卿怀时一心一意,如今跟着赵王也绝无二志。眼看匈奴西秦进犯司州首当其冲,自然不肯这时候做出背弃之事。只要司马兰廷在他有个万一之时,能够出手庇护自己家人。司马兰廷允诺。
  苏子鱼的伤本就让司马兰廷这位当世有数的医毒行家难以入手,经过司州官道那一番折腾又平白加势几分,竟有些束手无策起来,只能更加小心谨慎,用银针度真气推经过脉慢慢疗伤。
  好在郑方圆这里不缺珍贵的药材,可以佐辅治疗固本培源。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三四个时辰是在施针度气,苏子鱼这里快成了筛子,他哥司马兰廷也快累成人干。
  影青影红心里焦急却惧其淫威不敢相劝,苏子鱼红着眼睛叫停,可司马兰廷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同样置之不理。想这司州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多拖一日危险便加剧一日。再则,苏子鱼这伤也拖不得,后头还要长途跋涉,怎么能不加紧替他修筋复脉?
  用银针活血度气,得慎而慎之,若一不留心出些许差错,苏子鱼这身修为就算彻底废了。看司马兰廷几日下来殚精竭虑,已是满脸倦容神色间显见疲乏。苏子鱼躺在床上,一腔焦急却奈何不得,若他还能动弹分毫,早就跳起来一通好揍了,哪还容得他这般硬撑。可现在鱼在床板上,不得不妥协,十分心疼做出了万分样子来。
  晓之以情:"哥,你不要这样少见多怪,我一时半会又死不了……"
  放低态度苦苦哀求:"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再扎了。疼……"
  耍泼犯混:"不医了,不医了,就是不医了……"
  最后,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块儿:"呜呜……你就知道骂我不知轻重!就知道说我让你担惊受怕!怎么也不想想你自己,你上次吃什么五行释天丹答应过我不再胡来了……你还讲不讲道理……"
  司马兰廷什么时候讲过道理?他自己也没多少时候跟他哥讲过道理,这时候倒想起来了。
  不过他甚少说这种暖心贴肠的话,听得司马兰廷心酸。收了针,修长的葱指慢慢替他搽去脸上污渍,叹了口气。
  "原本想到了青州再开始的,连续四十九天或可见起色。你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怕他再自责引得心里不好受,转而道:"这里虽然清静,毕竟不安全,先连续九日试试。你就别再添乱了,让我更费力。"
  仰着脸想想,淡漠的表情参杂出些许悠远,心里想着如果那个人在也许可以换个手。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怎么放得下这个心啊……
  司马兰廷到司州那天,长沙王司马乂占领洛阳。洛阳的守军被祖越名调往平阳,司马乂所遇阻力很小,可算做轻轻松松以皇太弟的身份接收了大晋政权,安留都城享福任司马颙在曲城和司马兰廷"主力"对阵。
  相对于司马乂的惬意,和他同盟而起的司马颙显然不太走运。两军对阵数日,自晨而昏,杀人遍地各有胜负。曲城不够坚壁,岐盛弃城池于城外扎寨他排兵并非一味图守,几次进扰敌营皆有所获。司马颙几次试探欲列阵进攻,尚未成势时岐盛已披挂上阵,亲自击鼓,马队一声不发,潮涌般冲杀出来一阵惊扰又速退回去。司马颙分兵来扰,岐盛打定守势,骑兵分毫不出,只是剑箭排伺候,猛射不歇。
  僵持日久,司马乂占据洛阳之信传来,司马颙大恨,抛开顾虑终于倾力来犯,避无可避。
  秋日昏黄,一场厮杀日近申末。平原狂野上数千骑兵纵横穿梭,战马驰骋交蹄,刀枪剑戟往来不休,闪出一道道寒光,卷起万丈黄土。战场上处处是鲜血喷溅,几万士兵拼命厮杀,被砍中的,落马的,立时被踏践成肉泥,原野上血迹斑斑,断掉的手臂、大腿、头颅,随处可见。喊声、鼓声、兵器撞击声,惨叫哀嚎声和着马儿嘶鸣,混杂不分。及后,四野暗沉腥膻浓重,视野渐渐难辨。
  岐盛早失了战马,大步如飞起跃之间如闪电般在无数敌骑身来回穿梭奔行,见了敌兵挡路,想也不想便是刀剑齐施,直接斩刺。
  灰狼再顾不上大局如何他身如飞燕,踩着人头马身起起落落,追上岐盛身影。
