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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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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 (第二部) 》作者:seeter
长风万里 (第二部)
1
蜀中,自古繁华之地。北有剑阁天险,南有巫山高峡,左右延伸出去,东接平川西连高原,出名的如织锦漆器,物竞丰饶。
平阳府离蜀中不过数百里,隶属关西道,水陆并行,四通八达,地虽薄了些,却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的战 场。
赵光义替兄接位后,平阳府的知府不知换了几任,却没有一个比现任知府叶长风更让百姓又敬又畏,令出即
行的。那叶长风又号丹凤学士,诗才清绝,品貌儒雅,在本朝也是数得上的青年才俊了。不知多少名门望族暗暗留意在心,想纳他为婿,近年来更是提亲频繁,说媒的人络绎不绝踏破门坎,偏偏这叶长风性子虽温和,在终身大事上却显然绝不马虎,有多少都一概被婉拒了。
转眼残冬已退,进了春日。峭寒过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了。蛾儿雪柳并剪乌燕,双双在风里轻拂,衬得一个山水茫茫的枯燥平阳州府,也平白多出几许江南长堤芳草的风味。
这个时节里,能视若无睹不理会踏青,仍关在屋内案牍劳形的,大概也只有本州父母官大人叶长风了。
这日,风和日丽。张子若例行捧着一叠卷牍跨进办事房,一眼瞧见桌前提着笔,似乎正凝神沉思的叶长风,不由暗叹了口气,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似乎是从那次劫狱归来,叶大人就变得有些古怪了。政事仍勤,却偶而会无故地走神发愣,就象此刻一样,眼神空茫地望向空中,脸上时红时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处置起公事来,却还是一样地明晰果断,分辨清楚,毫不犹豫。
连他的贴身书童三儿都察觉出不对,可是若问原因,却没一个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忍到今日,张子若终于再看不下去,决定试探着问个明白。
微咳了一声,张子若将卷宗搁在桌上,笑道:"大人正在看邸报?北辽那边,似乎暂时平和下来,没动静了……先瞧瞧这个,茶盐司那边还等着回呢。"
叶长风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摊开文卷:"还是关西道置盐场里那件事罢?十几家盐户偷贩私盐,抗税不纳的这种事,直接便该盐官监拿处治了,送我这里来作甚?"
张子若在桌侧坐下,指点出几道朱笔划出的字样:"正是难以处置呢。有数名盐户在过堂时,招出了一些同党,多数是官商,有些直接就是盐官了。若说是他们存心不良乱攀咬,日期银两却说得分毫不差,若说是真——这牵连也未能太广了些。"
"所以,这种烫手山芋就又交到我这里来了?"叶长风扫视过案卷,心中已大略明白根由,放下笔,恬然揉了揉手腕,"子若兄,以你之见呢?"
张子若一笑,也不避忌,直言无讳:"不聋不瞎,不做公婆。这干人根子太多太深,若真要彻查到底,也不是不能,但历时定久,人力物力不知要费掉多少,况且这原本就是惹人忌恨的事,阻碍重重,大人一人只怕也查不下去。不若守定中庸,作乱盐户可即时处治了,以安民心,那起可疑官员名单连本案卷宗一起递交磨勘院,由他们来勘察便是。"
"水至清无鱼。"叶长风又仔细瞧了瞧节略,叹道,"大概也只能如此了。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不察,而是不能察。不过也不能全然不理。选两个为首的出来,找足证据,杀鸡给猴看罢。"
"就是如此。"张子若笑了笑,见叶长风正合上卷宗,精神有些松懈,突然问道,"大人最近时常出神,不知有什么心事,可容卑职效劳的么?"
猝不及防,被他突如其来一问,叶长风难得地出现一瞬的慌乱:"什么?哦……我没事。"
连脸都微红了,难道今天当真这么热?
"大人正在想着端王,是么?"张子若单刀直入,丝毫不给叶长风喘息的机会。至于为什么要这样问,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不是!"叶长风想也不想,断然回答,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张子若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叶长风,笑意中大有玩味之色。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终于放弃对视,低下头,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他的一句话。"
"什么话?"张子若也不免大为好奇。
叶长风居然又陷入了沉默中。印象中的叶长风,从来没有这般躲藏犹豫过。分明是有什么事压在心底,却又迟疑着不知是否要说出来。
"许是这阵子太累了罢。明儿个,我陪大人出府散散心,如何?"张子若善解人意,当下不再追问,只是笑吟 吟提出邀约。
叶长风无言点头,算是答应,眼中却有茫然一闪而过。
出府,又能怎样呢?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一副躯体,散不散心,有什么区别?春光再好,那是给自己看的么 ?
张子若没有忽略叶长风面上瞬间浮现的哀伤欲绝。微皱了皱眉,这位剔透心肝,机警过人的幕僚似乎有点猜
到叶长风的心结何在了。
平阳府虽在叶长风辖下,可除去公务察看外,叶长风外出的机会可说少之又少,哪条街有什么,哪家酒店生意最好,实在都不甚清楚,也只有跟着张子若散步的份。连三儿也不带,两人都是便装打扮,将厚重官服脱去,换上文士袍,一个俊秀一个儒雅,望之如玉树临风,当街行走,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子的目光去。
不知不觉行走至湖畔一座精致小楼前,眼见着万倾碧波旁雕栏朱漆,说不出的风流可爱,叶长风正想赞一声好,见到牌匾后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张子若倒是从容自在熟门熟路,拎了袍角便要入内。
2
门楣上,朱底玉文一笔秀丽好字:寻芳居。
字虽好,脱不去隐隐烟花巷陌气息。
叶长风一把拉住张子若的衣袖,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
"青楼。"张子若回头一笑,神情坦然,"平阳府最好的风月之地,传言中有名卖艺不卖身的清雅场所。可惜青楼就是青楼,价码若合适,也一样会解袍留客。"
叶长风呆了一呆:"你……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
张子若凝视叶长风略显消瘦的脸庞,缓缓道:"大人为什么不安?"
被人三番两次点破心事,任谁都会不悦。
叶长风神情微恼,松开手:"与你无关。这地方,你若喜欢,自己进去好了。"转身欲走。
"大人别忙。"轮到张子若拦在叶长风面前,笑吟吟道,"大人不肯直说,我且猜上一猜如何?是否端王房中手段高超,大人被他迷惑了?"
他说得虽极尽委婉,叶长风仍是一下便脸涨得通红,怒道:"你……大胆!"
叶长风平日极少动怒,一旦发火,众官吏无有不怕的,只是此刻他怒意里夹了三分羞窘两分难堪,面颊绯红眼神躲闪,谁能怕得起来?
张子若将这段无意中的嗔恼风情尽收眼底,心头一荡,立时压住,放低了声音:"难道大人不想摆脱掉他的影子?"
这一句正说中叶长风心结。那日营帐中,端王改换手段,刻意挑弄,叶长风原只将此事当种折磨,全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对方挑逗得情热忘我,呻吟着泄了出来。
明白过来后,叶长风顿时如被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面上虽冷然如常,心底深处,却慌乱已极,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后来端王嫉怒之下一句"贱货"出口,叶长风更是无地自容,恨不能立时死去,也好过以这丑恶的身子,面对全天下之人。
回到平阳府衙,这段不堪仍沉沉地压在心上,散之不去。叶长风人虽睿智,却因从未识情欲滋味,竟被这件事折磨得日渐消瘦。
事关私密,叶长风自也不会将种种怀疑自责宣之于口,谁料张子若极擅察言观色,试探了几句,竟猜出了十之八九。
话既说到此处,叶长风再也无可掩饰,黯然垂下了眼:"我……我……竟然象个女子……在他身下呻吟求欢……他骂我贱货……我……的确……"
"胡说!"张子若听得极怒,出声喝止。他是世故之人,自然明白此中内情,但要对叶长风解说却是极难。微顿了顿,沉声道,"大人纯正君子,才会被他欺方,我今天带大人来此,就是要大人明了,什么叫做情欲,此后再不必自咎。"
叶长风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尴尬道:"还是不必了……我……"
"大人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张子若不由分说,拉着叶长风便向内走,快踏上台阶时突又停住,郑重道,"此地鱼龙混杂,大人只来寻花,千万不要透露身份。进去后,请恕我要大胆直呼大人名字了。"
也不知张子若与人怎样交涉,一番笑语银两赏定后,一双小婢吃吃笑着在前引路,张子若半拉着叶长风穿过曲折长廊,来到后楼。
正是桃花半放时节,院内一片红绡深深浅浅,裹住生嫩枝叶,透出十分的春意盎然。叶长风眼前一亮,赞道:"好花。闲来淡淡春,主人也必是雅的。"
"多谢公子谬赞。"花丛中,袅娜一女子,淡妆纱衣,款款地行了过来,微笑向叶长风福了一福,"听君一语,便知不凡。贱妾绿珠,在此见礼了。"
场面极尽旖旎,叶长风却不惯应对,含笑应了一声,眼望张子若,似恳求他解围,张子若暗暗好笑,咳了一声,爽朗笑道:"绿珠姑娘,我倒也是不凡的,也有句应景的诗,姑娘要不要听?"
张子若大约并非第一次来,绿珠与他颇有些熟稔,嗔笑道:"你那张贫嘴,我可不要听。"
笑声中张子若还是说了出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你看我这句,岂非比他那句妙的多?"
"呀,你就知取笑贱妾……"
调笑声中,三人进了楼阁。原是定好了的,房内已摆出一桌酒席,三人分宾主坐下,酒觞传送,眉目递情,俱是惯常做的,除了叶长风局促不安外,另两人倒是谈笑歌吟,极致尽兴。
眼见渐至佳境,趁绿珠更衣的空当,张子若低声笑道:"我等会儿便走,大人就在此留宿罢。绿珠是解人,我已大略与她点过了,大人莫要面薄就是。"
叶长风被他几番说辞,倒也有些心动,迟疑道:"我……"
"好了,就这样定了。"眼角余光瞧见绿珠走入,张子若含笑端起酒,大声道,"酒为色之媒,长风你若害怕,不如我再陪你喝两杯……"
一切便象如梦中一般,叶长风身不由已被张子若留了下来。环顾四周,门窗业已紧闭,红帐低垂,案几上熏炉里不知燃的是何种香,浓腻香馥得似要醉倒人一般。
再一转眼,绿珠已含羞带怯,退去外衣,只剩薄薄的一层轻纱,趁势倚入叶长风的怀中,纤指曼挑,拉去叶长风的衣结腰带。
佳人如花,温香软玉抱满怀,叶长风也是男人,不由自主便起了反应,双手被绿珠引着,抚上了那如雪双峰。绿珠娇吟了一声,媚眼如丝,软倒在叶长风臂弯里。
这一声入耳,叶长风却象是被冰水从头浇下,怔了半晌,终于将绿珠安稳放在床上,后退了一步,诚心诚意作下揖去:"对不起得紧,绿珠姑娘,我实在还是没有办法,对一个陌生女子做出这种事。"
"你……"绿珠猝料不及,从未见过这等事,一时竟也不知所措,正急速思着说词,门外重重一叹,一个男子声音,悠然传来:"绿珠,你下去吧。他是真君子,心中有圣贤之礼在,你引不动他的。"
"是,属下遵命。"听到这声音,绿珠显得甚是恭敬,规规矩矩应了一声,果然自去穿衣起床,不再来与叶长风兜搭。
声音入耳,极是熟悉,叶长风只觉头嗡地一声,象变成了两个,愣愣地瞪住了门。
下一刻,屋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挺拔男子身形,负手立在光影里,叹息着道:"长风,长风,想不到,我们会在此地遇见。"
千里之外,京师之中,却是一派肃杀之气。
端王淡然下了朝,如常回府。只有坐到书房内时,才任由双目中透出冷厉阴狠。
陶威恭手立在一旁,不敢多话。
"哼,再拔给我几千老弱残兵,粮草军饷尽是含糊,就令我去对辽?好个借刀杀人记。"
沉默良久,端王才从齿缝里喃喃迸出几句话。
"不如我们先反?"陶威一按剑柄。
端王不答,在室内踱了几圈,冷冷道:"鹰军一进城就被暗中监视了,城内宵禁,宫门下锁,这些,你还看不出来么?赵光义早就在防着我们呢。"
"那怎么办?"陶威倒不是怕,却也深觉棘手。
"去。"端王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他要我们去抗辽,我们就去。不但要去,还要打个胜仗回来,看他的位置还得稳是不稳。况且外放打仗也不是没有好处,一是没人监视,二是能借机练兵,整顿军备。"
陶威素来沉默,早将自家主子当神一样,他要怎样说,那便怎样好。点了点头继续静听。
"不过,赵光义一定会借故生事。"端王眼神深幽,看向远处,"别的倒还罢了,粮草是全军命脉,若调度突然失灵,可真要死无葬地了。若我去战辽,这权柄一定要交予信得过的人手上。"
"王爷是说?"
"嗯。就是他。"端王早将那名字在心中反覆来去念了多遍,却没有宣之于口,"这等重职,我若推举别人,赵光义也未必肯。"
"他是赵光义死忠之臣,又好象很恨王爷,王爷信他?"
抬手抚弄架上一盆青松半晌,端王才淡淡道:"他是这世上,我唯一能够毫不怀疑,交托性命的敌人。"顿了顿,问道,"平阳那边的探子今天有什么消息来报吗?"
"还同前几日一样,没什么特殊的。"陶威想了想,"听说他瘦了一些,每天要忙十来个时辰公事,又不大肯吃饭,也难怪会憔悴。"
端王面上看不出表情,久久才挥了挥手:"退下吧。朝里该准备该打点的,不用我说罢。"
陶威不敢怠慢,迅速出门。
在他身后,端王右手越握越紧,已将一块铜狮镇纸握得有点变形。
恨我么……叶长风……
3
叶长风这一生,怕是从来也没这样狼狈过。
一向高洁自持,冷淡犀利,此刻却衣衫半解,裸露出光滑颈项,大半个白玉般的胸膛,眼中情潮未退,面上晕红犹存,黑发凌乱地半垂下数绺,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处子怀春,最是诱人。
唐悦注视着面前这难得手足无措的男子,心中百转千回,终究还是化作一声长叹:"长风,你要做这种事,为何不早对我说?"
叶长风面上有如火烧,匆匆掩了衣襟,呐呐道:"我……子若兄带我前来散心……我先回去了……"
"子若兄?叫得倒亲切。"唐悦哼了一声,一伸手,拦住叶长风向外走的身躯,"着忙什么,既来了,何必急着走?或者,你还是想见绿珠,不愿看到我?"
"怎会。"听出唐悦语气隐隐不善,叶长风不明所以,却也直觉知道不该去惹他,尴尬一笑,也算慢慢镇定下来,"这里,是你的地方?"
"不止这里一处。不是早告诉过你么?"绿珠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房门重又被掩紧,唐悦从容踱到一边桌侧坐下,伸手让了让,"暗影之狼,专司消息,麾下美女如花无数……川陕这一带数省,倒还没有哪个地方缺了我的青楼。"
叶长风听得呆住,这才知道,原来最大的危机竟在这青楼之中。再细想,更觉心寒,这烟花之地,什么样的三教九流没有?三两杯醇酒下肚,枕边软玉温香莺啼娇呖,还能把持得住不泄露机密的男人只怕不多。
难怪反贼消息灵通,几年剿困无功,若不是这次大军压境数省合围,胜负如何,还着实难说。
不由自主地坐下,怔怔道:"你果然厉害……为什么却告诉我?"
唐悦淡淡一笑,蘸酒在桌上画了个标记:"以后若要再寻风月,但来找我。记着这个就是,定挑最好的娇娃奉上。"
"我不是……"叶长风苦于无法分辩,窘得额头泌出一层细汗。
唐悦看在眼里,倒底怜惜之意占了上风,不忍再逼他,终于放缓了口气:"方才我已听绿珠说了……你既要见识情欲滋味,刚才怎地突然罢手?"
"我……做不下去。"叶长风略侧转脸,不使眼光与唐悦相对,"我知道你会笑我,可是她与我非亲非故,我实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
感觉到唐悦迫人的眼神,困窘之下,连叶长风自己也不知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噗哧一声,唐悦才喝了口酒,听到最后一句,全都喷了出来。
好不容易平定气息,唐悦直起腰,叹道:"罢了,别的我也不去问它,长风,你实说,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我……"
瞧见叶长风言辞闪烁目光犹豫的模样,唐悦胸中一股无名怒火又起,他自然知道,自己心绪如此烦燥,全是为了面前这个男子,可气这男子,说他糊涂,论起国事来头头是道,分毫不差,说他精明,自己的心意,他却全然不知!
再不耐烦与他细说,一伸手,已将叶长风轻车熟路揽入怀里,威胁道:"再不说,小心我逼供了。"头一低,啮住了叶长风温润的一侧耳垂。
叶长风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心跳得厉害,动也不敢动,好在唐悦的怀抱却是熟识的温暖,倒也并不当真害怕,唯恐他愈加放肆,只得断断续续将因果都说了。
叶长风吞吞吐吐说完,唐悦面色已是变了几次,最后忖思一下,突然爽朗笑了起来:"长风,你这个傻瓜,今天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再不会放过你。"
也不容叶长风挣扎,一只手已去解他的衣衫,唇却凑在叶长风耳畔,低低道:"别怕,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全都教给你,定让你彻彻底底,从里到外,全都明白……"
叶长风再不解风情,也能听出唐悦要做什么,不禁又羞又恼:"不要……我们同是男人,这种事,于天理不容!"
唐悦只是笑:"容不容,关天什么事情,只要你我愿意就好……那你又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倒奇了,女人你不要,男人又不要,你上青楼来做什么?"一边低语,一边将气息全吹进叶长风耳中,满意地觉出怀里身子阵阵颤抖。
"我说不过你……可是,你莫要迫我……"叶长风撑住唐悦胸膛,颤声道。论起风月经验,叶长风与唐悦相差,不亚于天地,被唐悦几下一逗,叶长风整个人都绵软了,唯有心头一点神志依然清明,知道若不反抗,便将万劫不复。
唐悦仔细瞧了瞧叶长风双眸,竟当真停住了手,微笑道:"好,我不勉强你。绿珠和我,你选一个吧,你既要领略风月,今日总要叫你满足。"
"可不可以都不要……我后悔了……"叶长风软弱道,他的喘息也有些不稳定,黑发沾了汗,半湿地覆在肌肤上,鸦翅一般。
"不可以。"唐悦干脆答道,修长的手指再度抚上叶长风的胸膛,低哑的语气透满情欲,"我瞧你还是选我罢……我的体力比她好……何况,我还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不喜欢,喊住手,随时我都可以停下……"
"……"
叶长风再发不出声音,盖因他的唇舌已全被唐悦的封住。
并不是不能反抗,只是,事至此境,叶长风已无力,也不愿再反抗……
红帐低垂,沉香浓郁,日光映进重绿窗纱,幽幽地在粉墙上爬格。
衣衫凌乱散了一地,喘息呻吟断续不绝——
"……长风……你好不好?"
