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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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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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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奇事》作者:多云 (3/4)

声调,叫得媚心媚肺,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东宫殿下——"秦醒有样学样,也是同样一副拖长的声调,眼神里闪出懒洋洋的惑人的魅力。

  "你们俩,都坐下!"鱼儿听不下去了,一声断喝打破这两个淘气包的油腔滑调,"人家是来舍利塔朝圣的僧人,你们不许捣乱,更不许胡闹,不然,嘿嘿……"小丫头不怒反笑,大袖一甩,背着手端立窗前,午后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身上,竟照得她如水晶人儿一般。

  "是,姊姊,我们知道了。"两个男孩子立刻规行蹈矩地挺得笔直,低头认罪般站在小鱼姊姊的面前,彼此紧拉着的手却在袍袖遮盖下戳戳碰碰,嬉闹不停。

  鱼儿早看出他们俩的顽皮样子,自己先绷不住嗬嗬笑了,一旋身儿坐在椅上,她虽尚在冲龄,却已有端谨的气度,"其实我对他也挺好奇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带发修行的僧人。"

  双喜皱着眉头,想了一瞬,忽地开口:"难不成……难不成他就是满剌加泰雅国王的义子宝恒王子?"

  ——呃!三个孩子彼此面面相觑又齐齐转眸瞪着双喜,全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他……他就是那个降伏白虎……救了泰雅叔叔的宝恒?我……我以为他身高九尺……虎背熊腰……"

  虫虫惊叫着,明艳绝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呆滞的表情,鱼儿也连连摇头,深邃的星眸里闪着疑惑的光芒,"我倒是知道宝恒王子降伏白虎时只有八岁,但……但也没想到是这副高贵清逸的模样,我……我以为他是个黑铁蛋儿……"

  "呵呵……"秦醒抿唇笑了,拉着虫虫仰身儿倒在椅子上,"人家是靠智慧和神威降伏白虎,又不是靠力气,我听说他亲生父亲是满剌加国的国师,精通占卜巫术,在全南洋都受人敬仰,宝恒救了泰雅国王后就被国王收为义子了,我爹说他很可能会继承王位呢。"

  "继承王位?"鱼儿和虫儿好奇地转头看着秦醒,阿醒俊丽的小脸儿上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这个你们就不清楚了吧……嘿嘿……"


骄阳

  秦醒大模斯样地探身拿起桌上的琉璃杯子,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就被虫儿劈手夺了下来,"阿醒,你找死,一句话分三次说,比小丫头还磨磨叽叽!"

  话刚出口,就听'啪'的一声,鱼儿公主已经拍岸而起,"花虫虫,你把话说清楚,哪个小丫头磨磨叽叽?我看你最磨叽。"

  "姊姊……"引起事端的阿醒一瞅事态不对,立刻跳起身,机灵地笑了,"姊姊,你别和虫儿掰扯了,他一见绝色就烦晕,此时已经找不到北了,难免说错话呀。"

  "嗯……"鱼儿眸子一转,立刻变得和颜悦色,拢袖慢慢坐下,"阿醒有什么独家秘闻,快快说来听听。"

  秦醒再不嬉笑,端正面色,小大人儿似的一挑眉毛:"我那天听我娘和二姨(唐惋)聊天,影影绰绰地听到她们议论要给泰雅国王配制什么药,好像是泰雅国王前几年与叻阿国交战时受了伤,不能……不能生育了……"

  秦醒咽了下口水,视线扫视着虫儿和小鱼,见他们也是一副惊异的模样,那双喜又开始频频拭汗,想要劝阻,欲言又止,秦醒抓着虫虫的袖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琉璃杯里的果子露。

  "泰雅叔叔好像确实没有男嗣,唯一的女儿也于两年前得热病去世了。"小鱼低声说着。

  "所以……"秦醒继续言道:"当宝恒生擒白虎,勇救泰雅国王后,国王立刻收他为义子,爱他如宝如珠,我听说满剌加王国的世子从小都要出家修行三年,不需剃度。刚才那位少年僧侣服色特别,浓发垂腰,头戴金环,如此年少却领队前行,其他僧人都是赤足,只有他足蹬金荨履,我猜……他就是宝恒殿下。"

  "秦公子说得八九不离十,咱们离开东安前,我听礼部尚书孙大人和青鸾陛下回禀时说:满剌加王国的一位王子要来朝拜舍利塔。"双喜此时才来得及说出根由。

  "嗯,看来确实如此了……"虫儿微微颌首,倏地垂下眼帘,浓长的睫毛在眼下稚嫩的皮肤上匀出两弯墨影,"皇祖母什么时候到夏阳?"

  "怎么也得后天了,今儿才到抚州。"小鱼如实回答,旋即心里涌起不安,她十分清楚弟弟虫儿灵慧无双,从不随意查问长辈们的行踪。

  "唉,我爹明天就到了,唉……"秦醒忽然在一旁发出悲音,连声哀叹,其状凄惨。

  "哎呀,阿醒,你要糟糕了,你爹惯例要先问你的功课。"小虫儿眸底闪过狡黠的明光,瞬间便又隐去,"咱们还是赶紧回去补课吧,不然明天你要熬通宵,后天我也没饭吃了。"虫虫殿下唰地跳起身,拉着秦醒就往外跑,脚不沾地一阵风儿似卷出门去。

  小鱼伤脑筋地摇摇头,手臂倒背,不急不徐却异常轻盈的走出门去,也不见她如何发力,转眼间就已追上了虫虫和阿醒,双喜跟在她的身后,也不禁叹服,华帝陛下的一身功夫倒已让永华公主尽收囊中了。

  翌日黄昏,金风飒飒,霞光霭霭,夕阳晚照下,暮色竟出奇的明亮,气象万千,蟒山脚下的灵泉寺淡笼霞雾,钟磬悠扬,远远望去,便似红尘不染的净土仙境一般。

  永明太子殿下骑着一匹流火滚锦般的赤鬃马,飞驰在山道上,他身着雪锦单袍,被晚霞的彩光映照得淡绯嫣然,连他玉白的面色也染上了一丝明艳。

  "赤练老当益壮,不亏是汗血宝马。"虫儿扭头看向身侧,见双喜胯下的白马也神骏异常,"雪川也是风采不减当年吧?"

  "确实如此,这两匹宝马都是当年华帝陛下送给青鸾陛下的礼物,也正是泰雅国王帮着采办的,当时他还是满剌加的王太子呢。"双喜一边回答一边冥思苦想,真不知如何将这宝贝人儿劝说回府。

  虫儿殿下眼角一瞄,就看到双喜愁眉不展,立刻轻笑着劝解:"咱们这是来拜佛,又不是干坏事,你怕个啥?皇祖母若是知道了只会夸奖咱们,绝不会怪责!"

  "呃……"双喜被他说中心思,立刻语塞,只能反复擦拭着额上冒出的热汗,背上不断渗出的汗水已将内袍黏在身上,——也不知殿下是来拜佛还是拜见那玉佛似的少年。

  "先别说咱们康颐皇太后娘娘了,就是鱼儿殿下知道了也会痛责我一顿。"双喜说得诚惶诚恐。

  "她敢!"虫儿一夹马腹,俯下腰背,那赤练立刻就如霞光般射向前方,"我们都是你一手抱大的,她怎么能呵责你,况且此处还有皇祖父的纪念堂,我来拜祭一下正是理所当然。"

  虫儿光顾着扭头说话,没提防前方,回眸间,前方山上忽然跑下来一个黄袍小沙尼,山道狭窄,另一侧就是万丈深渊,并无闪躲之处,虫儿大骇,眼看着就要人马三亡,他倏地提气急扯马缰,赤练神骏无比,临危不乱,前蹄飞扬腾起,避开蹄下的小沙尼。

  虫儿倒底年少,哪里经历过这种变故,他身子一歪就从赤练背上滚鞍落马,情急下他腰身飞旋试图落足山道,却最终失去平衡,身体斜栽着就要冲下悬崖。

  "啊——"双喜惊悚过度,振声大叫,须臾间,灾难突起,似乎再无挽救的余地,就在这时,一道杏黄的身影似闪如电从山上飞扑而下一把拉住虫虫,身子飞纵,金风一般,那身影已稳稳地落在山道上,另一只手还顺带着扶住了瑟瑟发抖的小沙尼。

  双喜深深地吁出口气,来不及细看就跃下马背,跑上前牵住焦躁地踏蹄喷鸣的赤练,一边望向那神勇无双的杏黄身影,乍然一见,双喜猛地呆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眼前端然凝立的正是昨天看到的那位满剌加王子少僧。

  惊骇之余,小虫儿也已发现了对方的身份,不禁震惊地凝目细看,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而站,虫虫才发现望远镜中所见到的不如这真人十分之一的好,夕阳朗照下,这少年全身都沐浴在明光之中,竟似透明,吸足了光华,再反射出来,令人目眩神迷。

  "你……"虫儿开口,难得踟蹰。那少年却已松开手,不再理睬他,转身安抚着瘦弱的小沙尼,说着虫儿听不懂的语言。

  "你——"虫儿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眉眼一暗,心里忽然漾起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连带着刚受了惊吓,一时竟不知所措,全然没了主张。虫儿一向智计过人,千伶百俐,又兼身份尊贵,容颜无双,还从未受过这种怠慢。以往都是别人追着他请安问好,温言软语,这次他主动开口,却被人漠然忽视,真是岂有此理!

  "哎,你——"虫儿再次开口,心里愤然暗想:所谓事不过三,若是这和尚仍是对自己置之不理,自己日后都不会再理睬他。

  金袍少僧只当没听见,伸手拉着小沙尼就往灵泉寺的方向急行而去,晚风徐徐,钟磬绵绵声韵长,眼看着他们就要转过山湾,那嫡仙似的少年忽然回头,冷峻地看着小虫,以夏语清晰地说道:"马是神驹,骑手糟糕。"说着,少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一晃就没入山湾。

  "你——"第四个'你'字骤然出口,小虫儿拔腿欲追,又猛地顿住,心跳急促而紊乱,他深吸口气,勉力稳住心神,垂眸间忽见地上有一绳结似的物事,小虫立刻俯身捡了起来,拧眉端详,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编织绳结的彩线早已褪色,连绳结的花样也已走形,难以辨认,双喜在旁边看见心头一动,总觉得莫名心慌。

  "这是刚才那个少僧掉的,我恍惚间看到他手腕上飞出什么东西,原来竟是这个。"双喜探头看着,越来越心神不安,好像岁月厚重的帷幕被掀开一条缝,强光袭来,仍是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什么?如此残旧,他却珍而重之地戴在手腕上,又不是菩提佛珠。"虫儿喃喃自问。

  双喜摇摇头,困惑地回答:"也许是什么故人遗物,又或是佛门珍品,不晓得呀。"

  虫虫猛地攥紧手掌,将那绳结收在掌中,"他今儿敢不理我,我日后就叫他追着我求!"

  双喜心底一颤,不禁替那少僧捏把汗,——虫儿外表最是温存和逊,模样又明丽婉秀,骨子里却极其强韧硬朗,有时甚至略带刁蛮,不知让多少人吃了苦头,除了东安宫里那两位陛下,还没人真能驯服他呢。

  "双喜,咱们走。"虫儿飞身上马,姿态翩跹,雏鹤似的。

  "殿下不去灵泉寺了?"双喜急问,等他跳上马背,赤练已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彤霞一般。

  "反正等皇祖母到了夏阳,舍利塔建成开光之时,咱们还要来这灵泉寺。"小虫儿的声音从前方远远传来,双喜没奈何,只得纵马追了上去。

  第二天辰时才过,卫太后就从南楚首府临州回到了夏阳,又是好一番扰攘。中书令秦书研早于前一日赶到夏阳,准备协助卫太后主持舍利塔开光大典,他一到就将秦醒接回秦府在夏阳的老宅。

  虫儿耐不住寂寞,和皇祖母卫无暇玩耍了一阵子,又看了王祖父武王给他姊弟俩带来的诸般礼物,终于磨得无暇答应他去找秦醒。结果当天下午小鱼儿就开始出痘儿(水痘儿),太后无法,干脆准许虫儿暂时住在秦府上,反正那秦府里一应俱全,秦老夫人又是远近闻名的女郎中,虫儿也不是第一次留宿秦府,明卫暗卫都跟着,卫无暇倒是一百个放心,只专心照顾小鱼,一边筹备开光大典事宜。

  八天后,节气已近谷雨,湛蓝的天上云朵寥寥,如数只小羊,空气中氤氲着暮春浓郁的芬芳,梨树杏树花开如雪,樱树却已花老,落英缤纷,蔓蔓碧草好似绿波,雏菊繁星似的点缀在绿波上,黄莺躲在柳荫里,甜蜜鸣啭,唱得人心醉。

  天时如此美好,小鱼儿却如此烦恼,望望天上的云片儿,大棉花团儿似的柔软,看看脚下的草坪,绿绒毯子似的无限铺展,引得人只想在上边打滚儿,还有从西夷引种过来的紫罗兰,一片片开得如茵如雾,香清亦远,远处林下传来泠泠泉流之声,更是引人遐想。

  小鱼儿怏怏不乐地走在后苑里,顺手扯下一支嫩柳抽打着廊柱绿阑,她身上穿着虫儿的一件便袍,半新不旧的蛋清色,襟口很高,密密实实地遮着脖子,因为头皮上也有痘疤,鱼儿及膝如瀑的长发并未扎成双髻,只以玄锦宽带系在脑后,她这些日子虽然不敢照镜子,也深知此时自己的模样和虫子阿醒如出一辙!

  鱼儿叹口气,再叹口气,仍是觉得胸中郁闷,好不容易出宫来到夏阳,却哪里都去不得,顶着一脸一身的痘疤,真比妖怪还可怕!而且——,小鱼蹙起秀眉,而且,她十分想念虫子和两位父皇。

  鱼鱼和虫虫是孪生姊弟,从小到大还没有分开过,平时俩人虽鸡飞狗跳,争吵不休,真的多日不见又万分思念,鱼儿想起这些日子,虫虫和阿醒不知去了多少好地方,吃了多少新鲜吃食,就觉气闷不已。以往只要生病,哪怕只是伤风感冒,爹爹和父皇都会疼惜照料,嘘寒问暖,可这次,她已病至将要毁容,两个爹爹一个也不见!

  小鱼又老成地叹口气,爹爹们不在此处也好,自己此时就像个丑八怪,还是不要叫他们看见为好,这些日子,鱼儿足不出户,连用膳都在自己的小院儿里,除了贴身宫女和无暇祖母,其他人等她一概不见。

  暖风纤纤,暖阳灿灿,风儿阳光一起往衣襟儿里钻,小鱼只觉浑身痒痒,怕留疤,不敢抓挠,鱼儿苦恼地背靠着廊柱蹭蹭,像只小猫,一边眼角儿瞄到廊外绿丝毯似的草地,泥土的青气,混合着草木的芬芳,间中还夹杂着开至荼蘼的花香,弥漫在暮春四月的午后,令人心醉神迷。

  鱼儿咬咬牙,迅速打量四周,四周渺无人迹,她嘿地咧嘴笑了,虫子和阿醒都不在,今天她要为所欲为,再不用绷着大姊姊的架子了。一想及此,鱼儿便身子轻纵跃出阑干,一下子躺倒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先是左右翻卷,继而前后翻滚,猫儿般在阳光下戏耍。真是又解痒又解闷,鱼儿玩得正开心,就听身后廊上忽然传来嗬嗬轻笑。

  小鱼悚然而惊,猛地跳起身,转身看去,不禁呆呆地愣住了,就见雕栏画栋下站着一个青年,细碎的金色阳光透过刻花廊檐洒在他身上,照得他身上的玄色锦袍泛起彩光,他很高,鱼儿需仰视才能看清他的全貌,待看清了,小鱼儿的面孔渐渐发烧,心里暗叹:——此人当真好相貌。

  这青年原本的肤色应该很白皙,此时被太阳眷恋亲吻,白皙中透出点金棕,更加引人入胜,他的五官清晰挺秀,带些外族人的特征,特别是那双眼睛,黑得竟沁出丝墨蓝,脸上明明无笑,深邃的眼中却盛满了笑意,温和鼓励地望着小鱼儿。

  小鱼看得入神,此时才发觉那朗朗似骄阳的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禁哀叫一声立刻举袖遮住头脸,继而又觉矫情,想要放下衣袖可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满面红疤,正万分踟蹰,就听廊下传来清朗的声音:"我小时候出痘儿比你惨多了,连眉毛里都是红泡泡。"

  ——呃!听了他隐带后怕的声音,小鱼儿唇角微翘,慢慢放下手臂,坦然地直视着他,"真的不会留疤吗?"鱼儿小心地问着,一边偷偷扫视青年光润的脸颊。

  青年同情地摇摇头:"不抓不挠自然不会留疤,不过……"

  "不过什么?"小鱼紧张地问,不由自主地飞身跃起跳进长廊,就听青年嘘地吹起口哨,表示赞赏:"……不过你是个男孩子,就是留疤了也没什么打紧。"青年见了鱼儿那身轻似风的姿态,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小兄弟,你的轻功不赖呀,谁是你师傅?"

  男……男孩子?小……小兄弟?鱼儿此时真是欲哭无泪,才想起来自己正穿着虫子的旧袍子,哎呀,今天是什么黄历?既遇见这么个骄阳似的大哥哥,又出丑露乖好不狼狈。

  "我……我师傅是……是我爷爷(武王)……"小鱼简直痛恨自己了,怎么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哦,你是秦老丞相的孙子吧,老丞相年轻时出将入相,武功超群,你是跟随秦中书令来拜访太后娘娘的吧?"青年自然而然地问着。

  "呃……嗯……"小鱼不置可否又沮丧莫名地胡乱点点头,——竟然把自己当成阿醒了!想想阿醒那懒洋洋狡黠的模样,小鱼儿就心里来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了?身上痒痒了?我看你刚才在草地上打滚儿。"青年说着就毫不避讳地伸手为她捡去衣袍上沾着的草叶儿花瓣儿,一边轻轻拍打着,"告诉你个秘诀,要是觉得疤痕痒痒,你就这么拍打,轻轻的,一定能缓解。"

  鱼儿羞窘得面孔通红,好在混在红疤痕里也看不大出来,她想闪身躲开,可不知怎的,又……又舍不得那大手温暖的拍打,有点像父皇和爹爹抚慰时的感觉,又不全像,小鱼心里一团乱麻似的,也顾不得羞了,脱口就问:"你怎么知道这秘诀的?"

第三卷 花朝幼童初长成 小荷尖尖菊纤纤
豆蔻
  "我经常受伤,每次伤口刚愈合时都痕痒难耐,自然就知道怎么解痒了呗。"青年笑看着鱼儿,神情更加温和。

  "你……你是军士?"小鱼眸子一亮,再次偷眼打量青年,迟疑着问:"是……是将领?"看他通身凛冽磊落的气派,好像不是普通的军士。

  "我是个军人,姓萧名烈。"青年敛去笑容,挺直腰身,正色回答。

  ——啊!一刹那,风停了,鸟雀不再鸣叫,阳光更加炙烈,明晃晃,如火如荼地照耀着小鱼,一刹那,小鱼仿佛由孩童成长为少女,她微仰下颌,不置信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你……是萧烈!你就是萧烈!明华的战神和脊柱!"

  萧烈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他谨慎地更正道:"明华的每一位军人都是帝国的守护神和脊柱,我们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不是发起战争。"

  小鱼儿心底震撼,脸上倏地漾起一朵笑花,萧烈骤然而见竟微微一愣,——为何这神态高贵怡然的少年会有如此美好的微笑?

  "秦小公子,你脸上这笑容堪比万金,若是军士们在血战之后能看到这样的笑容,一定会受到鼓舞!"萧烈赞叹地说着,他又怎知这句赞扬已埋进少女小鱼的心底,有一天将生根发芽,成长为青葱郁郁的杨柳。

  "小鱼,我是小鱼。"鱼儿伸出右手,这是父皇曾交给过她的礼节,萧烈迟疑了一瞬,就也伸出右手与她相握,掌心里的手指柔软细嫩,萧烈皱皱眉,现在这些个小公子们真娇贵得好似小女娃。

  "哎呀,小鱼,你手心里也有泡泡呀,这可要当心,别磨破了。"萧烈大手一翻仔细查看着掌中那鲜白的小手,见指节间已有薄茧,"这几天别练剑了,小心为好。"

  小鱼儿任凭他拉着自己的手,心里觉得踏实而温暖,——原来英哥儿信里说得都是真的,世上真有如此明亮的男子。

  鱼儿眸子一闪,瞳光似明泉,"我听爹爹说忠勇侯使得一杆银枪,出神入化,矫如飞龙,忠勇侯的剑法在军中也无人能出其右,鱼儿想见识见识,不如……"小鱼顿住,唇角的笑意却更加灿烂,她和虫儿都拥有极其罕见的优美笑容,"不如萧烈将军收我做徒弟吧。"

  鱼儿说着已抱拳俯首深深施礼,模样郑重,神情坚定,"师傅在上,请受鱼儿一拜。将军无需担心我爷爷,他一定会非常赞同,就是我父亲,呃,娘……娘亲,也会非常赞同。"

  萧烈立刻将她扶起来,坚持不肯受她一拜,"萧某武功浅陋,自己还在寻求名师,又怎能枉为人师?"

  小鱼的笑容渐渐暗淡,秀丽的眉眼间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垂下眼眸,双手拢在袍袖里紧紧地握着,"你……你是嫌我丑……嫌我资质平庸吗?"

  "不不不……"萧烈连连摆手,额上忽地冒出细汗,他困惑地摇摇头,自己血战沙场好像都没有现在这样紧张,可对方只是个小小少年!

  "我绝没有轻视鱼儿的意思,我倒是想和你成为师兄弟而非师徒。"萧烈一向不善言谈,更没有和少年们相处的经验,此时已经有点慌乱了。

  "啊,真的?"小鱼的眼中哗地亮起明光,她开心地原地一旋,袍袖和衣袂在春风里飘飘鼓荡,像个小云朵儿,萧烈再次愣住,心里像飞进了一缕阳光,轻快地欢唱,他自少年时起便跟随叔伯疆场奔杀,见惯了碧血黄沙,尸横赤流的惨烈场面,如今站在这春日的林苑中,面对轻盈稚纯的小鱼儿,萧烈只觉岁月静好。

  "我去和父……呃……爷爷说……他肯定会很高兴……"小鱼很想拍巴掌,又实在觉得幼稚,拼命忍着心里无限的喜悦和一点点得意,笑得星眸弯弯。

  "呃……不……不用和秦老丞相提了……萧某真是惭愧……"萧烈抬手擦擦前额,英俊的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他怎么面对小鱼竟然会手足无措呢?

  鱼儿听了皱皱鼻子,扬起眉角,"不和他说,当然不和他说。"晃眼间看到萧烈修长的手指,和修剪得干净整齐的圆润指甲,小鱼连耳朵根儿都红了。

  萧烈疑惑地琢磨小鱼的话,一头雾水,这时就听小鱼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你今年二十六岁了?"

  萧烈点头,没想到自己竟能和一个半大的孩子相处愉快,"你呢?多大了?"

  鱼儿犹豫了一瞬,轻声咕哝:"十二岁,不过……"她飞快地接下去,"不过我虚岁十三了。"

  "嗯……"萧烈一本正经地看看鱼儿,"你的身量可比年龄高,是个学武的好材料,以后也学你爷爷,出将入相。"

  小鱼本来担心他嘲笑自己年幼,正惴惴不安,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反应,不禁哭笑不得地翘起嘴角,"听说你还没成亲。"鱼儿再次直言相问。

  萧烈再次点头,神情坦然,毫不扭捏。

  "为什么?是……是没有遇到爱慕的女子?"小鱼儿的声音变得细弱,袍袖里的双手已经攥出了汗,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自己都觉得奇怪。

  萧烈背手而立,头颈微扬,眉宇间英气逼人,他平静地说道:"我不能让亲人一直在家中等待,也许等来的只是马革裹尸,我无法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危,我也就无法给予他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萧烈停下来,一下子看到小鱼儿湛亮的眼眸,心头微动,萧烈温和地笑了,略低头认真地看着鱼儿,"小鱼,你需记住,男子汉最重要的品质是责任,一定要有担当,不能瞎许诺,做不到的事情就干脆不要做。"

  鱼儿重重地点头,眉毛一皱,不服气地说:"女子又何尝不该如此呢?女子更加有气节,更要有担当。"

  "呃……"萧烈的眸子黑得发蓝,此时闪过一道讶异的光,"说得不错,别管男子还是女子都应该说到做到有责任,不过……"萧烈沉吟了一瞬,就听小鱼一叠声的追问,"不过什么?"

