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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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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封尘》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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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复姓贺兰,单名楚。


  起这名字的人,是当朝皇帝,也即我的父皇——贺兰倚天。


  我幼年模糊的记忆里,父皇就如其名,身材伟岸,胸广肩阔,声洪亮。被父皇抱在怀中,世间一切风雨,似乎都已被挡去。


  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遮风蔽雨之处,仍拦不住沁皇后冷冷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轻蔑与厌恶,无一刻不在。只因我虽贵为太子,却并非她所出。


  对,我的生母鱼弱水,是个女乐官。羽衣霓裳醉绿鬟,蝶燕双飞舞红腰。五年前,她在皇的寿筵上一舞夺君魂,迎着百官和诸妃嫉妒的眼光,娇笑婉转,倒入皇的怀里。


  她如愿成了皇的宠妃,她也知道,宫廷内外,人人都在背后称她妖妃。她嗤之以鼻,巧笑嫣兮媚如故,占尽父皇所有的恩宠。


  父皇是真的宠她,不顾群臣劝阻,废了立嫡不立长的祖训,册立刚满四岁的我为太子。


  大典上,母妃傍着父皇,得意地笑。香烟氤氲缭绕中,我望见一侧的皇后,抱着与我同岁的妹妹洛滟在观礼。面对母妃有意无意的挑衅眼神,她出乎意料地没有愤怒,雪白的脸庞毫无表情。


  我预感,将有什么发生。


  果然。


  闷热湿腻的一个酷暑之夜,我被热醒了,没有叫醒陪我同睡的太子伴读,也没有点亮宫灯,我蹑手蹑脚下了床,摸去床后角落小解。


  还没解开衣服,有一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推窗而入,手里的刀光,即使隔着床帐,依然刺眼彻骨。我全身僵硬着,眼看这把刀没入伴读的背心。我背上也是一阵奇痛,宛如被杀的人是我。


  一击得手,蒙面人像幽灵般越窗消失。我这时才发觉裤裆里湿淋淋的一片,发着抖走到床前。


  满床都是暗红的血,我的伴读,就在睡梦中,连哼也哼一声,做了我的替死鬼。


  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跌跌撞撞地冲进隔壁母妃的寝宫,可空无一人。


  母妃也许又和往常一样,去了父皇寝宫。我如是想,心却越跳越快。静夜里,突然听到一阵嘈杂,伴着哭笑尖叫而来。我神差鬼使地钻进了母妃床底。


  宫门被踢开了。我听见皮鞭“咻咻”在响。母妃凄厉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微弱。低垂几乎到地的床脚流苏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着母妃不断哀号,每一声,都像一针狠狠刺在耳膜上。


  那一夜,漫长的就像一生一世。


  当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嘴唇咬出了血,一团血肉模糊的躯体终于倒地。


  我从流苏的缝隙里望出。是母妃,曼妙善舞的身子染满血,僵直地躺着。


  皮鞭轻轻掉落尘埃。父皇的声音是我出生至今听到最陌生恐怖的一次:“这是你背叛的下场。”


  绣着金龙的下摆离开了视线。始终默不作声的沁皇后终于笑了:“鱼妃,你可知道,私通侍卫,淫乱宫闱该当何罪?”


  母妃无力呻吟,我无胆出声。听皇后笑着,指使心腹宫人拿来灯盏,轻柔细语:“从你在皇上身边的第一天起,本宫就想烧死你这妖妃了。”


  火光和焦臭夹杂而起,母妃凄惨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她翻滚着,突然,她和我的目光,透过流苏交织了。


  “楚儿!”


  满面血污的母妃失声尖叫,又立刻捂住嘴。皇后不虞有他,冷冷笑:“你的太子,早该去了极乐世界。”


  我不知道垂死的母兽,是如何保护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幼子。可母妃充满怨恨的眼瞳深处迸出了骇人光芒。她蓦然爬起,带着火冲去我的偏殿。


  “沁皇后,你好毒的心,连我的楚儿也不放过!楚儿,你做了鬼也要为母妃报仇。替母妃杀了这狠毒的皇后,替我杀了那个负心的男人,替我灭掉贺兰皇朝!楚儿,楚儿!你听到没有?!!!”


  尖锐凄绝的诅咒随冲天火光萦绕夜空。人群拥挤在偏殿前手忙脚乱地波水救火。我闻着风中阵阵皮肉焦臭,茫茫从床底爬出。


  半月后,城门墙根下多了个小乞丐。


  我扔掉了身上所有珠宝挂饰,撕烂那件价值不菲的丝质睡袍,在泥塘里滚得面目全非。全身散发的臭气足以叫每个从我附近经过的人匆匆丢下两个铜板后掩鼻而走。


  纵使父皇在面前,我想他也不会认出我。


  但我还是成天缩在墙角的阴影里。


  一个已经被烧死的太子冤魂,又怎能出现在阳光下?


  绝顶聪明的母妃,抱着我那可怜伴读的身体,一起化为焦骨。小小的骸骨被紧搂怀中,怎么也拆不开。谁能料到,母妃死不松手抱住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孩子!


  母妃的罪名是秽乱宫闱,本该鞭尸弃野。可据说分不开两具尸骨,最后沾了楚太子的光,得以同葬祖陵。而母妃,又多了一宗罪:虎毒食子,临死都要拉自己的亲儿垫背。


  朝野上下,人人唏嘘,没人去关心那个“失踪”的伴读,也再没人怀疑她是妖妃。幸好,她已死了。


  而我,注定带着她的诅咒,活下去。


  天,飞起了雪。隆冬腊月,对一个四岁的乞儿而言,无疑是道死关。


  我抱住冻僵的膝盖,数着白惨惨飘过眼前的雪花。


  多年后,我不止一次地回想,如果当初这样数着雪花睡着了,也许是一种幸福。


  就当我试图阖上眼帘时,耳边响起寂寞的车轮碾冰声。


  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塞进了我手里。我小心翼翼地啃着两天来唯一的食物,边抬头看我的救命恩人。


  他也望着我,一双温和的眼睛充满怜惜。解下天青色的袍子裹起我,抱我走回在他身后等待的一群男男女女,跨上仅有的那辆马车。


  我看见,车厢边插着面半新不旧的旗子——锦绣戏班。


  等我养肥了一点身体,我已经和这个班子里的人混得很熟。我很清楚,那袭自母妃的美貌,即使稍露形迹,已足以令人怜爱。


  这也是杨班主,我的救命恩人,收容我的理由。


  “我的年纪不小了,再唱个几年,没客人会再喜欢看个半老男人在台上涂脂抹粉。我的徒弟里,又挑不出天资好的。这个草台班子,我不能看着它倒了。”


  他温柔地说,替我梳着黑鸦鸦的头发,凝视镜中的我。


  “等你成了红倌,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我喝着他特意为我炖的老鸡汤,什么都不反驳。


  本来,这条命就是他救的。


  他知道我懂了他的意思,欣慰地笑了。


  “你的模样好,又乖巧,这楚楚可怜的风韵儿,最适合扮旦角。你先跟我学着戏,用不了十年,就可以挑大梁了。你的艺名,就叫莲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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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杨班主的眼光很准,可自己的身子骨却差。我十二岁那年,他染了场风寒,病愈后,倒了嗓,也就意味着他的戏台生涯到此为止。


  然后班子里的老老少少还是每天要吃饭。于是,他亲自替我勾了脸,帮我戴上那副沉甸甸的珠花头面,推我上了台。


  八年的说唱念做不是白练的,或许,还因为我骨子里承继着一丁半点母妃的歌舞双绝。当我一个拱腰,挥出水袖流云,博得看台下满堂喝彩,躲在台边捏着冷汗的杨班主终于也笑开了。


  慢慢地,这个原本两三流的戏班子混出了点名堂,隔三岔五有人点名要听我的戏。


  莲初这名字,算是在行里红了。


  杨班主兑现了他当年的诺言。我吃的、穿的、用的,是全班子里最好的。甚至,还拨了个小厮阿成专门伺候我的起居。


  阿成比我大三岁,学了好几年武生却始终不是那块料,终究入不了室。好在学过武的人,身强力大,干得粗活。


  我羡慕他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有时盯着他看多一会,阿成就涨红脸转过头去。眼里那种爱慕的神色,我没有错漏。


  同样的眼光,在台上台下看得太多。


  唯一不同,他眼中不带贪婪。


  班主挑中他服侍我,也正为此。


  他们两人,如护雏的母鸡,战战兢兢帮我拦下来自四面八方的觊觎。


  可是该来的,终归挡不住。


  十六岁时,班子到了扬州,在守备府里搭台。


  坐在看台正中的男人,三十出头,不若我想象中脑满肠肥,反而甚是俊挺。可他双目毫不掩饰的欲望隔空望来,仿佛已在一件件剥下我的戏服。


  唱罢落台,我汗湿重衣。


  卸完妆。班主推门而入一脸欲言又止。我想,我大概猜到他会说什么。


  我的预感从来都不会错。守备愿用千两黄金买我一夜,否则,便会封了班子。


  我看着班主垂着头,十指紧绞,不由得笑:“你要我卖身救你的班子?”


  也许我从未对他用过如此嘲讽的语气,他吃惊地抬头,却又把头埋进了双掌,含糊不清地哀求:“莲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班子倒了啊。”


  又是这句话。我陡然间觉得无限悲哀。这个男人,可曾有过为自己而活的一天?


  而我,又是为何而活?


  一刹那,积了十多年的泪水簌簌滚落:“要救你的班子,你自己去啊!”


  他瞪着我,面色铁青又变血红,忽然操起椅子狠狠抡在我腿上:“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我一声惨叫,痛到抱膝打滚。


  他丢下椅子,瑟瑟发抖:“你以为过去几年里风平浪静,连手指都没被人碰一下,是谁替你挡着?”他脸色雪一片白,神经质地笑道:“如果守备肯将就我,今晚我还是会照样代你留下来的。可刚才我已经求了他,他却笑我眼角都有了皱纹,嫌我老。”


  他边笑边后退:“莲初,你莫怪我,我已尽力了。我护不了你一辈子啊。”


  心头倏忽像开了个缺口,痛从中来。我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吃上这口饭,就已注定我的命运。再挣扎,也不过是迟早的区别。


  可笑我,心底深处,居然还当自己是太子贺兰楚。


  莲初,只是个草台班的戏子。


  我深深低下头,再无一滴眼泪。


  翌日正午,守备府一顶小桥,将我和千两黄金送回了班子。


  班主和阿成等得望眼欲穿,扶我进了房。阿成捏紧了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我勉力笑笑:“够了, 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阿成眼睛渐渐发红,用力摇着我:“我好恨自己,为什么保护不了你?”


  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落泪,却熬不过伤处被他大力捏住,凄叫呼痛。


  除却脸,我全身上下,布满鞭痕。不多不少,正好一千条。


  守备喜欢的,其实是我被鞭打时发出的惨叫。“大声喊啊!叫一声就换来一两黄金,可比你唱戏容易多了。”


  抽完最后一鞭,他兴奋地喘着粗气,分开我双腿,就着血,用力穿透了我的下身。


  那时的我,已喊哑了嗓子,所以没有力气再发出任何声音。


  看清楚了我浑身的鞭伤,阿成狂怒的神情宛如要将人活活撕裂。咬牙死盯着那箱黄金,猛地怒吼着,抓起金锭向呆立一旁的班主砸去。


  “捡啊!就这一箱金子,你连阿初的命都可以卖了!你为什么不捡?”


