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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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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丝动紫皇》作者:珂笙/ksen(出书版完结)

文案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李贺──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无忧…无忧…他原该快乐无忧,
在爱人的呵护下一生无忧。
谁知道原来该一生无忧的人并不是他,
爱人眼中的无忧另有其人!
无语的做了别人的替身,他没有怨怼,
既然真身已经逝去,爱人眼中最终会只剩他一人,
可是为什么爱人非得要弄得清清楚楚,
让他连做个替身都要不安生!
他猜想他找到他的爱人了,
虽然喜爱眼前的人儿,却还是执着于证明无忧的真实身分,
只是没想到,无忧虽然是真的是"无忧",却也不是原来的"无忧"了。
再次重生,相遇的结果只能是再次相爱,
但老天恶意的玩笑,带来的重重考验,
结果究竟是劳燕分飞,或是灿烂纯粹的最终幸福呢?


楔子

  大光明宫。
  世间传说,多年前的江湖曾有这样一个隐秘的殿常,不为普通人加晓,而有幸知晓的那些人那是江湖上最有身份的人,他们二缄其口,从不对人提起。
  世间传说,那里的人周旋在朝廷与江湖之间,调停了江湖于朝廷的矛盾,平衡江湖中的各种势力,只因有他们在,处于权力交换时期的朝廷与动荡的江湖才能安然共存。
  世间传说,那里的人那有两种身份,大光明宫的主人是朝廷最何权势的侯爷,而他的属下,都是朝廷秘密的将军。
  世间猜测不断,在朝廷与江湖中都权势熏天的侯爷和他麾下八位将军到底是什么身份,却从无定论。
  只是,传说永不消逝。


第一章

  那是一年一次的盛宴,宫里一向少摆洒少热闹,只每年的二月初七的盛宴。
  ——侯爷的生辰
  大光明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共贺侯爷,侯爷御下共行八位将军,分领内外八堂,四位外堂按照东南西北方位长期分散在各地,而四位内堂将军,分别是金马堂梅紫阳,银刀堂赵航太,鲛珠堂司马流云,琼王堂君如意则是留在宫里德时候居多,如今到了侯爷的生辰,在外地驻守的外堂将军,都带了人马回来。贺了侯爷生辰,也是顺便述职的意思。
  而出任务还在外面的内堂将军,更是提早就赶了回来,虽说四位内堂将军都是常伴在侯爷身边的,一年到头侯爷却少管他们自己的事,或许就算知道了也装个不知道。也就是在这次的盛宴上,有些事情该说的说了,该禀的禀了,或者讨侯爷个示下,或者干脆就是个说完了事。
  而宫内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大总管就更是责无旁贷,这庆典几乎便是由他一手操持,从二月开始,便忙碌起来,幸而他手下四位公子都是办事极其得力的人物,倒也不显慌乱。
  这四位公子——无里、无忧、热心、无诤是由大总管一手带起来的,他们身份特殊,只认大总管为主,只听大总管吩咐,见了侯爷也只一揖而巳,并不算宫里的人,就连各位将军都与他们十分客气。
  从三月初开始,直到月底,宫里热闹非凡。
  宫里繁花似锦,张灯结彩,各色贺礼琳琅满目,菜是请的七珍楼的老板带着几个得意徒弟亲自掌勺的,酒是外堂御北将军带回来的天也雪,香气清柔纯净,入口绵甜,自有天也独有的清净之气。
  酒坛一开,人人都赞好。
  御北将军除了将这美酒敬呈侯爷,作宫中筵席之用,其他将军处也是各送了四坛,十分周到。
  天也雪……
  无忧记得清楚,晶莹润泽的上好细瓷? 子,拍开来便是淡淡香气,带着种别的酒没有的清净之气。酒也是纯净的透明,没有一丝颜色。
  那一晚的梅紫阳便是喝了天也雪。
  那一晚的宫里格外热闹,几位将军都喝的半醉,尤其是内堂将军们,本就要随便些,此时就更放肆了,借着是侯爷的生辰,轮番敬酒,似乎要把侯爷灌醉似的。
  内堂四将军里的蛟珠将军司马流云几乎没趴在侯爷身上灌酒,简直像个孩子。
  是金马将军梅紫阳领着闹的。
  这种时候也要他领着似乎一切才对,他在内堂里是排名第一的,其他几个那是「弟弟们」,在其他将军热闹起哄的时候,在这种连侯爷和大总管都十分随意的时刻,梅紫阳自然不能正正经经的站在一边。
  参与进去,并立刻成为热闹的主角和中心,这才是梅紫阳。
  从来没有梅紫阳弄错的时间地点,比从来没有他不得体的时候。
  那一种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八面玲珑。
  该正经的时候是正经的威严的甚至是摄人的金马将军,该轻松的时候是微笑的随意的小紫,该体贴关怀的时候是温和的温暖的梅紫阳,该教训可斥的时候便是严厉的大哥哥。
  宫里的人似乎也都习惯了这样的梅紫阳,任何时候挑不出一点错来,该出现的时候自然出现,就如今天这样的场合,众人便习惯性的由他来领着闹。
  无忧微笑,若是今日梅紫阳突然失了常,忘了该做什么,只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只怕众位将军都要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了。
  侯爷这场面可就要冷清起来了。
  这宫里可真是缺不了他。
  无忧想着那场面,越想越是好笑,却不好当场笑出来,只得倒了酒喝,借此将那笑意压下去。
  空的酒杯刚放回桌子上,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那酒杯移开来,那是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是从小的华衣美食养出来的高贵,移开了酒杯,从身侧侍女的托盘上端了一盅温热的百合银耳羹递在他手里,轻声道:「这酒后劲很烈,你不太会喝酒的,别喝多了。」
  无忧接了,看着他转身时微微扬起的衣角。
  这样的热闹繁华中,他是怎么看到这样一个安静的角落的?
  这样的滴水不漏的周到……
  真叫人害怕。

  大总管也喝了不少,却还顾着侯爷别喝多了,司马流云在他们两人身边转来转去,吃了他们无数的豆腐,赵杭天靠在一边的柱子上,懒洋洋的笑,酒却灌的不含糊,最专心灌酒的是君如意,一杯接一杯,他本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这天也雪似乎刚好刚好合胃口。
  看得无忧微笑更深。
  咦,梅紫阳怎么不见了?他也有躲的时候吗?
  不过他不见自然有他不见的理由,想必又是正确无比的。
  无忧慢悠悠的喝着手里粉彩细瓷石榴盅里的百合银耳羹,香甜细滑,果然适合酒后喝,刚好压下酒意,只剩一些醺然之意。
  喝了半盅,放回桌上,正看到无里终于挺身而出,替大总管挡酒,几个外堂将军正好看准时机,围了上去。
  这叫越陷越深吗?
  无忧见无里陷入包围,正在往下搜寻,显然是要找帮手,心念一转,悄悄往门口走。
  居然顺利脱出重围,只是最后一瞥,正好看到无心被无里扯了过去。
  可,可怜的无心,明明不太能喝酒的,今日是必醉无疑了。
  其实醉了也好,至少能有一个晚上丢开那些缠绕的心事,能放开一些纠缠太久的沉郁,或许能在酒意酣醉之中沉入一个美梦,那是一些或许永远不能见天日的梦想,就算在梦中,也不敢承认的梦想。
  在天也雪温柔的沉醉中,或许能看个清楚。
  无忧略略摇头,轻轻步入后院。
  正值初春,难掩的料峭春寒却正合适因酒意而微热的面孔,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院里数十株白长兰开的正盛,一树一树鲜亮的盛放花朵。
  无忧看到树下的小石桌旁坐着的那个人,正伸手拈了个桌上翡翠盘中外地快马运来的紫玉葡葡,细长优美的手指在那紫玉葡萄上,如玉温润。
  那是最罕见的锦玉被温暖后的色泽,泛出淡淡莹光。
  那人拈了一个葡萄,正要送别嘴边,似乎听到了动静,转了头过来,见到无忧便绽开一个笑容。
  如孩童一般灿烂纯净的笑容,直达眼底,璀璨生光。
  任是价值连城的珠宝也难以企及的光芒,如此的璀璨。
  无忧微微一怔,走了过去,坐在梅紫阳对面。
  梅紫阳笑着,把手里的葡萄递给他。
  无忧伸手去接,梅紫阳的笑容里带出一点孩子般的顽皮,不给他,却直接送到他嘴边。
  无忧眨眨眼,不由自主启唇。
  梅紫阳将那葡萄送进他嘴里,还稍微用力往里塞了下。
  指尖划过他的唇,有点痒。
  那是大人的手,是梅紫阳的手,是滴水不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从来不会出错的梅紫阳的手。
  可是这手做的事却是无忧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孩子般的笑容,孩子般的举动。
  他喝醉了。
  只有这样一个可能,无忧也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一层一层外壳被酒意剥落,只剩下灿烂纯净的笑容,顽皮却讨喜的举动。
  无忧含着那颗葡萄,忘了动。
  梅紫阳不管他,只一颗接一颗的吃着葡萄,吃的心满意足,吃的笑颜逐开。
  梅紫阳的世界被抛在身后的殿堂里,这安静的盛开了白玉兰的院子里只有一个满足的毫无心事的梅紫阳。
  无忧觉得有点眩晕,或许这酒的后劲真的不小。

  侯爷的生辰过去了,宫里最热闹的一个月过去了,这里又开始了往日的平静,忙碌的平静。
  侯爷不知为了什么事出门了,除了大总管和侯爷的侍卫首领随清风,没有人知道侯爷去了哪里,侯爷不在,几位内堂将军也就都回了自己的府里去了,宫里分外冷清。
  无忧仍旧伴在大总管身边,做着自己的事。
  无里也出了远门,无心不爱说话,无诤又住养伤,宫里真是安静得很。
  只是各地的急件摺子雪片般的飞来,无片刻闲暇。
  大总管对热心笑道:「小紫又来邀功了。」
  无忧在一边听到,便伸手拿过来看,那是梅紫阳亲笔手书,一手圆熟的八分草二王小楷,措辞间虽恭谨却仍是掩不住的风发意气。
  他听别无心道:「金马堂将军这事本就做得很好,换了谁不邀功?」
  无忧本不管文书往来,也就不太明白这事,抬头看无心,无心笑道:「金马堂将军策反了昆仑掌门的大弟子,夺了掌门之位,自然加入了联盟,还顺便把昆仑雪也那边老参的财源收在了手里,那边的参客一年缴纳的也有几十万银子,这种好事,当然值得说一说了。」
  无昼明白了,点点头。
  大总管笑到:「说起来小紫做事还真是无可挑剔的,只可惜……」
  他没有再说下去,无忧却明白话外之意,只可惜梅紫阳心高志大,难于控制,而且如今也找不到最有效的控制手段。
  侯爷曾说过:「用得起他的时候,便要用,到了用不起的那日,再做打算。」
  这话谁听起来也不寒而栗。
  猜忌如此之深,不是侯爷之福。
  无心又道:「随着这封信来的还有金马堂将军的请安帖子,问侯爷去了哪里。」
  大总管笑笑:「你只管回给他,说不知道。」
  无心点头。
  大总管道:「这两年来我一直想你们几个调一不过去协助小紫,只是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
  无忧默然,大总管的犹豫是什么意思?
  他想不明白,也不敢想明白。
  无心也不语。
  大总管笑道:「对你们几个我是放心的,一直跟苦我,而且派了你们去也不用禀侯爷,我犹豫的是不知梅紫阳会怎么想。」
  无忧想了想,道:「若是少爷觉得有必要,无忧自会说服金马堂将军。」
  这就是自动请命了。
  大总管眼中光芒一闪:「你肯去?」
  无忧笑道:「能为少爷解忧,哪有什么肯小肯的呢?」
  大总管笑:「你们几个都是好的,也总算我的运气,既然你肯去,过两日你就去吧,要什么东西你自己想着拿,送信的枭带那只小的去。」
  无忧领命。
  一转眼,却见无心看着他,微微皱眉,那眼中的神色难以琢磨。
  无忧躲了他的眼,别过头,专心的听大总管的安排。
  梅紫阳那里所建的大联盟成员日益增多,事务也日益繁忙,单是梅紫阳与他手下那批人的确很是忙碌,梅紫阳也说过几次要增加人手。
  只是宫里的人不派,却派了大总管身边的人,又不属于宫里管,的确有些蹊跷。不过大总管仿佛另有考虑一般,不仅派了自己身边的人,还略过了侯爷,就更显蹊跷了。无忧从书房退出来,回自己房里去,刚走到小游廊上便听见身后略快的脚步声,十分轻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无心赶了上来。
  算起来一起生活也有好些年了,谁的脚步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无忧停下来,转身望向他。无心仍是微微皱着眉,似乎先前皱起来的就没有舒展过。
  无心走到他跟前,说:「你为什么要去?」
  无忧笑道:「少爷说那话也不过就是想要谁主动请命,你不愿意去,我自然只得开口,这话他平日一点风声都没透露过,怎么今天偏偏就咱们两人在的时候突然说了?还不就是要咱们去。」
  无心眉头皱的更紧了:「你也可以不说话,大家混过去。」
  无忧笑着,伸了手抚了无心的眉心:「别皱了,不好看——既然少爷有了那意思,躲还躲的过吗?你想想这些年来,少爷要做的事,有什么是做个成的?我去到底又比你去要好些。」
  无心拉下他的手,却没有放开,只握在手里,勉强的舒展开眉毛:「你去和我去比还不是一样?」
  无忧一直觉得无心虽和他年纪一样大,却总是像弟弟般,平日看起来温文稳重,还颇行些不动声色的样子,可若是急起来就是一幅小孩子样了,什么表情都露出来了。
  他笑道:「平日我就与几位将军接触的多些,自然要了解些。」
  无心抓着他的手不放,扁扁嘴:「我就不明白,少爷为什么就那么防范着梅紫阳,尤其是候爷不住的时候,他对梅紫阳的一举一动就分外防范。」
  无忧拍拍他的手:「这个不仅我们不明白,大约候爷也不明白,有次我还听候爷劝他,说梅紫阳是很能干,也的确有些事没有禀上来,可那些都不是什么大事,他到底是一堂将军,有些事自己处理了不禀也是应该的。可少爷对这事情格外固执,候爷说了也算不了什么。」
  无心点头:「我也不觉得候爷对梅紫阳分外猜忌,可少爷却总是紧张,怪不得这次要我们去一个,大约也是不想和候爷争执的意思。」
  抚爱笑道:「我们从小跟了少爷,整个人都是他的,要我们做什么能不去做呢?既然候爷也不十分猜忌梅紫阳,那么此行危险也有限,你就别紧张了。」
  无心偏头想了想,总算勉勉强强点了头。
  不过大概还是不怎么高兴,过两日无忧启程的时候,脸就板着,一点笑容也没有,直送出去好远才肯回去。
  无忧微笑,无心这性子,回去多半还要找别扭,少爷只怕要哄哄才行。
  说起来也算命好了,跟了这样一个主子,脾气是好的,对他们也算放纵,又护短,倒也没吃什么亏,有时候稍微撒点气,倒是少爷还笑着哄哄他们,虽说经常做的是出生如死的勾当,可想起来也不怎么委屈了。
  无忧一路上想着些无关紧要的前尘往事,似乎是在借此压下自己微微的兴奋和紧张,也不过一天光景,便到了锦城。
  四位内堂将军在外的府邸都距宫里不远,也是方便候爷若有急事紧急召唤人的意思。只是分散布不同方向罢了。
  若是真有急事,快马而至大约不会超过三个时辰。
  无忧清晨出发,黄昏便到了锦城。
  梅府是锦城最高大恢弘的府邸,此时大门已经洞开,无忧知道梅紫阳应该在他刚进锦城的时候便已经得到了禀报,此时正站在门口等着他。
  无忧下马车,虽然有武功在身,梅紫阳仍是亲自上前伸手相扶,他的手温暖细致,握着无忧的手十分舒服,一边笑道:「无忧公子。路上辛苦了。」
  十足的好主人样子。
  无忧回礼:「哪里哪里,这又不太远。」
  梅紫阳领他进去,大门在身后訇然关闭。


第二章

  梅府在这样的春季自然是花团锦簇,映衬称着这世家的恢弘大气,倒仿佛是美女苍白的容颜上的一丝红晕。
  无忧并不是第一次到这府上,可是此时原本是踏月色而来的无忧却在这青天白日下走进了这所府邸。
  梅紫阳陪在一边,带着淡淡微笑,看无忧一路上忍不住的再三回望,或许是一丛杜鹃花,或许是长廊两边的嫣红的桃花,还有已经长满浮萍的荷塘。
  好像他第次来这里似的,居然还有这样掩不住的好奇,梅紫阳微笑的想,忍不住就紧走一步,将本身便只有半步的距离拉近了,与无忧并肩,长袖下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无忧吓一跳,转头看他一眼,眼中难掩惊惶神色,梅紫阳轻声道:「下人跟的远,
  看不到。」
  无忧似乎犹豫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柔软了些,便任他握着,却低了头,只管往前走,再不往周围看一眼。
  梅紫阳见他这样,便觉有些不忍,想要放开他,可是手里握着这只温暖细致的手,却一时舍不得放开,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心,让他想起有些夜晚,这双手软软的搭在他的肩上,有时候会不由自主的收紧,陷进肩都的肌肤里……
  那些只有微微莹光的夜晚,梅紫阳忍不住轻轻咬了咬牙。
  刚走过游廊转角,便是一大丛白樱,花叶都分外茂密,梅紫阳心中一动,将手中的人一扯,便掠过栏杆,落入那雪白花瓣的包围中。
  后面跟着的众人走过转角,却疑惑发现怎么没见到原本陪着无忧公子一路观景的大少爷。
  无忧骤然受惊,不由低低呼出半声,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堵住了。
  那是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开始的时候有点急切,渐渐的就舒缓起来,就如以前的那些时候一样,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深入,耐心十足。
  一切渐渐回到了熟悉的感觉中,无忧终于放松下来,将来时远多于兴奋的紧张不安释放出来,略动了动,更贴近了去。
  梅紫阳放开他,微微笑着,低声道:「好些了?」
  无忧也笑:「我不知这次是凶是吉,总是有点不安。」
  梅紫阳握着他双手轻轻抚摸着:「怎么了?你这次来的是有些突然。」
  无忧道:「少爷遣我来的,他说话的时机有些奇怪,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
  梅紫阳道:「知道了又如何?我们这事虽瞒着他,却也没做什么别的事情,纵然他知道了,也拿不了什么错处去,你别担心。」
  无忧皱皱眉:「可是少爷一直很防着你,我总担心会出事。我不想你出事。」
  梅紫阳笑道:「难道你不放心我?我还能害你吗?」
  说着就亲亲他眉心,要他别再皱眉。
  无忧果然舒展开眉头来,笑道:「你当然不会害我,而且我总会保护你,不让别人能告你。」
  梅紫阳笑出声来:「有你这么保护我,不就更没事了?」
  他想了想,又笑道:「现在这样不是更好,你名正言顺住这里了,多好。昨日我知道你要来,特别叫人在我住的旁边给你收拾了一个院子,拨几个伶俐的丫头小子给你用,你就不用走了,长长久久的在这里住下来。」
  无忧笑:「你倒想得好,少爷要是看这没什么动静,说不定就叫我回去了,他叫我来还十不监视你的。」
  梅紫阳笑道:「你这么说,我岂不是非得好好做几件事来,免得你被他弄回去了。」
  无忧打了他的手臂一下:「你少胡说,别叫我担心。」
  梅紫阳被打了还眉开眼笑:「有无忧公子奉大总管的命令监视我,我能做什么?只怕规矩的连老婆都不敢娶呢,天天晚上伺候无忧公子罢了。」
  无忧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是耳朵却红起来,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无忧说来也奇怪,脸是不会红的,要红便是红耳朵,火辣辣的,半天也消退不了。
  梅紫阳爱煞他那样子,忍不住亲了又亲。
  两人躲在花丛里小声的说了半日话,方才总算出来了,梅紫阳不得不放阳无忧的手,很是不满,不过他一向不会露在面上,看起来仍是微微笑着,十分温和。
  梅紫阳安排给无忧住的院子十分精致幽静,在府邸的位置略微靠后,与梅紫阳自己的半岚园之间只有一条紫荆的走廊,这时候正是紫荆花开的时节,那么淡雅的花开的多了竟也让人觉得艳丽之致。
  无忧坐了一天的车,有点疲倦,进了屋就不愿意出来,梅紫阳自然是个体贴周到的好主人,笑道:「无忧公子先歇一歇,洗个脸,我先前就吩咐了厨房做几个清淡小菜送过来,明日再好好为公子接风——这院子的后院有个小温泉池,吃点东西去泡一泡。」
  无忧斜斜的靠在椅子上,客气的说:「多谢金马将军。」
  正说着,饭菜送了来,梅紫阳看人放了桌子,便陪在一边,亲自布菜端汤,分外殷勤。
  实在是个淌水不漏的好主人,殷勤里透着客气,不至于让客人太不自在。
  无忧暗暗的抿抿嘴。
  梅府的厨子在锦城是有名的,几样菜色做的精致淡雅,很合无忧的胃口,加上这样一个十分知分寸的殷勤的主人,这简单的一餐也是宾主尽欢。
  不过比起这菜色,月光下微微蒸腾着雾气的温泉更让无忧觉得舒服,整个人泡在里面,半眯着眼望着池外的一片银白的无色花,简直舒服的快要睡着了。
  直到身后一只手无声无息抚上他的肩头。
  无忧反射的一躲,回头一看,是梅紫阳微笑的容颜,月光下,那张熟悉的容颜似有淡淡萤光。
  无忧松弛下来,靠回池壁,懒懒的说:「吓我一跳。」
  梅紫阳修长的手指在他肩头颈脖间缓缓抚过,笑道:「你功力退步了,居然没听到一点声音。」
  无忧反手按住他的手:「是你精进了。练到哪一层了?」
  梅紫阳笑而不答,突然抽手俯身将池里的无忧整个抱起来,长身而起,袖子尽湿。
  掠进房中的时候,无忧似乎听到他笑道:「你先看看合体双修有没有精进……」