"唔……"
"抱住我……呀,你咬得我好紧……"
随即一声痛呼,想是有人被小小教训了一下。
……
唐悦贪恋地看着雪白枕上,叶长风黑发散乱,沉沉睡去的容颜。
方才狂乱的欢爱让他累坏了……不过长风还真是没用,才一次就……
唐悦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不愿招惹他,却终究还是招惹到了他。是不是天意?天意要叫自己羁绊在这一份矛盾重重的情爱里?
天下虽大,只怕也没这份情的容身之地。
"为何我爱上的会是你,我的丹凤……"喃喃低语,唐悦俯下身去,将怀中人花瓣似的红唇再度吻住。
被侵袭的人虽在睡中,似也能感觉出风暴的再度来临,不安地挣动了一下,还是被分开双腿,朦胧醒来,再次被迫品尝销魂蚀骨,欲火焚身的滋味。
……
这一刻,且忘了周遭风雨,明日寒霜。
4
再度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叶长风啊地一声,自忖还从来没有这般晚起过,张子若不知是否已先行回衙,若还在外面等候,自己的脸面,可真不知往哪里搁了。转念又思及昨夜欢爱,数度狂乱宛如梦境,到最后自己竟也被逗弄到主动索求……不由脸上一热,再不敢去细想。
回看房中,唐悦不知何时已起,衣衫整齐神清气爽,正在窗下持了本书翻读,阳光淡淡照上身,更衬出整个人的俊美挺拔,轩昂不凡。
觉察叶长风已醒,唐悦转头爽朗一笑:"长风,累么?再多睡一会也无妨的。你那张子若已派婢子前来传过话了,说公务他会敷衍,要你只管休息。说起来你这属下可真不错,连这等事也照应周全。"
"我还成。"听出唐悦话中有取笑之意,叶长风红了红脸,去寻衣物,"子若原就是精细人,不过,他要是知道昨晚我同……同你在一起,怕是要吓呆了。"
"他?"唐悦放下书,走过来帮忙,笑道,"他什么样的事没见过,会被我们吓呆?慢说两个男人在一起,便是十个男人在一起,只怕他眉头也不会皱一皱呢。"
"咦,子若还有这能耐?"叶长风平素从不过问属下私隐,闻言不由惊奇,"我见他平日立身还算严谨,不至于如此荒唐吧?"
知叶长风此刻定是浑身酸痛,四肢无力,唐悦体贴地为他穿上中衣,却在系带时蓦然停住,指尖沉迷地在肌肤上打滑,口中笑道:"你是个冷面知府,当然不知——也只有你这个知府不知罢了,现在普天之下,有哪处官衙还是清水?说事的,请托的,结交示好的,凡此种种,莫不要先上舞榭馆台,心情欢畅了才好说话,张子若虽是师爷,却是你手下第一等倚重的红人,但凡有眼色的,谁不肯抢着巴结他?也不全为求他办事,只图混个脸熟,关键时莫要出来作梗也好。"
"这我倒是知的。"叶长风将衣结扣上,微笑道,"在京师时,我们同年同僚,也一般有宴游作乐,不过方才听你说得骇人,什么男人,还是几个男人……"
"所以说你还是不懂。"唐悦笑着叹息,"那是真有的,不过不在寻芳居,在城西的另一家别馆,每到月中月末都会有特例表演,专供贵宾富豪观看……有时是男女,有时全男,每次十对,都是千中挑一出来的好手,"口里说着闲话,手指已挑开才系上的衣带,潜了进去,"俗称天魔舞,最是妖媚,你若想看,我可以带你同去……别瞪我,张子若就见过多次呢。不过这人居然心定神闲能把持得住,想必是有些来历的,不是寻常师爷格局。"
那是自然。皇上亲挑出来的人,怎会有弱者。不过这样的人才,居然用来监视自己,实在是……要算浪费呢
,还是可视作皇上对自己的看重?
叶长风默然,一时未及注意,回过神时,身子已又落入唐悦掌握。
一个是情难自禁,一个是欲拒无力,云雨重整巫山再赴,清晨曙色里种种琐事,自不必再提。
直纠缠到下午才返回府衙。叶长风原还有些不敢抬头,见张子若神色安祥绝口不谈,总算也渐渐宁静下来。
张子若心中却是说不清的滋味。叶长风不再苦闷自咎,固然是他所愿,然而眼看他归来时眸光湿润容颜鲜妍,唇边笑意似隐还现,分明是鱼水极欢了,胸口无论如何有些沉闷,面上却仍是清风明月一派安然。
他是不知叶长风与唐悦一事,若知了,心境如何,实是难料。只是世事既为世事,机缘巧变自然常出乎人意料,纵精明干练如张子若者,也不能尽在算中。
此后叶长风一心专注公务,寻芳居三个字,连提都不曾再提起,更无论涉足。唐悦倒也不强求,他原本外号江湖第一香,那是一等一的轻功,要深更半夜无声无息潜入府台大人房内,跟吃白菜也差不多。不过叶长风白日事务繁忙,每每疲倦乏力,唐悦不忍他劳累,也不大去引弄,两人相处反而以温言谈天居多,平和沉厚别有一番光景。
天下局势却已悄悄起了变化。
先是北辽,半月的沉寂后,突然气势汹汹大举进袭,也不知为帅是谁,只知手段极是犀利老辣,神出鬼没,转眼间宋已连失三城,西北边防岌岌可危,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向京师发去,京师方面,却是出奇地毫无动静,除了官样文章安慰督促外,什么调度都未作。
这日,平阳府叶长风接到朝廷密旨,纸上只有淡淡一句话,令他立刻交割事务,上京面圣。叶长风接旨后不免疑惑,私下相询张子若,却连他也不知情,只是大略估计,或与北辽有关。
平阳府不可长久缺主,张子若这时已挂了个馆职在身,叶长风有心荐他接任,此时他圣眷正隆,张子若人脉又好,若真有心,先代理府台再接任也不是不可能,张子若却极力推辞不受,还愿为他僚幕,叶长风想到张子若身份特殊,也便不再勉强。
与唐悦这厢,却是真正要分别了。
5
夜半时分,不知何时下起的雨一滴滴敲在草木上,淅沥沥传出几分凄寒。
知府衙门后院上房的灯火还微微亮着,在雨夜里朦朦胧胧,一团晕黄。
"唐悦。"
"嗯?"
叶长风合上卷宗,向后望去:"朝中有旨,令我即刻回京,明日我便要动身了。"
"他……倒底还是忍不住了。"唐悦把玩短剑的手停了一停,似笑非笑。
"这是圣上的旨意,你莫错疑。"叶长风自然知唐悦这个他指谁,心中大不以为然,"他与圣上表面虽和,内里互有猜忌,圣上也未必肯听他的。"
"长风,你怎地也呆了。"唐悦低声笑着,暗影中看不清表情,"这就好比对奕。调动自己的棋子那是应当,迫对方按自己的路布局,那才是好手。"
叶长风怔了一下:"我不信。就算你说得不错,我也只以圣上旨意为准,别人要如何,与我无关。"
"是么?"唐悦轻笑着,似是想说什么,话到口中又改变了主意,踱到叶长风身前,低头下望,"那你就忍心扔下我一个?"
叶长风愕然,唐悦英爽过人,何曾出过这种哀如怨妇的语调,及至细看,唐悦眉梢唇角,都含着调侃的微笑,才知他是在捉弄自己,不由恼道:"你又逗我。"
唐悦只笑不言,将叶长风拉入怀中,叶长风微微推拒,还是被那双铁臂搂定,耳边传来低低的温热气息:"别动。窗外有人在看着呢,我们就让他看看可好?"
"什么?"
叶长风不自觉转头外望,唐悦及时固定住他,不由分说,将双唇封了上去,便是一个深长的热吻。
初时叶长风还嗔恼挣扎,唐悦这次却绝不肯放松,双臂紧锢着,唇舌几近狂烈的侵夺之下,叶长风不多时便全身无力,脑中晕眩一片,不能抵抗。
良久,唐悦才放开叶长风,转头看向窗外,朗声长笑:"看够了没有?接下去是不是还想看春宫?"说话间,右手指尖微弹,一枚石子已激射而出,穿过窗纸,直击入黑暗。
通地一声闷响,似是有人从树上跌了下来,接着枝叶悉索,象正仓皇逃离。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的机缘已尽了。"唐悦笑容敛去,以内力将声音压成一线,清晰送入那人耳中,字字冷然,"留着头颅,等我有空来取罢。"
风雨声飒飒,屋外再无半点声响。
叶长风挣开唐悦,一言不发地自去桌前坐下。
"是我冲动,你莫见怪。"唐悦陪笑着,心知自己一时负气,冒然行事,叶长风定要恼怒。
沉默半晌,叶长风脸上不见表情,淡淡道:"他来这是第几日了?"
语锋冷然,唐悦大感不妙,试着去握叶长风的手,却被甩开,只得微笑:"这人么,来倒是天天来的——"眼见叶长风眉宇间怒意骤增,忙道,"不过他惧我耳力,从不敢走近,今夜大概知是最后一次,方才大胆靠近窥探的。"又放软声音,低笑道,"就刚才那一回,你放心,他别的甚么都没看到,没听见。"
"你要向人示威,何苦借我?"叶长风叹道,"我又算什么,这幕回上去,不过增人笑料——那人,他是端王门下罢?"
"是。"唐悦心道你的身价你居然不自知,倒也奇怪,却决不说破,浅浅笑道,"他身怀端府密令,错不了。"
唐悦竟会连这也知道,叶长风疑惑瞧了他一眼,随即想到唐悦手段多端,麾下又多红粉佳人,知晓再多也不算出奇,哼了一声:"你瞒得我好。"
"不正怕你介怀,不肯与我亲热么?"唐悦笑叹道,"你那性子,我还不知。"
叶长风不擅情事,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缓缓道:"我不惯这些……唐悦,有时我心想,若我们没有肌肤之亲,只留知已之谊,是否会更好。"
"我可舍不得。"唐悦一笑,揽过叶长风双肩,看着那双清亮凤眼,柔声道,"长风,我敬你,重你,也爱你,想吃了你。你与我在一起,后悔了么?"
"没有。"叶长风摇摇头,低低道,"在朋友之外,你确实还……教了我很多,你对我极好,我今生不会后悔。只不过,"仰起脸来,烛光下双眸深沉,不自觉地流露一丝期盼,"你……京师风物繁华,你不愿随我去看看么?"
叶长风本性慎微,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极致。
唐悦心中一跳,看着叶长风的神情,几乎便要不顾一切,答应下来,终究还是硬起心肠:"长风,我答应你,一定陪你去看尽长安月,洛阳花,但不是现在。我——忘不了那么多兄弟的血。"
并不觉得意外,叶长风只是点了点头,淡然叹道:"我知道,你舍不下这处基业。川中这带,只怕已尽在你网中,只等时机一到,便要重振旗鼓了罢。自古将相本无种,你有志于此,我也不劝你,只是你我……既为敌对,纠缠也不宜过深,今日此际……便别了吧。"
听怀中人话语决然,竟是要斩断情缘之意,唐悦身子震了一震,却知他所说是实,自己再能言善道,此时也无话可辩。
他忠君勤国,自己却要作乱天下,固然成王败寇,最后评定尚不可知,眼下这对立之势,却是分明的了。
叶长风性子外柔内刚,不肯弃信违义,自己又何尝抛得下似海深仇?遇上他之际,其实便已料到结局会成如此,无奈情缘孽缠,避无可避,还是牵扯到了一起,却想不到,那一刻,会这般快来临。
紧抓住叶长风双肩的手一点点松了下来,唐悦勉强轻笑道:"是我对不住你……我……如你所愿便是……"最后几个字微颤着已说不下去,笑容僵硬着,不敢再瞧叶长风,蓦地转身,沉声道,"我走了,这柄剑,你带在身边罢。"
一掌击开窗棂,风声微响,衣袂轻动,混杂入雨里,转眼不见。
叶长风没有回头,手握住桌上晶光微闪半出鞘的短剑,心中空空荡荡,茫然一片,浑未觉雨何时已停,何时再起……不知不觉间,东天亮曦已起,竟就此坐过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三儿前来敲门,服侍穿衣漱洗,叶长风神情默然,却也未让三儿瞧出异常。
一切行程皆由张子若打理妥当,府中事务也早在前一日便交代有序,因怕人送行烦琐,简单用完早餐,一行三人提前一个时辰便悄悄离了府,踏上码头。
平阳府为南北交通要道,水利尤为完备,要论快捷,河运倒比车马快上数日,且又安稳,叶长风身为知府,本有官船可用,只是此次回京事机较密,不欲张扬,便都换了常服,由张子若出了三倍价钱,包下最出名的贺家船只,约定清晨在码头等候。
踏上船只,撤了跳板,数片白帆冉冉升起,舵工各各安位一片忙碌便要开行,叶长风充耳不闻杂乱,负手立于船头,任江风吹拂衣角翻飞,凝望天际不语。
张子若微觉奇怪,正待相劝他回到舱内,突闻呜咽一声,不知何地忽有笛声吹起,音色醇亮,中气深厚,悠悠扬扬,一时竟传遍整个江面。
声声婉转,缠绵处如情潮涌生,低回时似泣似诉,一时江面上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天地间,似只剩下了这悱侧不已的笛声在缓缓回荡。
张子若凝神细听,越听越觉这笛音竟是柔肠百结,有个情根深种的味道在里面,却又是黯然离别,无可奈何之光景,再看不远处的叶长风,乐声中衣衫竟不住轻颤,心中不由一动,这人,莫非是相送叶大人而来?听这笛声,这两人交情,可深得很哪。
他终还是来了……叶长风右手紧握住袖内短剑,品味着笛音,心中反反复复只是暗道:你若深爱我,为何不肯放下一切恩怨,随我悠游天下;你若不爱我,为何还要吹此一曲,叫我心乱,忘不了你……唐悦……
思潮翻回不能平息之际,船却是顺风顺水,如期开动了。
6
江上白浪翻腾,阳光点点,照见逝水如飞,河岸渐渐消失。
一路溯游而上,经平江转抵吴家塘,不过三日。这条线是水运要枢,沿路关卡都有官兵把守,叶长风两人印防皆全,贺家船又是打点惯了的,倒也太平无事。
但接下去若急着要赶路,却不能走官道了,吴家塘水分三汊,由此往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行船殊为不易,却是通往京师的唯一捷径。
按叶长风的意思,平稳由官道而行,在规定日期到达京师,也就是了,张子若却坚持不可。他道这次急召令下得突如其来,又语焉不详,不知圣上是何心意,是祸是福,不如先到京师探听明白,就算要问罪,也可及时疏通关节,免得措手不及。叶长风拗他不过,也便由得他去。
这晚,船泊吴家塘,休息采买,补充食水,预备明晨再行。
叶长风心绪不佳,也没个游玩觅胜的心,与张子若闲聊几句,灯下翻了几页书,便歇衣睡了。迷迷糊糊中似听到船头有人声纷杂,象在争讨辩论什么,叶长风不去理会,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知所为何事。
原来是两个贩运丝绸的客商,有急事要赶往京师,偏偏这晚只有贺家船停在右岔口,两人便寻上船来,好说歹说,又许以重金,贺老大本来不肯,被他纠缠不过,兼之财帛动人心,明晃晃的银子到手哪有往外推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张子若也是早上才得知,一时大为生气,怒道:"我出三倍价钱包下这条船,为的就是个清静,他们怎么敢自作主张?我找他们去!"
叶长风一把拉住他,劝道:"子若算了,出门在外,谁都有不便的时候,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船这么大,带上他们也不为过。"又低声道,"我们是便服出来的,吵将起来,或耽误行程,或暴露身份,反为不好,且忍几天罢,世事哪有样样随心的。"
叶长风温言款款,所言又皆在情理,张子若不由也消了气,笑道:"你真好性子——暂且便将就着,瞧我到了京师,怎样将他们贺家船这好名声传扬传扬。"
"人家也是小生意,你宽和些。"叶长风深知张子若的手段,他要是真与贺家船过不去,回到岸上,便三个贺家船也要倾刻破了,传扬恶名不过是小事。瞧着他一笑,"君子有容人之雅量嘛。"
"叶兄你是君子,我可不是。"张子若哼了一声,不过话虽如此,接下来他倒再也没提过报复之事。
贺老大自知理亏,此后将三人服侍得更是殷勤,送茶送水,无微不至。也是天公作美,一路放晴,贺家船顺风顺水满帆而行,不多日便安稳到了江口,京师遥遥在望,只剩两三日路程。
是夜,用过晚餐,张子若又来寻叶长风对奕,叶长风知他是见自己连日抑郁,特来相陪,不忍拂他好意,含笑应了,红烛之下,水声隐传,两人对坐手谈,倒真有几分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境。三儿看不懂棋局,捧着手巾,早在一边摇摇欲睡了。
"你再不专心,可又要输了。"叶长风轻轻落下一子,恬静笑道。转头见三儿倚在一旁鼻息沉沉,不知何时已梦周公去了,不禁摇头,"这孩子,叫去睡不睡,硬撑在这里,何苦呢。"顺手拉过条毛毯,罩在三儿身上。
"叶兄待下宽厚,自然是人人感恩的……"张子若心思原也不在棋盘上,投下一子,抬眼却看见叶长风袖中亮光一闪,不由奇道,"叶兄,你那袖里是什么?"