  班主直挺挺站着,嘴角、鼻梁都被金锭砸出了血,他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要杀了那个禽兽!”


  阿成踢翻了剩余的黄金,疯子般冲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根本喊不住他。只能看班主天青色的胸襟前染上一点点水迹。


  他在哭。


  我想说点什么,可所有都堵在胸口。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低吟。从昨夜迄今,我滴水未进。


  班主默默捡起一地金锭,整整齐齐地放回箱子,推到了我床脚边。忙完一切,他摸了摸我的头发,眼光温和得就像初次相逢那天。


  “莲初,是我没用。”


  怜惜地帮我掖好被子,他静静带上房门,走了。


  良久,睡梦里,听见拉琴师傅冲进外面大院大喊:“不好啦!听说阿成杀了人,被官差拉走了……”


  他竟真的去杀了守备?!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推开隔壁班主的门:“班主,你听到没有,阿成他……”


  半空中,班主无声无息地悬挂着,地上,是翻倒的椅子。


  冷冷的风从我背后吹进来,他滴溜溜地转过半边身,面对我。


  灰白的脸颊上,还隐约淌着两行水印。


  我痴痴仰望他面上凝固的无尽哀伤,跪倒在地。


  阿成被定了罪:刺杀朝廷命官,打入死牢。


  我想象不出那样个腼腆的人,是如何一股气冲进守备府,将还在睡梦中的守备从床上拖下来,扎了几十刀,听说直到被赶来的护院擒住时,他全身都溅满了血,还在不停地怒骂。


  我庆幸身边还有一箱黄金。


  一边操办班主的丧事,我求拉琴师傅带上所有的黄金去衙门疏通,将阿成从轻发落。我本该亲自去,可惜满身的鞭伤让我说不上几句连贯的话就气喘昏厥。整个班子,就属拉琴师傅年最长,见过世面,识得些仕途。我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他身上。


  他唯唯去了,回来拍着胸脯说,过不了十天半月,阿成就能出来。


  我终于可以安心养伤了。当我能扶着拐杖出房走动时,听到两个小徒弟在边聊边哭,说阿成被判了秋后处决。


  我猛地丢了拐杖,冲过去揪起一人胸口:“你说什么?阿成不是就快回来了吗?”


  我那时的表情一定非常恐怖,小徒弟看着我,结结巴巴什么也讲不清楚。


  一阵寒气慢慢爬上脊柱,我松了手:“琴师傅呢?”


  “琴师傅好几天前就走了,还拉着好多师兄师姐一齐走的。”他们怯怯地回答,神色里带丝羡慕和彷徨:“我们都没学会两出戏,琴师傅不肯带我们走。”


  我幽魂般走到院子中央,让阳光照着我冰冷僵硬的身躯。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那箱黄金,琴师傅压根儿没有送去衙门。


  第二天,我翻箱倒柜,搜出了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跑去衙门求衙役偷偷放我进去见阿成一面。


  “刺杀守备大人的要犯,你也敢来探。”衙役横眉竖眼,一脚把我从台阶上踹了下去:“快滚,不然连你也抓起来,问个同党的罪名。”


  他推搡着我往外走,一边向我使眼色。我一下懂了,是我的容貌叫他不忍把我牵扯进来。可我顾不上感激,抱着最后线希望苦苦哀求他带我进去。


  他终是恼了,扇了我两个巴掌。


  鼻血滴在肮脏的地面,我趴在衙门前就快晕去时,白茫茫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顶华丽官轿。


  轿子里会是什么人,我已经无暇去思考,只是拼出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扑上去,不理轿夫在我背心的踢打和叱骂,抱住了刚踏出轿栏的穿着粉底皂面官靴的脚。


  “冤枉,草民冤枉啊!”


  那瞬间,我竟恍惚错觉自己还在台上演着那些含冤的女角,有种想哭又想笑的感觉。我努力仰头,对上官靴主人惊讶和疑惑的目光。


  他的眼睛,很漂亮。是一种明澄的没有杂质的深褐色,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干净的眼神。


  我在彻底昏迷前迷迷糊糊地笑了。


  后来,在他雅致的书房里,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李清流。新上任的御使巡抚司。


  他耐心地听我断续说完原委,应承会重审阿成的案。


  我喜极而泣,只要能救得阿成,要我伺候他一辈子也甘愿。何况,他如此青年俊秀。


  我哆嗦着解开衣裳,露出一身嫩疤未褪的肌肤,膝行着爬到他座位前,就去帮他宽衣解带。


  他明显震惊,及时阻止了我,方正的脸有点发红,也有点薄怒,但看到我的神情,他轻叹了口气,拉我起来:“莲初,不要做你并不愿做的事情。下了戏台,你只是你自己,不是戏子。”


  我怔怔地忘了动弹,看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掌替我系上衣扣,蓦然再也按捺不住,抱住他嚎啕大哭。


  夜静梦醒,我也想做回我自己,可一个已死了十多年的太子,如何能再重现于世?我,只是戏子莲初。


  临秋,阿成的死罪终于得免,改判徒刑,永放极北苦寒之地。


  “我已尽力了。毕竟守备在朝中有些旧识,我是新晋,不便做得太露痕迹,落人把柄。”他明澄的眼睛含着歉意,娓娓向我解释着宫廷的勾心斗角。


  李清流,他是真把我当成少不经事的弟弟看待。“过阵子,我也要回京述职。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吧。”


  回京?


  我脸色大变。


  他却会错意了,连忙安慰:“我只想当你亲人照顾。”顿了顿,拍拍我的肩,微笑:“你放心,我的父母都已辞世,府里的下人也不是喜欢嚼舌的人。回了京,你就是我认的弟弟。读多几年诗书,将来考个一官半职,再也不用受人轻贱。”


  他说得再婉转,还是从心底瞧不起戏子。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闭目苦笑。


  也只是苦笑。暮秋雨浓,黄叶连天,我随着他的马车回到了阔别十二年的京师。


  事实证明,我之前的担忧全属多余。在皇亲国戚、高官贵胄云集的天子脚下,清流这小小的府邸不起眼地偏踞城郊,加之他为官清正,不喜成群结党,我根本不必担心见到不该见的人。


  母妃的厉誓无一刻不在梦中萦绕,可我比谁都清楚,一个小小的戏子,妄谈什么改朝灭代,简直痴人说梦。


  我只求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读他为我布置的四书五经。烛光摇红下,偎依在褪下了朝服穿着我为他熨妥的素白便服的清流身边,看他专心改着我白天的功课,听他干净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在我心尖重复起伏。那一刻,静谧又安详。


  那时,我暗暗许愿:今生今世,若能如此到老,我愿用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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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日夜默默的祈祷似乎还是有点用。蝉鸣短长,桅子花开又落了一地。光阴于我,快得像穿过指逢的风,当清流迎娶龙骑大将军最疼爱的妹妹进门时,我已在他身边度了第三个年头。


  三年,宛如一瞬。若不是望着镜中比从前几乎高了一个头,已可与他并肩比高的人影,我会以为自己只是刚枕梦醒来。


  相较当初那个白净纤弱如处子的美少年,清流更喜欢我现在的模样:“这才像个男孩儿,到明年这时候,你就高过我了,呵呵。”他一直都希望我更有须眉气概,若非我体质单薄,不适宜习武,他早请了武师回来。


  他对我的好,不是局外人能体会的。可惜,新娘子进门后,我将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陪在他身边。那个位置,不属于我。


  我嫉妒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却无从嫉起。她明眸善睐,气度如兰,琴画诗词,无一不精。如此一个夺天地钟灵秀气于一身的女子,难得地对下人和气平易,叫最想挑剔的人也不自禁惭愧自己的小人之心,我只能笑着祝她和清流白头偕老。


  他俩,其实是真的般配。我终于平心静气,执意搬进离婚房远些的小庭院,继续我的学业。


  清流笑着说我长大了,不再似个孩子整日腻他。我笑笑,不想他知道,每个黄昏霞飞,他和妻子手拉手在池塘喂鱼,身后,都有个影子偷偷看着他们俪影成双。


  直到有一天,李夫人偶然回头,对上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目中的惊讶、疑惑,咬牙落荒而逃。


  那一晚,我夜不成寐。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还是赖在被窝里,根本不想去给他俩问安。清流夫妇却亲自登门,还带了个身材窈窕,一笑眼儿弯弯如新月的侍女。


  “她叫小雨,以后就由她来照顾你的起居。”清流坐在床沿,看着小雨勤快打扫的忙碌身影,凑上我耳边轻笑:“我也是事情多晕了头,忘记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要不是你嫂子提醒我,我还想不通,你为什么近来都离我夫妇远远的。呵,怕看见我俩成双成对,自己更觉得孤单吧?”


  全身的血似乎都涌上脸,我盯着李夫人。她也看着我,神情温婉依旧,却又洞悉一切。我和她,都知道了对方心里的鬼。


  唯一蒙在鼓里的,只有清流,他拧一下我的耳朵,哈哈笑:“傻孩子,哪个少年不怀春?说出来,我又不是老古板,还怕我骂你?”指指小雨背影:“她年岁跟你相仿,以后你就有伴了。”


  他声音并不轻,小雨掸着书桌,耳根子就红了。我冷冷瞧在眼里,连苦笑都装不出。


  当晚,小雨伺候我盥洗沐浴,就要侍寝。我丝毫不感意外,那一定是来之前,清流就交代过的。可是——


  “我想你也清楚,就算你做了入室的丫鬟,日后最多也只是个如夫人。你还是看看,府里可有中意的人。明媒正娶总好过做小。”我挡开她伸过来帮我解衣带的手,突然之间,想到了被活活烧死的母妃,不由恸不可抑。


  母妃的错,或许就在她出生卑贱,却心比天高,想母凭子贵,与皇后一争高下。她却忘了,世上有种东西,叫门第。任凭父皇万千宠爱集一身,任她的舞再妖娆多姿,她,终究是个“贱”人。


  澄净清正如清流,亦无法免俗。他不止一次地提起,要我考个功名,将来娶个名门淑女,晋身仕途。他全是一片好心,为我着想。


  我奇怪自己怎么无由想了这许多,那边厢小雨红着脸,细细道:“这些婢子都知道,可婢子是心甘情愿来服侍莲少爷的。”


  她的嗓音清脆而轻盈,明澈得如同掉在玉盘里的水晶珠子。记忆里,惟有母妃的天籁之音可与媲美。我笑了:“你是小雨,不是什么婢子,你也不要叫我莲少爷,叫我莲初就可以了。”


  我做不了太子,可也不想再做戏子,也听不得她叫自己婢子。好好的人,为什么非要如此作践自己才能讨得生活?


