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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风弄 (5本全)
太子(出书版)第一部 by 风弄
文案:
内惩院,王族人人谈之色变的责刑之地。
而在六个月前曾尊太子的咏棋,如今却沦落至此。
最是无情帝王家,门败者下场凄惨,这他都懂得。
可他不懂,为什么昔日相安无事的兄弟,如今却这么狠心折辱他。
要他开口求饶、要他屈服于他的膝下,甚至……要他婉转求欢。
咏善啊咏善,如今继位为太子的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十六年来,咏棋的目光总是不看着他。
与弟弟咏临同为双胞,但咏棋总是对咏临欢展笑颜,对自己,却是刻意的疏远。
他不懂,明明都是相同的容貌,明明都同为他的兄弟,但他却不曾这么新腻的对自己……
就算折辱他也一样。
咏棋啊咏棋,你为什么不懂,我要的很简单啊……
第一章
天很阴。
京城郊外,枯草黄芦,都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时值隆冬,密密麻麻下得不大的雨丝被北风吹得打斜,刺在人的肉上,好像冰阵一样的冻人。皇宫深处的内惩院,和郊外一样冰冷。
这里是皇宫真正最冰冷,最吓人的地方。
民间流传的冷宫,还只是住被废的妃子,多少也算是宫殿,一应饮食,日常用物,也会供给。
内惩院,却是专门关押皇室宗亲里犯了大罪的人的地方,根本就是牢房,而且是各色刑具俱备的牢房。
王族内外,谈之色变。
就在这个北风阵阵的日子,一辆被厚帘子挡得密密实实的四轮马车,在一队精兵的护送下,从皇宫小西门无声无息地进去,停在了内惩院的门口。
到了目的地,一路上负责看守和护卫的队长翻身下马,走到了马车前面,停下脚步。
也许是因为坐在里面的人的身分——这辆垂着厚厚帘子,简简单单,瞧不出什么的马车,此刻却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
一股沉甸甸的悲伤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四周,令队长简直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
很久之后,他才用压低的,沉重的声调开口,"殿下,地方到了。"
帘子被人掀了开来。
一个颀长削瘦的人影,从车里弯着腰出来,仿佛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连此刻不太亮的阳光都受不了,瞇起眼睛,缓缓站直了身子。
"到了?"他自言自语地吐了两个字,抬头看了看眼前高高悬挂的"内惩院"牌子,门里面深深的看不见的阴森让他有点心惊,年轻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畏惧,但很快,又带着天生的尊贵矜持,从容下来,问了一句,"这就是内惩院了?"清淡如水的声音,和他给人的安静从容的印象,如出一辙。
"是。"
队长低声回答着,不忍去看这位风华正茂,却已经被动荡不安的朝局拖入地狱的废太子。
炎帝的长子,今年只有十六的咏棋,就在去年被册立为太子后,不足六月而废。
这是一位非常俊美的少年。
明眸皓齿,眉清目秀。
顾盼生辉,潇洒飘逸。
乌黑的瞳仁不管什么时候都亮亮的,晶莹如星,目光柔和,总带着善意。
记得一年前在册立太子的大殿上,曾经远远的看过他,那时候远没有现在这样憔悴,瘦了一圈后,顿时就纤细得可怜了。
"殿下,请移步吧。内惩院的人已经在等了。"
"谁审我?"
"小的不知道。"
"我……想见一见父皇。"
"我要面君,你帮我代奏吧。"轻轻的,不像是命令,也不像是请求。
"……殿下,凡是交给内惩院的事,从来不许代奏的。不过,殿下可以要内惩院代奏皇上。"
接下来的沉默,仿佛石头一样压在人的心上。
良久,咏棋清秀的眉蹙了一下,苦笑着,喃喃道:"看来,我只能盼自己能死得痛快点了。"他叹息着,提起脚步,迈进了内惩院的台阶。
一群并不慈眉善目的人手里提着枷锁铁链,站在门坎内,正等着咏棋。
见咏棋到了面前,领头的一个官儿冷着脸,干巴巴道:"小的是内惩院院官张诚。殿下,恕小的无礼,您进了这个门坎,小的就不向您行礼了。"指着门坎边上那条明晃晃的黄线,"不是小的胆子大没规矩,这道门坎的黄线是太祖烈皇帝御笔亲划的,太祖皇帝圣命,这是专门惩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关进来的,不管什么身分,就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来了这里就是犯人。殿下明白了吗?"
"有什么不明白的?"咏棋咬着下唇,骄傲地仰起头,冷冷道:"既然进来了,随你们糟蹋吧。"
"不敢随便糟蹋殿下,小的只是奉旨问案。"张诚五代都是内惩院的人,从小看着不少倒了楣的龙子凤孙们落难,但废太子来还是第一次,看着咏棋虽然形容憔悴,毕竟还散发着几分太子威严,口头上也不敢太无礼,用手一让,道:"按规矩,请殿下用枷锁。"
身后两名院吏,一个捧着木枷、一个捧着锁链,跨了出来。
咏棋一生金尊玉贵,就算最近一年事故迭起、际遇不堪,身边最少也有两三名太监宫女伺候着,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枷锁。
他看着面前冷冰冰的刑具,心里往下一沉,咬紧了雪白的贝齿,把手缓缓伸了出去。
喀,喀。
两声清脆的金属响声,纤细而白 皙的两只手腕上,卡上了沉重的铁扣。
一种让人几乎晕死的屈辱感,冲上咏棋的眼眶,差点滴坠下来。
张诚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转身,伸手往里面一让,"殿下,请吧。"
炎帝的规矩,对待皇族内的人和对待外面的大臣们不同。
外面的大臣们犯案,为示公平,通常是三司会审。
皇族内的罪行,常常涉及皇族隐私,为避免家丑外扬,反而经常只用一个主审。
也许这一次事关重大,要审的又是前太子,炎帝打破常例,任命了两人审理此案,张诚当然是其中之一。
而另一个,却是咏棋怎么猜也猜不到的。
当他戴着木枷铁链,以无比沉重绝望的心情,走过长长的点着黄豆大灯火的漆黑通道,迈进审讯厅时,一张猛然跳进眼帘的脸,让他当场僵硬了。
剑眉、星目,比一般人还要突出的直挺的鼻梁,骄傲而俊美,华贵沉稳之中英气逼人。
这唇、眼、口、鼻,都如此熟悉。
熟悉到可以把压在心底的百种滋味,全部翻出来,在脑海里沸腾,情不自禁地失声叫了出来,"咏临?"
坐在那的人却全没有咏棋的激动,扬唇笑了笑,"错了,不是咏临,是我。"
听了声音,咏棋脸上骤现的惊讶兴奋,都倏然消失了。
"哦,咏善,是你。"
他怎么了?竟把他们两兄弟给搞混了。
虽然是双胞胎,但身为长子的咏棋从不会把这两个由淑妃所生,只比自己少两个时辰的弟弟给弄混。
咏临,他是个多好的弟弟啊。
聪明、好学、善良,有点儿顽皮,他——和咏善不同。
对,咏临他,没有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不像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咏善,身上总有一种让咏棋不自在的气息,眼睛偶尔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仿佛要把人从前到后刺穿一样。
"难得,你还记挂着咏临。"咏善穿着四团龙褂,脚上蹬着一双紫色锦鞋,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表情平静。
坐在高台后面,他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无害的,从容安然地打量着咏棋。但不知为什么,咏棋却打心底里对他的打量有点畏惧。
咏棋稍稍别过脸,"咏临……他现在如何?"
"咏临嘛……呵,我今天,可不是来聊天的。"说了三个字,咏善可恨地吊住了不再往下说,居高临下地似乎把咏棋打量得满意了,转头去看张诚:"父皇派我来监审,张诚,该问什么,你就问什么吧。"
无情的语气让咏棋一怔。
兄弟们一起在宫里出生,一块读书、一块玩耍,他虽然暗地里对咏临特别溺爱了几分,但对于咏善也从来没有冷落的地方。
到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就算不是一个母亲出来的,毕竟也该有一点情义在,怎么说话这样冷漠,连一句场面上的好话也不肯说?
自己哪里得罪了咏善? 咏棋百思不得其解。
审讯厅的炉火在咏善等背后熊熊烧着,热着他们的脊梁,驱走寒意,站在另一边的阶下囚,从身体到心灵都感觉到一股惊心动魄的寒意。
张诚打开卷宗,咳嗽一声,开始问案。
"庆宗二十年三月,你是否曾擅自联络宫外大臣,意图结党?"
"没有。"
"怎会没有?三月的时候,你和陈敬等大臣会面,长谈了半个时辰,可有此事?而且还私收大臣的礼物?"
"有。"咏棋俊美的脸很苍白,凝视着前方,仿佛在出神,说话却有条不紊,徐徐道:"我是庆宗二十年被父皇册封为太子的,大臣们备礼恭贺一下,也是按照礼仪来的,并没有失礼的地方。"
"你是否教唆太监吴小三,到内事廷取各位皇子的生辰八字?"
"没有。"咏棋简单地回答,瞥了咏善一眼。
咏善一直都很沉默。
坐在远处,背影的火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座雕像似的。咏棋可以察觉他的目光直盯着自己,犀利、深沉、带着让人看不懂的探索和观察,还有一些别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还敢狡辩?"张诚哼了一声,提高了声调,"太监吴小三正是在你身边伺候的人,事后已经招认,是受太子指使。你如何解释?"
"当时我是太子,伺候我的人多着呢。"虽然竭力不想惹事,但皇子的傲气还是忍不住流露了一些出来。咏棋平缓地扫了张诚一眼,"你说他招供是我指使的,但重刑之下,何供不可求?我又为什么要取兄弟们的生辰八字?"
"取生辰八字,自然是魔魇皇子们,要用邪术了。"
"我没有这么干。"咏棋冷冷应道,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张诚,"这件案子当时已经查过,证明是诬陷,连父皇也是知道的。你为什么又要翻出来问?"
说到这里,眼角往咏善处一扫,心里微微一动。
他记起来了。
当日这个案子,后来在母亲丽妃和舅舅宋楠的有心指示下,矛头转向了咏善、咏临和他们的母亲淑妃。
那一次,咏善、咏临和淑妃虽然逃过了大劫,最后澄清了冤枉。
但从小照顾咏善长大的穆嬷嬷却被刑讯致死了。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张诚道:"皇上给我的圣旨,是彻查和你有关的一切案子,这件案子……"
一直默坐着的咏善,忽然轻咳了一声:"从前的案子,暂且放下,先问别的。"
张诚愣了一下,不过见了咏善开口,当然不会驳回,恭敬地应道:"是。"
放下手里的卷宗,又重新开了一卷,清清嗓门问:"那我问你。庆宗二十年十二月,你已经被废黜,皇上施恩,封你为南林王,让你在南林好生修养读书,为什么你还要联络京城里的大臣们,私下来往,意图不轨?"
庆宗二十年十二月,其实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咏棋六月被废黜,七月去了南林,因为不想惹祸,连王府大门都不出一步,就这样小心,没想到还是遭了毒手,被诬告到皇帝面前,立即押送回京受审。
听着张诚咄咄逼人的问话,他沉吟了一会,反问道:"我联络了什么大臣?"
"蔡薪、雷淘武、宋楠,难道你没有写信给他们?"
"我写了。"咏棋点头承认,"蔡薪、雷淘武,是父皇给我指定的太子太傅;宋楠,是我的亲舅舅。我不能写信给他们?"
"写信可以,但是写意图不轨、结党营私的信,那就是大罪。"
普通的问候信件,寥寥几字,竟然平白扣上这么大一个罪名,咏棋再平和的性子也生了怒气。
"谁说我意图不轨,结党营私?那些信你们都亲眼看到了?"
"没有!"张诚阴险地盯着他,狞笑着道:"所以才要审你,问清楚那些信里都写了些什么?里面是怎么图谋的?还有哪些帮凶?你去了南林,丽妃私下也给你送过几次信,里面又写了什么?你联络大臣是自己的主意,还是丽妃的主意?"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咏棋心里猛地冷了下去。
这哪里是审案,分明就是要借着机会整死他们一族,不但宋家,连同情宋家的大臣们也不肯放过。
母亲丽妃自从自己的太子位被废黜后已经被关进冷宫。虽然确实是曾经塞银子,私下求往日相熟的宫女太监们传递过信件,但不过是母子连心,实在想念了,问候一下身体而已。
现在才知道,那些信可以传到自己手上,根本不是侥幸,而是故意放纵的,就为了今日的诬陷。
人心歹毒,都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偏偏要赶尽杀绝呢?
"快点说吧。殿下,小的耐心不好,你也知道,审案子,狡辩是要吃苦头的。"
不行,绝对不能松口。
任他们诽谤,但没有他的供词,就难以再度兴起大狱。
咏棋想定了,抬起了头,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信都是我写的,上面都是问候平安的家常话,给太傅和舅舅写信,我没有做错什么。"
"呵呵,瞧殿下的意思是要和我耗时间了?"张诚审犯人的经验丰富,咏棋又是没有进过牢房的娇贵皇子,一看咏棋的神态改变,就已经猜到三分了。
他接这差事之前,早就打探好朝廷现在的局面,坐在他身后的二皇子咏善,最多再过几天就会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天下大局已定,正是为将来的皇帝立功的时候。
淑妃娘娘昨天特意召他过去,还不是因为不放心丽妃宋氏一门死灰复燃吗?
说到底,就是要快一点把原太子和丽妃他们都给除掉,拔了眼中钉。
要弄死咏棋,最快的方法就是用刑。木棍、铁杖,哪一样都好,下手时用点阴力,包管这尊贵得一折就断的皇子立即没命。
所以咏棋的态度反而如了张诚的意。他瞅着咏棋纤柔的身子,难听地笑起来,"殿下,您请看。"
侧开身子,对着墙上指指,"这上面的东西,都是历代皇帝亲赐的,专用在犯了法,不怕死的王公贵族、龙子凤孙身上。御赐的刑具拿在我们手里,等于是替皇上教训家里人,就算折腾死了,也是不加罪的。前年武亲王密谋兴兵,就是死在这个地方的。这么多好东西……殿下,您要先选哪一样?"
咏棋往墙上一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挂在墙上,阴森诡异、乌黑乌黑的,笼罩着厚厚的血腥,也不知道染过了多少人的血。
他毕竟只有十六岁,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身体上的凌辱,全凭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支撑着。
愤怒、悲伤、害怕,都在他两洼清泉似的闪亮眸子里翻腾。
笼罩而来的恐惧不断加重,咏棋情不自禁地,将复杂的目光扫向了坐在一边,俨然高高在上的咏善。
只比他小了两个时辰的弟弟遇上他的目光,也怔了一下。
但很快,咏善冷漠的把视线转向了他处。
咏棋的心,仿佛被攻城捶狠狠捶了一下。
要是……是咏临被派来监审的话,那或许……
"殿下,考虑好了没有?"
"你不就是要动刑吗?"悲愤交加地回头,咏棋轻蔑地看了张诚一眼,"动手吧。"
张诚正等着这一句,好在将来写卷宗的时候加上一句"咏棋蛮横狡辩,逞强熬刑",听了咏棋的话,格格笑道:"好,太子爷,你有骨气。"
手抬起,不用回头,已经准确的指到身后墙上血迹斑斑的铁杖。
那东西,只要使的人练得够功夫,打下去可以不破皮流血,暗地里却伤筋动骨、震碎脏腑,打个二、三十下,当时看着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一命呜呼,毫无把柄可抓,牢里草营人命最管用的。
还没开口,身后不轻不重地传了一声:"慢。"
张诚一愣,连忙换了一副表情,转身过去看着咏善。
"殿下?"
"张诚,我有点话。"咏善站起来,适意地动了动手腕,"咱们找个地方谈。"不等张诚反应,转身踱出厅门。
张诚摸不着这位目前圣眷正隆的皇子唱的是哪出,只好摸摸鼻子跟了出去。
咏善在拐角处的无人处,负着手等他。
"昨天,你去见过母亲了?"
"是。"
"和你说了什么吧?"
"是,淑妃娘娘她……"
"她说什么我猜得到。"咏善冷冷地截住了。
北风穿堂而过,吹在人身上好像割刀子似的,张诚身上穿着两件皮裘,一样冷得直哆嗦。
这个古怪皇子怎么偏偏选了个这样的地方私聊?他心下埋怨,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作声,只是眼睁睁看着咏善,盼他快点说完。
恰恰相反,咏善对凛冽的北风一点也不惧。迎着风,好像让他更精神了,挺直身子,脸上浮出一丝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微笑,好一会儿才转过头问张诚,"你说,没有儿子,妃子能不能当上太后?"
张诚一愣。这个问题,真是有点没头没脑了。见咏善发亮的瞳仁瞅着他,才知道在等他回答,连忙答道:"这个……恐怕是不能的。"
"聪明。"咏善满意地扫了他一眼,回过头,目光穿过高高的墙头,射向幽远昏黄的天际,仿佛随口感慨,又仿佛意有所指,"儿子,就是娘的根本。没有我,淑妃娘娘就当不上太后。这一点,你明白吗?"
"小的明白。"
"谁的话比较有分量,你明白吗?"
"小的明白。"不知为何,站在这狂风肆虐的地方,张诚的脊背上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眼前这个冷漠沉静的少年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他凝视远方的挺直背影,语调平缓却异常清晰的片言只语,直让大人也生出一股颤栗来。
"张诚,有句话你给我听好了。"
一种无形的恐惧,随着咏善低沉的声音,朝张诚笼罩过来。他情不自禁的躬低了身体,竖起耳朵听着。
咏善双手负在身后,一字一顿。
"要是,咏棋在内惩院里出了一丝差错,我,会要你的命的。"
接下来的审讯,就不过变成冠冕堂皇地走过场了。
张诚所问之下,咏棋能揽的,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但凡有牵扯到别人的,咏棋就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一字不答。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墙上让人簌簌发抖的刑具都在,张诚面目狰狞,口出恫吓,百般不耐烦,却硬是没有再往后面墙壁一指,再提起用刑的事。
其实咏善和张诚出去密商的时候,他在厅里,带着枷锁的身子一直在暗中发抖。
怕,真的,谁不怕呢?
那些往日只是被身边的人不经意地稍提起一两句、就被中途打住的惨事,现在就在眼前,就正降临到自己头上。
困滩的游龙遭虾戏,眼前这些粗鄙的男人虎视眈眈、心狠手辣,往昔百般尊荣,到了这里,只怕招来的折磨更毒辣。
"殿下,说了半天,你就是不肯认了?"张诚重重合上卷宗,瞇起眼睛瞅着他。
"你问的话,我一一据实回答,没有什么不肯认的。"咏棋没有再抿唇,这个动作太显出他的紧张了。
和张诚对答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枷锁压得他肩膀生疼。咏棋盯着另一头的熊熊火光,目光似凝非凝,有点出神。
似乎渐渐适应这里的阴暗和火光,不再觉得原先那样心惊胆颤了。
就算怕又有什么用呢?
"你的这些话,我可是都要呈给皇上的。"
"尽管呈。"
咏棋的眉过于秀气,就算冷笑着,也一点不显刻薄。那双眸子就算有着怒气,也是温和的。
这一点,他无论如何比不上咏善。
咏善就算微笑着欣赏一样东西,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光,也会让人生出怯意。
审问的过程中,他虽然一直沉默不语,但安静的视线却让咏棋如芒刺在背。
他在看什么?
不仅是脸、不仅是手、不仅是脚或者身子、衣裳、神态,咏善的目光好像一张用冰剑编成的网,抛过来能把咏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剖成几千几万份。
下意识,咏棋别过脸,再次躲开咏善的视线。
耳边,仿佛听见了咏善的一声冷笑。
"殿下,今天的已经大致审完了。这些是记录好的卷宗,请殿下过目指点。"张诚收拾了卷宗,小心翼翼地呈到咏善面前。
"拿开吧。"咏善瞅也没有往上瞅一下,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过来看人的,卷宗和我有什么关系?"边说边站起来,整整身上一丝不苟的衣裳。
见他往厅门走,张诚领着两个院吏跟过去,"殿下今日辛苦了,天冷,不如给殿下备一顶小暖轿……"
"谁说我要走了?"咏善头也没回,"审讯的地方见识过了,牢房呢?领我去看看。"
张诚昨日见了淑妃,想着咏棋迟早要死,预备的不过是个破烂小屋。但刚才看咏善的意思,咏棋却是不能虐待的。
他是聪明人,一路陪着咏善走去牢房,早就有了主意,也不住预备好的小牢房走,直接领着咏善去了内惩院里最大最好的单人牢房,笑着道:"就是这里。殿下看着,觉得怎样?"
"嗯,地方还够大。"咏善道:"只是有点冷。"
"不会冷。这里连火炉都预备好了,只是犯人还没到所以没点。哦!小的这会就点上……"
咏善不置可否,围着牢房踱了一圈方步,才道:"我说几点,你记下来。第一,不许用火炉,挖一条地龙出来,在下面生火取暖。"
"是。"张诚应了一声,不过有点疑问地抬头,"其实……用火炉也未尝……"
"火炉不行。那是明火,里头还有烧红的炭。"咏善脸上不露一点表情,"你手底下这么多人,给你三天,难道还开不出一条通热气的小地道?要是那样,你也太不会办事了。"
"殿下说哪去了?这……这不用三天,一天半就够了。"听见咏善的语气不对,张诚赶紧转了口风,顺着他的意思道:"您放心,万万不会让咏棋殿下冷着。别看小的面上对咏棋殿下恶狠狠的,那是遵旨审案,没办法的事。其实谁想难为他呢?连我们下面的都这么想,殿下这样心肠仁慈的就更不用说了。到底是同个父亲的兄弟,怎么也不会看着咏棋殿下遭罪?皇上也疼您这片仁心呢。小的明白了。"
"你没明白。"咏善冷冷地给了他一句,阴暗的牢房内,深邃的瞳仁偶尔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像闪电猛地在天上撕开一道口子,但转眼就隐去了,轻抿着薄唇,慢条斯理,字正腔圆地道:"我这个哥哥,外柔内刚,遇了事很容易转不过弯的。你要……好好看着。"
这句话语气极淡,最后四个字,轻到了极点,不竖耳朵仔细听,简直就听不见。
反而无端多了一种凝重危险。
张诚愕了片刻,猛一个激灵,明白过来。
这位城府深沉的皇子,竟是在担心咏棋寻死!
偷偷地,他挑起眼睛打量了面前的俊朗少年一眼。
这个在皇宫中排行老二的咏善殿下,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听宫里伺候过的人传出来,都说是出了名的冷面冷心、刻薄无情、性情难测。
今日相处了不到三个时辰,果然不好伺候。
就拿对咏棋这个哥哥的态度来说吧,若说对咏棋心存善念,在整个审问过程中,他可一句好话也没为咏棋说过,不但如此,连个笑脸都没给咏棋;可是,若说对咏棋不好,他不但怕咏棋在内惩院被人害了,甚至还怕咏棋自尽。
到底怎么回事?
张诚脑子里一个劲的转着,一边不忘躬身低头,敛眉道:"殿下,小的这下是……真的明白了。不但火炉,其他地方都会小心收拾,一根针也不会留下。"
咏善这才微微一笑,又吩咐道:"第二,你在墙上,叫人多弄几个环子。"
"环子?"
"要两三个人拉不动的那种。嗯?发什么呆?"咏善见张诚不解的神色,淡淡扫了他一眼,"亏你动不动就用大刑恫吓犯人,犯人不听话,扭打挣扎,你平常是怎么限制他们的?竟然还给我装。"
张诚这才明白了,哦了一声,轻笑着解释道:"殿下一开始说火炉,小的以为接下去会说铺被等东西呢,一下子脑子转不过弯,就没往刑具上想。呵,殿下放心,环子我们这里多的是,立即就可以钉上五、六个,保管牢靠,人只要一被绑在上面,就算金刚也挣不松,要是松动了一点,您尽管把小的脑袋拧了去。不只环子,连环子用的各式粗细铁链,小的也立即给你预备齐全了。"
"不用铁链。找一点别的软东西,束缚手脚的,要好用又不容易断。"
"嗯?"
"怎么,没有?"咏善瞥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不、不,殿下开口,怎么会没有呢?"张诚回答着,心却不禁有点寒了。怪不得不许用刑,又要防着寻死,原来是要……
丽妃和淑妃两个打进宫就斗个不停,今日一个栽了下马,被人欺辱,也是正常事。
但亲生兄弟,连旁人的手都不肯借,硬要自己亲自下手,这份歹毒心肠,就真让人心惊了。
而且环子和绑手脚的软缚带,都是耐性人慢条斯理用的,可见是准备着慢慢羞辱蹂躏。
不过十六岁,才是个半大的孩子,两人还是一个宫里出生长大的,就恨成了这样?毒成了这样?
连张诚这样狠透了心的,也忍不住打个寒颤,一时间,面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皇子顿时可怕得如地狱里来的魔王,让人连多看一眼也觉得心悸。
难怪那个素来以仁著称的敦厚太子会争不过他,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张诚低下头,吞咽了一下喉头,挤出笑容,语气倍加小心地谄谀道:"小的有一套软缚,是朋友从远地里捎带回来的,作工极精致不说,更难得的是质地柔韧,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连刀子也割不开,用那个绑人,又软又实用。殿下不嫌弃,让小人孝敬上来,如何?"
"你是个中老手,既然说好,一定是好的。"咏善冷峻的脸上逸出一丝浅淡若无的笑意,"赏你五百两银子,明天去我宫里找管钱的取。"
"不不!这是小的一点孝敬,怎么敢要赏银?不不不!"
"赏你就收下。"咏善一笑即敛,不轻不重道:"我不喜欢别人逆我的意,赏、罚、升、降、生、死,都要顺着我的意思,这是我的秉性。懂吗?"
"懂,小的谢赏。"
咏善满意地扫了他一眼,又放眼看了房内一圈,似乎终于满意了,朝房门走去。一边踱步,一边头也不回,对身后的张诚道:"刚刚只说了两点,本来还有第三的,不过看你这样聪明,我就不说了。"
"是,"张诚在咏善身后亦步亦趋,答道:"这大牢房旁边还有一间小牢房,住着一个犯人,小的即刻就下令要他换到别的地方去,免得殿下亲审咏棋,有人在旁边哭叫打扰,日后也防他胡说八道。内惩院的人管着皇族里面的犯人,都知道规矩,没有一个是大嘴巴,不用殿下吩咐,这里的事,一个字也不会泄出去的。还有……各种需要的器具,思,还有上好的伤药,小的都会给殿下预备好。"声音越说越低。
"什么各种需要的器具?什么伤药?"咏善听到后面,转过身来瞅瞅张诚,忍不住扬起唇角,"你以为我要亲自刑讯咏棋?笑话。"
摇摇头,又转过了身。
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由张诚陪着出了内惩院大门,径自坐上暖轿走了。
第二章
张诚恭送了咏善,匆匆忙忙就去着手办事。
咏棋还押在审讯厅,这落难的凤凰倒还真不好处置,轻不得、重不得、杀不得又款待不得。
本来想着咏善是要亲自报仇的,不料到了最后,他又说"亲自刑讯咏棋"是笑话。
这个小家伙心思真是不好猜,教人想奉承也奉承不上。
一头吩咐下去,立即在牢房下面挖一条可以通热气的地龙和一个烧柴火的上坑,一头又命人去把自己屋里那套珍藏的软缚绳子取过来,再亲自领着两三个院吏去准备关押咏棋的大牢房里,把所有碍眼的、会被用来自尽的、有可能用来自残身体的东西,通通搬走换掉。
不但如此,铺被也重新弄了一套上好加厚的新东西。
那咏善皇子百般怕咏棋冷着了,牢房里面又臭又薄的铺被,想来不会合他的意。
弄了半天,总算大致弄好了。
张诚这才腰酸腿软地回到审讯厅,命人把咏棋押去牢房里关好,自己往椅子上仰天一躺,一边抹着汗,心道,可别让我猜中,咏善殿下今晚八成还要过来,只要有这咏棋在内惩院一天,老子我清静的日子就算没了。
哎哟,我的妈呀,奉承了那个阴森森的咏善殿下,淑妃娘娘那边,可怎么办呢?
不出所料,咏善果然当日夜里就来了。
冒着细细的小雪,乘着一顶小暖轿,一下轿子,见了出来迎接的张诚,开口就问:"都安排好了?"
"是,一切都按殿下的吩咐,都安排好了。"张诚应着,跟在他后面, "时间急,难保有不周到的地方,殿下哪里不满意,还请提点一下。"
咏善不在意地嗯了一声,走到白天去的牢房边上一看,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笑了,"你倒很伶俐。"扫了张诚一眼。
为了方便院吏们查看牢房内况,牢房本来一律都用了木排木门。可现在,原先可以一目了然看进去的木排木门上都挂了一层厚厚的毡子,从头垂到地上。顿时,随时可窥的牢房变成了一个隐蔽私密的空间。
"原本还怕殿下怪罪,说多此一举呢。"张诚有点得意,但又不敢露出居功的表情,"小的也没别的心嗯,只是咏棋皇子身虚体弱又一路颠簸,地龙要明天才弄好,所以挂些东西,挡挡风。要是殿下觉得不好,明天等地龙弄好了就摘下来。"
"这样就好,不必摘。"咏善命人开了锁,不用旁人伺候,亲自把门推开了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道:"你要孝敬的宝贝呢,怎么没见到?"
"殿下进去就见到了。"张诚笑吟吟道:"小的斗胆,帮他给换了软的……"
说到一半,抬眼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咏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盯着张诚,竟像老鹰盯着耗子似的,"谁要你换的?"
"小的……"
"我要你布置地方,你碰咏棋干什么?"
"这……"张诚的冷汗一下就淌下来了,在咏善的视线下,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这小孩子哪来那么大的震慑力?"木枷铁链都是极重的东西,压在咏棋殿下肩上,摇摇欲坠,所以……"
"多压一下又不会死。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记住,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碰咏棋。他是我哥,是前太子,"咏善冷冷说着,到最后语调一沉,"你们这些东西哪有资格碰他一根指头?"
张诚不敢答话,闭嘴垂头。
隔了一会,咏善似乎平静下来,徐徐问:"你绑他哪里了?不是一整套的软缚绳子吗?都绑了?"
"不不,就只是手,稍微绑了,不敢太紧。其他的都放在里面的桌子上。"
看见张诚这样一个老手也吓得好像惊弓之鸟,咏善见好就收,不再说什么,点点头,推开牢房的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不由暗叹了一口气。
咏棋……
这个人啊……
这略带点秀气的身子,这总是似乎带了雾气,蒙朦胧胧难以看透的眉目,终于,又映在自己眼里了。
咏善在门前止住了脚步。一股热气冲上心头,隐忍得太久,热气也变成了痛楚,他不得不回身,把牢房的大门拉上,仔细锁好,借着这一点点时间收敛好眼睛里泄漏的秘密,才意气风发,高高在上地转过去,打量着此刻坐在床头,那抹纤柔瘦削的身影。
其实也没什么。
除了最近这几个月他被父皇赶去了南林当南林王,其实从小到大,十六年来,有哪一天,他不在自己的眼里呢?
可自己……哼,没有一天被他看在眼里的。
就连今天监审,他一脚跨进审讯厅,张口一叫,居然就是"咏临"。
混蛋!
"是你?"咏棋坐在新铺了床垫的床缘,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被烛光照耀的侧脸带了点红光,另一边则显得苍白。但神态依然安详沉静,见咏善缓缓走过来,他开口,平静地道:"咏善,我要见一见父皇。"
"见父皇干嘛?"咏善在他身边坐下,目光一扫,已经扫到他被缚在身后的双乒。
红色的软绳,倒十分配他雪白透明的肌肤。
"父皇被奸臣蒙蔽了,他们陷害我,还要陷害母亲和舅舅,还有我的太傅们。我要……面见父皇,澄清事实。"咏善的目光还是让咏棋很不自在。他下意识地躲避着,一边说,一边不露痕迹地别开脸,装作在凝视挂了毡子的墙。
因此,他没注意到咏善脸上的表情。
"父皇不会见你的。"咏善勾起唇角,似乎在笑咏棋的天真,漫不经心地道:"父皇何等睿智,谁能蒙蔽圣聪?他是担心宋家势力重燃,要再藉这个机会重重打击,让宋氏无法翻身。这个道理其实你心里也明白,只是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咏棋怔了一下。他看着别处,缓缓摇头,还是平静的语气,"不管怎样,我要亲见父皇,我是他的亲生儿子,总不能一个面也不见就送我去死地。"
"你不会死,但也不会见到父皇。这里不挺好的,安安静静,衣食无忧,没有争斗,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咏棋忽然觉得身后有异,转头一看,蹙眉道:"咏善,你在干什么?"
咏善抓了他一把头发,正放在鼻尖。
见咏棋转头看他,轻轻一笑,随口家常般地闲聊道:"你的头发好香,是玫瑰花露的味吗?一路上从南林押回来,亏你还有心思保养头发。"
"头发就是头发,哪里有什么香味。"咏棋这才发现,咏善坐得离自己太近了。他从前只是觉得这个弟弟的目光令人有点难受,今天双手被缚在身后,不知为何,却猛地觉得心里冒起一股寒气,悄悄往一边挪动,头皮传来疼痛的感觉,叹了一声:"放开吧,真的没什么香味,你弄错了。"
"没有?可我真闻到了,我再闻一下。"咏善低头,把掌中的头发凑到鼻尖上去仔细嗅。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莫名其妙让人觉得尴尬非常。咏棋双手都被绑了,没有办法,忍着头皮剧疼,猛地向后一退,头一甩,硬把头发从咏善的指缝里抽了出来。
咏善猛一抬头,咏棋已经从床边站了起来,从容道:"代奏见父皇的事,你要是为难,我也不勉强。天色不早,你的宫殿离这里又远,早点回去吧,路上不要着凉了。"
他有点心惊。
张诚把窗户也用毡子遮住了,月光撒不进来。只有一盏蜡烛在远处的桌上点着,昏黄色的烛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摇晃,仿佛在不安地跳着舞。
这样的光跳动着照在静默的咏善脸上,一瞬间,在咏棋眼里造成了惊人的假相。
咏善的脸在狰狞地抽搐!
和咏临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露出让人感到恐怖的表情,就好像他随时会扑上来,发狂似的把眼前所有的一切,狠狠地、彻底地、不留余地地,撕个粉碎,咬个粉碎。
要是在他面前的是个人,一定会被咬断了喉管,吸干了血,然后嚼尽皮肉,再吞下骨头。
可怕……
咏棋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定了定神。
哦,他看错了,那是晃动的烛光。从抬头开始,咏善脸上的肌肉一丝也没有动过,他保持着一向高深莫测的表情,还是似笑非笑的,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喜欢接近他吧。
咏临和他恰好相反,那个傻弟弟,是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的。
"这么急着赶我走?"良久,咏善才开口说话,"我以为你还会问问我咏临的情况呢。毕竟你离开京城几个月了,咏临,又是你最疼爱的弟弟。"
"咏临……他怎样了?还好吧?"
"你站着,我坐着,要仰头和你说话,多累啊。"咏善盯着他,笑道:"你坐过来这里,我告诉你。"
咏棋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打量了咏善一眼,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了。"
"哦?你不想知道咏临的近况?他可是一直都惦记着你。"
"他的近况,总不会比我差。"咏棋轻轻地说:"要是见到他,替我问候他一声。要他别来看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咏善又沉默了。
他坐在床边,抬头,看着那张优美的唇办微微张合。
这人说话的模样还是那样恬静,淡淡的,没有陷入绝地的惊惶失措。
他明明是害怕的。
白天在审讯厅,张诚指着满墙的刑具威吓时,咏善锐利的眼神没有放过他身上的轻颤。
黑宝石似的瞳仁深处藏着胆怯,却还是玉树临风般挺立着,就像一尊正准备受难的玉雕。瞧着那隐隐流露骄傲和倔强的脸,咏善恨不得扑下高台,压住他,就这样,用十指,把他揉碎了。
对!把他揉碎了!
白天强行压抑住了,但现在,不是时机正好吗?
咏善狠狠地咬了一下牙。
四下无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个……这个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只宠着咏临的人……
"坐过来。"良久,一直没有任何表示的咏善低声道。
"我不累。"
"都是兄弟,亲近一下,这有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咏善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多了一分令人心悸的邪气,冷冷地笑了一下,"要是逼我对你动了手,那可就大家都没意思。"
听见这般不怀好意的语调,咏棋猛地怔住了,惊诧地去瞅咏善,撞上咏善的目光,更是心里一缩。
这、这是什么眼神?
咏棋沉下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咏善轻描淡写地道:"你看看这四周是什么地方,是牢房,天昏地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咏棋,你攥在我的手心里了,明白吗?"边说着,边拍拍绣着滚边金色的长袍下襬,缓缓站起来。
咏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一步。
"退啊,"咏善脸上露出淡淡的讥笑,扬扬下巴,"退到墙边,再沿着墙退到墙角,退吧。"
他一步一步,朝咏棋压过去。
咏棋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惊惶从乌黑的眸子深处浮现,俊秀的脸勉强保持着不动声色,竭力和咏善对视着,一边退,一边警告:"咏善,这里虽然是内惩院,到底还是皇宫里面,有规矩的地方,你不要胡来。"
"那你叫啊,我也没有堵住你的嘴巴。"咏善并不在意,淡淡道:"大声点,我还没怎么听过你大声叫唤呢,哥哥。"
他好整以暇地靠近,真的把咏棋逼到了墙角,却不忙着动手,浅笑着享受着咏棋的惧意。
倔强而无助的脸无比诱人,苍白的脸色使原本就晶莹的肌肤几乎透明了。
咏善随意地伸手,咏棋已经被他压在死角里,双手都被绑在身后,怎么也挣不出软软的束缚。眼睁睁看着咏善的魔爪过来,拼命扭身躲避,到底还是躲不过去。
下巴猛地被人拧住了,两根冰凉的指头触在肌肤上,冰得咏棋一颤。
"看,躲不过吧?"咏善盯着他,低声取笑了一句。
咏棋狠狠别过脸,甩开他两指的箝制。
咏善并没动气,角落里的咏棋别致得让人心动,激烈起伏的胸膛,受辱的表情和狼狈不安的眼神,无一不可爱到了极点。
十六年来,他总是故意那样子若即若离,不冷不热。
现在,却被自己困在了死角,连自己随意的一伸手,都躲不过去。
"龙生九子,果然各有不同。"咏善扫视着被他逼到墙角的猎物,唇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今日的情景,要是落在咏临头上,他二话不说就会用头撞上去,不能把对方撞死,也算出一口恶气;要是落在我头上,我至少把伸到面前的手指咬下一两根来;可是你……"他停了一下,笑容更深了,充满了邪气,"你就这么倔强地站着。"
眼中光芒骤亮。
咏棋若有所觉,猛地身子一缩,企图从咏善左边手臂和墙壁的空隙处逃出去,却正好落入咏善的算计,五指一抓,铁箍似的抓住了咏棋的手臂。
"放开!"咏棋涨红着脸低斥。
奋力挣扎着,响应他的只是一阵手臂的剧痛,咏善轻而易举的把他从墙角拖出来。
经过桌子的时候,顺手将张诚放在上面的红色软缚绳子抽出三条,扯着跌跌撞撞的咏棋回到床边,一手把他掀倒在床上。
"咏善,你……你要干什么?"
发现咏善正将绳子从自己被缚的手腕里穿过去,打了一个结,并且打算把绳子的另一头绕过头顶上的铜环时,咏棋越发不安地挣扎起来,"放开!放开我!你疯了吗?"
重文轻武的习惯终于在此刻暴露出致命的后果,咏善只用一只手就轻易制止了他的挣扎。
把咏棋束缚在后的双手吊在铜环上后,又用两条绳子一左一右,各自绑住了纤巧的脚踝,两条绳子的另一端,也穿过了同一面墙壁上两个左右相距极远的铜环。
不一会儿,这种简单的捆绑就显示出它的威力来。
"不……"
咏善把手里的三条绳子慢慢收紧,像牵线木偶一样控制着咏棋。
抵不过弟弟施加在绳索上的力气,咏棋不断挣扎的双腿终于被渐渐拉开一条细缝。咏善停了下来,将绳子固定,把咏棋长衣的下襬从下往上撩起,随便搭在腰带
洁白闪烁着丝绸光亮的贴身长亵裤,呈现在他锐利的视线下。
被绳子束缚着左右向上拉开的脚踝,逼迫着咏棋无法将大腿并拢。摇曳的烛光下,这一丝原本不算什么的小小缝隙,却浸入了激烈的淫靡的感觉。即使隔着一层衣料,带着观赏意味似的淫亵注视,仍然让咏棋羞愧难当。
"咏善,你……你……你放开我!"
咏善的回答,是不动声色地,又将被固定的绳索收得更紧一些。
被拉分得更开的双腿呈现在眼下。
雪白的绸质布料覆盖下,可以看出覆盖其下的肌肉正不断紧张地绷紧,尤其是大腿内侧,强烈的收缩近似痉挛。
"还要我放开吗?"一边问,咏善一边拉动另一根绳子。
束在身后的双腕不断被向上提起。
由于双腿被制约的关系,下身能支撑身体的面积并不多。当咏善一点一点的拉紧绳子,支撑力也渐渐地转移到被虐待的双腕上。
这是刑法里"凤凰晒翅"的另一种变化,虽然算不上什么酷刑,但已足够让从来都养尊处优的咏棋冒出一身冷汗。
优美的轮廓,笼罩上一层痛苦。
看着他咬牙苦苦忍着,咏善终于松了松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着问:"真的要我放开?"
"放开!"咏棋羞愤地瞪着他。
痛楚的双腕不断颤抖,仿佛要被坠在上面的力量生生拉断了。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咏善不知道该好笑,还是该惊讶或者应该感到愤怒。
落到自己掌心,都被绑成这样了,竟然还在自欺欺人,还敢装作什么都猜不到。
心里熊熊的怒火被素来养成的深沉掩盖住了,只有眼睛才隐约透露出一点疯狂,慢条斯理地拧住猎物的下巴,肆无忌惮地用指尖流连忘返。
额头、发际、锁骨……
"我要嗅你的头发,我要亲你的脖子……"
咏棋颤栗着想避开,徒然的挣扎带来的唯一后果就是让他的双腕剧痛。
咏善几乎是宠溺地对待他无助的反抗,笑着把他尽量转开的脸扳回来,指腹扫过失去血色的唇,狠狠地来回摩挲,直到那里淫靡地红肿起来。
"我要抱你的腰……"
指尖钻进衣内,轻轻搔动敏感的腰侧,咏棋惊恐地打了个冷颤,"不……不要,咏善……"
"你是不要,还是只不要咏善?"咏善唇角扬着,眼里没有一丝笑意,瞳仁仿佛是冰做的,"换了是咏临,就不知道多高兴了。别在我面前装,在你宫殿的浴池里,你不是常和咏临这样玩吗?"
指尖下一直颤栗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了。
咏善继续嘲弄着,"你们俩不是玩得很高兴吗?你摸他的,他抚你的,卿卿我我,好不快活。"
"你……你……"
"你只和咏临玩这个,对吗?我和咏临一起出生,同一个娘,同样的身高长相,怎么就比他差了?怎么就不入你的眼?"最后的几个字,声音蓦然沉了下去。
腰侧传来的猛烈刺痛,让咏棋悲哀地惨叫一声,不顾双腕的后果扭动起来。
咏善把手缓缓从布料里抽出来。
指尖上残留着微热的血,那是刺破咏棋的肌肤时留下的,色彩殷然,美丽得让人心惊。
"咏棋,我不想伤你。"他仔细地用舌尖把指甲上的血舔干净,甜丝丝的味道诡异般芳香,"你手疼吗?我帮你松一下。"
他果然把牵制着双腕的绳子松了一点。咏棋心惊于他的靠近,停止了扭动,乌黑的眼睛警惕地审视着他。
仿佛为了回应他似的,故意在他的注视下,咏善探向洁白的亵裤。
和刚才钻进腰侧一样的灵活,指尖轻松地越过防守并不严密的裤头,钻到里面。
伏在两腿间的器官,被冰凉的触感惊吓到了。
"不,不要这样!"
"碰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不会弄疼你。"
察觉衣料下的手进一步的侵犯,咏棋开始激烈地挣扎,"不要!咏善,你住手!住手!"
反抗的后果,就是整条亵裤都被猛地扯了下来。
冰冷的空气一拥而上,肆无忌惮地在裸露的双腿中流窜,咏棋不敢置信地僵硬了,片刻后,猛然闭上眼睛。
继承自母亲丽妃的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被羞辱的感觉残忍地冲击着神经。
"想哭就不要忍着。"咏善邪恶的声音,低沉地飘过来。
漂亮的器官躺在掌中,我见犹怜般无辜。
咏善喜爱地捏了一下,笑谑:"颜色真新鲜,听说你在南林娶了王妃,同床了几次?还是一直夫妻异梦,心里只想着咏临的小手?"
咏棋咬着牙,沉默。
屈辱的侧脸上残存着曾为太子的骄傲和尊严,他闭着眼睛,把漂亮的眸子藏在眼脸下面,不肯面对弟弟的羞辱。
咏善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迫不得已待在掌心里的器官,因为主人极度的羞愤而随着身体一起微颤。咏善饶有兴致地把玩揉捏起来。
"啊……住手……"
近乎残忍的搓捏,让对这种事并没有多少经验的咏棋感到恐惧。同样是用手触碰身下的敏感器官,但咏善给予的和咏临那种兄弟式的亲昵狎玩天差地别。
被控制在这个可怕的弟弟手中的认知,让咏棋的心紧缩成一团,"咏善,放手……求你放手……"
"这么容易就求饶了?"咏善冷淡地响应着,没有停止折磨。
相反,指尖的力度更大了,被迫渐渐挺立起来的器官露出美丽的形状,受惊似的在他指下不断抖动。
"不……放手!"咏棋断断续续地哀求起来。
咏善指尖残忍的魔力远远超出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小腹下控制不住的快感让他格外羞耻。
多次猛烈的身体扭动,带动三条红绳在半空中不断晃动,使满屋淫靡的空气都被煽动得飞舞起来。
烛光冷静而热情地跳动,照耀着两条白 皙大腿,内侧的肌肤妖艳地,一阵接一阵地无助收缩、绷紧。
"不……不……求求你,咏善……"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对于控制自己的欲望并没有多少经验。咏棋发现自己竟然在这种被束缚的情况下也能察觉到快感,几乎绝望得哭泣起来。
皇宫内的争斗都是暗中进行的,隔着冠冕堂皇的绸缎和宫殿,用无形的弓箭利刀加害。
他从没有想过落败的结果,会是这样赤裸裸的羞辱玩弄——被一个和咏临有着相同容貌,相同血缘的少年。
一个只小他两个时辰的弟弟。
"啊!啊……嗯……别这样……别这样……"痛苦的呻吟声从优美的,褪去血色的唇里逸出来。
泪珠不断从颤抖的睫毛上滑下,咏棋无法忍受的将脖子深深后仰。三条绳索的简单捆绑,让他没有多大余地的挣扎,沦为取乐咏善的一种方式。
咏善一直在好整以暇地玩弄着他的哥哥。
仿佛并没有怎么注意咏棋的挣扎和求饶,他牢牢的把那个可爱、已经被蛊惑成紫红色的器官控制在手里,锲而不舍地折磨着。
熟练的揉搓捏掐之后,用指甲沿着上面的褶皱轻轻插入,强迫它们缓缓展开,指尖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导致咏棋剧烈的反应,绝望的喘息和求饶回荡在耳边,听来宛如仙乐。
"不要,咏善……不要……"
咏善非常喜爱咏棋的啜泣。
操控咏棋的感觉像巫药一样让人发狂。
器官弓起漂亮的弧度,顶端渐渐滴淌出淫靡的泪珠,咏善用掌心接住了一滴,贪婪地企图折磨出更多,湿润他的掌心。
一旦咏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就变本加厉地折磨手里的火热的器官,握住顶端,用练过武的手掌从下往上用力挤压,仿佛发誓要从里面挤出什么东西来。
"不要!不要!啊……"咏棋立即嘶哑地哭叫起来。
奇怪而强烈的快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身体,几乎痉挛的大腿中间玉根不断颤抖着,散发出淫靡的娇媚。
咏善不肯放弃地继续着,变成深色的眼睛盯着在漩涡中挣扎扭动的咏棋。
奇异的快感在他的血管里潺潺流动,与往常和美貌宫女们的交媾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身心上都感觉无比的愉快,强烈的愉悦感甚至使他不惜忍住胯下一阵一阵不断涌上的欲望痛楚,只为了将享受的过程再延长一点。
天下最奇妙,最盼望的事情就在眼前。
他一直不断重复的梦境终于成真。
咏棋,那位从小就被兄弟们爱戴的哥哥,大臣们赞他仁慈厚道,后宫的妇人们因为他是长子将会继承帝位,对他当面谄谀而暗中嫉恨。
如今,可再也不能对他视若无睹了。
曾经像在云端的那个人,如今就被困在他的手里。
这乌黑细软的头发、这弹指可破的肌肤,曾经都是下能碰的,明里暗里想了多少次,咬牙切齿的恨了多少次,他知道,表面上咏棋待兄弟们一视同仁,实际上,这个人只肯让咏临碰。
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树下、亭里、书房、御花园、飘着冉冉雾气的浴池,咏善见过几次,两个人亲昵的靠在一起。
咏临肆无忌惮地抓着眼前这个人的头发嗅,用牙齿去衔他挂在胸前那个玲珑小巧的长命小锁,还可以探手进他的腰……
他那时候微微笑着,宠溺地半闭上眼睛,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年轻俊美的脸上,像享受,又像在纵容。
这个表情,深深刻在一双窥看的眼睛里。
咏善忘不了。
他冷漠地注视着,同样的一张脸,此刻已经完全扭曲了。痛楚和快感都给了咏棋加倍的煎熬,汗水和泪水在烛光照射下折射出妖兽般蛊惑人心的光芒。
"……呼……停……停下来……"白 皙的喉头上下抖动,颤栗地吐出几个有气无力的字。
还停?咏善饶有趣味地扬唇。
手中的器官激烈地脉动着,显然就快到达喷发的顶端。咏棋的口不对心让他觉得非常有趣。
恶意的加快了挤压的节奏,不出所料,白 皙的大腿又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不……不要!"沙哑的哭叫声回响着。
被束缚着——实际上是被半吊在床上的身体猛然摇晃起来。
不管再怎么不愿意,咏棋还是悲惨地在咏善手中吐出了白色的浊液。
"看,这么多,你还说不要。"沾着淫荡的证据的手伸到咏棋眼下,咏善低声笑着。
咏棋失神的眼睛半天才凝聚起焦点,看见自己的体液,蓦地一抖,仿佛被什么扎中了心窝。
哭得红肿的眼睛怒瞪着咏善的笑脸,恨不得杀了他。
"眼睛都哭红了呢。"对于他充满恨意的眼光,咏善只觉得有趣。
这个哥哥若即若离的外衣已经被剥下了呀。
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胜利,他缓缓贴近咏棋。居高临下的气势,和邪魅的笑容,把这位刚刚受过折磨的前太子给吓着了。
浑身的寒毛立即竖了起来,曾经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惊恐。
真是的,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呢?对于这一点,连咏善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说是仁厚善良,实际上,就是无能、懦弱、可怜……
花不上什么手段,就能逼出他的眼泪,让他开口求饶,把他的膽子吓破。
他注定是皇宫争斗中的牺牲品,就算登上帝位,也不过是个漂亮的傀儡罢了。
这是咏善最瞧不起的个性。
可他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在远处偷瞧,忍不住三番两次地着意讨好,讨好不成,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恨。
为了这个无能的家伙,他连自己的孪生弟弟咏临都一度恨上了。
"父皇……父皇不会饶你……"宛如刚刚遭过暴风袭击,脸上还带着惊疑不定犹强自支撑的表情,咏棋无助地用最后一件武器来抵御咏善不怀好意的逼近。
咏善啧啧摇头,强硬地贴过去,舌头勾住小巧的耳垂,调侃道:"父皇不饶我?父皇为什么不饶我?为了一个废太子?对了,你幽居在南林,大概还不知道。"当着咏棋的眼,缓缓地,把掌中自浊的体液擦在裸露的,被冷风吹得苍白的大腿内侧,一字一顿,"三天后,父皇就会颁旨,册封我为太子。"
怀里的身体猛地一挣,咏善用手硬是按住了。
大概碰到了不久前腰侧被咏善用指甲划得极深的伤口,俊美的脸扭曲起来,难堪地别到一边。
"当什么太子啊?"热气放肆地吹进耳里,几乎烧痛耳道:"当太子妃吧。"
外面的小雪,无声无息地下着。
第三章
连夜的小雪,到了第二日,成了团团而下的大雪。
咏善早上起来,用宫女们送上的热水暖洋洋地洗脸,耳里听着外面北风凶狠地吹打门窗的声音,心里生出快意。
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没有今天这般高兴。
去见母亲时,恰好遇见谨妃领着五弟咏升从屋里出来。谨妃一见他的面就站住了脚,露出老大的笑脸,"二殿下,这么大的雪,难得你一早就过来看你娘,这份孝心,我们咏升就没有。要他起来陪我过来看看你娘和你娘聊聊天,他还满心不愿意呢。今天遇到喜事了?"
浓眉大眼的咏升站在一边,朝咏善不自在地打了一声招呼。
稍应付了两句,送走谨妃母子,咏善往里面走,暗自收敛眉眼中的喜悦。
太高兴了……
在这皇宫里,凡是得意忘形的人都没好下场。
到了室内,已经恢复了平素那种漠然的表情,只是第一眼看见母亲淑妃的时候微笑了一会儿。
淑妃穿着一件大红色长衣,穗子低垂至地,风采流逸。她正在看桌子上摆的一个紫漆方盘,上面放着一半锦缎,另一半整齐地排着十几件玉佩玩物,随手抽了一件在手上把玩,扫了坐在一边的咏善一眼,"在门外碰见谨妃了?"
"是的。"
"还有咏升?"
"是的。"
"说是来恭贺的,还送了礼物。"淑妃捏着手里的玉佩,冷冷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其实没安好心。恭贺什么?她自己的儿子当上了太子,那才是该恭贺的呢。"
咏善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不说谨妃的事,没意思。我今天倒是想去看看丽妃。"淑妃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别的话,又转了笑脸,摆开闲聊的架势,回忆着感慨道:"说起来也算是缘分。我们一道入宫,一道受了皇上的宠幸,想当年为了谁先生下大皇子,不知道斗了多少回,后来竟然又同一个时候怀上了。她嘛,哼,"淡淡地冷笑一声,脸上带了一丝鄙夷,"为了能早点把孩子生下来,捞个头胎,到处派人找方子配药,花了这么多手段,总算生早了两个时辰,让咏棋当了你们兄弟俩的哥哥。人人都说咏棋重文不爱武,是个书生皇子,其实我看,是在他娘肚子里面就受了折腾。不足日子硬生下来,怎么会不多病多灾?可第一个生了皇子,当了老大,又怎样呢?还不是落了个没下场。"
淑妃一边说着,一边细瞅咏善的脸色。
咏善在一旁恭听着,神色始终不轻不重,没有多大的变化。
她只好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内惩院,你昨天去过了?"
"是。"
"见了咏棋?"
"嗯。"
"恐怕……也见了张诚吧?"
咏善微微一笑,"没错。"
淑妃抬起眼,向咏善看去,正碰上咏善黑亮如星的眼睛朝自己看来。电光石火间两道视线相触,竟激出一点小小的火星。
淑妃立即将眼避过了,不免心下感叹。
虽说骨肉至亲,再没有比母子更亲密的,但这个儿子似乎是在胎里就把柔情体贴都让给了孪生弟弟,不管对上谁一概冷冷淡淡。
明明生他养他,看着他长大,可人坐在面前,就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
不说别人,就连她这个母亲,有时候见到咏善,看着他那高深莫测的脸,也会觉得心里惴惴,琢磨不出什么。
默默坐了半天,咏善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难受,硬是悠闲自在地,一句话也没说。
他这人就有这么一种讨厌的本事,能把人逼得不得不开口。
淑妃心里想着千般事,终于还是缓缓启唇,叹了一声:"咏棋是个好孩子,我何尝不知道?就是你父皇,他也是明白的。"
咏善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淑妃只好向下道:"可你父皇为什么把他赶去了南林还不放心?还要把他押回来?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丽妃,因为他们宋家。百年大族,连枝带叶、盘根错节,现在看起来受了打压,收敛了,但将来有一个机会东山再起,那就是祸乱。咏善,你父皇这样做不是为了别人,他是为了你啊。"
咏善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母亲房内最近添加的几样贵重摆设,听了淑妃的话,才把目光收回来,又是微微一笑,"父皇说的是交内惩院审问,没说要咏棋的命。"
淑妃猛地站起来,凤眉倒竖了一半,沉下脸道:"你这是在喝斥我吗?"
"母亲,"咏善站起来,恭敬地扶了淑妃,请她坐下,徐徐道:"您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是为儿子打算的,儿子心里明白;宋家不可不防,儿子也明白。其实何止宋家,就算是谨妃那边,也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您思虑得周到。"
淑妃被他这样一扶,又听着温言说话,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心里的火气顿时熄了下去,换了咏临,她大概还要摆一下母亲的款,数落两句。可面前的不是贴心直率的咏临,咏善冷峻无情,连她当母亲的都有点暗惧,见好就收,点点头道:"你既然知道,也不枉费娘的一番心血……"
"但咏棋,不能碰。"
淑妃眼皮一跳,去看咏善。
英气的脸上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眸子却很正,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的性情,淑妃是知道的,从前还小,可以硬着来;但现在,再过两天他就会被册立为太子了。
这孩子……
淑妃斟酌着道:"咏棋,倒也没什么,但……"
"丽妃,还有宋家,都别碰。"咏善淡淡道:"这些事交给儿子,母亲放心,绝不会出事的。"
对着淑妃,他的眼神并不锐利,甚至连薄薄的,形状姣好的唇上,还带着残留的笑意。
但纵使如此,屋子里还是有点森冷。
仿佛这个人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时,他所在的地方就无论怎样都掩不住肃杀之气。
淑妃心里暗呼无奈。
这个儿子,不只别人,就连她也应付不了。
也许就是这样,才被皇上千挑万选地挑中了,来担这万里江山的重任。
"好,宋家的事我可以放开手,"思忖良久,淑妃舒了一口气,"但你要帮娘做一件事。"
"什么事?"
淑妃苦笑,"娘想见见咏临,你在你父皇面前下点功夫,让他从封地回来。宫里的事,今天是一个样子,明天又是一个样子,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暗箭。他和你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有他在皇宫里帮帮你,不是比外人强吗?"
咏善装作心不在焉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未停的大雪。
又是……咏临啊……
他知道。
同样是亲生的儿子,就连自己亲娘心里,也是看重咏临多点。
也对,谁不喜欢咏临呢?
整天都是笑脸,见谁都乐呵呵的,就算遇上一个生人,聊上三两句,打闹一会儿,立即就熟了。
连宫女太监们暗地里都说,三殿下最平易近人,不像二殿下,看见就让人害怕。
大家见到咏临的笑脸都是高高兴兴的:一旦他朝谁露个笑脸,或凝视片刻,对方的脸当场就要绿掉,仿佛受了了不得的惊吓。
"怎样?"淑妃在身后问。
咏善转回头,目光在母亲的脸上打了个转,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唇边逸了出来,"就照母亲的意思办,三个月之内,我想办法让三弟从封地回来。"
"三个月太久了,一个月吧。"淑妃道:"这不是什么大事,趁你父皇高兴的时候说上一句,不就成了?"
咏善沉吟一会,"一个月,也是可以的。丽妃……"
"丽妃那边你放心。"淑妃斩钉截铁地答了,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露出关切的神色,轻声道:"儿子啊,你已经大了,用不着我们这些老人叮嘱。宫里有些事情向来是匪夷所思,乱了套的,但咏棋这孩子……毕竟是你哥哥。"
咏善沉默了好久,也拿起一块玉佩来,在手上反复把玩。
淑妃见他眉目间神色清冷,不禁有点后侮。
咏棋的事向来是咏善的忌讳。
咏善隐埋得太深了,外人不知道,她这当娘的,毕竟还是猜得到一两分。
如果犯这个的是咏临,抓到面前打一顿骂一顿,管住就算了。
偏偏犯的是咏善。
这个儿子,凡事看不上眼,难得看上了,那就处心积虑一定要到手——真正的不死不休。
既然管不着,何必开口去管呢?
"咏棋,和别人不同。"隔了很久,咏善才冷冷道:"这事我心里有数。"
说罢,站起来告辞,径自离去了。
淑妃走到窗前,撩起垂下半边的厚帘子远眺。儿子远去的背影,在大雪中依然挺拔硬直。
做娘的瞅着他跨过门坎,怀着满腔的忧虑,长长地低叹了一声。
冒着雪去了内惩院,没功夫拍拍肩膀上贴住的雪花,一下暖轿就往咏棋的牢房走。
咏善边走边不经意地问:"人还好吧?"
"这……"
咏棋听语气不对,猛然站住脚,回头盯着张诚,"怎么?"
张诚犹豫了一下,"有点发热。"
黑得发亮的眉微微拧了起来,"发热?怎么会发热?"
"听说……听说是受了……惊吓……"
咏棋被吓得不轻。
被咏善这么一修理,咏善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发起热来。咏善走进牢房,一扫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咏棋。
满脸病态的潮红,秀气的眉微蹙着,喷出来的鼻息也是烫烫的。
咏善在床边坐下,仔细打量了一会,紧拧着眉责问:"怎么不早点禀报?"话出口,觉得自己语气太关切了,心里一凛,放缓了声音,徐徐问:"找人来看过了吗?"
"殿下,已经请了太医来看了,写了药方,熬了药喂下。现在病情已经稳住了,所以……"
"找了哪个太医?"
"赵太医。"
咏善没回头,盯着咏棋的脸审视,随口道:"换一个。咏棋从小生病就是太医院里的张太医看的,咏棋的脉案他熟。要他来。"
"是。"
"以后要是再这样忽然发病,要派人去禀告我一声。"
"是、是。"
晶莹的肌肤因为高烧,透出不寻常的红晕,宛如涂上了一层娇媚的色彩。咏善动了动指尖,想起身边还有人,转头问:"没别的事就都出去吧。"
张诚低头,"是。"眼睛瞟到床上沉睡的咏棋。
到底还是不肯放过啊。
皇宫里的兄弟阅墙,用到这种手段……
虽然施虐的时候没有外人在场,但是负责收拾善后的还是张诚和他的手下,咏棋身上的青紫,还有在咏善离开后,咏棋所表现出来的不能接受的空洞眼神,很容易就让人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遵从命令退出去,让房里留下咏棋和咏善。
木门关起时传来的声音沉闷吓人,带动着咏棋紧闭的眼脸微微跳动。
眼尖的咏善立即就发现了,眼里刚刚出现的一丝怜惜立即被阴鹅所代替。
谁都要在我眼前耍花样啊……
居高临下的,指尖轻轻压在闭合的眼脸上,稍微用力,感觉到薄薄的肌肤下眼球剧烈的跳动。
一股难以解释的冲动充盈着咏善的内心,得到的快感和无法全部拥有的沮丧,同时挤进血浆里,几乎让咏善无法保持一向隐藏得很好的情绪。
"继续装睡吧。"冷冽的声音,从十六岁的嗓门里挤出来,一样让人觉得心悸。
指尖的压力消失后,眼脸又忽然被一股陌生的湿热覆盖了。
咏善的舌尖霸道地舔吸着敏感的眼脸,不断施加力道,压迫下面脆弱的眼球。
不同于刚才指尖的强硬,舌头的压迫更是淫靡。灵活的舌尖甚至扫过浓密的睫毛,企图撬开病人的眼睛。
这样的攻击,直到咏棋忍不住挣扎时才停止。
终于睁开的眸子里泛着血丝,写满惊恐和愤怒。
"你还来干什么?羞辱得我不够吗?"生病的嗓子没有从前的清越,沙哑之中反而带上了让人憎恨的性感。
咏善邪恶地看着他,"怎么会够?"身体贴近了一点。
咏棋用又惊又怕的表情瞪着他。
"昨天只是前奏,今天和你做更有趣的事情。"
"走开……"
弟弟的眼神比昨夜的更可怕,仿佛老鹰正专注地审视,思考怎么把猎物撕成粉碎。咏棋下意识地翻身躲避,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大力给掀翻了。
"咏善,你住手!"
暖融融的鹅绒被子完全落到地上,虽然张诚连夜赶工的地龙已经完成,但只着一件单衣露在冬天的冷空气中,咏棋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缩在床角里,好像被抓出了躲藏地 穴的小兽一般惊惶不安。
咏善注意到他裸露出来的脚,一把抓住了比女人还小巧的脚踝,上面残留着昨夜被捆绑过的红痕。
稍微用力,就把竭力躲避的哥哥从床角里拽了出来,落在自己的怀里。
"不要!放开我!"
双臂间不断挣扎而且颤栗的身躯,让咏善露出了孩子得到心爱玩具似的笑容。
从前只可以远远地贪婪地看一眼的彩虹,如今,却可以搂在自己怀里任意施为了。
轻而易举地把精致的白色腰带缓缓解开,同样颜色纯白的绸缎所制的单衣失去束缚的腰带,自觉地在中间打开,露出里面撩人心火的肉色。
从脖子到锁骨,一直受着各种细心的保养,闪烁着琥珀似光泽的肌肤,无助地裸露出来。
咏善箝制着哥哥的手腕,犹不甘心地把单衣拉得更开一点。
"真漂亮。"他调笑着。
两颗在单衣遮蔽下的红色樱桃被迫完全袒露,在仿佛由冰浇铸的指尖的触碰下,心惊胆颤地挺立起来。
"住手,咏善……"乳 尖遭到袭击,让咏棋再度难堪得恨不得死去。
昨夜的羞辱已经是极限,在同父异母的弟弟手里泄出来就像一场难以置信的噩梦。
他真不明白咏善为什么这样憎恨自己,要用上这种万劫不复的手段。
"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两句,放手、不要、救命……"咏善不满意地咬住哥哥的耳垂。
就如淑妃所说,虽然是老大,但不足月而生的咏棋确实比其他兄弟虚弱,手脚腰肢出奇的纤细,就连耳垂也格外小巧。
因为高烧而热得厉害的身体,因为空气中不时掠过的冷风而簌簌发抖。
"放开……"
察觉到咏棋不死心的反抗,咏善收紧牙关,狠狠地在柔软的耳垂上咬了下去。
"啊!"耳垂上传来撕扯噬咬的剧痛,对痛觉敏感的咏棋眼里立即涌上一层水雾,"不要!不要咬了!"
哥哥的哀求里带了啜泣,让咏善的下身猛然一涨。松开几乎咬出血来的耳垂,舌头在深深凹进去的牙印上轻舔片刻。
"嘘……"危险的热气钻进咏棋的耳道里,"怕疼,就听话点。"掺入了笑意的声音,非常低沉。
仿佛感觉到危机似的,咏棋停止了挣扎,惊恐地感觉着咏善在身后的动作。
手腕被似乎熟悉的感觉触碰着,当他意识到那是昨天捆绑他的红色软绳时,再度骇然地挣扎起来,"不!咏善,我已经什么都不和你争了……你用不着这样……"
"你真的不和我争?"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就快是太子了,又何必为难我?我碍不了你什么……不……不要绑我……"
虽然一直在哀求,但咏善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
强硬地把挣扎不休的咏棋双腕捆起来,并且把他脸朝下按在厚厚的床褥上。
头脸深深埋入枕内的咏棋,几乎喘不过气来。当他好不容易把脸侧过来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后,又恐惧地发现咏善把自己的双腿拉开了。
"咏善,你要干什么?"
新穿的亵裤被嗤嗤撕开,大腿根处传来疼痛的感觉。
咏善把他的双腿拉到了最大的极限,并且把自己的膝盖压在了大张的两腿之间。
无法合拢双腿的恐惧让咏棋的心紧缩起来。
"知道我要对你干什么吗?"身后的咏善淡淡地问。
"你杀了我吧!"
细微的笑声从身后传过来,"看来你还是知道的嘛。"
除去亵裤后,雪白的双丘失去了任何掩饰。
大概是受到高烧的影响,这个可爱的地方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宛如沐浴后的粉红,在冷风中轻微地颤栗,仿佛知道将要遭受从前未曾经历过的折磨。
咏善好整以暇地抚摸着这个翘挺而且正在淫荡地勾引着他的部位,缓缓地用双手从中间分开。
"不……"咏棋像被钓出水的鱼一样猛然动弹起来。
咏善在他背上用力地按下去,制止他的反抗。
淫靡的洞 穴呈现新鲜的色泽,在陌生人的注视下不安地收缩。
咏善缓慢地审视围绕入口处精巧的褶皱,考虑再三后,才选择了其中一道,用指甲轻轻抚过,并且试图让它展平。
"求求你,咏善……"
被缚住双手的身躯一直不断颤抖,咏棋再度尝试合拢双腿。
正在享受乐趣的咏善不满地压制了咏棋,没有言语上的喝斥,但为了表示惩罚,不再像刚才那样温柔,而是直接将一根手指插入了羞涩的菊洞中。
"啊!"被刺入的痛楚闪电一样击中咏棋。
他想象虾子一样蜷缩起来,躲避下身的痛苦,可是咏善的箝制让他根本无从躲避,连蜷缩也做不到。惊呼之后,刺入敏感处的指尖又不打招呼地抽了出去,造成再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疼吗?"阴恻恻的问话开始了。
难堪而且羞愧地颤抖着,抿唇不答的咏棋很快就遭到了惩罚。
指尖快速地再度插入,深入的程度比刚才更深。
"不要!"
"问你话,你就答。"咏善无情的审问着,"疼吗?"
进入到第二指节时,咏棋剧烈地颤抖,哭着被迫回答:"疼,好疼……"
咏善暂时停止了继续深入。
"咏临碰过你这里没有?"
颤抖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咏棋无声地啜泣着,摇了摇头。
咏善冰冷的目光,像冰针一样扎在他裸露的诱人的脊背上。
"你骗我。"
停止的手指,再度开始深入,甚至恶意地用指甲挠搔内部幼嫩的黏膜。
挣扎无力下,咏棋被折磨得痛哭起来,"不要!不要……我没骗你……"
"说实话。"
"没有……"咏棋可怜的哭叫,"真的没有,真的!"
苍白的胸膛紧贴着床褥,仿佛奄奄一息般地剧烈起伏。
咏善似乎相信了。
嵌在体内,被柔软的肉洞吸吮包裹的指尖,缓缓抽了出来。
身后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别哭了,动不动就哭,我最讨厌。"
"放过我吧……"咏棋低声哀求着。
咏善的膝盖离开了原处,纤细的大腿终于可以合拢,两腿内侧柔软的肌肉贴在一起,不安地绷紧。
"还是你放过我吧。"身后的咏善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黯然,"我就那么令你讨厌?"
讨厌?。
咏棋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他从来没有讨厌过咏善。
害怕,不,应该是畏惧才对,那才是他对咏善真正的感觉。
每当咏善靠近,浑身的寒毛都会竖起来。就算身边有很多保护的人,但却感觉像一个人徒手对着恐怖的恶魔一样,无助而惊惶。
他为什么会是咏临的哥哥?咏棋怎么也想不明白。
"咏善,解开我吧。"
天真的以为今天的折磨已经告一段落,但下一刻,在澄清的眸子前出现的,却是一支尾指粗细的水晶细棒。
晶莹剔透的水晶,不知为何,此刻却淫靡得让咏棋吃了一惊。
"张开嘴。"
"什么?"咏棋惊惶地看着弟弟的脸。
扬起的唇角明显透着邪恶,同样是乌黑的瞳仁,咏善那一双却是最坚硬的冰做的,犀利而无情。
"张开嘴,好好舔一下。"
咏棋明白过来似的,羞愤得颤抖起来。俊美的脸上显出震惊而且愤怒的表情,直直瞪着咏善,咬死了下唇。
这个表情让咏善觉得赏心悦目。
"不用这个也没什么。"可耻地用水日朋细棒挑起滑落在腮边的眼泪,咏善轻描淡写地威胁,"那我更舒服,直接进去,疼的是你。"一边说着,一边翻过咏棋的身子,让他被缚在身后的双手,触碰到自己胯下高挺的欲望。
咆哮着侵略的灼热坚硬和超过自己想象的粗大,让咏棋的脸顿时转成毫无血色的苍白,怒视咏善的眸子也装满了惊恐。
"怎么样?"没有给他多少考虑的时间,咏善再次开始无情地逼问。
咏棋把自己竭尽全力地贴在褥子上,恨不得自己可以从这里陷进去,直接摔到十八层地狱。咬着下唇,轻轻地闭起眼睛,"你杀了我吧。"
"你放心,我会的。"喜欢上品尝哥哥的味道,咏善把舌尖探到覆上的眼脸上,熟练地,隔着薄薄的眼脸,欺负下面受到惊吓的眼球,"慢慢的,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丝一丝地,杀。"
"不……啊……你……到底要怎样?"遭受着残忍的戏弄,咏棋迫不得已地睁开了眼睛。
咏善狡猾地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亲我。听话,今天就放过你。"
咏棋怀疑的看着他,眸里写满浓浓的不信任。
但很快,双腿又被不留情地拉开的恐惧让他屈服了。
"不要!我亲……"
咏善把他翻过来,面朝上方,脸上有着得胜者的骄傲,"亲吧。"
鼻子接近到几乎触碰到的地步。
咏棋几乎被太贴近的目光刺穿了,有一瞬间,满脑子里只有那双凌厉得让人害怕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想别过脸,但是残存的理智提醒他这会导致咏善无情的惩罚。
闭上温柔的眼睛,咏棋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在弟弟的唇上印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冰冷。
原来他还不是完全由冰塑成的。
"不行,再来。"耳际传来斩钉截铁的命令。
咏棋不解地睁开眼睛。跳进眼帘的,是咏善阴冷的表情。
"再来。"
"我……已经亲了。"咏棋妥协似的回答。
"不算数。"
"可……"
"不要和我顶嘴,咏棋。"咏善可怕地冷笑着,拧着他的下巴,"我的脾气,可比咏临差多了。"
咏棋畏缩了一下。
在逼迫的视线下,被束缚住的前太子再次闭上眼睛,亲吻了他的二弟。
咏棋永远也不明白,他给咏善的第一个心惊胆颤的吻,代表了什么。
他也不清楚,咏善在被他失去血色的唇,颤栗着轻轻一碰时,有什么感觉。
只有咏善心里明白。
当咏棋明显地心不甘情不愿,勉勉强强地凑上来,往他唇上战战兢兢地一亲时,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了眼眶里涌上的热气,没让这些热气凝成一滴泪珠,滴在咏棋痛苦的脸上。
就连这种不实在的吻,也让他感到心满意足,发了疯似的喜悦。
他反反复覆地命令咏棋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直到咏棋受不了地缩起来,任凭怎么威胁也不肯就范。
其实……可以再逼的。
算了吧。
第四章
当天从内惩院回来,下午就收到了张诚送来的消息。
咏棋病得更重了。
情理之中的事,怎么会病得不重呢?他那样的折腾那个高烧中的身子,让他纤细的哥哥哭泣、哀求,被吓得魂不附体,被羞辱得恨不得去死。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明天册立大典上要穿的衣物,处理了手头上的几件急务,晚上陪母亲吃饭,淑妃随口道:"怎么了?晚上的脸色差了,可没有早上好。"
"咏棋病了。"开口说了这句,咏善猛地瞇起眼睛,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一鞭子。
淑妃看在眼里,淡淡地接了一声,"那孩子,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没有再问,默默为儿子夹了一片冬笋,放在他碗里,"咏临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口?"
"时机到了,我自然就开口。"
外面的大雪还未停。
金碧辉煌的楼阁里四处都挂着防风的五彩毛毡,四角坠着金线流苏。脚下有地龙,暖烘烘的热得人心头发闷。
沉默的时候,对着满桌佳肴也闷得没了胃口。
思忖着,淑妃一边慢慢放下筷子,"明天就是册立大典了。"幽幽叹了一口气。
咏善嚼完了嘴里的冬笋,抹了手,轻轻笑了一笑,"母亲叹什么气?明天之后,您就是太子的母亲,后宫里头您是第一人了。至于咏临……我会求父皇让他从封地回来的。"
"明天之后,我们母子就是最大的靶子了。"淑妃遣走左右,温婉的声音沉下,像在叹气,又像自言自语,"咏棋立为太子,不过是一年前的事,百官朝拜,送礼的人都排到宫门外了,那时丽妃何等风光。不过一转眼的工夫,人就到了冷宫,吃不饱穿不暖,受尽奴才们的白眼,连个低等嫔妃都不如。"
咏善也是从那一年的血雨腥风里过来的。眼看着丽妃一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蓦地呼啦啦又垮了台,皇宫半空中冷箭横飞,不知道多少人在里面失了身家性命。
母亲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半天没有作声,最后说了一句,"母亲放心,就算为了您和咏临,我也不会让他们吃了我。"
淡淡一句,里面却仿佛藏了无穷的决心和毅力,话一出口,顿时压得满屋子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停了。
淑妃静静地盯着他,忽地心肠软得像快融化了一样,眼泪簌簌而下,"咏善,我的好孩子。"
她隔着饭桌伸过手,爱怜地抚摸着咏善稚嫩却表情老成的脸,"眼前这个担子只有你能挑。挑稳了,自然是人上人,万一要是失足摔了跤,我们母子三个都尸骨无存。好儿子,你可要记住了。"
咏善默默地点了点头。
淑妃又柔声道:"明天之后,你就是太子了,这个天下,除了你父皇,就轮到你了。咏善,母亲要你……好好听母亲说一句话,好吗?"
她对于两个孪生儿子,向来相差甚大。
对着咏临,或宠或责,气起来命人绑了狠打一顿,高兴时母子俩挨在一处谈笑闲聊,分外亲昵。
对着咏善,不知是因为咏善的个性,还是母亲都偏爱小儿子,淑妃总是有点疏远,不但说知心话的时候少,从小连责骂都几乎没有过。
咏善太子位册立在即,虽说他比其他兄弟深沉,但毕竟只有十六岁,知道前途艰难,也正在忐忑不安中。此刻见母亲掏出心来说话,不禁感动,只是脸上没有带出颜色,低声道:"母亲请讲。"
"小时候你看见侍卫们用的刀镖,喜欢上了,硬要用手拿,百般劝都不听,拿到手上,割得小手鲜血淋漓,疼极了也不肯放手。咏棋他比刀镖更锋利,更容易伤到你。"淑妃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幽幽盘旋,低沉不散,"儿子啊,就算你明天可以避得了外边的暗箭,可是你……挡得住身边的咏棋在你脚筋上轻轻一割吗?"
听到一半,咏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轻轻紧了紧牙关,低声问:"咏棋的事,母亲不是答应过我,让我自己处置吗?"
淑妃暗暗叹气,压低了声音,"我没说要插手,我只是担心。"
"母亲担心什么?"
淑妃扫他一眼,,慢陵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又蓦然占据了空间。
冷风拼命擂着抵挡的厚毡,怒吼着要冲进金碧辉煌的温暖之处。
只要扯开一道小口,剎那间就能将所有的安逸暖意屠杀殆尽。
良久,咏善静静站了起来。
"夜深了,儿子告辞。母亲也请好好休息吧。"他说:"至于咏棋这把刀,就算割手,我也绝不会扔的……想法子磨平点就好。"
淑妃怀疑地看着他,"你舍得?"
咏善扯动着唇角苦笑。
不舍得,也要舍得了。
接下来的日子,皇宫内外一如往日的风云变幻。
新太子册立,京城一片欢歌载舞,鼓乐连夜不曾停息。盛世太平的喧闹下,刺骨寒流在脚下暗涌。
荣升为太子之母的淑妃,并没有被皇上封为皇后。
虚位已久的中宫,依然没有迎来它的主人。
对此,大臣们不敢再随便发表意见。
谁都不会忘记,就在去年这个月份,同样的白雪茫茫中,大皇子咏棋也被册立为太子,同年六月,臣子上书恳请皇上册封丽妃为后,由此引致皇上龙颜大怒,咏棋太子因此被废。
咏棋现在落在内惩院,不见天日。
到了今年六月,谁又知道新太子咏善还会不会继续待在富丽堂皇的太子殿呢?
谨妃的哥哥方佐名在家里喝酒时,笑着对身边心腹说:"只看皇上没有册封淑妃为后,就知道皇上对新太子的信任还不足。咏善这个太子位,并不稳啊。"
酒后失言竟然传到皇上耳里,三天后,圣旨到了方家,方佐名立即下了死牢。
众臣心惊瞻颤之际,却又发现,谨妃和她所生的儿子咏升丝毫无损,没有受到牵连。
"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啊?"
新太子咏善,稳,还是不稳?这一点,没有人能答得上来。
人心最不安的时候,已经被封为江中王的三皇子咏临却得到皇上的允许,从封地回到了皇宫。
"母亲!"
跳下马车,一身风尘的咏临径自往淑妃宫里赶,跨进门坎,远远就火热地喊起来,"母亲,我回来啦!"
"咏临!是咏临!"淑妃正在盛装打扮,忽然听见咏临的叫声,猛然站起来,赤着脚走到窗边,"真的是咏临!"满脸惊喜。
还没来得及出去,一道身影已经扑了进来,张开双臂将淑妃搂个结实,哈哈笑道:"我回来啦!老天,江中那个鬼地方快闷死我了。"
"一点规矩都没有,快放开。"淑妃笑着低声斥责儿子,从他怀里挣出来,无奈地摇头,"都封王了,还是疯疯癫癫的。太傅们教的礼仪都到哪里去了?身边的人也不规劝一下。好好坐下和母亲说说话。来人,把准备好的点心都端上来……知道你要回来,我要人时刻预备着呢。在江中过得还好吧?我瞧着好像瘦了。"
咏临听话地坐下,但屁股好像长了钉子似的,一点也坐不住,手上东摸摸西摸摸,一边兴奋地笑道:"我不饿。江中除了闷,也没什么不好,我到底是个王嘛。不过就是很想母亲,也想哥哥们。"
"没有我在身边,下头人也不敢管着你,一定到处胡闹了?"
"没有!"咏临想了想,和咏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上露出淘气的笑容,呵呵道:"就是哥哥册封太子的那天,我命人把可以搜罗的炮仗烟火都拿了来,劈里啪啦放了一个晚上,天空都映红了。对了,我送给母亲的信,母亲都收到了?"
"收到了。"
"那咏棋哥哥,母亲有没有叮嘱他们关照?"
"有。"
咏棋放心地舒了口气,露出个大笑脸,"我就知道。有母亲关照,哥哥又当着太子,咏棋哥哥吃不了亏。他现在在丽妃宫吗?我去看看他……"
刚要站起来,却被淑妃一把拉住了。
她沉默的表情让咏临一怔。
"母亲?"
"咏棋不在丽妃宫。"
"不在丽妃宫?"咏临问:"那在哪里?"
"内惩院。"
"内惩院?"咏临狐疑起来,"不就是和京城的几个亲戚通了几封信吗?父皇下旨召他回来问话都已经一月有多了,怎么还没有问清楚?内惩院那是关押皇族重犯的地方,阴森森的,瞧一眼都不舒服,万一委屈了咏棋哥哥,那可怎么办?"
"有你哥哥在呢,他们不敢委屈咏棋。"淑妃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黑发,轻声道:"你路上累了好几天了,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让宫女们给你揉揉身子。晚上陪母亲吃饭,好吗?"
"好,不但晚饭,晚上我也不回自己宫殿了,就陪着母亲看星聊天。对了,我还带了礼物,母亲最喜欢吃的江中酱菜,我弄了两大坛子,都叫他们送过来了。"咏临毫不迟疑地答应,又道:"等我先去一趟内惩院,见见咏棋哥哥就回来。"说着站起来。
淑妃又一把拉住,"母亲还不如你一个咏棋哥哥?坐下,内惩院是要有圣旨才能进去的地方。你别一回来就要惹祸。"
咏临一路上早思念着回来看咏棋,一听淑妃的话,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母亲,我……"
"不许说了!"淑妃喝了一声,瞪着咏临,转头吩咐宫女们,"把门都关起来,咏临今晚不许出去。"
转头看着儿子,脸上的怒容又缓缓转了慈笑,"也不是一个娘生的,晚见一天,有什么要紧?好了,明天就让你去见你的咏棋哥哥。"
咏临被淑妃强留在宫里的同一刻,内惩院里暗香四逸。
"呜……饶了我吧……"
压抑难止的哭叫呻吟,被封闭在布置得典雅尊贵的专人牢房内。
异物在柔软的甬道内不断深入和抽出,伴随着微弱的喘息的,是断断续续的求饶和抽泣。
今天第三次地被弟弟强行侵犯后,咏棋身子残存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
在没有力量反抗的情况下,咏善却依然坚持把他的双腕绑起来。红色的软绳因为浸透了咏棋的汗水而发出光泽,在雪白肌肤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淫靡。
抽出嵌在哥哥体内的凶器,咏善摆布着哥哥的身体,让他翻过身,强迫他用颤栗的膝盖跪在床上,并且用力拉起纤细不堪的腰。
咏棋发出低声的呜咽,被迫挺起自己的臀部。
两边白 皙的半丘形和中间菊花般差丽的入口畏惧地打着冷颤,令人心跳的风光一览无遗。
经过再三的蹂躏,入口可怜兮兮地绽放着,粉红的嫩肉向外翻开了一点,从这里直到大腿内侧,都有白色体液的痕迹。
"还没有吃饱吧?"冰冷的指尖伸向男人的禁忌之地,那朵盛开的淫靡之花。
敏感地感觉到又要遭受攻击,咏棋一僵之后,潜意识地向前拼命躲避。
咏善有趣地看着,直到哥哥成功缩到了墙角,才好整以暇地把他拽了出来,调笑着,"不错,还有力气躲。"
凶器再度插入苍白的身体,把已经受伤的敏感黏膜扩张到极限。
"不要……咏善,我再……再也不敢了……"咏棋哭着哀求起来。
就算明白哀求无用,但被折磨的痛苦还是让咏棋忍不住不断做出哀求的姿态。
他已经不大想弄明白咏善为什么这样折磨他了。
一个月来,身为新太子,理应有更多新奇玩具的咏善,却在他身上花费了大量时间寻找乐趣。
仿佛是一个有条不紊的诡计,一开始胁迫着让他主动亲吻,接着,很快就上升到要求他为弟弟手淫,但即使再怎么妥协,咏善最后还是强横地进入了他的身体。
自从有了第一次后,咏善对这件事情的兴趣之大,足以让咏棋痛不欲生。
更可怕的是,每次被正式侵犯之前,咏棋都会遭受弟弟慢条斯理的狎戏。束缚着双腕,被新太子尊贵的指尖深入体内,捕捉到敏感的一点,反复揉压。
往往要让咏棋哭叫着泄了好几次,直到出来的体液稀淡得不成样子,才肯放过他。
咏善用一种让双方都精疲力尽的方式,每晚每晚,疯狂地侵犯着哥哥。
他只在把自己也累到极点的时候,才放弃残忍的攻击,默默躺在咏棋身边,用仅剩的力气抱紧哥哥被蹂躏得不断颤抖的身子。
"咏棋,我们都生在荆棘丛里,"他会贴着咏棋的耳朵,声音低微地喃喃,"长在荆棘丛里……"
这个时候,他温柔的抚摸,会让咏棋产生一种奇异到极点的感觉。
日复一日,咏棋觉得自己快疯了。
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内惩院里,他似乎失去了分辨是非的能力,甚至为了夜里遭受了长时间的折磨后那一点点可笑的温暖的幻觉,而开始憧憬起什么来。
可每当他憧憬起什么时,他就会想起咏临。
对,咏临。
他从小就特别疼爱的弟弟。
那个大大剌剌,讨人喜欢的,像夏天的阳光一样的咏临。
今夜和往常一样痛苦难熬。
唯一的不同,是咏善毫不留情地发泄后,静静的躺在他身边,摸索着解开哥哥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握住了柔软无力的手。
"咏棋,"他胸口起伏着,看着不远处跳动的烛火,平静地说:"咏临回来了。"
握住的手猛然动了动,仿佛要挣出来。
咏善用力握住了。
"你要见他吗?"他问,轻轻拥抱被他用各种方式占有了无数次的甜美身体。
这身体在他怀里,僵硬得好像一块铁。
咏棋没有作声,他沉默得也好像一块铁。
咏善等了很久,似乎明白得不到回答,低声说了一句,"好,我让你见他。"
没有叹气。
语调平静如常。
他在说这句话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自己用指甲,轻轻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强烈的痛楚使热泪在他的眼里打滚。
他忍住了,强睁着眼睛,看着咏棋优美的背影。
赤裸的背部,白 皙之上青青紫紫,都是他一手制造的伤痕,那景象淫邪而恐怖。
牢房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极致的寂静。
咏善收紧双臂,抱紧了咏棋。
他把自己的脸,无声无息地,贴在了哥哥的背上。
咏临晚上陪了母亲吃饭,饭后聊了大半个时辰,已经不大坐得住了,三番两次想提起咏棋的话头。淑妃知道他的心事,停了闲聊,命宫女们将各种点心蜜饯都撤下,对咏临道:"你路上辛苦了,早点休息。你哥哥大概被你父皇布置了功课,不知要弄到多晚,明天再见面吧。"
咏临虽然大剌刺,但也看出母亲脸上隐有愠色,恐怕是不喜欢自己对咏棋哥哥比对同胞哥哥咏善更亲近。
其实在他心里,咏棋也好,咏善也好,都是极好的兄弟。
咏棋为人温和,从小对他多有照顾,个性人品都是一流的,自然喜欢。咏善却是他的孪生哥哥,天性里就透着亲热。
当即只好答应了,乖乖躺下睡觉。
在软被窝里翻来覆去,碍着母亲就守在帐子外面,也不大敢爬起来偷溜,又捣腾了大半个时辰,旅途上积聚的睡意袭了上来,到底还是沉沉睡去了。
过了四更,梆子响起来,咏善才坐着暖轿徐徐过来。
淑妃宫里正房烛火大多熄灭了,只留下一根放在角落里,照得垂帘家具等影影绰绰。
"母亲还没睡?"咏善脚步无声地走进来,看了一眼垂下的帘帐。
淑妃坐在一张新贡进宫的黄花梨乌木滚凳上,背后靠着狐狸皮褥子,似乎正在出神,听见咏善说话,略惊了一下,才回过头看着儿子,轻轻道:"来了?吃过了?"
"吃过了。现在已经四更了呀。"
"知道是四更,刚刚才听见梆子响。我问的是夜宵,这么晚,天又冷,吃点东西再去睡。"淑妃说着,命人吩咐弄一碗热的莲子汤来,因为咏临已经睡着了,说话都是压着声音的。
宫女们低声应了,蹑手蹑脚地出去,很快又蹑手蹑脚地端了热汤进来。
咏善道:"放在桌上,我等一下吃。"走到帐边,用手指勾起帐子一角,往里面看。
咏临睡得正熟,睡相却不是很好,半边脸踏在床单上,双手把大枕头抱了,淑妃刚刚帮他盖好的被子又踢开了一个角,露出赤裸裸的一个脚掌。
另一个自己,就躺在眼皮底下。
咏善无奈地摇头:心里也觉得有点好笑,转头吩咐宫女,"多弄个枕头过来。"低着头,摸摸咏临的脚掌。幸亏房子里有地龙,又生着火炉,咏临的脚掌倒是暖烘烘的。
宫女忙找了枕头出来,咏善接了,亲自托起咏临沉甸甸的头,把枕头塞进去,又帮他把被子拉上。全部弄好了,直起腰回身,正好看见淑妃凝视自己的目光。
"咏临还是老样子。"
"怎么看怎么担心,还是没长大的样子。"淑妃轻轻叹了一声。
咏善挑了地方坐下,"母亲怎么了?他去了封地,您天天盼着,今天回来了,您又叹气。"
"叫我当母亲的怎么不叹气呢?今天一回来,还没有坐下喝杯水,就嚷着要去看咏棋哥哥。"
咏善顿时沉默下来。
淑妃的心猛地揪紧了,静静地瞅着咏善。
沉吟一会后,咏善缓缓垂下眼,把手边桌子上放的莲子汤端了起来,舀起一勺,放唇边漫不经心地吹着,一边淡淡地道:"母亲如果觉得咏临还是留在封地比较好,那也好办。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我去请父皇再下一道旨意。"
"我没这么说。"淑妃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叹息道:"那个咏棋,待在内惩院一个多月了,你把他当活宝贝似的,听说最近新派了几个人过去专门伺候,连张诚他们都见不到。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咏善啜了一口莲子汤,不知道是不是味道不合适,剑眉微微拧了一下,很快就舒展开了,答道:"内惩院里面的人个个笨手笨脚,咏棋又正在生病,我叫了几个聪明点的去看着,免得出事。"
"那咏临说明天想去见见咏棋……"
"母亲。"咏善的声音沉下。
淑妃停住了话,低低叹了一声,劝慰似的道:"咏善,他是你孪生弟弟,不是外人。不管你对咏棋……他和咏棋从小就亲密,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比同胞兄弟还好一些。你也知道你弟弟的脾气,要是硬不让见,他疑心起来,说不定……"
"没说歪让他见,但明天不行。"咏善冷漠地说着,"以后吧,总会让他见一面的。"长身站了起来。
他话说得硬了,淑妃脸上掠过一阵不快,但今天咏临刚刚回来,又正睡得香甜,这时候不宜和咏善打擂台,便不再说话。咏善向她辞别,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遗憾地瞥了这个儿子一眼。
外面雪还在下,没完没了,在黑夜中,连雪花仿佛也变了颜色,乌鸦鸦的,教人看了就讨厌。
咏善无声走出大门,外面冷得不断搓手的侍卫太监们赶紧从台阶上站起来,他们向来知道咏善的规炬,一句也不敢多问,见咏善进了暖轿没有吩咐什么,知道是要回他自己的地方休息了,默默抬起轿子,踩着卡滋卡滋的厚雪走。
到了太子殿,咏善下轿,还没有歇一口气,管着太子殿的内务太监常得富就小跑着迎了上来,弯着腰低声禀报,"殿下,咏升殿下来了。"
咏善也不觉一愣,"他来干什么?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什么事。不过小的猜一定有要紧事,天没黑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小的说派人去禀报太子殿下一声,他又说不用。小的私自傲了主张,帮咏升殿下备了晚饭,刚刚还传了一些热点心当夜宵……"
咏善没听他在身后啰嗦,自行走了进屋。
咏升就坐在厅里,正在火炉旁盯着里面发亮的炭火,不知在想着什么发呆。一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是咏善,赶紧站了起来,躬身道:"太子回来了?"
咏善思了一声,遗散了里面的下人。
"常得富说你等了我一个晚上,有什么事这么急?"
咏升在他们几兄弟中算不上伶俐,平时说话举止都不大乖巧,论华贵斯文比不上咏棋,论开朗大方比不上咏临。此刻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站在炉火边沉默了好一会,才皱着眉道:"是母亲叫我来的。"
"谨妃?"咏善毫不注异,随意挑了一张靠着火炉的椅子坐下,招呼咏升道:"别站着,坐过来说吧。"
咏升这才坐下。
"什么事,说吧。"
咏升盯着明晃晃的火光,没开口。
咏善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眸光却比火光还明亮,闪闪的,慢条斯理地打量了咏升一阵,"别的都可以商量,但你舅舅的事,那是父皇下的旨,酒后失言,原来不是什么大事,可涉及太子和太子之母,又随意猜度皇上的心思,这个罪名就重了。回去和谨妃娘娘说,这个忙我帮不了。"
他心思机敏,一猜就中。
咏升确实是为了舅舅方佐名的事情来的。
因为向来这些事都是母亲谨妃作主,他还是头一次被母亲差遣来单独求咏善,身为皇子,又年轻傲气,本来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听见咏善自己提起,却一出口就堵住他的话,顿时觉得丢了脸,心里暗恨。
好一会,咏升才闷闷道:"这是母亲的意思,我也是遵母命才过来的。反正已经等了一夜,我也算尽力而为,太子要看着我们死,那也没办法。"
"我没要谁死。国有国法,太子处置事情,也要秉公而行。"
"谁不知道你秉公?"
咏善听他言词无礼,心内不喜,不过他心胸深沉,脸上只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咏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咏善,目光游移,不知在想什么,一会,脸上露出冷笑,忽然说:"有一样东西,母亲要我交给太子。"左右看看,确定下人们一个都不在身边,才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咏善。
咏善扫了神态古怪的咏升一眼,把他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
外面用帛布层层包了,打开来,展开一看,咏善脸色顿时黑了。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最讲究冷静从容,这个时候俊脸往下一沉,简直像覆了一层寒霜,眼里冷森森的,两颗乌黑的瞳仁仿佛是冰雪雕出来似的,冷得可怕。
咏升看着他这个模样,压低了声音问:"这件事,太子也要秉公行事?"
咏善一言不发,五指缓缓收拢,几乎把手里的帛布揉碎,慢慢地站了起来。
咏升被他气势所慑,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脸上已经不笑了,盯着咏善道:"我可不是打算要挟太子。东西已经交给你,你要烧要毁,全由你作主。舅舅的事,你管不管,也全由你作主。"边说着,边往后退去。
说完话,脚后跟已经踩在门边上。
咏升心里略安,他刚才一直有咏善会扑上来撕碎自己的错觉。趁着到了门处,向里面躬身施了一礼,口中道:"天晚,太子殿下,弟弟我先告辞了。"
不等咏善说话,当即走出大门,上了自己的暖轿。
一摸额头,冷浸浸的,全是冷汗。
第五章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在日出的时候停了。
一早起来,淑妃还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就忍不住对儿子咏临动了火气,"你到底什么意思?自己亲哥哥还没有见面,就要去见别的女人生的。咏棋咏棋,咏棋就比母亲还重要?"把手上的琉璃梳子猛地往地上一摔。
一动怒,身边围绕的几个宫女都霎时跪下了。
咏临睡了个好觉,爬起来梳洗一番,正兴冲冲打算去探望咏棋,不料只说了一句,淑妃就动了怒,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一脸不明白地看着母亲,"母亲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准了儿子,说今天可以去看的吗?"