"一柄剑,朋友送的。"叶长风从袖中取出短剑,手指触及鞘上花纹,睹物思人,神情不由微黯。
张子若接过剑,在手中仔细端详,这是极短极薄的一柄剑,比匕首也长不了几分,烛光下青铜剑鞘透出冷然古意,剑锷以柔丝缠住,交界处镶着一粒莹洁闪亮的珠子,适才便是它在发光了。
张子若越看越惊,抽剑出鞘,一阵寒气立时迎面扑来,直刺得他打了个寒颤,再细看,却是青沉沉如生绿锈般的剑身,委实算不上好看。
"叶兄,这是……这是承影啊。"
"承影?那是什么?"叶长风怔了一怔,随即想起,吃了一惊,"你说的,该不会是列子所言,春秋时孔周所藏那三柄名剑之一的承影罢?"
张子若并不答话,端起一边烛台,瞧准方位,竖正剑身,将剑影投在北面板壁上。初看也无异常,细瞧便能发觉,剑影竟较剑身要长出淡淡一截,张子若又用力挥下,嗤地一声轻响,剑尖明明未及板壁,壁上却赫然多出一道深痕。
"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经物而物不疾……好个承影,好道剑气,我曾在二皇子府上听说过此剑现世,想不到今日能亲眼瞧见。"张子若长叹一声,还剑入鞘,恭恭敬敬双手奉还给叶长风,"叶兄这位朋友,对叶兄可好得紧啊。"
叶长风怔怔接过承影,手上如有千钧之重,失神道:"他……他为何没有告诉我,这柄剑如此贵重?"
"告诉了你,只怕你便会不收。"张子若冷眼旁观,思前想后,早就猜出了几分,感佩之外,又有莫名的一股滋味,也不知是酸是涩,是凄凉是自伤。
"我是一介书生,要此剑何用,他处境危险,才真正需要啊,他……他好胡闹!"叶长风又急又气,脱口而出。
叶长风向来镇定冷落,居然会为了那人这般失态,张子若心中一窒,面上却若无其事笑道:"那也未必,这剑还有个特性,凡有敌来袭,踏入三丈内必能脱鞘自鸣,想是用来送给叶兄防身的。"
"想杀我的人,如何比得上想杀他的人多?"叶长风眉头深聚,却想不出将剑还给唐悦的法子。
"他是谁?"张子若突然问道。
叶长风深深瞧了这下属一眼,不愿再隐瞒:"唐悦。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他与我不仅是知已之义,还曾有肌肤之亲。"
"你们……那他现在?"
"他放不下他的心事,不愿随我来。"叶长风已恢复了从容,"子若,你要是想笑我,或者鄙弃我,都请直说,若不愿再跟着我,我也不勉强。"
"我怎会笑你。"张子若截断叶长风的说话。更深漏短,此时舱内烛光微摇,舱外流水淙淙,天地间悠悠一片静谧,张子若白日里说不出口的那些心思全都一股脑地冲了上来,骤然握住叶长风的手,颤声道,"其实我……"
语音才出,呛啷啷一声清越激响,承影已然自动跳出鞘,露出半截剑身,寒气四射。
7
夜冷灯青,远近无声,宝剑自鸣。
对坐二人同时一惊。
互看一眼,张子若沉声喝问:"谁?"
红漆雕花杨木门吱呀一声两边分开,冷风骤然卷入,烛光突暗,一阵乱晃,火苗再由昩复明时,堂前已多出两个浑身煞气的高大男子。
门已重又关上,室内寂然无声,只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杀意弥漫。
叶长风暗暗吃惊,他固然自上船后便深居简出,极少外出,眼前这两个男人却还是识得的——那日可不正为了他们私下搭船,张子若才生气动怒的么。这刻灯下看来,这两人连白日的商旅装束都未换,只是满面冷狞,气势阴沉,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和气生财模样。
两人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盯着叶长风右手,烛光里眼色闪烁诸般惊羡、贪婪、狂喜……历历分明。叶长风不觉苦笑。看到这样的神情,便呆子也明白他们为何而来了。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唐悦啊唐悦,你大约也料想不到,你所赠的这柄稀世奇珍,反会先替我招来麻烦。
咳了一声,打破沉静,叶长风托起承影,手掌缓缓摊开:"两位不告而入,可是为此剑?"
映着晶莹的烛光,白晳的掌心,承影光华隐隐流转,越显古朴沉厚。
"好剑。果真是好剑。"东侧男子几乎瞧得呆了,眼睛眨也不眨,咧嘴一笑,"二哥,这两个书呆倒没吹牛,我原还不信,幸好你说上来瞧瞧真假。"
"那是老天给的运气。"二哥阴阴向前踱了一步,"正好让我们赶上这条船,听见他们说话——四弟,将军的生辰,可就在下个月了。"
"对啊。"四弟双掌一击,笑道,"宝剑配英雄,这柄剑就算我们的礼物,保准震惊全场。"
两人谈笑自若如入无人之境,张子若面色铁青,冷哼一声正要开言,被叶长风暗暗止住。微微一笑叶长风已将剑递了出去:"既要,拿去便是。只不知,两位拿到剑后,又会如何处置我等?"
"你倒知机。"四弟抢前一步夺过剑,掂了掂,笑道,"二哥,要杀他们么?"
"能带这柄剑的,必有来历。"二哥沉沉一笑,"今日若放过他们,焉知他们明日不会再找人来对付我们兄弟?还是一并杀了,绝除后患。若你可惜他们,留个全尸也就是了。"
"听见没有?我瞧你们也怪可怜,自己动手吧。"四弟瞧了叶张两眼,转头笑道,"二哥,汉人就是娇弱,连男人也长得这般细皮白肉,花儿一般。"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叶张二人心念数转,急速思忖——这二人,竟不是汉人?
——这该是以后的事。眼前之局,杀机已迫在眉睫。
叶长风心中早有计较,不动声色,缓缓道:"你们可能肯定这柄剑便是承影?"
"当然。"四弟冲口而出,"方才你们在墙上比划,我们在外面都瞧得一清二楚,你赖不掉。"
"我没有说它不是。"叶长风神情自若,款款而道,"只不过,大凡上古神兵都各有脾性,落在二位手中,未必便能显出异处,反而倒成了废铁。若不信,可以一试。"
四弟嘿嘿一笑:"这等鬼话,你骗谁呢。"口中如此说,右手已提起承影,映着烛光,在板壁上投下剑影。
不看则已,一看都是一惊。壁上明明晃晃,剑影宛然,却与剑身等长,再不见那剑气的淡淡投影。
二哥心思深沉,这时也不由微微慌神,接过承影,左右一阵比照,却终试不出一个究竟来。这柄绝世宝剑,到了他们手中,竟当真如同寻常锈物一般。
"这里的讲究我却知道。"叶长风见时机已到,适时插言,含笑道,"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告诉你秘密,你放我们离开?"
"好。"
四弟不假思索回答,却被二哥厉声喝住:"莫要上了汉人的当!他们的心性最是机诈,你忘了么?"
"若你想邀功求赏,只怕没有别的选择。"叶长风利落有力迅速截口,"要我们的命,还是要承影,你挑罢。"
明明弱不禁风,淡定的笑容却象有无形的慑人之力,二哥呆了一呆,正要答话,船身猛地一震,窗外火光闪动,人声嘈杂,变故又起。
不加思索一掌勒住叶长风的颈项,二哥目中凶光大盛:"这些是什么人?"
"你瞧我象知道的样么?"叶长风勉强压住呛咳,倾听了半刻,叹道,"我看,倒有几分象强盗打劫。今夜,可还真是热闹。"
四人一齐屏息静听。喊声愈近,果然夹杂着刀剑相击,呼喝怒骂,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大伙儿一起上"、"打劫啦"诸多字样。
二哥既知只是寻常毛贼,反而放下心来,冷冷转头,正要逼问,眼光触及叶长风,却突然一怔。这时两人离得极近,烛光下这汉人面目秀雅,肌肤如玉,眼神清澈得如水一般,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叫二哥的这男子素来杀人如草,是个旁人再斥骂哀求也无动于衷的主,此刻被这两道清亮眼神一逼,竟莫名地心中一躁,怒道:"你究竟说是不说?"
"先救船上的人。"叶长风听若未闻,反而淡淡提出要求。
二哥瞪了叶长风半晌,突然狂笑:"你当我什么人,会任由你差遣!有那闲空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罢!你可知道,只要我手一紧,你的命就没了?"
"我知道。"叶长风神色不变,语声镇静,"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没命,你那承影的秘密也休想知道。"
二哥怒目而视,手掌慢慢收紧,叶长风颈项越来越痛,脑中昏眩,眼前也渐渐发黑——却突然全都松开。一掌将叶长风击倒在地,二哥再也不多看他一眼,转头道:"四弟,你去打发了外面这群小贼,出手狠点无妨,要紧的是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说完自去一边椅上坐下,闭了眼,似在养神。
四弟捷如狸猫,穿窗而出,室内再度沉寂。
张子若默然扶起叶长风,按住他后背额角摔伤之处,又疼又惜。叶长风之计,别人不明白,他却是极清楚的
,这原是极险的一着,幸而那两人没有发觉,若是知晓真相——他不敢再想下去,心中不知多少次痛悔,原不应如此大意,该多调些好手随行才是。
三儿也早惊醒,不敢出声,这时扑过来细细为叶长风伤处止血揉搓不提。
8
隔着窗棂,隐约可见火光闪动,嘈杂声渐歇了,却时不时有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呻吟哀号分外凄厉。
"死了不少人……"叶长风头背都带了伤,斜倚在张子若肩上,闭眼喃喃道,"也不知是船工,还是盗贼……"
"先不说这个。"张子若打断叶长风的话,注视着臂中越发苍白的面色,低声道,"你觉得怎样?要不要紧?"
"我没事。"叶长风只觉颈背后数处都火灼般地疼,稍一移动,脑中便嗡嗡鸣响,实在算不上好,勉强一笑,"小小碰伤而已,无碍的。"
张子若素知上司沉静隐忍的脾性,有再多的忧虑也只得压了,叹了口气,转道:"你说的承影之故,我也是知的。"
"我原知道瞒不过你。"叶长风轻轻一笑,"只要他们不知便成。"
太险了。张子若摇摇头,也不愿多话,只道:"回头你和三儿先走。承影的缘故,留着我来与他们说。"
叶长风一愕,随即笑道:"子若,你将我的话抢了。"
距离咫尺,近得连睫毛的闪动,呼吸的均匀都清晰可辨。好象还从来没有离他这样近过。张子若深深凝视叶长风:"这话,原早都该我说。若不能为你分忧,还要我这幕僚何用。"
"不是这等说——"
"大人莫非不信我的心?"张子若断然截口道,"我纵骗天下尽所有人,也不会欺瞒大人你。"
张子若背着光,暗影里瞧不清表情,只有一对眸子闪闪发亮。叶长风心中感动,微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只不过这件事与官家无关,是我引出来的祸,自然由我来承担,这没什么可争的。"
两人这厢里私语,那侧二哥内力深厚,一一都听在耳里,不住冷笑。终于忍耐不住:"要走要留,只怕还由不得你们。当我们都是死人么?"
"不敢。"张子若淡淡一笑,"只是我若一定要你先放了他们,否则就算死也不说,你会怎样?"
二哥还末来得及搭话,舱门突地轰然被震开,四弟的身影急退了进来。二哥皱眉道:"你怎么了?几个小贼,也值得这样纠缠半日?"
"不是普通山贼。"四弟气息微促,神色忿然,"武艺倒不算高,几打一的功夫却真厉害,我一人招架不过来,二哥,你接把手。"
说话间刀影闪动,数条黑衣人紧紧附了上来,招式凌厉身法绵密,一望而知是精心训练过的,绝非乌合之众可比。
"这样的身手,用来打家劫舍,岂不浪费。"叶长风凝目细瞧,不觉奇道。
他们两虎相争,自然是打得越激烈越好。张子若乐得与叶长风在一旁看戏,低声笑道:"天下之大,甚么怪事没有。"暗中却在叶长风掌心写下几个字:是三皇子的人。
叶长风一惊,也反划回去:你怎知道?
有个人我以前见过。张子若的食指轻轻掠过叶长风温润手心。
叶长风停住手,思疑不定。究竟出了什么事,要令得三皇子兴师动众,不惜叫手下乔扮为匪,半夜进袭?莫非他们早知船上这两人的身份?可是看动手这狭路生疏情形,又不甚象。
那二哥武功倒底要较四弟高出一截,他一出手,掌风呼呼,隐夹风雷之声,潮水般怒卷出去,立时将一众黑衣人迫退了几步。
"二哥还是你厉害。"四弟一旁目露羡佩。
"你自己不用心练功不说。"二哥哼了一声,打斗中竟仍有闲暇答话,"不过南蛮人卑劣无耻,最会以多胜少,你才出来,自然不习惯,倒也不能全怪你。"
"可不是。走过大江南北这么多地方,见到的全是贪生怕死爱财忘义之辈,哪及得上我们大辽男儿英勇豪迈……"四弟说得起劲,一时来不及收住,待到大辽两字脱口而出时才悚然一惊。
"四弟!"二哥厉喝一声,转眼见每个黑衣人眼中都露出惊骇之色,面色一沉,"既知我们来历,留你们不得,你们怨命不好吧——全都杀光,一个不剩。"
"是!"四弟情知失言,不敢再多说,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应付战局。
辽国两人全力出手,那十数个黑衣人果然抵挡不住,一时脚步虚浮,节节退后,有一个人踉跄着正退到叶长风三人身前。叶长风正想避让,眼前光点突闪,十数道寒芒激射而至,竟直袭他各处要害。
莫说叶长风不会武艺,就算会,这十数点暗器猝不及防迎面扑至,又有谁能躲得开。眼睁睁看着将要撞上,呛啷啷一串细碎声音连响,两把雪花短刀横里杀出,也不知怎样动作,挽出几朵水泼不进的刀花,硬生生在叶长风面门前数寸,将这把铁棘刺全都挡落——除了有一粒撞飞出去,斜擦过叶长风左肩,略略破了点表皮,不痛不痒,自不必计较。
定过神细看,执刀之人身形纤弱,容貌秀丽,竟是一个行止极佳的美少年。双髻微垂犹露稚气,望去不过十六七岁光景,可爱中又带了一段楚楚动人的可怜之态,任谁也想不到这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未将来得太晚,叫叶大人受惊了。"随着美少年一起现身的,还有十数个劲服男子,目光炯炯举止轻捷,一望便知是难得的好手,为首之人面容方正神色恭谨,却是叶长风曾经相识的,端王的亲卫队队长,第一心腹陶威。
"想不到今晚这水泊之上,贺家船中,竟成了各路英雄的聚集之地。"叶长风长长叹了口气,瞧向陶威,"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受命前来保护大人的,已经暗中缀了两天了。"陶威微笑,一边指挥手下人将场中打斗的双方严密围住,也幸好贺家船是出了名的结实宽大,否则一下站了这数十个彪形大汉,难免有落水之虞,"其实大人不用担心安全,自平阳府开始,沿路都有我们的人远远跟着,到了京师这一段,那便是我的事了。"
"那他们呢?"陶威受谁人之命而来,不言而喻。至于所为何故,为何要劳动到陶威出马,叶长风不愿多想,将眼光投向另一组黑衣人。
"他们正相反,是前来刺杀大人的。"陶威面不改色,作出手势,看着下属将三皇子府上黑衣人一一围起,无情杀戮,端王这方实力既高,人数又多,血泊之中对方的尸体眼望着便越积越多,剩下黑衣人无心恋战,纷纷逃窜,却反给了敌手可趁之机,死得更加快速。
对那两个辽人,却只围而不打,十数个人轮流迭上,分明便是要用车轮大法,耗光他们的内力,再一举活擒。
叶长风实在不欲看这等血腥场面,然而刀光剑影生死倾刻便在眼前,呻吟惨叫此起彼伏,想不看也不可得,头目一阵晕眩,强行镇定心神,苦笑道:"我也不敢妄自菲薄,但也实在不明白,何以我的性命,会有这般重要,有人想杀,有人想保——陶威,皇上倒底为什么召我回京?"
"我家王爷就在前面林家渡相候,准备了宴席为大人洗尘。明儿早上,大人自己问王爷去好么?他必定比卑职说得更明白。"陶威笑容甚有深意,倒叫叶长风看得莫名一阵心烦,直忖着如何将这干麻烦甩脱。
这时,那两个辽国人却是争斗过久,渐渐地力疲了。
9
一夜风云乍变,到如今已是堪堪尘埃落定。
陶威不愧是端王最得力的手下,一路跟随贺家船,再多变故也不动声色,直到胜券在握最后一刻才蓦然现身,稳稳当当一网打尽坐收渔人之利。
叶长风瞧着他唇角含笑指挥若定,不由暗暗一叹。
都是官场中人,岂有不明白的。擒住辽国奸细是大功一件,三皇子所有被杀的属下自然也全可推到辽人身上,就算人人心知肚明也宣不出口,同时又可示好卖恩给叶长风——这等行事,当真是滴水不漏八面磨光,叫人想挑剔也无从寻起。
然而其中隐约以叶长风为饵的用意,在场诸人俱剔透心窍,岂有看不出来。
"其心可诛。"张子若冷哼了一声。
叶长风摆手制止,淡淡一笑:"端王门下,若不这样做,才是怪事。"
陶威负手而立,微笑看住场中,听若未闻。
场中两个辽人仍在激战,掌风渐弱身形滞碍却已是到了强弩之末。被十数好手团团围住,也不硬碰,只是好整以暇轮流出击。这记车轮战术恶毒无比,再铁打的高手也禁受不住,眼见体力消减真气不继,不多时便要束手就擒。
四弟怒火炽盛,哇哇大叫:"你们这群南蛮猪,只会使这种不要脸的法子,有本事,你,"直指住陶威的鼻子,"来和我一对一地比试,输了我才服你!"
"下者斗力,上者斗智。"陶威被骂了也不生气,悠悠笑道,"我既能拿下你,就证明我比你强,你服不服,有何打紧。"
"你卑鄙下流无耻!"
"赢了就是赢了,你没读过书,自然不懂什么叫成王败寇。"
……
两人不住对答,在四弟是气极激愤,脱口而出,在陶威却是故意引他说话,诱他分心,好快些成擒。
"四弟,不用再与他们多说。"二哥突然奋起一掌,迫退众人,跃至四弟身边。
一时间所有人都当他们要逃走,端王亲训出来的属下何等精干,不等调度立时分守住出口,更有数人掠到了叶长风等身前,以防敌人趁乱劫持。
背靠着背,各自凝神戒备,四弟急道:"二哥,他们……"
二哥头也不回,沉声道:"临来之时,我们发过什么誓?"