  小雨愣了一下,眼眶就开始红了。可能,她也盼这一日,与我同样久。


  那晚,我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她的柔,她的弱,让我蓦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孱弱。至少,我的肩膀足以背起她,在飘满花萼的庭院里逐风奔跑,压着她一齐倒在满地厚厚的树叶子上,胳肢她,听她脆若银玲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原来,能放开手脚去喜欢一个人,是如此快乐。


  红袖添香夜读书,若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月色下,我与小雨偎依相伴,耳鬓厮磨。白日里,我和她亦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清流笑言,他都开始嫉妒起小雨,居然让我把他这个做兄长的都疏远了。我不知道他说得是真心话还是戏言,只好沉默不语。不过李夫人眼里的安慰和如释重负,我却瞧得通透。


  她赢了,也比之前更气度雍容,什么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衣料,都不忘给小雨送来一份。小雨受宠若惊,我由得她在身边欢欣雀跃,只是对清流夫妇越发地敬而远之。


  他跟我,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终是醍醐灌顶,安心在我的小庭院吟风弄月,绕裙逐蝶。可清流看不惯我这般没出息地懵懂度日,这天,硬是拖着我出了府,随他夫妇俩去龙骑大将军府上道贺将军四十寿辰。


  龙将军手握兵马,权倾一时。花园里到贺的官场同僚多如过江之鲫。


  “你不用胆怯,多和周围诸位大人们聊聊,日后你晋身仕途,都要靠众人提携,至少,也不要得罪了任何人。”清流发现我面色突然变得惨白,以为我是从未见过这等百官云集的大阵仗,拍着我的手轻声点拨。几年官场浸淫,他也被磨掉了当初的棱角,更懂得圆滑处世。


  可他并不知道,我动容失色,是因为在众人群星拱月中看到了我以为今生都无法再见一面的身影——我的父皇——贺兰倚天!


  那瞬间,我呼吸骤停,手脚冰凉。直至看到清流惊疑询问的眼神方才如梦初醒,借口肚疼,飞一般逃离花园。


  我听见清流叫我,可身后锣鼓声响,特意请回来的京城第一戏班已粉墨登场,他只得作罢,陪在夫人身边看戏。


  我冲到僻静无人处,死死咬着塞进嘴里的手指头,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纷纷掉落。


  那是我的父皇,我的父皇啊!


  狠狠一拳砸在树上,我强撑全身的最后那点力气也被打了出去,如瘫了一样,沿树干滑坐在地,尝到泪水的咸味,忍不住笑。


  不是早已决定做个普通人安稳度日?我如今,却又在痴心妄想什么?


  贺兰楚这名字,永远也不该再出现世上。


  我静静抹净泪痕,理齐了冠带,走回花园。


  就容我远远地最后看他的背影一眼,从今往后,他当他的皇帝,我做我的莲初,再无牵挂。


  台上武戏锣鼓敲得正欢。清流见我回来,定了心,脸上却带着浓浓忧虑。


  边上正和李夫人低声说话的男子,眉头紧纠,满面愁云更胜清流三分。


  我认得他是刚进府时清流引见的龙将军,也就是今日寿宴的主人家。这个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大将军,此刻一筹莫展。


  下面一折是风靡京师的压轴戏“凤飞离”,可那个据说倾倒无数达官贵人的当家旦角冯小山班主却巧不巧在后台换装时扭歪了脚。


  “皇上他们今天就是专程冲着冯班主的‘凤飞离’来的。”龙将军阴沉着脸,后面的话不说,大家也都听懂了。


  身居高位固然风光,然后背后觊觎的小人也和当面奉承的人一样多。谁都虎视耽耽盯着对方,等着落井下石。


  哪怕比芝麻绿豆更小的一点纰漏,被别有用心的人揪住了,也会将人往死里整。


  李夫人到底是女人家,沉不住气,凄惶惶抓起清流的袖子:“这可如何是好?你快想法子,帮帮大哥啊!”


  怎么帮?难道要清流涂脂抹粉,上台去唱“凤飞离”?


  我自己也无法控制地喷出声带着几分嘲讽意味的讥笑,他们三人顿时齐齐安静,回头看我。


  心头不可思议地掠过一阵平静清明,我对龙将军笑笑:“让我来顶冯班主吧。”


  “你?!”


  龙将军和李夫人兄妹连心,不约而同地质问。清流脸一板:“莲初,别乱说话。”


  呵,再怎么视我如亲弟,他还是对我过去的戏子生涯讳莫若深。


  可这一次,我不再听任他的安排。我微笑着在三人面前双袖卷扬轻折腰:“这台姿,不比冯班主差吧?我以前,可也是红过一时的角儿,这‘凤飞离’还是我的看家戏呢。”


  没理会李夫人惊愕的表情,我施施然拂袖,走去后台。临转身那一瞥,看见清流气得发抖。


  他一定恨我滥铁不成钢。可我,只是不想让父皇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既然已打算日后再不相见,这出戏,就当我报父皇的生身之恩罢。


  匆匆描眉点胭脂,跟还有点摸不清头脑的对唱小生大概溜了遍词,就踩着鼓点儿袅袅上了台。


  台下的官爷们个个是犀利眼,眨眼就发现我不是正主儿,立即嘘声四起,却在我一个腰舞回风,假嗓的女音声穿云霄崩金石时,全场肃静。就连贺兰皇原本冷肃的面容也微微平缓。


  我庆幸自己的戏艺还未曾全部荒废。


  对戏的小生也慢慢放开了,渐入佳境。演到善猜疑的丈夫对新婚妻子咄咄逼问那阵,他眉眼凶狠,煞是动情。


  我的眼神,却时不时偷偷溜向人群逡巡。忽地看到清流站在夫人身边,面带薄怒地盯视我,我心一慌,忙不迭移开视线,竟偏偏与贺兰皇的目光在半空对撞。


  他容颜一如我记忆中威严,端坐如松,气势如岳。眼光也依旧明锐,却含着欣赏。显然对我这个临时上阵,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戏子颇为满意。


  双眼刹那迷蒙,尤记得当我幼时初初学会抓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楚”时,父皇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抱起我,在我粉嫩的小脸上连亲几口,哈哈大笑。


  父皇的髭根,扎得我脸好痛,我任性地放声大哭,直到父皇趴在地上,让我骑了几圈大马,我才破涕为笑……


  我如痴如醉望着台下,猛听到小生在我耳边一声怒吼:“打你这贱妇人!”掌风亦呼呼随之而来,我方始惊觉自己是在戏中,急忙扭腰,还是慢了一拍。


  原本是个假动作的一巴掌,因我躲避不及,结结实实抡在了我脸上,我腾腾跌出好几步。


  天旋地转间,台上台下一片颠倒。大伙惊叫声让我领悟到自己从台边摔了下来。


  “莲初!”清流焦急的呼唤在乱哄哄中还是异常清晰,但一把紧紧托住我的,却不是他的双臂。


  我的父皇贺兰倚天,居高临下看着我:“小心了。”


  我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只愣愣躺在他臂弯里。眼光穿过他龙袍的腋缝,落在后侧清流夫妇相握的手上。


  从台上坠下时,我眼角余光看到清流边喊边向前冲,可李夫人的纤纤柔荑及时搭住他的手,向他微微摇头。清流,于是顿住了脚步。


  “……呵,呵……”我扯开嘴角想笑,却是两声沙哑的干号。眼一闭,放任自己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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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醒来,是在皇的寝宫。


  一群太监围着我,替我卸去妆容,又端来洒满了玫瑰花瓣的沐浴兰汤。领头的老太监一脸傲慢地恭喜我,皇帝今晚要留我侍寝。他的神情,仿佛我应该立即跪地三呼万岁,谢主恩宠。


  我如遭雷击,半天才收回惊失的魂,用力挣扎,死活不让他们沾身。


  老太监终于恼了,枯瘦的手指抓住我头发,一拳狠狠打上我肚子,尖着嗓咒骂:“贱戏子,不就仗着这张俏脸蛋么?能伺候皇上,是你天大的福分,别不识好歹!”


  我捂着肚子在地上呻吟,再没有反抗的力气。可他还是不放心,叫小太监们反绑起我的双手。


  “给我好好地洗,从里到外都要弄干净。”


  从前母妃受父皇临幸时,是否也要在一群太监面前被赤裸裸瞧个够?还要被擦洗到皮肤发红?可噩梦在我被架出浴盆后才刚刚开始。


  看见两人拿着一头带有细长竹筒类似水枪的器具走来,并试图插入我身后,我一下子领会了“从里到外弄干净”的意思。


  既然嫌我脏,又何必来宠幸个戏子?


  眼泪就此滚落,我闭目,狠下心咬舌,却被老太监捏住了下颚。


  “小贱人,想死也不是这时候,想拉咱们当垫背啊你,少做梦。”他尖声尖气地骂,用布条勒住了我的嘴。


  第一次,我相信,若能痛快地死去,是何等的一种幸福。


  可就是这点点微弱的愿望,对我,依然奢侈。


  身体被灌了几次水,洗到“彻底”干净,穴孔里也满满抹上了清香的膏油后,老太监总算满意,吩咐他们把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的我抬上龙床,回去复命了。


  殿里的宫灯次第灭,父皇来到了床头。


  他没有忽略我腮边凝结的泪痕,威严的容颜有点阴沉:“听说,你似乎不太乐意受朕恩宠。”他的手,却已缓缓宽衣解带,露出保养得法毫无赘肉的精壮躯体。


  呵,父皇的宠爱啊……我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求再重温一遭那温暖宽厚的胸膛。可我要的,不是如今这样的“宠爱”啊……


  父皇啊父皇,好好地看着我,难道你的双眼里,丝毫都找不到我幼年的一点影子?


  我是你的楚儿啊……


  呐喊在舌尖滚了千遍万遍,始终冲不出勒口的布。父皇进入我身体那瞬间,我泪如泉涌——这,可否算是母妃的诅咒?


  “真有这么痛?”


  父皇借着膏油的润滑,一口气插进最深处。布满情欲的脸上明显带点嘲笑:“莫非朕还是你第一个男人?”他一边讽刺我是在演戏,一边挺直腰,屈起我双腿,在我体内奋力顶动。那滚烫的硬物,几乎烧毁了我所有的神经。


  想昏过去,却偏偏晕不了,听到父皇暗哑的笑:“不过你流泪的模样确实楚楚可怜,别有番情趣,呵呵……”


  天光时分,他终于再一次释放了欲望。将我抱进怀里,解开了布条,轻轻揉着我勒出淤痕的手腕。


  “听李清流说,你是他三年前救回来的,你原来,是哪里的人氏?”父皇似乎对我甚为满意,居然跟我聊起家常。


  我不知道清流都说过些什么,可什么也都无所谓了。我只是痴痴凝睇前方,沉默着。


  “别再流眼泪了。”皇帝的温柔和耐心很快消失,扳过我的脸警告:“朕虽然喜欢你在台上望着朕时那种幽怨惹怜的眼神,不过你也要适可而止。朕不想看到你整天哭丧着脸,笑!”


  原来,还是我自己“勾引”了父皇。我的人生,为何要如此荒唐?


  我真的笑了,眼泪簌簌淌进嘴里,可我还在无声地笑。


  父皇的神情有些惊愕,但随后叹口气:“算了。”叫进内侍替我俩沐浴更衣。


  打点好上朝的一切,他突然问:“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今晚朕会再来看你。”


  “让我走。”


  我平静无波,看见父皇手背青筋突然横起,我半点不怀疑他会喝令内侍将我拖出去就地正法,那也好过继续做这可笑的禁脔。


  可他仅是瞪着我,最终压着满怀怒气拂袖而去:“滚!”