  奉祥等人其他一概不顾始终不离"主上"左右,陪他敌阵中快速穿梭,只顺手向倒地的敌兵补刀,以免他们装死反扑。这队人马过处地面被染得殷红。正待杀出左翼,一股整齐马蹄急促而来,士兵慌忙立盾防备,耳边听得箭矢嗖嗖而过,射在盾牌上发出嗡嗡的震响。
  马上为首的那人眼神狞厉,面沉似水,恶狠狠地瞪着众人藏身的屏障。千钧一发之时,灰狼一把扯住岐盛身形,只往他眼内深深一望便跃了出去……
  第九日这天,苏子鱼自昏睡中醒来,影红服侍他用膳后很久都不见司马兰廷捧了银针进来。这院子只住了他们四人,周围不闻一点人音。勉力转头望去,日影已高,他直觉发生了什么事,却苦无自由行动的能力。又过了些时候,司马兰廷方进来。也没有立时用针,先捡了一些药草煮浴,轻轻抱了他浸入水中。
  苏子鱼隔着雾气看他哥哥的眸子,阴冷之中竟蒙覆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尾章三 执子之手

  "出什么事了?"抿了抿嘴,声音有些低哑。
  司马兰廷扶着他坐好,转身盛了一杯清水过来喂他喝了,却没有说话。
  苏子鱼浸在热气腾腾的药浴中,水的温度很快爬到了脸上,透出一抹嫣红。司马兰廷眼中的阴冷稍稍退却了一些,顺了顺他的眉心,叹出口气。十指爬进发间穿梭在头皮上轻轻按抚起来。
  马车终于又向青州启程。
  九日九夜的结果,是苏子鱼身痛难忍变为轻轻酥酥的钝麻,虽然难受却比九日以前好过太多。
  这马车也不同来时随便"征用"的那辆,窗户上一层竹帘一层厚实裘毡,绝无漏风之虑,天气好时还可以挂起毡布让光线透射进来。那些厚厚的稻草也都换成了柔软的绵垫,银制的暖手小炉,长长的靠枕,暖和的锦被,温暖、宽敞像间舒适的小床。
  这一下子轻松不少。一旦好过了,苏小哥就开始不安分了,一路上哼哼唧唧逗他哥说话。偏偏司马兰廷却显得沉默异常。他本来就是寡言的人,但这般一整天下来才开口寥寥十数句,连苏子鱼这种没眼色的人都看出了他心情沉郁,因而有意无意的耍耍宝出出丑。他哥静静的听着,看着,仍不多话,面上却松缓很多。
  车内光线暗沉,一粗一浅两种呼吸默契融合。那喘着粗气的喋喋不休,说他塞外的光辉经历,说他如何勇敢如何机敏,说他如何气得西秦皇帝一脸土色。但说不了多会儿也就累了,司马兰廷等他渐渐有气无力,用大手盖了他的眼睛,不用骂他,不用劝他,就这样,过不多会儿他也就睡沉了。
  这天苏子鱼睡醒了起来,马车停在什么小镇上,颇为热闹。入耳都是轱辘轱辘的车辕声和嘈杂往来的市井人语叫卖声。刚刚清醒的人还有些恍惚,他动了动手指,仍是一片麻木。发觉司马兰廷并未在车厢内但想来就在附近,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没听到熟悉的声音,却听见左侧靠街这面窗户外有人大声对话。
  "……可不是嘛!您这是去哪里啊?"
  "我们想着去青州,那地方离边境远,又安全。我有个亲戚就在那边,说这两年青州生活越来越顺当好过了。"
  "青州是齐王的属地啊!"
  "正是。我那亲戚说,这两年齐王派了其弟司马子鱼监管青州,那小王爷像是下功夫整治了一番,说是不比江左繁华之地差多少。"
  苏子鱼听得一阵糊涂,心中大是不解,他什么时候监管青州了?怎么又成了小王爷司马子鱼了?却听其中一人又道:
  "老哥!你还不知道吧,齐王在曲城被河间王杀了,脑袋都被割了下来传首六军……"
  苏子鱼愣怔片刻突然一阵惊慌,高声呼喊起来:"哥,哥——"
  司马兰廷离马车不远,闻声急忙掀帘进来。
  苏子鱼五指一张,胳臂直伸了过去。司马兰廷一把握住了,顺手塞了一包香喷喷的炒栗子在他怀里,皱眉道:"不要乱动。"
  苏子鱼握了那手,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触感,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却觉得冷意袭身,他借着司马兰廷之力,向上蹭了蹭,抬头盯着他哥清冷的眸子。
  "哥……"
  感觉到他下拉的意图,司马兰廷埋下头凑到他眼前。苏子鱼看了半晌,使劲嗅了嗅,嗯!熟悉的气味。这下确信了,肯定了,不是假的。
  "……可,曲城的……是谁?"