"是。"四弟突然一静,肃然道,"南蛮人多诈,为防泄密,宁死不被生擒。"
"你怕死么?"
"不怕。"四弟缓缓环顾周围,众人全被他们对话所慑,一时无人动作,寂静中只听四弟语声沙哑微透悲怆,"只是,死在这等小人手里,我实在心有不甘。"
"下辈子再说罢。"二哥见四周众人已渐围了上来,一咬牙,"我要先走一步了。"说完举掌便向自己头顶拍下。
两道雪亮刀花,自陶威身边美少年的手中飞旋而出,直削二哥手掌。二哥身躯微侧,手腕一转,便待再行击落,已有一道朗朗的声音,有力喝道:"住手!"
是那个有着一双清亮凤眼,秀美清雅的汉人书生。虽不明白他是何等人物,此刻也已知他身价不凡。二哥惨然一笑,一回手,黑黝黝一物凌空飞过,掉落在那人脚边:"你的剑,还给你。我也算为这古剑而死了,魂有剑相伴,也是快事。"
拾起剑,叶长风排众而出,目注二哥,冷冷道:"你倚强凌弱,妄图夺剑杀人,本就是死罪,也称不得什么英雄,但你们侮我大宋无人,却是不可。"
二哥一怔,上下打量叶长风数眼,突然冷笑:"我四弟说错了么?你们这些人中,有哪个敢站出来和我们单打独斗,较量一番?"
陶威眉头一皱。他一路暗中随行,早就估量过这二人实力,确是有数的一流高手,忖量自己也没有必胜把握,陶威这才想出此计,逼他们束手就范。
谁料计策将成,叶长风却忽然横插进来,陶威大感不耐,然而他深知叶长风是端王心中一等一看重的人物,不敢阻拦,只暗自盘算危急时如何出场救人。
"要单打独斗是么?我来。"叶长风衣衫上仍沾着点点血渍与泥尘,却怎么也掩不住那股子清华钟毓之气,昂首一挑眉,立在当场,竟是飒爽过人。
所有人都是一愣。叶长风不懂武艺,世人皆知,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三儿已先想到主子是否适才摔坏了头,怯怯一拉叶长风衣角:"爷……"
连张子若,陶威也猜不透叶长风用意,却知他行事必有来历,自去沉吟揣测不提。
旁人惊疑藏在心底,四弟却是轰然先笑了起来:"就你,也和我们比试?凭什么?总不会是美人计罢……"
他说话肆无忌惮,却隐约也道出了多数人的心声,二哥瞪了他一眼,转看向叶长风,正色道:"你想做什么?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们可不陪你开玩笑。"
"我也没那空。"叶长风轻蔑一笑,"你若不信,我们设个赌注如何?蠃了我,你们不但不用死,承影也让你带走;若输了……"
"输了怎样?"二哥大声道。叶长风眼里又似讥嘲又似不屑,看得他心里一阵怒火。
"也没怎样。只要你承认一句,你输了。就这么简单。"修长凤目深邃黑亮,掠过一圈,最后停留在陶威面上
,叶长风微微一笑,"陶将军,是我多事了。但话既已出口,还望你成全。"
"好。"陶威点了点头,看向辽国二人,简单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风萧萧,易水深寒。
一行人随叶长风下了船,就近在江边的乱石中停了下来。此时东方天色已渐渐泛白,几朵乱絮似的云横在当空,水雾弥漫。
10
岸边乱石嵯峨,参差不齐,江水奔流而来,至此加倍湍急,大小石堆中水涡回旋冲激,咆哮不停。
如此地势,似曾听闻。张子若微微缓了步伐,凝神打量,已猜出几分大概。一抬头正遇上陶威的目光,精芒闪动若有所悟,两下里一接触,陶威微微一笑,张子若哼了一声将头转开,心中都是暗暗戒备,对方门下竟有这般智谋。
叶长风行在最前,并不觉身后暗潮激涌,一路神色安详,随意折了几株青翠芦苇在手中把玩。地势越行越高,山石渐陡,叶长风不懂轻功,到此已难免有些吃力。
"就在这儿罢。"微吁了口气,叶长风回头淡淡一笑,"我也只能到这里了。"
"就在这里动手?"
辽国二人早已全神戒备,暗运功力默察四周,远近江天一色曙色清明,晨雾里鸟雀翻飞,全然一派平和,不见半点异常,二哥忍不住沉声发问。
"我站到那里去。"叶长风面无表情,抬眼望向三丈外一处大石,"等我说好,你们就开始动手。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只要能击倒我,就算你们赢。可以么?"
二哥素性深沉谨慎,然而反复察看忖思,也不能明白叶长风是何用意,眼见日影一分分清晰,情知拖下去只有对自己不利,一咬牙:"你一个,不要旁人相助?"
"正是。"叶长风负手而立,眸光幽深,江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平添几分肃杀。
"好。"
二哥吐出沉沉一个字,如重锤相击,听得每个人心头都震了一震。
空气象突然间凝固,再没人说话,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目光只注视着一处,一个人。
背后目光如灼,叶长风全不在意,从容挽起袍角塞进腰带,缓步前行。不时弯下腰来,将手中苇茎折成丈余长的一截,插入石缝,又不时将一些石块左右挪动,神情专注举止慎微,竟象是分毫不肯有误。
众人看得大奇,有些眼尖的人已能看出叶长风额上薄薄沁出了一层细汗,陶威张子若心中暗叹,辽国二人却只是冷笑,管你故弄什么玄虚,以我二人合力,就连巨石也能劈了开来,这些芦管碎石,抵什么用?
暗暗立意,只待叶长风一说动手,便飞掠过去,全力一击,再不怕他装神弄鬼。
"好,你们来罢。"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拍了拍手,直起身,立在一块大石上,微微一笑。
天际白云悠悠,自他身后漫然而过,衬出一地大大小小的黝黑石块,间或几叶青绿芦茎,远处江水如怒,隐然一股浩荡不绝气象。
辽国二人再不答话,对视一眼,两只大鹰一般振臂疾扑了出去。众人心中都是一紧,一些暗器好手已在掌中或扣或握住铁蒺藜梅花刺……却也知以这两人身手,远近悬殊如此,救之也只怕不及。
陶威紧紧握拳,手心里全是汗,叶长风此人对于自家主子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万一……那是提了头回去也不能补偿的。两眼瞬也不瞬地紧盯,终于,嘴角缓缓荡起一抹微笑,双手也轻轻松了开来。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幕奇景:明明叶长风衣袂飘飘就立在正中的石上,辽国二人偏偏左一扑,右一转,来来回回只在那数十处不起眼的石堆中绕圈子,到最后勃然而怒,不分方向乱拍一气,掌风呼啸连这边众人都清晰可闻,却撼动不了那几堆摇摇欲坠的碎石,几根柔嫩水绿的芦苇,更不用提石堆中央的叶长风了。
"张先生,这两人瞎眼了么?"三儿忍了又忍,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惊奇,拉了拉张子若的衣袖,低声问道。
"你不懂。"张子若一脸微笑,似赞叹又似惊羡,长喟道,"这是阵法啊……想不到,他连这也能知晓,我实不如他。"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陶威喃喃念了两句诗,半晌自失一笑,朗声道,"张先生,陶某今日能由你家大人之手,重见诸葛武候的八阵图,此生已再无憾。"
张子若抬眼相望,目光中竟有几分惺惺相惜,微笑道:"我何尝不如是……传说东吴名将陆逊急追蜀兵至江边,遇此阵而被阻,幸得黄翁相救,后锐气大失,连夜退兵回朝……叶大人特以此阵对辽人,实是有深意在内。"
"我倒看不出什么深意。"冷冷一人插话,眉目秀丽双手擎刀正是那救过叶长风的美少年,"刚才明明已能一刀一个拿下了,偏要走来走去这样麻烦,不外乎你家大人想出风头罢了。"
张子若一晒,转过头去,继续观看场中情势,竟是理也不愿理那美少年,大有个不屑与谈之意。这少年素来心高气傲,何曾受过外人这等羞辱,冷笑一声便待再出言想讥,陶威咳了一声:"蓝珊,休要胡说,叶大人不是那等浅薄之辈。辽人凶蛮骁勇,杀他们并非难事,要慑服他们,令他们心怀敬畏,从此不敢小觑我宋朝,这才是大难事。"
蓝珊也是聪明之人,一点即通,却仍嘴硬着不肯承认:"就算这两个人服了又有什么用?有本事他拿这阵法去对辽战场上用啊。"
"瞧这两人身手言谈,在辽国决非寻常之辈。"陶威摇了摇头,"叶大人和他们的赌约是什么?是要他们认输,而不是要他们的命。这就摆明是要放他们回去传话了。辽人最近气势嚣张,只盼叶大人此举能挫他们一挫,若能令他们行军用兵时犹豫上一二分,那更是极大之功了。所救之人,何止数十数百,乃是一时一地啊。"
"我偏不信。"蓝珊怔了半天,恨恨道,"他什么武功也不会,刚才要不是我替他挡了一挡,那把铁棘刺就得将他打成蜂窝,还轮得到他现在这样威风得意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他。"陶威噗嗤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你嫉妒王爷特别看重他,是不是?话说回来,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出刀挡暗器时故意慢了一慢,令一粒铁棘擦破他的左肩,这事可有的?虽然不打紧,不过王爷若知道了,只怕……"微微一笑,再不说话。
蓝珊想起端王平素行事,越想越怕,脸色都有些发白,扯了扯陶威衣袖,轻声哀求:"好哥哥,我知错了,你千万别告诉王爷,成不成?……"
端王门下这两人在一隅窃窃私谈,那厢叶长风对辽人之战,却已分出胜负。
11
辽国二人奔行良久,明知眼前不过碎石芦草,走到近处,却是狂风大作,乱砂遮天,前一步怪石险峻,槎枒似剑;退一分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更有隐隐江声浪涌,如剑鼓之声大作,直击得人心中血气乱翻,烦躁之极。
不知这是何等妖法,尽了全力一掌拍出去,无声无息有如泥牛入海,更有甚者,竟突然反弹,若非退让得快,几乎要伤了自身。两人力气本就消耗许多,这一番折腾下来,任他们都是有数高手,也不由胸膛起伏,气喘吁吁。
"四弟,别白费力气了。"二哥一把拉住欲再出掌的兄弟,苦涩一笑,"我们遇到高人了,这不是人力能敌。认输罢。"
"不行!"四弟闻言直跳了起来,瞪眼大吼:"这不知是什么妖术,我死也不认输!要认你自己认!"
"我又何尝愿意。"二哥眯起眼,望入云雾重重的前方,"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或许是妖术,但将军还不知道。我们总要有个人回去报告。一个人说不清,就要两个人。你自己选吧,死在这里,还是忍辱同我回去。"
"我……"四弟愣了愣,摸摸头不知如何决定。
"活着才能知道这是什么,才能有机会报仇。"二哥声音低沉,"我不勉强你,你瞧着办吧。"顿了顿,昂首大呼道:"我认输!"
一声既出,沉郁悠长,空回江上,四周沉寂了片刻,突然爆发一阵欢呼,更有各种刀兵相击铿锵之音。原来端王军中习性,喜在大战前刀枪互撞,以鼓士气,后来又延为贺胜之用,此刻叶长风兵不血刃,奇迹般地取胜,众人不知不觉将习惯都带了出来。
"我也认输。"四弟垂着头,闷闷道。声音掩在嘈杂声中难以分辩,二哥却已听见,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叶长风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这阵图只是他根据残文,自行研究得出,还未真正用过,效用怎样,自己也颇忐忑,然而方才势逼如此,那也是无可奈何为之,幸而未辱使命,一击成功。
仰首长吸一口气,天际白云过眼,耳畔欢呼未歇,一轮磅礴红日欲起未起,霞光已止不住地四射开来,叶长风心中说不出地舒畅快意,豪情万丈,似乎多年苦读沉潜为官,只有这一刻才真正扬眉吐气。
暗暗念道,唐悦啊唐悦,你固然是英雄豪杰志在四方,我又岂只是儿女情长无计怅惘?你既能抛得下柔情缱绻要掀那万千波涛,难道我便斩不断心魔牵绊定不得邦国边关?
多日来柔肠百转情衷难解,至此突地豁然开明。叶长风只觉清风大江,心中一片沉静。淡淡一笑,唐悦,我终究狠不下心与你刀兵相见,便借此契机,向皇上要求出战边关,你我,远远而别了罢。
俯身拔出周围数根芦茎,又将脚边一堆碎石踢散,叶长风还未来得及说话,辽国二人眼前蓦然清明,一提气三两下起落已掠到了叶长风身边。
对他们浑身的怒意、紧绷的肌肉若无所觉,叶长风瞧着两人,平和一笑:"二位辛苦了。"
"困住我们的,是什么?"二哥止住四弟就要冲口而出的责骂,正色问道。
"杜工部的诗,听过么?"叶长风不答反问。时年离唐未远,李杜二人大名,四海皆闻,就连辽人也不例外,见二哥点了点头,叶长风微笑,款款而言,"他有首诗赞诸葛武候,开头便说,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我今天用的,自然比不上武候那阵的玄妙,不过道理,却是一样的。这阵共有八门,按遁甲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变化无端。若走错了门,休说只是你们两个人,便是千军万马,也只有个等死的。"
"诸葛武候?八阵图?"二哥皱眉喃喃,突然一抬头,深深注视叶长风,"请问阁下尊姓大名?这八阵图,贵朝又有几个人知晓?"
"草木之中,尽多英豪。"叶长风知他心意,缓步而下,淡然道,"天下间精通这阵图乃至奇门八卦的,不知凡几,又岂止我一个。至于我的姓名,区区俗人不值一提,莫要追问也罢。"
这时晨曦已散,阳光明明朗朗落在叶长风身上,较夜间看得越发清晰,二哥呆了一呆,眼前这男子容颜宁静明秀,举止从容有度,一双狭长凤眼更是清亮有神,令人见而忘俗,哪里会是平凡之辈了。自己昨夜大意,错识他为常人,实是懊悔无极。知他不愿留名,也只得作罢,心道难道我们便查不出么。一抱拳,沉声道:"在下耶律燕,他是我结义兄弟萧伟。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慢着。"叶长风突然唤住二人,神色肃然,"你们身为辽国密探,一路肆意妄为,也不知杀了我大宋多少人,探听了多少消息去,我现在有用你们二人处,暂留不杀,但也不能就这样轻易放了——陶威,各废了他们一臂经脉,派两人送他们回辽。"
名为送,实是监视,陶威浓眉一挑,出手如风,嗖嗖两指各点在辽国两人右肩,耶律燕萧伟痛哼一声,面色苍白。可怜他们俱是一代高手,只因势不如人,不敢反抗,生生被废去一臂,行动虽无碍,武艺却是要大大打个折扣了。
马匹已备,陶威特意指派两个谨慎老成的下属送押,耶律燕默然骑在马上,突然回头:"那柄承影,倒底是何缘故,在我手中不显剑气?"
他居然还牵念着这件事。叶长风哦了一声,语声不疾不徐:"剑气是有的,只不过你照错了方向。列子有云,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只有在日夜之交,投映在北面壁上,才看得见承影的剑气,跟握在谁手里,并无关系。其实你只要试挥一下,便知剑气并未消失,是我诈言的缓兵之计。可惜你们谁都未想到。"
耶律燕不再作声,萧伟却大声道:"有种你去北辽与我家将军一战,我才真正服你。"
数骑蹄声逐渐远去。叶长风良久才收回目光,怅然一笑:"也不知他所说将军是谁,如此得人爱戴。若能一战,不失为人生快事。"
陶威早已亲自牵了匹快马过来,助叶长风骑上,笑道:"想要有那一天,也不算很难,跟着我家王爷出征便是。"
端王是下一任对辽将领?为何迟迟不曾任命动身?与急召自己进京可有关系?疑点诸多叶长风一时也不愿多想,一策马,远远地奔了出去,谁知脑中一眩,眼前昏黑一片,摇摇便欲坠落在地。
身畔黑影隐约一闪,一双健臂牢牢控住缰绳,将叶长风接入怀中。耳边焦急问候杂乱诸声逐渐淡去,只有那沉然一声"叶长风"如此熟悉,他,倒底还是来了……意识随即涣散,昏倒在来人臂中。
端王愕然回视怀中想过不知多少遍的容颜,仍是那般恬静安然,只是面色苍白眉心隐黑,秀气双唇紧抿,望之令人惊心。掏出随身药丸塞入叶长风口中,端王冷冷斜睨赶上来的陶威蓝珊:"他这是中了毒罢?"
12
猊炉淡烟,混合着草药的微苦气息在房内打转。夜半时分格外宁静,榻上之人偶尔一声细微呻吟也能听得极真切。
端王放下书卷,皱眉踱了过去,探了探病人的额温,手掌触到肌肤,眷恋着不肯就拿下来。太医说他今日该醒了,怎地到此刻还不见动静?或者,是自己关心则乱?
微眯起眼睛,想着今日朝会上十数个官员联名上本,推举户部王同选为此次征辽粮草转运使,王同选是三皇子的亲信,转运使这位置本来是自己要留给叶长风的,不知自己的嫡亲叔叔,三皇子赵元化为何会中途杀出,竭力抢夺?
历来行军打仗最要紧的,无非就是个粮草军需,钱财二字。掌控了这数项,便是掌控了全军的命脉,也难怪三皇子会派人来争,只不过不知他的用心,倒底是单纯想来分一杯功,还是想要挟自己,风闻最近皇上有意决定太子人先,莫非三皇子是想借机表露才干?只可惜这般咄咄逼人,反显得操之过急。端王缓缓地摇了摇头,比起他来,呼声最高的二皇子元侃至今毫无动静,这才真正是隐忍厉害。
正默默忖思着,榻上的人动了一动,眼还没睁开,先沙哑着嗓子低低道:"……水……"
烛光半明半昧,益显出他肌肤苍白,黑丝般的长发被冷汗沾湿,顺着脸颊落到颈窝,面目端秀线条分明,不是叶长风还能有谁。
室内的侍女早被端王打发开,远远在廊外候命,端王也不喊她们,亲手倒了杯茶,在唇边试了试寒温,怜惜地半扶起叶长风:"水来了,慢慢喝。"
一杯饮尽还嫌不足,叶长风又喝了两杯,才无力地倚在端王肩上,喘息片刻,微微睁开双眼:"不敢有劳王爷……不知子若与三儿何在,王爷但让他们来相陪便是。"
"本王便不能在此陪你么?"端王轻笑,俊美无俦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你的人另有地方可住,你中了毒,身子虚弱,还是先担心自己罢。"
叶长风沉默半晌,慢慢道:"不知下官此次急召入京,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王爷的?"