  在所有人看起来,明明是大总管派来监视金马堂将军的无忧公子似乎和金马堂将军相处的甚为愉快,人们议论这都是因为金马堂将军的大度,整个梅府都不设防,经常能看到无忧公子独自在府里逛来逛去,有时候还独自在梅紫阳的书房找书看。
  梅紫阳处理的所有事务都没有避开他,相当的大方,他说,「我梅紫阳做什么都是为了候爷,自然不怕别人知道。」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实际的和处比看起来更愉快。
  梅紫阳容光焕发。
  无忧仍是那幅淡淡的样子,对梅府那些不明所以的或明或暗的敌意统统不予理会,全当不知道。
  梅紫阳手里事务繁重,就算有无忧帮忙两人每天也得长时间泡在书房里,不断的有人来禀事情,请指示,无忧真不知道自己来之前梅紫阳是怎么过的。
  好容易所有人都回了事情出去了,无忧放下笔,伸个懒腰,对仍在低头看帖子的梅紫阳道:「真要命,我迟早有天会累死在你的书房里。」
  梅紫阳抬头看他一眼,便又低头,漫不经心的说:「嗯,我出迟早有一天会累死在你的床上。」
  无忧一怔,耳朵立刻便红了,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梅紫阳一向不是胡言乱语的人,就算两人近年来十分亲密,他也几乎不会拿床第之事玩笑,此刻这么漫不经心的说出来,无忧竟觉得一阵酥麻从掌心蔓延开来,直痒到心里去。
  一时坐立不安,只得别过头去,看窗外的繁花。
  梅紫阳抬起头,见无忧的模样,又笑了起来,逗他真是好玩。
  无忧被他笑的耳朵更红起来,不由瞪他一眼,站起来走去书架,似乎想要借此躲开他这句话。
  可是哪有什么真正找书的心思,随手在书架里抽了一本拿在手里而已。
  梅紫阳见他不好意思,也就止了笑,正经了面色,继续埋头批阅摺子。
  无忧靠在视窗,看着窗外灿烂春色,手里无意的翻着书,一时不察,一张小小的雪浪笺飘落下来。
  随手捡起,闲闲瞟一眼,立时便凝固了,那是抄录上去的两句诗「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字迹陌生,可落款却竟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无忧」二字。
  无忧惊异,可是在梅紫阳转过头来时,却下意识的掩饰了过去。
  将那张雪浪笺紧紧的握在手心里,神情自然的继续翻那本诗集。
  梅紫阳当他还在不好意思,只淡淡一笑,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无忧却似受到极大震撼,心乱如麻。
  这个陌生字迹的无忧是谁?
  无忧?
  无忧……
  一时间,有些曾经迷惑过的往事都涌上心头,梅紫阳说他不喜欢吃甜食,说他不喜欢黑色的衣服,也曾自然而然的命西瓜不要冰镇,说是无忧公子不喜吃冰……
  可是自己喜欢甜甜的桂花酿,觉得黑色的衣服也不错,热的时候觉得西瓜冰镇一下更好……
  难道……
  无忧觉得温度一点点褪去,一个难以相信的念头让他震撼无比。
  不会吧,不应该是这样。
  另一个无忧?
  无忧觉得有点眩晕。
  曾经的那个无忧?在自己之前的那个无忧?因为叛变之罪被绞死的无忧公子?
  那是多年之前的往事了,大总管身边曾经是另外一个无忧公子,一个俊逸出尘的无忧公子,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在师父身边习武,是大总管给自己找的师父,大总管说等自己学好武功就接回宫去,他的身边就会是五个公子而不是四个了。
  还曾经在夜里兴奋的想过,自己到时候会是什么名字。
  只是到了后来学好了武功,才知道原来追随在大总管身边的四个公子,却已经成了三个,自己正好顶替了无忧公子这个各号。
  从此又有了无忧。
  当初无畏还对大总管说过,是不是另外取一个名字,可大总管想了想,说:「还是无忧罢,好歹留个念想。」
  那时候,他的表情说不出的感伤。
  不管如何,曾经的无忧到底跟了他那么些年,鞍前马后,任是铁石心肠也放不下的。
  自己不敢多问,默默的接受了这个名字。
  这么多年过去,却竟在这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了无忧,不是自己的无忧。没有见过那一个无忧,甚至连听也很少听到。
  叛变之罪极不光彩,极少有人提起他,或者根本是故意避免提起他。
  凝神之后突然又失笑,这疑心病实在也太重了点,当初的无忧常侍大总管身边,几位将军也都大半时间在宫里,彼此熟识也是有的,不过抄录的一句诗词罢了,这么随意的夹在书里画,怎么就想了那么远去呢?
  无忧对自己摇了摇头,随手把那笺放进怀里。
  梅紫阳还在低头看摺子,没觉得这边无忧的异样,无忧笑,像梅紫阳这样密不透风的人,若真和以前的无忧有什么,会有蛛丝马迹被他看到?自然早就清理妥当了,这书房日日在这里,并没见梅紫阳防着他过。
  越想竟就越安心起来。
  却见梅紫阳看了那摺子,似乎在想什么,便问他:「怎么了?」
  梅紫阳抬头,笑道:「下月是昆仑新掌门即位大典,程印川亲自修书来请,我们要不要去呢?」
  无忧眉毛一挑:「我们?」
  梅紫阳笑道:「你不愿意和我去?」
  无忧道:「怎么看我也不该去呢。」
  「为何?」
  「我从来没在江湖上走动过,谁认得我?我去做什么。」
  梅紫阳笑道:「大总管命你来协助我,我既然去你自然就要去,不然算什么协助。」
  无忧道:「正是这样我更不能去,这边总得留一个人看着。」
  梅紫阳道:「有什么事自然会快马报过来,不然这些年来我岂不是哪也不用去,天天就在这守着?无忧,你怎么这么不愿意和我一块去呢?」
  无忧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梅紫阳一提议一起出门,心中下意识便觉得不行,似乎还来不及考虑,便先摇头否决了。
  其实两人两情相悦以久,因身份和事务所限,总是聚少离多,很多时候都只是匆匆见上一面便分开,这些日子被大总管派来协助梅紫阳,方能常在一起,只是梅府人多,为掩人耳日,也十分收敛。
  若是出门,带的人自然有限,倒是更方便许多。
  一时无法反驳,无忧咬着了唇不语。
  梅紫阳站起来,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无忧,和我一起去吧?」
  梅紫阳的手十分温暖,似要暖到心中去一般,无忧抬头看着梅紫阳微笑的俊秀容颜,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
  梅紫阳笑的更愉快了:「那我这就修书知会大总管。」
  梅紫阳似乎是很愉快,连着吩咐人准备出门的行李用具,心情明显很好,无忧却总觉得心里难以安定下来,似乎有种会有事情发生的预兆似的,有好几次他都几乎脱而出说不去了,可看到梅紫阳的笑容又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梅紫阳为两人出游的事情绪如此高昂,又怎么舍得扫了他的兴呢。
  仔细想想,两人这次出去,不过是去观礼,又不是什么棘手的事,凭了梅大公子的名号,路上也定不会如何,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无忧接连辗转反侧了几夜,再三安慰自己,心中总算稍微安定了一些,便就到了启程之日。
  梅紫阳虽一向排场不小,这一次带的人倒是不多,也就两辆马车,跟了几匹马而已,梅紫阳留了梅七在府里照看,梅三等三名侍卫随侍身边,都青衣白马,连梅紫阳的坐车也去掉了奢华装饰,一路低调前行。
  梅紫阳笑道:「日子还早,我们慢慢走吧,今晚正好去如意那里吃晚饭。」
  无忧道:「蛟珠将军还在琼王将军府里吗?」
  「上个月流云就替候爷办事去了,不知回来了没行,不过就算回来了,多半也是在晓风明月楼的。」
  无忧笑道:「这样最好,不然他们两个在一块,实在吵的人头疼。」
  想起这两位在没有正事的时候还很有点孩子气的将军,无忧笑着摇头,实在是没办法。
  到了琼王堂将军所住的律宜庄,让他们意外的是,流云果然不在,可却有一个再也意想不到的人在——赵杭天。
  这一次,手眼通天的梅紫阳还真是意外了。他在院子里看到赵杭天的马车的时候,便不由的转头看了眼梅三。梅三也露出意外之色,见自家主子看过来,连忙踏前一步,低声道:「属下失职了,这就命人去查。」梅紫阳点点头。
  君如意得了通报,已经迎了出来,笑道:「紫哥驾到,有失远迎。」
  梅紫阳亲热的携了他的手,笑道:「和我还说的这么客气——我出门逛逛,正好路过你这里,就顺便来看看而已。」
  君如意笑道:「今日也不知烧了什么香,都来看我,真是难得——连无忧公子这样的贵客也来了。」一边就把梅紫阳让进去,命手下好生款待梅紫阳带来的人。
  无忧便微笑着客气两句。
  梅紫阳随着他往里走,一边笑道:「院子里的叫是小天的马车?」
  君如意道:「可不是,小天懒死了,进了屋就死活不出来,韩幕云听到你到了,本要出来的,却给他拉着不许出来。」说罢便是一笑。
  梅紫阳听到韩幕云,眼睛不由一亮,脚步都快了一点。韩幕云当初落魄,是梅紫阳在关外救了他一命,并认做兄弟,两人感情极好。
  无忧跟在身后,他只听过韩幕云之名,知道当初侯爷龟息,大总管曾借这一人一手辖制了两位将军,自然好奇,却时时错过,今日终得一见。梅紫阳就罢了,能得赵杭天如此青睐,会是怎样的尤物?无忧很是盼望。
  他们被君如意让到了正厅里喝茶吃点心,进门处见赵杭天懒洋洋的靠在一张看起来就舒服的不得了的椅子上,他那只叫幕云的老虎比他更懒的伏在他的脚边,伸长了斑斓的身躯,大大的脑袋放在两只前爪上,尾巴甩来甩去,几月不见这老虎,似乎更肥了。
  他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正在剥葡萄。
  只能说是清秀的容貌,却别有一番清新的气息。
  能坐在赵杭天身边的自然便是韩幕云了。
  无忧饶有兴致的打量他,韩幕云一见梅紫阳,不由自主便笑起来,将手中剥好的葡萄顺手塞进赵杭天嘴里,便迎了过来:「大哥。」
  无忧很少见到在很多人的场合梅紫阳笑的这么开怀。
  他一把握住韩幕云的手,笑道:「只是路过来看看如意,没想到能碰到你们,真是意外之喜。」
  韩幕云也是喜笑颜开,他笑起来十分好看,本来只是略微上挑的眼角明显的挑了上去,有种似乎是凭空而来的妩媚之意。
  无忧瞥见赵杭天不太舒服的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不过似乎在竭力忍耐。
  梅紫阳和韩幕云站在那里就说个没完,无忧思忖一时之间只怕轮不到自己,便过去和赵杭天说话,君如意在一边吩咐上茶。
  赵杭天又动了动,脸色有点黑。
  无忧有点好笑,便和他东拉西扯,他在宫中日久,和几位内堂将军算是熟识的了。赵杭天一遇到梅紫阳,场面就很是有趣。君如意坐在一边,那笑容里也有几分看热闹的兴趣。
  不过很快,无忧便丧失了看热闹的心情。
  梅紫阳把韩幕云拉过来给他们互相介绍的时候,韩幕云听到『无忧』二字,面上的表情突然变了变。
  或许不是变,笑容还是那笑容,只是仿佛在那一刻突然遭遇冰霜似的凝固了一下,变的不太自然。眼神不由自主的滑过去看了一眼梅紫阳。
  梅紫阳却是自然的不能再自然了,丝毫没有发觉韩幕云的异样。
  或许韩幕云只有那么一瞬的不自然,在看了一眼梅紫阳后那凝固的表情又生动起来,可是这样的一瞬敏感的无忧还是发觉了,不动声色的记在心里。
  韩幕云很有礼的和他寒暄了几句,赵杭天终于忍不住了,发话:「都站在那干什么,坐下来。这都什么时辰了,如意你这主人怎么当的?」
  君如意笑嘻嘻的说:「虽是在我这里,也不用我当主人吧,两位哥哥不是都自己带了厨子吗?哪里看的上我这里的人。」
  赵杭天哼一声:「好吧,吴七你去安排,顺便给金马堂将军接风。」
  吴七躬身应了,自去安排。
  韩幕云笑笑,坐回赵杭天身边去。
  梅紫阳笑道:「接风就不必了,我还接着走呢。」
  君如意笑道:「小紫是去昆仑?」
  梅紫阳点头:「嗯,在家里困的久了,也想出来走一阵子,去昆仑不是什么要紧的任务,索性就提早了些出来,一路游山玩水去。」
  「小紫果然好兴致。」
  梅紫阳含笑道:「幸而提早出来,竟碰到幕云。如意,只怕我要在你这里多耽搁几天了。」
  弦外之意谁都明白,韩幕云笑,赵杭天拉长了脸。无忧微笑。
  韩幕云笑了笑,便倾身过去低声和赵杭天说话,饶是在座都是高手,也只能听到一点断断续续的词句,完全没法明白意思。
  不过看赵杭天勉强放缓了面色,自然知道是韩幕云在安抚他。
  梅紫阳也过来对无忧低声道:「多住两日没关系吧?」
  无忧笑道:「本就陪你出来,自然无碍。」
  饭后,君如意给梅紫阳和无忧分别安排了院落歇息,梅紫阳也不觉得疲惫,与韩幕云叙话去了,两人许久不见,似乎积累了许多话说。
  韩幕云道:「大哥,这个无忧公子……」
  他有点踌躇,不知该如何措词一般。
  梅紫阳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是无意中碰到你们的,我知道你们到了如意这里,才提前动身赶过来,也就是为了这事。不过怕小天不高兴,才故意说凑巧的。」
  虽然不是真的,可梅紫阳说起这种话来驾轻就熟,听起来十分体贴。
  倒是韩慕云信以为真,便有些不安,皱着眉说:「大哥别生少爷的气,他也就是孩子脾气……大哥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梅紫阳想了想:「肯定是有不对,可我想不明白,所以特别想要你看一看。」
  韩幕云天生一双利眼,看人看物都极准,只要他见过的人,再见不管如何易容,也决计认的出,若是只听过声音,只要开口说话,也绝不会认错,就如他见过的珠玉,仿制的再逼真也骗不过他的眼睛。鉴定之术天下无双。
  韩幕云依然皱着眉:「大哥觉得怎么不对?」
  梅紫阳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就是以前那个无忧,感觉很强烈,可是明明他们完全不同,而且……」
  而且那个无忧是真切的死在他的面前的。
  这句话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当初的惊心动魄中总是弥漫强烈的悲伤气息,竟不敢回想。
  韩幕云踱了几步,皱着眉头想了又想,终于说:「我看不出来。」
  梅紫阳一震,竟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丝失望神色。
  偏又不甘心,忍不住追问一句:「真的看不出?」
  韩幕云觉得不忍,有些抱歉,可是再三犹豫,又认真的想了想,还是说:「实在是看不出来,但我觉得并不这么简单。」
  同样的两句话,却一句比一句让人难过。
  虽然不是很明白前因后果,却看得出大哥很希望自己说是。
  大哥平日总是那么淡然自持,不动声色,天大的事情也不过扬一扬眉毛,此时,夕阳下,却清楚明白的看到他脸上那近乎绝望的神情。
  梅紫阳慢慢的侧过头去,再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只看到他身后一轮残阳缓缓降入江中,血色变得朦胧。
  韩幕云咬住嘴唇,有些不太自在,大哥这么疼他,遇到有事却无法为他分忧,看他靠在树上的身形,心痛难忍。
  明明应该是高大挺拔的,应该是神采飞扬的,此刻乍看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可韩幕云怎么看也觉得他的身影中硬生生透出一种绝望的凄凉。
  韩幕云又在原地转了转圈子,转一转就停下来看看他,再转转又停下来看看他,转了十圈八圈,觉得头都晕了,才肯停下来,也有勇气再次开口:「大哥……」
  梅紫阳抬了头,笑容仍是那么温和:「嗯?」
  韩幕云又咬咬嘴唇:「大哥,我真的是不太确定,你知道,我就见过他一次。」
  梅紫阳略略皱起眉头:「你见过一次就够了。」
  「可是那一次我没来得及和他说话。」
  韩慕云又犹豫了一下,说:「有个地方你应该去看看。」
  梅紫阳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似乎没什么希望似的点点头。
  韩幕云也不会劝慰,只得干著急。
  直回了自己房间也还放不下,满脑子里都是梅紫阳和无忧,赵杭天叫了几声也没反应,随手抓了个杯子就扔过去。
  到底手下留情,只砸到肩上。
  韩幕云被砸中肩膀,这才回过神来,只可怜了那只官窑粉彩的杯子。
  「少爷?」
  赵杭天满脸不高兴的瞪着他:「发什么神经,跟梅紫阳出去嘀咕了半日,回来就装死。」
  韩幕云揉着肩膀,苦着脸走过去。
  他早摸透了赵杭天的脾气,这人大少爷做惯了,吃软不吃硬,给他好言好语解释多半听不进去,先就认个错服个软,再说正事倒还好些。
  果然苦了脸,赵杭天就心软,见他靠过来,脸上还是凶凶的,手却伸过去,有点粗鲁的给他揉了揉,说:「你们出去嘀咕什么呢,这么魂不守舍的。」语调都降了下来。
  韩幕云在他身边坐下来,见他雪白的脚搁在老虎幕云的背上斑斓的皮毛里揉来揉去,一时大为忌妒,立即俯身把他脚抱进自己怀里:「又不穿袜子,看凉了。」
  赵杭天没心没肺:「它毛里暖和呢。」倒也享受,任他渥着。
  韩幕云念头转回来,想了一下问:「大哥和无忧公子到底以前是怎么样的?」
  赵杭天白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韩幕云赶紧陪笑:「到底是我大哥,当初没有他,我说不定都死了呢。」
  一提当初,赵杭天又软了一点,又白他一眼。
  韩幕云陪笑等他说。
  他知道提起当初赵杭天就会软一点,所以平日自己倒是小心翼翼不敢提,今天为了大哥,也只得悄悄提一下。心里还是骂了自己几句。
  赵杭天往后倒了倒,舒舒服服的靠在软软的大靠垫上,想了想说:「若说以前那个无忧,倒是的确挺奇怪的。」
  一副要讲故事的样子,而且是一副若是没人捧场就会「下回分解的样子」。
  韩慕云连忙洗耳恭听,还认真的点头:「嗯。」
  赵杭天显然很吃他这套,笑道:「按理说无忧是大总管身边的人,虽说也帮着大总管处理宫里事务,到底和我们这边关系不大,真叫人怎么也想不到。」
  这人故意卖个关子,韩慕云自然恰到好处的表现出着急想听的样子,不过,倒也的确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样的。
  「大约是三年前吧,那时候你还不认得小紫,好像是三月,嗯,就是三月,大家都回宫去给候爷贺寿,反正是惯例,宫里天天都很热闹,宫外各将军带来的人马都驻扎着,铁桶一样严实,宫内就似乎放松了些,结果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也不知无忧怎么避过小紫那几个鬼灵精一样的手下,竟然潜进了金马阁,行刺小紫。」
  韩慕云紧张:「失手了?」
  赵杭天白他一眼:「自然失手了,若是杀了他他如今还会好好的站着吗?」
  「喔。对。」
  「虽是失手了,却也是重创了小紫,那匕首若是再偏上一分,就有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可惜祸害千年在,那一晚,正好又有歧黄高手在,最终还是有惊无险,把他救了。」
  韩慕云皱眉:「那无忧呢?」
  「他自然被抓起来了,别说那晚宫中高手众多,就凭大总管一人还能让他飞了不成?而且那夜我看他,似乎也是知道跑不了,也没怎么费力逃了……咦,你怎么倒关心无忧不关心你哥?」
  「大哥不是好好的吗,也就知道他没什么事。」
  赵杭天觉得在理,便点点头:「这倒是,无忧那日是被大总管亲自抓的,他虽护短,那个时候也没法回护了,也不过就能保住无忧不吃什么零碎苦头罢了。」
  韩慕云知道后面自然不会是什么好结果,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后来呢?」
  赵杭天知道韩幕云一向心软,便轻描淡写的说:「大总管亲自审了一阵子,没结果,后来就处理了。」
  「处理?」韩慕云白了脸。
  赵杭天叹口气:「这样子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吗?」
  「那么到底为什么他要杀大哥?」
  「不是说审了没结果吗?他那时候大概一心求死了,什么也没说。」
  韩慕云眉头紧锁:「真奇怪。」
  赵杭天想了想说:「当年那事是挺古怪的,无忧被抓了后候爷交给大总管全权负责,也不知他怎么审的,我有时候想,若是……」
  说到这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赵杭天也闭了嘴,停了下来,只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韩慕云看了一阵子,不说话了。
  韩慕云转念一想,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若是无忧是大总管指使的,那么自然审不出什么来,候爷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个吗?
  想来也不会,候爷那个人……
  韩慕云竟激灵灵打个冷战。
  这里头似乎果然有古怪。
  赵杭天说:「而且后来禀了候爷处死无忧,竟也没等到小紫醒过来,只召集了我们几个说了说,第二日就行了刑了。」
  韩慕云想了想:「你去看了吗?」
  赵杭天点头:「绞刑。」
  韩慕云一震:「全尸?」
  他脑中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却一闪即逝,没有抓住。
  照赵杭天的说法,这事的确处处透着古怪,而且赵杭天还说:「大总管近年来总有意无意挑剔小紫,只怕和那事也有什么关系。」
  不过韩慕云知道,赵杭天这人没心没肺,和他没关系的事总不会仔细去琢磨,就算和他有关系,也经常不上心,很难说他这「一面之辞」的准确性,不过事情条理也还是明白的。
  他想到今日大哥那惨淡的容颜,心中竟觉得滋味万千,似乎不管是哪个无忧,对大哥来说都很重要。
  只是,韩慕云虽曾与梅紫阳同住了两年,感情自然深厚,了解却不见得太深。
  或许如梅紫阳那样的人,实在太难了解。
  他或许并非心如铁石,却绝不软弱。


第三章

  在璎珞轩的繁花中独自待了一阵子,看夜色渐渐染上如雪花瓣,他的容色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成平日那个滴水不漏的梅紫阳。
  只是三年前的往事,那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惊心动魄。
  从昏迷中醒过来已经迟了一步,不顾一切的命人把他抬去刑堂,已是人去楼空,大总管亲自带着人收殓无忧的尸体。
  一具冰冷的尸体。
  大总管面色苍白,却是一片平静:「梅紫阳,这是我给你的交代。」
  梅紫阳听到这平静的声音,平静的面容下的恨意。
  一时间,竟觉错愕,大总管为何会有这样的恨意?
  可是那个时候,便是再多的错愕也无心理会,他的眼前只有他的无忧。
  冷冰冰的无忧。
  不会再笑不会再说话不会再动的无忧。
  他被关在那个小小的木盒子里一动不动,闭着眼,无声无息。
  那个时候,梅紫阳忘记了自己不能动,忘记了自己受了重伤,更忘记了这是无忧的手中刺出来的匕首造成的重伤。
  他向他的无忧扑过去,他要紧紧抱住他的无忧。
  动作刚起,眼前立即又黑了,无忧不见了,梅紫阳继续陷入无边无际的伤痛中。
  后来他怎么被抬回金马阁的已经不知道了,他受的伤太重,静养了整整两个月。
  待得梅紫阳痊愈,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所有的一切都已恢复原样,只是少了一个人,少了他那一个人。
  金马堂将军风采依旧。
  没有人知道他如何渡过那些伤痛的夜晚,如何渡过那些只有他一个人的夜晚。
  被留下的那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
  他的房间已经掌了灯,无忧依在椅子上看书,有点困倦的样子,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着,梅紫阳站在门口,静静凝视他。
  是他?不是他?
  完全不同却同样温润的容貌,完全不同却同样动听的声音,同样是容易害羞的性情,同样是水波盈盈的眼睛,到底谁是谁?
  无忧早察觉他回来了,见他半晌了还呆着不出声,总算慢悠悠的抬了头,笑道:「你回来了。」
  梅紫阳迅速收了面上神色,恢复一贯从容,抬步走进去:「嗯,和幕云许久不见,难免多说几句。」
  无忧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笑道:「你自己家里也有若干兄弟,倒偏偏和这个特别合得来,也是奇怪,只是韩幕云又是小天的人,这可刚好对盘了。」
  梅紫阳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便只是笑一笑。
  无忧搁下书站起来,慵懒的伸个懒腰:「这么晚了,我回我院子去,最近总是觉得倦,不如早些睡觉。」
  梅紫阳点头,送他出去。
  两人的关系一向保密,是以如意自然给他们分开安排的住所。
  走到门口,无忧停了一下,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径直去了。
  梅紫阳自己心乱如麻,也就没有留意。
  在君如意的这别府住了两日,无忧觉得还算惬意,有赵杭天在,什么都自然是一流的,他带来的厨子,便是御厨也不过尔尔,还有那些不知怎么来的稀奇果品,日常用品,真是越是小节越是舒服。
  从来没有跟赵杭天出过门,竟还不知道,怪不得将军们都喜欢和赵杭天一块出门任务,的确舒服的多。
  除了梅紫阳。
  无忧微微一笑,真不明白梅紫阳和赵杭天为何那么不对盘,明明一个是八面玲珑,一个是没心没肺,正好互补的,偏偏怎么倒是这样。
  这会梅紫阳似乎又拉着韩幕云说话去了,想必赵杭天更看他不顺眼了。
  无忧一边想着,信步走在君如意的花园里,君如意花园里颇多异草,有些正在开花,花朵小小的,却奇香扑鼻,有的已经结子,珠子一般累累,嫣红可爱,无忧正蹲下来研究一株淡紫色植株,白杆紫叶,隐着一个小小花苞,细细的藏在一株雪草下面,无忧好奇的猜测这花开了是什么模样。
  正要起身,身后传来呼噜呼噜的喘气声,无忧转身一看,赵杭天养的那只叫幕云的老虎正在自己身后一丈远的地方趴着,仔细一看,原来竟是在偷吃一种不知名的果子。
  那果子嫣红欲滴,如葡萄一般累累的结着子,把枝条都压弯了,却也经不起这老虎这样吃,他大嘴一张,就吞下去一串,一会儿功夫就把一边枝上的果子吃光了。
  无忧笑,走过去。
  那老虎听到人声,便爬了起来,偏头一看,见是认识的人,似乎考虑了一下,显然把无忧列入不危险的一类,竟又趴了下去,继续张开大嘴。
  无忧觉得好笑,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去揉他大头,笑道:「你是老虎呢,怎么不吃肉吃果子?你家那个呢?」
  老虎吃的高兴,也不理骚扰,继续吃。
  无忧坐在一边看他吃。
  觉得这次出门真对,风清,天蓝,景色动人,连看到只老虎都满心高兴。
  似乎是忙碌生活中难得的快活日子。
  这只老虎又乖又安静,也算个怪胎了,怪不得赵杭天疼他。
  那老虎吃完了那株矮树上的果子,慢腾腾的站了起来,望了无忧一眼,往前走。
  无忧也站起来,陪他散步。
  渐渐走入花园深处,有什么对话随着风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无忧本不留心,直到清晰听到「无忧」二字。
  无忧有点不情愿的停下脚步,那老虎疑惑的转过大头看他,湿漉漉的大眼睛似乎在说:「怎么不走了?」
  无忧苦笑一下,把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它噤声。
  老虎慕云果然明白,懒懒的趴了下来。
  隔的太远,只有片言只字随风声传入耳中,无忧不敢走的太近,韩慕云的武功虽普通,大略只比赵杭天稍微好些,不过梅紫阳的武功,无忧自忖比不过的。
  若是走过去被他发觉,那多尴尬呢。
  何况就算不过去,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和韩慕云说的是什么呢?
  无非就是那个无忧,他心心念念不忘的那个无忧。
  梅紫阳一心一意的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无忧,希望他的无忧没有死,自己对他来说,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名字,真叫人难堪。
  原来自己当初所接受的并不仅仅是无忧这个名字,还有这个名字之下所有那些恩怨情仇,一些从来没想到的古怪的关系。
  动身前收到的无心的信,才总算明白自己自行请缨来梅紫阳这里,无心为什么那么别扭,若让无心知道自己与梅紫阳的关系,不知会怎么样呢。
  想着有点想叹气,还是忍住了。
  怕自己的动静惊动了梅紫阳,无忧只得在原地小心翼翼的坐下,等他们两人谈完了再走。
  那老虎倒也不抗议,自得其乐的东闻闻西嗅嗅,偶尔拿爪子扒拉一下,此时见连无忧都坐下来了,想必一时半会不会走了,索性侧身一倒,躺在地上了。
  看它一点不在乎的露出雪白的肚皮,无忧甚至连它都开始妒忌了,这老虎,吃的好玩的好,又不像人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养的这么油光水滑的,谁都喜欢。
  或许它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就是不知道晚上的晚餐到底是什么肉。鸡肉、兔肉、或者牛肉?
  再不然就是主人为什么总是陪着那一个慕云,而不带它到处玩?
  不过看这老虎这个样子,只怕这点烦恼根本就不会放在它心上。
  它根本不在乎它为什么叫慕云,自然也根本不在乎主人心里牵挂的其实是那一个慕云,它不过是那个慕云不在的时候的代替品。
  无忧没办法不在乎,可是此时妒忌一只老虎实在太没意思,又好气又好笑的把那只老虎的大头拖进怀里抱着。
  自然忍不住使劲蹂躏它发泄。
  那老虎是被人蹂躏惯的,满不在乎,反正肉厚毛多,没什么了不起。
  无忧一边想着「这老虎抱着还真舒服。」一边听着风中断断续绩的话语:
  「龟息……」
  「或许……问流云……」
  「清音水阁……」
  「……」
  无忧眉头一跳,露出隐忍的表情,这两人实在太过于异想天开了。
  清音水阁是江湖中一个并不太出名的地方,但却是很奇异的一个地方,清音水阁能完全的改造一个人。
  所以有些人得罪了来头太大的仇家,为了躲避追兵,就想方设法去求清音水阁,只要一经清音水阁动手,便是亲生父母也再也认不出来。
  据说那并不是普通的易容,甚至连身高、声音都有可能改变的。
  不过这样改变了之后,是再也不可能恢复成原样了。
  无忧一听到「清音水阁」这四个字,真是觉得梅紫阳只怕是走火入魔了。