"不准。"宫女捡起梳子,跪着呈上。淑妃接了,从铜镜里瞅着儿子挺拔的身影,神色冰冷,"内惩院什么地方?又脏又乱,臭烘烘的,你一个皇子,好好的淑妃宫不待,偏偏要往那里钻。"
"可是咏棋哥哥他……"
"咏棋是犯人,你父皇下旨说了要查办的,你掺和什么?"淑妃喝斥了一句,见咏临硬挺挺地站着,一脸不甘,唯恐他脾气上来,立即就会去闯祸,只好收敛了怒色,叹了一声,招手道:"你过来。"
咏临只好靠前些。
"咏临,你要懂道理。母亲不让你去,是有理由的。"淑妃放了梳子,抓住儿子的手,抬头打量着他, "从情理上说,你至少要见过你咏善哥哥,才好去别的地方。就算他不是太子,也还是你孪生哥哥呢,亲疏有别,他和咏棋怎么能比?"
咏临解释道:"不是不见咏善哥哥,是我见不到他。昨天他有事不在,他来了,我又睡了。现在就算我待在这里,反正也见不到他,不如先去见见咏棋哥哥。"
"你还顶嘴!"淑妃气恼地往他身上打了一下,又道:"好,不说情理,就说国法。皇族中人,内惩院不奉圣旨不许擅入,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你冒冒失失进去,想获罪吗?傻东西,你咏善哥哥当了太子,想找他麻烦的人多着呢,你不帮他的忙,还想给他添乱?"
咏临无可奈何,只好坐下,宫女们送上的瓜果点心,一眼都不瞧,满心狐疑。
淑妃怕他生事,哪里也不去,留在淑妃宫里陪他,母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天南地北地闲扯。
说了好一会,咏临又说渴。
淑妃赶紧吩咐下面准备咏临爱喝的桂花茶。
咏临道:"不要桂花茶,弄点豆腐汤过来。"
"那快,做豆腐汤上来。"
汤做上来,咏临哗啦哗啦喝了一大半。淑妃在旁边看见了直笑,"你这个胃不知道怎么长的,能装这么多东西。吃相也不改改,学学咏善,当皇子要斯文点,举止有度。"
咏临嘿嘿傻笑,不一会,捂着肚子叫起来,"哎哟!肚子疼!"就要去大解。
淑妃哪会不知道他的花样,命几个太监把解手的地方团团围了起来,命道:"看好了,别让咏临殿下溜了。"
想起儿子顽皮淘气,去了封地半年,竟然一点也没改,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正独自在房中微笑思忖,忽然外面有人进来禀报。
那是平时帮淑妃打听前面的事情的太监宗永。
淑妃召他过来问:"前面有些什么消息?"
宗永挪前一点,轻声轻气地道:"禀娘娘,谨妃娘娘的哥哥方佐名的事情发落下来了。"
"怎么发落的?"
"罚了两万两白银,还有京城边上的三百亩私地也被罚没了。"
"人呢?"
"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不是下了死牢吗?"淑妃惊讶地咦了一声,蹙起秀眉,思忖着问:"这事是谁处置的?"
"禀娘娘,是太子。"
淑妃更加惊讶,脸上没露出来,口上淡淡道:"没道理,你再去打听清楚。"
遣走了宗永,又传了一个心腹宫女过来,命她去一趟太子殿,低声提醒,"不用进去,只打听一下昨天太子都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
刚把人遣走,外面廊上忽然一阵喧哗。淑妃暗知不妙,走到门上喝问:"怎么了?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娘娘!"几个被派去看着咏临的太监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一个个鼻青脸肿,哭着磕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咏临殿下忽然动起手了!"
"人呢?"
"殿下练武的人,小的们哪里打得过啊……"
淑妃走前一步,把当头跪着的狠狠踹了一脚,竖起两道眉,"我问你人呢?"
"跑了……小的们拦不住,侍卫们也不敢真拦,怕伤着殿下……"
不等他说完,淑妃眼睛就冒火了,怒道:"这还了得?在母亲的宫殿里面都敢动手了。来人,给我立即去内惩院,把咏临给我抓回来。他要是敢动手,叫侍卫们尽管抓,不怕伤着他!"
侍卫们轰然应是,匆匆赶去内惩院了。
咏棋站在牢房的墙角里,俊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苍白的指关节竭力弯曲着,反复要在墙里抓出一个逃生的洞来。
咏善仅用犀利冰冷的目光,就已将他逼到了绝路。
"什么时候写的?"咏善朝桌上的东西扬扬下巴,平静的语气之下,有着极可怕的寒意。
从咏升那里得到的东西摊开放在桌上。
底下衬着咏善特意命人取来的坠金线墨绿色绒桌布,雪白的丝帛上面写满墨字,刺眼夺目。
"哪里得的帛和墨?"
"谁给你传递的?"
"是院吏?还是别的什么人?"
"一共写了多少封?都是写给谁的?"
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墙角的人一直没有作声,沉默终于激怒了咏善。
"说啊!"拽住哥哥瘦弱的上臂,把他硬拉出来,站不稳的身子在自己胸前撞了一下,又被狠狠地压在墙上。咏善的气息吐在苍白的脸上,"在内惩院牢房里私通书信,你无罪也成了有罪!你活腻了?"
咏棋转过脸。
咏善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扳了回来,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什么时候传的?"
咏棋垂下的眼脸,此刻在他眼里成了一种可恨的讥讽。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隐隐约约瞧见了咏棋一直藏起来的那么一点韧性。咏善揉搓着他的脸,把他粗鲁地推倒在床上。
"说吧。"咏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忽然,他的语气温和下来,像是暴怒后想到了另一种更容易成功的方法,叹着气,甚至有几分劝告的意思,"你不说,我可要用刑了。"
倒在床上的身体畏缩了一下,但咏善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用洁白的牙把下唇咬得更紧了。
"你不说,我迟早也能查出来。在这里能帮你传送东西的,不外乎那么几个人。"咏善低声说。
他转过身,走到后面的桌子边上。
咏棋听见身后木头抽屉拉开的声音,随即几声轻微的脆响,好像金属敲击一样。他偏过头。
咏善已经点起了手臂粗的大蜡烛,正把一枚长把手的金如意放在蜡烛上反复炙烤。似乎察觉到咏棋的窥视,他稍微把眼睛往咏棋处一转,唇角挑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咏棋霍地把脸别了回去,不再看向咏善的方向。
"呵。"身后传来咏善轻微的嗤笑。
金如意,在晃动的火光中渐渐发热。咏善手持着另一头,即使上面包了几层纱布隔着,也可以察觉由火光处逐渐传来的热度。
烙刑,向来都是刑讯老手们喜欢选择的招数。
他侧过头,把视线停在咏棋身上。
消瘦的身体蜷缩在床上,谁都可以一眼看穿那个绷紧的背影的紧张。
"哼。"咏善刻意发出鼻音,不出所料,那个始终没有看过来的人立即浑身震了一下,犹如一只小心翼翼地用耳朵探听着动静的小鼠。
他看了看金如意正在火上烤的那一头,已经开始发亮了。咏棋的皮肤又细又薄,要是被这个烫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
大概一辈子都会留疤。
傻哥哥……
知道咏棋不会回头来发现他的表情,咏善冰冷的眼睛慢慢盈满了暖意,比他手持的金如意还暖,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他是多少有点可恶的,看,把他这个纤细胆小的哥哥吓成了什么样子。但不教训也不行,这么森严的地方,以为已经把咏棋深深握在掌心里了,他竟然还可以在他眼皮底下传递书信。
"咏棋,你到底说不说?"咏善拿着已经发红的刑具,走到床边。
他把几乎是毫不反抗的咏棋翻过身来,逼他看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一眼。果然,咏棋脸上出现又是恐惧又是愤怒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有多诱人。
"说不说?"
被烤得发红的金如意又贴近了一点,几乎隔着也能感受到它的热度。咏善发亮的眼睛盯着他的犯人。
咏棋没动弹,听天由命似的闭上眼睛,咬着下唇。这种无可奈何似的慷慨赴义,就连咏善也有点哭笑不得,手里的金如意是绝不能按下去的,这个人,今天怎么就凭空多出一点坚毅来了?竟敢和他对着干。
咏善知道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调侃道:"别以为我只有这招,内惩院大刑多的是。听过人刑没有?"
不理会咏棋有没有反应,他阴森地笑起来,"听说凡是被关到这儿来的后宫美人,没有一个没尝过这道人刑的。这可和侍奉我们父皇不同,男人们轮着上,花样层出下穷呢。不过,内惩院的人恐怕还没有尝过正牌的皇子吧。"
一边说着,手上拽着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
咏棋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精致的五官暴露在咏善的视线下。
"说吧。"咏善等着他屈服。
咏棋没吃过苦头,他是丽妃养在暖室里唯恐受一丝风寒的兰花。他的眼睛浮现出强烈的挣扎,害怕惊恐,又有一点舍不得放弃的骄傲。
咏善竭力露出没有感情的眼神,冷冷盯着他,仿佛真的只要一个不满意,就能把咏棋整治得生不如死。他等待着,察觉掌握下的咏棋轻微地挣了一下,这是咏棋常常采用的徒劳无功式挣扎。
咏善的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但下一刻,咏棋更猛烈地挣了一下。这个纤弱的哥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力气,竟差点从惯于狩猎的咏善手里挣出去,咏善吃了一惊,赶紧收紧力度,咏棋却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漂亮的脸对准了烧红的如意,猛撞过去。
咏善连忙缩手,已经来不及了,耳朵里听见嗤的一声,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让人肝瞻俱寒。一股若有若无的烧焦的气味传人鼻尖。
"咏棋!"咏善骇到了极点,失声惊叫。
匡当一声,金如意落在地上。他抓住了咏棋,不死劲地去扳咏棋的脸,"让我看看!抬头!"
咏棋疼得浑身都在乱颤,却没有平日的胆怯温驯,也许生平头一次的剧痛惹出了他的狂性,拼命挥舞着双手躲避咏善。咏善一时无法近身,急得冒汗,趁准时间猛然推了咏棋一把,让他跌坐在床上,赶紧压上去。
咏棋尖叫起来。
"嘘嘘,别吵,乖。"咏善瞻颤心惊地哄着,硬着心肠去扳咏棋的脸。
脸上没有伤,咏棋撞上来的时候,咏善缩了一下,歪了方向,却把脖子烫得侧边血肉模糊。咏善不看也就算了,骤然一看,脸色都变了,疯了似的用手去抚,连声问:"疼不疼,我……我不是有意……"
"走开!放开我!"咏棋见他伸手,尖叫得更厉害,仿佛也觉得脖子上火热的疼,一边死命推开咏善,一边又忍不住伸手去挠脖子。
"别挠!住手,咏棋。"这个时候要箝制住更不容易,咏善额头都是冷汗,转头看四周,想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偏偏在这时,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充满了惊愕和怒火,"哥!你在干什么!"
牢门被狠狠踹开,咏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直扑过来拦着咏善,"你干什么?你把咏棋哥哥怎么了?哥你放手,你给我放手!"
"滚开!"咏善暗中咬牙,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凑热闹。
"不行,你给我放手。"咏临直着脖子扯着咏善的手,两兄弟都是从小喜欢练武的,一时缠在一起,你按着我的手,我压着你的腿,暗中较劲,谁也占不到便宜。咏临一回头,咏棋脖子上怵目惊心的烫伤跳进他的视线中,顿时一震,"咏棋哥哥!你……"
咏棋听见咏临的声音,一个劲往咏临这边靠。咏善眼睛都喷火了,趁着咏临没留意,一把推开他,"给我滚出去。"又要将咏棋扯过来,威胁地瞪着咏棋,"再和我作对,今晚看我怎么对付你。"
咏棋脖子上的伤火辣辣地生疼,知道传递书信的事恐怕还不能善罢干休,到了今晚,真不知道要怎么受罪。听咏善恶狠狠一说,挣扎得更猛,眼看自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被咏善抓着,一急起来,什么都不顾地低下头,对着咏善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咬。
牙齿嵌入肉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溢了满口。
咏善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脑门发昏,一巴掌甩在咏棋脸上,打得咏棋横摔出去,才猛然醒觉过来,咏棋那个身子最近早被折腾废了,怎么禁得起这样打,赶紧又去弯腰要把咏棋扶起来。
"咏棋……"
"不!你别过来!"
咏棋倒在地上,觉得块块骨头都差点碎掉,抬头一见咏善又过来,吓得赶紧挪动身体要躲,可是他的动作哪里有咏善快,还没有动弹一点,咏善的手已经到了跟前。
"咏棋哥哥!"
咏临三番两次扑上来,都被咏善推开了。眼看咏棋脖子上血肉模糊又挨了一耳光,巴掌着肉声在牢房里回响得令人毛骨悚然,唯恐咏善又伤了咏棋,爆着青筋吼道:"哥,你再打他,可别怪我动手!"
锵!把腰间的剑拔了出来,抵着咏善。
清脆的金属声犹如一盆寒冬腊月的冰水,把三个烧得发狂的人淋了个彻头彻底,偌大的牢房,蓦然死寂下来。
只剩粗重不一的喘息,此起彼伏。
咏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持剑的手平伸着,指着咏善。
咏善一瞬间冷静下来,阴鸷着扫一眼胸前的剑尖,冷笑着问:"你用剑指着我?"
咏棋从地上挨着床边坐起来,抬头看着咏临。
"咏临,把剑放下。"他扯扯咏临的衣角。仰头的动作扯动了脖子上的伤口,咏棋的眉间浮现一丝痛楚。他轻轻喘息着,"咏临,听哥哥的话,把剑放下。他是太子,你这是死罪。"
咏临拿着剑,两颗眼睛星星一样燃着火,一个字都不吭。
他倔强的时候,一向都是这个表情。
咏善的眼睛也燃着火,但他的火是冷的,一点温度也没有。他盯着咏临,丝毫不把随时可以刺进心脏的剑尖看在眼里,冷笑着,伸手,狠狠在咏临脸上搧了一耳光。
啪!
咏临猝不及防,被打得脸歪到一边。咏善看也不看他一眼,推开胸前的剑,低头就去抓床脚边还在喘息的咏棋。
咏棋害怕地往后退。
"哥,住手!你……"咏临眼睛也在冒火,又嚷了一声扑上去,抓住咏棋的右手,还没有开始拉,咏善的拳头已经轰到眼前。这一拳完全没有留情,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满嘴都是血腥味。
"放手!放开我!"咏棋的声音夹杂在喘息中,纠缠中有东西狠狠刷过他的伤口,让他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咏临摇晃两步,总算稳住了,这一拳打出了他的野性,发狠似的也一拳打回去,却被咏善挡了,并且脚下使个绊子,把咏临狠狠摔在地上。咏棋的惨叫好像就爆发在耳边,让咏临浑身一哆嗦,他发毛似的从地上爬起来。
咏棋已经被咏善抓在手里,不只咏棋,即使在咏临看来,咏善脸上的那一丝冷笑也是残忍而可怕的。
"咏棋哥哥!"咏临冲过去,用头往咏善身上撞去。
咏善见他来势太猛,生怕把咏棋也弄伤了,只好放开咏棋。他心里极恼火这个讨厌的弟弟过来惹事,闪过身,顺势往咏临背上推一把,想要他摔得重一点。手一推过去,大黄花梨木桌子尖尖的桌角闪过眼角。他心内一惊,咏临要是头撞上面了,哪里还有性命。赶紧伸出两臂,勉强把几乎栽过去的咏临拉住。
咏临却不知道哥哥心里想了什么,一被拉住,稳住脚步,当即一不做二不休,两手把咏善肩膀抱紧了,用力往侧一倒。
这是他最拿手的摔跤,咏善为了拉他,自己本来就站不大稳,被他一扯,顿时也倒了下地,浑身生疼。
咏临担心咏善摆脱纠缠还要去欺负咏棋,大声嚷道:"咏棋哥哥你快走!去找我母亲,要她帮你主持公道!"一边用力制住咏善。
咏善大怒,顿时又是一耳光插过去,这次咏临有了防备,偏头闪了过去。两兄弟脖暴青筋,目光喷火,竟谁也不让谁,在地上缠打起来,一屋子家具被扫得乒乒乓乓,烛台椅子都砸在地上。
"咏临,你快点住手!不要打了!"
咏棋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咏善打赢,他是万万不愿意的;但万一咏临把咏善打伤了,那可是死罪。
这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咏临也就罢了,向来如此鲁莽,但咏善今天竟然也疯了似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静收敛。
咏棋三番两次上去要把他们分开,却被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推开了。
两个孪生兄弟好像仇人见面,恨不得把对方撂在地上,不过一会,又缠斗在一起,两人双双摔在地上,滚了两滚,又一翻身,同时跳了起来,衣裳都撕破了。
"咏临,你……"咏棋还没有说完,咏临想是被打毛了,狂叫一声,又红着眼扑了上去。
咏善也不避开,直接就迎了上去。
两人又打成一团,从小学的招式都各自施展出来,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咏棋不懂武功,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生怕他们其中一个受伤,最后吃亏的都是咏临。正急着,忽然听见一声闷哼,像是有人受伤了。
咏棋心脏霍地一跳,太急了,竟没有听清楚是谁发出刚才的叫声。他冲上去看,两个打得乱七八糟的皇子都住了手。
咏临正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咏善靠牢房的墙角坐着,大腿上一把匕首刺进去了大半,淅淅沥沥淌着血。
血!
咏棋觉得心脏的血都冷了。咏临刺伤了太子!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不是闹着玩的,刺伤太子的罪名,和刺杀皇帝的罪名是等同的,这是无论身分何等尊贵也无法赦免的重罪。
"哥!哥!你怎么……"咏临站起来,才看清楚哥哥为什么忽然住手。他比咏棋还愕然,大惊失色,赶紧弯腰去扶咏善,"哥……我不是有意的……"这匕首,一定是刚才打架时从靴子上掉下来的。
不会是刚才发起狠来,随手从地上摸个什么东西就打……
咏善的眼神十分可怕。
咏临焦急地凑上去,还没有靠近,咏善已经自己扶着墙站起来,坐到了椅子
"哥哥,你要快点止血……"
到底是一个娘生的,咏临看见咏善的大腿血流如注,心也怦怦直跳,挨上去要帮咏善看伤口,"我去拿点药……"
还没说完,咏善冷不防地一脚踹在他腰间。这一脚带怒而发,用的是没有伤的左腿,踢得咏临当场倒下,蜷成虾米一样,半天爬不起来。
"咏临!"咏棋本来还担心咏善的伤口,见了这个,顿时把那一丝可怜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跑到咏临身边,把咏临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你……你……"愤怒地瞪了咏善一眼。
咏善木着脸,此刻眼睛看着牢门,仿佛什么也没注意,连腿伤也没去关注。
咏临被踢得嘴唇发青,慢慢站起来,"我没事。唉哟!"忽又叫了一声,抓着咏棋的肩膀查看他脖子上的伤,"不好,这是烫伤,要快点拿药来。你……你怎么也不叫疼。"
"咏临。"咏善像已把事情想过了一遍,开口了。
两个站着的,都悚然一惊,把视线转到他身上,不知道他又想怎样。
咏善道:"出去弄点水,把这里的血擦干净,给我拿一套干净衣裳来。"
咏临刚回宫还没两天,好像一头栽进了黑胡同,在内惩院和亲哥哥狠打一场,接着收拾善后,迷迷糊糊过了一个白天。
淑妃宫的侍卫们赶去内惩院,把他押回母亲那边,进门的时候,才看见内惩院的头子张诚已经被淑妃召过来了。
此刻跪在阶下,哆嗦得不成样子,拼命磕头,"小的该死,小的没长眼睛,竟然一个不留神,把咏临殿下当成了咏善殿下,就糊里胡涂让他进牢房里去了。娘娘您也知道,咏善殿下有令,牢房里面除了他,连小的都不许进去一步。总之是小的该死,没有拦住咏临殿下,小的瞎了狗眼……"
"好了。"淑妃沉着脸,"里面也没出什么事,不就是咏棋脖子上面弄了点伤嘛。只不过叫你过来问问,用下着这么哭哭啼啼的。记住,以后把咏善咏临分清楚点,你这双眼睛再瞎一次,我就叫人把它给挖出来。"
"是是,小的再也不会错认了!"
淑妃一扫眼就看见咏临被抓回来了,却没有作声,打发了侍女们从里面取出两锭金子赏给张诚,吩咐道:"日后办事小心,太子不会亏待你的。今天里面的事,都有些什么人知道?"
"禀娘娘,内惩院的人都不许靠近那间牢房,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小的手下们口风向来都紧,不会乱说话的。"
淑妃笑了一声,"也不怕他们乱说话,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太子审个犯人,别说弄点伤,弄死了也不算什么。"
"是是。"
"回去吧。"
打发了张诚,淑妃转身进了内房。咏临今天犯了大错,多少有些不安,低着头跟在淑妃后面,见淑妃坐下,一言不发,脸色和往常大不相同,心里知道母亲这次生气得厉害了。
他小心地凑上去,低声叫了一声,"母亲……"
淑妃没有理会,隔了一会,咏临又尴尬地叫了一声。这次淑妃像是听见了,眼睛缓缓抬起来,往咏临脸上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豆大的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母亲!"咏临慌了神,双膝跪下,结结巴巴道:"儿子不孝,儿子该死,母亲千万……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要打要骂,都是儿子的错……"
淑妃也不理他,拿手帕死死摀住嘴,狠哭了一会,才收了声气。瞅咏临一眼,冷笑道:"我怎么敢生气,你越发有出息了,天不怕地不怕,在我的宫殿里闹事打人还不够,还要到内惩院去。"
"母亲,我不是去闹事的,我只是想见见咏棋哥哥。您不知道,他在里面被欺辱得……"
"我才不管咏棋怎样!"淑妃喝斥一声,顿了一顿,盯着咏临的眼睛,压低声音问:"你对你亲哥哥拔剑了?"
咏临一愕,低头不吭声。
"有没有这事?"淑妃抓住咏临的手,用力收紧了。细长的五指,骤一看去,像要掳夺猎物的尖爪。
咏临不敢直视淑妃,把眼睛垂下,点了点头。
淑妃仿佛吃了一惊,蓦然松开了他的手,沉默下来。
"母亲,我不是有意的。儿子再也不敢了,您原谅儿子吧。"
淑妃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一样,深深地打量着他,"不是有意的?"她轻轻重复了咏临的话,脸上浮出一丝不安,"这事有人知道吗?当时都有些什么人在场?"
"只有我、咏善哥哥,还有咏棋哥哥。没有外人知道,咏善哥哥的伤口是我包扎的,血,我也抹干净了。咏善哥哥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
咏临试探着靠过去,今天母亲生气得厉害了,连他都有点害怕。幸好,淑妃没有像咏善一样冷冷地推开他,她伸出似乎正在颤抖的双手,像小时候一样把他的肩膀轻轻搂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淑妃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叹着气。
大雪停了,天却越来越冷。
她早预备着儿子登上太子位,难过的坎会越来越多,想不到,第一道坎,就应在这个小孽障身上。
刺杀太子,这是什么罪名啊……
"今天的事,太阳还没有下山,我就已经知道了。"淑妃缓缓地吐着气,"我这边知道了,保不定谨妃那边,也会有消息。"安静的内室,回荡的低低的声音有点阴森。
"谨妃?"咏临吃惊,"内惩院里面,怎么会有他们的人?"
"能有我们的人,怎么就不能有他们的人?说不定,还有丽妃那边的人呢。"淑妃冷笑,双手却极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儿子。
很奇怪,这一对孪生儿子,一个仿佛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大,大到永远无法搂着抱着。
另一个,却又仿佛永远长不大。
只要她这样搂着,就会觉得这个小儿子,永远都需要亲娘这样呵护着,不受外面那些龌龊的人们的伤害。
"咏临,要是这事传出去,你知道会怎样吗?"
"知道。"咏临沉声道:"我会死。伤害太子,是绝不会赦免的死罪。但是母亲,"他在淑妃怀里抬起头,眼睛里装满了期待,"咏善哥哥说了,他不会让这件事传出去的。就当从没有过这事。"
"能够不传出去,当然最好。可要是保不住密呢?"
咏临怔了怔。
淑妃轻笑起来,慈爱地看着他,"别怕,孩子。"
这一刻,她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咏临偷偷钻进父皇的书房,打破了父皇最心爱的砚台,他仓皇跑回来告诉母亲时,也是这种希望事情永远保密的天真单纯。
淑妃的声音,在四方垂下的丝绸中轻轻缠绕,像一缕若隐若现的烟。
"要是传出去,会有人死。但死的那个,不会是你。"
腿伤,让咏善一夜无眠。
疼的不知道是心,还是腿上的伤口,翻来覆去,一浪一浪,犹如连绵不绝的潮水,来了去,去了又来。
闭上眼,就可以看见咏棋血肉模糊的颈项,和他哀伤惊惧的表情。
咏棋扑过去,抱着摔在地上的咏临,爱怜地看着他,然后转过头,恨意满怀地盯着自己。
爱怜和仇恨,竟可以在目光一挪动中,瞬间变换得那么快。
咏善很为此感叹。
他苦笑着,低低呻吟一声。
"殿下,疼可好些了?"常得富半跪着靠近床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再去弄点镇痛的药?"
"不必了,天亮了吗?"
常得富轻声轻气地回答,"太阳出来小半个脸了,桔红桔红的。太子身子不适,今天多睡一会吧。"
咏善随便"嗯"了一声。
确实有点倦,大概是昨天流了血,四肢都觉得提不起劲。他看着帐顶,思量着今天的打算。
政务方面倒没有太大干系,奉旨辅助他的文武众官们会把奏折都写成节略呈上来,琐事一概由他们给处理了,至于要自己亲自办理的大事,有两个时辰左右就够了。
另外,留一点时间见见太傅。
至于内惩院……
腿上忽然一阵剧痛,咏善脸颊猛地抽搐一下,无声拽住身边的被子。
咏棋不知道怎样了,派去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心伺候,烫伤是最疼的,偏偏咏棋又是极怕疼的人。这样一个晚上,不知道会疼醒多少次。
咏善很想去看看这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哥哥,可是身子却一点也没有听从脑子的使唤动弹。
怎么看?咏善一阵懊丧。
咏棋恨得他咬牙切齿,在他的眼里,自己就和地狱里的恶鬼没什么区别。
咏临呢?那死小子,从小到大就不知道汲取教训,宫里有他在,教人又气又恨,昨天踹他的时候怎么不更用力一点?
咏善迷迷糊糊地想着,腿上的伤口还在一阵一阵发疼,疼得脑门子发胀。他有点自失的笑起来,说咏棋娇嫩怕疼,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他闭上眼睛,想再安心睡一会,可是脑子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涌过来。正默默盘算着,忽然常得富又静悄悄地跪到了床前,低声禀报,"殿下,咏临殿下来了。"
咏善蓦然睁开了眼。沉默片刻,吩咐道:"要他走,我这不许他跨进一步。"
"殿下……"
"没听见吗?"
"殿下……咏临殿下跪在太子殿前的空地上呢,说自己犯了错,要是殿下不见他,他就不起来。那里风大,我怕跪久了,咏临殿下会生病呢。"
常得富说完,帐内又是一阵沉默。半天,才听见冷哼从里面传出来,"他皮厚肉粗,怕是想生病也病不起来。"
常得富听咏善音调冷冽,不敢随便开口,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是。"只管屏息敛眉等着咏善的吩咐。
果然,过了一会,咏善又开口了,"太子殿是什么地方?他说跪就跪?他不肯走,你找两个侍卫,给我把他绑起来,送去淑妃宫。"
常得富又是一声"是",等了一会,又轻声问:"殿下腿伤疼痛,要是药汤没用,不如找个人推拿一下足底 穴道?听说也是可以怯疼的。"
咏善不置可否,"嗯"了一下。
常得富领命去了,不一会回来禀报,"咏临殿下已经被带回去淑妃宫了。"他跟随咏善的日子不短,知道咏善不苟言笑,讨厌下人多嘴多舌,聪明地没有再张嘴,静静退出门外。
又有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到床侧隔着帘子跪下,伸入一双晶莹美丽的手,捏住咏善的足底,为他细心按摩,劲道阴柔适中,居然真的让咏善觉得疼痛似有缓解。
咏善惬意地呻吟一声:心里微跳,忽觉不妥,猛然坐起,把床上的垂帘一掀,低声惊道:"母亲?"
跪在床侧为咏善拿捏的人正是淑妃,一身华美宫装,漆黑油亮的浓发挽了一个贵妃髻,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打扮而来。一边伸手为咏善轻轻按摩着脚底,一边抬头浅笑道:"怎么?疼得好点了没有?"
"母亲快请起来。"咏善拉住淑妃的手,锁起眉道:"快起来。母亲怎么跪在儿子床下?"
淑妃却丝毫不动,嘴角一扯,苦涩的笑容涟漪般在脸上泛开,"你已经贵为太子,咏临的命拽在你的手中。母亲不跪你,又去跪谁?"
"咏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绝不会传出去。母亲快起来,别这么跪着,儿子受不起。"咏善挪脚下床,去扶淑妃。他腿上伤势严重,这一挪动,伤口撕裂般一阵揪心地疼,顿时冷汗直流,勉强忍着疼对淑妃道:"咏临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会不顾他的性命?"
淑妃听了这句,才站了起来,坐在床边。见咏善额头上都是冷汗,也吓了一跳,亲自用衣袖帮他拭了拭,关切道:"疼得这么厉害?母亲宫里面有药,要他们拿过来……"
咏善摇头,"不用了,疼一疼就会过去。人来人往的拿药,事情反而容易闹大。"
淑妃昨夜教训了咏临一顿,后来发现咏临腰间那块瘀青,又觉心疼,也不禁暗怪咏善下脚太狠。
现在见了咏善这样,又对咏临恨得牙痒痒,"这个咏临,真是该死。就这么一个哥哥,也动刀动枪的,要是真把你伤得重了,他一辈子都要悔侮肠子。"
咏善半晌没作声,后来才面无表情地道:"我昨天也把他踢得狠了。母亲记得找人给他敷点药,下雪的时候别再满皇宫地乱跑。伤上加风寒,那可不好玩。"
"母亲知道。"
话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咏善背倚床头靠着,腿伤的疼竟是没有停过,他也不作声,默默忍着。
淑妃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手,为他擦额上渗出的细密的冷汗。
房中似乎越来越闷,教人喘气都喘不过来。
咏善垂下眼帘,将黑曜石般的眼睛藏起了一半,低声道:"母亲回宫吧。咏临的事,您不用担心。"
"能不担心吗?"淑妃叹了一口气,"虽然事情发生的时候内惩院里只有你们三个人,但难保有人看出蛛丝马迹。这么大的皇宫,到处都是眼睛,你以为真的可以瞒得过?我也希望可以瞒过去,但是不管怎么说,必须未雨绸缪,想一想事情败露时候的退路。"
"退路?"咏善忽然冷笑,看向淑妃,一双眼眸骤然间寒若利剑,"原来母亲已经为儿子想好退路了,不,是为咏临。"
"是为你们两兄弟。"淑妃直逼他的目光,冷冷回了一句。剎那间,神态间才显出和咏善如出一辙的倔傲无情,活生生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母子骨肉,一字一顿道:"伤害太子,无论如何只有处死一途。你腿上的伤来得不明不白,只要谨妃那边得知消息,请个太医过来,稍作检验就可以看出是兵刀所伤,到时候,你要对你父皇怎么交代?当时内惩院中只有三个人,到底是谁刺伤了你?咏临,还是咏棋?"
"咏临。"
"不,是咏棋。"淑妃抓住咏善的手,紧紧的,一丝也不肯松劲,死命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是哀求,又仿佛是警告,"咏棋才是最适合的人选。他被押回受审,恨你将他的太子位取而代之,所以含恨伤你。而你呢,你对他还有兄弟之情,不忍心置他于死地,所以隐而不报。将来要是事情隐瞒不住,被人发现你的伤,就用这个说法。咏善,这样的太子,才是你父皇心目中的好太子。用咏棋抵罪,不但可以救你亲弟弟命,还会让你有最好的说辞,只是……"
"只是动手的是咏临。"
淑妃脸色陡然一变,"你说什么?"
咏善腿上疼不可当,目光此刻却异常淡远,也不望向淑妃,只是轻轻把嘴角往上一扯,"要是事情败露了,我就和父皇说,动手的,是咏临。母亲,这不是实情吗?"
"你……"淑妃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此刻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蓦然扔开他的手,站起来连退两步,惊疑不定地审视着他,压抑着急剧的呼吸,宛如心碎般低声道:"你……你这是要母亲死……"
咏善毕竟只有十几岁,终不忍听她如此凄切的声音,把眼睛垂下,很久才缓缓道:"妳要咏棋死,也就是要我死。母亲,妳真这么不喜欢我吗?"情不自禁,竟长长叹了一声。
淑妃本来恨极,听他这一声长叹,仿佛一生一世的郁结惆怅都尽积在其中,只觉得像人在无边无际的海中,辛酸无奈,都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定睛一看,眼前的人眉目鼻梁都和咏临一模一样,除了表情从没有咏临顽皮可爱之外,又有什么地方不及咏临?
不由心肠骤软,走前两步,缓缓在床头坐下,居然一伸手,把咏善的肩膀轻轻搂住,柔声道:"傻孩子,母亲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只担心你忘了这里是皇宫,所谓情爱,在别的地方或许珍贵,在皇宫里,却一钱不值。就算你为了咏棋牺牲所有,牺牲你的太子位,牺牲咏临,牺牲母亲,甚至牺牲你自己,到头来,也只剩一地心碎。"
咏临从小被淑妃这样亲昵拥抱的次数数之不尽,但对于咏善来说,却少之又少。
他被淑妃轻轻拥着,心窝里一阵暖意直往四肢百骸里游走,不由自主地反握了淑妃的手,轻轻一捏,"母亲放心吧。动手的不是咏棋,也不是咏临,是我自己。"
淑妃听这话没头没脑,微觉诧异,刚想仔细问,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至内,传了过来。
常得富小跑进来,脸上带了一丝不安,"殿下,淑妃娘娘,咏升殿下带着陈太医来了。"
"太医?"淑妃蓦然站起,失声低呼。
常得富还未说话,咏升和陈太医已经到了门前,大模大样直接跨进咏善的太子寝房。
两人显然是匆匆赶来,外面天色刚亮,风还很大,咏升却走得满额都是热汗,一进门,随手解了身上的貂皮大裘,递给门外伺候的太监,故作亲热道:"刚起来就听说太子殿下受伤了,把母亲和弟弟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太子殿下的身体是国之根本,要是有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好?我想这事不能马虎,今天一早去禀明父皇,父皇立即命陈太医过来为太子疗伤。太子殿下也真是的,怎么受了伤也不传太医,把我们担心死了。"
一边说,一边走,已经走到咏善床前,见了一身宫装的淑妃,潇洒地行了一个礼,"娘娘也在?"又露出奇怪的神色,"娘娘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不会是连娘娘也受伤了吧?"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淑妃看着老态龙钟的陈太医拎着太医专用的小药箱,心里一阵乱跳。
这老东西在太医院任职三十七年,向来以为人刚正著称,真正是个油盐不浸,水火不侵的货色。今天如果来的是旁人,或许可以稍做功夫,打点着要他不要乱说话,怎么偏偏来的是这个老古板?
她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一丝不显,稳重安详地缓缓在床边坐下,对咏升冷冷道:"你心里如果真有太子殿下,也不会未得允许就乱闯太子殿了。"
咏升似乎早就得到谨妃教导,只管笑嘻嘻应对,"淑妃娘娘错怪我了。我是奉父皇的旨意过来的,怎么是乱闯?"
咏善自从咏升进门,就一直静静打量着他,眸光深远难测。见淑妃还要说话,咏善插话道:"又不是什么大事,父皇日理万机,何必惊动他老人家?"转头对向他磕头请安的陈太医温言道:"起来吧。你年纪大了,以后见了本太子不必磕头。"微微笑了笑。
他平常严肃深沉,冷硬无情是出了名的。这一笑,却如平湖秋波般和暖,显得格外温文宽仁。
陈太医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又向前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皇上命下官来为太子殿下诊伤,请问太子殿下伤口在何处,为何所伤?"
咏升在一旁道:"伤口应该是在大腿,听说是被刺伤的吧?"
"胡说,"咏善训了咏升一句,语气却并不严厉,脸上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容,"要是有刺客,早就禀报父皇,禁闭城门大肆搜捕了。伤口确实在腿上,不过原因嘛……"
他看着陈太医,唇角那一抹懒洋洋的笑容极冷,开口道:"说出来实在有些丢面子,我去内惩院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巧雪里有些断了的枯竹朝上支着,一截插进了腿侧。意外之伤,常得富又是懂得药理的,就没有惊动太医院。"
咏升显然得到确凿消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听了咏善一番说辞,故意皱眉道:"竹子?怎么我听说是刺伤的呢?不管怎么说,伤口一看便知,太子殿下身体要紧,请陈太医看看伤口吧。"
淑妃看着陈太医颤巍巍向前,犹如被猫爪子挠心一样,坐立不安。暗地里拿眼睛瞥咏升,恨不得把这个蠢货连同他母亲一同乱箭射死。
咏善没怎么作声,歪靠在床上。
常得富在一旁伺候,也是一脸肃穆,见咏善脸上发白,料想他躺得不舒服,连忙拿了个小软枕过来垫在他腰下,又蹑到床头另一边,轻手轻脚为咏善揉肩。
一边殷勤伺候,一边斜眼去看陈太医。
陈太医半跪在床侧,请示过咏善,将他下衣撩起,解下小裤,大腿上果然包扎了密密一层白纱布。
陈太医一看,便恭谨道:"殿下见谅,下官要解开纱布,看过伤口,才可以开方医治。"
淑妃心里凛然,忍不住道:"太医今天是怎么了?伤口好不容易包裹好,正应该精心调养,贸然打开,不是让太子受疼吗?医者父母心,太医只为了看一个无足轻重的伤口,为了给自己交差,就忍心置太子的痛楚于不顾?"
"娘娘说对了,下官是为了交差。"陈太医半跪着,纹丝不动,昏黄的老眼向上一瞥,一闪而过的眸光竟有几分犀利,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声调,"下官奉旨而来,皇上的差事,天下谁敢敷衍?"
淑妃被他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顿时喉咙一噎。
咏升看在眼里,得意不已,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陈太医又转头去看咏善,"殿下,下官要解开纱布了。会有点疼,请殿下稍做忍耐。"
咏善略略皱眉,随即释然,"要解就解吧,长痛不如短痛。"看了淑妃一眼。
陈太医应了一声,果然小心翼翼动起手来。
淑妃心跳加快,紧张地捏紧自己的衣袖。
咏善虽然表面冷漠,但对弟弟咏临其实一向照顾有加,每到要命关头,都是护着咏临的。
但他又舍不得牺牲咏棋。
这孩子,难道竟有别的傻想头?
想到这里,淑妃更加不安,再也坐不住,站起来移到陈太医身后,关切地看着。
纱布一层一层解开,开始几层还是洁白无瑕,到了后面的,都渗着鲜血,可见伤得颇重。
淑妃看得心惊瞻颤:心里又骂咏临,这死小子,把哥哥伤成这样。
最后一层纱布终于揭开。
伤口露了出来。
淑妃惊呼一声。
咏善腿上的伤口极不匀整,皮肉外翻,血肉模糊一片,露在外面的肉呈现一点白色,显得异常可怕。
陈太医也被吓了一跳,悚然道:"殿下伤得不轻,怎么可以不通知太医院?内惩院这根竹子惹祸不少。"
"竹子?"咏升心生不祥之兆,从椅上一跳而起,凑过来看,狐疑地问:"陈太医,太子殿下真是被竹子弄伤的?"
"咏升殿下看伤口便知。这伤口里面还有存留的竹层,难怪会疼痛难忍。"陈太医打开随身的小药箱,取出工具,为咏善挑走伤口里的竹层。
咏升下死劲盯着那可怕的伤口,企图从上面找出一点刀刀刺伤的痕迹来。但刀口小,竹子大,一个小小的伤口上覆盖了一个更大的伤口,哪里还能看出什么。
常得富本来正为咏善揉肩,这时候小跑到床边,扑通跪了下来,磕头认罪,"小的该死,昨夜烛光摇晃,小的眼睛又不好使,昨天为殿下包扎时,竟还留了竹层在里面。小的该死!"
"起来吧。"咏善一边咬牙忍疼,哼了一声,"这时候谁有功夫怪你?帮我擦擦额头的汗。"
常得富松了一口气,赶紧跑起来为他仔细擦汗。
陈太医为咏善挑刺,淑妃在后面看得浑身冷汗,毕竟是亲生儿子,看着他腿上血肉模糊,淑妃肠子都要揉在一起了。膝盖发软,向后趔趄一步,转身就往外跑,倚着门柱,一手捂着嘴,"哇"地吐了一地。
胃里连酸水都吐尽了,才好不容易止住。自然有宫女太监们捧热水毛巾过来伺候。
淑妃吐个干净,才脚下发虚地回去看望咏善。
幸亏陈太医年纪老是老,一双手却很利落,已经挑好刺,敷了药,正在用白纱包扎。
不过片刻,就已包扎完毕,站起来向咏善和淑妃行礼,禀道:"太子的伤是竹刺伤。现在伤口已经包裹好,方子下宫开了,再叫太医院煎好送过来。下官还要向皇上复命,先告辞了。"
咏升得意而来,扫兴而归,知道大事不妙,哪里还敢逗留,连忙请辞,跟着陈太医一起溜了。
常得富恭恭敬敬地送他们出太子宫。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咏善、淑妃。
咏善被折腾得脸色苍白,见淑妃似乎失魂落魄,却笑了起来,"母亲瞻色不比从前了。记得从前萧妃意图毒害父皇,父皇大怒,判萧妃凌迟处死,还责令后宫众妃皇子一起观刑。那次血溅遍地,吓昏了不少妃子,只有母亲和丽妃由始至终站得稳稳当当。怎么今天只是看了一点点血,就吐成这样?"
淑妃深深看他一眼,叹道:"等你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自然知道别人的血和自己儿子的血有什么不同了。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你将来终会明白。"
咏善怔了一怔,半晌,也叹了一声。
"不必等到那个时候。这种滋味,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不知是否伤后虚弱,他的声音低到了极点,几乎微不可闻,"母亲,我把咏棋烫伤了……用烧红的金如意……"
淑妃一颤。
她伸出双手,仿佛想搂住咏善。
咏善却猛然别过脸,伏在床上,用撕破似的嗓子,像受伤后疼痛难忍的野兽一样痛哭起来。
皇宫内福祸只在旦夕,咏升匆匆忙忙在御前密告,结果太医证实确实只是竹伤,让咏升在父皇面前丢了一个大脸,连带着谨妃也心惊胆颤,生怕被咏善反咬一口,在咏升头上安一个"妄言"的罪名。
不枓,不但在太子殿养伤的咏善毫无动静,连皇上也没怎么生气,过了几天,居然还下了一道圣旨,说"太子养伤期间,琐碎国务也需照料",命令"皇子咏升稍作辅助理事,以为锤炼"。
咏升又惊又喜,这次可是因祸得福,虽然没有害了咏善等人,却有好运从天而降,居然藉此机会捞到了参与国家政事的机会。
于是太子养伤,五皇子开始管些小小外事。
谣传新太子遇刺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咏善这次流血不少,伤在腿上,后来伤口又被竹子插了进去。虽然从小练习武艺,筋强骨壮,这么折腾下来,第二天伤口就开始发炎。
他生性好强,又担心消息传到父皇耳里,如果再次追究起来,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大祸,所以不许常得富向上禀告,只按时把太医院送来的汤药一口喝干,还逞强坐在床上熬夜看前面送过来的琐事奏报。
这样耽搁几天,伤口没全好,又添了发热症状,口干舌燥,喝多少水都不管用,再隔两三日,竟然连坐起来都勉强了。
常得富这个时候才知道真的糟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一开始就报上去,当然没有什么大事。
现在太子病成这样,忽然上报,必定惊动皇上。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来想去,最后匆匆去见淑妃。淑妃听了,惊得连轿子都来不及叫人准备,披着一袭斗篷就冒着雪匆匆赶到太子殿,往床边一瞅,咏善满脸热得通红,轮廓却直瘦下去不少。
淑妃又伤心又气愤,当场就指着常得富骂,"混账东西!太子千金之躯,何等尊贵,你们就这样糟蹋?病了几天了,居然连本宫都敢不告诉?他说不报就不报吗?要是咏善有个三长两短,不需皇上下旨,本宫就先剐了你!"
咏善病中昏昏欲睡,听见淑妃骂人,勉强睁开眼睛,"母亲,儿子只是头有点发热,过两天就好了。"
淑妃看见咏善醒了,赶紧伏下腰,柔声道:"咏善,你身上不舒服,不要开口说话劳神,母亲把上个月你父皇赏的千年老山蓼带了来,已经吩咐他们下去熬了。"伸手轻触咏善的额头,热如烙铁,惊得她把手往后一缩。
咏善恍惚一笑,还没开口,床前又闪出一个人影,居然是咏临,一脸愧疚道:"哥,我……我……我错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床前,抱住他一只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哥哥不要生气,好生养病。等哥哥病好了,要打要杀都随哥哥。"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咏善没想到他还有胆子过来,蓦然一怔,想一想他在内惩院无法无天,和自己当面对着干,拔刀子扎人的时候下手半点也不留情,顿时怒火不打一处来,正要把他的手狠狠甩开,目光所到之处,却看见淑妃一脸殷切地盯着他,眼中满是哀求之意。他愕了一瞬,心中就微微叹了一声,再看咏临,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哭得孩子似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向下滚,确实悔恨到了极点,心里又是一软。
他冷冷瞅着咏临,隔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道……这么冷的天,还跪在地上。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母亲白疼你了。起来吧。"
咏临一刀伤了咏善,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不着,现在见到一向身强体壮的哥哥为了自己病成这样,更是难过,一哭就停不下来。咏善开了口,他也没听清楚,只管继续抱着咏善的手哭,淑妃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斥道:"还哭什么?哥哥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他正生病呢,你别在这里吵他。"
咏临一想也对,赶紧举起袖子往哭得湿漉漉的脸上一抹,乖乖闭了嘴。
不一会蔘汤熬好送了上来,淑妃嫌宫女们笨手笨脚,亲自坐在床前端碗去喂,咏临正想找机会补过,赶紧跑去把咏善小心翼翼地扶起来,让孪生哥哥靠在自己肩膀上。
不知道是不是淑妃带来的老山蔘确实比宫里常用的人参要好,咏善一口一口喝了蔘汤,自觉添了不少精神。看看眼前身后,正是宫中和自己骨血相连,最最亲密的两个人。别人也就算了,这两个,却是这辈子注定同荣共辱的。
他性子冷硬阴鹅,现在病得昏昏沉沉,胸膛里却多了一分柔情,温和地看了淑妃一眼,低声道:"母亲不要担心,我从小练剑习武,身子没那么弱。倒是咏临那天捱了我一脚,挺不轻的,怕会伤了内腑,要记得找人看看。"
"已经看过了,我皮厚肉粗,前两天连瘀痕都散尽了。"咏临在后面小心地撑着咏善,一边道:"那一脚是我活该,母亲说哥哥原该踢得更重一点才好。"
淑妃瞪他一眼,数落道:"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哥哥护着你,你现在还能坐在这笑?"
三人说了一会话,都觉心中抑郁散去不少,越发亲密。
淑妃怕咏善坐着说话吃力,和咏临又把他扶着睡下,继续聊了一会,说到咏升现在正开始管事,每天装模作样到前面去见大臣们。
咏善笑道:"这样正好。不做事的可以藏拙,做事的必定露拙。他资历浅,又不懂事,去管那些琐碎事,不出几天一定会出岔子。"
咏临因为咏善的腿伤后来还刺了竹子耿耿于怀,哼了一声,"要不是他去父皇面前告密,哥哥的伤口也不会重成这样了。"
淑妃却显然另有心事,和咏善商议道:"太子养伤,别的皇子辅政也是常例。不过为什么是咏升?好端端放着一个咏临在这里,既是太子的孪生兄弟,又是老三,排行不是比咏升还大一点?怎么就不下旨要咏临去辅政呢?"
"咏临这个脾气,还是不要去管政事比较好。"咏善沉吟道:"以后等我伤好了,亲自带他一带,等他学些本领再说。不然惹出事情,更难收拾。"
淑妃露出宽慰之色,"有你护着他,我就放心了。"
"母亲放心。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同母兄弟,难道我就不疼他?他要是还缺什么,想要什么,尽管直接报来给我就好。"
咏临和他一同长大,对这个孪生哥哥脾气其实极为了解,气起来的时候下手毫不留情,一旦气消了,对他这个弟弟还是很疼的。
听咏善这么一说,咏临知道哥哥真的不气了,大为高兴,在咏善背后直对淑妃得意洋洋地做鬼脸。
淑妃也笑起来,"现在想巴结他,送礼给他的人多着呢,还有什么到不了手的?他也想不到什么要来求你。"
"才不是。"咏临赶紧插嘴道:"这就正巧有一件事想求哥哥。"
"怎么?"
"我想求哥哥开恩,饶了咏棋哥哥。"
话一落地,咏善脸色骤然变了。
连淑妃也没想到咏临会这么混账,胡乱开口,顿时黑了脸。
殿内一阵沉默,空气沉甸甸地,向人心上直压下来。
"咏临……"咏善隔了一会,才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也知道,哥哥是奉旨查问,但是咏棋哥哥从小和我亲密,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什么私通大臣,意图谋反,这些事咏棋哥哥绝不可能做的。再这样关押审问,不但问不出结果,反而误伤好人。内惩院出了名的滥用酷刑,他脾气温和,胆子小,又受了伤。昨天我偷偷去看他,他瘦了不少,隔着窗子和我说,他恐怕出不去了,只求我替他去看一眼丽妃……"
淑妃在一边早就瞧着咏善脸色越来越沉,这下忍不住喝道:"咏临,你给我闭嘴!叮嘱了你多少次不许管内惩院的事。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瞒着我!张诚那个混帐,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母亲,我……"
"你给我下去,不许再来烦你哥哥!"
咏善浑身又热又冷,眼前一阵眼花。他强撑着不露疲态,咬了咬牙,对淑妃淡淡道:"母亲,让他说吧。咏临,咏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告诉我。"
咏临应了一声,老老实实道:"咏棋哥哥说他命运不济,本来就不是长寿的人,只是挂念丽妃娘娘,下能尽孝道,内心愧疚。我和他说,他的事父皇和咏善哥哥你迟早会查清楚,为了那些流言诽谤,总不能真的把一个皇子给冤杀了。我还和他说,咏善哥哥只是奉旨办事,等他明白了真相,必定不会为难他。他听了我的话,说……说……"
"他说什么?"咏善半睁着眼睛,低声问。
咏临也知道这句话不大稳妥,吞吞吐吐了半天,央求道:"哥哥,他和你不常在一块,对你为人不清楚,只是无心之言,我说了,你可不要对他生气。"
淑妃知道要糟,站在一边直对咏临使眼色。
咏善此刻已经是点了火的油罐,随时都会炸开,她也不敢随便作声——万一咏善连她一并恨上,那么就连劝和他们兄弟的人都没了。
咏善叹一口气,"你说吧。"
"咏棋哥哥听到你的名字,就打了个哆嗦,还说,他实在是怕了你。"
咏善眼睛骤瞪,眸中满是滔天暴浪。
只睁了一睁,又缓缓闭上眼,脸上本来是发热的红晕,现在竟倏然全褪了下去,被苍白替代,像谁在上面覆了一层半透明的白浆纸。
一时无人说话。
殿内沉闷得令人窒息。
咏临小心地看着咏善的脸色,"哥哥,你生气了?"
"我不气。"咏善气得浑身打颤,死咬着牙,扯着嘴唇强笑,"我是太子,他是囚犯。他怕我,本来就应该的。哈哈,怕得好,正要他怕呢。"说到后面,喉间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哽噎,又好像是哭音。
咏善吃了一惊,暗暗压抑,长长几个呼吸后,才觉得好了点,睁开眼睛,看着咏临,问道:"他只挂念丽妃娘娘,你替他去看了丽妃吗?"
"嗯。"咏临应了一声,偷偷瞅咏善一眼,居然似乎有点心虚瞻怯。
咏善病得手脚发软,精明却一丝不减,见咏临这个神色,心中动了疑心,略一思索,吃了一惊,看向咏临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你带了什么给丽妃?"
淑妃站在一旁,脸色也变了。
"也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
咏临知道瞒不过,硬着头皮模模糊糊道:"也就是一封问安的书信而已……"
咏善大怒之下,竟有了几分力气,猛坐起上身,挥手一个耳光朝咏临搧过去。
啪!
耳光声响彻太子殿。
咏临也不敢避,直愣愣被他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咏善瞪目怒眉,搧了他一下,还不解恨,举起手要搧第二下,却浑身泛酸,找不到一丝力气,缓缓向后倒去。
淑妃惊呼一声,赶紧把他扶住了,颤声道:"咏善,你不要动怒,养病要紧。常得富!常得富!快拿药来!"抽出一只纤纤玉手,往咏临身上狠打了两下,骂道:"混账东西,你是要活活气死母亲吗?你……你送的什么好信?"
咏临捂着肿起半边的脸,急忙解释道:"真的没写什么,我都看过了,只是问候丽妃娘娘平安,请她不必担心,还有就是安慰丽妃娘娘,说他的舅舅和太傅那边,其实并没有和他通什么要不得的信,信里面的内容都只是聊聊诗词而已……"
淑妃气得几乎晕死过去,看着她不争气的小儿子骂道:"胡涂!你也不问问他为了什么案子被押回京城的?那些信……这传出去,根本就是内外沟通,串供的死证!这事要是被揭穿,你这呆子背定了传递私信,勾结其中的罪名!"说到气处,又狠狠打了咏临几下。
咏临脸上被淑妃戴着的宝石戒指划了三四道血痕,却没有去擦,他看母亲如此生气,也知道犯了大错,隐隐着慌起来,发愣道:"信是咏棋哥哥亲手给我的,又是我亲自交给丽妃娘娘的,应该不会被人知道吧?"
咏善这时候已经过了气头,身上冷热交加,难受得直想晕倒,勉强开口道:
"母亲,他不仅这些事,现在也没功夫和他说。这事,我看要早做准备。"
淑妃点头应了。
咏善喘了片刻,又问咏临,"你送信的时候,被谁看见了吗?"
咏临努力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冷宫人少,一路走过去,都没见人影。就是丽妃住的小殿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他们开门让我进去的。"
淑妃黑着脸道:"日后事情扯出来,那两个侍卫就是要你命的人证。"
咏临低下头,不敢再作声。
咏善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母亲和咏临都先回去,这事我还要想想。别太担心,信就算被什么人截到了,也未必会立刻把事情兜出去,总有回转的余地。咏临回去之后,哪也不许去。"
淑妃忙道:"你放心,回去我就把他锁起来。"
命人送走淑妃咏临,咏善躺在床上,愣愣看着上方床顶刻着的龙睛凤尾,把常得富叫了来,吩咐道:"你去内惩院,就说是我的话,要他们把咏棋殿下立即送到这来。"
第六章
太子病得再东倒西歪,仍是太子。
咏善一开口,内惩院的人连问都不敢问一句,立即把重要犯人咏棋小心万分地送到了太子殿。
咏善病中闭着眼睛歇息,听见耳边常得富小声禀报,"太子,咏棋殿下来了。"
他像早就等急了,猛然睁开眼,缓缓偏过头,目光由近而远,首先落入眸中的,就是一双穿着青缎鞋的脚。
一点一点往上看,被衣料遮蔽住的小腿、狭臀、窄腰,清一色的淡,宫里常用的普通布料子,顶不名贵的,在这具身子上覆盖着,却偏偏有一股极动人的柔软感。 再往上一点,就是他心中总也忘不了的一张脸,此刻低垂着,乌黑的浏海盖住了睫毛,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咏棋。"
注视下,咏棋仿佛蓦然震了震。
明明站在那里并没有动弹,咏善却仿佛看见了清秀的脸孔下颤动着一丝惊惶。
他强笑着扯了扯嘴角,柔声道:"你别怕,过来一点,我不把你怎样。"
忽然从内惩院的牢房被抓来华贵的太子殿,咏棋像落进陷阱的兔子一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躲藏,听了咏善的话,像木头似的站着。
常得富小跑过去,朝着一直伫立在原地的咏棋端着笑脸道:"咏棋殿下,太子请您过去呢。您挪挪脚吧。"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咏棋反而向后微微挪了一步。
"你再向后挪着试试?"
隔着大半间寝室,咏善的冷哼声轻微如针,硬生生截住咏棋的脚步。
炉里焰火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骤冷般,一阵明灭。
"还不过来?"
知道横竖躲不过的咏棋,这才不甘不愿地一步步走了过去。
到了床前离咏善一臂之遥之处站定了脚,如钉了钉子一样,再不肯挪动半步。
咏善无奈笑道:"又不是女人,这么扭扭捏捏的。"
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玉似的脸还是白得似纸,天冷的关系,内惩院的人出门前特意给他加了一袭半新的皮裘,高高竖起的领子,把脖子完全挡了。
"脖子上的伤,好点了吗?"
咏棋点点头。
咏善看着他那样子,又觉一股无名火往上冒,竖眉道:"你哑了吗?连个字都个会说?"
咏棋被他的骤怒吓了一跳,想往后缩,却又不敢,张着苍白的唇嗫嚅了一声,"好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颈侧受了烫伤,又加了风寒,原本悦耳的声音显得几分嘶哑。
咏善本来要生气,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倒怔了一怔,不由心软下来。换了一副刊蔼的表情,温和地道:"你坐过来,让我看看。"
咏棋犹豫了片刻,偷眼看看咏善,等了一会,渐渐浓眉又要倒竖,知道不遂他的愿是不成的。咬咬牙,过去坐在床边,自己把系在肩上的皮袭解了。
咏善本来半挨在床头,这时候坐直了要去看。
常得富忙道:"殿下小心点,别累着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后面帮忙扶着。
咏善也不理他,乌亮的眼睛瞅着咏棋脖子侧边的伤口。
所幸用的不是专门的刑具,并没有真烫得皮开肉绽。用了皇家的秘药已有多日,伤口已经愈合大半,颜色比周围的肌肤要红上许多,边缘还有烫伤愈合后的小小突起,像谁在上面画了一条肉色的线,隐约是个花办形。
"还疼吗?"
咏棋不肯去碰他的视线,垂头轻声道:"现在不疼了。"
未好时,当然是极疼的。
咏善看得心揉成一团,脸上却不肯带出,未了把视线别到他处,咬着牙冷笑道:"疼一下也好,让你日后晓得别和我逞强作对。"一边说着,一边暗中用眼角余光看咏棋的反应。
他这话里威胁之意极重,从前相处,每次发狠的时候就用这种腔调,咏棋一听,生生打了个冷颤,满是畏惧。
咏善见他这样,却生出两分怜爱,伸出手触摸那未曾受伤的另一侧颈项。
咏棋微微一动。
咏善沉下脸,"你还要再烫几次才够?这里虽是太子殿,处罚人的刑具还是有的。"
咏棋打了个哆嗦,像自知必死的猎物,只能乖乖坐在原处,任咏善指尖在自己颈上画圈摩挲。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挡了黑眸的动静,咏善的指尖轻轻滑动,或偶尔惩罚性地用指甲戳一下,睫毛便微微颤动一下,似有泪珠要从上面滚落下来。
只是弄了许久,却也不见他哭。
咏善玩了一会,心情大好,又问咏棋,"你怕我吗?"
咏棋点点头,觉得在颈上游走的指尖动作猛然一顿,心知不妙,又赶紧摇摇头。
"不用慌成这样,"咏善似笑非笑,"宁要人怕,莫要人笑。你怕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些日的功夫,你总算识趣了点。"
指尖又开始移动,这次换了方向,向上滑到咏棋唇边,用力硬挤了进去。
咏棋被他蛮横的力道弄得生疼,蹙起了眉。
"含住。舌头呢?不许躲着,用舌头舔。"咏善跋扈地命令。
咏棋不敢咬他,又不愿舔,只是含着他的指头幅度甚微的晃晃脑袋,抬眼看他一下,眸子温润得直如小鹿一样,似有哀求之意。
咏善病中体虚,闹了这么一会,疲倦中不觉又心软下来,忽然之间觉得这般欺负真是索然无味,讪讪的把指尖抽了出来,依旧挨回了床头。
把后背靠在常得富安置好的软枕上面,静了静心,才低声道:"好,今天就不为难你。不过你也要有点良心,对我好点。我渴了,你端碗热茶过来。"
常得富聪明机灵,到这时早瞧出是怎么回事,赶紧过去备了一碗热茶,端过来放在咏棋面前。
咏棋静静坐着,发呆似的看着那碗茶。
常得富道:"咏棋殿下,您快点接啊,太子正等着喝呢。"
咏善眼睛只停在咏棋身上,见他还是不动,也自觉无趣,苦笑道:"算了,他哪里伺候过人?常得富,你端过来喂我一口吧。"
常得富应了一声。
一双白玉似的手却从旁边伸了过来,取了那碗热茶。
咏善瞳仁蓦然一闪,不免有些惊喜。
咏棋端着那茶,却还在犹豫,幽幽的眸子抬起来,又看了咏善一眼。
咏善忍不住笑道:"你到底要不要给我喝?"
咏棋清澈的眸子盯着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把茶碗重新递还给了常得富,垂下头不作声。
咏善表情古怪,像被人不轻不重,打了一记耳光,也不全是愤怒,也不全是伤心,仔细体味起来,倒有一丝怅然若失。
他阴鹅地盯着咏棋,到后来目光渐渐柔和,竟宽宏大量起来,叹了口气道:"我也不要你端茶递水,今晚陪我吃饭就好。"缓缓向后靠。
常得富知道他倦了,过来扶他躺好。
咏善睁眼看看坐在床头的咏棋,对常得富吩咐道:"小心看住了,别让他出这里的门。我俩身高差不多,找我两套新做的衣裳出来,选淡色的,不要太花俏,给咏棋殿下预备着更换。"
他每说一句,常得富就恭敬地应一声,后来还请示了一句,"晚上咏棋殿下陪您一道用膳,是就要宫里大厨房的例行菜式,还是我们小厨房里另行准备?只不知道咏棋殿下的口味。"
咏善斜眼去看咏棋。
咏棋原先本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发现咏善又拿眼睛瞅自己,身子不自禁微微一缩,倒像怕又会被残害一般。
咏善心里气闷,哼了一声,"你管他爱吃什么,反正清淡的菜多预备两样就是了。看看去哪弄点好笋子和豆腐,派人去外面买两块京城容香记的珍珠菊花糕,记得,要他们现做,别要那些放了两个时辰的。大冬天的,荤菜也不可以少,但是做得清淡点,菠菜里面拌点鸡丝……"
他随口就报了几样菜,皆是咏棋往日爱在自己宫殿里命人做的。
一边说着,一边下死劲盯着咏棋,只觉得自己蠢得如猪似狗,一颗心不够人糟蹋的,又爱又恨,竟又开始咬牙切齿。
吩咐完了常得富,猛然伸手过去,拉住咏棋的手腕狠狠一扯。
咏棋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上身倒在床上,慌忙挣扎着要站起来。
咏善咬牙,恶狠狠威胁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在床边,要是睁眼看不到你,看我怎么折腾你!"
见咏棋露出惧色,真不敢逃走,才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养神去了。
这一睡,竟睡得比受伤以来任何一觉都更香甜。
咏善美美地睡了一场,浑身惬意舒服,缓缓把眼睛打开一丝缝,咏棋低垂着头沉思的脸跳进眼里,心里越发欢喜,一瞅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吃了一惊,唉哟一声,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咏棋不知道他醒了,吓了一跳,反射性地站起来瞪着他看,不知道这个喜怒无常的弟弟又发什么疯。
常得富也被咏善这一声唉哟唬了一下,赶紧小跑过来,越发小心地问:"殿下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咏善摇头,撑着床沿慢慢下来,对常得富笑道:"居然睡到这个时候,都什么时辰了,晚饭都准备好了吗?"
常得富难得见咏善心情这么好,心里暗奇,也谄笑着答道:"回殿下,刚过亥时,饭菜早准备好了,在炉上热着,现在就叫他们端上来?"
"快端上来,都亥时了,想饿死人吗?"咏善笑骂了他一句,转身去打量咏棋,"过来第一天就让你挨饿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也不怕饿坏自己,我看看,肚子饿瘪了没有。"一边轻笑,一边玩笑似的伸手抚咏棋的肚腰。
咏棋没料到他这下动作,还没想起闪躲,已被咏善摸个正着。他极怕痒,尤其是下腰侧边,被咏善一挠,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猛然想起面前的是谁,顿时又尽敛了笑容,反而显得局促不安。
咏善却大为高兴,"真有趣,隔着衣服也怕成这样,我还以为只有你不穿……"说到一半,已经知道不该提这个,蓦然煞住。
抬头去看咏棋。
果然,咏棋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般,虽然脚步没有后退,两人间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见咏善目光投来,咏棋把脸一别,不肯与咏善对视。
开始还算不错的气氛,彻底降到最冷。
咏善暗叹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怎么蠢如猪狗,这时候头昏脑钝,提起了内惩院那些事?知道不可挽回,也不费神去勉强解释,自己收了笑脸,仍然摆回向来冷淡严峻的表情,转头去寻常得富,"常得富,你这个总管干什么的,备一个饭要这么久?"
常得富伺候他的日子久了,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出了事,暗暗叫苦,又埋怨咏棋,不知道这落难的旧太子又干了什么,惹毛了炙手可热的新太子殿下,这下大家都倒霉。只好赶紧过来陪着笑脸答道:"已经准备好了,都摆上了。摆在靠侧厅雕花窗户旁,这样殿下可以一边用膳一边观赏小院的梅花。"
咏善沉着脸道:"谁有那个闲工夫赏梅花?风花雪月,不思上进,我是这样的人吗?"说完才想起咏棋最喜欢赏雪赏梅,自己心情不好骂常得富泄愤,却把咏棋扫了进去。常得富也冤枉,把晚饭摆那里,还是自己特意吩咐的,本来就是为了逗咏棋高兴。
常得富哪里敢说冤枉,依旧陪着笑道:"这样……把饭菜都移到里面来?"
"不用了。"咏善低头想了一会,反而笑了一声,"再这么移来移去,什么时候才能吃得上?只怕连你也在肚子里暗骂我反复无常了。"
常得富连说不敢。
咏善摆手道:"少废话了,吃饭吧。"
当即上来几个内侍,小心把咏善搀了过去。咏棋还站在原处,常得富见他似乎不想动,悄悄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作揖陪笑道:"咏棋殿下,您好歹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下面的,别再惹太子生气了。他要是恼了,不知道多少人要倒大楣,您就当做做善事吧。"边求边拽,竞真的把咏棋拽到了桌边,和咏善对着坐下。
饭菜热气腾腾,喷香诱人。咏善扫了一眼,全是按照自己嘱咐,尽是咏棋平常爱吃的,暗夸常得富会办事,瞪了面无表情坐在对面的咏棋一眼,阴沉沉问:"你怎么不吃?难道还想耍脾气?"
咏棋见他那表情,知道发怒在即,只好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片冬菇,塞在嘴里胡乱嚼着,连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就硬吞下喉咙。
咏善何等聪明,猜也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冷眼瞅他片刻,心里暗叹,和自己吃饭,也难怪他食不知味,恐怕只有自己这个碍眼的不在,他才会有胃口。
不由一阵灰心。灰心之余,却仍担心咏棋在内惩院弄虚了身子,要是饮食还不调养回来,以后会落下病根。
咏善边想边吃,其实也是食不知味,吃了两口菜就放了筷子,蹙眉道:"都不合胃口,不吃了。"让侍从把他扶起来,伸指对着也放下筷子的咏棋警告道:"我不吃,可没允你不吃。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给我把它们都吃光了。常得富。"
"在。"
"给我盯着他。"
"是。"
"不吃饱不许他停筷。"
"是。"常得富应了一声,为难地小声问:"殿下,小的怎么知道他吃饱了没有呢?"
"蠢材!你不会自己掂量吗?"咏善轻骂一句,拿漆黑的眼珠盯着咏棋。
咏棋被他盯得没法子,只好重新拿起筷子。咏善这才满意,让人把自己搀回内室,道:"整天躺床上,越躺越懒洋洋的。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一会吧。"刚刚坐下,肚子忽然咕噜了一下,不但咏善自己听见,连扶他的两个侍从都听见了,三人都愣了一下。
两个侍从不敢笑,忍得非常辛苦。
咏善自己倒笑了起来,吩咐道:"去,弄一碗米饭,一碗米粉排骨,还有随便一碗什么热汤过来,我就在这里吃。"
两个侍从赶紧应是,飞快出了门,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咏善就在里面等着,一边想咏棋也该在那边吃得痛快些了。吃的还没有上来,内侍过来禀报,"咏升殿下求见。"
"哦?"
看来今晚这顿饭真不容易到口,又来了一个坏人胃口的。
咏善盯着屋顶出了一会神,对内侍道:"你告诉他,我伤口疼,现在刚刚好点,还没有吃饭呢。问他有什么事,如果不要紧,就明天再来。"
内侍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禀报,"咏升殿下说是急事,求太子殿下给他一点时间,就是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说两句也行。"
咏善不层道:"他能有什么急事,不就是咏棋的事吗?要修理咏棋,他还不够格!"磨着雪白整齐的牙冷笑了一会,道:"让他进来吧,我倒看他怎么向我讨人。"
内侍出去领了咏升进来。
咏升近来春风得意,在父皇面前出了不少风头,现在又被父皇赏了一些权柄,连内惩院也归他管了,见了谁都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
到了咏善面前,潇洒地行了个礼,呵呵笑道:"看见太子殿下身体好多了,弟弟我心里真高兴。本来太子有伤在身,是不应该随便打扰的,但是有一件事,下请示太子,弟弟我又不敢随便作主。"
"来,坐下再说。"咏善要他坐下,温和地看着他,"父皇交给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向来就有主见,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事事来请示我。怎么?有事要我给你出主意?"
"正是。"咏升在椅子上躬了一下身子,坐直了,"父皇指派我管内惩院的事,内惩院从前是太子管的。"
"嗯。"
"我查了一下犯人名册,好像少了一个。"
"哦?"咏善嘴角抿着不明显的笑,"内惩院居然少了人,那岂不是天大的事吗?你怎么不立即回禀父皇?至少应该把内惩院的头头拿下来,严加审问。张诚你问了没有?"
"问了,"咏升似乎早打定了主意,仍然呵呵笑着,"如果真的逃了人,弟弟早直接禀报父皇了,我只是说好像少了一个,没说真的少了一个啊。张诚一说,我就明白了,是太子把人给放了。"
"明白了。"咏善往桌子上轻轻一拍,装作恍然道:"你说的是咏棋。"说罢敛了笑,沉声道:"咏棋是我下令放的,他的案子我已经亲审了,是被冤枉的,所以从内惩院放出来。怎样?你怀疑我审得不清楚?"
"不不。"咏升道:"太子亲自审的案子,绝对是清楚的。"
咏善见他这次说话清楚,言辞不卑不亢,倒像胸有成竹的样子,暗中疑惑。咏升这副神色,一定留有后着。
会是什么呢?
寻思片刻,隐约已经猜到,顿时心内一震。
事情不妙!
只听咏升侃侃道:"太子管内惩院的时候把咏棋的案子给审了,结了,那是谁也不敢驳回的事。但另外有一件关于咏棋的隐情,恐怕太子被隐瞒了。咏棋被关押在内惩院的时候,又秘密对外传送了书信。太子管过内惩院,犯人送信的规矩,不会不知道吧?"
咏善眼皮猛地一抽,知道被自己猜个正着,不动声色地道:"内惩院的规矩我清楚得很。"
"是。"咏升慢吞吞地拖了一声,又道:"内惩院的犯人,不管有罪无罪,都不许向外传递书信,这是为了避免沟通联络,串对供词。而如果传递书信的对象还是宫内待罪的嫔妃,那后果就更严重了。先王定下的规矩,串通勾结,视同谋逆大罪。"
"这恐怕要看情况吧。"咏善微笑着截住他的话,"待罪嫔妃,也要看是什么关系。如果是母子至情,也许是思亲心切,一时做了傻事罢了,也用不着扯上谋逆大罪。"
"哦?太子怎么知道咏棋的书信是给丽妃的?总不会这件事,是太子点头的吧?"
咏善怎不知道这是陷阱,只要一点头,罪名上了自己这个太子身,说不定他明天就是第二个咏棋,冷冷道:"别把这事栽我头上。我看你比我还清楚内情,上次咏棋传递书信,不也是你知会我的?依我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和上次一样处理就行了,我受你这个人情,日后自然还你。"
咏升看他不入套,也不着急,他敢过来这里和咏善摊牌,早就和母亲谨妃,以及几名心腹谋士来来回回商量了多次,处处都想得周全,一计不成,当即把第二计使了出来,装作释然地笑道:"这次的事,和上次的事怎么同呢?从前是想传,但毕竟没有真的传到,只是个欲传之罪。这一次,那书信却是真真切切到了丽妃的手,沟通串供的事就成真了,唉,弟弟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置。再说,这还不只牵连一个咏棋……"语气一转,压低了嗓门,"在内惩院中,能把书信传递出来,还要能交到丽妃手中,那可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太子知道负责传递的是谁吗?"
咏善倒吸一口凉气,知道死 穴已经到了对方手中,只能从容道:"我也很想知道谁有这样的本事。五弟能耐这么大,一定已经查清楚了。"
咏升搓着手道,似乎万般为难,"查是查出来了,不过说出来,恐怕太子哥哥伤心。"
咏善盯着他半晌,忽然肩膀剧抖,仰天大笑,笑了半天,才停下来打量咏升,阴鸷冷淡地问:"书信你拿到手了?"
咏升被他突如其来的大笑弄得愕然,一愣之后点头,"对。"眼神又转回原先对峙的清醒尖锐。
"人证,"咏善漫不经心道:"恐怕你也找到了吧?"
"不错。"
"好。"咏善赞了一声,"你是过来和我谈条件的。"
他既然捅破了纸,咏升也不必再装模作样。竖了一个大拇指,肃然道:"太子好气魄,话说得明明白白。这事牵扯到咏棋,又牵扯到咏临,据弟弟我的看法,太子只怕是不能不插手了。太子难道不怕?"
"我怕什么?"咏善反问:"你拿了物证人证,不去见父皇,反而来见我,显然有求于我。既然你要求我,那么这件事,你不会不帮我瞒住。我好歹也是太子,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是。"咏升却笑了起来,"确实有一件事,想求太子。"
"说吧。"
"还是我舅舅的事……"
咏善道:"你舅舅的事,不是已经改了判吗?父皇没要他的命,只是罚了一些银子。方家不会连这些小钱都没有吧?要是没有,我写一张字据,你要你舅舅带着去我的库房里领。"
"唉,我这个舅舅真是惹事的麻烦精,别说太子,我也快不耐烦了,有什么办法?母亲只有他一个哥哥。"咏升叹了一声,凑到咏善跟前道:"太子最近养伤没有到前面去旁听政事,还不知道我舅舅的事,御史恭无悔在父皇面前告了我舅舅一状,说舅舅暗中招募死士,又四处打听父皇和各位皇子的生辰八字,意图不轨。太子你听听,这个罪名是可以开玩笑的吗?随时都是抄家灭族的下场,吓得我母亲当即病了。"
咏善身为太子,耳目总有一些,虽然没有亲自去旁听朝会,这种大新闻当然不会不知道,不在意地道:"父皇不是没听进去吗?当即说恭无悔诬陷国戚,把他下了天牢。父皇是英明君主,你担心什么?"
"怎么不担心?父皇的脾气太子是最清楚的,恭无悔将来如果放出来,八成官复原职。他必定怀恨在心,一次诬告不成,还会再诬告,一而再,再而三,众口铄金,父皇将来会不会信呢?这事……还是要求太子哥哥帮忙。"
咏善听到一半,已经明白了咏升所求:心内凛然,沉下脸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斩草要除根啊……"到了这个时候,再难听的话也要说出口了。咏升吞了一口唾沫,竖掌成刀,往下轻轻一切,狠道:"让恭无悔出不了天牢。"
话音一落,咏善目光扫来,炯炯烁然,利如刀剑,几乎迫得他喘不了气。但事情已到了关键时刻,绝不能服软,咏升一反常态,硬了脖子,咬牙道:"我今天来,是打了宁可玉碎的主意。与其迟早被那些卑鄙小官害死,不如痛快一点,让太子哥哥裁夺。太子哥哥要是帮我这一回,母亲和方家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场地,唯太子哥哥马首是瞻。咏棋咏临那件事,就算死我也会帮太子哥哥瞒下来的。"
言下之意,自然是咏善不点头,这件事他就捅出来。
咏善听了他咬牙切齿的话,却噗嗤笑了起来,眼中锐光一下子全不见了,前所未有的温和,拍拍他的肩膀道:"什么宁可玉碎?五弟净说傻话。我们都是皇子,个个金尊玉贵,那些小官连我们一片指甲都比不上,死一个两个有什么要紧?我一定帮你。"
这个弯也转得太急了,咏升倒一时接受不了,呆了一呆,才半信半疑道:"太子说的是真的?"
"一言九鼎,才是储君之风。我还骗你吗?"咏善笑道:"杀一个恭无悔,能得一个五弟归心,说到底,我不吃亏。"
咏升这才知道他答允了,露出喜色,趁机打蛇随棍上,"太子什么时候动手?"
咏善沉吟后,才幽幽道:"你放心,他出不了天牢。就为了我那两个傻兄弟,我也不会让他活着出来。"
言罢,轻叹了一声。
第七章
送走咏升,咏善在内室一个人待了半晌,忽然唤人过来,"给我立即把咏临叫过来。淑妃如果问起,就说我有急事,要找咏临过来商量。"
又召来另一人,吩咐道:"咏棋吃过饭,把他安置在侧室,别让他过来。要常得富亲自打点,别派笨手笨脚的人过去伺候。"
等了半天,咏临跟着内侍匆匆来了,因为走得太急,大冷天,额头都沁了薄薄一层汗。
咏临进来就问:"哥哥有什么事,叫得这么急?不是伤口又恶化了吧?"边问边大步蹬到咏善跟前,去瞧他的伤口。
咏善一声不吭,挥手把左右的人都叫走,看着众人散尽,内室门紧紧关上,从椅中倏地站起来,朝着咏临脸上就是一掌挥过去。
咏临正关切地看他的伤口,一点也没防备,这一掌怒气极盛,耳光声响彻偌大房间,打得咏临趔趄连退几步,几乎倒在地上。
他被这毫无预兆的耳光给打懵了,直着眼睛愣了半天,捂着立即泛起五条红痕的脸。隔了好一会才似乎明白过来,猛然跳起,气愤吼叫,"你疯了吗?"
咏善站在原处,与他毫不相让地直视,冷言道:"我没疯,你才疯了。"
咏临挨了没头没脑一掌,听了这话,气得发抖,"你……你你……"要不是看在咏善腿伤未痊愈,依他的冲动脾气,管他是亲哥哥还是太子,早冲上去饱以老拳了。死死捏着拳头按捺自己,愤懑地问:"好端端的,你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因为你这个蠢材擅自从内惩院往外传递信件,还真的帮人家送到手了!"咏善的咆哮声震得屋顶簌簌作响。
咏临见提的是这件事,倒真是自己的错,不禁愕住,垂下头,缓缓松了捏紧的笔头,闷了一会,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事你不是已经打过我了吗?"
房中只有他们两人,咏善怎么会听不见他的嘀咕,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这样的错事,打你一耳光就算了吗?"
"我也知道我有错!"咏临霍然抬头,不服气地瞪着哥哥,"你知道了,生气了,要打就一次打够好了,随便你怎么打。现在打了一下,赶我走,想起来又生气,又叫人把我传过来打一顿。这样下去,你岂不是生气了就随时把我传过来拳打脚踢?我是随时等你传唤来打的狗吗?"
"对!我就是这样?你不服气?"咏善唇边扯着尖利的笑,"我是太子,是储君,你只是皇子,就是臣。君臣有分,我生气了,随时可以传你,随时可以打你,你不服气也得忍!"
咏临气极,叫道:"你要打我,怎么不当着母亲的面打?在母亲面前,你怎么就住手了?"他蓦然停下,似乎明白过来,不敢相信地盯着咏善,"我明白了"你在母亲面前装好人,要当个好哥哥。其实……其实你心里憎恶我……"
咏善也气得发昏,毫不犹豫地点头,恶狠狠道:"对!算你聪明,总算知道我讨厌你。天底下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没出息!惹事精!苍天无眼,这样的软蛋怎么就和我一个娘!"
"好呀!原来你一直都讨厌我。"咏临倒吸一口气,悻悻道:"你看不起我这个弟弟。这么多兄弟里,其实你最瞧不起我。你虽是我亲哥哥,却还不如咏棋哥哥对我好!"话越说到后面,音调越高。
咏善听到"咏棋"两字,宛如火上浇油,脖子青筋都突了出来,和咏临对吼,"谁稀罕当你亲哥哥?你和咏棋倒是一对好兄弟,一样没出息,自己该死还不够,还要陁人下水!一对累赘!"
"你嫌我累赘?好!好!当着我的面,你今天总算说出来了。"
"不错,我早就想说了。"
"你没把我当你亲弟弟看。你打我,只是为了泄愤!拿我撒气!"
"对!我就是拿你泄愤,拿你撒气!我现在气撒完了,高兴了,你可以滚了!"
咏临又气又委屈,眼眶早红了,也不知道是要拼命还是要哭,捏死了拳头瞪着咏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咏善见他不动,把手往门一指,喝道:"你给我滚!"
咏临再也受不了,大吼一声,受伤野兽似的冲了出去。
外面的侍从早听见里面可怕的咆哮,见咏临这样冲出来,唯恐里面出了事,赶紧涌进去伺候,刚到门口,便听见咏善冷到极点的声音,"谁敢擅自跨进门,自己去把脚砍了。"
吓得众人纷纷急忙剎住,左右对望,都知道此刻谁进去谁完蛋,大气也不敢出,把门小心翼翼地关好,轻轻退下。
咏善直直瞪着关上的门,硬硬的身子蓦地一软,一个支撑不住,整个跌在地上,恰好撞到包扎好的伤口,疼得他眼冒金星,几乎昏厥过去。
他呼呼连喘几口冰冷的气,熬过那阵昏厌的感觉,缓缓平复下来,才勉强把背斜靠在椅脚上,无神地睁着眼睛。
脑子乱糟糟的,里面闪过的都是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大看得清楚。
他们,他们都恨他……
母亲如是,咏棋如是,都不喜欢他,都喜欢咏临。
为什么?
他和咏临长得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比咏临做得更好,更多。
他就这样在地上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宫里梆子声传来,清冷响脆,才将他惊醒,暗中惊讶。
难道已经过了子时?
自己竟呆坐了如此之久?
动了动,手脚都几乎麻了,酸软痹疼,地上又冷,身子一阵一阵打颤。咏善知道伤后受冻,是对身体极不好的,宫里虽然暖和,毕竟地上也冷。暗骂道,本来就是个没人心疼的,如今连自己都糟蹋起自己来了。
若就这样冻死了,只怕世人个个拍掌称快。
咏临咏棋正好重在一起,快快活活。淑妃多少会哭几声,不过她还有一个最疼爱的儿子在,多半也是一年半载就如常了。
他向来心志坚毅,今天一时动了情肠,竟难以自禁,越想越是自苦,不知道吃这么多苦头到底为了谁?
如果是为了自己,当这个太子,自己又没有怎么快活,反而添了无数烦心之事。
咏善慢慢把自己挪到床边,觉得腿上疼痛难忍,低头去看,白色的纱布已经现了血色,恐怕是刚才摔下去时把伤口压开了,又开始渗血。
他冷冷凝视着自己的血色,隔了许久,才想起要重新包扎,唤道:"来人啊。"
外面的侍从们谁都不敢走远,都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听到声音传来,门立即被推开了。
常得富走了进来,知道太子心里不爽快,动作比平日更谨慎,到了咏善面前,老老实实垂手低头,"在。太子有什么吩咐?"
咏善年轻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随意指了一下腿,"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不小心进开了。"
"是,小的现在就去唤太医。"
"唤什么太医?半夜三更的。"咏善微有点不耐烦地道:"你来弄就好了。"
常得富不敢多言,只好真的弄来干净纱布,开始帮咏善包扎。
咏善斜靠在床上,任常得富帮他更换纱布,闭着眼睛养神,心不在焉地问:"咏棋睡了吗?"
"还没……"
咏善睁开眼睛,"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不睡?不习惯?"
"这个……"
"这个那个什么?吞吞吐吐的,有话爽快说。"
"咏棋殿下睡不着,是因为……因为咏临殿下……"常得富胆怯地瞟了咏善一眼,"咏临殿下出了这里的门,就坐在前庭的雪地里哭起来了,咏棋殿下住的房间窗户刚好对着前庭。他要出去劝,小的不敢让他出去,所以命人拦了。咏临殿下又……又哭得很伤心……"
"他伤心个屁!"咏善烦躁地喝一声。
常得富顿时不敢作声。
咏善瞪着眼睛看着前方,仿佛咏临就在面前。过了一会,才回过神色,幽幽问:"他在雪地里坐了多久?"
"从这里出去之后,就……坐着了……"
这么久?咏善心里一跳。
"还在哭?"
"已经停了。"常得富叹了一声,"就是在发呆。"
"你们都死了吗?怎么不叫他起来?"
常得富听出斥意,连忙小声辩解,"我们个个都劝了,他不听。小的还大着胆子把他拉了起来,可一拉起来,他又扑通一下坐了下去。这个……这个毕竟是咏临殿下,我们也不敢对他无礼……"
"够了,别嘀嘀咕咕了。"
咏善沉默了半天,目光移到常得富身上。正巧常得富也正偷偷看太子的脸色,四目一碰,常得富赶紧低下头,吓得心脏狂跳。
忐忑不安中,咏善的叹息传人耳中。
"你去,叫咏临给我进来。"
"呃……"
"快去!"
"是。"
不一会,咏临就被带了进来。
咏善伤口已经包扎好,坐在床上看着他。
外面很冷,咏临又在雪地里待久了,就算身上穿着最好的貂裘也没用,冷到极点后,骤然进了较暖的内室,猛然打起冷颤,倒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发抖鹌鹑。
他向来健康结实,咏善和他一起长大,很少见他抖成这样,知道真的冻到了,心里也有点懊悔,锁起浓弄眉喝斥常得富道:"你手断了吗?还不快点给他弄碗热汤来。"常得富赶紧应是,一溜烟跑去端汤。
"你过来。"咏善对着咏临黑着脸道。
咏临虽然挨了打,哭过一场后算是发泄过了,还算听话,真的乖乖走了过去。但咏善右手略动了动,他立即反射性地警惕起来,黑眼珠盯着咏善的手,仿佛觉得咏善又会来一个耳光。
咏善不觉好笑,放轻了声音,"我不打你。"掀开自己身上被子一角,"进来吧,冻死了你,母亲还不杀了我?"
咏临正冻得受不了,早就眼热咏善的热被窝,赶紧踢了鞋子,怕冷的猫一样钻了进去,和咏善肩并肩靠在一起。他手脚冷得跟冰似的,碰到咏善热呼呼的身子,倒把咏善冷得一哆嗦。
"你胆子倒不小,靠得这么近,不怕我又打你。"
咏临困惑地反问:"你不是说不打我的吗?"
这话把咏善给说笑了,虽然气这个弟弟惹麻烦,却又不得不心疼。
两兄弟并肩靠在床头,同盖一床被子,一时都觉得暖和。
"如果我还打你呢?"
"有什么办法?"咏临撇嘴,"谁叫你是我哥,又是太子,被打死也是我的命。"
咏善微讶,转头去观察咏临神色,真的不像在负气说反话,忍不住问:"我拿你撒气,你真的一点也不怨?"
咏临咬了咬下唇,小老虎似的睁着黑眼珠想了半天,良久才低声道:"这事我有错,咏棋哥哥也有错。他不该写信,我不该送信。你把气撒我身上,总好过撒咏棋哥哥身上吧。"
咏善心颤了一下。
咏临每次提起咏棋,他总不免火冒三丈,这次却异常平和。就连咏善心里也知道,其实最该受罚的是咏棋,他只是下不了手,把这个弟弟拿来发泄罢了。
咏善默然半晌,"你既然不怨恨,为什么又坐在雪地里哭?"
咏临没作声。
咏善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又是皇子,有什么事要嚎啕大哭?也不怕人笑话。还坐在雪地里,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分。"
咏临还是中晌不作声,低着头,不知道是忏悔还是不好意思,到后来,却猛地咯的一下笑起来,露出和咏善一样雪白整齐的牙齿,脸上带着顽童似的表情,"哥,我就知道你说的都是假话,我就知道你心疼我。呵呵。你心疼我,是不是?"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完全乐不可支。
咏善被他弄得无可奈何,骂又不是,笑又不是。
常得富端了热汤过来,咏临便一手端着汤喝,一边和咏善闲聊。
正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了过来,隐约伴着侍从恭敬的声音,请容小的先进去禀报……"
还未说完,门已经被人推开,一阵香风被门外的冷风吹到床前,两兄弟眼帘一晃,已经瞧清楚进来的是淑妃,后面跟着想拦又不敢拦的侍从们。
~待续~
太子(出书版)第二部 by 风弄
文案:
咏临回来了,他亲爱的双胞弟弟。
而咏棋原本已转移至自己身上的目光,是否又将移开?
不!他不允许!
好不容易,他才让那人只看着自己,只想着自己。
咏善绝不许有人来瓜分这一切,就算那个人,是他的双胞弟弟……
咏棋从来没想过,原来咏善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希望独占他的目光,他的关心,甚至是……索求着他的爱。"咏棋,我对你好一点……好吗?"
这么狂烈的爱,令他无力招架,但……也无力逃开了……
第八章
"母亲?"咏临咦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母亲怎么来了?"
咏善哪会不明白,也坐了起来,在床上做了个请安的手势,皮笑肉不笑道:"子时夜深天冷,母亲这么过来,不是探望我的吧?"偏头对咏临道:"谁叫你不快点回去,现在把母亲也惊动了。"
一番话把淑妃说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她其实是得了消息,说咏善唤咏临过去斥责,不但动了手,还罚他跪在雪地里,本来想着罚一会儿就好,不料到了子时还不见咏临回来。
这样跪在雪地,岂不活活冻死?
咏善的冷性她是知道的,唯恐咏善真的不念兄弟之情,越想越心焦难耐,亲自赶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闯进内室,竟是兄弟和睦,同盖一被,正谈心呢,反显得自己狐疑多虑,非常尴尬,心里安定宽慰之余,强笑道:"我才不管咏临呢,交给你管教最好。今夜好像又开始翻风,有伤之身最忌天气反复,横竖我也睡不着,就过来瞧瞧。好些了吗?"一边说着,一边在床边坐下,温柔地端详着自己这一对个性南辕北辙的孪生儿子。
咏善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揭破,笑道:"多谢母亲牵挂了,其实伤口好多了,现在一点也不疼。只是一个人闷,所以找咏临过来聊聊天。母亲要带他回去吗?"
淑妃坐下,早看清楚咏临脸上的五道指痕,心里多少也猜到一点,知道咏善说的不尽是实话。不过现在两兄弟有说有笑,总是好事,她是聪明人,知道这太子儿子可不是好招惹的,不再深究,摇头笑道:"叫他回去干什么?让他陪陪你,正好,你这哥哥也顺便教导教导他。看见你伤口无碍,我就放心了,这就回去。"又对咏临道:"好好听哥哥的话,他打你骂你,都是为你不争气,都是为了你好。"
叮嘱几句,果然留下咏临,安心地走了。
咏临又挨打又受冻,搞了二仅,现在暖和舒服,困意上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咏善睨他一下,"想睡了?"
"嗯。"咏临迷迷糊糊点头。
"果然没心没肺。"咏善低骂一句,"天下还有谁比你更有福气?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专心惹是生非,还有人为你担心得睡不着。母亲如是,他也如是。"冷哼一声,把常得富叫了过来,"你去和咏棋说,咏临已经在这边睡下了,一根头发也没伤,要他别担心,好好睡自己的觉吧。"
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脸绷得紧紧的,又冷又紧,恐怕就像一块生锈的铁。心里也又冷又硬,不知从哪泛起的酸味无缝可钻,锲而不舍地弥漫在胸口。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冷冰冰的角色。
他垂下眼,静静地端详,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俊脸带着稚气,已经满满写着睡意两字了。
那么容易入睡……
咏善嫉妒地用指尖戳了弟弟的脸颊一下,咏临却毫不觉痛,反而咂巴了一下嘴,无意识地额头往哥哥胳膊上赠,闭着眼睛,扬起唇角甜甜勾了个笑。
仿佛谁,在梦中逗他玩了。
咏善在心中叹了一声,真是有福之人。
这个福字狠刺了他的心窝一下,他把眼别到远处,思绪越发清醒起来,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脑子里却像燃着一根森森的白烛,文火似的,慢慢灼得他难受。
终于,他腾出一只手,撩开垂下的丝帐,用不惊醒咏临的低声道:"来人。"
"殿下?"守夜的内侍训练有素,走路比猫还悄然无声,仿佛一个影子似的躡了过来,伏在床边。
"去,把咏棋给我带来。"
咏棋不一会儿就被带来了。
他睡下没多久,只是得了常得富的传话后,刚刚阖了一下眼。大冷天,忽然被内侍从被窝里"请"出来,不禁又冷又懵懂。
等到了这最华丽的寝房,被那双熟悉的深不见底的森冷黑眸盯着瞧时,咏棋才猛然打了个哆嗦,察觉到危险。
"嘘。"咏善似笑非笑,用手指抵在唇上,发出轻微的声音。这个孩子般的动作,破他做来,却透出一股慑人的魄力来,让咏棋的脚像被钉住般,不敢妄动。
咏善打量着他,心情渐渐好起来。
只穿着白色的单衣的咏棋显得身形分外修长,丝绸贴着他的肌肤,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他胸膛和腰肢的曲线。
如果咏善在片刻前还怨恨地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当这个要命的太子,现在他可再次心安理得的确定了。
"来。"他在床上直起身,朝咏棋伸出一只手。看见咏棋往后退了一步,咏善居心叵测地笑了笑,将垂帘撩开一个角,露出咏临熟睡的脸。
个性大剌剌的三皇子永远不会有失眠的痛苦。他正窝在咏善肩旁,睡得很香。
咏棋眸子里猛地一跳,不安地瞪着咏善。
"来,别把他弄醒了。"咏善轻轻地,温柔地对他说。
不,不仅是说而已。
这是警告相威胁。
其实,咏棋根本不用理会这样的警告和威胁。论血缘,咏善和咏临更为接近,同父异母和一母同胞,谁应该更爱护咏临一些?
咏棋习惯性地垂下眼帘。
咏善笃定地等着,他会听话的。
果然,一会儿后,咏棋极小心地挪动脚步,连呼吸都压抑住似的,没有声息地,被迫地,靠了过来。
果然!就为了咏临……
瞧着咏棋慷慨赴义般的表情,难以形容的嫉恨在咏善心里腾地燃烧起来,烧得他差点在床上翻滚,烧得连他自己也差点压抑不住。
剎那间,他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亲手把身边熟睡的咏临掐死。
也许把咏棋也一同掐死。
但那样无法控制的狂怒电光石火间就过去了,一瞬间,咏善用自己冷硬的心肠把这股怒气狠狠地压了下去,咽在喉咙里。
有什么好恨?
咏棋?咏棋从来不是他的。
咏善瞪着已经站在床边的咏棋。他最喜欢的人近在咫尺,薄薄的单衣挡不住咏棋的体温,他可以在冰冷的空气中感觉到一缕一缕属于咏棋的温度,害他既想把面前这个人撕碎,吞掉,狠狠的折磨,又想跪下来,向面前这个人忏悔他所做的一切——如果,一切都可以挽回。
"别把他吵醒了。"咏善又重复了一次。连他也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如此从容不迫,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无情的恶棍。他用恶狠狠的,称得上歹毒的阴騺眼神盯着咏棋,同时,伸向咏棋的手,却无以复加的温柔,"他睡得真香,对吗?"
咏棋是深信他的狠辣无情的,怕他连自己的亲弟弟咏临都下毒手,不得不乖乖顺从他的意思,在床边坐下。
但很明显,坐下还不是这位太子弟弟的目的。咏善温柔但是强硬的手把他身不由己地拽到了床上,为了不惊醒天真如白纸的弟弟,咏棋心惊胆跳地顺应着咏善的霸道,终于在属于太子的尊贵无比的大床上侧躺下来。
咏棋、目光炯炯地打量他的咏善,和呼呼大睡的咏临,占了同一床大被。
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让人尴尬畏惧的兄弟同眼。
咏善睡在中间,背对着一无所知的咏临,把咏棋用双臂禁锢在怀里。他发觉咏棋在发抖,也许是刚才穿着单衣站久了,但很高兴,自己能够用体温温暖他。并且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咏棋最喜欢的咏临,就在他们身边熟睡。
有趣。
"冷吗?"鼻子和鼻子隔了不到一个指甲的距离,他把热气喷在咏棋脸上。
看见咏棋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后,他得寸进尺地伸出舌头,在咏棋挺直完美的鼻梁上由上往下滑。
"你,和他,"咏善用舌头舔着充满弹性的肌肤,从鼻尖,又滑到唇上,压低着声音,"究竟怎样了?"
怎样了?咏棋疑惑地睁开眼睛,他不清楚咏善的意思。
"他抱过你吗?"咏善咬着他的唇间,似乎漫不经心的。
咏棋却微震了一下。他清楚记得眼前的新太子曾经用这个问题拷问过他,拷问的方式,残忍而淫靡,让他羞愧痛苦不能自拔。他也很清楚,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条能引发大难的导火线。
在咏善双臂间试探着挣扎了一下,发觉咏善的肌肉果然绷紧了,那漫不经心的语调确实只是虚有其表,他只能尝试着放松一点,垂下漂亮浓密的睫毛,低声回答,"没有。"
咏善终于饶过他被咬得发红的唇:"真的没有?"