"是他的,也是我的。"端王一手轻抚叶长风裸露的手臂,笑叹,"谁让我们两人同时放得下心的只有你一个。"
"我不明白。"叶长风不动声色,轻轻将手臂移开。
端王恍若不知,停住手,笑道:"辽军压境,边关危急,你也知的。朝中能与之一战的,不过李继隆丁罕王超数人,却又都正忙着平夏,皇上便不想用我也不可得。只是转运使一职至今无人,前后议过不下数十个,不是皇上不允,便是我不信,之后有人举荐你,倒都轻易点头了,这才招你上京,只不过事关机密,没宣布而已。"
叶长风心知有人举荐云云,定是端王使人所为,其实黄沙辽边出战万里本是自己所愿,却不想见端王得意,轻哼一声:"难怪三皇子会派人杀我——只是自古书生误国,我才力浅薄,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你在气我没有回护周全么?"端王拥着叶长风肩头的手臂紧了一紧,笑容里有丝歉然,"是我派去的人行动不力,我已罚他了,决不会再有下次,你莫要见怪罢。"
"不是这事。"叶长风想不露痕迹自端王怀中挣开,却动也不能动,叹道,"转运使一事,等我明日里面圣后再说,你先放开我——王爷,你要的究竟是玩物,还是臂助?"
"哦,此话何意?"端王索性抬起叶长风的脸,使他正视自己,光影里面容秀雅沉静,眸子却是熟识的倔强清亮,端王下腹一热,直想将他压倒——向来自傲的控制力竟是不堪一击,忙强定心神,微微暗惊。
叶长风也不回避他的眼神,淡淡凝注这个强悍男人:"你若想我助你对辽,就要以僚属之礼敬我,若还是只想得个玩物,我从来力弱无从反抗,你想要怎样,便怎样罢——两样都要,却是不能的,万物有限,王爷也不可过贪了。"
端王心里,自然以大事为重,然而灯下看叶长风,丰神秀骨,风姿凛烈,别有一股英气,实是越瞧越心动,这数十日来心底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一起涌了上来,反身便将怀中人压倒,边吻边笑道:"这些事明日再说……先让我好生疼你……好久不见了……"
突然叮地一声轻响,端王只觉心窝处寒气澈骨,蓦然僵住,身下叶长风静静握住半出鞘的承影,眸光冷然,也不说话,只是瞧住自己。
一惊后反而镇定,端王轻轻笑了起来:"长风,你想杀我?"
"不是。"叶长风淡然一晒,"我就算有剑,也未必能杀得了你,何况,你这样的人,要死也当死在沙场上,死在床第之间,未免可惜了。"
"那你这是?"
"不过确认一下,王爷果真选择以玩物视我么?"叶长风缓缓推剑入鞘,长叹一声,"家国天下,我料王爷必不肯自误的。"
端王盯着叶长风,两下里眼光对视,室内一时静的如欲窒息。不知过了多久,端王终于松开手,眼光转瞧向承影,淡淡道:"这柄剑,听说是唐悦送你的?"
"是。"
"你以剑对我,就是为了他?"
"没有人会喜欢被凌辱的。"叶长风拉拢衣领,苍白得雪一般的面色上泛出丝苦笑,"王爷身份尊贵,自然不会明白,不说也罢,唐悦与我乃是私事,恕长风也无以见告。夜已深,王爷,但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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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叶长风神色决然,端王已知今日难偿宿愿,望了一眼承影,心中是怨是嫉诸般滋味,终究都压了下来,不动声色一笑:"好,既如此,你多休息,本王先行告退了。"
"多谢王爷。"叶长风也暗松一口气,端王心计深沉,气势迫人,与他对峙,实是极累。
端王淡然一笑,行至门口,突又回头:"叶长风。"
"何事?"
见端王如言离去,叶长风语气也不由和缓了几分。
"都说得不到的东西最好,你百般推拒,莫不是想欲擒故纵罢?"
"你——"万没料到端王会出此言,一时间叶长风脸气得通红,"——无耻!"
"只是个玩笑。"端王截口而道,目光在烛影里灼灼闪亮。
叶长风一怔,还未及思索,已听端王悠悠一声长叹,在光影游移里响起:"长风,你素来深沉,若真当我是一般不相干的闲人,又怎会为了一句戏言轻易动怒?你心里有我,对么?"
"不是。"叶长风断然否定,冷冷瞧着端王,"王爷太自以为是。"
端王微微一笑,也不争辩,拉开房门:"夜果然已太深了,你身体还弱,早些睡罢。"衣袍闪动,靴声橐橐,这回是真的离去了。
叶长风慢慢松开掌中承影,闭目躺卧,却是思潮如涌,挥之不绝,怎样也难以睡着。
"你说他受伤了?"亭台深处,藤编躺椅中的唐悦蓦然睁开双眼,盯住面前的黑衣女子。
"伤在其次,是毒。"黑衣女子是唐悦得力下属,如何认不出他目中怒意,小心道,"三皇子手下趁乱发出的铁棘刺有毒。幸亏解救及时,叶大人现在已经无碍了。"迟疑了一下,又呐呐道,"端王的人武功太高,我们不敢靠近,谁知连他们都护不住……"
"不怪你们。"唐悦默然半晌,缓缓道,"他们只怕不是护不住,而是不想护。"顿了一顿,有些烦躁,"可见端王必然对长风极是看重,才会引来暗中嫉恨——要你们查的消息都查出来了么?"
黑衣女子暗暗钦服首领的料事如神,也明白他为何烦恼,抿唇一笑:"不就是朝中那些事么,有何难查。"话虽如此说,却迟迟不肯细讲。
"玉瑶,你就快说吧,别卖关子了,"帘幕后绿珠手捧茶盅,袅袅而至,瞄了唐悦一眼,"有人可是着急了几天了。"
唐悦暗影麾下诸女,对自家这首领多多少少都有些爱慕,却终究心存敬畏,不敢造次,玉瑶眼波一转,娇笑道:"有绿珠姐在,谁还能急什么……呀,姐姐不要打,我说就是……"嘻闹一阵,才正色相向,娓娓道来。
唐悦凝神倾听,不知不觉间午夜将近,玉瑶说了一个多时辰也快说到尾声:"……有传言说皇帝要在近期选定太子,因此朝中百官各有所择,乱成一团……倒没听说过端王表态,此时出征辽边,未尝没有避风之意,"喘了一口气,故意道,"叶大人此次进京,就是要当什么转运使,替端王筹掌钱粮补给去的。想那两人联辔远征,倒也风光得紧……"
唐悦哼了一声:"转运使负责钱粮调度,并不是时时在战场的。"不愿多说,又问了些枝节,玉瑶有些能答,有些不能,饶是如此,唐悦胸中已有盘算,沉吟道,"太宗多病,现下谁继位的呼声最高?"
玉瑶想了一想:"大皇子元佐当年与廷美交好,廷美被太宗逼死后不合多说了几句,被废为庶人,大概是不能复出了;二皇子元侃性情阴柔,三皇子元化动若风雨,两人智谋势力不相上下,若要细评,倒是拥立三皇子的人多些。"突地狡黠一笑,"不过,他们的身边,都有我们的人呢。香主,你瞧,我们要帮谁?"
"现下这时机么,"唐悦自椅上站起,在屋内踱了几步,舒了舒肩背,轻松笑道,"谁都帮,也谁都不帮。他们打得越热闹越好。你明白么?"
"是,属下明白。"玉瑶心领神会,笑道,"回头我就将这话传出去。"
"不要传。你亲自去。"唐悦抬眼望向窗外,东天已渐发白,长吁一口气,"京师那边,辛娘自然是好的,性子却嫌太急,就怕沉不住气,惹出事端。"含笑回头,看向玉瑶,"只是千里奔波,说不得要辛苦你了。"
"属下倒没什么。"玉瑶眨了眨眼睛,"只要公子的他没事,属下就算再累,也是无妨的。"
"贫嘴。"唐悦笑斥了一句,挥挥手,"去吧,听说有人的青梅竹马上京赶考去了,也不知那人急不急着追。"
玉瑶脸一红,回身一礼,随即穿窗而出,捷若飞燕。
唐悦笑了一笑,正待转身,一件外衣已轻轻地披在肩上,随即一双细藕样的玉臂自身后缠上腰来,绿珠闭起双眼,紧贴住唐悦挺直的背,呓语般地轻吟:"……公子……"
此情此境,美人意欲何为,再清楚不过。
唐悦拍拍绿珠的手臂,柔声道:"绿珠,我有些倦了,想睡一下。"
"我知道你只想着他,"绿珠听若未闻,幽幽将脸埋进唐悦的衣衫,"我也不是要和他抢,只不过,他此刻又不在,何况——"停了一停,低低道,"或许他此时已和端王重修旧好,正颠鸾倒凤也末可知……"
"住口!"温和款款的唐悦极少有这般动怒的神情,扔下两个字,正欲不顾而去,眼光触及绿珠楚楚可怜的神色,心中一软,长叹了一声:"你不懂。"
解开水蛇般相绕的手臂,踱到另一侧窗前,凝望曙色渐亮,声音沉沉:"他与我知已相交,不在这些小节。更何况,原是我负了他,他再要怎样,我也只能看着。"唇边的笑容将消末消,淡朦的光色里看去竟分外寂寞,"唉,这个人,却叫我如何是好……"
叶长风睡着时已迹近天亮,迷迷糊糊也不太安稳,下人一敲门时立即便醒了。一问却是端王前来相邀上朝,正在厅外候着。
他便如此迫不及待,要自己实现相助的许诺么?叶长风暗叹,自忖精神还好,也便利落整衣起床。
一番洗漱后,与端王相见,却是各各不提昨晚之事,微笑雍容淡若春风,全然一派和煦气象。
揖让过后,端王稍前领路,叶长风错后半步,与他在花园的青石道上并行,宾主礼足,并无二话。
转了个弯,叶长风一眼望见树下一物,不由噫了一声:"这绑着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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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朱袍轻绶,黑色官履从容踏过石道,停在苍翠树边:"家奴不忠,妄行欺主,略加惩戒而已。"
树上这人,双手被吊,脚尖勉强沾地,整个人维持着上下不能的姿势,衣衫上鞭痕宛然,乱发被露水打得湿透,面颊半垂苍白憔悴,再不见原先的明朗俊俏。叶长风不禁皱起了眉,好端端一个美少年蓝珊,才不过几日,怎么成了如此凄惨模样。
"他做了什么?"
"有意令你中毒。"端王转过身,平淡的口气象在谈论天气,"你之所以昏迷,全因肩上那一枚铁棘刺。刺上淬的暗毒见血封喉,幸好只是擦破皮,若是见血,只怕没这么轻易便复原。"
端王用意,叶长风如何不知,沉默片刻,缓缓道:"家有家规,你府中的事我不能多言。但他倒底救过我,若能,不妨看我薄面,放了他吧。"
端王不远不近将蓝珊绑在此处,等的就是叶长风这句话,一笑:"如此也好。"作了个手势,便有随从上来开解绳索。
蓝珊被吊数日,粒米未进,虽然内功精湛,也已承受不住,满面疲倦痛苦,却又倔强着不肯哼出声来的神色倒也不象作伪。
端王冷冷看着:"还不过来拜谢叶大人的活命之恩?"
"不用。"叶长风不待蓝珊挣扎爬起,摇了摇手,"天色不早,还是快些走罢。"
心中却暗叹,闹这一出算什么呢,你对人,就永远这样用手段么?不再多话,径直向前行去。端王却不禁一呆。淡青色的晨雾里,叶长风临去前一眼,如叹息如无奈,又隐隐有惋惜指责之意,平生第一次触到这种眼光,竟似有无穷余味,引人深思。
绕千步廊,入宣德门,正中大庆殿、紫宸殿比次而居,重楼巍峨,滴檐飞瓦,烟雾朦胧里肃穆华美一如往昔。
风雨流年物犹如此,人却早换了心境。叶长风一路缓步行来,面容平静,心底却是暗暗起伏。眼望华表铜狮,遥想当日少年高中,后拜为一方大员,意气风发由此而出之景,当真恍若一梦。
早到的官员远远瞧见端王前来,纷纷迎前见礼问候,叶长风也有一班同窗故友,乍然得见,不免一番笑语寒喧,只碍于天威森严,不敢高声。又多有人奇怪这二人怎会同行,猜疑试探,种种热闹,直到升殿钟声响起方止。
叶长风不是京官,不在每日朝见之列,与一众被召外官立在殿外候旨。不多一刻,便有一个小黄门匆匆自角门而出,尖起眼睛在人群里寻了两下,一眼瞧见叶长风,大声宣道:"圣上有旨,平阳知府,龙图阁一等学士叶长风,含烟殿候驾!"随即笑嘻嘻见了个礼,"恭喜叶大人,一来便蒙圣上特别恩宠,内苑召见,这是多大的福啊。"
是么?叶长风在心中苦笑。
"卿家这边坐下。这里不是金殿,君臣对晤也可轻松些,不用如此拘礼。"黄锦软榻上,太宗眯着眼,笑盈盈地打量着叶长风,一边早有小宦官搬过锦凳,供叶长风榻边落座。
"谢陛下。"
"外面比京师辛苦罢?爱卿脸色,很不好看哪。"
叶长风心头一紧,知这位圣主眼线遍布,自己的一举一动,只怕都瞒不过他去。如实道:"臣前日不慎中毒,如今方复原,有劳陛下牵念,臣惶恐。"
太宗笑了笑,挥手禀退官女黄门,立起身,随意踱了几步:"八阵图一出,恩威并施,阻灭辽人气焰,卿家做的不错嘛。不过,听说这毒,倒不是出自辽人之手?"
"圣上明鉴。确实是一伙盗贼,与辽人无干。"叶长风小心答道,想到张子若数日不见,定已将此事细细回禀,只是三皇子此语,可以由他道出,却绝不能见之已口。
"哦,只是一伙盗贼么?"
太宗岁数已长,一生阅尽多少风云,眼神深沉中别有威势,上下扫视一番,叶长风心中忐忑,却坦然相对,并不回避:"查无实证,自然只能是盗贼。"
太宗不置可否,回榻上坐下:"听说你住在端王府?那朕传你进京之意,想必都已尽知了,水陆转运使一职,卿家以为如何?"
"只恐才钝,不堪大用。"叶长风微微一笑,"若论臣的本意,倒是直接与辽人沙场相见来得痛快。"
"要你作转运使,不是取其才,而是取其忠。"太宗目光如电,紧紧盯视叶长风,"爱卿可明白?"
"臣以为臣此心,陛下早已尽悉。"叶长风声音清朗,毫不犹豫。
太宗面色渐渐柔和,叹息道:"卿家是朕亲自选中的,为人如何,朕岂有不知,只不过——"语锋一转,突然道,"据闻你与端王过丛甚密,并涉肌肤之亲,此事可是有的?"
早知圣上耳目众多,不想却连此等隐秘也一清二楚,只是此事因果交缠,一时却叫自己如何分说。叶长风尴尬点了点头,跪了下来:"事是有的,却非臣所愿。"
"爱卿之意,是被端王强暴的?何时开始,共有几次?受此逼迫,爱卿为何不对朕诉说?"
叶长风几乎要窘得无地自容,但皇帝问话,做臣子的却不能不答,低声道:"前后不过数次,臣在京师时便有了,这是臣之耻,臣也不愿以之污了圣上清听。"
太宗凝视叶长风片刻,终于一叹:"叶长风,你的心,朕也知道,确是委屈你了。朕的臣子若都能象你这样,朕又何必内忧外患,困顿如此?"
一句委屈,竟似将自己多少含怒忍辱,多少积夜不寐的劳倦都说了去,叶长风眼中一热,忙低头:"不能为主分忧,是臣下之罪。请陛下责罚。"
太宗摇了摇头,目中竟似微微有些忧郁:"关于端王,很多事,你不知道……说起来,朕确实是欠了他家的,又极爱他的才,这多年来其实都是他在东征西伐,为朕除去多少祸患,但朕终究不敢将大军交付……这次征辽,也是迫不得已,幸而有你为粮草调度,可以见机节制。"向一边桌上的玉碗示意,"将它拿来。"
叶长风一路听来,越听越惊,太宗所说,句句都是不能出口的隐密,如此直白道来,决非臣子之福。
小心端过玉碗,内里碧森森一汪液体,似水非水,似酒非酒,却香馥异常,也不知是何物,不敢多看,双手呈上。
太宗却不接,语声中似有无限感慨:"醉飞花,十年了,想不到又有一天要动用到它。长风,你可知这是什么?"
叶长风双手不易觉察地一颤,随即平静而答:"略知一二。是一种毒物,毒性可与牵机并列,但牵机发则无救,醉飞花却有解药。"
"不错。醉飞花是有解的。"太宗自怀里掏出一个玉瓶,羊脂白玉薄而光润,依稀可见其中翠绿丸子滚动,目注叶长风,再不言语。
事至此处,叶长风反而镇定,端起玉碗一笑:"谢陛下恩。"凑至口边,一饮而下,并无半分皱眉。
太宗也不由目露欣赏,笑道:"解药十二粒,一月一粒,一年后毒性尽除,再无复发。说起来这解药还是疗伤续命的珍品,长风你此去北辽,刀枪无眼,若有甚么伤处,服下便当无碍。"递过玉瓶,"这里是六粒,你此去艰险,为防不测,先带在身边罢。"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他半年内须回京一次了。叶长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服下剧毒之物也不以为异,只是淡淡一笑,心道我若是真要反,难道还在意生死?何况天下之大,也未必便没有解这醉飞花毒的人.制人贵在制心,就凭你刚才一番话,我也再不会叛你,你又何故添此蛇足,反落了下乘。
由此体会,太宗气度,不但不如太祖,较端王竟也逊色有多。然而……奈何他为君,我为臣,君臣之份早定!