  我整了整衣裳,挺直脊梁,无视四下里的诧异目光和在我背后点点戳戳的议论,飘然走出宫门。


  回到清流的府中,已是晌午。阳光热烈,当头照下。青天白日,我却宛如刚从阴曹地府游魂归来,找不到方向。


  清流夫妇就在花厅用餐。看到我,清流惊喜地冲上前握起我的手:“莲初,你回来了!皇上还说要留你在宫里唱多两天,我还担心着你不懂宫里的规矩,怕你惹火了皇上呢。”


  他对我,是真的好。即使昨天我硬要上台,气着了他。可如今,他全然抛诸脑后,只挂念着我的安危。


  泪花渐渐迷糊了双眼,我哽咽着刚想伏在他肩头嚎啕大哭,却在旁边李夫人质疑的眼神里顿住。


  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正落在我颈中,尖锐得像把刀,在锯。


  “你不是去给皇上唱戏的么?”她的嗓音比平时要高:“脖子上的那些痕印,又是怎么来的?”


  “是啊?莲初,发生了什么事?”清流也注意到了父皇留下的吻咬痕迹,追问。


  他眼里,有疑惑,可还是清澄得同当年一样。


  我收住了眼泪,慢慢抽回了手。


  那样干净的一个人,不是我再该触摸的。我更不想他知道真相,就算全天下都鄙夷我,以为我无耻媚上,我也不要在他的瞳孔里看到蔑视。


  我丢下他和夫人,径自回小院去了。


  小雨正坐在窗前的逍遥椅上,做着针线活。纤美的小脚悠悠晃荡,嘴里哼着儿歌。见我入内,她高兴得跳起来,扔了手里的活。


  “怎么做起小孩的鞋子?”我木然望着椅子上的鞋样。


  小雨取笑我:“李大哥没告诉你么?嫂子有喜了。我反正都闲着没事,帮她做些针线。”她拿起对已经缝好的虎头虎脑的小鞋子,突然脸微红,细声道:“不过这双鞋子,可不是替她做的。莲初,你猜,这双鞋是给谁穿的?”


  李夫人有了身孕?我茫茫然坐下。我最后能从清流那里得到的那一点爱怜,是不是也要被他将来出世的孩子给夺走了?


  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我凝视小雨秀气娇美的容颜,带着笑,快活无邪。这么个与世无争的女孩,其实根本不值得留在我身边。


  一身污秽,满心阴郁的我,给不了她要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小雨,你走吧。”一瞬间,我已做了决定,替她拉开房门:“回家去吧,好好找个老实人嫁了。”


  她吃惊地抬头,半天才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颤抖着抓住我衣袖:“你说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我走?”


  我扯开她的手,指着脖子上的痕迹,一字一句:“你看不到吗?我有了别的女人。”


  “你撒谎!”她蓦然大叫,泪水已不绝滴落。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居然还笑得出声,原来我也是冷心冷血的人。


  “你一早该知道,我会迎娶大家闺秀进门。人家是千金小姐,见不得有个小丫头比她抢了先。你还是走吧。”


  我侃侃道来,眼也不眨。小雨终于失声痛哭,用尽全力扇了我一个耳光,哭喊着奔出。


  我摸着火辣辣的面颊,,心底却一片冰凉。直到再听不见小雨的哭声,才过去闩上房门。


  踏上椅子,将腰带抛过屋梁打了个死结,伸进脖子。


  这个被亲生父亲玷污过的身体,无颜苟活于世。


  愿种种烦恼哀伤,从此隔断,还我永远的解脱。


  我阖眼,脚尖用力一蹬,踢翻了椅子。


  魂灵儿飘飘荡荡飞上了九天,脑海里白花花的,一片片掠过,全是那年城门外落的雪。


  母妃,我很快就来陪你了,楚儿好想你啊……


  可上苍似乎连我这点乞求也不肯满足,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房门被踢开了。清流变了调的声音在狂吼。


  我最终仍是死不成。


  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清流。他眼圈发黑,下颌青青的须根显然几天都没修过。


  “莲初,莲初,你怎么如此傻?”


  他劈头就骂,下一刻却紧紧抱住我:“是我不好,不该让皇上带你回宫,害你遭这等罪。”


  我愕然,但看到自己身上崭新的睡衣,立时明白了。


  清流,一定已经发现了我被男人侵占的痕迹。


  我苦笑,即使清流一早预知这结局,难道他还能阻止父皇的决定?但我依然感激他。


  李夫人也在房内,站得离床远远的。名贵的素绢帕子掩着嘴,神色里有点怜悯,也有厌恶。


  也对。这身体,我自己都觉腌脏,何况是她。


  我慢慢又闭上了眼帘。听到李夫人松了口气,来拉清流:“让他休息吧,你也两天没合眼了。”


  清流叹着气:“我不走,我怕他想不开,又会做傻事。”沉默了一阵,又自怨自艾:“都怪我不好……”


  李夫人终是受不了他万事往自己身上拉,微恼道:“要怪也只怪他自己,偏要心痒上台出风头,唱什么‘凤飞离’,真是戏子改不了贱命。”


  我震惊,想不到这个人前仪态万千的女子竟口舌忒地刻薄。只是,她似乎已经忘了,若非我这贱戏子,谁来替她兄长挡过一劫?


  “你,你竟然说这种话?”清流也惊怒,低声叱呵:“妇道人家,多积点口德。”


  李夫人应是从未受过此等重话,嘤嘤哭道:“你就只知挂着他,不用管我们母子俩了。你陪他去罢,不然他又寻了短见,万一皇上哪天心血来潮,又要召他进宫,你拿什么交差?就等着咱满门抄斩算了。”


  她一路哭喊着跑了。清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我要做爹爹了?啊,哈哈……”他像孩子般手舞足蹈地冲了出去找夫人赔罪。


  李夫人那番话,却也提醒了我。


  我呆呆地凝望屋顶,角落里,一只蜘蛛正忙碌吐丝织网。它的一生,就是织就一张牢固的网,从此捕食无忧。


  而我的一生,已经是张网,将我层层笼罩,无从逃遁。连求死,亦是奢望。


  我静静地休养,清流知道我将小雨赶了出府,也没再追问什么,只叹道:“也好。”


  他心里,似也已认定我扛不起一个男人的担子。毕竟,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男人,谈什么成家立业。


  他绝口不再提功名之事,我也日夜缄默。我们唯一的交谈,仅是在饭台上寥寥数语。以往那夜半剪灯芯,靠肩读诗书的日子,遥远得仿佛已是前生梦境。


  李夫人也全无那天的尖酸,对我依然笑脸晏晏,甚至比从前更亲切几分。也许她以为我不曾听到她那天的话,也许是清流告戒过她,也或许,只是因为不想我再度萌生死意,连累了李府。


  这一层利害,不用她说,我也明白。


  她的注,押对了。


  两个多月后,中秋。


  宫轿停在了府前。皇帝传旨,嘉奖我上回的“凤飞离”演得入戏,赐下几大箱的绫罗珠宝,还要我去为今晚秋宴献艺。


  还好,他用的字眼是献艺,不是赤裸裸的侍寝。虽然从跪伏听旨的清流夫妇到宣旨的太监,都心照不宣,我此去,不过是将在另一个男人身底下扭动呻吟。


  清流望着耀花了大厅的赏赐,脸上阵红阵白,拉着我的手嗫嚅,却终究没说什么。


  原本,他也确实帮不了我什么。


  我默默地朝他点了点头,上了轿。


  本以为轿子会直入父皇的寝宫,过廊里却被人拦下,有人盘问了几句,轿夫突然调了头。


  停下时,几个太监粗暴地将我从轿里拖出,压着我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眼前珠帘低垂,两边高脚紫铜香炉,凤凰喙里袅绕吐着龙涎沉香。


  这香味,幼年也常在母妃的殿里闻过,只不过母妃的香炉是丹顶鹤。只有皇后才能用凤凰图徽,这也是心比天高的母妃一直想一争高下的痛处。


  我低着头,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要人把我带来这里。她也不开口,只听见轻轻的金属声,那是她长长的纯金护甲套敲在凤椅扶手上发出的声音。


  就当膝盖冻得发麻时,终有人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


  父皇一身便服入内,脚步在我身边稍稍停顿了一下,上前掀开了珠帘:“梓童,怎么不去秋宴?”


  “哀家若是去了秋宴,不就见不到皇上了吗?皇上难道不是想在自己的寝宫独自听这小戏子唱曲么?”相隔多年,皇后的语调比往日更冷淡,甚至带讽刺。我垂低的视线里,看到她纤长的手正缓慢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呵,父皇终于又有了子嗣?无怪皇后有对父皇冷言相向的胆量。


  父皇有些狼狈,旋即朗朗笑:“梓童多心了。中秋佳节,朕当然是要与梓童一起去御花园赏月。”


  “谢皇上,只是今夜风寒露重,哀家怕冻着这小家伙。”皇后指指自己腹部,冷冷的语气带着得意和欢喜。


  父皇一拍额头,笑嘻嘻地摸上皇后肚子:“是,朕糊涂了,冻坏了我的皇儿可罪过了。”


  皇儿?看来父皇真的是朝思暮想,也盼着再生一个男儿。


  可笑你的楚儿,就跪在你面前,你却半点也认不出。


  我双眼渐渐迷蒙,心,越来越冷。


  父皇却回过头,吩咐那几个太监放开我,叫我起身,就在这里为皇后唱上几曲。


  我诧异自己的忍耐,面对害死了母妃的皇后,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为她唱曲。


  想必,我的血,已经凉透。


  如果说那么年来,始终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享父皇的爱,还憧憬着有否一日能为屈死的母妃伸冤,那此刻,一切已成泡影。


  当死都成为遥不可及的美梦,我只有好好唱我的曲,好好演我的戏。希冀不要触犯了任何人,殃及清流。


  他,大概是这世间我最后牵挂的一点东西了。


  皇后看我的眼神一直高贵不屑,但慢慢漾起点惊惑。


  我笑了,做了亏心事的她,这些年来,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在梦中见到母妃的鬼魂呢?她,一定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母妃的些许影子了吧。


  “皇上,哀家想休息了。”她转头不再望我。


  父皇自然留在了皇后寝宫过夜。


  我被太监带到皇后宫门外。父皇既没交代他们送我去何处,也没说我可以回李府,所以他们就让我跪在宫门外空旷的青石板上。


  今晚的月亮,真是很圆。


  我茫茫望月,什么也不想。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再去想。


  风也很大,我试图数着那些飞过面前的落叶入睡,可地上阴重的湿气叫我觉得,倘若就此睡去,可能从此不会再醒。


  我就这样,看了一夜月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宫门开了。父皇威武的身影投在我身前。微露轮廓的旭日在他身后。他高大伟岸,宛如天神。


  我没有对他磕头三呼万岁,因为全身的肌肉已经冻结跪僵了。能动的,只有眼珠。


  我费力抬起被夜露浸湿的沉重眼帘,望着他。


  他也望着我,神色复杂而变幻。


  蓦然将我打横抱起,低沉的嗓音里有着迷惘与无可奈何:“两个多月了,朕也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时不时地想起你。明明朕已经宠幸过你,毫无新奇可言了。呵,你赢了,逼得朕先向你低头。”