  过了两日,梅紫阳和无忧商量:「也耽搁的差不多了,我们明天上路吧?」
  无忧无所谓的说:「你愿意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横竖是陪你去的。」
  梅紫阳笑:「也该走了,再不走小天只怕要雇凶杀我了。」
  无忧想起赵杭天一看到梅紫阳和韩慕云走出去时候的神色表情也忍不住笑,想必赵杭天很少这么气恼过。
  梅紫阳便说:「那我叫人来给你收拾东西,你早些休息,明天一早走。」
  无忧道:「不必了,我自己收拾就是,我不带人出来自然是自己能照顾自己,你放心。」
  梅紫阳温和的笑一笑,也不再说。
  无忧看着他仍是那么挺拔的背影,微微叹口气。
  第二日一早启程,君如意、赵杭天、韩慕云都来送行,还有昨晚才回来的司马流云,在这种场合,梅紫阳最是得心应手,一个一个敷衍的滴水不漏,半点看不出厚此薄彼,更看不出和赵杭天有什么不对盘,他看司马流云有点精神不济,特别拉着多嘱咐了几句,才上了马车。
  这兄长做的十分的温馨可人。
  在车上,梅紫阳和无忧笑道:「昨日下面的人回来说云州小露阁突然有几树异种茶花开了花,这个季节还真难得,要不要去看看?」
  无忧懒洋洋的说:「你有兴趣就去看看吧。」
  梅紫阳点头:「好。」
  说着就叫人到窗前吩咐改道。
  无忧昨晚没睡好,觉得有点倦,因车里没其他人,也就不忌讳,便往他身边挪了挪,靠在他手臂上。
  梅紫阳低了头看他:「怎么了?」
  无忧闭了眼:「有点困。」
  立即觉得被梅紫阳抱着,却是把他放到身后榻上。
  无忧睁了眼看着梅紫阳,梅紫阳避开他的目光,说:「困了索性睡一会吧。」
  无忧重新闭上眼睛,心里一点点冷起来。
  轻薄的被子轻轻搭在他的身上,他似乎听到梅紫阳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于是,那原本冷冷的心里不由的便升起了几丝酸楚。
  总是忍不下心责怪他,不管他做了什么,再难过也忍不住要为他找理由来原谅他,总是不小心就替他心疼,为他难过。
  无忧也忍不住叹口气,马车微微颠簸,渐渐朦胧了。
  只是睡不安稳,纷繁的梦中世事变幻,竟不知自己是谁,无忧又是谁。
  却知道梅紫阳是谁。
  梅紫阳见无忧睡梦中似乎都不太安稳,手指紧紧绞着被子,红润指尖发白,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怔怔的看着。
  无忧大概也发觉自己的冷落了吧,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惊异也有些无奈,或许还有些委屈,仿佛一个突然就不受宠了的孩子般,委屈而不知所措。
  自从慕云说无忧不是他之后,自己就下意识的与他拉开距离,似乎心中有一道什么坎过不去一般,那是一种无意识和微妙的行为,只有曾经如无忧这么亲近,又这么敏感的才会发觉,甚至连自己,都是在看到他清澈眼眸中的疑问和委屈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做些什么。
  梅紫阳心中滋味万千,又隐隐惧怕,若是去了那里还是那个答案,要如何面对他?又如何面对曾经的他。
  梅紫阳心中有个不愿意正视的念头,其实自从见了慕云之后就已经相信无忧不是他了,可是却不肯死心,这一次不过是自己一个彻底死心的机会罢了。
  两人之间气氛有点微妙,无忧也无可奈何,他已经努力过了,梅紫阳一心念着别人,他装做不知道,梅紫阳冷落他,他装做没发觉,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当做他们还是两情缱绻,如曾经那些春暖花开日。
  心中有个希望,梅紫阳或许一时迷惑,慢慢总会回转,曾经的那个人毕竟已经不在了。
  无忧叹口气,又让自己微笑起来。
  一行人不紧不慢的走了两天,渐渐走入一片山明水秀的所在,秀气的山,漫山遍野长满了一种不知名的草,似乎正是开花的季节,开着大朵大朵雪白的花朵,仿佛行走在云彩中一般,无忧看的喜欢,对梅紫阳说:「这里真是宜人,我们骑一阵马吧?」
  梅紫阳说好。
  梅三梅五听到,连忙让出自己的马,都是一色的高头骏马,一匹枣红一匹黑色。
  梅紫阳叫他骑那枣红的:「梅三这马性子柔和些,走的稳健。」
  无忧微微一笑,梅紫阳的温柔体贴真叫人眷恋,什么小节都能注意到。
  时时都这样操心,还真难为他。
  梅紫阳见他上了马,自己上了那匹黑色的马,他骑术一流,那马半点不挣扎,看起来很温顺。
  两人骑在马上往前小跑了一段,与众人拉开了距离才放慢速度,让马慢慢走。
  已经是初夏天气了,却还凉爽,清凉风中带着草叶与花的清香,十分清新。
  无忧笑道:「果然山野灵秀,比人工穿凿更有韵味。」
  梅紫阳偏头看他,见他满面笑容,笑意直达晶亮眼中,光彩流动,身侧繁花更衬的他温润秀雅,如珠若玉。
  一时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半晌化为一声无声的长叹。
  只是掩饰功夫一流,无忧不知而已,他已全心在这秀丽山水间,怡然忘忧。
  梅紫阳道:「若能在这里建一所别院,闲了住一阵子倒是好的。」
  无忧笑道:「别院就罢了,那么工程浩大,还不糟蹋了这些花草?依我,不如就在那石头上搭个草棚,住个三五七天更好,当然,别要他们跟着。」
  说着回身看了一眼后面庞大的尾巴。
  也不知梅紫阳哪里来的习惯,出门这么浩浩荡荡,总跟着这些人。
  当然,有些时候的确方便些,可也太侧目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朝廷大员、奉旨钦差呢。
  梅紫阳听他那么说,笑道:「可见你想的简单,没人跟着就我们两人只怕东西都弄不熟,我们茹毛饮血吗?」
  无忧皱眉:「真煞风景,吃喝还不简单?法子多的是,再说凭咱们的功力,几天不吃又怎样?」
  梅紫阳轻轻伸手拂一下他被风吹起来的头发,笑道:「是是是,饿的奄奄一息看风景,想必滋味不错。」
  无忧轻轻哼一声,这人,果然还是这么考虑周详,想的太多,太无趣了。
  真替他累的慌,要说住这里的事,几乎没那个机会,自己也就是随便说说,想象一下那种轻松写意罢了,偏偏他要想那么多,仿佛明日就会来住一般。
  真叫人气馁。
  忍不住白他一眼,无忧纵马奔跑起来。
  这一刻,浑然忘忧。
  马车又平稳的走了两日,无忧随遇而安,倒也不觉得闷,只是梅紫阳心事重重。
  无忧深知他的心事,更觉得无从可劝,只得拣些别的话题与他说。
  一日黄昏,无忧觉得似乎在爬坡,渐渐往高处走去。
  无忧「咦」了一声:「这是往哪去?」
  说着揭开窗帘往外看。
  窗外果然是斜斜的山坡,山坡上长满翠绿修竹,似乎格外幽静。
  无忧皱皱眉,转头问梅紫阳:「这是什么地方?」
  梅紫阳道:「不是说过来看茶花吗?就在这上面。」
  无忧哦一声,还是往外看。
  总觉得这地方不对,似乎有什么问题似的。
  看了半日,突然想起来:「这些竹子看起来仿佛是个阵势。」
  梅紫阳说:「什么阵势?」
  无忧摇摇头:「想不起来,可是这些竹子长的太整齐,总觉得像是故意栽的,有些不对。」
  眉头皱的更紧。
  梅紫阳没说什么了。
  这些日子梅紫阳的确比原来冷淡了许多,无忧也知道他的缘故,无可奈何,经常只得自言自语。
  马车继续往前走。
  无忧看着看着,突然厉声道:「停,停下来!」
  梅紫阳被他吓一跳,抬起头来:「怎么了?」
  无忧白玉一般的脸都涨红了,不像平日一般仅仅耳朵绯红,他已经看出了这阵势,是武林中盛传已久的「天覆阵」。
  传说此阵一旦发动,神鬼莫测,阵中人如中魔障,再也走不出来。
  这些也罢了,最让无忧心寒的是,这阵势是清音水阁不传之密,武林中只有清音水阁外五里设阵,作为清音水阁的第一层保护。
  若不得清音水阁阁主首肯擅自闯阁,阵势一发动,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冒犯之人困死在这天覆阵里。
  无忧脸涨的通红,手紧紧的捏着窗框,似乎要把那紫檀木的窗框都要捏碎了一般,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梅紫阳,你……你带我去清音水阁!」
  这话已经不是疑问了,这是摆在眼前千真万确之事。
  梅紫阳居然都被他的样子震惊了,无忧公子从来温润若玉,连说话都不会大声,笑也不会大笑,此刻竟然一副似乎要噬血的模样儿。
  梅紫阳放轻声音:「是,我们不是去看茶花吗?」
  无忧勉强压下一时的激怒,努力收敛心神,冷笑:「茶花?这个时候你还在骗我,你不是要带我去给清音水阁看我到底是谁吗?」
  梅紫阳一震,他万万没想到无忧已经发觉,此时当面揭穿,不免尴尬难堪,勉强辩道:「你说什么呢,你就是无忧,还能是谁。」
  「对,无忧,你希望我是无忧。」
  这句话匪夷所思,可梅紫阳心中却雪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无忧找不到别的表情,只得用冷笑掩饰心中痛楚,此刻他脸上血色尽褪,白到摄人心魄,那冷笑便如一柄利剑一般锋利:「我若是无忧如何?若不是又怎样?」
  梅紫阳咬着牙,看他原本的温润此刻变的如寒冰一般锋利,心中不由大痛,柔声道:「无忧……」
  刚说了两个字,无忧截断他:「别这样叫我,我不是他,永远也不是,我不配做他,也不想做他,这两个字原是少爷用错了在我身上。」
  他心中伤痛,这些话说的又急又快,又有些咬牙切齿:「你无非就是望着我是他,若不是,你自然就会……自然就会……」
  原来连在这时,那样的结果自己也不愿亲口说出来。
  见梅紫阳甚至没有否认的意思,无忧心中紧紧缩成一团,仿佛被钢铁铸的手狠狠的抓来抓去。痛不可抑。藏在袖中那只手微微的战抖着,便是握成拳了也止不住的颤抖:「你不必费心了,我不是他,他死的时候我还在师父身边学艺,四月十七日是不是?我大师兄那天开始教我的花落剑法,要不要我使两招给你看?」
  歇了一歇,无忧轻轻揉一揉心口,努力压抑情绪,低声说:「我知道你会很失望,你很希望我是无忧,当你相信我是无忧时,你很好很好,可是当你有所怀疑了,你就开始冷落我,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在等着你慢慢想明白,可是……」
  他抬头看着梅紫阳的眼睛,无忧的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可是你注定会失望,而我……我更失望,失望的我无法再等下去了。」
  无忧咬咬嘴唇:「你去找你的无忧吧,只是别扯上我。」
  车厢中一时静默无语,只听到马车缓缓前行的声音,格格的响,压在青草上悉悉嗦嗦的声音。
  梅紫阳有些模糊的看着他,他从来没见过无忧这么失控这么冷砺,一时回不过神来,心中又烦又乱,不知该说什么,只见无忧似乎是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那么静静的看着他,眼中伤痛,却又倔强的闪亮,这样一个倔强的无忧,格外让人怜惜。
  自己实在是对不起他。
  不管他是哪个无忧,总是只得他一个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无忧身子往后一仰,竟斜着掠出车厢去了。
  梅紫阳大惊,一手便去拉他,却只扯住一块衣襟,「嗤拉」一声扯了下来。
  车厢外侍卫齐齐惊呼:「无忧公子?」
  梅紫阳令:「截住他。」
  侍卫们从马上跃起,往无忧的方向追过去。
  梅紫阳后发先至,落在侍卫之前,却也同样失却了无忧的踪影。
  在这样的阵势里,便是一丈之差,也是景色大异。
  梅紫阳与侍卫们追出不到十丈,只见无忧一转,转到一丛竹子后面,就看不见人了。
  梅紫阳怒:「站着干什么,都去给我找!」
  梅三与另外几个侍卫对望一眼,躬身道:「少爷,这天覆阵变幻莫名,无法追寻。」
  梅紫阳道:「胡说,都去给我把无忧公子找回来。」
  梅三不紧不慢的说:「据说天覆阵只有一条路能进去,无忧公子想必也不熟悉的,我们还是应该尽早进阁,面见阁主,请他派人寻找无忧公子才是上策。」
  梅紫阳先前是满心的混乱,不过他毕竟是梅紫阳,很快冷静下来,被梅三进言,知道是自己想的左了,若是都进阵寻找,除了全部陷在阵中想必没有第二个可能,现在已经进入清音水阁的范围,赶过去请清音水阁派熟悉阵势的人寻找果然是上策。
  这么简单的念头自然一转就明白,梅紫阳即刻下令,加速前往清音水阁。

  却说无忧一怒而走,在密林修竹中全速奔行,似乎能借此发泄心中的不快。
  待到稍微冷静,才发觉自己迷路了。
  这天覆阵果然不同凡响,能随清音水阁数百年屹立不倒,真是变幻莫测。
  虽然迷路,无忧却并不慌张。
  甚至有一丝不在乎的意思,若真不能出去也罢了,算是一种解脱吧。
  无忧苦笑,此时孤身一人,终于不用隐忍。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可是偏偏似乎哭不出来。
  这样的结局仿佛早在预料之中,从梅府出来,到了如意的府邸,见到赵杭天与韩慕云,这结局就一点一点明晰了起来,梅紫阳日渐冷淡,自己只装没发觉。
  给梅紫阳留一点余地,也给自己留一点希望。
  只是,终究是没有用。
  梅紫阳念着的只是曾经的无忧,而不是现在的无忧。


第四章

  暮霭渐起,天色渐渐阴沉下来。
  无忧思绪万千,心中痛楚难以消解,只是信步往前。
  不知又转过几丛翠竹,突见前面似乎有烟火。
  无忧向那烟火走去,转过一丛竹子后,竟看到一间小小竹屋。
  仿佛是各地乡间常见的竹屋,小而简陋,一样有篱笆,屋外种着香草类植物,有些开了花结了果,看起来像是什么世外高人隐居的地方。
  不过屋前那人却怎么看也不像世外高人,那人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圆圆的黑亮的眼睛,白晰的肌肤,正在屋前生了堆火烤一只兔子,神情专注,嫣红的嘴抿着,那兴奋的神情模样,倒比烤的那只油亮喷香的兔子还可口些。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间屋子?
  无忧心中自有疑问。
  那少年自然听到了他走在草丛上的悉悉嗦嗦的声音,抬了头来望着他,笑:「居然有人找到这里来了,看来再隐秘的地方都藏不住香味。」
  似乎不觉得突然有人闯进这阵势里是件奇怪的事,就仿佛他只是在村子后山脚下,谁找来也不希奇。
  无忧走过去。
  少年的脸被火印红了,微微嘟着嘴,看起来十分可爱,偏着头看了看他:「你来的真是时候,正好快熟了。」
  无忧本也走累了,坐到他身边,还是不说话,只看他烤兔子。
  少年也不觉有何不安,手势熟练的翻烤着兔子,不停的抹着什么调枓之类在兔子身上,油一滴滴落在火里,就腾起一朵小小的火焰,带着浓郁的香味随青烟缭缭而上。
  只翻了一小会,果然就熟了,少年把兔子撕成两半,递一半给他:「喏。」
  无忧也不推辞,接过来:「多谢。」
  少年笑,牙齿白的耀眼:「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自己扯下兔子腿咬了一口,满足的叹口气:「我都好久没吃肉了。」
  无忧眯了眯眼,这少年穿着的衣服虽不是华贵闪亮,可是料子细腻柔软,显见也是上乘,家境想必不差,怎么会说好久没吃肉了呢?
  不过没说出来,只是吃兔子肉。
  这免肉烤的又香又嫩,鲜美无比。
  少年吃了两口,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瓶子,对着无忧晃一晃:「嘿嘿,有肉岂可无酒。就说你今天运气不差,好容易偷到的胭脂米酒,三年才开一次坛喔,真难得的。」
  拔开盖子喝了一口,露出无比享受的表情,像一只猫。
  无忧接过他递过来的酒瓶,喝一口,入口难得的醇香爽滑,还带着微微果香,赞道:「果然好酒。」
  少年一副我说的对吧的表情,吃的不亦乐乎。
  无忧也开怀吃起来,心中长久的郁结烦恼暂时搁在了一边。
  吃饱喝足,少年满足的就地躺下去,火光映在他的脸庞上,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不过他本来也还是个孩子,无忧失笑,抱膝坐在火边。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绵长呼吸声和木柴燃烧的劈啪声,少年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无忧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在想,或许什么都没想。
  不知过了多远,远远的有悠扬笛声响起,距离似乎十分远,听起来断断续续,那笛声似乎与寻常不同,就算断断续续也让人忍不住要去侧耳倾听。
  看起来仿佛睡着了一般的少年这时忽然跳起来:「糟了,我得回去了。」仿佛一只被火烧了尾巴的猫一样,急匆匆的飞掠而去,远远的传来他的声音:「你就在这屋子住一晚,我明天再来……」尾音缥缈,似乎已经去的远了。
  无忧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良久,深深叹一口气。
  第二日一早,那少年果然又来了,提着一个食盒,见无忧还是坐在那里,眼珠一转,探头进屋一看,奇道:「你怎么不进去住?在这坐一晚?」
  无忧有点茫然的抬起头,见到他,眼中涣散的神色渐渐凝聚了,动了动麻木的身体,说:「忘了。」
  那少爷扬扬眉,说:「这也能忘?那吃饭多半也要忘,幸好我记得。」
  在无忧身边坐下,把食盒给他:「你看起来就像那种吃不下的,多少吃点。」
  无忧道了谢,接过来,盒子里是两种点心!一种是三鲜莲花酥,还有一种是丁香荷叶饼,都做的小巧精致,无忧每样吃了两个,就盖上盖子了。
  少年坐在他身边,伸长了腿,一副闲适模样,对无忧说:「昨晚有人来找你。」
  无忧偏头看着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少年笑道:「那人面子很大,阁主派了人出来找你了,我还第一次见到阁主不愿意还勉强答应呢。」他似乎觉得很开心似的,差点笑出声来。
  然后他安慰无忧:「你别担心,他找不到你的。」
  无忧心思剔透,立刻明白:「你也是出来找我的?」
  少年得意的说:「对啊,我回去说没见到就完了。」他黑亮的眼中闪着淘气的光芒,看他的样子,并不是替无忧这么隐瞒了高兴,而是能摆了阁主一道。
  无忧微微一笑:「我也不是要躲,不过散散心,你带我去见你们阁主吧。」
  「啊?」
  少年张开嘴,样子又是错愕又是失望,看起来有趣得很。
  看那粉粉的嘟嘟的腮帮子,无忧简直想捏他一把。
  无忧说:「我是大人了,总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不高兴了就乱跑,有些事情总得面对,不能避开了事。」
  少年瘪瘪嘴:「好吧。」情绪好像有点低落的样子,带着无忧往外走。
  无忧说:「还没请教小哥大名。」
  少年说:「我叫楚破,我生下来的时候,有高人给我算命,说我生的时辰不好,会早死,然后给我取这个名字来化解。」
  无忧点头,说:「我叫无忧。」这名字说出来,真是觉得别扭。
  楚破说:「我知道。」
  想必是梅紫阳昨日请阁主找人,自然说了他的名字的。想到梅紫阳,无忧忍不住又叹口气。
  楚破在林中左拐右拐,走的飞快,无忧跟在他身边,没走多久,阵势豁然一开,已走了出来,面前是一片精致小楼,足有十几幢,都差不多样子,中间那幢略高一层,想必就是清音阁主的住所了。
  楚破拉拉他的袖子,说:「就是中间那幢,你跟着我走。」
  无忧留心,见他脚步踏的方位不同,知道楼外也有阵势,便跟着他落脚的地方走。果然十分高明,完全看不懂。
  明明那楼就在跟前,却走了半柱香功夫才走到,而且走到近来,那楼竟似乎变了样子般,跟先前看到的不一样了。
  不过无忧也没有仔细去琢磨怎么不一样,楚破已经推开门,他听到梅紫阳欣喜的声音:「无忧。」
  那一刻,无忧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他是梅紫阳啊,他想要让你看到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永远也无可挑剔。
  无忧轻轻跨进去,梅紫阳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他,却又顾忌有人,克制的收了回去,只是笑容满面的看着他。
  仿佛之前在马车里的争执没有发生过,从梅紫阳的神情上丝毫看不出来。
  无忧又想叹气了,在外人面前只得配合他,走到他跟前,行了一礼,说:「有劳梅公子了,都怪我贪看景色,阵法又十分精妙,竟就走不出来。」
  梅紫阳笑道:「我不过是在这里等你,倒是劳动了阁主,心中不安。」一边就给无忧介绍这位清音水阁的阁主──秋长空。
  清音水阁的人极少在江湖中走动,这位阁主更是似乎从来没有出来过,无忧没想到他这般年轻,容颜十分平凡,不过气质悠然,叫人一见忘俗。
  无忧碍于礼节,不好十分打量他,只略看了看便低头见礼。没想到这位阁主却十分的自来熟,笑吟吟的打量他,还拉起他的手来看。
  无忧又诧异又不太习惯,可又不好抽回手来,心里直嘀咕,再想起楚破,原来这个远离江湖与世无争的清音水阁的人都一个脾气。
  想到楚破,便回头看看,没看到楚破,倒是看到梅紫阳站在一边,满脸笑容,见无忧看过来,笑容更盛了,目光十分热切,怎么看也不像是装的,怎么看也是满心欢喜的样子。
  可是纵然是找他回来,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
  心里越发嘀咕了,这梅紫阳就算是装也装的太过了吧。
  正想着,没提防那清音水阁的阁主,看完了他的手,竟捏到了他的脸上,捏了左边捏右边,把无忧吓了一跳。别说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了,便是十分熟悉的朋友,也不至于如此吧?
  一时无措,竟下意识的去看梅紫阳,那目光中的求救意味十分明显。
  本在一边坐壁上观的梅紫阳接到他的求救目光,果然走过来,把无忧往后一拉,笑道:「秋兄……」
  虽是笑着,那笑容中却满满是警告意味,秋阁主不情不愿的放了手,小声嘀咕:「我们说好的。」
  梅紫阳笑道:「秋兄何必着急,我们又不是即刻就要走。」
  那秋阁主才撇了一下嘴,说:「罢了,我总是说不过你的。」
  无忧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起来,梅紫阳和这位秋阁主竟是交情好的出奇,完全不像第一次认识的人。
  虽说梅紫阳一向有这样笼络人的本事,不过只怕也和这位秋阁主的自来熟脾气脱不了干系。
  这么小小的闹了一下,倒是让无忧没有那么尴尬了,秋长空变的像个好主人了,命人安排饭菜,说:「无忧公子在林中迷路,想必累了,请先去休息一下,我命人把饭菜送到房间里去,其他事情容后再说。」
  不待无忧开口,梅紫阳笑道:「我送无忧去房间吧,他自来生的腼腆,我怕他不惯。」
  那口气,说不出的亲热感觉,无忧甚至觉得,比当初他们情浓时更来的亲密。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了。
  秋长空甚是失望,也只得点头,说:「让无忧公子也住梅兄住的晓风楼吧。」
  梅紫阳又嘱咐:「无忧的口味清淡,秋兄不用十分费心。」
  说完便带着无忧走了。
  直到此时,无忧才终于发现觉得别扭的原因,原来在秋长空面前,梅紫阳竟是一口一个无忧,毫不忌讳。
  这么多年来,梅紫阳在人前总是亲热里带着客气,待他与其他几位公子毫无分别,除了玩笑的时候叫一声半声无忧,其他时候总是称呼他无忧公子,可此时,他在秋长空跟前,如此肆无忌惮的亲密,无忧只觉得非常奇怪。
  细细一想,梅紫阳做事一向周全,滴水不漏,这样的表现显然不是因为找到他高兴所致,那莫非是他与秋长空交情极好,好到可以在他跟前完全无所隐瞒?
  可是与梅紫阳相交这么久来,无忧并不知道梅紫阳认识秋长空,是以实在想不明白。
  正想的出神,梅紫阳已经贴近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无忧骤然一惊,猛的把手抽开来,侧跨一步,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梅紫阳手中落空,有点讶异,不相信般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抬起头来时,那讶异早已经没有了,只是微微一笑,轻声说:「无忧。」
  那么温柔的声音,有一点低沉,带一点笑意,或许还有一点纵容,这是梅紫阳在私下常常这么叫他的声音,每一次无忧都想溶进这声音里面,闭上眼睛缓缓沉醉。
  便是在这样的时候,无忧仍是觉得心中一跳,手心出发麻。他把右手藏到身后,咬一咬牙,说:「这里没有人,你不用这样。」
  梅紫阳仍是笑,是很少见到的那种神采飞扬的笑,眼尾上挑,眼中光华璀璨,似碎了一天的琉璃:「这样?怎样?」
  他又去拉无忧的手,无忧又退后一步不让他碰,越发警惕起来。
  梅紫阳笑着叹气,收手不再拉他,笑道:「我是看你想东西出神,都走到路外面去了,怕你摔了,才想来拉着你的。」
  无忧皱皱眉,低头一看,这里是一带小路,漫着五彩碎石,的确是只能容两人并肩行走的宽窄,而且时有弯曲,偶尔的确会踏出路去。
  无忧不欲在这上面和他纠缠,只说:「多谢梅公子,我们还是继续走吧。」说着退后一步,就是让梅紫阳前面带路的意思。
  梅紫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勉强,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说:「嗯,你累了,早些去休息。」
  说着果然独自往前走。
  无忧跟上他的步子,这便是梅紫阳的好处,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知情识趣的人了,略微一个动作,他便什么都明白了,完全不用解释,自然要少许多尴尬。
  而这样的人,他肯做一个好情人的时候,更是得心应手,那种无言的体贴,简直可以把人融化。
  一些曾经的日子电光火石间从眼前掠过,无忧惆怅。
  梅紫阳将他送到晓风楼的左边厢房休息,梅三蹲在院子里不知在搞鼓什么,见他们进来,忙站起来行礼.
  无忧想起自己昨日当着这么多侍卫那么失态,不免有些尴尬,当时急火攻心,没顾到那么多,此刻经过一个晚上冷静下来,看到梅三,自然有点不太自在。
  只是梅三是梅紫阳一手调教出来的,眼角何等伶利,何况他本身就是从来不动容的人物,再怎么样都是一张冰块一般的脸,无忧曾经对梅紫阳说过:「你身边那几个怎么就没学到你一点呢?你看梅三,就跟戴了面具似的,什么时候那脸都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倒是这张面具似的脸让无忧由衷感激,那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倒免了许多尴尬。
  不过虽然那脸一动不动,可梅三十分的精灵,行了礼,也不多看他家主子一眼,拿了东西就出了院子,关了门,留他们两个在里面。
  见一时无人了,无忧便说:「梅公子,我有几句话要跟说。」
  他想要把话说明白,不想象梅紫阳表现的那么暧昧不清,他心中早已想的明白,虽然对梅紫阳爱恋仍深,仍是十分舍不得离开他,可是事已至此,留下来只觉尴尬。
  梅紫阳一心只念着曾经的无忧,不肯接受那个无忧早已不在了的事实,固执的把自己作为那个无忧,无忧心中其实并不是那么在意做一个替身,只是梅紫阳这样的偏执,终有一天结局,也不过便是梅紫阳终于梦醒,便如镜花水月,雕零成空。与其到那个无法收拾的时候再分开,还不如此刻两人都能理智的时候说个清楚明白。
  ──虽然此时的梅紫阳,在无忧这件事上很难说他们是清醒理智的。
  无忧念及此便想苦笑,只得勉强收拾了情绪,抬眼看向梅紫阳。
  却见梅紫阳眼中的喜悦仿佛要流淌出来一般,在艳阳下尤其璀璨,眼睛盛不下了,静静的蔓延了出来,无声无息的流淌,连院子里安静的空气,静立而怒放的花,舒展浓绿的藤蔓都似乎染上了那种璀璨,光泽悦目。
  无忧一时呆住了,忘了应该说什么。
  虽然已经有了决定,无忧却似乎忘了自己的决定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梅紫阳轻轻笑道:「我在等着看你想要说什么,怎么又一句话也不说了?」
  见无忧咬唇皱眉,却仍是没说话,又笑道:「莫非是累了?不想说了?那就不说吧,你先去休息一会,饭菜送来了我再叫你吧。」
  说着便去牵了他的手,送他进房去。
  无忧有一瞬的念头想要挣开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真的动作就放弃了,任梅紫阳亲密的牵了他的手。
  只是心中不由的有点委屈,为什么就这么舍不得他呢?
  因为觉得受了委屈,无忧宽了外衣爬到床上,像个孩子一般也不拉被子就把身体蜷起来,什么也不管,倒是梅紫阳笑一笑,过去帮他盖了被子,自然的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在棉被上拍一拍:「快睡吧,在外面闹了一宿了。」
  无忧把头也埋进被子里去,不肯理他。
  听到梅紫阳轻的落雪无痕的脚步渐渐远了,无忧才把头伸了出来,望着床顶繁复的花纹发怔,他看的清楚,梅紫阳今日的表现自然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位清音水阁的阁主肯定了他是曾经的无忧。
  真是好笑,自己的一生,明明清清楚楚,却不知为何又成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虽然知道不可能了,可是无忧头一次这么渴望见一见那个人。
  自己继承了他的名字,身份,还继承了他的情人,想必那定是一个惊采绝艳的人物,让梅紫阳念念不忘,不顾一切要在自己身上寻找那个早已逝去的影子。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觉得疲倦。
  这阵子他总是觉得疲倦,或许是在梅紫阳身边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缘故,而昨夜一夜没睡,此刻更觉得倦,加上微风将院子里不知名花朵悦人的淡淡清香送了进来,无忧不知不觉的念着一个隐约的身影沉睡了。
  在他睡着后不久,那位热情的清音水阁的阁主悄悄出现在了他的床前,只是此刻的他容色如水,双眉微锁,似乎格外凝重,和刚见面时判若两人,他伸出手来,拿出无忧被子里的手,把脉。
  手一搭上去,他整个人就是一震,似乎咬了牙,再仔细的把了把脉,终于放开了,却是长叹了一口气。
  秋长空站在床前默然良久,突然说:「你进来。」
  视窗探出来一张粉嘟嘟的脸,却正是楚破。
  楚破似乎有点不愿意进来,只是犹豫,秋长空声音放得很温和:「小破。」
  楚破才终于慢吞吞的爬了进来。
  他进来后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把了无忧的脉象,垂下头来站在一边,说:「你没有猜错。」
  他和秋长空都肆无忌惮的说话,声音并不轻,似乎知道不会惊醒无忧,而无忧也的确没有醒过来,他仍然睡得很沉,只是仍然皱着眉头。
  秋长空说:「你早知道?」
  楚破眼角瞄瞄他的眼色,低声说:「我以为他哄我的,这种事情怎么做得到,可是没想到……我是昨晚碰到无忧才发觉好像有点不对。所以刚才才忍不住跟你说了。」
  秋长空点点头,说:「那么把院子里的安神草都移走,这味道会让他不舒服。」
  楚破实在佩服他,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跟前,秋长空竟然还能这样不动声色,他听秋长空说:「我们去见池,把事情弄明白,这善后……」
  秋长空没有说下去,但楚破也明白,若是善后没做好,这事只怕难以善了,说不定会毁了整个清音水阁。
  楚破在心里把那个任性的家伙从头到脚骂了一遍,跟着秋长空匆匆的走了。
  而无忧仍然沉睡,一无所知。