咏棋摇摇头,蓦然发现自己的示意似乎会让他误会,又连忙点了点头。
点头之后,更加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来。
接着,咏善呵呵的笑声钻进耳膜。
笑了一会儿,咏善把手臂往外张了张,把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哥哥抱紧了一圈,附在他耳边,"说你喜欢我。"
诡异的要求,让咏棋惊诧地抬起眼帘偷瞥咏善一下,随即放下。
咏善不喜欢他的沉默。
"快说,你喜欢我。"咏善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撒娇语气下令,并且开始把手臂收紧,咏棋不敢用手抵着他,渐渐地被强拢到胸膛贴着胸膛。
两具起伏的胸膛厮磨着,薄薄的单衣隔在中间,单薄到宛如根本不存在。
咏善把沉默的人儿勒在怀里良久,仿佛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感觉他的呼吸。这一刻他对漆黑的子夜感激万分,他不必藏得像白昼那样深,而咏棋就在他怀里,乖得可媲美一只刚刚修剪过爪子的猫。
"咏棋,我对你好一点,"他贴着咏棋微微颤栗的耳垂,"好吗?"
一往情深的,专注的声音,里面隐约带着怕被辜负的畏惧。
他等了一会儿。
"咏棋,你为什么,就这样讨厌我呢?"他把咏棋僵硬的身体松开了一点,强抓起软中带骨的手,往自己脸上放,语气变得有些焦躁,"你摸摸看,和咏临有什么不同?"
"你这么讨厌我?连看都不想看?"
"相咏临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分明一样的。"
"你不信,你摸摸咏临的……"他把咏棋的手带往身后的咏临臉上摸去时,咏棋猛然把手抽了回去,坐起上身。
剎那间,一切凝结般的死寂。
咏善瞪着黑暗中优美起伏的身影,感觉心口仿佛被铁锤狠狠敲了一下,四分五裂的碎片簌簌往下掉。
纯白的丝绸的单衣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他不知道发光的是衣服,抑或是咏棋本人。
"躺下。"半晌,咏善从齿间挤出两个宇。
可怕的语气。
面前坐着的人连轻微的喘息都骤然停止了,黑暗中的轮廓显得僵硬。
"我要你,给我躺下。"又有几个字从齿间缝挤了出来。
他的眼神凶狠如受伤的豺狼,在夜里更令人发悚,幽暗的光芒从瞳子里射出来,几乎洞穿身体虚弱的咏棋。
咏棋深吸一口气,片刻后,带着认命的觉悟,他缓缓躺下,就在咏善身边。
咏善的呼吸,却呼哧呼哧地粗重了起来,他喘得那么用力,像竭尽全力压抑着一只快破体而出的恶兽,令咏棋也难以自抑地跟着惊恐。
弦绷断的前一瞬,咏善咬住牙,狠狠地翻了个身,用背对着咏棋。
"睡吧。"用尽力气按捺了自己之后,他才找到一点力气,粗着嗓门对身后的咏棋说。
咏棋在身后。
而弟弟咏临熟睡,毫无忧愁的脸,就在眼前。
咏善在被下捏着拳头,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他心里想狠狠给咏临一拳,把这有福气的,无忧无虑的,得到他最想得到的东西的弟弟从美梦中揍醒,但他的手却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志,轻柔地,怜惜地,抚上咏临闭合的眼脸。
真会睡。
这个小笨蛋……
这个该死的小笨蛋。
"我怕你……"
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忽然从身后飘过来。
如此轻微飘渺,令咏善不敢置信地僵直了好一会儿。
"我,"夜里,咏棋的声音低低的,异常悦耳。清淡,干净的嗓音。他停了很久,才把话接了下去,"我,没有,讨厌你。"
静。
安静主主宰了一切,不知道多久。
我,没有讨厌你。
咏善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哽住了。
咏棋,咏棋。
被垂幔围绕,温暖拥挤的大床上,将拥有天下一切的太子,用他平生最大的毅力,让自己静静躺着,心里只反复翻转着一个念头。
咏棋,我会对你好。
我要对你好,比谁都好。
永远都对你好……
反反覆覆,在心里默念。
誓言在他血管里奔腾,身体却丝毫不敢挪动。
他唯恐,哪怕只是一个指尖的动弹,也能惊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
终于,他的心在始终的冰冷中,终于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
虽然只有一点,但冰冷曾经如此漫长,彷佛永生永世。
所以,仅一点,也已经够……热烫了……
次日老天开恩,天气好转。
咏善料着自己会一夜无眠,到迷迷糊糊醒来,才惊觉自己竟睡得日上三竿了。
常得富听见动静,赶紧到床边来伺候,笑瞇瞇道:"殿下醒了?难得睡得这么踏实,小的看殿下睡得香,比自己睡个好觉还欢喜呢。可巧天又大放晴,若是有兴致,坐小暖轿出去逛逛?散散痛也好。"
咏善睡了好觉,神清气爽,连伤口也不怎么疼了,听着他唠唠叨叨,出奇的好心情,坐起来让他们伺候着端热水搓毛巾,朝窗外看,一片明晃晃的,果然一扫这些天来的阴阴沉沉,仿佛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充满英气的脸也逸出一丝笑,把擦脸的热毛巾往脸盆一扔,仰头吐出一口长气,"大放晴,好天气!"
瞄了左右空空的凹下去的乱被窝一眼,又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两位殿下都哪里去了?"
"禀殿下,两位都在侧殿里。"
"侧殿?"咏善随意思了一声,又紧跟着问:"在干什么?"
"下棋。"
阳光透着回廊顶头雕琢的福寿双全纹路,斑斑驳驳交错射下来,照得咏善浑身暖洋,洋的分外舒坦,脚步也轻快许多。
绕过回廊就瞧见侧殿的大木门,门没有全闭上,微微开了小半扇。两三个年纪较小的内侍站在门口,正晒着难得的好太阳,瞇眼弯腰,打着哈欠,见到咏善忽然凭空冒出来似的站在面前,吓得脸都白了,像被人抽了筋般扑腾跪下,"殿……"
咏善伸出一根指头,打横摆了摆,挥手要他们都到一边去。也不推门,侧着身子从开了小半的门悄悄蹑进去。
冬天里的大太阳永远是讨人喜欢的。
偌大的侧殿被它照得亮亮堂堂,父皇前不久亲自赏的琉璃瓦七色灯从中央垂下,因为是大白天,殿内又够亮,内侍们已经把这灯吹熄了。
有人在这里用了早点。一旁的小桌上随意地摆着杯壶碗筷,还有五六个盛小菜的白玉盘子,菜都吃得不多,只稍微动了动。半个不知被谁咬了大半的黄松糕搁在碗沿上,整个透着一股惬意。
另一边,窗前摆开了棋局,交战双方都正沉迷,咏临低头咬牙,瞅着棋盘猛皱眉。不知咏棋又是什么表情,咏善静悄悄矗立在他后面,忍着不靠过去瞧他的脸,把视线向棋盘投去。
一看,不禁抿唇一笑。
怪不得咏临那样愁眉苦脸,分明是个败局了嘛。
这么久不见,棋艺一点也没长进。
"我下这!"咏临苦思冥想半天,慷慨赴义般的把手中快捏碎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放。
咏善心道,笨蛋,那不自寻死路吗?
咏临指头一按下去,似乎也瞧出来了,仿佛意识到危险似的怔了一下,又嚷嚷道:"不对!不对!"
咏棋偏了偏头,没作声。
咏善把他的背影映在眼底,仔仔细细,没一分遗漏。他那么放松,脊背上线条柔软优美,不用瞧,也知道他此刻脸上必然如当初自己无数次偷窥时那般清淡闲适。
"咏棋哥哥,你把这两个子去了,让我吧。"咏临改悔了子,把黑子又捏回手心,死劲瞪着棋盘,隔了半天,忽然伸手把咏棋的两颗白子也捏走了,耍赖兼撒娇似的嘿嘿笑着,猛一抬头,愕然叫道:"咏善哥哥!"
咏善待要摆手要他噤声,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脊背果然骤然紧缩起来,本来背对着他的咏棋猛然站起来,仿佛蛇在咬他的脚。
他被咏临一声"咏善哥哥"骇了一跳,起得又急,还要转头去看,哪里站得稳,头才转到一半,瞅见咏善半个影子,脚下就失了重心,身不由已往后一倒。
咏善眼捷手快,双手从他两腋下穿过,极稳当地把他接了,柔声笑道:"真不小心。"
咏棋还在发愣,咏善已经扶他起来,又轻轻按着他肩膀,挟他坐下。自己也撩着衣襬坐在咏棋身边。
原本一人坐的方榻,两个人坐怎么不挤?咏棋被夹在墙和咏善之间,对面坐着咏临,顿时满脸尴尬,正有些手足无措,咏善的声音钻进耳朵,"挤吗?要不我另取一张方榻过来?"
"不用取。我不怕挤,哥你过来和我坐。"咏临拍拍自己坐的方,往里面挪了挪,笑嘻嘻道。
咏善虚应了一下,却没动作,仍旧往咏棋那边看,像说私话般地低声问:"挤吗?"
隔着放棋盘的小桌,他相当肆无忌惮,一边低声问着,一边在桌下轻轻握住咏棋的手,用拇指摩挲柔软的掌心。
咏棋身体骤然大震,抬头哀求似的瞅他一眼,瞅得他都不忍心了,只好抿唇一笑,似不介意地放开触感舒服的手掌。
"吃早饭了吗?"咏棋垂下眼问。
好一会儿,咏善才意识到那是在问他,心内大喜,面上却心不在焉地皱眉,"天天都是那些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咏临插嘴道……逼怎么行?还说我不听话,原来哥哥在自己宫殿里也是一样的。等一下见到母亲,我一准告诉她。"站起来把棋盘端走,不一会儿,把另一边小桌上的各色小菜都一碟一碟端了过来,还有一个小竹笼,里面装着馒头花卷水晶包,一样都只剩一个了,还端了自己刚刚吃过的碗筷过来,摆在咏善面前,"懒得使唤人取干净碗筷来,将就点,用我这套行不行?"
他这样盛情,咏善倒不好拒绝。随意挟了一筷子小菜放嘴里嚼了一下,皱眉道:
"常得富怎么搞的?大冷天弄这些冷冰冰、酸溜溜的东西。"
没想到咏临立即露出一脸冤枉的神情,申诉道:"这是我特意从江中带回来的,一路上万般小心,生怕跌破了坛子,什么冷冰冰酸溜溜?皇宫里还做不出这样的好东西呢,咏棋哥哥就很爱吃。"
咏善将信将疑,又转头去看咏棋。
咏棋见他虽然坐在身边,倒也没做什么吓人的事,神情渐渐自然了些,见咏善看他,轻咳一声,"配上热的黄松糕,是挺好吃的。"
边说着边往小竹笼子里瞧,才猛然想起最后一个黄松糕已经给自己吃了大半,正搁在那边桌上,顿时又不言语了。
咏善看他往那边桌子上瞅了一下,已经大概明白,笑道:"冷酸菜配黄松糕,那我可要捧场。"自己站起来,把那边碗沿上搁着的小半块黄松糕取了过来。
"那个……"咏棋看他真要吃,不免诧异,忍不住道:"那个黄松糕……"
说到一半他就又闭嘴了,盯着咏善拿在手上端详的黄松糕。
那可是他咬过的,因为开始已经吃了一个,第二个吃不下整个,所以搁下了。
"那个怎么"咏善看他的模样有趣,故意逗他。
"冷了……"
"不要紧。"咏善自顾自往黄松糕里面塞了两块小菜,咬了一大口,闭目细咀,彷佛正品着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不敢错过丝毫滋味,等全部咽下去了,才叹道:"果然好吃。冷的更好吃。"
宛如真是满嘴余香的感触。
咏棋心里明白他是另有所指,脸红过耳。
咏临却非常惊讶,吞了一口唾沫,"真的这么好吃?我也尝尝。"
兴致勃勃的拿过竹笼里一个冷花卷,又拿起筷子要挟小菜。咏棋受不了似的一把将他手上的筷子和花卷都夺了下来,沉下脸问:"你还下不下棋?"
"咏善哥哥还要吃早饭呢。"
"我吃饱了。"咏善意态悠闲地道。
咏临想起自己明摆着输定的臭局,做个苦脸,只好乖乖把桌上的东西撤走,将棋盘重新摆上。
还是刚才那一盘,不过咏临耍赖,硬捏走了咏棋两个白子。
咏棋倒也没有追究,随后取了一个白子,放了下去,目视咏临。
咏临用力挠头,挠了半天,问:"能不能不放那?你看,我好不容易只有这么一块地方。"
"没出息。"咏善在一旁看到笑了,骂咏临一句,取了黑子,代咏临下了一子。
他这一子看似随意,其实早从站在咏棋身后就开始思量。咏临去了咏棋两子,局势更转有利。果然,他一出手,咏棋就顿了一下,再不似开始时随意从容,捏了白子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把白子放在棋盘上。
咏临把双手环在胸前。
"你怎么不动了?"咏善看他。
咏临嘻嘻笑,"下棋是聪明人干的事,我自认不是个聪明人。这盘黑子本来是要死的了,要是咏善哥哥能够赢回来,我就送你一整坛子小菜谢你。"
咏善斜他一眼,"谁稀罕你的小菜?"便又举起手,押了在子。
咏临问咏善,"哥,你要不要坐过来我这边?"
"不用。"
"不会不舒服吗?"
"你少啰嗦两句我就舒服多了。"
咏临便不再言语。
少了他啰嗦,殿里果然安静多了。咏善棋艺比咏临好上百倍,咏棋能够赢咏临,和咏善比却远不是对手。虽然开始赢了不少子,但黑子渐逼上来,越到后面,咏善落子更加畅快,几乎不须思索,举手即下。咏棋却露出步步维艰的窘态来,捏着白子的手常在半空中停留好半天,仍犹豫不知该往哪下。
咏善和他当了这么久的"兄弟" ,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对弈,一向沉稳持重的外墙仿佛自动塌了大半,新奇的兴奋感都从里面涌出来,让他好几次忍不住差点偷笑出来。
他一边等咏棋下子,一边装作不耐烦,偏头斜视身边的对手。阳光从窗边斜照进来,映得他捏着白子的手漂亮极了,咏善真恨不得一把抓住了,放到嘴边去咬上一口,轻轻的,最多只咬到咏棋皱眉就松口。
咏棋这一子下得很艰难,半天落不下去,甚至连从参与方沦落为观战者的咏临也在对面猛打哈欠,咏善索性撑着腮帮盯着咏棋打量,暗忖就算他一辈子不落这一子,坐在自己身边蹙眉细思也是一件好事。不过隔了一会儿后,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子往咏棋脖子上靠近,"看来好多了。" 大概是日光直照的影响,这样看过去,被烫伤的地方似乎连残留的花办形也越来越浅了。
咏棋正用心想棋,被他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白子掉到棋盘上。
咏善轻轻抚着他脖子上的伤口,"擦的是我叫人送去的药?"
"嗯。"
咏善绽出笑脸,站起来到了殿门,叫一个伺候在外的内侍过来,吩咐道:"库房里有一把镏金如意扇子,带流苏玉坠的那把。你要常得富拿了去赏给太医院的张孝感。"
那内侍赶紧答应了一声,临走前又谨慎地问:"殿下,要不要告诉他,这是为什么赏他的?"
"赏他就赏他!还非要什么理由?混帐东西,快去。"咏善好气又好笑地扫一眼这个呆瓜,骂了一句,转身又回了屋里。
没想到咏棋趁这机会已经从方榻上逃走了,假装口渴,站到角落上的大柜前喝水,见咏善转回来立即瞪着他,道:"我认输。"
咏临非常欢喜,站起来舒展筋骨,边对着咏棋嘿笑,"每次都是咏棋哥哥在棋盘上欺负我,原来你也有认输的时候。这次轮到我要彩头了,思,要什么好呢?"
咏棋回瞪他,"又不是你赢的,凭什么要彩头?"
咏善这才知道原来赢了有彩头,玩味地打量咏棋,"我赢了,我该有彩头吧?"
咏棋不语。
他从小是皇子中的老大,身分从出生时就和各位弟弟有那么一点不同,自当了太子,更不是当时的咏善这种普通皇子可以随便接近的。咏善常常偷看到咏临和咏棋说笑,自己却没这样的福分。后来接着就是咏棋莫名其妙被废,遣去南林,更没有和谁玩笑的事了。
所以咏善长这么大,似乎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咏棋这般开玩笑,虽然看起来只是随口一句,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瞳孔下意识微缩,盯着咏棋。
幸亏咏棋沉吟后,虽然神色尴尬,总算还是回了一句,"向来就没什么彩头,也就是输的人写一幅字给赢的人。"
咏临洋洋得意道:"咏棋哥哥,过去你可把我罚惨了。这次还不轮到我报仇雪恨?放心,我也不会太狠,就罚你把张拟撰的《棋经》十三篇默一遍……"
还未说完,已经被咏善从后面拎起了衣领,哂道:"我赢的彩头,哪轮到你多嘴?"把咏临赶到侧殿外,关上大门。
"哥!"咏临赶紧用手抵住快关上的大门,低声道:"难得他今天好一些,没像从前那么怕你,你可要抓紧机会澄清。"
咏善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明白?"咏临反问,把头凑过去,彷佛唯恐秘密泄漏般道:"母亲说你其实一直都很敬爱咏棋哥哥,心里也为他被废不值,但碍于皇命,面上不得不对他凶一点。我本来将信将疑,没想到你竟真把他从内惩院救出来了。不过你真凶也好假凶也好,反正在内惩院把他吓得够呛……也是啊,谁叫你拿烧红的如意烫他呢?这苦肉计可真吓人。我为了你,今天可是费了好大功夫讨他高兴,就盼着你们两个误会全消,握手言和,将来我们兄弟三人……"
没有说完,咏善就把木门重重关上了。
第九章
赶走了咏临,咏善施施然回转。
咏棋这次是逃无可逃了,只好无奈地站在原地等待发落。即使咏善看起来完全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这个受够了"欺负"的哥哥却不争气的气息急促不稳起来。
咏善有趣地看着他,发现他的手指抓住了垂下的衣角,咏棋不会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有多撩人。瞬间,咏善觉得面前这羞涩惊恐的不应该是他的哥哥。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宁愿这是他的太子妃。
至少当太子抱住自己的太子妃时,太子妃绝不会哭丧着脸。
他想抱住他,亲吻他,把那漂亮的手指一根一根含进嘴里,吸吮到通红,最好把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吸吮到永远发红,烙上属于咏善的颜色。
咏善庆幸咏棋并不知道自己脑中正转着怎样的念头,如果他知道的话,恐怕早就逃之天天了。
"要写什么?"在咏善有趣的打量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站了半晌,咏棋忍不住问。
咏善的目光有若实质,好像一双手在把他层层剥开,咬着他的骨头不放。咏棋一边问,一边借故移动脚步,在黄花梨大木橱前停下,取出文房四宝。这毕竟是他过去曾经住过的地方,大致也记得这些东西都摆在哪里。
而且,似乎咏善这个新主人,并没有怎么改动这座如今属于他的宫殿。
"写什么好呢?"咏善在他磨墨的时候,从他背后悄悄靠近。
两人都知道那研磨墨汁的专注出于假装,完全的不堪一击。距离一点点缩短,空气从两人之间被缓缓挤压出去,咏棋察觉背上痒痒的,似乎和一开始被咏善的目光刺穿的感觉有所不同,一会儿后,听见咏善在他身后低笑,"猜猜这是什么字?"
他用指尖在咏棋背上轻轻划着,写得很快而且潦草,写完后,随意地在咏棋背上继续打了几个圈圈,仿佛一点也不打算住手,等着咏棋猜他的谜。
但咏棋一直都在沉默,低头磨墨,就像压根不想和他玩这个无趣的游戏。
"我再写一次。"咏善轻松自如地又在他背上写了一次。
"……"
"猜到了吗?"
他的唇又贴到咏棋耳廓后了,咏棋不得不陪他玩。
其实也不是很难猜。
"偶。"
"哪个偶?"
"无独有偶的偶。"
"错,"咏善轻声纠正,"是佳偶天成的偶,我的咏棋哥哥。"
咏棋忽然手一滑,几滴墨汁溅到桌上。他耸肩,像要回头去看,却被咏善一手抵在他背上,拦住了。
"别回头。"咏善拦着他,双手抵在咏棋背后。"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那么低,好像他并不是这座庞大宫殿至高无上的主人,好像害怕惊碎了什么,从此所幢憬的一去下回。
他缓缓靠上去,抵着咏棋的双手环到咏棋脖子上,像孩子一样抱住咏棋。
他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部长得快,懂得快,比任何一个兄弟都成熟,理智,但现在,他真的好想只当一个孩子。
只有孩子,才不用为自己犯的过错负责。
没有谁会永远把一个孩子犯的过失记在心上,永不原谅。
但他已经长大,大到可以做一个太子,负起天下苍生的重任,随意处置一条人命。
他已经十六岁,再也不是一个可以得到原谅的孩子。
"为我写一幅字。"咏善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松开环住咏棋的手。
咏棋低声问:"什么字?"
"随你,写好了,放在桌上,等我回来看。要是我晚了回来,你就吩咐常得富给你准备午饭,太子殿你可以随意去,只要别出大殿门就好。"
咏棋听着他的叮嘱,没有动静,半晌后,才转过身来。
咏善已经走了。
侧殿的门半开着,剩下他一人,空落落的,让人浑身不安的孤寂。
咏棋低叹一声,走到门前,打算把木门关上,他还真不知道该给咏善写一幅什么字才好。
一个人影忽然从门外无声无息地弯着腰钻进来,鬼魂似的,吓得咏棋后退了两步。
"谁?"
"咏棋殿下,我是奉丽妃娘娘的命,来给殿下传话的。"
咏棋定了定神,盯着眼前的人,回头探究窗外是否有人偷窥后,转过头来,慢悠悠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殿下不知道我说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殿下知道咏善二皇子现在去做什么了吗?"
咏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怎么会知道?"
"殿下,"那人看看四周,悄悄靠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问:"殿下可曾听过恭无悔这个名字?"
咏善确实是去见恭无悔。
天牢,在别人的眼里戒备森严,难以进入。在堂堂太子眼里,进去巡视一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暖轿在天牢外停下,随行的人刚报上咏善的字号,主管天牢的牢差立即脚不沾地的赶出来招呼,陪着笑脸把咏善往里迎,一边吆喝人把牢房里的蜡烛通通点上,去点湿气,一边又命人把牢里的名册拿来给太子过目。
咏善淡笑着摆手,"不必了,我又不是过来审案的,随便看看罢了。父皇从前吩咐过,管事不能老待在宫里看奏章,也该躬身亲问,多巡视一下各处。恰好今天经过,就进来瞧瞧。"
"殿下真是勤于理事,体察下情。这么冷的天,还亲自过来巡视天牢,唉哟,殿下小心,这里潮湿,小心着了寒……"
咏善听着牢差絮絮叨叨,小心殷勤地献好,也不说什么,负着手,一派从容地往里头缓缓踱步。腿伤还未尽好,走起来仍会觉得疼,但他好强惯了,不容人同情可怜,更讨厌有人搀扶,强忍着缓步行走,竟没人瞧出不对来。
从储藏文件、交接公事的前庭进去,沿着一条青砖直道过去,就是正式关押犯人的地方。到了这里,铁栓木栅门便多起来,一道套一道,每道门都有专人看守。
从中间甬道进去,左右两边都是小间小间的牢房,有的空着,有的关着戴上手脚镰铐的犯人。众犯神态不一,有的见有人来,直目瞪视,暗含恨意,有的只是呆呆坐在干草堆上,眼神茫然。
咏善看了一会儿,夸道:"这里虽有些潮,但还算干净。你这人办差不错。"
牢差得了他一句夸奖,脸上笑得几乎开花,"下官只知道勤恳办事,算不上什么功劳。殿下您才是办大事的人,下官虽然官小,但也常听大臣们夸奖殿下,说殿下虽然年少,但聪颖勤奋……"
咏善不置可否地听着,也不作声,仍旧缓缓踱着步子往前走,隔了一会儿,似无心想起,问:二刚阵子有个御史诽谤国戚,被父皇关进了天牢,现在还关着吗?"
"御史?哦!殿下说的一定是恭无悔。还关着呢。殿下请这边走。"
牢差把咏善引到恭无悔的牢房外。
咏善一看,不禁扯了扯唇,"你倒懂得分尊卑上下,一样是犯人,怎么这个人就单门独户,特殊照顾了?"
"下官不敢!"牢差唯恐他误会,惶然解释道:"这恭无悔狂悖乱说话,皇上下旨,要他在天牢里好好反省,还要他把悔过书写好,进呈御览。因为要写悔过书,所以才特意安排单独小间,还配了纸墨。实在不是下官徇私。"
咏善听了,只是扬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扬起下巴,"把门打开。"
他虽然在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眸光清澈冰冷,让偷眼打量他脸色的人心里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牢差哪敢说什么,立即掏出钥匙亲自开了牢门,咏善进了门,他本要躬着背跟进去,忽然听见前面抛下轻飘飘一句"都下去",当即不敢再跟,识趣地后退出来,并所有人等,都乖乖候在外面。
天牢里,配备有笔墨的单独小牢房和一般的牢房不同,除了墙壁床铺更干净外,最大的特点是不使用木栅门,而采用厚实木门,俨然一个独立空间,免去时时被人窥视的窘境。
这种特殊措施来源于前代帝王的考虑,朝廷中人事复杂,风云变幻,常有冤案出现,在这种小牢房内,被扣押的重臣可以书写绝密奏章,以求一朝沉冤得雪,不必担心所写之文落入寻常狱吏眼中,多生枝节。当然,在位者也方便在牢房中直接密审,防止秘密泄漏。
咏善进了牢房,微微一扫,已把牢房里的一切映入眼底。三面白墙和一面厚门,上面厚厚的青石板,把这狭小的空间完全密闭起来。唯一和外界的联系,是墙最上方开了一个小窗,隐隐透入一点日光,只有巴掌大小。房里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张简单的案几横亘在床前,放着笔墨纸砚,也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端坐在案几前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正低头沉思,听见声响,把头抬起,瞧清楚是咏善,微愕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挪动着坐得有点发麻的腿给咏善行礼,"臣恭无悔,拜见太子殿下。"
咏善冷冷瞅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免礼,道:"亏你还敢自称臣子,做臣子应该恭敬主君,为什么放肆妄言,诽谤国戚?五皇子咏升是我弟弟,长在后宫,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一个,对你也并无得罪,你怎么就饶他不过,一本一本的奏章往上递,非要把谋反大逆牵扯到他身上?"
太子一上来就冷言冷语地责问,换了常人早就大惊失色,恭无悔却脸色如常,偏着头认真听咏善说完,静默了一会儿,居然缓缓坐回案几前,淡淡逸出个不在乎的笑脸,"这件案子一出,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活着出去。只是猜不到五皇子居然这般厉害,把太子殿下扯了进来。呵,一个小小御史,性命大不值钱,何必太子亲临?殿下请看,"他伸手进怀里,摸了一个东西出来,咚地往案几上一放,"药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事不可为,仰头一喝,世间事莫不一了百了。"
那是一个长颈白瓷的小药瓶,上面塞着木塞,塞上系着一条殷红殷红的细丝,也不知道恭无悔在这天牢里是怎么弄到手的。
咏善盯着那药瓶,心里一凛。
这恭无悔在朝廷中官阶不高,咏善身为皇子,按照炎帝的规矩,是不允许随意和臣子们有私交的。因此虽听过此人名声,却从无机会近看详谈。
现在一看,竟不是个凡品。
咏善未作声,恭无悔又轻叹一声,"下官入朝未到二十年,但生性好奇,喜欢遍看刑部典籍,历朝冤案见识得多了。殿下的来意,我已经猜到几分,也不劳殿下多言,恭无悔遵命就是。"
咏善在兄弟中历来刚硬冷冽,但毕竟只有十六,想到自己竟要逼死一个就在面前的活生生的当朝御史,手心也隐隐发冷。
他站了半晌,嗓音有些干涩,"你多疑了,我并不想你死。"
"我知道。"恭无悔也不再自称"臣",看了咏善一眼,居然有几分体谅地叹息,"太子对我不熟,我对太子却是极熟悉的。殿下外冷内热,性格坚毅刚强,嫉恶恨贪,是非分明,却又懂得虚与委蛇之道。今日插手此事,殿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伸手摆个姿势,"殿下请坐。"
他生死无畏的态度,从容自若的言谈,而且评论咏善个性,一矢中的,让咏善大为吃惊。咏善坐下来,与恭无悔隔案对视,心里暗暗惊讶,这人在朝堂上混了将近二十年,却仍然只是个御史,父皇怎会这般没有识人之明?
不料,恭无悔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
坐下对谈,恭无悔首先就语出惊人,"我虽只是区区御史,却早在十年前受皇上密旨,察看各位皇子的人品心性。因此,不但对殿下,就是对殿下各位兄弟,也了如指掌。"
这话虽然意外,却深合情理。
否则恭无悔怎会对身在后宫的咏善如此熟悉?朝中高宫大多数兼具国戚身分,和后宫众嫔妃定有牵扯,就算不是亲戚,也不免有利益关系。如果要公正地察看皇子们,炎帝舍重臣而选择一个信得过的直臣,反而见其英明。
"庆宗十九年冬,皇上密召我入宫,欲在次年春天册立二子为太子。我听后大惊,拚死进言,此事绝不可行。"
咏善一震。
恭无悔所说的二于,不用问就是咏善本人。原来父皇要立的第一个太子就是自己,却被此人拚死阻拦,庆宗二十年春,太子立是立了,不过立的却是咏棋。
难道恭无悔的眼里,咏棋更有资格继承江山,造福万民?
恭无悔微微笑道:"先不论能力和本事,咏棋殿下不足月而生,身体赢弱,常有病痛,只此一点,已难以成为太子正选。当皇帝要日理万机,没有一副好身子怎么行呢?"
这已在天牢中的犯人挥洒自如,每每语出惊人,咏善听了之后又是好一阵不解,锁起眉头,细思前因后果,想到后面,心脏狠狠一痛,平白生出一股不祥之感,目光霍地变得犀利,看向恭无改悔。
恭无悔却笑起来,似有无比欣慰,"殿下果然聪颖,我没有看错人。"
接着侃侃道:"皇上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皇子之中,二皇子才干最大,应选为太子。但自古长幼有序,不册立大皇子,却册立二皇子,越兄而上位,会引起大皇子身边众人怨恨,埋下祸乱的种子。因此,我向皇上提议,先册立大皇子咏棋为太子,然后,废。"
骤然间,狭室内静到连呼吸声都停了。
仿佛看不见的弦拉到至紧,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
恭无悔轻轻巧巧几句话,像万千斤的石灰忽然扔进水,在咏善心里炸起滔天大浪。
他是曾经不解过。
父皇那么英明的人,怎么这么多人不挑,偏偏挑了一个静如处子的咏棋?既然册立了,怎么又只为了臣子要求册封皇后这么一点点小事就勃然大怒,不但废了咏棋,软禁丽妃,还把咏棋母亲一脉的官员杀的杀,贬的贬,监禁的监禁,竟是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咏棋那么胆小的人,爱诗爱画爱赏雪看梅,怎么可能勾结大臣?怎么可能结党营私?怎么可能和谁书信密谋?
那个本来清淡儒雅,安安逸逸待在宫里的人,在去年一下子被册立为太子,被臣子们众星捧月般谄媚逢迎得晕晕乎乎,却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废位之后连母亲都见不到一面,即日押到封地南林软禁起来读书。
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一个幌子!
而且,都是为工让他顺理成章被册立,而故意策划的幌子。
从头到尾,咏棋为了他,变成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替罪羔羊。
而他,却在咏棋沦落到内惩院的时候,对咏棋……
咏善越往下想,心里越发痛楚,竟连脸色也变了。他默默咬着唇,目光停在那个小白瓷瓶上,心又猛地顿了顿,这个恭无悔,到底杀,还是不杀?
杀?这人是个能臣,忠臣,见事明白,风骨回然。而且,对自己有拥立之功。
不杀?那咏棋和咏临怎么办?五皇子咏升绝不会就此罢休,闹到后面狗急跳墙,万一把递信的事真扯出来,咏棋大罪难逃,必然要再入内惩院。
牵涉到咏临这个孪生弟弟,自己的太子位就算不被动摇,父皇也绝不会让他再插手内惩院的事。万一……要是万一父皇下旨,让咏升主审,咏棋落到那个龌龊可恨的混帐手里,岂不……
恭无悔说罢,因为常年在烛下阅书而微带混浊的眼睛凝视咏善。
沉默一会儿后,这个深悉人心的牢狱之臣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殿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等机密大事告诉殿下吗?"
咏善抬起眼,直直盯着他。
"殿下,你要保重自己啊。你要明白,天下有多少人为了你能安稳待在宫里,费尽了心血,不惜把命也给拚上。保住太子,让天下万民将来能有一个好皇上,容易吗?太难了。"恭无悔道:"皇上为了殿下你,不惜拿咏棋殿下开刀,先立后废。父子同心,咏棋殿下毕竟也是皇上的骨血,皇上这样做,难道不心疼?这是……为君者的不得已。至于我……"
恭无悔顿了顿,咏善的心也随着猛跳了跳。
恭无悔审视咏善片刻,才幽幽叹道:"为了殿下,皇上可以舍得自己的骨肉,难道我还舍不得一条性命?不管五皇子用什么威胁殿下,我一死,也算让殿下过了一个难关。臣子能尽责,也死而无憾了。"说罢便伸手。
咏善只道他要去取那个白瓷瓶,不及细思,猛然探出手去,手掌重重复在瓶上,脸上一片森然凝重。
恭无悔也微微吃了一惊,看看咏善,明白过来,"殿下放心,还不到时候。殿下今日亲自探监,我这样死了,岂不让外人有机会构陷殿下?恭无悔不会做这种蠢事。"说到这里,不禁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奉旨暗查众皇子十年,别的都不看在眼内,唯独对这个总是隐忍不发的二皇子颇为偏爱。咏善在宫内种种抑郁,对咏棋的仰慕,对母亲偏心的愤懑,通通看在眼里。十年下来,竟常让他生出一种看待自己亲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若泄漏出来,当然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只是……
恭无悔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孩。十六岁,说是孩子,犹不为过。好不容易保着他登上太子之位,接下来的路,却要他独自蹒跚而行,而且,注定一步比一步更艰险。
当今的皇上,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第一次有机会和殿下近谈,不胜欢喜。让我送殿下一份薄礼。"
恭无悔摊开案几上的白纸,提笔蘸墨,静思片刻,下笔如风。
臣以妄语入罪,身陷天牢,闻于雷霆,不胜惶恐。
唯太子殿下亲至开导,嘱咐谆谆,训无悔以臣子尊君之道,恩而亲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愿立此字据,望殿下藏之,以观无悔之改过也。
至善之言,苍天佑之。
运笔如风,龙蛇游动。
白纸上不一会儿就墨迹淋漓,寥寥几行字,写得苍劲有力,颇有神韵。
恭无悔写毕,双手捧起,抿嘴吹了吹,等墨水干透,递给了咏善,"请殿下收好。"
咏善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眸盯着他,看了片刻,才伸手接过,站起来的时候,顺手把案几上的小白瓷瓶子也轻描淡写地拿了,揣在怀里,道:"死不一定是唯一的办法。容我再想,终会有两全之计。"
离开牢房,外面肃立多时,站得腰酸背痛的牢差等人都松了一口气,赶紧陪着他出去。
到了外头,冬日里的艳阳挂在天空中,银灿灿的日光直铺下来。咏善刚刚从潮湿阴冷的天牢出来,被暖烘烘一晒,却无端身体颤了一下。
他半瞇起眼睛,朝天上得意洋洋的太阳瞅了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该看的都看了,召暖轿来,回去吧。"
回到太子宫,刚进门常得富就迎了上来。
"太子殿下回来了。"常得富识趣地道:"咏棋殿下午饭吃得很香,说菠菜不加荤,只放香油,清清淡淡的挺好。"
"现在人呢?"
"吃过饭,正在房里午睡呢。"
咏善听说在午睡,想到咏棋睡着时毫无防备的乖巧样,从天牢出来后沉甸甸的心稍轻了一些,摆手把众人都叫退,独自踱到为咏棋安排的房间,本想先隔窗瞅一下,没想到窗帘都放下了。
他索性悄悄推门进去,看见里面两个惊觉有人慌忙站起的小内侍,摆手叫他们出去,自己却静静走到床边,不动声色地坐在床沿上。
大概只是打算小寐一会儿,不曾换过衣裳。
咏棋和衣而睡,缎料的外衣在床上压过,有些发皱,却显得另有风情。他闭着眼,睫毛随着平缓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微颤,手边不远处落着一卷书。
咏善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老庄》,笑了,把书放在一边。
他惬意地后倾,把背靠在床柱上,环起手,打量着午睡中的咏棋。
讨人喜欢的太阳,隔着窗户竹帘把光隐隐约约送进来,不过分亮堂,却很有一分暖意。晌午的房间里静悄悄,咏善被烦恼扰了很久的脑子像被一把刷子轻轻扫过,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前这一个静止的画面。
只剩下咏棋,和他。
咏善的心倏地安静下来。
他感觉着自己的呼吸,细长,平和,均匀,没有了平日的紧张沉滞,彷佛这一刻,睡着的不仅仅有咏棋,还有他。
他放松着自己,嘴角蓄着笑,静静看着咏棋。
这真是一种没法形容的乐趣。
咏棋,我的咏棋哥哥。
呆看了不知多久,他坐直起来,盯着床上熟睡的人看了半天,终于伏下身,把鼻子凑到咏棋脸上,轻轻呼了一口气。
吹得很温柔。
不知道是要惊醒他,还是不要惊醒他。
咏善记得,从前他曾经看过的。不知是哪一年,也是晌午,咏棋读著书,伏在花园里的石亭里睡着了。明明是他先看见的,当时却只站在远处,痴痴地看着。后来咏临来了,却一点犹豫也没有,走到亭子里,往咏棋安详静谧的脸上吹气,一边吹,一边嘻嘻笑。咏棋被惊醒了,猛然从石桌上直起身,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咏临更加得意地呵呵笑起来,伸手挠咏棋脖子,逗得咏棋也笑了。
他们那么高兴,根本没看见站在暗处的咏善。
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像刀子一样割着咏善的心。
如果,自己也可以像咏临那样,毫无顾忌地走进石亭,像咏临那样,随随便便就近了咏棋的身,往他脸上吹气……
呼……
咏善抿起嘴,又轻轻吹了一口气。
温热的气息吹动咏棋耳旁垂下的几缕细发,微微地动,扫过羊脂玉般莹润的脸颊。
咏棋的脸颊很美,很柔和,如果上面沾着泪珠,欲坠不坠,就更美得让人发狂。他在内惩院里被关着的时候,几乎天天落泪。咏善一边恨他懦弱,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何况是个皇子,一边,却又暗暗喜欢他啜泣时的模样,着意整得他哭着求饶。
哥哥,你知道吗?
你本来,不该被押往南林,不该进内惩院,不该流那么些眼泪。
父皇心里,其实一直都非常明白。
根本不需要审理,父皇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无辜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你明白吗?
我真怕有一天,你会都明白过来。
咏善缓缓地,把唇轻轻压在咏棋唇上。
温润的触觉舒服极了。
咏善真想不出天下还有比这更软更美的唇。他生怕把咏棋惊醒,但又心痒得忍不住,挣扎了半天,还是按捺着怦怦心跳,在两两相覆的唇间把舌头伸出来,轻舔咏棋的双唇。
"嗯……"咏棋极低地呻 吟了一声。
咏善猛地坐直了。再仔细打量,似乎又没有醒。他下腹的欲望更强烈的叫嚣起来,连历来引以为豪的理智都把持不住,慢慢又靠过去。
咏棋却在这时候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缓缓睁开厚密的睫毛,带着一种蒙蒙眬眬未清醒的茫然,盯着坐在面前的咏善看了好一会儿,猛地觉悟过来,脸色大变,"你怎么……"
"怎么会在这?你忘了,这里是太子殿,我的地方。"咏善笑吟吟,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伸手把他从床上拉得坐起来,"起来吧,现在太阳正好,你该出去晒晒,身子也不至于这样赢弱。"说要咏棋出去晒太阳,他却没有站起来,也不松手,握着咏棋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靠过去,又抚到腰上,啧啧道:"常得富说你爱吃菠菜,以后应该多吃点荤菜,不然瘦得可怜。"
咏棋被他握手抚腰,又羞又怕,刚刚醒来,脸颊还留着少许红晕,淡雅之外,又多了一分妖艳的动人。
咏善一时看得竟痴了,漆黑的眼眸盯着他不放,盯得咏棋身体也开始微颤。
沉默得近乎窒息之际,咏临的声音却很不巧地嚷嚷着传了进来,"咏棋哥哥快起来!趁着咏善哥哥不在,我们不如……"
大门被大手大脚地推得大开,咏临一边嚷一边跨进来,看见咏善也在,愣了一下,立即止了声,吐吐舌头,"咏善哥哥,怎么你也在?"
"今天真是奇怪,人人都忘了这是我的太子殿,见面就问我怎么会在。"咏善察觉咏棋的手在往回抽,故意用劲抓紧了,刻意保持着暧昧的姿势,笑着打量咏临,"趁着我不在,你们想干什么?"
咏临一副干坏事被人抓到的模样,举手挠头,不敢答话。
咏棋轻咳一声,代他回答,"我们说好了下午一起练字。"
"对!练字!"咏临立即响应,愁眉苦脸道:"上次母亲骂我字写得难看,所以我求咏棋哥哥教我写字来着。咏棋哥哥,你午睡够了,快来教我写字吧。"
看着他们两人配合默契,在自己面前竟还敢一唱一和,咏善心内大怒。
咏棋如水一样晶莹剔透的手被他握在掌中,恨不得下死力一捏,把它捏个粉碎。这念头刚一闪过,忽又一惊,我怎能这般对他?
我竞和父皇一样心狠?
咏善脑中思绪万千,脸色随之变化不定,看着咏棋的眼神一会儿犀利,一会儿温柔。咏棋深知他凶狠起来可怕如邪魔,翻脸比翻书还快,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垂下眼避开咏善的视线,露出惧怕之意,宛如在猛兽控制下的小兽,只看猛兽这会儿心情如何,是否肚子饿了。
他心惊胆颤地听着咏善呼吸起伏渐快,慢慢的,又平静下来。
"你这个一天到晚只会玩闹的三殿下居然也知道练字,真是难得。"咏善不着痕迹地放开咏棋,摆出哥哥的架子,对咏临道:"既然求得咏棋教你,就不要偷懒,好好的练。今天夜里至少写上七、八页好字,拿去给母亲看看,也让母亲高兴一下。"
咏临知道二哥厉害,最难瞒得过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轻易混了过去,连忙傻笑着点头答应。
咏善很想留下,但又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受欢迎,暗自感叹,站起来潇洒地伸个懒腰,"你们慢慢练吧,纸笔在书房都有,咏临,不要把我的好笔都弄坏了。我还有事情要做,不陪你们了。"
咏善独自回到内室,一人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沉思片刻,命人把身边一个亲信的侍卫叫了进来,吩咐道:"最近五皇子那边事情多,你派人多看着点,不管大事小事,都按时回报过来。"
侍卫去后,他掏出怀里恭无悔写的书信,展开来重看了一次,卷好收在暗格里。又掏出那个白色小瓷瓶。
恭无悔是个普通小官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堪当大任的有才之人,胆略过人,说话行事,竟令人油然敬佩,这样的角色,连父皇身边的重臣中,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可是他不死,咏升那边必定不肯罢休。
总不能为了一个恭无悔,把咏临和咏棋都赔进去。
这事陷入两难,越想越头疼。咏善锁起双眉,烦躁地把小瓶一并扔进暗格,索性先把事情放到一边,取过早上递送进来的奏章节略,开始低头细看批阅。
看了大半个时辰,咏善觉得口渴,唤道:"上茶。"
木门咯吱一声推开,常得富亲自端了热茶上来,伺候着咏善喝了,低声问:"殿下,张太医的药送过来了。"
咏善瞪他一眼,"药送过来就送过来了,干嘛说得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常得富尴尬地笑了笑,仍旧不敢放声,凑近了一点,压低嗓子道:"不是治伤的药,是……是那个药。"
"哦。"咏善这才想起来,自己也缓了音量,"原来是那个,药效如何?药效慢一点不怕,最要紧的是不可伤了身子。他说了用量吗?"
"张太医亲自送过来的,说是他家祖传秘方,药效好,但是不霸道,绝不伤元气,顺五行经络而为……"
"罢了,谁要你背书。手脚要干净,不可被咏棋看出来。"
"殿下放心,绝对不会。这药用法也简单,每天一颗,用水化开,然后把筷子泡在里面。筷子上染了药,进食的时候自然吃到嘴里,无色无味,再精明的人也察觉不出来。"
常得富退下后,咏善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奏章都看完了。懒懒打个哈欠,想起自己在这辛苦工作,为人家收拾善后苦恼,那两个会惹事的却舒舒坦坦,不由苦笑。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他站起来,开门便直接往书房走,到了书房前,透过敞开的房门往里看去,顿时脸色一沉。
咏临确实在练字,咏棋也在,但那个姿势,却也太让人不可忍了。
书桌前摊开一张上好宣纸,墨已经磨了大半砚。咏临坐在书桌前,咏棋站在他后面,握着他的手,正教他如何运笔。屏息凝神,前胸贴着后背,咏棋头还探前盯着纸,两人脸颊几乎挨在一块,那亲密无间,看得咏善又酸又怒。
攥紧的拳头松了紧,紧了松,咏善站了半晌,才忍住怒气,跨进门,笑了一声,"练得好专心,看来咏棋还真是个好师傅。"
"咏善哥哥,你办完事了?"咏临拿着笔回头,咧嘴笑道:"等我一会儿,把这个'静'字写完,我今天就算交足功课了。"
咏善走过来,站在一边看。果然是在写"静"字,字已经写了大半,骨骼端正,沉静恬淡,可惜后面一横力度中途而断,显得美中不足。
咏善知道那是刚刚自己说话时,咏棋握着咏临的手颤了一下造成的。
同样的兄弟,在咏棋眼里,怎么就有天壤之别?一个可以抱着教写字,另一个却连听见声音都会觉得不自在。
静默的眼神忽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又在瞬间隐去。
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还胆敢手握着手,身子都几乎贴在一起,亲昵得可恨。
咏善环着手,耐心等他们把这个字写完,看咏临仿佛苦役得解一样欢呼着扔了笔跳起来,不等咏棋走开,唇边浮起一抹看不清含意的笑,"想不到咏棋哥哥这个'静'字写得这般好,今天也教导教导我吧。"
走到书桌前坐下,施施然拿起笔,回头盯着愕然的咏棋,"怎么?不会是连教导一下弟弟也不肯吧?"
咏临正忙着开溜,七手八脚地收拾自己写的字,打算回去向母亲讨赏,听见咏善的话,把头探过来,奇道:"咏善哥哥的字不是写得很好吗?母亲老说你的字比我好上十倍。"
咏善黑着脸截断他的话,"你啰嗦什么?在我书房混了一天了,还不快点回去?明天开始,给我好好待在母亲那边练功,我有空定要抽查你的骑射。"
咏临被骂得直吐舌,虚应一声,抱着乱七八糟写满字的宣纸跑了。
咏棋却还僵在原地。
咏善等了一会儿,大感不耐,满肚子恶狠狠的威胁差点冲口而出,他回头,看见咏棋僵硬的身子,蓦然一顿,忽又把所有怒气通通强压下去,无端一阵丧气,轻轻搁了笔,叹道:"你当哥哥的也太偏心了,一样的兄弟,何必这样分做三六九等。"
咏棋听他说得又似抱怨,又似撒娇,大为稀罕,疑惑地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半晌,用极好听的清淡声音道:"你其实写得比我好,又何必要我教。不是笑话我吗?"慢慢靠了过去,又蹙起眉,"你不拿笔,我怎么教你?"
咏善猛地转头,眼里惊喜交集。
咏棋被这目光一冲,心脏彷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他感觉不自在,装作咳嗽地别开头,不再看咏善的脸,只把目光放在纸上,伸出手,握住咏善抓笔的手,开始轻轻移动,"我的字是雷太传教的,你的字是王太传教的,入门本就不同。雷太傅教写字,重的是脉络,这个'静'字要写得四平八稳,显出静的意思来,很不容易。连我自己也写不大好……"
笔尖极缓、极缓地移动,移得很用心,很流畅。
白纸上,一个静字逐渐成形。
咏善看着那纸,却什么都没入眼。
他的手被咏棋握着,白 皙修长的指,轻轻覆盖着他的指,温润的掌心,拢着他的手背。
咏棋只是站在他身后,他却感觉像被抱住了。
属于咏棋的味道拥抱了他,属于咏棋的声音,萦绕着他。
咏善真希望这不是一个字,而是天下间最冗长的书,能够写上最久最久的时间,把世间所有的墨,所有的纸,都写满,写尽。
但这偏偏只是一个字,一共就那么几个笔画,时光倏地从笔尖溜过去,好像只是一个恍然,字就已经写好了。
咏棋松开了手,在咏善身后站直了身子,"教得不好,让太子取笑了。"
不再被握着的手,冰冰冷冷的,咏善沉默地坐着,依然抓着笔,五指紧了紧,丰晌,终于松了五指,把笔放下。
他盯着面前墨迹未干的静字,用让人不得不用神聆听的凝重语气,低声道:"只要你待我,有待咏临一半的好,我……"
那个"我"字彷佛哽在喉间,吐出一半,吐不出剩下的一半,带着无尽余音,藏着说不清的意思。
咏棋静静站着听,咏善却没有接下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个站,一个坐,都看不见对方的神情,连呼吸都若有若无。
罕至的寂静中,窸窸窣窣的,小心翼翼走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殿下……"常得富从敞开的书房木门进来,躬着背,小声地道:"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第十章
吃饭的地方还是安排在老地方,依旧是两人隔案相对而坐。
常得富虽然有时候唠叨,伺候人倒是很细心,咏善上次吩咐过的菜肴,做法一丝都没错,恰恰是咏棋最爱的口味。
身为太子殿总管太监,还殷勤地亲自捧筷,先恭恭敬敬递给了咏棋殿下,再双手奉给尊贵的太子以工殿下。
咏善和他眼神微触,明白药已经下了。
只有被下药的人,一无所知。
看着桌上一碟碟摆得整齐的热菜,咏棋有片刻的惊讶,看了看咏善,唇欲动未动。咏善暗忖,你总算有些明白我的心意了。心情极好下,耐性也长了不少,含笑等着咏棋说话。
不料咏棋挣扎了半天,脸都微红了,才吐出一句含混的话,"才两个人,就弄这么多菜,父皇若知道了,会教训我们不知节俭。"
虽然说的话和等着听的大有不同,咏善却仍然继续保持他的好心情,黑如点漆的眸子盯着咏棋,嘴角弯起,"我们?"
尝到甜头的狐狸似的露出狡黠的表情,举起筷子,夹了一块五香火腿放到嘴里,边咀嚼,边看着咏棋微笑。
咏棋一个词不慎,竟被咏善当面挑了出来,当场闷得两颊绯红,抿着唇不作声。
咏善见他耳朵都快红了,觉得大为有趣,却又不敢真的把他惹急,白浪费了先前的功夫,很快收敛了,眼睛也转到菜上,"做都做了呢,不吃倒了才是不知节俭。你怎么不动筷?都不合胃口?"
咏棋默默伸筷,开始夹菜。
有那么一阵工夫的舒缓,这顿饭,没第一次吃的那样尴尬难受。
咏善也伸着筷子,不时吃一点,却浑然不知舌头尝到的是什么味道。他知道目光不能太厉,看得狠了,又会将咏棋吓回去。
可是,怎能忍得住不看?
活生生坐在面前,静静的,很美很美。
若动起来,又是另一种有意思的漂亮。咏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连他微张淡红的唇,把菜放进嘴里的那一刻,都教人心动。
他说和咏临没做过那事,怎么可能呢?
他那个样子,连睫毛眨一下,都诱着人发狂。咏临每日每夜地和他玩闹,贴身打滚,撒娇耍赖,伸手就碰着那晶莹肌肤,那浅色嫩嫩的唇。
咏临能放过?
如果咏临要,他一定不会拒绝,一定会……
针扎到心窝般的刺痛骤来。
咏善狠咬一下舌头,把自己走偏的思绪硬扯回到当前,不动声色,将差点紊乱的气息调到气定神闲的平稳。
好好的,为什么偏偏去想那些事?
他露出怡然自乐的样子,放下筷子,接过常得富递上的热茶漱口,靠在椅背上看着咏棋。
咏棋对于他的注视还是很敏感,看见他停筷,也放下了筷子。
"吃好了?"咏善问。
"嗯。"
"吃饱了?"
咏棋知道他故意逗自己说话,介于讨好和调戏之间的语调,别有深意的眼神,都让咏棋有些别扭,他不肯再作声,只是点点头算回答。
咏善明白他的心思,却没恼火,只是觉得有趣。这个人,亏他还是皇子,怎么脸皮就比女孩子还薄呢?
不动声色地扫了咏棋面前的筷子一眼,高深莫测的笑又从嘴角浮现。
咏善看着一无所知的咏棋。
真坏。
咏善知道,自己真的很坏。像咏临,就绝不会打这种主意,下这种手。咏临不知道,喜欢一样东西,就要伸手抢,不但要伸手,还要够狠,够快,一点犹豫也不行。
抢到了,还要分分秒秒抱在怀里,十个指头死死扣着,眼睛像狼一样看着身前身后,不让别人抢走。
咏临不会抢,他用不着抢。
咏临喜欢的,老天爷总会送给他。天不送,父皇会送,母亲会送,咏棋会送。
甚王,连咏善自己也会送他。
"天晚了,我想沐浴歇息。"咏棋开口。
"好,去吧。"咏善友善得过分,轻易让咏棋从眼前溜了。
看着咏棋离开,招手把常得富叫过来吩咐,"沐浴的时候多派两个内侍看着,一个眨眼的功夫都不能给他。要是他在澡盆里面解决了,我就把你按到澡盆里面去见太上皇。"
常得富当然知道里面的意思,赶紧出去召了两个信得过的内侍,附耳嘀咕了一番。
咏善像等待饭后点心似的悠闲坐着,随手拿起一本杂书翻看。过不了多久,常得富过来笑着禀报,"咏棋殿下沐浴好了,正回房准备睡呢。"
咏棋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在床上刚躺下,就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有些吃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低声问:"谁?"
其实也不用问,这座宫殿的主人硕长的身子就在眼前,玉树临风般地站着,脸上带着淡淡的不明所以的笑,"咏棋哥哥,我来看你睡了没有。"
咏棋无端一阵心悸。
眼前的少年,明明比自己年纪小,眉目间却硬有一股逼人的英气直透出来。
加上前些日子的经历,乍然看见他向自己缓步移来,咏棋生生打了个冷颤,竟不敢说什么,看着他肆无忌惮地脱靴,上床。
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不是天晚了吗?你还不睡?"咏善头挨在枕上,睁开眼睛,看着仍旧僵坐的咏棋。
咏棋连呼吸都快停了。
想起在内惩院捆起手脚,硬生生剥光了衣服,被硬逼着打开身体,玩弄到最深的内部,怎么哭求都不被放过的前事,五脏六腑倏然一阵剧寒。
"你好好躺下,闭眼睡觉。"咏善知道他害怕,轻轻道:"我不碰你,一根指头都不碰。"
咏棋本来一动不动,僵着的,听了这个,不但没躺下,还受惊般往床边靠墙处挪了挪,似乎想用双手环起膝盖来。
咏善原本打算慢慢来,这会儿却忽然火了,猛然坐起来,拽着咏棋的手腕就用力扯,"你给我躺下!"
咏棋力气原本就不比他大,被拉得整个人倒在床上。咏善的身子像觅食的猛兽般,不由分说地覆上来,和咏棋脸对着脸。
这样危险的姿势,让咏棋倒吸一口凉气,眸子里盈瞒惊骇欲绝。
咏善和他直瞪着,静静对峙片刻,却噗哧笑了。
"你这个大皇子,胆子也太小了。"他放过已被自己按在身下的咏棋,翻身睡在咏棋身边,一样平躺着,规规矩矩的,连手都没乱放,"睡吧,你明天没事,我可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打个大大的哈欠,果然闭上眼睛睡觉。
他收放自如,说睡就睡,咏棋却没这样的本事。
受了好大一阵吓,身边又躺着一个随时会发作的可怕太子弟弟,他的困意被吓到九霄云外,一丝都不剩。
内侍们早被咏善都打发到门外去;烛光也通通吹灭了。
房间里黑洞洞的,咏棋干瞪着眼睛,看着头顶上那片模糊不清的黑。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亮,这一切,就像一场漫长的刑罚。
熬了很久,天边还是一丝光都没有。
咏棋终于忍不住偏头,打量枕旁的咏善。
咏善睡得很端正,全没有咏临睡觉时乱动乱踢的坏习惯。不过,睡着后的咏善,和咏临更像,大概是因为没睁开眼睛的关系吧。
一股隐隐约约的不适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其实也不是现在才开始,前头就觉着有些难受了,但是被咏善一吓唬,所有的注意力就都放咏善身上去了。现在慢慢没那么紧张之后,那股诡异的不舒服的感觉,却越来越难以被忽略。
到底怎么了?
闷闷的,难受的,说不出的难耐……
咏棋微微蹙眉,咬住唇。难受,不是剧烈的难受,而是缓缓的,耗人的劲,像带毛的刷子在骨头那里慢慢刷,又痒又难受。
他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有所缓解的片刻错觉后,迎来的是更深度的不耐感,几乎变得迫切了。
好热!好难受!
很久一会儿后,咏棋才终于明白那股感觉是什么,羞耻感蓦地窜过全身。他更重的咬住了自己的唇。
竟然在这种时候……
咏善就在身边,睡得那么近,可能一点动静就会被惊醒。
自己的胯下,却有渐渐隆起的感觉。
不要……
咏棋欲哭无泪地默默感受着,下身慢慢的,半痛半兴奋的尖锐叫嚣。
对这个,他一向都很淡泊。也许是不是月而生的关系,身体不好,这方面也没有同龄的兄弟需求强烈。咏临当初撒娇着求着要尝试一下那些宫闱中流传的好滋味,被缠得没办法,想着同是兄弟,这样的事宫廷中又很寻常,才在一起沐浴的时候,勉强和咏临互相用手弄了一回。
那一次,咏临兴奋得嗷嗷直叫,好几次又来哀求,大有乐此不疲的意思。幸亏不久后父皇就赏了他好几个美貌宫女,让他收在房里侍夜,总算没再纠缠。
被送到南林后,父皇也为自己指配了王妃,新婚之夜初试一番,那滋味虽不是很糟,也没很好,像可有可无。所以,夫妻同房的次数也不多。
如果算起来,这种事最多的时候,就数……
咏棋屏住呼吸,又偏过头,小心地打量咏善的睡脸。
确定身边的人还在沉睡,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竖起耳朵听了很久的动静,才悄悄的,用最轻最缓的力气,把手慢慢伸到两腿间。
手碰到热烫的器官时,咏棋猛然颤抖。
他一生中,做这样的事情屈指可数,从前纵使偶尔自抚,也在夜深入静处,定要确定四周无人,连侍从们都被赶到远处,才肯有所动作。
没想到今天竟热得忍不住,像受刑似的,逼得连在身边的咏善都顾不上了,把手伸了下去。
颤巍巍挺立的性 器,虽然明知道是自己的,却也难以释去心头浓厚的羞耻感。偏偏他的手一碰,一股痛快淋漓的感觉就直冲向脑门,不过一瞬,又通通变成不足,强烈呼唤着更重的抚慰。
快感和煎熬同时更上一层,咏棋咬着牙,到底还是发出咯咯的轻微声音。
这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急忙去看旁边入睡的咏善,唯恐他有一丝动弹。
他想着该停了,这事要被咏善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可是手还是忍不住再一遍遍的抚,顶端急切地哀求着抚慰,他可以察觉上面渗出猥亵的蜜液来,黏黏的,说不出的情色。
咏棋挣扎着,沉浮在欲望的海中,渐渐像豁出去一样,体味着手的动作,如今手已经不归他管了,自己有意志般的剧烈撸着。他只管平躺,闭着眼睛,让胸膛起伏得愈发厉害。
"咏棋,你怎么了?"快到顶峰的时候,耳边传来彷佛刚醒来后迷迷糊糊的询问。
咏棋吓得魂飞魄散,却偏偏这个时候下身一抖,吐得满手腥热。
咏善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手撑着上身,好奇地打量着咏棋。
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迷糊,眼神却异常清醒,好像在他面前说一个字的谎,都会立即被毫不留情的揭穿。
咏棋完全失去了声音,连怎么呼吸都忘了,惊惧万分地瞪着他的弟弟。
咏善居然还无辜地问:"是不是不舒服?"
等了一会儿,咏棋还是依然死瞪着他,一丝也不敢动弹。咏善皱起眉,回头扬声叫人,"来人,咏棋殿下不舒服,传个太……"
"咏善!"不等他说完,咏棋猛地坐起来,双手紧紧拉住咏善的手臂。
咏善转过头,看见他眸中满是哀求。
咏善笑了,"你到底怎么了?"
咏棋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垂下头,咬得下唇发白,一言不发,只管用力把咏善的手臂当救命稻草一般拉着。
"殿下有什么吩咐?"外面侍夜的人在门外问。
咏棋又是一震,生怕咏善真的去传太医,查出来,可怎么还有脸面见人?
幸好咏善看了他两眼,发话说,"没事了,你们都去吧。"
回过头来安慰了一句,"他们走了,继续睡吧。"温柔地拍拍咏棋握住自己手臂的两只手,瞬间,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停了下来。
咏棋心脏一跳,生出事情败露的绝望感,连忙把手松开。这一刻,他忽然知道咏善发现了什么。他的手上还沾着自己的体液,微微的腥味,黏黏的,温热的,情急之下扯着咏善的手臂,怎可能不被察觉?
他陡然向床里缩,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挤到没人看见的角落里面去,却被咏善强硬又温柔地一把抓住了,把他拖到自己面前,嘴对着嘴,吹了一口热热的气,微笑着说,"傻哥哥,这有什么好羞的?"伸手往下面摸。
咏棋泄了一次,药效却仍未退,下面不知什么时候又半硬起来,被咏善一抓,顿时发出一声呜咽,颤得快要哭出来般。
咏善柔声道:"我又不笑话你,你哭什么?"
边说着,手已经开始熟练的裹着热棒上下摩擦。
他的技术当然比咏棋纯熟多了,何况咏棋的身子,每处弱点,咏善都是熟知不忘的。咏棋好像命门被握在了咏善掌中一样,竟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咏善没调侃他,眼睛带着笑意,在黑暗中静静瞅着他的脸,慢慢地伺候那根东西。好像要确定手中握着的玩意大小尺寸般,上上下下揉搓了一通,觉得依稀在手里又涨大了一圈,更殷动地摩挲起来,黏腻地搓擦,让咏棋眼睛完全湿润了,诱人的喘着。
眼看着咏棋坐不住了,身子直发软,他索性一手搂着咏棋轻轻睡下。自己在咏棋身旁侧撑着,一手仍旧套弄着咏棋下面。
夜深入静。
把玩分身的时候,根本掩不住猥亵的动作声。
咏棋听着难堪得要命,偏偏又觉得无比舒服,竟比自己弄还要畅快万倍,咏善知道他已经难以自禁,故意稍停下来。果然,纤细的腰杆居然忍不住轻轻摆动,微弓起来,像求着咏善似的。
咏善在黑暗中嗤嗤低笑,伏下香了他一口,附耳道:"咏棋哥哥,弟弟伺候得舒服吧?"
咏棋大愧,颤着浓睫拚命摇头。
看得咏善又噗嗤笑开来,轻道:"口是心非。"顽固地用指尖摩擦前端。
咏棋顿时被弄得扭动起来,不断呜咽,却和内惩院中那悲愤欲绝的呜咽完全不同,听得出里面有一股奇妙的甜腻。
咏善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见他脸颊乱红一片,尽是情动之色,两眼泪汪汪的,润湿润湿,心中爱到极点,不断伏下柔柔吻他,手底下一味用心伺候,只盼他真的快活。
不一会儿,咏棋身子绷紧猛然弓起,惬意地叹了一声,缓缓软了下来。
咏善把手收回来,上面白浊黏稠,淡淡的都是咏棋的味道。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把视线停在咏棋脸上。
咏棋渐渐回过神,见他的神情,也知道他手上的是什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咬了牙,半天压低了声音道:"我帮你擦干净。"
咏善没让他擦,他睡在床外边,探手出去,撩了帘外搁在木架上的干净毛巾,自己把手擦干净了。痴痴看了咏棋半晌,忽然弯下腰,抱着咏棋亲了几下,轻声道:"好哥哥,你也帮帮我。"抓着咏棋的手往自己下面伸。
咏棋猝不及防下摸到弟弟下体那股滚烫,蓦地把手猛缩回来,内惩院里的记忆烙在骨头里,这一刻全涌回来了。他浑身打着冷颤,一个劲把咏善往外推,用脚去蹬咏善,等到想清楚咏善的脾气,浑身又是一僵,没了一点斗志,愣愣地惊恐的看着咏善。
咏善没想到他立即疯了般反抗,自己也愣住了,心顿时凉得跟冰块一样。
两人对视了片刻,咏善不吭声地松开他,翻身躺下,背对着咏棋。
咏棋还在发呆,这些事他一时都想不明白了,也不知道今晚到底怎么会弄成如今这般模样。他混沌地想着,慢慢领悟到又从咏善那逃过了一劫,不由讷讷地转头,看见咏善僵硬的背影。
空气中有淡淡的麝香的淫靡味道,夜色很静,甚至还听见了咏善压抑的喘息,像哭
一样。可他知道咏善没哭,咏善只是背对着他,在独自做他刚才做的同样的事。
咏棋恍恍惚惚觉得悲凉,这股悲凉来得无缘无故,不知因头在何处,可就浸在心头,凉得他一阵阵打颤。他看着咏善的背影,喉咙好像被什么哽住一样,屏着呼吸。直到咏善发出轻微的声音,僵硬的背影稍松动了剎那,咏棋知道他抒解了,才战战兢兢伸出手,抚了抚咏善的肩。
"别碰我。"咏善没回头,狠狠地把他的手甩开。
咏棋鼓起最大的勇气伸手,结果讨了个没趣:心里也满不是滋味,缓缓把手缩了回去,也翻过身,和咏善背对背的睡。
好一会儿后,咏善压抑不住似的骤然动了,重重地翻身,从后面把咏棋狠狠抱住,手脚四肢都缠上来,贴得紧紧,一点动弹的余地都不肯留,咬牙切齿地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拿绳子勒死你。"
脸凑到咏棋后颈上,却既没吻也没咬,只是轻轻嗅了一下。
那二仅,便再没有说一个字。
抱着咏棋,咏善一晚上睡得好极了。
醒来也是惬意的,没有一丝懒散的疲态。睁开眼,就瞧见咏棋的背,还有微弯的放松的后颈,他差点忍不住印上去亲一口。
勉强忍住了,又在猜想怀里的人到底醒了没有。
似乎还在睡吧?
咏棋一直没动,咏善打量一下天色,还不算晚,一点也不想动,于是就照原样抱着咏棋。
就这样,竟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天从微白变得光灿灿起来。
咏棋忽然有了一丝声音,犹豫地问:"我们睡得这么晚起来,父皇知道了不好。"
听了这话,咏善才明白,咏棋和他一样,恐怕早就醒了,就是搁着不肯动。
他轻笑了一下,搂得更紧一点,往打量了很久的漂亮后颈上暧昧地吹气,问咏棋,"又是我们,我们怎么睡得晚了?"
咏棋缩缩脖子。
咏善敏感地敛了笑,冷哼,"怎么,嫌弃我?"
咏棋沉默了半天,后来才吐了一个宇,"痒。"
才一个字,咏善又觉得自己心情愉快起来了。
心里自忖,这人一言一行,直把自己当傻子一样耍得忽喜忽怒,做人如此,自己这个太子恐怕是历朝历代最下贱的了。
一边感慨,一边抱着咏棋轻声问:"上次下棋你输了,答应给我写的字呢?"
"本来写好了大半,最后一个字下笔时,掉了一滴墨。我扔了,今天再给你重写一幅吧。"咏棋说完,动了动胳膊,低声问:"你松开吧,我要起来了。"
咏善刁难地问:"我要是不松呢?"
咏棋没作声,咏善不耐烦地把他掀过来,让他躺着和自己面对面,问他,"我就是不松开,你待怎样?"
咏棋被他弄得有些急了,蹙起清秀的眉,不肯直视他神光回然的眼睛,"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太子?"
"太子?这个样子不像太子,什么样子像太子?"咏善看着他避开自己就生气,忍不住咄咄逼人,把手往下面强硬的伸出,隔着亵裤捞住咏棋胯下的东西,邪气地问:
"我帮咏棋哥哥你弄这里的时候,就像个太子了?嗯?"
此时天已大亮,虽然窗户垂着大半帘子,但光还是进来了。
咏棋被他一碰,情不自禁低低"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受了惊还是呻 吟。
不禁又羞又愧。
脸红耳赤的模样,一丝不漏地落在咏善眼底。
咏棋垂着眼睛,他就往咏棋浓密的睫毛上呼呼吹气,半诱哄半威逼地道:"叫一声咏善弟弟来听。"
咏棋略一犹豫,咏善就加大力度揉捏掌中脆弱的男性 器官。咏棋猛然挣了两下,竞挣脱不了咏善双臂,连耳朵都红了,心脏怦怦跳得几乎飞出嗓子眼,想到说不定随时有宫里的侍从进来,淫靡的刺激几倍往上窜升,眼眶居然片刻就凝了一层水雾。
咏善冷笑,"你还是男人吗?亏你当了这些年的大皇子殿下,动不动就流眼泪,自己也不羞愧?"
"弟弟……"咏棋模模糊糊地动了动唇。
咏善僵了。
有好一会儿,他简直不敢相信咏棋开了口。
他停了对咏棋敏感之处的蹂躏,盯着咏棋仿佛带着泉水般光泽的双唇,促狭地勾起唇,"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见?再叫一次,大声点。"
咏棋看起来真被他惹急了,把嘴巴闭得跟蚌壳似的,连眼睛都闭上了。
咏善呵呵地低声笑,把他抱得更紧,让他贴在自己胸前,调侃着道:"嗯,你也知道我是你弟弟?我以为你的弟弟只有一个咏临呢。你自己当兄长的,也太偏心眼了,怎能怪我修理你。"
说完,松开手臂。
咏棋浑身一松,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被咏善强拉得坐起来,"天都大亮了,我今天功课多,你也不许太舒服,起来陪我读书,快点,太傅恐怕一会儿就要到了。"
咏棋又是一阵头疼。
现在的咏善不可怕,但又太任性了。他很搞不懂咏善,总是一会儿就变个脸色,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丝毫不能得罪。
叹了一口气,偏偏让咏善听见了。
咏善不动声色地问:"咏棋哥哥不喜欢我的太傅讲书?"
目光变回几分原先的犀利厉害。
咏棋道:"那是父皇给太子指定的太傅,我这个身分跟着去听讲,似乎不妥。"
"这个你放心。"咏善听了,目光才稍稍缓和了,侃侃解释道:"你的案子已经审清楚了,卷宗由我亲自封了派人送给父皇了。你的王妃还在封地,你目前暂住太子殿,和我一起读书,也已经禀报了父皇。这种事,不用你操心。对了,"
他顿一下,靠得咏棋极近,危险地浅笑着道:"你现在不是待罪的皇子,按理说回宫,是可以要求见一下亲母的。"
咏棋骤然一震,脸上顿时露出无比惊喜。
咏善看他表情变了,才说了下一句,"可惜你虽然无罪,丽妃却是有罪被关在冷宫的嫔妃,这个身分,就算亲生儿子也不容易见面。"
咏棋又是一震,抬起眼看咏善的目光,波光粼粼,竟如罕见的七色琉璃珠般动人,又似愤怒又似乞求。
咏善知道自己倚仗着太子身分,正欺负这失势的哥哥,虽然卑鄙,却油然生了一股快意,笑着意有所指地道:"该求谁,自己心里有数吧?"
常得富的尖嗓门从门外谨慎地传进来,"两位殿下,太傅已经到了,正在书房等着呢。天也不早了,不如让人进来伺候两位殿下梳洗,可好?"
"进来吧。"咏善神清气爽地扬声说了一句,转过身,看常得富领着几个端着各式梳洗玩意的宫女进来,温和地扬着唇道:"你们都只伺候我好了,咏棋哥哥是长兄,许久不见面的,今天我这个弟弟亲自替他梳洗一下,兄友弟恭,日后也算是个美谈。
太子一句话,自然无人不领命。
三、四个人先伺候了咏善,咏棋一时被晾在一边。
不一会儿,咏善匆匆梳洗好了,宫女们另备的一套梳洗玩意送到咏棋面前,竟真的都没动手。咏棋倒是吃了一惊,瞧着送到眼前的干净热水,抬头一看,洗得一脸清爽的咏善正笑吟吟撩着袖子靠过来,蹭地小退了一步"这可没什么好玩的。"
"谁说是闹着玩。"咏善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把手浸入温水里,揉了净巾。 这么多人看着,咏棋更加尴尬,把脸闪过去,不肯让咏善帮他拭。
"别动。"
咏善拿着净巾,一手握着咏棋的手腕。带着湿气的布料才蹭到皮肤,就被咏棋偏着脸避过去。
他轻轻一笑,似乎觉得有趣,故意把手往咏棋脸上乱扬,逗着咏棋,看咏棋左躲右闪。
"咏善,太傅在等呢。你别闹。"咏棋勉强抓住他的一只手,不许他往自己脸上乱蹭。
"都说了不是闹,快乖乖把脸露出来。哥哥也知道太傅在等,等我伺候完了,快一起过去。"
"咏善……"
"再磨蹭我可生气了。"咏善忽问:"你到底要不要见你母亲?"
咏棋蓦地身子一僵,抓着咏善的手顿时没了劲,缓缓把手垂下来,便如被判了刑的泛人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了。
咏善脸上的笑容也是一凝。
一屋子明晃晃的阳光似乎都蒙上一层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
刚才的好兴致不翼而飞。
咏棋感觉到气氛回变,知道自己八成又惹祸了,不安地看弟弟一眼。这目光恰好被咏善逮个正着,虽然微带怯意,没什么怒视般大逆不道的意思,但那分疏远的打量,却教人瞧着心里难受到极点。
咏善悻悻的把净巾往银盆里一扔,哗的把温水溅出小半盆,捧盆的宫女头上身上都湿了,个个都吓得噤若寒蝉。
"呆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伺候咏棋殿下梳洗?"
咏善冷冷说了一句,呆住的众人赶紧一拥而上,慌慌张张为咏棋梳洗,一丝声也不敢发出,唯恐又把太子惹恼了。
咏棋站在那里被众人服侍着梳洗,也一直忐忑不安,一会儿想着要见母亲恐怕不容易,一会儿又想,梳洗过后要去见太傅,自己大概一时半刻是无妨的,不过咏善看起来记仇得很,万一晚上又想起这个不痛快,说下定还拿自己撒气,像内惩院那样……
浑身打了个哆嗦。
不一会儿,已经梳洗过了,众人捧着东西散开,只剩他站着,只一眼就被咏善看出他心神不定,仿佛受了惊吓。
咏善本来恶狠狠地瞪着他,等看清楚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时,又觉得心软,挣扎了半天,咬着牙吐了一句:"你别怕,刚才不过是闹着玩的。"
咏善惊奇地转头看他。
咏善把脸一甩,淡淡唤道:"快点伺候着更衣,磨磨蹭赠干什么去了?"
托着衣裳及各种佩饰的宫女们这才踮着小步一行进来,各帮两位殿下换衣裳。
咏棋的衣裳都是新做的,颜色素雅,料子极好,穿在身上很合适,月牙白的绸缎领子,衬得他颈项尤其白 皙细腻。正站着配腰带,咏善却在旁边不满的斥责起来,"一点小事也做得不尽心,这么个小东西也不会佩吗?"
咏棋扭头看去,跪着帮咏善佩腰饰的内侍已经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个玉佩,怎么就是拙不上腰带的搭子里。
连试了两三次,都没成功,头顶上的咏善脸色更加不好。
那内侍越怕,手就抖得越厉害,几乎连东西都拿不稳了。
咏善不耐道:"常得富你当的什么总管?哪挑来的笨东西?"
常得富也早就跪过来帮着一起弄,可那是新上供的精巧玉饰,一整套的好几件,异常精致,几个地方都环连着环,很不好弄,一时也没法弄妥当。
咏棋明白咏善是借着小事泄火,默了一默,走过来瞅了瞅,道:"这是仿东岳国的款式造的,宫里不常见,他们不会摆弄,也不奇怪。先把这个戴上才对。"从方盘里拿了一个方形透饰起来,像要帮咏善戴上,手还未触到咏善的身,却又犹豫了起来。
咏善怕他又把手缩回去,一把捞住那修长的手,脸上阴騺的表情早烟消云散,眼睛微弯,笑道:"这东西我也没怎么见过,父皇赐给我后第一次戴的,哥哥让我见识一下吧。"
听见他的笑声,咏棋无端一阵脸热,还是迟疑地待着。
咏善玲珑心肝,忙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把身边众人连常得富一起都遗出去,等房门关上,朝咏棋挪了一步,低声道:"看,人都走光了,没人看见我们。"
这话说得暧昧,咏棋不禁回了一句,"胡说八道。"
咏善听了,心里微微一荡。
最常被人骂胡说八道的,当然是那个最莽撞可恶的咏临。咏棋往日教训咏临,这句话是常用的,"胡说八道"、"又胡说八道了,"光咏善就偷偷听过好几次。
但用在咏善身上,还是第一次。
那分轻微的恼火,十分亲昵,直教咏善心里透着一股喜滋滋的甜意。
他凝视着咏棋,极其温柔,和咏棋面对面站着,也没动手动脚,只是微微笑道:"好,我不胡说八道。"声音唯恐将屋中阳光惊散似的,很轻。
咏棋没说话,把那套玉饰取过来,缓缓的,一件一件灵巧地嵌戴在咏善腰带上。
他低着脖子摆弄玉饰,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后颈。咏善忍不住用尾指把盖在后颈上的一簇黑发撩到旁边,漆黑之中袒出一片颈肌,对比之下,更润泽白 皙得诱人。
咏棋怕痒似的缩了缩脖子,"别闹。"
"你的脖子好白。"
"……"
咏善把嘴凑到他耳边,"我今晚还睡这,帮哥哥做昨晚那样的事,好吗?"
咏棋瞬间从耳朵红到颈边,颤道:"弄好了。"
刚退开一步,打算转身走开,被咏善从后面拦着腰抱了,身贴着他的背脊,依然腻在他耳边低声问:"到底好不好?"
"不好。"
"真的不好?"
咏棋狼狈的摇头,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告诫,"太傅在等,再不去就糟了。"
咏善在身后惬意地笑了一下,"也好,读书之后再和咏棋哥哥商量这事。"
宽宏大量地松开臂膀,不等咏棋溜走,一把握住咏棋的手腕,带着他风风火火地出了房门。
第十一章
读书的地方就在太子宫内一个名为静心斋的幽静小室内。
两人一同到达时,现任太子太傅的王景桥已早到多时,咏善含笑向太傅解释了两句,便把迟到的事情敷衍过去了。
行过礼,和咏棋一人坐了一桌,两桌之间隔着半臂的空当儿,上面备好了笔墨砚台和几张白纸,还有课本。
"今天,还是……讲一讲老庄。"
王景桥年近六十,老眼昏花,说话也不利落,每说几个字,就要慢悠悠思上一下,不然就是咳嗽一声。
不过咏善和咏棋知道这人是朝廷老臣,这些年身体不好了,父皇命他半休半养,顺便教导皇子们读书,尽管对慢吞吞的教导不怎么耐烦,却还是对他非常尊敬。
"齐物论,嗯……都看过了吧?"
王景桥拿起书,先读了一边,他年纪老迈,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但躬行王事,却非常尽职,凡是觉得读得不顺畅的,都要停下来,匀一匀气,再好好读上一次。
全文读了一次,再逐句讲解,也是读一句,说一句。
这么来来回回,一篇庄子的<齐物论>,只说了前面四段,已经用了将近两个时辰。老太傅讲得口干舌燥,说罢了端茶,矜持地饮了一口,看着两个正襟危坐的皇家学生,"两位殿下,有什么,思,不明白的地方吗?"
咏善看看咏棋。
咏棋轻轻摇头。
太博对着两人都凝神看了看,慢慢道:"竟然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嗯,那我就……考着问问吧。咏棋殿下,你说说'与接为构,日以心斗'是何意思?"
"是,太博。"咏棋应了,低头想了想,才斟酌着缓声道:"这是说人在世间,行事相处之间,整天以心计相斗。"
"那……殿下怎样看呢?"
"可叹。"
"哦?"王老太傅不置可否,混浊的老眼盯着咏棋,停了那么一瞬,喃喃道:"殿下年纪未长,知道可叹,已算不错了。可这一句,并非只做此解。'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也可以解成,人在世间,每一刻见识到的,体会到的,都在影响你的心。"
咏棋心里微震,低头受教。
太傅叹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迟钝地转向咏善,"太子殿下,对刚才的讲书,嗯……有什么想法?"
咏善轻松地笑了笑,"我倒是在想那两句'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
"哦?请太子殿下照自己的想法,解一解这两句。"
"可解做,将自己的想法如盟誓一样存在心中,不加以言语解释,所谓以守致胜。"
"那……后一句呢?"
咏善凝思片刻,忽然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淡淡道:"其杀如秋冬,应该可以解释为衰败如秋冬之枯草,但人生在世,谁到头来不会变成秋冬之枯草?"
王景桥布满皱纹的脸,缓缓绽开一个老态龙钟的笑,一边笑,却又一边摇头,喃喃道:"谬解,谬解。唉,老庄大道,古来又有多少人可以解得对呢?殿下这一解。也只是按着殿下的心性来,旁人不可劝了。"
放下茶碗,颤巍巍站起来,"今日先讲到这,年纪老迈,不堪长坐。"
两个学生连忙站起来,一边一个扶着太傅的手,一直扶到出了静心斋,咏善命常得富派人把小暖轿抬过来,送了太傅上轿。
两人目送着太傅的暖轿远远去了,才转头互看了一眼。
咏善问:"一下子坐了两个多时辰,累不累?吃点什么才好?"
咏棋却还在回味刚才课上的话,道:"从前都是雷太傅为我讲课,这个王太傅的课,还是头一次听。虽然说话慢吞吞的,细想起来好像真的有些滋味。"
"当然,毕竟是当今大家嘛。"咏善领了咏棋进门,吩咐常得富准备饮食,都端到可以隔窗看景的小侧屋去。
两人都入了小侧屋,几个内侍忙迎上来,把他们身上穿着见太傅的外套给脱了,换上一袭轻松简单的便服。
咏善把内侍们为他脱下的一大串玉饰拿在手上打量,最上面一个方形玉饰,透雕着古神兽面,下面红色缨络线连着两个水禽形玉带钩,再往下,又是连着四个辅首衔玉环,连串穿戴起来,如在腰前铺排成一片美玉连环,既大方又尊贵,难怪被万众挑一的选出来上贡宫廷。
父皇平目的赏赐极多,尤其是有外臣进贡,当太子的通常能得到数十样,常常几个方盘子蒙着黄缎送过来,咏善只是扫一眼就算了,今天才发现这件东西极有趣。
不禁越看越爱。
他想了想,自己拿着这套玉饰走到咏棋身后,道:"咏棋哥哥,你站着别动。"
手绕过咏棋的腰,把东西挂他腰带上。玉饰一开始已经被组连好,现在挂起来便不怎么费事,一会儿就挂好了。
"这样多好看。"
咏棋把眉蹙起,等咏善一松开,自己就伸手去解,"这是太子的东西,别人不能戴。"
咏善抓住他的手,"上面也没有太子的字样,不过是一件玩物,你那么在意干什么?我的东西你嫌弃吗?"
咏棋见他说话口气又开始不好,为难地站着不动。
咏善不理他,自己把东西又在咏棋腰带上系得更紧了些,弄好了,才道:"你也多少穿得尊贵点,不然,等丽妃见到你身上寒酸,还以为我这个新太子刻薄你。"
咏棋听见"丽妃"两个字,稍稍动容,沉默一会儿,露出个不打算继续争辩的神色。
咏善知道他听话了,柔声道:"咏棋哥哥,我们先吃点东西。读这么久的书,你怎么连桌上的茶都不喝一口?往日读书也这么用功吗?"
携了咏棋,两人在窗边隔桌而坐。
常得富这个时候却轻轻走了进来,"殿下,五殿下求见。"
咏善眼内精光霍地一跳,瞬间就冷静下来,不咸不淡地"嗯"了一下,"知道了。派人在门口拦着,别让他进来扫兴。"
"是,小的这就去办。"
"常得富。"
常得富立即站住了脚,"在,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去和咏升说,他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在办了,不过,事情要慢慢来,不能心急。有消息,我会找人告诉他。你传话的时候小心点,好好说,别惹恼了他。"
"是,小的一定小心。"
一大早起来读书,现在两人都饥肠辘辘。
饭菜很快一一摆上来,仍是咏棋喜欢吃的。
咏善帮他弄了一勺豆腐放碗里,"豆腐是好物,可惜始终太素了。我叫人用云腿片夹在豆腐里面慢火蒸过,味道会好些。"
才吃了两三口,脚步声又传过来。
咏善一脸不耐地看着走进来的常得富,"又怎么了?"
常得富后面还跟着两个内侍,手上都托着盖了锦缎的大方盘,可知都是贵重金银玉器,"禀太子殿下,咏升殿下已经回去了,说一切都拜托殿下您了。临走前,他还留下了一些礼物,说是孝敬太子哥哥……"
咏善挥挥手,"好了。查看过没有违禁的物品,你好好收起来就是了,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用得着过来扰着我们兄弟吃饭吗?"
常得富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应着声赶紧带人退下去。
咏善瞪着他们把门上的垂帘放下,才继续把半边身子扭回来继续吃饭,低头看见碗里多了一片云腿,剎那间眼睛二兄,忍着笑问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你帮我夹的?"
咏棋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又不好不答,半天闷闷地道:"我不爱吃云腿,它藏在豆腐里面……"
他一边解释,咏善脸上的笑一边扩大,唇角往上翘,连雪白整齐的牙齿都微露出来,笑得非常好看。
"我吩咐了厨子把云腿片弄出来才上桌的,一定是他们疏忽了。不妨再遇到里面藏着云腿的,给我吃就好。"咏善兴致勃勃,又舀了一勺豆腐。
还未递到咏棋碗里,脚步声又隔着帘传来。
咏善多年练武,耳力比常人好上数倍,一听见脚步声:心烦无比,忍无可忍地扭头沉声道:"不管什么事,都给我滚开!还让歪让人吃顿清静饭?"
话音未落,已经有不怕死的掀开了帘子,探进一张嘻嘻哈哈的活泼脸蛋,"嘿,我就知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刚饿了呢。"
又是咏临那个喜欢上窜下跳的捣蛋鬼。
大模大样走进来,伸脖子往桌上一看,皱皱鼻子道:"咏善哥哥真小气,每天就是青菜豆腐萝卜冬瓜的,大不了添一两块桂花糕,饿坏咏棋哥哥了。幸亏我聪明,带了一坛子香卤鹿肉过来。"
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坛子放在桌上,屁股往咏棋那边挤,大大剌剌道:"咏棋哥哥你挪一挪,我和你一道坐。这鹿肉可是我从宫外弄来的,啧啧,难得的美味。"
他那粗神经,压根儿没发现咏善的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已经爆发在即了。
咏善隔着桌,幽幽盯着咏临道:"你不待在母亲那里练骑射,又过来干什么?还是没把我说的听进耳朵里?"
"练了!天没亮就起来,练了一个大早上呢!"咏临本来兴高采烈,被咏善沉着脸问了一句,露出委屈神色,孩子般的急着为自己辩解,"是母亲说练功也要悠着点,不能一蹴而就,过了头反而伤了筋骨,所以我才没继续,趁空出来逛逛。哥哥要是不信,问母亲好了,我什么时候撒过谎了?"
他是个粗神经,咏棋却多少知道咏善气由何来,担心咏临这个笨弟弟再嚷嚷起来,更惹得咏善大怒,只好截了咏临的话,皱眉轻训道:"不练骑射,难道功课也去一边?有时间就该安心学点东西,哪怕练练字也好。你分明是偷懒,寻个空就溜出来玩,还不向你咏善哥哥认错?"
咏善在一旁听着,心里比明镜还清白,这番话,每个宇都能嗅到回护咏临的味,说不出的畏惧小心。
他不禁自忖道,在咏棋心里,他不过是个连孪生亲弟也能下手的角色!
五脏六腑一痛,就有一股血掺着酸辣直往上冲,顶着喉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结果叫嚷起来的是咏临,咏棋一说完,他就扭头看着咏棋,万般委屈又疑惑地叫道:"咏棋哥哥,你也骂我?这到底怎么了?我这次回来,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母亲这样,咏善哥哥这样,现在连你也骂我!我今天干什么坏事了?不过是拿一坛鹿肉过来想让哥哥们一起尝尝,兄弟们一桌子吃个饭,也值得你们人人都骂我?我就这么讨人厌?"
他老虎似的大眼睛瞪得大大,居然红了一圈,放开了嗓门,愤愤道:"既然个个都瞧不起我,把我叫回来干什么?索性让我死在那鸟不生蛋的封地,岂不干净!"
咏善脸色早就青得吓人,听见咏临叫唤得一声大过一声,说出索性死在封地上的混帐话,那股恼怒剐心似的实在按捺不住,猛地一声雷霆大吼,"滚!"
手往桌上发疯似的一扫。
顿时,所有菜碟碗筷,连着咏临辛苦弄来的那坛鹿肉,乒乒乓乓,汤汁淋漓,全砸在地上。
一瞬间,房中气氛窒息到极点。
咏临看见咏善发怒,顿时哑了似的没了声音,怔了片刻,已是一脸伤心失望,霍地站起来,咬着牙掉头就往外冲。
咏棋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自己没有同胞兄弟,反而从小就最疼这个弟弟,忍不住一把扯住他,"咏临,你听哥哥说……"
咏临人高马大,正发狠似的往外冲,咏棋坐着伸手去拉,根本拉不住,反而自己被带歪了,一个坐不稳猛地一栽,额头撞在桌沿上。
砰!发出好大一声。
"咏棋!"咏善听得心脏一缩,扑过去捧他的脸,"撞到哪了?让我看看!"
咏临也知道闯祸了,吓了一跳,赶紧转回来围着咏棋打转,叫道:"咏棋哥哥,咏棋哥哥,是我不好,你没事吧?"看清楚咏棋额头上红了,毛毛躁躁道:"我给你揉揉。"
伸出手,还没碰到咏棋的额头,就被咏善一掌挥开,磨牙细声道:"给我滚。"
咏临垮下脸,惭愧得几乎哭出来,"哥哥,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不是。"
"咏善,"咏棋轻轻唤了一声,他细皮嫩肉,这一下撞得不轻,疼得脸色发白,蹙着眉央道:"太子殿下,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别和他计较。"
咏临却更为内疚,忽然大哭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干的坏事!怪不得人人都嫌我,是我自己招惹的!咏善哥哥你像上次那样打我出气好了,连咏棋哥哥的份也一块讨回来,我绝不告诉母亲就是!"
这两个异母兄弟,竟然比孪生兄弟还有默契。
一个央求,一个痛哭,把堂堂太子夹在中间,连气都喘不上来。
咏善冷眼看着他们两个,肠子像被人拿筷子胡乱搅到断了,连疼都不知道,什么滋味也说不上,蓦地一阵心灰意冷,反而冷静下来,苦笑着道:"不过一顿家常饭,值得你们这样又哭又叫?不像个皇子的模样。"
他把咏棋扶起来坐好,回头看见常得富在门外探头探脑,扬声吩咐道:"常得富,拿些碰伤的药膏来,咏棋殿下不小心撞到了。还有,命人重新布菜,除了刚才那几样,再加两个油水重的荤菜,咏临是个一顿没肉就活不成的。"
常得富连声答应,立即跑去办了,另有两三个小内侍进来打扫,一地狼籍整理完毕,药膏也到了,咏善拿在手里,叫咏棋坐着别动,亲自用指尖挑了一点,在红肿的额头上细心涂抹。
咏临胡乱抹了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站着,讷讷道:"咏善哥哥,让我来吧。"
咏善心里灰冷,对他也不怎么生气了,语气居然比往日温和,"你坐着就好。练了一个上午骑射,饭都没吃,还要哭一场,也够你受的。"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沿着伤处边缘打圈。
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咏棋见咏善今天这么好应付,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偷偷盯着眼前这个手握重权,喜怒无常的弟弟看,刚好被咏善扫到,咏棋微惊,立即把视线下垂。
"疼?揉得重了?"咏善停下手。
咏棋摇头,"不……嗯,好多了。"
他本来垂着眼睛,睫毛浓浓密密,遮挡了眼底思绪,和咏善对了这一句:心里忽忽一跳,仿佛石头掉进湖面,泛起一圈又小,又没声息的涟漪,情不自禁又把眼睛抬了起来。
两颗黑瞳仁润如宝石,罕见的不带戒备地瞅了咏善一眼。
咏善正帮他擦药,离得极近,咏棋这样轻轻一眼,直看入他魂魄里去。一触那目光,咏善心肝猛地被扯离了原位,连呼吸都骤然屏了。
他被炎帝挑选出来当太子,多少大事都不能让他颜色稍变,这会儿却激动得难以自持,胸膛涨满起来,到发疼了,才知道自己早忘了呼吸。
咏善定定看着咏棋,按捺着他翻腾咆哮的心浪,良久,才对咏棋低声道:"我说过这辈子都对你好。你放心,咏善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这话说得太过诚挚,直似泛着血色一般凛冽决断。
咏棋虽然早被咏善三番四次修理得痛不欲生,此刻却也禁不住心底一颤。
他脑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该怎么应这一句,讪讪地又把脸低下去,抿着唇不作声。
他不作声,咏善也不作声,仍旧帮他揉伤口,像恨不得一心二忌,就靠着指尖把红肿的伤口顷刻消整下去,一丝疼都不剩。
咏临干了错事,心虚加内疚,老老实实听咏善的,坐到一边,虽然憋得难受,却居然也真的很乖,安安静静没乱开口。
兄弟三人都不说话,房中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冬天的暖日子,午后阳光微微斜射,各人想各人的事,却都觉得有些暖融融,浑身懒洋洋的,安逸舒坦到了极点。
这样沉默着,像把许多不痛快的事都抹去了颜色,通通变淡。兄弟们彼此看一眼,竟都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渐渐柔和。
很快,常得富领着人把新做好的热菜送上来,一碟一碟摆上桌,小心地笑着解释,"为咏临殿下新添的两样荤菜,一样是葱油闷三黄鸡,一样是卤酒酱肘子。本来想弄个咏临殿下最爱吃的牛肚子热锅的,但那东西预备耗时,怕做出来时间太长,让三位殿下等太久……"
咏临刚才还算老实,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片刻又故态复萌,被常得富逗得直呵呵,不等常得富说完,笑骂道:"你也大会巴结人了,弄两样菜就能被你捧得笑出一朵花来。思,要找个东西赏你。"他探手入怀,掏了半天,笑容忽然古怪起来。
原来今天练的是骑射,小玩意都没带身上,掏来掏去,根本掏不到什么。咏临只好低头看自己的腰带,上面拴着两块玉佩,一块是炎帝赐的,一块是淑妃昨天才给的,当然不能随手赏人。
但话已出口,常得富又站在面前,拿不出东西,岂不尴尬死了?
咏临一边装着样子,一边急得眼睛乱瞄,扫眼就瞧见了咏棋腰上的佩饰,凑过去作个揖,笑道:"咏棋哥哥,你这么细的腰,挂着这么大串的东西,沉甸甸的多辛苦,不如借一块小的给我先使使,以后我弄个更漂亮的还你。"一边说,一边毛手毛脚要拆块玉件下来。
非常意外,咏棋竟护着腰间不许他动手,哄道:"咏临,你要东西,别的不行吗?哥哥去找个好的给你。你快住手,别把它弄坏了。"
咏棋向来对咏临最大方,只要咏临央求,纵是心爱之物也肯让出来给他。只是这腰上的玉饰组件,虽然每个部件都不大,做工却异常精巧,连连相嵌,非常难得,想必也是咏善得到的赏赐中的上品。
咏善也许自己对这个也颇喜爱,却送了给他,还在不久前亲手帮他系上。
如果就这么当着咏善的面让咏临拆了一片去,连咏棋都自觉太对不起咏善,一边阻止咏临,不由又担心咏善再次发怒,移动目光去看咏善的反应。
咏善哪里会生气。
他见咏棋护着自己送他的东西,早就高兴得手脚微颤了,如喝了醇酒般半醉,只在心底反复喃喃——
金石为开,金石为开……
瞧见咏棋看他,竟绽开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快步走过去,携了咏临,以天下间最慈爱的兄长都自叹不如的温柔口气道:"弟弟,你要东西赏人,我这里有一堆呢,什么玩意都有,随着你挑,只要喜欢的,尽管选了,我差人送到你那里去。以后还缺什么,尽管过来我这殿里挑就好。"高兴到了极点,连话也说得古怪,一连串的"尽管。
咏善又摘了腰上一块极名贵的玉佩,转身丢给常得富,夸道:今天的菜做得好,你也算尽心了,拿着这个去吧。"
常得富从察觉咏临想打咏棋腰上玉饰的主意开始,就吓得腿肚子抽筋,大呼不妙,好几次想开口求咏临不要赏了,万一太子殿下醋坛子翻了,牵连到自己这个小总管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没想到好运天降,咏棋一个小小的拒绝就让事情转了个弯,自己最后还得了一个宝贝,欢喜得眼睛瞇成一条缝,连连打躬道:"谢殿下,谢咏棋殿下,谢咏临殿下。"拿着那玉佩,浑身快活地退下去了。
咏临却被咏善的兄长之爱打动了,好半天还张大了嘴巴,愣了似的看着咏善,不禁感动起来,一把攥着咏善的手,结结巴巴道:"咏善哥哥,我……我就知道自己再不争气,你也是……也是疼我的。"
破天荒地,咏善竟有些许惭愧。
咏棋在一旁道:"要说话,不如边吃边说吧。菜都凉了。"
两个孪生兄弟回过神来,想起这顿饭吃得真不容易,不禁同时失笑,那一刻,那模样和表情,活脱脱就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
咏棋看得惊叹,第一次觉得咏善和咏临真的极为相像。
奇怪,从前竟看不出来。
于是,气氛变得极好,兄弟三人竟兄友弟恭起来,一起在桌旁坐下,惬意地边聊边吃,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咏临,一边油水淋漓地啃着肘子,一边叽哩呱啦无所不谈,咏善和咏棋细嚼慢咽,听着咏临口水乱喷,脸上都带着微笑,偶尔彼此互看一眼,便有什么轻而暖和的东西撞在心头一般,不禁暗中生了感叹,只是一顿饭的光景,怎么就恍如生前身后,截然不同?