  萧烈眼中的神情变得更加柔和,灿灿朗朗,"……不过女子要承担生育之苦,冒很大的风险,有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所以,我们男人一定要多疼惜担待她们,千万不可辜负女子。"

  小鱼倒退半步,身子抵在廊柱上,定定睛睛地望着萧烈,此时才想起了萧烈特别的身世,他是个遗腹子,父亲萧歧死于北朔犯境的激战,娘亲早产,生下他便因难产而亡,萧烈是由叔叔萧寒一家抚养长大的。

  鱼儿虽然年少,却早已懂得人情冷暖,对照萧烈的言辞,心里就明白了为何他不愿成家,他是怕重蹈覆辙,怕父辈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人和人的命运是不相同的,你又何必如此涓介。"小鱼挺直脊背,竟开口劝诫萧烈。

  萧烈难得和人攀谈,对象又是个年方十二岁的孩子,实在感觉新奇,但他却毫无怠慢之心,"军人的使命恒古不变,我既然身为军人,就只有这一个命运。"萧烈的唇角微抿,显出一股决绝之气。

  "没有永久不变的命运,一切都在变化之中。"鱼儿一下子想起父皇给她讲过的相对论,当时不明白,此时却活学活用了。

  萧烈更加讶异,一边感叹秦老相爷家学渊源,竟教导出如此聪颖敏慧,锐意进取的孩子,"和你谈论聊天很愉快也很有启发,不过,我这就要去见太后殿下,估计你爹爹已经快要离开了。"

  小鱼听得一惊,立刻转眸四处逡巡,继而急声说道:"我可还没和你聊够呢,明儿就是舍利塔开光大典,你去参加吗?"

  "去,给我娘祈福。"萧烈简短地回答。

  "我们明天未时在灵泉寺后的松林边见吧,你带我去游蟒山,好吗?"小鱼充满希望地问着,早已忘记此时自己还满脸痘疤,"我还从未去过蟒山呢。"

  萧烈本还踟蹰,一见她那希翼明媚的眼神立刻痛快地点点头,"好,就在松林边,不见不散,你可会骑马?"

  鱼儿慢慢皱起秀眉,慢慢摇头,好像极其羞愧,细声答道:"不……不长骑马……骑马走山道更是不行……"

  萧烈洒然笑了,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明天我带着你骑。"肩膀上飘散着鱼儿浓密的黑发,摸在手心里沁凉柔滑。萧烈心里不禁暗想:——秦家这位小公子相貌俊美,举止从容,当真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估量。

  "鱼儿……鱼儿……"就在此时,一把柔婉的女声忽然从廊侧的竹林深处传来。小鱼脸上变色,嘻然一笑,"萧哥哥,咱们明天不见不散。"说着她身子轻旋立刻就跃出阑干,一晃眼便隐入婷婷翠竹中了,那轻灵的身姿令人眼前一亮。

  萧烈好笑地摇摇头,——还说要拜自己为师,就他这身轻功已不在自己之下。

  第二天,明华历四月二十日,夏阳灵泉寺举行了佛舍利塔开光大典,明华朝康颐皇太后卫无暇率钦天监及礼部各官员莅临盛典,来自邻邦属国及明华各地的一百零八位高僧大德、诸山长老吟诵佛经,主礼各项法事,为灵泉寺佛舍利塔开光。

  夏阳灵泉寺始建于大夏德元年间,历经近四百年的扩建和整修到此时已达到鼎盛,成为明华朝东南地区最大的佛教寺院,因寺中建有纪念大夏文帝的追思堂,灵泉寺曾为明华朝最著名的皇家寺院,素有"佛都"之称。整座寺庙基方十里,建屋八百九十间,立佛一万一千尊,有四阁,八楼,百厦的规模。

  灵泉寺位于蟒山山谷,翠峰苍岚,壁立环绕,犹如被数条巨蟒盘缠,气势恢宏。辰时还艳阳高照,待到巳时大典开始,竟已细雨霏霏,挤满寺庙的信众们莫不
喜悦默祷,这真是天降甘霖的吉祥之兆。

  "殿下呀,殿下,咱,咱能不能从树上下去呀?"就在甘霖普降大地之时,塔林旁的参天巨松上忽然传出声声哀叹,"前些日子差点落马摔下山崖,如今又猢狲似的爬上高树,哎呀呀,您就让奴婢多活几日吧?"那哀叹听起来越来越凄惨。

  "双喜,你若再叫唤,此时就不用活了!"一声清越至极的轻呵骤然响起,"这个位置最好,看得一清二楚,又不会被人发现,简直天时地利……"那声音忽地顿住,仿佛受到打击一般,天时地利都有了,人和呢?什么时候才能人和?

  巨松横伸的粗壮枝干上坐着两个人,正是明华帝国的皇太子殿下华永明和东宫内侍总管双喜,虫儿身穿淡绿绫袍,那绿淡到极处,便似春雾一般,手里攥着个望远镜,看得津津有味。

  "好好的法会不去参加,非躲在树上做贼似的。"双喜仍在嘀咕,一边紧张地看护着虫儿,生怕他一激动从树上跌下去,"那个满剌加少僧真的位列高僧吗?"双喜也好奇,只是此时此刻不敢东张西望。

  虫儿使劲点头,口中轻叹:"从没见过有谁穿僧袍也能这么好看,这么妥贴,真似玉佛莅临,衬得旁人都像木头桩子。"

  双喜于惊骇百忙之中频频拭汗,一边劝着:"殿下,那天他还救过咱一命,你就好好地去和他结交一番多么好,何苦赌这口气。"

  虫儿一听就放下望远镜,眉眼一暗,"他救了我,却不理睬我,连个名字也不互通,原本我还以为他不谙夏语,结果他却是懂得,说得……说得还很好听,偏偏就是对我板着面孔,还恶声恶气。"

  虫儿的声音虽压在喉中,却已近乎控诉,双喜却在心里偷着乐了,没想到一向俘获人心无往而不利的小虫儿也会遇到挫折,这倒并非坏事,十二岁的少年已经因殊容而享誉天下总非吉事。

  "他……他也没……没对虫儿恶声恶气呀……"双喜努力劝解,心里明白这位小魔王若是要针对谁,那就只能为该人念经超度了。

  " 呃……"虫儿不说话,只一拧眉头,双喜立刻知趣地闭上嘴,这位宝贝殿下可比当年的鸾哥儿难对付一万倍呀一万倍,他在生活诸事上都稀里糊涂毫不挑剔,也从不为难侍从,只是……只是他那心思千回百转、灵动异常又聪颖无双,偏偏性子又刚强决绝,比小驴子还犟!

  "完了,法会完了。"虫儿放下望远镜,倚着树干,意犹未尽地眯眼笑了。双喜一见他那猫儿捉老鼠般的笑就心里发凉,试探着问:"殿下,咱们何去何从呀?要不还是先回秦府吧,若是太后娘娘知道咱们偷溜到此,一定会掀了我的皮。"

  "皇祖母要掀皮也是先掀我的皮,你担心个啥。等他们都散净了,咱们就去会会那家伙,现在嘛……虫儿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眼帘半睁半阖,浓睫蝶翅似的扑闪,"现在先补眠,昨儿晚上和阿醒折腾得没睡好。"

  双喜一听更是汗流浃背,幸亏孩子们还小,并未成人,不然这日后,还不知会闹成啥样!想着,双喜心里一扑腾,连手心里也沁出细汗,——这,这虫儿倒底成没成人呢?

  双喜抬手抹了把汗,好在松枝厚密,他们躲在树内并未淋雨,——别管虫虫是否成人,小阿醒是肯定没有成人,这就不妨事了。双喜因自己心中偏袒的想法而窘迫,鸾哥儿事已至此也就罢了,虫儿将是未来的帝皇,可千万不能屈从人下呀。

  双喜还在浑七八想,虫儿殿下已经鼻鼾轻响,真的睡着了。双喜只好在树干上稳稳当当地坐下给虫儿护眠,一边赞叹:——虫儿洒脱笃定的性格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半盏茶功夫不到,双喜还在迷糊,就听虫儿嘘地轻吹了声口哨,似百灵鸣叫,"有人来了。"

  ——呃,双喜猛地坐直身体,竖起耳朵,片刻后就听到树下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还有轻声交谈的声音,虫儿本还垂眸假寐,一听这声音便倏地睁开眼眸,眼底闪出极璀璨的光芒,晃得双喜晕头转向,继而凝神细听,双喜不禁也愣住了,树下有两人正在交谈,其中一人好像……好像正是那满剌加少僧,他们说得也非夏语,而是那天他和小沙尼说得的满剌加语。

  双喜斜睨着小虫儿,见他神情专注,眼里却隐含苦恼,他和鱼儿都开始学北朔语和一种西夷语,对这南洋小岛的语言却一窍不通,若是华帝陛下在此就好了,他一定能听懂满剌加语。

  片刻后,交谈声隐没,沙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虫儿小心地探头看去,见一个小沙尼走出松林,正是几天前冲下山路的那个满剌加小和尚。不一会儿,树下再次传来走动声,虫儿聚精会神地听着,还没等双喜惊呼他就一个跟头翻下树,像只飞鹞似的,看似狼狈,实则轻盈,双喜咧咧嘴,没奈何,只得跟着'掉'下树,眼见着先他一步'栽下去'的虫儿已准确无误地扑进金袍少僧的怀里,那少年当真好功夫,面对这陡然飞来的天外之物不惊不惧,连身子也没晃一下,展臂牢牢抱住虫儿,仿佛掉进怀里的不是个飞扑而下的大活人,而只是一枚松针。


良缘

  "哎呀……"虫儿惊声大叫,也不知是真的摔着了,还是因为真的没摔着,他小胳膊一环就抱住那少年的肩颈,乌发浓密的头藏在少年的肩窝里,偷偷吸口气,——嗯,异常清新爽洁的味道!

  那少年刚才没有摇晃一下,此时却惊得一跳,海蓝星似的明眸湛湛生辉,鼻子忍不住轻嗅,立时便闻到一股极之清洌的寒香,发自怀中人的胸臆间,沁人心脾,令人沉醉。

  少年愣了,第一次感觉到不知所措,怀中柔软香馨的身子竟比白虎还可怕,他猛地松开手臂,正自陶醉的虫儿没留神,'啪'地就要摔个大马趴,此时双喜已经飞身下树,见了就要来扶,又猛地收手,额上飙出细汗,果然,小虫儿身子一拧,已稳稳地站住,若是双喜出手去扶才是犯了大忌。

  "你——"小虫不置信地叫,瞠目瞪着少年,那少年早已转过身准备离开了,虫儿秀唇一抿,忽地笑了,笑容映亮了阴霾的雨雾,"咦,这是什么?"他的声音里含着惊疑。

  已走出几步的少年猛地回头看向小虫,见那美得不似真人的男孩儿正抬手擦拭着被细雨沁湿的面颊,玉白的肌肤好像浸在泉水中的璞玉,少年的视线斜瞟,猛地一震,他看到男孩儿的皓腕上系着一根绳结。

  少年倏地转身,清风儿似的卷回虫儿身边,他伸手就去抓虫儿的手腕,却被虫儿闪身躲过,"哎,你这和尚要干嘛?"小虫唯恐天下不乱地尖叫着。

  少年吃惊,立时跳开两步,眼睛却紧紧地盯着虫虫,见那男孩儿放下手臂,春水似的袍袖掩住了他的皓腕。

  "你贼眉贼眼地看什么呢?我还以为你真是有道高僧。"小虫知道计谋得逞,他抱臂而站,微侧着小脸儿,鄙夷地斜睨着少年。

  "你——"少年屡受震撼,终于沉不住气,夏语脱口而出。

  "我怎么了?双喜,咱们走,这佛门净地也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虫儿说着就作势要走,淡绿的纱袍上蒙着一层细密的雾滴,就像缀着一串串明珠,随着虫儿转身,那纱锦光芒辉映着水光,竟晃得那少僧睁不开眼。

  "你要去哪里?你手上戴的……戴的……"少年一顿立刻就追上前去,完全是身不由主。

  "我手上戴的?"小虫停下脚步,半转过身,伸出手故意在他面前晃一晃,"你是说这个?"那残旧的绳结松松的系在他雪白的腕子上。

  "是,就是这个。"少年急切地趋身向前,想要看得更清楚,却不妨小虫一扬袖将手藏入了绿纱绫之中。

  "这个怎么了?"虫儿不再理他,背转身继续向前走,唇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一个笑。

  "这个……嗯……这个……"少年为难的皱皱眉,好像不知该如何开口,脚下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虫儿佯装遗憾地摇摇头,一边轻声咕哝:"这个,那个,也不知你要说什么?果然是口齿不清。"

  "这个好像是我掉的,那天在山道上,我……"少年被虫儿一直抢白,终于忍无可忍,话还没说完就又被虫子中途打断。

  "你什么……"虫儿倏地回头,冷眉冷眼儿地上下扫视着少僧,明艳的杏子眼里却藏着抹微笑,"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呀?你和你的同伴惊了我的马,害我差点命丧黄泉,你丢下一句话就走,这就是佛门弟子的行事之道吗?"

  虫儿咄咄逼人地问着,进而转身一步步地向着少僧走去,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却惊异地发现那少年并未动摇后退,也未回避他的视线,而是更加沉静坦然地迎视着他的锐利眸光,小虫的心里咯噔一下,竟有点畏缩,他咬咬牙,在少僧面前站定,不再说话,双眼中的神情却更加丰富,神秘莫测。

  那少僧呼吸一滞,心中急宣佛号,脑中想到的却是阿爸的谆谆教导:——小宝呀,千万不要招惹貌美的男孩子,越是美貌越是危险!

  果然,还是阿爸说得千真万确,面前的这个小男孩貌似神仙,却浑身透出危险而神秘的气息,像个美丽的陷阱。

  少年虽然心中万分不舍,但还是毅然答道:"这位小施主,若是那晚我的言行有任何不妥之处,还望你原谅,那个绳结是我的一位故人的赠品,我非常珍爱,但也属身外之物,既然施主拾到它,那就是与之有缘,就让它和有缘人在一起吧。"

  少僧说完,双手合十,微施一礼,继而转身就走,再不留恋。小虫儿见了惊怔不已,待要追上前去,又觉得不忿;不追,又不舍,简直是急怒攻心,真恨不得将那转身而去的人儿绑回宫去,虫儿还从未这么渴望与谁结交为友。

  虫儿张张嘴,喊声即将出口,就在这时,一只七彩锦绣大鸟忽地从松林中飘飞而来,它长而迤逦的尾羽宝光灿灿,在雨后初晴的天空划过美丽的剪影,那大鸟昏头昏脑地朝着少僧直飞过来,砰地一声撞在他的肩膀上,继而'扑通'摔落在地。

  " ——啊!"少年,虫儿和双喜同时惊呼出口。

  "铃铛儿……花铃铛儿……"少年僧人刚要俯身查看,那小男孩已经一个健步冲上前来,挥掌推开他,倏地弯腰抱起大鸟,背过身去拍抚着,双喜斜眼一瞥,心里不禁乐了,在虫儿转身的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胖铃铛儿和虫儿眨了眨眼,——唉,也真难为铃铛儿了,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美人儿就晕菜了。

  双喜刚想到此处,虫儿已经跳起身,抱着铃铛儿窜到那少年身边,一把将胖鸟儿塞到他怀里,"你赔,你赔我,你撞伤了我的大凤鸟儿,你赔我!"

  那少年措手不及中一下子被塞了这么个宝贝,简直诚惶诚恐了,他手足无措地捧着大铃铛儿,不知如何是好。铃铛儿小脑袋一歪,小眼儿一闭,舒舒服服地窝在少年的双手中,干脆睡起了午觉。

  "这……这就是凤鸟……锦凤……上古神鸟……"少年不置信地念叨着,仔细察看着花铃铛儿的情况。

  ——呃?小虫儿眉眼儿一挑,他没想到这个南洋小和尚会知道铃铛儿的来龙去脉,"对,就是锦凤,如今它因你而昏迷不醒,你看怎么办吧?"虫儿说得毫不含糊,继而眼珠一转,嗬嗬笑了,"小师傅刚才说到缘分,我看这大凤儿和你也很有缘分,不如就让它跟着有缘人吧。只是它此时生死未卜,唉,可惜,可叹!"

  虫儿惋惜地连连摇头,那手捧胖鸟儿的英俊少年则频频冒汗,心中追悔不已,——自己刚才为何不在见到这男孩子的第一眼时就转身而去呢?果然美貌男子是最难对付的!少年心中乱成一团麻,早已忘了他自己就是顶美貌的一个男孩子。

  "它……它的身体还是热的……也很柔软……应该……应该只是摔晕了……也许……"少僧拼命平定心绪婉转言道。

  "……也许它就此摔得变成傻子……"虫儿不依不饶,接着少年的话音继续说着,声音更显哀怨,"你不知道花铃铛儿是多么聪慧灵巧,能言善辩,善解人意,呃……"

  虫儿还待要说,却一回眸猛地看到少年怪异的表情,不禁收住话头,轻咳了两声,玉白粉嫩的小脸儿渐渐涨红,"咳咳……你……你为什么这……这么看着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双喜自然知道虫儿说的都是真的,恐怕这铃铛儿还不止这些优点呢,它可是如假包换的上古神鸟!可虫儿那话听在旁人耳中简直匪夷所思,果然,少年也涨红了面孔,奶白细腻的肌肤上氤着薄薄的浅绯,更加俊美无俦,他横眉冷对地看着虫虫,"你说得是一只鸟吗?你说得怎么好像是你自己呢?"

  "呃……"虫儿听了不窘反乐,慢慢走到他的身边,此时才发现那少年只比他高了一点点,虫儿对这一发现非常满意,他微微仰起下颌,吐气如兰道:"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少年惊得一哆嗦,立刻退后半步,心里已将阿弥陀佛念了八百遍又八百遍,"我……我……我……"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下文,只觉脑仁酸胀,眼目昏花,他自幼与阿爸相依为命,何曾遇到过如此刁蛮狡黠的小人儿!

  "你也不用再说什么了,你只将这大凤儿照看好,若是它有任何闪失,我父……咳咳……我爹……呃……我娘都不会饶了我……定会扒了我的皮……"虫儿说着越走越近,竟与那少年贴面而站,鼻尖儿就快碰到鼻尖儿,声音更加低微:"你……舍得我被扒皮吗?"

  少年如被盅惑,竟动弹不得,额上滚下细密的汗珠,滑过他黑黛秀长的眉,此时再念什么经好像也不管用了,小男孩儿的瞳仁里映射出惊怔呆滞的自己,耳边传来自己的喃喃低语:"不……不舍得……"

  虫儿听了哗地飘身而退,脸上漾开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不舍得,那好,我此时饿了,你先带我去吃点斋饭,灵泉寺的素斋天下闻名,我要吃素排骨,素鸡丝炒春笋,素鸡炖栗子,嗯……"

  虫虫得意忘形的还要往下说,却发现那少年的脸色已经渐渐发白,好像突发急症一般,连在一旁侍立的双喜也咧嘴苦笑。

  "殿……呃……虫儿……我看这位小师傅也已错过饭点儿了……"双喜怪同情地看看少年,他显然已经快被虫儿折腾病了,"咳咳……虫儿,你说的那些素斋可不是僧人们平时就能吃到的。"

  "那……那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我快要饿死了呀!"小虫儿不管不顾地踏前一步,自来熟地伸臂圈住少僧的胳膊,那少年明显地哆嗦起来,"你肯定也饿了,咱们赶紧去找点东西吃,我最不禁饿,一饿肚子就会昏迷……"虫儿说着暗示性地垂眸瞅瞅少年掌中抱着的铃铛儿。那少年立刻战栗起来,——这个鸟儿晕了他已经束手无策,若是这个绝美的小男孩也晕了,那他就别想再回满剌加了!

  半盏茶功夫不到,虫儿已舒舒服服地坐在少僧的禅房中东瞧西望了,一边啃着个大馒头,少僧拘谨地与他对面而坐,铃铛儿则窝在少年的腿旁,睡得正香,双喜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外。

  "咱们还没互通姓名呢?你是……"虫儿将啃了一半的馒头放在一旁,实在觉得难以下咽,他发现对面的少年也同样食不下咽,"你……你吃不惯这齋食?"

  少年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食相优雅,他放下馒头,端正坐姿,"贫僧法净,来自满剌加王国。"

  虫虫凝眉默想,口中不由自主地问道:"法净的俗家名讳可是宝恒?"

  少年一愣,随即便敛去脸上的疑惑神色,安然回答:"正是。"

  说完他就又拿起那个馒头慢慢吃起来,虫儿等着他问自己的名字,却只等来了一个馒头,不禁挑起长眉,"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少年不答,只闷头用饭,一直等吃完简单的素斋,漱过口,洗过手才重又走回到矮榻旁,"小施主姓甚名谁有何重要,有缘便会再见,无缘对面不识。"

  小虫儿已等得濒临崩溃,居然等来这么句话,真有当场掀桌子的冲动,"我是永明,华永明。"虫儿愤声说道,一边注意着宝恒的神色,却沮丧地发现他脸上竟毫无异色。

  宝恒双手合十微微颌首,"阿弥陀佛!"

  ——呃!到了此时,小虫虫是真的七窍生烟了,他自幼顺风顺水,千万人瞩目,何时遇到过这种挫折,这个宝恒简直就是老天派来考验他的耐心的。

  "宝恒,你知道我是谁吗?"虫儿噌地跳下矮榻,身姿翩翩地站在宝恒面前。

  "你是永明,华永明施主。"宝恒异常镇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

  "啊……"小虫一下子语塞,忽觉自己的行为既无聊又可笑,回眸望向宝恒,他的双眼就如春日碧海,深不可测又波光潋滟,虫儿心中一涩,他拍拍手,扭头就走,手已碰到门扇,忽听身后传来宝恒明澈的声音,"施主好走。"

  小虫儿眉头一拧,拍掌挥向门扇,却又生生顿住,他深吸口气,慢慢回头,"宝恒,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宝恒站在窗下,暮春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爱抚着他的脸庞,他波澜不惊地回望着小虫,"后会有期。"

  虫儿一把拉开房门,双喜早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外,"我们走吧,铃铛儿在此出现,那鱼儿肯定就在附近。"

  送至门口的宝恒猛地听他提到铃铛儿,立刻扭头,见那大鸟儿依然昏在他的榻上,不觉急叫:"施主慢走,你的鸟儿,你的凤鸟儿。"

  虫儿碧风似的卷出门,并不回头,纤秀的唇瓣却弯起一个讪笑,扬声说道:"它是你的了,你和它比较有缘!"

  宝恒身子一晃,抬臂撑住门槛,遥遥地望着那个已然远去的碧色身影,只觉心神恍惚,——原来他就是明华帝国的皇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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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蟒山北麓的崎岖山路上,远远地走来一匹骏马,马上坐着小鱼,她身着小虫儿的男式骑装,素锦玉带,格外飒爽。此时她的脸上却显得有点闷闷不乐,"萧大哥,你也上马吧,我……我连累你了。"

  鱼儿想说'我也会骑马',可又实在说不出口,自己撒谎在先已经非常难堪了,怎么能让萧烈发现呢。

  "呵呵……"萧烈笑了,转头看看小鱼,发现她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结痂的痘疤引起的,"是我估计不足,没想到上午会下雨,此时山路泥泞,你又不会骑马,若我们俩共骑一乘会很危险。"

  萧烈拉着马缰,像个兵牟似的替鱼儿牵马拽镫,小鱼既骄傲,又感动,还有点得意和许多自责,若不是自己撒谎,他们此时早已到了半山亭。

  "萧大哥,你给我讲讲打仗的故事吧。"鱼儿忽然开口,马蹄清脆的得得声回荡在山谷中,伴和着云雀高唱,伴和着春风荡漾,真似人间天堂。

  萧烈肩膀一抖,他脸上一直挂着的淡笑凝在唇角,他垂眸想了一瞬便毅然侧头,"小鱼儿,战场上没有故事,都是一个个血淋淋的教训,以生命为代价。我但愿……"萧烈着迷地望着小鱼神光湛湛的星眸,"……我但愿到你长大成人时再没有战场,也再不会有少年问起战争的故事。"

  "啊……"敏慧的鱼儿一点即明,她略带惭愧地低下头,"萧大哥,是我太莽撞了,也……太孩子气……"鱼儿心里懊悔不已,——怎么自己总想着故事呢。

  "呵呵呵……"萧烈又嗬嗬笑了,笑声愉快,"你本来就是个孩子呀,孩子气也没什么不好,难道要像我?在战场上成长?"萧烈的笑声终于变得有点干涩,——自己怎么会和一个半大的孩子谈论起战争和战场了呢?