第五章

  无忧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久到都感觉身上懒懒的不想起来,在软软的床上躺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懒洋洋的爬了起来,披上外衣,推开门。
  院子里的石头桌子是放在一棵大树下的,无忧不认得那树,清音水阁似乎总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这树开着许多鲜亮的花,有一些落在地上,桌子也有些鲜红的花瓣,衬着桌子上雅致的茶具,格外好看。
  而坐在桌子边的人更是好看。
  无忧在宫里见过许多好看的人,但这个人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看起来格外天真,格外孩子气,不谙世事。
  无忧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那个人笑了,对他招招手,说:「无忧公子,过来喝杯茶。」
  无忧微微笑,果然走过去,一边说:「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说:「我是秋淮。」他的笑容很孩子气,腮上两个大大的酒窝。
  无忧礼数一向周到,便称呼他秋兄。
  秋淮很高兴,倒一杯茶给他,说:「无忧公子,最近有觉得身体不适吗?」
  无忧一怔,这话问的好奇怪,他只得说:「没有。」
  「什么感觉也没有?和以前一样?」
  无忧越觉得奇怪起来,微微抿起嘴角想了想,说:「似乎总觉得疲倦,或许是最近在外面的原因吧。」
  他喝一口茶,很清,带一种从来喝过的异香,引得他往杯子里看了看。
  秋淮笑道:「这并不是一般的茶,这是对你有好处的。」
  无忧更奇怪起来,不过也没有出口问。
  倒是秋淮自动的说:「你刚才睡觉的时候,我替你摸了摸脉,你生病了。」
  无忧皱眉:「什么?」
  秋淮说:「别担心,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病,只是这病需要静养,正好你来这里,我又刚好很会治这种病。」
  无忧只觉得荒谬,停了半晌,才问:「那么敢问秋兄,我得的这是什么病。」
  秋淮张了张嘴,似乎在找措辞,后来才说:「嗯,是心血不足。」
  无忧眉头皱的更紧了:「心血不足?」
  秋淮这下子说的顺溜起来:「是,心血不足,开始就会总觉得疲倦,人也会懒懒的不想动,然后会经常觉得呼吸困难,身体虚弱,有时候还会晕倒。」
  似乎真的最近总觉得疲倦,觉得懒懒的,不过听起来也下算很严重,无忧便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心血不足。」
  秋淮道:「心血不足有很多原因,大部分是天生的,长大后会慢慢的发作出来,虽然说不致命,但也是个麻烦事,还是静养一阵子,治好了的好。」
  「怎么治?」
  秋淮又露出大大的酒窝:「你别担心,我很会治这个,秋长空才会叫我来替你治,你是贵客呢。」
  正说着,就见秋长空陪着梅紫阳进来,梅紫阳脸色不是太好看,过来就说:「无忧,有哪里不舒服?」
  无忧摇摇头:「没有。」
  秋长空道:「梅兄不必担心,无忧公子这病本来就没有性命之忧的,而且这才发作出来,只是略觉得倦怠些,实在是没有什么其他症候的,我大哥一定会尽力替他调养。」
  无忧讶异,这个竟然是秋长空的哥哥?实在看不出来。
  梅紫阳只得向秋淮拱手:「有劳秋公子。」
  秋淮笑嘻嘻的打量梅紫阳,似乎对他非常有兴趣。
  那样的眼光,便是梅紫阳都觉得有点尴尬,只得忽略他,对无忧说:「我已经修书急送大总管了,我们先在这里住着,等大总管示下,再做安排。」
  无忧点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实在是觉得自己这病还真是病的奇怪,不管是时间,地点,还是病本身,都十分的古怪。
  可是……他抬头看梅紫阳,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
  更奇怪的是,居然惊动了大总管。
  秋淮和秋长空都一直说这病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主要是静养,坐的多动的少,也的确没有吃什么药,就是早饭后一个时辰喝一盅汤水,无忧闻了闻,觉得大概是补药。
  秋淮说:「心血不足自然是靠补。」
  这样子下来,无忧自己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倒也心安。
  所以那一日见到大总管亲自前来,还真是吃了一惊。
  他刚吃过早饭,正想出去走一走,清音水阁内有一片湖,虽不是很大,但波光潋滟,微微发蓝,沿湖栽种了极多的异草,有些正在开花,有些已经结果,有些刚开始发芽,看起来十分有趣,无忧喜欢到湖边走走,看那些以前从没见过的花草,格外有兴致。
  梅紫阳总是来陪他,但也只是默默的陪他,走在他后面,很少说话。
  无忧喜欢这样,梅紫阳的体贴总叫他舒服,这几日他觉得心中畅快了许多,偶尔会忍不住回头,看梅紫阳在他的身后,见他回过头来就会微微勾起嘴角,那点笑意便从嘴角迅速传到眼底,光华璀璨,尤其在清晨的初春阳光下,整张面孔都是光彩。
  无忧总觉得不敢多看,于是匆匆回头。可是这样的时候,却是十分的畅快,甚至尤胜往日。
  这一日,他刚准备走,却见楚破从墙上跳了下来,这个孩子一向跳脱,放着门大开着不走,总爱跳墙跳窗,他笑嘻嘻的跳进来,对无忧说:「你有客人。」
  无忧偏偏头:「我?」
  说着回头看看梅紫阳,梅紫阳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道。
  楚破过去桌子上看了一眼,抓起一把杏仁一颗颗丢进嘴里,说:「今天一早就来了,嘿,好大的排场,十几辆马车,几十匹马,师父说是大人物,怕我捣乱,撵我出来了。」
  他嘴里的师父自然就是清音水阁的阁主秋长空。
  不过他一般很少叫师父,今天看来心情挺好。
  无忧心里自然想起了一个人,他有点惊讶,对梅紫阳说:「你跟大总管的信上怎么说的?」
  梅紫阳明白他的意思:「大总管不至于特地赶来吧,侯爷近来不在宫中,他应该是走不开的,我只是据实禀告了你的事情而已。」
  可是话音刚落,就看到一群人远远的走过来,在前面的可不就是大总管。
  无忧觉得不安,但也不及多想,只能赶紧迎上去,恭恭敬敬的行礼:「少爷。」
  大总管抓住他的手,眼睛有意在他身上溜了两圈,却对着跟在后面的梅紫阳说:「这是怎么回事,我把人派过来协助你,就病了?」
  语气措辞都不太客气。
  不止是梅紫阳无忧吃惊,便是陪着过来的秋长空也吃了一惊,但他只是看了看大总管,就偏过了头,并未出言圆场。
  内外堂八位将军都是宫中万人之上的人物,而内室将军因常伴侯爷左右,自然更是权势熏天,就是在侯爷跟前也是十分随便的,梅紫阳身为内堂将军之首,更得侯爷倚重,这么些年来,便是侯爷,也没有说过重话。
  此刻当着外人,纵是梅紫阳八面玲珑手段过人,也难免尴尬,一时竟未答言。
  倒是无忧不得不出言替他辩解:「少爷,这事也怪不得金马将军,是无忧自己不够注意,累少爷劳心,无忧惶恐。」
  大总管面色不动,抓着他的那只手却避开众人视线捏了捏他,阻止他开口,无忧心中一怔,只在心中疑惑。
  梅紫阳微怔也就是那么一瞬,听无忧说话了,便笑道:「大总管教训的是,金马堂事务繁忙,无忧公子又一心要为我分劳,操劳太过,属下一时未察,竟就累病了无忧公子,全是属下的错。」
  这话十分得体,又给了大总管十二分的面子,便是大总管有心要给他难看也不好十分发作,不过大总管是何等人物,便笑道:「金马将军言重了,原本派无忧来也是因为金马将军累次上书侯爷要人协助,侯爷命我办的,只不过这才多久,就把人给『累』病了?无忧说到底也不是宫里的人,我可不是这么放心让他还在外面。」
  他的话重音落在那个累字上,让梅紫阳更是一惊,只是当着外人,也不好出言辩解,只听大总管继续说:「刚才秋阁主已经跟我详细说过无忧的病了,我要接无忧去宫外静养,金马将军意下如何?」
  梅紫阳略一思忖,说:「属下在寒州外的沉山脚下有一别院,虽不十分大,但还算幽静清美,而且寒州气候最好,适宜静养,不如就赠与无忧公子,方便一些。」
  大总管道:「多谢金马将军费心,不过无忧静养之地我已经安排好了,就不劳将军了,倒是这静养,还要金马将军高抬贵手,让无忧真能静养才好。」
  话说的这么剑拔弓张,两人脸上的笑容倒是一丝不走样,周围的人竟有召不住缩了缩肩膀的,无忧也觉得心中烦乱,又被阻了说话,只得强制忍住,倒忍得心中翻腾,十分难受。
  梅紫阳还想说什么,却一眼瞥见无忧脸色雪白,眉间压抑,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心里一软,言语上就服了软,只笑道:「但凭大总管吩咐。」
  大总管倒没料到他这样就认输,也就没说什么,秋长空见这个缝子,连忙笑道:「看我这客待的,大总管远道而来,就这么站在外面说话,实在太不周了,大总管,还是先进去坐吧。」
  这样打了岔,刚才那似乎要烧起来的气氛才算温和了,大总管仍是抓着无忧的手,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低声问他话,梅紫阳有意落在后面,快要进门的时候,使了个眼色给梅三。
  梅三点点头,领命而去。
  梅紫阳的消息总是来得很快,这一点从来没有人怀疑,几个时辰后,梅紫阳已经得到了梅三的回报。
  梅三说:「大总管是动身往清音水阁来的路上才收到我们的札子的,当时大总管刚启程一个时辰,无畏公子原本随行,收到我们的札子后无畏公子转回了宫中。」
  梅紫阳没什么表情,只是想了一下,明白了过来,说:「秋长空送信比我们快,内容也不一样,无忧公子的病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梅三躬身等着梅紫阳示下。
  梅紫阳说:「暂时不要动,看大总管的意思,无忧公子他是一定要带走的,我们不能和大总管硬碰,等大总管走了,再问问秋长空怎么回事。」
  梅三答了个是,然后又问:「我们身边只有一百三十二人,需要调人手吗?」
  梅紫阳摇摇头:「不必了,如果真有不测,大总管早动手了,他也只带了几十个人出来,无畏公子也索性坐镇宫中,我看大总管的意思,其实还是防着我而已,倒不是防着秋长空。」
  梅三跟着梅紫阳多年,对宫里各派之间那些千丝万缕又从来不便明说的各种关系自然是心知肚明,见梅紫阳说出这话来,也就不敢接话。
  梅紫阳说:「你再往前查,处……决无忧公子的那日后大总管那边的行踪,一定要查到。」
  梅三道:「大少爷,此事已经详查过了。」
  梅紫阳自然知道梅三的意思,梅三能说出已经详查过,那就肯定不可能会有更详细的了,那意味着从大总管开始到他手下当时剩下的三位公子以及稍微能排上号的人物那十天内每一刻的行踪都在掌握之中了,梅紫阳说:「大总管真是好手段,他明明把人送来了,竟然一点踪迹都查不到。」
  梅紫阳端起茶喝了一口,说:「去查司马流云和君如意。」
  「是。」梅三应了,说:「银刀堂将军呢?」
  「不用了,不是他。」
  梅三一向不会多问,只是自去安排人手。

  远远的在松山半山腰那著名的桃花温泉边躺着晒太旸的赵杭天突然打了个冷颤,身边坐着看书札的韩慕云立刻察觉了,问他:「怎么了?」
  甚至在温泉里玩的不亦乐乎的老虎幕云也爬了上来看他,一身湿漉漉的毛一抖,到处是水花,有些溅到了赵杭天和韩慕云的身上脸上,赵杭天轻轻替韩慕云擦掉。
  韩慕云说:「你刚才还睡的好好的,怎么了?」
  赵杭天想了想,说:「你知道大总管把无忧从梅紫阳那里带走了吗?」
  韩慕云点头:「听说无忧公子病了。」
  赵杭天拿了桌子上一块点心喂老虎幕云,老虎幕云其实不爱吃甜点心,也只是叼在嘴襄,半吃半玩,赵杭天看着老虎在那里玩点心,说:「这件事情有蹊跷,应该说,大总管派无忧去锦城就有蹊跷,这去了也才半年,就这样,我都不知道……」
  他说了一半,韩慕云就明白了,只是问:「为什么派无忧去锦城有蹊跷呢?」
  「宫里的人,大总管和小紫最不对路。」话说到这里,韩慕云突然接口笑道:「大哥不是和你最不对路吗?」
  赵杭天也笑了,拍了韩慕云的腿一下:「别打岔,我和小紫虽然不对路,那只是小敲小打,不会伤筋动骨,侯爷也知道,所以从来不理我们,可是大总管和小紫那就不一样了,他们看起来虽然挺好的,但要真的怎么样,那可是会翻天覆地的,你想想,当初侯爷龟息几个月,大总管就软禁了小紫,防的不是一般。」
  「那为什么也要抓你呢?」
  「因为我不听话,我跟他说,我心情不好,不想干了……」
  韩慕云一下笑出声来,也只有赵杭天有这样的任性。
  笑完了,又不禁担心:「可是大哥是好人,大总管为什么会这么防他呢。」
  赵杭天说:「对你或许是好人,但在宫里谁知道呢?大总管那么精明厉害,既然这么着,自有他的道理。」
  韩慕云觉得赵杭天虽然懒,想的也不多,可是有些东西说出来却是格外透彻,他这么一说,自己竟也觉得很有道理,想了想,他说:「我还是不明白,当年的无忧公子为什么要刺杀大哥。」
  赵杭天懒洋洋的翻一个身,面对韩慕云,头顶上繁茂的枝叶上漏下来一些金色的阳光,微微晃动,衬的赵杭天莹白的容颜更为晶莹,他说:「我还是觉得是大总管的命令。」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韩慕云终于还是说出来:「大哥和无忧公子是情人。」
  「什么?」赵杭天跳了起来:「真的?」
  韩慕云连忙说:「你可别告诉别人。」
  赵杭天说:「那就更是大总管搞的鬼了,知道无忧和小紫的关系,才派无忧去的,只有无忧容易近身啊。就像若是你要杀我……」
  话没说完就被韩慕云截断了:「胡说什么呢。」
  赵杭天见他紧张,不由得意的笑:「打个比方而已。」
  「这种事能乱比方吗?我明白你的意思,若真是这样,那以前那位无忧公子可真是可怜啊。」
  赵杭天也觉得有点黯然,他记得当年那位风采卓然的无忧公子,身形修长,眉目如画,平日里看起来温良如玉,可是偶尔展颜一笑,便如春暖花开一般的灿烂。
  可是这样的人,竟是有这样惨烈的一生。
  赵杭天托着下巴,抬头看韩慕云,不由自主觉得心满意足起来,至少自己有他陪伴一生,比起许多人可是好的多了。