天意真是不可测。
咏善心里最清楚发生着什么,咏棋却只是模模糊糊,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并不那么可恨可怕了,自己也不贪心,若能如此下去,以后母亲也活得平安,这样的日子,倒也比自己预想过的要好上一点。
他这个愿望,虽然真的不算贪心,但显然并不容易成真。
一顿饭还没吃完,事情就来了。
房门外,忽有人影一闪,在门外站住了脚,往里面禀道:"太子殿下,小的有要事禀报。"
咏善吃饭是严令不许打扰的,正和咏棋隔桌相对,笑着听咏临夸夸其谈,听见声音,朝门外一瞥,看清楚那人面目,顿时眼角一跳,放了筷子缓缓站起来,笑道:"你们先吃着,我出去一会儿。"
咏善踱出房门,等在门外的人刚动了动嘴,被咏善扫了个眼神,立即不作声了。
两人默默转到廊下,咏善才悠悠道:"说吧。"
那人穿着宫内中级侍卫的衣服,眉目间藏着一丝细致,名叫林川,是咏善身边几个探听宫内消息的得力臂膀之一。
林川先左右看看。
"殿下。"他跨前一步,在咏善耳边嘀咕了一句。
咏善一听,脸色虽无大变,眼神却骤地沉了下来,"母亲去了丽妃那处什么时候的事?她去干什么?"
丽妃待着的地方,自然就是冷宫。
他本来不想理会被关在冷宫的丽妃,不料一个咏临,一个咏棋,先后都差点在那惹出大祸,再不下点功夫,日后更不得了,便吩咐林川暗中对冷宫里的事留心一二。
林川道:气小的得到的消息,淑妃娘娘约莫吃中饭的时候过去的,还带了一个食盒,说和丽妃娘娘情同姐妹,看着丽妃娘娘一个人冷清,心里过不去,弄点好吃的送去。以淑妃娘娘现在的身分,门口的侍卫们也不敢拦她,就让她进去了。后来过了小半个时辰,淑妃娘娘就出了门,回殿里去了。"
咏善从听见"食盒"二字起,疑心就重了。
母亲和丽妃之间的恩恩怨怨,明争暗斗,几十年来就没停过一天,已经到了不看见对方的尸首,心里这簇火就消不下去的地步。
要不是淑妃还未正式成为皇后,有些胆怯,自己这个太子又再三明里暗里地胁迫,恐怕淑妃早对被打入冷宫的仇敌下手了。
情同姐妹?
哼,连那些开门迎她进去的侍卫心里都绝不会信。
咏善一边暗暗冷笑,一边徐徐地问:"食盒里的东西,都有查验过吗?"
"当然查验过。"林川禀道:"虽然是冷宫,丽妃娘娘毕竟曾经受过皇上多年宠爱,还为皇上生了第一个儿子,她要是在里头出了事,看守的侍卫哪个活得成?况且两位娘娘的事,侍卫们多少也知道,查验的时候更是加倍小心。"
像是为了安咏善的心,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小的也已经打探清楚,淑妃娘娘离开后,丽妃娘娘依旧好好的待在里头。要是出了事,宫里早就闹起来了。"
"哦?"咏善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既然如此,母亲去这一趟,就只是好心送些吃的?"
"像是有聊了两句。"
"说了些什么?"
"小的不清楚。"被咏善亮得像星似的眼珠子一瞅,林川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显得有些为难,低声道:"冷宫是后宫里头管得最严的地方,要打探消息,买通人手,都需要时间。再说,那些贴身跟着丽妃的人,一则都是跟随丽妃多年忠心耿耿的,二则,就算他们其中有一、两个想另投明主,也要有机会和我们接头不是?这才几天的功夫,小的还暂时无法和里头的人打上交道,目前先买通一个看门的普通侍卫,只能知道门上的事,等再过些日子,小的想办法慢慢往里头渗。殿下,这种事急不得。"
咏善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在后宫里头打听不该打听的消息,本来就充满危险,万一露出马脚被人揪住,说不定立即被栽上一个密谋的罪名。
尤其是冷宫,尤其是丽妃。
谁会相信在冷宫有动作的新太子不是为了害丽妃,而是为了保丽妃?
若在这个地方栽个跟头,被人抓了实据,到了炎帝面前,那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咏善暗中叹了一口气,脸上却装作不在意,只道:"这么几天,你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是我从前考虑得不够周全,早就该在冷宫那头留意些,也不至于今日这样。"
堂堂太子自责两句,林川当然不敢插话,低着头在一旁听着。
咏善道:"你去见见买通的那个侍卫,夸奖他两句,多赏点钱。以后再有不寻常的人在丽妃那里露面,别管是不是在当值,立即来报。别像这次一样,人都走了,我才得到消息。"
林川点头称是。
咏善嘱咐道:"多看着丽妃,如果有病痛,即刻召好的太医去看,别让人趁机下手害了她。"
两人细细商量一番。
打发林川离开后,咏善记挂着屋里的咏棋,又往原路回去。
第十二章
跨进房里,和离开的时候一样,咏监还在哗啦哗啦地大谈他在里无人管束时的顽皮事迹,说得兴起,连椅子都不坐了,站着指手画脚,整个兴奋得猴子似的,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挠了挠头,伸着脖子往窗外吆喝一声,"喂,那个站门边的小子,帮我往淑妃娘娘那边跑一趟,说咏临殿下到太子殿里……嗯,那个,对了,练字!咏临殿下在咏善殿下这里练字,正练得起劲呢!晚上再回去。要淑妃娘娘不用派人到处找。听见了没有?快去!回来了赏你好东西!"
说了有赏,本来正在太阳底下偷偷打盹的小内侍顿时跳起来,勤快地跑去报信了。
咏临哈哈大笑,得意无比,根本不知道背后咏善已经进来。
反而咏棋似乎察觉到什么,把头往后一扭,正好瞧到咏善已经到了咏临背后,负着双手,一脸随时会开口教训的冷然。
咏棋正被咏临逗得高兴,自从回到皇宫后,难得的舒爽,心里也没怎么细想,不自觉地就竖起一根指头凑到嘴边,对着咏善轻轻的,"嘘"。
看着咏善脸上的惊异,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顿时一愕。
这是干什么?
他这个废人,竟真的装模作样地和当今太子殿下玩起来了?而且,这个"弟弟"还曾经……
咏棋又羞愧又惊惶,讪讪地把手指缩回去。
咏善早喜翻了心,再不理会咏临,跨前一步,猛地把咏棋的手指抓了,裹在掌心里不肯放,以仅能让彼此间听见的声音,低声笑道:"咏棋哥哥的指头,原来这么好看。"
咏棋尴尬得要死,咏善那般语气,十足的轻薄调戏,让人顿时联想到了昨晚两人在床上干的丢人的事。他觉得脸上火热,知道自己不争气地脸红了,再看咏善眼神,越发的暧昧,好像看穿了他正回忆起那些下流的快感,更加窘迫。
宛如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手指被咏善握着,抽了几次都抽不回来,咏棋说不出原因的心虚,竟然越来越不敢用力。他抬头看了身边还在站着大发感慨,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什么事的咏临,又把目光移向咏善,哀求般的摇了摇头,要他快不要如此。
咏善被他诱得浑身发痒,恨不得一脚把碍事的咏临踹出去,关上门来肆意怜爱。
不过这个念头只能想想就算,天可怜见,咏棋总算对他有了些起色,现在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胡来。
咏善咬着牙叮嘱自己忍耐,装出体贴的样子放开了咏棋的手指。
那嫩玉色的指尖从掌心逃出时,偏又一个忍不住,猛地抓了,送到嘴边,小小咬了一下。
咏棋眼看要把手缩回来了,又被咏善抓住,吃了一大惊,还没反应过来,指尖蓦然轻疼。
他最不能忍疼的,条件反射地张开嘴,蹙着眉彷佛要叫疼,好像又忽然想起不能惊动咏临,硬生生地没发出声音。
只能一半不满一半抱怨地瞪着咏善。
那眼神,足以让咏善回味上一年半载了!
纵使咏棋没有半点把咏善当情人看待的意思,但在咏善心里,只这一眼,已绝对是神仙眷侣般的情意绵绵。
一切发生得很快,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小动作刚刚结束,正巧咏临结束了新一轮的夸夸其谈,又开始叫唤起酒菜不够来,转头朝着房门嚷嚷,"常得富,桌上都只剩豆腐青菜了!你那什么牛肉,就算没炖烂的也弄点过来……咦?咏善哥哥你回来了?"他忽然低头,看着半跪在自己身后的咏善,疑惑地问:"不会是想偷袭我吧?先说好,查问骑射功夫要明的来,可不能搞偷袭。你那么厉害,我明着都打不过你呢。"
咏善递了个眼神给咏棋,才神情自若地站起来,对咏临摆出哥哥的架子,"我出去办点事情,都没一会儿,桌上怎么就添了酒?父皇平日教导的,你都忘了?皇子无事不得饮酒,免得惹出事来,你总是不听。还敢派人去向母亲撒谎,说你在练字?"
咏临立即知道,刚才隔着窗户吆喝的话都让咏善听去了,他不怕咏棋和母亲,独对这个孪生哥哥颇有几分畏惧,略缩了缩,又笑起来,"哥哥冤枉我了,我哪里敢向母亲撒谎?真的要练字的,吃完了饭,不就开始练吗?"
边说,边拿眼睛去瞅咏棋,等咏棋帮自己说好话。
不料咏棋正为了刚才的事心虚,看咏临瞅他,心里微惊,以为被他看破了什么,更加尴尬,急得低头避开,倒把咏临给弄胡涂了。
"饭都吃了,还不想走?"咏善唇边逸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冷然道:"你当我这太子殿是什么地方?一天到晚光忙着招待你咏临殿下一人?快点给我回去。以后再这么不务正业,在宫里乱跑,小心我禀明父皇,罚你禁足。"
咏临被他抓了手往外拉,不敢硬来,只好身不由己地跟着走,委屈抗议道:"饭都没吃完呢!我又做什么错事呢!哎,哎,不是才说了好东西随我挑的吗?我还什么都没……"
"你还缺东西?缺什么告诉常得富,日后要他送过去就好。"
咏善把不甘心的咏临赶走,顿觉一阵轻松,想着房里只剩下咏棋,说不出的心痒难熬,往回走时,把候在门外的常得富给召到角落,意有所指地问:"那个药,今天饭里下了吗?"
常得富鬼鬼祟祟地点头,"按照殿下的吩咐,每顿部下的,布置饭桌的时候,咏棋殿下那双筷于还是小的亲自摆的呢,包管不会有错。"
咏善皱了皱眉,"怎么看起来药效没昨日好呢?"
常得富奇道:"有这事?"
他瞧瞧探头过去,偷瞥了房中一无所知的咏棋一眼,又缩回来,压低声音对咏善解释道:"应该不至于。都是一样的药,小的不敢疏忽,泡药浸筷子,事事都亲自经手的。只是殿下吩咐过,咏棋殿下身子赢弱,万万不能下得太猛,所以不敢下重了。昨晚的药,也是服过一段时间,到了晚上才愈见效用,现在恐怕也要过上一个时辰,才能……那个。"讪笑了一声。
咏善刚刚才被咏棋那个眼神鼓励得五脏滚烫,如此销魂滋味,每一刻都如在梦中,正因如此,反而越发地不踏实,要不能讨点笃定的保证,怦怦乱跳的心就分秒也静不下来。
他原本是个最能忍最擅苦等的人,偏偏物极必反,这会连等上瞬息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听见常得富说药不敢下重,要过一个时辰才能起效,不满道:"不是你说这药绝不伤身吗?怎么现在又来说不敢下重?"
常得富能够当上太子殿的总管,自然是内侍中的人精,虽知道是咏善欲火焚身,失了公允,却一句也不为自己辩护,连连低头认错,顺杆爬道:"筷子泡药,确实隔了一层,药效难免有失。小的将功补罪,现在就去给咏棋殿下泡一杯好茶来。"
这"将功补罪",正合咏善的意思,他使个眼色让常得富立即去办,自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走回去把房门推开,对着转身看他的咏棋,笑盈盈道:"咏临那个呱噪鬼,总算被我撵走了,这清静可真来之不易。"
咏棋脸皮极薄,为了先前的事,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咏临一走,两人独处,暧昧的味道更浓稠了,让他隐隐有几分害怕起来。
咏善一在门上出现,他就站了起来,强自镇定地问:"下午的课,不知道定好时辰没有?王太傅的课,听着很有意思。"
顿了顿,躲开咏善戏谵的目光,矜持地轻咳一声,"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太子殿下这样盯着我笑?"
"一家的兄弟,不过看两眼,咏棋哥哥也要计较?"
咏善心热得连熔岩都比下上了,要不是担心把咏棋吓坏,早扑了上去搂抱狂吻,一边淡淡笑着,一边小步小步地靠上去。
"我也……没说要计较。"咏棋本来站在饭桌旁,赶紧往旁边闪。
他动作哪能快得过咏善,去路顿时被咏善挡了,只能往别处躲。咏善暗中观察地形和家具摆设,咏棋虽有退路,却只能越退越窄,迟早被自己逼到死角,于是不着急,学着咏临从前和咏棋玩闹的样子,一点一点,耍赖撒娇般的赠上去。
他前一点,咏棋就不得不往后让一点。让了两三步,咏棋就察觉出不对来了,左右看看,更加惊惶,伸出双手往前面虚挡着,"太子小心肚子不舒服,刚刚才吃过饭,乱动容易伤胃。"
咏善邪邪笑着问:"你叫我什么?"
"咏善。"咏棋一回答,咏善又赠前了大步,咏棋知道自己这回答不过关,只好低声道:"弟弟……唉,弟弟。"
咏善大为欣悦,刚要开口,敲门声传了过来。
常得富在外头道:"两位殿下,小的送热茶来了。"
咏棋唯恐这个样子被人看见,脸色更加害怕,抬头看着咏善,小声求道:"让个道吧。"
咏善朝门外扬声道:"常得富吗?进来吧。"转过头来,故示大方地对咏棋露出个和蔼笑容,"什么让个道?说得好像我欺负哥哥似的。吃过了饭,确实应该喝点茶水。来,我们兄弟俩一道坐。"不管咏棋愿不愿意,抓了咏棋的手腕,携他一道回桌旁坐了。
常得富托着两杯热茶进来,捧给咏善一杯,又亲自给咏棋端了,"咏棋殿下,这是你喜欢的龙井。"
咏棋以为是常得富无心解围,对他感激地一瞥,接了茶杯,当即就啜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
咏善在一旁瞅着,把常得富打发出门,不动声色道:"这是极品龙井,父皇前几天才赏下来的。水也是城外圣女山上的泉水,冰天雪地叫人清早拉回宫的。别看区区一怀茶,真花了不少心血。"
咏棋脸色稍变,"这是父皇的赏赐?圣女山的泉水烹茶,是皇上和太子的规制,寻常皇子怎能同例?我不该喝的。"
刚要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咏善危险地笑道:"哥哥说什么笑话?你在这住了一阵子,哪一日吃穿不和我同例?刚才的菜就是太子才能使唤的小厨房做出来的。若说犯禁,早就犯了,还在乎这么一杯茶?不如赶紧几口喝完,毁了罪证,别忘了下午还要去见丽妃。"
他心眼比咏棋多了去,三言两语,又吓又哄,又把丽妃搬出来,咏棋没法子,乖乖把茶喝完了,放下杯子就忍不住追问:"我真的下午就能见母亲?这事,父皇已经准了?咏善,你……你这是做什么?"淡雅的眉毛,忽然微蹙起来。
"帮哥哥的忙啊。"咏善欺过去,和他坐了一处,柔声道:"丽妃毕竟在冷宫软禁多时,你第一次相见就这样奢华,恐怕有些不相宜。"伸手绕过咏棋的腰,摸索了一会儿,像要寻到搭扣,解他腰上的大串佩饰。
咏棋一想,也有道理,自己大概错怪了咏善。但被咏善这样近靠,浑身不是滋味,轻轻道:"我自己解就好。"
小力地一挣,居然挣不开。
"哥哥别乱动。"咏善靠得更近了,呼吸直喷在他颈项上,语气听起来好像还挺正经,"你一乱动,万一不小心把东西弄坏了,我们两人都不好向父皇交代。这可是父皇赐的,不大不小也是个不尊国君的罪名。"
抬出不尊国君这个罪名,咏棋更不敢强挣了,他暗地里有几分怀疑这只是咏善的借口,但万一真的惹出大祸,不但自己遭殃,连冷宫中的母亲都会被连累。
这么一犹豫,咏善已经知道他退让了,更放肆地贴上去,一双手臂把纤细的腰杆紧紧环住,低声笑了笑,"这东西戴起来容易,想不到这般难拆。哥哥再忍一会儿。"
手指挪动着,好像要解搭扣,不知怎地,却不打招呼地钻入了衣带缝中,要不是被最里面一层亵衣挡着,差点就触及肌肤了。
咏棋顿时大窘,略恼地轻声说了一声,"咏善。"
按住咏善的手,不许它在衣服下乱动。
咏善一点都不尴尬,反而温柔地笑道:"哥哥的手真暖,身子也热呼呼的,我抱着哥哥,好像抱着个炉子一样。"
咏棋本来就觉得身上无端热起来,被他一说,感觉更强烈,大冬天的,体内却彷佛要冒汗般的灼热,像有什么在里头缓缓烧着。
"大概中午吃了点荤菜,又小饮了一杯。"咏棋说了一句,皱眉道:"你先放开。"
"再等一会儿,快解开了。"
"你……你根本就是在胡闹。"
咏善心中热得简直要化开了,压低了声音,附在咏棋耳边,"哥哥越来越会教训人了。不过你既然是长兄,就该有长兄的样子,不然怎么当弟弟的榜样呢?"
咏棋被他抱着,挣又挣不开,骂又骂不出口,知道这样不成体统,偏偏身子灼热滚烫,下意识地恨不得咏善更用力点勒住自己,把这股邪火都勒灭了好,闷闷地问:"我怎么没有长兄的样子了?"淡雅的眉轻敛起一点,更显出两分纤弱惹人。
咏善往他颈上轻佻地吹了一口热气,"好哥哥,那你怎么昨晚让弟弟帮你做那种羞人的事呢?还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咏棋顿时一僵,宛如一个衣冠楚楚的才子,忽然在大庭广众下被剥光了衣服般狼狈不堪,从脖子到脸、额,通通红到极点,逸出诱人妖媚的光泽。
"不能狡辩了吧?"咏善亲昵地赠着他的侧脸,既像无心机的玩耍,又像狡黠的诱逼。双臂紧抱的身躯热得更厉害了,他算计着药效发作的时间,垂下视线偷瞧咏棋的下体,只盼望快点确定咏棋已经情动。
但咏棋双腿合拢坐着,冬天衣裳又多,布料一层层覆在上面,就算真的有了征兆,又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咏善瞄了两下眼,心急如焚,绕到咏棋腰前的手,终于忍不住缓缓往下查探。
咏棋一惊,猛地抓住那手,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他这样惊惶,让咏善顿时惊喜起来,扬唇笑道:"哥哥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怎么这么怕别人的手?"
不顾咏棋的阻拦,继续往两腿之间探。
"咏善,别!"
咏善虽然微微笑着,动作却极强悍,咏棋拦不住,片刻便被他探到两腿之间,隔着厚厚布料,还是一把握住了那羞怯的器官。
"啊……"咏棋顿时倒抽着气,发出低微的呻 吟。
"好硬呢。"
调侃的语调,让被抓个正着的咏棋羞辱心虚到极点。
"不……不是的……"
"啧啧,哥哥身体不好,这方面却真是龙精虎猛。大白天的,和兄弟们吃个饭,怎么下面这东西就翘起来了?看看,比铁棒还硬呢。"微笑着羞辱无辜的哥哥,咏善进一步确定似的捏了捏手里的东西。
怀里纤弱的身子顿时遭到袭击般的颤栗起来。
"呜!啊啊……"咏棋几近哭泣地呻 吟起来,狼狈而不知所措地拚命摇头,"我没有……呜……善,你住手……"
"我只是在帮哥哥的忙而已。"
"不要……唔!不要捏了!啊……求求你……"
"求我么?"咏善邪魅地笑着,居然真的松了手,"哥哥开了口,我怎么敢乱来?嗯,现在做什么好呢?哥哥说王太傅的课好,不如派个人去把太傅请来,再讲上一段老庄吧,还是去见丽妃?"
常得富那碗热茶分量十足,比筷子上的不知强了多少倍。咏棋身上药效一发作,便如海啸般铺天盖地。咏善如果没碰那里,咏棋还能忍耐得片刻,如今被他这样揉捏一会儿,又瞬间松了手,更加难以自持,像忽然被抬上了火堆烤着一样。
他迷迷糊糊坐着,难受得一刻也耐不住,咏善在耳边恍恍惚惚说话,听见要把王太傅请来讲课,咏棋就开始怯怯地摇头,后来咏善又加了一句丽妃,咏棋更加把头摇得如波浪鼓。
"连丽妃都不见?"
"见,可现在,晚点吧。"咏棋勉强把几个字平稳地说出来。
他晃了一阵头,脑袋不由地晕眩起来,只有两腿之间的火烧得更旺,一阵一阵把人都烫疼了,想都没想,无意识地往下伸胳膊。
咏善早在一旁盯着,见他一动,立即把他连着手臂一起紧紧抱住,笑吟吟地问:"哥哥说了不许我捏,怎么自己又犯规?不行,我不碰,哥哥也不许碰。"
咏棋本来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被咏善如此不留觉地的揭穿,顿时凛然,果然确是情不自禁想伸手去抚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一时羞得无地自容,清秀俊逸的脸呈现出懊悔自现,但因为药效而透出的性感淫靡,却仍是掩盖不住。
那般唇红齿白的诱人。
咏善越看越爱,就想压着来上几回,爱到他最里面去。但他实在不敢造次,只能忍了又忍,亏他掩饰功夫深厚,还能摆出一脸旁观似的悠闲,只管抱着咏棋的上身,不许他擅自抒解,打趣般天南地北地扯着话题,"父皇近日身体不适,各处都有官员推荐药方,有一个姓苏的巡抚特别有意思,专门派他儿子千里迢迢地进京,献了一只金毛绿眼睛的猫来,说是神物,在宫里供养着可以保平安,下头的问我怎么处置,我说……"
"咏善。"咏棋欲火焚身,偏偏不得不听他废话,忍了片刻,实在熬不住,低声求他,"你放开我吧。这样勒着,我……我好难受……"
咏善打量他一眼,平日淡色的唇,如蔷薇花瓣般娇鲜欲滴,看来这清心寡欲的哥哥已被欲望煎熬成一条渴水的小鱼了。
"哥哥不舒服?"咏善殷勤道:"要不要请太医?"
咏棋气极,"你……你……"
他已经知道咏善怀了别的心思,但自己也无端起了淫欲,居然没有骂他的立场,咬着下唇,又自责又委屈的神情,让咏善欲火更高。
"哥哥别生气,你不要请太医,弟弟听你的就是。"
他向来最恨别人说话黏糊肉麻,现在这"哥哥"、"弟弟,"却叫得分外顺口。只顾着说话,抱着咏棋的手不免松了一松,咏棋不自觉地就想往下去挠,咏善连忙又抱紧了,取笑道:"稍给哥哥一点空,哥哥就急着不干好事。"
咏棋惊惶羞愧,把脸别到一边,身子直颤。
咏善大为心疼,暗骂常得富药下得狠了,又怨自己色心太重,故意折腾可怜的哥哥,但这个时候要他悬崖勒马,当个君子圣人,那是宁死也不干的。怜爱和色欲再三交锋,毕竟色欲还是占了上风,忍着心疼把咏棋抱得死紧,就不许喝了药的哥哥稍微抒解,暗忖,今天放过了他,以后更碰不得了,对不住也要做这一回。
两人一个颤,一个抱,心里都燃着一把怎么也熄不下去的邪火,默默咬着牙,竟都这样硬忍着。
日头过了中天,暖暖的光越走越斜,穿入镂花大窗户,洒满大半间屋子,可也比不上他们此刻心头身上的那股热流慑人。
熬了一阵,咏棋额上已经渗出密密一层汗,脸上水浸浸的,肌肤越发莹润。
因为用力,下唇已经咬出浅浅一圈牙印。
咏善本料他用不了多久就要求饶,一心耐着性子,只等他求个两三次,正好漫天开价,软硬兼施地和咏棋真个销魂一夜。没想到咏棋脸皮太薄,受他几句刻薄,再也开不了口,居然一味苦忍。
咏善心里大为懊悔,骑上虎背反而自己下不来,恨得差点要甩自己两个耳光。
他暗中偷窥咏棋脸色,知道要等咏棋主动开口,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对着咏棋,他向来患得患失,一时不能得手,顿时有些泪丧,无来由就忽地自忖道,他大概是宁死也不肯让我碰的。
想到这里,心里骤然冷了一下,不知哪里钻出一股寒气,倏然盖在熊熊的情火上。
又不知道常得富下的药量到底多少,咏棋身子虚弱,硬撑着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不了。这样一想,脸色便又沉了一点。
其实他在偷看咏棋,咏棋也正偷瞧他。
咏棋当然猜不到他心里所思所想,会偷看他,只是因为心虚,自己的丑态落入咏善这个刻薄成性的太子弟弟眼里,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他看见咏善脸色越变越难看,还以为是自己到现在都无法克制这不争气的身体冲动,为咏善所不层,想到宋氏一族在宫廷中争斗落败,母亲遭禁,都是自己没本事的缘故,没本事倒也罢了,如今竟一日不如一日,连基本的羞耻之心都没了,做出这种被人瞧不起的事。
咏棋越想,越觉羞耻不堪,身子也越发颤得厉害。
乌黑的眸子深处,欲望和绝望竟氤氲出浓浓的雾气来。
咏善正抱着他,他哪怕只是眉毛挑一下,都逃不过咏善的眼睛,看见他这样,咏善心都凉了,知道撞上这个哥哥,自己也算栽到家了,低叹一声,"你厉害。用不着哭,我放开你就是。"果然松开了咏棋。
他担心咏棋嫌自己在看,未必肯放下面子自行解决,狠着心把脸也别到一边,面无表情地道:"你留这,我出去。"
站起身来,低头一看,下身早撑起小帐篷,把衣裳隐约突出个不堪的形状来,仿佛把他的居心全袒露出来了。
咏善顿时大怒。
他性子冷傲孤绝,就算对自己也是不怎么疼惜的,此刻满心怨恨不甘,不舍得拿咏棋发泄,只恨自己无用,要不是这根东西贪婪性野,再三的只要占着咏棋,自己哪里用得着如此低三下四,自讨苦吃,连个乞丐都不如?
如今还要丢人现眼!
咏善找到泄愤的口子,恨意骤如山洪爆发,一心想着这东西留着也是害人,一咬牙,伸手就朝自己胯下去抓,彷佛他对咏棋那根深蒂固的执着,全是这玩意犯的错,一把捏断就好。
他不留力地一抓,正抓到自己最脆弱最坚挺的地方。
那器官是男人身上极敏感的地方,平时蹭一下都不得了,何况他在充血的时候这样乱来,顿时,超乎想象的剧痛直钻脑门,连咏善也禁受不起,"啊"地惨叫一声,弯着腰蜷了下地。
痛得脸无血色。
咏棋刚刚被他放开,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咏善惨叫,回头看见咏善已经蜷在地上,惊道:"咏善!"连忙扶他。
"用不着你!"咏善一把挥开他的手,喘息着站起来,嘴唇疼到发白,冷笑道:"我碰不得你,难道还碰不得我自己?"
咏棋手伸在半空,愣在那里。
莹润的眼睛复杂地看着咏善。
咏善盯着那双眸子,硬起的心肠像都要碎了。恶狠狠地瞪了咏棋一会儿,骤地全软了,半跪下来,仰起头轻轻央道:"好哥哥,你就把我当咏临,让我帮你互弄一次吧。你说停,我就立即停,绝不弄疼你。你把我当咏临。"
咏棋怔住了。
面前这个弟弟并不是咏临,他清楚的。
但这真是咏善?那个无情冷酷,浑身带着阴冷,让他从小就下意识想避开的咏善? 咏棋的脑袋已经被春药烧到发焦,剩下的一点点,模糊地纠缠在若有若无的迷惘中,变成了又烫,又抽着哪里似的疼。
"咏善,我……"
"哥哥,好哥哥,你答应我一次。"
咏善微不可闻的声音钻进耳道。咏棋本来想摇头的,被咏善那样渴望地看着,被魇住般的动弹不得,他知道点头是不对的,却又无法摇头,胸膛起伏着微微喘息。
半晌,迷迷糊糊地抬起手,像要去摸摸咏善的脸,看那股哀切企盼,是不是真的。
咏善欣喜若狂,一把握住他伸来的手,迷恋地压在自己脸上磨赠。
"好哥哥。"他低声喃喃着,半闭着眼,捧着咏棋雪白的手,引导着他抚摸自己的眼脸、脸颊、下巴,挨到唇上,对着掌心百般亲吻。
咏棋尴尬起来,"咏善,别这样。"
他抽不回手,只好腾出另一只手推咏善的肩膀,但咏善的表情十足像个满足的孩子,他实在不忍心将他一把狠狠推醒,轻轻推了几把,如女子向情人撒娇的力度,反而更显亲密。
咏善亲了多遍,又伸出舌头去舔。掌心细嫩敏感,温热的舌头在上面一扫,湿漉漉的淫靡的快感猛地蔓延上小臂,像点燃了一条淌满烈酒的路径,火直窜到下腹。
"嗯!"咏棋禁不住一个哆嗦,齿间逸出色情到极点的呻 吟。
咏善殷切地靠过来,"哥哥,我帮你吧。"
就着半跪的姿势,解开咏棋腰前衣带,原本要全袒露出来的,但咏善想起心上人脸皮太薄,唯恐节外生枝,最终把自己的眼福也狠心抛弃了,只把手小心地探进去,爱抚咏棋那硬起多时的宝贝。
虽然如此,仍是无比欢喜。
今天咏棋肯半推半就地让自己碰,已算格外开恩。往日不管占了多少回,都是绑的逼的唬的,怎样也比不上这次有情分。
"唔……"
"这里就我们两人,哥哥别忍着,想叫就叫吧。"咏善凑前了点,脸几乎贴在咏棋颤抖的腰上,无比温柔地道:"用不着担心那些下人们,他们敢背地里说哥哥一个字的难听话,我就割了他们的舌头。"一手环过去,扶着咏棋的腰,一手在咏棋衣下仔细揉弄。
咏棋低声呻 吟,连坐都快坐不直了,要不是咏善扶着腰,几乎就要软在椅上,半边身子挨着椅背。
"呜!啊……咏善……呼嗯……不要……"
"这样?"
"呜呜……啊!啊!咏善……咏善……"
紊乱的呼吸,尖巧的鼻翼激动地开合,却已不敷使用,咏棋微开着双唇,被咏善殷勤地带入快感的地狱。
咏善蛊惑地诱着,"乖,像刚才那样叫我的名字。"
"思——唔唔!那里——那个地方——啊!"
"这里吗?"
"呜呜……"
深深后仰的颈项,弯出诱人发狂的弧度。
"原来哥哥喜欢被我摸上面这个小孔。"
"你……呜……你你……唔嗯!呼……"
咏善怕他又生气,赶紧柔声哄道:"是我说错了,哥哥是最正经的人。那个地方,只要是男人,都喜欢被人摸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哥哥两个小肉袋,也胀得不象话了。弟弟帮你揉一下。"
"啊啊——呜嗯……"
"这么鼓囊囊的,射出来量应该很多吧?"
"唔……呜啊——"
沉浸在欲海中,铺天快感已经颠覆了咏棋的理智。不知何时,他已经双手都抓住了咏善的衣服,十指蜷起,用力得指节都发白了。
"哥哥会从这个地方射出白色的子孙液来,啧,这么嫩嫩的小孔,用指甲搔一下会很爽吧?"
"啊啊啊呜——咏善……不……呜不要……"
"不弄疼哥哥的,真的,不骗哥哥。"咏善的声音酝着无限柔情,"等一下,哥哥会更爽快,不骗哥哥。"
掌心和器官摩擦而引发的水渍声,让这充满阳光的房间也呈现出湿润淫靡的雾色。
"嗯嗯——呼……呀!"
"哥哥挺舒服吧?"
"呜——那里,不要……呜……"
咏善轻声问:"要是哥哥舒服的话,以后,还可以让我弄吗?"
咏棋压根没听清楚咏善的话,乱晃着头,额前垂下的发丝都被热汗浸透了,受到药效的影响,兴奋和甘美的麻痹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啊……呼呼……唔——"
"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
"呜——啊!咏善……咏善……"
"……我在这。"
咏棋五官精致,眉目如画,此刻春情泛滥,眼角荡着赤裸裸的娇艳淫媚,又如迷路后只能认命的小鹿,懵懵懂懂地,被催眠似的任人施为。
咏善刚刚微有发凉的情焰早燃起来,比开始烧得更猛烈,胯下挨了一抓的男根不怕死的再次翘头昂扬,因为没受到应有的照顾,胀得钻心似的疼。
他竟能按捺着自己。
讨好地在衣下伺候着咏棋的玉茎,咏善迷醉地仰头看着哥哥跌入欢乐泥沼的性感脸庞,胯下实在胀得难受了,他就把咏棋抓着他衣裳的手悄悄抓过来,凑到唇上,一遍一遍温柔地亲着,用舌头轻轻舔着。
舌尖触及白白软软的掌心,仿佛属于咏棋的一点气息就入了他的味蕾。
咏善恍惚觉得有些咸,缓缓垂眼去看被自己舔得湿润的白玉般的掌心,恰好看见又一滴水点溅落在上面。
他才明白,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傻瓜般的哭了。
第十三章
咏善低下头,不动声色地赠了脸上的泪痕,见咏棋腰杆弓得厉害,知道他快到顶点,更加温柔地用指腹摩挲,吱吱的湿润摩擦声隔着几重衣裳都掩盖不住。
"呜!"
咏棋已经后仰到极致的纤细脖子骤然又往后受袭似的压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哆嗦,胯下热流激射,大半都喷在早有准备的咏善掌中。
咏棋腾上顶端,绷紧的身体顿时瘫软下来,几乎栽在椅上。咏善赶紧抱住他。
咏棋顺从地挨在咏善怀里,微微喘息,两只眼睛犹沾雾气地张着,失神地看着咏善。
真的太过诱人。
咏善忍不住倾前吻他,只打算赠赠蔷薇色的花办一样的薄唇,但略略一碰,就身不由己了,舌头像有自己意志似的往里面探。
咏棋还浸在强烈高潮的余韵中,浑无警觉心,微开着唇,被咏善轻易就攻了进去。
舌头轻舔着牙床,浅尝咏棋的味道。
咏善像不敢开罪他似的,轻轻的,一点一点用舌头探询他的意思,从贝齿伸到舌根下,软软爱抚着,暗中琢磨怎样才能不让咏棋察觉地诱他和自己舌吻。
"嗯……"咏棋忽然激动地扭了一下。
咏善以为自己惹了他,蓦地停下来,打量咏棋的脸色。
清秀的脸又蒙上一层粉红色泽,不过片刻,他就明白过来,露出理解的微笑,手往下摸。
果然,刚刚才满足过一次的咏棋,那里又挺起来了。
"哥哥真是精力充沛。"咏善低声道。
咏棋脸色通红,羞耻得几乎啜泣起来。
咏善不忍让他难堪,连忙又道:"这都怪咏临,好好的白天喝什么酒?寻常人都难免酒后乱性,哥哥这样向来不喝的,一醉起来难免自抑不住。只要是男人都这样。"
咏棋半信半疑,自己虽然不常喝酒,但也不是没喝过酒,从没遇过今天这样的情况。不过咏善刻薄成性,没趁机取笑揶揄已算不错,居然还体谅地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当然不会蠢得自己拆台,抿着唇僵了片刻,蚊子般轻轻道:"有法子……醒酒吗?"
"憋着对身子可不好。"
"……"
"原本父皇赐我们许多宫女,就是为防这种事,免得忍着伤了身子的。"咏善温和体贴,微微笑着,"但哥哥现在这个身分,万一把纵欲的名声传到父皇耳中,恐怕不太好。"
"总有什么药可以止住……"
咏善贴着他的耳朵,低声哄道:"还是让弟弟帮忙吧。"
咏棋被他轻车熟路地握着那里,轻轻揉挤,快感一阵一阵涌来,虽然窘迫地摇头,却无论如何也坚决不起来。
酥麻甘美的麻痹感在后腰乱窜,咏棋忍不住发出低微的呻 吟,听见自己丢脸的声音,更无法面对咏善,偏他浑身发软,只能靠咏善扶着才不倒下,迫于无奈,索性把下巴靠在咏善右肩上,好不让咏善盯着自己看。
他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咏善求之不得,用脸摩着他的脸颊,柔声问:"哥哥要不要到房里去?"
咏棋正闭着双眸,情难自抑地享受着弟弟的指上功夫,闻言把眼睛微睁开一条缝,才惊惶地醒悟到这里窗户都大开着,阳光全透进来,一目了然。
这把咏棋吓得不轻,连忙点头,又往咏善怀里挤了挤,彷佛要藉他帮自己挡住任何偷窥的目光。
咏善问他要不要去房里,是为了房中有床,倒没把阳光和窗户放在眼里。但咏棋这样一反应,他已明白过来,宠溺地抱了他,让他把脸藏自己怀里,笑道:"好,我们这就回房。哥哥脸红得太不寻常,没有到房间之前,千万不要探出来被人看见,不然谁都会疑心我们兄弟了。"
他就算不诳这一句,咏棋也不会探头出来。
咏善打横抱着他出门,对常得富随口吩咐,"咏棋殿下中午喝了点酒,身子不舒服,要休息。去,把寝房帘子都放下来,不许任何人打扰。"
常得富比谁都明白这"身子不舒服"是怎么回事,面上一点也不泄漏,立即正经地应了一声,遵命办事。
咏善步入房中,帘子果然都放下了,严严密密一丝缝都没有,一个宫女内侍的影子都不见,连门外廊下也是静悄悄的。
咏棋像小乌龟似的,一直乖乖缩在他怀里,咏善把他放在铺了厚褥子的床上,转身去关门,再转回来,发现自觉没脸见人的咏棋已经藏到厚厚的绸被里面去了。
咏善柔情溢满胸膛,脱了外衣也钻进了被里。
"哥哥,现在只有我们了。"
他摸索了一会儿,发觉咏棋因为药效剧烈,已经忍不住自己伸手去抚那地方了,被他发现,又羞耻得直抖。咏善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刺激他,就当没这回事,从容地抱着他,伸手过去,覆在他修长漂亮的五指上,以彼此间才能听见的音量,柔声教导道:"把指头放在这里,轻轻地搓。对,从下往上,偶尔挠一下这最上面的小孔。"
咏棋连连抽气。
两人窝在被里,任何一点声息都十倍化的放大,紊乱的喘息、逸出喉间的低低呻 吟、怦怦的心脏跳动,都如雷鸣般,让每一条神经都绷得紧紧,却又惬意温馨不尽。
"咏善……啊!嗯——咏善……"
咏棋被他摩挲得浑身乱颤,迷惘地后仰着脖子,情动到了极点,就模模糊糊乱唤。
这个不足月而生的哥哥,在情欲方面确实禀赋不足,丽妃心里清楚儿子体弱,刻意地不加引导,免得食髓知味,把身子越发弄坏,所以咏棋一直清心寡欲,和女人也就同房了几次。
结果服了药后,被咏善这等高手百般伺候,彻底的丢盔弃甲。
很快,他就知道咏善的抚摸让自己更快乐,模糊的神志下,不知不觉就撤了自己的手,在掩盖住一切的被子底下,任由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搓弄胀挺的玉根。
不一会儿,又蓦地弓起腰杆,在咏善手里爆发了一回。
他隐约担心咏善弄脏了手,脸色怕会不好,迷蒙地去看,映在眸底的却是咏善宠溺的微笑,轻吻落下,满额满脸都是温温热热。
但很快,又更尴尬起来。
不过一会儿工夫,那东西第三次地抬起头来,贪心不足地叫嚣着要继续抚摸揉捏。
咏棋惭愧得只想撞墙,咏善反而再三安慰,不断低声在他耳边道:"没什么,只能说哥哥这几天身子比往日好多了。以后不要胡乱喝酒就好。"
依旧的伸手帮他揉弄。
咏棋迷迷糊糊中,觉得有硬硬的东西赠着自己,感觉有些熟悉,又不知为什么有些令人害怕。他在欲海浮沉中,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过去,侧过头去,勉强睁开眼睛瞅着咏善。
咏善脸上微露自责,忙道:"是我不好,再不敢了。"居然真的把身子挪开了些,手却仍在咏棋胯下轻轻抚着。
咏棋像被什么狠扎了一下,狂风骤雨般的官感快乐中,仍清晰察觉到那如针刺的轻微的痛楚。
他一时昏了头,嗡动着唇,模模糊糊道:"我弄不好的……"
咏善听得没头没脑,却还是低声答了一句,"不怕,你弄不好,我帮你弄就是……"蓦地就哑了似的,没了声音。
被子下面,一只手怯生生地探了过来,胆子不大的乱碰了碰,却被亵衣挡着,根本碰不到里面。
咏善瞬间惊喜若狂,腾出一只手,几乎把自己的亵裤撕成几片,抓着咏棋的手,引导他覆在自己那里,激动又温柔地轻轻道:"好哥哥,你可别把手缩回去。"
咏棋又窘又羞,想着自己一定疯了,但手已经碰到那个滚烫如烙铁的硬物上,就像上了战场一样不能回头,只能闭着眼睛,一面享受着咏善刻意讨好的伺候,一面逼着自己也去安慰咏善。
他经验不足,动作生硬,又因为过于羞涩,这种毕竟是不伦之事,恨不得立即就让咏善满足了事,心里一焦急,手上劲道不免过大。
咏善虽然身体强壮,那个脆弱的地方却是练武练不到的,勃动的昂扬被咏棋不知分寸地乱捏乱揉,顷刻痉出一额冷汗。
咏棋也觉出不妥,转过头不安地打量他,"是不是……是不是太糟了?"
亏咏善忍得住,竟一边淌着冷汗,一边扬唇,煞有其事地笑了笑,宽慰他道:"哥哥真厉害,比我自己弄的还舒服。"
咏棋古怪地瞪着他。
两人虽不说话,手上动作却并没停下,彼此胸膛急剧起伏,一同急促喘息,就这样尴尬地僵了片刻,咏棋把手缩了回去。
咏善大急,一把抓着他的手不肯让他缩回,"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其实我这……"
"不管其实你什么,总不能就这样弄到中间就溜了。"
咏棋温润的眼睛氤氲着迷人的水气,里头竟全足复杂迷乱的懵懂。他被咏善伺候了几回,隐隐约约知道咏善极疼自己,看那情形,应该是这太子弟弟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欲望。
说到抑制欲望,过去自己总觉得不算一桩大事,今天尝到苦头,才知道确实不容易熬过去,煎熬到身上,不发泄出来,那简直就是活折腾。
甘美的麻痹感布满全身,咏棋浸在这快乐之中,昔日的恐惧早消了八九成,他模糊想着,被关在内惩院是父皇下旨,咏善对他做的,现在看起来和眼下的事也八九不离十,真不算什么太恶毒的事。
至于为什么要硬来,把自己弄成那个惨样,多数也是因为自己不中用。像现在这样用手,一定也是把咏善捏出一身冷汗,自己被咏善揉搓,为什么又那样舒服呢?
他越想越胡涂,视野也摇摇晃晃,脑子里的想法越来越古怪。
咏善却还在抓着他的手,耐心哄着,"哥哥好歹把这次弄完,好不好?日后我像咏临一样听哥哥的话。"
咏善有多看不惯咏临,咏棋是深知的,三番两次大怒,几乎都和咏临有些关系。他这样刚强的人,却说出如此一番话,让咏棋也难受起来。
一阵酸楚冒上咏棋鼻尖,他也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滋味,从何而来,只是那冲动顶到喉咙,情不自禁就咬牙搁了一句,"我不用手,用……用身子不行吗?"
话一出口,自己就僵了。
不但他,连咏善也僵了。
什么动作都断了似的骤停下来。
刚才还在此起彼伏地喘息,这一刻,却都不自觉地抑住呼吸,连一口小小的气也不敢呼。
半晌,咏善喉头仿佛有东西哽着似的,谨慎地问:"你说真的?"
咏棋又几乎要哭出来似的,结结巴巴道:"我……我……"
不管他要说什么,都没机会了。
咏善脸色一整,打断他的话,磨着雪白皓齿,沉声道:"你要是敢说不是真的,我这会儿就拿绳子勒死你。"
伸过手一把紧抱了他,狠狠亲着他的脸和脖子,开始像饿极的豺狼一样解他的衣服。
咏善脱了外衣上床,咏棋却是什么都没脱的,只是下面解开了,容咏善把手伸进去。
咏善三两下剥了他的衣裳,与其说是脱,不如说是半撕半扯,要不是怕弄疼咏棋,早就一口气通通撕成布条了。
刚才一直说要解下,又绝不能弄坏一点的御赐玉饰腰带,现在满不值钱了,咏善也不管搭扣,随意拽下来就往床下扔。
咏棋急道:"那是父皇赐的,要是……"
"尊敬国君,也不在这点小东西上头。"咏善才不理会自己刚才说过什么,贴着咏棋圆润的耳垂轻笑,"我这里多少东西都是御赐的,弄坏一样就要降罪的话,早不知被降了多少罪了,也不在乎这么一桩。"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咏棋药性过去清醒过来,会立即反悔。
当下抓紧每一点时间,把哥哥脱得一丝不挂,在被窝下暖暖地抱了,暧昧地抚摸两腿内侧的肌肤。
咏棋被他摸得四肢连身躯都滚烫起来,又胆怯又忍不住想他抚重一点,晕糊糊地扭动身体。
咏善明白他的意思,低沉地笑起来,手掌放肆地捏着柔软结实的肌肤,着意玩弄着,渐渐加了点力,让咏棋不知不觉把双腿分开了一些。
"还早着呢。"咏善怜爱地道:"腰杆松一下,等一下有得累的。"
咏棋听出弦外之音,不安地睁开眼睛。
咏善笑得愈发温柔,虚覆在他上方,连连把细碎的吻落在咏棋眼脸上,怕他会吓坏似的,让他闭上双眼,"一点也不疼,我保证。"
手在咏棋胯下抚摸,力道由强渐弱,柔如细雨,在敏感的腿侧流连,却偏偏不碰咏棋最渴望他触碰的中央。
咏棋药效仍在,片刻就按捺不住了,重新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瞅着咏善。
咏善亲他道:"一会儿就好。"
把手上沾着的白色体液,在两个要交合的地方都仔细涂抹了几遍。
灼热的坚挺抵上入口,咏棋慑于旧事,难免害怕地缩了缩。
"哥哥别怕,不疼的。"
咏善不敢强拦他,把手松开,等咏棋没那么张惶,才又贴上去,动着腰,让胯下的凶器以最轻的力度若有若无地触碰着诱人的雪白肉丘。
他这样体贴,咏棋再紧张,也渐渐放心下来,咏善覆在他身上,却又没压在他身上,这个姿势甚耗体力,咏棋似有些不忍心,想了一会儿,竟主动把合拢的双腿又打开了一点,方便咏善把膝盖压在中间空出的地方。
咏善脸上顿时逸出根本没有掩饰的欣悦欢喜,又更靠前了,挪动着,让自己胯下硬挺的东西缓缓触碰咏棋那抬头的玉茎,低声道:"打个招呼。"
咏棋从没料到这冷面弟弟有如此促狭的时候,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立即又尴尬地转过脸。
咏善笑容满脸,重重在他脸庞上亲了一口,"哥哥笑了。"
沉吟片刻,悄悄话般地问:"我可以开始了么?"
咏棋本来应该大惧的,这瞬间却抑不住一丝甜意蓦然冒出来,把阴暗的回忆都掩盖了。连他也闹不明白,到底眼前的咏善和过去那个可怕的咏善,是不是同一个人;或者,那时候的咏善也并非真的那样可怕,自己身在内惩院,早被吓唬得什么都分不清了。
他看着咏善,忽然惊觉原来这是个弟弟,比他还小两个时辰,今年也只有十六。
从前为什么觉得他比大人还凶狠恐怖?
极近的距离去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藏着一丝孩子气,并非想象中的冷酷无情。
咏棋断断续续地胡思乱想,却再没开始那样紧张,长长吐出一口气,瞪着咏善道:"你可别把这事告诉别人。"
只要他没反悔,咏善听他说什么都如听仙乐,又一阵乱吻下来,啧啧亲着,发誓道:"谁也不说,说了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咏棋怔了一下,才道:"也不用发这种毒誓。"
漂亮的脸颊蓦然抽了一下,低低地呻 吟一声。
坚挺的硬物,已经趁着他瞬间的放松,灵巧地探入了一截前端。
"好哥哥,你别怕,我不弄疼你。"
咏善反复喃喃,一边抚慰,一边亲他的唇。
他真的不敢乱来,进去一点就忍着不动了,等着咏棋略略放松,才探路似的往里面一毫一毫的赠。
咏棋早被他在内惩院抱过无数次,但在咏善心中,只将今天当成初次,全心全意把咏棋当成未经人事的处子般对待,这仿佛成了太子殿下的洞房花烛夜,此刻抱的就是他日后要相伴一生的唯一之人,虽然异常辛苦,忍得分外难受,心里那份甜蜜,却什么也比不上的浓稠。
甬道被扩展开来,异物每深入一点,咏棋就忍不住低声呻 吟。
这次绝没有从前那样痛苦,但又粗又硬的东西插进受过蹂躏的狭小地方,也说不上好受,如果咏善硬来,他一定挣扎不休,偏偏咏善可恶到极点,动一下停一下,连咏棋这般迟钝的也察觉出他那份苦心,竟一个字的拒绝都说不出口,还听了咏善的话,大口大口呼气,尽量放松,方便咏善进去。
两兄弟不可思议地配合,深处黏膜内摩摩擦擦,慢慢快乐起来,掺和着咏棋身上的药效,逐渐的水到渠成。
咏棋的表情,从紧张转为魅惑诱人。
"呜——嗯嗯……"
"好哥哥,你的声音真甜。"
咏善的声音和动作,都温柔宠溺得能将人化成水。
咏棋按捺不住地抽气,呻 吟。
体内有什么甜美的东西在爱抚他,那是连咏临也给不了他的。咏临是可爱的傻弟弟,他像哥哥一样看护着咏临。
但现在,他自己,才是被爱护着的,宠爱着的那个。
情不自禁地,他就这样展开了身体,任咏善在自己体内越来越快地进出,咏善凑过来,他就张开唇,迎了他的吻。
连自己也吃惊,竟然这样行云流水,仿佛他从来没被咏善怎么不好的对待过。
"哥哥,叫我的名字。"咏善熟悉亲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太子的威严魄力。
咏棋却已经不惧怕了,他模糊发觉咏善威吓他的时候,总藏着孩子气,执拗而满不讲理,却一心二忌。
"咏善……思呜……咏善……弟弟……唔——"
咏棋被快感鞭打着,不断弓起身子迎合着。
嘴里含糊不清地乱唤着,他隐约知道只要如此,咏善就会给予他更多快乐。
咏善要求的,也许不过如此。
他猜对了。
"哥哥,好哥哥,咏棋哥哥。"咏善动情地回应,把每一个属于他的称呼都亲昵地含在唇上咀嚼,沙哑低沉充满诱惑地吟着。
他频频动着腰杆,威猛地进攻,目光却一直定在咏棋脸上,捉摸每一个轻微的变化,期待那上面的快乐越来越强烈,坦露出每一点一滴的满足。
仿佛他不是猎人,而是沉溺在咏棋身上的猎物。
他想占有,却更忍不住想讨好身下的哥哥。
咏棋不知能否体察到他这份心意,但他已经够感激了,咏棋一边承受着他的贯穿,还一边张开唇,和他浓烈地热吻。
舌头卷缠,激动地吮吸。
贪婪湿润的双唇,压抑不住宛如啜泣的呻 吟。
他们动得太剧烈,亢奋的小兽一样缠绵,淫靡的水渍声响彻偌大房间,也许能传到外面去。
但谁也顾不得了。
连咏棋都疯了。
不知不觉,被咏善诱哄着,堕入了不伦深渊。他迷离地想着自己醒来后也许会后悔,可现在,却是那样狂乱的安心。
两人发疯似的发泄着,让快感抽打着身体,颤栗着等待魂魄进射出光芒。
不敢置信的酥麻窜上脑门,剎那间炸开似的。
"啊啊啊啊!"咏棋不再顾忌颜面地尖叫起来。
他这辈子没试过如此不顾羞耻,双腿张到最开,赤身裸体承受着弟弟的侵犯,后仰着雪白的颈项,娼妇般的急促快乐地叫唤。
体内的异物骤然发烫,片刻,整个身子都像被烫到了。
视野被刺目白色完全掩盖。
"哥哥,我好喜欢你。"咏善在他耳边轻轻地吐气。
结束了……
两人拥抱着软成一团,呼呼喘着粗气。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感觉超乎他们所料,咏棋料不到,连咏善都不曾料到会这般强烈,下意识地沉默,迫切追忆那凌人的快乐。
良久,咏棋才回过神来,憨憨地问:"我们,是一起……那个的吗?"
咏善被他天真的傻气惹得笑起来,叹息般地道:"是的,我的咏棋哥哥。"
咏棋看了他一眼,受惊似的,忽然道:"你哭了?"
"笑话。"咏善轻描淡写地笑着,"谁见过我哭?这都是汗。"
咏棋不再说话。
咏善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咬了他耳朵一口,"还想不想要?"手往下探,自己心底也是一凛。
那药好厉害,居然又半硬起来了。
咏棋被他摸到,大为窘迫,想翻身挣开,咏善不肯,抱紧了他,又轻轻咬他的耳朵,"刚刚不疼吧?"
"不……不,别再弄了。"
咏善好不容易才轮到一次,绝对的不够,想再诱哄一次,又谨慎地闭了嘴。
他忽然坐起来,掀开被子,抓住咏棋的双腿分开查看,白色的热液正从里面缓缓溢出,腿侧黏乎乎一片,说不出的淫靡。
那颜色鲜艳的肉 穴,却已经楚楚可怜的有点红肿了。
咏棋被他猛然拉开大腿,惊道:"咏善,你要干什么?"
还没如何挣扎,咏善已经放开他的脚踝,安抚着让他平躺好,柔声道:"哥哥,你那里太嫩,要慢慢适应才行,再往里面硬弄上几回,明天起来会疼呢。你要是还想要,我用嘴帮你缓缓的吸吧。"
不待咏棋说话,伏下头,衔住他的东西,万分小心的伺候起来。
咏棋原本以为他要硬来,骤然明白自己疑错了他,两腿间一热,一股舒服到极点的快感弥漫上来。
他却不知为何,仰躺在床上,脊梁被抽掉似的无法动弹,唯一想做的,就是放声大哭一场。
至于为什么要大哭一场,他却也说不上因由。
但他最终没有放声哭出来,只能一边被咏善殷勤伺候得连连抽气颤栗,一边无声淌泪。
咏善察觉了,抬起头,靠过去问:"怎么哭了?你不喜欢吗?我弄疼了你?"
咏棋摇摇头,一脸的可怜兮兮。
他瞅了咏善一眼,半日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恍恍惚惚问:"原来你也并不是个坏人,我怎么今天才知道?"
咏善再大的苦头都受得住,万万料不到自己竞受不住咏棋这么不要紧的一句,眼眶骤热起来,眼泪差点就坠下来。
"好哥哥,我不好的,我知道,我对你不好的。"他牢牢抱了咏棋的脖子,孩子似的不肯放手,轻轻咬着牙道:"哥哥,难得你对我有这份心意,我知足了。异日我这条命就算送到你手上,我也认了。"
当夜,咏善如已实现了所有心愿。
他也不知道弄到了多晚,房内窗上都下了帘子,瞧不见外头,但他隐隐能想象出外面的光景,时间如何慢慢走着,暖阳无声无息变红了脸蛋,白色的日光沾上淡淡霞色,淡淡的霞色又渐渐晕淡,消隐在柔和黑暗中。
而这每一刻,他都躲在这个不怎么透光的房间里,在柔软的被褥中,和他心爱的哥哥做着此生也休想忘记的甜蜜的事。
咏善不知自己怎么会沉睡过去,他这样快活,只想分分秒秒珍惜这短短光阴,可他竟睡着了。
凌晨时,早养成的习惯使他自动自觉睁开了眼。
猛地警醒过来,低头去瞅,咏善惊慌的目光剎那就盈满了安然和温柔。
咏棋还在他怀里,光溜溜的,睡得很沉,一点醒的意思都没有。肌肤幼滑的身体微蜷着,仿佛惧襄,一边脸贴在咏善结实的胸前。
枕头却早就找不着了。
咏善越看,心里越暖意盎然,忍不住又火热起来,他在被下轻轻摸了咏棋一把,这哥哥一点反应都没有,毫无防备,浓密的睫毛温顺垂下。
如此安逸。
咏善反而不忍心把他弄醒了,轻轻叹了一声,想着自己这太子的沉稳功夫毕竟练得不够,随随便便就按捺不住自己了。
他不舍得让睡得香甜的咏棋离开自己怀里,又咬牙忍了忍,一心命令自己不往男人最忍不住的地方去想,挨了小半个时辰,欲火竟一点也压不下去,反而更硬挺了。咏善又气又笑,狠狠心肠,把咏棋靠在他胸前的头轻轻挪过去一点,寻了枕头过来,让他睡好。
蹑手蹑脚地掀被子下床。
胡乱抓了外袍穿上,半日都不见有人进来伺候,咏善才失笑地想起自己昨日严令不许任何人打搅。他自己开了房门出去,把门小心关上,径自去了别厢,唤人快备大桶取水过来晨浴。
内侍一时懵了,大桶是夏天用的,大冬天的,宫里凡是够格的贵人沐浴用的都是大暖浴池,那内侍不是常得富,哪里猜到咏善的心思,听到吩咐懵懵站着,还在迟疑。
咏善轻骂道:"蠢材,这么简单的事都弄胡涂了你吗?还不快去办。"
他虽然年轻,阴沉威势却是与生俱来,脸稍稍二讥,内侍顿时打个哆嗦,小跑着出了门,不到片刻,几人七手八脚把洗刷干净的大木浴桶抬进来安置妥当。
宫女们挑着一桶一桶的雾气腾腾的热水鱼贯而入。
顷刻,大木桶就装满了水。
咏善试了试,露出不满意的神色,招人过来,又命多兑冷水,硬把热水兑得都凉了,才开始洗。
痛快的洗了一个凉澡,冻得打颤,火气却真的都下去了。
他神清气爽地踏出别厢,刚巧听见常得富在院里喳喳呼呼地吆喝小内侍们干活。
"常得富。"咏善不大不小地唤了一声。
常得富一见咏善来了,连忙迎上去,满脸堆起笑容,"殿下起来了?这红光满脸的,睡得一定香甜。"
咏善微微笑了笑,让他跟入了书房,随手把书桌上一个白玉如意递给他,"赏你的,拿去吧。听好了,这事若泄出一个字,落入咏棋耳朵里,你也不用等我发落,自己先把舌头割了,再找个地方上吊去。明白吗?"
常得富双手接了沉甸甸的如意,连连躬身地道:"明白,小的明白。以后小的更小心,每次筷子都亲自布置,不不,是茶水,小的就算腿被打瘸了,咏棋殿下那茶水小的爬都要爬过来亲自照看。"
"还有以后?"咏善冷冷瞪他一眼,"昨晚那茶下的什么分量?要不是念你还有点功劳,你这腿我早就敲断了。药立即都给我扔了,要是我那哥哥以后身子有一点不好,看我不生剐了你。"
常得富伺候咏善久了,早懂得看他脸色,见他声音冷淡,眉目间却满是春意,知道昨晚想必享尽温柔,也没吓得太厉害,点头不迭地讪笑,"是小的罪过,是小的错。绝没有以后,万万不敢再对咏棋殿下无礼的。"
咏善森森地瞅着他,自己却一时撑不住失笑出来,摆摆手道:"出去吧,没功夫和你计较。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扰着咏棋睡觉,小厨房里备好东西,要点补身子的,把上次新贡的鹿茸挑些好的做了。"
"是是,小的立即去办,尽管挑补的,挑好的做。殿下放心,这点事小的还不明白?"常得富一边笑着,行了礼就脚底抹油似的没了影子。
咏善看着他出门,又扬唇笑了下。
今天无缘无故的,他就忍不住想露个笑脸。他估摸着咏棋昨晚发泄得狠了,精疲力尽,不睡到大日头出来是不会醒的,自己如果过去,说不定真的一个控制不住把他给骚扰得惊醒过来,与其这样,不如先把手头的活计干完,等咏棋醒了再温存。
他勉强自己静下心来,坐在书桌前翻着凌晨才送到的奏折。
里面多数是地方官请安的奏折,不外是例行公事的禀报一下天气收成,只有两份是京里官员递上来的,里面内容截然相反,竟都和恭无悔有关。
一份拚死要保恭无悔,一份却又涕零激动地恳请朝廷严惩恭无悔。
咏善皱起眉,把别的都扔一边,摆开两份奏折正打算仔细的看,咏临忽然从房门外钻进来,脚下生风地窜到他面前,焦急地道:"咏善哥哥快换正装!母亲打听到父皇的病好像又重了,叫哥哥立即去给父皇请安。我也跟着去。"
咏善脸色微变,霍然站起来。
第十四章
咏善匆匆换了正装,和咏临一道赶去探问父皇病情。
天子病情转重,动辄就是天都会塌下来的大事,何况又有父子亲情,哪还有时间等暖轿备好,也不带内侍,兄弟两人顶着冬天早晨刺骨的寒风出了太子殿。
昨天虽然出了太阳,二仅过后,又凝了厚厚一层白霜,咏善和咏临看着一大早就灰蒙蒙的天,隐约觉得不是吉兆,都有些心惊肉跳,踩在满地欲融不融的霜雪上快走,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
自炎帝原配皇后病逝,皇后宝座早虚待多年,炎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两次册封太子,都把太子的娘给丢到一边,硬让后宫之主的位置悬着,至于炎帝的寝宫,则设在离把子们最远的体仁宫。
两位皇子在冷风中穿过小半个皇城,赶到体仁宫门时,贴身小衣里已经冒出一身的汗。
气氛相当沉肃,横吹的北风里尽是无声的不安。
宫门外早站了不少闻讯而来的大臣,大概也是刚到不久,还有额头沁着汗的。众人见到咏善来了,稍微有了些动静。
"太子殿下来了。"
"咏善殿下。"
咏善摆手,制止了他们行礼,领着咏临往里走。
七、八个平日伺候炎帝的内侍垂手站在房门外守着,看见太子过来,蹑手蹑脚地要行礼请安,咏善态度甚为宽厚地都免了,眉目间逸出忧色,把里头比较熟络的一个管事内侍吴才唤到一边,"里头现在到底怎样?太医说了些什么吗?"
吴才也是惴惴的,谨慎地摇头,小声道:"太医还没有出来呢。皇上四更起就说不自在了,伯惹出谣言,吩咐不许传出去,昨晚当值的是张太医,当时就过来给皇上请了脉。"顿了一顿,他看看左右,声音压得更低地道:"今天一早,又传旨把陈太医立召入宫。"
咏善心头一沉。
太医之中,那老态龙钟的陈太医是最得炎帝信任的,凡是宫内有可能惹出大事的诊脉,必要经这人之手,炎帝才信得过。
上次咏善腿伤被咏升告发,炎帝派来的正是这个陈太医。
这次若不是出了大事,炎帝怎会一大早就下旨召他进宫?
咏善一边想着,一边对已经没别的要禀报的吴才挥挥手,打发他回原处,他瞅一眼炎帝密闭的房门,一溜内侍人墙似的守在门外,廊下被特许带剑驻宫的侍卫数量也翻了倍,怎么看都是如临大敌的阵势。
他心上像压了一块看不见形状的大石,沉甸甸的难受,面上却还能勉强把持得住,只留着一脸为人子的担忧牵挂。
咏临最藏不住心事,看咏善和吴才嘀咕完,赶紧过来问:"咏善哥哥,父皇到底怎样了?真的病重了吗?"
"闭嘴!"咏善蓦地低喝,不满地盯他一眼,沉声道:"你胡说也不看看地方?父皇正在壮年,我看大概是最近天气严寒冷着了一点,即日就能大好。"
"可……"
"别说话了。太医在里面呢,有什么话,一会儿等他们出来问过了再说。"
咏临这次还算听话,闭了嘴,闷闷地和哥哥在廊下站着。一连几天的暖冬日过去,今天恰好是个翻脸寒天的日子,天渐渐亮了,北风却越吹越刺骨。咏善恍若不觉,垂手默默站着,好像个雕塑似的,咏临皮厚肉粗,倒也真的乖乖和咏善一道等着,没再给咏善惹祸。
正在熬时间,又有一人径自入了宫门,仿佛因为是一路小跑过来,并没有看四周,到了咏善咏临面前,才猛地剎住脚,喘着气,不敢太大声地打招呼,"是太子殿下?咏临哥哥也来了?"
原来是咏升。
看来也是刚刚听见消息,换了正装赶过来请安的。
咏临最无心机,和宫廷里谁都混得不错,和咏升打个招呼,还伸手搭了搭他肩膀,"好久不见了,五弟。你也赶着过来请安?太医还没出来,我们兄弟先等等吧。"
他其实也多少知道淑妃不但和丽妃不睦,和谨妃也有明争暗斗,但在他眼里,妃子们斗就斗,兄弟却始终是兄弟,也说不上谁好谁不好。
咏善见到咏升心情就更糟,冷眼看着咏临还傻乎乎和咏升接话,差点想踹这个小笨蛋一脚出气。
想是这么想,做却又是另一回事,咏善拿出当哥哥的样子,对咏升温言道:"这么冷的天,亏你对父皇有这个孝心,还跑着过来了。既然来了,我们一起站着等等吧。"
一边说话,一边暗中盘算等下咏升若提起恭无悔的事,要怎么应付。
大概因为这里还有一个咏临,咏升没提起恭无悔这名字,假笑道:"太子哥哥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孝是百行之首,父皇身体不好,当儿子的自然要立即过来探望一下,连这点孝心都没有,怎么为人子呢?对了,怎么不见咏棋哥哥?他现在不是和太子哥哥住一块吗?是没得到消息,还是出了什么事?"
这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诛心。
皇子不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咏临有些吃惊,想着咏棋哥哥正倒霉呢,再担上这个不孝大罪可不得了。
刚要开口替咏棋撒谎,说他病了不能来,尚未说话,咏善已经看穿他要干什么,果断地截在他前面,轻描淡写道:"咏棋吗?他刚刚从内惩院放出来,虽说查不出大罪,毕竟也有做事不谨慎的小过,所以我命他暂时不许离开太子殿,好好读书反省。"这是把咏棋没来的责任都放自己身上了,一点能寻咏棋过错的空隙都没给这五弟留下。
咏善说罢,薄得有些无情的唇轻轻扯着,拉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淡淡扫咏升一眼。
这位新太子身上的肃杀之气仿佛与生俱来,众皇子里头没一个人能和他相比,从小就阴森森冷冽冽,连他自己母亲都觉得这孩子阴沉得可以,还不爱说话,不作声的时候,忍不住就疑心他在心底算计着什么可怕的事。
大冷天的,又在廊下顶着风,咏升被他令人心悸的浅笑无端惹出脊梁上一阵冷汗,本来还想就着咏棋没来的事再做点文章,话到舌头尖上,都被吓得滑了回去,讪讪道:"原来如此。"
三人便不再交谈,并肩站着等里面消息。
等了片刻,被风吹得都有些发麻了,咏升打着哆嗦道:"两位哥哥,这里太冷,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我们进小暖厢等着吧。"
咏善点头,体贴地道:"五弟,你身子弱,进小暖厢等吧。"
"那哥哥……"
"我留这里就好。父皇病着,我心里不安,急得里面都在冒汗,入了小暖厢,反而更不好受。"
咏升给咏善不动声色地戳了一记,脸色难看地抽了几下,不再作声,咬牙继续站着,只是不断跺脚搓手。
好一会儿,房门才依稀传来一点动静。
格拉一声,门上开出一条缝,所有人的神经都骤地绷紧了。
陈太医疲倦的老脸一出现,咏临和咏升就围了上去,轻声而焦急地问:"陈太医,父皇到底如何了?"
"父皇安好?"
"究竟是什么病?"
陈太医似乎累得不想说话了,把松树皮般皱的手轻轻摆了摆,抬头看了走到面前的咏善一眼,才动了动唇皮,"太子殿下。"
咏善打量他一会儿,才沉声问:"到底怎么了?"
陈太医说得分外含糊,"能怎么呢?皇上是天子,身子骨有老天爷照看,我们不过是伺候一下用药进补罢了。药方,微臣已经开好了,各位殿下要是请安的话,在门外磕个头就回去吧,金枝玉叶,也请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这里风大,小心着凉了。"
咏善沉吟道:"我进去向父皇请安再走。"
"不。"陈太医缓缓道:"皇上累了,只想和老臣子说说家常,下旨各位皇子都不要打扰,只召王太博进去。"
这话一出口,众人心脏都蓦地一跳,脸色各有千秋。
父亲生病,绝不会无缘无故不要儿子们探视,这个时候累了,却还要和老臣子说家常,谁相信?
咏临狐疑地瞪着眼睛,看看咏善的脸色,想问又不敢随便说话,只能憋着。咏善心里也不禁凉飕飕的,去年咏棋被废,第一个征兆就是炎帝拒绝和太子面见,今天难道要旧事重演?
可是若要废了自己,总要有个理由,究竟是什么让父皇动了那么天大的怒气?
难道自己和咏棋的事竟……
咏善沉默着,瞬间脑子已经掠过千百个念头,想到宫廷无情,多少前朝惨事历历在目,当年不过被丽妃倒打一耙,父皇轻飘飘一道旨意,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穆嬷嬷就在内惩院里遭到审问,活生生死在自己眼前。如今他已是太子,站得越高,越不能摔跤,要是有个万一,自己活不成也就算了,母亲和他那笨弟弟,纤弱的咏棋,不知会如何任人欺辱残害!
这么一想,心骤然剧痛,仿佛战场上有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全部毫厘无差地射在靶上。
北风被凝住似的,闷得透不过气来。
咏善心乱起来,眼角余光仍不忘扫扫咏临。
孪生弟弟虽然粗枝大叶,此刻也察觉出不对劲,眼里竟有一些慌乱,担心地瞅着他。咏善朝他从容地笑了笑,"太医都说了,父皇有老天爷护佑,你也不用唬成这个样子。听老太医的话,在门外磕个头,快点回去向母亲禀报一声,也好让她安心。"
咏临欲言又止,讷了一会儿,想了想,也不敢自作主张,听话地跪下磕头。
咏升冻个半死,听了陈太医的话,瞧出点隐隐约约的苗头,乐不可支,只差没把笑脸露出来,赶紧跟着咏临一起跪下,朝着父皇仍然紧闭的房门重磕了两个头,站起来道:"我也得回去向母亲说一声才行。"
他离开的背影,比咏临不知快活了多少。
咏善对陈太医道:"父皇既然现在不便,我就在这再站站,等父皇好些了,再进去请安。"
陈太医也没什么意见,可有可无道:"那也是殿下自己的孝心。微臣先下去了。一朝咏善行礼告辞,步子缓慢地出了体仁宫。
王景桥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在宫里消息也灵通,知道皇上身体不适,一大早就拖着年迈身躯赶到了体仁宫外候着,听了旨意,立即跟着内侍进来。
他跟随炎帝多年,心焦炎帝身体,到廊下撞见咏善,只是匆匆点个头,闲话一句也没说就进了房。
咏善看着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房门打开又关上,都不知心头泛起的是什么滋味。
当年被诬进了内惩院,也仅是害怕愤恨而已,却也没有这种心肺要被扯开似的恐惧。难怪人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当了这个太子,就和时刻踩在薄冰上没什么两样。
眼前体仁宫的内侍和侍卫们都在,一点破绽都不能露,他只能不动声色地默默站着,忍着北风刮在脸上刺骨的寒痛,尽做一个有德行的太子的义务。
咏善不许自己再胡思乱想,指挥脑子去回忆咏棋躺在床上,白玉似的身子裹在暖被子里那动人的情景,清秀的脸上带着笑,一点防备都没有,和自己依偎而睡,像一头雪白罕见又温驯善良的小鹿。
本来是为了舒缓一下心情的,可咏善越回想,越甜蜜,越是心如刀割。
他不该招惹咏棋的,审完了案子立即奏报上去,把咏棋打发回封地,远离宫廷,不是挺好吗?
现在若真有变故,连咏棋也要受累……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咏善在廊下站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纵使他筋骨结实,也渐渐冷得脸色发青。
门外的内侍们个个也冻得发抖,开始瞻前顾后地搓手呵气。吴才见十六岁的太子就站在当风处,大半个时辰竟动也不动,一边觉得这金枝玉叶也实在太能折腾自己了,一边毕竟不忍,悄悄寻了个热手炉,走过去塞给咏善,低声道:"殿下,往前面站站吧,这里风太大了,前面好些。"
咏善摇头,淡淡道:"这是臣子候召的地方,我站这里就好,到前面去,逾越了。"看一眼吴才递过来的手炉,冻得没有血色的脸竟然逸出一丝笑意,轻道:"拿回去吧,有哪个皇子是拿着手炉等父皇召见的?"
吴才暗暗诧异。
从前听人说这太子不但对人刻薄,对自己也是极狠心的,今日果然见了颜色。他能在炎帝身边伺候,也不是笨人,立即聪明的退了回来,也不敢自己用那个暖手炉,随手给了旁边一名内侍。
倒让那同僚好一阵感激。
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房门才又开了。王景桥从里面慢吞吞地走出来,看见咏善在廊下,愕了一下,走过去问:"殿下还在等着皇上召见吗?"
咏善恭敬地道:"是的。请太传代奏给父皇,咏善心挂父皇身体,盼能亲自向父皇请安。"
王景桥昏黄的瞳子久久地瞅了他半晌,轻叹道:"殿下请自行进去吧。皇上有旨,说老臣出门若是遇上殿下还在候着,就叫殿下进去。"
咏善心脏怦地往上一窜,立即又把所有情绪都压抑住了,和老太傅点了点头,才走上台阶,到了内侍们打开的房门前,停下来静了静心,举止得体地跨过了高高的门坎。
殿中静悄悄的,竟没别的伺候的人。
地下埋着火龙,四周暖炉也是烧着艳红的炭火,咏善刚从外面进来,骤冷遇骤热,不禁浑身起了一阵哆嗦,快步走到炎帝面前,跪下道:"儿子给父皇请安来了。"语气和动作,都很从容。
炎帝年轻时魄力十足,数次宫变,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人人震惧,近年却老态渐露,常常病倒。他这个冬天特别惧冷,体仁宫中地龙和暖炉不曾断过片刻,此刻半挨在床上,腰下还盖着厚厚的绸面绒被,瘦削的双肩披着明黄龙袍。
但即使如此,脸色也没能热出一丝血色,干干的蜡黄。
"起来吧,到父皇这里来。"
炎帝的声音有点沙哑,缓缓的吩咐了一句,示意咏善坐在他床头。
咏善可不是咏临那种大大剌剌的人,宫廷中权贵落马,不少人就坏在不自量力,自大放肆上面。他身上系了不少人身家性命,一点疏忽都不敢有,何况是坐自己父皇床边这种胡涂事?
咏善到了炎帝跟前,仍是挨着床边跪了,抬头道:"父皇,让儿子跪着伺候吧。"
炎帝微诧,一会儿就露了个极浅的笑脸,摇头叹道:"你这脾气……"
他笑得有些苦涩,只笑了一瞬,就把这笑意收敛得无声无息,放缓了语调问:"听太傅说,最近在学老庄"
"是的,父皇。"
"都学了些什么?"
咏善听炎帝考问功课,心略略放宽了一点。
皇帝和皇子,是天底下最不像父子的父子,眼前这个虽是亲生父亲,骨肉天性,血脉相连,但他一道口谕就能要你的命,毁掉你所有的一切。
亲情附着了太多权力,宫廷中许多惨剧,都在这种迫不得已下发生。
由不得咏善不小心翼翼。
"回父皇,老庄还是初学,王太傅只讲了两三章简单的,逍遥游较深,不容易听明白,太傅昨日讲课,就只说了前面几个小节。"
"简单的,嗯。"炎帝不经意地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二早,学过了?"
"是,学过了。"
"这个叫简单?"
咏善心里一冷,垂下头缓缓道:"儿子说错了,老庄大道,儿子才多少斤两,连面上的道理都没学会呢。多谢父皇教导。"
头顶上沉默着。
咏善绷着神经,屏息等着,好一会儿,才听见炎帝又轻叹了一声,徐徐道:"你太年轻,现在不懂也没什么可怪罪的。就怕你一直都不肯懂,不想着怎么弄明白。"
他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是太子,功课上父皇就难免要考究得严一点,明白吗?"
"明白。"
"那父皇问你,为什么天地不仁,圣人也不仁呢?"
咏善默默想了一会儿,中规中矩地答道:"天地并非不仁,圣人也并非不仁,只是因为没有私爱,不偏颇,任万物和百姓自由自在的活着,各有其命的出生、壮大、消亡,才令人有了不仁的误解。"
炎帝不置可否地道:"各有其命,你怎么知道谁的命该是怎样的?"
这话说得大有玄机,咏善的心又不禁轻轻收缩,低头等着炎帝教训,等来的却是另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炎帝唤道:"咏善。"
"在。"
"朕刚刚和王景桥说家常,他忽然和朕说了一件事。"
咏善全身骤然发僵,王太傅昨日才见过他和咏棋,难道那双老眼如此厉害,竟立即瞧出了什么密报上来?
若真如此,咏棋也会立即大祸临头!
炎帝的声音还在从头顶上飘下来,语调平淡无味,缓缓道:"他说最近有个地方官员,送了他一本书,里头写的都是一些小家子事,有一个故事,很令人深思。"
他顿了一会儿,像在回忆王景桥的那个故事,又像在暗中观察咏善的反应。
隔了一会儿,才悠悠道:"有一户人家,靠养鹅为生,日子过得很殷实。当父亲的养了十个儿子,每一个儿子,不管是正妻生的,还是小妾生的,他都很疼爱。可是有一天,其中一个儿子得了怪病,老父亲很着急,连忙花银子请了个大夫来看,不料大夫一来,就束手无策了,说这个病太难,要请名医。老父亲又花了更多的银子,请了一个名医过来,那名医虽有名气,医术却还是不够,和老父亲说,他知道这病的来历,但要能开治这病的方子,天下却只有一个最厉害的奇医能做到。"
"这奇医的诊费高得吓人,但老父亲心疼儿子,最后还是一咬牙,把家里的积蓄部拿出来,将那奇医请到家里。那大夫也果然厉害,一把脉,就说治他这个儿子的病不难,就是药方麻烦了点。每天把一百颗新鲜的鹅心放一锅水里煮两个时辰,把煮出的鹅心水浓煎成一碗,每日喝一碗就好。"
"开始,那老父亲遵照大夫的吩咐,每日熬鹅心水给儿子喝,果然一喝下,他那个生怪病的儿子就跟没事人一样,老父亲欢欣得不得了。但他的儿子一日不喝药,又会立即病重,痛苦不堪。如此连喝了一个月,那户人家连杀了三千只鹅,眼看着家里所有积蓄全无,鹅也快杀光了,可老父亲还是心疼他的儿子,仍要继续杀鹅。"
"不料一个月过去,鹅心水再不如从前那样有用,老父亲只能又把那大夫请到家里。大夫说,救还是有救的,但这次熬的汤药,不能是鹅心,必须用病者一个兄弟的心来熬才行,如果想药效更好点,病者十年半年都不会再病倒,就要用那户人家二儿子的心。因为那二儿子是兄弟里面最能干的,聪明人的心,是更好的药引。"
"听了大夫的话,那老父亲流了二仅的泪,第二天忽然起了个大早,自己下厨为他生病的儿子做了两样小菜,还热了一壶酒,亲自端进房里,给他那生病的儿子吃……"
炎帝侃侃而述,说到一半,却遏然而止。
咏善早听得心惊胆跳,头顶骤然没了声息,心脏像挨了一拳似的,霍然抬头,竟直直撞上炎帝正往下看的目光。
以咏善的沉稳,也不禁脸色大变,恐惧得几乎脸颊扭曲。
炎帝仿佛没发现他的脸色不对,笑问:"太子,你猜那老父亲要做什么?"
咏善脑内仿佛有人在拚命擂着大鼓,震得他头昏眼花,又如有几只受伤疯狂的野兽挥着利爪,在他心上往死处抓挠,痛得血色模糊。
他怔怔迎着炎帝的目光,忽然颤声叫了一声,"父皇!"
"儿子愚钝,猜不到那老父亲要做什么……"咏善无法呼吸似的,死死抓着炎帝床前的檀木角边,抖着双唇求道:"儿子只知道,您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是天子!小户人家解不开的事,绝难不住您。父皇,您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什么事都难不住您的,父皇,这……这都是儿子的错,您高抬贵手,放过咏棋哥哥!求您放过咏棋哥哥!父皇!"
咏善说完,在地上咚咚地只是拚命磕头。
炎帝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磕到额头鲜血直淌,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朕是天子,但朕真的也想,做个天下最慈爱的父亲……太子,别折腾了,回去吧。"
咏善还要再求,炎帝已经唤了侍卫进来,"太子忧虑朕的病,急得不肯回去了。你们送送。"
体仁宫的侍卫们从来都是只听皇上吩咐的,旨意一下,哪里理会你是不是太子殿下,当即连请带拉,把咏善"送"出了体仁宫。
~待续~
太子(出书版)第三部 by 风弄
文案:
咏善从没想过,咏棋可能会因为自己的爱而遭难。但他不会让任何人伤了咏棋的!就算是要他赌上太子之位……
咏棋的心茫然了。咏善的爱狂热炙人;咏善的温柔甜而腻人,但这种种却都令他渐渐甘之如饴,甚至沉溺到忘了他们的身分及任何事。但母亲的苦苦哀求,却又让他犹疑不定……
咏善、咏善,不要对我那么好啊,我怕——我才是那个伤你最重的人啊……
第十五章
宫里人心正慌乱,皇上病情未明,太子却额头淌血地被侍卫扶了出来,冻死人的冬雷一个炸得比一个响,把守在体仁宫外的官员们个个吓得面无血色,仿佛天都快塌下来了。
侍卫们躬身一退,在寒风中哆嗦了半天的官员们都围了上来,大多数人不敢乱吭声,只神态恭谨小心,竖着耳朵听咏善开口,偶尔几个胆量大点的,张了嘴也欲语还休地说了半截话。 "殿……殿下?"
"里头……"
"皇上他……"
年轻的太子僵了似的站了半晌,森冷的风刮在颊上,似乎让他清醒了点。不多时,他抬起黑白分明而不失锐利的眼,缓缓扫了一周。
温和而带有隐隐压制性的目光,在这时候却格外有了仿佛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看着围绕在身边的人们安静下来,咏善才矜持地开口,"父皇身子微恙,已经让陈太医请过脉了,正歇着。诸位都是国家重臣,各有各该干的事,别在这里等着了,等父皇好些了,再去请安吧。"
低沉语气,却藏着往日那般沉静气度,看起来只是有些难过。
瞧着这年纪轻轻的皇子,众人竟不由自主松了一点,绷紧的神经稍得舒缓。
便有人小声地问:"殿下的额头,不知要不要……"
"哦。"咏善举起手抚了一下额前,皮肤冻得木木的,也不觉得疼,大概天冷,血凝得很快,摸过后指尖还是干的,苦涩地笑道:"我要留在里面侍奉膝下,父皇不允,磕头磕得重了,这体仁宫的金砖地,呵,一时失态,倒让人笑话……"
"不不,父子连心啊。"
"太子真是纯孝。"
咏善心事重重,无暇听众人感叹,举目看看头顶,太阳被遮在云后,雪没有下来,天地间仍冷得带上了杀气。
这一刻,也不知道该去哪好。
回太子殿?碰见咏棋,又该怎么发落?咏善知道自己总要做点什么,可还没有想好,越是心急如焚,越不能乱下决定,没决定之前,反而不见面的好。
淑妃那边多半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盼着消息。
咏善潜意识地觉得过去之后,母亲又会给他出点难题,乱上加乱。
他在宫门前不声不响地站着,脸上逸出一点少见的惆怅,众人不知他心事,都以为他是为了炎帝的病情忧虑,叹了几声,都不敢擅离。这是在未来新君面前表忠心的最佳机会,有点脑子的大臣都默默陪他在冷风里待着。怔了片刻,陈太医远远拖着脚步过来,看见咏善额上的血迹,不由微愕。他从众人那分开一条道,挤了过来,苍老的嗓子一字一字地低道:"太子站在风里干什么?这么冷的天,脸上还带着血,让微臣给殿下包扎一下吧。"
将咏善请到外廊处一间小屋里。
那是在体仁宫值夜的太医专用的地方,也烧着炭火,还有准备好的药箱棉布。预备给炎帝使的,当然都是最好的东西。
陈太医把伺候的小内侍都打发出去,请咏善坐下,亲自取了温水,帮他洗净卜药。
咏善默默让他处置,脸庞宛如硬玉雕琢出来似的,一丝纹都没变过,睁着漆里如星的眼,复杂地瞅着动作老迈的陈太医取水、抹伤口、开箱取药膏。
"陈太医。"凝结似的沉默中,咏善忽然难以察觉地动了动唇。
"殿下。"
咏善黑眸闪烁不定,直瞅着这苍老的臣子,半晌才语气极轻地问:"这伤,好得了吗?"
陈太医慈祥地看着他,缓缓道:"殿下说的什么话啊?殿下还年轻,这么一点小伤,几天就全好了。微臣说一句大胆的话,殿下你的身子骨硬朗,比皇上年轻那会儿还硬朗呢。"
"会留疤吗?"
"看吧。"
"看什么?"
陈太医一边和咏善对答,一边手也没停下,熟练地往咏善额上抹着止血消痛的药膏,无可无不可地道:"看伤口养得怎样。养得好,就不会留疤。殿下这几日可不要乱挠,养得不好,真会留下个小疙瘩。"
咏善深深看他一眼,唇角慢慢地弯起一点,英俊的脸庞,不可思议地变得柔和了。
他仿佛比刚才舒缓了不少,闲话家常似的问:"在宫里常见面的,倒没试过和你聊天。家里头几个孩子?"
"没有。"
"怎么?"
"呵呵,微臣年轻时也荒唐过啊。一个夫人,四个小妾,可是……"陈太医白嘲地笑了笑,"骨血单薄,好不容易三妾生了个儿子,两个月不到就夭折了。"
咏善黯然,陪他叹了一声。
陈太医也只是郁郁了片刻,又皱着脸笑了笑,以过来人的口气道:"也是命,其实仔细想想,说不定是好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哪个儿女不是前世的讨债鬼呢?生下来就要看顾着,活着的时候怕他们出事,就算一辈子花尽心血,保着他们平安,到头来,还要忧着自己一闭眼,家里就翻了天,夫人小妾,嫡出的庶出的,儿子女儿的,自家人打起来才更伤筋动骨。唉,家业越大,越是烦恼。做人不容易。"
咏善没了声响,把这老臣子的话放在心里慢慢咀嚼,像含了颗千斤重的橄榄似的。
半日,才笑了笑,不咸不淡地应道:"嗯,是不容易。"
陈太医帮他抹了药膏,在上面包了纱布,叮嘱了两句不可沾水记得换药之类的,就蹒跚着走了。
咏善出了烧起炭火的小房,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冻得他微微皱眉。他已经想好了不去找淑妃自寻烦恼,索性径自回了太子殿。
常得富瞧他一大早跟着咏临赶去见炎帝,回来的时候头上缠了一圈纱布,大惊失色,在咏善身后亦步亦趋,又不敢乱问,走路时连腰都是半躬的。
宫女内侍们见了总管如此,自然个个小心,几乎都是跪着伺候。
咏善进书房坐了,接过热茶啜了两口,看不到底的黑眸盯着房门,幽幽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瞅见常得富那个模样,却轻轻笑了,"看你这样子,见了鬼吗?咏棋醒了没有?"
他一开口,常得富才悄悄松了口气,凑着笑脸道:"咏棋殿下刚醒,梳洗过了。小的见今天变冷了,还是待在房里暖和,请他先在房里坐坐,看点书。要有别的事,等太子殿下回来再说。"
"吃东西了吗?"
"吃了,这都是预备好的,炉子上炖的,里面……"
"得了。我问一句,你答上一堆,这么鸡毛蒜皮的事用不着都和我说。"咏善淡淡截了他的话,沉吟着问:"他在房里?"
"是。"
咏善不再理会常得富,站起来,向不久前才渡过了他生命中最甜蜜一刻的寝房走去。
房中温暖如春。
似乎窗和门的挂毯都换上双层的了,咏善一入门,顷刻像浸润在温水里似的。
咏棋背对着房门,半歪在长长的铺了厚垫的热炕上看书,感到房门打开时偷逸进来的一阵冷风,不由回头。
看见是咏善回来了,眼睛微微流出欣喜,剎那间亮了亮,看清之后,目光又变得诧异,像要开口问什么。咏善等着他说话,咏棋却咬着唇,把什么都收敛了,涨红着脸,转回去装作专心地看书。
"看什么呢?"咏善脱了身上的貂皮坎肩,走到他背后侧着脖子看。
咏棋似乎想起昨晚的事,连眼神都不敢和咏善稍碰,听他问起,只把手里的书翻到前头,让他看书皮上的字。
咏善笑起来,柔声道:"哥哥真勤快,大冷的冬天,还忍着风霜读老庄。"
他的从容自若,让咏棋不再像开始那样不自然。
"这里面很暖和,哪有什么风霜?"咏棋温婉的嗓音仍是很好听,"我是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要再听王太傅的课,预先看一下,要是被他问了,也不会什么也答下上。"他忽然把话拐了个弯,问咏善,"你额头怎么了?"
咏善轻描淡写道:"最近三灾六旺的,不是伤了腿就是碰了头。哥哥的脖子好点没有?"一边问着,一边手摸上咏棋软软白白的脖子。
咏棋怕痒似的一缩,脖子也红了起来,"别这样,太不规炬。"
"再不规矩的事都做了,还怕这么一点?"咏善暖昧地笑了,能把人熏醉的目光仿佛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他就用这种目光压迫着咏棋,似笑非笑地缓缓靠近,坐上暖炕,一点一点挨得咏棋紧紧地,低声问:"哥哥昨晚到底来了多少次?我本来想数的,后来忙得都忘了。"
咏棋不敢和令他瞻颤心惊的灼热视线对迎,尴尬地别过脸躲开。脖子上痒痒的,有人把指尖贴在肌肤上慢慢地摩挲,让他回想起昨晚被一遍一遍揉搓挤压的快感。
他颤栗起来,咬着牙忍耐似的屏着呼吸。
"哥哥答应给我的字呢?写了吗?"咏善在他耳边,低声问。
"嗯。"
"在哪?给我看看。"
咏棋还是扭着头,极不自然地伸出一根指头,往靠床头的小柜子方向指了指,低声道:"我给你拿来。"
他想趁机逃跑的意图被咏善看穿了。
咏善抱住他,狠狠亲了两记,"不敢劳动哥哥,我拿就好。"
亲自去拿了小柜子上的白色卷轴,生怕咏棋不见了似的回到原来的位置,一手搂着咏棋,一手把卷轴在厚褥上放了,在两人眼前缓缓摊开,轻轻笑道:"让我瞧瞧哥哥写了什么,这是难得的彩头,可不能随便敷衍,有一个笔划写得不好,也要重来的……"边说,边垂眼去看展开的卷轴,脸上的笑容猛地凝住了。
咏棋确实没有敷衍,一笔一划都写得很用心。
上好的宣纸,白底黑字,自上而下,怵目惊心的四个大字——圣人不仁。
咏棋察觉身边的人骤然一僵,心脏不由自主就微微一缩,转过脸看着咏善,疑惑又不安地问:"写得不入眼吗?"
咏善沉默着。
咏棋看见他这模样,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惧就泛了起来,四肢不听使唤似的想往里逃。咏善牢牢箝住他的腰,手臂仿佛铁铸似的,死死盯着那幅字,不一会儿,又缓缓展开一抹浅笑,问咏棋,"哥哥的字,当然是好的。不过怎么就挑了这一句来写呢?"
咏棋半信半疑地打量他片刻,下巴才朝着摆在一边的那本书示意般的扬了一下,道:"不知道写什么好,随手翻了翻,挑一句就写上了。你要是不喜欢这句,我挑《孟子》里的,再给你写一幅?"
咏善失笑,"才不要《孟子》那些酸溜溜的东西。必罚哥哥重写一幅,就要佳偶天成这四个字。"
咏棋窘得要命,低头道:"又胡说八道。"
这样一搅和,惧意却不翼翼而飞了。他看着咏善把卷轴收起来搁在一边,忍不住问:"我可以去看母亲吗?你昨日答应过的。"
央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瞅着咏善。
新太子的脸上,又出现了常有的,那种咏棋瞧不仅的复杂表情。
咏善沉默着,眼看着咏棋的憧憬越来越明显,信心却因为他的沉默而越来越动摇,央求之意越来越悲切,才捉弄够了似的莞尔一笑,"我可是太子,一言九鼎的。"
咏棋原本有些担忧的眼睛,顿时愉快的明亮起来。
"现在可以?"
"嗯。"咏善微笑道:"去吧。路上风大,哥哥,小心点了。"
咏棋感激涕零,连忙换衣服出门。
咏善亲笔写了一张纸条命人带过去,让侍卫们给咏棋放行,见咏棋急切地想要出门,又把咏棋唤住,上下打量一番,摸摸他身上的衣服,觉得还可以,又去捏披风的厚度,随口道:"太单薄了,该换件厚的。来人,弄件毛领子厚实的来。"
咏棋一身穿戴整齐,不但不冷,还觉得有点闷热,刚要婉拒,早有内侍双手递了一件厚的上来。
他脾气温和,想了想不应在这个时候和咏善过不去,接过来默默换了。
咏善这才挥挥手,"去吧。"
咏棋见他这样和善,瞧他的眼神也比往常改了许多,圆润的眼睛瞅了他一下,竟似有些不舍,两人静静对望片刻,咏棋才转头去了。
到了门外,失去地龙和热炕的庇护,迎面就窜来一股寒气把他浑身上下给裹了。
咏棋仿佛从暖炉旁猛地跌入了冰窟窿,冻得一阵乱颤,呼出口的气都是白雾雾的。
这才知道房里房外真是天差地别,幸亏咏善想得周到,要他换了件厚的才出来,不然真要冻病了。
常得富小跑着追过来,笑着行礼道:"太子殿下吩咐了,由小的护送咏棋殿下过去。暖轿已经备好,就等在门外。唉哟,这天冷得厉害,恐怕又有一场好雪了。"
咏棋抬头看看,果然阴沉沉,随时都会翻脸似的。
他心焦去见丽妃,也不太理会天气,拢着厚厚的披风就往殿门外走,上了暖轿,看着景物一路移动,穿宫越院。
离开一段日子,从小在这长大的咏棋觉得庞大复杂的王宫陌生了不少,景致虽然没多大改变,可已物是人非。
如今去看母亲,也不再是往日熟悉的那条路。
他在轿中,看着内侍们把他抬往陌生的方向,路弯弯曲曲,越走越偏,轿子外面也不再有自己的亲随,只有一个常得富搓手呵气地跟着,身下由己的感觉油然而生。
边感叹着,暖轿已经停在一个荒僻得吓人的宫殿前门。殿门上昔日挂牌区的地方空着,门上猩红的漆多年来冻裂了,东掉一块西掉一块,沿着墙边一溜过的枯死的荒草,说下出的死气沉沉。
只有门外几个持剑凶恶的皇宫侍卫,才令人联想到里面还住着活人。
这就是冷宫了。
咏棋只扫一眼,已难过得几乎泪下,母亲昔日荣华富贵,暖玉红香,锦衣玉食,多少人排着队奉承,如今竟关到这里。
常得富见他脸色黯然,不敢多嘴,先上前向守卫的侍卫头子打个招呼,公事公办,亮出当今太子亲写的放行条。
交涉好了,才过来向出了轿子的咏棋请示,"都说好了,殿下这就进去吗?"
咏棋唯恐一开口,就泄了哭音,默默点了点头,朝第一次见到的冷宫里面走。
宫里规矩多,丽妃是被打发到冷宫中的妃嫔,常得富这没关系的内侍身分,是不能面见的,跟着咏棋到了殿门前,他就被侍卫们拦住了,只能在门外等着。
冷宫采用了和体仁宫一样的制度,里头侍卫分了几重,一层一层,各有职守,绝不许有一丝弄混。
入了殿门,里进又是另一群侍卫。
大概也看过了先递进来的太子手书,侍卫并没有刁难,请咏棋在大本子上勾了个名,解释道:"这是个最怕出乱子的地方,不管谁进出,都要签字画押的。里外规矩严,我也不便带路,殿下请自行进去吧。"打个手势,请咏棋往里走。
咏棋一个人进去,过了最外头的廊子,才隐约看出这里的格局和一般宫殿也差不多,只是荒芜凄凉多了。
越往里走,越没人气,如同到了鬼域一般,阴森森的。
雕梁画栋,褪色残旧起来,原来更显惨不忍睹。
咏棋独自走了一阵,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主房一点人烟都没有,不知丽妃究竟在哪。他看着远近重迭的破烂屋檐,心里酸酸的,踌躇了一会儿,继续一间一间去寻,眼角看见什么东西动了动,觅着向寻了过去。
一间不起眼的侧厢门外,有个穿布裙的女人正弯着腰起炉子,被炉里涌出来的一阵黑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咏棋悄悄走过去,侧着脖子仔细瞅了片刻,低声试着唤道:"清怡?"