  司马兰廷缓缓抬起头来,眼睛望着挂着竹帘的窗户,从丝丝缝隙中看出去,看到很远的地方。
  有寒风透过竹帘吹拂进来,这温暖的小车厢中竟让人突觉萧索。苏子鱼盯着他的神情,心中一动,突然就明白了:"是……岐……"
  司马兰廷眼光微微闪动,拇指轻轻淡淡的抚摸着苏子鱼的手背,握得更紧了些。
  "是灰狼。"
  苏子鱼心头一阵难受,脑袋还没消化清楚,已觉心痛得越拧越紧,拧着拧着拧出了眼泪。
  司马兰廷见他一脸惨白眼泪汪汪,赶紧把他揽进怀里,皱了眉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大战那天,说是他和岐盛互换了身份……"
  苏子鱼终于转过味儿来,低泣慢慢专为嚎啕又慢慢转成哽咽。司马兰廷拍着他的背,想着自己九锡加封,初掌大权时河间与长沙已显反象,如果不是早早另立主意,是不是今天死的就真是自己了?即便可以一时应付过去,可这天下祸端早埋,怕内忧外患的情形终是无可避免。现在却能脱身而去,不由得心底涌上一阵轻松。只是那些默存于身边多年的温暖,一朝顿失,心里竟难受得空荡荡的,连往昔相处都不敢多加追忆。他司马兰廷到底被怀里这个小东西影响至此……
  苏子鱼渐渐平息下来,司马兰廷正以为他哭累后睡了,握着的手却突然动了一下。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死这么多人?"
  "……"
  "小狼哥……"苏子鱼眼中又有了水汽,想着自己从洛阳出来,一路上他把自己护得滴水不漏,却总是默默无言不声不响的跟在后头,好不容易在塞外有些改变了,不再那么悲伤孤独了,却……
  "不是坏人……真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的孽报。菩萨总说因果报应,可人一辈子受苦受得莫名奇妙的,享福也享得莫名奇妙的。即便有什么恶因,但就这么死了,这一世记不得上一世,不知道该醒悟什么该改什么错,也不知道要发扬什么善德,那两世间又有什么关系?这世间的人又不是人人都俱大智慧,都明白因果之事,这样能达到佛祖本意吗?难怪人家说天道不明,诲莫高深……"
  司马兰廷暗暗叹口气,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帮他整理卧处放他重新躺好。把那包已经冷却的糖炒栗子放到一边,再替他擦净泪水鼻涕混糊的脸。这时车已重新启程,才出镇子速度还不快,窗外那些车马声却渐渐沉寂了。苏子鱼抓着他哥的手不放本已慢慢闭了眼睛,却突然睁开来,眸子一遍清明。
  "哥。咱们不要打仗了,谁都不要再死了!"他想起那两个路人的对话,眼中出现一抹坚定:"我们先把青州建设好吧,建设成最安全最繁华最安康最幸福的地方,让所有受战火荼毒的人都到青州来,让所有失去家园的人到青州来安家!"
  "……嗯。"
  "然后让师叔他们来说法给大家知道,让大家都不做错事,都当好人,都不怕因果孽报。"
  "……嗯。"
  苏子鱼使劲紧了紧相握的手,虽然他能使出的力度很微弱,可司马兰廷仍然很清晰的感受到了。
  "我们一起竭心尽力,好不好?"
  "……好。"
  司马兰廷看着他眼底的兴奋,虽然面上仍是平静无波心里却是高兴。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淡淡道:"你也要说到做到,不要再乱跑,你若是再敢跑掉,我就打断你的腿……"
尾章四 与子偕老(一)

  苏子鱼是谁?