  就在这时,他们身旁的密林里唰地闪过一道金光,随即便响起低沉的虎啸。


野兽

  鱼儿身下高峻的乌骓马猛地顿住脚步,仰头嘶声长鸣,它伴着萧烈南北征战,见惯了血雨腥风,听惯了鼓震旌鸣,此时危险临近,那乌骓倒并不慌乱,只原地急踏。

  萧烈早已拔剑在手,"鱼儿,下马。"他沉声吩咐,身体内好似一下子灌注了无穷的劲力,旋身而起扑入密林,势如长虹。

  "萧大哥——"小鱼急叫,脚尖儿一点马镫,风儿似的紧跟着萧烈跃入浓荫,就见繁密的林木深处隐约露出黄黑相间的斑斑条纹,那……那是一头暗藏幽林伺机扑食的大虎,萧烈凝神持剑站在林间空地之上,与它对峙而立。

  林间分布着无数巨大的松树,它们墨碧色的树干高耸上升,在明净的碧空中映出整齐的轮廓线,像天网一般展开它们繁茂多节的枝桠,雨后清透的风穿林而过,夹带着猛兽的腥气和低啸。

  "鱼儿——!"萧烈嘶声大喊,他正凝目逼视猛虎,眼角却霍地闪过一道锦光,随之密林深处闪电般扑出一个庞然大物,萧烈也于同时拔身而起,妄想能超越那纤巧的身影。就在这时奇景发生,那皮毛闪亮的庞然大兽直扑到小鱼身前,又猛地缩身顿住,它不进攻,只警觉困惑地围着小鱼打转转,鼻中发出呼噜噜地低喘,喘声越来越柔和,越来越低微,竟似呢喃。

  小鱼不惧不怕,身子轻旋,随着那大兽转圈,唇角勾出朵笑容,似雏菊般鲜白。萧烈惊得呆住,也随之急收住脚步,斑斓巨兽与素锦少年,在阳光充沛的春日林中漫步翩跹,似真似幻,萧烈有一瞬真的怀疑自己的双眼,额上密密的汗珠已顺着鼻梁脸颊流淌而下,滑进嘴角也分不清是苦是甜。

  萧烈刚有点恍惚,密林深处再次传出虎啸,一道黄影御风扑出,快如闪电,萧烈大骇,目眦欲裂地挥剑前跃,却再次中陡停住,劲气收发间,萧烈竟无法控制剧烈的心跳,耳边忽地传来小鱼的欢叫:"大毛儿——大毛儿——"

  ——啊?萧烈惊得手脚巨震,手中的长剑差点脱手飞出,眼前的情景已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大毛儿,你这些天神出鬼没的,难道就是为了它?嗯嗯……让我好好看看,给你参谋参谋。"鱼儿此时……此时已跨坐在刚刚扑出的大虎身上,这虎看起来比第一只身量小些,神态却更加倨傲威严,它铜铃儿似的大眼一眨,冷冷地扫过萧烈,它虽不动,萧烈却明显地感到它通体隐含的凛凛雄风。先前那只大虎此时已趴伏在地,虎目微眯,模样温顺,在那'大毛儿'面前竟比猫儿还乖觉。

  "大毛儿,我和虫儿都很想你,我们都知道你去找新娘子去了,一定记得回来看我们。"小鱼趴在大毛的耳边,双臂环绕着他的胖脖子,轻言细语地说着悄悄话,"小小暖也生了小宝宝,你要是又有宝宝了,记得带回来给爹爹看看。"那巨兽摇晃着大头表示同意,又呼呼低喃着看向身旁趴着的母虎,神态亲昵而眷恋。

  "毛毛儿,你干脆带着毛嫂一起回家吧,前面几个都不肯和你走,也许这个愿意也说不定呢。"小鱼忽发奇想,立刻和大毛儿出谋划策。

  此时,萧烈已看出少年小鱼和大虎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悄悄放下手臂,可仍被大毛儿瞪了一眼,仿佛是责怪他不懂礼数,小鱼见了嗬嗬地直乐,忽地从大毛儿身上跳下来,奔到萧烈身旁,拉着他的手来到大毛面前,"大毛儿,这是我新结识的大哥哥,他可是咱们明华朝最年轻有为,最英勇善战的名将!"

  萧烈不知听过多少次赞扬褒奖,那可爱温暖的感觉却都无法和此时相比,掌中鱼儿的手指纤细柔软,好似无骨一般,萧烈忽然赫颜,觉得有点难堪。

  大毛儿呜呜哼着围着萧烈转圈,一下子就被萧烈身上的肃杀之气镇住了,它略退后一步,站定,像个人类般严肃地盯视着萧烈,萧烈坦然回望,不知为何,竟生出点识英雄重英雄的快慰。

  萧烈扔下佩剑,缓缓抬起手臂抱拳颌首,"今天有幸认识虎兄,不枉此行。"

  "呵呵呵……"小鱼噗地乐了,"萧哥哥,大毛儿也很开心呢。"说着小鱼就伸手拍拍大虎的额头,那个巨大的王字在她的掌下微微轻颤。

  这时,旁边趴着的毛嫂忽地站起来,呼喝呼喝地轻啸,那大毛儿听了立刻回身儿望着它,神情温存,一扫严峻之态。

  "你娘子叫你呢,她等得不耐烦了,你快去吧。"小鱼儿手掌一拍,大毛趁势前纵,身体如此庞大,动作却轻捷异常,萧烈眼前一亮,总觉得小鱼的步法中有大毛儿的影子,果然灵兽非比寻常。

  "萧哥哥,咱们也走吧,乌金一定等急了。"鱼儿恋恋不舍地追随着大虎们远去的身影,随即仰起面孔望着萧烈,金色的阳光哗地照亮了她的星眸,萧烈一怔,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此时才想起鱼儿对乌骓的称呼,"乌金……?你是说乌云?"

  "乌云?萧哥哥,你的乌骓马叫乌云呀?"小鱼拉着萧烈轻快地走出树林,一眼就见那乌骓马立在道旁,不急不躁,"萧哥哥,你看它的毛色墨里透亮,不像乌云,倒像每朵乌云上镶着的那道金边。"

  "鱼儿,你年纪幼小,却总能看到事物中光明的一面,当真难得。"萧烈由衷的赞叹,"这就是为什么我盼望能在大战后看到你的笑容。"

  "难道这么想的人很少吗?我父……嗯……我父亲常说别管多艰难都要一直往前走,直到群星都在你的脚下,直到获得你想要的那种幸福。"小鱼儿说得理所当然,萧烈听得心中凛然,没想到那位秦大人如此心怀高远。

  "你父亲说得很对,这便是志向和胸襟。"萧烈正说着就听远处的山道上传来笃笃的马蹄声,小鱼儿一凛,也顾不上装样子了,飞身一跳跃上马背,探手去拽萧烈,"萧哥哥……咱们……咱们快点走……快点呀……"

  萧烈早被她一连串的举动惊得呆住,本能地翻身上马,心想:——刚才遇到大老虎也没见鱼儿这么惊慌,难道是什么更加凶险的野兽?

  鱼儿可不管他心中如何琢磨,双腿轻磕马腹,熟练地驾驭着乌金向前奔去,萧烈一晃,惊诧地伸手抓住马缰,"鱼儿,你……"敢情小鱼会骑马呀!

  "萧哥哥,你先别问了,咱们还是赶紧跑路吧,等逃过去再说。"鱼儿惶急的叫着,一个劲地催动乌金,可山路狭窄,崎岖不平,乌金也是有心无力。

  "鱼儿,难道是什么猛兽,或是……或是歹人?"萧烈沉声急问,"咱们为何要逃?"

  "那家伙比野兽还可怕,是……是史无前例的歹人呀。"小鱼哀叫,发现背后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近,立时就要转过山腰。

  萧烈想也不想猛地拽住缰绳,再次跃下马背,警觉地守护在小鱼儿的身侧,鱼儿无法,待要滚鞍下马,后面的马蹄声已近在耳边了。

  "鱼儿……鱼儿……我就知道你在此……"一道清似山泉的声音骤然响起,"上山来玩儿也不叫上我,咦?这位哥哥是谁呢?怎么好像没见过?"随着清澈的声音,一匹火缎子似的骏马跑上前来,小鱼慢慢地滑下马背,脸上僵得像块小冰片儿。

  萧烈倏地松开紧绷的心绪,瞠目盯着那已近在眼前的赤血宝马,眼中闪出赞叹不已的神色,对马上那春秀无双的少年倒没怎么在意,"好马,真是好马,我在朔方也不曾见过这种纯血宝驹。"

  萧烈双眼紧盯着马儿,根本没发现马上的人儿已和小鱼眉来眼去,针锋相对了好几个回合,两个小人儿自幼就惯于眉目传情,此时更是将此发挥得淋漓尽致,恨不得以眸光令对方退却逃窜。

  那淡绿衫子的男孩儿本还不依不饶地瞄着鱼儿,这时听见萧烈的赞赏,也欢喜地笑了,"哥哥喜欢吗?要不就将这马儿送给哥哥吧。"

  ——呃!萧烈到了此时才惊异地抬眸望向马上的小人儿,不禁也是一愣,心情顿时舒爽愉悦起来,马上的男孩子明眸秀目,颜容俊丽,神情更是怡然爽朗,竟是从所未见的一位美少年。

  "小鱼,这位是……"萧烈对男孩出人意料的言行毫不在意,只转身望着鱼儿,见小鱼的脸上风平浪静,似乎眼前并无一物。

  "这位是我的表弟虫虫。"小鱼镇定地指指马上的男孩儿,视线一转落到萧烈身上,"这位是忠勇侯萧烈将军。"

  "啊——!"虫儿本还嘻哈作势,听了这个介绍,唰地翻身下马,笔直地站在萧烈的面前,脸上已于瞬间更换了表情,显得极其郑重端肃,"失敬失敬,原来是战神萧郎!"

  "咳咳……"一直故作镇定的小鱼此时终于破功,猛地咳嗽起来,粉白的小脸儿也涨得通红,这虫虫真是令人发指,夸人也夸得叫人寒毛倒竖!

  "虫儿——"小鱼忍无可忍地一声大喝,面孔板着,晶亮的星眸中却慢慢地浮起笑意,"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怎么啦?表……"虫虫回眸望向鱼儿,声调拖得长长,好像花铃铛儿迤逦的尾羽,"……哥"

  虫儿的'哥'字一出口,小鱼立刻拍拍胸口,死里逃生一般,"虫儿,表哥今天听说你祖母要请高僧在府中佛堂念经追思祖父,直到佛诞之日,这高僧到底该请谁呢?你祖母今天还问起我,我说……"

  "你……你说什么?"虫儿紧张地瞪着小鱼,第一次真正收敛心神,这些天他一直住在秦府,还真不太了解皇祖母的动向。

  "咳咳……这些事我们还是回府再说吧……你可愿和我们一起游山?"小鱼儿说得云淡风轻,脸上又恢复了一贯平和的神色,虫虫眼珠一转,笑眉笑眼地看着萧烈,"萧将军,我今天还要赶回府陪伴老祖母,就不在此耽搁了,你们慢逛慢逛。"

  萧烈虽然隐隐觉得奇怪,可也并未多想,他温和地笑着抱抱拳,"这位小公子当真孝诚,下山时要千万当心,这里常有野兽出没。"

  "嘻嘻……"鱼儿忽然嘻然一笑,"他不怕野兽,野兽都怕他。"

  虫儿频频点头,"我不怕野兽,我只怕神佛。"他轻灵地翻身上马,回眸望向萧烈,神情虔敬,"将军保家卫国才至诚至孝,将军一定希望成为和平之神而非战神。"

  虫儿说完一抱拳,并不等萧烈回答就掉转马头飞奔而去,来去均像春风一般。

  萧烈目送着赤火马消失在山侧,久久不语,他自幼便上战场,常年与死神为伴,并没有太多与人相处的经验,这两日却屡有奇遇,先是小鱼,后是虫儿,似乎都和族中子侄大不相同。

  小鱼若有所思地看着萧烈,心里轻叹,继而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萧哥哥真的不打算成亲了吗?"

  萧烈没想到鱼儿会在此时问起此事,顿了一瞬便摇头,"除非我不再冲锋陷阵。"

  小鱼牵着乌金自顾自走向前方,嘴里轻不可闻地嘀咕着:"萧……萧哥哥可是喜欢……咳咳……男子……?"

  ——呃!这时萧烈才是真的悚然而惊了,他大步流星地追上小鱼,谨慎地回答:"非也,我尊敬喜爱女子,正因为如此,才不愿意为难任何一位女子,不愿意令她担忧惊恐。"

  小鱼深深吁出口气,勾唇笑了,家里三个美貌绝伦的男人,彼此都相亲相爱,以致使她错觉:——男人都只爱男人。

  "将军在夏阳还要盘缠多久?我……可不可以去驿馆拜访将军?"小鱼问着心也跟着提起来了,手中紧紧握着马缰。

  "鱼儿是一直住在夏阳吗?"萧烈没有回答小鱼的问题,只轻声反问。小鱼摇摇头,心情低落下去,眼前是青山碧野,浓翠的颜色看在眼中都变成了淡灰,"我住在东安,佛诞日后就要回京了。"

  "嗯,明白了。"萧烈简短地回答,侧眸间看到少年闷闷不乐的表情,不觉温和地笑了,"鱼儿,对任何人都不要盼望,这样才不会失望。"萧烈的声音异常柔和,好像是怕话中的深意伤害了小鱼,"朋友也好,亲人也罢,总有一天都会离我们而去,追也追不回来,令人措手不及又惶然恐惧。"

  萧烈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非常平淡,"我有亲人也有朋友,但我从不和他们约定何时再见,因为也许根本就没有再见之日了,不约定也就不会失言,即使我丧生敌阵也死而无憾。"

  小鱼儿使劲点点头,硬是将眼底骤然升起的泪雾咽回心中,她转过头看着萧烈,不言不语,唇边的笑意却极之明亮。萧烈仔细地端详着,深切地感受着,这一刻,山岚肃静,长空悠远,林间充满了春日的芬芳,眼前的鱼儿,就像山中最优美的一棵小树,婷婷静立。

  萧烈心中悸动,他张张嘴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又紧紧闭上,主动地拉着小鱼的手一起向山上行去。午后的山风,飒飒吹动,轻快地追随着他们的脚步。

  ************************

  翌日深宵,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宝恒屏气静心端坐在僧房中打坐用功,半炷香不到,宝恒就已汗流浃背,他倏地睁开眼眸,心里通通通急跳着,好像长满了杂草,宝恒轻吸口气,从僧袍的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举到灯下细看,却原来是一枚通体碧翠的玉簪,形似展翅欲飞的仙鹤,在烛光的映照下烁烁闪亮,灵动逼真。

  ——小宝,若是哪天你遇到了永明,你就不要再做和尚了,他是你的心劫,你永生也无法跨越,他也是你的救赎,你根本就无需躲闪!

  阿爸的嘱咐一遍遍地响彻耳畔,混杂着昨天男孩离开前的那句话:——我是永明,华永明!

  宝恒苦恼地站起身,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视线落到朴素的矮榻上,那只大花铃铛儿正在睡熟,美丽的尾羽整齐地环围着它的身体,显得特别瑰丽可爱。宝恒却像见到魔障般坐立不安:——也不知那个永明何时来取走凤鸟儿?

  永明,永明,宝恒原地踱步,天下叫永明的何其多,怎么就见得此永明便是阿爸口中的彼永明!

  宝恒正自心慌意乱,就听门外传来细微古怪的声音,仿佛小猫儿伸爪挠门一般,宝恒心里一跳,立刻浮起不好的预感,他小心地走到门边,哗地一下打开房门,

  "啊……"
  "啊……"

  随着一个碧青的身影跌滚进屋,两声呼喊同时响起,跌坐在地的小人儿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眸,近乎控诉地望着宝恒,"你这和尚到底还让不让人睡呀?

  ——呃!宝恒听了这话心里疾跳不休,越想越别扭,越想越意味深长,唰地一下涨红了面孔,"我怎么没让你睡?"


初吻

  话刚一出口,宝恒就意识到大错特错,果然,原本还懒懒地靠坐在门边的男孩儿骨碌一下爬起身,牛皮糖似的粘了过来,声音也似蜜糖一般:"你怎么让我'睡'呀?"

  说完那人儿就扯住宝恒的僧袍,将他拉到榻边上,"不如我们现在就同榻而眠吧,我在你门外睡了半个时辰,衣裳都被夜雾打湿了……"说着他便伸手掩着嘴打个哈欠,"……呃……真真困乏……小宝……咱们歇下吧……"

  也没见他发力提气,那细瘦的小胳膊一拽,愣是将宝恒拽上了矮榻,宝恒被他一连串的举动搞得心慌意乱,早失了分寸,此时身子挨上榻边,才猝然惊醒,"永明,你……你怎么来了?"

  宝恒问着双臂猛地发力甩脱虫儿的桎梏,噌地跳下矮榻,"你……你深更半夜……擅入僧房……成何体统……"宝恒的乌密卷发在灯烛照耀下闪着黛色光芒,衬得他脸上的肌肤更加净白,眸子深幽。

  虫儿看得呆了,喉中咕嘟一声咽了下口水,半倚在榻上懒洋洋地说道:"这里又不是尼姑庵,我又不是美娇娘,你倒是怕个啥子嘛?"

  宝恒跌坐在佛台前的蒲团上,闭目打坐,心中阿弥陀佛地默念不辍,虫儿见他优美的唇瓣不断翕和,知道他在念经,噗地笑了,自言自语道:"你就是那个不谙人事的小和尚,我便是你师傅唬你的大老虎吗?……呵呵呵……"虫儿自顾自咯咯咯地笑了,将头枕在胳膊上忽地躺倒在榻上,"唔……你这榻子又硬又凉真不舒服……你日后是要做王的……此时却要故作姿态当和尚……"

  虫儿不再理睬宝恒,翻了个身儿面朝里侧,不一会儿就传来轻微均匀的鼻鼾之声,宝恒也慢慢收敛心神,干脆不再勉强自己念经而只是气走周天,按照阿爸的指导炼气养元,不一会儿就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本在假意装睡的虫儿听着身后宝恒的呼吸吐纳渐渐绵长,深切,若非自己特别留意倾听,竟似若有若无,不禁暗暗咂舌,没想到宝恒小小少年却已有了大家风范,不知他的师傅是谁?从未听说那个国度也有武林高人。虫儿一边琢磨一边悄悄偏头看向宝恒,在幽明闪动的烛光下,他俊美的脸容显得如此高贵,傲然不可侵犯。

  虫儿受挫地将头埋进枕头,那枕头硬硬的,随着脸颊摩擦,发出沙啦啦的响声,还有种草药的清香,虫儿仔细分辨着,以他此时掌握的药学知识也辨别不出枕芯里装的是何药物。

  时节已近暮春,但夜,凉如寒泉,连窗外天上的星子也闪着冷光,月色更似霜华,挥洒而下,笼罩着群蟒环围的名刹。夜半时分,宝恒调息运功完成,只觉神识空明,心窍灵透,偶一转眸,宝恒顿然愣住,心尖尖儿上好像爬过一只淘气的小虫,只见如水的月光下,那个浅碧衫子的小人儿双臂环抱缩在榻角,正睡得香甜,花凤鸟儿的七彩尾羽搭在他的身上,似乎想要为他遮挡寒凉的夜风。

  宝恒墨眉微蹙,平静的心湖又荡起环环轻涟,,他想也没想就快步走上前,脱下身上的金绣袈裟盖在虫儿的身上,那衣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花铃铛儿噌地抬起头,鸟儿眼微眯,赞许地看看宝恒,继而又将冠羽丰美的小脑袋藏在锦翅之下,舒服地睡了。宝恒看着那一人一鸟儿甜蜜的睡态,犹豫再三,一咬牙,干脆也轻轻地躺在榻边上,挨着虫儿睡下,鼻端又奇异地飘来幽幽寒香,沁人心脾,宝恒吁出口气,竟难得的感到踏实怡和,眨眨眼的功夫就睡熟了。

  "宝儿……小宝……你还在生气呀……小宝……"虫儿轻喃着,用手臂碰碰坐在他身边的宝恒,宝恒不理睬他,只闷头喝了口藜米粥,晨风带着山谷中特有的湿润气息,带着蔷薇袭人的芬芳,带着山雀啾啾的鸣唱,从门扇窗棂间透入,令人心神俱醉。

  "你害得我误了早课,此时还在唠叨!"宝恒没好气儿地嘟哝着,想起清晨醒来腰腹上紧缠着的那条手臂,看着细弱却比钢丝还要柔韧,硬是扯不开挪不动,唉,宝恒在心里深深叹息:——其实自己也没敢掰扯,生怕搅了那家伙的好眠。此时心里憋闷恐怕多半还是生自己的气。

  "切……"虫儿不屑地摇摇头,"你一定要定时定点向佛祖报道吗?僵化生硬!你修的是小乘,日后都能娶妻生子呢,佛祖心中留即可,何必纠结于一时一刻。"

  宝恒一愣,继而垂眸低语,"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不过,我不娶妻生子。"他端起粗瓷碗放到嘴边,还没顾上喝就被虫儿一把抢下来,虫儿的眉眼儿间一亮,"你喜欢男子?男子之间也一样可以成亲生子呀。"

  ——呃!宝恒大惊,心肝肺都已挪了位,脸上却硬是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低头就着虫儿的手喝了口粥,"我谁也不喜欢,我就喜欢我阿爸和佛祖。"

  "你就是成亲生子也不妨碍喜欢你阿爸和佛祖呀。"小虫儿循循善诱,明丽无双的小脸儿早笑成一朵花儿,——他和姊姊的终极目标都是找个爹爹那样的美人儿娶回家生娃!当然这一理想已经被所有听说之人批得狗血淋头,不知小鱼是否打了退堂鼓,虫儿自己可是仍然在为这一目标努力奋进!

  虫儿变戏法似的从神台旁拿起一个包裹,打开明蓝色的织锦,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四个小食盒,虫儿麻利地将食盒摆放在榻几上,一一打开盒盖,献宝似的讨好着:"小宝儿,这是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的,你快尝尝看,肯定很可口。"

  宝恒看着那食盒中色香味俱全的小菜点心,知道是他昨夜带来的,忍不住夹起一样放在口中,——唔,真是美味可口!没想到永明小小年纪竟是个神厨,也许他不是明华国皇太子殿下,也许这里有许多人姓华?

  "宝儿呀,你觉得我刚才说得可有道理?"虫子看到宝恒尝了他的杰作那副享受的模样,不禁心满意足地笑了。

  "嗯嗯,有理,华小弟说得十分有理,待我长大成人,遇到中意的姑娘就娶妻生子!"宝恒被他说得心烦意乱,嘴里胡诌八扯地敷衍着。

  "——什么?"虫儿怪叫,刷啦刷啦地顺手盖上食盒,"你要找姑娘?姑娘能要一个和尚吗?"