那背影一僵,猛地弹了起来转身,凝了半晌,才确认了似的道:"殿下来了。"低缓的语调,掩不住的激动,说了这么四宇,空气中绷得紧紧的弦,仿佛呜咽着似的慢慢松开了。
清怡是丽妃身边最信得过的人,丽妃入宫,第一个分到身边伺候的就是她,看着丽妃得宠、受孕、生下咏棋、差点成为天下之母,又看着丽妃一头栽倒,二十多年下来,一天也没离过丽妃。
咏棋是被她看着长大的,自然也是熟悉亲昵得不能和外人比。
两人一照面,居然不知说什么好,想起当年今日,只余唏嘘,千万愁绪被勾起来,只是剎那间的事。
愣了一会儿神,清怡才吐了一口气,低声问:"殿下来探望娘娘吗?"
咏棋黯然地点点头,问:"母亲还好吗?"
清怡挤出个苦笑,"这些事……怎么好得起来?不过娘娘身子暂时还挺得住。"慈爱地端详咏棋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叹道:"上次见到殿下时,殿下还是太子身分……唉。"
当日咏棋被废,炎帝处置得雷厉风行,不动则已,一动就掀了全局,一日几道圣旨,废咏棋,发落丽妃,打压宋家。
帝王手掌一翻,压下来力逾千钧。
母子骨肉连面部没有见上,就一个关了冷宫,一个押往封地,见不得面,连通个报平安的书信,都惹出了大祸,导致咏棋进了内惩院。
想起炎帝的无情,咏棋就不由心惊。
他不想多说,叹了口气问:"母亲在哪?我想向她老人家请安。"
"殿下请跟我来。"
清怡把他领进一间不远的厢房,到了门外,指着里头,"娘娘在里面,殿下请自行进去吧。"转回去继续弄她的炉子。
咏棋跨过矮矮门坎,心情既焦切,又有些胆怯,越快见到母亲,越不禁生出些无端的畏惧,像怕见到什么不忍心的惨事。
这厢房还算大,里面阴沉沉的,窗上不知糊了纸还是挂了吊毯,纵使在大晴天,也未必能透进光来。
咏棋一边走,一边努力朝里头看,进了黑闷闷的地方,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站在原地懵了一会儿,眼角一跳,才骤然发现一个窈窕单薄的人影就坐在右手边的软椅上。
那眉眼端容,正是母亲丽妃!
"母亲!"咏棋失声叫起来,扑通跪下。
他当太子被废,封王又被打入内惩院,和丽妃分别后历经风浪,这次见面,原本打定了主意,绝不像从前那般无用,在母亲面前小孩似的痛哭。
但看过冷宫里活坟墓般的模样,再一看端庄高贵的母亲大冬天只穿着一件半旧厚褂,孤零零坐在黑漆的厢房里,悲从中来,怎么忍得住?
"母亲……儿子来看您了……"咏棋跪下,抱住丽妃的双腿,顿时泪入雨下,断断续续啜泣,"……儿子没用,让您受苦了……母亲……"
他不肯放声,哽哽咽咽压着哭声,肺里喉咙里更加抽痛得难受,哭到后来,脊背猛弓起来,止不住一阵一阵颤抖。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柔声道:"傻孩子,这里是冷宫,比哪儿都清静。你别压着,尽管放声哭吧。"
"母亲!"咏棋抬起头。
丽妃依然美丽标致的脸庞跳入他湿漉漉的眼帘,咏棋这才发现,母亲脸上也静静挂着两道泪痕。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生性好强的母亲流泪,伤心更甚,手忙脚乱用袖子幇丽妃拭泪,难过地道:"是儿子不好,过来了,倒让母亲伤心。"
丽妃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强笑道:"好不容易见面,怎么哭了?想不到我也有今日。"
宫变之后,母子二人头一次见面,竟是在这毫无生气的冷宫中,外面已是天寒地冻,这儿更是冷透人心。
一切就仿佛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丽妃和咏棋默默坐了一会儿,把眼泪擦干了,才开始低着嗓子说话。
似乎谁都不想提那一件输得满盘落索的往事,丽妃一句一句,只依着她做娘的身分,问咏棋离别后的起居饮食,听咏棋说炎帝下旨,给他寻了个南林王妃,已经奉旨成婚,丽妃沉默下来,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毕竟也有媳妇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见上一见。"
又问起咏棋在内惩院有没有受委屈。
咏棋顿时心虚起来,想到在那里被咏善绑起来肆意狎玩侵犯,还有昨夜自作孽的风流丑事,根本不敢去看丽妃的脸,低头嗫嚅道:"父皇仁慈,儿子已经被放出来了,并没吃什么苦头。如今奉旨反省,暂住在太子殿里,和咏善一起读书。"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观察丽妃的脸色。
如今已身在冷宫的丽妃素面朝天,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抹,肌肤却仍是晶莹剔透,一双丹凤眼高高吊起,留着几分昔日的尊贵。
光线黯淡,咏棋瞧着母亲的侧脸蒙朦胧胧,如往常般的不动声色,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像被窥破的心虚,只好问:"不知……母亲这些日子……还好吗?听清怡说,母亲身体还不错……"
丽妃似笑非笑,淡淡道:"我在这的日子,比起你来,还算不错的。"目光向咏棋扫去,怜惜着轻轻叹道:"你吃了很多苦头,母亲又怎会不知道?"
咏棋怔了一下,浓密的睫毛颤抖起来。
丽妃伸手过去,紧紧把他的手握了握,压低了声音,"咏棋,上次母亲派了个人去太子殿,你见着了没有?"
咏棋手猛地一抖,沉默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幸亏见着了。"丽妃松了口气,感慨着道:"这冷宫,真是个难寻破绽的地方,传个消息不容易。你母亲在宫里头待了二十多年,栽培了许多人,如今紧要关头能用上的,也只有这么一两个了。"
默默了一会儿。
丽妃又低声问:"他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咏棋抿着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照他说的做了吗?"丽妃追着加了一句。
她的声音很轻,咏棋的身躯却仍是震了一下。
他犹豫不决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看丽妃,羞愧地道:"儿子没用,那里人多眼杂,咏善把要紧东西都藏起来了,而且儿子……母亲,那东西,我找不到。"
他说完,垂下眼看着足尖,静静等着丽妃发怒。
丽妃却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略带失望地开口,很轻地疑惑了一句,"藏起来了?那是太子殿,你过去就住在那。哪里能藏东西,你不知道?"
"我……母亲,我……"
"你是不愿意?还是做不到?"
咏棋逃避着丽妃的目光,为难地张了张唇,"母亲,这……这事……"
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忽然松开,像要丢开他一样,咏棋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猛地抓住往回缩的手,只好大着胆子道:"事已至此,母亲就不要再斗气了。咏善如今是太子,他答应了放过母亲的,咏临也回宫了,母亲知道儿子向来与他交好。这两个兄弟在,想来……想来不会为难我们,说不定将来连舅舅也一并饶了。母亲,母亲,你听儿子说,那日咏善出门,孩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见恭无悔,再说,他就算手里有恭无悔写过的东西,偷过来又有什么用处?只会给母亲惹祸啊。您……您就听儿子一次吧……"
丽妃听他说完,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怔怔地,眼泪又忽地涌了出来,断线珍珠似的滑下脸庞。
咏棋被吓住了,不敢再坐,连忙又跪下来,仰头央道:"母亲,您不要生气,您听听儿子的话,母亲,您别恨儿子……"
丽妃嘴抿得死紧,仿佛心底的悲苦绝望都快破堤而出了,只能靠这最后一关守着。她一个字也没说,双臂一伸,把膝下跪着的儿子紧紧搂住。
母子两人依偎在一起,像天底下只有彼此相依为命了。
"傻孩子,天下之人,母亲谁都会恨,独独不会恨你。"丽妃颤着手,语气却低缓柔和得令人心安,"我知道你想不通,你太善良了,想不通这些宫里的狠毒心肠,给你一辈子,你也不会明白。我可怜的孩子,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我的儿子吧,他怎么就生在帝王家呢?"
咏棋似懂非懂,心里一阵难受过一阵,不禁道:"母亲,您不要这样……那恭无悔写的东西也没什么要紧,您为什么就一定要弄到手呢?"
"没什么要紧?那你就是看过了?"
咏棋顿时语塞,狼狈地逃开丽妃的视线。
丽妃看了他一会儿,无可奈何道:"咏棋,母亲都到这地步了,还会想着和淑妃斗气吗?你不懂当母亲的心,天下当母亲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孩子,眼里都揉不得沙子,咏棋,你就是淑妃眼里的沙子,她饶不过你。你明白吗?"
咏棋微惊。
他也不是傻子,丽妃一点,他多少也明白过来了。
不说别的,也不说他前太子的身分,仅仅咏善和他的事,淑妃就放不过他。
天下的母亲,有谁能容忍这样的事?
可是……
"母亲,咏善他说过……"
"别管咏善说过什么!他就算说了,你会信?"
"我……"咏棋欲一言又止。
很多指头捏着一点点的肉在心上恶狠狠拧着,又疼又惧,一股危险的感觉萦绕在脏腑之间,毒一样沁入的寒冷。
他不知这危险最终落到谁头上,宫里这些人,他一个都不想害。
自己的母亲首先是要保全的,咏临也不该出事。
可咏善呢?
咏善虽然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待他却真和别人不同。咏棋惊惶地发现自己有些舍不得的滋味,好像昨夜在咏善怀里睡着,是待在宫里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那种疼惜珍视,和母亲丽妃往日给予的全不相同。
不是一回事。
他从小对丽妃就又敬又爱又怕,如今落难,反而比昔日更为亲厚,毕竟母子连心,都这个田地了,难道还要尔虞我诈,不能说上一句贴心的话?
咏棋想了又想,抬起头,又垂下眼,反复了几次,最后摸索着,轻轻握着丽妃的手,孩子似的,恳切央求般,结结巴巴道:"母亲,我……我是有一点信的。"
他想着这样说出来,丽妃纵使脾气再好,接下来也必定雷霆大怒。
垂下头,战战兢兢地等着。
不料丽妃听了,只是怔了一下,目光垂下来投在他脸上,反而比先前柔和了。
"咏棋。"
"在。"
丽妃轻声问:"你不想咏善像你一样出事,被废,遭你一样的罪,对吗?"
咏棋生性怯弱,这个时候,诛心之间却是一个也逃不过的。
他浑身颤着,跪在丽妃面前,张惶地思索一下,仿佛背叛工丽妃似的,极内疚地点了点头。
丽妃却早料到了,竟然只叹了一口气,又幽幽问:"若母亲和咏善之间,必得有一个人死,你挑谁死?"
咏棋宛如被人戳了一刀,霍然抬头,伤心欲绝地看着丽妃,"母亲,您……您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和丽妃酷似的柔美脸庞,痛苦地扭曲起来。
"母亲不逼你,不逼你。"丽妃看得不忍,抚着他的脸庞,柔声哄道:"孩子,你心底这么柔善,母亲怎么会狠心逼你。这道题,不是给你的,而是给咏善的。"
咏棋震惊。
丽妃缓缓道:"咏善已是太子,皇上身体不行了,一驾崩,咏善就会登基。他一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个时候,太后不会让我活着,也不会让你活着。咏善要保住你的性命,就不得不和淑妃对着干。你要让咏善挑,问他挑谁,你死,还是他的母亲死。"
"不,不不……"咏棋慌乱地摇头,"不会这样的,母亲您……"
"那个时候,我早就活不成了。"丽妃凄然惨笑,"不过没什么,只要你能活着,我就瞑目了。"
"母亲,不会这样的……"
"向来是这样的。"丽妃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没能斩草除根的,那是因为势均力敌,她做不到。等她有这个分量了,自然会动手。"
她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用耳语般的低低声音问:"咏棋,你知道昨天淑妃来过这里吗?"
咏棋茫然地摇头,"她来干什么?她……她有没有对母亲……"
"她还不是皇后呢,东西没到手,怎么敢轻举妄动?"丽妃不层地笑道:"斗了二十年,却还是没胆量自己动手,这个女人,是来谈条件的。"
"谈什么条件?"
"她给了我一个承诺。"
咏棋隐隐觉得不妥,追问道:"什么承诺?"
"她答应我,"丽妃高深莫测地弯起唇,"只要我三日内自行了结,日后她登上太后位,会留你一条性命,让你回南林的封地,过你的日子。"
咏棋大惊失色,又气又恨, "这算什么条件?母亲,我要告诉父皇去,她竟然……"
"当然是条件,还是个不错的交易。若她真能遵守到底,我二话不说,就挂绳子上吊。"丽妃淡然自若,目光慢慢变得厉害起来,冷冷一笑,"可她的为人,我实在太清楚了。哼,她不来还好,一来就露了马脚,我总算明白过来。"
咏棋不解起来,"母亲明白了什么?"
丽妃轻轻一笑,居然有些愉快,含笑瞅着咏棋道:"自然是明白,她那个又能干又聪明的太子,把我的咏棋给护住了。否则,她怎么会急着逼我去死呢?我死了,你才会找咏善的麻烦,你找咏善的麻烦,她才有借口除掉你。"
咏棋听到"把我的咏棋给护住了",已经愣在那里,羞愧不堪。
和咏善那些事情,就是不相关的旁人知道了,他也不知该把脸往哪放,何况看丽妃的神态语气,分明就是有几分知道了。
他低垂着头,咬着牙关不作声。
丽妃却出奇的温和,反而安慰他道:"咏棋,别抬不起头。别人不知道,难道母亲还不明白你这孩子?宫廷里面的事,比你们兄弟两人更混账的还有呢,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不管做出什么事来,母亲都不怪你。可是……"
修长而冰冷的指尖,轻轻触着咏棋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了一点。
"可是你要听母亲的话,去把恭无悔写给咏善的东西偷过来。"
"母亲……"
"母亲不是要害人,是要自保。"丽妃殷切地看着他,"这是咏善擅入天牢和恭无悔私下见过面的证据,虽不能真的把咏善如何,但毕竟是个把柄。咏善的位置还不稳,给淑妃十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事漏到皇上耳朵里去。有它在手,母亲就能用这个要挟淑妃,要她暂时不敢碰我们母子。她用我的儿子要挟我,我也要用她的儿子来制衡她。"
咏棋心里微微一动,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丽妃傲然道:"这皇宫里头,我们两人斗了快二十年了,谁也不能真的奈何谁,靠的就是制衡二字。你不是希望谁都能保得住吗?这是唯一的法子。"
咏棋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这法子眼前虽看似有用,但母亲不是说将来咏善若登基,淑妃就是太后了吗?那个时候父皇不在了,她也不会再怕这个。"
"你这孩子,眼前都活不成了,你还想着将来做什么?"丽妃无可奈何地道:
"后宫就是一条倒插满尖刀的黑路,谁敢指望一辈子不挨上一刀?能熬过这一阵子就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懂了吗?"
"……"
"咏棋?"
"是……儿子,懂了……"
第十六章
一轮密谈后,母子不舍地告别。
咏棋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片一片的雪花在地上盖了一层,雪白透亮,到处白花花的,像给皇宫穿了件崭新的衣服。
咏棋转出破落的殿门,常得富早等得急了,从躲雪的檐下缩着脖子赶紧上去,露出快冷僵掉的笑脸,"殿下出来了?小的就说有雪,您看这天,啧啧。殿下请快点上轿,那边等着呢。"
咏棋想起咏善还在等他,心里重重一沉。
对这个无情刻薄的弟弟,他向来是能避则避,没什么好感的。
不料,人不可貌相。如今自己这边今非昔比,偌大的宫廷里,倒是咏善露出些令人感动的真心来。
母亲命自己去偷东西,不就是因为咏善对自己有些好意?
可见这宫廷真是个教人寒心的地方,不管多精明的人,对谁稍微有一点好心好意,就免不了背后挨一刀子。
咏棋看着漫天大雪,越想,心事越沉重。
但要是不遵母亲的话去做,淑妃瞧出一点端倪,自己母子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自己活不成也没什么,母亲在冷宫里,万一出了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难道真要眼睁睁看她被人害死?
他左右为难,一点也不想回去太子殿,怅然若失地站着,只是发怔。
常得富料想他见过丽妃被软禁在冷宫的凄凉模样,一时接受不了,抬头看看天上无休无止飘下来的雪花,急得跺脚,央道:"殿下,心里再不痛快,也等回去了再说呀。要是冻得生病了,让丽妃娘娘知道,岂不让她心痛?娘娘毕竟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呀。上轿吧,大雪天站着吹风不是好玩的,太子殿下说过了,要是冻着了您一点,小的两条腿就别指望要了。您就体恤体恤小的……"
相处多日,他也多少揣摩到这位皇子的脾性,比咏善软了不止十倍,所以瞻子也大起来,一边叨叨劝着,一边给左右使个眼色,几人上来,半哄半劝地推了咏棋上轿,赶紧抬起就走。
常得富把手拢在毛口袋里,跟在轿边,咯吱咯吱地踩着不断变厚的雪快步走着。
长长一段路,抬轿的和跟轿的头上肩膀上都铺了一层白。
好不容易,总算远远看见太子殿的大门。
一行人忽地护着两顶暖轿从里面出来,前面那一顶,瞧那华丽规制和随轿伺候的人,常得富就知道是淑妃了。
两队一进一出,正巧在雪上撞见。
常得富不敢无礼,连忙命自己这边停下,让到路旁一边候着,自己则堆了笑上去挨着轿帘,"小的给淑妃娘娘请安,这么冷的天,娘娘还过来瞧太子殿下?唉哟,小的没福分,刚好听使唤办事去了,没能亲自给娘娘端茶呢。"
淑妃在里面轻轻笑了一声,"给我端茶算什么福分?能给太子殿下办私事,那才是福分呢。轿子里头是咏棋?"
"回娘娘,里头确实是咏棋殿下。"她话里有话,听得常得富暗暗叫苦,这些宫里的贵人一个比一个难伺候,稍微得罪哪一个都是个凄惨下场,半边脸挨近厚毡帘子,可怜兮兮地陪笑道:"娘娘别见怪,小的斗胆再回一句,端茶当然是福分,小的也就是个端茶递水的货色,谁的使唤敢不听?头顶上个个都是比小的矜贵万倍的贵人,一根头发也比小的性命要紧……"
淑妃在轿子里又发出一声有趣似的轻笑。
后面那顶轿子里坐着咏临。
他屁股从来都坐不住,这次跟着母亲过来探望咏善,要不是因为下雪,被淑妃看着,打死他也不肯坐闷死人的轿子。轿子一停,他就把头探出来了,瞅见常得富去前面淑妃的轿子旁请安,又看到避在一边让道的轿子,立即扬声问起来,"那边的是咏棋哥哥吗?"
一边说,一边从轿子里跑出来,笑容灿烂的向咏棋的轿子走过去,兴奋地嚷嚷,"好家伙!哥哥快出来看这雪!瑞雪兆丰年就该是这种气势,我刚才还说要打哥哥们堆雪人彻冰灯呢,咏善哥哥却说你出去了,还好,半路上遇见了,哈!"
未到轿前掀帘子把咏棋找出来,淑妃的声音就拔高了从后面传来,"咏临!在雪里乱跑什么?给我回来。"
"可是……"
"你又不听话?刚才我的话,你哥哥的话,都当耳边风了?再这样,母亲立即把你送回封地去。"
"母亲,我就只和咏棋哥哥说一句话。"
"什么不得了的话,一定要在雪地里说?你回不回来?"
咏棋在轿子里听着他们母子的话,心里难受,自己掀了窗上的垂帘,隔着轻轻道:"咏临,听淑妃娘娘的话,快回去。"
咏临想不到咏棋也帮着自己母亲,充满活力的脸顿时皱得像苦瓜似的,郁郁不甘地喃喃,"就知道,你们个个都嫌我。"
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淑妃把儿子叫了回来,才有空再理会常得富。
"常得富,难得的机会,我也就和你说句实在话。"她让常得富靠过来点,伸出两根指头,把密实的轿帘掀开一条缝,耳语似的压低了声音,忽地冷冷道:"你最近和太医院里哪个人鬼鬼祟祟,弄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药讨好咏善,我都看在眼里呢。"
常得富骤然一惊,双膝差点跪到雪里。
淑妃冷笑着,以只能两人间听见的低声慢悠悠道:"别以为自己头上只有一个了不得的太子殿下,这宫里厉害的人多了。咏善今年才十六岁,你也不看看我在这宫里过了多少年。没有我这个当母亲的,你伺候的那个就能当上太子?他早像咏棋一样被人害了。"
寒天大雪,常得富冷得浑身乱颤,知道得罪了轿子里的人可不是有趣的,偏偏自己倒霉,被搅进咏善和咏棋的事里面了,强笑着道:"娘娘息怒,小的是个蠢材,太子殿下的吩咐……"
"这次我饶了你。"淑妃犀利一击之后,又变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其实,别说什么贵人小的的混账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道理你也清楚。你要好好伺候咏善。"
"是是。"
"早点把咏棋打发走,保住咏善的平安,也就是保住你自己。明白吗?"
"是是,小的就是个听使唤的,娘娘怎么使唤……"
"闭嘴。我可没有使唤你什么,别把教唆的罪名往我头上推。"淑妃把话说完了,缓缓地往后靠去,坐直了腰,"起轿,我要回去休息了。"
常得富退到一边,垂手恭等淑妃他们一队离去,远远看着去远了,才长长吐了一口气,抹着额头的冷汗走回来,对等在暖轿里的咏棋道:"殿下,我们回去吧。"转身跺了跺脚,恶狠狠地骂了几个手忙脚乱抬轿的内侍,"起轿!笨手笨脚的!走快点,懒东西,也不看看这雪,越来越大了!"
轿子回了太子殿,咏善果然在等着。
不知他是刚刚亲自送淑妃和咏临出门,还没有进去,或是真的专程在等咏棋,反正咏棋一下轿,抬眼就瞅见咏善玉树临风地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雍容自在,不怒自威的皇子气度,被漫天雪景彻底衬了出来。
咏棋看得心里一跳,情不自禁感叹,明明一个模样的孪生兄弟,但咏善这英气傲然,咏临这辈子拍马也别想比得上。
炎帝的得宠妃嫔姿色不凡,生下的儿子也个个长得不错,咏棋自己就是极俊秀的一个。因此他这个大哥,对兄弟们的相貌从不看重,就只喜欢脾气温和好相处的,例如咏临。
这一次倒真是平生仅见,抬眼之间,竟一时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青春少女一般,乱想到极荒诞的地方去了,暗中拿咏善的眉眼和咏临比较。
咏善和咏临有着微妙的不同的,是从前都是阴险吓人的;而现在,却下知怎么变成了英气,一点一滴都透着他的沉着精明。
真比起来,自己连他十之一二也没有。
咏棋正无端羞愧,等了多时的咏善已经步下台阶,携了咏棋的手问:"哥哥冻住了吗?怎么站在台阶下不肯挪步子?"又好看地皱了皱眉,"手好冰,常得富还敢说自己办事周到,怎么连个手炉都不会预备?"
"是是,小的办得不好。"常得富在一旁连声责骂自己。
咏善不理会他,带着咏棋往里面走。
咏棋心里七上八下,一下子想到丽妃的吩咐,一下子想到淑妃和自己母亲的争斗,一下子还想到那个压根不认识的恭无悔,他是不会撒谎的人,等一下面对咏善,以咏善的厉害,不知道会不会一下子露馅。
他忐忑不安地被咏善带着过了廊子,没话找话地道:"刚才过来,见到了淑妃和咏临的轿子。"
咏善步子忽然滞了滞,瞬间又恢复了笑脸,继续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是吗?母亲有没有说什么?"
"没见到淑妃娘娘,轿子停下来避了避,请长辈先过,常得富请个安就过去了。我粗心了,自己应该下轿,也过去请个安才是。"
咏善笑斥了一句,"大雪天的,请安也不急在一时。哥哥你这人,就是喜欢自找苦吃。"
到了门前,亲自掀了门上的厚挂毯,让咏棋先行。
房中和走的时候一样,地龙还是烧得旺旺的,暖烘烘舒服极了。
咏棋一进门,下意识地舒了口气,露出一丝惬意。咏善在他身后停下,抄手把他后腰搂在双臂问,"我看偌大的王宫,只有这里最合哥哥的意了。这里够暖和,穿得多了反而不舒服,哥哥脱一两件吧。"
绕到前面,指尖摸索着,去帮咏棋拉下巴处系披风的鲜红缎绳。
大概是房里实在太热,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差太多了,咏善也没怎么动作,咏棋无端的就觉得身子发软,连膝盖也软了大半似的,要站直都很吃力。
史书中种种红颜祸水,淫乱后宫的事,一幕幕活灵活现地从眼前掠过,大皇子狼狈地发现自己比那些历史中臭名昭著的女人们还要不堪。
"别……"咏棋抬起手轻轻阻止。
瞬间,他又发现自己的五指就贴在太子弟弟的手背上,这阻止的动作,活像不要脸的勾引,冰冷的指尖触到咏善热热的肌肤,宛如寒冬和夏日骤然极不融合地撞到了一处。
他被烫到似的把手一缩。
咏善见他把手撤开,在他耳边低沉地笑起来,"哥哥这会怎么知趣了?我都忍不住要你每日去见一旦丽妃了,只求你回来时都这么听话。"
拉松系带,厚披风无声无息滑到地上。
咏善慢条斯理地把咏棋外面的裘衣也解了,再慢慢地松开扎在腰上绣工精致的长带。
咏棋知道脱了衣服后将会怎样,淫乱不堪的丑事历历在目,他甚至连从前那种不甘愿的抵抗都没有了。
想象到自己会变得无比污浊,他连魂魄都颤栗起来,压抑着喘息,忍不住又抓住在自己腰上的手,轻轻求道:"咏善,这……这是不对的……"
"嗯,是不对。"咏善咬着他的耳垂,喃喃道:"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是我逼哥哥做的,日后谁怪罪起来,你就说是太子逼奸好了。呵,这也是实情。"
咏棋心里大不是滋味,一个劲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咏善……这事我们再不能做了……"
"我不听,我只想做。"
咏善调笑般的和他对答,动作却透出他本性的斩钉截铁。
温柔坚定地推开咏棋颤抖着要阻止的手,轻易就把腰带解开了。他把站都站不稳的咏棋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自己也脱了外衣。
精壮结实,修长强韧的年轻身躯,对已经心烦意乱的咏棋,仍有强烈的视觉冲击。
"哥哥害羞了?"咏善调侃,抓开咏棋挡在脸上的双手,笑道:"闭着眼睛干什么?难得的机会,哥哥应该好好看清楚等一下让自己快活的玩意有多大,要不要摸一下。"
露骨的言辞让咏棋连大气都不敢喘。
咏善却更挨过来了,在他耳垂上狠狠咬一口,低声道:"这将来就是皇帝的龙根呢,不知多少妃子日日巴望着见上一眼,谁也没有哥哥这样的好福气,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我不想摸……啊!咏善!"
"哥哥不想摸我的,可我想摸哥哥的啊。"
"呜……不不!不要……"
"叫大声点。我就喜欢听哥哥咿咿呀呀的叫唤,比女人还浪。"
咏棋几乎泣下。
被强拉开大腿,横躺床上扭动的姿势下流而淫荡,呜咽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像在存心勾引。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发出那样无耻的呻 吟,还能体会到身子里面那股原始而无法压抑的快感。
咏善的指头在裆内仅仅若有若无地摩挲一下,感觉却强烈到腰都酥麻了。
"这么快就硬起来了?"
咏善微带诧异的低低声音,使本来就令人难堪的快感更添羞辱。
"不不……呜——呀……"
"不想要的话就别拼命把腰杆挺起来啊。"
"呜……咏……咏善,求你了……"
咏善罕见的没有回一句戏弄的话,专心一致地挑弄着哥哥的胯下。
精致的器官顶端正缓缓渗出透明黏液,指腹殷动地摩擦,展开褶皱上下搓着,发出不堪入耳的滋滋的濡湿声。
这比任何调侃都有效。
咏棋更为羞耻,咬着牙关不吭声了。
"怎么?没话反驳了?"咏善压低声音,带笑的犀利眸子盯着他,"还是真的已经食髓知味了?"
咏棋受不了他那活像要慢慢吞了自己的眼神,把涨红的脸别到一边。
咏善又笑起来,"我偏就让你食髓知味。"
他忽然停下动作,让咏棋勃动着青筋的器官空虚地挺立着。失去殷勤招待的地方抗议似的猛然叫嚣出渴望,咏棋几乎下意识地重重往半空挺了一下腰杆,像追逐着什么。
他扭过头,咏善居心不良的笑脸跃入眼帘,瞬间他明白过来自己又做了大不要脸的事,骨于里的淫荡都在咏善眼皮底下一览无遗。
"都说了哥哥其实是喜欢的。"咏善赶紧把呜咽着想蜷起身子的咏棋抱住,安慰似的,"孔子都说食色性也,圣人尚且如此,何况你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身后轻轻一痛,咏善的长指已嵌了一节进去。
咏棋又拼命摇起头来,"不要,咏善,你别这样……"
"别怎样?"
咏善徐徐问着,指尖用力,入得更深了。
让柔软肠壁包裹吸吮着指尖,几乎不用多少工夫,他就找到了哥哥体内最敏感的小凸点。
咏善又扬起唇,居高临下地给咏棋一个笑脸,温柔地问:"哥哥,你是要我别这样吧?"指腹准确无误地在那处狠狠压了一下。
咏棋几乎立即弹了起来。
"啊!嗯……啊啊……"
强忍的呻 吟破口而出。
"还说不要?"
"呜嗯……不……不不……"
"还说?"
"啊啊!不要呜……嗯唔——"
"继续说啊。"
一下接一下的,指尖的力度仿佛透过皮肉,全按在快崩溃的神经上。
咏棋被那么一个小小的,却主宰着生死的微妙动作,刺激得浑身哆嗦。
前面硬得一阵阵发疼,比伤口被沙子磨到还疼得厉害,他忍不住伸手想抚,却被咏善强悍地抓住了手腕,压在头顶上方。
"这么可不对,哥哥最守规矩的,怎么在弟弟面前,自己就动手玩起来了?"
"咏……咏善……别这样……"
"我既然是太子,将来就是皇帝。"咏善似笑非笑,朝咏棋泫然欲泣的脸上吹了一口热气,"天下的东西,都是皇帝的,哥哥的这根东西,自然也是我的。今日先给哥哥一个提醒,哥哥下面这根漂亮的东西,没有我的答允,谁都不许碰。连哥哥自己也不许乱碰。明白吗?"
咏棋被他勒了手腕,在床上扭出妖艳淫媚的舞蹈,不断摇晃着柔软的黑发。
"明白不明白?"咏善又低沉地问了一句。
他看着咏棋情动得快发疯的俊逸脸颊,似乎知道要用言辞唤醒他给出答案并不可行。微笑着,体内的指头不再仅止于按压,竟不打招呼地用指甲在那最要命的地方狠搔了一下。
"呜!"
咏棋比刚才更用力地弹起身子,活像忽然被放进油锅的鱼。
瞪大的眼睛蒙着一层莹润,眼泪从眼角滑下来,一滴一滴都淌到了床单上。
可胯下竖起的东西,却令人丢脸的更为精神了。
"听明白没有?"
"我……思——"
"好好答话。"
咏善一边问,一边动着指头,指甲又在娇嫩的黏膜上搔了几下。
咏棋被他欺负得大哭出来,腰杆剧烈地哆嗦着被强加的快感,啜泣着,"明白……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不……不能碰……"
咏善还想狠狠欺负一下的,见了咏棋吹弹可破的脸颊沾满了泪,心肠软下来,只好把指头往外抽动少许,轻轻抚摸着紧张收缩的入口,让他放松下来。
"哥哥听话,看着我的眼睛。"语调很轻柔。
咏棋怯生生地,用含着泪的乌黑眸子看了看他。
咏善问:"哥哥恨我吗?"
想都没想,咏棋就摇头了。
咏善露出微笑。
他半瞇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咏棋打量。咏棋觉得自己的魂都要被他的目光穿透了,什么事都瞒不过这样一双眼睛。
怪不得父皇会废了没出息的自己,选立了这个弟弟。
电光石火间,丽妃的叮嘱如不速之客似地刷过脑际,咏棋觉得自己心思龌龊到了极点,他答应了母亲偷那东西,分明就是倚仗着咏善对他这点难得的心意加书咏善。
为了自保……
咏善此刻正做着大逆不道之事,自己心底藏着的这些,却比这些皮肉上的事更脏百倍!
他甩过头,企图把脸埋在软软的枕头里。
咏善开朗的笑声钻进耳膜,"说了不许害羞的,哥哥怎么又藏起来了?"
他把手拔出来,暂时放过那小小柔软的入口,伏下身,低声耳语,"哥哥的眼睛,是整个皇宫里头最澄净的。"
听在咏棋耳里,真是天下最犀利的嘲讽。
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咏善却不允许他躲开,玩耍似的亲吻他的脸颊,轻轻咬着他的唇皮,舌头一点一点往里面探。
"嗯……嗯……"
昔日的反抗不翼而飞,哪怕一点都不剩了。
咏棋开始飞蛾扑火,他盼着咏善就这样拥着他,热情如昔的,让他情迷意乱,火烧了脑子一样的胡涂。
让他什么都不必再想。
他被压在被单和咏善之间,不知是欲火烧晕了头,还是豁出去了,羞涩地把双唇张开了一点,让咏善挥军攻杀进来,侵城掠地,缠着丁香不放。
舌头纠缠着,湿漉漉的舔舐般的声音全钻到耳朵最里面。
"好哥哥,你乖一点。"
贴着厚床单的臀部,被轻抬起来。
身体像知道等一下要遭受什么似的,不由自主地绷起肌肉,双丘之间刚刚才受过指头欺负的小孔,越发紧张地一收一缩。
咏棋秀美精致的脸逸出惊惶.
明明想逃开,身体却仿佛比大脑更知道哪里更安全些,他竟慌不择路地挪动手臂,求救一般抱住了咏善的脖子,上半身随着咏善的身躯,顿时被往上带着悬空了小半。
咏善大为欣悦,吻了他一记,夸道:"果然很乖。就这样抱着,可别松手。"
结实的下腹往前沉着挺了挺,咏棋"啊"地叫了起来。
入口被扩展着。
热硬的异物采人体内的感觉,激烈地刺激着腰杆以下的每一个地方。
"呜啊!嗯嗯——不……不要了……"
"又说不要了?"
咏善低声笑着,欺负似的故意又把腰往前送了一点。
强大的压迫感,让咏棋顿时呜咽起来。
"咏善……别……啊啊……不,不……"
雄性天性似的侵犯动作,有条不紊地重复起来。
抽出一点,又执着地更深地贯穿进去。
硬硬的东西每一下部像顶在心窝上,又热又疼,还带着毒,让腰碎了般的麻痹。
"啊……呜嗯——嗯嗯……"
"哥哥听话,把腰往上轻轻送一下。"
"呜……"
"真不听话。"
咏善宠溺地叹了一口气,自食其力地抚着纤细的腰杆,配合着自己的频率往上一下一下地抬着。
"不,我……啊!"咏棋尖叫起来,"咏善!咏善,不要……呜……"
被迫抬起腰迎接,异物骤然就挺入到了不可能到达的深处。
对撞般的动作,简直能要了人的命。
热浪夹着快感席卷而来,咏棋疯了似的扭动洁白的身子,怎么也逃不开弟弟给予的压迫和快乐。
"哥哥的东西竖得好直,快出来了吧?"
咏棋模模糊糊地哭着,白玉般赤裸的长腿被抬在咏善肩上,在半空中混乱地舞动。
体内被碾得几乎成了粉末,每一个地方都遭受着咏善的研磨,尤其是最敏感的那个突起,清清楚楚地传递着咏善的每一次挺身、抽出和狠狠贯穿。
硕大的东西,一次又一次不留情地赠过那一点,咏棋根本止不住丢脸的哭声和呻 吟。
"不不……啊!咏……呜不要!别这样啊啊……嗯别这样……"
他哭着央求,却知道自己正拼命扭动着腰。
热热的东西在臀办中进出,火辣辣的痛和快乐,连胯下的东西也兴奋得颤个不停。咏棋简直伤心欲绝,因为不管多努力,他都无法把搂着咏善脖子的手松开,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救命的浮木。
可这个不顾廉耻的投怀送抱,分明就让咏善能更彻底的侵犯自己,更放肆地挺到最深处。
咏善已经不再操纵他的腰,现在成了他自己往前迎合似的送。
这是后宫的妃子们狂热贪婪渴求龙精的无耻之态,自己竟也在做着。
"哥哥,你真好。又热又软,像小嘴一样吸着我。"咏善喘着热热的气,都喷在咏棋忘乎所以的淫荡脸庞。
被热嫩甬道紧紧含住不放的快感,令太子殿下神魂颠倒。
他肆意侵犯着身下的兄长。
这是他的天性,掠夺而不留余地,炎帝大概就是看上了他这个不算优点的地方。
当皇帝从不需要完美,最要紧的是知道如何得寸进尺。
他明白自己应该多体贴一点,再温柔一些,但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狠狠占有咏棋。
暗中偷窥了十几年的人,碰都不能碰的人,正承受着他一次比一次更犀利的插入,扭着腰在他的眼下淫媚无助的哭泣。
可咏棋居然还令人惊讶地抱着他不放。
灼热的占有欲熊熊燃烧,毁了一切,即使在灰烬里,当今太子仍然能瞧见自己不能回避的野心和渴望。
"不……不行了……"
"哥哥听话,再来一次。"
"真的……咏善……呜不要再……呜!饶了我吧……"
"我们还有一个晚上呢。"
咏善把哥哥像到手的猎物似的,不留情地要了一轮又一轮。
没有止尽地,对已经红肿的肉 穴和甬道发泄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绝望疯狂。
既绝望,又疯狂。
有一件事情,他很确定。
只有他自己,如此深深的,不带一点怀疑的确定。
他能够失去这天下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却不能失去咏棋。
已经病重的父皇,迟早会发现这点。那个时候,失望的炎帝,他们的父亲,未必会放过任何一人。
第十七章
大雪漫天也有好处,宫里众人都竭力避免出门。兄弟两人一日一夜的放任,也无人管东。
咏棋胆颤心惊地见识了太子弟弟的厉害,发觉他从前原来还算稍有节制的。
这将来会成为天子的人,日后若大权在握,天不怕地不怕放纵起来,也不知会闹得怎样收场。
咏棋被他弄到后来,又哭又闹,断断续续哭着讨饶,脑子模糊得像塞了一团白花花的暖和的雪,一切都过于飘忽。
快乐和下身的痛掺和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晕过去,究竟是累的还是因为太刺激而失了神志,又究竟晕了几次。
"嗯……"
不知何时,温暖的感觉让他恍恍惚惚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咏善俊气的眉目落入眼底,一双黑瞳正关切地看着他。
轻盈的水声和热腾腾的雾气,越发似梦非梦。
"哥哥别怕,东西在里面会闹肚子.温温的洗一洗就好。"咏善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道。
肿起来的入口分外敏感,被指头探进去轻轻拨着,咏棋低声呜咽着动了动身子。
咏善宠溺的笑声钻进耳朵里,"别这么舍不得,以后哥哥要,弟弟再多多的给你就是了。"
咏棋半梦半醒间,也知道这是轻薄之语,大概脑子还正昏沉,竟不觉得难堪羞耻,只是仍有些脸红心跳的错觉,宛如喝了半瓶皇宫御造的蜜酒,热热的醉流在体内不听使唤,慢慢游弋。
"乖,好好睡吧。眼睛闭起来。"
咏善低声哄着,像对个未满月的小孩子说话似的。
咏棋却不觉得该表示任何不满。
累坏了,热水和抚在身上的指头,又那么熟悉而舒适。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像只没了戒心的小兔子躺回了窝,沉沉睡去。
咏善亲自帮他洗干净,擦干身子,赶紧抱着他回了被窝。
百般地怕哥哥着凉,蹑手蹑脚地把厚被子掖了又掖,猛地打个寒颤,才失笑起来。
原来自己肩上只随手披了一件单衣。
房间里虽然暖和,大雪天这样穿也是不行的。
咏善取了衣服穿上,站在床前看了看咏棋的睡脸。他也又累又困,火似的热情发泄了一腔,烧得没那么猛了,别的东西却像涟漪似的,一轮一轮荡漾上来,不讨人喜欢地覆在心头。
有点事,要先处置一下。
打消了睡觉的念头,咏善披上一件厚厚的裘衣,掀帘子走出了房间。
外面天全黑了,满院灯笼全点起来,在漆黑中被寒风吹得摇晃个不停。
咏善被风一吹,顿时清醒起来,问赶过来伺候的内侍,"常得富呢?"
内侍小心翼翼道:"回殿下,常总管见殿下夜里已经安寝,所以暂时回房闭一下眼去了。"
只要是人,总有休息的时候。
常得富差事办得小心谨慎,却也不是从不睡觉的。
咏善点了点头,吩咐道:"叫他到书房。"
他转身,入了书房,命人掌灯,内侍们把一向夜里预备好的热茶点心都送了上来。
咏善喝了几口茶水,吃了一些糕点填胃,随手拿起早上未看完的奏折,就着摇曳灯火继续往下看。
才看了两行,常得富就匆匆走进了房门。
"殿下,小的来了。"
他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都未来得及穿整齐,后领子有一半塞在里面,一边小心招呼,一边手忙脚乱抚着自己不够平整的下襬。
咏善恍若未闻,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奏折。
诡异的安静让常得富警觉起来。他不敢再理会衣裳了,垂着头,悄悄抬眼窥探太子的脸色。
年轻的脸被烛光映出一圈晕红,却仍带着一丝肃杀果断。
虽然一字没说,连个怒容也没有,却更让人心惊胆颤。
常得富心脏狂跳起来,明明没做什么,竟也无来由地一阵心虚,膝盖一软,无声无息就跪了下去,等着咏善发落。
咏善好像压根就不知道他在跟前,定定坐着,看了大半个时辰的奏折。
常得富大冬天跪在打磨得透亮的砖地上,冷得几乎快僵成一团,才听见咏善心不在焉地问:"今天给淑妃娘娘请安了?"
"呃?是是……小的……"
"说了些什么?"
常得富心都差点跳出嗓子,赶紧解释,"轿子路过,小的不敢不恭敬,就是……就是过去给娘娘请个安,说小的没福气,娘娘过来居然出去了,小的没能给娘娘端茶……"
头顶上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
又是一阵冷死人的沉默。
常得富满肚子委屈无处可诉,发着抖又跪了一阵,还听不到咏善发话。他知道上面这个太子殿下,年纪虽然小,脾气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一咬牙,真能把自己在这里晾上几天几夜,只好哭丧着脸道:"娘娘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小的从太医那弄药的事,教训了小的两句。"
等了一会儿,咏善还是一点声息都没有。
常得富真有些惧了,缩着脖子想了想,只好咬咬牙,又道:"娘娘还说,要小的好好伺候殿下。"
这下,咏善总算开口了,傲然地扯了扯唇角,"她要你怎么好好伺候我来着?"
常得富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这太子殿下算是肯给个响了。
连忙磕了几个头,老老实实道:"娘娘对小的说,别以为自己头上只有一个了不得的太子殿下,这宫里厉害的人多了。她……她还说……"
"少遮遮掩掩的了,说吧。"咏善淡淡笑了笑,二个字一个字的都说清楚,过了今夜你就没机会了,日后若被我查出你瞒了一个字……呵,你也知道我待人不怎么宽厚的。"
常得富哪里还敢迟疑,顿时竹筒倒豆子,一粒也不剩了,唯恐漏掉一字的禀报,"娘娘说,咏善今年才十六岁,你也不看看我在这宫里过了多少年。没有我这个当母亲的,你伺候的那个就能当上太子?他早像咏棋一样被人害了。小的当时不敢乱说话,一个劲地赔小心。后来娘娘总算怒气消了一点,又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要好好伺候咏善。"
咏善默默听着,问:"就这些?"
"还有还有,娘娘最后还叮嘱了一句,说什么早点把咏棋打发走,保住咏善的平安,也就是保住你自己。"常得富说着,又咚咚用劲磕了几个头,满腹委屈地道:"小的对着淑妃娘娘,哪里还敢吭气?只好说明白了。殿下,小的伺候您这些年,从来没敢撒过谎,今天的事殿下就算不问,小的也不敢瞒,就是今天晚上看雨位殿下进房了,实在不敢打搅,本想着明天一早就向殿下禀报……"
"起来吧。"咏善摆了摆手止住他继续磕头,不在意地笑道:"天都快亮了,谁有工夫和你唱三堂会审?叫你过来问一下,又没要把你怎样,怎么就瘫成一团了?没出息。还不快点站起来!"
常得富这才应了一声,从冰冷的地板上战战兢兢爬起来,缩着脖子垂手等着。
"其实母亲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是为了我好。"咏善出奇的和善,通情达理,"确实啊,保住了我这个太子位,大家都平安。"
他侃侃而谈,似乎自言自语地感叹,又像在提醒警告,常得富瞻子再大也不敢这个时候开口,唯唯诺诺,竖着耳朵只管仔细地听。
"我才十六岁,母亲人宫,快二十年了吧?"
常得富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咏善是在问自己,赶紧轻声道:"是,淑妃娘娘入宫,快二十年了。"
咏善从容一笑,"这么说起来,我在这宫里待的日子,将来怕是也要比她长了。"
别的也就算了,这一句话的含意,就实在太明显了。
常得富脑子都不用转,已听出这个谁都能明白的天地至理。
开罪年轻太子,未来的皇上,比开罪年纪大的淑妃娘娘后果严重多了。
只要皇帝身子好,没生急病没遇刺客,有几个太后能活得比她的皇帝儿子还长?她眼睛一闭,往日敢跟着她和皇上斗气的人必定个个死无全尸。
这哪里是良禽择木而栖?根本就是金砖殿和草棚子哪个比较能遮风挡雨的问题。
常得富就是脑袋长在屁股上,也知道该选哪个!
扑通一声,他又双膝着地了。
"小的这辈子跟着殿下,忠心耿耿,小的虽然蠢,却是个老实的,日后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小的打断了腿也立即向殿下禀报,一个字都不会漏。"
咚咚咚咚的几个磕头,这下子真的是全心全意,忠肝义胆的了。
咏善瞧着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啦,起来。幸亏这里没外人,我挑的总管,怎么就成了磕头虫了?"
常得富高声应了,这一次站起来,神态可就不同了,斗志昂扬,若现在是在战场上,他说不定现在就会去替咏善挡刀子表忠心。
"常得富。"
"小的在。"
咏善勾勾指头,常得富赶紧趋了过去,弯着腰等他开口。
咏善点漆般的眼睛在灯火下幽幽发亮,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才轻轻吩咐道:"好好伺候咏棋殿下。"
"是是,小的好好伺候。"
"我不在太子殿的时候,他赠掉一点皮,我都唯你是问。明白了没有?"
"明白,小的明白。"
常得富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心里非常清楚,反正他这总管的小命从今天开始,就和咏棋殿下那条非常要紧的性命,毫无悬念的拴死在一起了。
咏棋对常得富一夜的遭遇完全不知。
睡个大饱,睁开眼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依偎在咏善结实的胸膛前,醒过神来,羞得脸都红了,坐起上身道:"这……这也……"
"这也太不靠谱了。"咏善笑着把他拉回怀里,玩味地问:"哥哥怎么把未来皇后才能占的便宜给占了呢?"
"咏善,放手……"
咏善当然不肯放手,抓着咏棋,把他的嫩滑的脸蛋轻轻按着,在自己胸前赠了蹭,好整以暇地道:"说起来,我这殿里还缺个太子妃呢,哥哥要不要帮我参详参详?"
咏棋被他戏弄得恼了,瞪他一眼。
可他面相生来就柔,这样一瞪,落在咏善眼里,也就是个半怒半瞋的俊秀,一点威吓力都没有。
咏善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咏棋的恼怒,看着那漂亮的眉目蹙了蹙,似乎哪里不适,才惊觉自己不够体恤,忘了昨晚把咏棋折腾个够呛。
他这哥哥身子可不好,惹出病来就糟了。
"哥哥别生气,要下床也先把衣服穿上,小心冷着了。"他松开手,片刻就换上了好弟弟的面容,怕咏棋气愤下硬撑着下床,连忙掀被子下去,把为咏棋预备好的衣裳一件一件递到床上。
咏棋正在心虚,哪里还敢斗气,接过咏善递的东西,默默开始换。
他夜里被剥得干净,被子底下光溜溜的,一坐起来,赤裸浑圆的肩膀都露了出来,晶莹肌肤落在咏善眼底,诱人垂涎。
他知道咏善在瞅着,却鼓不起勇气要弟弟走开,涨红了脸,低着头,在被窝里簌簌一阵,穿好里外衣裳,才下了地。
咏善盯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哥哥还能坐吗?早上起不来,上午的课我已经推了,要是哥哥坐椅子不舒服,下午的课我也推掉就是。"
立即,咏棋脖子腾地红起来,几乎要滴血了。
咏善话一出口,也知道过分了,怕他真的生气,刚想亡丰补牢地轻哄两句,咏棋的声音就已经细若蚊蚋地传了过来。
"去。"
"什么?"
"下午的课,别推了。"
这样的坎儿都能顺利过去,咏善又大为欢喜。外面鹅毛大雪下了一日一夜,现在还没完没了的飘,反显得这小小太子殿温暖宜人。
两人都换了衣服,才命人端热水进来洗漱。
这一觉,睡得够厉害,咏棋问了一下,才知道都到吃饭时间了。他除了身体不适,很少这样贪睡晚起。
同时也想不到,咏善怎么今天也睡得不知节制了。
这个太子弟弟,听说向来都克制自律的。
从前和咏临在一起,偶尔也听咏临说起他的孪生哥哥。
咏临曾有一句,"我那咏善哥哥,就像个铁棍子铸的,当个皇子也不知道享福,每天起早摸黑的,不是练武就是读书,竟能一天也不拉下。这么拼命的刻薄自己,外人见了,还以为他想考个文武状元当呢,也不知道有什么乐趣。"
这样一个皇子,当了太子之后,如今竟也睡到快日中。
咏棋心道,这大概就是色欲误国了,自己怎么当了这样的角色?
一边想着,满腹心事渐渐来了,复杂地瞅了瞅咏善。
咏善目光犀利,立即抓到他的视线,笑问:"觉得我今天特别好看吗?这么盯着我瞅?"
恰好常得富热情万丈地进来请示是否立即上饭菜,咏善点了头,拉着咏棋到隔壁用饭去了。
这顿饭菜,做得竟能比从前还更上一层楼,口味、用料、咬劲,通通都按着咏棋的喜好来的,仿佛他才是这里的正主。
其中一道红莲凤爪,用了地道的紫金酱料,莲子炖得粉粉的,一筷就能从中分两半,凤爪香味都进去了,连咏棋也被诱得胃口大开,忍不住多挟了两筷。
可惜他们兄弟的吃饭运向来不好,正吃到一半,不速之客又来了。
常得富像知道会挨骂似的,皱着脸进来轻声禀告,"殿下,咏升殿下来了。"
咏棋不由愣了一下。
这么冷的大雪天,咏升无缘无故过来干什么?
他看看咏善,没吃多少的咏善反而给他添了一勺子他喜欢的云腿豆腐,道:"多吃点,凉了就不好吃了。"这才慢吞吞的回头看看常得富,随口道:"请他到小暖阁里坐着吧,我这就过去。"
常得富还打算赶紧掉头回去,一口回绝了咏升的求见,听了咏善的话,暗暗庆幸自己没多嘴多舌自作聪明,应了就退了出去。
咏善又帮咏棋挟了几筷子菜,把碗堆满了,半嘱咐半警告地笑笑,"都给我吃干净,要浪费了一点,晚上我就找别的法子多喂喂哥哥。"
说完就掀帘子出去了。
咏棋端着碗,想了半天,终于明白"别的法子"和"喂喂哥哥"是怎么回事,浑身一滞。
顿时大羞。
幸亏房中无人,不然又要找地缝钻了。
咏善出了门,常得富已经向咏升传递了消息转回来,见了咏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又请示道:"还有一件事,要禀报殿下。刚才淑妃娘娘那边派人拿了些画像过来,说是王公大臣们家里头不错的小姐,个个守礼端庄……"
咏善刚刚还拿这事和咏棋开玩笑,现在一听真弄来了,脸色却不怎么好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拿了多少画像过来?"
"三十二幅。"
"三十二幅?"咏善边走边不在意地问:"那送过去那边的时候呢?又是多少幅?"
"这个……小的不清楚。"
咏善转过脸,给了他一个轻微的责怪的眼色,低声道:"这么些小事都不会办,你怎么当这个总管?去,给我查清楚母亲都把哪些大臣的女儿给挡回去了,画像都弄过来。"
常得富点头不迭,赶紧去办了。
咏善吩咐完毕,继续朝小暖阁走,快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
陈太医给他包扎的纱布,昨日回来洗脸的时候就顺手摘了。这么一点小伤,外头漫天大雪,他也懒得传太医过来帮自己换新纱布,只涂了点太子殿预备下的伤药。
咏善举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转身回了书房,召个内侍进来,"找点纱布,把我额上的伤包一下。"
内侍吓了一跳,"殿下千金之躯,小的没学过医术,不如让小的找太医……"
"嗯?我说了找太医?"
咏善脸冷下来,一句反问就把内侍吓酥了。
内侍赶紧七手八脚翻了纱布出来,万分小心地给咏善缠上,弄好了,还忐忐忑忑递上铜镜,"殿下,包扎好了,小的不懂这行当,殿下千万别怪罪……"
咏善往镜子里瞥了一眼,"还算有模有样。"
随手把桌角上一个寿石纸镇递给了他,"赏你的,嘴巴给我闭紧了,我最恨的就是下头人嚼舌头,今天的事漏一点风,我就当是你泄的。"
那内侍被他又赏又吓,骨头部软了,连连点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咏善下管他,摸摸额上的纱布,站起来见那可恶的咏升去了。
入了小暖阁,咏升早就等得不耐烦,正在东张西望,一晃眼看见咏善从门里进来,猛地站起来,行了个小礼,格外亲热,"咏善哥哥来了?我没扰着哥哥吃饭吧?"
"没事。"咏善请他坐下,开门见山地问:"这么大的雪天,怎么不在殿里待着,反而跑到我这里来了?有什么急事?"
自打他一进门,咏升的视线就忍不住往他额头雪白的纱布上瞅,闻言,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听说哥哥昨日见了父皇,我是个没见着的,放心不下,过来问问父皇的病到底怎样。唉,谁想到天家骨肉,当儿子的连侍奉病父膝下的福气都没有呢?对了,听说哥哥要留在父皇身边照看,连额头都磕出血了,父皇还是不允,这是怎么回事?父皇向来最宠爱哥哥的。"
咏善瞧着他一脸的假惺惺,满肚子恶心,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会和咏棋那样讨人喜欢的哥哥出自同一个父皇。
他心底冷笑,脸上却露出感激来,也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这个时候,还是五弟贴心。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大概是哪句话说得不巧,惹得父皇动
陈太医给他包扎的纱布,昨日回来洗脸的时候就顺手摘了。这么一点小伤,外头漫天大雪,他也懒得传太医过来帮自己换新纱布,只涂了点太子殿预备下的伤药。
咏善举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转身回了书房,召个内侍进来,"找点纱布,把我额上的伤包一下。"
内侍吓了一跳,"殿下千金之躯,小的没学过医术,不如让小的找太医……"
"嗯?我说了找太医?"
咏善脸冷下来,一句反问就把内侍吓酥了。
内侍赶紧七手八脚翻了纱布出来,万分小心地给咏善缠上,弄好了,还忐忐忑忑递上铜镜,"殿下,包扎好了,小的不懂这行当,殿下千万别怪罪……"
咏善往镜子里瞥了一眼,"还算有模有样。"
随手把桌角上一个寿石纸镇递给了他,"赏你的,嘴巴给我闭紧了,我最恨的就是下头人嚼舌头,今天的事漏一点风,我就当是你泄的。"
那内侍被他又赏又吓,骨头部软了,连连点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咏善下管他,摸摸额上的纱布,站起来见那可恶的咏升去了。了肝火,反正……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这些没意思透了。五弟,吃了中饭没有?你难得过来,和哥哥一同吃吧。"转头要唤常得富备饭。
咏升赶紧摆手,"哥哥别费心,我已经吃过了。"
他昨日早上看着咏善被炎帝一视同仁,和兄弟们挡在门外一起吹西北风,就已经知道出了事。
咏棋拜托咏临给冷宫偷偷送的信,他是截住了,也没有往外泄。
但咏棋和咏善那些丢人的事,他怎么会无端放过?通过谨妃的线,多多少少给炎帝透了点风声。
不用说,昨天的事,定是母亲谨妃下的慢性毒药起效了。
真可笑。
咏善看起来精明,竟也是个蠢蛋,什么毛病不好犯,偏偏犯这种逆天不伦的混事,看来出恭无悔那招来拖他下水,还太抬举他了,如今想想,也许根本就没这个必要。
新太子失爱于炎帝,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这个往日骄傲得要死的二哥,在房里也不知被父皇怎么痛斥了一顿,天子之怒一定霹雳如雷霆,不然怎么会磕得头破血流,头上缠这么一团大纱布?
听说昨天还是陈太医那老古板瞧他可怜,才帮他包扎了,父皇可是任他额头流血地出体仁宫的。
什么太子纯孝,不惜磕头流血求皇上侍奉膝下?千古父慈子孝佳话?放屁!
咏升瞧着咏善,这个太子哥哥,怎么看,怎么比过去沮丧郁闷,浑身晦气。
这情景真是赏心悦目,让人愉快得几乎想哼起小曲来。
咏升暗暗盘算,咏棋是个倒霉透顶的,自己被废了还带累别人,谁挨上他谁倒楣;咏临又是个只会惹祸的笨牛;咏善算有些本事,可惜犯在淫欲一条上,还要是兄弟不伦!在父皇心里,多半也全军覆没了。
如果咏善被废,还有谁够资格坐那太子位?
扳着指头数来数去,只有自己。
唯一的一个人选。
咏升越想越乐,生怕掩不住脸上笑容,谢绝了咏善吃饭的邀请,也没再提恭无悔的事,安慰了咏善两句,就站起来直接告辞,无比亲切地道:"哥哥额上的伤还未好,千万好好养着。我不敢打扰,这就回去了。对了,母亲那边有上好的药,要是不嫌弃,我回去就命人取了送来。哥哥别担心,父皇想必是病中心绪不好,未必就是哥哥做了什么事惹了他。前几日还听大臣们说,父皇要我们兄弟多多学哥哥这样稳重呢。哥哥要放宽心才是。"
朝咏善行了礼,也不要咏善相送,脚步生风地出门,径自出了太子殿。
钻进门外等候的暖轿里,一颗心热得滚烫滚烫,等轿子离得太子殿远远的,咏升就忍不住掀开了轿帘,命令停轿。
他把抬轿的内侍们都遣到远处,唤了随轿的心腹内侍过来,压低声音,异常小心地秘密嘱咐道:"快,找个人出宫和外公还有我两个舅舅通个气,就说太子失了宠爱,火上就差一点油了,要他们赶紧想点办法。"
看着领命的心腹快步赶去办事,背影消失在漫漫雪白中,咏升惬意地舒一口气,不禁打量了一眼冬天的天子之所。
雪花飘飞。
皇宫远近,里里外外,都已红装素裹,美得如在画中。
不愧是瑞雪。
他站在雪地里,哈地笑了一声。
好雪!
这场鹅毛大雪,倒真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好兆头。
咏善打发了咏升,转回房里去看咏棋。
咏棋刚刚把碗里的菜勉强吃了大半,正在寻思等一下怎么交代,想起咏善临走之前的轻薄话,又尴尬又有一股不知该怎么说的暗甜,听见后面脚步声响起,料想是咏善回来了,转过头去看,"你见过咏升了吗?哎呀!"
眼忽然大睁,诧异地站起来,"额上又怎么了?"
咏善看他紧张兮兮,什么烦恼都顿时飞走了,故意不在意地道:"没什么,太医叮嘱过要记得包扎,小心留疤痕。刚才想起来,就叫个内侍过来重新扎了一下。"
"内侍?怎么不叫太医?伤药重新上了吗?"
"麻烦。"他浑不在乎地落座,"哥哥饭吃好没?今天就算没胃口,也不能饿署肠胃。"
咏棋没跟着他坐下,站了半晌,盯着他看了看,欲言又止,担忧地蹙起眉,低声道:"内侍又不是太医,你是太子,怎么可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脸上留疤可不是好玩的。你……原来你有时候,也和咏临一个样。"
咏善听他过言细语,不自知的露出一脸关切,如饮醇酒,半醉半梦般的受用。
从前躲在暗处偷偷盯着这哥哥窥探的时候,作梦也没想过两人会有今日。
咏善巴不得咏棋再说两句,保持沉默地不吭气,结果咏棋却误会了,想着自己多嘴,遇上闭门羹,讨了个老大没趣。
他站着也不自在,讪讪道:"我不该说的,这里也只有你是作主的。"转身想回寝房。
咏善忙站起来把他拦了,笑道:"哥哥说的对,我正沉思反省呢。不过下雪天,为了一点小伤就召个太医过来,又不知道惹出什么闲话,这当太子的难处,哥哥比谁都知道。反正这里有伤药,我自己涂就得了。"
扬声叫常得富把伤药拿来。
他不许咏棋走,硬拉着咏棋一起坐下。
常得富屁颠屁颠地捧着药进来,奉承道:"别的内侍手脚比小的更笨,小的亲自伺候殿下擦药吧。"
上前去,蹑手蹑脚帮咏善解头上的纱布。
他早就接到了咏善的眼色,知道咏善打的什么主意,帮忙的时候,装出笨手笨脚的样子,横着心就把纱布扯了一下重的。
咏善闷哼一声,英眉顿时疼得敛起大半。
常得富忙惊惶跪下,连连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手冻木了,粗手粗脚的,把殿下弄疼了,小的该死!"
咏棋在旁边看着,听见咏善疼得骤然作声,像被人扯了一下肠子,猛地跳了起来,心肝乒乒乓乓地跳。
他也知道这样可笑。
明明别人包扎伤口,竟如疼在自己身上似的。
也未免太……
咏善没责怪常得富,皱眉道:"起来吧,手也太笨了。小心点,那里刚愈了一点,别又弄到流血了。"
常得富爬起来,再要凑前,咏棋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我来吧。"
咏善眼底亮光倏地闪了闪,唯恐让主动探出窝的小兔子被吓回去,按捺着欢喜,反而淡淡道:"不敢劳动哥哥,这么一点小伤……"
没说完,咏棋已经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低头摸索纱布边缘,认认真真地解起那团雪白的纱布来。
咏善感觉着十指在额上轻微地灵巧地动着,和这哥哥之间亲昵得不可思议,抬眼偷瞥了一眼。咏棋俊秀清逸的脸就在上方,他很少从下而上的仰望这个哥哥,心里甜甜的,默默欣赏着这崭新的亲昵角度。
咏棋毛遂自荐,这下子无法走开,只能任他目光炯炯的打量,一边把解下的纱布丢到一边,命常得富取温水过来,一边垂下浓密的睫毛,问咏善,"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哥哥真好看。"
"咏善,别乱说话。"
"哥哥。"咏善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嗯?"
"哥哥昔日,觉得当太子有趣吗?"
咏棋脸色微黯,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无趣极了。这位子,刺太多了,不是扎人,就是扎自己。你比我聪明能干,也许就你能坐得惯。"
"哥哥也太没良心了,刺多的位子,你坐不惯,我就坐得惯?你说的对,无趣匝了。当太子无趣,当皇帝也没什么意思。"
咏棋一惊,压低声道:"咏善,隔墙有耳,说话小心。"
房里蓦地沉默下来后,脚步声传了过来。
常得富取了温水回来,"殿下,温水来了。"
咏善命他把水放下,打发了他出去,房里又剩下两人。
谁都没吭声。
咏棋扭了净巾,小心地帮咏善擦拭伤口旁的肌肤,弄干净了,打开药盒,沾了一点在指尖,轻轻帮咏善一点一点地涂着。
咏善抬着眼帘瞅他,瞅了许久,才低声试探着又唤了一声,"哥哥。"
"嗯?"
"当皇帝是个苦活,每天起早摸黑的就是奏折和三宫六院。和哥哥你在一起, 怕,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快活了。"
咏棋愣了半晌,才低声斥道:"你现在也学会胡说八道了,我们是兄弟……"
咏善一把抓了他帮自己擦药的手腕,盯着他磨牙道:"我这样的性子,从来就是个倔死不回头的脾气。事到如今,哥哥心里要是还没有我,我就再没有什么盼头了。"
这话把咏棋听得心惊瞻颤,连手都忘了缩回来。
两人一站一坐,僵成两个泥塑似的,目光直直地撞在一起。
半天,咏棋倒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别开了目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咏善慑人的目光终于消失。
他撇了撇唇,答非所问地吐了一句,"我累昏头了,这场雪真大。王太傅该到了,哥哥,我们读书去吧。"
第十八章
两人到了静心斋,老太傅王景桥也是刚到。
大雪天坐暖轿,毕竟不如家里暖和,他上了年纪,自然比青春年少的皇子们怕冷,正在屋里头靠着暖炉搓手,喝送上来的滚茶,看见两位皇子携手来了,才重新端起太傅的架子,矜持地坐直了身子。
咏善和咏棋入了座,就开始讲课了。
"今天,咳咳,还是说一下上次没讲完的《逍遥游》,嗯?咏善殿下,你有话说?"
咏善在座中点了点头,微笑着问:"太傅是极精通老庄的。能不能今天暂不说《逍遥游》?老庄本里,前面有一章,里头的一句话,学生看了好久都不明白,想请太傅先给我讲讲那个。"
"哦?哪一章?哪一句啊?"王景桥搁了书问。
咏棋也好奇地转头看着咏善。
咏善从容道:"就是那句,圣人不仁。"
王景桥了然似的,轻轻"哦"了一句,"原来是这个。"慢吞吞地移动目光,找到了坐在一旁的咏棋,"咏棋殿下,这一句,你过去也该学过吧?"
咏棋恭谨地站起来,垂手答道:"是的。学生从前跟着雷太傅,略听过一点。"
"嗯,那就请咏棋殿下,咳,给咏善殿下讲一讲这句吧。"
咏棋一怔,别过眼睛去和咏善对了一眼。
圣人不仁,是他随意从老庄里面挑出来的一句,写成字给咏善当彩头的。也不知道咏善为什么这么不痛快。
到现在还为这个生气?
"是。"咏棋清了清嗓子,转过半边身子,对着咏善,缓缓地用他悦耳的声音阐道:"圣人不仁中的仁,是指偏私之爱,未曾放眼大局,做到天下为公,那是小仁。圣人的不仁,让众生放手而为,各有生死,各安天命,不拘束,不偏颇,这种不仁,其实正是最大的仁爱。所以,圣人不仁,并非说圣人无情,只是因为太过有情,反而看似无情了。"
侃侃说完,看看咏善,又回头看看太傅。
王景桥瞇着昏花老眼,似乎挺满意,点头道:"殿下请坐,雷淘武也是博学之人,老庄之道,讲得有几分见地。"又问咏善,"咏善殿下,这一句,大概都明白了吗?"
咏善却掀着唇角,笑了一下,态度恭敬地道:"咏棋哥哥说得再好,毕竟年轻,怎么比得上太傅的年岁见识?学生斗胆,请太傅再按照自己的意思讲一讲这句。"
他如此执着于"圣人不仁",咏棋都奇怪起来,不禁瞅着他打量。
咏善的目光,却软绵绵的跟钉子似的,锲而不舍,只深深看入老太傅不见底的眼里去。
王景桥老脸皱了皱,一脸高深莫测,似喜非喜,又啜了一口茶,才矜持庄重地慢慢开口,"越高深的道理,越要往浅处讲。咏善殿下问得好,圣人不仁,到底该怎么解?这句话,古今有多少个聪明人,就有多少种解法。要我自己说,就是四个字。"
咏善眸光霍地一掠,沉声问:"哪四个字?"
"物竞天择。"
干巴巴的四个字,里面藏了沉甸甸的石头似的,王景桥平板无奇的语气,不知为何,竟能给人心上压了一块重铁似的感觉。
连咏棋这个懵懂旁听的,也无端心头一沉,疑惑地打量起面前这个老态龙钟的太傅来。
咏善默然,又清楚缓慢地问:"请太傅把物竞天择这四个字,再讲一讲。"
"讲不得。"王景桥苦笑道:"已经讲到最明白了,实在不能再浅了。"
他摆了摆手,动作迟缓地摸索着扶手,从椅上起来,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林子里面猛兽多啊,林中虎为王,可谁见过护着兔子的老虎呢?护着兔子,老虎要对付豺狼狮子,就会比往常顾虑上十倍,危险万分。物竞天择,圣人不仁,不是不疼兔子,他是怕老虎和兔子都活不成啊。唉,天太冷,老臣身子骨熬不住了,今日告个假,请两位殿下容老臣早退吧。"
向咏棋和咏善行了礼,摆手不要他们送出门,在两个小内侍搀扶下,蹒跚着走出了静心斋。
咏临暂时和母亲住在一处,他身体壮实,也不怕冷,大早就爬了起床,打算溜去找两个哥哥赏雪。不料到了淑妃宫门,被早得到叮嘱的侍卫拦住,死活不让他出门。
咏临出不了门,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郁郁不乐,只好转回来找淑妃。到了淑妃房里,才发现淑妃半倚在床上,神色委顿,腮帮子红得不寻常,疑道:"母亲怎么起得这么早?不会是哪不舒服吧?"
他在淑妃面前向来没规炬,撩了衣襬就往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淑妃前额,猛地变了脸色,跳起来叫道:"不好!真的病了!好烫手!来人,传太医!快点快点!母亲,您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身上冷不冷,我要他们加点炭火来。"
淑妃拉住转身要出去唤人的儿子,"毛躁什么?坐下吧。母亲没什么大病,只是有点着凉。毕竟年纪大了,不中用,昨日去看你咏善哥哥,在雪里来回一趟,居然就扛不住了。已经派人去传太医,别乱叫唤,母亲心里好不容易安静一点呢,咏临,你陪母亲叙叙话。"
咏临虽然大剌剌的,天性却有一股罕王的诚心,看见淑妃病了,顿时比平日听话了十倍不止,乖乖坐下来,忍耐了一会儿,又笨手笨脚地要帮淑妃掖被子。
"你就坐着吧。这么莽莽撞撞的,日后也不知哪家姑姑栽你手上,被你气死。"淑妃半喜半忧地瞥咏临一眼,脸上带了一丝微笑。
咏临乐呵呵道:"还没轮到我呢,这婚姻大事,怎么也先是咏善哥哥在我前面。"
"昨天送过来的画像,你都看了?"
"嗯。"
"你也该帮你哥哥挑一挑,告诉母亲,觉得哪家闺秀最好?"
咏临仰着脖子想了想,耸肩道:"无所谓,我看啊,女人在哥哥眼里都是一样的,从小就没见过他喜欢过什么美人。父皇给他的美貌宫女,收了也就收了。挑哪个恐怕都一样。"
淑妃横他一眼,"什么一样?不动脑筋。"把手挪出热被窝,指头轻轻戳了儿子额头一下,笑骂道:"你呀。这人选分量可重呢,挑出来,将来就是你嫂子,太子妃,日后就是国母……"
正说着,一个内侍进来禀报,"娘娘,太医院的张大医到了。"
淑妃停了和儿子的说笑,稍往上坐直了,"是那个叫张云风的太医?"
"是,太医院的张云风。全照娘娘吩咐,特意召过来的。"
淑妃缓缓点了点头,看向咏临道:"你嚷嚷着玩雪,嚷了大半天了,去吧。崇英,你跟着咏临殿下一起出去,和侍卫们说,我点头了,让咏临出外走动一下,疏松疏松筋骨。"
咏临本来急着出门,发现淑妃病了,此时反而不肯去了,摇头道:"我陪着母亲,看看太医说什么。如果要抓药,我还可以帮忙。"
"嗯?我竟这么矜贵,抓药这种小事,把皇子都使唤上了?"淑妃笑起来,"算了吧你,粗枝大叶的,抓药我也不敢吃。有你在这,太医也静不下心给我把脉。还是出去的好,快去吧,难得这么好的雪,只是千万小心别冻着了。外面伺候的听着了,别让咏临殿下在雪地里乱跑,好好用轿子送过去咏善殿下那边。"
外面的内侍们连忙应是,赶去准备。
淑妃轻轻推了咏临一把,又吩咐那叫崇英的心腹内侍,"你把咏临殿下带出去,再把张大医请进来。"
咏临对于自己惹祸的本事,还是有所认同的。
听母亲说了,当即做了个鬼脸。
想想知道留着也没用,说不定真会碍着太医请脉。幸亏淑妃只是稍受了寒,病得不重,他还不太忧心,被淑妃推了两下,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只好道:"那我出去逛逛就回,母亲,要太医记得开点上好的药啊。"跟着崇英出去,有淑妃的吩咐,顺利通过了宫门侍卫那关。
离开没多远,就跺脚让人把轿子停下,跑了出来,对内侍们道:"这么好的雪,坐轿子闷死人了。轿子是女人坐的,踏雪而歌,才是男儿快事。对了,今天的事回去可不许向淑妃娘娘告密,谁乱说我揍死谁。"丢下暖轿和四个抬轿的内侍,踩着厚厚的大雪,精神奕奕向太子殿去了。
咏临一走,外面等候的张太医就被传了进去。
他知道头上这位是太子亲母,虽暂未被册封为皇后,将来一个太后的名分是铁板钉钉,跑不掉的,因此越发小心谨慎,按照规矩磕头请了安,眼也不敢随便瞄,垂着头试探着问:"不知娘娘哪不舒服?微臣先给娘娘请个脉吧。"
"脉嘛,就不用请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倒是你,张太医,听说你最近和太子殿下,交情不错啊。"
"回娘娘,微臣和太子殿下,并没有什么交情啊。"那太医愣了一愣,微微抬头,看了坐直在床上眉眼威严的娘娘一眼,恍然大悟道:"哦,娘娘大概是弄混了。咏善殿下脉案,向来由陈太医主管。咏棋殿下暂居太子殿,他身子不适,向来是由张映辉太医照看的。娘娘要找的,大概是张映辉。微臣也姓张,嗯,叫张云风。"
淑妃目光倏然犀利,冷笑地盯着床下跪着的人道:"这么丁点大的皇宫,哪个角落的事我不知道?哼,张映辉专门照看谁的病,我比你清楚。今天我是要问问你,你交给常得富的药,用的是哪个方子?我好好一个儿子,就让你这种人拿那些淫药祸害?"
张云风仿佛耳边炸了个晴天霹雳,猛烈地抖了一下。
脸色顿时煞白。
为常得富秘制春药的事极端隐秘,那人是太子殿总管,眼看将来是要飞黄腾达的,而且他出面来讨,九成就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张云风靠着祖上资历才混入了太医院,自己本事并不大,手里就这么几帖家传秘方可以谋点升官的盼头,难得巴结太子的机会,他咬咬牙,也就干了。
可……
事情怎么就传到了淑妃耳朵里?
为太子制作春药,万一揭露出来,那就是教唆太子淫乱的死罪!
指不定立即就一杯毒酒了结!
骤惊之下,张云风骨头都软了,在地上差点跪都跪不直,喘了半天气,才惊慌失措地连连磕头,"娘娘明察,微臣做事恪守规矩,给药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什么常得富什么药,微臣确实不知……"
"闭嘴。"淑妃声音凉得令人发怵,嗤笑一声:"没有实证,我能把你叫到这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聪明一点,当着我的面认了,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张云风早吓得发抖,听出淑妃话里还有松动,又想起咏善就是她亲生儿子,这事抖落出去,对淑妃也没有好处,赶紧抓紧机会道:"是是,娘娘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微臣日后尽力为娘娘办事……"
"别啰嗦了,写方子。"
"啊?"
"纸笔都给你备下了。"淑妃朝预备好的桌案一指,"你家那祖传秘方,给我清清楚楚写出来。"
把柄捏在人家手里,张云风还有什么办法,何况面前这位是太子的娘。
张云风别无选择,爬起来拿了笔,毫不犹豫就把那春药方子写出来了,双手捧着递给淑妃过目,悄悄打量淑妃的脸色。
淑妃垂眼扫了一下,缓缓问:"你们医家里,好像有什么对反对冲之类的话吧。"
"是是,有的药性,和别的药性是不能一起用的,分开对人有好处,掺在一起用,就会伤……"
"够了,我也没考究你医术。"
"是。"
淑妃思忖片刻,转头把视线定在张云风脸上,蓦然给了他一个诡异的笑脸,"张大医,你在太医院里面这些年,职位还是很低吧?"
"这个,微臣没本事……"
"当官不需要有本事,够眼力就好。"淑妃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这春药是你家祖传的,药性你不会不熟。你给我再开个方子,日后,我保你是太医院里头的第一人。"
张云风心窝突突一跳。
他已直觉地感到,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
张云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分外压低了声音,"不知娘娘要微臣开什么方子?"
"有人已经吃过你家那祖传秘药了,我要你,再给他额外开一个专门的药方。"
张云风猜到两分,心里狂打鼓,声音越发低了,屏息问:"这……微臣愚钝,请娘娘明示,要何种疗效的药方?治的是什么病?"
淑妃笑得冷艳之极,不层地瞥他一眼,"我在这宫里待了快二十年,拉拔了两个皇子长大,就凭你,也能在我面前装傻?"
张云风见她如此犀利,也不敢再掖着,点头附道:"是是,太子年轻不经事,被人蛊惑了。娘娘心疼太子,自然是生气的,少不了要悄悄帮太子料理一下。"
"我要谁也查不出来,他是怎么死的。"淑妃浅笑着,朱唇轻启,"宫里的人但凡有病,脉案及所用之药,太医院都有登记,明明白白,不能用的药材,送不到他嘴里。独你这见不得人的药,脉案里面不可能写上,即使日后验出什么,也没人能说这是故意害他。自作孽,不可活,谁知道他偷偷犯这等淫乱之罪,吃乱七八糟的药呢?"
张云风看她笑靥如花,雍容端丽,冷出一脊梁的汗来,低声道:"针对服过那春药的人,开一张伤身子骨的方子,微臣确实可以做到。但太医院里制度严格,每个太医都有自己的职守,并不能随意给任何人开药的,如何让她服下,这就……"
淑妃一个眼神,就止了他的犹豫。
"别担心,你开方子,剩下的事,自然会有人办。"
"是。"
"写吧。"
张云风躬了躬身,转回到铺着白纸的案桌前。
不用说,一定是后宫哪个女人蛊惑了太子,惹得淑妃娘娘动了怒。
要用这种查不出来的手段,药又是常得富过来要的,可见这女人还不是普通的低等宫女,身后必有了不起的家世。
或者将来会成为新君的侧妃。
这一道方子写下去,他就成了害咏善宠爱女子的帮凶,人生后面的路到底是起是伏,就看这个了。
他提着沾了墨的笔,犹豫半天,心里打鼓似的。
悄悄回头看看淑妃,那娘娘一脸欲笑非笑,杀气逼人。
唉,皇宫之中的事,不是上这个船,就是上那个船,成王败寇,好人从没有好下场。
反正如果此刻不上贼船,自己今晚都活不成。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在白纸上笔走龙蛇地挥洒下去,把淑妃要的方子写了,双手捧到淑妃面前。
"娘娘,这方子若寻常人吃了,一点事都没有,就是个小补身子的功效。但里面的朱砂、羌活、紫贝草研细末,水煎空腹服,刚好就和我家那春药方子大冲。若病者近日吃过我那春药,再服了这个,立即就会大病。身子稍微赢弱点的,遇上这样的大雪天,大概就见不到开春了。"
他说得异常凝重,淑妃却只淡淡瞅了他一下,"我也知道医者父母心,你这不是害人,是帮人。太子是国家基石,我们这些爱护他的,当然不愿看他被邪魔歪道蛊惑了,反招损害。此事若成,就是你一件大功劳。"
把方子卷起来,放进自己怀里,低声道:"记住了,这事只有天地你我知道。今天,你不过是过来帮我开了一个受寒的药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发生了。"
咏临一脱离母亲视线,立即如脱了绳子的猴子,跳下暖轿,把内侍们都丢下,兴致勃勃地往太子殿去。
没日没夜的大雪,地上覆了厚厚积雪,白花花一片。咏临的厚丰皮靴踩在上面吱吱作响,他爱听这清爽有干劲的寒冬之声,踏得特起劲。
走到半路,正巧右边一个人正从假山下穿出来,咏临目力过人,瞬间就瞅清楚了,蓦地冷喝一声,"站住!干什么坏事去了?"
那人穿着宫里普通侍卫的服饰,是看宫门的,名叫图南。大雪漫天,宫里静悄悄的,他忽然被人拔高嗓子喝了一句,吓了一跳,猛地跳转过来到处看。
瞧见咏临,惊惶的脸色即刻就全消了,松开一口气,笑着赶紧过来行礼请安,"我的妈呀,殿下这嗓子可吓死人了。小的就寻思宫里面除了殿下,没人能有这样了不得的气势。前些天听说殿下从封地回来,正打算去给殿下请安呢,可是,呵呵,您也知道,小的身分低,淑妃娘娘那门守得也严……"
"得了吧。"咏临轻轻踢了他一脚,让他起来,笑着打量他,"图南,你小子又在宫里聚众赌博啦?"
"没没没,小的哪敢……"
"哼!"咏临一伸手,拽了他的耳朵,得意地拧着问:"瞧你鬼鬼祟祟的样!我咏临殿下明察不了千里,这么一里两里还是洞若观火的,你小子尾巴一翘,我就嗅到你身上那些骰子的味道了,快说!打算到哪玩去?"
他在众皇子中以豪爽大度,不分上下著称,最能相下面人胡混,这些侍卫们见到他都不惧怕,和碰见他孪生哥哥咏善时的噤若寒蝉有云泥之别。
图南被他揪着耳朵,龇牙咧嘴地唉哟了两声,苦笑着求饶,"好好好,殿下洞若观火,小的认了,认了!殿下千万疼着小的耳朵,好殿下,松个手,疼呀!"
咏临这才松了手,笑盈盈等着。
"也不敢瞒殿下,赌呢,是有个小局。天下大雪了,兄弟们换班下来不能回家,闲着也闲着,宫里又不许喝酒,众一起烤烤炉子,总要有点乐子不是?"
"啰啰唆唆的。"咏临又笑着踢了他一脚,"还怕我告发你不成?我要真告,你几百年前就丢天牢里去了!"
"多谢殿下照应,我们个个都说,宫里皇子就数殿下仗义。不过今日呢,那边不玩投骰子,呵呵,殿下多日不和我们聚了,不知道改了规矩,现在大家都玩起了牌九……"
咏临立即来了兴致,"牌九我也玩过,很有趣。快快,领我去,这种好事没了我怎么能行?"
图南哭笑不得道:"殿下这真是难为小的了,不但淑妃娘娘,连太子殿下,最近都三番两次屡下严令,下头人不许带着您胡闹,要被知道了,小的可要大大倒楣。"
咏临知道有好玩的,哪里还管母亲和哥哥的吩咐。
他这辈子被训斥的次数不足一万也有九千,捣乱之后挨一顿骂就没事了,淑妃和咏善,即使父皇,也没因为这种事真的把他怎么样。
"去你的!"一听图南不愿意,咏临竖起眉,摆出恶狠狠的表情,又伸手抓了他耳朵往上提,"不带我玩,你才会大大倒霉呢!你带不带?带不带?耳朵还想不想要?
图南大叫求饶,"带!带带带!"
淑妃娘娘那种不许带咏临殿下胡闹的严令,这些年下了几十次了,没一次真能把咏临殿下管束住。
看来现在除了换了个新太子,其他事还是一样,尤其这个皇子咏临,还是像从前一样爱玩爱闹。
图南也不是什么要紧官员,这种小事无伤大雅,只是先拒绝一番,日后被追问起来有个敷衍借口就得了。
于是被咏临一扭耳朵,当即求饶服软,把乐呵呵的咏临领到他们侍卫们换班休息时的偏僻小厢房去了。
两人到时,小厢房里已经众了一群人,闲着的内侍和侍卫都挤在这起了暖炉的地方等着乐子,里面好几个都是从前和咏临玩得好的。
咏临脾气好,从不拿皇子身分欺负人,出手又大方,下面的人都爱和他亲近。一见图南领了他来,竟没一人反对,个个都笑开了,起哄道:"好!好!这下子才算真的热闹起来了!少了殿下,玩起来就没那么有趣。"
咏临拍拍这个,摸摸那个,笑骂道:"一群小混蛋,都是看中我身上的好东西罢了!告诉你们,今天你咏临殿下可是来赢彩头的,包管把你们的月钱都给卷走,让你们光着屁股哭去!"
顿时有人拍掌哈哈起来,"殿下够豪气!图南,你这个庄家别当了,要让给殿下才行!"
众人齐声附和。
图南把牌九给了咏临,咏临也不客气,"庄家就庄家,瞧我狮子一张嘴,生吃了你们!"将牌九往桌上哗啦啦一倒,撩起袖子吆喝,"来啊!赌桌面上无尊卑,别怪我势利眼,先把银子拿出来都放眼底看看,没银子拿东西当也可以。"
自己首先伸手入怀,把里面的小玉佩和银票通通掏了出来,"有本事你们就赢!"
众人看得眼睛发直,心热无比,争先恐后掏东西显赌本。
果然有咏临在,就不寻常的热闹,赌局一开,叫唤得震天价响,洗牌声、吆喝声、加注声、骂娘声,翻了天似的。
咏临当了庄家,气势特大。
今日也真是鸿运当头,推的牌把把都好,十把能赢七八把,把咏临乐得哈哈直笑。
热火朝天地赌了好些局,*的人出手越来越小。
"押呀!怎么不押?"
咏临正在兴头上,巴不得玩到晚上,看见气氛没刚才热烈,低头一看,自己面前堆了小山似的碎银和乱七八糟的抵押品。
许多人赌本竟都空了。
"去!"咏临大手一摆,"谁的东西谁自己拿回去,咱们再来!"
"殿下,您说的是真的?"
咏临眼睛一瞪,"你这什么话?我说的话什么时候是假的了?混小子们快点把东西都收回去,没赌本怎么玩?扫兴!快!"
众人狂喜,蜂拥而上把自己的东西从咏临眼皮底下拖了回来。他们都知道咏临的脾气,还算自律,全只拿自己输出去的,没人把不该是自己的往怀里揣。
咏临嚷嚷道:"牌九玩过了,骰子也不能白放着。要不我们再玩玩投骰子?"
"行!行!"
"殿下说玩什么就玩什么!"
大家众星捧月似的附和,赶紧把最好的一副骰子找了过来。
碰见咏临这么豪爽的皇子,人人心里欢喜,第二轮赌局开起来,更加兴致盎然。
咏临仍是庄家,叫得最起劲,不管他是输是赢,围在他旁边的侍卫们都连声叫好,捧他的场。
又玩了好久,不免内急起来。
咏临把旁边的图南抓过来,"你帮我顶一阵,我去去就来。"
图南知道咏临是要去小解,问:"要不要小的带路?"
"去你的!"咏临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我又不是头一次来你们这狗窝?要你带路?好好给我当庄,赢了给你,输了算我的。"
"谢殿下!"
图南也是个赌瘾强大的家伙,正兴奋得满脸通红,咏临这么说,他乐得趁机当当庄,占了咏临的位置,神气地吆喝起来,"来来!这把骰子咱老图来投!眼睛瞪大啦!来个五子登科啊!"
第十九章
咏临匆匆出了小厢房。
这是没什么身分的侍卫们和内侍们众脚的地方,规格和淑妃宫太子殿等差了十万八千里,茅房也隔得远。
不过他从前常悄悄过来玩,热门熟路,下了台阶在院子里老马识途似的一路过去。
茅房在院子最边上,到了这里,已经听不见前面冲天的叫赌声。
因为宫里侍卫和内侍人数多,茅房重量不重质,就一个木头房子,里面简简单单用木板木门隔开一溜小单间。
咏临随便选了个小格进去,解了裤带。
正巧门外有动静,似乎又有人进来,咏临一心想着赶紧弄好继续当庄,也不理会。
"这阵子的雪真大啊,冷死人。"
"对。谨妃娘娘最节俭的,如今都烧上地龙了。"
看来是两个宫里没职分的小内侍,一边上茅房一边闲聊。
"你别说,淑妃娘娘那边,早就地龙和暖炉子都点上了,听小钱说,进门就暖烘烘的,能热出一身汗来。啧啧,贵人就是贵人,我们能挨个小炉子就算福气了。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什么都看投胎的时候选了哪个娘。你看那些皇子,一辈子命好福好,出生就是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就一辈子伺候人。"
"嘿,我悄悄告诉你一句,你可千万别羡慕皇子,倒霉起来,那可是大倒霉呢,就怕比我们还不如。你没瞧见咏棋殿下的例子?"
"那怎么能算呢?他要是好好的什么也不做,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太子被废了,难免的受委屈。况且现在也好了嘛,听说不关内惩院,现在都搬太子殿去了,多半也是地龙暖炉子的伺候。哎,咏善殿下那么个冷面阎王,看不出对自己兄弟还真不错呢。"
"你知道什么?你只看见咏棋殿下被废了,没看见太子殿还有凶险呢。我看啊,咏善殿下自己的平安都未必能保得住。"
咏临浑身一震,悄悄挨过去,贴着薄门板往下听。
隔壁的窃窃私语骤然压低了不少。
"哥,小心,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被人知道可要杀头啊。"
入宫的内侍多半无亲无故,在宫里头常常结拜认兄弟,拉帮结派也是寻常事,私下里"哥哥"、"弟弟"的叫,是极常见的事。
"放心,这些话,除了你,我也不会和别人说。告诉你,是为了提个醒,这种大雪天不是吉兆,宫里眼看要变天了,出大事呢。上头的贵人们斗气,咱们小的千万别招惹上一点,缩在一边才能平安。你以后要是撞上什么去太子殿淑妃娘娘宫的差事,最好想办法推了,装肚子疼啊什么石头砸到脚的,都行。倒是谨妃娘娘那里,多去几趟巴结巴结。"
"哥的话当然是没错的。不过,太子殿下不是很受皇上宠爱吗?听说前阵子已经让他办起大人的正经事来了,我路上见过常总管捧奏折呢。怎么?难道,难道去年那种事,又要来一次?"
咏棋被废,正是去年六月的事。
正月立,不足六个月就废了,丽妃一族几乎被彻底打到最底。
当时也没什么严重的原因,大家只知道因为丽妃娘娘想当皇后,结果不但没当成,把自己和儿子都搭进去了。
"可是,为什么呢?咏棋殿下斯斯文文,看起来不够厉害;但咏善殿下,瞅一眼就让人怕怕的,厉害得很,怎么他也会出事?"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隔壁沉默了一下。
气氛蓦地紧张起来。
"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外面乱说。这些话传出去,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打死也不对外说。哥,你说吧。"
声音又压得更低了。
"我也是听别人悄悄说的,最近几天,宫里好些地方传呢。先说好,这些话只传你一双耳朵。"
"哎呀,哥,你就说吧。我嘴巴紧,你是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说话的人要整理一下思绪。
咏临神经再粗,此时也已知事关重大,屏气凝息,尽量贴着木板等那人开口。
"这话也不知道从宫里哪头传出来的,说是咏善殿下,和咏棋殿下,那个……"
"哪个?"
"笨啊。"那年长地低骂一声,"在床上抱着滚的,还能是哪个?"
隔壁的咏临,骤然一震。
"不会吧?他们不是兄弟吗?"
"兄弟又怎样?反正不是一个娘。皇宫里面这种事多呢,你再待上个三十年就明白了。反正在太子殿里乱来,好像事情漏了风,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太子殿下去给皇上请安,给皇上挡了呢,在走廊下面喝西北风。后来还磕头磕出一脑袋的血,咏善殿下在皇上面前哭得像泪人似的,说是咏棋殿下勾引了他,一时胡涂才做了傻事……"
砰!
猛地一声巨响,身后薄木板门被人从中间踢成了两半。
交头接耳的两人齐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拎着衣领扯出格子,狠狠掷在地上。
两个内侍被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几滚,抬起头一看,咏临气得发红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狰狞如索命罗剎。
两人怎料到大雪天的会在这里碰上这位三皇子,吓得魂飞魄散,跪下叫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咏临恶狠狠地把那年长的踢了个觔斗,又拽他过来在自己面前跪了,咬牙切齿道:"饶命?你诬蔑我两个哥哥,什么烂话都说了,还敢要我饶命?走,见我母亲去!"拉着那人衣领就往外拽。
那内侍知道到了淑妃面前必死无疑,哪里敢去,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浑身颤栗地磕头求饶,"小的不敢诬蔑,小的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殿下,你饶了小的这一遭,以后小的一个字都不敢乱说了!殿下饶命,饶命啊!"
那年纪小的也浑身打颤,爬过来抱着咏临的大腿不放,哭着央道:"殿下,殿下,我们哥俩胡涂,你饶我们一命……"
"你刚刚说的什么?"
"再不敢说了!真的不敢了!"
"混蛋!"咏临把抱着他大腿的小内侍踹到一边,抓着那年纪大的抽了一耳光,"给我说!仔仔细细说清楚!敢瞒一个字,我生撕了你!"
他在下面人心目中向来是个和善开朗的角色,从来没露过这种仿佛要杀人的狠样。一个耳光下去,年长的内侍脸颊顿时肿起半边,眼看要被咏临抓到淑妃面前处置,还不如在咏临面前坦白从宽,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拼命磕头道:"是是!小的都说,什么都说,殿下听我说,听我说……"
"说!"
"刚才的话都是听别的人说的……"
"什么别人?讲名字!"
内侍哭丧着脸道:"殿下,这是闲聊时胡扯起来的,怎么说得清啊?宫里头内侍累了蹲一起喝水吃饭,每天都有新鲜话,真的不清楚哪句是哪个人露出来的,况且嘴巴传嘴巴,像……像那个……那个咏善殿下说是咏棋殿下勾引了他的话,小的只隐约记得是天心殿管茶水的福庆说的,他又是听谨妃宫那头的棉宝说的……"
咏临爆吼,"胡扯!谨妃宫的人,怎么会知道体仁宫里头的事?大臣们都不知道,他一个蹲角落的小内侍能知道?"
两人见他火又上来了,频频磕头,乱七八糟的附和,"是是,小的胡扯,棉宝胡说八道……"
咏临喘了一会儿粗气,才往下问:"还有呢?你们下面还有什么混账谣言?说我哥哥们坏话的?都给我说清楚!"
"没有了,没有了。"
"瞒着我是不是?我懒得和你们啰嗦。走!让我母亲审你们去!"
"不不!殿下,殿下,我说,我说啊!"
"快说!"
"宫里的话向来传得多,不过都没有实据,也不知道谁开始瞎说的。有的说……说咏棋殿下昔日都不把咏善殿下看眼里的,现在瞧咏善殿下当了太子,就沾上去了,好图个后路,盼着东山再起:还有的说……"那内侍怯怯地看了咏临一眼,结结巴巴,"……说咏棋殿下长得实在太好了,和丽妃娘娘一个样,难免有爱男色的喜欢,咏善殿下对女人好像没什么兴趣,也没见过他……"
咏临见他说一半又停了,怒气冲冲地问:"没见过他什么?说!不说我踢死你!"提起脚往他身上狠狠踹了几下。
那内侍被他踢倒在地,只好抱着头哭道:"我说!我说!那些人说,咏善殿下身边美貌侍女那么多,都没见过咏善殿下有特别喜欢哪个,说不定咏善殿下就是个爱男色的,刚好咏棋殿下模样好……殿下饶命啊!这些不是小的造谣,只是小的无意听来的……"
"还有呢?说!"
"还有就是……就是说丽妃娘娘入了冷宫,淑妃娘娘还不解恨,就指使咏善殿下帮母亲出一口气,把咏棋殿下给……给那个了……"
"还有!"
"这这……也……也有人说,是咏善殿下自己看上了咏棋殿下,从前弄不到手,现在咏棋殿下无权无势,刚好可以弄来乐乐,大概早在内惩院就……就那个了。在内惩院觉得不方便,所以又把咏棋殿下弄到了太子殿,每天晚上暖被窝,哎呀!殿下您别打,别打!小的该死,小的自己动手掌嘴!殿下,这些话小的只是不小心听见的,真的下是小的自己造出来的……"杀猪般求饶起来。
"还有!"
"还有……还有的说,不但咏善殿下,连咏临殿下您……您……您也……"
咏临牙都快磨碎了,狠狠问:"我也什么?说!"
那内侍看他争头捏得几乎出血,生怕他真的一动手就往死里打,只好豁出去继续坦白,"还有风声说这事殿下您也有份,孪生兄弟两人,一起淫乱大哥来着,所以您才天天往太子殿跔得动……"
咏临怒火中烧,弯腰把那人拎着衣领拽起来,左右开弓抽了他几个嘴巴,打得嘴角鲜血淋漓,眼里喷着火吼道:"我母亲是天子亲封的淑妃!就连丽妃,如今虽在冷宫,也比你们尊贵百倍!我们兄弟是天子血脉!金枝玉叶!一个个干干净净!居然被你这种下贱东西污三秽四的糟蹋?传这种十恶不赦的谣言?你该死!"
"殿下,殿下饶命!殿下您饶了我,是您逼我说的呀!"
两人又是磕头,又是抱着咏临的腿央求。
咏临厌恶地把他们两个都踢了个觔斗,喝道:"别让我再瞧见你们!"
连多待一刻都嫌邋遢似的往外走,一脚把外面的木门也踹个稀烂。
时间早过了晌午,外面风雪正大,咏临无心理会交给图南的赌局,更没空把赌桌上自己的东西收回来,独自一人,汹汹地直朝太子殿走。
积雪满地,经过这么半日,雪层又厚了一点,咏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铺头盖脸的冷风打过来,让他脑子里的怒火消下去了点,但立即,又有一种凉浸浸的东西,猛地从脚底窜了上来,冻得他脚步一滞。
刚才的谣言,九成九是下面人吃饱了撑着,胡说八道,居心不良编造皇子们的丑事,下道德地讨个乐子。
只是,他忽然之间,却想起了内惩院里自己把咏善大腿上扎了一刀的那天。
当时,咏棋哥哥那个眼神表情……
还有,为什么咏善哥哥要拿烙铁对付咏棋哥哥?说是奉旨审问,迫不得已动刑,如今想起来,咏善哥哥是太子,咏棋哥哥又是兄弟,就算奉了父皇严命,不得不用刑,也不该亲自动手。
"不会的。"咏临用力地摇了摇头,像要把脑子里面的怪念头都丢出去。
可另一个疑惑又不打招呼地钻了进来。
他去内惩院看咏棋哥哥,为什么咏善哥哥不高兴呢?