  有人说,苏子鱼是成武侯苏卿怀的第六子,庶出。
  有人说,苏子鱼其实不是苏子鱼,应该叫司马子鱼。
  有人说,苏子鱼是正宗的皇室血脉,齐王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兰廷的亲弟弟。
  无论如何,后面这个说法更被世人所接受,要不然他怎么成了淮陵王成了一州之主了呢?正因为这样,苏子鱼这个名字被司马子鱼所取代,广为人知。但其实苏子鱼就是苏子鱼,是那个不怕受苦受累就是受不得气,需要人疼爱需要人关怀的跳皮猴子。
  当然,也受不得过度的"关爱"……
  这个难得的大晴天,苏子鱼搭着棉被裹着皮裘靠在窗前享受冬日暖阳。淮陵王府表面上是苏子鱼的府邸,虽然两年来他人没在这里一天,可政令都是已他的名义发布的,按理说他还成了正主。
  这府邸到底不比洛阳齐王府,远没有那么金碧辉煌奢华精致,但胜在宽广又不失秀气,即使万木枯竭的冬日,外院也是花木奇艳,绿竹成林。此时游廊上兰花儿提着嗓子闹腾得正欢畅,屋子里比兰花闹腾得还欢畅的是明叔。
  "小王爷,再加个靠枕吧,软和舒服些……"
  "虽然天气好毕竟入冬了,还是把手炉放怀里,仔细僵着手……"
  "丝绿,还不去给小王爷换杯新茶来,这都凉了……"
  苏子鱼听着他一句一句的说话,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昨天明叔带着大批人马来迎,抱着自己放声大哭的情景几乎成了噩梦,回府后这个原本爽快干脆的老人就变成了这样,一眼看不到他就不放心:"殿下退隐梵净时,老奴也去送了,千岁特意嘱咐过要好好照顾你,毕竟你哥哥性子过于冷淡,怕有疏忽怠慢之处。哪知道小少爷不声不响走了这么久,还差点在外面送了命……都是老奴没照顾好啊……"
  苏子鱼听他又念叨上了,头开始犯晕恨不能逃得远远的,只能跟着他泫然欲泣:"明叔啊……"好容易司马兰廷处理完政事回来,苏子鱼给他哥支眼色,终是把奉明哄走了。
  苏小王爷非常不识好歹的抱怨:"明叔怎么变成了这样?也太过了。"
  秋水上来递热巾帕给司马兰廷擦手。苏子鱼瞧她抿嘴瞅着自己偷笑,一派欣喜,不由得心下暗沉,眼睛移到她的肚腹上,思忖她还不知道曲城的事吧,现在祥哥生死未卜……
  司马兰廷顺着他的眼光一转,打岔道:"明叔也没多少时间来照顾你。如今我不便出面,只能让奉正他们传达,这边的事物多半靠他主持少不了他操心的地方。"
  苏子鱼有些过意不去:"我都帮不上忙……"
  身下软榻一陷,司马兰廷已坐在了旁边,从皮裘里挖出他的手仔细把脉:"等你好了再说,今天痉挛没有?"
  因为麻木的关系,苏子鱼的表情非常僵硬,全无往日嬉笑怒骂随心所欲的活泼之态。他细细体味着经脉血液,体表骨肉从涌泉至百会无处不在的酥刺感,长长叹了一声,扯着嘴皮含混吐出一句:"没有,呼吸也还好。"
  "吐纳也要适可而止。明天开始,我接着替你疗伤。"司马兰廷重新放好他的手,接过秋水奉上来的茶水后挥了挥手,只留了一个小丫头在外头听差。
  "你多休息两天,把事情处理完再说吧。"苏子鱼靠在榻上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跟着司马兰廷转:"我……我不想你太累。"
  "我不喜欢你这幅样子,一点表情都没有。"司马兰廷抚着他的眉眼,轻轻言道:"冷冷硬硬的,连是不是害羞,都看不出来。"
  苏小哥心里真有些"含羞带怒"了,现在他已比前几日松活几许,头硬是猛的一摆,挣脱了他哥的调戏,但也只能做到这样,若是他没病没痛的早一巴掌拍过去了。
  "我这是没有办法!不像有的人,明明没病没痛硬是每天一张阎王脸。"
  司马兰廷顿了一下,见他用僵硬的脸说出带火气的话,却没有一丝苏子鱼式的愤怒,不由得笑起来,忽地又顿住了:"我往日都是这样吗?"