  ——呃!宝恒的筷子正伸向食盒,此时砰地撞上盒盖,"你这人岂有此理,是你劝我娶妻生子,如今又反口,缠夹不清!"宝恒皱紧眉头,咂咂舌头,意犹未尽地看看盖着盖子的食盒。

  "我——"虫儿苦恼地瞪着宝恒,这人儿看着聪颖无双,又比自己年长,怎么……怎么竟长了个木头脑袋!"我是说……是说……"虫儿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你是说让我找个男子成亲生子?"宝恒一口喝下稀汤寡水的粥,拿起布巾擦擦嘴,这才抬眸看着虫儿,气定神闲地问着。

  虫儿呼出口气,怨怼地盯着他看,又悄悄地打开食盒盖子,他可是花费了整整一天才做好的呀,怎么舍得不让人尝试。

  "你既然明白,还装糊涂!"虫儿主动夹了一块油焖笋放到宝恒面前的盘子里,宝恒不客气地夹起就吃,吃完才开口道:"那更加荒谬,所以我才没有搭理你,男子彼此可以成亲是你们这里的习俗,也就罢了,还生子?真是匪夷所思!"宝恒说完才惊得一跳,怎么竟忘了面前这个小明是谁了?
他若真是华永明,那……那他就是男子之子。

  果然,虫儿一听大怒,也不管那些美味佳肴了,噌地跳下榻子,头也不回就往外走,转头间,宝恒清楚地看到他眼角飞出晶莹的泪滴,宝恒想也不想,倏地下榻拉住了他,"永明,永明,是我没见识说错了话,你……你原谅我吧。"

  虫儿心头一动,他还没听到过这么动听动情的恳求呢,除了父皇犯错误时向爹爹求饶,还没有哪个人的恳请像宝儿这样诚挚。虫儿挣了两挣,也没真敢使劲,宝恒将他拉得紧紧的,不曾借着他挣动时松手,虫儿松口气,慢慢转身,回眸,却并未抬眼,浓密的长睫遮掩着他眼中神秘莫测的眸光,更加引人入胜。

  "你还真是没见识,我错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呢。"虫儿咕哝着,脸上似笑非笑地漾开一个极之可爱的表情,宝恒看得愣怔,喉中咔地噎住,手臂一收,拉着虫儿坐在榻沿上,"我阿爸常说不能招惹美貌男子,他们比妖魔还要可怕莫测。"宝恒说得闷闷不乐。

  虫儿啪地拍打着榻几,"你阿爸一定是吃过美貌男子的亏!可他吃过苦也不能一概而论呀,更不能以偏概全阻挡了你的好姻缘呀。"

  虫儿慨然而言,宝恒却沉默无语,那何止是'吃亏吃苦'呀,他和阿爸都差点死无葬身之地。宝恒不知道世上还有谁像他一样能够记得一岁多时发生的惨事,因为太刻骨铭心,所以须臾不曾忘怀。

  虫儿见他忽然沉默下来,晴和的面色也于瞬间变得阴沉,不禁微愕,虫儿乖觉地闭上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宝恒垂眸静了一瞬,随即便抬起头来,脸上又露出恬淡的笑容。

  "是,确实不能一概而论,我阿爸就是很英俊的男子,他就十分可亲可敬。"宝恒说着便站起身收拾着榻几上的碗碟。

  "那……那我呢?"虫儿忍不住急问。

  "你——"宝恒停下手中的动作,偏头打量着虫儿,眼神里暗含着一丝热切,"永明是很顽皮的孩子。"

  "……孩子!"虫儿怪叫起来,伸指点着自己的鼻子,"你说我是孩子?我……我已经十二岁了!"虫儿偏着头,挑衅地上下打量着宝恒,"你多大了?也不过就比我高了这么一点点……"小虫捏起两根手指比划着,宝恒见了只觉好笑,他就真的嗬嗬地笑了,"我已经十三岁了,殿下的生辰好像是在十二月吧?那么目前殿下也就只有……"

  "停停——"虫儿疾喊,一把捂住宝恒的嘴,然后两人都愣住了,虫儿是因为手掌下那水嫩的唇瓣,宝恒是因为唇上纤秀的手掌,两人彼此对视着,清亮的瞳仁中映照出彼此渐渐潮红的面孔。

  虫儿倏地放下手掌,小心肝儿,突突突地乱颤,一边偷偷奇怪,自己平时和阿醒玩得很疯,除了亲嘴,早就彼此偷窥,摸摸弄弄过,好像……好像从未红过脸,也从未如此动心。

  虫儿刚想到动心,身体已快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倏地贴上前去咬住宝恒的嘴唇,含在嘴里细细吮着舔着像品尝一枚鲜果儿,——唔,这滋味真是无与伦比,怪不得父皇每次捉住爹爹都亲个不停,小宝的唇瓣柔软清凉,他的舌头……,虫儿无师自通地巧劲一吸就勾出那甘甜的小舌,拼力嘬吮起来,——唔唔,真香,吃不够!

  "啊……"宝恒猝不及防间被虫儿卷住舌头吸吮,立时便天旋地转地浑身轻颤,青涩的感觉青涩的心,被口中的舌头搅得纷纷乱,那唇舌小心翼翼又灵活甜蜜,好像春晨第一缕朝阳,好像朝阳下渐渐融化的露珠,宝恒无法抗拒,也根本不想抗拒,他猛地收紧手臂将虫儿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仿佛抱着一个最灿烂的希望,一个最神秘的梦想!

  虫儿被宝恒收进怀里,被他反客为主地纠缠着唇舌,既出乎意料又心有灵犀,晕眩中一切都似梦境,舌儿唇齿反而变得有点迟缓,身体惊悸地微颤,刚才的勇敢都已渐渐消散,风儿轻鸣,鸟儿轻唱,虫儿的心也已在热吻中悄悄融化。

  就在这旖旎万分之时,门上突然传来当当当的轻叩声,宝恒和虫儿倏地分开,像两只懵懂交喙的小山雀儿受到了惊吓,宝恒横掌按在胸口上,拼命压住就要破胸而出的心脏,虫儿不由自主地伸指轻抚着嘴唇,那上面还留着宝儿的一丝蜜津。

  '当当当',叩门声不死心地持续着,宝恒无奈,只得轻吸口气走过去打开房门,虫儿拧着长眉从他背后探头看去,微微愣住,就见门外站着两个僧人,均着棕红僧袍,和宝恒一样袒露着左臂。虫儿一下子就认出他们是塞外的僧侣。

  "阿弥陀佛!"宝恒双掌合十,口宣佛号。

  那两位僧人也依样回礼,脸上带着一抹僵硬的笑,自我介绍着,"我们是来自云州昭台寺的僧人,想请法净上师去我们的僧舍讲经。"

  他们见了虫儿探头探脑都骤然一惊,随即就低眉顺目地静候宝恒回音,宝恒略带歉意地回道:"两位师兄安好,小僧应满剌加四神庙方丈之请抄写灵泉寺所藏加楞严经等经文,直至佛诞日,恐无法前去讲经。"

  那两位北朔僧人眉目一暗,遗憾中夹杂着一丝阴沉,虫儿不经意间瞟见心头便是一凛,全身无端地泛起一股寒意,此时就听他们又开口问道:"不知法净上师何时离开夏阳?可否前往云州昭台寺一游?"

  宝恒再次俯首行礼,谦声答道:"六月初八是小僧义父满剌加泰雅国王的生辰,小僧必须在此之前赶回国去,所以,佛诞日后就将从夏阳启程回国。"

  ——啊!虫儿心底惊呼,嘴上却没发出任何声响,只将双手掩在袍袖里紧紧地互握着,那两位北朔僧人也显得异常失落,好像宝恒不能成行是他们巨大的损失一般。他们俩又寒暄了数句便匆匆告辞了。

  门扉轻轻阖拢,宝恒转身面对虫儿,神情淡静,眸底却哗地亮起幽蓝宝光,似真似幻。

  "你过几天就走了?真的走了?"虫儿端立在他面前,脸上一扫妩媚之态,身上立现清华之气。

  "永明,我这和尚是真的不能再做了,我此时都不知是否该留在这间僧房里?"宝恒的声音稳定而平和。

  "为什么?你……你觉得和我……脏……觉得亵渎……?"虫儿不置信地诘问,声音压得极低,心已沉入谷底。

  宝恒摇摇头,脸上蓦地绽开一朵笑,极之明亮耀眼,"永明,不是你想的那样。"宝恒坚决否认,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是我忽然发现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云飞天蓝,鲜花怒放。佛祖仍在我心中,但我却无法全心供奉了,永明,这和你无关。"

  "——和我无关?"虫儿尖叫,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稚嫩,雾气遮挡了视线,虫虫却并未落泪。宝恒一见就知道这小人儿误会了,他踏前一步,双手搭在虫儿的肩膀上,双眼专注地望着小虫,"我无心向佛与你无关,那是我的心魔作祟。而你,永明,你是那么美好,我是凡夫俗子,只恐亵渎。"

  小虫儿咧嘴笑了,模样顽皮,他肩膀轻甩卸掉宝恒的手掌,同时反臂一缠就握住宝恒的手臂,"你怕亵渎我,我却不怕亵渎你,咱们调个个儿,这样总成了吧?"

  宝恒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也不知这是什么古怪逻辑,眼角扫向佛龛,宝恒心中微跳,——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就在这时,门上再次传来叩击之声,"法净师傅,方丈在禅房中等着要见你。"寺中僧人的声音随即响起。


共浴

  僧舍周围,遍植菩提,碧草环围,一望平铺着,在这初夏时节,显得清凉而寂静。两科钟后,宝恒沿着僧舍的长廊轻快地走来,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着。

  "宝儿,方丈找你何事?"宝恒才推门而入,虫儿就起身迎了上去,满脸关切,宝恒见虫儿还等在房中,不禁松了口气,随即心跳又通通通地加快,瞟眼间,他发现虫儿正在宽衣解带。

  "永……永明……你要作甚?"宝恒愣怔地看着虫儿脱下浅碧色的纱袍,他内里只穿着一件薄绫子水玉色内袍,袍襟微敞,露出颈下一片玉白的肌肤,宝恒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忽然觉得腹中饥饿。他也顾不上回答虫儿的问话,只一味瞠目瞪视着虫儿,连缩在榻子上的胖铃铛儿也兴味盎然地看得津津有味儿。

  "沐浴去呀?咱俩同去,这袍子都穿了一夜了,再穿在身上我简直要疯狂……"虫儿夸张地拎起那绿云似的轻纱,仍在榻角上,纱衣落下恰如一个纤薄的人影俯卧在榻上,宝恒看得又是心里一荡,差点忽略了虫儿的话中之意,呆了一瞬才重又想起,不禁惊叫:"……沐……沐浴……还……同去?"

  "怎么?很稀奇吗?"虫儿顺手从佛龛下的包裹里抽出一件月牙白的箭袖锦袍披在肩上,一边细声嘀咕:"昨晚没有沐浴,一夜都没睡安稳,唉……"

  那虫儿穿上月牙白,立时显出一股玲珑仙气,通身清华无双,更衬得他明眸皓齿粉唇,眉目如画,宝恒看得呆了,耳中嗡嗡鸣叫,一下子就想起刚才那个深吻,嘴里已喃喃自语:"……也不知昨晚谁没睡安稳……唉……"

  "宝儿……"虫虫骤然欺近,清透的寒香随之萦绕而来,"你……你没有睡好吗……在想什么……?"

  宝恒一惊,脸上唰地飞起红云,连奶白的耳珠也染上淡绯,他急中生智地回身一指,"是它……铃铛儿没睡好……一晚上咕咕乱叫……扇翅膀……"

  小虫儿仔细审视着他的面色,脸上似笑非笑,宝恒心虚地侧身避开他长了钩子的眼光,胖鸟儿在榻子上委屈地直哼哼,虫儿的手指头已经飞点上它的小脑门儿,"铃铛儿呀铃铛儿,你这么多年跟在父亲爹爹身边也没练成定力,看见美人儿就烦晕,让人家宝恒殿下笑话了不是。"

  宝恒听着小虫似嗔似怪似玩笑的声音,那么清越,心里先就喜欢,好像不论虫儿说什么都是动人有趣的。

  宝恒还在痴想,手臂上一沉已经被虫儿圈在臂弯儿里,随即他那玉秀的脸庞也靠在了宝恒的肩上,"小宝儿,你昨儿晚上也没沐浴,我们正好一起去。"

  "我……我不沐浴……"宝恒脱口而出,想起左肩上的那个怪纹印记,他的手心里倏地氤出细汗。

  "什么?你……你不沐浴?"虫儿怪叫,随即脸儿下探,鼻子耸耸,在宝恒的肩窝里轻嗅着,"清清爽爽的……并无异味儿呀……"

  "呃……咳咳……"宝恒被他的话和动作窘得猛咳起来,连细腻的脖子根儿也染上淡霞,"我当然沐浴了,只是……不和人共浴……"

  宝恒的声音低不可闻,虫儿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双眉一挑,"我也从不与人共浴,今儿是赐浴,你还不领情。"小虫说着眼珠一转,杏子眼蓦地大睁,惊疑地上下扫视着宝恒,"你……你不会是身上有什么古怪,不欲人见?"

  虫儿一心一意要找一个比爹爹还完美的美人儿,当日看见宝恒立刻惊为天人,若是这个宝贝身有恶疾,那却是如何是好?

  他还在七想八猜,不料臂弯儿里圈着的那人已经猛地甩臂而去,一转身跌坐于蒲团上,双眼紧阖,默默念经,再也不理他了。此时小虫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失礼,怎么能随便开口质疑别人的身体,虫儿大悔,又碍于面子,一时愣怔地站在房间中央,不知所措。

  望着宝恒挺秀静默的背影,浓密卷曲的黑发,虫儿咬咬牙,凑上前去,生平第一遭开口求饶:"宝恒,刚才是我唐突了,太无理,对不起。"

  宝恒心跳如琴挑,急急促促,听得出虫儿很少认错,话语显得有些生硬别扭,却非常诚恳,并非敷衍,宝恒一向温和宽厚,此时更不忍和虫儿僵持,遂转过身,平和地望着虫虫,正色道:"宝恒确实身有隐患,不欲示人,还望永明宽谅。"

  "嗯……"虫儿沉吟,知道宝恒是婉拒共浴的邀请,那他刚才的一番布置不就白费了,虫虫如何甘心,自己与人结交一向无往而不利,何时遇到过这么多阻碍,虫儿好胜心大盛,侧眸看看榻子上窝着的铃铛儿,见那胖鸟儿也小眼儿晶亮地紧盯着他,眼中充满鼓励,虫儿倏地勾唇笑了,一边向门口退去,嘴里却发出无比凄惶的声音:"铃铛儿,要不你陪我走一遭,温泉就在蟒山的老林子里,听说最近那里常有大虫出没,铃铛儿,你不怕老虎吧,别在这时候丢下我呀……"

  虫儿边说边退到门边,双眼胶着在宝恒的身上,见那秀逸的身影纹丝不动,虫虫沮丧又失落地转过身,再做作下去真就是自讨没趣了,就在这一瞬,宝恒蓦地从蒲团上跳起身,清风儿似的卷到他身边,虫子刚来得及隐去唇角顽皮的笑。

  "我陪你去,你洗浴,我为你警戒。"宝恒到底年少,情急下完全忘了虫儿的身份,他若是真怕大虫,恐怕会有一整个军团为他清剿山林。

  "谢谢宝恒。"小虫儿由衷地说着,心里浮起感动,自己是做作,宝恒却是真诚无畏,继而又觉得喜悦,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人,宝恒天性高贵勇悍。俩人相携着走出禅房,金阳高悬,照耀着寺后的莽莽山林,凤鸟铃铛儿扬翅飞起,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温泉在哪里?你怎么不叫侍从护卫?"宝恒问着,抬头看看天色,天光异常明亮,透过林叶枝桠照进密林,林间草木葱茏,野花丛生,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芬芳。

  "有你护卫还叫侍从作甚?"小虫儿理所当然地回答着,侧眸笑看着宝恒,一下子便跌进他深湛潋滟的眼眸,渐渐沉溺,无法自拔,虫儿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宝恒的脸颊,一边轻声低叹:"小宝儿,我才发现,你这双眼睛会使妖法,看得人心里直发慌。"

  宝恒似受到盅惑,任由虫儿的手指抚上他的明眸,连步子也放慢了,头脑里昏沉沉,身上却轻飘飘,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特别开心欢喜,又有点惶惶不安,这和他与任何别人相处时的感觉都不一样,"你才会使妖法呢……说句话也像念咒……"

  宝恒如今算是体会到阿爸为何要对他反复忠告了,像永明这般秀美绝伦的男孩子简直是神佛降下的劫难,专门用来考研自己的意志,到了此时,宝恒已醺醺然的只想抛开意志不顾,跟随着永明,天涯海角,翱翔畅游。

  "宝儿,你在想什么?愣愣怔怔的?"虫儿见宝恒悄无声息,不禁转眸看去,见他眼帘低垂,浓黑卷翘的长睫掩住了眼底那丝神秘的幽蓝。

  "在想你……"宝恒脱口而出,完全不经大脑,声音还没落地,宝恒已窘得浑身燥热,"咳咳……在想你为何一定要到山林中的温泉沐浴……"

  宝恒慌乱地随口续道,小虫儿已会心一笑,促狭地抬头凝注着他,一边学着他的声调说道:"我也在想你……"

  呃——?宝恒倏地回眸,心里砰砰砰地打鼓,就听虫儿轻声说道:"……在想你为何不肯与我共浴……?"

  小虫又旧话重提,好奇得心儿发颤,真想此时就扒了宝恒的僧袍一窥究竟。

  "我……"宝恒心里暗叹,脸上却漾起一个浅笑,煞有介事地说:"我浑身生满皮癣,红痕交错,不看也罢。"

  虫虫一激灵,浑身震颤,脑子里闪过那个诡异的画面,虫儿惊得猛地闭上眼睛,继而又睁眼悄悄地审视着身侧的宝恒,见他气定神闲地走在崎岖的山林中,如履平地一般。袒露在僧袍外的左臂光洁明润,哪里有什么癣斑。

  虫儿知道上当了,一边恨宝恒拿话诓他,一边恨自己肤浅,竟把容貌看得如此重要,"没想到宝恒殿下也是个涓介之人,你这经真是白念了。"

  小虫清澈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淡,带着一丝告诫,宝恒心底晃悠起来,不知虫儿这话是从何讲起,他为何忽然变了语气。

  "肉身不过是皮囊,是美是丑都不妨碍内心的强大,宝恒,你连这个也没参透还拜什么佛?"小虫说到此处竟真的心有所感,没想到训诫宝恒对自己也有益处。

  "呃……我才不在意美丑……"宝恒心里叫屈,声音再也不能保持平静,"明明是你出言试探,现在倒说我执着于容颜。"

  ——果然永明是世上最狡猾难缠之人!宝恒再次后悔与他同行,正琢磨着怎么找个借口离开,山林间忽然飞起一群鸟雀,呼啦啦地冲向被枝桠分割开的蓝天,鸟雀飞起后密林中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一片死气沉沉,好像所有的生物都于瞬间消失了。

  宝恒警觉地停下脚步,一把将虫儿拉到身后,虫儿抿嘴儿笑了,心想自己的布置终于没有白费,大毛儿一定是带着它的娘子赶来了。

  正想着,林间已荡起疾风,阴冷寒凉,贴着腐叶堆积的地面忽地响起虫豸游动之声,迅捷异常,虫儿还来不及惊骇,一条斑斓巨蟒已经扑到近前,高昂起怪异的菱形蟒首。

  "啊——"随着小虫的惊声尖叫,宝恒已闪电般扬手挥出,一道玉光哗地在半空中绽放直钉入蟒首下的七寸,那巨蟒吃疼,虽身受致命重伤,仍垂死挣扎,它唰地翻卷着长尾向宝恒虫儿扫来,宝恒好似早有防备,抽出束腰金链猛地斩向巨蟒,小虫惊得目瞪口呆,眼见着宝恒随着金链跃身而起,旋风似的在巨蟒的五色斑斓中闪躲腾挪,一边挥舞起金链一次次击打着巨蟒盘绕的身躯。

  一切都在须臾间发生,又在瞬间结束,金链再次爆射而出,缠住巨蟒猛地砸向一颗高耸入云的雪松,雪松巍然不动,那斑斓大蛇却僵直地滑下树杆,倒毙于腐叶之上。

  小虫儿深吸口气,依然觉得窒息,五脏六腑早已拧成一团,瑟瑟战栗,宝恒飞扑到树下,倏地拔起钉入巨蟒七寸的玉簪,在僧袍上抹净血迹重又收回怀中,回头看时,发现小虫儿正瞪视着自己,目中神情异常丰富,震惊、骇异、震荡、钦慕,不一而足。

  宝恒镇定地回望着虫儿,唇边还带着点笑,风清云淡,好像片刻前所发生的事只是一场臆想出来的梦幻,"此地名叫蟒山,原来真的有蟒。"宝恒踢踢地上的大蛇,一边将金链重新缠回腰上,"永明,你还要去温泉沐浴吗?"

  "要去,你陪我同往。"小虫儿深深地看着宝恒,迈步上前拉住他的手,"宝儿,有你这样的朋友,真的让人骄傲。"

  宝恒没想到小虫竟也如此冷静,漠然面对危难,片刻就已收拾起惊惶,双眼眨也不眨,根本没看那大蟒,"永明,你也令我骄傲。"

  虫儿灿然一笑,劫难过后,这朵笑,竟比昙花还要绚烂,宝恒万分珍视地望着他,心里有种奇异的错觉,好像他与永明早已相识。

  "走吧,那温泉就在前边谷地上。"虫儿一手抓着蓝锦背囊,一手紧握着宝恒的手,向前奔去,只觉心里鼓涨涨的盛满了希望。

  他们又向前走了半里路,密林变得稀疏,地势豁然开阔,露出一片碧草芳菲的谷地,周围峻峭的山崖在其上画出疏落有致的淡影,使那所在显得格外幽静,在一座山崖下面隐藏着一泓清泉,泉面上热气缭绕,走近了看那泉水,却如流动的水晶一般清澈,泉底铺陈的细沙就似金屑,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哎呀,这还当真是个绝妙的所在。"宝恒见了,不由得赞叹,虫儿真是妙人儿,洗个澡也能玩出新花样儿。

  "怎么样?我可没诓你。"虫儿妙目微转,笑看着宝恒,一副献宝的模样,"还是不肯和我共浴吗?"小虫轻问,眉目间藏着期盼。

  宝恒一顿,立刻想起阿爸的嘱咐:'绝不可让任何人见到你左肩上的纹记。'再看看虫儿盼望的眸光,宝恒咬咬牙,解下腰上金链,脱下杏黄僧袍,仍穿着白锦内袍,噗通一声跳下温泉,"我陪你就是。"

  "呃……"虫儿愣住,随即就若有所思地掉开视线,心里却不停地嘀咕,'莫非这宝儿身上真有什么古怪?'

  "你还愣着作甚?不是要沐浴吗?"宝恒穿着内袍泡在热水中,额上立时就飞出细汗,感觉别扭又奇怪,只得催促泉边月牙白的少年。

  虫儿嘿嘿笑了,也不理睬宝恒,慢条斯理地解下背囊,从中拿出一个漆木小盒子,打开盒盖,小心地递给宝恒,"小宝儿,将这几枚鸡蛋埋入泉底细沙之中,洗浴完,也熟了,正好果腹。"

  "——啊?"这次轮到宝恒发愣,这位太子殿下果然不同凡响呀。宝恒依言接过漆盒,深吸口气,蹲下身儿为虫虫忙碌,幸亏泉水不深,但饶是如此,等宝恒重新直起身子,明润的脸庞已被热水沁得霞色绯绯,浓丽的长睫上挂着水珠,更衬得他那双眼睛瞋黑透蓝,极之神秘。

  小虫看得入迷,唇畔渐渐漾开轻笑,冷不丁地被宝恒抓住臂膀一把扯下温泉,好在虫儿已经脱了鞋袜和外袍,狼狈间,虫儿眼珠一转,双臂就像小钢条儿似的紧紧地箍住宝恒的腰身,将他顶在泉岸边,热雾氤氲,热水涤荡,虫儿只觉心衿摇曳,手臂一紧偏过头去就咬住宝恒的唇瓣。

  宝恒张嘴欲叫,虫儿灵动的小舌已经钻入口中肆虐,叫声全变成了低喘,热气迷蒙中哗地荡开虫儿的体香,就像一股清风吹拂在他们的身上,平添婉转旖旎。

  宝恒微阖着双眼,只觉头晕目眩,手脚酸软,虫儿的身子就像一块滚烫的软玉,虫儿吸吮的唇舌就像最快乐的源泉,宝恒将忠告佛祖全都抛到脑后,生涩地回应着虫儿的热烈,拼命想汲取更多的蜜津。

  就在俩人缠绵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噗通一声巨响,随着水花飞溅,羽翅拍打,哀哀鸟鸣继而炸响。小虫和宝恒倏地分开,齐齐转头看去,不禁惊得急跳,"——铃铛儿——"虫儿叫着纵扑向前一把捞起在热水中扑腾的大胖鸟,"你……你怎么偷偷摸摸地跟来了……又……又落水了……爹爹说得真没错……"

  虫儿捧着花铃铛儿小心地放在岸边,一边紧声数落它,铃铛儿委屈地眨巴着小亮眼儿,心想:——好久没看到这般绝色,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呵呵呵……"宝恒靠在池边上,开心地笑了,天蓝得似海,云似白帆,长风鼓荡,少年们情窦初开的心,急待扬帆远航。


结缡

  "铃铛儿,你又让人笑话了,你可成了咱明华朝的第一大笑柄了。"虫儿嗔怪地念叨着,一边轻轻梳理大凤的锦羽,心里还在回味刚才那个吻,真想还能继续下去,深入……下去……,心里想着,虫儿回过头去,见宝恒正仰靠着石壁,抬眸望天,泉水汩汩地涌进他的内袍襟口,荡出丝丝热气,在他脸庞氤氲环绕。

  虫虫丢开大鸟,倏地滑到宝恒身边,手指捞起他浮在水面上的缕缕卷发,圈在指尖揉搓着,"宝儿,你这头发长得怪稀奇的,我见过不少满剌加人,你和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宝恒身子微颤,脸上却不动声色,任凭虫儿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心里又痒又慌,生怕小虫追问他的身世。

  "还有你这肤色,奶白细柔,比鱼儿姊姊还要白皙纯粹,与你同行的那些僧人大不相同。"小虫入迷地轻抚着,手指描画着宝恒黛黑的长眉。

  宝恒不得已,闭上双眼,嘴里故作随意地回答:"因为我们家族有西夷血统,又是贵族,所以相貌有所不同,你也比寻常人长得出众呀。"

  宝恒嘴里说着,心里却涌起激流,他自幼随阿爸在南洋各岛漂泊,数次陷入穷途末路,阿爸曾身中剧毒,余毒一直没有尽除,身体渐渐衰弱,但还是拼尽全力为生计奔波忙碌,好像只有如此才能令他忘记惨痛的过往。他们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走到哪里都是父子俩相依为命,阿爸将毕生武功修为尽数传授给他,又教他学夏语,他和周围的孩子们学南洋土语,阿爸从未和他谈论过故国故乡,仿佛他们俩天生就是天地间的旅人过客,根本没有家乡。

  虫儿发现宝恒的神色渐变,仿佛是夜云遮住了月光,虫儿似乎感应到宝恒心中的凄伤,这种相知的感觉非常奇特,只可意会无法言传,虫儿心头一动,难道……难道这就是父皇常说的心有灵犀?