  他自嘲地笑,我也牵着僵硬的嘴角,想笑。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举起麻木的双臂环抱住他的脖子,干疼得像火燎的喉咙里沙哑地挤出点声音。


  “……好,好冷……”


  这个男人,是不是我的父亲,对我,已无任何意义。我只知道,他的体温,是我此刻唯一的慰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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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像渴雨的藤蔓,牢牢攀住他不放,任父皇抱着我回到他的寝宫。


  龙床上的气味是熟悉的,仿佛还残留着两个多月前那叫我痛不欲生的淫靡气息。可我,什么也不愿再去思索。


  我只是裹紧了父皇替我盖上的两条厚厚丝被,但还是冷,嘴里却干得发疼,我瑟瑟抖,梦呓似地喊着要喝水。


  水来了。父皇亲自含着清凉如甘霖玉露的水渡入我口中。他的唇,随后落在我眉尖、额头,温暖一如记忆中。儿时的我,发了高烧,父皇便是如此亲着我,抚慰着焦躁不安的我。


  真与幻,我分不清。倘若这一刻是梦,我希冀长眠梦中。


  “不,不要走……”我挥舞着手,在空中乱抓,拉住父皇的衣袖后,就再也不想放开。


  父皇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真切,仍旧紧抓不放。我,舍不得这梦里的温暖。


  依稀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慢慢解着我衣襟。


  他和我,衣带尽宽,紧紧相拥在被窝里。


  父皇的胸膛,热得如暖炉。我终于不再发抖,安静地蜷缩在他怀中,享受这梦境般的祥宁。


  这一天,父皇没有上朝。我后来听说,那是父皇登基至今第一次误了早朝。


  吹了一夜冷风,我的风寒并不轻,但皇帝一声令下,哪个御医敢不尽心尽力?三天后,我已经彻底清醒。


  父皇坐在床边,看小太监服侍我喝了最后一剂药,若有所思。突然问:“你的父母,是否还安在?”


  我呼吸骤停——难道父皇发现了什么?


  “你不用害怕,朕只不过随口问问。”他淡淡笑:“你发烧那几天,神志不清,一直在叫爹爹娘亲,朕才有此一问。”


  幸好!我喊的不是父皇、母妃。我低头,恩谢皇帝的关心。


  “莲初的双亲,已谢世多年了。”


  我提醒自己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戏子莲初。今后,即使是在梦中,我也绝不允许自己再呼唤任何人。


  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无法再回头。一字错,可能就有千个人头落地。


  父皇没有再追问,只笑了笑:“想必你病中是将朕认作亲人了,还一个劲地搂着朕,不住叫着爹爹。”


  “是莲初昏了头,冒犯了皇上,请皇上降罪。”我的头叩在床沿,不想任何人见到我脸上比哭更难看的苦笑。


  父皇当然不会责我的罪,反而笑道:“思念亡父,是人之常情,也是你一片孝心,朕怎会怪罪于你?只是——”他托起我的脸,目光炯炯凝视着我。


  “朕的年纪,虽然足可以做你父亲,朕却不想你的心中,真把朕当作爹爹,呵!”


  他笑容里,有揶揄,眼神却是无比炽热和认真,不容人抗拒。


  我只能深深阖眼,承受着他落在我唇角,火一般热的吻。


  “朕不要当你的长辈,朕只想做你的男人……”他的呼吸也灼烫似火,拂过我耳后,呢喃叹息:“莲初啊莲初,为什么朕会越来越放不下你呢?你生病的时候,朕的心也跟着不踏实啊!朕想一直抱着你,看着你,等你的病好转。你说,朕究竟是怎么了?……”


  他要我解释,可我给不了他答案。我只是默默地,等着他即将施与我的又一次恩宠和痛楚。


  胸中,没有初次那种撕心裂肺的悲哀与绝望,我平静得近乎麻木。如果非要问我这遭的感觉,那或许有一点点的感激——父皇,毕竟是在乎我的。


  是父子天性也好,是君王好色也罢,他多少还关心我,放不下我。有父皇那番话,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咬着牙,低声呻吟,任他索求。


  反正,这具臭皮囊,早已污秽不堪。所以,父子相奸,逆乱人伦,这一切秘密,满身罪孽,就由我来背罢。上苍若要罚,也请只惩戒我一人。


  他是一国之君,当不得这个罪啊。


  我从此,被留在了皇帝的寝宫。


  父皇他,其实是不近男色的,却为个小小的戏子破了例,忘了早朝。后宫的妃嫔,个个骂我狐媚惑主,扎着草人,咒我快死。连皇后也跟父皇大吵一场,最终被父皇警告不准来寻我晦气。


  这些,都是伺候我的小太监为讨好我,告诉我的。我笑笑,不置一词。


  外面的风风雨雨,风言风语,我不想理,也理不清。我只是每日里呆在寝宫,半步也不踏出——寝宫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想置我于死地。


  父皇也特意加派数队侍卫,日夜巡逻,严禁任何闲人来扰我清净。让我错觉,自己仿佛成了笼中鸟。


  我的沉默和忧郁,即使面上挂再多的微笑,终究逃不过父皇的眼睛。


  这天云雨之后,他环抱着我等呼吸平定,禁不住叹气。


  “你最近越来越不开心,有什么心事,告诉朕!”


  我摇头。我的心事,就算可以说给全天下任何一个人听,惟独不能告诉父皇。


  他瞪着我不变的微笑,忽然哼一声:“你在想念那李清流,是不是?”


  他话里的怒气和醋意,我怎会忽略,一下变了脸色:“我没有。”


  我是真的没有。那个干净的人,那相依度过的三年时光,我统统锁进了记忆最深处,想都不敢去回想。更不敢想象,清流听到宫内的流言蜚语,会怎么看我?


  父皇见我走神,更不相信我的否认,斜睨我:“他不是你的义兄么?你还在他身边生活了三年多,居然说不想他?呵,可笑昨天退朝后,李清流还来见朕,求朕放你回家呢。嘿,好大的胆子。”


  我惊愕万分,清流那么明哲保身的人竟然会为我不惜触犯天颜?


  眼发着酸,我低声替他开脱:“他素来当莲初是亲弟弟,念弟心切,才会斗胆求皇上的。皇上要怪罪,就怪莲初吧。”


  “你明知朕不会责罚你的。”父皇苦笑:“他当你是亲弟弟,那你呢?你又当他是什么人?”


  我缄口。


  父皇也没指望我会回答他,只紧紧搂着我:“莲初,朕不来追究你的从前,可既然你和朕在一起,就得一心一意。否则,朕第一个便拿那李清流开刀。”


  他半是恳求半是威胁,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清流的命就捏在我手里。


  我脸上的神情,也许很凄凉。父皇看了片刻,在我耳边轻叹:“朕知道自己年纪比你多上一大截,比不得李清流年轻俊秀。算了,只要你不再跟他牵扯,你心里怎么想念他,朕也管不了。呵,朕这辈子,真是栽在你手上了。”


  我想不到,威严如天神的父皇竟会对个小小的戏子用这种委曲求全的语气。可他,似乎不是说笑。


  他在宫中的便服,一改往日的沉稳,色彩日益鲜艳华丽。原本留着的髭须,也刮去了。


  小太监笑着奉承说,皇上像突然年轻了十多岁。父皇却笑着看我,神色里藏不住得意和讨好。


  我明白,他是怕我嫌他老。可怎么变,也改变不了他是我父亲的事实啊。


  望着父皇眼眸里的期待,我除了虚假的微笑,无言以对。


  如果没有意外,我想我也许会就这样在父皇身边过一辈子,直至他归天。而我,依照宫中惯例,应该也会被送去陪葬。


  当然,那前提是父皇驾崩时仍宠爱着我。半途失宠的妃嫔,还没资格享受这与皇帝共赴极乐的无上“殊荣”。


  我不止一次地端详镜中的自己,猜想父皇何时会对我失去兴趣。毕竟,我不是女人。每天,我赶在父皇起床前,一样要修面刮须。


  我也不会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等骨骼更粗,声线更低,等眼角有了皱纹,父皇还有兴致继续搂着我么?


  这,恐怕也就是沁皇后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罢。


  况且,我无法为皇帝繁衍子嗣,永远威胁不了她的地位。甚至,她还该多谢我,一人霸占了皇帝的恩宠。其他的妃子,就算想见皇帝一面也没机会,更毋论承欢雨露。她根本不用再担心有谁会像当年的母妃那般,恃子而骄。


  分清了轻重利害,她乐得顺水推舟,还时不时命宫中御织局的师傅来为我裁做华衣艳服,在皇帝面前搏个贤淑美名。


  连金秋时节的宫中赏菊宴,她也大度地向皇帝提议,让我一起伴驾。


  父皇自然一口答允。晚上抱着我赏月时,笑得很大声:“莲初,朕知道你整天闷屋子里,厌气得紧。明天的菊宴,朕特意叫了京师名气最响的杂耍团,木偶班子来助兴,你一定喜欢。”


  他兴高采烈,摸着我的头发:“朕好想看你开开心心地笑。”


  开开心心地笑一回,是什么滋味?我也希望能知道。可惜,今生都不可能实现。


  我像往常那样无声微笑着,蜷在父皇胸前听心跳。


  父皇说得没错,那杂耍团、木偶班果然出色。与宴的妃嫔个个拍红了手,文武百官也看得不住叫好。


  表演喷火的汉子满场游走,惹得大家又惊叫又拍掌。父皇英俊的脸在火光里泛着红亮,不停笑着为我指点:“看那个玩顶缸的,啊,莲初,这踩高跷的还在接飞碗呢……”


  带着火苗的流星链子在眼前飞舞,浮光掠影……


  所有的一切,都与许多年前的一刻重叠了。


  那是在我四岁的生日宴上,父皇同样请了一班艺人来为我献艺,同样搂我在怀,不厌其烦地向我一一解说……


  我突然从父皇臂弯里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想地就冲入杂耍的人群,拿了个纸风车往回跑,像四岁那年一样笑着钻进父皇怀中:“这风车好漂亮,楚儿好喜欢,你看——”


  父皇的目光充满震惊,瞬息不眨。


  我头顶如被尖锥猛扎一记,坠落现实。那句已经滚在舌尖的“父皇”就此封存口中。


  ……我刚才,都说了什么?……


  父皇倏地抓住我手腕。纸风车飘然落地,我心跳都在这刻停顿。周围的万物仿佛已完全消失,无边空白中,只有父皇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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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就当我觉得漫长得仿佛已经过千万年,整个世界都将沉默湮灭的时候,父皇倏地大笑起来。


  “啊哈哈……莲初,你终于肯对朕真心笑了。好,好……”


  他的眼神里依然刻满惊愕,可他确实是在笑。笑得很大声,响到让人注意不到他声音里的颤抖。


  “不要初儿初儿地叫自己。”他有点粗暴地将我锁进怀,在我耳边提醒我:“朕说过,不想做你的长辈。朕不是你的爹爹!是你的男人,你记住了,朕是你的男人!”