  苏子鱼眼睛瞪得溜圆,眨了眨转到一边不再看他。
  司马兰廷看着阳光下他轮廓分明的侧面,平白有些止不住心疼,竟然低声像解释一般道:"我……只是习惯了。原来你……是这种感觉。"
  苏子鱼大觉怪异的盯他一眼,张了张嘴,垂了眼皮又抬起来,讷讷地说:"其实,我们一起时,你多半是……不错的,并没有那么……"
  司马兰廷笑著对上他的目光。轻柔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像玉,莹白而漂亮。苏子鱼怔住了,突然烧红了脸颊,止都止不住。
  笑吟吟地托著他的下颚转过来,司马兰廷慢慢靠近,近到彼此气息相闻,最后却只是轻柔刷过他的嘴唇就放开了。小小地叹了气道:"还是等你好了再说吧……"
  苏子鱼放开憋着的气息急喘两下,整了整嗓子,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日前奉毅送你师伯师叔他们到达了庐山,现在奉勤留在那里养伤,不久就会回来了。"
  司马兰廷没有追着打趣突然转了话题,苏小弟果然被引开了,转了眼睛过来问:"他们都还好吧?"见司马兰廷点头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众僧一行一直传回来的都是好消息,何况师叔法力高强也无须多担心什么。只是……
  "曲城那边,能不能找回小狼哥的尸首……起码,不要让人传首六军。"即便是人死如灯灭,可这等侮辱实在让人不忍。这是代司马兰廷死去的啊。
  "军中遍传的不是真的首级。"司马兰廷语气沈了下去:"是头盔。监军回报说尸首应该是被重伤的岐盛抢出去了。"
  "那会不会……"
  看眼中盛满期翼,司马兰廷沉默了一下,模棱两可的说:"如果有一丝可能,岐盛也会尽力去救的……"
尾章五 与子偕老(二)

  几日之后降了初雪,庭院内外一层银装素裹。
  苏子鱼趴在软榻上从缝隙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竹帘外,漫天飞扬著碎碎落落的轻雪,如此寒冷的天气却并不能降低他心里的焦躁。
  重新开始疗伤后起色微乎其微,这一个月以来他总是休躺在床榻之上,动辄由人服侍,眼看着大家繁忙脚不沾地,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焦躁之外他还有些不甘。
  把脸埋进在丝绢的靠枕里,掩住了那口长长叹气。
  今日司马兰廷比往日稍微迟回了一些,到了未时仍不见身影。苏子鱼半垂着眼帘看着那从天而降的莹白飞屑,渐渐出了神。
  自己过于清闲,司马兰廷又太过操劳。每日午前他要听各处汇报,处理政务,午后过来稍歇片刻就得替自己连续疗伤到酉正,所以眼下这般情况就算心有万般不耐,他也不敢显露些许,最多就是没人看见的时候多叹几口气多念几遍经文,免得让人更烦心。
  风似乎带著寒气,透过帘隙吹到了他的脸上,还带进了远处突然响起的嘈杂之声,他倾耳听了听,仍是若有若无的。但过不多久,苏子鱼便瞧见了司马兰廷的身影,他那身秀金白袍被风带得衣袂飘扬,刚转过了游廊踏进了院门。
  他急忙回过头叫来绫罗放下窗前的厚毡。司马兰廷进门时苏子鱼装作才被惊醒的样子,对他哥毫不吝啬的送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齐王任由丫头上来换了衣服,然后净面暖手。巾帕递绫罗时他突然言道:"明日起,不许让二爷出内室了。"
  "哥!"苏子鱼差点翻身跳起来,只是差点而已,他压根跳不起来。
  "我昨天说的话你总是当耳旁风。你觉得这是几月天,能让你这么两扇大窗的敞着纳凉?"