  ——"虫儿,如果你将来遇到一个人,别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你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人的心意,并愿意为了成全那心意舍弃自己,虫儿,那人就是你的衷心爱侣了。"

  父皇的话,声声回响在耳鼓,虫儿凝注着身侧的宝恒,只想为他抹去眉目间的阴郁,为了他能重现欢容,就是交付生命,也再所不惜!

  "宝恒,你……"虫儿贴在他身侧,伸臂揽住他的肩膀,虫儿想知道宝恒的过往,他生命中的点点滴滴,都弥足珍贵。

  "我很好,从小养尊处优,从未遇到过挫折。"宝恒蓦地睁开双眼,眼底蓝彩微耀,他好像已猜到了虫儿的想法,却并未向他敞开心扉,而是更深地将自己隐藏,这是宝恒与生俱来的一种自救反应。

  "嗯……真的吗?"虫儿专注地凝视着宝恒,见他的神色已恢复明朗,只有眉间暗含沉郁,那是与他的年纪及不相符的一种沧桑,"我怎么总觉得你已走遍千山万水,历尽困厄劳烦?"

  虫儿说着倏地抓住宝恒的手掌翻过来细看,宝恒欲躲,却已晚了,就听小虫在耳边低叫起来:"手背明洁光润,掌心里却布满薄茧,这……"

  "这是练功所致,不然我如何能用金链绞杀大蟒?"宝恒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随意地回答。

  "呃……"虫儿微愣,轻轻颌首,"也是,你这一身功夫当真了得。必是从小苦练而成。"

  宝恒在心中苦笑连连,——这功夫是他从小以命练就的,阿爸常因毒发而昏厥,面对险恶的大千世界,不以命相拼,他们父子俩早死在丛林中了。

  "宝儿,看你通身气度风华确系王族,却肯下苦功,真不容易。"虫儿想当然地夸赞着,一边小手儿悄悄拉住宝恒濡湿的内袍襟口,"宝儿,我……还想亲……你那嘴里像含着蜜……"

  虫儿呓语着贴近宝恒,扬起脸儿倏地吻住他的唇角,辗转舔咬,手上却暗中使劲想要扯开宝恒的袍襟,不料宝恒早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别在身后,随即翻身将他抵在池壁上,立刻反客为主,"你这淘气的虫子,看我今儿不收了你。"

  宝恒嘴里呼乱叫着,好像怀里的虫儿是盘丝洞里的妖精,他也不知该怎么收了他,只一味地伸了舌头勾缠着虫儿的小舌嘬吮,双手先还拧着虫儿的胳膊,此时也顾不得了,抱紧了小虫急切地在他背上揉摸着。

  虫儿的心里像着了火,那火苗儿呼啦啦地从心里窜到四肢百骸,加上温泉中的热水熏蒸,嘴里的灵舌翻搅,虫儿哎哎哼着喘不上气儿,像要窒息了似的,却更添刺激快活,他晕头涨脑地低吟着,被宝恒越加深入的吻夺去了呼吸,已腿酥身软得站不住脚了。

  就在这时,宝恒忽然停下一切动作,静止凝立,浑身戒备,不可抑制地漫过惊颤,"虫儿,别动。"他低若耳语地说着,随即骤然腾身而起,跃上岸去,纵跃的身影带起一片晶莹的水光,晃得虫儿睁不开眼睛。

  虫儿大惊,回眸望去,不禁勾唇笑了,他趴在温泉边,双手支着下颌,软声软气地说着:"毛儿呀,你怎么才来,害得我们半路遇到大蟒,果然是有了娘子忘了朋友,不够意思。"

  宝恒双眼紧盯着趴在石崖旁的两头大虎,正心惊肉跳地急想对策,忽然听到小虫儿的声音,不禁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幻听做梦。

  蹲趴在左侧的大虎呜噜噜地低啸,警惕又不满地看着宝恒,歪歪脑袋,想要站起身,又似不敢,蹭蹭身边的母虎,又呜噜噜地叫,好像在诉说怨言。

  "呵呵呵……"虫儿忽然欢声笑了,笑声在山崖石壁间回旋,更显得清越,"宝儿,我如今是真的服了你,连大毛儿也被你镇住了,难得难得!"

  虫儿心里既得意又喜欢,大毛儿和花铃铛儿都已认可宝恒,那天鱼儿见了他也交口称赞,就差父皇和爹爹了,呃,还有皇祖母,他们最是通情达理,一定会答应自己留下宝恒的请求。

  虫儿想当然地算计着,一边抬眸望去,立时便倒吸口气,呆住了,午后的阳光明灿灿地照耀着端谨而站的宝恒,将他身上濡湿的白锦内袍照得一派通透,袍内的胴体肌肤近乎完美,闪着莹润的微光,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虫儿眼前。

  "宝儿……小宝儿……原来你袍内当真风光无限呀……怪不得怕人看到……"虫儿喃喃赞叹,就听窝在石岸上的色铃铛儿也咕咕尖叫,兴奋地忽闪着胖翅膀,虫儿秀眉一皱,随手捡起一粒石子啪地朝铃铛儿扔了过去,那大鸟儿看美人儿看得正过瘾,一个不防备,遭遇飞来'横祸',嗷地一声就窜飞而起,晕头转向地围着温泉池子爆飞急旋。

  "我警告你花铃铛儿,以后再不许你偷看小宝儿。"虫虫霸道地说着,一把揪住宝恒的腿将他重又扯下水,紧张地把他的身子往水里按着,"宝儿呀,这可怎么好,你以后千万不可在人前脱衣洗浴了,除了我,谁都不许看!"想一想,虫儿咧嘴苦笑,"小宝,我也还没看过呢,嗯,给我看一下,好不好?"

  宝恒早已被这一连串的奇事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又听到虫儿这无赖的要求,简直哭笑不得,只想双手合十诵经念佛,可转念就想到与虫儿那旖旎的纠缠亲吻,心慌得连经文也记不清了,只得拼力压下急促的心跳,故作沉稳地正色道:"永明不可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里可以随便给人观瞧。"

  "我是随便什么人吗?"虫虫拔声怪叫,既委屈又受伤,"我……我是你的……"——你的什么呢?虫儿忽然顿住,脑中拼命想着父皇和爹爹的关系,嗯,父皇应该是爹爹的夫君,可父皇从未在人前如此宣称过。

  虫儿正冥思苦想,就听宝恒端方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也应守礼,大夏文明不是最讲究礼仪规范,这礼……"

  "停停……"虫儿的怪叫之声冲天而起,"你看看咱们这是什么礼?"

  虫虫一边气哼哼地怪叫一边扯着宝恒的脖领子,宝恒被迫低头看去,不觉惊奇地左顾右盼,"什么?看什么?永明?"

  ——唉!虫儿连连哀叹,这个不谙世事的笨人!虫虫从水中举起两根衣带,郑重地显示给宝恒,"宝儿,咱们俩是这种关系,明白吗?"

  宝恒心中狂跳,幸好脸上早被热水沁得通红,倒看不出端倪,小心肝儿已经跳得移了位,宝恒嘴里却不咸不淡地疑问着:"永明,你又淘气,好好的把个衣带系起来作甚?"

  宝恒嘴里说着,手指挑动就去解那紧系的衣结,——结缡,结缡,他在满剌加王宫中读到很多夏书,上面都曾提到这一古老而缱绻的礼节,那是两个相亲相爱的人结亲时最婉妙的仪式,结缡而眠。

  ——永明是明华帝国最贵重的皇太子殿下,宝恒自知他这一生都不可能与他结缡而眠,既然不能,何必徒添烦恼。

  "宝恒你……你……"虫虫一把抓住宝恒忙碌的手指,紧紧地攥在手中,"你当真要将它解开?"

  虫儿眼中再无嬉笑,脸上一片凝肃,连秀美的唇角也倔强地抿起,杏子眼中光华收敛,这是他今生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并非心血来潮,宝恒已两次救他于危难,宝恒的人品高贵端正,容止俊美无俦,是自己倾心相系之人。

  宝恒被他抓得生疼,心里更疼,这种疼痛的滋味宝恒从未体验过,他自幼漂泊,曾多次遇险受伤,无论伤势如何险恶,宝恒也从未喊疼过,可此时,面对虫儿凝注的双眼,紧握的手,宝恒只想呼疼,心里疼得哆嗦,脸上却不动声色,嘴角勾起一个随和的笑,"永明喜欢这么系着就系着吧。"

  说着宝恒就双眼微眯仰头望着明蓝的天空,高耸的山峰绝嶂为长天勾勒出陡峭尖锐的图形,他们还是小小少年,却已陷入情网谜团。

  虫儿狐疑地看看宝恒,见他模样自然而然,全不似作伪,握在手中的手指也无一丝轻颤,虫儿轻吸口气,——敢情宝恒真的不懂大夏这个古老的礼俗呀?

  虫儿心头微松,张嘴待要解释,忽然觉得羞窘,小虫儿匆匆松开宝恒的手,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道:"小宝,我是你的永明。"

  ——父皇不是总揽着爹爹说:'阿鸾,我是你的景生。'吗。

  "嗯……永明……我是你的宝恒……"明晃晃的阳光下,宝恒唇边的笑容渐渐融化,无论如何,他总是永明的宝儿,是否能与他结缡而眠并不重要,心里能存着这份念想已经弥足珍贵。

  两人正执手相看星星眼,忽然同时听到彼此的腹中传来咕咕鸣叫,顿时大窘,早上寺中分配的稀饭咸菜早已消失无踪,两个半大的男孩子哪里禁得起饿,宝恒还好,自幼熬饿早已习惯,虫儿本来就对那稀饭十分不屑,根本没吃多少,又走了山路,泡了温泉,遇到大蟒,碰到老虎,搂搂抱抱,亲亲热热,做了这许多消耗体力的工作,如今他已腹鸣如鼓了。

  "鸡蛋,永明,我们有鸡蛋。"宝恒灵机一动,忽地俯身水下寻找着,片刻的功夫,他又钻出水面,双手中握着几个鸡蛋,"永明,咱们不能老在温泉池子里泡着了,太消耗体力。"

  说着宝恒就将鸡蛋放在池边,率先跃出水面,刚在石岸上站定,就见林子里走出几个人,均着青缎袍服,一望即知是宫中的内侍,看见温泉边儿上端立的宝恒,他们立刻远远地站定,其中一人踏前半步,恭敬地说道:"法净师傅,康颐皇太后娘娘一个时辰后就到灵泉寺了,还请法师更衣迎驾。"

  虫儿此时已跟着跳上池岸,一听这话,轻'咦'了一声,随手抄起地上扔着的锦袍披在肩上,迎着内侍们走过去,"皇祖母当真准了我的提议?"

  宝恒默默地拿起地上的僧袍和金链,转身隐入池畔的巨岩之后,迅速脱下内袍,顾不上擦拭身上的水痕就裹上杏黄的僧袍,才将金链缠上腰间,就听虫儿的声音在巨岩前响起:"宝恒,你怎么不告诉我皇祖母已请你在追思堂诵经,为文帝先皇祖父祈福?"

  宝恒系好金链快步走出,"今早方丈找我就为此事,一直没机会和你说呢。"

  虫儿点点头,神情欢悦,"那这些日子我都可以在追思堂陪你一起为先皇祖父诵经祈福了。"

  宝恒一愣,脸上腾地飞起红云,心里连连苦笑:——有永明在旁相陪,那……那还如何诵经念佛呀!

  苦笑里又迅速滋生出清甜,——有永明在旁相陪,那将是值得铭记终生的甜美时光。


定情

  八天后,温柔的夜,携着清凉的南风,笼罩着一望无际的旷野,笼罩着巍峨起伏的山莽和暮鼓梵唱的寺院,也笼罩着寺院追思堂中的两个少年,为他们清逸玲珑的身影凭添一抹如水的月色。

  "小宝……小宝……小宝……"虫儿咕哝着窝在几个蒲团堆成的软塌上,像只小鸟儿窝在它舒服的巢里,一边回眸看着天宝,天宝端坐在大佛前默诵经文,偶尔轻敲着木鱼。

  虫儿咕哝了半晌也听到那人回音,不禁泄气,只得重又趴回到蒲团堆堆上,双眼望着头顶恢弘的雕梁,"小宝,这追思堂完全由檀香木建成,这檀香气太浓,我闻着只想睡呢,小宝,你要不要一起睡?"

  ——噹!天宝忍无可忍地敲着木鱼,回头怒视着小虫,眼中却藏着浓浓的笑意,"我简直要被你烦死了,没想到你竟如此呱噪,比我的经文师傅还罗嗦,小小年纪就已如此,长大了可怎么是好?"

  天宝摇头晃脑地叹息着,一边放下小木槌儿,刚要闭目诵经,不成想一个轻灵的雪色身影已飞扑而来,霜风儿似的将他扑倒在蒲团上,"你歇歇吧,都念了好几天了。"

  虫儿趴在天宝的胸前,黑亮的眼珠骨碌一转,小手跟着就往下探去,才摸到天宝的胯骨上就被天宝一把抓住,"永明,你又淘气。"

  宝恒抓着小虫的手,好似抓着一枚软玉,怎么都不舍得松开,虫儿的身子极轻巧,压在胸前竟空无一物,只有无限的火热,一直烧进宝恒的心里,眼见着那小人儿的头渐渐低垂,他水润淡绯的唇瓣渐渐靠近,那股清澈的寒香也骤然变得浓郁,宝恒晕眩的大脑像注入了泉水,他倏地偏头侧身将虫儿闪到蒲团上,一撑胳膊半坐起身,反客为主凝眸盯视着小虫,"永明,这里是追思堂。"

  虫儿本想偷袭,却被宝恒抓了个正着,又想一亲芳泽,再被宝恒闪身躲开,就是再腆着脸装傻此时也挂不住了,"我知道这里是追思堂,那又怎么样?"虫儿明媚的杏眸中透出倔强的光芒,"天上的星辰何其多,每一颗都代表一个逝去的灵魂,难道我们在夜空下就不能相亲相爱了吗?"

  ——呃!宝恒愣怔地俯看着虫儿,被他眼中流转的光华所震慑,竟一时说不上话,这时就听虫儿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忽然变得极其婉媚,"我……我只是想知道你……你是不是成人了……"

  宝恒先还不懂,呆呆地望着虫儿琢磨他的话,越琢磨脸越红,像被一支神笔点染过,垂眸再看虫儿,见他玉白的小脸儿也霞色绯绯,格外明艳,宝恒的心里咯噔一下像踩空了一般,没着没落的,嘴里已嗫嚅着问道:"那……那你成人了?"说着宝恒的视线已经不受控制地扫向虫儿的双腿,雪锦便袍里不知那双腿是怎样美好的形状。

  小虫的眸光追随着宝恒的视线,渐渐地向自己的身下探去,不禁心跳加速,砰通砰通地撞击着胸膛,"没……没有呢……你……你呢……"虫儿问着身子咕噜一滚就趴在宝恒的身边了,"他……他们说……成人了下边那里会硬得发……发疼……不知是……是什么情形……我和阿醒琢磨了很久也……也没搞清……"

  虫儿困惑地抬眸望着宝恒,却发现宝恒倏地沉下脸,眉宇间隐现不悦,"阿醒是谁?你为何同他琢磨此事?你们……你们又是怎么琢磨的?"宝恒一叠声地催问着,那一瞬,他只觉得自己被魔鬼附身,嫉妒恼恨潮水似的席卷而来。

  "我……我们……"虫儿被他问得心里发慌,本还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继而眸光一闪,虫儿的唇角蓦地勾起一个笑,他一伸胳膊圈住宝恒的脖颈,半吊在他身上,"小宝,你难道,难道是嫉妒了?"

  "没,才没有!"宝恒断然否认,一边伸手想要扯开虫儿,待手指搭上他的皓腕,才猛然惊醒,慌乱地心内自问:——难不成自己真的嫉妒了?这三年的经算是白念了,"我才没嫉妒呢。我就是觉得你们太胡闹,既……既未成人就不该胡乱尝试。"宝恒心虚地说着,再不复理直气壮。

  "……尝试……嗯嗯……尝试……"虫儿若有所思地嘀咕着,唇畔的笑意却越来越明亮,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宝恒,"你指的尝试是……?"小虫说着便一沉腕,猛地跃起身将宝恒再次压在身下,"是……这种尝试吗?"

  虫儿本欲有所行动,却不料宝恒比他更快,只一错身就将他掀翻在地,继而反压上去。宝恒本性活泼,甚至还带着点狂野,这几年立身佛前,虔诚修炼,才将体内的野性稍稍收敛,如今遇到虫儿这小妖孽,他心中暗藏的倜傥悄悄绽放了,他也不解虫虫的袍子,只双手探入袍内巧劲儿一扯就将虫虫的缎子中衣扯到脚踝,虫儿哪里料到宝恒魔性大发,已变身小狼,措手不及间被他攻破底线,胯
下那嫩物儿此时已被宝恒握在手中。

  暮春的夜风,微凉,馨香,缱绻而温柔,就像现在的小宝儿,伏在身上,只觉轻灵美好,虫儿头晕目眩地低头看去,见宝恒也正凝目盯着自己作乱的小手,一边轻声呢哝:"好像……好像和我的也无甚区别……软趴趴……玉雀儿似的……嗯……你这蛋蛋倒长得好……粉嫩嫩的……摸着也很趁手……"

  小宝边说边'趁手'地揉搓起来,像那些富贵闲人搓弄山核桃一般,小虫儿'啊'地低哼起来,身上不由自主地漫过战栗,宝恒倏地抬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永明,你……你感觉到什么?"

  虫子的小脸涨得通红,额上氤出一滴滴晶亮的汗珠,他被宝儿亵玩得双腿打颤,唇瓣翕合着勉强咽下急喘,"你这大胆妖僧!"虫儿嘴里胡乱地叫着,猛地咬紧牙关一挺腰,唰地轻翻将宝恒压在身下,"怎么见得你我的雀儿差不多呢?我们明明年龄相仿,光听你混说,快让我看看吧。"

  他唰啦一声扯开宝恒的僧袍,剥白菜似的撕扯着他的白绫子内袍,只三两下功夫就将宝恒脱了个精光,随即抓住他的脚腕子向上一折便将宝儿的双腿压在胸前。宝恒正心醉神迷,却被虫儿攻了个措手不及,姿态怪异地被他压在怀里,身上唰地一下着了火。

  "啊……永明……你……你要干啥……"宝恒失声惊叫,此时才知道害怕,心底深处又……又隐隐地有点盼望。

  "干啥……呃……"小虫儿热血上头,于瞬间一气呵成,令宝恒缴械投降,此时倒没了主张,——干,干啥呢?

  "呃……看看呗……就许你看我……"虫儿真的俯身察看起来,一下子倒吸口气,眼前小宝那嫩物儿真如大玉虫儿般乖巧可爱,由于姿势特别,玉虫儿下门户大开,露出了一个淡绯小菊花,菊瓣纤纤,聚向菊心儿,竟引得人想伸手去摸,虫儿想着就真的伸出手指摸上那处隐秘。

  "嘶嘶……"宝恒轻轻吸气,扭摆着腰身,继而嘟起秀唇,"你要看便看,摸我屁股作甚?"

  虫儿仿佛没听见他的抱怨,仍着迷似的继续抚弄,宝恒被他摩挲得浑身痉挛,本可以振腿踢开小虫儿,此时双腿像是已被抽去骨头,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使不出了。

  "永明,你摸得我好痒痒,快停手。"宝恒本还在抚弄虫儿的玉雀,此时浑身酥软,连小指尖儿也麻酥酥地抽搐,只得松了手,转而攀上他的肩头,虚虚地抓着,"虫儿……呵呵呵……饶了我吧……真痒……"宝恒竟嗬嗬嗬地笑出了声,身子更抖得像片儿嫩竹叶儿。

  听着小宝儿急喘着求恳,虫儿的心里也战栗不休,他轻叹道:"怪不得爹爹会求饶……原来这么摸弄会觉得痒痒……"虫儿笑得杏眸弯弯。

  宝恒依然曲腿窝在虫儿的怀里,身轻似羽,听到这话,不禁惊异地低叫:"你爹爹?"

  小虫子心血来潮地欲伸指押入那菊心儿,刚在心洞洞边上试探,忽听小宝问,立刻恋恋不舍地停了手,"是呀,告诉你吧,我有一次看到……看到父皇就像我这般压着爹爹……爹爹也喘着气儿求饶……那声音……那声音听得人心里直颤……"

  宝恒此时听着小虫儿的话音也浑身直颤,他受不得痕痒,身子早酥得像融化的蜜蜡,强忍着笑问道:"那……那你父皇可饶了你爹爹……"

  虫儿的手指揉捏着那朵小菊花,总也玩不够,感受着小宝身体的震颤,虫儿已情不自禁地低头咬住宝恒的耳朵,含在嘴里吸吮着,嘴里呵出的热气儿被探进探出的舌头卷进耳孔,撩拨得宝恒头晕目眩,虫儿却心满意足地咕哝着:"呵呵呵……我不知道……怕被发现……我……我就溜了……我猜是没饶……后来爹爹叫得哑了嗓子……"

  虫虫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宝恒的肩膀,颈项,忽地抬头细看,"咦,小宝,你这肩膀上长着什么?"

  虫儿问着便板住宝恒的肩头凑到灯下,"小宝,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肩膀,是纹身吗?什么图样儿?"

  摇曳的烛光里,宝恒的左肩上显出一个怪异的图纹,虫儿仔细辨认着,倏地倒吸口气,那胎记似的痕迹竟好像是个长着翅膀的狼!