  他狠狠地强调,不知道是想要我记住,还是要逼他自己记住。


  我呆楞过后,苦笑。


  他抱着我的手在抖,虽然不易觉察,可我没有疏漏。


  父皇不可能没起疑心,只是,即使我是楚儿,父皇也自动忽略过了任何他不愿意去深思的东西。


  我低头,不让他看见我嘴角怎么也遮不住的苦涩,抱住他的腰轻声道歉:“莲初知错了,今后不会再犯。”


  我的低声细语也并没有令父皇平静多少,他手背上的青筋数度横凸,蓦然当着满园臣子和妃嫔的面,抱起我就往寝宫走。


  皇后端庄雍容的脸铁青。人群鸦雀无声,显然都已经被皇帝和我的放形浪骸唬到了。只有将出园时,我听到一个妙龄女音轻轻哼一声:“贱戏子!母后,你别为这下贱的东西气坏身子。”


  我扭头,从父皇肩膀上回望。发话的宫装少女,就偎依皇后身边,额贴碎金梅花妆,面如芙蓉柳如眉,绝美胜天仙。


  其实,宫宴一开始,我就看到她了——我的皇妹,也是贺兰皇朝第一美人:洛滟公主。我一直故意避免与她视线接触,却仍然逃不过她此刻针扎般的鄙夷注视。


  我幽幽闭上了眼睛。


  父皇回到寝宫,是把我抛到床上的。他居高临下,瞪着我,端详良久。随后,撕碎了我的衣服,用力咬着我脖子亲吻。


  他比往常都要粗鲁,进入我的动作也猛烈而迅速。他的唇,封住我的呻吟。下身却一次比一次挺得更深入,似乎想用那炽热的硬铁在我体内烙下点什么,证明点什么。


  “莲初,说!说朕是你的男人!”我快被他狂风骤雨般的抽插冲击到闭气昏厥时,他终于放缓了节奏,盯着我已经渐渐迷茫失去焦距的双眼命令。


  他的眼里,跳跃着疯狂和激情的火焰。


  “快说!”不听我回答,他脸上腾起焦急、烦躁与薄怒,还有丝掩饰得并不好的慌乱。他突然将粗大的男根从我身后抽离,快拉出穴口时,又重重一挺腰,全根没入。


  我凄楚痛呼。他抚着我鬓角冷汗,轻吻我微颤的嘴唇。


  “说啊,莲初。你喜欢朕,喜欢朕当你的男人。说啊……”


  这次,不是命令,是哀求。他瞳孔里的惶惑和脆弱,让我毫不怀疑,如果我再不回应,他会发疯。


  我的父皇,是在向我求证——我不是他的儿子贺兰楚,只是一个喜欢他的戏子而已。那一声“楚儿”抑或“初儿”,不过是巧合罢了。


  就算一国之君,也担不起这逆伦大罪。


  凝视着父皇,我强迫自己露出笑容:“莲初当然喜欢皇上,虽然有时莲初也会犯糊涂,对皇上错表思孺之情,可莲初绝不敢真把皇上当父亲啊!”


  我偏转头,看着宫纱灯里烛焰吞吐:“莲初,是福薄之人,哪有那个福分?”


  头顶传来父皇如释重负的吐气声,他喃喃道:“朕明白,朕就知道,你是喜欢朕的。”


  他拉起我双腿圈上他的腰,双手绕过我的背抱住我肩头往下压,让本已完全插入的硬挺再深入几分,镶嵌得没有丝毫缝隙。咬住我胸前的微凸,开始用力扭腰,碾磨着我深处最敏感的褶皱。


  我的身体,早已被父皇开发到毫无秘密。他懂得,如何挑起我的欲火。


  强大的刺激从那填满异物的地方扩散。我尖叫,泪水自紧阖的眼角渗出。


  是痛苦,还是快感,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只是放任自己,像叶在惊涛骇浪里挣扎的小舟,由父皇的滔天激狂主宰我的一切。


  整整一夜,父皇都没有放开我。


  纵欲狂欢的结果,是我发起高烧,足足躺了两天才能下床行走。


  父皇,也就在我身边陪了两天。


  他闭口不再追问我任何事情,大部分时间都缄默无言,只把我的手捏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我心头却寒气一阵阵深重。


  孩提时,父皇就是这样拍打着我的小手,哄我入睡的。可笑父皇,兴许他自己都未觉察自己在做什么。


  只有一次,我喝了太医的退烧药,晕沉沉入眠。半梦半醒中,恍惚听到父皇颤巍巍低声自言自语:“……象,真的……有点象……”


  冰凉的指尖发着抖摸上我的脸,但略一碰触就象被火烫了手,飞快缩回。


  “……朕不……信……”良久后的呢喃听上去似乎隔着手掌从指缝里漏出,轻又模糊,我却听得清楚。


  醉酒的人,都喜欢说自己没醉。嘴里说着不相信的父皇,他的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我情愿自己不知道。


  身体养好后,父皇没有再碰过我。退了朝,他仍然会回来寝宫,看着我静静地沏茶,抄诗文,但用过膳,他就摆驾去皇后或其他妃子那里留宿。


  宫里的消息从来是传得最快的。很快,大家都知道了皇帝对我的冷落,窃窃私语着皇帝几时会将我撵出宫。服侍我那几个小太监也一改往日殷勤,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用阴阳怪气的眼神打量我,仿佛觉得我为何如此厚颜无耻,摆明失了宠,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赖着不走。


  或许,我还是把人想得太善良了。有天午睡时,两个小太监就在我床脚闲聊,声音毫无收敛,似乎一点也不避忌我会不会被吵醒。


  侃完了宫里又添了多少秀女,公主的未婚驸马如何俊俏好命,哪位娘娘被争风呷醋的对手抓花了脸,哪个太监又升了位,领多几两月俸 ……话题最终落到我头上。


  “咱们哥儿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这贱戏子做主子,出去都被人扁着看?”带头埋怨的小太监是以前最懂得讨好我的一个,总是公子公子的叫个不停。


  另一人哼一声,几近恶毒:“他不就凭着张脸蛋么?嘻,皇上无非是想尝个鲜,玩起后庭花,可现在多半已经玩腻了,看他还能在宫里待多久?咱们就忍多几天算了。”


  “也只能这样了,谁叫他还死赖在这里。”小太监叹口气,又吃吃地笑了:“喂,你说,男人做起来是不是真的比女人还要过瘾?”


  “想知道?那你哪天去找个侍卫大哥,让他睡你一晚,看看过不过瘾?”


  “你想死啦?”小太监笑骂:“小心我改天叫两大哥来做你。嘻嘻,不过说真的,这戏子叫床的声音还真不错,就算皇上不要他了,到了宫外,想再找个富家老爷养着,也不难啊!”


  “何必再找那么麻烦?”另一人挤眉弄眼地道:“你没听说他本来就是李清流大人认的义弟嘛,大不了再回李府找老相好。”


  “李大人不是早成亲了么?”


  “嗨,这年头,哪个达官贵人不效仿皇上,在家里养几个美少年充场面?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小太监恍然大悟地哦一声:“敢情还成了风气。不过以前见过那位李大人一脸正气的,原来也喜欢这调调儿。”


  “人不可貌相呐!听外面的侍卫大哥说,那李清流还来过几次想趁皇上不在的时候偷偷会这贱戏子,侍卫当然不敢让他见,念着他是龙大将军的妹婿也就没有向皇上去告状……”


  小太监啧啧两声:“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连皇上的人也敢动念头!”


  “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


  两人说的话越来越猥亵,我再也无法装睡,轻轻咳了几下。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打住话头走了出去。


  我木然凝望空无一人的华丽宫殿,沉烟迂回,四壁金碧辉煌,宛如座巨大冰冷的囚笼。


  这辈子,难道就此老死于此?我搂紧了双臂,全身轻颤。


  “我要出宫。”晚膳时,我轻轻对父皇说。


  一直默默无言啜着酒的父皇遽然抬起头,酒杯顿在了半空。


  “莲初本就不该留在宫中,请皇上恩准。”我没有看他,垂着头凝视自己双手,在宫中数月,保养得比之前更白嫩细腻。若换在李府,清流必定会取笑我太过柔弱。


  但如今,也好。至少出宫后,即便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我还可以重操旧业,去当我的贱戏子。前提是,我绝不会再逗留京师,不会再让流言蜚语累了清流。


  他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如花美眷,似锦前程。我凭什么,再去扰他一生清净?


  有那三年作证,留那一双澄净无垢的眸子在脑海心头浮沉,此生到老,到死,也可以告诉自己没白来这人世走一遭……


  “啵”一声,酒杯在父皇手里碎裂。他抓着满掌碎瓷,声音颤抖着,神情却斩钉截铁,无丝毫回旋:“朕不答应。”


  意料之中的回答。眼角余光里看见父皇袖角簌簌抖,我无声苦笑:“为什么还非要留莲初在宫中?皇上明知道莲初是……”


  “哐啷啷”一阵巨响,整张饭台被掀翻,碗碟碎溅满地。外面待命的小太监惊叫着入内收拾,被父皇一声咆哮,吓得倒退出去。


  “朕不知道!朕什么都不想知道!!!”


  父皇高大的身躯挺立我面前,死死瞪着还坐在椅子上的我,脸上暴怒可怖的神情是我从所未见,凶残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


  瞬间,我蓦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掌握天下死生的皇帝,并不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慈祥父亲。


  看着他颤栗箕张的双手朝我伸来,我倏忽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父皇,会扼死我。


  天之圣子、一国之君,皇帝的名声不允许玷污,皇家也容不得有个堕落风尘做过下贱戏子的皇子存在,更蒙不起这父子血亲乱伦的奇耻大辱。


  一切的一切,只要我消失,就会永远尘封。


  我的父皇,远比我更清楚个中利害,也比我更懂得该如何权衡轻重罢……


  我静静地扬起一点嘴角,等待死亡降临。毕竟,能死在父皇手里,好过日后再在戏台扭腰作媚,再在浊世颠沛流离。


  父皇的大手,没有落在我脖子上,而是蒙住了我的眼睛。


  “……不要,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朕……”他把我的额头紧紧贴在他腰间,在我头顶上方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朕不会让你出宫的……朕怎么能让你再流落民间,再去受苦?……”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脸上轮廓,一遍又一遍:“你是朕的……朕的莲初,怎么能再被那些贱民指点欺侮?何况就算你不再登台唱戏,只要离了宫,失了朕的保护,你以为皇后和那些之前被你抢了恩宠的妃子们还会轻易放过你么?”