  他已经不能出门了,难道连看看外面都不行了吗?苏子鱼心里急苦,却没有多分辨,只垂了眼眸下去。
  司马兰廷踱过来坐到他身边,神情倒是一片平静:"知道自己有多瘦么?"只这一句话便化解了苏子鱼心里的怨气,他有些不明所以,明明是自己病了瘦了,却莫名的觉得心虚觉得愧疚。
  "我知道,你难免烦闷……再忍忍吧。"司马兰廷把手贴到他的脸上,眼神带着凌厉和温柔,像是责怪像是叹息的说着:"好凉……"
  苏子鱼眼巴巴的看着他,怎么还能兴起一丝的不满?他蹭了蹭司马兰廷的手,算是乖顺的表示了默认。
  "曲城的残部撤回来了。"
  苏子鱼靠在枕头上闭了眼睛,"嗯"了一声。他眼里浮现出从塞外高山上俯瞰下来的景象,整个世间都是尘,一分一寸细微渺小,就仿佛这一个个劫难之于浩瀚苍天,其实不算什么。无处可避的风雨袭来,唯有蜷了身子一任风狂雨骤。这人存世间本没有受不了的苦,就是碎了,那零落的碎片上也会在地上闪耀粼粼光辉。至少对于他来说,灰狼、奉祥,他们都是。
  "奉祥受伤不轻又失了一只手,秋水也要生产了,我想送他们去岛上将养。"他平淡的说明,将苏子鱼两只手都包入掌中暖着。
  "方才是他们见着了?"
  "嗯。"
  苏子鱼睁开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袖子底下的手紧紧反握了司马兰廷的。
  "还活着便好……"
  丝绿在外外面传禀:"扁鹊堂两位大夫到了。"
  司马兰廷站起来,接过绫罗递过来的银针,给才进门的两名老者让出位置。今天的疗伤时间开始了……

  这一年,苏子鱼度过了和司马兰廷在一起的第二个新春。虽然整个晋王朝都在风雨飘摇中,但青州的新年气氛依然浓郁,淮陵王府虽不如前年还在洛阳时那般隆重铺张,该有的该办的却也没少了去。
  苏子鱼这时候已经能由人搀扶着稍微行走了,不过劳神费力的事司马兰廷仍不许他多做。他最常做的事仍是卧于松软的床上,听自然的风雨声涤荡自然的景物。
  开春后虽然岐盛和灰狼仍旧没有一点消息,但奉毅等人也从庐山和建康回来了。
  苏子鱼坐在廊下细细读着奉勤带回的信函。昨夜疾风骤雨,今日却阳光普照,显露出那份春天的明媚灿烂。头顶上,鹩哥兰花经过一冬的畏寒,终于也兴奋起来重新操起清晰响亮的呱噪之声。
  "你师父说什么了?"
  "没什么。"苏子鱼放下信函,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尚不蓬勃的春光,再转过头去看身旁的司马兰廷:"和我们想的一样。"
  司马兰廷回头对视,不免又是一笑。这一笑全是温和平淡:"他看见的可比我们周全多了。"
  "哥,"苏子鱼想了想斜靠在司马兰廷身上,突然闲闲的问道:"要是我真的再恢复不了怎么办?"
  司马兰廷痛惜地搂紧他:"相信我,再等一等,再耐心等一等。"
  苏子鱼点点头:"我信你啊!可要是万一呢?"
  司马兰廷心中涌上一份柔情,轻拍拍他的后背:"即使真的不能再习武也没什么,我总能护你周全的,我们在一起也没什么好怕的。"
  苏子鱼笑眯眯的,真有几分洒脱:"是啊,最多就是身体虚弱一点不能习武而已。"又叹一声:"不过我很快就会比你老了。"
  司马兰廷失笑,曲指敲了他一下:"这倒不用担心,我这里父王留下的金丹至少可以保你再活一百年。"
  "一百年?"苏子鱼皱眉:"似乎挺长的。"
  司马兰廷轻轻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不过一百年,我倒觉得太短了。"
  苏子鱼顺眼望出去,一地迎春的细碎花瓣。刚盛的花朵被昨夜的风雨揉躏过,那一树的繁华仿佛是滴血的泪痕。花如此人亦如此,万物都有自己的风雨,一棵树的劫难损伤的仅是一季的颜色,待到下季或是明春,依然将生发新的繁盛。

  人间春色如梭过,花落之后不见我。三千繁华何为相?还看他年旧颜色。

  正文完结

恶搞版 后记

  咳!
  情况是这样的。
  我其实不知道什么叫耽美。真的,作为一名武侠爱好者,俺压根不知道什么叫耽美,这文俺最初也不是想写成这样的……
  话说小六(注:小六就是在下)看了《大唐双龙传》后就一直心心念念写一部旷古烁今,赶"金"超"黄"的超级武侠小说,于是俺就设定了两个兄弟为主角。俺想,俺这两个主角一定要是高手,高手之高高手,要能赛过东方!要能打倒寇仲!才当得起"绝世超群"这四个字。
  可是,什么人武功能如此之高呢?