当晚,留宴玉琼阁,太宗对叶长风言语亲和,再无怀疑,这一顿酒席君主尽欢,叶长风虽不善酒,也被迫饮下不少,到最后,连怎样被小黄门送出宫门,又有轿夫怎样等候门外,接回端王府中也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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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轿自侧门进入,一路轻捷行转,直抵叶长风所居院落,在阶前停下。早有仆人殷勤挑起轿帘,扶下叶长风:"叶大人,您慢慢走,可小心着脚下……"
被扑面而至的夜风一激,叶长风昏沉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些,只觉身边嘈杂声此起彼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着,叫人难受,顺手拂开最近的人:"行了……我可以走……你们……退下……"
端府下人早得吩咐,叶长风所说之话不准违抗,正在为难,一双手稳定地扶住叶长风:"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看清来人,端府众人如释重负,陪笑着都退了开去。
叶长风踉跄进屋,被扶坐在一张木椅上,红烛亮起,隐约听得身边水声悄微,不多时,一把沁凉的手巾递了过来,叶长风下意识接过,用力在脸上擦了几下,含糊笑道:"三儿……你莫要生气……我其实也不算醉……"
屋内一片寂静,并无三儿往常惯有的唠叨,叶长风终于察觉异样,抬起头,勉强看清眼前的人,不免惊讶:"……蓝珊,是你?你……为何在这里?"
"叶大人救了我的命,我无以为报,以后就跟着大人,贴身服侍了。"倒底是内功深厚,一天休整下来,蓝珊的脸色虽还带些苍白,较早晨的憔悴已全然不同。
听着蓝珊没有起伏的平静语声,叶长风不由失笑,且当真笑了起来:"你……你们……可笑。我救了你?他若……真想杀你,不知有多少种法子,用得着……绑在那里么?又舍不得你,又怕我心怀介意,合起来演这幕戏……也就罢了,到现在还要……还要借此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你家王爷他真真是算无遗策,高明得很……不,我不要你,我要三儿,你将三儿还给我,我要三儿……"
断断续续地道着,又去推蓝珊的身子,以他现下的力气,自是撼不动蓝珊分毫。说着说着,光影间眼中竟有晶莹闪动:"子若那么好,原来也是皇上派下的,现在又是你……跟我那么多人,竟是没一个人没背景没来由……,
只有三儿,是真真正正跟着我的,你们却连他也想赶走……我才不要你,我还要三儿……"头一低,伏在桌上,双肩耸动竟不能止。
蓝珊早看得呆了。
他见过的叶长风,是镇定逾常,沉静自若的,犹记大敌当前,叶长风唇角那一缕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柔和微笑,柔和,却又自信,仿佛什么也不可动摇他的意志,不可阻拦他要去的方向。连蓝珊这样对他没有半分好感的武林高手,也不得不收起轻视之心,正眼相瞧。
想不到,醉后的叶长风,竟会是这般……率真?什么庄重,什么深沉,什么当说不当说,象褪了层面目,一概都没有了。
虽然蓝珊极力不愿去想,可仍觉得,此时的叶长风,真的很象一只……小狗。而且是丢失了骨头的那种。
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蓝珊强忍住抽搐的面肌,试着去摇叶长风的肩头:"叶……叶大人,你是不是……该去床上睡了?"
"不要你管!你走开,别碰我!"叶长风恨恨甩开蓝珊的手,再度伏倒在桌。
蓝珊只觉一个头有两个大,偏偏对这样的叶长风又恨不起来,怔了一会儿,抓住叶长风的双臂,正想将他强行搬至床上,一声叹息响起,端王也不知在窗外看了多久,此时缓缓步入:"我来罢。"
小心地拉起叶长风,制住他推拒的双手,半扶半抱在怀里,令他面对着自己,端王正色道:"叶长风,你还识得本王么?"
叶长风定定地看了端王一会儿,哼了一声:"认识。名动天下的端王爷,连皇上都要让你三分,跺跺脚全京城都会摇,有谁敢不认识么?"
"你平时可不会如此说。"端王也只能苦笑,眼里却多了一份自己也不知的宠溺,"你的三儿,我已经给了他一笔钱,还帮他买屋买地……现在已经是富家翁了,你确定还要找他来侍候么?"
自己孑然一身,天涯飘泊,三儿能够安定下来,自然是比跟着自己要好得多,叶长风呆呆立在当地:"可是……我……"
"我送蓝珊给你,好么?"端王的声音是轻悄的,柔软的。
"蓝珊?"
"是啊。就算是绝世名剑又怎样,怀璧其罪反易遭人嫉妒,只有人,才是最有用的,蓝珊又聪明武功又高,送给你,你喜不喜欢?"
"可是……"
"你怕他只效忠于我,不肯听命于你?"端王笑了笑,看向蓝珊,眼光突然变得严肃无比,"蓝珊,我要你从此刻起,只认叶长风这一个主人,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以他的性命为自己的性命,你做得到么?"
蓝珊咬住下唇,缓缓跪倒:"……是。"
"现在他只听你的了,好不好?"端王复又诱哄地看向叶长风。蓝珊心中一酸,他还从来未见过端王这样耐心对一个人说话。
叶长风迷惘地看着端王一会儿,似也被他的温柔笑容所惑,不再挣扎,却喃喃地道出一句:"可是,他是人啊……"身子一软,跌倒在端王怀中,沉沉睡去。
端王与蓝珊同时一震。
可是,他是人啊。
端王轻叹一声,目光带着爱重,不离叶长风面庞,话却是对身边人说的:"长风他……既然他喜欢这样,要不要跟他,你自己决定吧。"
"我……愿意跟他。"蓝珊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吐出这几个字。是彻底绝望?是突然震撼?还是长久未曾有过的,心底莫名泛起的一丝丝感动?
"跟着他,其实比跟着我要好。"端王淡淡一笑,笑容里是几不可察的一缕歉疚,"这样,对你,我也可安心些。"
蓝珊又一次呆住。
今晚是个什么样的迷乱日子,一切都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平日里绝不会出口的话,绝不会出口的情感,都象是要悄悄抬头,显山露水现出一角。
烛光朦朦胧胧,莫非极真实到实处,也会带点梦幻一般的、微微虚渺的晕眩?
蓝珊不再多说,悄然退出,将房门牢牢扣上。奇怪的是,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心并没有原先想象中的那样痛。
烛火跳了两跳,端王抱起叶长风,轻轻地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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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具渴念了多日的身子。除去外衫,只余贴身小衣,腻玉般的肌肤在烛下泛出淡淡光泽,端王自然而然地将半裸的叶长风揽在怀里。
神情慵懒肢体柔软,全无往日强行进入时的僵硬,酒醉沉睡时的叶长风,较往昔更胜魅惑。
端王的手掌缓缓滑行,由颈肩至胸而下,在叶长风匀停的腰间停住,却再无动作,合起眼眸,鼻息沉沉,似也恬然睡去。
红烛无声无息地燃着,照见帐中气息交缠,暧昧相偎的两人,屋内一片奇异的寂静。
"水……"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在梦中皱起眉,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心知他是宿醉发作,端王也不惊奇,睁开眼,探身取过床头早备下的茶水,揽起叶长风,递至他唇边。动作细致体贴,只是叶长风尚在昏沉之中,端王又不惯服侍人,两下一凑,水还未喝倒反先洒了大半。
"这可不能怪我……"端王喃喃道了一声,仰头饮下一口水,细细度至叶长风口中。如是数次,叶长风神色渐渐平静,就着端王肩臂,复又沉入睡乡。
端王却再也无法入睡,其实这一夜斯人在怀,他又何尝真正睡过,不过合眼假寐而已。凝视着叶长风一无所觉,潮红嫣然熟睡中的双颊,舌尖上喂水的甘美滋味犹存,端王终于苦笑一声,慢慢俯身,印下双唇:"倒底我还是学不来柳下惠……"
不碰叶长风,并非不想要他,而是深知叶长风脾性,此刻若强占他,只有令他更厌,而自己,却是再不想看见那抹离绝的冰冷眼神。
只不过……久抑的欲火已被挑起,既吃不到,略亲芳泽,总也聊胜于无。
口舌厮磨交接良久,端王的呼吸已见微促,正要放开,睡梦中的叶长风竟也似本能地有了回应,唇舌反缠了上来。
端王震了一震,只觉这一吻竟是生平未有过的甜美,再舍不得离去,一手紧揽住叶长风,另一手顺着腰线上下游走,肌肤相触如火,终于按捺不住,伸手便去解他小衣,含糊唤道:"长风,给我……"
随着端王的指尖拨动,叶长风的喉咙深处,也低低地逸出了呻吟:"悦……"若有若无的一个音节,不甚清楚,却如冷水样直浇下来,端王蓦然僵住,再不能动。心中熊熊燃起的,不知是忿是怒。一瞬间,只想狠狠将怀里人摇醒,叫他看清自己是谁,又想不顾一切,彻底占有蹂躏了他,令他再想不起旁人……种种念头如潮般在心头滚过,最终却只是颓然一笑,松开双手,闭目而眠,再无它话。
叶长风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耳中嗡嗡似有千百只蜜蜂在响一般,不由压住额角,呻吟了一声。已有只温热的手掌按了过来,伴随着淡淡的语声:"既不会,就少喝点。"
"皇上赐酒我怎能辞……呀,轻一点,好痛……"
"你不是很会装醉离席么,怎不拿出来用?还是说他御酒比我端王府的酒要香……这样还痛么?"
"好多了……"叶长风声音突然中止,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处境,竟是半裸着躺在端王怀里,端王一手横过前胸,正在替自己按揉头部,两人身躯密合,情形有说不出的亲昵暧昧。然而细察自己全身并无酸痛,分明未经欢爱,徒有其形而已。
定了定神,叶长风避开端王的触碰,伸手去寻外衣:"王爷为何会在这里?"
端王笑了一笑,也不勉强,收回手:"本是想来问你面圣详情,见你喝醉,便留下来相陪。不成么?"
"圣上问了些风土人情,又封我为对辽转运使,"叶长风不欲与端王在私事上纠缠,正色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今日便得去户房察看调度,王爷可有什么吩咐么?"
"你办事精练,又奉皇上特旨而动,我没什么要说的,"端王眯起眼,指尖有意无意在叶长风颈项滑过,"倒是户房都承旨王同远,原是三皇子的人,也曾有意要争这转运使,你要多加小心。"
叶长风沉思片刻,简洁道:"不妨事,找机会拿掉他。若不能,寻人架空他也成。"心中蓦地浮起一个名字,不由一笑,看向端王,"你将子若安顿在何处了?他心思敏捷,又多手段,荐到户房岂不正合适?"
端王只是微笑,并不答话,见叶长风催促急了,才笑道:"一口一个子若的,你和他交情很好么?"言语之间,竟是大有酸味。
叶长风怔了一怔,也有些明白,心道你这是做什么,无奈道:"子若只是我好友,王爷莫要误会。"
"叫我宁非。"端王笑吟吟瞧着叶长风,提出要求,"叫一声我听听,我立刻还你一个户房的张子若。"
这算是调情么?叶长风蓦地恼怒,瞪了一眼端王,冷冷道:"你爱说不说。我自会上密旨,请圣上恩准。"披起最后一件外衣便待下床。
端王岂容得他在这时离开,一把扯住衣袍,笑道:"长风你为何独对我这般粗暴,还在生我气么?咱们回来细谈……"
叶长风夺了两下夺不出来,心念一转,索性顺势脱了外衣,端王未及提防,拉了个空,差点倒下,幸好他久练刀马,随即坐稳,轻笑道:"这招没用……"还未说完,眼光一转,已见一只小玉瓶滚落床上,分明是叶长风外衣中掉下的,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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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风心中一凛,这才想起醉飞花的解药原是放在外衣袖袋中的,伸手去拾,却抢不过端王手快,非但没抓到,反被扣住手腕,一拉一拧伏倒在端王腿上。
"放开。"叶长风眼中愠恼已现。
"不放。"端王唇边含笑,一手轻松制住叶长风双腕,另一手拿起玉瓶细细察看,"很不错的补药,哪里来的?"
"皇上赐的。"叶长风面无表情,不愿说更多。时值混乱之秋,枝节能少便少些罢,实是经不起更多的疑心与猜测了。
"他素来细心,连你中毒才愈都知晓。"端王似笑非笑,顺势揽起叶长风,"话说回来,你的身子可全好了罢?"
"好了,谢王爷关怀。"叶长风不动声色,从端王手中取回玉瓶,"时辰不早了,王爷可否容我入朝?"
"是么?"端王抬头看了看窗外,东方微白,不知不觉,眼看这一夜是将要过了,双臂不由紧了一紧,"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叶长风满脸疑惑。
明明才智非凡,为何有时却笨得紧……怀中这人,连与他调笑都看不出来。端王暗叹一声,俯近叶长风耳畔,低低道:"你还欠我一声。叫我宁非。"
温热气息近在咫尺,叶长风下意识侧了侧头,却躲不开铁一样的两条手臂。不明白端王为何对一个称呼固执如此,然而实不愿再缠闹下去,叶长风淡淡吐出两个字:"宁非。"
轻轻落下一吻,随即松手,端王笑道:"你去罢。服侍的下人就在外面,早餐想必已准备好了,你用过再走。"
"恭敬不如从命。"叶长风倒也没有饿着肚子去理事的心,简单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瞧着叶长风的背影在晨光里消失,端王低下头,慢慢摊开右手,食指尖上一点翠绿,递近鼻尖,一缕似麝非麝的药香幽幽散出,沁人心脾。叶长风倒底是书生,没发现他适才悄悄推开玉瓶盖,以指沾了点药末的动作。
端王对药物并无深究,但身为嫡派皇室中人,父亲又无故早亡,他六岁时就已学会辨认十七种毒药,大名鼎鼎的醉飞花虽不知配法,见却是见过的,叶长风身上掉落的解药如何不识。
然而,自己既无解药,叶长风又不愿说出,也只能故作不知而已。
想到醉飞花的恶毒处,端王的眉头越皱越紧。此物不同别样,用意并不在令人丧命,而是逼人效忠,太宗选在出征之前令叶长风服下醉飞花,用心昭然若揭,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长风的性命……大好江山……叶长风又将作何打算?种种疑问在端王脑中徘徊,连同昨日才阅过的边关战报一起,不觉沉思。
端王府的仆佣果然殷勤周到,叶长风才踏出门数步,立即便有人上前来请安问候,服侍梳洗,末了还摆出两桌各式各样热气腾腾的面点糕饼,配上多盘精致小菜,叶长风实在不惯这种阵势,随意用了两样,便逃也似的坐上了轿,数步后才发现蓝珊正骑了匹马,神色沉默,紧随轿边。
叶长风愣了一下,依稀记起昨夜醉时,端王说过要将蓝珊送给自己,想不到竟当真了。无奈地看了蓝珊一眼,知晓他决不会改变主意,也就索性闭眼,省去唇舌劝说了。
时正值七月,酷暑方退,晴空无云,秋阳亦是骄人。
叶长风先去吏部缴了平阳知府的印信,又接了新职,他品秩虽不算很高,却是皇上特旨点选的,且原先就是当红一方大员,所过之处,寒喧示好攀亲结友的……数不胜数。消息再灵通些的人,知他就是那个"谈笑伏辽将"的传奇人物,看向他的眼光也多少都有些不同。
还没上任,名声就已如此招摇,叶长风烦恼地揉了揉额角。这一下,不知又要给自己惹来多少妒恨和麻烦,以后想做点事……只怕要困难得多。
理完琐事,又入户部粗略一观,上午已然过去,叶长风又热又累,肚子也早就不争气地饿了起来。
知道端王府的轿夫还在衙门外等候,叶长风却自有想法。既已接任,端王府当然不便再去,且端王深沉阴狠,对自己分明又存了染指戏玩之心,与他同处一室,时时需戒备,实是比连日公务还要劳累。
只留公事来往,私下里,能避多远便多远的好罢。
主意既决,叶长风步出户部侧门,正待寻找轿夫,已有一人自西偏厢转出,拦着叶长风,潇洒一礼:"叶大人, 安好!"
"子若,你怎会在这里?"叶长风看清来人,失声惊呼,声音中却全是欢喜,一把扶起对方,怨道,"才几天不见,你就跟我拿腔作势,算什么呢?"
被叶长风失态抓住双臂,张子若心中一暖,知那份欣悦兴奋不是假的,也不枉了自己每天在户部相候。但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张子若不露声色,反手回握:"大人升官,做下属的自然要恭喜才对。"
升官么?叶长风苦笑一声,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子若,你在哪家客栈下榻呢?我随你一起去,细细再聊罢。"
说完回头,这时端王府轿夫已在近侧候命,叶长风直接令他们回府,并代禀端王,自己将寻客店暂住,不再打扰。轿夫们面面相觑,倒底还是拗不过叶长风命令,先行回转了。
蓝珊却不离开,也不答话,只是冷冷站在叶长风身后数尺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抱臂看着。叶长风被蓝珊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道端王送他给我,究竟是代劳来的,还是折磨人用的。叹息一声,拉住同样已察觉的张子若,低声道:"他是端王派来跟我的,说是代替三儿……唉,我们走罢。"
张子若瞥了蓝珊一眼。这两人初时相见便互无好感,此刻更是雪上加霜,冰冷目光在空中互碰,似激起一串火星,谁也不肯相让。若不是叶长风唤张子若动身,只怕当场便能发作起来。
18
张子若在城西的老字号太白居包了座偏院,虽不大,青砖粉墙绿杨成荫倒也幽静。又吩咐太白居的伙计送进几道饭菜,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这才算坐定了下来。
蓝珊却仍站在叶长风身后,叶长风含笑要他一起用饭,张子若在旁似笑非笑地挑起了嘴角,蓝珊见状,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身便走出了屋门。
"这下可清静多了。"张子若如释重负,"大人趁热吃,不用理他。"
叶长风瞧着他笑了一笑:"连顿饭也舍不得,难得见你这么小气。"
张子若也不分辩,笑着将面前的一盘金丝脆瓜换到叶长风手边:"这是京师的特产,大人尝尝,看喜不喜欢。"
从早晨忙到现在,叶长风也确实饿了,不再客气,提箸便吃。两人都是儒家门下,讲究的是食不语,直到一餐饭吃完,才相视一笑,打破沉默。
殷勤的伙计早过来收拾完桌子,又送进一壶茶,张子若按常例赏了,蓝珊却至今还不见踪影。张子若只当没有这个人,叶长风也不甚在意,两人各道别后诸事,又谈起朝中动向。
"这一阵,就数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争斗最引人注目,"张子若啜了口茶,面容在袅袅的热气中有些模糊,"也不知怎地,本来都只是暗里对峙,场面上兄友弟恭还是极和睦的,近一个月来突然便明刀真枪地对上了,争封地,争功绩,争着说对方的不是,两派门下的奏章都跟雪片似的往上递,竟斗得乌眼鸡一般。"
叶长风病卧端王府多日,自然不知外界事,不由愕然:"这两位皇子我以前都是见过的,三皇子或许有些血气,二皇子却谨慎持重的很,怎地也跟着一起胡闹?"