  宝恒心底巨震,他猛地伸直双腿,丢失的力量又重回体内,趁着虫儿愣怔,宝恒噌地钻出虫儿的怀抱,一边掰开小虫的手指,也不说话,只跳起身迅速整理着衣衫,宝恒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淡漠而严肃。

  "你……"虫儿才说了一个字,就乖觉地闭上嘴,他快手快脚地拉上裤子,又回身帮宝恒整理着衣袍,再不提那胎记,心里却扑通扑通地乱跳,总觉得那图纹似曾相识。

  "这东西是这两年才长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总觉得是魔鬼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虫儿不问,宝恒倒忍不住,闷闷不乐地回答了。

  "胡说——"虫儿立刻站直身子,极其庄重地看着宝恒,"你真白念经了,张嘴闭嘴魔鬼,我瞧着那就是个普通的胎记,没什么特别的,我父皇胸口上的龙环胎纹才奇怪呢,也是长大成人后才长出来的。"

  宝恒听了虫儿的话,松了口气,因为这个诡异的胎记,他在庙中都不敢和人共浴,刚才情热忘形,竟被虫虫发现这个痕迹,宝恒心中极其忐忑不安,生怕虫儿将他视为妖魔。

  "你父皇是明华帝国的华帝陛下,尊贵无比,自然非比寻常。"宝恒拉着虫虫走到他垒叠的蒲团堆上坐下,"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个骄纵蛮横的贵族小子,没想到虫儿心地善良,性格也随和,最善解人意。"

  虫儿听了他的夸奖,心虚地暗中皱皱眉头,在东安宫中,他可是个混世小魔王,已经多次被父皇责罚了,若不是有爹爹和皇祖母回护,他可能天天都要被禁足。

  "你就别夸我了,你不知道太后娘娘多么喜欢你,那天一看到你,她的眼睛都亮了。"

  虫儿笑着勾住宝恒的颈项,再次回想起八天前皇祖母到达追思堂前的情形:——那天,他和宝恒听到双喜的回禀就立刻赶到追思堂,才站定,康颐皇太后已经在灵泉寺方丈的陪同下来到堂前玉阶旁,就在这时,大花铃铛儿忽然腾空飞来,在他们的头顶身周翩跹飞舞,令所有在场众人大惊失色,太后娘娘的双眼倏地眯起又骤然睁大,身子不自觉地前倾,好像看到了神迹。站在她身侧的智明大师则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那天是有点邪门儿,我来到灵泉寺已经半个月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智明大师神色异常。"宝恒伸手揽着虫虫的肩膀,声音忽然低沉下去:"永明,我明天就要回满剌加了,幸亏康颐太后准许你今晚在此守夜,不然,我们都没有机会话别。"

  小虫儿一听立刻就像泻了气的水囊般垂下头,头侧轻蹭碾磨着宝恒紧靠着他的脸颊,"你真的要走呀。我以为你会留下,至少……"虫儿想说:——至少为了我。但话到嘴边却变成,"至少等我爹爹从大蜀回来,你和我们一起回东安京城看一看。"

  宝恒早已听出虫儿话里浓厚的离愁,不禁咧嘴笑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呢,我三年的僧侣生涯即将结束,回去为义父泰雅国王祝寿,然后再向他和我阿爸禀明,等秋天时就能重回明华游学了,我义父早就想将我送到东安官学中学习。"

  "官学里那些老学究,唉,误人子弟。"虫儿一听宝恒的话,立刻眉开眼笑,他装模作样地摇摇头,神情异常惋惜,"小宝呀,你没进官学,还是一个有为少年,等你进了那个官学,你就变成朽木一根了。"

  "哈哈哈……"宝恒忽地爆笑出声,他伸手呼捋着虫儿披泻在肩头的浓发,"你父皇要是听到你的这种论调,恐怕又要将你禁足了。"

  虫儿无所谓地挑挑眉毛,继而轻轻拍打着宝恒的脸颊,"他比我还厌烦官学,可总要给老先生们一点面子,不能令他们斯文扫地,所以才一直留着那么一个鸡肋,不然早就裁撤了。"

  宝恒忽然揪一揪虫儿长而顺滑的乌发,"没想到你一谈起政事就判若两人了,说得从容不迫,又头头是道,不愧是明华帝国的皇太子殿下。"

  "你少取笑我吧,你不也相当于王太子吗?一样要关心政事国事。"虫儿被他扯住头发,只得微微仰起头,就见宝恒的头渐渐靠近,似乎……似乎就要吻上他的唇瓣,虫儿欣喜若狂地轻阖眼睫,紧张地等待着。

  "永明殿下,那个阿醒是谁呀?"宝恒与虫虫鼻翼相挨,故作冷淡地问着。

  "呃……"虫虫倏地睁开杏子眼,眼神神秘地变幻着,他不急着回答,反而举起右腕轻晃着,那段残旧的绳结依然系在他的手腕上,"宝恒殿下,这又是什么呢?你爱若珍宝,到底是哪位故人所赠呢?"

  "嗯……"这次轮到宝恒语塞,他为难地皱起眉头,"这是我阿爸给我的,说是在我非常年幼时结交的一个朋友送的,可我已经完全忘记他的模样了。"

  "连模样都不记得了,还留着这么一个东西,干脆扔了也罢。"虫虫说着作势就去解那绳结,却被宝恒一把按住,"别,不能扔,这是平安结,我和阿爸多次遇险,又多次死里逃生,全都亏了它保佑,还有……"宝恒一顿,咽下后话,还有一支玉簪,就妥贴地藏在他的袖袋中。

  虫儿一听更是手指齐动要解开腕上绳结,"即是这么灵验,那就应该还给你,保你一路平安。"

  宝恒摇头,紧紧地攥着虫虫的手腕,连着腕上的平安结,"我如今有佛祖保佑,一定会很平安,放心吧。"宝恒拉着虫儿的手按在左胸口上,"永明,我对你的感觉很特别,一开始非常抗拒,其实是被你吸引,如今又异常不舍,好像……好像我们不是认识了十几天而是……"

  "……而是十几年……"虫儿心有灵犀,脱口而出,宝恒感叹地点点头,"是呀,正是这种感觉,和你在一起就觉得熟悉依恋,只想着掏小跷,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你。"说着,宝恒就低下头,就着朦胧的烛光,为虫儿系紧绳结,"这个你好好戴着,保你一世平安。"

  虫虫急得浑身乱摸,只想找到一样纪念物相赠,他平时最恨香囊香袋小荷包,连玉饰也很少佩戴,如今却后悔没有一个贴身之物可以馈赠。宝恒立刻就看出他的急迫,唇边漾开一个灿烂的笑,手臂轻收将虫儿按在胸前,俯首吻住他的嫩唇,青涩地舔吮着,"永明……这个……就算纪念了……好吗……"

第三卷 花朝幼童初长成 小荷尖尖菊纤纤
誓言
  虫儿也笑了,唇瓣随着笑颜同时绽放,鲜甜欲滴,宝恒那小舌头趁势溜进去极力吮吸着,像个笨拙而又饥渴的猫咪。虫儿被他卷着舌头舔,又疼又痒又快活,心里像飞进了一只小夜莺,扑楞楞拍打着翅膀唱着歌。

  "宝儿……真笨……亲个嘴儿就像啃苹果……"虫虫喘不匀气儿,哼哼着笑了,"应该这样……"那小人儿一边哼唧一边翻卷着舌头扫过宝恒的齿龈,上颌,"快活吗……"虫儿淘气的舌头不放过宝恒口中每一个敏感的区域,却又偏偏躲闪着宝恒纠缠的小舌,急得小宝浑身直哆嗦,心里没着没落,丹田处却火烧火燎,"快活……真快活……"宝恒胡乱答应着,只恨不得缠住虫虫的舌头吞下肚,他此时才真正体验到亲吻的美妙。

  那灵动的人儿还在左闪右躲地玩游戏,宝恒已忍无可忍,幽蓝如夜的眼中闪出痴迷的微光,他双手捧住小虫的头将他禁锢在臂弯儿里,也学着他那样子唇齿舌并用,只片刻的功夫,虫儿就不逞强了,被宝恒霸道地追堵围剿,待要逃跑,可已为时太晚。

  宝恒正心满意足地享受战果,忽觉异样,垂眸一看,发现手中的虫儿已面青唇白,气息奄奄了,"啊,虫子,小虫……"

  宝恒松开虫儿,急得大叫,却不料刚才还虚弱昏迷的小虫缓过一口气来立刻就变身恶魔,他手脚并用地将宝恒压在蒲团堆上,嘴上咬牙切齿地叫:"好你个大胆淫僧,竟敢图色害命。"

  宝恒眼珠一转,缓缓开口,"施主小小年纪,如何学得诸般亲嘴儿的技巧?"

  ——呃?虫子咕嘟一声咽下口水,故作镇定地直起身子,笑意盈盈的双眼不敢再看宝恒,咳嗽了半晌才拍拍手掌,"啊对了,无师自通。本施主我天资聪慧,你又国色天香,我就无师自通了。"

  宝恒本是玩笑,此时见虫儿眼神闪烁,胡说八道,心里反而浮起疑惑,他唇边的笑意渐渐凝固,专注地盯着虫虫,刚要开口查问,就听佛殿殿门处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谁?"随着虫儿的问话,两个少年倏地跃起身,身姿轻快敏捷。

  "是我,阿醒。"门外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阿……阿醒……?"小虫忽然口吃,宝恒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虫儿咬咬牙,慢慢走过去打开殿门,一个细挑的身影翩然而入,明灿灿的月光追着他一起涌入殿门,照得他通体明澈,泉水似的,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大而明亮,偏又总是懒洋洋的,看似无心,实则有意。

  "阿醒,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虫儿依然站在门旁,神情随意,声音里却暗藏着一丝紧张。

  秦醒挑眉笑了,眼中的慵懒立刻被狡黠取代,他不看虫儿,踏前一步直望向站在佛台前的宝恒,嘴里轻声回答:"就是因为晚了,我才要来呢。"

  宝恒淡静地回望着他,眼中的疑惑悄悄隐没,面前所站的少年看起来和虫儿年纪相仿,脸容还显得更稚嫩些,身量倒和虫虫一般高。

  "在下秦醒,法净师傅安好。"秦醒双目凝注着宝恒,微微俯身,姿态优雅,竟不太像十一岁的小小少年。

  宝恒轻轻颌首,神情安然怡和,"你就是永明的朋友阿醒吧,确实俊逸敏慧。"

  ——呃?虫儿和秦醒同时愣住,万没料到宝恒是这种反应,虫虫心虚又歉疚地偷瞄着宝恒,阿醒则怪异又惊疑地斜视着虫虫。只有宝恒谁也不看,淡笑着俯首行礼道:"两位施主请便,法净去收拾行装了。"说着宝恒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入佛台后的内室。

  "小宝……"虫虫疾喊着就要跟上前去。却不料被阿醒一把拉住胳膊,"殿下,镇定。"秦醒拉着虫儿,就像拉着一颗疾飞而过的星辰,他咬咬牙,"殿下,来日方长,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小虫霍地回身盯着秦醒,"阿醒,他来日就要远行了,再见……"虫儿想说'再见不知何时',却觉不详,终究没有说出口。

  秦醒了然地展眉一笑,模样轻快,"再见指日可待,就在不远的将来。"说着秦醒便抬起手臂晃一晃,"瞧,这是皇太后娘娘叫我送来的夜宵,娘娘千岁心疼法净师傅为文皇帝追思念经辛苦,特别吩咐我带殿下回府安歇,不可在此搅扰了法净师傅的静修。"

  "皇祖母不是答应我留下守夜的吗?"虫儿轻问,仿佛担心内室中的宝恒听到他的问话,胸腹间莫名地漫过冰寒。

  "不错,可此时已过午夜,娘娘说殿下和法净师傅都该安歇了。"秦醒人小心大,言语间已将康颐皇太后的权威表露无遗,神态端庄,小虫竟一时无言以对。

  "永明殿下……"就在这时,佛台后忽然传出宝恒沉静的声音,"夜深了,殿下请先回吧,我们明早王仓码头见。"

  虫儿看看秦醒手中的食盒,又回头看看幽暗的殿堂,大殿中浓郁的白檀香气已经令他感觉窒息了。

  "宝恒,我们……不见不散。"虫儿面向佛台,郑重地俯身行礼,玉秀的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虔诚表情,秦醒在旁看到,不禁倒吸口气,——永明难道真的已心系宝恒了吗?

  "好,不见不散。"宝恒站在殿堂深处,朗声回答,心里却恳切地反复低唤:——永明,别忘了我,别忘了我!

  "殿下请走好,法净不送了。"宝恒一直站在佛台后,听着虫儿和阿醒打开殿门,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清如泉水的月光从身旁的大窗外倾泻而入,照着他无邪的心,和他所有少年的盼望和梦想。

  **********************

  "宝恒——宝恒——宝恒——"虫儿狂声疾呼,站在堤岸上双腿一纵就要扑下水去,幸亏小鱼反应灵敏一把抱住他,"虫儿——"小鱼大叫,"船已去远,就要没入海平面了,你就是此时下水也追不上他了。"

  虫子在姐姐的怀中挣扎着,拼了命似的,而小鱼,双臂紧紧地箍着他,使劲摇晃着,"虫虫,你怎么就不懂宝恒的心呢?"

  ——啊!小虫儿立刻停止挣动,愣怔地抬眸望着鱼儿,"我们说好了不见不散的,他为什么不等着我?"

  "永明……"小鱼松开手臂,拉着他退向堤坝后方,一排排巨浪推卷而来冲上堤坝,将自己撞成粉碎的浪花,浪花雪白,每一滴水珠,都是巨浪难言的爱恋。

  小鱼很少称呼虫儿为永明,所以此时就显得格外郑重,"……永明,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既然终是要分别就不如不送别,这样……这样大家都会好过些……"小鱼说着忽然想起萧烈,想起那天斜阳夕照下的青峰翠岚,想起每一句他所说过的话,想起自己年少懵懂的心结。

  "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好过,我宁可一直送他回满剌加。"虫儿倔强地抿紧双唇,杏眸大睁,怔怔地瞪视着海天尽头的那个黑点。他一夜未眠,早早地赶到王仓码头,却还是晚了一步,宝恒已随同满剌加僧侣登上一艘驶往南洋的货船。

  王仓码头的堤岸像条银带,随着海波一直飘向远方,虫儿站在堤岸上,失声大喊,喊声都淹没在浪花中了,浪花里飞出一只只顽强的海鸥,振动翅膀冲向更远的碧空。

  "虫儿,你看这些海鸟,从来都不会放弃希望。"小鱼忽然展臂指着在低空中盘旋疾飞的群鸟,"我虽然只在望远镜中见过宝恒,也已看出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少年,绝不会食言,他既然答应你不见不散,那一定是指未来而非眼前。"

  鱼儿说得十分笃定,好像她所说的并不单指宝恒,而是指所有正在成长的少年,她展开的手臂,风中猎猎飘飞的衣袂使她看起来像一只不屈顽强的海燕。

  "姊姊,我相信你,我也相信宝恒,我更相信我自己。"小虫看着鱼儿,蓦地笑了,那笑容,如此令人感动,竟比初升的朝阳还要明亮。

  少年们的誓言是否会在海风中湮灭,是否会被长天和时空隔绝?

  十天后,节气正值小满,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天空蓝得透明,像一块巨大无垠的蓝色冰晶,日光比暮春时更多了一丝热烈,静寂的暖风在碧野上低拂而过,闪着光,悠游闲散,宛如在溪流中摆尾的鱼儿,谷物行将结穗盈满,但又尚未成熟,花粉似轻烟,在绿油油的田野上舞蹈飘荡,空气中洋溢着一种柔和而鲜活的芬芳,仿佛少年们心中隐秘的渴望。

  在东安郊外的一处农庄里,社戏刚刚结束,农人们三五成群地从谷场前散去,脸上带着欢欣喜悦的笑,那些孩子和少年们依然聚集在谷场中央的土台上,脸上戴着描彩面具,手拉手转圈舞蹈,一边嘴里齐声唱着祝福的歌曲,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欢乐。

  谷场旁遍植柳树,柳荫下站着一位素袍男子,身姿挺秀,气质超卓,他一直凝目注视着土台上舞蹈着的孩子们,唇边露出恬淡的笑容,忽然,他听到身后柳荫内传来的回禀,不禁浑身巨震,猛地侧头望向身后,他明秀绝伦的脸上已无微笑,原来此人正是明帝青鸾。

  "立春,你再说一遍。"明霄厉声低问,双眼中腾地闪出熊熊火光。

  "十天前从夏阳启程前往南洋的一艘货船在彭州礁外海遇到海寇,海寇洗劫了货船并……并将其炸沉……"柳荫内的声音渐渐低沉,似乎不堪承受叙述的重压,"船上的船民及客商全部遇难,他们……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尸体已被潮汐冲到定州沿岸,货船残骸昨天已在彭州礁海域发现。"

  "怎么可能……怎么会……"明霄单手抚额,紧锁长眉,"东夷海寇近十年来基本已被肃清,即使有小股流寇也从不敢接近明华海域,就连明华外海他们也是绕道走,怎么……怎么竟又出现抢掠炸船的恶性海难?"

  "陛下,还有一事……"立春听着明霄的追问,本已汗流浃背,此时话才出口他就停住了,喉头艰难地滚动着。

  "什么事?"明霄已听出立春声音中的踌躇,立刻沉声问道:"还有什么情况?"

  立春轻吸口气,垂头轻声说道:"满剌加泰雅国王的义子宝恒王子殿下也在船上,恐……恐怕已经遇难。"

  "什么——"明霄倏地转身,不敢置信地瞪视着立春,"你是说宝恒?法净?"明霄的声音变得异常微弱,自从他由大蜀回到夏阳就已听说宝恒的事迹,不同的人反反复复地向他提起这位神奇的少年,在他心中,有关宝恒的点点滴滴已能汇集成册。

  立春的头垂得更低,即使如此也不足以表达他的遗憾,"陛下,遇难的正是法号法净的宝恒殿下,
前些日子他率领满剌加僧侣前来参加灵泉寺舍利塔开光大典,十天前乘坐这艘货船返回满剌加。"

  "什么……爹爹……你们在说什么……宝恒……宝恒怎么了……"一道惊惧不已的声音忽然从柳荫外传来,随即一个灵秀的浅碧身影疾风似的扑入柳荫,"爹爹……爹爹……发生什么事了……宝恒的船怎么了……"

  虫儿一把扯住明霄的袍袖,惶急地追问着,他的额上鼻翼上凝满细汗,耳中轰隆隆一直回响着立春模糊的声音:'遇难的正是法号法净的宝恒殿下……'虫儿拼命摇着头,猛地将手中攥着的描彩面具扔在地上,"爹爹……你快告诉我……"

  看到虫儿心急如焚的模样,明霄猛地将他揽进怀里,大力拍抚着他的后背,像安慰惊哭不止的幼儿一般,时光于瞬间倒退十九年,当年自己眼见景生坠崖也曾如此心如火焚。

  明霄深吸口气,双手抓着小虫的肩膀,低头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眸,声音异常柔和,"虫儿,你和宝恒是好友,是一见如故的好友,对吗?"

  "是——"小虫使劲点头,不懂为何此时爹爹问起此事,"爹,宝恒到底出什么事了?"虫儿的声音抖得像片霜叶。

  明霄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柔,却带着点无法言说的强韧,"永明,你的朋友此时需要你为他祈祝,全心全意的祈祝,祝他能平安脱险。"

  立春隐身浓荫,听到此言不觉大惊,根据冲上岸的遇难者尸体判断,海寇大概于七天前袭击了货船,此时宝恒生还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宝恒所乘货船遭遇海寇袭击,我们仍未发现宝恒的尸身,他很有可能还活在人间。"明霄清晰无比地说着,务必令虫儿听清他的每一个音节。

  "这是……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出乎意料的,虫儿没哭也没叫,只是空洞地问着,双眼没有焦距地越过明霄的肩膀看向蓝天,仿佛那巨大的冰晶后面还藏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根据货船残骸和……和遇难者遗体判断:他们大概是离开夏阳三天后遇到了海寇。"立春沉声回答,心内不禁佩服虫儿的韧性和忍性。

  "残骸——?"虫儿陡然垂眸,仿佛不堪承受林间细碎跳荡的阳光,"你是说货船残骸?"他追问着,声音却出奇的平静。立春呼出口气,没想到永明竟如此机敏,一下子就抓住了事件的关键之处。

  "难道海寇将他们的船……炸毁了?"虫儿轻声问着,却更像自言自语,他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惊悸颤抖,大热天时,狂溢而出的冷汗已将细布袍粘在身上了,"爹,宝恒他……他已在天界了。"

  不等立春回答,虫儿已作出判断,他从小最喜欢听父皇讲述抗击海寇的过往,也特别关注海防,年纪虽小对此却已颇有研究,虫儿一听残骸二字就知宝恒已亡。

  "虫儿,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的尸骸。"明霄无法忍受儿子眼中深刻的悲伤,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芜和绝望。

  "爹,我知道……知道您的善意……只要未被证实……就可按失踪来处理……"虫儿的声音风清云淡,明霄和立春却都被他话语中的冷冽所击溃,小虫转眸看向明霄,大而明亮的杏眸中已蓄满泪雾,"海寇若是炸船就不会留下一个活口,船上的人……即使侥幸逃过炮击……也会被射杀而亡……"说着虫儿就转眸望向避身柳荫的立春,"立春,我没说错吧?"

  立春抬袖抹了把汗,当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殿下说得很对,冲上岸的船民遗骸有些带有致命的箭伤。"立春的声音里已带了三分尊敬。

  "——箭伤?"明霄忽觉异样,拧眉轻言道:"若是东夷海寇,他们应该用火器了,九州列岛上有不少仿制明华火器的铸铁场。"

  "此事发生在哪个海域?"虫儿声音中的悲音已被愤恨取代,那恨意如此炙烈竟令明霄浑身一震,——这一天终于来了,当孩子们学会爱的时候,他们也懂得了仇恨。


情怀

  "是在彭州礁外海。"立春简洁地回答。

  "尸……尸骸在……在何处发现的……"虫儿依然被明霄扶在手中,他却已挺直了背脊,像广袤的田野上秀韧的白杨。

  明霄惭愧地伸指敲敲额头,刚才虫儿急闯而来他一时疏忽竟没有琢磨此处细节,此时想来也觉得有点奇怪,"是在定州沿海,定州在夏阳以北。"

  虫儿忍了多时的泪怆然而下,纷纷滚落面颊,"他……他们的船曾被劫持……始发地点肯定不是彭州礁外海……"

  明霄此时也点点头,心中默算着,"不错,货船残骸被海寇故意丢弃在彭州礁附近以混淆事实。"

  "爹,不是东夷海寇。"虫儿抬眸看着明霄,和明霄形神相似的杏眸中闪出锐光,如此晶亮,竟已压住了泪光,他抬袖抹了一把眼泪,狠声说道:"是北句丽!好大的胆子!"