  和尚!道士!
  于是俺们《花落》两兄弟就一个学佛,一个学道了。
  背景设定好了,小六开始取笔名。话说一个好的笔名是一本书成功的开始,俺对起名这件事是非常看重的(注:俺绝对不是迷信!)俺斋戒沐浴,焚香净手,拿出一本《全宋词》开始抓阄!
  哪知道出师未捷身先死啊~!俺流年不利啊~!想宋词里面这么多好名字,像什么鹤冲天、归朝欢、西江月、凤归云……等等等等,不甚枚举的好名字啊,偶愣是一个没抽到,抬手一点,"六丑"!
  六丑啊~?六丑~!
  俺当时就黑了半边脸,低头看了看俺家的沙皮狗八丑……俺要是叫这名字,俺不就跟G一家了么……
  俺厚着脸皮,斋戒沐浴,焚香净手,再次拿出《全宋词》决定:重抽一个!
  俺闭着眼睛一点!
  这回美是美了,可美得太过分了——西施!
  西施啊~?西施~!
  你说我要是取这么个名字不是明摆欺骗读者大众么,要是引起人家嫉妒怎么办?要是人家来砸场子怎么办?更何况,这还是跟G一家啊,压根没跑出界!
  俺还是叫六丑得了。
  于是俺就这么诞生了。
  俺开始笔耕不辍,勤恳挖坑。
  写啊写啊,大纲出来了。写啊写啊,苏小鱼出山了,写啊写啊,苏小鱼应该遇到美女一号了。
  那美女真是~
  美啊~
  飘飘若仙,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俺活到25岁,连美女的手都没牵过,这小子转眼就搞到一个仙女MM,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一点。光大的旷男怨夫能答应么?!
  不能!
  要是引起人家嫉妒怎么办?要是人家来砸场子怎么办?算了,别让丫遇到美女了,干脆遇到他哥得了。人徐子陵和寇仲不就是伙在一起才能干出大事业么……
  于是,苏小哥遇到了司马兰廷。
  司马兰廷,飘飘若仙,不食人间烟火……
  俺继续笔耕不辍,勤恳挖坑。
  写啊写啊,兄弟俩一起了。写啊写啊,兄弟俩分开了,写啊写啊,苏小鱼应该遇到美女二号了。
  那美女真是~
  水水灵粉嫩嫩啊,倾城倾国~
  可是,人红玉正值悲切之时,苏子鱼要是趁机而入,这不是下流无德么?!正义的旷男怨夫们能答应么?
  不能!
  算了,还是让他们保持姐弟之情得了。
  俺这绝对不是嫉妒!俺绝对不是那种挟私报复的小人!你看,我不是立马就要给哥哥安排一个美人了么。
  ——司马兰廷的第180号小情人,王飞燕。
  听听,这名字多美~!虽然人长得是胖了点,180斤。虽然人家是卖烧鹅的,可人家也是烧鹅西施!
  恶!俺看到西施这两个字有点恶心,为了身体着想,俺还是先睡一睡再接着笔耕不辍……
  可是,俺没想到,司马兰廷那小子居然提着鞭子到梦里来找我拼命!俺跟他说,大家都是文明人,有话要好好说,可他不听!还要再次使出绝技天外飞丑!那厮叫嚣,让他跟王飞燕,还不如跟他弟弟……
  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种要求!给你个"美女"你不要,你非要个男的。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就让你跟你弟弟!
  于是,55555555555555……
  俺这本旷古烁今的武侠小说,硬生生的就这么夭折了,愣是给转成了耽美小说……
  于是,耽美版《花落春仍在》就这么出世了……
  一年半过去了,《花落春仍在》就这么完结了……
  ……
  最后,谢谢大家耐着性子看完我这篇不成气的拙文。
  从头关照到尾的筒子、半路结缘的筒子,最后杀入的筒子,所有点击过、留言过、打分过、
留言兼打分过,打分未留言过,留言打负分过(→_←俺绝对不是记恨!)……PS:特别鸣谢费心帮我校对的筒子们,俺对你们都铭感五内!在这里俺就不一一点名了,这个工程实在有点浩大,再加上俺今天主要目是为了进行情况说明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