"谁说不奇怪呢?"张子若的声音格外平缓,"好端端地就闹起来了,越闹越火,等到两边都想起要追查原因时,却是谁也查不出了,现在是势成骑虎,不得不斗到底。"
"立太子是国之根本,这件事不解决,其它事也别想做了。"叶长风一叹,"我上午随手在户房一翻,只觉折子凌乱,各地报来的钱粮多有前后矛盾处,原来是都在观风试探,无心本份了。"
"那是有人放纵。"张子若静静道,"你刚去,户房是王同选把持着,岂肯让你一下便摸清关节?自然是要搅成一团,或藏,或改,越浑越好了。"
叶长风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对面:"子若,你向我坦承身份一事,皇上知不知?"
"……我没回禀。"语声微微干涩。
"那好,你还来帮我。"叶长风也不去细想张子若为何要隐瞒此事,松了口气,笑道,"皇上若知了,定要将你调回,少了你这样能干的人,我可真还有些舍不得。子若不会怪我这点私心作祟罢?"
"怎么会。"张子若微侧过头,避开叶长风眼神,淡淡笑道,"我对大人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忘的。"
叶长风一怔,随即想起张子若曾道过愿一生跟从自己,又想到这数年来共历的多少风雨,一时感慨,竟说不出话来。
和风从半开的门窗间吹过,地上葳莛轻移,屋内一时静谧无比。两人各自品茶不语,均觉这一刻心中安宁平和,多少悲喜忧急都在堂前这淡淡的日光里化了开来,花开花落行云流水,原来世态人情也不光只是翻覆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茶还未凉,院门处已传来清脆语声:"求见叶大人!"
叶长风听得明白,不觉苦笑道:"他连问都不问,就直接求见,看来是早知我在这里了。唉,别人至少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却连片刻都偷不到。"
张子若边去应门,边轻松笑道:"大人要真想清静,少管一半事就好。"打开门,不由怔然,"缨络,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奉主子之命,前来送封信给叶大人。"踏进门的是一个双髻小童,笑容甜美,眼睛弯弯的象两道月牙,"主子说你认识我,怕叶大人疑惑,所以特地要我来。"
"这是二皇子身边头一号书童。璎珞。"张子若对叶长风点点头,"以前我在二皇子府上见过。"
璎珞对着叶长风恭敬一礼后,自怀里掏出封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哦,你家主人客气了。"叶长风不经意伸出手去接,还没碰到纸页上,光影一闪,信已被人半途截了去,定睛一看,蓝珊不知从哪里掠出来,正没好气地立在面前,刀尖挑住信函一角,对着日光照了两照,又仔细移到鼻端。
叶长风看在眼里,已猜出几分:"他这是……"
"他在验毒。"张子若低声道,随即提高声音冷笑,"不过是一封信,装模作样做给谁看呢?"
"这封信若是给你的,我保证连看都不多看一眼。"蓝珊头也不回,将信递给叶长风,冷然道,"我只管负责叶大人的安全,行事如何,无需向你交代。"
叶长风不理他们斗嘴,展开信笺,开头映入眼帘便是数行遒劲工笔:"天下州县者,共分十道,河南、河东、关西、剑南、淮南、江南东、西,两浙东、西,广南,其中最富,不过东南六路,淮南、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两浙,全军钱粮,皆出于此。"
原只以为是寻常寒喧拜会,不料开篇便提钱粮之节,叶长风微噫一声,不知二皇子元侃用意何在,坐回桌边,凝目往下细看。
19
"……太平兴国六年,本朝始定岁运江淮税米三百万石,菽一百万石;黄河粟五十万石,菽三十万石;惠民河粟四十万石,菽二十万石;广济河粟十二万石。凡五百五十万石。三渠之中,又以汴河为首,边关粮草,悉出于此。然军马渐增,配给旧时之粮谷,已有捉襟之况……江淮田盛谷丰,兼之漕运快捷,或可增多以为供。并附江淮各府一年中田产详情。"
信末密密匝匝列出一排字迹,细看果然是江准数路各州各府的产粮数,更有数年来军马数目替迭,各项钱粮消耗。
叶长风看完,将信递给张子若,略一沉吟,转头向送信的小童璎珞问道:"你家主人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没有了。"璎珞象是早料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笑道,"主子只说,等叶大人看完信后,让我问叶大人有没有什么话要说。若有,就由我代禀,若没有,也就算了。"
叶长风不说话,在厅内来回踱了几步,才淡然回头:"转告你家大人,明日我就动身。"
蓝珊一愣,张子若正在看信,大略能猜出叶长风要去做什么,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也不由一怔。
"好。既如此,小人这便告退。"璎珞笑咪咪地行了个礼,见叶长风再无吩咐,便跨出门外,却又回头道了一句,"叶大人行事果然明决,难怪我家主子时常推崇你,也难怪……"一句话未曾说完,竟不再往下说,抿嘴一笑,出门而去。
"鬼鬼祟祟,一定不是好东西。"蓝珊哼了一声,"难怪什么?难怪我家端王爷也会看重这书呆子,是么?"
璎珞早已走了,自然不能回答,蓝珊也只是心中不悦,随意发泄几句,谁知叶长风听了,倒先一笑:"不是。他这话,不是说你家王爷。"
"那是?"
"他说的是三皇子。说难怪三皇子会想方设法派人杀我。"
蓝珊似有所悟,哦了一声,正值张子若看完,放下信,皱眉道:"就我所知的那几样,倒象不是假的。这是户部之事,也不知二皇子如何通晓。"
"他要做一国之主,于各处关节上自然留心,不知安插了多少亲信下去。"叶长风叹了口气,"看二皇子所说,没一句是拉拢示好,却借着这些叙述,来向我表明,唯有他,才配得上我大宋未来的国君之座。这人的胸襟,果然较同侪皇子要高出一筹。"
"就算如此,那你明天动身,又是何意?"蓝珊终是问了出来。
"按他信上所言,军费各项开支日渐浩大,若再添军出战,旧年所定各地漕运粮草数目定然不够,然而要怎样添,添多少,却定要人实地去看过才知。这个时节,这个事端,我不去,还有谁去?"叶长风回椅上坐下,不无感慨,"你不用跟着我了,替我将这些回禀你家王爷罢。"又目视张子若,"明日你就去户部,清理相关帐目——我虽无三部吏员出入权,但既做了这转运使,调度数个部属也还无碍的。"
"我说过跟着你,就定会跟下去,"蓝珊已抢先道,一脸不豫,"你不用时时想找机会打发我,到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没错。"张子若这回居然赞同蓝珊,"有他在旁护着,一路行去,也可让我多放心些。"正色看向蓝珊,"叶大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你定要小心为是。"
"为何我要小心?"蓝珊冷笑撇起了唇,"说不准在哪个无人的偏僻地,我自个先将他拿了,捆了,杀了烧来吃,你又能怎样?"
明知蓝珊是故意气自己,张子若仍是沉下脸:"只要你做了什么,我回头定会对你家王爷也做什么,你觉得如何?"
"这与我家王爷又有何关系,你果然可笑。"
"可笑么?"张子若眼光闪了两闪,他那日就已看出,蓝珊对端王,怀有主仆之外的心意,倒底没再说下去,只是一笑。蓝珊不甘示弱,也同样瞪回去,心想你那点微妙心思,难道我看不出来么。
两人一旁暗中较劲,叶长风也不去理会,自拿了那信,又一次仔细揣磨。他,以及身旁众人,却未想到,同一个时间,有个人也正在为了粮草费心神。
第二日清晨,叶长风带着蓝珊,匆匆离开京师而去。端王前晚已听蓝珊回报仔细,固然心如微波起怅惘,但这是正经大事,且自身也陷于军情杂乱兵马调拔中,无暇它顾,只能注视蓝珊良久,低沉道一声,去罢。
十日之后,即八月壬辰,宋太宗立诏,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兼判开封府。大赦天下。文武常参官子为父后见任官者,赐勋一转。
听得这消息时,叶长风尚在途中,而端王率军初始出城,都不由遥望京师,心生感慨,倒底,这太子位还是让二皇子夺了去。
20
气候由秋入冬,渐渐地凉了。本应干燥劲寒的季节,江准一带,却是连下了几场雨,地势低的,待收的米稻有些便沤在了水里,年成显见不如去岁。
正值太子册封时期,突遇此天变,唐悦自然不肯放过这等好时机。一边令人放出当今无道,上天震怒的传言,自己则来回穿梭于川浙各地之间,召集残余旧部,补充新血。唐悦原先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听,那是为了掩饰暗影之狼的身份,不得不以采花为名,好自如出入秦楼楚馆,娇阁闺楼,此时大蜀既散,残局重整,这幌子,倒是再也用不着了。他为人原本爽朗仗义,又兼心思敏密,蓄意结交一来二去之下,新蜀首领的豪侠声名也便渐行响亮。
江湖上是不论什么忠君不贰的,见唐悦气度磊落,势力隐现,多少美女媚眼流香投怀送抱,自然多有羡妒,欣然与之往来。
然而,这种日子真值得人羡慕么?
唐悦站在窗前,端着手中的茶,有些出神。雨不知何时又在下了,一点点一滴滴,绵密不停。这样的天气里,那人仍在各处田庄核查奔波么?想是会的,那人就是这样一个执拗性子,眼里只有公事,从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见过香主。"
莺莺呖呖的声音自后响起。虽然唐悦如今已接下了旧日蜀军的残部,俨然一方之主,可跟惯了他的人还是原样相称。
唐悦也不回头,语声里有一丝不觉察的峻冷:"都安排好了么?"
"照香主的吩咐,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绿珠垂首而答。
"那就好。余下的三天时间,你多留神盯着,别出差错。"
"是。"
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却因为关系到那个男人,香主竟然会紧张。虽然他遮掩得很好。绿珠心中微微一痛。
唐悦点了点头,向雨里望去:"谁也不许伤了他。还有,给他留些人马,他身子弱,我怕他在雨中过久了会病。"
"……香主……"
"怎么?"
"恕绿珠大胆。绿珠只是不明白,香主既这么心疼他,为何偏要挑他征调运送的粮草下手?且淮安府,真州,这几处地方的厢军老弱无用,不堪一击,岂不比从叶长风所率精锐禁军手中抢夺更容易?"
唐悦沉吟了一下,微微笑了。
"天下粮草俱是一样的,只是所运何处,却有大大的不同。叶长风此次调度的是军粮,我想北线若是粮草不足,端王必会令人出击,务求速战,而辽军骑兵剽悍,以硬对硬多半会落个两败俱伤之局……就让太宗不断调兵往边界罢,内里空虚才好方便我们动手。"
"可叶长风……就算我们不伤他,他军粮被劫,那是重罪……"
"重罪又如何?"唐悦笑容里多出几许不羁自负,"莫要说流放、下狱,就算他被判死斩,我都能有手段劫法场,将他救出来,罪不罪,有什么打紧。"
别的都是假,香主想借此契机,逼迫叶长风断了仕途一念,从此陪伴身旁才是真。绿珠暗叹了口气。香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夜夜寂寥,于无人处的怅惘若失,夹着淡淡的悔意……绿珠也都收在眼里。
原来纵英雄盖世,也耐不住情丝一缕缕地磨缠。
唐悦不知绿珠此刻所思,尽是风花雪月,见她沉默,只当她仍不解,朗然一笑:"去吧。叶长风如何,你不用担心……还是说,你也爱上了他,仍记着那场未完的缠绵?"
这便醋了……绿珠何等玲珑剔透,又是情海中浮沉过来的,怎听不出那口气中的介怀,将苦涩压在心底,轻笑道:"香主这个也字用得好……就不知另个爱他的人是谁?"
唐悦情知失言,脸上居然一热,幸而背对绿珠,无人发现,咳了一声:"我有些饿了,你下去的时候叫人送点吃的来。"
"是。"绿珠极是知机,也不再迫他,衽裣一礼,盈盈而去,心中却叹,奈何那人不是自己。
一路勘察征集,由江南入准水,又转陆路,自泗州、扬州……再一日便至真州。叶长风一行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眼看真州就在眼前,那里正有数百只漕船等候待命,将粮草搬运装满,此后便可驾轻就熟一路顺水运去。
好不容易放晴,只是这下过雨的官道却泥泞难行,车轮多有陷入,还未至晌午,无论官兵,从上到下都是一身大汗。
叶长风看了看天,估摸路程不长,应能行至,人马也确实疲累了,叫过传令官,吩咐就地休息。
传令官号令一出,众军士欢呼如雷,将粮车各各堆起,纷纷就地寻找干燥处休憩,喝水掏干粮,倒头大睡,乱糟糟什么样儿的都有。
叶长风坐在一处树下,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对蓝珊笑叹:"同样是禁军,我料你家王爷手下,必不会如是。"
"那当然。"蓝珊立在叶长风身后,傲然而答,"我家王爷帐下,军纪最严,如何扎营休息,也各有规矩,才不至如此散漫。"
"幸好就要到了。"叶长风舒展了一下因握缰过久而酸麻的手腕,至于腰身大腿,那是连日骑马早就疼痛到僵硬了,却不便显露,微笑道,"我知你还想疆场厮杀。回京后,我便去户部了,你一身好武艺,跟着我岂不可惜,不如还回你家王爷身边去罢。"
知道叶长风不喜欢自己,自己也是无奈才跟着他,但他三番五次这般直接赶人,蓝珊也老大不高兴,哼了一声,伸手便将叶长风重重推靠在树上。叶长风一惊,已觉腰背上有只手缓缓揉动,伴随一股暖洋洋的热气透肤而入,所过之处极是舒适,连僵痛也轻了许多。耳边只听得蓝珊冷冷的声音:
"我还是有好处的,是不是?反正我现在是你的人,你若真这样讨厌我,随便将我送给谁便是。"蓝珊原是赌气,最后一句反倒勾出了心底的委屈,紧抿着唇,不再往下说。
"唉,不是这样的。"叶长风听蓝珊说得伤怀,知无意中触到了他的痛处,一时不知怎样安抚,苦笑道,"你……你想得太多了。算了,由得你罢,你爱留便留,想走便走,可好?"
"不好。"蓝珊绷紧成一线的唇里只迸出两个字。
极少与这样别扭的少年打交道,叶长风也有些不知所措,一道轻笑,不啻如救星般响起:"叶大人真好福气,有这样伶俐可爱的随从。"
"有叶大人这样的风采,才配用得这样俊的孩子。"应和的声音粗豪响亮。
知是直隶于侍卫步军司,皇上派来护粮的禁军都头康佑,副都头杨起龙,叶长风也不惊奇,无奈笑道:"多谢你们抬举……请坐罢,恕我不能起来见礼了。"——蓝珊的手掌强硬地压在叶长风背上,丝毫没有放他坐正的意思。
康佑二人会心一笑。这少年如此美貌,难怪会恃宠而骄,任性无礼,只是想不到朝中有名的丹凤学士竟也会好这一口,倒真是意外。
然而叶长风位高权重,他们只有想如何讨好的,又岂敢多说什么,康佑笑了一下,坐了下来:"我们是粗人,行军途中,从没什么讲究的,叶大人随意就好。"
"我们过来,是想请叶大人定夺。"杨起龙嗓门天生宏亮,直接道,"探子回报,前面一段山坳处被雨水冲下的泥石堵死了,无法通行,叶大人看,是绕路而走,还是挖开一道缺口?"
21
"如果要绕道,还有几条路可走?"叶长风沉吟着问。
康杨二人对视一眼,康佑直接道:"只有一条。其余的都是远路。"
"先去看看罢,再作计较。"叶长风示意蓝珊移开手掌,站立起来,长长吐了口气,"突然被迫改道,能走的路又只有一条……这是兵家之忌啊。"
康杨二人行伍多年,叶长风所说之意自然明白。然而粮草又非珠宝贵器,体积庞大运送不便,谁会把主意打到这上面来?都不信会有意外。但他二人此刻受叶长风节制,上司发话,岂会反对,都含笑立了起来,吩咐亲卫牵马准备。
一行十数人,快马如风,不多时便来到被泥石堵死的山口。叶长风当先勒住缰绳,凝目打量眼前杂乱无章的景象。
山道一线,原本蜿蜒自峡谷中穿过,两壁山石耸立,威视耽耽,地势甚恶。或因连日大雨引发了山洪,多少泥砂石块都被冲了下来,牢牢地堵住了山道最狭窄的一段,不要说粮车,就连单人匹马也通不过。
看不出有否人力的痕迹,叶长风在马背上忖思,一时拿不定主意。若要令士兵挖泥开道,实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若要转路而行,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约约,总有不妥之感。
突如其来一声鸣箭,呼哨窜上天空,众人一惊,才起警觉,对面山道,身后丛林,已齐刷刷现出一排劲装汉子来,俱手持弩弓,日光下明晃晃不知多少箭矢正对准了他们。
山头高处,一道逆光身影缓缓策马而出,腰背挺直,气势说不出的迫人,语声也同样沉稳:"长风,别来无恙。"
只有极细心的人,才能从那极平静的声音中听出一丝不寻常的激动,可惜急乱之下,谁也未曾留意。
叶长风此刻,心痛倒要大过震惊,凝视着那张英气十足的面容:"当真是你。"
"是我。"不知肖想了许久的重逢场面,唐悦瞧着叶长风更显清瘦的身形,惊愕不信的眼神,心中一疼,几乎把持不住,当众便想将久别的情人搂在怀里,好好爱他一番,勉强克制住,微笑道,"草色烟光里,我们终还是不能在那样的季节再遇。"
叶长风压住纷乱心绪,渐渐镇定下来:"你今日来,是为了?"