  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只有在宫中,在朕的身边,才是最太平的。朕绝不容许天下任何一人再来污辱你,再对你吐出一字不敬。”


  “莲初,莲初,朕的苦心,你可明白?”他温柔地抚摸着我头发,语气凄凉,带着无奈:“这是朕唯一能补偿你的了……”


  我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我看不到父皇面上的表情,也难以驳斥他为我安排的余生。那,想必是父皇思前想后才为我找到的唯一活路。


  让皇帝男宠的名分继续掩盖住所有不该浮出水面的秘密,也让我可以苟且偷生。父皇他,费尽心机。


  只是我,真的无法感激他。


  “……如果能选择,莲初情愿……求一死……”我麻木地开口。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父皇一只手覆住我的嘴,抖得很剧烈。良久,无边黑暗中,响起他轻到几乎听不清的呢喃。


  “是朕对不起你……朕不该碰你的……”


  我闭目,任冰冷的泪水夺眶而出。


  事实证明,父皇的决定是正确的。


  宫里的皇后妃嫔,宫外的皇亲国戚,即使再怎么对我显而易见的失宠窃喜不已,明里暗里,纷纷争着落井下石。奈何皇帝并没有像他们希冀那样,将我撵出宫,更没有将我拿下,依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大臣谏奏,问我个秽乱宫廷的罪,推出斩首,反而将他们狠狠怒斥一番。


  我依旧稳当当长住皇帝寝宫。各邦进贡的宝物中,最名贵珍奇的必定先赏赐于我。我自然不需要,转手丢进了角落。


  父皇当然也知道我不需要,却还是三天两头地下赏,日日与我同桌进膳。叫所有人都明白,即便我不再受君宠幸,我仍然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宫里人的眼睛雪亮,又迅速对我堆起笑容。小太监们恢复了殷勤。


  人生,也不过如此。我终于什么念头也没有了,求生,抑或求死,都成了宫墙外遥远流幻的云彩,过眼无痕。


  我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做什么都有人代劳,我甚至,比以往还丰腴了一些。


  这,算不算是我迟来的太子生活呢?我嘲笑镜中下颌渐露圆润的人,那个人,也看着我笑。双眼无神颓唐,充满暮年垂死之人才有的沉寂和空无。


  父皇惊愕了,命令太医开来最好的滋补珍品,想方设法引我说话,陪着我磨一砚香墨,随心涂鸦,还拉着我去寝宫外游湖放纸鹞。


  他似乎,想把断了十几年的宠爱统统补回给我,或者,是在赎罪……我和他,都未必分得清楚。


  我微笑着任由父皇为我打点一切。父皇不在的时候,我就趴在窗纱前,茫茫然看院中风吹花落,听屋檐雨滴清响。想清流,想小雨,惟独不想将来。


  我,没有将来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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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渐渐习惯了单调的日子,我也竟有几分盼望这难得的宁静能一天天重复到我死的那一刻,但一切,在冬至那天嘎然静止。


  冬至日,宫中例有盛宴。皇帝与后妃要和百官共同祭神,畅饮冬阳桂花酿,然后在新栽的梅树下大撒碎银,寓意辟邪祈福,没有平日回来的早。小太监们也贪玩,更眼巴巴盼着去宴上讨赏银,我正好打发他们去了,免得听他们阿谀奉承,落个耳根清净。


  殿内,仅得我一人坐在毛毯上,抱个檀木小暖炉焐手,听着风里遥遥飘来的欢声笑语发呆。


  珠帘动,有人轻手轻脚入内,低唤一声:“莲初……”


  飞出躯壳的魂灵儿被勾了回来,我猛地跳起,滚掉了小暖炉。


  是清流,满脸的担忧和欢喜,张开双臂朝我走来。


  “……你,你,你怎么来了?”我狠狠咬了口手指头,皮破血流,终于明白眼前不是幻影,也看清楚了他周身太监的穿戴打扮,不禁倒抽口凉气:“你是买通了侍卫混进来的?”


  “是啊,莲初,我实在不放心你……”清流将我搂进怀里,他的胸膛温暖起伏,真实得远离一切。“我好想你,好想你,莲初……大哥真的好牵挂你……”


  他轻轻地呢哝,飘忽宛如梦境。三年的光阴,仿佛尽皆浓缩这一刹那。


  我鼻翼一酸,望出去白花花再也瞧不真切。他心底,终究还是有我一席之地,甚或甘冒奇险,入宫来探我。这份情谊,足够我余生回味。


  “你,快回去吧!”再激动,我也未失清醒。宫里杀机四伏,不是清流该来的地方。殿外的侍卫也在咳嗽催促。


  清流依然恋恋不舍,捧起我的脸庞:“让大哥再好好看你一眼。”


  不知是否我泪眼模糊的错觉,清流的目光带着种我没见过的奇特神色,他痴痴看着我,突然低下头——


  温热的东西从我唇上离开,我暂时真空一片的头脑才恢复知觉,瞪着清流,全然忘记要问什么。


  他,竟然吻我?!


  “莲初,大哥不要你离开我,不要……”清流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样,仍在自言自语:“我不该让你进宫来的,我要再去跟皇上说,让他放你回家。”


  我猛一推,挣脱了他怀抱,寒气沿着背脊直往上爬。


  面前的,真是清流?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颤抖着问那个一步步向我逼近的人。


  清流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眼神又变得飘渺起来:“我当然知道。我要带你回家啊,莲初,难道你不想继续和大哥在一起吗?”


  想!我梦里梦外,不知想过多少遍。可是——


  “你明知,不可能……”莫说父皇不肯放人,即使能出宫,我有何颜面去面对李夫人那虚假的笑容?


  “嫂子她……还好吗?”我涩然提醒他。聪明如清流,怎可能看不透李夫人对我的敌意?


  “她?已经死了。”清流随口一句,我如被晴天霹雳击中,僵直着半晌动弹不得。“……怎么……回事?……”


  我在宫中的这段时日,李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清流望着我惨白的脸,居然咧嘴笑了笑:“对啊,你还不知道吧。那天我去求皇上放你回府,结果被重杖四十抬了回去。她就跟我大吵大闹,还说了很多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来骂你,我一气,扇了她两记耳光,说要休了她……半夜醒来,她已经吊死了……”


  “……”我掩着嘴,把所有惊呼都压了回去。


  想不到,父皇那时的嫉妒心竟是如此重!也更想不到,李夫人会用这个法子来报复清流——她的肚里,不是正怀着他的骨肉么?


  一切罪孽,缘我而起。我拉起他的衣袖,想道歉,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不关你的事。”清流反来安慰我,眼里有些水光闪烁,他应该也是伤心的,毋论是为李夫人,还是为未出世的骨血。可是他嘴角仍旧噙笑,隐隐然透着诡谲。深褐色的眸子纠结着迷惘和混乱,吐字却异常清晰:“原本娶她就想掩人耳目,也是想给李家留个后。她却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该死。”


  他低低咒骂几句,握起我冰凉发颤的手,轻松地笑了:“她死了也好,今后我正好借口缅怀亡妻,就算终身不续弦,也不怕有人在背后说闲话。莲初,大哥以后又可以全心全意照顾你了,你高不高兴?”天和地,都在须臾颠覆。整个人,像被抛进了混沌漩涡,狂喜的潮水蜂拥而来,可心底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冲垮了、崩溃了……


  三年历历在目,他如何能掩饰得这般天衣无缝?


  他的妻子,我的小雨,难道全不过是他手里一步棋?教我考功名,成家立业,莫非也只是他希望我效仿的障眼法?


  他,看着我被宫轿抬走的那刻,又想过些什么?


  我嘴唇不住抖,用尽全力甩掉了他的手,指着殿门:“出去——”


  走!我不要看到那双明澈漂亮的眼睛染上令我心冷的陌生!我的清流,是干净得没有杂质的……


  清流显然不理解我为什么对他变了态度?有一点点生气,但很快又露出笑容:“莲初,你是在怪我太迟来找你吗?人在官场,大哥也是身不由己啊!可现在不同了,皇上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不再要你侍寝,大哥再去求皇上放人,应该更有胜算。再不行,大哥就让龙大将军出面跟皇上讨你做侍人。眼下蛮夷正骚扰边关,龙大将军手握兵权,皇上绝不会为了个渐失兴趣的人和将军翻脸的。”


  他微微笑,娓娓而谈,神情一如往昔温柔。“大哥知道,你也懂得我的苦衷的,对不对?”


  他说得一切,我都听得懂。我惟独,猜不透他的心思。三年挑烛剪灯芯,相依读诗书,以为是这生相知最深的时光,却原来,始终在他算计之中。


  罢了罢了,就当我也是他的一颗棋子,至少他,细心呵护我三载,供我衣食无忧。他对我的好,装作不来。


  我于母妃,于杨班主,于沁皇后,何尝又不是他们棋盘上一子?我何必,独对清流苛求什么?


  “……你……走罢……别再来找我了……”


  清流真的生气了,一把抓住我手腕,用力之大,让我疼得皱紧眉头。


  “你说什么气话?大哥忍这么久,还不是为了你我将来?”


  呵,我又何来将来?!我苦笑,听见殿外侍卫大声咳嗽,省起此地不宜清流久留。


  “快走吧,被皇上回来撞见就出大事了。”我把他向殿门推,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的大恩大德,莲初下辈子衔环相报……皇上那边,你就不用再去求了,莲初是不会出宫的。”


  若来生,还能再相聚,我不是戏子,他不是官,是否我可以还为自己奢求些许幸福?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已足够。


  泪花在眼里凝聚,我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忽然下颌一痛,被清流硬抬了起来。


  “什么叫不会出宫?”他的手劲逐渐增大,神情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凶恶:“我为了你,夫人也死了,未出生的孩儿也死了,你居然要跟我断?”


  他狠狠盯着我,突地嗤笑:“你是不是贪图宫里的荣华富贵了?也对,傍着皇上当然好过我这没财没势的小官!”


  我震惊地忘了辩解。清流,怎么会这样看我?!


  “我说错了么?”听不到我争辩,他的目光益发变得狂乱,陡然揪起我头发用力扯:“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跟了我,就不要再把自己当戏子。可你偏就改不了贱命一条。一听到皇上来听戏,就非要去唱什么‘凤飞离’?还在台上一个劲地搔首弄姿招惹皇上,犯贱!”


  ……他骂的,竟和李夫人如出一辙。我在他心目中,原来永远是个贱戏子……


  心里,有条冰冷的裂缝慢慢绽开了。头皮被扯得发麻,我没有挣扎,任他摇,任他戳着我的鼻子骂,任他重重一搡,把我推倒地上。


  他居高临下还在不停口地骂,言语之恶毒叫我绝对难以相信竟是出自这一贯温文儒雅的人口中。


  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未曾真正懂过他。


  想流泪,可眼睛里却变干了,干涩得生疼,无论如何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想我往后,应该都不可能再会流出眼泪了……


  “皇上驾到————”


  殿外侍卫拖长的吆喝比平日更大声,明显是想提醒里面迟迟未出来的清流。


  我蓦然惊醒,跳了起来,拉着还在骂不绝口的清流就跑,想要为他找个藏身之所。要从正门出去已不可能,翻窗也来不及,我急中生智,要清流钻进床底。


  纵然父皇对我的来历已是心知肚明,我也不敢拿清流的命去赌父皇的心思——无数次,父皇默默望着我的时候,眼中除了爱怜,还有藏在最底层的情焰。那种狂热的执着,叫我甚至辨不清,父皇执意留下我,是为保我平安?还是为独占?又或两者兼有?……


  没能想更多,清流恼怒的抗议打断我思绪,他推开我,怒道:“我堂堂男儿,怎么能钻床底?你本来就是我收留的人,凭什么我不能要回来?我这就跟皇上理论——”


  他那么明哲保身的人,竟然说出这么冲动的话,想是真的气疯了,可眼下不是他迂腐发颠的时候,我也急了,用力想将他推进床底。“你别再发疯了,好不好?啊——”


  一记拳头毫无预兆地打中我下巴,我仰面跌倒,天旋地转。嘴里腥咸上涌,耳边炸开清流一连串咒骂。


  “对,我是疯了,都是你这贱戏子害的!当年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抱我的脚喊冤?为什么要用那种幽怨的眼光来勾引我?我成亲后,你老是跟在我夫妇后面偷看,你在想什么下流念头,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骂得直喘气,踢我一脚:“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的么?现在我也被你拖下水了,我什么都豁出去了,你却攀上高枝,想反悔甩掉我?哈哈哈……贱货,贱戏子!……”


  又一脚踢上来,刚触到我衣服,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抓住脚脖子。


  “李清流,你不想活了!”