  不过君如意就没有这么惬意的日子过了,这一日原本没什么要紧事,他把身边人都打发了,搂着小貂在后面院子的大榕树下躺着晒太阳,还下令没要事不许进来打扰,那阳光多么的舒服,晒在脸上暖洋洋的,真是适合做一个美梦。
  小貂坐在他的枕头上吃果子,君如意伸手摸摸它光滑的脊背,笑道:「小家伙,你长肥了,还吃。」
  小貂不理他,接着吃。
  君如意吃吃的笑,抓住它的大尾巴捏了捏,笑道:「任性的家伙,简直像是小天养的。」
  小貂吱吱叫,回身就挠他一爪子,君如意当然缩的快,还顺手戳了它脑门一下,戳的小貂往旁边一个趔趄,愤怒的跳起来跳到他身上去,不依不饶的非要挠他,君如意哈哈笑,躲来躲去,欺负小貂格外得心应手。
  两个家伙正玩闹着,小貂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君如意肩上,竖起来了耳朵,尾巴也炸了起来,君如意见他那样,也就停了下来,凝神一听,果然听到外面纷乱的脚步,看来来的还不止一个人。
  不是说没有要事不许过来的吗,这一来就一群人,难道哪里烧起来了不成。
  君如意也不和小貂闹了,拿了果子过来喂它:「乖,不闹你吃果子了,自己一边吃去。」
  小貂跳到一边去了,君如意转头过去,见到来人不由一怔,随即笑着站起来,脱口而出:「紫哥。」
  站在门口的正是梅紫阳。
  梅紫阳站在月洞门外,长身玉立,这样的人才,连阳光都似乎更耀眼了些,他笑容满面,说:「如意,打扰你了。」
  君如意最怕他这样的笑,刚才一抬头,看到他笑容满面,竟然不由自主就叫了『紫哥』,只觉得压迫感强大,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错呢,就开始心虚了。
  梅紫阳微一摆手,把自己的手下和君如意的手下都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走进来,君如意赶紧请他坐,命人上茶,梅紫阳道:「茶就免了,我有要紧事找你,说完了再喝不迟。」
  君如意一愣,眼睛瞟向门外那些人,只得说:「唐十,好好招呼你们几个兄弟喝酒,传令下去,任何人不许靠近生香小苑十丈之内。」
  唐十领命,自然领着梅三几个远远到那边亭子去了,君如意亲自给梅紫阳倒了茶,说:「紫哥奉了侯爷钧令来的?」
  梅紫阳望着君如意笑:「不,一点私事。」
  君如意觉得自己就像往日里被自己拎起来的小绍似的,心里毛毛的:「紫哥有什么事要办,只管吩咐。」
  梅紫阳说:「也没什么要办的事,就问一点陈年旧事,还请如意告诉我实情。」
  君如意心里隐约有了点谱,不由的就缩了缩脖子,还没做好心理建设,梅紫阳已经说:「当年你怎么送无忧公子去的清音水阁,大总管是怎么吩咐的,在那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君如意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遍体生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梅紫阳也不着急,闲闲的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的等着君如意。
  好半晌,君如意才苦笑,这事果然还是被梅紫阳给查了出来。现在都光明正大走进他府里这么问了,显然是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怕又是一个虽以收拾的大麻烦。
  君如意鼓鼓的脸全皱在一起了,想了又想,才试探说:「紫哥,这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也没什么事了,看侯爷面上,就搁开了手吧?」
  梅紫阳还是笑,话却说的一点余地也没有:「哦?如意的意思,莫非无忧公子刺杀我是侯爷的意思?如意不愿意说,那我去问侯爷?」
  这话说的君如意冷汗都下来了,赶紧说:「自然不是侯爷的意思,只是宫里如果闹起来,还不是惹侯爷生气,紫哥你说是不是?咱们做属下的,也要体恤侯爷。」
  梅紫阳看起来还是那么云淡风轻,笑容都不走样:「若是再有个人来刺杀我,那只怕宫里才会闹起来呢,如意,我知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你也是奉大总管的令。」
  梅紫阳说到这里也不由的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说的是,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也不想过于追究,只是想把后面我卧床时不知道的事情弄个清楚,其实……倒也并不想要谁给我什么交代。」
  这话听起来十分诚恳,可君如意哪里肯信,只是劝了半日,也没有转机,知道不说不行了,只得顺水推舟说:「我知道紫哥最是识大体,体恤侯爷,无忧公子刺杀紫哥这事大总管其实也是很生气的,只是到底无忧公子跟了大总管十几年,大总管虽然生气,却也舍不得他,才命我送走,其实大总管原本的意思,废了他的武功,找个人少的地方安顿下来,再不令他出来,也就跟他死了也差不多。」
  梅紫阳一震,露出有点焦急的神色,君如意心中诧异,却也只当没看到,继续往下说。
  君如意说的这些其实是能掀起又一次腥风血雨的,可是说起来却如此轻描淡写,他说:「处决无忧公子的第二天,大总管密召我,要我避开所有耳目,把无忧公子送去清音水阁,并附上大总管给清音水阁阁主的信,大总管告诉我,这事是瞒着侯爷的,我……还是答应了。」
  简单两句话说的清楚明白,君如意看着对面的梅紫阳。
  微微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掠过这个安静的过分的院落,梅紫阳容色不动,也不知是没有表情还是凝滞了表情,他一动不动,有一瞬间,君如意竟觉得对面那人仿佛玉雕一般,似乎会就这样凝滞住千万年似的错觉。
  过了好一阵子,梅紫阳终于动了,他眉眼一动,就分外的叫人惊心,带着一种君如意难以理解的急切问他:「你送去的时候无忧公子怎么样?」
  君如意说:「我不知道,那只是一辆马车,封得很严实,十四个时辰疾驰,我从头到尾没进入过马车,也没有听到马车里有一丝动静。」
  君如意的功力梅紫阳很清楚,他说没有听到动静,那就肯定是没有任何动静的,那么想必无忧当时还是假死状态。
  梅紫阳又问:「到了清音水阁呢?」
  君如意道:「到了清音水阁后,我见到了秋阁主,把信交给他,他就命人接了马车回去,我就去了庆州,执行侯爷派给我的任务,并没有去向大总管覆命。」
  他这话说得很清楚了,把人交给清音水阁后,之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问他也没用。
  梅紫阳自然听得出来他的意思,于是笑笑:「我明白了,多谢如意。我先告辞了。」
  君如意见他转身走出去,想要说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刚才跳开了的小貂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回来,跳到他的肩上,轻轻的拉拉他的头发安慰他,君如意看着它黑豆一般亮亮的小眼睛笑了,摸摸它的头:「我没事……小貂,你想他吗?」
  小貂自然是听不懂,可是却煞有介事的吱吱叫了两声,君如意笑着握住它的尾巴:「嗯,我也挺想他的,可是他不会想我了。」
  梅紫阳并没有再回清音水阁,大总管已经把人带走了,安置在青州城外的一处大宅子里,梅紫阳知道那里背山面水,风景格外的秀丽,宅子的后园是一大片桃林,中间还有两处天然温泉,最适合修养。
  梅紫阳并不多加考虑,只是一时不知道无忧会修养多久,便让自己的侍卫梅三回宫中待命侯爷,梅五,梅六回锦城主持大局,自己带了梅九以备不时之需,就往青州而去。
  无忧自然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他倒是觉得大总管的这处宅子实在不错,格局大气,细节精致,加上这城外空气清新,桃林环绕,呼吸间总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叫人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而且日子天天都闲散而慵懒,似乎总是吃吃睡睡,这养病的日子倒是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而且这病也并不痛苦,也就是容易疲倦些,在这样的修养下,几乎就忘了自己是在生病。
  只是大总管很是着紧,不仅命他把手上的所有事情都交了出来,还逼着秋阁主命秋淮和他一起到青州。
  无忧轻轻笑,还好秋淮倒是很愿意出来,他说:「在那鬼地方待了几十年了,终于也有我出来逍遥的时候了。」
  楚破在一边看着也是一脸羡慕,真让无忧不解。
  在清音水阁这样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过一辈子岂不是美妙无比?不知多少人会羡慕呢,看这两个倒是一副嫌弃的样子。
  或许是小孩子都爱热闹吧,而秋淮……虽然不是小孩子了,可那言语性格,看起来倒比楚破还像小孩子,秋长空还真是辛苦。
  无忧伸个懒腰,觉得坐的有点久了,站了起来,想去小湖边走一走,小湖的边上柳树已经抽出了嫩叶,青葱可爱,吹弹得破,有一角几棵白玉兰,正开的好,满枝沉甸甸的硕大雪白花朵,花瓣如最上等的丝绸般滑而润,看着就叫人心花怒放。
  他觉得自己到了这里,远离宫中叫人疲倦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恩怨情仇,不用时时小心,不用勾心斗角的说话,不用揣测每句话的言后之意,真是满身轻松,总是不知不觉就露出了笑容来。
  刚走到门口,就见大总管和秋淮一起走了过来。无忧微微有点吃惊,大总管一向讲究,不管走到哪里,身后总带着随从,就算在宫里见侯爷,也有好几人跟着,而这个时候,他竟然独自一人,却是带着秋淮。
  无忧就站在门口,等大总管过来了,躬身行礼:「少爷。」
  然后和秋淮打了招呼。
  大总管说:「我有要紧事和你说,所以打发他们在外面等。」
  无忧更吃惊了,什么事这么要紧。
  只是面上不动,自然的伸手扶了大总管走进去,笑道:「好。」
  秋淮跟在后面,看那神色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可是没有人发觉他眼中兴奋的光彩。
  大总管在院子里刚才无忧坐的地方坐下,见无忧站着,便道:「你也坐下。」
  无忧看了秋淮一眼,院子里已经没有第三张椅子了,正要谦让,秋淮却左右一看,径直过去一屁股坐在大榕树下,靠着树干,还伸直了腿,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无忧失笑,只是眼角余光看到大总管面色,最终没有笑出来,依着大总管的话坐了下来。
  大总管略微沉吟,似乎很难开口的样子。
  无忧静静的等着,虽然知道能让大总管都沉吟的事情必是非同寻常,却依然没有露出一丝急躁神色来。
  大总管一向就是最欣赏他这点沉着。
  似乎是考虑了一下,大总管打算从头说起,轻轻开口:「三年前,我发现了梅紫阳有谋反的迹象。」
  这第一句就让无忧一震,下意识的转头看大榕树下的秋淮,那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总管明白他的意思:「秋先生知道。」
  无忧眨眨眼睛,有点意外。
  大总管并没有多加解释,只停了一下就继续说:「我并没有证据,所以也没有禀报侯爷,就命无忧去锦城梅府,暗中彻查此事,他是十二月去的,和现在一样,是去协助梅紫阳。」
  大总管抚了抚额头,似乎越说越艰难:「三月是侯爷生辰,将军们都回了宫,无忧也随梅紫阳一起回来,我召他询问,他却问我,如果真有梅紫阳谋反的证据,是不是会禀报侯爷处置?我说这是大事,一定会交由侯爷论处的,无忧便说,他什么也没有查到。」
  无忧安静的听着,手在桌子下越捏越紧。
  大总管陷入当年的回忆里:「你们四个从小跟着我,已经不仅仅是属下了,跟兄弟也差不多,而且你们都很能干,替我做了许多事,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所以,当时你对我虽然撒了谎,我却并没有想过别的,只是以为梅紫阳隐藏太深,所以命你继续查。」
  无忧低下了头,大总管的回忆已经由无忧变成了你,有一种感觉呼之欲出,虽然无忧一直觉得这并不可能。
  只是他仍然一言不发的听着。
  「三月初四晚,无忧刺杀梅紫阳,梅紫阳重伤,无忧并未逃逸,生擒。」
  一个惊心动魄的晚上,其实也就是这样一句话而已。
  大总管说:「侯爷闻讯,赶去看了梅紫阳,就对我说:行刺的事交给你全权处理,我不再过问。于是这件事越过了刑堂,我连夜提审无忧,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无忧抬头看大总管:「为什么会这样?」
  大总管叹了一口气:「既然我问他他也不说,我也就明白了,最后他只是说,他今生已经无颜面对我,只有来生再来报答,所以……」
  他看着无忧的眼睛:「我就给他一个来生,看看会是怎样。」
  无忧容色平静,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或许也的确是别人的故事,他听起来那么陌生,没有丝毫熟悉感,再悲惨再惊心动魄,那也是别人的故事。
  唯一不同的是,他觉得或许他明白无忧为什么会这么做,时间推后三年,他也会这么做,一边是情人,一边是大总管,两方都想保全,两方都不舍得放弃,也就只能放弃自己了。
  这是一个没有其他退路的选择,甚至都称不上是选择。
  这个时候,无忧心中的想法实在不多,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原来梅紫阳竟然是真的谋反。然后他才想到,当年的无忧在刺出手中剑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他的内心可平静?他所要放弃的可舍得?他究竟是否甘心?
  大总管似乎同样沉湎在回忆里,微微低着头,下颌的轮廓俊秀的惊人,其实并未露出什么神色,却不知为何叫人觉得他其实很难过。
  很难过。
  后来他轻轻的说:「我并不是一个心如铁石的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太心软,对无忧,我就下不了手,他跟着我的时候才五岁,还不是懂事的年纪,我当时也还是个孩子,也亏了你们几个陪着我,所以,对你们,我是另眼相看的。」
  在这件事上,大总管或许一直是对侯爷存了愧疚之心的,他知道当时侯爷那么处置,也是体贴他与无忧的关系,愿意饶无忧一命,可是真正计较起来,这事毕竟也是自己徇了私。
  无忧自然也明白,侯爷那个人,实在是高山仰止,没有人捉摸得透,若说大总管对他们几个是另眼相看,那能让侯爷另眼相看的,或许也就只有大总管一人了,而且侯爷手段那么高明,那些有意的动作都化为无形,就自然更是摸不到看不出,只是让人觉得舒服,觉得烫贴。
  大总管暗暗叹口气,说:「后来,我做了点安排,托如意把你送到清音水阁,交给秋阁主,请他改造你,换个样子,换个身份,清音水阁欠我一点人情,也就答应了,所以你就成了现在这个无忧。后来风平浪静,我就接了你回来。」
  无忧轻轻点头,安静的等着。
  他知道大总管并没有说完,如果这事已经在换了样子后完结,大总管是不会提的,他会让这事永远封存,让自己永远是重生后的无忧。
  果然,大总管的神色反倒变的更叫人看不明白了,其实,若是一般人,是看不出大总管的神色的,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再大的事情也不会动容,只是偶尔勾起嘴角笑一笑,叫人心神都不由自主一动。也只有一向跟着他的他们几个,能略微看得出他真切的神色来。
  这个时候的神情,叫无忧看来,似乎是有点难以启齿。
  所以他提起茶壶,替大总管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
  大总管接过来,细长玉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子的边缘,说:「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完结了,没想到竟然有叫我意料不到的事情,前日,我接到秋长空的信,他说,当时他接到你,就把你送到清音水阁的长老秋淮处。」
  无忧有点意外的看了秋淮一眼,他虽对清音水阁不是那么熟悉,却也知道清音水阁以医毒易容五行等技艺在江湖上独树一帜,江湖中对清音水阁知之甚少,只知道清音水阁中各种技艺造诣最高的人并不是每代的阁主,而是长老。
  只要任何一种技艺是阁中最强,就可被尊为长老。而这一代据说只有一位长老,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
  秋淮见无忧看他,不由的得意的一笑,像个孩子般迫不及待的炫耀。
  大总管说:「秋长老是个天才,天才就总会有许多奇思妙想,秋阁主要他将你彻底的变一个人,他做得很完美,封存了你的记忆,也给了你新的记忆,让你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我却知道,你其实没有变,你跟以前一个性子,所以你才会……」
  他这话没说出来,也不用说出来,无忧心里明镜似的,他是说,所以他才会再次爱上梅紫阳。大总管接着说:「只是他的奇思妙想实在太多,他在改造你的时候竟然突发奇想,用你来做了个实验。」
  「什么?」
  秋淮早缩了缩,把头埋在膝盖上,不敢抬头。
  大总管轻轻说:「他在实验让男人也能生孩子。」
  无忧脑中嗡一声,手指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了桌沿:「什么?」
  大总管也咬了咬牙:「而且他成功了,无忧,现在你肚子里有一个孩子。」
  一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安静的吓人,无忧再沉着也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反应不过来,过一会,大总管安慰的拍拍他的手,没有继续说,给他点时间自己消化。
  而秋淮此时,早已把头都埋到膝盖之间去了。
  无忧下意识的低头看看自己腰腹之间,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大总管微笑了,说:「孩子还小,不到三个月,看不出来的。」
  无忧露出一个十分无奈的表情,摇了摇头。
  大总管见他这样,才继续说:「我接到秋长空的信也觉得不可置信,但想必他不敢骗我,所以连夜赶了过来处理这件事,到了这里后,秋长空叫秋长老向我解释。」
  说到这里,大总管说:「秋长老,请你把详细情形告诉无忧。」
  秋淮擦擦鼻子,老老实实说:「小空叫我改造你,要让所有人都认不出你来,包括你自己,那阵子我正好在琢磨这事,你说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男人也一样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就不能生呢?我在改造的时候就顺便试了试,其实只是做个试验,看看是不是能改而已,对身体绝对没有什么害处的,就算你成亲也只会是你老婆怀孕的,我怎么知道你偏偏和男人……」
  秋淮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就是含在嘴里,便是大总管和无忧这样的功力,也没听清他那几个字,可是这也不必听清,无忧已经连脖子都红了,耳朵红的似要滴血。
  大总管看了秋淮一眼。
  秋淮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似的跳起来:「我真没想害你,也压根没想到你真的能怀上,现在我也没办法了。」
  「什么意思?」无忧狐疑的问。
  秋淮大概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好半天才说:「我没把握把孩子取出来,你……你只能自己生出来。」
  「你……」
  无忧大概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人,简直有点目瞪口呆:「你把事情弄成这样,就说一句没办法就完了?」
  秋淮皱皱鼻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怀上孩子啊,那阵子也就这么实验了一下,现在孩子和母体……呃,不对,和你已经连在一起了,剖开肚子是行,可是我没把握取出孩子来你会没问题,我不敢乱来。」
  无忧怒的简直要拍桌子了:「现在你怎么就不敢乱来了?」
  秋淮低着头,再不吭气。
  大总管显然也觉得这事难办,只得轻轻按住无忧的手,说:「在告诉你之前,我已经问清楚了,如果能在现在不要这个孩子,我会叫他们直接取出孩子不告诉你的,可是现在势必要生下来,所以我才告诉你。」
  无忧一震,他并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在刚刚听到这事的时候,他其实也并没有想过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不能选择和还没选择是两回事。
  可是大总管这么说,无忧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来,如果是那样,自己根本不会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而……梅紫阳也同样不会知道。
  下意识的,无忧空着的一只手用一种保护的姿势护住了小腹。
  大总管显然也是看到了,说:「在赶来的路上,我已经考虑过了,如果可以,这孩子不能要,你想想也能明白,可是,现在这孩子和你连在一起,已经非要不可了,所以你其实不用去考虑和选择了,对你来说,总算要好些。」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不过无忧完全听懂了,他低下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低下头来,看到的是完全平坦的小腹,他一向略偏瘦,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来,可是这里面竟然有一个孩子,他觉得荒谬。
  一想到自己身体里有一个孩子,无忧就觉得荒谬,实在难以想像。
  大总管突然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抬头:「无忧,你不能总是低头,你现在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这个孩子牵扯太多,你需要好好想一想。」
  无忧明白,面对大总管,又觉得赧然起来,微微用力撇开头去,像一个难为情的孩子。
  大总管微笑,带着一分宠爱。
  无忧想了想,问秋淮:「我也会怀十个月吗?」
  秋淮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无忧都觉得无力了,这个家伙真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他偏偏又是天才。
  秋淮其实是很兴奋的,这样的事情都让他给试成功了,他跳起来,说:「你先养着,我随时看着你,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来我不知道,可他要出来的时候我就能知道了,放心,我赶紧去研究这事,一定让你平平安安的生个乖宝宝下来。」
  看秋淮兴奋的表情,无忧突然觉得,或许就算现在取出孩子也可以,秋淮也会说不能取的吧?
  不过……他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大总管,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没有说出来。
  大总管又看了秋淮一眼,秋淮立刻就蔫了下去,老实了许多。
  大总管对无忧笑道:「这事跟你说了,我都轻松许多,你先养着慢慢想,不必着急,也不必顾虑我,我能护你一次,就能护你一辈子,你先养身体要紧,天大的事还有我和你几个兄弟呢。」
  无忧站起来:「多谢少爷。」


第六章

  大总管和秋淮一起走了,无忧独自一人,自然想到的就是这个匪夷所思的宝宝,而且自己还不得不接受的宝宝。
  在这个时候还不由的有一种昏眩感,太过于难以想像。
  只是想到这个孩子,自然的也就想到这个孩子的来源。
  梅紫阳。
  梅紫阳和无忧。
  他单手撑着头,轻轻叹口气。
  曾经以为只是一个惨烈而动人的故事,到如今竟然就是自己的过去,只是他毫无记忆,听起来也仿佛就是别人的故事。并没有感同身受的痛苦。奇妙的是,无忧仍然能明白那种决绝,毫不奇怪那种选择。
  再活一次,他也学不乖。
  不过,前一阵子,心中藏着的对梅紫阳的怨懑情绪倒也算是被解开了,就算自己不是当年的无忧,也能明白经历了那样的结局的梅紫阳那种心情。
  本来以为已经失去的情人,某一天竟然有了希望可能重现,自然忍不住想要抓住他,再也不要放开。
  更何况他就是无忧,心情难免更复杂了一点。这样的前世今生,一时半刻怎能理得清楚。
  而且,现在他的情绪也并非最要紧的,摆在第一位的,毫无疑问是肚子里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
  他明白大总管的话,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有了这个孩子,他和梅紫阳的关系就更加的复杂了,他甚至还要考虑大总管的想法。
  大总管显然很清楚这个孩子的另外一个父亲是谁,他到底希望这事往什么方向发展,也是无忧必须考虑的问题。
  这些牵涉到三年前的积怨,这三年的风风雨雨,梅紫阳现在的想法。
  无忧苦笑,这一次他无法再牺牲自己来保全他了,他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活下去。这还真是难题。
  不过无忧并不知道,他在考虑着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的时候,梅紫阳已经赶到了青州。
  梅紫阳到了青州,倒也并不急于去找无忧,他不知道大总管会不会轻易的让他见到无忧,这些年来,他与大总管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但两人都心知肚明其下的暗潮汹涌远非表面的平静所能掩盖,而梅紫阳知道,在清音水阁大总管的不客气,自然是有了能令他臣服的杀手锏,显然就是无忧。
  他只是不知道,到底无忧的什么变故,让大总管能如此放心。
  是以他不认为自己能轻易的见到无忧,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虽然到了青州,却并未公然露面,只是令人买了房子,住了进去,等着派驻清音水阁的探子的回报。
  同时,梅紫阳自然也不会闲着,迅速的让触角延伸到了青州的每个角落,郊外那所大宅子的一举一动,每天出来了些什么人,进去了些什么人,送进去什么东西,送出来什么东西,事无巨细全汇总到梅紫阳的书桌上。
  梅紫阳对着汇总的情报皱眉,他的手下都是非常能干的,探得的内容也非常详细,可是他综合了情报之后,依然不知道无忧到底是什么变故。
  只能确定这事和当初清音水阁替无忧动手脚有关,所以这次派出了秋淮,一起住进了郊外的大宅子里照顾无忧。
  梅紫阳疑惑的是,这事到底是大还是小,若说是小,清音水阁又怎么会派出他们唯一的长老随行照顾?
  若说是大,那大总管、秋淮以及无忧都并没有太过焦虑的表现。
  梅紫阳觉得十分摸不着头脑。格外棘手。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棘手了,梅紫阳想,好像自从大总管再次把无忧送到自己身边开始,就给他一种事情在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的感觉。他虽然有所察觉,却不能控制。看看现在事态的发展,梅紫阳这样自负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赢的还是大总管。想到这里,他突然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
  或许……大总管现在是在等着他低头认输?他这样紧紧的抓住无忧,应该是这个原因,梅紫阳修长的手指敲敲额头,心中有个隐约的念头成型,不过这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所以非常的不清晰。他想了一阵子,没有得出结论,也就暂时放开了,拿起书札再翻一次,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
  大总管这宅子的来源倒是有点意思。
  梅紫阳拿起那一页仔细的看了一遍,轻轻笑起来:「来人。」
  在门口伺候的侍卫掀了帘子进来,躬身道:「少爷。」
  梅紫阳把那一页交给他:「这个,往外面查一查,越远越好。」
  「是。」侍卫接了册页,退了出去。
  梅紫阳看着人退了出去,另外叫了人吩咐:「去备四色礼,我要去拜访朋友。」
  他手下的人一向很会办事,不到一盏茶时间,已经备好了四色礼物:
  一匹珍珠色掐银丝麒麟锦绸
  一筒青州本地产的雨前旗枪
  一枝长白山百年老参
  一件云窑瓷天青色文玩
  梅紫阳看了一下,觉得满意,想了一想,又说:「再备一个食盒,做几样滋补又清淡的,一起送去。」
  梅紫阳一贯的排场,就是出去两三天,也是自己带厨子的,何况这次归期未定,连房子都买了,伺候的人自然不会少,光是厨子就带了三个。
  其中一个张厨还是当初韩慕云府里伺候的,有一次梅紫阳过府吃饭,这张厨一道清淡却厚味的药膳很得梅紫阳欢心,韩慕云见他喜欢,就把这张厨送到了梅府伺候。
  梅紫阳此时想到无忧或许是身体不太好,他一向清瘦,便命做几样菜送去给他。
  这也是梅紫阳一贯周到的地方。
  梅紫阳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的来到郊外的那处大宅子时,大总管自然是早就得到禀报的,他笑着问身边的无忧:「要不要见他?」
  无忧正半躺在院子大树下的躺椅上,眯着眼睛打盹,这几日他是越来越嗜睡了,他总怀疑是每天一早吃了秋淮的药的缘故。
  今天天气极好,阳光温柔而明媚,他一早吃了药,更觉得懒怠动,就睡在大树底下打盹,半梦半醒的,各种动静倒是清清楚楚,这时听大总管问,略微动了动,懒洋洋的说:「不知道。」
  大总管笑:「那我怎么跟他说?他到这里来又不是为了见我。」
  无忧索性把眼睛都闭上了:「随便你说。」
  大总管很愉快的说:「那我跟他说你生孩子去了,没空见他。」
  无忧猛的睁开眼睛,翻身面对大总管:「不许说不许说,我还没想好呢。」
  「他可是你孩子的爹,不告诉他?」
  无忧嘟哝:「我孩子还没想好要不要认这个爹呢。」
  「为什么?」
  无忧又躺回去,拿手臂遮住眼睛,小声说:「你知道孩子的爹是他,你不生气啊?」
  大总管嗤的一声笑出来:「他只是你孩子的爹,又不是我孩子的爹,我为什么生气?」说着,倒了一杯清茶递过去。无忧坐起来接了,脸颊有点发红。
  「那我该不该告诉他嘛?」
  大总管说:「也不急,你想好了再说吧。」
  「那今天就不告诉他,不过,少爷你别和他吵架。」
  大总管笑的眉眼弯弯:「我又不是小孩子,还吵架呢,你放心,看在你那孩子的面上,我不为难他。」
  无忧点点头,不过后面很小声的加了一句:「我知道你其实还是挺生气的。」
  再小声大总管还是听见了,伸手捏捏他的脸,笑容更深:「胡说!」
  站起来出去见梅紫阳了。
  梅紫阳站在大厅的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一片绿意,身材修长而挺拔,单只是背影也叫人觉得气度高贵,风华绝代。
  听到轻捷的脚步声,梅紫阳转身过来,满面笑容,躬身一礼:「大总管。」
  大总管微微点头,伸手虚扶了一下:「小紫不用客气,我来迟了,怠慢了你。」
  梅紫阳笑道:「不敢。」
  大总管请他坐下,命人重新换了茶,摆了几色茶食,梅紫阳开门见山:「今天特地来给大总管请安,顺便想见一见无忧。」
  说着这话,微微摆手,身后侍卫梅七送上礼盒和食盒。
  大总管看了一眼笑道:「小紫真有心。」
  也果然不为难他,便叫人:「去请无忧公子。」
  梅紫阳见人走了,抬头打量了一下这大屋子,笑道:「大总管这房子真不错,我来青州看了好几处地方,都不如这里修的好。」
  大总管笑道:「过奖,小紫什么地方没住过,这里算什么?」
  「难得青州的好气候,就是水不够好,只有这么一眼温泉,都被圈在这里了,后面那一片桃林,也不是凡品。」
  大总管笑:「能得小紫这么青睐,倒不容易。」一味的客气的扯些无聊话题。
  梅紫阳也不急,慢悠悠的说:「这宅子听说原是沉州温家的别院,果然大家风范,出手不同凡响。」
  大总管沉默了一下,敛了脸色,说:「小紫,不要去查我的事。」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清,但却让听到这句话的人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便是如梅紫阳这样的人,也立即收敛了刚才的漫不经心,正色望着大总管,但并没有轻易答话。
  大总管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倒是梅紫阳原本是怕大总管不肯轻易让他见无忧,才说这话试探,此时见他模样,知道这事比自己想像的更严重些,现在倒也不是和大总管撕破脸的时候,是以点头道:「既然大总管这么吩咐,梅紫阳自然从命。」
  大总管点点头,黑沉沉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和理解的情绪。
  正在这时,刚才去请无忧的下人进来回禀:「大总管,无忧公子说懒得动,请金马将军过去说话。」
  大总管便笑了笑:「这家伙,越来越没规矩了。」
  梅紫阳便起身笑道:「无妨,我去见他就是。」
  大总管点点头,命人带路:「我还有事,就不陪小紫了,你过去看看,有什么再跟我说。」
  梅紫阳微微躬身,等大总管先出去了,才随下人走。
  走了有小半个宅子,才走到无忧所住的院子跟前,梅紫阳一路留心,发现无忧住的院子是这宅子里最好最精致的,倚着桃林,傍着小湖,格外舒服。心里便觉安慰。
  仆人轻轻推开院子门,低声道:「金马将军请。」
  梅紫阳摆手命手下留在外面,自己独自一个人跨进去。