为什么咏善哥哥下令要内惩院的人下许他进去?
为什么母亲也劝自己暂时不要见?难道这事,母亲也知道?
他帮咏棋哥哥送信给丽妃,咏善哥哥气成那样……
匆匆的脚步,慢了下来。
咏临越走越沉重,越觉得不安,仿佛忽然发现心里面藏了十几条冬眠的毒蛇,醒过来了正乱钻着打算在哪咬上一口。
他打死也不相信,但每一步下去,每一个的疑点都好像更清晰了,拼了命也开解不了困惑之处。
咏临这辈子都没尝过这种煎熬滋味,指甲不知不觉中全掐进了肉里,也不知道疼。
他一会儿想这是谣言,绝对的诬蔑,应该严查,一会儿觉得不该严查,虽然是谣言,但谣言止于智者,这是咏善哥哥常说的话,不理会,很快会过去。
可谣言如果传开呢?
谣言可以杀人,这话咏善哥哥没有怎么说过,但母亲却是经常提的。往常听着不在意,此刻想起来,真的分量十足。
如果这不全是谣言呢?
咏棋哥哥从前和咏善哥哥并不亲近,怎么忽然就好成那个样了?
怎么咏善哥哥刚刚审完了案子,咏棋哥哥一点也不见外,就肯住进太子殿?
如果咏善哥哥真的对咏棋哥哥……
他对咏棋哥哥动烙铁,把咏棋哥哥的脖子都烙伤了,是因为咏棋哥哥不答应那事!?
咏临大恨自己的脑子,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那个不可能的地方想,而且越想越真,联系起最近的种种怪事,甚至可以说是豁然开朗。
可恶的豁然开朗!
咏临喃喃咒骂,一个劲挠自己的头,把宫女们悉心替他梳好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盖打开,把那些讨厌的念头用刀子挖出来才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切都是谣言?
去找父皇?不行,父皇病着,而且如果父皇知道了,会怪罪咏善哥哥,说不定还连累咏棋哥哥。
找母亲?也许可以问母亲。他想了一会儿又摇头,不行,这是兄弟间的事。
问咏善哥哥?如果不是,咏善哥哥一定大怒,咏棋哥哥也会尴尬死了,以后大家兄弟都不用见面了。
如果是。
如果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咏临心乱如麻,真想找根棍子把自己给敲晕算了。偌大皇宫,他不知道该找谁去,隐隐约约知道事情很大,不过如果只是谣言,又应该只是一件不必在意的小事吧?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
唯一确定的是,绝不能传开来。
忽然,他惊觉似的顿住脚,抬头往前看。
太子殿熟悉的檐角出现在视野中。
咏临又努力思索了片刻,最后,豁出去般咬了咬牙。
要他不声张,当没听过这回事,憋也要憋死。
他迈开大步,朝太子殿走去。
常得富正在太子殿,看见咏临冒着风雪来了,赶紧溜下台阶亲自迎接,笑嘻嘻道:"殿下真是从小骑马射箭的好身子,这么大的雪也不坐暖轿,走在雪上威风凛凛的就来了……"
"我咏善哥哥呢?"
"太子殿下记挂着皇上的病,上过王太傅的课就过去体仁宫请安了。"
"那咏棋哥哥呢?他总在吧?"
"咏棋殿下?"常得富略微诧异地打量着咏临不同寻常的脸色,"咏棋殿下最近身子不好,听课听累了,在房里小睡呢,殿下!您等小的通报一声……"
咏临一边朝咏棋的寝房里走,一边丢下话,"用不着你。我有点事要问哥哥,咱们兄弟的事,别不长眼睛地跟进来。"
咏棋说要小睡,其实并没有睡。
王太傅"物竞天择"四个字,搅得他心里沉沉的,顶着胃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谁是圣人?谁是老虎?谁又是兔子?
豺狼又是哪些呢?
大家说话都像猜谜似的,他听出了几分,却无法彻底弄清楚,依稀明白自己大概就是兔子了。
若真说他是兔子,他也认了。
自己从没想过害人,论本事,自己确实不如咏善,真的物竞天择,父皇废了自己,改立咏善,说得过去。
他甚至连不甘心的想法都没有。
谁想当太子?至少他不想。
当太子一点也不好,每天被管束着,一点错都不能有,说句话都要斟酌,一个字的错都会被人挑剔出来。
他当几个月的太子,每天被母亲丽妃教训得战战兢兢,一言一行都要听母亲的,仍不能让母亲满意。
"咏棋,你知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你再不刚强些,可怎么好?母亲都被你急死了。"
"多讨好你父皇,顺着你父皇的意思说话,记着,不管什么事,你都顺着你父皇,太子该有太子的样子。要逆着你父皇,他就会觉得你当了太子,骄横了,这可是要命的事。"
当太子才是要命的事……
担惊受怕,不知何时被人在背后捅刀子,或者父皇随时看你不顺眼,就给你下一道废位诏书。
一旦废了,打入死牢或者打发去封地软禁,就瞧父皇的心情了。
这样过日子,连普通皇子都不如。
咏棋苦思冥想,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老虎为什么护着兔子,更不明白为什么老虎护着兔子,就两个都活不成?
为什么兔子就不能有条活路?
兔子。
兔子只吃草,不伤人,安安静静躲草丛里面待着,怎么就得罪尽了天下人?
咏棋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又软又厚的被子,也是心乱如麻。
忽然想起来,他不该是兔子,兔子是不害人的。
可母亲要他去害咏善,偷咏善的东西。
母亲被淑妃威胁,就指望唯一的儿子把这东西弄到手,赖以自保,活一条性命。
他已经答应了,不能不答应……
但咏善今天还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许多贴心话,亲昵地喊他哥哥。
"哥哥心里要是还没有我,我就再没有什么盼头了。"
每次想起咏善这句话,他的心头就要猛地颤一颤,甚至连手都会忍不住狠抖一下。
有时候,咏棋真恨极了自己不会撒谎。
不会撒谎,所以也看不出别人是不是在撒谎,母亲丽妃那双犀利的眼睛,怎么就没传给自己?
他知道身边的人常常撒谎,宫里没有不撒谎的人,连咏临这弟弟,过去也常随口胡说逗他玩,自己还常常当真。
难道真是因为不足月而生,先天就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咏善呢?到底是不是撒谎?
如果是真的,那真的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咏善那人,从前一点都看不出来;如果是真的,那他过去也藏得太好了,面上那么凶狠,冷冰冰的,根本就不记得他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示意。足以证明咏善城府深,而且很会骗人,一骗就是十几年。
如果是假的……
咏棋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了。
就算是假的,他也看不出来,可心底多多少少想相信那是真的。
不过,相信也没用,真的就更糟,谁也不会答允他们在一起,太子和前太子,那算什么?而且还是兄弟!
谁都不会答应的!
还有,那么自己呢?
自己到底对咏善是个什么心思?
到底有没有别的心思?
咏棋脑子里的泡泡浮了又破,破了又有新的浮起来,泡沫飞溅,打得思绪湿答答的,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咏善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绝对弄不明白了。
不过,连自己对咏善有什么打算都不明白,连他也难免鄙视起自己来。
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他抓着胸前的衣襟,彷佛要把心窝掏出来看看,看明白乱成一团的心里到底写了什么,这么若隐若现,连他这个当事人自己都被弄胡涂了
指尖隔着衣服压在胸前的感觉,却忽然唤起别的回忆。咏棋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咏善指尖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滋味,不容反抗,高高在上地宣布所有权,令人心惊胆颤的淫靡,却又很热很热。
这种念头竟然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冒出来,实在是下流的罪过!
咏棋满脸都红透了。
耳边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像见不得人的心事被人窥知了一样,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警惕地看着房门。
"咏临?"咏棋看清楚不速之客的脸,才放松了一点,"你怎么来了?"
咏临关了门,转过身面对着他,出奇的沉默。
比墨还黑的眼眸极大的瞪着,带着一种少见的严肃和狐疑,盯得咏棋浑身不自六口。
咏棋在被窝里,只穿了单衣,他挪动一下身子,把滑下去的被子拉到肩上,低头去找自己脱下的外套,搭讪着道:"你找咏善吗?他去体仁宫了,向父皇请安。我本来也要去的,但因为正被责令反省己过,不得擅出,只好请咏善代我向父皇请安,希望他老人家身体早点安康……"
"哥哥的伤好了没有?"咏临忽然粗声粗气截断他的话。
咏棋奇怪的抬头,"什么伤?哦,你是说脖子上的伤吗?全好了,幸亏治得及时,药又都是宫里最好的。"
咏临走过来,一只膝盖压到床上,朝咏棋靠过来,"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要看!"
他一摆出执拗的牛脾气,咏棋就拿这个最心爱的弟弟没办法了,只好把头仰了仰,让他看看脖子上愈合的伤疤,"看见了吧?就只剩一点小印子。"
"这是什么?"咏临忽然用指头在他肩窝处一按,变了声调,"谁弄的?"
咏棋大惊。
赶紧低头,却因为视线阻碍,看不见咏临指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听咏临的声音,猜也猜到他看见了什么。这些痕迹浑身都是,本来不会被人看见,偏偏躺在床上外衣都脱了,咏善临去前,为了让他睡舒服点,还把白色亵衣的领口拉松了点,说是不拘束,血行得旺,人会更暖和。
害得肩膀半露,居然惹起了咏临的疑心。
"没什么,大概是不知什么时候赠了一下。"
咏棋慌慌张张,要把衣领拢起来。
"赠的?我不信!"咏临脸色早就变了,看见咏棋要拢衣,更深信不疑自己看到的痕迹确实如自己想的那样,抓住咏棋的手腕,一手就去扯咏棋身上的衣服。
"咏临,你干什么?放手!"
"我不放!我要看明白!"
嗤!白色绸衣几乎被咏临从中间拉开个口子。
布料从肩膀到大半胸膛中分开来,暴露出肌肤上处处红点咬痕吻痕。
咏临像给人抽了一个耳光似的,骤然僵硬片刻,又猛地握住了正往床角退的咏棋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喝问:"这是谁干的?是不是咏善哥哥干的?是不是?"
"咏临,你放手,你别问……"
"我偏问!偏要问!"咏临对着咏棋大吼,"你身子这些印子都是咏善哥哥弄的,是不是真的?你说话啊!哥哥,你快点说啊!你快说!"
他吼得屋顶都簌簌发抖了。
常得富早就察觉不对劲,守在门外不敢离开,听见里面吵起来,急得团团转。
咏临是咏善的孪生弟弟,虽然调皮捣蛋,常常挨骂,却是淑妃和咏善一力保护的小雏鹰,向来纵容宠溺的。咏临进门前,可是恶狠狠的警告过不许入内。
得罪了咏临,不但等于得罪淑妃,多半也让咏善不高兴,他常得富以后就不用混饭吃了。
但咏临现在吼的那个咏棋,同样也是咏善的命根。
常得富听见咏临在里面咆哮,说的话还和皇子们极禁忌的事有关,自己掺和进去,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但是不掺和,咏棋有一点损伤,自己也要完蛋大吉。
偏偏咏善又出去了。
常得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来想去,还是一咬牙推门进去,拉着咏临的手道:"殿下,您有话慢慢说,都是兄弟。"
手上不敢用力,一边劝,一边眼睛不经意就扫到了咏棋被扯开衣服的上身,斑斑点点情色痕迹,罪证似的明显。
糟了!不该看的居然都看见了!
常得富赶紧移开视线,看着脚尖,还要拉着咏临,"都是兄弟,万事好商量,殿下,您别惊着咏棋殿下,他的病才好些,太子殿下说了……"
"滚开!去你的假惺惺猫哭耗子!"咏临力气大,何况怒火正旺,一甩手就把常得富挥到了房门边上,"别以为我是傻子!你是太子殿总管,这事少不了有你一份!我咏棋哥哥虽然被废了,怎么说也是皇子,你们就敢奉承着新太子合伙糟蹋他?等着!内惩院里出了什么事,我迟早全查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本来还要赶过去踹常得富两脚狠的,想起咏棋还在,没再理会常得富,扭回头,爬上床把缩到里面的咏棋粗鲁地抓了出来,急切地道:"哥哥遭了这种事,为什么竟不和我说?哥哥也太错疑了我。我和他虽然是孪生兄弟,也不会合着他来做这种没人伦的事。要是哥哥早点和我说,也不至于这些日子都……"
咏棋无地自容,羞愧得几乎无法呼吸,一个劲躲着他。
咏临看见他那样子,顿时懊悔,改口安慰道:"不干哥哥的事,是我不好,没护好哥哥。我没脑子!上次在内惩院看见他拿烙铁逼你,我就该起疑心,我是个混球!"
一扬手,居然自己甩了自己一记清脆的耳光。
"是我害哥哥这些日子吃苦的,我混帐,压根不知道哥哥被糟蹋成这样,身上尽是伤,还糊里胡涂和你们一块喝酒……"
"别……别说了!"
"好,我不说.哥哥别怕,我这就带哥哥走,到了母亲那里,我天天看着哥哥,看谁敢碰哥哥一根头发。"
"我不去!你走开!"
咏临一愣,张口就问:"为什么不去?难道像他们说的,哥哥是看中他当了太子,自己投怀送抱的?"
咏棋几乎气晕过去,嘶哑着嗓子问:"你……你说什么?"
"是我不对,我说错了。"咏临立即软了,焦急地道:"我知道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哥哥是被他修理怕了。我知道咏善哥哥,要什么定要弄到手的,他一定在内惩院里折腾你了!哥哥快跟我走,你要还是害怕,最多我禀告了母亲,让母亲来教训他。不!我告诉父皇去!让父皇给哥哥主持公道!他这么无耻,我也看不起他!哥哥,你跟我走!"
"我哪也不去!"
"不行,你一定要走!"
咏棋拼命闪躲逃避,咏临执拗地要把咏棋从床上抓出来,又不敢把咏棋弄伤。
两兄弟闹成一团,常得富又连滚带爬地过来抱咏临的腰,被咏临踢了一脚重的,跌在地上几乎背过气去。
外面的人都听过咏临的警告,听见了动静也不敢擅入。
常得富是太子殿总管,这时候本应该高声唤人。
但现在纠缠的是咏临和咏棋,两个人都不可得罪,况且咏棋这活色生香,衣裳半掩的模样,众人齐闯进来,什么丑事都揭了。
太子吃醋还是小事一桩,但若把脸皮薄的咏棋逼得自寻短见,自己也就成了个陪葬的。
常得富欲哭无泪,不能叫人,自己再孤身上去,恐怕唯一的下场也就是被咏临活活打死,如今之计只有赶快搬救兵。
这事非太子解决不可,他横了心,使出吃奶的劲爬起来出门,要赶紧把咏善从体仁宫十万火急找回来。
刚巧,咏善的暖轿正到了太子殿门口。
今日去向炎帝请安,又被拦在门外,说炎帝病中需要休养,谁都不见。不但遇到闭门羹,这次连站着等都不允了,内侍出来替炎帝传话,"皇上口谕,太子别在外面站着,快点回自己的地方去,你这样站着吹风,不爱惜父母给的身子,也是不孝。"
咏善当时听了,心就微微一沉,知道后面的境况恐怕更艰难了。
说不定这鹅毛大雪后面,已有一场雷霆霹雳酝酿着准备款待自己。
他这太子的权力全来自父皇,一旦失爱,后果不堪设想。
怀着沉重的心绪,刚刚才下轿,常得富就猛地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殿下!殿下!不得了啦!咏临殿下他……他和咏棋殿下他……他们……"
门前人多,后面的话居然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代替,急得常得富干瞪眼,颤着手往里面拼命指。
咏善骤然一惊。
他反应出奇的快,立即抛开追问常得富的念头,出笼猛虎一样腾地往里面冲。
未到房前,听见里面咏临的怒吼和咏棋哽咽嘶哑的声音。
"跟我走!你过来!"
"你放手!咏临,你别扯!我求你了……"
咏善血管炸开来,一脚踢开房门,高声喝道:"咏临,你干什么?"视线直射床上。
咏棋上衣都被扯开了,赤裸着胸膛在床中簌簌发抖,肌肤上红青紫瘀痕怵目惊心,手腕已被抓出几道乌黑,看得咏善目皆欲裂。
第二十章
咏临听见喝声,霍然转过身来,看清楚来人是咏善,眼眶怒得差点裂开,连咏棋都不理会了,吼着扑过去,朝着咏善的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带怒而发,气势虽足却毫无章法,咏善一错身避了开去,咏临收力不及,拳头砸在他身后的木门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竟把半个拳头嵌入了木头里。
咏临一击不中,更气得发疯,拔出被木层刺得鲜血淋漓的拳头,转头又朝咏善连连挥拳,咆哮道:"你干的!是你干的!"
咏善铁黑着脸,却比咏临沉着多了,朝后堪堪避过咏临霍霍挥来的拳头,气得咏临又是一阵怒吼,竟低了头直直朝咏善胸口撞去。
咏善虽没吼没骂,心底早就恨得进血,躲了咏临几拳,瞅准机会,跳开来,抽冷了一拳打在咏临背上。
咏临撞不到他,又收不住脚,被哥哥在脊背上砸了一拳狠的,任他再壮也招架不住,"砰"一声被打趴在地上,正要挣扎着站起来,咏善得势不饶人地冲上前,朝着地上的咏临就是一阵没头没脑的踢。
咏棋好不容易逃开咏临,还没喘上一口气,就眼睁睁看着咏善咏临两个孪生兄弟不顾死活的干起来。
咏善不动手则已,动起手来吓人之极,咏棋看着咏善把咏临踢得在地上乱滚,头皮一阵发麻,衣服都顾不上穿了,连滚带爬地冲下床,死命拽住咏善,"住手!咏善,不要踢了!你会打死他的!"
"这种东西,打死算了!留着也是祸根!"
"不行!"
"谁说不行!"咏善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把抱着他腰往后拖的咏棋推开,又冲前两步去踢咏临。
咏棋被他推开了,又扑上来再抱着他往后死劲拽,咏善不知为何忽然对咏临怨恨到了这种地步,一再冲过去,重脚都朝咏临头脸胸膛这些要紧地方招呼,一副非把这孪生弟弟踢死在眼前的样子。
"住手!我求你了,咏善!"
"你别拦着我!"
"他是你亲弟弟!"
"我没这样的混蛋弟弟!"
有咏棋拦着,多少总算阻了咏善一下。被踢得咳血的咏临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却一点也不识趣,找着一点空当,居然莽牛一样蓦地发力,抱住咏善踢过来的右脚往下一扯,没能把咏善扯倒在地,却也趁着咏善猝不及防趔趄的时候,在咏善小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口他可使足了牙力,隔着冬天的厚裤子,竟一口把咏善咬出血来,张着沾了血的森白牙齿吼道:"我才没你这样的禽兽哥哥!你不是人!"
咏善腿上剧痛不已,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也露出狰狞之色,顺手捞起一把木头圆凳就往咏临身上砸。
咏棋吓得魂飞魄散,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凳子夺了下来,声线也飘到了最高,"你疯了?你真想打死他?"
有这么一点机会,咏临已经扶着大木柜爬着站了起来,对咏善瞪眼,"你打死我啊!反正我也没脸活,有你这么个没廉耻的哥哥,我还不如死了!"
"好!我成全你!"咏善又冲了过去。
"住手,咏善,你冷静一点!"
"咏棋,你走开!你也听见了,是他自己不想活的,我成全他!"
咏棋急得眼睛都红了,浑身打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如今也顾不上以后怎么见人了,救咏临的小命要紧,恨不得像八爪鱼一样用四肢把暴怒的咏善给捆得无法动弹,一边拦着咏善,一边朝咏临又是怒吼又是哀求,"咏临你快走!算我求你了,你快点走啊!"
咏临哪里肯走,扑上来朝着咏善脸面就是一拳。
咏善一时被咏棋拦着,躲避不便,下巴挨了一下狠的,牙齿撞上去,顿时血丝从嘴角涌出来。
咏临同样得势不饶人,又揍了一争,边揍边骂,"是你欺负咏棋哥哥!是你对他使坏!"
咏善从小到大,没被这样揍过,何况动手的还是他最疼爱的弟弟,眼里怒火燎原,一边闪躲一边还以老拳,恶狠狠道:"对!我就欺负他,就对他使坏!我什么坏都对他使过了!你想到的,想不到的,我都对他做了!每天晚上都做!"
咏临几乎一口气喘不过来晕过去。
"你……你逼他的!"
"对!我就是逼他!我强了他!你管得着?"
咏善肆无忌惮地一嗓子吼出来,一点也不像从前凡事沉着从容的哥哥,咏临都愣了,拳头一滞,顿时挨了咏善一拳,被打得鼻血直流。
咏临狂吼一声,又朝着咏善扑过去。
这次他总算没落空,咏善被他重重一撞,脚步不稳,两兄弟滚地葫芦一样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又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猛然跳起来继续拳打脚踢,还伴着吼声怒骂。
"你没廉耻!我打死你!"
"有本事你打!看谁打死谁!"
"你干了这些事,还有脸对我动拳头?"
"我怎么没脸了?告诉你,我早看上他了!"
"你!"咏临脸红脖子粗,嘶哑地吼道:"你在内惩院里就……就那个!"
"不错,我内惩院就那个他了!我就把他捆起来,把他弄得哭着直求饶!你不服气?"
咏临简直气晕过去,拳头也更不成章法,反而连连中了咏善几招,叫道:"你不是人!"
"我不是人!我是太子!你管不着我!"
咏棋本来拼命拦着两人,听他们越说越不堪,两耳嗡嗡作响,只觉得脑袋胀得几乎要炸开来。
他冲下床时过于情急还不觉得如何,听着两人一来一往打斗着对骂,忽然一个激灵,冷得像入了冰窟窿,却又猛地想起了自己仍裸着上身。
他算什么兄长,实在只是个荡妇的角色!
咏棋本来心急如焚要阻止两人斗个你死我活,瞬间这焚毁的心居然赤赤的又成了冰,怔怔想道,这种丢人的事,咏临不在其中,尚且觉得丢脸不如死了,怎么自己却要苟活?
这么一想,这场近在咫尺的兄弟相残便像骤然移到了万里之外,再不如何要紧了。咏棋随他们继续拳来拳往,自己呆站着,片刻后,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到房间角落。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走过去,茫然了一会儿,又倏地明白过来,拿起桌上沉沉的砚台,冷冷看了一眼,举手就往自己脑门上砸。
"咏棋!"
"哥哥!"
咏善和咏临的吼声不分先后钻入耳膜,震得脑门更加胀痛难忍。
不知谁的手,伸过来铁一样拧得他的手腕发疼,又有人把砚台夺了过去。
"你干什么?"
"你疯了吗?"
"哥哥!你别胡涂啊!"
咏棋两肩被捏得生疼,有人晃着他,像要把他从这场噩梦里摇醒。他醒不过来,只觉得视野中天地都在摇晃,一切都乱七八糟的。
怒吼压根就没停过,被人腾空抱起的感觉让他更有身在梦里的怀疑,一会儿又暖暖的,不知足被子还是衣服罩在了他身上。
不过一会儿,咏善和咏临的对骂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都是你这混蛋!"
把咏棋放回床,咏善朝着还在担忧的咏临腰间就是一脚,这下偷袭用力一点也不留情,把咏临踢得脊背直撞房门,倒跌在门外。
早在门外严阵以待,但不敢闯入的太子殿侍从侍卫们面面相觑,低头看着被踢出来的咏临殿下,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房中爆出一声令人颤栗的怒吼,"瞎了眼啊?还不快点捆起来!?"
侍卫们一个激灵,这才立即手忙脚乱一拥而上,把已经被打得嘴角开裂,鼻血长流,一脸五颜六色的咏临粽子一样捆了起来。
人捆起来了,但捆起来后该怎样呢?
这时候,谁也不敢到太子跟前去,个个都拿眼睛瞅着总管常得富。常得富今天已经挨了咏临一顿狠揍,现在还要处理这只烫手山芋,他也不是豹子胆,哪敢自己跑去咏善面前问怎么处置?站在门外廊下,为难得两颊肉直哆嗦,半天才哭丧着脸吆喝道:"先关起来,等太子殿下气头过了再请示吧。"
不料太子殿下这次的怒气远超常得富的想像。
话音刚落,咏善的怒吼又震动了屋顶,"放屁!常得富,谁让你关的?这种东西留着也没用,给我用鞭子抽!抽死他!抽不死他,我抽死你!"
严厉暴戾的声音,听得常得富脊背上的寒毛全竖了起来,几乎跪着应了咏善的命令,哆哆嗦嗦命人去拿鞭子。
这下惨了!
太子殿下气疯了,正在气头上,不照吩咐办自己一定倒霉,但是真把咏临殿下给抽死了,日后太子殿下冷静下来念起兄弟之情,自己这小命也是保不住的。
常得富思前想后,赶紧暗中派人去通知淑妃娘娘,这边派了人去,那边鞭子已经送过来了。
咏临被人堵了嘴,五花大绑跪在前庭的雪地上,见常得富拿着鞭子过来,抬起头来,凶光满目。
"常得富!怎么还不动手?"咏善的厉声又从房里传了过来。
常得富欲哭无泪,"咏临殿下,这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得罪了。"把鞭子交给一个侍卫,命令开打。
侍卫知道太子今天是动了真火,若打不出火候,这顿鞭子说不定就落到自己头上。一动手,也不管打的是太子的亲弟弟了,都用上了真劲,劈头劈脑打得咏临身上一道一道的。
咏棋在床上懵懵懂懂躺了一会儿。
他不是傻子,看咏临那样子,什么事都揭底了,迟早父皇都会知道。
母亲……她……
他不想害咏善的,但就算不想,现在咏善恐怕也被他害了。
父皇怎能容忍太子搅和入这种事?
自己本来是要寻死的,没寻成,但心已经冷了,似乎已算死了一半。
但死得不完全,心明明僵了,却好像还是会疼,听着外面鞭子呼呼响,咏临却一点声息都没有,漫天雪白都透着不吉祥。
咏棋终究不忍心,坐了起来。
他到底,是个软心肠的傻兔子。
咏善抱住他问:"你躺下,小心冷到。刚才弄伤你没有?"
咏棋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怔怔道:"咏善,你放了咏临。是我不好,你不要拿他撒气。"
"你哪里不好了?"咏善轻轻抱着他,在他鼻尖亲了一下,温柔得和刚才相比,简直就是另一个人,"就算有人不好,那也是我不好才对。那些事,都是我逼你的。"
咏棋无端地觉得心跳一窒。
说不出什么,只是一阵阵的感觉凄凉。
咏临被打得鼻青脸肿,咏善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英俊阳刚的脸上也挨了拳头,嘴角都裂开了,刚刚擦去血,现在又从唇角逸了一点殷红出来。
咏棋看着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这见不得人的事已经被闹开了,却没有原先想起来的那样怵人,他大概已经吓懵了,连害怕都不会了。
或者又是破罐子破摔……
咏棋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大概是因为咏善这样待在他身边,他才没那么怕。这么想着,他情不自禁朝咏善挨近了一点,还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咏善被打裂的嘴角。
咏善出奇的乖,小绵羊一样任他碰着自己的伤处,静静地抱着他。
"放了咏临吧。"咏棋央道。
真不可思议。
外面冰天雪地,咏临正在挨打,他们却在暖烘烘的床上相拥,轻轻说着话。
咏棋叹了一句,"还不如让我死了。"
不知是否想起刚才咏棋寻死的事,咏善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笑容。
他把手优雅地抬起来,抓小鸡一样轻轻抓住咏棋的脖子。
"想死还不容易,我只要用点力,就能拧断它。"咏善微笑着,逸着鲜血的嘴角朝上扬,温柔却又有点吓人,"拧断它,那可真的一了百了。"
咏棋有些痴了,竟然不怕,还低声怂恿,"那你拧吧。"
咏善又淡淡一笑,笑得让人觉得凄怆。
他当然没真的用劲,缓缓把手又放了下去,搂着咏棋在怀里,双臂紧了紧。
"哥哥,你看这宫里,人人都会书人,下毒的、使计的、进谗言的、用软刀子的……连咏临那种笨的,至少也会用小恩小惠收买侍卫们的人心,拿拳头打人。"咏善在他耳边呵气,"只有哥哥你,你不同。"
咏善其实也没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但咏棋蓦地一颤。
他忽然心跳加剧,忽然就蹦出一个骇人的想法,要把母亲要自己害咏善的事说出来!
这事也许对别人只是平常,但对他却是一个天大的负担,他每天都想着,想到母亲怎样在冷宫中忍受煎熬企盼着自己得手,想到咏善如果察觉会怎样勃然大怒,不,他已经不怎么怕咏善勃然大怒了,他偶尔居然觉得这个弟弟实在可怜,但到底怎样可怜?又说不上来。
只是憋着一腔的凄凉,空荡荡的难受。
咏棋挣扎地想着,忍不住叫了一声,"咏善。"声音激动得竞走了调。
咏善被他蓦然的激动吓了一跳,低头看着他,"怎么了?"
咏棋喉咙咯咯作响,他张张嘴,口里都是空的,想说的话好像自己会逃走似的,好一会儿才像又重新找到了。
但老天爷似乎也反对他的决定。
咏棋正要开口,外面尖利的一把声音就刺了进来,中断了一切。
"淑妃娘娘驾到!"
咏善一听,顿时冷笑,"果然来了。"把咏棋藏回被窝,自己下了床,披起紫金色的大裘,走出房门。
挺直着身子,居高临下面对庭院里的众人。
淑妃气势汹汹地领着几个侍女闯了进来,到了前庭,一眼就看到了挨打的咏临。
"住手!"淑妃厉声喝了一句,挥手就夺下侍卫手里的鞭子,"啪"地狠狠抽了那侍卫一耳光,低头去看,顿时满目泪光,伤心欲绝。
咏临被捆起来,倒在雪地上,脸上身上都是伤痕,鞭痕一道压一道,都渗着血。
"咏临。"淑妃跪下来艰难地抱起小儿子,哽咽着唤了一声。
咏临动都没动,睫毛也没颤,看起来已经昏过去了。
大儿子就站在几步之外,淑妃像没看到似的,苍白着俏脸,命跟来的侍女把咏临殿下抱到外面的暖轿上去,竟看也没看咏善一眼,眸中蓄着泪,站起身来,尊贵地昂头朝太子殿大门走去。
咏善看着,心里又是微微一沉。
他想唤住母亲,却又硬是忍住了,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
目光移到咏临晕倒的地方,那一片的薄雪融开了,湿答答的。
太子殿的众人不敢擅自离去,包括那被淑妃夺了鞭子,打了一耳光的侍卫,都噤若寒蝉,垂头站着,像一尊尊被封在雪地里的雕塑。
这景象,连咏善都不由生出无力感。
他咎由自取的。
"都下去吧。"咏善遣散众人,又回了房间。
咏棋坐在床上等他。
两人懵着相对了片刻。
咏棋问:"淑妃来了?"
咏善点头。
咏棋局促起来,又干干地问:"她把咏临带走了?"
咏善苦笑了一下,又点点头。
"咏善,你为什么这样做?"沉默了一会儿,咏棋换了一种语调,很低很低地问咏善,"你为什么往死里揍咏临?我知道你向来疼他。"
咏善没作声,偏过头,深邃的眼睛饶有趣味似的,瞅着咏棋。
咏棋心里忐忑不安,心跳像擂鼓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安,既然不安,却又要在这种时候撩拨咏善最敏感的神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也会去做一些莽撞的事?
咏棋鼓足了勇气,低声问:"你担心自己会被废,怕连累咏临?"
咏善看着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轻微的惊诧,或者说是感动。
这目光烫得咏棋一颤。
咏棋情不自禁!
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蓦然贯注入了自己原本懦弱的身躯,让他激动起来。
"咏善,我知道的……"咏棋把苍白的手掌伸过去,轻轻握着咏善的手,结结巴巴地道:"那种……那种当太子的滋味……我知道的,你也很苦……很苦。"
咏善仿佛如钢铸的脊梁,忽然就软了。
冷面阎王,以刻薄可怕出名的太子殿下,忽然露出个孩子似的神情,无声伏在了前太子柔弱的肩上。
"哥哥……"咏善轻轻喊着。
咏棋竟一点也没迟疑,他立即就抱住了这个靠过来的太子弟弟,好像这天经地义,就是他的责任。
他抱着咏善,还用手掌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和后背,无比温柔。
"咏善,"咏棋安抚着他,低声道:"我们都生在荆棘丛里,长在荆棘丛里。"
这是,当日在内惩院,咏善抱着他时,曾经反复喃喃的一句话。
咏棋只是没料到。
有一天,他会用这句话,来安慰咏善。
闭合中的眼睑,蓦地微微颤了颤。
咏临浓密的睫毛向上缓缓掀开,彷佛不适应刺入眼中的烛光,睁开后又闭上一点,发出不怎么高兴的嘟囔。
"咏临。" 一直不曾离开半步的淑妃,关切地贴近过来,低头爱怜地看着儿子,"咏临,你醒了?身上还疼吗?药已经熬好了,喝一点吧。"
刚醒过来,咏临带着几道鞭痕的脸还显得有一分懵懂。
"药?什么药?"
淑妃听得心疼,眼圈又红了,轻轻抚道:"傻孩子,你大雪天晕在外头了。咏善……我真白养了他,为了那女人的儿子,竟昏聩如此,哪里还有半点母子兄弟之情,亏他下得了这样辣手。"这话触到伤心处,又淌下一滴泪来。
咏临看了淑妃一眼,再瞅瞅头顶上熟悉的七色彩绘天花板,瞬间,好像全想起来似的,神色一变,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就要掀被子下床。
"咏临?"淑妃拦着他,"你这是干嘛?"
"见父皇!"咏临鼻子里呼哧喘气,低头匆匆套着长皮靴,边咬牙,"把这些脏的臭的,通通都翻给父皇看看!"
"谁的脏的臭的?"
"咏善!"
淑妃一把抢了他手里剩下的靴子,往身边地上狠狠一砸,死盯着他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咏临骤然瞧见母亲森厉神色,也暗自有些心惊,稍压一下,忆起日里的事情,心头火反而烧得更旺,抬头绷着脸,冲着淑妃道:"咏善!咏善就是脏的臭的!他干的事见不得人!"
"他是你亲哥哥!"
"我没这样的亲哥哥!他是畜生,我不是畜生的兄弟!"
啪!
脸上热辣辣的一掌,把咏临的话全打断了。
他捂着右脸,怔怔看了居高临下的淑妃半晌,双眼腾地全红了,猛站起来嘶声叫道:"他做这种事,母亲您却打我?好,好!我知道,我们虽是兄弟,身分如今大不同了。他是太子,自然是母亲的心头肉!我就是个人人能打骂的!我……我找父皇去!让父皇把我和咏棋哥哥都逐出宫去,从今以后,你们两母子只管安享尊荣,也没谁敢碍着!"
他一只靴子套在脚上,另一只靴子却被淑妃夺了扔在一旁,一腔怨愤郁气沸上心头,连靴子也顾不上了,蹬着一只白布袜子往外闯,口中嚷嚷,"你们原来早是一伙的,连底下人都个个明白,只我是个傻的!可怜咏棋哥哥不吭声,一直受委屈,我今天就算拼了命,也容不得你们再去害他!"
冲到门外,淑妃的心腹内侍崇英早听见声息,急着赶了上去,伸开两手不许咏临出去,满口央道:"殿下息怒,有话只管慢慢说,把娘娘气着了怎么好……"
"让开!"咏临竖眉喝道:"我是皇子,现在要面君禀报,谁敢拦我,就是死罪!"
一掌挥去,顿时把没学过武的崇英推得往地上直扑,迈开大步往前门去。
身后崇英直唤,"殿下!殿下您听我说……"
咏临只当没听见,沉着脸一鼓作气往外冲。
不料没走两步,崇英的调子忽然拔高了,"娘娘!娘娘!不好啦!"
这一嗓尖利得刺耳,把咏临也吓住了,赶紧回头去看,淑妃原本直挺挺站在房中的,这会人却已经瘫软在地毯上了,竟是一动也不动。
"母亲!"咏临大惊,扑了回去,手忙脚乱把淑妃扶起来,"母亲?母亲!"
他原本一脸恨得红如关公,这样一吓,顿成煞白,将淑妃抱在怀里,喊了几声,见她不答,更是心慌,拼命摇晃起她来,"母亲!母亲!您说话啊!"
崇英扑爬到身边,抹着泪急道:"摇不得,摇不得,娘娘是气急攻心了,殿下您千万手下轻点。"
他是淑妃身边有年历的人,还算有见识,劝了咏临一句,小心翼翼探出手,往淑妃人中处用力掐了掐。
咏临手足无措,愣看着片刻,躁道:"怎么没动静?来人!来人!传大医!"
连吼几声,忽地发现怀里人动了动,他低头,眼睛瞪到极大,喜极而泣,"母……母亲,您醒了?"
淑妃幽幽醒来,知道自己在儿子怀里,抬头看着咏临,黑瞳瞳的眸子却是冷的,瞅了咏临片刻,便问:"你怎么还在?"
咏临顿时一愣。
"去找你父皇呀。"淑妃轻悠悠的朝他说了一句,偏头看见崇英,低声道:"崇英,扶我起来,免得我也是个又脏又臭的,弄得咏临殿下也不干净了。"
咏临结结巴巴道:"母亲,我……我不是这意思……儿子错了,您只管打骂……"
淑妃却不理会他,搭了崇英的手,勉强要直起身子,漠然道:"我可不敢当。我是咏善的娘,他是畜生,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物。好,好,含辛茹苦,养出了两只白眼狼。一个只要咏棋,一个嫌我们又脏又臭,只想出宫过他的干净日子。"
借着崇英的力,她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咏临伸手要扶,淑妃一掌狠狠拍开,蓦然拔高音调,厉声道:"走开!小心弄脏了你!你放心,今天的事,全是我和咏善的错,我们都是坏的。不错!咱们都一伙的呢!只你一个清正廉明,能大义灭亲!好,你只管去见你父皇!"
她把崇英的手也往旁边一摔,指着门喝命,"崇英,给我传话,侍卫们都听着,咏临殿不要去见皇上,谁也别拦着!放他去!他是皇子,他要见自己的父皇,谁拦着,就是死罪!"
"娘娘,这……这……"
"这什么?"淑妃冷冷一笑,头上凤钗好一阵颤动,未了,幽幽道:"他是金枝玉叶,清清白白,眼睛里自然容不下沙子,就算那沙子是他亲哥哥,也要剐了才甘心。"
咏临急得几乎哭起来,讷讷着分辩,"儿子没有……我心里可一点也没有……"
淑妃霍然回头,目光刺在他脸上,讥道:"殿下放心,我和你那畜生哥哥哪也不会去,就静等着你捧着圣旨来了。白绫也好,毒酒也好,都不怨你,给我们娘俩一个痛快就是。"
顿了顿,又惨然一笑,"盼只盼你见了我们尸首,心里舒坦了,日后出了宫,倒真能过上你要的干净日子,能和咏棋今生无忧,这……这可是用你母亲和亲哥哥的命换来的!"
说到此处,哽咽无法继续,淑妃伤心到了极点,连站也站不稳,趔趄扶着桌沿坐下,别过头垂泪。
咏临老虎一样的大眼早淌下泪来,红彤彤的,跪下来道:"儿子该死!气昏了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胡话。字字都是无心的,母亲要是不信,儿子就……就拿刀子把心剐出来给母亲看!"冲动起来,站起来就要寻刀子剖心表白。
淑妃暗中一惊,看他真的把案子上摆设的馏金匕首拿了上手,忙过去一把按住,"咏临,住手!"
咏临脾气上来,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咬紧着牙关,"儿子大不孝,满口胡话,伤了母亲的心,若母亲不原谅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淑妃几乎又被这小儿子气晕过去,担心咏临真的一时鲁莽伤着要紧处,抓着咏临握匕首的手腕不肯放,"放手!你给我放手!"
"不放!"咏临虽然力气大,却不敢和淑妃硬来,只拿着匕首和淑妃僵着,嚷道:"儿子什么用也没有,只会惹麻烦,看着兄弟做不伦之事,却干瞪眼没办法,我算什么皇子?简直就是只乌龟!憋着也是死,还不如索性一刀子进去,剖心还母,胜过在宫里当讨嫌的乌龟王八蛋!"
淑妃怒得脸都青了,"说来说去,原来你只不过还在为咏棋发疯,居然要拿自己的性命要挟。好,你不想活,先杀了我!"
话音一落,也不再抓咏临的手腕,反把身子朝着森光阴阴的匕刃上撞。
咏临大慌,赶紧把匕首抛得远远,一把抱了淑妃,"母亲!您这是干什么?"
"母亲把命送给你,你不想活,母亲更不想活了!"淑妃脸色紫青,"我在这宫里吃了一辈子苦,死都不怕,就只怕你们兄弟不和睦,相戮相残,不论谁出个闪失,母亲都生不如死。不料你今日为了一个咏棋,什么都不顾了。若真如此,我还不如先了断自己,免得看着你们这两个不孝子伤心!"没了匕首,又挣扎着要以头撞那桌角。
咏临原本只是逞着一股怒气,并未想着真去自尽,谁知道反把淑妃惹到这份上,吓得什么怒气都飞跑了,抱着淑妃一点也不敢松手,满嘴央道:"母亲,这、这万万不可,我……我只是一时鲁莽,说错了话……您打我!您只管打儿子!"
淑妃哪里真有自尽的打算,这会儿触动情肠,哭了淋漓尽致,见咏临急得满头大汗,就势见好就收,淌了半晌泪,平复了些,声音缓了下去,低声叹道:"傻东西,母亲打你做什么?打在儿身,痛在母心,没听过吗?"
"是,是……都是……反正是儿子不好。"咏临这才敢松了手,小心翼翼扶淑妃坐到床边,跪在淑妃脚边,耷拉着脑袋。
淑妃看他无精打采,又不肯吭声,心底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默然片刻,反倒先开口了,"你也大了,该知道母亲的难处,手掌手背都是肉,哪边被刀切了都血淋淋的痛。咏棋的事,为着咏善,绝不能惊动你父皇,但……母亲也不是不过问的。"
咏临惊讶地抬起头,"母亲,您肯为咏棋哥哥作主?您……您不会偏袒咏善?"
淑妃叹道:"再偏袒自己的儿子,也要讲天地良心。咏棋虽是丽妃主子,却是个惹人疼的孩子,在宫里这些年,他也从没为难过我们,怎能忍心看他被咏善这样?再说,咏善和他毕竟是兄弟,这种事,老天爷也会怪罪的。"
咏临平白得了一大助力,又惊又喜,顿时忘了自己正跪着请罪,跳起来急道:
"好,这事我们不惊动父皇,既然母亲不站在咏善那边,那儿子心里就有底了。事不宜迟,母亲现在请起驾到太子殿,把咏棋哥哥接过来,养在淑妃宫里,谅我那没廉耻的哥哥也不敢强行来要!"
淑妃却不作声,一挥衣袖,甩开他的手,仍坐在床沿上不动弹。
咏临愕道:"怎么?难道母亲刚才说的,只是为了哄我高兴?"
淑妃平心静气地问:"咏临,你今天过去,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就是为了把咏棋带回来吗?"
"是啊。"
"你见着咏棋了吗?"
"有啊。"
"有和他说,要带他回来吗?"
"当然有。"
"那,他愿意跟着你走吗?"
咏临僵了一下,垮下双肩,颓然道:"他不愿意。"
旋即把浓眉拧起,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儿子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怎么咏棋哥哥就不愿意跟我走呢?他绝不是贪图富贵的人,这个我敢打一百二十个包票。可……可怎么他就死活不肯离开呢?"
"他被下药了。"
"什么?"咏临浑身一激灵,"下药?"
"对。"淑妃幽幽的目光投在远处的华丽屏风上,仿佛她能穿透这屏风,看见远方太子殿内的一举一动,低声道:"这事,母亲知道得比你还早,只是不敢宣扬出去。我暗中查过了,咏棋那孩子受着挟制,每天饮食里都被下了专人配制的药,此药既有春药的作用,也兼*和毒药之效,足以用来箝制咏棋不敢逃走。不解除药效,就算咏棋再巴望离开,也只是有心无力。"
咏临总算明白过来,脖子上青筋暴跳,"无耻!怪不得咏棋哥哥躲躲闪闪就是含着眼泪不肯走,咏善这……"他本想又骂起来,想到淑妃在面前,只能闷闷忍了,粗声粗气道:"我竟和这种人做兄弟!哼!"又急切地看着淑妃,"母亲既然知道了这事,可不能不管。"
淑妃静思了半日,才无奈摇头,"我管不了。"
咏临急得团团转,"这有什么管不了的?母亲,母亲!您不能不管!罢了,我还是先杀进太子殿,把咏棋哥哥带走,免得他继续每日都吃人灌的那些混帐药。"
淑妃喝命他站住,道:"要把咏棋带走,首先要解去咏棋身上的药性,不然,就算你强行带走了他,受药性所害,他爬也要爬回咏善的身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急死人了!"咏临烦躁起来,"谁知道是个什么药性?谁又知道怎么解,难道药性一日不解除,那咏……"
"我知道。"
"……"棋哥哥一日就要……啊?母亲,您刚刚说的是……"咏临后知后觉地一愣。
"我知道如何解除药性。"淑妃很平静,"前几日,我总算查出是谁替咏善制的药,顺藤摸瓜,抓到那开药的人,再审问一番,自然也知道了解除药性的方子,只是……"
咏临刚刚听到关键,急着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方子虽然有了,但药熬出来,怎么让咏棋服下呢?"
咏临顿时放松下来,"还以为母亲担心什么呢?这还不好办?我这就去把咏棋哥哥抢出来,然后熬药,给他喝了就行。"
淑妃横他一眼,"你今天已经闹得够大了,如今再过去抢人,事情传到你父皇耳中,能不过问?这是要你哥哥的命!若是如此,我宁死也不会把方子交给你。"
咏临又被招惹得发起急来,"这……这不是要磨死人吗?兜兜转转,原来我还是怎样都救不了咏棋哥哥!"
"你当然可以救咏棋,"淑妃斩钉截铁道:"不过,要照着母亲的法子来救,不能为了救一个咏棋,害了你哥哥。"
咏临病急乱投医,哪里顾得上别的,忙凑上去,"母亲快说,只要能救咏棋哥哥就好。要不是为了看不过眼咏善哥哥欺负咏棋哥哥,我也不会和咏善哥哥闹翻,我怎会不巴望咏善哥哥太子当得好好的呢?"
"你先找个机会,和咏善认错。"
"啊?我?我认错?"
"等你们兄弟不太僵了,再寻个空隙,私下去见咏棋一面,把方子交给他。"
咏临奇道:"何必交方子?我们熬药过去,和咏棋哥哥说了这是什么,要他喝了就好。咏棋哥哥若是可以解除药性,必定也是极愿意的。"
淑妃瞅这不开窍的儿子一眼,"咏棋现在被看得比铁桶还严,你拿过去的药汁,能到咏棋的嘴?端上去就会被太子殿的人给截了。放心吧,把方子给咏棋就好,他若愿意,自然会想办法弄来喝的。等他身上药性解除了,我就亲自过去,找个借口把他接到这边来。当着众人的面,我亲自过去请,咏棋又愿意来,就算咏善不甘愿,也拿我们没办法。"
咏临击掌道:"对!最怕的就是我们去接了,咏棋哥哥却死活不来,这才气死人。只要药性一解,咏棋哥哥开口说要来,加上母亲发话,太子殿只能放行,不闹起来,就绝不会惊动到父皇,如此人人都保全了。呵,还是母亲的法子管用。"
淑妃对儿子温和笑道:"真是傻孩子,也不想想母亲在这宫里多少年了,这点小事,怎能难倒母亲?这就是那方子,你拿去背好了。"从袖里抽出太医写的那纸笺。
咏临接了过去,打开来看了看,见里面都是宫里常用的药材,并无不寻常的异物,心底最后一丝疑虑顿去,露出雪白的牙齿,乐呵呵道:"要不是母亲说了这能解药性,我还以为是小补的方子呢。这些东西熬出来,就算没被下药,吃了也对身体无害。我向来最讨厌装假,不过这次为了救咏棋哥哥……"
思忖一会儿,脸上逸出一丝毅然,下决心道:"好,我就装个样子,说什么也要和咏善和好。"
紧抿了唇,捧着那写满墨迹的药方,认真铭记起每味药材的名字用量来。
淑妃与咏临的一番事,太子殿里毫不知情。
谁也没想到,咏临在白天闹个底朝天,反而成就了他咏善哥哥一片痴心。咏棋毫不犹豫地将咏善拥入怀里那刻,如一坛埋得很深的陈年好酒,终于被人揭开了一点点封纸,虽只穿了个小洞,香醇却蓦地氤氲了偌大太子殿。
一夜里,又起了暴风,风夹着鹅毛大雪卷得漫天乱舞,宫里守门的内侍们夜来个个冻得跺脚,骂"这贼冷的天!",在咏善心中,这却是他一生中最暖和的一个晚上。
淑妃带着咏临走后,咏棋格外对他温和起来,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还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他的发。
细长柔韧的指头,轻轻摩挲过发鬓,咏善忍不住长长低叹,静室里,问咏棋道:"过去,咏临要是受了委屈,哥哥像是也常这样安慰他。"
咏棋在他头顶道:"想哪去了?自然是不同的。"
虽然答得淡淡的一句,咏善却欢喜得几欲坠泪,抱着咏棋不肯撒手,仿佛离了这触感,抬起头说不定就是大梦一场。
咏棋脸皮虽薄,心底却异常柔软,竟没说一句不适的话。
常得富经了咏临淑妃一事,晚上入门来请示是否进膳时,心里忐忑得像心窝揣了只兔子,不料进来一看,不但咏棋没有歇斯底里,连本应该脸色不佳的咏善,也泰然自若得令人不解。
咏善听说要吃饭了,笑着吩咐饭菜上来,也不和咏棋对面坐,硬挤了一边的软凳,两人膝盖赠着膝盖进膳。
吃饭间,咏善谈笑风生起来,专挑着菜肴佳味的典故,侃侃而谈。咏棋不想搅了他的兴头,不时装作听得有趣,露个含蓄的笑容,却不怎么搭腔。他胃口不怎么好,勉强吃了几筷子,把热汤喝了,就说饱了,要去沐浴,想早点睡。
咏善道:"哦,哥哥今天累坏了,是该早点休息。"连忙唤外面的侍从们准备伺候咏棋沐浴。
他放了筷子,也随着咏棋站起来,看着咏棋转身出门,猛在后面叫一声,"哥哥。"
咏棋被他叫得脚步一惊,回头看他有什么事。
咏善走上前来,端详了他一番,浅笑道:"没什么,天冷,哥哥不要着凉才好。"
咏棋深觉他一片痴情,不觉感动,答道:"你是太子,更要小心身子。"
说了这句,低着头转过身,匆匆走了。
出到廊下,侍从早等在外面,引着咏棋去准备好沐浴的小侧房。侧房里热气蒸腾,大木桶都蓄了大半温度恰好的热水,旁边还零落放着一排小桶开水,预备随时加进去调温。
咏棋脱了外衣,剩了白色亵衣亵裤。他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身上痕迹,叫侍从们下去,剩下自己来弄就好,侍从们齐齐应了一声,鱼贯散去,不一会儿都出了门。
只有一个,退到烛光照不见的屋角里,等众人都散去了,悄然无声地从屋角走出来,朝咏棋行了一礼,低声问:"殿下,小的给娘娘传话来了。"
咏棋转过身来一看,隐约记得这张脸,上次过来给丽妃传信的也是他。
不知丽妃哪来那么大本事,身在冷宫,竟把耳目插到太子殿来了。
他衣裳单薄,在这热气腾腾烧着地龙的房里,也不禁浑身一阵寒意,声音极小地道:"是你?传的什么话?"
一边问,一边心里也清楚,丽妃是催着要恭无悔的手笔来了。
果然,那内侍细声细气道:"娘娘在那里头,要传一个消息出来,实在于难万苦。小的也是等了许久,才等了娘娘几句话,也没别的,就是问问咏棋殿下,要的东西可到手了?如果弄到了,千万早点给娘娘送过去,别让娘娘这样惦记着。"
咏棋心里一阵发虚。
他在冷宫里答应丽妃的事,一点着落也没有,若是尽力了,还可以搪塞过去,偏偏自己明白,这件攸关母亲性命的事,自己其实半点也没有尽心,总患得患失,找各种借口不想下手。
如论孝这一字,自己实在是有亏欠的。
咏棋神色迟疑,"那个东西,我也不知道咏善藏哪了,正在到处找,要是找到了,自然会尽早给母亲送去。"
那内侍奇道:"殿下不知道吗?自打咏善殿下住了太子殿,就没更改过这儿的一丝一毫,也不许别人搬动任何家什。让小的妄猜,咏善殿下存放器物的地方,多半和殿下昔日时一样。若是如此,殿下要找什么,岂不和自己家里一样容易?"
咏棋听咏善行事,暗暗心伤,更不愿意害这个弟弟,搪塞道:"这里能和自己家比?我在太子殿,是被责令反省念书的,哪能这样轻易到处翻找东西?何况咏善为人聪明,那么重要的东西,也不会随便放在能被我碰的地方。"
那人极为聪明,打量咏棋脸色言语,已经知道他在敷衍,低头恭声道:"是,小的只是传话,殿下做事,自然是殿下自己作主。娘娘还有一句话,要小的传给殿下听。"
"什么话?"
"娘娘说,如今咏善登上太子位,这小弟弟虽然年轻,但手段心性比大人还强,惹翻了他,不是好玩的。娘娘要殿下做的事,殿下若觉得可行,就做,若觉得冒的风险大了,则万万不可行动。"
咏棋本以为丽妃会加以责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皱眉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的意思很明白,死其母留其子,总好过母子都一锅子被煮了。殿下无论行何事,千万都先保住了自己才是。"
咏棋陡然剧震,"什么死其母留其子?你……你这是存心要挟我吗?"他又气又急,又生恐被外人发现,只能压着嗓子颤声责问,愤怒之下,连说话都有些走调。
"小的不敢,小的说错话了,万万没那意思。"那内侍摆了两三下手,忽然大着胆子,抬头朝着咏棋的目光直迎过去,不等咏棋说话,蓦然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彷佛横下心肠的抹着泪道:"小的从小入宫当内侍,十六岁时犯了大错,要不是得娘娘恩典,早被总管头子活活打死了。宫规森严,人命如草,谁不知道给冷宫递消息,被发现了只有一个死啊?可小的再贪生怕死,也不能看着娘娘在冷宫里生生把命给折腾掉了。"
他开始只是小声啜泣,说到后来,竟越发伤心,因为不敢放声,死死把手放嘴边咬出深深一道血色牙痕。
大冬天夜里,房里透着渐渐稀薄的氤氲热雾,咏棋被这压抑凄怆的哭声寒得浑身一颤。
他原本十二分憎恨眼前这逼迫他的内侍,此刻却有些无地自容,呆着看了他半晌,才轻声道:"你……别哭。"
他一作声,那人却更是激动难以自抑,膝行过来,一把抱住咏棋双腿,苦苦哀求道:"殿下,您不知道,冷宫那叫什么日子啊?看不见天日,睁眼闭眼都是一抹黑,都是绝路啊。多少人死在里面,骨头埋哪都没人记得了,殿下,您不能让娘娘落这个下场啊!她是您的亲娘啊,殿下!"
哽咽之声,犹如巨石,一块块压在心上,重得渗出血来。
咏棋下意识地想逃开,往后挪动腿,却被那人紧紧抱着,动弹不得。
"殿下,您是娘娘的独子,要是连您都不顾着娘娘,娘娘还有什么活头?"那内侍苦苦求道:"您不能因为自己过得舒坦了,得了庇护,就忘了娘娘还在受苦。您难道忘了?您在太子殿活得自在的时候,淑妃就在冷宫里头逼娘娘自尽,那毒药……毒药都送到娘娘眼前了!要不是心里存着儿子,娘娘何必这么苦熬着?"
咏棋痴痴站着,猛然间,像梦里醒来一样,仿佛不知何时负上一身伤,剧痛至下知所措,三个大字电光石火间闪过脑际——大不孝!
不错,他在咏善庇护下甜蜜之时,淑妃就曾往冷宫送了毒药,那药,他亲眼见过的。
死寂般的冷宫,仅仅进去走一遭,已如置身地狱。
母亲,却日日都待在里面,翘首盼着自己把她解救出来。
房中热气渐渐下去,泛起来的尽是刺骨森寒,咏棋痴了片刻,容色却冷静了不少,低头对那内侍道:"你别哭,这里不是你哭的地方。"
等那人收敛了呜咽,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何九年。"
咏棋缓缓"哦"了一声,低声道:"何九年,你去,和我母亲说……"他蓦然顿了顿,脑里浮出咏善伏在他肩上安心的模样,心窝一股难过,几乎涌出眼泪,强自忍住了,声音又低了几分,"就说,我会……想办法,请她老人家只管……只管放心就好。"
他给了答复,遣那人出去,仍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想起尚未沐浴。
当即脱了里面衣裤,到大木桶旁伸手一探,水温不够高,但似乎还可以洗一下。
咏棋满心凄惶,对水温也不在意,进到木桶里,把大半边身子都浸到半凉水里,瞪着屋墙上的五子献桃图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才发现水已经凉透了,身子冻得阵阵打颤。
脸上,却早沾满了泪水。
咏棋是早产儿,身体底质甚虚,他对自己的身体向来清楚,从大木桶里出来,看见手脚肌肤惨白惨白,知道受了凉,恐怕少不了一场大病。
他也不放在心上。
自己把衣裳套上,不想被咏善瞧出端倪,特意留在屋里,将手指手腕处使劲揉了一通,弄出血色暖意,又叫人进来再端热水敷脸。
都弄妥了,才回房去见咏善。
咏善也已经在另厢沐浴完毕,穿着宽松的棉袍,倚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等咏棋。见哥哥回来,赶紧把书丢到一旁,迎上去问:"哥哥洗得好干净,害我等了许久。"忽然停下,奇怪地问:"怎么眼睛像哭过?"
咏棋下意识去揉眼睛,道:"热水太舒服,浸的时候不小心呛了水。"
咏善啧啧后悔,"早知道,该我伺候你洗才对。"
"少胡说八道。"
咏善想起沐浴前的事,接过话茬问:"刚才一顿饭,哥哥都没说话,倒像心事比我这太子还重?"
咏棋一怔,他心事重重,被咏善一语中的,骤然间也不知道怎么作答。
咏善又道:"哥哥别担心,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有我一日,谁也难为不了你。"
咏棋呆了片刻,唇齿间似凝住了般,氤氲了一股热气,只是说不出话,半日,抬手用袖子在眼角上赠了赠,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先把自己保住了才是。"
咏善道:"那是自然。"
咏棋上床躺下,咏善老实不客气,自己也掀被子和咏棋挤到一块。
咏棋大腿上一阵发痒,知道咏善又把手探了过来,脸顿时飞红,在被子底下一把抓了咏善的手,半哀求道:"咏善,今晚不要闹了。你老实点,抱着我睡一晚。"
咏善对咏棋千依百顺,顺着他的意思道:"抱着哥哥也是好的。"
双臂把咏棋紧紧抱了,让咏棋把头挨在自己肩上,问咏棋,"这样舒服吗?"
他问得极温柔,咏棋连他从前凶神恶煞的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一阵阵生离死别似的酸楚往肺腑处涌。
咏棋害怕开口泄出哭音,不敢作声,把脸在咏善肩上轻轻赠了赠,算是回答,心里暗道,咏善的肩膀好宽,靠在上面真舒服,外面大雪漫天,这里却暖若春阳,若能一生一世如此,会有多好。
可惜这一生一世,已不可求了。
第二十一章
两人抱成一团,睡了一宿。
咏善醒来时,咏棋仍睡得昏沉。
一睁眼,就瞧见窗外透着一股子白光。
咏善有些吃惊,难道已经大天亮了?下床往窗外一看,才发现还早,不过夜里又大雪,白茫茫一片,被廊下宫灯照着,映得如白昼一般。
他自律甚严,又特别的勤勉,虽然起早了,也没有回去睡回笼觉的念头。因为怕吵醒咏棋,自行到了侧屋,才唤人来伺候梳洗。
侍从们正忙着帮他整理裘衣的翻领,常得富赶来了,黑着两只熊猫眼,好像一个晚上都没睡,凑到咏善耳朵边嘀咕:"殿下,小的找太医院打听过了,昨晚淑妃娘娘找了赵太医给咏临殿下看诊。赵太医说都是皮肉伤,没有大碍。"
咏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一点表情也瞧不出来,站着不动,伸展着手让侍从给他脖子上系披风带子。
常得富又小声道:"咏临殿下是皇子们中身子骨最硬朗的了,些许皮外伤,不要紧的。听说昨晚在淑妃娘娘那歇了一下,没多久就到处窜了呢。殿下只管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咏善冷冷道:"我还嫌打得不够呢。昨日不巧,有母亲护着,再被我撞上,瞧我怎么收拾他。"
这事牵扯着他们母子兄弟的家务事,常得富也不敢多作声,低着头在旁边帮着给咏善整理披风。
咏善挑了一套利于行动的马服,配着紫裘坎肩,系上一件红色大披风,剑眉星目,英姿飒爽。
到了门外,早有人牵马在那等着了。
他是炎帝亲封的太子,有在宫中骑马的特权。
常得富跟在他身后,等咏善翻身上了高头大马,双手把马鞭递到他面前,请示着问:"殿下是去给皇上请安?"
"天还早,父皇身体不适,晚点再过去请安,不然恐怕吵到他老人家。"咏善眉毛微微拧起,"这大雪下得蹊跷,好几天都这么遮天盖日的,民间房子有年久失修的,说不定就被这厚雪压垮了。昨天有奏折上来,说京城地区也出现几起流民冻死路旁的惨事了。今天索性出去看看安置流民的粥场和木棚办得如何了,也顺便考察一下下面管赈济的官员。"
"殿下真是仁慈心肠,外面百姓都说,太子殿下日后一定是个仁君呢。"
咏善懒得理会常得富的谄媚,接过递上来的马鞭,用鞭柄轻轻往他肩上戳了一下,指着隔壁那房门道:"咏临那混小子,昨天把咏棋给吓唬坏了。你今天好好动脑筋,想点办法让他心里痛快点。只要别出太子殿,他喜欢干什么,只管由着他,不许你难为他。"
常得富哭笑不得,摆着手道:"殿下这话真是……这宫里谁敢难为咏棋殿下?"
咏善瞧着常得富夸张的怪脸,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抬头一望之间,恰好瞥到体仁宫的方向,心里无端地沉了沉,敛了笑意,"反正,你给我小心点。"
打马扬鞭,领着三、五个贴身侍卫踏雪而去。
咏临知道了"下春药"的阴谋,一个晚上没入睡,一会儿想到咏善无耻,恨得抓心挠肺,一会儿觉得咏棋可怜,自己又不能把他救出魔掌,实在窝囊,一会儿按捺不住,差点想冲去体仁宫,把父皇叫醒,将这些邋遢事都抖落出来。
可下一刻,他又生生压住了自己这口气。
即使把淑妃放一边不提,咏善毕竟是他唯一的同胞哥哥。从小到大,虽然挨過咏善不少训,还被这哥哥狠揍过几回,却也受过他下少庇护。
在父皇面前把事情一说,咏善的太子位九成就泡汤了。
废太子的下场,咏棋就是个十足的榜样。他那样柔善待人的,一朝落魄,都被欺辱至如此,咏善这样冷峻刻薄的,万一真的被废,更会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咏临的步子就无法再迈出去了。
大义灭亲说的容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真的做到?
再说,还有一个要死要活的淑妃在边上。
咏临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天还没亮就穿好衣裳,到淑妃房里说要立即去执行计划——让咏棋知道春药的事并且喝解药。
淑妃笑道:"你这匆匆忙忙的样子,傻子都瞧出有鬼了。你哥哥是多聪明的人,这事可不能太着急。"
咏临跺脚道:"怎么不急?说不定今天他还给咏棋哥哥下药呢。哎,母亲,您平时办法最多,怎么这时候就想不出个好办法?"
淑妃把他拉过来,柔声道:"母亲和你一样,也为咏棋担心。但你昨天才和咏善闹翻,今天就去道歉,也太不像你平日为人了,白白惹人疑心。"
"可是……"
"你也是读过书的,欲速则不达,这句话难道忘了吗?先让事凉二凉,过两天等咏善火气下去了,再和他认个错。到时候才方便到太子殿去和咏棋说私话。否则现在就凭你,是进不了太子殿的,八成被常得富给拦了。咏临,听母亲的话。"
咏临知道淑妃说的有理,垂头丧气。
他是有事藏不住的人,生平头一次要用忍字诀,忍得浑身刀割似的痛苦,在房里也坐不住,就和淑妃说要出去逛逛。
淑妃道:"今年的雪特别大,听说不少人去郊外赏雪呢。你在宫里乱逛,只会给我惹事,不如到宫外玩玩去吧。"
咏临有了事做,这才有了些精神,当即一刻也待不住,穿了挡雪的大裘衣,领着几个人就出门了。
他向来嫌轿子气闷,领着一行人踩着积雪卡嚓卡嚓地走,穿宫过院,往大宫门的方向去。
快到大宫门前,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
咏临回过头一看,远远的一行人也正朝大宫门过来,领头的骑着高头大马,身后也跟着几个随行。
"晦气,还真撞上了。"
咏临一看那人是骑马来的,浓眉打结似的拧起来,想起淑妃的千叮万嘱,朝旁边侍卫们一挥手,"太子来了,犯不着巴巴的过去行礼,我们绕道走。"转身就打算走人。
"咏临殿下。"一个侍卫眼睛尖,向来处看了看,忽然拉住了咏临,"殿下看错了,不是太子殿下。"
"不是?"咏临疑惑地又回过头去。
集中目力,用劲瞅了瞅。
果然不是。
高头大马上,得意洋洋策马过来的居然是他五弟——咏升!
"这小子!"咏临本来心情就糟,发现骑马的是咏升,火气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步迎上去,揪住咏升马匹的辔头,喝道:"咏升,给我下来!"
"哎哟,是咏临哥哥。怎么了?"
"只有父皇和太子可以骑马过宫,你敢骑着马在这里晃悠?你给我下来!"咏升笑嘻嘻道:"骑马也得罪你了?我偏骑,你又能怎样?不服气,到父皇那里告我去啊。"
"你!"咏临炮仗一样的性子,被咏升火星子一撩,顿时炸开,也不理会淑妃说的什么非常时节不要惹祸,瞪眼道:"不用找父皇,我就能收拾你!"
撩起袖子,扑上去拽住咏升腰带,狠狠往下一损。
咏升哪知道咏临今天好像吃了火药似的忽然发狂,啪嗒一声,在雪地里摔得金星直冒。
"殿下!"
"咏升殿下!"
随行侍卫都着了慌,嚷嚷着过来,把咏升七手八脚扶起来。
"蔑视宫禁!骑马过宫,你压根不把太子放在眼里,我揍死你!"咏临余怒未消,还要上来揍他几拳出气。
两边侍卫唯恐惹出大祸,赶紧拦住了。
咏升却不干了。
被人扶起来,略定了定神,咏升脸上也露出狠色,咬牙骂侍卫们道:"不许拦!谁拦谁和我过不去!咏临你算什么东西?挨了太子的鞭子,转过头来欺负小的。有种你打太子去!你再过来试试,看我怎么撕了你!"
一番言语正戳中咏临伤处,气得咏临狂吼一声,又冲了过去。
咏升也推开侍卫,扑了上去。
两兄弟扭打到一块,你一拳我一脚。
"你混帐!"
"你杂种!"
"你在宫里骑马,我打死你也有理!"
两人打到后来,手抵着手,僵持着挣红着脸。
咏升骤然得意无比地冒出一句,"我骑马是父皇特许的!"
"你说什么?"咏临一怔。
咏升趁他不备,一拳打在他门面上,顿时把咏临打得鼻血长流,一头栽在雪哩。
咏临当然不甘心,在雪里吼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发疯似的又朝咏升扑过去,两人揪打在一起。
也算咏升倒霉。
咏临平时也并非如此好勇斗狠,今天却因为咏棋咏善和淑妃之事,心里憋得难受之极,郁闷发酵到一定程度,却刚好撞上了咏升这个出气口。
这两人也都是学过拳脚的,尤其咏临,莽性一起,谁都怕三分。这是皇子兄弟们的事,侍卫们也不敢乱插手,口里说着劝,都不敢太用力,只能看着两位金枝玉叶在雪地里像两个乡村粗汉一样扭打。
正热闹非凡,忽然身后又有动静。
有人回头一看,脸色大变,"不好!太子殿下来了!"
咏善原本打算出外看看大雪后的京城状况,正巧也骑马要从大宫门过,一看见这场面,顿时脸就黑了,命人立即把两个弟弟分开,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咏升功夫下如咏临,被打得鼻青脸肿,左眼几乎睁不开,一见咏善,顿时指着咏临愤愤不平道:"太子,咏临平白无故打人!"
咏临鼻子挨了一下,鼻血都干了,凝在脸上,也是相貌狰狞,闻言反骂道:"怎么平白无故了?谁叫你骑马过宫!"
"我骑马过宫,是父皇特准的。你不问清楚,见人就打,走,我们见父皇理论去!"
咏善开始只以为这是兄弟间的睚皆小事,咏临这脾气,惹出这种事并不稀奇,虽然生气,却不怎么意外。
可一听咏升说"骑马过宫是父皇特准",咏善耳边仿佛炸了一个响雷。
浑身上下的汗毛,湿浸浸地倒竖起来。
骑马过宫,是历朝皇帝赏给太子的特权。
历史上,皇帝让其它皇子也享有这种特权的事曾经出现过两次,两次的结果都一样——太子被废,获得特权的皇子成为了新太子。
因此,这在宫廷中骑马的特权,对皇帝来说,只是一个给天下臣民们的暗示。
不,简直是明示了!
咏善胆颤心惊,思索了一会儿,挤出微笑来,对咏升道:"咏临是个惹祸精,也需要五弟你这样的人来教训他一下才好。"
咏临一听就急了,"哥哥……"
"你闭嘴!"咏善对他厉言喝止,别过脸来,对咏升却笑得十分亲厚,有些诧异地问:"五弟做了什么大事,讨得父皇这么天大的赏赐,准你骑马过宫?呵,你也有不对,得了这样的好事,还瞒着我们兄弟,怪不得咏临误会。"
他连笑带说,和蔼如春风,顺带把咏临拦马一事定了个"误会"的性质。
咏升暗骂不已。
他还打算利用这个机会把咏临拽父皇面前,弄个蔑视君令的重罪的呢。
现在撞上咏善插了一手,只能见好就收。
咏升咧着被打肿的嘴,勉强笑笑,"也没什么,今天早上我去给父皇请安,父皇夸我近日差事办得不错,很有长进,又说我这些年勤练骑射,平时难得出宫,不如就赏我在宫里骑马的特权。哥哥也知道,我是爱骑马的,当时一高兴,也没理会这是不是太子才有的特权,就叩头谢恩了。刚刚才第一次,谁知道就给拦住打了一顿呢?"
他瞅一眼在旁边对他怒目相视的咏临,别有居心的加了一句,"早知道哥哥不高兴,我就算惹怒父皇也不敢要这殊荣。算了,我还是去见父皇,说我以后都不要骑马过宫了,免得以后又挨打。"
咏善赶紧拦住他,笑道:"五弟怎么今天小气起来?我们都是兄弟,父皇疼爱你,我当哥哥再高兴不过。至于咏临,他就是个半傻子,你用不着理会他,我叫他给你赔礼。"
咏临在一旁早听得吹胡子瞪眼,发现咏善还要他赔礼,顿时又要扯开嗓子嚷嚷。
咏善骤然目光扫来,犀利得像冰剑一样,刺得连咏临也打了个哆嗦。
咏善一把将他扯过来,推到咏升面前,"咏临,你给五弟赔礼。"
"我……"
咏善在他后腰上狠狠一拧,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冷冷道:"你要敢不听我话,我等下回去就把气都撒咏棋身上。"
咏临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猛然硬住了。
"赔礼!"咏善又在后面踢他一脚。
咏临恨得咬牙切齿,但唯恐咏善真的回去就虐待咏棋,只好铁青着脸给咏升鞠了个半躬,"五弟,是我的不是,你大人有大量。"
说得虽然粗声粗气,但也勉强算是赔礼了。
咏善又在一旁露着笑道:"五弟,别放在心上。前阵子父皇赏了我不少好东西,正想找你一道玩呢,等一下我叫常得富送一点到你殿里去,可好?"
有咏善在,咏升也知道讨不了太多便宜,反正咏临礼也赔了,咏善少不了还要送上大礼,还可以等待时机,在父皇面前藉今天的事害害他们。
这一顿打,挨得也算值得。
咏升不再生事,吆喝着众人,骑上马回去了。
咏善和咏临目送着咏升大模大样的在众人簇拥下骑马离开:心潮起伏。
看着咏升走远了,咏临才愤愤开口,"哥哥也太窝囊了!你是太子,怎么敢教训我,不敢教训他?"
咏善回过头,差点一个耳光搧过去。
手扬起来,看见咏临鼻血流了一脸,稀里胡涂,眼神却倔强得像头小虎,这耳光居然一时扬不下去。
在空中凝了半天,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说到底,这次的事,惹祸的不是咏临,恐怕是他自己。
若非失爱于父皇,怎会招来此祸?
父皇这样做,摆明了要再次废黜太子?
咏善忧心忡忡,连教训咏临的心思都没了,面上不动声色道:"你知道什么?要动手也先问清楚,咏升骑马过宫是奉了圣旨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违了父皇的旨意?昨天挨了一顿打,这么快就忘记了教训。"
他满腹心事,不想和咏临多话,翻身上马。眼下已不是看赈济情况的时候,是到前朝大臣们那走动一下打听消息好,还是回去看看咏棋的情况?
此刻看起来,太子殿已是宫里最危险的地方,只要皇帝诏命一下,恐怕禁军就要把太子殿团团包围。
咏棋岂不是又要连坐入罪?
咏善抓住马缰的手,微微一颤。
正不知何去何从,他忽然发觉咏临站在前面,拦住了自己的马匹。
咏善皱眉道:"你又要怎样?"
"哥哥,"咏临站在雪地里,抬着头怀疑的打量他,"你不会是要回太子殿拿咏棋哥哥撒气吧?"
"说什么胡话?"
咏临倔着脖子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不痛快,只管打我好了,不要欺负咏棋哥哥。"
这时候,咏善哪里还有心思打他?心里道,咏临这个惹祸精虽然讨厌,但对咏棋,倒真的爱护有加,倒也算他一项长处。
想到这里,对咏临的语气情不自禁和善了点,"我不会拿咏棋撒气。他没做错什么,我怎么会难为他?"
咏临道:"我不信,我要去看看他。昨晚我走后,你有没有打他?"
咏善皱眉。
他在咏临心目中,简直就成了十恶不赦,整日期辱咏棋的邪魔了。
恐怕不仅是在咏临心目中,在很多人心中,他这太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人人都巴不得他死。
连父皇也……
"哥哥,你真的没打咏棋哥哥?"咏临丝毫没有掩饰他的不信任,趋前一步,昂首道:"你要真的没撒谎,就让我见咏棋哥哥一面。"
咏善没作声。
他低下头,看着雪地里凌乱的马蹄印子。那是咏升的马匹留下的,虽然只是一骑所留,内里却比千军万马还要凶险。
哪个失去了父皇宠爱的太子能够活得长久?
天心难测。
炎帝下手猛如雷霆,当日咏棋被废,从众星捧月到独禁囚室,前后也只是半日的工夫。
要收拾新太子,又用得上几个半日?
咏升得赐骑马过宫的事一冒头,端倪已露,大变就在顷刻之间。
咏善骑在高高的骏马上,默然良久,猛一咬牙,定下主意。
"你要见咏棋?"
"嗯。"咏临用力地连点了几下头。
咏善脸上浮出复杂的笑容,长叹一声道:"大家都是兄弟,最近却都生疏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也罢,全当是我的错好了。咏棋,我也不想继续软禁了,你把他从太子殿带出去吧。"
咏临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我何必骗你?"咏善把腰上一个玉佩当成信物丢给咏临,又指了身边一个贴身侍卫,命令道:"你陪着咏临殿下到太子殿去,告诉常得富,我已经答应咏临殿下,让他把咏棋殿下带走了。"
说完,又居高临下看着咏临道:"咏临,你带走他可以,但不可以把他留给母亲照料。我这两天寻个机会,给你弄一张手令,让你把咏棋带到你的封地上去。"
"你真的……"咏临喜出望外,捧着手上的玉佩,还想再问。
咏善猛一抽马鞭。
骏马嘶叫一声,在雪上放开四蹄奔去,把一千人等,全部远远甩在了身后。
~待续~
太子(出书版)第四部 by 风弄
文案
他从未想过要将咏善拉下太子之位,
他不曾有过想谋害咏善的想法。
而母亲凄凉的处境令他心酸,
但咏善欺瞞及对自己下药的事,却令他心痛!
难道,自己迄今对咏善的意乱情迷,
和他对自己的温柔,都是假的吗……
为了确保太子之位,就必须放弃咏棋
太子之位牵累着的是他自身与亲人的安危;
而咏棋,则是他无法割舍的心中挚爱。
如果说远离他,就是保护咏棋的最好方法,
那么他……就放开吧……
第二十二章
咏棋也是一早醒了,却没有作声,闭着眼睛在被里装睡。
他知道咏善何时从身边蹑手蹑脚地起来,甚至可以感觉到咏善凝视自己的暖暖的目光。
寒冬的清晨如此安静,房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咏善似乎还伸了手,像要抚摸一下他的脸,大概怕他惊醒,又忍住了。
他不敢睁眼,唯恐和咏善晶莹的眼眸对上。
听着咏善离开的声音,咏棋在床上侧躺着,压抑地屏住呼吸,有那么一瞬,极害怕自己会翻身坐起,失声痛哭。
许久,等到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了,他才从床上缓缓坐起来。
怅然若失地呆着。
仿佛一动也不敢动,他总觉得哪怕手指头动一下,压在头顶的那片乌云就会砸下来,王宫阴暗的角落里会钻出各种怪兽,逼得他无处可逃,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偏偏常得富送了咏善骑马走后,转过头来想瞧瞧咏棋,进门一看,发现咏棋坐在床上发愣。
"唷!殿下怎么这么早就醒了?穿着单衣,也不叫唤小的一声,如果冻病了,太子殿下还不找小的算账?"常得富受到咏善临去前的提醒,脸上笑容比平日更增了三分,连忙亲自过来给咏棋披衣。
咏棋这时候心情郁郁,见他殷勤地捧着大外褂过来,举手止了,取过来自行披上。
指尖触到脖上肌肤,烫得吓人,自己也愕了一下,才觉得头重脚轻,开始以为是刚刚醒来不适,现在看来,昨晚沐浴时真的冷着了。
他装作随意地往脸上抹一把,确实滚烫异常。咏棋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娘胎里带来的赢弱,大冬天里这样发热可不是吉兆,心里却一点也不担忧,反而暗暗觉得安心。
可见老天也是有眼的,知道他不是好人,要害咏善,便降下病灾惩罚。
但愿咏善这太子,真的能受到上天庇佑,无灾无难。
也愿宫里的所有人,母亲也好,淑妃也好,还有咏临他们,个个平安。
他坐在床上,越想越觉悲凉,原本并不如何笃信佛教,这时却情不自禁嘴里喃喃一阵,合上双掌,闭目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常得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顺口奉承道:"殿下真是菩萨心肠,这雪景虽然好,外面百姓就可怜了,也不知道要冻死饿死多少,太子殿下也正为这个发愁呢,一大早就出宫去看视去了。"
他揣测得完全不对头,咏棋也没反驳,淡淡道:"这个时候,谁有心思看雪景?"
挪动着身子下床。
他原本在床上半侧着身,下地后,常得富才看清楚他的脸色红得不太妥当,瞇着眼睛靠过来,"殿下脸上怎么这样红?"伸出手想探探额。
咏棋知道他一探了,九成又喳呼起来,闹得天下皆知,把他伸过来的手挡了,沉下脸,"有话只管说,别动手动脚。"
他毕竟曾为太子,脸一摆,乌黑的眸子瞅着常得富,眉梢处顿时逸出一股不容冒犯的高贵。
常得富不敢开罪,陪笑道:"小的只是怕殿下生病,给殿下探一下。"
"你才生病呢。"咏棋道:"我刚起来,脸色自然红润一点,你刚刚说咏善到宫外去了?"
"是的,太子殿下刚走。"
咏棋停了,伫在那里,半晌没作声。
常得富实在搞不懂这个皇子心里在想什么,大概是昨天因为咏临那么一闹,心里不痛快,言行举止和平日那温和雍容全不一样,有点呆呆愣愣的。
他不敢招惹咏棋,站在一边赔小心,偷窥咏棋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咏棋才咬了咬牙,道:"咏善既然出去了,我索性读书去。"
"读书是大好事,殿下真勤奋。"常得富请示, "要请太傅过来给殿下讲课吗?"
"太傅年纪大了,这么冷的天,要他老人家过来,岂不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不体贴?"咏棋摇头,"我自己挑点书看看好了。"他顿了一会儿,红得有如火烧似的脸猛地一下发白,深吸了一口气,把视线垂往地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书房里的书没几本新鲜的,都看厌了,我记得从前内室里的柜子上有几套木刻的孤本,现在都还在吗?"
他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说话时,心脏怦怦乱跳,几乎窜出嗓子眼。
常得富虽然觉得不对劲,但把所有事都推到咏临吵闹的头上去了,只觉得咏棋闹别扭可比咏善发怒好对付多了,还是笑瞇瞇地答着,"小的读书不多,也不知道什么是木刻不木刻的,殿下若问的是内室里面有没有几套大书,小的知道是有的。那些书从前就有,太子殿下搬进来后,严令不许我们乱换这里的东西,都保留得和您当初在时一样呢。啧啧,别怪小的多嘴,这太子殿下对谁,都没有对咏棋殿下您尽心啊。"
他只是随口拍一下马屁,咏棋却听得剐心似的疼,脸上像挨了一巴掌似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冷宫里天寒地冻,他绝不能弃母亲丽妃于不顾。
嘴里上下牙关都几乎咬裂了,才低声道:"内室,我能去看书吗?"
那是太子殿中的要紧地方,一般人不让进的,何况他是有诏令软禁自省的。他暗藏居心的问着,既怕常得富不允,又隐隐希童一着常得富不允。
不料,常得富早得到吩咐,凡事都由着他,只要哄得咏棋欢喜就好,当然咏棋说什么都点头,毫不犹豫地道:"殿下这说的什么话,这殿里怎会有殿下不能去的地方?等殿下梳洗好了,吃过早点,我就陪殿下过去。"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咏棋又惊又愕,站在原地又怔了片刻。
不一会儿,负责梳洗的宫女们已经端着热气氤氲的银盆进来,咏棋站在那儿被她们伺候,满心彷徨,抬头一看,脸色大变。
何九年那张能令他做噩梦的脸又跳进了眼帘。
好像一根驱赶着他的棍子,忽然戳到了心上。
何九年却好像根本没瞧见他一样,规规矩矩的垂手敛眉,双手捧着准备给咏棋换上的坎肩。
"殿下,怎么了?"常得富问。
"没什么……"
梳洗之后换好衣裳,站了多时,咏棋已经有些头昏眼花。他唯恐自己不留神晕过去,连忙往后退两步,顺势坐在床边。
早饭上来,匆匆吃了一点,就叫撤了。
常得富做事倒也麻利,早饭一撤,又过来请安,说要陪他过去内室。
咏棋道:"你太呱噪了,跟在身边,我怎么看书?"
常得富讪讪一笑,"那……那小的不敢跟着去了。反正殿下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一声就好,小的立即过来伺候。"
咏棋借口要看书,单独进了内室。
内室比书房狭小,阳光也不充沛,一跨进门,便有阴森森的感觉。
咏棋站在门口,朝四周看了看,直有一股哽咽似的伤感。
他当太子时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对内室当然也有一番布置。如今一看,昔日珍爱的几套孤本还放在老地方,角落里仍然摆着黄花梨三足香几,对面矗着的,依旧是自己从前亲挑的榆木凤纹曲屏。
竞真如常得富所言,一丝一毫,俱都未变。
其实咏善保留他的东西,咏棋早就知道,但从没此时这般感动,举目四望,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怔怔站了良久,叹息不断。
他迟疑地走到墙边,缓缓摸索着。
过去在内室里,他也曾经制过暗格,希望咏善不会连这个也保留着吧。
咏棋找到暗格的枢纽,往里一按,听见轻轻的"卡" 一声。
暗格打开来。
朝里一看,更是伤心不已。
这弟弟虽然聪慧精明,对自己却实在痴得让人伤心。
咏棋双手发抖,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打开看了两三件,就发现了恭无悔的亲笔信。
臣以妄语入罪,身陷天牢,闻于雷霆,不胜惶恐。
唯太子殿下亲至开导,嘱咐谆谆,训无悔以臣于尊君之道,恩而亲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愿、王此字据,望殿下藏之,以观无悔之改过也。
至善之言,苍天佑之。
果然如丽妃所言,上面"太子殿下亲至"几字,足以证明咏善曾经悄悄去过天牢,私下和恭无悔见面。
这种虽是小事,但若落入父皇眼中,对于咏善这坐在最敏感的太子位上的人来说,也极可能会成为灾难。
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罪名。
小则是无旨意擅入天牢,太子莽撞,惹皇上不悦;大则是置国法于不顾,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殿下。"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
咏棋正拿着那信在细瞧,如闻雷轰,浑身汗毛骤然炸起,条地转身,对上何九年的脸,"你……你怎么进来了?"极低极嘶哑的问。
何九年却异常沉着, "常总管忙着别的事,小的趁没人看见,进来瞧瞧殿下。"目光一转,停在咏棋手上,"这就是恭无悔在天牢里写给当今太子的信?"
咏棋把信猛地攥紧了,生怕何九年抢走似的,咬牙道:"你,给我出去。"
他鲜少这样厉色,何九年也是一愕,随即明白了几分。何九年退了两步,以示并无恶意,朝咏棋躬了躬身子,道:"小的知道殿下素无害人之心,眼下迫不得已,娘娘也仅求个自保,这东西藏在娘娘手里,绝不会放到皇上面前去,只是让淑妃忌惮点罢了。究竟该怎么做,殿下自决,只盼……"踌躇一下,轻轻道:"只盼殿下对太子殿下有兄弟之义,却也……却也别忘了和娘娘的母子之情。"
说完,低了低头,缓缓退了出去。
咏棋看着何九年出去,笼罩在头顶的乌云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压得更低,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兄弟之义?
母子之情?
咏棋苦笑,五指发酸,他才想起自己还死死攥着恭无悔的信,低头一看,早捏成了一团发皱的酸菜般。
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若要不做这事,可怜母亲被关在冷宫,恐怕真的就被淑妃害了;若做这事,咏善平日如何待他,种种小事都涌上心头,实在狠不下心肠。
虽然顺利偷到书信,却无比的失魂落魄。
慢慢地走出内室,忽然听见一个熟悉又充满喜悦的声音,"咏棋哥哥!"
咏棋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咏临从门角边朝自己快活地跑过来,常得富一脸疑惑地跟在后面,要拦又不敢拦的样子。
"咏临?你怎么进来的?"
"想见哥哥,就来了。"咏临是一路跑来的,大雪天,却热出一身大汗,到了咏棋面前,忽然凝住笑脸, "哥哥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也学常得富那样,伸手就探。
咏棋举手一挡,往后退了一步,不悦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见面就乱动手?"蹙起眉头。
咏临向来和他胡闹惯了,被他忽然一挡,愣了好一会儿,想起昨天的事,自己反而先尴尬起来,红着脸不再作声。
咏棋问:"你怎么进来的?咏善不是说,再不许你来这里吗?"
提起这个,咏临才又打起了精神,赶紧道:"你猜也猜不到,咏善哥哥忽然开窍了,答应让我带你走。"
咏棋一听,却如晴天霹雳般,脸色剧变,"他让你带我走?他……他怎么会答应?"
"你不信?常得富也不信,他要挡着门不让我进来呢,这混蛋东西。"
常得富在旁边苦笑着赔小心, "咏临殿下,小的哪有这么大的狗胆?是太子殿下……"
"你少给我两面三刀!要不是咏善哥哥给了我信物,还让他的侍卫跟着我来,你小子还不犯上作乱的打算把我撵出去?常得富,你长本事了,居然敢对付起皇子来了。"
咏棋不理会常得富的事,对咏临道:"咏善怎么无缘无故给你信物?"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那哥哥早该反省己过,改正错误了。他若有长进,我还肯认他是我哥哥,不然……"咏临悻悻地抱怨了两句,转而看见常得富还赖在一边不走,对常得富凶狠地一瞪眼, "你还站在那干嘛?等着挨揍吗?告诉你,昨天挨打的事,我可没忘记你的帐,以后自然给你一次清算干净!"
常得富被骂得狗血淋头,一个小内侍跑进来道:"常总管,太子殿下派人传话,要你到库房把绿釉浮雕走兽灯取出来,送到咏升殿下那去。还有,前两天得的盘长缠枝纹镶珊瑚银冠,也一并带过去,送给谨妃娘娘。"
"这就来。"常得富正尴尬,得了个下台阶,赶紧告退。
反正咏临手中有咏善的信物,他留下也奈何不了这位皇子。
赶走了常得富,咏临才对咏棋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咏棋哥哥,夜长梦多,快跟我走。也不用收拾东西,我那里样样齐全,你只当到了自己家,想使什么开口就是。只要到了我那……"
"我不想走。"
"……就算我那哥哥又起了坏心,爪子也伸不进我的门坎……思?你刚刚说什么?"
咏棋低头看着脚尖。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毫无道理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悠悠逸出了唇,好像那只是一缕摸不着的烟。
无数个念头在脑里翻滚,咏善怎么了?他怎么忽然要咏临带自己走。
是觉得会出事?还是嫌自己碍事了?
或者,开始怀疑自己会在太子殿干见不得人的事?
身上藏着信的地方热得可怕,就如藏了一块罪恶的烧红烙铁,咏棋恨不得那真是一块烙铁,被烫穿了心肺,直接死了倒还不错。
但他死了,母亲岂不也没了活路?
他抬眼看了看咏临,轻轻道:"我不走。"
咏临愕然,愕然之后,忽然脸上浮出压抑的怒气,"为什么?"
"咏善,其实对我不错。我在这挺好。"
"挺好?"咏临低吼起来,眼珠好像老虎似的瞪成圆形,盯着咏棋看了一下,磨着牙,压低声音道:"哥哥,你别胡涂,你被药迷了。你看,你都开始说胡话?。"
"什么?"咏棋吃惊。
"春药,是春药!我们查出来了,他每日都给你下春药呢,迷得你都不像从前那个咏棋哥哥了。"
"不……咏善不会……"
"放屁!药方我都查到了,还说什么不会。"咏临义愤填膺,"你自己想想,自从到了这里,有没有被人下药的迹象?有没有做什么身不由己的事?"
"不会的,不会。"咏棋还是摇头,表情却变得不确定。
他想起前阵子晚上睡不着,总觉得浑身火热的事,那股燥热是从前不曾有的,逼着自己抚慰下身,丢尽了脸,咏善还笑言每个男人都会如此。
春药?
咏棋越想越真:心直往下沉,藏着书信的地方原是灼热的,现在又忽然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冰,冻得他几乎发抖。
那、那人一直在对他下药!
说着那么贴心的话,打抲护着他,讨他欢心,哄得他什么都信了,原来却,一直在下药!
在他被药性弄得尴尬窘迫时,还装出一副温柔的样子宽慰他。
咏善……
他心里轻轻念着这名字,眼前视野一片摇晃,骤然一软,脊背撞在后面的廊壁上。
"哥哥!"咏临赶紧过来伸手要扶。
咏棋轻轻摆摆手,无力地靠在廊壁上喘气。
脑子里天旋地转,他抬起手,轻轻捂着嘴,生怕不小心吐出来。
看见他这样子,咏临也担心起来,忐忑不安地唤了一声, "哥哥?"忽然举手搧了自己一个耳光,央道:"我说话不留情,老毛病了,哥哥你别气。"
咏棋心里悲凉,仿佛被什么把胸膛一片碾碎了,只剩下一些梗塞的飞灰。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咏善对自己下药,却又清清楚楚确有其事。
手下意识地按着放信的地方,直直看着廊下中庭一片厚厚白雪,那么雪白的东西,下面也不知掩盖了多少肮脏。
"不用再说,我都明白了。"咏棋低低地开口。
太沉痛,反而没了开始时的慌乱难受,像没了知觉一样。
他慢慢站直身体,"我这就跟你走。"
咏临大喜,刚要开口,咏棋拦在前头,又道:"不过,我要先去看看母亲。"
咏临为难起来, "丽妃在冷宫,不是要见就能见到的,等哥哥到了我那,我给哥哥想法子,好不好?"
"不妨。"咏棋惨然一笑, "咏善说过我可以去探望母亲的,他向来想得周到,给我写过一个手谕呢。"
自行到房里,打开抽屉,取了咏善亲笔写的手谕,出来对咏临道:"你陪我走一道。"
咏临自无不可,和咏棋一起出了太子殿。
咏临到了外面,看着宫城内外银装素裹,好不壮观,又担心起咏棋来, "哥哥你身子不好,不要在雪里走了,我叫常得富备个暖轿来。"
咏棋一反常态,冷冷道:"你能在雪地里走,我为何不能?"
逞强下阶,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踏。
咏临和他相处日久,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也觉得有些心惊,暗悔自己在咏棋面前直截了当揭了他被下春药的底。
谁遇上这种事都禁受不住,何况咏棋?
一边暗地里骂自己蠢蛋,一边分外小心地跟在后面。
两兄弟一起到了冷宫,咏棋取出咏善的手谕,看守查验过,当即放行。
咏临也想跟着进去,咏棋不让, "我和母亲说两句话就出来,你在这等一会儿。"
他也不是第一次到冷宫,进到里面,仍为冷宫死寂般的凄清心悸。沿着上次的略,到工丽妃住的房前,刚要跨进门,里面冷不防窜出一个人来。
原来是一直陪伴着丽妃的老宫女清怡。
清怡出来时满脸泪痕,低头拭泪,没瞧清楚外头有人,差点撞上,被咏棋一扶,吃了一惊,抬头看清楚是咏棋,顿时惊喜交加,"殿下,你来了?"
咏棋点了点头。
清怡念了一声佛,泪珠掉下来,又哭又笑道:"这可好了,娘娘有救了。"
咏棋惊道:"母亲怎么了?"
"天打雷劈的小人,贵人有难,就往死了作践。"清怡抹着泪,咬牙切齿道:"娘娘病了几天了,往上报了几次要请太医,就是没人搭理。大雪天的,连烧的炭也克扣数量,半夜就熄了,这地方可真不是活人待的,可怜娘娘金尊玉贵……"
咏棋不听她说完,连忙进到屋里。
这里和终日烧着地龙的太子殿有天壤之别,进到屋里,竟比站在雪地里更冷。昏暗的光线才微微透进,就看到丽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母亲。"咏棋靠过去,跪在床边,叫了一声,鼻子发酸。
用手摸摸丽妃盖的被子,一点热气也没有,像块冰似的。
丽妃在床上颤了颤眼脸,忽问:"咏棋?是你来了?"睁开眼,看真切,果然是儿子来了,美丽而苍白的脸上逸出一丝惊喜。
"母亲,咏善不是有往这里送过冬的被褥吗?怎么这里一点都不见?"
"被褥?"丽妃被儿子扶着,慢慢坐起来,苦笑道:"大概,都被淑妃的人在外面挡了吧,她不看着我死,终究是不甘心。"
才坐直了上身,立即就问咏棋,"那东西,你拿到手没有?"
咏棋心蓦地一紧。
"有?还是没有?"丽妃问。
"……"
咏棋抿着唇,上下唇若有干金重,他颤抖了好一会儿,说不出一个字。东西就在怀里,但给,还是不给?
一边,是对他下春药,却让他动心的咏善。
一边,是被囚冷宫,寻求自保,却又极可能反噬一口,伤害咏善的母亲。
"咏棋,你说话啊。"丽妃把瘦得可见骨节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见咏棋还是不作声,叹了一声,"罢了,我本来……就没想着你真能成事,这是你娘眙里带来的性子,不能怪你。"
"母亲!"咏棋像心窝被锤子擂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氤氲泪水的眸子看着丽妃,"母亲说,要拿那东西,只是为了让淑妃忌惮,不敢对我们下毒手,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那……这东西,就算交给母亲,母亲也绝不会有拿出来加害咏善的一天,是吗?"
丽妃黯淡的眸子,瞬间亮起来,"咏棋,你拿到了?"
"母亲先答我,是不是只要淑妃以为您拿着这东西,就行了?您不会拿这个加害当今太子?"
"当然。"丽妃不悦起来, "咏棋,你连母亲都不信吗?"
她在病中,却仍保留着曾为帝皇宠妃的尊贵气势,双目居高临下,射向跪在床头的咏棋身上,自有一种凛然不可触犯的尊严。
"儿子……"咏棋垂头默然,脸色变化,显出心中争斗激烈,轻声道:"实在是……实在是这宫里,太可怕了,都是一家人,为什么就……就容不下?"
丽妃不料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神情一变,也显得有些颓然。可她毕竟久历宫廷,片刻就恢复常态,冷然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涂话?你和谁是一家人?"口气柔和下来,叹道:"咏棋,我和你,才是真正的骨肉。孩子,你可别忘记了。天下再大,母亲眼里,也只有你一个。"
"可咏善他……"
"咏善他是淑妃的儿子!"丽妃断然道:"你以为他现在宠着你,日后就能保你一世无忧?哼,他现在是太子,将来要当皇帝的。皇帝的恩宠,一日几变。当初你父皇如何宠爱我,现在怎么又狠心把我弃之脑后?"