  明霄也已猜到,心底微颤,猛地抓紧虫儿的双肩,"也许是北句丽海寇,虫儿,只要涉及两个国家,一定要注意措辞。"明霄特别强调'海寇'二字,小虫此时已经智谋无双,却太犀利,像把刚刚淬炼好的新剑,锋锐有余,历练不足。

  虫儿一下子咬紧下唇,点点头,却怎么都说不出话了,风,依然轻暖,阳光依然明灿,花红柳绿,少年们依然在舞蹈欢唱,小虫默不作声,在他的眼里世界早已变了样子,他的心,被利刃划开一个口子,赤血淋漓,不知何时才能愈合。

  "爹……我……我想立刻启程去夏阳……去灵泉寺为宝恒超度亡灵……如果他真的已经在天上了……也可助他早登极乐……"虫儿垂眸,忽然看到手腕上那条平安绳,不禁惨笑,——宝恒将平安留给了自己,他却葬身大洋了。

  "好——"明霄毫不犹豫,简洁地回答,同时为虫儿的勇气和强韧所心折,"他是你的好友,如何祭奠他全由你决定。"明霄回眸望向身侧,"立春,除了东宫护卫,另加派清平阁暗卫陪同殿下同赴夏阳。"

  虫儿听了松口气,他生怕爹爹请什么长辈陪他同往,这时就听爹爹清越的声音重又响起:"你的伤痛,你需自己去面对,别人再如何唏嘘安慰,也无法真正抚平你心中的悲伤,所以,虫儿,这就是感情的代价,你付出了感情,就要准备承受所有后果,无欲则刚,无情无殇,但谁又真能做到无欲无情呢。"

  明霄说着就俯身紧紧拥住虫儿,只短短片刻就松开他,声音已变得冷静,"你这就随同立春去吧,别庄里有你的衣物,东宫侍卫也都在随时候命,我会和你父皇,皇祖母解释的。"

  "谢谢爹爹。"小虫俯身下拜,聚在下颌上的泪滴滚入衣襟,——多么幸运,他有这样的爹爹,知道在此特殊时刻,他无法强颜欢笑面对众人,也无法一一解释,更不愿在人前露出哀容。

  明霄扶起小虫,捋捋他颊边的散发,"我是你爹爹,永远不需和我言谢,你和鱼儿是上天给我的最大恩赐。"

  "那父皇呢?"虫儿忽然发问,他依然显得单薄的胸腔里盛满了悲伤,却渴望了解更多有关感情的秘密。

  "我和你们的父皇相识十八年了,成亲也十二年了,到了今日,差不多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太清彼此了,但饶是如此,我们仍努力给彼此留有余地,越是形影不离,越要小心分寸。"

  虫儿听了这话虽然疑惑不解,但却忽然感到心如刀绞,好像心上那道裂口被猛地撕扯开了,——那个在未来能与自己水乳交融的人已经不在了,永远地离开了,他许诺的'不见不散'终究无法实现了。

  明霄眼睁睁地看着虫儿眸中闪出缤纷的泪光,恨不得能代他承受打击,但却无能为力,"虫儿,你快去别庄里收拾东西吧,一会儿出发明早就能赶到夏阳了,记得放飞信鸽。"

  "姊姊……"小虫刚要迈步,忽然回头,忧伤地望着明霄,一下子又想起十天前在王仓码头堤坝上鱼儿姊姊说的话,才不过短短的十天,那些话就只能作罢了,——宝恒是个意志坚定的少年,但他,还是食言了。

  "别担心鱼儿,你们是孪生姊弟,她会明白的。"

  明霄拍拍小虫,目送他纤秀的身影消失在柳荫深处,没想到虫儿才十二岁就已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

  "陛下,此事……"立春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却带了十分的谨慎。

  "我和万岁商量后再决定对策,虽然北句丽很可疑,但此事还有很多没有搞清的细节,绝不可草率发难。"明霄顿了一瞬,才慢慢开口道:"还要请礼部立刻通报满剌加泰雅国王,唉……"明霄头疼地双手互握,"听说宝恒的生父是满剌加王国的国师,誉满南洋,要是知道独子已遭遇劫难,不知……不知……"明霄说不下去了,他连想也不敢想。

  "立春,你陪着虫儿去夏阳,然后赶往台州大营,请许君翔将军协助调查此事,他那里派船派人都很方便。"明霄果断地吩咐着,缓步走出柳荫,就见小鱼儿和秦醒轻快地迎面跑来,"爹爹,虫儿呢?才跳了一半,他就溜了,真是扫兴,爹……"

  小鱼看到明霄,欢声叫着跑上前来,却一下子看到明霄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悲痛,不禁骤然停住脚步,秦醒也极之敏锐,立刻退后一步,和鱼儿拉开距离。

  "爹……小虫儿呢……"鱼儿低声问着,眼睛四下搜索,明显地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淡薄。

  "鱼儿,阿醒,你们随我来。"明霄招呼着孩子们一边走到谷场旁的葡萄架下,那里摆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墩子,架顶碧翠的葡萄叶间筛下细碎的金色阳光,"坐吧。"

  明霄率先坐下,小鱼挨在他身侧,秦醒犹豫了片刻,眸光微闪地看向明霄,见他神情沉郁,但却非常温和,"阿醒,私下里,不要多礼。"明霄淡声说着,他知道秦醒年纪虽小,处世为人却非常严谨自省。

  "是。"秦醒轻声回答,随即就在他们身侧坐下,背脊挺直,一向懒散的模样奇异地消失无踪了。

  "爹……"鱼儿抬眸望着明霄,想在他眼中找到蛛丝马迹。夏日午后的暖风沙沙轻响,吹拂着浓翠的葡萄叶,耳边,远远地传来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就在这时——

  "小鱼,阿醒,宝恒王子殿下乘坐的商船遭遇海寇,已经沉没了。"这在这时,明霄轻声开口,他不想隐瞒,既然无法将悲伤从孩子们的生命中摒除,那就不要刻意回避。

  "什么——"
  "啊——"
  小鱼和阿醒同时跳起身,"虫儿——",阿醒叫着拔腿就跑,跑了两步又怔怔地停下,他低垂着头,肩膀微抖,不知是该跑去找小虫,还是立刻回头。

  小鱼惊骇地瞪大双眸,一刹那,星辉中已浮起泪光,——啊,那个少年,皎洁如海上的明月,已在波涛下永眠。

  "阿醒,小鱼,你们都坐下,永明已经启程去夏阳了。"明霄说着就见秦醒的背脊猛地一震,他顿了一瞬,才低着头走回桌旁坐下,"陛下,永明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明霄没有说话,只关切地望着他,眼神平和宁定,秦醒抬眸见了,立刻觉得安心,遂呐呐言道:"宝……宝恒殿下离开夏阳的前夜……永明本想陪他一起守夜……是我……是我去追思堂将他接回府的……是我……令他们永别前也不能……话别……"

  秦醒忽然将双掌按在石桌上,双眼恳切地望着明霄,眼中再无闲散迷蒙之意,反而有种义无反顾,"陛下,我虽年幼无知,也明白永明不会原谅我了,那一晚将成永恒。"

  明霄伸出双手盖在阿醒仍显纤小的手掌上,坚定而温暖,他略带感慨地叹道:"阿醒,你虽年幼却并不无知,但你忘了时间的威力,你也小看了永明与你的友爱,相信时间潜移默化治愈伤痛,相信你自己诚挚的关怀,也相信永明,好吗?"

  小鱼默立在侧,眼睫低阖,晶莹的泪光微微闪烁,沙啦啦的风声里忽然隐隐传来萧烈清朗的声音:'我从不与亲属友人话别,如此,即使战死沙场,也不会失信于人。'

  "爹,时间真的能治愈一切伤痛吗?"小鱼怔怔地问着,并未抬眸看向明霄,仿佛是怕泄露了眼底深藏的秘密。

  明霄听了鱼儿惊怔的声音,心头一动,——这声音如此彷徨,如此迫切,真像多年前的自己,深宵静立于吴山之巅,黯然低问。那年自己十三岁,而小鱼,只有十二岁。

  "时间最强大,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明霄没有正面回答小鱼的问题,只笃定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少年,"别管我们是否愿意,时间都将抹去一切线索,多年后回想起来,我们仍有模糊的感觉,但已不再疼痛。"

  秦醒和小鱼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深切的惶恐,还有一丝丝释然,小鱼抢先追问:"那岂不是更悲哀,如果那些人和事是我想永生记忆的呢?"

  秦醒摇摇头,稚气的脸上忽然显露出一种悲怜和无奈,好像成人一般,"鱼儿,时间既残忍又仁慈,它允许我们记忆,但却抹去了当初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明霄近乎惊叹地望着秦醒,"阿醒,你怎么会有这种感知?太令我惊讶了。"

  秦醒忽然不好意思地涨红了面孔,嗫嚅着嘀咕:"是……是我有一天看到我娘写的……写的日记……上面有这么一句话……联想到陛下的忠告……我忽然有所领悟……就……"

  明霄了然地点点头,唇上笑纹微现:"华帝陛下说日记是写给自己的纪念,旁人未经同意不能观看,如今虫儿和鱼儿也都开始写日记了,阿醒,你以后可不能再偷看你娘的日记了。"

  阿醒一听更是脸红羞愧,情急下急声说道:"不是我要偷看,是……是我爹叫我……"

  "呃……咳咳……"明霄轻咳着打断阿醒的话,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小鱼已经瞪圆了眼睛,又觉不妥,立刻侧眸看向葡萄架,想了想,遗憾地说道:"明天新科文武状元进宫拜帝师,本来我们和虫儿说好要偷偷在屏风后观看的,唉……"

  "是那位张杏尘吧?若不是鱼儿提醒,我真差点忘了此事。"明霄伸指敲敲额角,"你父皇非要等我回来觐见后才正式让他拜帝师。"

  "爹,我们回宫吧,时辰不早了,父皇肯定已经等急了。"鱼儿跳起身,主动走上前拉着秦醒跑出葡萄架,"阿醒,你别着急,我会尽力劝慰小虫儿的。"

  秦醒一怔,若有所思地回眸看看鱼儿,"姊姊,有何吩咐?"

  "呃……"小鱼语塞,秀丽的面孔上渐渐透出绯色,"我……我有一封书信是以你的名义写的……"

  "嗯……"秦醒心里略松,好像窒闷的胸臆间透进了一丝清风,"姊姊是想请我传递书信吧?没问题,阿醒一定尽力而为。"

  鱼儿心虚地笑了,灿星似的眼中已无泪光,"和聪明人说话真是痛快呀,不过,阿醒,你还是装傻的时候最可爱了。"小鱼说着就伸手拧拧阿醒的耳朵,"你从小就爱装傻,刚学会走路就已经蒙得虫儿围着你团团转了。"

  小秦醒似乎听出了鱼儿话中的深意,他的心里好像化了冻般渐渐回暖,"谢谢姊姊提点,阿醒本来就是个聪明的糊涂人。"

  "不对——"小鱼关切地侧眸看着他,异常认真地纠正道:"阿醒还是做个糊涂的聪明人吧,路会更好走。"

  此时日已偏西,金球似的在锦霞中滚动,偶尔迸发出千万条炽焰,烧得阡陌尽头的层林山峦一片血红。明霄看着手拉手渐渐走远的鱼儿和阿醒,看着他们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轻快,不禁黯然轻叹,——是少年们的情怀太浅淡,还是人们原本就高估了记忆的力量?又或是他们已与父辈大不相同?

  ——宝恒已消逝于东海,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被人彻底淡忘。

  **************************

  襄州位于大漠之西,其北,群山环抱,东南方,漠上唯一的大河安塞河穿流而过,襄州枕山带河,依山傍水,自古就是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和商埠重镇,也是联系西域各城邦小国的重要都会和纽带,自呼和沣在此设立大单于王庭后,襄州变得更加繁荣昌盛,虽曾历经四年战祸,仍不减其瑰丽风采。

  大单于的金翼大宫占据了襄州之东的大片绿洲,王宫四周绿水环绕,碧林繁茂,王宫内楼阁高下,殿宇参差,互相连属,四环回合,金碧相辉,极尽豪奢。

  六月末,襄州已热得发狂,乳色轻雾弥漫在空气中,笼罩着远山近水,天地尽头仿佛在慢慢晃动,散发着燃烧似的气息,苍蓝的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只余强劲的旱风吹拂而过,却带不走暑热。整个襄州都似在火中煅烧,金翼大宫却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独享清凉。

  内宫西侧此时已被整修为世子内廷,其中幽房曲室,玉阑朱楯,数不胜数,在临水而建的环碧阁里有两个身姿高挑的男人面窗而站。

  "小南,他还是只诵经念佛,不吃不喝吗?"身穿金绣纱袍的男人转过头来,明晃晃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他阴沉的面容,那如云石浮雕般冷硬俊美的五官在阳光照耀下现出一种奇怪的疲惫之色,"再这么下去,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没想到呼和汐的种还这么倔犟,不愧是金翼之裔。"

  说话之人正是如今的西朔大单于呼和洵,站在他身侧的细瘦男人便是他的左膀右臂丘林南真,此时已官至御都尉。

  "金翼之裔竟然是呼和汐的种,真是不甘心!他连金翼大神也不敬奉,未来这大漠却要交给他的儿子。"丘林南真咬牙切齿地说着,他的面色比十几年前更显苍白,好像极度缺乏睡眠一般。

  "小南,是交给我的儿子!"呼和洵厉声低喝,眼中闪出苍狼般狡猾的微光,"进了这世子内廷,他就是我呼和洵的儿子了。"

  丘林南真挑起一角眉毛,不置信地斜睨着呼和洵,"三郎,他宁可把自己饿死也不要呆在这世子内廷,你看着办吧,我倒是巴不得他死,却又怕金翼大神怪罪。"

  丘林南真为难地耸耸肩,"这些年在那个什么南洋岛国,他好像一直和衡锦相依为命,现在又是那个国王的义子,身份尊贵,若是只以荣华富贵相诱恐怕没用。"

  呼和洵咬紧牙关,双眼中似要冒出火来,"什么衡锦,明明就是当年的蜀王卫恒,阴魂不散,倒真是一介枭雄,这小子被他调教得也像雪豹,虽然穿着僧袍,骨子里却是彪悍狂放,正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

  "三郎,当年我看得一清二楚,衡锦身遭碧火花毒,已将不幸,为何一直苟活至今呢?"丘林南真一想起十一年前坤忘山中的那个暗夜就不寒而栗。

  "小南,你倒是提醒我了,这倒是个很好的突破口。"呼和洵倏地转身,唇角牵出点似笑非笑,"走,陪我去看看宝殿下。"

  呼和洵边走边皱眉看着南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北句丽左石君那边不会出什么纰漏吧,那艘海寇船他们已经改装完毕了吗?"

  南真展眉笑了,"放心吧,三郎,左石君一直窥伺他叔叔流川君的王位,这次算是和我们一拍即合了,此事要是能嫁祸给流川君,明华必定出兵北句丽,流川君完蛋了,明华也将受损。"

  呼和洵咬牙切齿地低吼:"当年华璟明霄狠狠地摆了我们一道,用二百五十支哑巴火铳挑起了四年大战,老账未算又添新账,这些仇怨都要着落在天宝身上!"


展鹏

  从环碧阁往北,绕过曲廊,穿过玉带小桥,又见一座宫殿,乌木描金的匾额上题着'展鹏'二字,周围碧水荡漾,睡莲盛放,殿前苍松劲立,殿后翠竹环绕,这里是金翼宫中最幽静之处,也是呼和沣曾流连忘返的藏书殿。

  呼和沣生前一直向往关内南朝的旖旎繁盛,他自己也颇喜夏学,更是穷其财力仿建东安禁宫,虽然远远不如,金翼大宫也与塞外风貌格格不入。

  展鹏殿内寝旁新添的小佛堂中盘膝坐着一个少年,他身上未着袈裟僧袍,只穿着北朔传统式样的窄袖紧身纱袍,乌亮卷曲的长发以金环相束,披泻而下,更衬得他背影俊挺,身姿不凡。

  "天宝……"门旁忽然传来低唤,那声音似绒似锦,极之动听,盘膝而坐的少年肩膀微动,却并未转身。

  ——好定力!呼和洵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他慢慢跨进佛堂,双眼紧紧盯着少年的背影,眸光审视而犀利,说出的话却意外的柔和低缓,与他此时的表情完全相反,"天宝,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的父王,十二年前我带你去关内,不幸让南朝贼人钻了空子,将你劫持而去,这些年父王一直在找寻你。"

  少年听到此言终于不再静默,他从蒲团上站起来,转过身,抬起双眸,直视着呼和洵,眸光深湛,——啊!这少年竟然便是遭遇了海寇劫难的宝恒殿下!

  宝恒双手合十,眼眸依然沉静地凝视着呼和洵,"法净感谢大单于陛下将我从海寇手中解救出来,还请大单于陛下送我回满剌加。"

  呼和洵轻吸口气,也不着恼,脸上带着点虚浮的笑,仿佛早已料到他的这种答非所问的反应,"天宝,你从小就劫难不断,一出生就被东朔王庭劫持,我千辛万苦将你寻回,结果咱父子俩又在南朝失散,以至今日咱们只能以夏语对话,真是天大的惨事呀。"

  呼和洵说着惨,脸上却并无半丝哀容,只有眼底透出点点寒光,好似深冬的海水,结着一层薄冰。

  "大单于陛下一定是认错人了,在下法净,来自南洋岛国满剌加,与父亲相依为命,并非陛下所说之人。"宝恒不急不徐,缓缓而言,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奇怪地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韧性。

  呼和洵听着他气息充沛的声音,不禁愕然,犀利的视线随即扫向蒲团旁的水罐儿,——这孩子当真有点邪门儿,他来到金翼大宫已经十天,这十天除了清水再未吃过任何食物,此时看起来却仍然神清气爽,毫无衰弱之像。

  呼和洵不言不语,骤然欺身上前,快如闪电地扯开宝恒的衣襟,"你身上这胎记,难道也是假的?"说着,呼和洵抬手唰地拉开自己的衣领。

  宝恒没料到他突然发难,此时看到呼和洵左肩头的胎记更是大吃一惊,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轰鸣,头晕目眩间,呼和洵的手指已经抚上了宝恒的胎记,近乎痴迷地摩挲着,"真的和你王祖父的金翼神记一模一样,太美了。"

  宝恒浑身震颤,额上迅速飙出细汗,眼前呼和洵肩头的胎记纹样只是一只狼,狼身上并无双翼,而此时呼和洵正在抚触的正是自己那头狼的强劲铁翅。

  "天宝,这金翼神记是金翼大神派来人间统领四方之人的标记,百年难现。"呼和洵霍地松开宝恒,好像被那翼狼神记烫了手,"天宝,你我都是金翼大神的臣民,你更被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你是金翼大神的传人,是金翼之裔!"

  呼和洵突地拉住宝恒将他扯到雕花大窗前,"你看看,天宝,这是你的王国,王宫外艰辛劳作的人们都是你的子民,可这个王国,这些子民此时正在遭受劫难。"

  呼和洵眼中的坚冰终于消融了,原本就动听的声音此时显得更加情真意切:"这片广袤的大漠原本都是金翼大神的王土,由我们北朔呼和世家统御,十几年前,你的伯父呼和汐与大夏合谋发动宫变,他不仅弑杀了你的王祖父浑邪单于,还将我们尊信金翼大神的族人驱逐到大漠之西,令我们处于西域各虎狼邦国的环伺之中,并于十二年前遭到明华帝国暗算,卷入战乱,生灵涂炭,四年方休。"

  呼和洵并未放松宝恒,而是更紧地将宝恒抓在手中,好像抓住了一个久远的希望,他所说的话和他眼中闪出的冰光刺痛了宝恒的心,"天宝,我们此时东有宝林王窥伺,南有明华朝围堵,西有各小邦国埋伏,北有俄拿契重压,我们西朔王庭已处于岌岌可危之况,更有甚者,俄拿契大公以我没有子嗣为由要将他的幼子立为西朔世子,实则是要将西朔吞并。"

  呼和洵说到此处早已不是做戏,这十几年来他深受俄拿契国欺辱,这切肤之痛令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枚烧红的铁钉刺入宝恒的心中。呼和洵猛地抬手抓住宝恒的肩膀,手掌下就是那个金翼神记,同时烧灼着他们两人的肌肤,"俄拿契是苍原上的恶兽,正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将西朔撕裂分割,他们要的是我们丰美的绿洲水草,是我们的牛羊马群,是我们受苦受难的臣民,若是让他们得逞,那大漠上将再无金翼大神的族人,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天宝——"

  呼和洵嘶声叫着一把将他扯向佛龛,"你信佛,你拜佛,你虔诚仁慈,难道你就真的忍心漠视你的血液,丢弃你的亲人,眼睁睁地看着西漠再次卷入血战?"

  呼和洵乍然松手,宝恒饥累交加,猛地摔倒在蒲团上,就听呼和洵掺杂着血泪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你可以不承认我是你的父亲……但你……你不能否认你的血统……你不能丢弃这片土地……更不能丢弃在这大漠上挣扎存活的臣民……而且……"

  呼和洵热切地瞪视着匍匐佛前的宝恒,话锋一转,声音再次变得异常体贴,异常柔和,"……而且,从小抚养你长大的养父日日都在遭受碧火花毒的折磨,你就不想救他吗?"

  "啊——"宝恒忽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呼和洵,见他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他眼底的那抹幽蓝与自己的如此相像,宝恒第一次隐隐地相信了他的说法,"你……你怎么知道我阿爸身中碧火花毒?"

  呼和洵心底暗自冷笑,再严谨审慎,这小家伙儿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呀!呼和洵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眼中现出怜悯遗憾,"因为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呀,你的养父当年就是你的护卫,为了保护你在贼人暗袭时中了碧火花毒,那时我也深受重伤,所以才与你们失散了。"

  宝恒慢慢地从蒲团上爬起身,只觉头晕目眩,他虽然早已习惯辟谷,并借此增进功力,但连日来遭逢大难,他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你……你真的有办法救助阿爸……他……他日日遭受那邪毒折磨……两年前……已不良于行了……"宝恒原本心思缜密,此时百难缠身,他毕竟年仅十三岁,终于不堪忍受重压,透露了至关重要的秘密。

  "呃……"呼和洵心底巨震,继而偷喜,庆幸自己猜测准确,"据说生食碧火花根可以解毒,我十几年前从苗疆带回了一支碧火花根,制成干粉,虽然解毒功效略有减损,但你养父当日既能免于一死,说明他所中之毒不深,食用花根干粉应能解毒。"

  呼和洵慢慢走到宝恒面前,试探着问道:"当年,他是如何逃避毒发的厄运呢?"

  宝恒心里一晃,总觉得呼和洵的双眼后仿佛还有一双眼睛,他平静地回答:"阿爸他功力高深,尤善盅毒,所以碧火花毒也不能夺其性命。"宝恒嘴里说着,眼前晃动的却是暗夜,密林,巨蟒,岩洞,岩洞暗河中浮游着一条条磷光闪烁的剧毒王蛇,宝恒想到此处,忽觉烦恶欲呕,背上的冷汗早将那锦绣袍服沁湿了。

  呼和洵碰了个软钉子,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消息,脸上却不以为意,关切地看着宝恒,"天宝,我派人将他接到襄州吧,便于为他疗伤排毒。"

  "不……不要……"宝恒断然否决,呼和洵一愣,宝恒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阿爸他……他已适应了南洋的气候……此地干旱燥烈……于他身体不利……"宝恒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想到在吊脚竹楼里期盼着他的阿爸,宝恒心如刀绞,"只求单于陛下能派人将解毒干粉送到满剌加,告诉阿爸……我……我一切均好……"

  宝恒年纪幼小,却也明白若要救助阿爸他就必须留在襄州,此处与南方,与蓝色大洋隔着广漠瀚海,绝不是一个小小少年可以孤身跨越的。

  呼和洵松了口气,放下心中大石,唇边慢慢浮起一丝笑意,那虚幻的笑随时都会被抹去,"放心吧,等你养父彻底解了毒就可搬来襄州与你团聚了,我也要重谢他对你的养育之恩。"

  宝恒倏地垂下眼眸,将一切情绪收入眼底,他重新跌坐在蒲团上,只轻声说道:"我会尝试了解有关北朔及金翼大神的渊源,希望陛下能够保留这个佛堂,另外……"

  呼和洵踏前半步,深感惊异地低头看着他,没想到这个孩子如此镇定自若,经历灾难波折,被迫做出艰难的选择,他却这么快就恢复了笃定,喜怒哀乐全藏在心中,没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什么。

  "另外什么?你尽管说……"呼和洵非常好奇他会提出什么要求,是金银还是财宝,是美味还是珍馐,抑或是……,呼和洵眸光一暗,不禁上下打量着宝恒。

  "另外,我希望从明天起就开始学习北朔语,另外请派一位师傅为我讲解北朔历史及西域各国现状,特别是要精准了解俄拿契国情况。"宝恒依然低垂着眼眸,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关于……"他忽然顿了一瞬,"……关于明华我也想详细了解。"

  ——呃!呼和洵大惊失色,万没料到这个已断食十天的少年提出的竟是这种要求,他努力平抑着心中的震骇,迅速地考虑着这个人选,一下子便想到小南,又匆忙否决,那家伙虽然碍于金翼神记不至于伤害天宝,但也不会全心辅佐,"天宝,我想不出还有比我更合适的师傅了。"呼和洵说得极之恳切,莫名的,心中倒真的对宝恒生出一种爱惜,也有七分感慨,这孩子的意志坚不可摧,又智慧敏锐,确实不愧为金翼之裔。

  "天宝,我想为你正名为呼和天,择吉日册立为大单于世子,加封宝郡王。"呼和洵不由自主地说着,话一出口他便悚然而惊,自己怎么竟和他商量起来了呢?随即视线便凝注在宝恒身上,见他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那些惊天动地的话对他来说就像最轻微的风,而他,他是深不可测的汪洋,不知怎样的狂风才能掀起巨浪。

  "一切都按大单于陛下的决定进行吧,只要能暂时挡住俄拿契的步步紧逼就好。"

  宝恒脸上风清云淡,心中早旋起惊涛骇浪,——夏阳的日日夜夜此时已变得比长天白云还要遥远,一个月的时间,他的整个世界就已颠覆,从南洋的椰林海风中径直跌入大漠的炽烈黄沙。阿爸从未和他讲起过任何关于北朔的情况,他至今也只认可那一位父亲。

  "天宝,我知道你身具武功,且功力不凡,但作为世子宝郡王,你还需拥有自己的侍卫队。"呼和洵说着就举起双臂拍拍手,姿态威严。

  随着响亮的击掌之声,一个英挺的身影跨入佛堂,宝恒禁不住抬头看去,正与那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两人同时都是一惊。

  "天宝,他就是你今后的侍卫队队长蓝日丹。"呼和洵没有忽略宝恒眼中的惊讶,不觉自得地笑了,"日丹可是金翼巫族的骄傲,西域战乱时他年仅八岁,战乱结束他也才是你现在的年纪,却已晋升为万夫长,灭敌无数,勇悍无双,还曾于战阵中救护过我,获赐贵姓蓝,蓝日丹在整个西域都已成为传奇,被尊称为蓝狼,令敌人闻风丧胆。"

  日丹恭敬地俯身行礼,就在俯首的瞬间,他的双眼依然胶着在宝恒身上,眼中透出无限的惊疑和欣喜,呼和洵站于日丹身后,没有看到他眼中的表情,宝恒却看得一清二楚,心底又是一动,不禁再次瞩目端详面前的少年,日丹身高体健,行动间就像漠上的羚羊般劲韧敏捷,他肤色金棕,浓眉大眼,英气逼人。

  "日丹拜见大单于陛下,世子殿下。"日丹的话音未落,呼和洵就嗬嗬地笑了,连宝恒也挑眉表示惊奇,没想到这位标准的北朔少年却开口说起了夏语,难道只是为了便于和自己交流吗?