第七章

  小小的院子仍是一贯的雅致,沿墙根一溜蔓藤,攀着繁花,清香随风若有若无的绕过来,院子东边角落有一棵大榕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榕树下放着一张软榻,无忧正在上面打瞌睡。
  梅紫阳目光自然是热切的落在他身上。
  他大约有一个月没见无忧了,这在往常倒是常事,比这更长见不到也是平常,可是这一次,梅紫阳觉得格外的难以忍耐。
  无忧似乎胖了点,此时在明灭的阳光下,更显得肌肤丰腴,润泽晶莹,带着些许红晕,只觉得真是养的好了,哪里有半点病容。
  半梦半醒的无忧听到了动静,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站在门口的梅紫阳,他背着光,看不清面容,但那目光似乎有实质般的落在他的身上,竟觉得有点火辣辣的。
  无忧笑了,懒懒的伸展了一下,含含糊糊的说:「你来了啊。」
  那一刻,似乎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争执和伤害,仿佛他们早就有这样一次约会,无忧只是在这明媚的春光中安安静静的等着他的情人。
  于是梅紫阳也笑了,他轻轻的说:「嗯,我来看看你。」
  步履轻捷的走上前去,无忧眯着眼睛看他,把手伸过去,梅紫阳接住他的手,侧身坐在榻边,再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笑道:「你这一点也不像有什么病,气色好得很。」
  无忧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翻一个身,侧身对着他笑:「我本来就没什么大毛病,只要养养就好了,是少爷太小心。」
  梅紫阳点头:「小心些是好事,这样我也放心,你这到底是怎么样的?」
  无忧想了想,道:「秋阁主怎么跟你说的?」
  梅紫阳说:「秋阁主说你这是先天带来的心血不足,静养一阵子就好。」
  无忧又笑了:「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只是容易倦一点,胃口时好时坏,全靠静养。」
  梅紫阳点点头:「那你真得好好养着,不过有大总管在,我倒也放心。」
  无忧笑,仰起脸来望着他:「那你不要惹他,凡事让让他,好不好?」
  他这样蜷在榻上,姿态放松,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起来,一脸惬意舒服的样子,竟像一只躺在阳光下晒肚皮的猫,晒的舒服了,懒懒的把一条腿搭过来的样子。
  梅紫阳几乎心都要化了,当然点头说好。
  无忧满意的点头。
  梅紫阳凝视他半晌,伸手轻轻摸他的脸颊,小声说:「无忧,我喜欢你这样。」
  无忧喜欢他手掌的温暖,无意识的轻轻磨蹭他的手心,懒洋洋的问:「什么样?」
  梅紫阳刚想把手移开,却意外的发现无忧想要赖在他掌心,高兴的又保持了原样,一边说:
  「以前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很小心,总是下意识的保持距离,虽然我们已经很亲近了,你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甚至从来没有主动伸出过手,更不要说要我为你做什么。」
  梅紫阳顿了一顿,似乎想起了一些难以忘怀的往事,然后才接着说:「我喜欢你这样,会向我要求,会向我伸出手来,这让我觉得我们很亲密。」
  他低下头来,很近很近,无忧能看到他眼中熠熠星光,他突然觉得脸颊变得灼热,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门口传来轻轻的节奏的敲门声,两人被惊的骤然分开,无忧脸更红了,索性连眼睛都不睁开,蜷成一团,袖子遮在脸上。
  梅紫阳也有点不好意思,转头一看,是一个小厮在门口,见他转头过来,一脸镇静,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平静的躬身道:「大总管命小的给二位爷送茶和点心来。」
  见不过是一个下人,梅紫阳自然是立刻就沉静下来,何况,就算是大总管,他也不至于多么尴尬。
  于是他点点头,命:「送进来吧。」
  那小厮便指挥等在外面的几个仆役,送了茶和点心进来。一色的红漆描金嵌贝大方食盒,一套天青色描花云窑茶具,几个人悄无声息的摆上桌子,倒好茶,干净利落的退了下去。
  听见人走了,无忧才把手臂拿下来,自己倒觉得有点好笑了,眼角瞄一瞄梅紫阳。
  梅紫阳却只是端起茶杯看了看,说:「为什么给我倒的茶和给你倒的茶不一样?」
  无忧坐起来,说:「我不能喝你们那茶,我这是药茶。」
  梅紫阳端过来闻了闻,果然一股淡淡的药香,忍不住尝了一口,倒是清甜可口,才端给无忧。
  无忧握着茶杯,望望桌子:「唔,那个梅子糕看起来不错,拿给我。」
  梅紫阳果然拿一块给他,一边笑道:「你什么时候喜欢吃这种酸酸的玩意了?」
  无忧不理他,接过来就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好吃的眼睛都眯起来,分外可爱,让梅紫阳不由觉得大概这个点心的确很好吃。
  他也吃一块,第一口就酸的皱起眉头来,让无忧看见,哈哈大笑起来。
  梅紫阳也觉无奈,却更觉欢喜。
  无忧把那块梅子糕吃完了才说:「以前……以前大概是觉得……」他有点难以措辞,沉吟着说不出来。
  梅紫阳耐心的等着他,顺便把自己手里的那块也递给他。
  无忧接过来小口的啃着,偏着头想:「是觉得没有理由要求你吧?因为我也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梅紫阳擦擦他嘴角的残渣,笑道:「这话我就更不懂了,我们非得有来有往才行吗?」
  无忧说:「这样不对吗?我什么也没做,却老是要你为我做这做那,这样不是很讨厌吗?」
  梅紫阳笑:「我以为有感情在,并不需要什么理由,能为你做点事情我会很高兴。」
  「可是……」无忧认真的说:「我还是觉得不太应该,而且一次两次可以,多了就叫人讨厌了。」
  「但你一次也没有要求过啊。」
  「我得控制自己,有了第一次难免就有第二次。」
  梅紫阳摇摇头:「你这样真叫人伤心,做情人小心到你这样,也真是不容易。」
  他虽是这么说,却也并非很在意,他更在意的是现在的对话,无忧第一次,这样敞开心扉的和他聊天,这么些年,不管是哪个无忧,都没有过。
  所以他嘴里虽然说着伤心,眼睛却是亮闪闪的,自有种欢快迷人的神采。
  无忧也被他迷惑,更觉心境柔软:「或许以前我对你不够亲近,可是你也明白当时你我的状况,已经冒了很大风险了。」
  梅紫阳低声说:「那么现在,你又为什么觉得可以亲近我,可以要求我了?」
  无忧一怔,整个表情呆滞起来,然后耳朵开始发热,很快就热辣辣的红了起来,烧的晶莹剔透,嘴张了张,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随即有点恼羞成怒的把茶杯塞给梅紫阳,倒回榻上去,双手蒙住头,踢了梅紫阳一脚:「不许问。」
  梅紫阳更怔住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风情,手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麻了起来,直麻到脊背上。
  他轻轻扯了一下无忧蒙着头的袖子,说:「无忧……」
  无忧夺回自己的袖子,赶紧截断他:「不许问,不许问,再问赶你出去。」
  梅紫阳笑了,应道:「好好好,我不问,我怕你。」
  无忧也笑了,把手拿下来,仰着头说:「说好了,不许问。」
  梅紫阳点头。
  无忧摸摸他的手臂安慰他:「你别急,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梅紫阳趁机说:「那我今后还能来看你吗?」
  无忧狡猾的笑:「这个我说了不算,要少爷答应才行。」
  梅紫阳哪有那么好打发:「我都答应你不惹他了。」
  无忧泄气:「好吧,我跟少爷说说,让你来,你别惹他哦。」
  梅紫阳摸摸他的脸颊:「你放心,我虽不直接受他辖制,可到底是大总管,我无缘无故惹他干什么。」
  无忧点点头:「嗯。」
  脸上也是笑嘻嘻的,半晌才小声嘟哝:「惹了他吃亏的还不是你。」
  梅紫阳明白他的保护之意,心中更觉受用。

  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院子里的花开了好几茬,姹紫嫣红,这小院便格外叫人舒服,梅紫阳今天没有来,只是叫人送了一箱子衣服来。
  都是锦城今年的新丝,织成的最轻薄的料子,最雅致的花纹,由锦城最好的七巧阁的大师傅精工缝制,绣玉轩制作配件,每一件都无可挑剔。
  不仅无忧有,大总管有,连并没有在此地的其他三位公子都有,梅紫阳果然周到,毫无纰漏。
  大总管看着人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给他过目,并没回头,只是对身后的无忧笑道:「你只怕快穿不下这些衣服了。」
  过了两三个月,无忧着实长了好些,只是他本来清瘦,加上衣服又宽大,梅紫阳只觉他养病养的丰腴了,倒并未发觉他肚子的异样。
  无忧闻言探了头来瞄了一眼,又缩回去,很不满意的说:「那么趁我还能穿,每件穿一次。」
  大总管笑:「眼看瞒不过去了,你还不告诉他?」
  无忧盘腿坐在榻上,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那里有点鼓起来了,但还一点感觉也没有:「太丢脸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大总管笑出声来。
  无忧忿忿的说:「每次想到他听到的表情,又想到无畏他们几个知道了的样子,我就好想杀了秋淮。」
  秋淮远远的坐在墙根底下磨药,虽然听不到,却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听到秋淮这两字,大总管突然抬手指了一下:「这件和前面那件,送到秋公子的院子去。」
  然后才说:「事已至此,杀了也没用,你总得告诉他,至于无畏他们,他们是你兄弟,也和亲人差不多,也就让他们取笑一两次罢了。」
  「我明明是个男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啊!」
  无忧苦着脸好一阵子。想了一会,他才说:「有件事情我弄清楚了再说。」
  大总管那么清透明白的人自然立刻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不由讶异:「这两月你们基本天天在一起,你居然还没弄明白?」
  无忧咬咬下唇,带点不好意思又带了点心虚,慢慢说:「这阵子太轻松舒服,我有点舍不得,就……没提那事。」
  大总管默然,他明白无忧的意思,从三年前将他排往梅紫阳身边,到那惊心动魄的结局,后来的峰回路转,他重新成为无忧,重新爱上梅紫阳,又再次被派往梅紫阳身边,这么多日子以来,他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的,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轻松惬意的日子。
  这两个月,一切都露在了阳光下,一切都被摊开来,再无遮掩,他反倒有了两个月轻松自在的日子。所以,他舍不得。他怕破坏掉这种日子。在这一刻,大总管突然明白,其实让无忧这么紧张的,根本就是自己。这其中的关键不言自明。
  无忧说了那句话,也有点惴惴不安,见大总管突然沉默一言不发,便有点小心的探头去看大总管的面色,见他面沉如水,更不安起来,轻轻扯扯他的袖子:「少爷。」
  大总管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面对他,轻轻的笑起来,如春风拂面一般的明媚:「无忧,你的性子就是太谨慎,既然说到这件事,我也要告诉你,这一次我让你去梅紫阳那里,并非是梅紫阳有什么不臣的举动,只是送你去他身边而已。」
  无忧瞪大了眼睛。
  大总管捏捏他的脸:「你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你还是逃不脱宿命,换了一个人却换不掉情人,我也不能再继续亏欠你了,我早就说过,你们四个,也就是我的亲人。」
  他有点伤感的说:「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冷血的一切都可以利用吗?」
  大总管唱作俱佳,饶是对他了解甚深的无忧一时间也呆住了,他不能确定这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不管如何,无忧相信,一定有一些是真的。
  大总管对他也的确周全。
  最后,他叹口气,对无忧说:「无忧,不用顾忌我,该怎么和他说就说吧。」
  无忧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点点头。
  无忧拿着一块桂花蜜酥饼一边啃一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哝哝的说着什么,大概是些:
  「我要怎么问比较委婉呢?」
  「他应该不会太生气吧?」
  「再迟两天问他?」
  「……」
  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叹了口气,站定了,把剩下的酥饼都塞进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像个孩子一般用力咀嚼,发泄不满。
  过了一会,撇撇嘴,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始演练:「梅将军,我有事问你,你有没有……唉不行,太生硬了……紫阳,你现在还会不会……会不会……」
  无忧鼓了鼓腮帮子,又想了想,继续措辞:「紫阳,我其实不想问你的,不过现在有个缘故不得不问,我不想你仍然和少爷敌对,所以先要弄清楚,以前的谋反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忧望望远处灰蒙蒙的天,看起来似乎要下雨了似的,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就仿佛这天空,带着难以言明的低落,还夹杂着一些无法解释的隐约的痛楚。
  或许是因为感同身受?虽然心不记得了,身体却记得。
  无忧坐下来,手托着下巴,偏着头想,真的要面对当年那段惨烈的往事,还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啊。
  「或许。」他轻声说:「会不会世人其实都误解了你呢?」
  院子里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他。
  门打开的声音无声无息,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的无忧并未发觉,梅紫阳轻轻走进来,见他傻傻的发愣,怕惊吓到他,故意走到他面前去。
  无忧竟然仍未发觉,皱着眉看着不知哪里,梅紫阳微笑,坐到他身边去,缓缓开口:「无忧。」
  就这样格外轻柔的声音,无忧仍然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猛的回过神来,看见梅紫阳,才笑道:「你怎么不声不响的过来,吓我一跳。」
  梅紫阳伸手去揉揉他眉心:「是你太入神了,想什么这么为难?」
  这话一说,无忧更为难起来,期期艾艾的说不出来,梅紫阳笑道:「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再难的事情我都会陪着你。」
  这话那么温暖和温柔,无忧心中暖洋洋的舒服,原本想要在什么都弄明白弄清楚的时候再说的话,在此刻,对着梅紫阳深邃晶亮的眼,竟不顾一切的冲口说出来了:「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
  梅紫阳一怔,随即微笑:「嗯,我知道,所以你要好好养着,别乱想,该做什么都交给我。」
  无忧摇摇头,又点点头,又觉得似乎不对劲似的问:「你知道?」
  梅紫阳轻轻揽着他的肩:「我知道。」
  无忧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笑了:「果然是金马将军。」
  无忧觉得耳朵有点发烫,忍不住抬手蹭一下耳朵,梅紫阳察觉了,也伸手去捏了捏,无忧往后一躲,说:「不要乱踫。」
  虽然这么说,脸上却还是笑吟吟的,偏又要板起脸来,说:「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梅紫阳当然不会生气,果然乖乖的收回手去:「好。」
  无忧偏着头想了想,决定从最好问的地方开始问:「你是怎么知道……嗯……我有你的……」最后两个字实在有点说不出口,无忧觉得真是丢脸。
  梅紫阳笑:「我的孩子?嗯,这个说起来也简单,我只是想要弄明白你到底是什么病,就命人查这里买的都是些什么药,报上来的单子我还以为他们是不是搞错了,有几味药是保胎安神的方子里才用的,可是你也知道,我那几个人都还算得力,应该不会把这么明显的错误,所以我又去了一趟清音水阁。」
  「秋阁主告诉你了?」
  「开始并没有,想必他欠了大总管很大的人情吧,但我也没有那么直接的问他,我觉得就这么问大概会让人觉得我疯了,所以我只是很技巧的旁敲侧击了一下,没料到他就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再三给我道歉,我就弄清楚了。」
  无忧给了他一个白眼,梅紫阳这番说辞还是他惯用的伎俩,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巧合一般,其实,秋长空的反应想必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用言语诈了人家还说的这么无辜。
  想想就觉得这人很过分,无忧轻轻踹他一脚:「我饿了,找些点心来。」
  梅紫阳说:「今天我带了些雪花杏仁糖来,要不要试试?」
  无忧点头。
  梅紫阳就吩咐在院子外面伺候的人:「把盒子拿进来。」
  小小的金银龙飞凤舞的瓷盒子,装了满满一盒圆圆的糖,撒着雪一般的糖粉,看着就叫人喜欢。
  无忧拈起一颗塞进嘴里,眯着眼睛「晤」的一声,那表情,真是无比的享受。
  这样的表情,让梅紫阳看着都喜欢,又吩咐人:「把那盏雪梨百合汤热一热拿来。」
  无忧说:「这糖不错。」
  梅紫阳说:「这是糖门的老么做的,据说是今年的新方子,市面上还没有。」
  无忧含着糖,含含糊糊的说:「你还真是,谁都认识。」
  「如意和流云都爱吃这些,来往也就多些。」
  无忧又塞了一颗到嘴里含着。
  自从他有了孩子,吃东西的口味真是变的厉害,以往几乎不会碰的糖也格外喜欢,这雪花杏仁糖又香又软,并不太甜,很得他欢心。
  他又轻轻叹口气,其实,从现在来看,除了丢脸一点外,有这孩子还真是一件好事。
  无忧扯扯他的袖子,轻轻问:「那么,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第八章