咏棋今非昔比。
听见丽妃诬蔑咏善,心中直冲上一股恼意,竟情不自禁道:"咏善他……他不同的!"
这儿子还是第一次敢这样顶话,丽妃倒抽一口气,上下打量咏棋一番。
半晌,才缓缓道:"唉,你这孩子,真叫母亲担忧。好,就算他和别的皇帝不同,将来终究有一天,你也逃不过毒手。"
"怎么会?"
"怎么不会?"丽妃问:"咏善登基,淑妃就是太后。咏善若是对你真心真意,淑妃能不把你视为眼中钉?她不铲除了你,不会安心。先不说那个,咏棋,恭无悔的信,你到底拿到没有?"
咏棋犹豫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丽妃整个人的精神仿佛被这好消息振奋了,"快拿给母亲。"
咏棋把那封攥得皱巴巴,却又无比重要的信掏出来。
丽妃忙要拿过来,咏棋心一颤,捏着信的手又缩了回来。
"怎么?"丽妃问:"你还疑我?"
咏棋缓缓摇头。
他人在病中,心境还异常惨烈,脸色红白交错,越发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弱俊逸。
把信捏在手里,他低头凝视着。
慢慢的,脸上掠过一丝决然,抬起头来,看着丽妃,咬牙道:"母亲,儿子不孝,我……我信不过您!"
变故陡起,丽妃惊愕之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咏棋的手指也在哆嗦,
"你……你说什么?"
"当年擅取皇子们的生辰八字,母亲您插手其中,咏善就被弄入了内惩院,他的嬷嬷死在酷刑之下,若不是父皇明察,恐怕当日咏善就……反正,我不会……不会帮您害他。"
"放肆!咏棋,你昏头了?"丽妃蓦然怒吼。
清怡在外面听见,吓得忙进来劝,"娘娘别气,殿下年轻,说话不小心罢了。"帮丽妃抚背揉心。
丽妃一把推开她,冷笑道:"他哪里是年轻?分明是长得太大了,翅膀硬了。我如今落魄到这地步,也顾不上什么颜面,把话摆明了说。咏棋,你不过是和咏善勾搭上而已,想不到,连皇子也有这样乘龙直上翻身的,我倒不知道自己生了个什么东西。和自家兄弟好上了,连自己母亲的死活也不顾了。好!好!你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去,但愿他一辈子对你真心实意,保得你平平安安,护你一世不伤。若那样,我纵使死在这里,也能瞑目了。"说罢,俯在床上,痛哭起来。
咏棋觉得心肺都彷佛被撕开了,连跪都跪不直。
想到咏善对自己下药,心像成了灰一样,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还要拚死护着他,还不惜和亲母翻脸。
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说话的力气,凄然道:"我们并没有勾搭,咏善他,他对我其实也……不是真心实意。但我……"他咬着下唇,"但我不让您害他。"
他浑身无力,连挪动身子似乎都难以做到,挣扎几次,都站不起来,狠心往大腿上用力一掐,总算激出一丝力气,扶着床边站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房子唯一生起的炭火炉旁,颤抖着把手上的信递上去。
丽妃原在大哭,见他忽然站起,又冲去火旁,也吓了一跳,唯恐他被自己骂得过头,一时想不开,见他只是烧信,才心神稍安。
信纸递到火上,燃烧起来,片刻间已有大半成了灰烬,火舌沿纸而上,舔到咏棋捏信的手上,咏棋却恍若不觉,只把那信未烧尽的地方往火中送。
瞬间,信已烧得一点不剩,他却仿佛并不知晓,还把手往前递。
"殿下!"清怡冲过去把咏棋拉开两步,哭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娘娘病中心绪不好,说你两句,就算骂错了,也犯不着这样啊。"
丽妃只有这个独子,看得胆颤心惊,惊疑不定地盯着咏棋,强颜笑道:"咏棋,母亲关在这里,难免抑郁,拿你说几句气话。好孩子,你过来,别这样逞性使强。"
清怡想拉着咏棋到丽妃跟前,咏棋却摇了摇头。
"母亲,信我已经烧了。咏善和淑妃若知道信不见了,多半也猜到是我拿的。"咏棋虽然对着丽妃,目光却没有焦距,轻声道:"就只当是信还藏在您手上吧。天下只有三个,知道这东西已经烧了。您可以用来要挟淑妃,但是……不能拿它到父皇面前去了。母亲,您不要怪我。"
丽妃已经明白过来,只觉得气苦,沉默片刻,颓然笑道:"罢、罢,儿大不由娘,我今天总算是知道了。你对咏善,唉,我真无话可说。"
咏棋又是惨然一笑。
他走到床头,跪下对丽妃磕了三个头,"母亲,儿子回去了。"
丽妃看着他,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咏棋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垂着头,跨出房门,缓缓去远了。
咏临在外面正等得不耐烦,看见咏棋从里面出来,立即蹦起来迎上去。
"哥哥总算出来了,教人等得好焦急。思?哥哥怎么了?好像少了一半魂魄似的?丽妃还好吧?"
咏棋怅然若失地站在宫阶上,似乎完全不知道咏临到了跟前。
怔站了半晌,自言自语道:"都是假的吗?他为什么对我下药?他不会的。"
再也支持不住。
眼前一黑,栽倒在咏临怀中,不省人事。
第二十三章
咏善在前朝花了半天功夫,和大臣们周旋,下午又到体仁宫向父皇请安。
原以为会像前几次那样,被侍卫们挡在廊下吹西北风,不料只站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宣旨,召太子见驾。
咏善无端地心里一凛。
他自己也明白,自从上次御前对答后,明显失爱于父皇。
这在位多年,如今缠绵病的皇帝,一向对儿女情长显得不屑一顾,要为帝皇,必须先有帝皇应有的铁血心肠。
咏善,也许犯了炎帝这方面的忌讳。
他跟着内侍进到宫内。
里头的地龙烧得比前次更热,进门就让身穿厚裘的咏善出了一身大汗。
咏善不由皱眉,想不到父皇已经虚弱到如此地步。
"儿臣给父皇请安。"
炎帝似乎一直不曾下过床,半躺着,腰靠在紫金方枕上,脸几乎和那紫金枕的颜色差不多,只多了一份病人特有的青气。
炎帝把咏善叫起来,神采不足却仍留着几分犀利的视线,缓缓打量着儿子,
"好不容易病好点了,才有精神召你来见。太子,最近都忙些什么?"
咏善恭谨答道:"遵父皇嘱咐,除了辅看六部的奏章外,也常听太傅讲课。"
"嗯。"炎帝缓缓点头,"王景桥的老庄,讲得不错。"
"是,儿子受益良多。"
两人干巴巴地说了两句,都沉默下来。
虽然亲如父子,却仿佛彼此间隔着一层捅不穿的硬壳,气氛变得压抑。
良久,炎帝面无表情地问:"上次,故事未说完,太子就走了。这一次,太子要听下去吗?"
咏善蓦然一震。
他聪敏机灵,怎可能听不出炎帝的口气。
太子殿的事,父皇早已洞若观火,现在是给他最后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若想保住自己,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立即向炎帝保证和咏棋切断联系,舍弃咏棋。
但这样一来,即使自己能逃过一劫,咏棋却势必背上厚颜无耻诱惑储君的大罪,哪里还有活路?
咏善心中发冷,目光却非常坚定,想了片刻,跪了下来,沉声道:"父皇,这故事的结尾,儿子不想听。"
炎帝脸色微变,缓了缓,哑然失笑, "你这算是要朕闭嘴了?"目光极为严厉。
咏善半分也不犹豫,居然顶了上去,"儿子君前无礼,任凭父皇处罚。"伏在地上,纹丝不动,硬挺得像钢铸般。
头顶上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朕知道了。" 一会儿,炎帝的声音传进耳膜,"太子。"
"在。"
"你下去吧。"
咏善朝炎帝磕了头,站起来,静静侧着身退出去。
炎帝看着儿子离开,那深邃的黑瞳里藏着谁也看不透的东西,深得无边,冷冷的,让人心里渗着寒气。
眼看着高大挺拔的背影在门外一闪,转到再也望不见的地方去了,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们都出来吧。"
殿后的垂帘伸出,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善讲老庄的太傅王景桥,另一个,却是炎帝极信任的老太医陈润同。
炎帝免了两人的礼,要他们坐到床前的两个绣墩上,问:"太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两人都相当沉默,老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显得沉重,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炎帝叹道:"他今天来,竟是向我这个当父亲的摊牌的。为了这件事,朕这个太子,别说太子之位,恐怕是连性命都不顾了。他难道就不怕朕一狠心,真要了他们这两个逆子的命?"冷哼一声,目中厉色忽现。
王景桥见皇帝动怒,站起来道:"皇上请听老臣一言。"
老态龙钟地朝炎帝作了一揖,才徐徐道:"宫廷内藏污纳垢,向出世人所料。两位殿下的事,确有不妥,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国家大政,稳定为主。老臣听见外头传言,近日咏升殿下频频和外官联络,还几次暗中到其舅家中,谨妃的兄弟也多次在朝中妄言,这都不是小事。请皇上三思。"
"你是他的太傅,师生之谊,自然护着他。"炎帝把视线投向陈太医, "爱卿怎么不说话?"
陈太医垂头想了想,站起来,磕了一个头,答道:"这是陛下家务事,臣不敢妄言。如何处置,只陛下一人能断。"
"你这是推托之言了。"炎帝说了一句,却不如何恼怒,思索片刻,脸上显出疲倦,轻轻挥手道:"下去吧。唉,这两个孩子,唉,朕的皇子们啊。"
咏善回到太子殿,心情沉重。
常得富从里头赶出来迎接,见面就禀报,"殿下要小的送到咏升殿下那的东西,小的都派人送去了,咏升殿下当时不在,说是出宫去了,谨妃娘娘看了东西,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殿下心细。"
咏善没理会他,把马鞭丢给侍从,径自往殿里走,习惯性地就绕到了咏棋住的房门处,又忽然剎住步子。
常得富跟在后头,见他站住了,偷瞧他脸色。
这太子也真是的。
不是疼得咏棋殿下如珠如宝吗?怎么一时变了心意,又给信物让咏临殿下把人带走?
现在恐怕是反悔了。
猜到太子殿下心里一定不怎么痛快,常得富小心起来,轻声道:"今天咏临殿下来了,小的本来想拦住的,可他拿着殿下给的信物,说殿下答应了让他把咏棋殿下带走。"
咏善闷了一会儿,才问:"已经走了?"
"是,咏临殿下来后,和咏棋殿下说了两句,两人立即就走了。"
咏善轻轻"哦"了一声,轻轻道:"走了好。"对常得富吩咐道:"你忙自己的事去吧,别让人打扰我。"
"那咏棋殿下……"
咏善不耐烦了,沉下脸,"咏棋的事,以后不许你啰嗦。"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云淡风轻,现在脸一黑,把常得富唬得噤若寒蝉,赶紧告退识趣地干他的活去了。
咏善打发了常得富,缓缓迈入房中。
咏棋当然不在。
他左右看看,只觉得不舍,想到不久前咏棋还住在这屋子里,物物处处都有他的痕迹。
打开柜子瞅了瞅,里面都是满满的。
咏棋去得那样迫不及待,自己寻来送他的,哄他高兴的东西,一样也没带走。
未免也太无情了。
咏善虽然感叹,却生不出一丝怨恨,在房中东抚一下,西摸一下,深觉得这里头什么都可亲可爱,却又孤单得可怜。
如今,只有自己陪着这些东西了。
他独自在房中走了一圈,最后在床边坐下,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
可咏棋已经跟着咏临走了,那些曾经围绕过咏棋的空气,也剩得不多了,终会散去的。
留下住。
咏善心底一阵一阵发凉。
他也不觉得太难受,这样的感觉,他很早就体会过了,只是没今日这样强烈。天下虽大,可有谁会喜欢自己这样冰冷无情的人?
咏棋?
咏棋确实是他亲口承诺放走的,但即使走了,怎么连封信笺都不留,连样念记的东西都不带上?
咏善感觉着胸膛里缓缓翻腾着冰做的泥浆,那东西似乎把一切都捣烂了,冷冷地堵在那讥讽着。
他曾经以为那哥哥对他有一点什么的。
其实,什么也没有。
走得痛快。
咏善独坐在房中,忽然发出一声苦笑。
走得好,免得也被拖累了。
他今日斗胆妄为,虽没有立即招致惩罚,却不可能没有后果。
父皇是何等厉害角色,他太明白了。
若是废黜,会用什么借口呢?
咏善冷静地思索。
处理奏章,他向来都秉承旨意,不在职权范围内,绝不轻易插手,应该不会有足以加罪的差错。
结交大臣,更是无比小心,不该说的话,从不敢多说一句,太子不该结交的外臣,也谨慎地拒绝接触。
唯一让父皇无法接受的,就是和咏棋的事。
但家丑不能外扬,就算父皇震怒,兄弟乱伦这个罪名,也是绝上不了台面的。
否则,皇帝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咏善想了想,无法得到答案,索性不再烦恼。
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站起来,走到墙那头的大檀木柜子里,取出一幅字卷,在书桌上平铺开来。
上面笔迹端庄中正,正是咏棋写的"圣人不仁"四字。
咏善沉沉凝视那字,一会儿,唇角逸出一丝温柔到极点的微笑,低声道:"哥哥,你到底还是留了此一东西给我。"
抚着那字卷,小心翼翼的,仿佛抚着咏棋细嫩的肌肤一般。
痴看了那四个字,任凭时间从身旁无声无息的滑过。
咏棋从冷宫出来,一头栽入咏临怀里,晕死过去,顿时把咏临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当时大雪覆地,冷宫门前连个避寒的地方都没有,也顾不上叫人召太医,抱着咏棋就直奔太医院。
到了太医院,急得连门都一脚踹了,进院就嚷:"来人!快来人!"
正当班轮值的太医们全在厢房里烤火闲聊,当即全丢下瓜果杂物出来,一看咏棋纸样的脸色,都不敢怠慢。
毕竟是一位皇子,死在这里,保不定众人都要被牵连。
当即命小侍们抬的抬,搬的搬,把咏棋安置到房里,提药箱,断脉案,乱忙了一阵,才由一个老资格的黄太医过来,对咏临禀报,"咏棋殿下脉沉无力,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阳虚气陷,又有脏腑阴盛阳虚之征……"
咏临急得跺脚,指着太医鼻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背药经,痛快点说,我哥哥到底怎么了?"
"嗯,咏棋殿下身子骨向来赢弱,该是受了风寒,另又有思虑过度郁结于心,所以一时气血不畅……"
"得了!那就是风寒了?药方呢?开了没有?"
太医把写好的药方递过来,咏临对这些也不精通,大概扫了一眼,递给专门司职太医院煎药的小侍,"去煎,快,快!"
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我还有一个补身子的方子,写出来给你,也帮我熬好。"拿起太医写了药方后剩下的笔纸,潦潦草草把从淑妃那听来的药方抄了一下,拿着问黄太医,"你是内行,帮我瞧瞧,这是不是个补身子的良方?"
他是太子胞弟,又被炎帝宠爱,这种小事太医院当然配合。
黄太医捧着药方,瞇起老花眼逐行看了,上面朱砂、羌活、紫贝草都是寻常药材,确实对人有补益之效,只是也不算什么高明秘方。
黄太医在宫里混久了,当然不会当面说这方子效用寻常,得罪咏临,皱着老脸轻笑道:"是个温和补益的上方,常用能使人体质好转。"
咏临再无疑虑,放心道:"这方子是我用来给咏棋哥哥调理身子的,从今天开始,太医院每天熬好派人送到我那去。"
当即抓药、煎药、喂药,又一阵忙活,咏棋也醒了。
咏临见咏棋醒了,总算放心,又嫌太医院没有地龙,太冷了,命人把加厚的暖轿取来。
本想带咏棋去母亲宫中,但想起咏善分手前说过,必须把咏棋带到咏临自己的地方,咏临不想节外生枝,便改了想法。
不去淑妃宫,改去安逸阁。
那是他当皇子时在宫中的住处,虽然炎帝已经把他封了江中王,安逸阁还暂替他保留着。
咏临这次回来,多时都暂住在淑妃那里陪伴母亲,反而没怎么回安逸阁。
现在把咏棋接来,咏临又上上下下忙碌一番,命人把地龙燃上,又要人将自己卧房清扫干净。
一切妥当后,咏临亲自把咏棋小心翼翼地抱到房里,放在特意加了两层厚棉垫的床上,松了咏棋颈上的如意扣,帮他掖好被子,低头看着他,露出个大笑脸,
"咏棋哥哥,现在你总算平安了。"
想到好不容易把咏棋救出魔掌,连他这粗神经的人心里也十分感慨。
一时舍不得走,坐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逗咏棋说话。
一会儿问:"哥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爬过的那棵大松树吗?昨天雪大,松树质脆,居然压折了小半枝干。"
一会儿又问:二丽妃在里头好不好?过两天我们兄弟一起去见父皇,给丽妃求个情,要是能放出来,那岂不大好?"
不管他说什么,咏棋都像没听见似的。
睁着又清又冷的一双晶眸,也不知他到底看着哪里,眸中一圈一圈涟漪,只管默然不语轻漾开去,水色迷离。
看似哀伤若泣,仔细一看,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咏临心里嘀咕,哥哥也不知是因为知悉咏善对他下药,心情悲愤,还是安全后,才开始害怕在太子殿中曾受的囚禁折磨。
他知道咏棋敏感纤细,也不敢直接问咏棋怎么了,更不敢提咏善的名字,在一旁装傻扮混,只盼咏棋别再想那些混账事。
喋喋不休呱噪大半天,咏临口水都说干了,咏棋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要不是瞧他睁着眼睛,还以为他睡着了。
咏临对他却极有耐心,仍然笑嘻嘻的, "天都暗下来了,哥哥肚子饿吗?我可饿坏了,叫人传饭好不好?"
正要传饭,内侍从外面进来禀报, "太医院送药来了,说是殿下要他们按方子熬的补药,一日三次,饭前饮的。"
咏临一拍额头,"哎呀,差点忘了呢。快点端进来。"
今日在太医院已经实时熬煮了一碗,喂给咏棋,这是按方熬制的第二碗。
汤药送进来,咏临怕内侍笨手笨脚,自己亲自拿了药碗,扶咏棋坐起。
他见咏棋今非昔比,沉默得吓人,不敢再提春药的事,只说,"哥哥喝药吧,等身子好了,我带你打雪仗去。"
咏棋自从知晓咏善下药一事,又在丽妃面前烧了恭无悔的信,只觉得心田像被人从底下剐了大半,装什么进去,全漏得一点不剩,都是空空的。
天下事竟像再和他没有任何干系,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过河间浮萍,无足轻重,喝药不喝药,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他性情温和仁善,见咏临百般照顾体贴,不忍拂他的意。
药碗被咏临端着送到嘴边,他便张开唇,慢慢地,全喝了下去。
咏善独在房中,默默过了二仅,次日还是如常梳洗更衣,用了早饭,按惯例出门到体仁宫给炎帝问候请安。
常得富恭送到殿门外,咏善上了马,刚要离开,却发现体仁宫的内侍头子吴才正踩着雪,在几个小内侍随同下踏雪走来。
咏善心里一冷,连忙下马。
果然,吴才是传旨来的,也没像寻常一样和咏善寒暄两句,脸刻板得好像木头似的,见了咏善,干巴巴道:"皇上有旨。"
众人都在雪里跪下。
吴才捧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近日偶有不适,极思静。众皇子大臣,恩免每日常例请安,以减接见之繁。有事可让咏升代奏。钦此。"
咏善磕头谢恩,接了圣旨,站起来,笑道:"辛苦了。这旨意是独传给我的?还是各位皇子都有一份?"
吴才不敢直视他精明的双眸,低头掩饰道:"小的听命办事,领了圣旨就来了,到于别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以咏善的聪明,怎会听不出里面的意思。
他垂下眼去盯着地上积雪,觉得五脏六腑比那踏在脚底的雪还冷。
免去每日请安问候,又说有事让咏升代奏,现在自己这个太子,竟连见皇帝一面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他双手拢在长长厚厚的毡毛袖简中,十指指骨不听使唤地猛一阵颤抖,可眨眼又冷静下来,吸了一口冬天寒透心的冷空气,轻叹道:"希望皇天保佑,父皇身体早点痊愈。"
转头命常得富取钱来赏给传旨的几个内侍。
吴才得了赏钱,道了一声谢,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咏善也不必去请安了,转回太子殿。常得富也瞧出不对劲来了,缩着脖子跟在咏善后面伺候,脸上赘肉一个劲乱抖,大气也不敢出。
咏善到了书房,对他道:"去,到前面把新到的奏折节略取来。"
常得富点点头,双腿却像僵了似的,硬在那里动不了,可怜兮兮地看着咏善。
咏善天生外面就比常人多了一层硬壳似的,虽心乱如麻,面上却收敛得一丝不露,从容得不象话。
见常得富没动,他抬起头扫一眼,"怎么?"
"殿下……"
"有话就说,别碍着我的事。"又低下头去看书。
常得富露出挣扎犹豫的表情。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常得富跟着伺候咏善,咏善风光,他就风光,咏善倒霉,他绝对倒霉,可谓坐上一条船。
这种时候,凡事贴身伺候的人,都会竭尽心力出谋划策,免得自己坐的大船触礁沉默。
常得富平日不掺和这些,现在,似乎不能不关心了。
他站了半天,斗着胆道:"这个圣旨……蹊跷……小的想……殿下要不要请淑妃娘娘过来商量……"
咏善轻轻"咦"了一声,再次抬起头,两颗闪着幽光的眼眸盯着常得富, "蹊跷?父皇的圣旨,你区区一个内侍总管,也敢随便评论?"言辞蓦然冷厉。
常得富吓得几乎趴下,"不敢,小的不敢。"
咏善又一笑,淡淡道:"不该你管的,不要多事。父皇只是下旨要我别去请安,可并没有下旨要我停止处理奏折等事。去吧,把东西取来。"
常得富这才忧心忡忡地去了。
常得富还未回来,又有贵客到了。
书房外廊下传来一阵轻微动静,似乎是匆匆的脚步声和裙襬拖曳在地上的声音。
一把尖尖的嗓子轻声轻气道:"淑妃娘娘驾到。"
咏善把书放下,刚站起来,头戴凤冠,一身瑰丽宫装的淑妃已经踏入书房。
"母亲?"
淑妃双唇紧闭,挥手遣退跟随身边的众宫女内侍,示意咏善把书房的门关上,看着咏善关上门窗返回自己面前,淑妃端丽雍容的俏脸上才露出焦急神色,问:
"皇上竟允许咏升骑马过宫,太子知道吗?
"知道。"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淑妃一愣,眉头拧得更紧, "那你怎么应付?"
咏善沉吟片刻,苦笑着问:"母亲知道吗?父皇刚刚派吴才来太子殿宣旨,要我不必每日去请安问候,若有事情,只需告诉咏升,咏升会代我禀奏父皇。"
淑妃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道:"他……他要废太子吗?不可能,不可能……"不敢相信地摇头,颤栗之极,头上凤钗垂珠互撞敲击,一阵清脆作响。
她在宫廷中待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骤闻惊变,略现于颜色,深深喘了几口气后,立即按捺自己的慌张,逼自己冷静下来。
"是因为咏棋?"淑妃低声问。
咏善浅浅一笑,转头直视淑妃, "到了这种境地,母亲还要为这件事责骂我吗?"
淑妃俏脸猛然泛出怒色,想到这确实不是母子翻脸的好时机,收敛了怒意,无奈叹道:"责骂你有何用?如果你怕我责骂,又怎会弄成这样?"
她看看咏善,声音柔和了点,逸出担忧和爱怜,"皇上近日对咏升的宠爱,已经超过对一般皇子的喜爱。咏善,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唉,有咏棋的先例在,你自己也知道,被废黜的太子,绝没什么好下场。"
见咏善沉吟不语,淑妃走到儿子面前,压低了声音道:"你父皇身体不好,病情日渐沉重,若万一……"
后面的话,说出来太惊心动魄,她顿了顿,才续道:"孩子,宫里的事情,母亲见得多了,帝位是国家重器,为了这皇位,父子兄弟争得头破血流,兵戎相见并下少见。在沙场上成王败寇,这宫里何尝不是?咏升那小鬼心胸狭窄,稍受重用就已经目中无人,若真被他夺了太子位,我母子还有活路?咏善,你可要快点拿定主意。"
她苦口婆心说了一番,咏善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淑妃又道:"现在外朝之臣,对你多有赞誉,你的太傅王景桥,也是极赞赏你的,他当官数十年,又掌管过科考,门生众多,影响巨大。你两个远房舅舅,前阵子升了官,管着吏部和刑部,你表姨父张回曜也刚当了廷内宿卫大将军,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人,只要你一句话,能为你抛头颅洒热血。不妨先联络他们,派人密送太子手谕,要他们想法子除了咏升,再筹划如何让你父皇回心转意。否则,有咏升在你父皇身旁一味奉承,大事必然不妙。"
这上面都是淑妃一门辛苦多年,在朝廷中积聚起来的实力。
现在一股脑说出来,内中含意自不必多言。
咏善却还是沉默以对。
淑妃又焦又气,"你这孩子,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做事果断利落,怎么到了这时候,反而成了一团软泥?你还记得前年武亲王谋反案,他可是先帝嫡子,你父皇的亲兄弟,你的亲叔叔,不就是一时犹豫,当断不断,落得个惨死的下场?皇位之争,谁还讲什么亲情?枉你当了太子,却连决断大事的胆子都没有,我实在错看了你!"
咏善这才终于开口,问的却是一个截然不相干的问题, "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父皇允许咏升骑马过宫的?"
"我一知道,立即就来找你了。"淑妃骤然停下,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你是说……"
咏善点头,叹道:"骑马过宫是昨天早上的事,母亲却现在才收到消息。父皇已经开始对付母亲的耳目了。这皇宫,毕竟还是父皇的皇宫啊。"
淑妃脸上血色尽失,冷然道:"但我们也绝不可以坐以待毙。你现在就联络可以联络的可信大臣,希望在事情不可挽回前,先发制人。"
访善摇头。
淑妃奇道:"你都看出来,难道还不敢动手?"
"这是父皇给我排的棋局,我有自己的下法。"咏善淡淡道:"母亲请回吧,太子殿已经不是善地,请不要再来了,也不要让咏临来。"
亲自打开房门,躬身站于门旁。
淑妃站在书房中,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儿子,半晌长叹一声,终于轻移莲步。
经过房门时,她略停了停,从袖中探出柔若无骨的玉手,拉住咏善垂下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低声道:"你那日鞭打咏临,如此无情辣手,母亲已经明白了。"
松了手,一脸凄然地领着守候在远远廊下的宫女等人离开了。
咏善看着母亲远去,眼眶一阵发热,被她握过的掌心仍旧感到温暖。他不想泄漏心中感觉,走出书房,转到后殿回廊处,负手站在阶上,静静凝视着庭院中积起的厚雪,平复心情。
庭院角落处,两个年纪尚小的内侍不知他到了,正偷空拿地上的白雪握小雪球互砸玩耍。
刚好常得富捧着奏折穿廊而来,听见小内侍嬉笑,已经眉头大皱,一抬眼瞧见咏善正站在那里看着,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朝那两个小内侍喝骂道:"这是什么地方,让你们耍着玩的?都给我跪到下厢房去,看我回去剥了你们的皮!"
吼得两个小内侍跪在雪地里直发抖。
咏善出奇的宽厚,"难得这一地白雪,他们玩他们的,何必责骂他们?奏折拿来了,都摆到案上吧。"
等常得富捧着奏折进去,咏善也转回书房。
他虽然失了炎帝宠爱,却仍是名义上的太子,有代批奏折之权。
看了摆在桌案上的大堆奏折,咏善先看上奏者是何人,将递上奏招的人分成两类。
一类是他赏识的能办事的,或直一言敢谏的大臣,还有和母亲一门有关系的,刚才淑妃提及的那此一人,都在其中。
剩下的一类,是普通无深交,又并无发现敏捷能干优点的庸禄臣子。
咏善看着桌上两堆分类的奏折,沉思一会儿,开始逐一批阅。
对一般臣子,按照平日的习惯处置,当夸则夸,当训则训。
对第一类的,能干的臣子等,则无一例外,不管好坏,通通痛斥一番,骂得狗血淋头,言辞之凌厉,是他当太子代批奏折以来,从来没有过的。
奏折批好,咏善用了大半天神,略觉疲惫,把笔搁下,拇指按在太阳 穴上轻轻揉着。
一抬眼,刚好瞅见房门外人影闪过,好像谁在外面偷偷探头往里面看。
"常得富,"咏善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进来。"
外头的果然是常得富,正想进又不敢进,听见咏善说话,赶紧进来,低头站着。
咏善扫他一眼,"抬起头,别耷拉着脑袋。是听到外面什么风声?"
常得富抬眼偷瞅他,吞吞吐吐,"殿下说了,不许我啰嗦的……"
咏善被他弄得不耐烦,骂道:"再这么黏黏糊糊,我……"冷不防地想起昨晚和常得富说的话,猛地一激灵,脸色变了,"是咏棋?"
常得富点点头。
知道是咏棋的消息,咏善从脸色到声音,都倏地冷下来,冻得人发寒,沉声道:"说吧。"
常得富这才凑上来,"小的听说,咏棋殿下病了。"
"病了?"
"听太医院的人说的,咏棋殿下是体弱受寒,再加上忧困郁结伤及肝腑,"常得富压低声禀报,"昨天是咏临殿下亲自抱咏棋殿下去太医院的,把整个太医院都闹翻了,太医们忙了大半个时辰,才把人救醒。"
咏善直瞪着书房角落里摆的青瓷铜器,恍了恍神,半日没说话。
半日,才问:"还在太医院?"
"咏临殿下把他送到安逸阁去了。"
咏善听了,叹道:"咏临这个呆子,总算还有一点脑子,没把咏棋送母亲那边去。"嘴角扯动着,笑得十分苦涩。
他摇头笑了一会儿,沉默下来,英俊的脸好像铁铸似的,让人瞧不出一丝端院。
常得富被这种又冷又绝望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潜意识地想逃开,小声探间:"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先下去?"
咏善叫住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现在究竟怎样了?"
"这个……只听说还在每天三顿的吃药。安逸阁里头的事,小的也不清楚。要不小的派个人过去打听一下?"常得富试探着问。
咏善硬生生压住点头的欲望,摇头道:"不必。"
接着又问:"每天三顿的吃药?什么药,哪个太医开的方子?"
他在咏棋身上罕见的用心,常得富早就知道的。攸关咏棋的事,常得富总比别人打听得细致,现在果然派上用场。
一见咏善问药方,常得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笺,展开了递上去, "咏棋殿下的事是黄老太医身边的小学徒丘安说的,小的琢磨着殿下大概会问,把吃什么药也仔细问了,都写在这里头。他说,咏棋殿下现在吃两帖药,一个是黄老太医开的六合去寒煎,一个是咏临殿下说的补身方……"
"胡扯,咏临又不懂药理,他说得出什么补身方?"咏善随口驳了一句,转眼疑心骤起,悚然道:"谁给他的方子?不好!"
下一秒已从椅上猛跳起来,抢出房门。
第二十四章
咏善连马也来不及备,冲出太子殿,径自朝安逸阁奔去,侍卫们见他发疯似的从书房里出来直冲向殿外茫茫大雪,不知所措下只能在后面匆忙跟着一起跑。
安逸阁和太子殿都属皇子住处,相隔并不远。
咏善一路狂跑过去,到了安逸阁外,刚好一个人影正从门内匆匆忙忙出来,一个不留神,直撞在咏善身上,差点把咏善撞到阶下。
那人是安逸阁的一个小内侍,本就够慌乱了,抬头一看,站在眼前的竟是咏善,吓得魂飞魄散,软倒在地上拚命磕头,"小的该死!太子殿下饶命,小的因为赶着去太医院,忙昏了头一时瞎了眼……"
咏善听见"太医院"三字:心直掉进深渊,一脚把那内侍踹下台阶,骂道:
"还不快去?"
掉头直闯安逸阁。
一路上碰见的宫女侍从,都慌慌张张,忙着端盆递水在走廊上来往,看见咏善,个个连忙跪下行礼,咏善看也不看。
赶到主寝室门外,隔门就听见咏临大叫,"太医来了没有?蠢材!再派人去传,给我跑着去!咏棋哥哥,你撑着点……"
咏善心上一紧,霍地掀开帘子。
嗤!
发抖的手力道控制不住,拽得过狠,竟把门帘硬扯了一半下来。
咏棋躺在床上,半边身子被咏临托在怀里,两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近乎透明,像快融化的雪。
他不断发出一阵接一阵没多大力道的咳嗽,又仿佛在轻呕,每次身子都难受得弓起。咏临把白绢凑在嘴边替他接着,血丝在白色的绢布上化开,怵目惊心的艳红。
"太子殿下来了……"
咏临正抱着咏棋,急得六神无主,回头看是咏善,也忘了他是"连兄弟都不放过的禽兽",求救似的央道:"咏善哥哥,咏棋哥哥他……你快帮帮他!"
咏善大步过来,把咏棋一把夺了,紧搂在怀里。
两人肌肤贴上,怀里的那分温柔触感,几乎让他潸然泪下。
可这却不是流泪的时候。
咏善略一咬牙,收敛了激动神态,一边命人取干净白绢来给咏棋拭嘴,一边冷静地发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刚还好好的,才喝了补身益体的药……"
"谁给你的方子?"
咏临一怔,"母亲她说……"
咏善眼神如刀,磨牙道:"母亲说的方子,你也敢给咏棋用?"若不是抱着咏棋,他真想起来给咏临七八个响亮的耳光。
"怎么不能用?方子我请黄老太医看过,对人有益无害。"咏临气愤起来,
"要不是你……你……哼,我又怎么会不得不弄个方子?"
咏善听出古怪,真要追问,外面传来吊高嗓子的匆忙禀报,"殿下,殿下!太医来了!"
帘子被人七手八脚掀开,黄老太医被人众星捧月般地迎进来,后面跟着专门为他提小药箱的太医院内侍。
咏临一把拦住了太医,不许他行礼,"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门面工夫?快点看诊,快快!"
这一点咏善和咏临倒是心有灵犀,当前给咏棋看病最要紧。咏善见黄老太医靠过来,二话不说让开了地方,在黄老太医耳边低声道:"病根必出在咏临说的那个补身方上,老太医最要紧先想法子下药化了他体内这些积沉药效才是。"
黄老太医惊讶地看他一眼。
咏善无暇解释,板着脸道:"多余的话不要问,照着我说的去做。咏临,你给我出来。"
留下太医为咏棋救治,把咏临叫到另一间屋子。
兄弟两人关上门,私下说话。
"补身药方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提起这个,咏临顿时又想起他干的好事来了,露出不层之色,哼道:"什么补身药方?那是我骗他们的。这其实是解药。"
"什么解药?"
"你对咏棋哥哥下的药。"
"混账!"咏善脸色阴沉,"我什么时候对咏棋下药?"
"咏善!你敢说你没对咏棋哥哥下药?"咏临蓦然拔高声调,怒目瞪着咏善,
"你对咏棋哥哥下春药,干那些无耻事,你敢说你没有?"
"闭嘴!"咏善太阳 穴上青筋突突急跳,发出一声低吼。
盯着咏临的眼睛冷厉无情,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幽幽光芒。咏临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也被这目光盯得脊梁发寒,不再作声。
"不错,我是对咏棋下药,但我没要他的命。"咏善低沉的声音里,有着压迫到人身上所有神经的力量,"你,你却下手要他的命。"
"我没有……"
"你给他下毒。"
"那方子我叫太医验过。"
咏善双手攥紧,恨不得一挥拳,把对面这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脸蛋,脑子却天壤地别的弟弟打机灵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只要扯上咏棋,母亲连说的话都是带毒的,何况一个药方?"
咏棋昨天在太医院情况转好,当时太医就说过,只要好好休养就没事了。
今天却在喝药之后骤然虚弱,还咳血不止。
咏临再也没脑子,也猜到里面有问题。
他心中动疑,却不敢相信淑妃真把自己也利用了,处心积虑要弄死咏棋,连连摇头,强撑道:"不会的,你瞎说,药方上的各色药材都是中和平正之效。我不懂药方,你又懂吗?这事……这事除非问过太医,否则我绝不信。"年轻的脸庞上透出惊疑和被至亲欺骗的痛苦。
咏善冷笑道:"我虽不会看药方,却懂看人。这药方是母亲出的,对咏棋必定有害无益。"
他转身开门。
咏临问:"你去哪?"
"等太医看完诊,我把咏棋带回去。"咏善停在门旁,宽厚的脊背往上挺了挺,"把他交给你,是我一个大错。"
咏善回到主寝室,里面掉针可闻,人人都肃穆屏息,等待着太医诊断。
咏临不一会儿也回来了,脸色极为难看,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黄太医帮咏棋探了脉,向咏善禀道:"咏棋殿下似乎真的体内沉积了药性,若先以银针引导,然后……"
"照办,"咏善摆个手势,请他自拿主意,和声和气道:"只要快点把人看好,别的不用理会。"
黄老太医领命,叫内侍把银针取来,亲自给咏棋下针,又写了方子,叫人赶紧去熬。
银针施毕,药也煎上来,喂咏棋喝下。
忙乱了足有小半天。
咏棋本来咳嗽不止,嘴角带出血丝,现在虽然还在小咳,却没开始那么辛苦,半睁着眼微微喘气,也不知道是否清醒。
赏赐了黄太医,咏善也不理会谁是安逸阁的主人,吩咐道:"准备暖轿,把咏棋送回太子殿。"
咏临心里疑虑重重,又掺着内疚,嘴张了张,最终没有开口反对,闷闷道:"我也要陪着。"
咏善冷瞅他一眼。
咏临道:"你要不让我陪着,就别想把他带走。"
咏善脸沉下,"到现在,你还不信我的话?"
这一问,刚好戳到他弟弟正痛得最厉害的地方,咏临英俊的脸猛然抽一下,拾起头来瞪着他,嘶哑着道:"我现在、我现在谁也不信!"
咏棋最终被咏善带回太子殿,咏临死活不改主意,硬跟着过来。
常得富见咏善疯了一般冲出去,半天不见踪影,后来竟把两位皇子都领了回来,一个病恹恹,一个失魂落魄。
常得富虽然惊讶,却不敢多问,照样吩咐众内侍宫女伺候,打点出一间单独的厢房预备给咏临住下。
至于咏棋的房间,自然还是原来的那地方。
咏善和从前一样,和咏棋一个房,整晚陪着。每日必去的请安又被炎帝免了,他索性白天也待在太子殿里,把奏折都拿到房中,一边看着咏棋,一边批阅。
黄太医每天都过来给咏棋请脉,施以银针,药也按时煎服。
几天下来,咏棋终于渐渐清醒,不再像开始那样昏沉。
咏临见了,又高兴又难过,咏棋病体好转当然是好事,但却无疑验证了咏善对淑妃的猜测。
咏临内疚不已,顿时没了以前那股活泼调皮劲,在咏棋面前整天老老实实,一副唯恐让咏棋不悦的样子。
咏棋和咏善之间,也彼此说话不多。
两人虽然同处一室,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陌生,偶尔目光相遇,都情不自禁默默别过头,假装不在意。
咏棋偷信之后,时刻提心吊胆,异常心虚,每一次看见咏善,都觉得自己脸上似乎钉了一张"叛徒"的铁笺,丑陋到不堪入目。
只怕某一刻咏善忽然当面揭穿他低劣的行为,从此对他只有怨恨不层。
醒来后,发现自己从安逸阁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太子殿,还要面对咏善,对咏棋来说,真是一种痛苦煎熬。
咏善面上冷漠,内里却如岩浆,爱恨极为强烈,如果他发现恭无悔书信的事,咏棋不敢想象。
那样的话,他和咏善之间,就算彻底完了。
完了……
咏棋觉得自己像秋后斩立决的囚犯,正一分一秒,看着树叶变黄,凋零,当叶片飘下枝头的那一天,他的死期就到了。
他不想结束。
但这一切,注定要结束。
已经注定了。
咏善又如何呢?
咏棋对自己的疏远,咏善从他醒来那刻就察觉到了,却没点破。
一切只能怪他自己。
他确实对咏棋下了世人最不齿的春药,而且得逞所欲,这一点,咏棋现在当然都知道了。
咏善的感觉,只能用苦涩不堪形容。
他好像永远不知道如何得到真正的感情,身为皇子的自己,身为太子的自己,唯一懂的,只有权谋。
回忆和咏棋的点点滴滴,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很多……想抹去,隐藏,却永远也无法抹去、隐藏的权谋。
观察、软禁、压迫、收买、下药……
无所不用其极。
咏善有时候,把奏招放下,会忍不住端详自己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肌肤年轻润泽,是一双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好看的手,但看着看着,咏善总会觉得,那五指上覆盖的,极像利爪。
猛兽才会有的,锐利可怕的利爪。
他天生就有一双利爪,用这个去抢,去争,去把心爱的东西夺到手。
和他相关的字眼,总充满血腥味,仿佛是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本能,到这世上的第一刻起,他身上就不存在情和爱,只有一双利爪,不断的伸出,挥舞,划向四周。
这和咏棋身上逸出的与世无争,格格不入。
咏棋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他?
当小心翼翼的咏棋,被假象蒙骗得晕头转向,才刚露出一点爱意,却忽然得知
春药的实情,被咏临用真相这根棒子一棍子打醒后?
当他失去了太子位,失去了权利和可以禁锢咏棋的一切后,咏棋怎么可能还属于他?
两人默默相处,默然以对。
在相处中,到处是让他们痛苦万分,却不肯舍弃的温柔。
在床上扶起身子,喂药,喂饭,更衣,他们默默的相处着,每一个动作彷佛都小心翼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害怕下一刻会遭到对方拒绝。
但是,没有任何人拒绝。
当咏善把勺子递到咏棋唇边时,咏棋比任何时候都乖。
他张开口,顺从地把勺子上的东西吞下,不管是汤药还是食物。
谁都没有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他们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切弥足珍贵。
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些沉默的,在空气中逸满了忧伤悲哀、疑虑不安,还有残存的一点甜蜜的接触,会在什么时候终止。
他们深深感到自己辜负了对方,却谁也没勇气戳破这层透明的纸,只巴望着时间再延续一点点,哪怕半个时辰也好。
他们只知道,眼前的一点一滴,虽然既沉默,又让自己心底哭泣般的哀伤,但当他们失去这可以抬头就看见彼此,伸手就可以触摸彼此的今日后,这失去的一切,都将如他们人生中最美的梦一样,被他们从此念念不忘的期盼重温。
可是,即使他们再努力地延续。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这日,天空出奇的放晴。
仿佛春天提早到了,隐约有雪化的迹象。
因为雪融,气温更低。
人站在天地间,只觉得自己渺小,头顶上金灿灿的太阳,脚下却是冰冷湿滑中硬不硬的积雪,早被来往人的靴印踩得面目全非,再无一点冰清玉洁的模样。
咏善已经起床,正在房中翻书,常得富进来禀报:"殿下,廷内宿卫大将军求见。"
咏善心里一跳。
现任廷内宿卫大将军是他的表姨父张回曜,不久前被炎帝提拔到这位置,专责保护宫廷内院。
咏善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拿著书悠悠闲闲,正眼也不瞅常得富一下,轻描淡写道:"宿卫大将军见我干什么?没什么要紧事就叫他回去吧。"
常得富应了,出去代他传话。
不料过了一会儿,外院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哗声,不到片刻,脚步声入耳。
咏善抬眼往窗外看,穿着宫服的张回曜跨着流星大步,已经闯到廊下,常得富一脸苦相,跟在后面又急又气地追着, "将军!将军留步,太子殿下正忙着……"
张回曜不理会,闷着头就往里面快步走。
三番两次求见,都被太子用各种理由挡了,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也算淑妃娘家那边的人,认真计较起来,咏善还要叫他一声表姨父,和咏善的关系自然和一般臣子不同,胆子也大点。
咏善看他风风火火过来,知道常得富拦他不住。
默默叹了一声。
咏棋还在房里熟睡未醒,咏善不想让咏棋被惊扰,把手上的书丢到二芳,赶在不远之客掀开门帘前,一步拦在门外,笑吟吟道:"大将军好威风,这么一身杀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抓拿我的呢。"
张回曜抬头一见咏善,跺脚叹道:"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唉,唉!"
咏善不等他往下说,打个手势轻轻拦住,笑道:"好一阵子没请教姨父的围棋了,都怪这天气,总是大雪下个没完。好不容易今天是个晴天,来来,到侧厅坐着,我亲自给姨父摆棋盘。常得富。"
"在,殿下。"
"把父皇赏我的梦湖碧螺春取出来,给大将军泡上。"
咏善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挽起张回曜的手,将他请到侧厅。
张回曜是武将,没有文官那么多转弯肠子,这些天多次求见不得,憋了一肚子的话。在侧厅坐下,看常得富一走出去开库取茶叶,张回曜立即起身把房门关上,转身便道:一太子啊,你这到庭是怎么了?"
他这话急促沉重,像有点被人逼急了的样子,咏善却早就料到了,取出棋盘摆在桌上,娴热地分放黑白二子,好整以暇道:"什么怎么了?"
张回曜被他这漫不经心的调子噎得一愣,焦躁得只想拍桌,但面前这个虽是晚辈,但同时也是当今太子,再急也不能无礼,愁容满面道:"太子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宫里要出大事了。五皇子如今天天骑着马在宫里走,高人一截,谨妃咳嗽一声,收的问安帖子和礼物就堆成了山,反瞧我们娘娘身子不舒服,到她面前请安的人竞一天比一天少,到了也是屁股没坐热就告辞,好像娘娘的地方有毒似的。如今人心惶惶,臣子们心里都七上八下,皇上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太子在这,为什么让别的皇子骑马过宫?这不是……不是……"
他急归急,咏善却一副没事人似的,淡淡道:"大将军过虑了。咏升也是父皇的儿子,他差事办得好,父皇赏赐他一个脸上有光的骑马过宫名头,是名正言顺的事。谨妃向来温婉和善,得众人爱戴,她生个小病,大家去请安问候,送点礼物,也没什么。"
"殿下!"张回曜忍不住把音调提高了一点,豁出去道:"殿下您一向英明果断,别人都说您是火眼金睛,怎么这光景却什么也瞧不出来了?先是骑马过宫,后是代传各官进言,您的五弟咏升可是一步登天啊,待在皇上身边,也不知道下了什么药,现在能随时见到皇上的就只有他了,连您这个太子要和皇上说句话,都要通过他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他想传什么,就传什么,您想想,这岂不危险?"
"姨父说得言过其实了。"咏善慢悠悠道:"王太傅他们,不是也能见到父皇吗?父皇旨意里面说得很清楚,他老人家要养病,受不住人人都去呱噪,等日后父皇病好了,有精神见我们了,自然会召见的。"
张回曜来见咏善,是曾和淑妃商量过的,怀着攸关天下生死的大计过来,不料说来说去,话头都被咏善不咸不淡的绕开,不禁气血上涌,猛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对着摆弄棋盘的咏善道:"好,我也不和殿下打太极,咱们明白说话。殿下,瞧皇上的意思,去年的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咏善眉头一抽,把手虚虚在半空一压,止住张回曜,沉声道:"姨父,祸从口出,小心说话。"
"都这时候了,还能怎么小心?" 张回曜连珠炮似的道:"五皇子不但自己得意,连谨妃娘家人也得意了,前几天谨妃几个娘家弟弟,全一个个升了官,其中一个叫邓伯通的,本来只是个小侍卫头,竟被皇上一道旨意,连越几级升为宿卫副将,当了我的副手,其他的人也不用说,都是朝中要紧地方的副职,我看要不是他们实在资历太浅,恐御史们一窝子上奏反对,说不定连正职都给他们了。"
咏善浅笑,"姨父你现在当着宿卫大将军正职,怕他们那些副职的干什么?"
张回曜道:"现在还说什么宿卫大将军?我刚刚接到圣旨,命我下个月卸下原职,要调到京外去。听说很快,连殿下两个舅舅也要被调出京城,到外地当宫。"
"哦?"
"什么?太子竟一点也不知道?"张回曜惊道:"往日皇上拟定的旨意,不是有副本送过来让太子过目的吗?难道现在连太子帮批奏折和过阅旨意的事,都一并被取消了?"
咏善摇头,"奏折我还在看,父皇发下的圣旨,体仁宫的内侍也常送抄本过来,不过并没有和此有关的。"
张回曜一拍桌面,"一定是被咏升藏起来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淑妃满门的盼望就是他们家的太子咏善,对威胁咏善地位的咏升当然极为敬视。
张回曜情急之下,连五皇子都不称了,对咏升直呼其名,怒骂一声。
然后沉下声音,豁出去地道:"现在局势已变,殿下一定要当机立断,采取行动。"
咏善骤然沉默。
张回曜话已出口,如离弦之箭,再没有犹豫迟疑的余地,紧迫地道:"殿下慧心明目,应当明白情况有多严重。皇上提拔咏升派系的人,打压殿下派系,布置绵密,最后发动就在顷刻之间。殿下,绝对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废黜的圣旨一下,全盘皆输,殿下难道要娘娘像丽妃一样沦落到冷宫中吗?"
又道:"幸好,现在殿下两个表舅卸任的圣旨还未下,他们掌着都城东门和南门的禁卫军。如今大家逼到绝路,只有背水一战,只要殿下点头,我立即代殿下联络众人。再过三天就是送冬节,宫里会有庆祝,每年照例,这一日京城城门守兵都会调动一番。我们可以趁着这机会发动,京城东门南门禁卫在外挟制,派一部分兵马把城中重要官员都看守在家里,不许走动,剩下的人把守宫门,将皇宫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我眼下还仍是宫中宿卫大将军,宫中侍卫都要听我指挥,等时机一到,我就带着宫廷侍卫,先以平叛名义斩杀咏升谨妃等,再到体仁宫向皇上奏报经过,请皇上起草圣旨,诏令天下让太子殿下登基,皇上退位后,则可为太上皇,在京外御苑颐养天年。如此大事可成!"
这一番计划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周密计算布置,几人再三揣摩敲度才定下来。
张回曜不知在心里斟酌过多少次了。
所以一口气说出来,侃侃而谈,极为诱人。
咏善听了,却是心里一寒,"你都和谁商量过?"
张回曜会错意,很有信心地道:"殿下放心,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混账!"咏善蓦然露出怒容,"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还妄想逼宫,你们都疯了吗?父皇是何等人物,虎老余威在,能让你们几个小人逼得退位?"
张回曜作梦也想不到咏善忽然动怒,愕然万分, "殿……殿下……"
咏善俊容覆上寒霜,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低喝道:"闭嘴!不许再说一个字。立即给我回去,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别说父皇,我就先动手宰了他!"
不再给张回曜任何开口的机会,霍然站起,把门猛地一拉,摆出送客的架势,冷冷道:"我这地方再怎么寒伧,毕竟也是太子居处,以后请大将军照规矩请安拜见,若再无礼擅闯,别怪我不念旧情。"
张回曜抱着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而来,不料热脸贴上冷屁股,对咏善既失望又生气,还掺杂着一股大势难挽的心痛,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站了半天,终于狠狠跺脚出门。
正巧常得富亲手捧着两杯刚刚泡好的御赐上茶过来,被撞个正着。 匡当! 两只珍稀的景德官窑青山绿水瓷杯砸在地上,碎成水汪汪的一地。
"哎呀,大将军……"
常得富才一开口,张回曜随手一挥,把他推得趔趄倒退几步,一言不发地大步去了。
常得富失手打了茶,还被推得七荤八素,转了个圈才站稳了脚,张回曜背影已经在半月门处一闪不见了。
他又委屈,又摸不着头脑,只好讷讷地到咏善跟前,"殿下,都怪小的不小心……"
咏善表情清清淡淡,什么也瞧不出来,"算了,也不是你的错,两个杯子算什么?不值得哭丧着脸。"
他转身回房去看咏棋。
咏棋伤寒加上药性相冲的毒性,到如今身子还很弱,睡多醒少。
这时候还沉沉睡着。
咏善再没有心思装模作样的看书,坐在床边,低头审视他心爱的哥哥。
俊逸的脸色带着病中的苍白,好不容易曾将养过一阵,有了点血色,如今这些成果一丝都不见了。
连睡着也蹙着眉。
这么不快活?
咏善轻轻往那清秀标致的眉上轻抚,恨不得抚平上面凝结的忧虑,但无论柔柔地抚了多少遍,终究抚不平。
他心里难受,极想叹气。
想到会惊醒咏棋,生生忍住了。
哥哥,天要变了。
我要是走错一步,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已经下错了一步。
咏善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性格冷傲刚毅,像这样对未来没有信心的话,从不肯出口。
此刻对着睡着的咏棋,在心底低声说这几句,剎那间痛得心如刀割。
如果自己真的撑不住了,这根本不会自保的人可怎么办?
他这样柔弱纤细,又是金枝玉叶,要是将来要遭人欺辱,还不如现在死了::
咏善发疼的心脏被什么狠狠一扯,双手伸直,十指覆在咏棋雪白的脖子上。
微热的肌肤滑腻动人,透过指尖,咏善感受到咏棋虚弱但稳定的脉搏。
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好像是天地间最令人感动的声息。
哥哥。
咏善总是从容不迫的脸近乎狰狞的痛苦扭曲着,几乎把雪白牙齿咬碎,十个指顼用力到打颤。
掐不下去。
指下柔滑如一匹纯白锦缎,晶莹无瑕。
他,舍不得。
咏善在心中长叹一声,把双手颤抖的缩回来,快冻僵似的揉搓着手腕。
人人说他面冷心冷,刻薄无情。
其实,他也怕冷。
小时候真羡慕咏临,天冷了,哥哥会毫无顾忌地帮他搓手,兄弟俩偎在一起烤火,好像冰天雪地里一对小雏鸟。
他也想和咏棋,当一对小雏鸟。
如今,不指望了。
自从咏棋知道春药的事后,咏善对这些过去的美梦,就再也不指望了。咏善心中无限烦恼,千头万绪,还要勉强自己冷静下来一根根抽丝剥茧,看清全局。
他坐在咏棋床边,一边抚着咏棋微热的脸庞,一边沉思不语。
正想得入神,常得富蹑手蹑脚地进来。
咏善听见动静,皱眉道:"我谁也不见,不管谁来了,一律挡驾。"因为怕吵醒咏棋,声音放得很低。
"殿下,这个人小的实在挡不住。"常得富苦涩地道:"淑妃娘娘已经在侧厅等着了,娘娘她不许小的通报……"
咏善满腹忧愁,又添一重。
他惯了把难受都压在心里,表情也没怎么变,疲倦般的闭上双眼,半晌睁开,打起精神站起来,"我去见她。"
到了侧厅,淑妃凤容寒霜,端坐上首,见了咏善还有后面跟随的常得富进来,冷冷道:"常得富,你出去。太子,把门关上,我们母子说点家常。"
常得富一听她说话的调子,就知道要出事了,噤若寒蝉,连气都不敢喘,嘴巴闭得紧紧的赶紧后退出去,临走前还万般小心把房门带上。
侧厅中只剩淑妃和咏善两人。
母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压得胸口抽疼。
淑妃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太子赶走了张回曜?"
目光斜下,死死盯着桌脚,彷佛为了压抑随时会爆发的怒意,不肯将视线正投到咏善脸上。
对待母亲,咏善无法用上对付张回曜的方法,轻叹一声,低声道:"母亲如果要谈张回曜所言及之事,就请立即离开吧。咏善实在不想对母亲无礼。"
"无礼?"淑妃冷笑,转过脸看着咏善,"好一个太子,你倒真让我刮目相看。想当初你果敢干练,现在反成了一团软泥,甘心等着你父皇发落。我知道,你不是胡涂,你只是为了那个咏棋,巴不得把命都送他手上。我也知道,如今我这个母亲在你心里,再也算不上什么,可怜我还为了你苦苦思量,日夜担心皇上废黜了你,抛出性命不要,也要让你避过咏棋那样的命运,你倒好,把我一腔苦心全当狼心狗肺。不错!我图谋不轨,结党营私!你倒说说,我好好一个后宫皇妃,结哪一个的党,营哪一个的私?你若有一点为人子的良心,怎说得出这样伤透人心的话?。"
她得到张回曜的回报,失望悲愤,加上局势危险,覆巢之祸随时降临,惧怒交加,恨得咏善咬牙切齿,一开口就言辞严厉。
但这一次来,主要目的还是劝动咏善,而不是发泄怒气。
淑妃犀利地讥讽一番,颜色稍缓,又换过一种口气,叹道:"孩子,母亲何尝愿意你去当背弃亲父的逆子?只是天家无骨肉亲情,你在乎亲情,皇上不在乎,你五弟更是个没仁义的,瞻前顾后,到头来只有你会吃亏。咏善,你要相信母亲,这宫廷里头,只有母亲会为你们着想,你要真落到咏棋这样的下场,母亲痛都痛死了。我只要想一想你成了废太子,被那些小人凌辱践踏,我就整晚整晚的无法阖眼。"
说到一半,眼眶已经尽红。
淑妃站起来走到咏善面前,一把握着咏善的手,颤声道:"我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心寒。好孩子,你醒醒吧,现在不是固执己见的时候,我们都被皇上逼到悬崖上了,一个岔脚就要摔个粉身碎骨,你难道不明白?"
她握着咏善,两手寒若冰雪。
娇嫩如葱的十指,现在白得透明,因为近日微恙消瘦,连骨节都突显出来,实在是形容憔悴。
咏善明白,淑妃现在所作所为,确实出自母亲七肠,全力要为他力挽狂澜,看着淑妃担虑忧疑至此,心里难过,反握了淑妃的手,轻轻为她揉搓取暖,缓缓道:"母亲的心意,我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当机立断……"
"绝对不可。"咏善平稳而斩钉截铁地道。
他请淑妃坐下,慢慢道:"母亲,不是儿子胆怯,逼宫之事,千万不要再提。父皇,绝不是无能之辈啊。母亲细想一下,舅舅和姨父虽然都在任上,但最近身边的下属是否曾被更换?您怎么知道那些新来的人里头,有几个是奉父皇密谕来监视他们的?动手的时候,如果军中居然站出一个人来,拿出皇上密旨,夺了他们的兵权,那又如何?到时候谋反罪名坐实,个个都是抄家灭族之祸。这样仓促的计划,处处都是破绽。父皇在御座上一待就是几十年,两个城守将军加一个宫中的宿卫将军才多少人马,区区伎俩,父皇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他们灰飞烟灭。"
淑妃听他娓娓道来,字字在理,越发透心发凉,脸色惨然。半晌,怔怔道:
"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只能等死?"
咏善沉吟不语。
一阵沉默后,才轻轻道:"母亲说我们已被逼到悬崖上,岔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这话一点也不错。不但是悬崖,还是晚上的悬崖,一点光都没有,四面看不清楚,想不摔下去,就要睁大眼睛看清全局,认准悬崖到底在哪边,要往左跨,还是往右跨。"
"你是说……"
"父皇要对付的人,未必是我。"
淑妃心蓦地一跳,连忙追问:"好孩子,这话你有几分把握?"
咏善苦笑,"现在,只有五分。"
看着淑妃重新露出失望担忧之色,咏善柔声道:"有五分,就已经不错了。若按姨父的主意办,我有十分把握赌我们会一败涂地。多想无益,母亲请回吧。请母亲记住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要灰心丧气,做出仓促之举。"
循循叮嘱后,亲自搀扶着淑妃,将淑妃送出太子殿。
眼看着淑妃轿子远去,才返身回来,对迎上前的常得富吩咐, "从现在开始,除了奉旨而来的,别的人我一个都不见,就算淑妃娘娘亲到,你也给我挡着。"
"是。"
咏善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又转回过来,加了一句,"王太傅例外,若他来了,赶紧迎到厅里,用好茶伺候。不管我睡着醒着,都要立即报上来。"
常得富赶紧点头,"是,殿下。"
第二十五章
再回房,咏棋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偏着头找袜子。
咏善进门瞧见,情不自禁道:"怎么起来了也不说一声?哥哥找什么?"
他们这些天彼此心存芥蒂,都不怎么开口,咏善话一出口,不觉怪怪的,见咏棋头紧张地一低,抿唇不说话,顿时心里难受。
暗道,为了那药的事,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原谅我。
肠胃里缩得冷冷凉凉。
咏善装作不在乎,落落大方地走过去。
新准备的长布袜挂在黄花梨木架子上,干干净净,雪一样的白,料子极好。
咏善取了袜子,在床下单膝跪了,握住咏棋垂在床边的右脚。
那脚晶莹白嫩,刚从被窝里出来,暖暖的,握在手里,说不出的舒服。
他本来一心要帮咏棋穿袜子的,这一来满心地下想放手,只盯着手里白 皙得没有一点瑕疵的脚看。
咏棋被他握得浑身发烫,脸上热辣起来,好像被人握住的不是脚,而是自己一颗怦通怦通的心。
他紧咬着牙,才能勉强自己不一阵阵颤抖,保持着安静的姿势。
居高临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弟弟脸上,写满怜惜不舍,满腔爱意柔情。
如果可以一辈子都这样被他看着,纵死也甘心了。
只是……
利用咏善的信任,偷取了咏善密格中书信的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一辈子。
一旦咏善发觉,一切,那么温柔亲昵的一切,都会遏然而止。
他再不会被咏善这样深深凝视,珍爱。
咏棋难过地轻叹一声。
这叹息把咏善惊醒过来,还会错了意,不敢再肆意乱来,默默帮咏棋把长袜套上。
右脚之后,又换左脚。
然后再给咏棋把靴子也穿上,低声道:"好了。"
他想问咏棋刚才叹息什么,忍了忍,终究没有问出口。
如果咏棋就此反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下药,咏善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能言善辩,通读诗书,下药这种事在宫里也司空见惯,任谁问他,他都能流畅说出一番教人哑口无言的理由。
唯独对咏棋。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种思恋、渴望、得不到的痛苦、想得到的焦切。
那种不惜一切、不择手段的心情。
即使舌灿莲花,也说不出来。
咏棋下了床,两人在房里愣看着,许久都没什么话。
安静得,彷佛一呼一吸,都会被对方听见。
本该叫宫女内侍们进来伺候的,两人却不约而同的讨厌这个想法。
咏善轻咳一下,正经八百地道:"今天放晴了,哥哥,出去走动一下?"
咏棋摇头。
"那么,写写字?"
咏棋沉默,没吭声。
咏善偷偷瞧他,见他似乎有些犹豫,忍着难过道:"如果是我妨碍了,我出去就是。"
咏棋脸色微变,似乎有些诧异,又像狐疑,还带着点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咏善一眼,仿佛怕他真的掉头就走掉似的,半天后,摇了摇头。
咏善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想从这些沉默又不好琢磨的动作里瞧出点什么。当咏棋轻轻摇头时,咏善心里蓦地怦一下,隐约生出点希望来。
难道……
难道他不怨我了?
"这样想,心跳得更快,虽不确定,已有头晕目眩之感,他这样的人,居然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踌躇了半天,默默一咬牙,干脆把事情说白,只要能过了这一关重新和好,不管哥哥要怎样重罚,自己只管豁了性命应承下来就是。
他想个明白,跨出一小步,和咏棋脸对着脸,惴惴不安地低声道:"哥哥……"
"哥哥,天气放晴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和咏善同时响起,其音量和音调,把咏善刻意压低的小心声音完全掩盖了。
这永远都在不适当时候冒出来的小混蛋!
咏善恨得咬牙切齿。
咏临从房门出来,看见两个哥哥都在,赶紧进来,"今天好不容易出太阳,咏棋哥哥要不要出去走走?"
今天算斯文了,快步走进来。
换了往日,这样难得的隆冬晴天,早让他叫唤得整个王府都能听见,上窜下跳兴奋地撺掇别人去郊外冬猎。
自从咏棋病倒后,咏临真的老实了不少。
见到咏临出现,咏棋脸色又是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和咏善拉开两步。
还是……无法面对咏善烟一白自己的罪行。
刚才咏善靠近过来,让他的心像上了弦的箭,弓拉得满满的,那样的气氛,他差点就想跪在咏善脚下,把自己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一五一十通通说出来。
他辜负了咏善。
他利用了咏善。
第一次去冷宫时,他就得到了母亲的授意。
他一直、一直,都享受着咏善给予的一切美好温柔,却居心叵测地要背叛咏善。
是他,趁着咏善不在的时候,利用咏善的关爱允许,利用咏善对他的珍惜思念,轻易打开密格,偷走了恭无悔的书信。
差一点,他就有足够的勇气,开口痛快地说出来。
然后任凭发落。
只差一点。
咏棋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忽然闯进来的咏临,还是该生他的气。
"怎么了?"咏临看着面色古怪的两个人,闷闷地问。
经历这些事后,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个惹祸精了。
难免比从前小心许多。
见到哥哥们脸色异常,立即在心里回想是不是自己又闯祸了。
好像没有啊。
"没什么。"咏善终于恢复过来,答了他一句,顿了顿,又道:"下次进来,先打声招呼。多大的人了,虽然是兄弟的房间,也不该没礼貌的乱闯。"
"谁没有打招呼?我在门口吭了声才掀帘子的……"咏临低声嘟囔。
三人都有各自心事,对着也是闷闷的,又不知为什么觉得尴尬,应付着各找事干。
咏棋在书桌展了纸,心不在焉地练字,咏善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也不敢太妨碍他,在房里寻了个角落坐下,翻看剩下的奏折。
咏临模模糊糊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却不甘心就这样走。他找不到合适的事干,在房里东看看西看看,想起从前虽然调皮,两个哥哥都挺疼爱他的,现在怎么成了人见人嫌的那个?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不过,好像自己也是罪有应得。
也不知道哥哥们以后会不会永远都这样讨厌他。
咏临一边想,一边在房里观天望地,他如今不敢乱嚷嚷乱翻东西,憋得比谁都难受,老实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去找咏棋,要帮他磨墨。
咏棋轻轻道:"不必,我也不写多少,这么点墨够写了。"
他是无心之言,对咏临而言却好比一盆冷水浇到头上。
咏临只好踅到看奏折的咏善身边,盯着咏善看了半天,才低声问:"哥哥,母亲今天来了?"
"嗯。"咏善抬起头来扫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听门口的小内侍说的,他说你还搀扶着母亲,送到门外。"
咏善不置可否,只道:"母亲最近身子不好,你该去看看。"
咏临猛然沉默。
过了一会儿,露出孩子似的倔强,恨恨道:"她骗我喂咏棋哥哥吃毒药,我……我再也不要见她!"
咏善看他瞪大铜铃般的眼睛,眼珠子黑白分明,好像一辈子也长不大的小老虎崽子,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咏善扯起嘴角,苦笑一下,喃喃道:"你这蠢东西……"
举起手上的奏折。
啪。在咏临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
咏临脑门上挨了一下,却并非全无所得。
王少心里不知为何,猛地轻松了不少,好像咏善那一奏折拍得正是地方,又把他拍回了自己这个弟弟该有的位置。
他嘴巴里嘀咕了一下,站起来伸个懒腰,重新坐下,兴致勃勃地看咏善批奏折,偶尔牢骚一句,"每天看这些东西,也不知有什么趣味?"
咏善又好笑又好气,一边盯着奏折,一边随口道:"凭你也敢对这些发议论?这些东西是弄来玩的吗?还讲趣味。东北一场雪灾,压塌房屋无数,朝廷就靠着下面官员的奏折报告灾情,该发放多少赈济,怎么安抚百姓,设多少粥场,还要提防有人趁国难贪污赈灾银子,稍一个地方照顾不到,百姓轻则冻死饿死,重则因为活不下去引起民变,朝廷就难以收拾了。亏你还是皇子,若江山到了你手上,也不知道糟蹋成什么样子。"
咏临才说了一句,就被咏善侃侃教育了一通,听得眉头直打结,捂着嘴打哈欠,"好哥哥,我知错了,你少教训两句。我又不是太子,不懂就不懂。"
咏善被他一言提起心事,好像喉咙被堵了一下,片刻后才淡淡道:"不懂就算了。像我这样,未必是福气。"
咏棋正弯腰在书桌上练字,听着这话,无端地笔尖一颤,把好不容易写到一半的一幅字给毁了,不动声色地把废宣纸卷起来,搁了笔。
咏临有听没有懂,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刚要开口问,常得富正巧这时候跑着小碎步匆匆进来,抹着脑壳上的汗向咏善禀报, "殿下,殿下猜得真准,王太傅真的来了。小的已经把他老人家请到厅里去了。"
咏善一凛,猛站起来,怀里几份奏折哗啦掉在地上。
他这一站,才知道自己实在太紧张了,好像绷紧了随时要断的弦,忙按捺了自己,止了常得富伸手,自己弯下腰,缓缓把地上几份奏折一一拾起。
借着这一点功夫,人已经冷静下来,直起身轻轻一笑,"看我,这几天下雪,着实想念太傅的课了。常得富,你去和王太传说,我换过正经衣裳就过去。"
咏棋犹豫一会儿,走过来道:"我也是太傅的弟子,和你一起去见他吧。"
咏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虽然都听太傅的课,我和哥哥又怎么同呢?"
竟用这么一句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挡了咏棋,到隔壁厢房让宫女们伺候着换上正装,前往侧厅。
咏善进到侧厅,王景桥就坐在里面。
好茶已经沏好,老太博像往常那样,一身整整齐齐的官服,矜持地正襟危坐,手里端着茶,正抵在颤巍巍的唇上轻轻吹着。
一眼瞅见咏善进来,赶紧放下了茶碗,有些老态地站起来。
"殿下。"要给咏善请安。
咏善跨前一步,双手一伸拦住了,温声道:"说了多少次,太傅是我的老师,这种俗礼就免了吧。"
亲自搀扶着王太傅坐下,自己也撩衣襬坐下,"最近大雪天,太傅好几天没来讲课,我心里几番念挂着。天冷,老人家晚上要盖厚点,万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对了,我这里刚刚得了一袭长白山的白狐狸皮,裁了当坎肩,这种天穿最好不过。"接着就唤常得富来,吩咐道:"开库门,把上次那顶级的长白山白狐狸皮取出来给太傅。"
常得富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
咏善一番和风细雨,又问候身子,又送东西,王景桥的老脸却仍是皱着一道一道坎,似有满腹话说不出来,隐隐约约地神色教人瞧着难受。
他按着规矩,先站起来谢了咏善的赏赐,坐下后,沉吟丁一会儿,开口道:
"殿下还有下棋的兴致?"
厅里的棋盘是张回曜来的时候,咏善亲自摆下的,因为没有吩咐,内侍们也不敢擅自撒掉,仍旧摆在原处。
咏善聪明绝顶,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听在他耳里,好像一锤子砸在心窝上似的,立即浑身的神经都扯紧了,脑子里转着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装作不懂地问:"琴棋书画,是父皇常叮嘱我们也要涉猎的。怎么?太傅觉得现在不是下棋的时候?"
王景桥历经沧桑的老脸纹丝不动,只干干地道:"不,下棋很好。殿下,我们来下一盘?"
"好。"
两人隔着放棋盘的小桌对面坐下,择了黑白,摆开棋局。
常得富取了狐狸皮过来,看见两人在棋盘旁边,知道要下棋了,也不敢打扰,悄悄退到门外。
咏善选的是黑子,坐在桌旁瞅着棋盘,一边把黑琉璃做的棋子捏在指上,一边悄悄打量太傅的神色。
这老太傅是父皇身边信得过的老臣,这种时候,绝不会无缘无故过来。
既然来了,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静心等待他开口就是。
两人捏子对着棋盘,一个字也不说,仿佛真的全心全意思考棋局,偌大侧厅,顿时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
王景桥不吭声,咏善也按捺着自己,默默等着。
不料两人你一子、我一子,棋子渐渐摆在棋盘上,占了大半,王太傅还是一个字没说。咏善心里不踏实起来,他原本就没心思在棋上,一踌躇,连下错了几个子,被老太傅抓住机会,竟把左下的一条大龙给吞了。
咏善看了看棋盘里零落的黑子,将手里的棋子放下,苦笑道:"太傅真是国手,这盘我认输了。"
王景桥抬起头,混浊的老眼珠子里藏着幽光,盯着咏善,轻轻问:"殿下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咏善福至心灵,站起来走到老太傅面前,双手一合,作揖长拜,直起身后,低声道:"学生愚钝,请太傅指教。"
"殿下聪慧睿智,棋已经下得极好,老臣不敢说指教二字。"王景桥拖着又沉又长的调子道。他请咏善坐下,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若说殿下的棋艺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老臣有一番话,不知道太子愿不愿听。"
咏善屏息,恳切地看着自己的太傅,"太傅请教导。"
"与人下棋,要先看明白对手是谁。请殿下看看老臣这头白发,"王景桥用手抚了抚自己满头白发,意味深长地叹道:"殿下,您是在和老人家下棋啊。和老人家下棋,最要紧的是什么?"
什么最要紧?
咏善抿着唇:心里闪过无数个答案,最后都没说出来,只虚心道:"请太傅赐教。"
王景桥眼中掠过一丝欣赏,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道:"最要紧的,是要沉得住气。"
"沉住气?"
咏善咀嚼这几个极有内涵的字,正要再问。
王景桥已经慢慢地站了起来,"棋下完了,老臣也该走了。"
咏善见他扎手扎脚地行礼告辞,知道留不住,也再讨教不出什么,又温和地叮嘱了一番注意身体。
常得富在外面听见,赶紧捧着狐狸皮进来,把狐狸皮给了王景桥,又周到地吩咐两个太子殿的小内侍给太傅捧着,送到宫门外。
王景桥再次谢了赏,谢绝咏善亲送,跨出厅门,走了三四步,不知为什么,又迟缓地转了回来,对咏善道:"有一件趣事,是老臣在外面官员里听说的,告诉殿下,让殿下也笑一笑。"
咏善问:"什么趣事?"
"好像是上任江苏巡抚苏焕的夫人,有三个娘家兄弟,姓宋。他们的父亲宋老爷子可是个起名字的好手,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因为缺钱,给大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宋钱来,后来果然有钱了。生二儿子的时候,又想要光宗耀祖,就起了个叫宋名来的名字,没想到又应了,这二儿子就中了科举。生三儿子的时候,宋老爷子就打算给这儿子起个名叫宋棋来,结果被宋老夫人指着鼻子大骂一顿,你这死老头子,有钱有势后就想换妻了?还要送妻来,你作梦!"
这故事倒有趣,咏善莞尔一笑, "这宋老爷是个奇人,给儿子起名,花的心思真不少。"
王景桥不置可否,慢吞吞道:"给自己儿子起名,哪个当父亲的会不花心思呢?可怜天下父母心,说的不正是这个。"
说完,再次告辞,转过身,拖着老迈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去了。咏善目送了太傅,咀嚼着他的话,离了侧厅,沿着回廊慢慢向房间走。
王景桥精通老庄,是朝中公认的智者,似句句无意,又似句句点着了根源,让人似懂非懂,满心知道他要提醒什么,但朝无数个方向去解,又都是解得通的。
听过王景桥一番提点,咏善一颗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从悬在空中变成泡在冷水里,涨了一点点,随着水波上上下下,却仍是触不到实地。
这太子面上风光,锦袍底下遮起的双脚却是光的,踩在荆棘刺上,淌成满地殷红,痛得不知几何,却还不能露出半点不自在。
咏善一边想着,一边装作没事人般的闲庭信步,踱到门外,正巧听见咏临在里头说话。
"好哥哥,就让我摸摸又怎样?我保证轻轻的,绝不弄疼你。"
咏善眉头一抽,骤然加快脚步,掀帘子跨进房里。
咏棋坐在床边,咏临就站在他跟前,还弯着腰,正扭着脖子细细往咏棋脸上瞧。
听见身后动静,咏临转过身子,看见是咏善,好像见到救兵似的,赶紧道:
"哥哥你快来看看,咏棋哥哥是不是又不好了?我瞧他不对劲似的,想摸摸额头探下多热,他偏又不肯让我摸。"
咏善听明白事由,冷冽的脸转为开切,走过来对着咏棋问……哥哥觉得身子怎样?这病总是反复,真教人头疼。"
伸手贴在咏棋额上探了探,吃了一惊,"早上不是好一点了吗,怎么一会儿就烫成这样?快躺下。"
咏临在旁边浑不是滋味。
从前他和咏棋最为亲密,自从这些事后,咏棋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自己一日比一日疏远。
别说像往日那样宠溺纵容,连手脚额头都不肯轻易让自己触碰,好像他忽然之间得了瘟疫似的。
倒是对从前极不愿接近的咏善,态度暧昧不明。
凭什么咏善一伸手,哥哥就乖乖不动了呢?
正满腹嘀咕。
"咏临,去叫太医。"咏善一边把咏棋扶到床上躺下,一边吩咐咏临。
咏临虽然心里酸酸的,对咏棋的病还是挺在意的,听话地应道:"知道了,这就右。"
咏临一走,房中只剩两人。
装出来的清静安详,彷佛转眼就被瞧不见的思绪全部挤走了。
两人目光一触,顿时又各自别开去,偌大的房间,好像狭窄到令人非要张着肺呼吸似的。
咏善垂着眼,默默帮咏棋掖好被子,静了片刻,低声道:"我知道哥哥心里有话,只是不肯对我直说。不管好听不好听,索性哥哥大发慈悲,今天就把要说的都说了吧。"
他说的其实是指春药一事,可咏棋却完全想岔了,脑海里冒出来的,只有偷信二字!
心内大震,抬起沾着水气的黑玛瑙般的眸子瞅了咏善一眼。
惧色满面。
心道,他果然都知道了。
末日临头,也没此刻可怕。
咏棋浑身激烈颤抖,双唇猛然发青,又由青转紫,上下两排牙齿咯咯咯咯,竟然惧得不断碰撞,彷佛整个人随时会颤成无数碎片。
咏善想不到自己只说了一句,咏棋就激动成这样,色变道:"哥哥不要急,松一口气再说话。"心中悔恨不尽,深怨自己当日贪享身体欢愉,居然干下这般蠢事。
哥哥这样的人心田澄净,万万禁受不住。
想不到只是提一下,就气急成这样。
他把咏棋连被子一同抱在怀里,紧搂着央道:"哥哥,哥哥,你别吓我。你要怎样都好,不要这样对我……"
咏棋满脑子天翻地覆的崩溃,却清楚听见了后面一句,咏善那"不要这样对我"六字,好像往他心窝上插了六把刀子,卡在肉上拔也拔不下来,痛得他浑身打颤,从被中伸出发抖的双手,用力反抱紧了咏善,咬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咏善见他腾出手,本以为他要推开自己,没想到刚好相反,却是紧抱不放,心里一愕,瞬间暖成一片阳光下的海洋,眼睛放出欢喜光芒。
两人隔着一床软被子,抱在一块,好似永远也不分开般。
咏善把脸凑过去,轻轻赠着他的发鬓,柔声问:"好哥哥,你好些没有?"
咏棋在他怀里一阵阵发抖,双唇颤了半天,才嘶哑地道:"你……你还肯对我好吗?"
咏善仿若重生般欢喜不尽,忍不住往他热热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只道:"我对你好,一辈子都对你好。好哥哥,从前的事我再不敢了,饶我这一遭。"
心焦灼一片,也顾不上太医什么时候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把嘴赠到咏棋唇边。
轻轻吮一下。
见咏棋乖乖的没动,只觉得一切像在梦中般美好,简直不可能是真的。
那触感,却偏偏如此真实。
咏善又试着用唇碰了他一下,咏棋愣愣的,眼里满溢着解释不清的东西,悲伤、恐惧、怀疑、期盼混在一起,逼得眸中碧波荡漾,水灵灵地颤动。
咏善看着那眸子,那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眸子,好像陷在笼里的小兔子一样,让人瞧着情不自禁就想摩挲,亲昵,安慰,好好的疼。
咏善问:"哥哥,我们和好吧。从前的事,都忘了好不好?"
咏棋怔怔看着他,迟疑地问:"你真的能都忘了?"
"哥哥都能忘了,我怎么不能?" 咏棋不敢置信,狠狠甩了两下头,清逸的脸透着连气都不敢喘的怀疑和紧张,战战兢兢,"你别骗我。"
"不骗哥哥。"
咏棋脑门上一热,心上绷紧的弦一松,差点晕过去,结结巴巴问:"咏善,咏善,今后你……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咏善愣了一下,咬牙道:"我要是对你不好,罚我活该被父皇废黜幽死在内惩院。"
咏棋浓密的睫毛一眨,大滴眼泪连串淌在被上。
他喉咙梗塞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着这毒誓怎么如此不祥,咏善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
但内心深处,却隐隐约约安宁下来。
他原以为永远失去的东西,好像,还稳稳当当在那。
咏棋抱着咏善,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发热的身子缩在弟弟怀里,哭得浑身汗水泪水,好多天的忧虑愁苦,像要在这难得的一刻喷涌而出。
他一点,一点也不想,失去这个曾经让他颤抖畏惧,恨不得远远逃开的人。
他无法忍受,自己不再被这弟弟深深的,无怨无悔的爱着。
从前,咏棋并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份珍宝,不知道,所以不在乎。
现在,他试过了,再也撒不开手了。
两人多日来相敬如冰,彷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此刻相拥相抱,才知道心里缺的那块,又回来了。
抱着多时,恨不得天地就这样停顿,不再日升日落,不再理会宫廷帝位,任何旁人的性命前程。
可愿望,只是愿望。
脚步声响起,有人掀开门帘,匆匆走了进来。
"殿下,"常得富在身后紧张地道:"圣旨到。"
咏善心里咯登一下。
咏棋倚在咏善怀里,才觉得好些,忽然听见来了圣旨,想起很久未曾见面的父皇,不免惊惧起来,惴惴不安道:"父皇怎么忽然派人宣旨?"
咏善展颜笑道:"哥哥也是金枝玉叶,怎么听见圣旨二字就吓成这样?我是太子,父皇自然常有旨意过来,没有倒奇怪了。"
让咏棋躺回床上,又叮咛, "好好睡一会儿,等咏临把太医叫来了,再让太医给哥哥诊脉。"转身要走。
咏棋扯住他的衣袖,看见他回头,在床上撑起半边身子。
"不必叫太医,我原没有什么要紧的病。"咏棋脸颊微红,沉吟一会儿,低声道:"今天这心病一去,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
咏善何曾听过这腼腆哥哥如此大胆地说话,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痴痴看了他一眼,道:"哥哥,等我回来。"
回过身,领着常得富迈开大步出门。
第二十六章
圣旨已被迎到前厅,宣旨的还是吴才。
咏善来到前厅,一眼扫过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吴才站在厅中,捧着圣旨长身而立,身后竟还有八名侍卫,一字排开。
那侍卫服色和寻常宫廷侍卫不同,腰带系的是紫红色,分明是体仁宫里炎帝身边的亲随近侍,这些皇帝身边的近侍每一个都是从官宦世族挑选出来的骁勇子弟,在皇帝身边伺候,只听皇帝一人调遣,此刻在吴才身后一站,个个腰间佩刀,杀气腾腾。
吴才见咏善到了,高声道:"太子咏善接旨。"
常得富不敢逾越,赶紧在门外走廊边上跪下,低着头下敢抬。
咏善赶前一步,从容地立定、理装、跪下叩拜。
吴才等他跪好了,展开手里裹着黄绫的圣旨,正要开口宣读,门外传来动静。
咏临恰好此时急匆匆带着太医回来,他步子急,进门前也没空先听听门里的动静,一脚跨进来,才发现一个内侍捧着圣旨在厅中央站着,太子本人则跪着。
他这才知道自己乱撞了,轻轻"啊" 一声,要把伸进去的一只脚缩回来。
吴才却开口道:"咏临殿下不必回避,皇上吩咐过,若咏临殿下也在,一并听旨。"
咏临愣了一下,走进来和咏善并肩跪了。
吴才等他们兄弟跪好,定定神,把刚才合上的圣旨再稳稳展开,脸上端起正容,一字一字地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吴才代问御史恭无悔一案,太子咏善须据实回奏,不得隐瞒。"
咏善微微惊讶,恭无悔不过是个小小御史,已经人了天牢,怎么问案子问到太子头上?满心里想不出个究竟,只能兵来将挡,磕头道:"儿臣领旨。"
吴才把读完的圣旨卷起来,因为还要奉旨问话,这是皇帝口谕,所以仍旧让两位皇子跪着,声音没有起伏地把皇上要他问的话,一句接一句的拿来问太子。
"咏善,你有没有曾到天牢去和恭无悔见面?"
咏善一听,就知道皇上那边一定已收到什么风声,去天牢的事绝抵赖不了,毫不迟疑地答道:"有。我是太子,辅助父皇料理朝中事务,恭无悔是御史,因构陷朝廷大臣入狱,这是朝中之事,所以我到天牢见见恭无悔,过问一下。"
炎帝还有一个问题,是问他为什么要去见恭无悔。
吴才见咏善已经径自答了,就点了点头,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
"恭无悔在朝中有什么人要害他,你知道吗?"
咏善心如电转。
恭无悔弹劾了咏升的舅舅,咏升要害恭无悔,他是知道的。
但如果牵扯到咏升,万一咏升反咬一口,又拽出咏棋偷偷给冷宫里的丽妃送信的事来,那又怎么办?
况且给咏棋送信的人,就是正和自己并肩跪着的笨蛋弟弟咏临。
这不能说。
咏善装作沉吟片刻,答道:"恭无悔是御史,得罪的官员不在少数,自然有不和睦的。不过这都是朝廷公务,也不该到要害他的份上。我不知道有谁会要害他。"
"你和恭无悔私下有无交往?是否有宿怨?"
"过去只在朝堂上远远见过,除了天牢一面,并无私下交往,更无宿怨。"
"天牢见面时,有什么人在旁?"
"没有。只有我们两人。"
"说了些什么?"
恭无悔说的那番炎帝故意将咏棋立了又废的话,是绝不能说的。
咏善神色一点也不露端倪,从容道:"我说他虽然是御史,但上奏弹劾也要有证据,不该莽撞,劝他以后做事小心谨慎,不要再犯错。"
"在天牢里,有私下交予恭无悔什么东西吗?"
咏善脑子里闪电一样掠过恭无悔拿出的小白瓷瓶,口里道:"没有。"
"刚才说的这些天牢里的事,有何人证?"
"有。恭无悔就是人证,他可以证实我的话。"
吴才沉默一下,木板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带着不敢太明显的叹气,低声道:"殿下,恭无悔不能给您作证,他今早死在天牢里了,是被毒死的。"
咏善大吃一惊,地砖上的寒意直透进膝盖,冷得浑身一颤。
死了?
怎么可能!
正惊疑不定,耳里又钻进吴才又平又冷的声音, "咏善,你为何逼死恭无悔?"
这是炎帝要吴才代问的,想也想得到炎帝当时冷漠无情的神情语气。
咏善俊脸微微抽搐一下,勉强保持平静,摇头道:"我没有逼死恭无悔。我到天牢,只是劝他谨慎办公,改过自新,绝没有要逼死他的意思。"
"你在天牢里,有交给他毒药,迫他自尽吗?"
"没有。"
"你有威胁恭无悔,若不在牢中自尽,就祸及家人吗?"
"没有。"
"恭无悔的两个儿子在京师外郊被人打至重伤,是你派人指使的吗?"
"没有,这事我根本不知道。"
"恭无悔被囚在天牢,除了你外,没别人和他私下见过面。太子过问,可以召刑部官员询问,不该轻易到天牢禁地,你为什么偏偏要亲自去见他?"
"这"咏善咬着雪白的下唇,沉声道:"这是我想得不周到,疏忽了。确实应该先召刑部官员来问的。我认这一条不谨慎的罪。"
"恭无悔曾经上奏,力谏皇上不要过早册封淑妃为皇后,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恭无悔和你谈话后就服毒了。这你怎么解释?"
一阵冰冷掠过咏善挺直的脊背。
这些问题个个里面都藏着刀子,串起来就是个天大的陷阱,要把他困在里面活生生弄死。
咏临在旁边跪着,听着吴才奉旨转达的父皇问话,也是一脸惊惶。
他虽然不知道恭无悔是何方神圣,不过只听着这一句接一句的责问,就知道咏善成了逼死恭无悔的最重要嫌犯。
太子杀人,杀的还是关押在天牢中,曾经力谏不要册立自己亲母为皇后的御史,这条罪名如果坐实了,咏善哪里还有活路?
"我用不着解释,"咏善英俊的脸像雪一样苍白,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吴才,
"神目如电,善恶必报。我不知道恭无悔上奏的事,也不知道谁指使人打伤了恭无悔的两个儿子,我到天牢,是去过问恭无悔擅自弹劾大臣一案,劝他躬身反省,谨慎办事,不要辜负皇上信任,没有给他毒药,也没有逼他自尽。"
吴才被他黑如琉璃的幽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心里不由一悸,皱起眉叹道:"殿下只管放心,小的会把殿下的回答全部据实向皇上回复。唉,可惜没有人证,若是……"
"有物证。"
"什么?"
"我有物证,"咏善犹豫片刻,才道:"我在天牢里劝告恭无悔一番后,恭无悔很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亲自手写一封书信,上面言辞恭谨诚恳,表示要躬身自省,以此信为约,要我留下这信,好日后看他的改进。" 吴才皱紧的眉头略松了松,掩不住替咏善而发的一丝惊喜,只是因为正奉旨办事/不敢轻忽,面上还保持着肃容,点头道:"既然是恭无悔亲笔书信,该能算是确凿的物证了。书信在哪里,请殿下立即取出来,我一并呈给皇上。"
"就在内室,我去取。"
咏善站起来,出了正厅。
咏临一直扭头看着他,见他跨出门:心里放心不下,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跪着听旨,猛然站起来叫道:"哥哥,我和你一道。"追上咏善,和他一起朝内室走。
吴才也没有叫住他,耐心地在厅里等。
常得富远远跪在门外,被北风吹得直哆嗦,见咏善和咏临出来,经过身边,忙拢着袖子起来,缩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兄弟俩后面。
到了内室,咏善扳动机括,露出密格。
密格里面放了好些东西,光是信笺就有好几封,另外还有些零碎东西。
咏善看着那密格,半晌没动静,眼眸里一忽一忽闪着幽暗的光。
咏临却又急又怕,耐不住性子, "那恭无悔给哥哥的信就在里面吗?我来找。"
伸出手把里面看似书信的东西一把捞了出来,一封一封地拆开,匆匆一溜眼,就丢开一封。
不到一会儿,一迭书信都被他打开看过,没有一封是的。
"怎么没有?"
咏临疑惑地问了一句,性急起来,索性把整个密格全抽出来放在地上,将里面的东西细细筛过一遍,还是没有。
咏临也知道这书信找不到后果有多严重,不由担心起来,站起来握着咏善的肩膀扳了扳,"哥哥再想想,是不是放别的地方了?"
咏善身子僵得像石塑似的,一直漠然看着咏临彻翻密格,被咏临一扳,吐出一口凉气,轻轻问:"找不到,是吗?"
"找不到,"咏临着急地道:"哥哥,这可怎么办?你是不是忘在别的地方了?放的地方不对?"
"不对?"咏善缓缓咧开嘴,惨然一笑,喃喃道:"这才是对的。这么好一个绝命局,怎可能漏掉这一环,不在这里戳我一刀子,他们怎么绝我的命?我真是个傻子,怎么事到临头才想到这个。"
一会儿,又猛地变了口气,皱眉道:"不会,不会,他不会这样害我。他从不害人,一定是他们逼他的。难道他恨透了我?恨透了我……"语调伤心到了极点。
一会儿忽然又面露微笑,"不可能,不可能。"
咏临被咏善弄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起来,"哥哥,你快想想办法,吴才在厅里等着呢,哥哥,你别笑了。"
咏善乌黑的眼睛盯着他,缓缓的,终于凝起焦距,慢慢敛了笑容,开口唤了一声,"常得富。"
"在。"缩在角落的常得富站出来一点。
咏善平静地问:"咏棋来过这里,是吗?"
咏临心脏怦通一下骤跳,又惊又诧,"哥哥,你是说咏棋哥哥他……不,他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不能接受地摇头,眼睛盯在常得富脸上,看见常得富一脸悔色地点了点头,顿时僵住,呼呼地开始喘粗气,喘了一会儿,猛地跳转了身子叫道:"我要他还你,我要他还你!一冲出门去。"
咏棋和咏善和好如初:心里重担烟消云散,被咏善好言安慰着睡下,正做着这些天都不曾得的安详美梦,忽然天地变色,耳边响起一声巨雷,直轰头顶。
咏棋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吓醒。
"哥哥!咏棋哥哥!"
身子被谁粗鲁地摇晃着。
咏棋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咏临,诧异地刚要发问,咏临已经急切得不行地开口,"是不是你拿了咏善哥哥的信?那个御史恭无悔的亲笔信?"
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棋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了耳朵里,蓦地浑身透骨的寒意。
那感觉,就好像刚刚从刑场上被赦免的死囚,下了刑台又忽然被重拽上去再次处斩一样。
他猛地哆嗦一下,"什……什么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临握着他细弱的肩膀一阵乱晃,几乎哭出来,苦苦央道:"哥哥快还出来。我求哥哥了,人命关天,开不得玩笑,就算咏善哥哥再对不起你,你打他骂他,从今以后不理他都行,就是……就是不能这样害他!"
咏棋心脏一缩,"什么人命关天?我怎么害他了?"
"恭无悔死在天牢里了,父皇疑是咏善哥哥逼死了他,派了吴才过来宣旨查问。"
咏棋脑子里轰一下,全懵了。
"吴才说那个恭无悔和咏善哥哥见过面,又说什么册封母亲当皇后的事……"事情太急,咏临又知道得不多,说也说不清楚,一跺脚, "反正……反正现在只有那封恭无悔的信可以说清楚这事。哥哥,你把信还出来,求你了,哥哥。"
拉着咏棋的袖子,两眼乞求地看着他。
见咏棋直瞪着眼睛,一点声息也没有,咏临只道他还不肯原谅咏善,扑通一下跪在床前,嘶声道:"好哥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犯不着要他的命啊!你把信还给他吧,饶了他这次。好哥哥,我代他给你磕头了,求你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弯下腰,在石地砖上叩叩叩地磕起头来。
"咏临!"咏善闪入房中,一把将咏临从地上强拽起来,仔细一看,弟弟额头已经磕出鲜血,再看看坐在床上木然的咏棋,说不清的滋味全在胸中烧着疼,肝肺心肠全像被石磨碾过一般,疼到极点,竟有些麻木了,也不发怒,只举起衣袖,帮咏临稍稍拭了往下流到眉毛的鲜血,拍拍他肩膀,要他冷静一点。
然后坐在床边,探进被中,握住咏棋的手,轻轻道:"我知道,是哥哥把信拿?"
咏棋蓦然一抖,手往里缩。
咏善牢牢握住了,凝视着他,静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哥哥这样做,我也不怪哥哥。是我自己不谨慎,猜不到他们把箭头拴在恭无悔这件小事上。求哥哥告诉我,你从密格拿了信后,交给了谁?"
咏临在一旁呆呆的,听着咏善这话,猛地一凛,脑海中忽然飞快地闪过接走咏棋的那一天,咏棋坚持要去冷宫的情形。
原来。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那天一直拗着要去冷宫看望丽妃。"咏临瞪大眼睛,心痛愤怒地看着咏棋,"我以为你是想念母亲,原来你……你是要害人!"
"咏临,你别吵。"咏善回头,轻轻训斥了咏临一句,感觉咏棋的手在自己掌中颤抖得愈发厉害,声音更加柔和,低沉地道:"哥哥,你把信交给丽妃了吗?她把信藏在哪里?我知道,你不想害我,你只是不能违逆母亲的话,是不是?你不会这样害我,哥哥,是不是?"
他越温柔,咏棋越惊慌失措。
听了咏善最后一句,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潺潺流下,颤栗的视线对着咏善,只是不吭声,一味地摇头。
"不是?你是说,信不在丽妃那里?"
咏棋一直摇头,隔了一会儿,似乎明白过来,又点了一下头。
咏善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哥哥没把信交给丽妃?信在哥哥这里?"
看见咏棋摇头,咏善微愕,"不在哥哥这里,难道哥哥把信交给了别人?"
咏棋死咬着下唇……口不发,眼泪如珍珠断线似的流淌。
咏临忍不住,暴躁地道:"哥哥你就说句话啊!信到底在哪?吴才还在正厅里等着复旨呢!"
"烧了……"
"什么?"咏善和咏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烧了,"咏棋的视线彷佛失去了焦距,木头人似的喃喃道:"烧了,我烧了它,烧了,连灰烬都不剩了……"声音越来越低。
骤然浑身一震,连吐两三口鲜血。
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吴才在正厅中静静等着。
他常年在体仁宫伺候,跟在皇帝身边,对这位刚刚才十六的太子略比外人了解一点,心里对他的为人行事向来颇为欣赏。
这次皇上忽然下旨严查恭无悔一案,还点名着落到太子头上,不但太子震惧,连他这个被派来宣旨问话的,也是一心惶然。
历数前朝,天家惨剧代代不绝。
去年才把大皇子咏棋整得生不如死,难道现在又轮到了二皇子?
吴才虽然日日伺候炎帝,却怎么也不明白炎帝到底在想什么。
天心,果然难测。
咏善和咏临说去取物证,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影子,吴才虽然疑惑,也不忍心派人去催促。
耐心再等了一炷香的光景,兄弟俩才脚步沉重的进门。
吴才一看他们脸色:心里就打了个突。
果然,咏善跪下,抿着唇沉默了半天,最后,似乎下了决定,开口道:"没有信。"
"没有?"吴才惊问:"是不见了吗?"
"不,是没有。"咏善垂下眼,盯着泛着冰冷光泽的地砖,咬牙道:"恭无悔根本就没有写什么亲笔信,我刚才是慌了神,害怕父皇责罚,所以信口搪塞。"
吴才更为愕然,"信口搪塞?"