  父皇的声音,冷厉如冰刀。目光落在我嘴角的血迹,他额头顷刻布满青筋。猛地一脚踩上清流膝弯。


  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响闻之牙酸,清流凄惨的嚎叫在空荡荡的寝宫回响。


  看着豆大的冷汗从清流脸上雨点般滴落,我才如梦初醒,紧紧抱住父皇的腿:“不要!不要啊!”


  那是清流啊!再怎么辱骂我,他依然是我三年来倚肩共度的清流……


  “一个小小的巡抚司,也敢对朕的人不敬?!看来,朕今天不给下面百官个榜样看看,他日岂非什么人都可以来朕这里放肆了?呵!”


  父皇冷笑着丢下已快痛晕过去的清流,弯腰抱起我,温柔而又缓慢地拭去我唇边血丝:“莲初,朕说过,绝不容许任何人来侮辱你的。这李清流,朕一定要严办。”


  “不!!!”父皇眸里透着我才瞧得明白的嫉妒,我忘乎所以地大叫,也阻止不住父皇喝令侍卫入内将清流拖了出去。


  “问他,哪只手打过朕的人,砍下来!哪只脚踢过朕的人,剁下来!他敢辱骂朕的人,就把他舌头也割下来!”


  父皇按着我肩头,凝望我已经惊呆的双眼,一字字下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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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浑身血液就在瞬间冻结,我听见自己牙关咯咯震,可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啊啊啊~~~~~~~~~~~~~~~”凄厉骇人的惨叫从殿外院落里传来,闻之不寒而栗,第二声紧跟着响起,却已经嘶哑无力。


  我陡然跳起,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父皇。那一刹那,他脸上布满恼怒和气愤,但我无暇理会,疯一样冲去院落。


  我见到,这辈子也无法泯灭的画面。


  猩红刺眼的血流遍一地,清流就躺在血泊中。他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已孤零零地同身体分了家,像个被顽童扯碎的布偶。


  可他没有死,还在抽搐辗转哀号。


  下手的侍卫,正俯下身捏开他的下巴,刀尖滴着血,逼向他。


  “不要~~~”除了这句毫无效用的哀求,我找不到其他言语呐喊。我发狠地奔近血泊,跪在他身边。


  “清流!清流!!~~~~~”


  我凄声高叫,双手拼命去堵他肩头伤口,血依然泉水般涌出,眨眼工夫就染红了我的手。


  他,很快就会血尽衰竭身亡啊!


  我绝望地狂叫起来,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清流上方,挡住了侍卫悬空的刀,对那两个明知根本不可能听我号令的侍卫大喊:“太医,太医,快叫太医来救人啊!”


  如果谁能救得清流,我愿拿命来换。


  “……求……求……”就当我临近崩溃的那一刻,一只湿乎乎的手抓住了我衣袖。


  是清流。他用剩下的那只手牢牢揪着我,脸颊呈现出垂死之人才特有的灰白色,那双我最喜欢的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载满痛楚、恐惧,还有深浓得令我心脏停止跳动的憎恨。


  对,绝对是憎恨!


  “……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他绽开痛得痉挛的唇,一句,撕裂了一切。


  我全然僵硬,看着他眼中突然腾起一种报复的得意,然后歇斯底里地大笑:“你难过了?哈哈,你把我害成这样,我就要你一生内疚,要你痛苦一辈子,贱人!贱戏子!哈哈哈……”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大胆乱臣的舌头割下来?想要朕连你们也一并治罪?”父皇跟出殿,厉声咆哮。


  侍卫不再顾忌我,一人拉开我,另一人拖出清流舌头,手起刀落——


  清流口中溅出的血有几点飞到我脸上,像煮沸的滚油烫人。我尖叫,整个世界似乎都已一片血红,从头到脚,缓慢而不绝地从我眼前流淌。


  血,全是清流的血,带着他的生命,一股股在面前流失……


  我木然笑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捏住那持刀侍卫的手用力往下一压——


  “……呃……”刀身深深没人清流心口时,他疼痛扭动的身躯颤了颤,随后停止了动弹。


  他张开嘴巴,仿佛想对我说什么,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双眼仍旧凝视着我,瞳孔渐渐散开了,原先的恶毒骤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熟悉的温柔。


  初次相逢,他的眼睛就是这么漂亮干净的,一如野地丽日下的山菊花,美丽得不掺半点杂质污垢……


  三年里,每个夜晚,他褪下了朝服,穿上我细心为他熨烫好的白色便袍,摸着我的头发,耐心为我讲解诗文时,也总是这么温柔地看着我,目光里藏不住欣慰和赞许……


  他对我,从来未曾变过……


  “……呵,你为什么……要骗我?……”


  陡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也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了。我摸着他开始冰冷僵硬的脸庞,痴痴笑。


  父皇一把拖起我:“这个丧心病狂之徒,死不足惜。莲初,回殿去,朕叫太医来替你看看伤。”转头吩咐侍卫将尸体处理走。


  我茫然注视着清流的尸身和断肢被侍卫们拖出院落,拂开父皇双手,静静跪在了地上。


  “你还想做什么?”父皇被我的固执激怒了,转到我身前,挡住了我的视线:“那李清流就真的如此重要?他对你拳打脚踢,百般辱骂,你还不死心?”


  寝宫内外空无一人,他终于毫不掩饰地发泄起嫉火。我牵牵嘴角,这个笑容一定很诡异。


  “假的……”


  “什么?”父皇听不懂,皱眉。


  “……他是故意来演这场戏的……”我不在乎父皇听不听,只想说给自己听。“他故意骂我,打我,不过是想要我彻底对他死心……”


  只要我不再在意他,我也就不会再因为他而受皇帝胁迫,不用再委曲求全地做皇帝的禁脔了罢……清流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冒死进宫……


  不,还不完全是这样。清流,是专为求死而来的。不然,不会迟迟不肯离去。


  他,是故意让皇帝看到打骂我那一幕的……


  是我被皇帝逼迫入宫让他感到难辞其疚,或许是妻儿命丧黄泉让他噬脐莫及,他来前其实应当已萌死志了罢。我想,倘若不是因为还挂念着我,他可能早偷偷找个地方自行了断。


  可是,他依然放不下我,所以才精心策划这场戏,想让我恨他,对他断了所有盼望。这样,他即使死了,也不会再惹我伤心……


  纵然会被下令五马分尸,粉身碎骨,他也不忘为我着想。


  可惜,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自己临终的目光。


  那干净得跟初遇时没有区别的眼神,怎么伪装,还是对我一样的温柔……


  父皇的手掌摸上我面颊,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该是我此生最后一此落泪。


  “你居然还替他开脱?”父皇不悦地擦着我的眼泪,叹着气:“莲初,别怪朕,朕只是想保护你的。”


  呵,我的父皇,你为的究竟是什么,我怎会不知道?


  从前,我不说,因为世上还有一点值得我去守护的东西,可现在,一切已经碎灭。


  是你,夺走了我这一生最后的期待。


  我笑着抬头,凝望他双眼:“父皇,你何必自欺欺人?”


  这句呼唤,犹如携带母妃九泉下的诅咒,父皇正在替我抹眼泪的手就此僵直,整个人化为石像。空气和光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四下死寂如坟场。


  “……你在说什么?……”


  窒息般的沉默被父皇一字字从牙缝逼出的嘶哑质问打破,他脸上肌肉连一丝牵动也没有,充斥狂风暴雨来袭前的反常平静。全身的骨节却发出细微爆响。


  我,嗅到了周围死亡的气味。我轻轻笑了——


  父皇会杀了我么?


  杀了我吧……我等待死亡,其实已经很久了……


  真的,让我彻底解脱吧。


  我握住父皇一直在颤抖的手腕,脸颊慢慢地在父皇厚实有力的掌心摩挲着,微笑着闭上了眼帘。


  “父皇,父皇,楚儿好高兴,今天终于可以叫你了……父皇,楚儿是贺兰氏的耻辱,请父皇赐楚儿一死……”


  只要死了,就能永远地和清流在一起了,不是吗?


  看!清流就在前面等我,就在一片血光似的火红中,温柔地朝我伸出手……那是我梦中祈求过无数次的幸福啊……如今,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


  “啊啊啊~~~~~~~~~~~~~~~”


  父皇宛如被重伤的野兽,凄厉地怒吼,撕碎了我的美梦。


  狠狠的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上来,我几乎被打晕过去,可父皇没等我摔倒地上,已揪住了我衣领,像要勒断我脖子那样用力地揪着。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破这个秘密?为什么?”他愤怒欲狂。


  我勉强睁眸,入目是父皇惨白扭曲的面容,血红的双眼如要噬人,眼角几似瞪裂。


  父皇他,终究还是不愿面对现实。


  “呵……杀了我……就当,就当莲初胡言乱语,咳……”脖子上的铁箍越收越紧,我想笑,却压不住胸口一阵气血翻腾,断续地咳。


  曾经还想在死前向父皇倾诉母妃的冤情,但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再提。


  其实,我早就知道,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父皇,难道还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告我这个满身污秽的戏子兼男宠是流落民间的原太子?难道还能杀了沁皇后替母妃雪冤?姑且不论皇后母家的庞大势力,就凭皇后肚里将出世的那块肉,他就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那,说不定是父皇在我“死”后朝思暮想盼了十几年才等来的皇儿,是干干净净,可以堂堂正正继任他的江山社稷的太子!


  我死,就一切风平浪静。


  我仰头,等死神降临。


  可笑我的人生,始终事与愿违。


  死一样的沉寂后,耳边响起父皇疲倦不堪的命令:“……走!”


  他松开了我衣领,手在空气里抖得厉害,张开又曲拢,似乎想抓住点什么,可最后,只是茫然地垂落。


  他高大笔挺的背也佝偻了起来,似瞬间苍老了数十年。满含哀伤、痛惜、绝望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一步步,倒退回殿里。


  “楚……楚儿,你走吧……”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起,隔断了父皇身影,也隔断了他颤抖的呢喃。


  院落里,血腥扑鼻。高墙外,笑语随风。我直挺挺跪了良久,最终站起,静静地走出父皇寝宫,走过曲折迂回的彩绘长廊,走过沿途碰到的一个个对我侧目而视的太监、侍卫、宫女……走进依旧花团锦簇,翠微横天的御花园。


  脚边,便是波光潋滟的湖水……


  头顶,风吹黄叶落,浮云飘流。


  真是天凉好个秋!


  我轻轻笑,轻轻走进湖中。


  冰冷的湖水漫过膝盖,漫过腰,漫过胸……


  嘴里开始尝到苦涩的水的滋味时,听到遥遥一声惊叫——


  那人在湖对岸,梅树下。长身玉立,淡黄衫子浅红丝绦,意态潇洒而悠闲。但目光遥相接触的刹那,他震惊地扔掉了手里的书卷,叫嚷着朝我这边奔过来。


  那人,大概是在叫救人吧?


  我微笑,任湖水灌进耳孔,淹过眼睛,隔绝了与外界的最后联系……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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