  这是不得不问,可是问了又会心痛的一个问题。
  但至少……现在他敢问了。
  这样想来,无忧便觉得虽然心中酸苦,却也轻松安然。
  他敢问了,也就是不管答案如何,也已经影响不了现在的无忧和梅紫阳,也就是不管答案如何,那已经真正的成为了过去。
  他们其实已经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只是虽然已经成为过去,可这样的过去却始终是刺在心里的一根小小的刺,无伤大雅,只是在某些时候,会有一点细细的刺痛。
  所以,不得不问出来,在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正视这根刺,并且有能力把他拔出来的时候。
  梅紫阳转头看无忧漂亮的侧脸,眼中神色变幻,好一会儿,转了回来低声说:「在多年以前,有一天,我心里很不舒服,在宫里那湖边走了一阵子,就在侯爷的后面院子里坐着。」
  无忧没作声,静静听他说。
  梅紫阳继续说:「我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开始一直都没有人,后来有人来了,递了一杯热茶给我,说,『不用难过,什么事情都会有第二次机会的。』我听声音就知道这是大总管刚带回来不久的一个孩子,很漂亮,年纪也不大,声音很轻也很好听。我抬头看他,他还没有长足身高,身量也还小,可是站在那里抿着嘴微微的笑,就仿佛一个从未沾染过世俗尘埃的天人一般。他把杯子塞在我手里,想要安慰我。我很吃惊,从小就没有人能看出我的情绪,我那一天都很不舒服,可是从侯爷起到我自己的侍卫,都没有发觉,这样一个孩子为什么会知道?我下意识的想要掩饰,我跟他说,『我没有难过,只是在想事情。』可是他笑着说,『难过又不丢人,谁没有难过的时候呢?』」
  梅紫阳停了下来,无忧用手撑着下巴,眼睛里是那种又难过又安慰的表情。
  梅紫阳倒笑了,他知道无忧是难过他虽然从小就众星拱月,身边有无数的人,却从来没有人能明白他的心情和情绪。
  他伸手摸摸无忧的手臂,接着说:「虽然他很快就走了,可是我果然不那么难过了,这几句话我也一直记得,一直记得。后来他就长大了,我见他的时候并不多,那段时间正是朝廷和江湖都动荡不安的时候,侯爷需要人为他建功立业,我回宫的时候有时候见得到他,有时候见不到他,他总是很安静,但也总是什么都看得到,再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心情不好就想回宫去,找个地方坐着发呆,他有时候会来陪我坐一会,有时候只是替我倒一杯热茶来就走了,可是我总会觉得很安慰。」
  无忧轻轻的咧了咧嘴,发觉自己想笑却笑不出来。
  梅紫阳想要紧紧抓住的人,只是一个能够明白他喜怒哀乐的人。
  「渐渐的,我开始厌倦了总是做一个人的手下,总是听命办事,于是在背地里做了一些事情,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太自不量力了,但那个时候年轻气盛,总是更自负一些,而且也并不在乎成败……实在是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不过很快就被发现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这也实在太蠢了一点。」
  无忧一震,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梅紫阳叹口气:「大总管把你派来协助我的时候,我虽然是意识到他大约是在怀疑我了,可是这点猜想远远小于你能来我身边的喜悦之情,以至我几乎只是想了一瞬间,就抛在了脑后,我们虽然说的话从来都不多,也从来没有人认为我们有什么交情,但对我来说,你却是我唯一的知己,而且后来……」
  梅紫阳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温柔语调说:「还是情人。」
  无忧几乎是同时,跟着叹了一口气。
  他仍然不记得这些,可是听起来却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甚至几乎能看见自己如何到了他的身边,他们如何成为情人。
  梅紫阳继续说:「我知道了你到我身边来的目的,于是做了一个决定,把一些原本藏得很好的东西放进了书房让你发觉,那个时候的我实在太自负,也想的过于简单,以为既然你是我的知己,也就能明白我的想法,也会支持我的做法,甚至会和我站在一边,和我一起。我却忘了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个时候的我一样,找不到值得留恋的东西,所以做什么都可以,我忘记了你身上有放不开逃不掉的羁绊,所以把你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无忧已经渐渐把脸埋入手心里了,他什么都明白了,当初也不过是左右为难,苦苦挣扎,什么都想保住,什么都不想放弃。
  梅紫阳的语调极为苦涩:『直到我以为你死了,我才明白,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可是,已经没有了。」
  「已经没有了。」
  他又低低的重复了一句,这个时候的他或许已经平静了下来,可是无忧仍然听得出他心中残留的痛苦,推及当年,就更加惨烈而难以想像。
  比起不能死,留在世间承受绵长的痛苦,死或许还算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无忧安慰的伸手握住他的手。
  梅紫阳说:「我伤好了之后,侯爷单独召见了我一次,问我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其实岂止我知道,侯爷自己也知道,大总管自然也知道,我当时万念俱灰,便直言知道,侯爷真是个人物,他却笑了笑,说『既然知道,他都肯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了,你就让他白死吗?』我实在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其实你刺杀我,一是要我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情已经败露,但你不能背叛大总管,所以不能就这么对我说,二是给大总管一个交代,为我求一条生路。你成功了,你那么了解大总管,他果然放过了我,所以侯爷才单独召见我,见我无话可说了之后,说『把你的那些小动作都处理好,我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你好好的替他活下去吧。』所以我就活下来了,只是大总管还是不放心我,总是要找我的碴。」
  无忧说:「你放心,我跟他说好了,不为难你。」
  梅紫阳有点不服气:「我也不怕他。」
  这点只有在无忧面前才有的孩子气让无忧笑出声来,算是驱散了一些往事带来的阴霾:「他只是生气,以前总是你错的多。」
  梅紫阳这才服软:「现在有了你,又有孩子,我还能怎么样?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无忧拍拍他的手,抿着嘴笑,所以说,除了丢人一点,有这个孩子也真是一件好事,很多原本难以解决的问题都轻易的化解了。
  梅紫阳说:「后来你回来了,我有时候觉得你是,有时候又觉得你不是,也发觉自己已经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想尽办法想要弄个清楚,又怕弄清楚,实在很难。而且……你也很不高兴。」
  无忧想了想,说:「我后来才知道,清音水阁不仅改变了我容貌体格声音,也改变了我记得的事情,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所记得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当我发现你只想在我身上寻找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难道应该高兴吗?」
  梅紫阳良久才说:「无忧为了我而死,我为了他而活,所以我宁愿对不起你,也不愿对不起他。」
  这话说的非常混乱,却又足够至情至性,无忧既难过又感动,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心情极端复杂,一时也难以理清。
  却并不妨碍他微笑起来。
  两个人好一阵子没说话,只觉得微风带着花香拂过来,经过他们的时候,变得温柔而暧昧起来。
  无忧有点犹豫的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觉得我就是无忧的,大总管说经过清音水阁处理,是不可能被人认出来的。」
  梅紫阳微笑:「我也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难过的,从来没有人看出来过。」
  无忧想来也是,点点头:「不过当我以为你拿我做替身,虽然看着我却是在看着别的人的时候,我实在是很生气,一点也不想理你。」
  梅紫阳若有所思,然后很正经的说:「你周围的人有没有告诉你,你很多时候,脾气就像个小孩子。」
  「我?」无忧睁大眼睛,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怎么会,都说我成熟稳重,沉默可靠。」
  梅紫阳还是很正经的点头:「就是你,真的,你就像个小孩子,爱耍赖,又爱不理人,生气了转身就走。」
  无忧挠挠头发:「真的吗?从来没有人说过呀……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他随即又瞪眼:「还不是你老惹我,别人都不会。」
  梅紫阳终于笑出声来,一下子把他抱了个满怀:「所以我很喜欢你的小孩子脾气,因为你都只在我面前才会这样。」
  无忧搂住他的脖子,皱皱鼻子:「哼,算你会说话。」
  梅紫阳还没笑完,怀里的无忧突然僵硬起来,手指用力抓住他的肩:「紫、紫阳……」
  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也吓了梅紫阳一跳,赶紧问他:「怎么了?」
  无忧结结巴巴的僵硬的说:「动、动了、一下。」
  梅紫阳不明白,下意识的左右看看:「什么动了一下?」
  无忧抓的他肩都疼了:「他……他动了。」
  「谁?」梅紫阳皱着眉,然后突然反应过来,望着无忧,无忧咽口口水,点点头,头抬的高高的,不敢往下看,似乎那里有个妖怪似的。
  梅紫阳笑了,小心的伸手摸他的肚子,那里已经明显的突起了,摸起来温热的,没有动静。
  但无忧紧张的不行:「是不是?是不是动了?」
  梅紫阳说:「没有啊,一点动静都没有。」
  无忧这才敢低头看一眼:「可是,刚才,他突然动了,吓我一跳。」
  梅紫阳又摸了摸,说:「现在没动。」
  无忧瞪他:「别老摸。」
  梅紫阳表情轻松又无辜:「我只是和我儿子打个招呼而已。」
  无忧继续瞪他,然后说:「他第一次动,真是……好古怪的感觉。」
  梅紫阳笑:「他一定是知道他爹来了,所以也想打个招呼。有五个月了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四个月,也许五个月,不会再多了。」
  他在梅府住了三个多月,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实在是……算不出来。
  无忧想到这里,咬着嘴唇,耳朵又红了。
  梅紫阳看的心痒,慢慢靠过去,无忧眼神清澈,看着他越靠越近,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感觉到熟悉的温热覆盖了上来,轻而温柔的辗转,有一点湿润,带着他早已熟悉的几乎刻在心底的气息,小心的探了进来。
  这是一个暌违已久的亲吻,在经历过长久的生离死别和惨烈过往后尤其珍贵的亲吻。
  在这样的亲吻里,一些往事远去了,一些惨痛散去了,留下的也就更为醇厚。
  无忧抓着梅紫阳的衣衫,有点受不了似的往后倒。
  梅紫阳的手环住他的腰,承受他的重量……不得不说,他重了好些。
  梅紫阳也就是浅尝辄止,不敢深入,如今的无忧,非得更为轻柔的对待不可。
  他刚想说什么,不经意间微微偏头,神色就有点不自在起来,刚要掩饰,无忧已经发觉,下意识就转头搜寻他的目光所到之处,竟见大总管袖着手站在门口。
  无忧一怔,整张脸立即绯红,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一下子站起来,逃一般的进屋去了。
  梅紫阳见他这么滑溜,不由的叹了口气,只得站起来,向大总管见礼。
  大总管笑吟吟的看着无忧逃进屋去,就走进来,一边笑道:「我不是有意的,就这么撞上了,而且我又这么好心没打扰你们。」
  梅紫阳叹口气:「大总管请坐。」
  又亲自倒一杯茶奉上。
  大总管接了茶,叫他也坐:「无忧都告诉你了?」
  「是。」
  「你早知道的吧?」
  「怎么会?」梅紫阳一副惊讶的表情:「我简直难以置信。」
  屋里站在窗边的无忧笑着摇头,这种睁眼瞎话他还真说的一本正经。难得的是他心知肚明对方明明很清楚他说瞎话的状态下,他仍然能说的这么一本正经,真是难得。
  大总管果然不揭穿他:「不管如何,恭喜你了小紫。」
  梅紫阳赶紧站起来行礼:「多谢。」
  这谢倒是真的,虽然许多事情不能说,也不必说,这谢却是再真不过了,梅紫阳知道,如今再没有争斗的必要,他已经输的一败涂地,却出输的心甘情愿。人情欠的大了,今后大总管就算要他从燕山后山的无仙崖跳下去,也只得从命。

  在夏季来临的时候,无忧明显的肚子大了起来,动作也笨拙了许多。
  心中再无忧虑,自然也就表现在了外表上,肌肤晶莹的发亮,眉眼舒展,自然流露出舒心惬意的心境来。
  只是这个夏季有点难熬。
  虽然青州不是炎夏之地,这宅子又建在山脚,宅子里林荫重重,格外清凉,可是无忧仍然觉得热,怎么样都热。
  人人都知道他是长胖了的缘故,只是没人敢说而已,秋淮又不许他用冰,连凉的也不行,水果也不许冰湃过,无忧虽然不想理他,可是梅紫阳与大总管都发了话,哪里还敢有人给他凉的。
  无忧气不忿,把水果盘子推开,倒在床上睡觉。
  可是哪里睡得了这么多,而且还是热啊……这样的天气,这床上还垫了两层软毯,真得捂出痱子来。
  无忧呆呆的躺在床上,手不自觉的就摸到了肚子上。
  肚子高高的凸起,连平躺着也凸得很高,圆圆的,以前的衣衫早穿不下了,特地给他做的肚子那里格外放大的衫子。
  手放上去轻轻抚摸,无忧微微笑,经过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再不像刚开始那样惊慌失措,甚至孩子动一下也十分惊慌,现在这孩子已经很活泼了,成天在他的肚子里拳打脚踢。
  果然又动了一下,他摸着刚刚被打到的地方,想:这是孩子的小脚还是小拳头呢?
  梅紫阳说,这一定是儿子,这么调皮。
  说这个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无忧一直都忘不了,那种欣喜,憧憬,自豪,迫不及待……各种融合在一起的表情,英明神武的金马将军,此时和别的父亲也没什么区别。
  无忧有点艰难的微微侧身在床上,他现在很容易觉得累,肚子太大,翻身也很困难,也不知道还得忍受多久。
  但应该是值得的吧。
  他和梅紫阳竟然能有一个孩子,真是意料之外,也足够惊世骇俗。
  想到这里,他不由的凝神听听门外的动静,屋外只有院子里微风拂过树叶的声音,连蝉鸣都没有,更远些能听到院子外面仆役丫头走过的细微动静,他这阵子烦躁不安,把他们都赶出院子,总要自己一个人待着。
  却没有梅紫阳走向这里的脚步声。
  平日这个时候,他也应该来了。
  无忧有点不满的撇撇嘴,随即又在心里对自己叹息,近来放下心结,对梅紫阳的依赖也就越来越重,明知道他事务繁忙,却也总时时盼着他放下一切来陪他,实在不体贴。
  可是,无忧扬眉,这不是在给他生孩子吗,放肆一点又有何妨。
  躺着又累了,无忧手撑着床,就要坐起来下床去走走。
  刚刚微微撑起一点,肚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疼痛,无忧一惊,赶紧躺了回去,那疼痛似乎淡去了一点,他刚想松口气,一波更剧烈的疼痛的袭来,如潮水一般。
  无忧脸都白了,手紧紧的抓住毯子,忍着痛提气开音:「来人。」
  门口一直有伶俐的小子守着,听到里头有动静,连忙跑进去,一见无忧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上冒出一层细汗,当即知道不好,一迭声的就叫:「快,快去找秋先生,报大总管。」
  无忧只觉疼痛越来越剧烈,真正是心如刀绞,不由得觉得恐惧起来。
  难道终于在这漫天阴霾敞开之后,他会失去这个孩子?
  在陷入黑暗前最后的念头,竟然是强烈的恐慌。
  无忧苏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大总管坐在他的床前,他下意识就张口问:「我怎么了?」大总管几乎是不等话音落下就回答他:「你什么事也没有,不用担心。」
  无忧疑惑,什么事也没有,为什么会这么疼,这样晕过去。
  大总管看他疑惑的样子,补充说:「可能孩子有点问题,秋淮也还没弄清楚。」
  无忧更恐慌起来,那种会失去孩子的恐慌压的他喘不过气来,甚至在那个时候他有了种如果没了孩子还不如死了的好的想法。
  这样的恐慌叫他说不出话来,心缩成一团,脸色从来没有过的苍白,几乎是瞬间,冷汗就满身。
  连大总管都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握住他的手,说:「无忧,冷静一点,你一着急对孩子就更不好。」
  无忧用力的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嘴,说:「孩子有什么问题。」
  「可能是孩子大了,你的身体有点承受不了,秋淮正在想办法,你先不要急。」
  「怎么会,我一点也不觉得他有多大。」
  大总管拍拍他的手:「不要急不要急,先养着,你急也没用,反而对孩子不好。」
  无忧只得点点头,收敛自己的情绪。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问:「梅紫阳呢?」
  「侯爷有事,召他回宫了,我已经派人去叫他了。」
  无忧有点失望,这个时候,他更需要梅紫阳在他身边,虽然他也是没办法,但他在身边总要好些。
  大总管看得出无忧的失望之情,露出一点不高兴的表情来:「我陪着你不好?果然你心就向着他。」
  无忧吓一跳,眨眨眼睛。
  大总管这才笑起来。
  无忧不满的嘟嘟嘴:「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大总管摸摸他的头发:「高兴一点。」
  无忧点点头,可是心里担忧着,哪里真的高兴的起来,此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秋淮身上,从来没觉得他这么重要过。
  无忧嘟囔:「他不是天才吗,都是他把我弄成这样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非要……」
  非要什么他也说不出,倒是大总管轻描淡写的说:「要是他没保住你,我就让他陪葬。」
  无忧又眨眨眼,这句话,他知道是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秋淮知道危险,过了两日,果然是想出来一个办法,只是有点叫人沉吟,他说:「无忧公子是男子之身,本来就不适合孕育孩子,只是这无意间有了……」
  话说到这里,大总管和无忧都瞪他一眼,无意间?这罪魁祸首倒是把自己撇的干净。
  秋淮摸摸鼻子,有点心虚的无视他们的眼光,继续说:「开始的时候,孩子还小,妨碍不大,现在孩子越来越大,又没有要出来的迹象,需要就越来越多,只能向母体抢夺自己需要的,所以大人也就受不了,所以才会晕过去。」
  无忧想了想,问:「我吃这么多也不够?」
  「看起来是不够了,你毕竟是男子,身体不会有孕育孩子的准备,所以跟一般怀孕不一样,但其实已经比我想过的状况好了,毕竟孩子还很强壮,这么几个月来,还没什么事。」
  无忧撇撇嘴。
  大总管冷静的打断他,问:「既然找到了原因,那现在怎么办。」
  秋淮又心虚起来,摸摸头:「这个……现在看起来得选一个……」
  「嗯?」大总管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清冷,秋淮却觉得自己在大热天有点想发抖的感觉。
  他小声说:「保孩子还是保无忧公子,这个只怕得斟酌一下了……」
  秋淮话音还没落,无忧已经着急的撑起来:「不行。」
  大总管一只手稳稳的扶住他的肩,温声道:「你不要急,躺着。」
  无忧咬咬下唇,委屈的躺回去。
  大总管这才转头对着秋淮说:「选什么?要选的话,无忧和孩子都要。」
  「可是……」秋淮嘟哝:「这真的……」
  大总管看着他,说:「嗯?」还微微笑了笑,眼尾略微吊起来,看起来温雅如春风,可是秋淮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他都快要哭出来了:「我真的不敢保证,孩子现在大概七个月,取出来或许能活,或许……」他声音越说越小,眼巴巴的望着大总管。
  大总管一言不发。
  秋淮埋着头好久,只觉这屋里压力大的难以承受,终于低声说:「那我再想想办法。」
  大总管点头,命人:「好好护送秋先生回院子里去,你们伺候好了,有什么事即刻报上来。」
  秋淮走了,无忧终于说:「不能放弃这个孩子。」
  大总管轻轻摸摸他的头发:「先别急,咱们尽量想办法,但是,无忧,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你也要答应我。」
  无忧坐起来,大总管扶着他,又垫了个软垫子在他身后,无忧说:「开始的时候,这个孩子让我惊慌失措,从来没想过我会有孩子,真的就像一个笑话,可是……这个孩子让我得到了很多,如果没有他,或许我不会给梅紫阳机会,也不会给自己机会,我或许会一直恨他,恨到有一天,不恨了,然后平静的过下去……到现在,我和这个孩子一起呼吸了七个月了,如果叫我放弃他,倒不如放弃我自己来得容易。」
  大总管轻轻叹口气。
  无忧接着说:「刚知道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不要他,可是现在,我宁愿用我自己来保住他,少爷……」
  大总管伸出手指按住他的嘴唇,说:「都说了先别急,你先休息,不要乱动,也并没有到最后那一步是不是?」
  无忧抿抿嘴,点头。
  大总管坐在床边,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看着他喝了碗汤,吃了一盘点心,嘱咐他睡午觉,才起身出去。


第九章

  可是无忧哪里睡得着,他斜斜的靠在垫子上,手轻轻摸着肚皮,现在只有这孩子是无忧无虑的,活泼依旧,在他肚子里拳打脚踢,无忧甚至能想像出这个孩子攥着小拳头挥舞的样子,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盼过见到这个孩子。
  他大概会有梅紫阳那样晶亮如星的眼睛吧,飞扬的眼尾,漂亮迷人。
  无忧扬扬头,觉得生里酸楚。
  正在此时,门轻轻的被推开,踏进门来的,正是梅紫阳。
  无忧微微偏头看向他,梅紫阳面沉如水,眼角眉梢间隐隐有着焦虑,显然是什么都知道,无忧咬着牙,没忍住,眼泪无声无息的滑下脸颊。
  梅紫阳脚步很稳,实际上,他或许从来就没有失控过,他抱住无忧的手臂也很稳,无忧以为自己会恨他这种平静,但当梅紫阳抱住他的时候,他才觉得,这样很好,这样的梅紫阳让他放心的依靠过去。
  梅紫阳收紧手臂,轻轻说:「不要紧,我在这里。」
  无忧虽然知道梅紫阳什么事都知道了,还是忍不住喃喃的说:「秋淮说孩子很危险,要我放弃他,可是我不想放弃他……我不能放弃他,我宁愿……」
  梅紫阳温柔的一个亲吻阻拦了他后面的话,他觉得无忧的嘴唇在颤抖,他的手紧紧的抓住他的肩膀,抓的他生疼。
  梅紫阳并不在意,他只是说:「我仔细问过了,秋淮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先提出来让大家都有时间考虑,你不要着急……但是。」
  他托起无忧的脸,慎重的说:「如果真的……真的有那个时候,你不能放弃自己来保住他。」
  无忧抿唇,还要争辩,梅紫阳说:「我恨透了你上一次放弃自己。」
  无忧怔住,他以为他们在那一次长谈后已经解开了心结,原来,放下的只有自己,而梅紫阳,一直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
  无忧突然想起自己竟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体贴过梅紫阳那个时候的心境,梅紫阳永远隐忍着,微笑着,从来不说。
  面对为自己而死的情人,他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
  无忧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选择了,也解脱了,现在甚至什么都忘记了,就算现在已经知道了所有的往事,可对他来说,那感觉仿佛隔了一层纱,朦胧模糊,没有切身的感受。
  而被留在当年,留在原地的梅紫阳的心情,他就更觉得茫然。
  所以下意识的选择了回避。
  只有在这样一个再一次面临选择的关头,他这样低声的透露出来的一句话,让无忧蓦然的心惊了,似乎是无意中看到了冰山一角,而隐匿在水下的到底还有什么,还有多少,他还无从探知。
  可就这么一句话,已经让无忧眼中酸楚,他用力的眨眨眼。
  梅紫阳并不知道他心中的千转百回,见他伤感,自然以为是面临失去这个孩子的危险,于是轻轻劝他:「这个孩子本来就是意外之喜,如果上天一定要收回去,我们也要想得开是不是。」
  他见无忧还是面色沉沉的,又加了一句:「若是你真那么喜欢孩子,实在保不住这个的话,今后找一个漂亮女人替你生一个就是了。」
  无忧被他逗笑了,在他脸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少胡说。」
  梅紫阳抓住他的手:「何况也不是就一定保不住了。」
  无忧靠在他的怀里,反手握住他的那只手无意识的摩挲,小声说:「当初知道我竟然怀了孩子的时候,我是很惊慌失措,而且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要他,可是现在,想到要失去这个孩子,我心里就痛的厉害,怎么也舍不得。」
  「我明白。」梅紫阳低头看他的手:「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才是最要紧的,所以别想有什么傻念头,我和大总管都不会答应。」
  无忧撇嘴:「你们倒结成联盟了。」
  梅紫阳笑:「如今他拿着我的七寸,我只得听命。」
  无忧鼓了鼓脸颊,有梅紫阳在这里,真是奇迹一般,他心里果然没有那么焦虑了。
  梅紫阳扶他躺下:「秋淮说,你现在不能妄动,尽量躺着,减少消耗,多留些给孩子。」
  无忧果然乖乖的躺着,只是伸手拉他的衣角:「你陪我躺着。」
  梅紫阳就宽了外衣,小心的挨着他躺了下来,一只手伸过去摸摸他的肚子,孩子很应景的踢了他一下。
  梅紫阳笑:「他果然知道他爹来了。」
  无忧也伸手摸摸,不由的叹了口气。
  梅紫阳一路奔波回来,早已累了,这时候搂着无忧躺着,倒是很快就睡着了。
  无忧睡不着,侧头凝视梅紫阳英俊的容颜,只觉心中酸楚,为当年,也为如今。
  过了两日,一直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的秋淮总算是一脸憔悴的去见大总管了,这两日间,无忧又晕过去一次,所幸时间仍然不长,很快就醒了。
  可是梅紫阳和大总管依然忧心忡忡。
  此时见秋淮过来,都不由的精神为之一振。
  秋淮说的很简单:「我想了很久,现在还是有几个选择的,第一,剖开无忧公子的肚子直接把孩子取出来,这样无忧公子肯定没有问题,不知道孩子到底是七个月还是八个月,也不知道孩子到底活不活得了,或者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大总管和梅紫阳都一言不发等着他继续说,秋淮想,这些人真是沉得住气,明明心里也急,可看起来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有点不忿的继续说:「第二呢,照现在这样子下去,让无忧公子多躺着不要动,多吃些,拖一天算一天,这样也不能说一定保得住孩子,但无忧公子就不一定能确保平安,不过……」
  他故意停顿观察他们的反应,却失望的发现那两人仍是不动容的等着,只得说:「这两天我找了很多书,发现一种药物可能有帮助。」
  「哦?」梅紫阳挑挑眉。
  「这种药叫无常石,我也没见过,只是有本药书上有记录,此药可以让人处于假龟息状,能进食,但身体行动有限,睡眠增加,或几日不进食也面色如常,曾用于毒伤重者,常可拖延数十日。」
  在场听的两个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又对各方均有涉猎,自然一点就透,大总管轻轻一点头:「既然能延迟毒伤发作,也就是能让人血流减慢,保持元气,或许的确有用,只是这药在哪里能找到。」
  秋淮敢说,自然也有点准备:「药书上语焉不详,只说这药需用数十味药材,其中几味药格外罕见,晓风明月楼曾有培植,不过……这药药材贵重,用处也十分有限,不知道晓风明月楼如今有没有了,而且就算是有,月重华为人阴狠,喜怒无常,找他要这么贵重的药只怕不太容易。」
  大总管笑:「无妨。」
  然后看了梅紫阳一眼。
  梅紫阳微微一怔,立刻明白,大总管不想亲自出面,于是便道:「好,我写信给流云,劳烦大总管的信使送一送。」
  大总管点头,一边对秋淮说:「秋先生辛苦,不过现在再去看看无忧吧。」
  便陪了秋淮过去。
  梅紫阳自去写信。