咏临脸色青紫难看,跪在咏善旁边,头动了动,彷佛要抬起来说话,被咏善暗地里扯了一把,苦苦忍住了,双手攥成拳头,死死抵在地上。
咏善语气比刚才更为坚定,磨着齿道:"是。"
吴才满心不信,却不敢多问,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内侍,奉旨办事,一点也不能逾越,只好点了点头道:"明白了。要问的都问完了,两位殿下请起。"
咏临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低头看看,发现身边的咏善还跪着,僵得像个冰人似的。
"哥哥。"咏临弯腰伸手去扶。
咏善抬起手,按在他伸过来的火热大掌中,却没有让他扶自己起来,静静沉默了一会儿,把手缩回去,缓缓自行起身。
旨意已经传完,吴才恢复恭谨神态,慢慢道:"小的现在就去向皇上复旨,想来,皇上还会有新的旨意过来。请两位殿下暂时不要四处走动,耐心在这里等候。"
吩咐身后的八名体仁宫侍卫, "你们留下伺候两位殿下,千万小心着点,不要无礼。"
说罢去了。
他一走,八名侍卫挪动几步,腰间佩刀,一字排开,门神般沿着房门内沿站开,俨然就是把守门户,把咏善咏临兄弟看管起来。
有他们在,太子殿的内侍连一杯热茶都不敢往厅里送。
咏临灼灼双目铜铃似的扫视着守门的一溜侍卫,一脸悲愤,极想找个茬泄火。咏善瞧穿他的心思,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有人巴不得咱们这个当口再闹出点别的,你别遂了他们的愿。坐下,沉住气。"
把咏临轻轻按在太师椅里坐了,自己拣了另一张隔壁的,也端端正正坐下,闭起双目静静等待。
咏临亲眼在里头目睹一切,明知道确有书信,明知道信被咏棋偷了,甚至被咏棋烧了,却眼睁睁看着咏善把实情咽下,心里被疯猫乱抓一样难受。
憋了一肚子的怨恨悲恼,被软禁在厅里等候圣旨,对面站着八个面无表情的看守侍卫,身边的咏善哥哥竟还能眼观鼻、鼻观心地闭目养神?
咏临憋屈得恨不得用头往石墙上撞出个窟窿。
年轻贵气的脸苦忍得直抽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攥得掌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大半个时辰,好像一辈子似的难熬。
胸肺憋得几乎快要爆开时,门外远远传来一声,"圣旨到!"
静坐的咏善倏然睁开双眼,爆出精芒。
咏临早从椅上掹蹦起来,紧张地喘气。
脚步声渐近,把门的八名侍卫从中间撤开,让出道路。
进门的第一个人就是咏升。
他穿着皇子上朝时的宫廷正装,肩上系一袭玫红色披风,又暖又厚的狐狸毛在脖子处翻出,显得异常贵气,神采飞扬地高举着圣旨,来到客厅中央站定。
吴才垂着头,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太子咏善、江中王咏临接旨!"
两人见竟然是他来宣旨,心里已经一沉,不得已过去,按着礼数跪下,静候旨意。
咏升打开圣旨,抑扬顿挫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御史恭无悔遭毒毙天牢一案,经查太子咏善,于案发前擅入天牢,难脱嫌疑。暂将咏善关入内惩院,详加询问。另,江中王咏临自回宫后,朕常闻有娇纵肆意之为,顽劣放纵,今一并关入内惩院,以为教训。钦此。"
咏临强忍着跪着把旨意跪听完,一等咏升合上圣旨,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恭无悔死了就死了,关咏善哥哥什么事?父皇那么英明,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看不透?"
咏善刚刚双手高举过头接了圣旨,听他言语犯上,脸色一变,立即站起来扯了他一把,低喝道:"咏临,快闭嘴!"
咏临一腔怒火吼出来,再难收回去,不顾一切冲着咏升嚷道:"我不服!不服!我要见父皇!父皇为什么要留着内惩院这种祸害?就为了折腾我们这些儿子?哥哥做了什么要被关进去?我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要被关进去?他要这么不喜欢我们,索性我们面君,当着父皇的面自尽,也算痛痛快快,好过这样……"
咏善忍无可忍,抡起手,一个耳光狠狠甩过去。
啪!
响亮的巴掌着肉声一起,全厅顿时死寂一片。
"哥哥……"咏临嘴角逸出血丝,呆呆看着眼神凌厉的咏善。他举起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突然哇地放声,跪下抱住咏善双腿哭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只会给你惹祸。我要有一点用处,现在也用不着干瞪眼,看这些小人欺负你!我没用!我是个孬种!你打死我好了!"
咏善被他紧紧抱着腿,心里悲凉,长叹一声,问咏升道:"是立即押进去?还是可以留下收拾一下东西?"
咏升掩着满心的得意欢喜,装作为难地皱眉,搓着手低声道:"哥哥见谅,父皇旨意里面没有说可以收拾东西,本来我拚着兄弟之情,答允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被父皇责骂一顿,但这里还有许多外人,若以后藉这个茬又给哥哥栽上一个关押前消灭证据的罪名,岂不更害了哥哥?唉,这次过来,我也是迫不得已,这道旨意,我真是一边读一边痛心,人道兄弟同心……"
咏善听得心里厌恶,轻轻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明白了。"
俯身,把哭得哽哽咽咽,眼珠子通红的咏临扶起来,强笑道:"亏你还是个皇子,遇到一点风浪就哭得像个娘们。内惩院是关押皇亲国戚的重地,不是我们这种身分,寻常人还没那个福气呢。走,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携着咏临,迈着矜持高贵的步伐,昂首向门外走去。
被八名侍卫前四后四的押着,咏善和咏临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内惩院走。
今日天气放晴,积雪被太阳晒得欲化不化,踩上去就滋滋出水,将他们脚上的鹿皮靴溅得污迹斑斑。
到了内惩院,里头早得了这天大的消息,内惩院中管事的官员及狱卒通通到了门前,恭候这两名新被皇帝打发过来的"贵客"。
咏善和咏临被押过来,在内惩院门前站定。
众人里走出一个身材略胖的矮个子,朝他们微躬身子,施了一礼,例行公事地道:"小的内惩院副院官孟奇,见过两位殿下。既然两位殿下奉皇上旨意到了此处,恕小的无礼,要先给两位殿下说说内惩院的规炬。请殿下看这门坎上的黄线。"
他指着前面门坎上刺眼的黄线,一字一字地道:"此乃太祖烈皇帝御笔亲划,太祖皇帝圣命,这是专门惩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关进来的,不管什么身分,就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来了这里就是犯人。两位殿下过了这道门坎后,照规矩,小的就不能向两位殿下行礼了。"
咏善从容一笑,"放心好了,这地方我也不是头一遭来,自然不教你为难。趁着末过这道门坎,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要能答就答,不能答就别说。"
"殿下请问。"
"怎么不见内惩院正院官张诚?"
孟奇倒不隐瞒,答道:"皇上有旨,张诚受贿渎职,贬到宫里当贱役,他已经调去别处了。内惩院的事情现在暂时都给小的管。"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咏善抿唇不语。
孟奇问:"殿下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侧过身,摆个请动步的手势。
咏善本想再问问,眼角一扫,前后既有侍卫又有狱卒,不知多少敌人安插的好细耳目在里面,就此打住,转头道:"咏临,我们进去吧。"
宛如灌了铅的脚,缓缓抬起。
跨过了那道划了黄线的内惩院门坎。
负责押送的八名侍卫到了此处就算交差,把人给了内惩院,返回体仁宫复命。
孟奇领着两个小吏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四个小卒,七个人把咏善咏临围在中间,领着他们向牢房走。
开了牢门,咏善走进去,环顾一眼,浅笑道:"还算厚待我们兄弟了。"
朝着孟奇,领情地颔首。
孟奇一本正经道:"殿下误会了,内惩院里按规矩办事,向来没有厚待不厚待的,谁来住这牢房都该干干净净。饭食等一下会有人送来,两位殿下请暂歇,小的先告退了。"
退出房门,从怀里取出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从中选了一把,亲自把牢房的门给锁了,还试着晃动一下,确定锁好后,这才走了。
牢房里只剩咏善咏临两人,接下来好一阵死寂。
咏善在牢房里缓缓踱了一圈,走到床前坐下,试了试褥子,这种质料厚度,若遇到又一个大雪天,虽不致冻死人,却也够受的。心里琢磨一阵,抬头看着咏临,语气轻松地道:"亏你平日还夸自己胆大如斗,什么都不怕,现在不过进个内惩院,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这哪里像那个到处惹事,天皇老子都不怕的三皇子?"
咏临自进来后就僵硬地站着,听了咏善这话,也走过去,往床边重重一坐,偏过头对着咏善拧起眉,叹了一声,"如果只是我自己入了内惩院,那算什么?我现在愁的是你,还有母亲。哥哥,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哥俩都被父皇关进来了,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你不是说她正病着吗?"
想起淑妃,咏善心境更为沉抑。
父皇一天之间翻云覆雨。
不但对付了他这个太子,连弟弟咏临也硬是栽个罪名关了进来。
内惩院的院官张诚只是和自己一派有点瓜葛,也已经逃不过父皇的罗网,何况母亲这个位置敏感要紧的人物?
估计现在淑妃宫也传了旨意,不是打发到冷宫,就是软禁。
对这些,咏善心里清清楚楚,却不想让弟弟也跟着一块忧愁,淡淡道:"母亲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她在外面,一定会为我们兄弟想法子的。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等父皇气消了,自然会放你出去。"
"我出去了,那你呢?"咏临忧心忡忡,"我是顽劣欠教训,那是小事,父皇总不能关我一辈子。哥哥你那个什么御史,牵扯到的是命案,可以证明清白的信又……唉,咏棋……我真……我真错看了他!"
咏棋这两个字,扯得咏善心窝一痛。
那痛是长长的,好像胸膛上一个很深的伤口,勉强搁在脑后,暗示自己只有一点隐隐的痛了,会过去的,又忽然被人在伤口上拿铁钩子钩住裂口处的皮肉,猛地一扯。
痛得人眼前发黑。
咏善把手摁在胸前,一点也拦不住里面的痛。
静静坐着,半晌才强笑道:"你看看你,一会儿和我过不去,一会儿又说这辈子都不理母亲,现在又嚷嚷错看了咏棋,身边的亲人都被你嫌弃个遍,说不定明天你又会重新嫌弃我……"
"不会!"访临当真了,眼睛瞪得老大,极为认真的道:你是我亲哥哥,这辈子我就你一个亲哥哥,谁要敢害你,我和他拚命!"
咏善一怔,嘴角扯出笑来,伸指头往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就那么一条小命,为这个拚,为那个拚,能拚几次?对了,孟奇不是说有饭食送来吗?怎么还没到?"
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往外张望。
借着背对咏临的空当儿,举起手,把眼角沁出的一点热泪,悄悄的用指尖拭去了。
第二十七章
咏临活泼爱闹,咏善冷漠收敛。
两兄弟天性南辕北辙,本来就不怎么亲密,后来咏善当了太子,为了咏棋等等事由,两个亲兄弟更是闹了几场大的,越发生疏怨恨。
现在被关押在一起,危急中真情流露,两人坐在床边,交心对谈,竟是多年来也不曾有过的兄友弟恭。
两人坐在一块,谈到窗外远远天边处的夕阳落下时,饭食送来了。
一阵模糊的,像钥匙和铁锁的金属交碰声后,牢房的门打开。
一个小头目似的小吏领着两个手里捧着饭菜的杂差进来。
"两位殿下,晚饭来了。"
他使唤着两个杂差把饭菜都摆在桌上,把杂差唤到外面等着,上前看了看桌面上的饭菜,亲自再摆动了一下,才恭恭敬敬道:"照内惩院的规矩,每顿饭三样素菜,一样荤菜,两位殿下请用,这里还有一木桶子白饭,要是不够,还可以再加。"
咏善和咏临也饿了,走过来在桌边坐下。
咏临打出生就没受过苦,从小锦衣玉食,哪一顿吃的不是好料,瞅桌上的菜色一眼,顿时眉头大皱。
三样素菜,光瞧颜色就让人倒胃口,绿中带黄,干瘪瘪的,没一点油星,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厨子炒的。
唯一的荤菜是冬笋肉片。
咏临拿起筷子,在那碟冬笋肉片里面挑了挑,满碟子的冬笋,挑尽了也只有三四片猪肉,不禁气愤, "这是给人吃的吗?我养的狗也比这吃得好。"
咏善却不在意,悠悠道:"这是内惩院,你当是母亲的淑妃宫,还是你的安逸阁,想吃什么就使唤厨子去做?能吃就行了,吃吧。"
用筷子把荤菜里面的肉片一片片挑出来,都放到咏临的碗里,"吃吧。"
咏临眼见咏善落难,满心的难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替咏善受罪,见咏善落到这等境地还护着他,更受不了,猛地伸手,把对面咏善的饭碗抢过来,和自己放了肉片的碗换了个位置。
"哥哥你吃!"咏临大口扒饭,就着难吃的清炒大白菜伸着脖子往下咽,狠狠道:"母亲说我整天坐不住,就是肉吃多了,这几天正好吃素,清理清理肠胃。"
负责送饭菜的那小吏还没走,刚刚从牢房另一头的床上查看了一番绕回来,忽然压低了声音问:"褥子好像不够厚,要不要小的给殿下寻一床妤点的过来?"
咏临正一肚子气,一边嚼着黄绿青菜,一点斜眼冷笑,"不敢,不敢,内惩院不是专门作践皇子的吗?你不冻死饿死我们就不错了,还敢指望什么好褥子?"
那小吏一愕,瞧瞧桌上的饭菜,苦笑道:"殿下息怒,小的也寻思要帮殿下弄点好吃的,可是没那胆子。这里可是内惩院,关押的犯人个个都是要紧的,最怕的就是食物里下毒,饭食都是上面指定的,厨子做什么送什么,擅自换一点加一点被知道都是个死罪。"
咏临一脸悻悻。
咏善却眼睛微微一瞇,开口问道:"我们的饭食,是哪个上面指定的?"
"犯人们的饭食,一向都是头儿指定的,从前是张头儿,现在当然就换成了孟头儿。我们都是听孟头儿的,至于孟头儿是听哪个上面指定的,小的就不知道了。"小吏态度却很恭敬,老老实实答了一番,又把脸转过去对着咏临,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殿下,您别生气,小的若能好好伺候您,能不尽心伺候吗?"
这话有些蹊跷。
咏临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那人猛地明白过来了,一拍脑袋道:"我就说呢,怎么殿下见了小的好像不认识似的,敢情是殿下贵人事忙,早忘了小的这号人物。殿下,小的您忘了,小的亲弟弟您应该是熟的。"
"你弟弟是谁?"
"图南啊,原先在宫门那当侍卫,因为还算勤勉,这两天小升了,过去常和殿下一起赌钱喝酒的。"
咏临顿时"哦"了一声,表情好了许多,呵呵笑着拍了他一肩膀, "原来是那小子,我说你这家伙看着有点眼熟呢,嗯,仔细看看,眉眼是和图南一个样的。我忘了你叫什么名了。"
"小的图东,殿下虽然不记得我,我可惦记着殿下您呢。前年小的还没入内惩院,在后面围苑负责收下面各省贡来的瓷器,下面人不小心砸了半车玫瑰瓷,连累到小的身上,本来要把小的拉到宫外廊上裸背打五十杖的,多亏了殿下开口,给小的免了,罚银子了事,不然小的不死也剩半条命。"
咏临总算模模糊糊有点印象,恍然道:"那次图南大中午的过来找我,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就是为了你。他那家伙平时呱呱噪噪,这么一哭把我也吓一跳。嗯,你弟弟对你不错。"
图东感激道:"全靠殿下开恩,小的没本事,总没机会报答殿下的恩德。现在……现在饮食上,小的被死规矩管着,真的不敢擅专。不过被褥之类不碍事的小东西,只要殿下开口,小的一定给殿下弄好的来。"
咏临豪迈地一挥手,"你那事我也没做什么,就一句话的事。好,你帮我弄点好褥子来,睡得舒服点也是好的。"
"是"
咏善在旁边插话问道:"外面的事,你能听见消息吗?"
"要看是什么消息,"图东摊摊手,"小的职位低,能听到的都是些小消息,侍卫内侍们每天嘴里尽说些不干不净的杂事,没几件能人得了殿下的耳的。"
咏临想起一事,顿时眼睛二兄,"别的你不能打采,给我母亲带个口信总可以吧?你去淑妃殿瞧瞧她,看她现在身子如何?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们兄弟关一个牢房,目前还好。"
图东为难地皱眉,"内惩院规矩,是不许给外头传信的。"
沉吟一会儿,咬咬牙,"做人不能知恩不报。好,小的不能出面,等我找个机会,叫我弟弟给殿下走一趟,怎么也要给殿下把这个口信传到。"
事情商量定,图东垂着手在一旁等他们吃饭。
两人吃完,图东才又把牢房门打开,叫外面的杂差进来撤碗,收拾干净桌子,全退了出去。
平房又重新锁上了。
咏善这才问:"这个人,你信得过吗?"
咏临一愣,挠着头想了想,"图南我是很熟的,性情直爽,算是条汉子,他哥哥我也确实救过。不过说到人的花花肠子什么的,哥哥,你比我懂。你看他信不信得过?"
咏善沉思片刻,道:"看人要看眼睛。这人眼正眸直,虽然欠了点胆略,却不是心思歹毒之人。反正我们现在也没别的选择,不妨冒险信他一回。"
咏临对他信心十足,点头道:"如果哥哥也这么说,绝对就是可信的了。父皇说过,当皇帝最要紧的是一双眼睛,要会看人用人,能分是非,辨大局。他老人家挑你当太子,当然就是说你有一双好眼睛。"
咏善一阵沉默。
"哥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咏临见他神情不对,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懊悔不已,往自己脸上轻轻搧了一下,骂自己道:"看你乱说话,看你乱说话!"
咏善抓住他的手,不许他乱搧,淡然一笑, "又不是小孩子,别做这种惹人笑话的事。父皇那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咏临露出思索的样子,不太肯定的道:"是我从封地回来后,第一次去给父皇请安时说的?谁记得呢。唉,父皇真是的,喜欢哥哥的时候,夸得不得了,现在一翻脸,就一道圣旨把人关内惩院审问。怪不得说伴君如伴虎,唉,唉,谁叫我们是皇帝的儿子呢?"
"父皇常夸我吗?"
"那当然。那时候哥哥刚刚册封太子嘛。"咏临悻悻道:"我现在觉得咱们当皇子的,就和当妃嫔一个样,被父皇喜爱时就是个宝贝,不喜欢就丢到冷宫,你看丽妃,不就是一个榜样?还有咏棋……算了,不提咏棋!"
当夜图东又来了一趟,这次是送厚褥子。
因为是拿着东西进牢房,内惩院这等重地,不管是谁弄东西进来,都要照例搜查一番,自己人也一样。
图东拿着褥子进来,后面就跟着两个陌生面孔的差役,一进来,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把新旧褥子里外细细翻查了遍,连缝线口都细细用指头摸了一道,查不出什么,才向图东点点头,退到门外。
有人在,图东也不方便说话,只朝咏临承诺似的看了一眼,就转身出了牢房。
不管怎么说,有了图东帮这点忙,至少日子好过一些。
咏临等他们都走了,过去看看送过来的褥子,点头道:"图东算有良心,这褥子十成新,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掏银子给咱们买的。哥哥,等以后出去了,我们可不能忘了这人。"
咏善若有所思,咏临又唤了两声,才颔首,慢慢道:"你说的对,疾风方知劲草,像我们这种养尊处优的皇子,不遇上这等挫折,未必就能把手下这些人看清楚。"
咏临把脸探到窗边,隔着铁栅感觉一下外面的温度,缩回来道:"我都懊悔今天的大太阳了,雪化了天更冷,这里没有地龙火炉,真折腾人的。哥哥,我们把褥子堆一处睡,两人挤着取暖,免得冻病了。"
把所有被褥都搬一张木床上,笨手笨脚的铺好。
咏善没说什么,脱了靴子。
他们仓促被关,没上面人关照,牢房里也没预备别的衣裳,两兄弟和衣躺下,随便把被子盖在身上。
两人并肩,手脚伸得直直,仰天躺着。
说是睡,其实一丝睡意也无。
很久,咏临发出一点声音。
"哥哥。"
"嗯?还没睡?"
"睡不着。"咏临睁开眼,直勾勾看着头顶上难看的牢房顶,低声道:"越想睡,越满脑子东西。我一会儿想起在淑妃宫里母亲给我准备莲子百合汤水,一会儿想起我们三个在太子殿下棋,那光景多好,咏……他和你下棋输了,还欠了你一幅字,那时候,我们兄弟多好……"
咏善没作声。
他闭着眼睛,让黑暗慢慢浸润自己,仿佛想让自己轻轻地,轻轻地从这片混浊中浮起来。
"睡吧,弟弟,睡吧。"咏善深深吸了一口气,柔和地道:=坦只是一场噩梦,等你醒了,就什么都变回原样了。你要……沉住气。"
他在被子底下,把手伸过去,握住身边的咏临的手。
咏临同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
从没有一刻,咏善觉得他和这孪生弟弟如此血肉相连。
这一剎,他由衷感激淑妃,感激她赋予了自己一个生命中的奇迹,让他早在腹中被孕育,只是茫茫中一点粉尘时,就拥有了一个永远:水远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兄弟。
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如此嫉妒他,憎恨他。
不敢,相信。
第二天一早,牢房门下锁的声音响起。
咏临一听声响,早就一个猛子坐起来。咏善却还静静躺着闭目养神,孟奇领着几个差役进来后,才缓缓坐起来,定了定神,从容问道:是要提审?"
孟奇道:"是。"
咏善下床蹬靴,长身而起,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皱,对孟奇道:"取些清水来,我要洗把脸。"顿了顿,温和地道:"不能给清水,从外面地上取点残雪也行。"
孟奇暗暗诧异。
偌大朝廷,每年被关入内惩院的落难皇族贵戚多了,平日威风八面,跺一跺脚都能教地面震两下,可谁进来不是满心惶恐,或落魄失魂,颤栗求饶,或色厉内荏,喝吼怒骂,失态是常见事。
只有这位被关进内惩院的太子殿下,才十六岁的年纪,竟能宠辱不惊,安然处之,真教人不能不服。
身上这股冷锐犀利又不失高贵的逼人气势,是别的皇子身上难以看到的。
"殿下虽然关了进来,毕竟是皇子,我们怎敢连清水都不供?是小的疏忽了。"孟奇不卑不亢道:"小的这就叫人去取。"
回头吩咐一个差役,"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取水过来?还有干净的白巾,水要热的,快!"
差役拔脚跑着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盆热水过来,肩上搭着两块干净白巾,因为自己两只手不够使,还多叫了一个同僚在后面帮忙拿漱口之物。
孟奇他们在一旁等着。
看咏善和咏临他们洗脸漱口,弄得清爽了,孟奇才又过来, "雨位殿下既然梳洗过了,请移步。"
咏善点点头,和咏临一起在孟奇等人的押送下走出牢房。
咏善对这里并不陌生,跟在孟奇后面拐过右面,心里已经明白对自己的审问设在了内惩院的审讯厅。
要到达那里,必须穿过一条漆黑信道。
当日咏棋被押回京城,关入内惩院接受审问,就是经过这段长长的令人压抑的通道到达审讯厅,见到了在里面早就等待着他的咏善。
咏棋当时的心情,会和自己一样吗?
咏善稳稳地往里面走着,思潮起伏,不胜晞嘘。
那个背着他偷了书信,还把信烧掉的人,那个到最后终于把他弄进内惩院,自己却急得吐血,把床单染出一片沭目惊心殷红的人,现在到底怎样了?
太医看过了?
药方是怎么写的?
到了此刻,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咏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想,去感觉,去思念。
他该生气,或者怨恨,至少也应该像咏临那样,迷惑不解,抓着咏棋问一句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恨我吗?
可自己却一点想这样做的意思也没有。
对于咏棋的所作所为,咏善根本抽不出心思问为什么,问恨不恨。
他竟觉得理所当然。
他早知道的。
淑妃早就提醒过,这哥哥会在他脚跟上割一刀。
他挨这一刀,罪有应得。
咏临认为应该恨咏棋,是咏棋把他害到了这个境地。
他不恨。
咏善很清楚,把自己害到这个境地的,只是自己。
他只担心咏棋。
那个哥哥,没了他在身边照顾,是不是会……不快活?
"咏善、咏临带到。"
前面的禀报拔高了声调传进耳膜。
咏善把脑里纠缠的念头强行赶走,抬起头,看着通道尽头映在白墙上霍动的火光影子,昂然大步走去。
跨进审讯厅,锐利双目左右一扫,厅中事物尽收眼底。
还是老样子,烧得火红火红的大铁炉,墙上挂着令人瞻颤心惊的各种刑具,正前方上一个阶,摆着案桌座椅,那是审问人坐的地方。
唯一不同的,只是从前坐在那里的高高在上的审问人,今天成了站在下面被审的,新的审问人换了……
"哥哥好气色,在内惩院关了一个晚上,神采飞扬,精神不减。"咏升高坐在上面,冷笑讥讽。
真是岂有此理!
他昨晚在父皇面前忙前忙后,百般小心奉承,终于让父皇点头,传旨命他专审咏善一案,让他兴奋了一个晚上,转辗反侧无法入睡,今天一早就抱着圣旨,赶过来内惩院打算棒打落水狗,一棒子把这个阻碍他登上太子位的咏善给打发掉。
不料,犯人比主审官的架子还大。
咏升在这等了半天,才等到咏善咏临过来,不但如此,咏善竟一丝萎靡颓然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往常那般冷冽从容,头冠整齐,衣裳不乱,目光略微斜起,悠悠一扫,仍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睥睨众生似的高傲冷漠。
咏升既意外,又气恼。
强压了心中嫉恨,先做一番情面功夫,叹了一口气道:"哥哥不要怪我,这是父皇旨意,弟弟我心里也很不忍心。谁想到我们兄弟向来和睦,今天竟然有旨意要我来审你呢?不过哥哥放心,只要哥哥老老实实坦一白,把罪行交代清楚,我一定会在父皇面前给哥哥求情。不过,"
话一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脸颊,换了一种口气道:"要得父皇怜悯,必须自己先有坦诚之心。若是哥哥不供状认罪,我奉了圣旨,就只能严问到底了。"
咏临看见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一肚子恼火,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咏升!你少拿鸡毛当令箭?我哥哥身正不怕影斜,什么罪也没有,你栽不了他的赃!"
"江中王,你规矩点!"咏升脸色一变,拿起案上摆设的惊堂木,啪地一敲。声震全厅。
熊熊火光,满墙刑具森影交映,令人呼吸骤沉。
咏升冷冷道:"咏临,你别得意,你也是被父皇下旨关进来教训的,为什么审问咏善要把你也带过来,这是父皇仁慈,希望你在一旁看了受点震慑,日后知道改过。给我好好站到一边,不许开口,如果再敢扰乱审问,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叫左右教导你。"
"呸!你是什么东西,有本事教导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觊觎我咏善哥哥的太子位置!"咏临却是个天王老子也不怕的角色,用手在胸口左右一扯,外套从中撕开,露出里面贴身小虎皮袄,挺着胸膛,朝着咏升喝道:"咏升,你三哥里面这颗心是热的,血是红的,你想借着审问的机会害我哥哥,行!你先剐了我!你敢不敢?敢不敢?"
他是皇子身分,向来又得炎帝宠爱,多年顽皮闹事都没怎么被责罚过,这次被抓到了内惩院早憋了一肚子气,泼洒率性得令人措手不及。
这么吆喝着嗓子一闹,顿时把内惩院的人都弄懵了,看看朝着审问官喝骂的咏临,瞅瞅静静站在咏临身旁,充耳不闻,泰然自若的咏善,一时竟没人敢去拉咏临,只等着看尴尬的审问官咏升怎么发落。
咏升一阵无名火起。
原本想着咏善已经到了内惩院,咏临也被关进来了,孪生兄弟一道落难,还不是两条落水狗,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肚里筹划着怎么先礼后兵,怎么威逼利诱,如果不行就用刑,但总要显些手段,既要让咏善认个大罪,把咏善这个太子一脚踢进永不翻身的深渊,又不能太露行迹,让外人觉得自己这个当弟弟的六亲不认,居心不轨。
没想到咏临这混账,说傻又不是全傻,居然一口喊破自己心里所思所想,还瞻敢冲他挑衅,好好一场严肃审问,瞬间被他搅和成一场闹剧。
咏升环视一圈,厅门两旁守门的,厅内供使唤的,在墙边伺候的差役内侍们,个个不声不响,眼中似乎都含着讥讽,看好戏似的,顿时火不打一处来,把惊堂木拿起来往桌上用尽力气一敲。
啪! 冷喝,"来人,把咏临给我绑起来!无视父皇旨意,扰乱审问,先押下去杖责三十,让他清醒清醒!"
厅中左右两排差役都是经验老道的,整整齐齐吆喝一声,震得人心一颤,立即左右出来三人,一共六人把咏临围了。
眼看要动手,一把声音插进来道:"慢!"
从咏升身后站出一人,穿着五品朝服。
这人年纪不大,大概二十五六岁,脸颊瘦削,目光却极有神,他叫停众人,跨步出来,先向咏升规规矩矩施了一礼,直起身来,才道:"殿下,皇上的旨意里,只有说要殿下就恭无悔一案审问太子,并没要殿下审问江中王。殿下无故责打江中王,似乎不妥。"
咏善在一旁仔细打量,认出那人是刚刚调入刑部的宣鸿音,他本在京外做官,因为公正清廉,直言敢为,不久前被朝廷选人刑部办事,当时还是咏善提笔批示调文的。
从前只是调入时按规矩匆匆见过一面,没有详谈,不知其人究竟如何。
想不到今天却在这里撞见了。
难道是父皇派他过来监督咏升审问的?
"我这是无故责打吗?"咏升气道:"咏临存心闹事,我才责打教训他,有什么不安?"
"皇子是金枝玉叶,谁敢不奉旨而损其身体?"宣鸿音把头一抬,看着咏升,一板一眼道:"圣旨里写的是要江中王旁观,旁观的意思,就是他不是殿下审问的对象,也并非可容殿下责打教训的犯人。下官奉旨陪审,如果殿下执意对江中王用刑,下官只能秉公办事,立即面圣禀报此事,请皇上定夺。"
咏善没有猜错。
宣鸿音确实是炎帝派来监督陪审的。
咏升被这区区五品小官气得指尖发抖,狠狠瞪了这不苟言笑的家伙一眼,现在咏善刚刚被打压,他还未被正式册封为新太子,做事不能太冒失,尤其不能失去父皇欢心,只能暂且忍耐。
"好,我就照你说的办。"咏升冷哼一声,"来人,把咏临拉到一边,让他旁观。"
又拿起惊堂木,一拍。
啪!
咏升摆出主审的架势,居高临下,两眼盯在站在下面的咏善脸上, "咏善,我现在奉旨审问,问你什么,你都要老实回答,明白吗?" 咏善淡淡一笑,"你问吧。" 他越从容,咏升越浑身不是滋味。
"咏善,你有没有害死恭无悔?"
"我没有。"
"你和恭无悔有什么冤仇?"
"没有。"
"胡说!"咏升冷然喝道:"恭无悔阻挠淑妃册封皇后,妨碍了你们母子的好事,难道你心里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怨恨?"
"我该在意怨恨?"
"难道不该?"
"当然不该。"咏善挺身长立,个傥潇洒,慢悠悠道:"册封谁当皇后,是父皇的决定。若父皇要册封母亲,别说区区一个恭无侮,就算所有御史一同反对也没用。既然这不是恭无悔可以阻挠的事,他自己喜欢写个奏折给父皇,与我何干?我犯不着恨他。"
册封皇后一事,是能指证咏善和恭无侮有仇怨的最重要的一条。
不料咏善这么轻描淡写,字字在理,更要命的是把炎帝也牵扯在里面,居然让咏升一下子愣住,不知道该怎么驳斥。
难道要说炎帝册封皇后,是御史可以阻挠改变的吗?
这岂不是给炎帝脸上打一耳光?
"册封皇后的事是父皇叫吴才问过你的,我今天先不追究。"咏升愣了一会儿,定下神来,"可你私入天牢,和恭无悔密谈,这事证据确凿。咏善,你不认罪吗?"
"我已经说过了,"咏善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确实曾经到天牢找恭无悔谈话,此事做得鲁莽,如果要问我不谨慎的罪,我认。但恭无悔不是我杀的,毒药也不是我给的,要问这个,我答不了你。"
咏升尖利地一笑, "哥哥说得好轻松。吴才禀报,你曾经说过自己手里有恭无悔的亲笔书信,后来又说自己没有,出尔反尔,这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心虚,怎会如此?"
咏善沉默。
咏升见他不说话,顿时得意,寒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心虚作假,还是确实有信,却找不到了?如果找不到,信到哪去了?被人偷了?你只管说出来,若是证物被偷,我们一定严查到底。"
咏善却依然沉默。
俊脸上波澜不兴,让人猜不透。
咏升又问了一句,没有回应,再也没有耐性,"咏善,这是审案,不是在你的太子殿闲话家常。你要是拒不答话,我就要动刑了!"
啪!
惊堂木重重一拍。
咏临急出一身汗,在旁边猛地一动,顿时被左右四五个负责看守他的差役压肩的压肩,扭手的扭手,按得动弹不得。
书信的事,他是亲眼看着咏棋承认偷走后烧掉的。
咏善的冤枉只有他知道。
咏临被众人压着挣扎不开,嘴巴却还能用,张口喊道:"哥哥你别不张嘴!你说句话啊!你明明就……"
咏善一记眼神顷刻扫来,视线森冷阴寒,冻得咏临打了一个哆嗦,愣了一下,硬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咏善让咏临闭了嘴,目光由阴寒变为平静,缓缓移回脚前的地面。
咏升不怀好意地把问题往书信的下落方面引,明明是要逼他把咏棋也拖下水,不然就要他认心虚作假,伪报书信的罪名。
两条都是能让人粉身碎骨的死路,这节骨眼上不管他做什么回答,负责主审而且有权力向炎帝回报的咏升都能添油加醋让事情恶化。
言多必失,不如缄默。
咏善心如止水,一言不发。
咏升却正中下怀,巴不得咏善不合作,嘿嘿冷笑, "咏善,你这是恶意拒答了?别怪我不提醒你,现在我是奉旨审案,有权对你用刑。"
咏善任他恫吓,眼神沉凝不移,还是闭着嘴,铁铸似的一样直挺挺的站着。
"好!"咏升一声狞笑,拿起手上的惊堂木,骤喝一声, "来啊!把咏善捆
刚要往桌上一拍。
身侧冷不防地有人踱出一步,"殿下请慢。"
居然又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宣鸿音。
咏升被他这个奉旨陪审的小小刑部官员这么忽然一挫,惊堂木停在半空,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脸色难看到极点,咬着牙冷笑, "怎么?宣大人,咏临我不能审,咏善可是我奉旨审问的人,难道他我也不能碰?"
"殿下奉旨审案,当然可以按旨意行事,审问刑讯,都由殿下拿主意,下官不敢干预。"宣鸿音好像没瞧见他的怒气似的,木着一张瘦脸,依然用他冷硬古板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道:"但下官奉旨陪审,也有提问之权。有一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下官想问一下咏善殿下。请殿下恩准。"
他也是奉旨的,又是炎帝指定的陪审,连咏升都不能阻挠他发问。
咏升只能悻悻放下惊堂木,"好,你问。"
宣鸿音先向咏升施礼多谢,才转过身,仔细打量了站在下面的咏善一眼,缓缓道:"咏善殿下,依吴才转述,你说到天牢去见恭无悔,是为了教导他改过自新,日后不要再鲁莽行事?"
"是。"
"只是为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吗?"宣鸿音有条不紊地道:"你是太子,皇上身体不适,要你代批奏章,连着朝廷宫内诸多事情,万务缠身,你一日能有多少空闲?就为了训导一个不熟络的御史,你会不惜抛开要务,亲自到天牢和他谈心?我第一个不信。其中必有隐情。殿下,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只要是实话,我会代殿下向皇上直接禀告。"
咏升坐在案桌后,倏地浑身一寒,浑身毛孔炸开。
咏善到天牢见恭无悔,当然是受他咏升的拜托。
这事做得非常机密,要挟咏善时也没有第三者在场,难道竟被知道了?
这叫宣鸿音的五品官到底什么来头,居然一开口就点出这最教人心惊瞻跳的关键,口气竟然还隐约支持咏善把他这个主审也拖下水?
想到后果,咏升大气也不敢喘,往下一看,恰好咏善也抬起眼往上扫来,四道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火花四进,旋即错开去。
咏善何尝听不出宣鸿音的话外之音,一方面觉得诧异,一方面却骤起警觉。
咏升这五弟,他向来不喜欢。
借着机会把咏升扯下水是很简单,但这样做,不免又要扯出咏棋咏临过去私传信笺的罪行,变成人人都是输家。
如此不顾大局,为了一己之私,把其他兄弟一网打尽,不是善行。
想到这,老太传说过的话电光石火一样闪过脑际。
天下哪个父亲给儿子起名不花心思?
父皇给他起的,不就是一个善字。
难道太傅那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居然是点在这地方?
宣鸿音是父皇派来的刑部官员,为什么忽然冒出来问这个?
咏善心中波涛大作,面上却很冷静,沉吟片刻,淡淡道:"我是太子,天下的事都该关注,何况是国家负责言路的御史?不管熟络不熟络,要谈心的,还是要抽点功夫谈心。"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
咏升暗中松了一口大气,背上冷浸浸的,全是吓出来的冷汗,恶狠狠地瞪了旁边站着的宣鸿音一眼。
竟敢和我作对?
等日后当了太子,看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又想,咏善也就是色厉内荏,被关在内惩院一晚,想必是吓得魂不附体,什么都不敢乱说。
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挤一点口供出来。
"宣大人,你问完了吧?"咏升冷冷道:"问完的话,该到我这个主审来问了。"
宣鸿音毕竟只是陪审,咏善咬死不改口,硬说到天牢没受人唆使,只能退了回去,让咏升继续把持大局。
咏升立即将话题转回原处,"咏善,信件的事,你到底怎么解释?"
这是他好不容易寻到的破绽,绝对不能轻易放过。
咏善轻轻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好啊!"咏升这口气早就憋够了,刚才被宣鸿音出来打断,好不容易扭转回来,这次更加毫不迟疑,拿起惊堂木就重重一拍,大喝道:"来人!拉下去杖责五十!我看你到底答不答!"
左右差役轰然应了一声,撩袖子朝咏善围去。
咏临又惊又怒,狂吼起来,"咏升!你要敢碰我哥哥一根头发,我生吃了你!"
头一低,蛮牛一样撞去,顿时把身侧一个按着他的差役撞得咚一下摔在地上。
众人大声吆喝,几人连扑上去,又挨了咏临几脚,一阵混乱,好不容易把咏临重新按住。
咏临还在大吼,"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别忘了当初你怎么巴结我哥哥,现在小人得志,翻脸不认人!父皇看得上你这小人?我第一个不信!我要见父皇,让父皇呜呜……唔呜……"
没说完,被气得发抖的咏升命人拿来破布,不管三七二十一塞了满口。
咏升对付了咏临,转头去看另一边,因为咏临陡然发动,厅内一片混乱,本来要处置咏善的大汉们被吸引了注意力,都围在咏善身边呆看着咏临那边。
咏升大怒喝骂,"混账!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把咏善拉下去!重重杖责!"
众人这才行动起来,撩袖子刚要反扭咏善双手,把他押到地上趴跪着责打。
咏善道:"慢。"
他天生就带一股冷冽寒意,几个差役本来如狼似虎,被他犀利视线一扫,声音入耳,虽然只有轻轻一字,却像一粒冰珠从半空中坠下,敲在玉盘上似的,冷凝凝,教人不敢轻忽。
众人一愣,都住了手,回头看咏升示意。
"哦?"咏升得意地笑问:"太子总算肯开口了?"
"咏升,我现在,还是太子。"
咏升咯一声冷笑,"我说怎么你还那么神气呢,原来仗着这个。可惜,太子殿下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太子又怎样?我是奉父皇旨意办事,不如实招供,就算是天皇老子我也照打不误。现在我是主审,你是犯人,我要你跪你就得跪,要你招你就得招!"
"太子是国家储君,君臣有别。我跪,你敢受吗?"咏善道:"我知道你有父皇旨意,审我没问题,辱我却不行。你要杖责我?可以。但首先要在地上铺一层明黄垫子,用的铁杖也一样,必须用明黄绫子裹了,还有,我双膝着地,就是跪拜了,你们受不起我这大礼,必须避到阶下,站在一旁。"
他侃侃而言,从容不迫一笑, "这是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朝廷礼法,不照办就是欺君。五弟,我这是好心提醒你,免得你犯了错,失了父皇欢心。"
咏升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这些话一个错处都挑不出来,确实礼法都有规定,脸猛然一红,转即黑沉下来,"你……你……好!"
喘了两口粗气,霍然站起,"我们受不起你跪,倒要看你受不受得起大刑!"
领着上面一众官员随从,全部一个不留地站下阶。
"来人,铺明黄垫子,裹黄绫!"
一切布置妥当。
咏善不等别人朝他伸手,高傲地一摆手,"用不着你们。"
走到中央,毅然跪在明黄垫上,缓缓趴下,双手放在头部两侧,抓紧了垫子边缘,沉声道:"动手吧。"
内惩院中掌刑的两个大汉拿着裹了黄绫的铁杖过来,左右站在两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咏升一声大喝,"打啊!给我打!"
两个大汉应了一声,高高举起铁杖,狠狠拍下去。
这不是寻常木杖,而是由寒铁铸成,份量极沉极重,掌刑的又是老手,一杖下去,咏善咬得紧紧的牙发出轻微的磨声,额上顿时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刚倒吸一口凉气,第二杖又击在身上。
剧痛从击打处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彷佛翻过来似的。
内惩院另一人拔高调子,一下一下数着, "十九!二十!二十一……"
连续二十几杖,一刻也不停的打在身上,咏善脸色由白转青,十指死死抓着垫边,指节绷得发白。
"唔唔!唔!"咏临眼眶进火,无奈被五六个大汉压着,嘴也堵着,连骂都没法子骂。
眼睁睁看着咏善被杖打,瞪得铜铃大的眼睛一眨:心疼得眼泪直淌。
"黄绫裹着的铁杖滋味不错吧?"咏升不得不避下台阶,肚里烧得满满的恶意毒火,一边看,一边冷笑,"这铁杖伤筋动骨,不是好玩的,太子想活命,还是快点招了吧,书信到底到哪去了?和咏棋有什么关系?你和咏棋关系密切,在恭无悔一案上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咏善痛出一身冷汗,却极为执拗,咬着牙默默忍着,连一句呻 吟也没有。
听咏升在旁边逼问,偏过头,眼脸往上一扯,满眼的不层一顾,那目光像冷箭一样,骤然射中咏升最忌讳处,顿时惹得咏升大怒,跺脚大喝, "打!用劲的打!往死里打!"
内惩院掌刑是有章法的,况且打的还是太子,谁敢往死里打?
依旧不紧不慢的一杖一杖来。
咏善痛得牙齿咬得吱吱响,俊容一阵阵抽搐。
横了心,任凭铁杖落在身上,就是一声不吭。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五十下杖责眼看就要结束,咏善还是一点招供的意思都没有,双目轻轻闭上,紫色的唇抿得紧紧。
咏升没想到这已经倒台倒了大半的太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硬朗,实在大出意料,自己这个主审被他三言两语一逼下高台,又用了刑,如果再问不出东西,颜面何存?
如果父皇知道自己如此占优势,还奈何不了咏善,会怎么想?
反正已经撕破脸,此刻正是打铁趁热的时候,若不能让咏善招供,还不如趁机了结他,永绝后患……
咏升越想越真,邪念一起,顿时恶向胆边生,开口骂道:"没用的东西,都没吃饭吗?连抡个铁杖都使不出劲,等我来!"
撩起袖子,上去夺了铁杖,高举起来,朝着咏善脊梁狠狠击下。
第二十个章
喉咙,苦涩干哑,好像着了火一样。
身上,却很冷,仿佛埋在雪里,骨骼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打颤,颤到发疼。
谁的脸,那么俊?
眼睛灼灼有神,利箭一般,可以穿透人心,又可以骤然柔若春水,让人说不出的温暖甜蜜。
是咏善……
咏善,你知道了?
恭无悔的亲笔信,是我偷的。
我烧了它……
不,我不想害你。
不!
咏棋从纠缠已久的噩梦中醒来,猛然睁开眼睛,惊惶无声地喘息。
床边的人立即惊动,"啊!殿下醒了!"
"咏棋!你醒了?你还好吗?好孩子,身子哪里难受?"
好像从极远处传来的声音,在耳道里嗡嗡震动,一时分辨不出是谁。
咏棋艰难地转了转头,努力调整焦距,模模糊糊的视野终于渐渐清晰倒映在眼底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母亲?"咏棋怔怔看着坐在床前的人,半日,才苦涩地低声问:"这里……是冷宫?"
罪行被揭露了。
咏善什么都知道了,现在连咏临都瞧不起他了。
关进冷宫,总比关到内惩院好。
这是……这是罪有应得。
"殿下从昨晚到今天一直没醒,娘娘吓坏了。"旁边靠过来的脸也很熟悉,是丽妃身边的心腹侍女清怡,轻轻道:"殿下,你可真是病胡涂了,冷宫哪里有这么暖和精致?你仔细看看,这是你从前的住所。"
"我从前的住所?"咏棋懵懵仅懂,四处张望一下,"这不是太子殿冯?"
丽妃守在昏睡的儿子身边,担心了一天,看见咏棋终于醒来:心事放下大半,容色虽然憔悴,眼里却掩不住的喜意,温柔地抚着咏棋消瘦不少的脸庞,微笑道:"正是太子殿呀。你从前的住处,不就是太子殿?现在你这个主人又回来了。好孩子,什么都别怕,我们母子喜事临头,你病着的这一会儿,宫里已经天翻地覆。咏棋,你没有白白吃苦,我们总算熬到头了。"
咏棋一怔,无端心寒起来。
转着头左右看看,颤着唇问:"什么主人?什么又回来了?这太子殿,是当今太子咏善的住处,我怎么会是主人?咏善呢?怎么不见他?母亲您原本在冷宫,怎么出来了?"
清怡见他问得不对劲,生怕丽妃生气,赶紧堆着笑低声道:"殿下,大喜事呢,皇上昨日恩旨,立即放娘娘出冷宫,恢复一切名号,殿下您的罪名也全部撤了,娘娘的宫殿多时未有人住,一时清理不得,皇上又下旨,要娘娘和殿下暂居太子殿,殿下日常用度,内侍宫女人数,都按太子的等级供应。听说舅爷也要放出来重新做官呢,真真是好事不断,皇恩浩荡。奴婢恭喜殿……"
"不对!"
"殿下?"
"不对!"咏棋仿佛骤然清醒过来,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断然道:"咏善才是父皇册封的太子,我怎么能受太子级别的用度?他知道的话,岂不更恨我?"
说到最后一句,扯动心伤,清逸俊美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丽妃把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搂在怀里,柔声哄道:"咏棋,你别怕。咏善作恶多端,难逃法网,已经被你父皇下旨关进了内惩院,他现在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恨你。"
咏棋蓦然大震,从丽妃怀里挣出来, "母亲,您说什么?"
清怡代丽妃重答道:"殿下,娘娘刚刚说了,太子咏善已经关进内惩院,三皇子咏临也被关了进去,照这阵势,估计不出几日,皇上就会下旨废黜太子。"
咏棋惊呆了,怔了半日,直勾勾盯着清怡,像见了鬼一样,不断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唇上血色,褪得一丝不剩。
"殿下,这是实情。"清怡知道他大病未愈,怕惊着他,放低了声音,缓缓道:"咏善和咏临都已经关在内惩院里面了,就连淑妃,皇上也已经下旨,把她软禁在淑妃宫里,一步不许跨出门坎,来往消息也全部断绝。殿下,圣意重新眷顾你了,这是天意,你该为自己,还有为娘娘高兴才对。"
咏棋连呼吸都停了。
直着背坐在床上,眼睛越过丽妃和清怡之间,直直投往远处,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半晌,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似乎把神志抽了一点回来,开口问:"为什么?"
"殿下?"
"咏善为什么会关进内惩院?"咏棋抬头,把目光对准工丽妃,"这事和那个叫恭无悔的御史,和那封信,有什么关系?"
眼中透出责问的意思。
他一向温婉仁孝,对丽妃恭敬尊崇,这次还在病中,瘦弱憔悴,一双眼睛却犀利得令人不敢逼视。
丽妃被儿子的眼光剌得心里一颤,反而强硬起来,脸庞自然而然带了三分冷峻,也不隐瞒,对咏棋道:"你不知道?恭无悔莫名其妙死在天牢里,咏善是唯一在他死前和他密谈过的人,恭无悔又曾经上书阻挠淑妃册封为皇后,种种事加在一块,皇上怀疑咏善是凶手也无可厚非。除非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和恭无悔之间没有仇怨,私下密谈并无恶意,否则,可就没那么容易翻身了。"
"那封信……"
"那封信,不是让你给烧了吗?"丽妃截住咏棋的话。这个儿子心软仁懦,和她执着果敢的秉性差了十万八千里,令丽妃又痛心又恼恨,忍不住冷冷道:"我原本也不想要他的命,没想到你比我更干脆,现在死无对证,信已化灰。你不许我害他,却是自己亲手害了他。"
这一句话厉害到极点。
咏棋的脸刷地一下,比纸还白,身子摇摇欲坠,彷佛随时会晕死过去。
清怡担心出事,插进来缓和道:"殿下原意并非如此,只是世事无常,宫廷之中这种事在所难免,皇上才是最终下决定的人。殿下只管安心养病,日后皇上爱重殿下,重新册封为太子,说不定殿下可以为他说句好话,留他一条性命,也算保全兄弟之情。"
咏棋对清怡的话恍若未闻,身子一阵剧烈颤抖,竭力按捺着镇定下来,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要见父皇。"
语气令人惊讶的决绝。
丽妃美眸微震,带怒道:"见了你父皇,你要怎么说?全盘兜出来?告诉你父皇,我如何指使你偷信?告诉他你怎么偷了信,放到炉子上烧了?咏棋,你又为什么烧信?对了,是因为你和咏善之间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好,只管把所有事都告诉你父皇去,我倒要看看圣君如何作主,是把咏善放出来,还是把你们一对没人伦的儿子都关到内惩院去!你……你……"眼泪从脸颊上缓缓淌下,指着咏棋,哽咽道:"去吧,你去!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只管见你父皇,用不着管我,连你舅舅,大不了大伙重被关回不见天日的地方……"
清怡也是惊恐不安,在旁劝道:"殿下千万三思,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国家大事。宫廷生死之地,天心难测,你和娘娘好不容易熬到头,重得圣眷,稍有疏忽,顷刻又是泼天大祸……"
"我要见父皇。"咏棋满脸苍白,只脸颊上一抹下寻常的艳红,大病之人有这种红晕,极为不祥。他神态不同往日的决然,瞪着眼,只死死看着前方远处,仿佛已经横了心,咬着下唇,一字一字道:"我已经无罪在身,是大皇子,还是皇上亲自册封的南林王,就算母亲您,也不能不许皇子求见父皇。"
他这样子,连丽妃看了也心惊胆颤,深为懊悔自己刚刚用言语激他,竟把这孩子给激得变了一个人似的。
此刻不敢妄动。
丽妃转了面孔,强笑道:"你说的对,你是皇子,要见你父皇,谁也拦不住。但求见父皇,也不是说去就去的,总要得了应允才行。你现在病着,不要乱走动,母亲打发个人去替你问问,要是皇上答允了,你就去吧,也好给你父皇问安,尽尽孝道。"
转头对清怡吩咐, "妳亲自走一趟,到体仁宫问问吴才,皇上什么时候能召见咏棋。"
清怡答应了一声,立即就朝门外走。
咏棋低声道:"母亲欺我病胡涂了吗?清怡怎会为我办这事?我亲自去。"掀开身上被子,就要下床。
丽妃赶紧拦住,急道:"咏棋,你这是干什么?你真的疯了吗?快躺下!"
"妳骗我!"咏棋猛地扯了嗓子,"妳们都骗我!都骗我!" 一边叫着,一边往床下冲。
丽妃一人抱他不住,清怡赶紧转回来,双手齐上地帮忙,口里不断道:"殿下,殿下,你醒醒!你胡涂了,殿下,这是娘娘啊,你的亲生母亲。殿下,你可别吓唬我们……"
有了她帮忙,丽妃总算把咏棋抱住,看见咏棋半疯半傻,自己也怕了,死死用力搂住儿子,颤声道:"咏棋,好孩子,你别这样,母亲也是迫不得已,母亲以后都不骗你,再也不骗你了……"
咏棋仿佛全没听见,依旧疯了一样挣扎, "我不信!我不信!妳们害人!妳们为什么害人?"
他叫到一半,陡然停下来。
痴痴愣了片刻,又骤然挣扎,后仰了细长白 皙的脖子,一声声凄怆叫道:"我害了人!我害了人!咏善,是我害了你!咏善,咏善,我害了你!弟弟!弟弟!我害了你!"
声音凄厉,宛如撕破了心肺般。
丽妃毕竟母子连心,怎么恨咏棋不肖,也只有这个儿子,看他叫得如此心碎,到后来嘴角竟逸出一缕一缕血丝,抱着咏棋的双手直抖,苦苦央道:"不要叫了,孩子,求求你别叫了,你这不是要自己的命吗?"
清怡知道丽妃也慌了神,现在只能靠自己了,反而镇定下来,手往丽妃削肩上重重一握,沉声道:"娘娘,殿下这是大惊之下失了神志了,如此嘶吼一定大伤元气,现在来不及召太医,先让殿下吃点安魂散,让他睡下再说。"
要让咏棋睡下,书信的事不能随便让外人知道,也是一个没说出口的原因。
丽妃被她提醒,忙道:"快快!去取安魂散!"
因为咏棋病着,清怡把放各种常用药的匣子就放在房里桌上。
她赶紧过去打开,取了安魂散,因为怕咏棋这样子不容易服用,索性把瓶中粉末倒在清水里,端着玉琉璃杯子过来。
咏棋见到装水的杯子,挣扎得更加厉害,疯了一样嘶叫道:"我不喝!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我要救咏善!该进内惩院的是我!该死的是我!是我偷了信!是我烧了恭无悔的信!是我害了咏善……"
丽妃见他什么都嚷嚷出来,骇然失色,"咏棋,你胡说什么?"
对清怡道:"快,快喂他!"
用尽全身力气,把咏棋按在床上,此刻也顾不上皇妃仪态,只求镇住儿子,膝盖重重压在咏棋身上,不许他翻滚挣开。
清怡拿着杯子,半杯水直颤,荡开一圈一圈惊心动魄的涟漪。
咬着牙,把杯子抵在咏棋毫无血色的唇边,拚命往里面灌。
咏棋左右摇头,不肯就范,淌了一脸泪珠,仍只是不断道:"咏善,咏善!弟弟,弟弟!"
水灌到嘴里,气管一呛,顿时一阵不成声的剧咳,血掺着清水一小股一小股地往两边嘴角淌。
清怡看得怵目惊心,手都软了,拿着杯子回头看丽妃,"娘娘……"
丽妃眼中都是泪花,狠狠道:"妳灌啊!给我灌!"不忍地把头别到一边,双手死按着咏棋。
清怡只能颤着手继续。
咏棋体弱,又大病未愈,被两人按着把药混合清水灌进去,一边哭叫一边咳嗽,渐渐不再嘶吼,也不再挣扎。
躺在床上,漂亮的眼睛怔怔看着上方,嘴唇微微地一开一合,伴着一阵一阵逐渐微弱无力的咳嗽。
丽妃见他不动了,才敢松开手,把耳朵靠过去,贴在他唇上。
听见他还是在喃喃,"咏善……咏善……弟弟……"
气若游丝。
丽妃愣了片刻,瞬间彷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伏在儿子身上放声大哭,
"孽障!孽障!多少代数不清的皇子,怎么就你最痴?淑妃,淑妃,你养的好儿子,把我的咏棋害成什么模样?我饶不了妳,饶不了妳!"
一知道咏升从内惩院回来,谨妃赶紧把儿子召来,张口就问:"事情怎样了?"
咏升满心懊恼,脸色极为难看,拿起宫女奉过来的热茶匆匆往嘴里一递,猛地脸颊一扯。
匡当!
茶碗在地上砸得粉碎,水渍一片。
咏升跳起来,当脸甩了那宫女一耳光,"下贱东西,想烫死我吗?"
那宫女裁在地上,腿脚软得站不起来,跪着不断发抖。
谨妃一看咏升的样子,知道事情不顺利,过来哄着咏升道:"好孩于,你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宫女伺候得不好,叫总管领出去打一顿就好,何必自己动手。让母亲看看,手打疼了没有?"
一边抓着咏升的手掌看,自己扯了绣花手帕在上面呵护地揉了两下,一边叫人把犯了错的宫女领出去让总管发落,又命人另送温茶来。
等茶送到,谨妃自己取了,指尖在杯面上试了一下温。
"喝吧。"她这才把茶递给咏升,嘴里唠叨道:"不是母亲说你,都是快当太子的人了,还这么不老成。在外面累了一天,回来就该静下心,动不动就甩耳光打骂人,传出去不好听。"
咏升知道母亲说得对,拿着茶碗,闷闷低头喝了一大口。
谨妃把伺候的人都遣出去,忍不住问:"到底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内惩院啊,招了没有?"
提起这个,咏升火不打一处来,恨恨道:"招个屁!咏临,还有父皇派来的那个宣鸿音,尽和我捣蛋。咏善油盐不浸,答的话里一个字的错都揪不出来,后来我问他是不是咏棋把恭无悔的书信偷了,他竟然装聋作哑,闭嘴不答。"
"不答?"谨妃蹙眉,"他不答,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动刑。"
谨妃心一跳,不赞成地道:"这样做妥当吗?你父皇还没有下旨废黜他,打太子,这……"
咏升正心烦,把茶碗用力往桌上一搁,"怎么连母亲也学那些人的腔调?都下内惩院了,还什么太子?母亲不知道咏善有多可恨,成了阶下囚还摆他的太子款,说什么我们受不起他跪,还说打他的铁杖要裹黄绫。哼,裹了黄绫就不是铁杖了?我一样打得他皮开肉绽。"
谨妃追问:"那他招了吗?"
咏升又哼了一声,悻悻道:"咏棋是他的心肝,要他把咏棋扯下水有那么容易吗?他挨了五十杖,还是不肯开口。我当时一咬牙,拿了铁杖就想给他脊梁上一下,不死也废了他,这是奉旨问案,他拒答问话,打死了也无处申冤。没想到那姓宣的五品官又钻出来捣乱,指天画地说什么刑部律典,我这样亲自动手就算私刑。后来连内惩院管事的小官也出来胡说八道,什么内惩院掌刑的不能随便换人。咏临那小于还趁我不注意冲出来,竟然用头撞了我胸口一记,真混蛋!"
谨妃心疼儿子,赶紧把嫩葱般的手伸过去,给他揉揉被咏临撞疼的胸口。
"咏临那惹事精在哪里都不是个好东西,淑妃教出来的儿子,一个阴一个霸,真真像足了他们母亲,活该关到内惩院去。"
谨妃骂了咏临一轮给咏升出气,秀眉又微蹙起来,和咏升道:"咏升,你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咏善招供才行,把咏棋也拖下水,你这太子位才真的有底。"
"知道了,这事母亲你要唠叨多少次才够?"咏升不耐烦,"我难道不想让咏善招供?他这太子不认罪,不废黜,什么时候才轮到我?"
"咏善已经下了内惩院,迟早要废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咏棋。"
"咏棋?"咏升不在意地冷笑,"他都已经废过了,还担心他干什么?"
谨妃正色道:"你这就大意了。废了就不可以再立?咏善下了内惩院,太子殿空出来,你父皇让谁住?咏棋!还按太子等级供应用度,凭这个,就知道你父皇现在对咏棋还疼惜。竟然把丽妃也放出了冷宫。那女人有多厉害,我可是知道的,在冷宫里都不安分,现在放出来,鱼入大海,谁知道她会不会揪住一个机会翻身,重得你父皇欢心,把自己儿子拱上太子位?"
咏升还是不放心上,摇头道:"母亲始终是妇人,就看重住的宫殿,用度多少。真正的实在东西不是这些,是奏折。咏善关起来了,父皇现在把代他批奏折的差事给了我,这就说明了父皇的心意。我朝哪个皇子能代皇帝看奏折?父皇不看中我,能把这么要紧的事交我办?"
谨妃一想,觉得他也说得有些道理,还是叮嘱道:"你也大了,自己拿捏吧。但我还是要提一句,太子之争,不是简单的,越保险越好,能让咏善把咏棋供出来,他们几个都栽了,你这位置才十拿九稳。"
"我当然知道。"
"你父皇心意恐怕还没有定,正估量着你呢,千万不要自满专横,小心办差,奏折上的事要千万小心。"
"母亲真是越来越烦人。"咏升躁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妳说的那些,我能不知道?昨晚在父皇跟前回来,还抽工夫看了一迭子奏折,十本里头,倒有三、四本是给太子求情的,真是岂有此理,太子无罪,岂不是把他关起来的皇上有罪了?我通通狠批,再敢上这样的奏折,看我不告他们一个侮辱圣君的罪!"
母子俩在房中密谈良久,对将来充满希望,又觉得时间很紧,为了日后,有几件大事是现在一定要抓紧工夫办的。
第一件,就是尽快把内惩院的咏善给处置了,若能把咏临一起摆平,那是再好不过。
淑妃现在软禁中,反而不好下手。
现在咏升已经有权看批奏折,外面的朝臣中属于谨妃一系的,要尽快提拔起来。
两人斟酌了大半个时辰,才从房里出来。
殿里的内侍总管吕有得早在外面候着了,赶紧迎上去,凑到谨妃耳边禀报,
"娘娘,太子殿那边有动静。"
"怎么?"
"咏棋殿下醒过来了,人一醒,好像疯了一样,大叫大嚷,叫得整个太子殿都能听见,听说后来还咳血了,人又昏沉过去。"
谨妃眼里光芒蓦然一跳,脸上不露喜色,只啧啧道:"看起来,咏棋这病凶险。"
吕有得谄媚附和道:"那是,咏棋殿下不足月生的,这两年下来,越发的不中用了,小的上次远远看过一眼,瘦巴巴的,风一吹就倒,怎比得我们殿下身体壮健。"
~待续~
太子(出书版)第五部 by 风弄
文案
在听闻咏善身陷内惩院,却不将自己出时,心痛难耐的咏棋才彻然大悟,原来自己已受他如斯至深。咏善的霸道、咏善的温柔、咏善的珍惜及放手,都是这么的令他感到甜蜜与留恋。
咏善、咏善,你还能接受我这迟来的……受恋吗?
父皇留给他最珍贵的,不是尊贵帝位,而是他温柔注视的这个哥哥。
咏棋是天赐给他的,是他帝王的孤寂一生最动人的礼物,也是最疼爱的父皇留给他的。
从此刻起,他已非太子,是真真正正的天下至尊,四海之主。
而咏棋……
第二十九章
一阵铜锁钥匙的轻微碰撞声后,内惩院的牢门被打开了。
咏临在牢房里早就等得心如火燎,看见牢门打开,忙问:"是太医来了?"朝着房门赶去,不料一眼瞅去,顿时停下脚,沉下脸问跟在太医身后步入牢房的孟奇,"孟奇!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宫是天下等级最繁琐细密的地方,太医院的太医也分三六九等。像咏善、咏临这种母亲身分高贵的皇子,从小看病派的都是太医院中医术高湛的老资格,最低也是个七品冠带的御医。
今日咏善伤得厉害,来的这个中年太医竟然只穿着九品冠带,恐怕连太医院的吏目都算不上,也许只是个医士,比御医足足低了三个档次。
咏临怎么能不气?
"我哥哥金枝玉叶,诊治出了差错你赔得起吗?"咏临瞪眼喝道:"滚!把王老太医给我叫来!"沉脸,样子凶得可怕。
大概三十来岁的太医和旁边帮忙提小药箱的小内侍吓得往边上一缩。
孟奇走过来道:"江中王,这里犯人有伤病,一律请宋太医看诊。"
"不行,我哥哥惯了让王太医看诊。区区一个医士,凭什么给太子诊病?"咏临下肯让步。
没想到,孟奇也是个软硬不吃的,既不动怒,也不怯惧,冷冷道:"小的再说一遍,请江中王听清楚了,内惩院有内惩院的规矩,凡犯人伤病,只有宋太医看诊。江中王要是不肯让宋太医给太子看诊,小的就请宋太医走,但绝没有别的太医过来。看,还是不看,江中王给句话吧。"
"你……"咏临气得一噎。
孟奇不管他要杀人的目光,两手垂下,等着咏临决定。
"过来吧。" 一个轻轻的透着虚弱的声音,从牢房的另一边传来。
"啊!"咏临惊叫,"哥哥,你醒了?"赶紧跑过去。
咏善脸色白中透青,微睁开眼,靠着咏临搀扶,略坐起半身,唇角逸出一丝苦笑,"蠢材,这关口,和人家太医计较什么?"
咏临气愤道:"哥哥,没见过这么作践人的,哥哥好歹也还是皇子,伤成这样,他们随便从太医院里拿个不成气候的医士敷衍!"
"你怎么知道医士就不成气候了?"咏善笑着低声数落弟弟一句,猛地一顿,俊脸掠过一丝痛楚,瞬间恢复淡然,声音提高了一点,"宋太医是吗?请到这边来。"
宋太医领着提箱小内侍,到了床前,给斜挨在咏临身上的咏善行礼,小心翼翼问:"殿下,下官先给殿下请脉,再查看伤口,如何?"
咏善含笑颔首,伸出右手。
咏临半边身子撑持着咏善,一边轻手轻脚帮咏善挽起右袖,一边还是忍不住朝太医瞪眼,森然道:"你请脉仔细点,听准了才下评断,这可不是寻常病人,我哥哥金枝玉叶,朝廷储君,出了一点差错,九族的命赔上都不管用。"
"咏临。"咏善低喝他一句,抬起头,对宋太医淡淡道:"别理会江中王,他就这脾气。医者父母心,太医凭本心看诊就好,过多犹豫,反而不足。"
"是,是。"宋太医连连点头。
他因为身分不够高,虽然进了太医院,却很少给皇子贵妃们看诊,曾听人说过新太子咏善尖锐刻薄,是个极严峻可怕的人。不料今日亲眼见了,着实很有太子气度,咸淡从容。
于是收摄心神,跪在床边请了脉。
又请咏善褪衣,审看行刑伤口。
咏临掀开咏善里面的白衣,虽然早有准备,心里还是猛地一跳,咏善背腰处一片青紫瘀伤,不少地方打裂了,血污凝成一块,惨不忍睹。
咏临心酸,眼泪大滴大滴淌下来。
咏善察觉,勉强扳着脖子,往上看他,轻笑道:"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这算什么?"
咏临知道哥哥不想自己伤心,咬咬牙,举起袖子把眼泪抹了,哽咽道:"哥哥,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咏善不知想起何人,神色黯然,怔了一会儿,强笑道:"你可要说到做到才行。"
宋太医小心看过咏善伤势,帮咏善暂时把衣裳盖上。
咏临问:"开什么方子?这伤磨快点敷药才行。"
宋太医问:"太子最近夜里有口干、心肺焦躁的症状吗?"
咏临急道:"这伤今天打的,关最近什么事?"
咏善目光微微扫过去,阻止咏临发脾气,对宋太医道:"最近是有点口干焦躁,怎么?"
"太子的杖伤,只是皮肉伤,太子向来习武,身体强壮,些许外伤,敷点药就好,并无妨碍。只是……"宋太医斟酌一番,战战兢兢道:"只是据下官看,太子除杖伤外,还有劳神过度之虞:心里事情太多,忍熬得过分了,万一埋下病根,倒是个大患。"
咏善惊疑地打量他一眼,心忖道,此人有大才,怎么在太医院混成这样?
一边思忖,一边缓缓点头,"太医说的是,人大了,忧虑就多。"
咏临听见什么"埋下病根",又什么"大患",也紧张起来,"既然哥哥说是,那就是了。那怎么办?"担心地追问道:"太医快点开个方子,把这病根给堵庄。"
宋太医道:一太子思虑周密,心太细了,性情隐忍,都积着,郁气自然会压在肺腑中。现在年轻强壮,还不要紧,就怕日后郁气积聚太甚,伤到根本。"
咏临大急,"那怎么办?你直说嘛。"
"医道上,常服灵芝清汤,可以起一些消散作用。"宋太医道:"不过根本上来说,总要殿下自己想开一点,别太难为自己才好。"
咏善心底咀嚼他的话,脸上淡淡道:"多谢指教。请开方子吧。"
宋太医写了方子。
咏临在旁边等着,一等他写完,就托起来看了一遍,皱眉道:"这是开的去瘀止血的方?"
"是。两个方子,一个内服,去热毒,一个外敷在伤口上.都是应对杖伤而下的方。"
咏临办事从来都是粗枝大叶的,但自从进了内惩院,长进迅速,拿着药方又来回看了看,皱眉问:"不是说哥哥要常服灵芝吗?怎么不见灵芝?"
"殿下,"宋太医恭恭敬敬道:"灵芝名贵,下官只是区区医士,不能擅开,再说,下官这是给内惩院看诊,就算开了,内惩院的院吏拿着方子去太医院取药,恐怕也取不着……"
"内惩院又怎样了?"咏临一听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不给我哥哥派老太医看病,还不许人用药,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吗?你只管开方子,我看太医院哪个老混蛋敢不给!"
"咏临!"咏善低喝,"这是小事,不许胡闹。"
"哥哥……"咏临还要再说,被咏善瞪了一眼,只好忍下这口气,把那方子塞回给宋太医,"不给灵芝就算。不过,外敷那个药,你再给加一道,上次我骑马跌下来伤到胳膊,父皇曾经赐过我一剂九月国贡来的九月珍珠茯苓霜,涂在伤口上很舒服,立即就能止疼。你叫太医院弄点那霜来,给哥哥伤口止疼用。"
宋太医面有难色。
咏临竖起浓眉,"怎么?这也不行?"
咏善看宋太医的神色,已经大概猜出来,叫了一声,"咏临,你给我坐到这边来。"把咏临叫到自己身边,才对宋太医道:"无妨,就按太医的方子办。劳烦了。"
宋太医感激的一躬身,赶紧和小内侍出去了。
"喂!我要的九月珍珠茯苓霜……"咏临叫也叫不住,又被咏善拉着,追不上去,眼看牢门匡当一下锁起来,满心气恼,转头对咏善道:"哥哥你护着这些人干什么?一个个黑心黑肺,落井下石,没一个好东西!等我日后出去了,看他们怎么个下场!"咬起牙,拳头捏得骨骼咯咯作响。
"你错了,各司其职,他们按规矩来,有什么错?内惩院就是牢狱,你听说过牢狱里的犯人还张口要灵芝要贡品的吗?是你自己不识趣,不能怪别人不给你面子。"
"可……"
"可你好歹也是皇子,对吗?"咏善冷冷道:"龙困浅滩,是龙自己无用,被小虾戏弄,也是咎由自取。何况人家并没有戏弄你,确实国家有制度,内惩院关的都是功勋宗亲,人人都像你一样,岂不乱七八糟了?" 咏临被教训一顿,耷拉着脑袋,半天没吭声。
咏善看弟弟这个样子,想起他也是为了自己,心肠不由一软,声音温柔了一点,"被骂得不服气?"
咏临坐在床边,垂着头,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哥哥,我真不明白,父皇怎么这么狠心,他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咏善觉得心头像被人狠狠锤了一下似的,一股说不出的孤清苦痛,凝思多时,才扬起嘴角,透出一丝苦涩,幽幽问:"咏临,你也读过老庄,知道什么是圣人不仁吗?"
咏临一愣,"哥哥,你说什么圣人不仁?"
"物竞天择。"咏善感慨。
四个字,沉甸甸。
如天下四方,最沉,而又最令人不知该哭该笑的冥冥。
咏临问:"什么是物竞天择?"
"你问我,我问谁呢?就算太傅,也未必能说得清楚。"咏善仰头,淡淡一笑,"沉住气,我们哥俩慢慢瞧这场好戏。"
大雪过后,每年最重要的节庆即将到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每朝每代,君王们都格外重视春节。这个节日代表了新春的开始,万物轮回,再次离开苍茫冬天,跨入新的一年。
但是这一年,眼看大节将王,皇城上下却始终被阴霾疑虑笼罩。
朝局,不稳。
没人敢把这四个字说出口,但大臣们的脸上,都透着不安的神情。
谁有心思准备过年?
这两年,为了太子位,栽了多少人。
前年,大皇子咏棋栽了,丽妃外戚一族,通通连枝带叶地倒了大楣。
今年,刚立起来的新太子咏善,登上太子宝座才几天,皇上一个不喜欢,二话不说就把太子下了内惩院。
炎帝诸子中,若论能力,实以咏善为最佳。
谁想到这个二皇子心思周密,办事厉害,竟然也和头一个一样,不足六月就栽了个大跟头?
虽然还没有正式废黜,但皇上要铲除太子势力的手段已经露出端倪,淑妃被软禁,连带江中王咏临也被栽个罪名,关进了内惩院。
五皇子咏升借着代阅奏折的便利,趁机大肆提拔自己人,打压淑妃娘家人,做得又快又狠,不是找茬就是不留情的申斥,几乎每天淑妃娘家都有人遭殃。
不但如此,即使和淑妃没有关系,但曾经上奏为太子咏善求情的大臣,一律都招惹了五皇子嫉恨,没一天能舒坦。
不知道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要立五皇子当新太子?
可是又有消息,说皇上对曾经废黜的旧太子,也就是大皇子咏棋非常关心,三番两次派人探视重病的咏棋,还常常赐药。
皇帝自己已经病了几年了,太子的事却一直令人放心不下,立了,废,再立一个,转眼又关进内惩院。
看似平静的薄冰下,潜伏汹涌急险水流,一旦冰破而没有找对落脚点,随时会吞噬人命。
万一炎帝忽然撒手,江山社稷,到底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横亘在每个臣子心上,却绝没有人敢问出口。
体仁宫里,地龙燃到最暖,外加宫殿四边角上明火炉子烧着炭,却仿佛还是无法温暖到床上的炎帝似的。
蜡黄的脸,透着重病人才有的青紫。
说话的声色,也疲累虚弱。
"大臣们都在担心朕什么时候忽然撒手去了,是吗?"
王景桥倏然一惊,从赐坐的绣墩上站起来,躬身道:"皇上病中应该静养,病好了臣子们自然安心,何必说这种不祥之一言?"
炎帝哂笑,"都这时候了,少说吉利话,我们君臣,还是多说两句实在话吧。别站着,坐,朕看你要仰着脖子,太辛苦了。"
王景桥这才缓缓坐回去。
炎帝问:"咏临最近如何?"
王景桥欠欠身,答道:"咏临殿下本色不改,精神旺盛如往日,听说常常骂差役们伺候不周,内惩院众人个个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都怕到他那牢房里去。前两日,咏升殿下再次提审,咏临殿下脾气上来,差点把咏升殿下撞下台阶,幸亏被众人按住了。"
"咏善还是一字不答?"
"是。"
"没有供出任何人?"
"是,殿下一字不供,不愿牵连任何人。"
"咏升这个主审欠缺火候,看来要加紧严审才行了……"
殿内蓦然沉默。
老太傅像什么东西在心上沉沉地撞了一下,浓稠的血仿佛涌上喉咙,却又强逼着要咽回去。
空气凝成一朵朵无声乌云,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默默挣扎片刻,王景桥咬咬牙,哆嗦着老腿站起来。
"皇上,"颤巍巍跪在地上,虽有地龙,寒意还是直渗膝盖关节。王景桥的声音陡然高得有点凄厉,瞬间停顿下来,喘息几口气后,才沉抑地道:"太子,不能再被提审。"
"怎么说?"
"五皇子下手不知轻重,大刑加身,牢狱中无医无药,想起太子处境之险恶,老臣无一刻不如坐针毡,心如刀绞。"王景桥字字深沉,膝行向前直到床边,抖着花白胡子道:"太子乃国之根本,万一真的耽误在内惩院,天下怎么办?皇上、皇上,您天纵英明,烛照万里,心里明镜一般,您就大发慈悲吧!老臣……老臣实在担心……"
炎帝蜡黄的脸拉下来,不怒自威,冷笑道:"你担心什么?朕立他为太子,雷霆雨露,均赐予他。究竟为什么栽这个跟头,他太子殿下心里也跟明镜一般,不但不悔悟自责,反而桀骛不驯,对钦差主审来个一字不答,简直可恶!要朕大发慈悲?他给过朕半级台阶下吗,怎么大发慈悲?"
王景桥当咏善太傅多年,早把这学生视为江山未来之主,今日既然炎帝把话说开,知道再不掏心窝地说话,恐怕事情就难办了。
王景桥连连磕头,老泪纵横道:"皇上说的这些老臣都有风闻。恕臣直言,国家重器,社稷大事,区区宫闺内情与之相比,算得上什么?汉宫淫乱,帝王嗜癖断袖历来史书有载,却无损汉武帝挥军逐匈奴,振奋国纲之英名。天下岂有完人?太子才十六,沉着稳重,聪颖勇毅,知人善用,众皇子中无有可媲美者,偶有不佳处,皇上略施惩罚,自然也是应该。可若有个闪失,璞玉毁于牢狱之中,到时候错恨难返,情何以堪啊?"说罢,抱着炎帝裹着绸被垂在床边的腿,放声大哭,伤痛动人。
炎帝默然,让王景桥抱着自己的腿痛哭流涕,好半天,才呆板着脸道:"太傅起来吧,国家大臣这副模样,有失体统。"
"皇上……"
"朕累了。这事也不必再说,你先退下吧。"
"皇上!"
"退下、退下。"炎帝叹了一声,召来侍从,"把老太傅好生扶下去,外面风大,他出了一身汗,不宜吹风。取朕的锦袍来给他穿上,再送他回府。"
内侍们赶紧应是,左右上前把跪在地上的老臣子小心翼翼扶起来。
王景桥看这阵势,知道说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泪,只好向炎帝行礼告辞,在内侍搀扶下颤着背影离去了。
炎帝看着王景桥出去,殿门重新关上,四下无人,幽幽长叹一声,才道:"出来吧。"声音充满倦意。
后边帘子掀开,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居然是头发花白,极受炎帝信任的陈太医。
炎帝叫他把椅子挪过来,靠着自己近点坐了好细谈,叫着他的字道:"炎翔,王景桥的话,你都听到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是怎么想的?"
"这是皇上家事,臣……哪有资格妄言。"
炎帝苦笑道:"提策在你,决断在朕。这事朕心里约莫有底,你尽管说吧,朕想听听。"
陈太医听皇帝这样说了,坐直身子,开口之前,着实深思了一番,才道:"皇上既然要臣说,臣就照实说了。王太傅的话,字字都是谋国忠臣之言。"
"嗯,说下去。"
"太子咏善,不但是皇上,也是众臣心中看好的人选。臣从前只觉得他有勇有谋,果断利落,没想到还有三处了不得的性情,令人折服惊叹。"
"哦?"
君臣相处几十年,推心置腹,陈太医的为人低调内敛,从不轻易夸人,今日忽然对咏善如此推崇,赞誉之高,连炎帝也有些惊讶,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不但有了不得的性情,而且竟有三处之多?你说来给朕听听。"
"一,是沉。"陈太医侃侃道:"太子耐性过人,处惊不乱,有君子之风。以太子之尊,忽然被关入内惩院,面对谋杀重罪,拷问严刑,举止进退一步不错,没有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没给人落下一个把柄,甚至没企图往外送过一封书信,联络亲友旧属,暗中谋划其他,一心静等皇上的动静。如此沉得住气,实在难能可贵。老臣斗胆,说句不好听的,这事要落到同样年纪的皇上身上,也未必能够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
能当面拿皇帝来做对比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老臣了。
炎帝不以为忤,反淡淡一笑,"第二呢?"
"第二,是抑。"
"何解?"
"皇上,这位太子,能吃苦啊。"陈太医深深看了炎帝一眼,感叹道:"这些年,臣受皇上嘱托,时时留意皇子们。咏善殿下外面冷峻刻薄,内里烈如火焰,辛酸苦辣吞入腹中,受尽诟病而毅然处之,吃多少苦头,也是一声不吭的。这一点不容易,多少大人也做不到。社稷交给会享乐的人,天下遭殃,社稷交给能吃苦的人,天下之福。皇上若不是看中咏善殿下这些秉性,怎会仅仅为了给他立太子少一点话柄,就舍得狠下心,把无辜的大皇子硬捧起来,又咬牙打下去呢?"
提及旧事,炎帝平板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表情。
像为了不在臣子面前失去矜持,炎帝把头侧了侧,朝着里面静默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朕虽不是个好父亲,这些孩子的性情多少也知道。咏善既懂事,又不懂事,哪知道朕这老父为了他日后,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偏偏要撞到这上面来,还硬撑着不低头。他在内惩院里,哪怕有一点回心转意,断了妄念,朕立即放他出来,把咏棋打发回封地。他们两个都好好的,岂不圆满?一字不答,死心塌地护着咏棋,这不是朕要他受罪,分明是他自己要受罪。"怅然长叹一声。
陈太医顺着炎帝的话道:"太子殿下这一字不答,虽是最惹皇上不快之处,却也恰是令老臣极为赞服的第三处了不得的性情。"
"倔强?还是不知死活?"
"善。"
"什么?"
"善!"陈太医声音略提高一点,隐有金石之音,昂然道:"一字不答,默守乾坤,是保全咏棋殿下,又何尝不是保全别人?否则,太子一开口把咏升殿下拉下水,事态更加恶化,父母兄弟,天家手足,立即就起风波。太子用心良苦,善心善行,不负皇上为他取的这个"善"字。此为圣人不仁,不以一己为私念,胸怀广阔,庇护天下万物之大道。"
炎帝失笑,摆手道:"天下的好话,都让你用到他身上了。朕问你,王景桥是不是和你私下碰过面?"
陈太医当即站起身来,跪下答道:"确实见过,王太傅对太子呵护,是尽他太傅的本分。皇上身不出体仁宫,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明,臣子们的事,丝毫瞒下过皇上。"
"哼,外面给咏善求情的奏折堆得如山高,全被咏升挡下了,他只道朕胡涂,什么都不知道。连你们这样的老臣也对朕耍花样,一个动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也不知咏善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教你们这样死心塌地。"
炎帝了解陈太医,陈太医又怎会不了解炎帝。
听炎帝语气微带怒意,也不着慌,只低着头道:"臣只是担心……"
"太子羽翼丰满,至少朕身边就一堆人帮他喊冤,有什么可担心?你下去吧。"
陈太医欲言又止,想了想,磕头道:"老臣告退。"行礼后径自退了出去。
炎帝坐在床上,良久没动弹。
最后,眼角抽了抽,抬起眼帘,沉声道:"吴才。"
在殿门外伺候的吴才赶紧进来,小步到床边,俯下腰屏息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咏棋最近怎样了?"
吴才皱了皱眉,小心地答道:"小的奉旨去探望过几次,咏棋殿下病得越发沉了,丽妃娘娘衣不解带守在床边,人也瘦了一圈。"
"咏棋没说什么吗?"
"没有。"
"是无话可说?还是说不出来?"
"这……"吴才犹豫片刻,才低声道:"依小的看,殿下是有话想说,只是病得太厉害了,连说话的劲也没有。每次小的过去探望,他躺在床上,直淌眼泪,还有一次拉住小的袖子,嘴唇颤了半日,终究没说成。娘娘说,殿下是积弱之症,开口说话易损元气,所以小的也没敢太耽搁。"
炎帝眸子微沉。
"皇上?"
"吴才。"炎帝忽道。
"小的在。"
"去库房,把振北将军新献上来的长白山老蓼挑两株好的,赏给咏棋。"
"是。"
"你亲自拿了东西去,再看看咏棋。明白吗?"
"小的明白。"
炎帝吩咐完,吐出一口气,困乏地挥挥手。
吴才领旨退下了。
第三十章
太子殿弥漫着死寂般的愁惨。
丽妃从冷宫出来,守在咏棋床头,日日垂泪,竟比在冷宫时更为憔悴。
清怡实在看不下去,又劝又求,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把丽妃请到侧屋榻上躺一会儿。
自从咏棋病倒,时醒时晕,昏沉时气若游丝,偶尔脑子清明,就拼死拼活哭喊着要去见父皇,凄厉惨然,弄得这太子殿里谁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清怡亲自将丽妃安顿下,直起身来,眼前花了花,差点膝盖一软栽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也撑得辛苦,却不得不强撑,幽幽叹了口气,走到咏棋躺着的房里,召了宫女小薇来,嘱咐道:"我有事出去一会儿,妳好好看着殿下,千万不要疏忽。"
再三叮咛了几句,才出门到了殿外。
门角处远远站着一个小内侍,早等了多时,在风里冻得缩手缩脚,瞅见清怡出来,赶紧迎过去,站在墙根下哭丧着脸道:"姑奶奶,好歹早点出来,差点把人冻僵了。"
清怡压低了声音,"东西呢?"
小内侍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里,一手接过清怡递给他的一包银子,边往怀里塞,边道:"要小的说,这安魂散只是宫里寻常用药,去太医院随便找个太医,只管问他们讨就是,姑奶奶何必费这么多周章?私相授受,小的也常心惊胆跳的。"
"各殿问太医院要药,剂剂都有详实记录,这么大份量的安魂散,我要能问太医要,用得着找你?"清怡警告地横他一眼,"收了钱就走,别问东问西的。"
当下把买来的安魂散小心揣在怀里,进了太子殿。
转入房里,顿时浑身一僵。
床上空空的,只剩掀开的被褥,躺在上面的咏棋却不见了。
清怡大急,一转身,刚好瞅见宫女小薇端着茶从廊下匆匆过来,着急地问:
"殿下泥?你把他弄哪去了?"
小薇探头进房里一看,顿时脸色发白,嗫嚅道:"殿下刚刚醒了,说想喝热茶……"
清怡挥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刮子,茶杯匡当一声砸在地上,冒起一股热气。
"蠢东西!殿下要喝茶,妳没嘴吗,就不会叫别人去沏!再三叫妳看好了……"
"清怡,外头怎么了?"
忽然,丽妃的声音从隔壁房里传出来,看来是被砸茶碗的声音惊醒了。
清怡忙道:"没什么,娘娘。"
话音未落,旁边的木门咯吱一下开了,容色枯黄的丽妃走出来,扫了挨了一耳光的宫女一眼,叹道:"骂人也不看看地方,这样吆喝,把咏棋吵醒了怎么办?"说着便往咏棋房中挪脚。
清怡伸手要拦,已经来不及,丽妃目光一触到空空的床褥,顿时一愣,猛地转过头来,"咏棋呢?咏棋呢!?"几乎尖叫一般。
"娘娘,殿下他……奴婢这就去找。"
"来人!来人!给我找!把咏棋找出来!"
"殿门有人看着,都被娘娘吩咐过不许让殿下出去的。"
"快找!" 偌大太子殿顿时乱起来,人人来来回回逐房逐房的搜。不到片刻,有人喊道:"殿下在这!"丽妃迈开脚疯跑过去,清怡唯恐她在雪里滑一跤,赶紧搀着一起跑。 出了月牙门,一挑眼就看见咏棋躺在院后围廊尽头处,入伏在雪上,一动不动。
"咏棋!"丽妃把他翻过来,抱在怀里。 那身子轻飘飘的,轻得令人心惊。 他病得厉害,药里又混了安魂散,本该连坐也坐不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居然趁着房里没人,一步一步撑到这里,终究摔在雪里。
"咏棋?咏棋?二丽妃抱着他,揉他的胸口手臂,始终觉不出一点暖意,直掉眼泪,"你这傻孩子,这大冷天的你要去哪?你不要命了吗?"
咏棋微睁着眼,眸子空洞无光,嘴轻轻动了动,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丽妃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哭着骂道:"父皇,你就知道要见你父皇。见了又怎样?若能拿母亲的命换你的,母亲心甘情愿。可……可要是你照实说了,以你父皇的心性,又怎么饶得了你?就算你父皇不要你的命,咏善若出来,他和淑妃又岂能放过你?咏棋,咏棋啊,你这是要把自己往虎口上送,你要母亲怎么答应你?你要母亲怎么办?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怎么办啊?"
清怡抹了眼泪,忍痛道:"娘娘,要哭也不能在这哭,天寒地冻,殿下这身子受不了,先回房吧。"
召来几个信得过的内侍,把咏棋和丽妃请回房中。
清怡给咏棋被雪水浸湿的衣裳换了,盖上厚被,又在被子里搁上好几个小暖笼。
闹腾了半日,再探手进去,咏棋身上总算没那么冰凉。
他瞪着眼,直直看着上空,仿佛无知无觉的废人,表情呆滞得令人心痛。
清怡再劝丽妃去睡,丽妃死活不肯,坐在咏棋床边一步也不肯挪动。
有小内侍把太医院熬好的药趁热送来,清怡出去接了,吩咐旁人不许进门,亲自把药端进房里。
黑森森的药汁用白瓷碗装着,有大半碗,热热的。清怡拿着碗在房里站住脚,看看丽妃,又看看躺在床上瘦得不成样子的咏棋,低声问:"娘娘,这药……还要放东西吗?"
丽妃看了不成人形的儿子一眼,悲意上涌,泪珠连坠下来,叹道:"放吧。看他这样醒着,比睡过去更难受。"抽泣一声,又凄凄道:"要是让他储了点气力,又不顾死活地闹起来,我的心也要碎了……"
清怡黯然,默默领命。
把碗搁在桌上,掏出刚买来的安魂散,打开包纸,用指甲挑了一点到药里。
咏棋本来愣愣的,等她端着药到了跟前,忽然清醒了一点似的,把头转过,直勾勾瞪着她,黑眸波光荡漾。
那目光,藏着不甘、惧怕,又有一分垂死似的悲伤哀求。
看得人心脏好像被爪子握紧了要掐碎一般难受。
清怡眼里蓄泪,勉强柔声哄道:"殿下,来,把药喝了,好把病治好。"弯下腰,把咏棋上身稍扶起一点。
碗递到唇边。
咏棋双唇早褪尽血色,白惨惨的,触着瓷碗边缘,颤得如风中落叶。
"母亲……母亲……"他竟然发出一点声息。
自从他病倒后,凡能开口说话,无一次不是力竭声嘶,要见父皇,此刻居然叫起母亲,语气颇为平静。
正在垂泪的丽妃听了,惊喜交加,赶紧过来扶了他,"咏棋、咏棋,母亲在这里,好孩子,你要什么?"
咏棋双唇颤了半日,才又断断续续道:"母亲,不要逼我喝药……母亲,求求妳……求求妳了……"双目满是哀求。
丽妃心痛道:"好孩子,母亲怎么忍心逼你?只要你迷途知返,不要再卷入咏善的是非,好好做你的皇子,母亲从今以后,什么都依你。"
咏棋听见"咏善"二字,蓦然神情大变,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吓人,身子僵了片刻,忽然后仰脖子,看着头上的黄瓦屋顶,凄厉大叫,"咏善、咏善!你回来!你回来!"
丽妃听得一阵心惊,知道他丝毫未改,上来抱住他道:"好孩子,别叫了,求你别叫了!"拿手绢捂他的嘴。
"回来!回来!不……不要……我不要喝药!我要救他!我要救我弟弟……"
清怡手忙脚乱,把碗里的药往他嘴里灌。
咏棋重病之中,连女流力气也敌不过,喘着气拼命摇头,挣扎着不肯喝,被硬灌了两口,痛苦得连连咳嗽,身子蜷成一团,哭着求道:"清怡、清怡……妳别这样逼我……"
他身子虚弱到极点,说每一个字都是骨髓里挤出来的力气,又颤又轻。
清怡脸颊满是泪水,哽咽着道:"殿下别执拗了,这样苦熬着谁受得了?你为了咏善殿下要把自己的小命送了,让娘娘怎么活?快喝了药好好睡吧。"
也顾不了上下尊卑,单膝压在床边,按着咏棋把尚温的药汁往里灌。
大口大口的液体挤进喉内,咏棋瞬间窒息了般,想起咏善被自己害得陷在内惩院,不知正遭着什么罪,自己明明可以为他洗刷,却无用得连父皇一面也见不上,心里绝望如冰。
心脏猛地像炸开了一样,熔岩般烧着席卷过来,痛得全身痉挛。
"啊!"咏棋在床上陡然翻身,惨叫一声。
混着血的药汁,吐了满床满地。
"咏棋!"
丽妃惊叫,猛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清怡赶紧扶住,"娘娘当心!"
正在此刻,何九年的声音从门外带着紧张传来,"娘娘,吴才奉旨代皇上赐参探视,已经到殿门外了!快做准备!"
吴才虽然只是个内侍,却是炎帝身边的人,奉旨过来,连丽妃也不敢怠慢,整理装束领着清怡亲自到廊下迎了,听吴才宣了口谕。
丽妃谢了恩典,站起来,命宫女上前把赏赐的长白山老参收起来。
吴才不久前奉旨来过,才两天不见,看丽妃更见憔悴,全无当初一丝风华耀目,心里惊讶感叹,儿子病了,当母亲的一日不得安生,丽妃在宫里强撑苦熬这么多年,想不到遇上这种事,荣华富贵虽在身,又有什么用?
他在宫里待久了,老练精到,心里想归想,面上却恭恭敬敬问:"不知咏棋殿下近日身子好些没有?"
丽妃摇了摇头,幽幽叹了一口气。
"皇上关心殿下,有旨,要小的必须亲眼看看殿下,好回去详报殿下情况。"
太子殿众人心里有鬼,都不想吴才靠近咏棋。
但这是旨意,谁也不能违抗,只能领了吴才进房。
清怡到了门前,低声道:"殿下刚刚服过药,才睡下。吴总管脚步轻点,别惊醒了。"
"放心,自然会小心的。"
房中整洁雅致,燃着淡淡的安息香,刚才强灌咏棋时沾了药汁血水的床单早换过全新的,地砖擦得一尘不染。
吴才跟着清怡来到床边,低头一看,心里便一跳。
怪不得丽妃花容无颜色,想不到咏棋病成这样。
气息虚弱,唇白无色。
人在厚被里,虽然看不见身子,脸和脖子却瘦得能见骨,这一消瘦,形状极美的五官更为精致,像一碰就会被损伤到似的。
一只手露在被外,五指蜷缩,关节发白,仿佛在睡梦中也痛苦不堪。
吴才惊诧片刻,小心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小的斗胆说句实话,殿下的气色,比前两日来看时更不好了,太医们怎么说?"
丽妃叹道:"太医们也拿不出个好主意,咏棋这个身子先天就不好,他们是什么猛药也不敢下的,现在开的都是温吞方子。"
清怡知道吴才是代炎帝问话的,在一旁小心地道:"药理我们娘娘也不懂,若要问详细脉案,可去太医院查,都有留档的。"
吴才道:"那是自然要查的。皇上虽在体仁宫里养病,心里没少惦记殿下,每隔三两天就命太医院把殿下的脉案送过去,亲自看过了才放心。"
沉吟了一会儿,看着床上毫无声息的咏棋,又问:"近几次来,没见殿下开过口,常这样终日睡着吗?"
丽妃和清怡心里都轻轻一震,迅速交换个眼色。
清怡道:"都是这样昏昏沉沉的,偶尔醒过来,进点饮食就躺下了。"
"哦。"
他们低声交谈,声音并不大。
咏棋却仿佛听到动静似的,冷不防地,露在被外的五指曲了曲,虚弱地轻轻挠着。
清怡不作声地往床边移了半步,身子挡住吴才视线,若无其事地假装弯腰帮咏棋掖被子,把他的手放回被里。
偏偏吴才眼尖,早就瞥见那一点点动静,奇道:"殿下醒了吗?"
"没有,大概是梦见了什么吧?"
吴才仔细去看咏棋脸色,白中带青,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却颤个不停,好像在极可怕的噩梦中竭力挣扎着。
"殿下?殿下?"吴才不由唤了两声,低声道:"殿下,小的奉旨,看您来了。"
咏棋长长的睫毛颤得更厉害,抖得连人的心都随着它一起颤栗。
吴才耐心等了好一会儿,咏棋却终究没能睁开眼睛。
丽妃心提到嗓子眼,知道药效起了,暗中松了一口气,忙道:"吴总管辛苦了,请到侧厅喝杯热茶,这里就让咏棋歇着吧,清怡妳留下来好好伺候殿下。"
吴才恭谨道:"不敢叨扰娘娘,小的还要回去覆旨。"
丽妃巴不得他快走,把他送出咏棋的卧房。
脚刚迈出房门,外面忽然一阵高昂的通传声传来,"皇上驾到!"
丽妃心神大震,转头去看吴才。吴才也是一脸惊愕,显然并不知情。
何九年小跑着赶来,气喘吁吁道:"圣驾到了,娘娘快请迎驾!"
顿时把众人惊醒过来。 这时候也来不及查究怎么来得这么怏,连换正装的功夫都没有,清怡给丽妃匆匆整了整衣裳发鬓,赶紧扶着丽妃往外走。
一行人急急忙忙到了太子殿前庭,炎帝已经进了门。
炎帝这举动似乎是临时起意,连大轿也没动用,八个内侍抬着一顶里面加了瑗炉的漆金暖轿,里面铺着深山老熊皮做垫子,正小心翼翼抬进殿门里。
丽妃等人赶来迎驾。
九五之尊,病中亲来探望自己和儿子,丽妃惊喜之外,又心虚畏惧,跪迎炎帝,按礼数请安,才道:"这么冷的天,皇上怎么亲自来了?臣妾心里十分不安。"
炎帝也是病人,腿脚不便,内侍们连着毛垫子把他请下来,安坐在一个带来的大软椅上,抬着大软椅听炎帝使唤。
炎帝低头看看跪在下面的丽妃。
自从咏棋被废,丽妃关入冷宫,到今天还是第一回再见面。
同在宫中,却如隔千山,令人徒生咫尺天涯之叹。
炎帝自己也是感慨万千,轻轻叹了一声,"别跪着了,起来吧。朕过来看看咏棋,听说病得不轻。"命人把他抬到咏棋房中。
众人遵命,把他抬到咏棋房里,因为怕人多气息杂乱,不相干的人到了门外都停下了。
只丽妃、清怡、吴才,和两三个炎帝心腹的侍卫跟进来。
炎帝叫人把他移到咏棋床前,从大软椅里歪过半边身子,仔细看了看,稀稀落落的半白眉毛紧锁起来,轻声道:"这孩子身子不好,朕向来知道。可是怎至于病到这种地步?"
炎帝性情冷淡,对儿子们很少如此流露关爱。
丽妃又感动又伤心,眼睛红了一圈,"今年风雪特别大,他禁不住,太医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