"劫粮。"唐悦悠然吐出两个字,他立得高,已可远远望见粮车附近人影攒动,显然是即将动手,不由一笑,"长风,这计策是专为你备下的。换了旁人,见此路不能行,早改道了,但我料你性子细慎,定不会轻作决断,而是要来实地看过,所以才特意带了人马,在此处等你。"
"你果然知我。"叶长风淡淡道出一句,言者听者,却都不知是何滋味。敌我分明,叶长风早知会有阵前相见的一日,想不到来得竟如此之快,心底又会如许刺痛。
枕席间曾如此恩爱宛转,柔情万千的一张脸,此刻竟是这般疏远陌生。回看四周刀剑相逼杀气凛然,叶长风只觉人生反复,黄梁易醒,什么事都不可轻信,惨淡一笑,再无法多言。
康杨二人不知其间暗潮汹涌,见叶长风无语,杨副都头性子直率,脱口骂道:"大胆恶贼,连皇粮也敢劫,不怕杀头抄家,诛灭九族么!"
区区喝骂,唐悦自不会放在心上,他原只想劫了粮草便走,将这干人留与朝庭处置,但见了叶长风,却再也挪不开眼光,情人面上神色由惊疑到凄苦,也都一一收在眼里,越看越是惊怕,知叶长风误会已深,若放任他去,不迅速开解,还不知会变成怎样。
心念一转,决定将叶长风一并劫走,到时放出风声,说叶长风官匪相通,早归顺了自己,料天下虽大,除了自己翼下,也再没他容身之地。
只是事后要如何安抚长风,唐悦此刻却是想也不敢去想。他消息虽灵通,也不知叶长风已服醉飞花毒酒,性命悬于太宗一事,否则,也不至出此下策,一误再误。
正要挥手令人将他们拿下,耳边突然传来轰然数声连响,夹杂着惨叫喧哗,人鸣马嘶,一派纷乱。唐悦心中一凛,知有变故,运足目力,遥遥地凝神望去。
自家的人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左冲右脱已不成阵势,宋兵却也逃不出去,只挤作一团,背靠背面敌而立。
"长风,你们用了什么?"唐悦沉声问。
"火枪。"叶长风心知他迟早便会发现,也不隐瞒,淡然道,"出京的时候,在兵部借了几枝,想不到真能派上用场。"
"好枪。"唐悦早听说过军器监设计火药武器一事,一直未能亲见,想不到叶长风面子偌大,竟连这也借了过来,不禁一笑,"只是枪虽好,也要看什么人来用。况且有你们在,不怕他们不停手。"
"你错了。"叶长风冷冷道,"这里以我为首,临行前我吩咐他们护粮第一,只要我不下令住手,他们决不会停。"
唐悦不由苦笑,叶长风的倔强他岂会不知,一般人拿刀架着脖子便会有用,对他只有适得其反。不过,世上事,未必也只有胁迫一途可行。
"长风,你随我来,我让你瞧瞧你是怎样败的。"
22
唐悦纵马策前,与叶长风并辔而行,四周众人不远不近将他们簇拥在中央,有意无意堵断了叶长风的去路。蓝珊也被围在其中,以他的身手,要想脱困原本不难,然而叶长风既无指示,蓝珊也只能忍气跟着,静观其变。
自山道越行越下,不多时已至粮队停驻休息空地的近处。秋高气朗,淡到发白的阳光下,两方人马一里一外,正以粮车为中心,紧张地对峙着,谁也不敢先行动手。叶长风凝目细看,被围的宋兵纵散漫了些,倒底也是京师直隶精锐禁军,事起仓促间,摆出的应战阵势尚还齐整,并不溃散。
见两方首领同时而至,众军士眼光一齐投了过去,屏息等待,四下里一片寂静无声。
"你们胜在突袭,占了地利,又是骑军,本不是我们可挡。但宋军有火枪,"叶长风一提缰绳,勒住座骑,面无表情看向场中,口气冷静得如同叙述不相干的人事,"弹如霹雳,那也是你们防不住的。唐悦,你真要为这点粮,拼个两败俱伤么?"
长风他是当真怒了。唐悦暗喟一声,自己心中又何尝好过。然而此刻却安抚不得,只望事后能细细分说罢了。
"火枪不比弩弓,不能连发。我虽未见过,这还是知道的。"笃定一笑,唐悦语声清晰,字字如透入人心底,"纵然能伤了第一次,未必有机会再给他们发第二次。输的仍是你,算不得两败俱伤。更何况,我还有别的法子。"
叶长风皱了皱眉,唐悦的智谋机变他是深知的,冷冷道:"什么法子?"
"如何要你喊停的法子。"
"那边有刀,你可以拿来一试。"
"为何要用刀?"唐悦不觉察地笑了一声,微带涩意,叹道,"莫非你以为我会拿你的生死相胁?"终究还是按不住心潮,低低道,"长风,你知的,我永不会伤你。"
叶长风微侧开头,不愿见到唐悦冷峻目光后若隐若现的一丝柔情:"你我既已成敌,这些话不必再提。"
"是。眼下确实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唐悦缓缓点头,"先解决了这里,其余诸事,过后再议罢。"
仰头一声长啸,如龙吟不绝,清朗有力,远远地传了开去。
这似是某种信号,叶长风正在惊疑,已见四周树木中潮水般涌出一群人来,男女皆有,老幼相携,衣衫褴褛面色苍黄,决非哪一路的军马,倒更象是无家可归的灾民。
叶长风再镇定,也不由倒吸一口气,怒道,"唐悦,这分明是……你要做什么!"
"你已知了不是么。"唐悦唇角露出似嘲非嘲一缕轻笑,"上月始,许、宿、齐三州蝗虫为患,草木俱被食光,饥民无数,哀号遍野,官府又在哪里了?我只不过挑最近的一些人带来,告诉他们,何时这里会有粮草经过而已。下面如何,却与我无干。"
"受了灾,朝庭例有特使各道放粮赈济,当地官员办事不力,也必有严惩。劫夺军粮,这却是死罪。不管他们是何等身份,只要动了手,一律杀无赦。"叶长风眼色森冷,一字一句注视着唐悦,"你煽动灾民作乱,就忍心见他们成为刀下冤魂?"
唐悦只是沉沉一笑,并不作答。
那边厢一众灾民已黑压压围了上来,早饿得慌了,面对明晃晃的刀枪竟视如无睹,径直前来车上扒抢粮袋。宋军岂肯容他们抢夺,推搡撕砍,转眼已伤了多人。
情势渐转混乱,大有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之况。叶长风只觉额上汗一滴滴都渗了出来,此生之中,所遇最棘手事莫过于此。对这些罪民,按律当斩,情理却难容开口;若不下令,军粮又转眼被劫。杀,还是不杀,两种选择都非所愿,难以决断。
唐悦果真好计谋,轻易便丢了个两难之局过来,而不管叶长风选择为何,他自己却可毫发无损,坐收渔人之利。
叶长风反复思虑之际,人群越发嘈杂,冲突也越演越烈,刀兵无眼,纵然宋军无心屠戮,双方已各有死伤。一时间,喝骂声混杂着惨呼呻吟,又有小童惊恐啼哭之音,哇哇不绝,纷纷地都乱作了一团,一股脑儿直向叶长风压了下来。
若换端王在此,定然毫不犹豫,带领他的鹰军手起刀落,大开杀戒了,叶长风并非不明白事急从权,当断则断之理,然而眼望越来越多儿负娘父携子涌来的饥民,都是目放狂热不顾一切直扑粮食……杀鸡骇猴定是没用的,若真要杀,又如何杀之得尽。
罢了!念上天造物,格致问心,不过一个仁字!
"住手!"叶长风终于缓缓道出两个字,沉郁象从齿缝里迸出来一样,众人却都听得明白。宋军以他为首,自然一起遵令停住刀剑。
"持火枪者毁去枪枝弹药,其余部整队归列,静候待令!"
叶长风也不理诸多目光,面色阴沉,流水般地发出指令。这一路来,宋兵听从他号令是惯了的,虽有小小一阵扰动,还是迅速将火枪砸成数段,火药打散,又各自按部整队,动作虽不算利落,倒也差强人意地齐整。
唐悦看在眼里,心中暗叹。长风果然明思,知自己要将火枪带回细研仿制,索性便抢先毁了去,此举不可谓不果敏,然而敌对决然之意,也是分明的了。一时心底百般滋味,不知何解,轻喟道:"长风,你这是何必。"
叶长风冷冷瞥了一眼过来,语声平静听不出起伏:"你要粮草,都留给你。让开路,放我们走。"
唐悦无语,一切计策都已成功,粮草既到手,再与宋军交战也无必要,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属下诸众立时闪过两旁,分开一条路来。
叶长风微微一点头,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催缰便待前行,手腕一紧,却是被身旁的唐悦牢牢握住。唐悦眼眸深沉,黑如浓墨:"他们可以走,你留在这里。"
略一沉吟,叶长风回看向禁军康杨二都头:"二位,情势至此,我也不必多说。你们直接带军士回京师复命罢。此番事,皆我一人所为,我若还能活着回转,自会向朝庭请罪。"
"叶大人!"康杨二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岂有不知,一齐动容,唤了出来。
"去吧。"叶长风语带疲倦,眼也不抬,只挥了挥手。
眼看宋军偃旗息鼓垂头丧气都已去远,叶长风才漠然转向唐悦:"你要怎样,说罢。"一眼却瞧见身后的蓝珊,不由惊讶道,"你怎地还在这里,不随他们去?"
"我是你的贴身随从。"蓝珊瞪了叶长风一眼,终于不用再尝隐形人的滋味,"当然要跟着你。你要是不想留在这里,我自然也可带你走。不过我瞧你跟他挺熟,说不定正想一个人留下来,一双两好,不用我多事也未可知。"
"蓝珊!"叶长风被他口无遮挡直说出情事,不由尴尬,转思与唐悦的情份已如水而逝,又是一阵刺痛,转过脸,淡淡道,"我不愿留在这里。你若真能带我走,我便收你在身边,此后不再赶你。"
"这是你说的。"蓝珊挑眉一笑,欠身出手,揽住叶长风的腰身。他本就俊美,这一笑更是如珠玉流转,明朗动人,看得周围诸人都有些出神,唐悦却沉下了脸,碍着人多,才隐忍住不曾发作。
23
握住叶长风另一侧臂膀的手同时用力,唐悦冷冷地瞪住蓝珊,虽未说话,眼色却将一切表露无遗。
当真动怒时,唐悦的目光,连江湖中最嗜血的魔头都要畏惧三分,蓝珊却毫不在意,轻松笑著,突然雪亮光芒一闪,已快捷无伦地拔出双刀,向唐悦面上砍去。
事起仓促,唐悦却并不吃惊,江湖上这些笑里藏刀的伎俩,他是经惯了的,略一侧闪过刀锋,双掌反向蓝珊拍了回去,掌风劲厉,并不留情。
两人虽近身过招,都极注意不碰触到叶长风,指掌与刀光并进,叶长风见状,顺势一带马缰,退後几步,无言看向场中。周围唐悦的部下虽多,不知是对老大极具信心,或是知晓唐悦傲然的性子,也不插手,只是将他们围成一圈,观战助威。
叶长风既已退後,动手的两人不再有所顾虑,各自放开内力一搏,均恨不能早些将对方打倒。两人都是有数高手,虽急而不乱,进退有序,一时间漫空刀光掌影,风声飒飒,叶长风不解武艺,早看得头晕目眩,不由又提缰退了几步,心中也不知悲喜,只觉空空荡荡,渐渐又有股沈郁冒了上来,不舒服之极。原来一缕情丝既出,纵再豁达淡然,要斩断却也痛苦不易。
蓝珊固然刀如矫龙,灵动不凡,唐悦倒底身经百战,出手更是卓绝,你来我往不多时已占了上风,蓝珊的双刀被掌风所困,渐渐施展不开,身形也眼瞧著迟滞下来,观战众人面上忍不住都露出一丝微笑,只等唐悦将对方擒下。
蓝珊也不急躁,眼神微微四转,早有计较。忽地纵身退後,一扬手,数粒黑色弹丸已在空中爆炸开来,白烟瞬间四起,将整个空地遮住,对面不能相见。叶长风猝遇变故,正在惊愕,微微一沈,马上已多出一人,轻巧落坐在他身后,拥住叶长风,翻臂将缰绳夺过,话语轻悄,正是蓝珊的声音:"走。"
座骑受催,放开四蹄狂奔了起来,也亏得蓝珊听风辨形本领极好,又擅马术,满目浓烟不能视物中,控著缰居然左冲右绕,什麽也没撞上,轻轻巧巧出了包围的圈子。也不知他用的何物,白烟弥漫甚广,竟没一人发现他们的动作。
行出数十丈开外,叶长风心中略安,低声道:"多谢。"
"不用。"蓝珊微笑,语声有意无意吹进了叶长风的耳廓,"你既然吩咐,我总也得给你办到。"
叶长风颇为不惯,微侧过脸,正要说话,身後遥遥传来一声长笑:"还没打完,为何急著走?"
笑声由远及近,迅速而至,叶长风愕然回头,唐悦的身影如飞鸟起落,竟快逾奔马,不多时便已落在他们身前。
蓝珊面上微笑,脑中却在急转,用什麽法子才能再次甩开这人,唐悦也不理他,径自看向叶长风,轻轻笑道:"长风,你眼光什麽时候变了,连这种小鬼也要。"
叶长风淡然一笑,面色是惯常的沈静,不置可否,反问:"你一定要留下我麽?"
"跟我回去,"唐悦心中不安越来越重,这个局是否已拖得太长,拖到初衷已不再重要,伤痛入骨,无可挽回的地步,"回去我慢慢跟你说。"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跨前一步,伸出手,想握住叶长风的臂膀。
一道寒光闪过,苍朴黯绿的短剑离鞘而出,沈沈地架在唐悦的手腕上,剑气侵人,几乎要破入肌肤,透进血脉。
唐悦愕然地望住剑,再缓缓地望向马上的叶长风,却并未将手收回,叶长风不避不闪,黑玉般的眸光冷然无波,居高临下与他对视。
目光交会,诸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如惊涛骇浪,在平静的外表下流转不停。只是不知为何,两人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把持不住。
蓝珊冷眼看著他们,同样觉出空中暗潮的涌动。此刻他若对唐悦出手,胜算理应又多了几分,然而此情此景,却连他也不愿多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终於再不能无动於衷,惨笑一声:"悦,你我……如何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当日,你以身护我,为我挡箭,这份情义,我永不敢忘怀……"
唐悦居然曾为叶长风挡箭,这件事蓝珊倒是从未听说过,暗忖道,原来他们是生死之交,也难怪用情至深……只可惜眼下这景况,倒象是难解了。
叶唐的分合,本与他无干,然而看到唐悦受挫,蓝珊心中大是快意,莫名地还有些微微的欢喜,恨不能叶长风将剑再压下些,刺伤唐悦,彻底决裂才好。
叶长风手腕果然一动,却并非如蓝悦所盼,而是反转向自己的左肩插去。蓝珊绝未料到会有这一出,吓了一跳,急忙去拦时,却已来不及,还是唐悦手快,他的眼光从来就没离开过叶长风的脸,叶长风反腕一刺,立即觉察,如电去阻,奈何这柄承影本是古物,剑虽然是压下来了,剑气却已刺入肌肤三分,血如泉涌,立时将衣衫染红了一大片。
这一骇非同小可,唐悦再也顾不得什麽风度,什麽沈稳,急想去掩伤口又被推开,声音都有些发颤:"长风,你好糊涂,这是做什麽?"
当地一声,叶长风扔下承影,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冷峻:"不敢再承你的恩情。以往所欠,今日一并奉还。此後你我各为其主,两不相干。"
剑身沾了血,衬在石地上分外刺眼,叶长风的左肩还在出血……还有那些话……唐悦脑中乱成一片,素来纵在生死关头也不变的镇静机警都不知去了哪里,竟有无措之感,声音不知不觉带出了哀求:"你先止血……我不是……你听我说……"
"再怎样说,你我敌对的局势不会变。"叶长风疲倦地闭上眼,任蓝珊撕下衣角为自己包扎伤口,"以往我都不愿去想,以为你我知交挚爱,世事再恶,也可不予理会,握手笑谈,谁知还是不能……是我的错,全然忘了情势迫人,你我都有身不由己之时……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只是,不必了。"
侧头低声道:"我们走罢。"蓝珊自然不会有异议,一手搂定叶长风,另一手控缰,只觉怀里的人既柔弱又刚烈,竟是个难测的性情,叫人不知是怜是佩的好。漫无边际地想著,手下却不放松,一抖缰便待前行。
唐悦本不肯放,却经不住叶长风苍白面色点漆双眸注视中淡淡的一句:"你真要看我死在你的面前?"心中一震,茫然松手,眼睁睁见著一匹白马四蹄翻飞,驮著二人,在夕照下,萧萧秋风里,头也不回地渐去了。喉中一腥,良久方知,是内气激伤经络,咯出了血。
回到京师,叶长风丢失军粮,圣上自然大怒,当即拿下大牢,听候发落。经太子力保,又有一众官员纷纷上折说,终究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後不过降低一级,罚俸三年,转运使的名号却还在,发送往边关,军前效命。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变著法子赦叶长风的罪了,叶长风旧眷未失,又获太子新宠,谁不想巴结,送行那天,来的人密密匝匝不知凡几,倒比旁人出仕还热闹三分。
叶长风几经坎坷波折,性情更平和了许多,一律微笑以应,心神却早已飞远,千里黄沙浩瀚大漠,风里多少豪杰驰骋纵横,若能与之一较长短,化血为碧,抛洒其上,岂非也是人生快事,好过朝中反复,情恨纠缠。
左肩的伤已迹近痊愈。却是那日在大牢中,太子不惜降尊纡贵,亲手上药包敷的。是市恩?是别有用意?叶长风再也懒得去想,此身不过一个,为国为民原是幼时所学就立下的心愿,尽力去做便是,至於能做到怎样,能不能做到最後,那便是天意了。
第二部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1/04 at 下午5:10: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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