  没想到是月重华亲自送药来的,还带着司马流云,司马流云一身红衣,简直如烈火一般冲了进来,衬着那凝脂般雪白肌肤,如丝般媚眼,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只是他自己并没有自觉,一下子就扑到大总管身上,眉开眼笑:「好久没见着你了,真是想死我了。」
  也不忘了转头对着梅紫阳笑。
  那样一张容颜,直如春花一般灿烂。
  大总管一向纵容他,单手搂着他的腰,笑道:「你长这么胖了,还压我身上,也不觉得自己重。」
  一边向月重华点头:「月楼主一向可好。」
  月重华微微躬身,只是一贯的高傲形容仍是一览无遗,微笑道:「蒙大总管惦念。」
  还礼数周到的与一边的梅紫阳见礼,梅紫阳只是微笑的站在一边,口称月楼主,这样的场合,他的一举一动都叫人叹服,突出大总管的地位,显露出与流云关系的不同寻常,以及让月重华觉得自在舒服。
  或者说,不管什么场合,梅紫阳没有不得体不显得举重若轻的。
  月重华倒是纵容流云,只是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便坐下来,梅紫阳命人上茶,送来细巧茶食,笑道:「无忧公子行动不便,不能前来相见,还请月楼主见谅。」
  月重华客气道不敢。
  梅紫阳接着道:「在下冒昧向月楼主求药,竟累楼主亲自前来,实在是多谢,只是当不起。」
  这样开门见山,果然是心急如焚的。
  月重华笑,向司马流云招招手,流云便跳下来,坐到他身边去。
  大总管这时才开口客气了几句。
  月重华便笑道:「一点药罢了,蒙大总管和金马将军垂青,月某自然是该亲自来的,只是这药十分难炼,药材很偏,所以楼里只剩了十颗,不知够不够,我出来的时候命人再制了,只一时得不了,怕大总管和梅将军急着用,就先把这十颗送来。」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
  旧旧的小盒子,雕刻精致,木头机理细腻,黝黑沉重,泛着悦目的光泽,似乎还有一丝若隐若无的淡香。
  大总管目光闪动了一下,似乎微微皱了皱眉,但仔细看去,又似乎什么表情都没有。
  梅紫阳倒是觉得这盒子有点眼熟。
  司马流云的样子倒是更明显一点,看到这盒子,立刻抬头去看大总管,只看了一眼,就转回来了,脸上仍是笑容灿然,轻巧的一手抢过盒子来,说:「我说我的盒子去哪了,原来给你拿去了,讨厌!」
  说着就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小玉瓶,随手丢给大总管身边的小厮,说:「盒子还我,药给你。」
  那小子赶紧接住。
  司马流云也顺手把盒子交给自己身后的侍卫月十一。
  月重华倒也不生气,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拧司马流云的脸颊,司马流云嘻嘻哈哈的和他笑闹在一起。
  梅紫阳在一边看完全程,便想起来这盒子的来历,微微挑起嘴角笑了笑。
  月重华果然仍对大总管插手当年的事耿耿于怀,逮着机会便要刺他一下,不过……流云倒是越发精灵了,机变应对都恰到好处。
  不过倒也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月重华看在司马流云的面子上,也自然就轻轻巧巧的掠了过去。
  小厮把药瓶奉上,大总管笑道:「既然药送来了,那边等着用,容在下先过去看看无忧,月楼主请宽坐。」
  司马流云见梅紫阳也很有点想过去的意思,眼珠一转,笑道:「大总管做什么这么客气,我也想去看看无忧,他也去。」
  月重华听他这么一说,果然也就站了起来。
  梅紫阳便道:「既然如此,月楼主请。」
  几个人也没带什么下人,往无忧住的院子走去。
  路上,月重华笑道:「在下在信里看到此事,倒是十分好奇,很想见见秋先生。」
  晓风明月楼虽是以毒药著称,与清音水阁的路子完全不同,但都同归于药理,也就算是同行,听到这样的奇事,心痒倒也正常。
  梅紫阳想,月重华亲自来,除了是给这里面子,大约也是想亲自看看。这种事情的吸引力,或许与练武之人听到谁参悟出绝世武功是一样的。
  一边答话:「秋先生在无忧那里守着,他这两日实在很不好,昏迷时间越来越长,很叫人担忧。」
  月重华点点头:「吉人自有天相,有清音水阁的长老在此,也不必过于担心。」
  司马流云眼睛转来转去,忍了一阵子实在忍不住,终于问他:「紫哥,无忧那孩子是你的?」
  梅紫阳笑起来,在这种总是担忧的日子,他也还是掩不住骄傲:「是的。」
  司马流云虽早已猜到,却还是张大了嘴,露出一脸钦佩之情。
  月重华见他表情便下意识要去掩住他的嘴,却还是迟了,司马流云已经脱口而出:「紫哥,你太厉害了,我就不行。」
  月重华伸出去的手变了动作,拧他的嘴。
  司马流云赶紧笑着躲开,月重华就收回手来笑笑。
  梅紫阳见他们嬉闹,有点诧异,他没有想到月重华待流云如待一个孩子,放纵而宠爱,和他原本以为的相去甚远。
  他索性快走了两步,走到了前头去领路。
  绕过小湖,穿过紫荆长廊,就看到了院门,院子门虚掩着,从院墙上垂下一枝白色的花来,看起来格外雅致静谧。
  梅紫阳轻轻推开门,院子里只有秋淮坐着,他一贯喜欢靠着树坐在下面,此刻他低着头,手里握着一个茶杯,似乎陷入了沉思。
  他被浩浩荡荡的人群的脚步声惊醒了过来,抬头一看,就站起来,梅紫阳客气的和他打招呼,介绍了身后的人。
  秋淮听到月重华三字,眼睛都放出光来,月重华倒是颇为矜持,只是点点头,说了声「久仰」,还是提议先去看看无忧。
  大总管把药交给秋淮,秋淮接过来看了又看,不禁道:「这药这么难练,月楼主出手就是十颗,大总管真是好大的面子。」
  这话一说,梅紫阳不由的转头看了看大总管,果然见他脸色微妙的变了一下,心中不由暗笑,也只有秋淮这神叨叨不懂人情世故的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月重华微微一笑:「秋长老言重,这药也不值什么。」
  梅紫阳打圆场,请他进去。
  无忧仍是躺在床上,见月重华和司马流云来了,就要坐起来,大总管上前扶住他:「无忧不用起来,也不是外人。」
  「是呀。」司马流云上前笑道:「无忧公子身子要紧,不用管我们。」
  他好奇到了极点,一边说着,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摸无忧的肚子,还没接触,左边大总管,右边月重华,都反应极快的一人抓住他一只手臂,大总管瞪他一眼,月重华倒是笑眯眯的,只是手下却不留情的掐了他一下。
  司马流云瘪瘪嘴,不敢作声了。
  无忧又难为情了,耳朵烧的通红,说不出话来。
  月重华见状,笑道:「无忧公子的事金马将军在信里已经说过了,不知无忧公子是否能让在下把一把脉。」
  无忧连忙说:「有劳月楼主。」
  他知道月重华虽然说的客气,不过江湖上的人都知道,真的有求晓风明月楼月楼主把一把脉,有时候奉上千金只怕也不可求。
  月重华在他床前坐下把脉,梅紫阳在一边看着,不由有点紧张。
  月重华把脉很快,轻轻搭上一顿,随后就收了手站起来,衣袂翩跹,竟如有仙风一般,他微微一笑说:「无忧公子的脉象来看,其实是极平稳的,确是如秋长老所说,身体承受不起孩子的需求罢了,其他的倒是什么问题也没有。」
  大总管说:「既然月楼主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只是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出来才好,现在也难知道。」
  月重华说:「在下认为,安全起见,下个月十五左右可以让孩子出来,那个时候孩子已经九个月了,几乎就是足月了,应该没什么问题,无常石多用也不好。」
  梅紫阳一怔:「下月十五?那现在快八个月了?」
  月重华道:「不错,现在快八个月了。」他说完才觉奇怪:「你们不知道?」
  格外意味深长的看了梅紫阳一眼。


第十章

  梅紫阳这么不动声色的人都被这一眼看得不自在起来,赶紧解释:「我与无忧两情相悦久了,实在算不来日子。」
  这边司马流云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无忧连脸颊都烧红了,侧过脸去对着墙。
  梅紫阳又亡羊补牢的加一句:「秋长老不能确定时间,此刻见月楼主一语道破,不觉奇怪。」
  月重华点头道:「晓风明月楼与清音水阁道系不同,或能互补——若是要我改造人,那就差远了,是以我能测知具体时日倒也不足为奇。」
  梅紫阳点头称是,到此刻,他与大总管才算略微放下心来,亲自将月重华与司马流云送到特为他们收拾出来的院子去。
  只是月重华并没有立刻前去,倒是与秋淮相谈甚欢,秋淮欢喜的满脸放光,频频点头,那神色,直是一副仰望天人的样子,看起来,不觉有些滑稽。
  司马流云露出一副『又来了』的表情,也不理会他们,自己缠着大总管去了。
  而且因为无忧近来口味变化快,这里准备的东西极多,几乎是天下各种东西都堆积在这里了,司马流云又是个最爱吃甜食的家伙,大呼过瘾。
  大总管捏他腮帮子:「月重华不给你吃?」
  司马流云嘴里塞的鼓鼓的,说话也就含糊起来:「他说……牙不好。」
  大总管不以为然,递给他一块香芋糕:「怕什么。」
  司马流云眉开眼笑:「就是呀。」
  一时都各得其所,倒也都安了心,梅紫阳也搬了进来,时时陪着无忧。
  无忧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他就到院子里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也是有条不紊。
  只是无忧到底没有撑到十五,到了这个月初七,还是清晨时分,司马流云睡的心满意足的爬起来,走出房门打个呵欠,看到大总管与月重华都坐在院子紫藤花架子下的石桌子下闲聊,就走过去。
  大总管先开口:「流云越发懒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司马流云眼珠子一转,整个人压到月重华的背上,笑嘻嘻的说:「这能怪我吗,还不是他折腾了人家大半夜。」
  月重华又好气又好笑,把他拖下来,在他脸上掐一下:「胡说什么呢。赶紧去洗漱了,吃点东西。」
  把他赶走。
  大总管忍不住笑:「流云真是越来越像孩子了。」
  月重华低声道:「他在做孩子的时候吃了不少苦,难得还能这样,我看着也高兴。」
  说话间司马流云已经过来了,他很习惯的又腻在了月重华身上,说:「有什么吃的?」
  月重华一只手轻轻在他肩背摩挲着,问他:「想吃什么?有鸭子熬的肉粥,还有甜的八宝粥。」
  司马流云拿起月重华的杯子喝一口,皱起眉来:「一大早你就喝酒?」
  「淡酒无妨。」
  司马流云就说:「都腻,还有吗?」
  「那就喝一碗小米粥吧,吃点点心。」
  司马流云点头,一旁伺候的小厮就传给小厨房,很快,就端上来热腾腾一碗小米粥,一碟桃花烧卖,一碟象眼小馒头,一碟糯米糕,一碟桂花藕,另上了几小碟咸菜。
  司马流云不满:「怎么都是蒸的,我要吃春卷。」
  月重华说:「刚才还说腻呢,这炸的就不腻了?一大早的吃这个好些,乖乖的吃,过会叫他们炸春卷给你做点心好了。」
  大总管在一边微笑着看,他发现司马流云极听月重华的话,虽然嘴里会不满,却仍是乖乖的听话,而月重华看着他的神情,也是说不出的宠爱,会不自觉的摸摸这里拍拍那里。
  司马流云就极为受用,看着他的样子甜腻的浓的化不开。
  月重华见流云乖了,抬头看到大总管微笑打量他们的样子,便道:「大总管见笑了。」
  大总管说:「哪里……」
  话还没说完,门口有人跑了进来,是梅紫阳的近侍梅三,身法迅捷,显然事情紧急。
  而这个时候,这个人,大总管已经明白了,住了口站了起来。
  梅三道:「禀大总管,将军命请月楼主。」
  月重华也明白了,见他神情焦急,也有心要卖大总管面子,竟就略一提气,长身而起,身姿翩然,在空中一拧身,飞身向绛雪阁而去。
  绛雪阁倒没有想像的那般一片混乱,院子里待命的都是梅紫阳的手下,他早从梅家祖宅调了几十个手脚利落做事小心的小厮丫头来伺候,果然是训练有素,都在院子里等吩咐,人虽不少,却一点声音也无。
  月重华掠进房去,梅紫阳抬头一看即刻让开,月重华看见无忧已经昏迷过去,整个人仿佛水里捞出来一般,苍白的吓人,脸上唇上一丝血色也无,虽然在昏迷,手却还是紧紧的抓着梅紫阳的手,用力的骨节都凸了出来。
  月重华无意中一瞥,就见梅紫阳在看着无忧,说不尽的爱怜担忧,目光专注的旁若无人,却又微微抿着嘴控制自己的情绪。
  月重华不由得为之一怔,或许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梅紫阳真实的情绪,在任何时候,梅紫阳都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他表露的情绪总是少而淡,或者根本就不是什么表情。
  他觉得梅紫阳是一个非常难以捉摸的人。
  只有在此刻,月重华觉得他或许看到了一些真实的东西,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这个人,大概真是一个对他来说格外重要的人。
  他也只是惊了这一瞬,立刻就回神,他甫一进来秋淮已经自动让了开来,这阵子下来,秋淮对月重华格外敬佩,这一个让整个江湖都能为之一震的名字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月重华略俯身搭脉,再以一种奇怪的手法在无忧身周几个大穴按了按,说:「孩子得出来了。」
  梅紫阳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说:「无忧怎么样?」
  他先问无忧,着实让月重华心中赞赏,说:「你放心,无忧没问题,脉象还算平稳,这样的脉象在我手里不可能有问题,只是孩子……」
  梅紫阳心一沉:「孩子如何?」
  月重华道:「男子生子这是特例,得剖开肚子才能取出来,是以很难预料,孩子究竟如何也得出来了才知道,我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如何,秋长老也是如此。」
  秋淮在一边附和:「我们会尽力保住孩子,所幸我们一致认为孩子相当强壮,应该很有希望……还是请金马将军先出去,安排人准备热水,棉花,干净棉布要紧。」
  梅紫阳叹口气,还是舍不得。
  一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大总管这才出手拉他出去。
  下面的人哪用他们吩咐,早动了起来,一时间只见一片繁忙,却仍是动作很轻,声音极少。
  梅紫阳有点恍惚的样子,司马流云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也不敢去打扰月重华,他也深知梅紫阳与大总管有心结,表面虽都过得去,却始终难以融洽,这个时候,也就是只有他在中间打圆场了。
  他把大总管与梅紫阳都拉在一边桌子旁边坐下,说:「在中间站着,挡路。紫哥别急,来喝杯茶缓一缓。」
  说话间早有人递了热茶上来。
  梅紫阳说:「他在里面生死关头,我在外面喝茶,真是没道理。」
  司马流云俏皮的笑笑:「有什么关系嘛,赶明儿你也替他生一个不就扯平了?」
  大总管虽然焦虑,也被逗的笑出来。
  他拍拍梅紫阳的肩:「我知道你担心,我何尝又不担心呢,只是里面的两个都是一时无二的人选,这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胜任的了,如果他们都办不到,我们再着急也是没用的,你还是安心坐着吧。」
  司马流云眼睛转来转去,显然是迷惑他们两这样明显缓和了的关系,不过他也是极伶俐的人,略想一想也就知道想必在房间里那人在这中间起了莫大的作用。
  不过梅紫阳此时哪有心思管司马流云好奇的眼神,他只是紧紧的盯着房门口,不时焦躁的站起来走来走去,眼见一盆盆热水送进去,又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房里却始终不见动静,心里就一直提着,放不下来。
  平旦里的沉着自持早不见了踪影。
  倒是大总管冷静,在一边静静坐着,没什么表情,只有紧紧握着杯子的发白的手可以一窥他的情绪。
  司马流云笑道:「天下做父亲的大约都是这个样子吧,连紫哥这样平日里不动如山的人物,这时也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了。不过这个到底又比普通生孩子惊险的多。」
  梅紫阳又叹口气。司马流云安慰的拍拍他的背。
  那房间里安静的可怕,几乎没有动静,梅紫阳越来越焦虑,几乎觉得可怕的后果会呼之欲出似的,只能用先前月重华的话来安慰自己。不管如何,至少无忧会没事吧?
  他脸色铁青,只觉每一刻都格外漫长。
  梅紫阳实在无法接受,在重新得回他的无忧之后,竟然还会面临失去他的危险,而尤其可恨的是,此刻他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只在多年前才体会过,而此刻那种无力感尤盛,竟叫他心如刀绞。
  在不知这样几乎痛楚的等待了多久以后,房间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直如天籁一般传进室外焦灼等待的人的耳中。
  梅紫阳几乎是不经思考般,本能的掠进房去。
  房间里有着浓重的血腥味,他一眼先见到月重华提着婴儿的小脚,把他倒提在空中,宝宝哇哇的哭,舞动着小手。
  梅紫阳一怔。
  月重华见他进来,不由皱眉道:「你急什么,还没叫你。」
  他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左右一打量,无忧的床被帘子遮着,看不到,他脱口而出:「无忧怎么样?」
  秋淮疲惫的说:「他还好,现在还没醒,我们打算让他多晕些时刻,现在醒他会受不了的。」
  梅紫阳长出了一口气,轻轻掠起帘子来,无忧昏迷着,一张脸青白,连嘴唇都与脸一个颜色。
  此时的无忧真让他想起那一个晚上,他苏醒后赶到刑堂看到的无忧,竟那么真切的与现在重叠在一起。
  梅紫阳手微微颤抖,轻轻的抚摸他的脸。
  谢天谢地,这是温热的,虽然看起来毫无血色,却是温热的,肌肤下微微跳动,和当所迥异。
  梅紫阳眼眶一热,几乎掉下泪来。
  秋淮在一边默默的看着,到这个时候,才轻轻劝:「看过了就好了,把帘子放下来,他十分弱,不能冒风。」
  梅紫阳赶紧依言放下帘子来。
  这边月重华已经把孩子抱进怀里,笑着说:「果然是个儿子,我看过了,看起来也还好,没什么问题。」
  梅紫阳皱皱眉:「看起来?」
  月重华接过已经烤暖的襁褓,把孩子包了起来,一边说:「暂时只能就这么看看,不过孩子长得大,手脚也都活动,大概是没问题的。」
  梅紫阳下意识就伸手要去接宝宝,月重华却只肯给他看一眼:「你别碰,孩子太小了。」
  宝宝看起来很丑,似乎没有继承到无忧的秀美容颜,红通通的脸,皮肤皱皱的,紧紧闭着眼睛,长大了嘴哇哇大哭,小拳头挥舞着,很委屈的样子。
  可是梅紫阳一颗心已经融化了,这是他的孩子,是无忧替他生的孩子,一个来自于奇迹的孩子。
  月重华赶他出去:「行了行了,看过了就放心了吧,这边还没完,你先出去。」
  梅紫阳虽然舍不得,却也只能乖乖听话,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不过这会和先前就迥然不同了,焦虑无影无踪,梅紫阳的脸上微微挂着笑,他觉得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似的,不过转念一想,在这样的时候又何必控制呢?
  这样的一天,似乎可以放下一些东西。
  他的笑容就扩大了,勾起嘴角,眼睛闪闪发亮。
  司马流云撑着下巴,看着他笑,这前后的变化多么明显,也实在叫人欣慰。
  接下来的时间过的不久,月重华打开门,招手叫他们进来,他看起来有点累,但情绪倒是不错的,司马流云跑过去扶住他问:「重华,你怎么样?」
  月重华半边身子倚在他身上,说:「幸不辱命。」
  司马流云就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是问你怎么样,里头的紫哥会关心。」
  月重华也笑:「我还好,就是有点累。」
  说完又转头嘱咐梅紫阳和大总管:「现在他们都没什么事,进去看看就好,最好别动他们。」就让司马流云扶到院子里休息去了。
  梅紫阳与大总管对视一眼,梅紫阳往后退了半步,以示恭敬。
  大总管进去,先掀开帘子看看仍然昏迷着的无忧,见他脸色虽白,却呼吸平稳,知道只是失血而已,放下心来,再去看看床尾摇篮里放着的宝宝。
  小家伙被包的圆圆的,安静的睡着。
  大总管站在摇篮前凝视良久,终于轻轻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十分的安静,梅紫阳走到床前,仔细的看着无忧的容颜,他很乎稳,除了脸色苍白,就仿佛是平日里睡着的样子,梅紫阳爱怜的看了许久,心中爱意澎湃,几乎下能自己。
  他深深的吸口气,过去把睡着的儿子小心的抱起来,他从来没有抱过孩子,难免笨拙,不过因为十分的小心翼翼,倒没有真的把宝宝闹醒,他只是不满的蠕动了一下,哼哼两声,又再度睡了过去。
  梅紫阳笑,手指轻轻摸摸他的小脸,热乎乎水嫩嫩,叫人爱惜。
  他抱着孩子回到床前,握住无忧的手:「无忧,来看看咱们的儿子。」无忧自然听不到,他把儿子的小拳头放到无忧的手掌申,轻轻说:「看,他多可爱。」
  无忧似乎有了感觉似的手指动了动,大概是昏迷中也想摸摸孩子。
  梅紫阳想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他低头,想起多年前那一个夜晚,无忧一只手紧紧的握住插在心口的七首,一只手颤抖着轻轻抚上他的面孔,他的声音哽咽:「紫阳……我舍不得你。」
  烛影摇曳,无忧的眼里印出梅紫阳焦灼的神情,他眼中满是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梅紫阳看看无忧平静的容颜,再看看宝宝恬静的睡颜,梅紫阳藏了许多年的泪,终于在这一刻落下。
  落在爱侣和儿子握在一起的掌心。

——完——


番外

  无忧写完最后一个宇,转头看了看时辰钟,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该回去看看宝宝了。
  无忧生下了宝宝,修养好之后就随大总管一起回到了宫里,抱着儿子的无忧自然是在宫里引起了轰动,谁都抢着来看宝宝,尤其是宝宝长的玉雪可爱,又白又嫩,圆圆亮亮的眼睛,圆滚滚胖乎手的小身子,还有一股甜甜的香味,自然是谁都喜欢,抱着就不肯撒手,在那小眫脸上亲了又亲,捏了又捏。
  偏偏这个宝宝又乖,轻易不哭,格外喜欢笑,谁抱着都能咯咯的笑给他看,那模样,真是铁石心肠都能融化,一众人自然是爱的不得了,成了宫里最大的宝贝。
  而梅紫阳更是对他爱若性命。住在宫里就不肯回锦城。
  昨日梅紫阳奉了侯爷的令出门办事,还百般的舍不得儿子,亲了好几下还恋恋不舍,那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出去多久呢,其实,第二日就能回来。
  无忧看的好笑,就推他出去,笑道:「还是金马将军呢,这么黏黏糊糊的,往日里那英明神武的样儿哪里去了?你儿子都要笑话你呢。」
  梅紫阳听了也笑,握住无忧的手说:「到如今我才知道什么是有子万事足,恨不得成日里就看着他。」
  无忧笑,拍拍他的手:「明日就回来了,还这样,我会好好照顾儿子的,你放心去办事,早去早回就是了。」
  梅紫阳受了安抚,这才带着人走了。
  无忧在门口看着他走了才回去,现在的梅紫阳到底是放开了心结,虽然面上看不出多少不同,但与他亲近如无忧,却是清清楚楚,如今的梅紫阳仿佛是卸下了重担一般的轻松了。
  无忧想到这里,微微笑一笑,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坐久了疲乏的身体,回屋去看宝宝。走到门口就觉得静悄悄的,想必宝宝还没醒吧,夏日来了,宝宝的午觉睡的长了些,无忧放轻脚步,生怕惊扰到他。
  内室在繁茂的大树掩映下格外清凉,燃着淡淡的熏香,无忧走到床前,撩开被子,不由一惊,宝宝呢?他走之前是看着宝宝在床上睡熟了才走的。
  无忧环顾屋内,处处干净整洁,没有人进来的迹象。
  他两步跨出门去叫人,奶妈和侍女听到声音,都从旁边厢房里出来,看她们的样子,无忧心就沉了一沉,急问道:「小公子呢?」
  侍女们和奶妈齐齐一怔:「小公子刚还在屋里睡觉,先前我们进去看还睡得很熟,我们就退出来准备热水,预备小公子醒了洗澡。」
  无忧那样温和的人都不由发怒:「竟然就没有留一个人在屋里伺候!也太不经心了。」
  吓的众人赶紧跪下,道:「实在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无忧此时也无心再追究,心里只是慌乱,按理在这宫里,防卫十分严密,宝宝是再安全不过了,可是这样骤然不见孩子,自然是格外惊慌。
  宝宝才八个月大,只会爬,好好的睡在床上怎么会不见?
  只是生里火再大,也只得连声命人去找,无忧心急如焚。无畏无心都听到了动静,赶紧过来帮着去寻,还惊动了大总管。
  最后竟是在银刀阁后的小花园里找到了宝宝。
  得了禀报赶过去的无忧又好气又好笑,刚接近小花园就听到宝宝咯咯的笑声,穿过月洞门看到的那一幕便把无忧心中残存的忧怒都化为了笑。
  赵杭天养的那只叫慕云的老虎温顺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小宝宝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抓着它光滑柔顺的毛,想要爬到它身上去。
  因天气炎热,宝宝身上只有个大红锦绸绣麒麟肚兜儿,粉团儿一般的身子大半露在外面,两条短短的胖腿还用力蹬着,想要爬上去。
  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爬的咯咯笑,黑亮的大眼睛都笑弯了,十分可爱。哪里知道什么是怕。
  而那老虎却也温顺,任他玩,倒还把尾巴弯过来护着他,似乎怕他摔下去似的。
  不仅无忧笑了,赶过来的无畏无心都忍不住笑。
  小宝宝总算是爬上去了,整个小身子趴在老虎身上,揪着老虎的毛,高兴的扬起头来笑,胖脸上因为用力显得粉扑扑的,花瓣一般的嘴咧的大大的。
  无忧笑着走过去,看着儿子可爱的模样,哪里还能生的出气来。
  小宝宝看见爹爹,笑的更开心了,嘴里「荷荷」的叫着,流下一滩口水。
  无忧蹲下来,替他擦了口水,捏他的胖脸:「不乖的小家伙,谁抱你到这里来欺负慕云的?」
  小宝宝哪里听得懂爹爹的话,只是傻乎乎的笑,一手放开老虎的毛,揪着爹爹的一根手指。
  无忧心都融化了,就要抱他起来,宝宝不肯,揪着老虎不放,无忧便不勉强他,随他和老虎玩去,只是接过侍女递来的碗,喂宝宝喝了两口水。
  正此时,接到禀报的韩慕云赶了过来,看到这个情形,便松口气,问道:「怎么回事?」
  无忧知道慕云一向极疼爱宝宝,便笑道:「没有事,不知道是谁把宝宝抱这里来了,他喜欢和老虎玩,让他玩一会好了。」
  慕云点头,过去摸了摸宝宝的头。宝宝仰起脸,对着他笑。
  正说话间,司马流云也来了,看园子里一堆人,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听这话,无忧就明白了,不禁摇头道:「是你把宝宝抱过来的?」
  话虽是问句,却很笃定,司马流云笑道:「你儿子真乖,我先前去看他,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醒着,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也不哭不闹,依依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见我来了,就笑着要我抱,你那边没什么好玩的,我就想起这老虎好玩,带他过来玩。」
  无忧又好气又好笑,这司马流云这么大个人了,又是内堂将军,这两年倒真是像个孩子,全是月重华宠出来的,便说:「那你也放心丢他一个人在这玩。」
  司马流云不以为然:「一小会嘛,我怕他渴,过去给他拿点水来,再说这是在宫里,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无忧让他说得只能摇头叹气。倒是后来月重华过来听说了,给了司马流云屁股上一巴掌,司马流云扁着嘴,和宝宝说委屈去了。
  待得梅紫阳回来,听到这事,赶紧把宝宝抱过来看了又看,才说:「在宫里倒是不妨事,不过今后一定要留人在屋里看着。」
  无忧点头:「我已经吩咐过了,唉,虽然知道在宫里不会有事,没看到宝宝那一刻真是心都差点不会跳了。」
  梅紫阳自然十分明白这种心情,安抚的摸摸无忧的肩,又去捏宝宝的脸:「你这小坏蛋,把爹爹吓成这样。」
  宝宝当然听不懂,倒以为爹爹和他玩,又笑起来,整个扎在梅紫阳怀里,呀呀的叫。
  梅紫阳和无忧都笑了。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