  "日丹,你的夏语又有进步了,是齐哲教得好还是你学得用心呢?"面对日丹,呼和洵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温和,眼中难得的染上笑意。

  "是齐哲大人教得好,我笨嘴拙舌,学得很吃力。"日丹金棕色的脸上忽然透出一丝赫颜,更显得生气勃勃。

  "嗯,已经知道用'笨嘴拙舌'了,就说明你不'笨嘴拙舌'。"呼和洵夸奖着,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丘林南真的声音:"陛下,阏氏(单于正妃)那边派人来请,你看……"

  呼和洵一听脸色就暗了下来,眼底好不容易凝聚的笑意也被冰寒取代,"我这就过去,也该到了和她摊牌的时候了。"临走前,呼和洵又回头看看宝恒,"天宝呀,你禁食十天了,别伤了脾胃。"

  "陛下放心吧,我已经为世子殿下带来了牛乳和一小碗麦粥,呃……"日丹凝神想了一瞬,"……呃……循序渐进地吃……"

  "哈哈哈……"呼和洵黯淡疲惫的面色又有些缓和,他赞许地看了一眼日丹就快步走出了佛堂,宝恒听了日丹的话,也不禁唇角微挑,他站起身,抬眸望着日丹,温和地问道:"牛乳和麦粥在哪里?让我们开始循序渐进吧。"

  日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再次俯身行礼,"膳食都已准备好了,殿下,请——"

  宝恒跟随着日丹来到展鹏殿中的西花厅,果见描金橡木桌上已摆放了一些碗碟,侍奴们都低着头远远地站在殿堂深处。

  "你们都先退下,我服侍殿下用餐。"他们才迈进花厅日丹就转身吩咐,声音低沉威严,侍奴们立刻快速地退出大厅。

  宝恒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日丹的调派与他无关似的,宝恒洗过手后就在桌旁坐下,先吃了小半碗麦粥,又略喝几口牛乳,就克制地结束了他在金翼大宫中的第一餐。

  就在这时,日丹忽然走上前来,低声问道:"衡大爷一切均好吗?"

  ——呃!宝恒心底巨震,脸上却不露声色,他没有回答,只拿起细麻布巾擦擦嘴角。

  "你是天宝,是沛州的小宝,我认得你的这双眼睛,这些年,我一直都想去关内找你们,我是因为这个才学夏语的。"日丹收拾着桌上的碗碟,一边快速地说着,因为太过激动,他的声音奇怪地微微发颤。


重逢

  "你……你认识我……我真的……我幼年时真的来过大漠……?"宝恒失神地问着,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你不是来过大漠,而是就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不过,你很小的时候就随衡大爷去关内了……"日丹的声音压得更低,他虽然外表豪放,实则心思细腻,"你们走后,我等了很久很久,你们没有回来,战祸却烧起来了,一打就是四年,到了那时,我又害怕你们回来,生怕你们在半路上遇到危险。"

  看着日丹坚毅的脸上竟露出忧惧之色,宝恒忽然心折,他轻声问道:"我多大时进关的?"

  "一岁多吧?我记得当时你还不会走路,牙倒是长了好几颗,呵呵呵……"日丹想起那时的天宝,不觉嗬嗬地笑了,仿佛那些天长水远的艰苦日子就近在眼前,"真亏得衡大爷走前教了我一些功夫,不然我绝对活不过战乱,更别提现在与你重逢了。"

  日丹说得感慨万分,双眼中充溢着感恩与喜悦,"衡大爷也随你一起回来了吗?我要谢恩。"

  天宝一听就垂下眼眸,声似蚊呐地说道:"阿爸还在满剌加,他……他一年半载来不了……"

  "呃……满……满剌加……"日丹吃力地重复着这个拗口的音节,"在南朝哪里?我去把他接来。"

  天宝一听眉眼间倏地亮了,片刻又恢复宁定,他的视线快速扫过金碧辉煌的大厅,那些描金繁复的花饰仿佛都变成一道道刀光剑影,"日丹,满剌加在遥远的南洋,并非关内南朝,即使到了南朝还要坐海船越过大洋才能到达那个王国,而且……"

  天宝忽地抬头,恳切地望着日丹,"日丹,你真的认为阿爸应该回到此地吗?我属于这里,可他……"天宝想起阿爸,他常常独自坐在海岬上,望着千顷波涛,万顷海潮,"日丹,我不知道阿爸的故乡在哪里,但绝不是此地。"

  日丹一惊,忽然想起遥远的过去,他脸上的欣喜渐渐淡去,唇角微微抿起,"对,衡大爷不是此地人,但他好像也不是夏人,他……"

  ——他是天涯孤旅,没有家。

  天宝忍了多时又多时的泪终于滑出眼眶,他从未和阿爸分开过,无论怎样困厄,阿爸都不曾丢下他,而此时,他却不得不丢下阿爸,"……他若来了,只有死路一条,这是我的宿命,本该由我一人承担。"

  日丹听到此言,忽然松了口气,他扑通一声跪倒,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庄严神情,"日丹拜见金翼之裔,殿下是金翼大神派到人间的使者,是北朔的希望和光明,感谢殿下留下来引领我们走出黑暗。"日丹说着便双手合十郑重叩拜,天宝没有起身搀扶,而是微阖双眼,近乎麻木地接受了日丹的赞拜。

  在西花厅旁有一暗室,此时呼和洵和丘林南真正隐身其中,透过监视孔洞看到这一幕,不禁微笑着对视一眼,"日丹这最后一环也扣上了,暂时将这小雪豹锁在此地了。"

  南真感叹地摇摇头,"没想到这小子心思如此缜密。"

  呼和洵也摇摇头,眼中除了感叹还有深深的忧虑和怀疑,"没这么简单,对付他靠锁没有用,从没有猎人捕获过雪豹,它们宁可饿死也不会甘于被捕。而且……"呼和洵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在小小的暗室中显得异常压抑。

  "怎么——?"南真似乎也感染了呼和洵的紧张情绪。

  "……而且,他若是屈服于威逼利诱,他也就不配成为金翼之裔,他之所以最终决定留在我们这边,是出于严格的自律,和一种清醒的审时度势,这才是最可怕也最难能可贵的地方,想想吧,他此时才十三岁,若是到了二十岁,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南真只琢磨了一瞬,就额冒冷汗,"那……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宰了他,呼和汐不尊金翼,如今不也照样当王!"

  "短视——"呼和洵厉声低喝,双手猛地袭上南真的颈项,"你现在杀了他,不过是杀死一个孩子,有什么益处?"呼和洵的手掌渐渐收紧,南真也不挣扎,好像早已习惯这种虐待,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细弱,身下却一下子硬了起来,面色憋得紫红,眼中却漾开无限的魅惑,呼和洵一见他这发情的模样就略显厌恶地猛地松开双手,

  "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真的捏死你!"呼和洵狠狠地说着,手指急出隔着纱袍,一下子扭住南真身下最要害的地方,南真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媚色更加浓郁,"……我不会动他的……随……随你喜欢……怎么捏死我都成……"

  呼和洵见了南真脸上那甘之如饴的模样,虽然嫌恶,但身下也奇怪地有了反应,他的手指巧劲儿一拧,真的捏揉起来,一边咬牙切齿地哼道:"他一旦被册立为西朔世子宝郡王,就彻底与东朔,与南朝划清界限,对立为敌了,他也就要完全担负起西朔的兴盛存亡,锁住他的只能是责任,不是威逼利诱,懂吗?贱人——"

  呼和洵猛地咬住南真的喉口,这里一向是他最敏感的部位,舌头舔舐,牙齿厮磨,一边气喘咻咻地低语:"若是我们运气好,天宝将成为新一代浑邪单于,他将为我们创建万世江山,一直打到夏江之畔。"

  随着呼和洵唇齿肆虐,手指搓动,丘林南真早站不住了,双腿打颤,汗湿淋漓,勉强靠着暗室墙壁,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叫着,"快……哎呀……受不得了……三……三郎……就在此处吧……唔……这些天那老女人看得紧……咱们……咱们好久没有了……啊……"

  暗室中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反而增加了一种类似禁忌的神秘刺激,呼和洵本对南真毫无兴趣,此时也兽心大起,他猛地将南真掀翻在地,按在身下,一把扯下他的裤子,也不扩张润滑,腰身前纵,狠插了进去,就听南真'啊'地尖叫起来,竟在这时爆发了,白浊喷溅在墙上,地上和他自己的腿上,他被亵玩搓揉的早撑不住,身后又遭入侵,久未行欢的身子一下子攀升到峰顶。

  呼和洵才不管他是否释放了,只一味抽 插挺进,换着花样地发 泄摧残,干得南真又疼又痒又渴又急又没指望,抓心挠肝似地猛烈摇摆着腰
臀,恨不得死在呼和洵的身 下。一时间,狭小的暗室中充斥着破碎的呻吟,急促的喘息和噗噗的交 合之声。

  在暗室外,少年天宝早已走出了花厅,一步步地走向他未知的命运。

  ***************************

  明华历七月初七,正是华帝陛下的万寿节,又是民间的七夕之日,星海遥遥,银河迢迢,经过了一天的喧嚣扰攘,东安内宫中仍是一派花团锦绣气象。

  在锦霞阁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庆生家宴结束后,时已向晚,晚云染上霞光,轰轰烈烈地卷向天边,将天地尽头烧得一片彤红,极之壮烈。

  鱼儿虫儿不耐烦和长辈久坐,早早带着宫女内侍们离开霞厅,和等在厅外的秦醒一起来到锦霞阁后的霞苑嬉戏玩耍,一边等待着月上中天。

  明霄倚在轩廊上,低头看着高阁下花木扶疏间追逐嬉闹的孩子们,正看得入神,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咳咳……陛下……"

  明霄倏地回头,正正迎上两道晶亮的眸光,那眸光清冽明透,异常深幽,令人忍不住想探索窥测。

  "杏尘,你来得正好,礼部昨儿就说临州派了特使来祝寿,怎么此时还没到呢?你去泽兰驿所看看,若是来了,今晚就请他们进宫来,不要等到明天了。"明霄随口吩咐着,一边自然和煦地笑看着他,并未避开他的凝视,"杏尘,这些年我都在等着当年那个杏儿出现在贤德殿,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杏尘望着明霄灿如霞霭的微笑,忽觉羞愧,他倏地俯下身,恭声说道:"陛下,杏尘幸甚,定不负陛下期盼。"说着杏尘再次鞠身施礼,随即转身洒然而去。

  明霄望着他翩翩远去的背影,一下子回想起十几天前初见杏尘时的情景:
  ——那天正是他得知宝恒船难后的第二天,天像下了火似的烧成白炽,贤德殿外的远空上无云也无风,只有漫无边际的炎热,贤德殿内虽放置着四个青瓷冰鼎,但仍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暑气,景生为了海寇之事临时赶往定州处理善后,顺便安抚地方民心。

  明霄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之上等待新科文武状元觐见,一边担心着海寇重现是否会引起沿海恐慌,此时就听执礼内侍高声宣道:"——新科文武状元张杏尘上殿觐见——"

  明霄稳住烦闷的心情,抬眸向殿门处望去,不觉微怔,就见一个颀长秀逸的身影在执礼内侍的引领下走入大殿,那紫色练雀朝服穿在他身上竟如亲王身着仙鹤服般雍容。此时那少年双目平视,并未抬眸乱扫,因此明霄可以从容不迫地审视他的仪表,细看下,明霄更加惊异,只觉他气质佳妙,风范俊秀,好似临州吴山上的青青翠竹,引人入胜,明霄一时恍惚,总觉得与这少年一见如故。

  "臣张杏尘拜见明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少年来到大殿中央,端肃恭谨地俯身跪拜,声音清亮。

  "请起来回话。"明霄心中的阴霾在这少年迈入大殿的一瞬间奇异地烟消云散了,心里只觉欣慰,这十年来虽屡有俊才入朝为官,但像张杏尘这般品貌出众的却是凤毛麟角。

  张杏尘稳稳地站起身,慢慢抬眸望去,却一下子惊愕地愣在当地,好像被仙人施了定身法,双眼毫不避忌地紧紧盯视着明霄,明霄清楚地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不敢置信与不可思议。

  明霄微微蹙眉,虽然每次新官或外使觐见,都有人目露惊讶,但像他这般明目张胆的还真少见,也许是因为他太年少?

  "张杏尘,你今年已满十九岁了?"明霄开口询问,希望这少年能从容对答。

  "神……神仙哥哥……我……我是杏儿……"那少年答非所问地轻声低语,明亮的眼中已闪出泪光,执礼内侍在旁听了他的答话,简直为他捏了把汗。

  明霄本也诧异,等少年说完,片刻间,明霄已从龙椅上站起身,惊喜又恍惚地看着少年,"杏儿,你就是夏阳涞河边茶亭中的杏儿吗?"明霄说着就快步走向金台,来到少年的身边。

  那劲如修竹的少年再次俯身跪倒,深深叩拜,姿态虔诚,竟似在佛前还愿,"是,正是杏尘,杏尘幸甚幸甚,终于找到神仙哥哥了。"

  明霄从他刚一踏入殿门就已看出杏尘是个极其自律严谨的少年,此时却听他激动得絮絮而言,不禁也鼻翼发酸,立刻伸臂扶起他,"杏儿,我十几年前曾去夏阳探望你,不曾与你会面,不久后再派人给你送去书墨,你们全家却已搬走,就此失去你的消息,没想到你真的发奋金榜高中,且同中文武双榜,了得,当真了得!"

  明霄接见臣下一向简洁明快,从不赘言,那天因为与杏儿重逢也不觉出言夸赞,杏尘听了更是感动莫名,眼底的水雾凝在眼睫上,使他那双亮眸看起来真似寒星,倒与景生有几分相像。

  "我一直牢记你的教诲,要金榜题名,做一位旷世良臣!"杏尘眸光湛湛地直视着明霄,并未避讳,那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崇敬仰慕,好像明霄真是天上谪仙。

  "阿鸾,你在想什么?这么入迷。"一声轻问忽然响起,将明霄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呃……"明霄只停了片刻便笑着回道:"我在想鸾生,不知他今年可会来给你庆生?"

  "呵呵呵……"景生听了竟嗬嗬地笑了,扶着明霄的肩膀挨着他坐在廊下,"你如今倒比我和他走得近了,他一向神出鬼没,偏偏这些年与你坦诚相见,真是邪门儿。"

  明霄唇边的笑意变得更真切,杏眸微睐斜睨着景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自然是我比你更具亲和力,这个词还是唐怡教给我的呢,对,亲和力,就是这个说法。"

  景生愣住,细细打量身旁的明霄,夕阳晚照下,明霄看起来竟比十年前更加明润,仿佛一块被仙人点化过的璞玉,已臻传世之境。

  "景生,不知泰雅陛下是否已收到礼部的唁信?"明霄忽然开口,打断了景生的冥想,"兵部和清平阁对此事追查的结果都指向北句丽,却不知是北句丽流川君直接指使还是单纯海寇所为?"

  景生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肃穆,他沉吟片刻,"阿鸾,咱们朔方西连大漠,东倚北句丽,北朔和北句丽同为暗藏的火药桶,随时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点燃引爆,咱们在此时必须谨慎行事。"

  "确实如此,除了加强海防巡航,密切关注北句丽的动向,我们最好不要采取任何正面行动,外松内紧,引蛇出洞。"明霄的眼神变得冷静宁定,却隐含犀利。

  景生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对,我们一定要沉住气,这样才能揪出幕后黑手。"

  "会不会是东边的……暗中勾结北句丽?"明霄没有说出声,嘴形却显示出宝林二字。

  景生默然,继而轻轻摇头,"不像,自从他前年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呼和汐就一直避居不出,如今东朔的政务基本由勇郡王掌控,此人野心有余,智计不足。"

  "你是说宝林王长女婉秀郡主的驸马炎勇?"明霄急问。

  "对,就是他。"景生沉声回答,"此人的父亲炎术原为呼和汐的左将军,曾在云州宫变中立过汗马功劳,呼和汐的王妃也出自焱家,如今焱家在云州早已取代了原来丘林世家的地位。"

  "自从十二年前呼和天赐被掠后,宝林王再无子嗣,看来这炎勇是在图谋大宫中的那把椅子呀。"明霄眸光闪烁,心有所感地说道:"此人从未到东安觐见过,似乎颇为傲慢,这绝非东朔之福。"

  "他早已在我们的严密监控之下了,傲慢无礼的蠢货反倒比阿谀阴险的小人好对付。"景生说到此处,双眸中霍然闪出锐光,神威凛然。

  就在这时,通向霞厅的轩廊门边忽然传来轻声回禀:"回陛下,临州礼官已到泽兰驿所,他们说天时已晚,不方便进入内宫,只将武王的贺礼及信函交给臣转交两位陛下,只是……"那清亮的声音略微停顿,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措辞。

  "进来回话。"景生放下揽着明霄的手臂,沉声吩咐。

  门边青影一闪,已换上六品鹭鸶朝服的杏尘走进轩廊,他微一抬眸,看到景生,立刻就垂下眼眸,仿佛是被万丈金阳灼伤了双眼,随即便俯身行礼,恭谨端肃。

  景生若有所思地看看面前的挺秀少年,眼光又不易察觉地扫向明霄,见他神态安然自在,并无异样,景生微松口气,"只是什么?难道国丈还有什么交代?"

  杏尘直起身,坦然地平视前方,朗声回道:"此次来的礼官是临州大兴宫内侍总领明双寿公公,他特别嘱咐贺礼是……是送给康颐皇太后千岁的。"

柔情

  ——呃?景生和明霄意外地彼此对视一眼,——近几年来随着岁月流逝,武王对卫太后的倾慕之情倒是有增无减,且越来越不避讳朝野舆论,仿佛要抢在年华老去前燃尽激情一般。

  景生看出杏尘还有后话没有说完,遂苦笑着催促:"他老人家还有什么话都一并转告吧。"

  杏尘抿抿嘴唇,似乎在琢磨如何开口,只片刻就清晰地答道:"双寿公公的原话是:'今天虽是华帝陛下的万寿节,最应该受到赞贺的却是康颐皇太后千岁,因为太后的神慧英明,才有了如今华帝陛下的辉煌,况且,南楚最璀璨的珍宝如今正陪伴在华帝陛下身边,任何贺礼也比不上明帝陛下的……忠诚爱恋,所以,南楚再无贺礼。'"

  杏尘一口气说完,只觉用了毕生的劲力,他这一路从泽兰驿所走回锦霞阁,脑中燃烧翻滚着的就是武王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明帝陛下对华帝陛下的忠诚爱恋是天下最珍贵的贺礼。这不仅仅是华帝一人的荣耀,也是整个明华帝国的幸运!

  相比起来,杏尘只觉得自己卑微得如同草芥,心中曾经暗藏的隐秘依恋,竟变得如此微不足道。站在两位君王面前,杏尘困窘得无地自容。

  景生好像早已看透少年的心思,他似感慨又似告诫地说道:"世上的爱恋不分高贵或是卑贱,没有卑微的爱,只有卑微的人,一个高贵的人勇于爱,更勇于不爱,放弃比坚持需要更大的勇气。"

  景生的话音刚刚落地,高阁下便传来清脆的掌声,随着掌声,一个甜润的声音已在轩廊门边响起:"说得好,陛下倒是越来越精辟了。"

  ——呃!轩廊上或坐或站的三个人同时回头,看到来人俱是一惊,却是各有惊奇,明霄惊喜地跳起身迎上前去,"鸾生,倒是你的轻功越来越精进了。我才想你什么时候来呢?英秀还好吗?"

  景生惊异地望着那两个终于化敌为友的妙人儿,心中既觉欣慰,又暗藏着一点点伤感,就像自己告诫杏尘的那样,——被爱时要坦然,被忘怀时更要坦然。以前被鸾生痴恋,固然感觉紧张,此时鸾生抛开对他的痴情,自己倒又有点怅然。

  杏尘骤然看到那个出现在门边的雪藕色身影,也是惊骇不已,好在明华双帝都不曾注意到他,使他能轻易地掩饰了心中的惊涛骇浪。

  倚在门边的正是小元,他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景生,便不再理睬他,只曼声说道:"我今天来可不是给某人贺寿的,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还搞什么万寿节,也不怕折寿。"

  景生和明霄都嗬嗬地笑了,也不介意,杏尘隐在廊柱边,凝注着那个翩跹的身影,只觉目眩,——师傅,扔下自己杳无音信的师傅,竟,竟然就是大蜀鸾生!

  小元眸光一转,唇边的笑意渐浓,"我此次前来是替英秀给鱼儿送礼的,和景生可没半点关系,为了赶在今儿晚上到达东安,我连夜行船都没歇过。"

  小元说着便做作地伸臂捶捶腰,如此倒更显得他腰身曼妙,明霄见了双眉一挑,瞪起杏眸将他推出轩廊,"去去,你倒是越活越妖娆了,要送礼就赶紧去,不然等月亮出来了不就辜负了英秀的心意。"

  "青鸾,我也有礼物给你呢,也要等到月亮出来了在花架子下交予你……"小元反臂一揽拉住明霄,拥着他往霞厅里去了,"小鸾,我上次在锦州送你的那物件儿你喜欢吗……"

  看着他们秀丽的背影没入昏暗的厅堂,听着小元甜润亲昵的声音,景生忽然疑心大起,他困惑地转身看向杏尘,"杏尘,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什么月亮花架子,我……错过什么了吗?"

  杏尘立刻走上前去,压住心中的波澜,稳声答道:"回陛下,今天是陛下的万寿节,也是民间的七夕节,传说在月亮初升的那一刻,在花荫下默立静思,心中会感到恋人的殷切祝福。"

  ——呃!景生忽地跳起身,"竟然还有此事,我白过了十几年生辰了,不行,不行,我要去向明帝陛下诉衷情,不能让鸾生抢了先。"

  景生嘻哈着就往霞厅里奔去,心里竟真的浮起一丝慌乱,看鸾生那模样,对阿鸾倒确实情深意切,这些年为了纪念那个叫天宝的孩子,更为了稳固苗疆,他们俩常常在大蜀相聚,莫要……莫要真的日久生情呀。

  景生脚步急促,就听身后传来杏尘的叫声:"陛下,武王的贺礼……"

  "怎么——?"景生倏地回头,见杏尘正站在霞光里,修长俊挺,晃眼间倒有三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

  "双寿总管嘱咐,要……一定要在月亮初升前将贺礼交给太后千岁……"杏尘年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动。

  "——啊?"景生低叹,本想派杏尘去翎坤殿送礼,想想终究不妥,"你拿上贺礼跟我同去吧。"看着少年走上前来,景生忽然温和地问道:"杏尘,你是文武双科状元,此时只被派任为起居舍人,是否觉得委屈?"

  杏尘略带紧张地跟着景生走下楼梯,谨慎地回道:"能同时得到两位陛下的教诲指导,是杏尘最大的幸运。"

  ——为了避嫌,景生与明霄共掌朝政后未再设置起居郎一职,内外杂务均有愁眉苦脸代理,如今愁眉早获升户部尚书,而苦脸也已调往吏部任侍郎,这几年都是中书省调配中书舍人兼管双帝内务。今年新科,张杏尘脱颖而出,明霄和景生商量后便指派杏尘为双帝起居舍人。

  "你还需学习历练,以后有机会到州府任职,杏尘的家乡在南楚?"景生听明霄讲了认识杏尘的经过,也隐约记起一些片段。

  杏尘微愕,随即就镇定地回道:"我幼时便随外祖搬到夏阳,后又来到东安,老家已多年没有回去过了。"杏尘一直牢记娘亲的嘱咐,人前人后决不能暴露谢氏根源。

  景生眸光微凛,没再说什么,一路带着杏尘去往翎坤殿。就在他们去给太后送礼的同时,锦霞阁后苑中又是另一番情动意萌的景象。

  "小鱼姊姊,你来看这朵蔷薇,节气已过还开得这般艳丽。"秦醒拉着小鱼来到霞苑内的蔷薇架下,眼光四下里扫视,随即就从袖袋内取出一封书信交到鱼儿手中,"今天早上才到的。"

  鱼儿一见那朴素本色的信封就惊喜地笑了,来不及看就将它藏入袖袋,只听阿醒在旁轻叹:"没想到十三四岁就投身杀场的军神写得这一笔龙飞凤舞的好字,佩服,佩服!"

  鱼儿只觉无限欢喜,仿佛袖中拢着一枚圆圆的太阳,"我第一次见忠勇侯的笔迹也感到震撼,原来天下真有这般智勇无双之人。"

  看着小鱼那钦慕不已的笑容,秦醒噗地乐了,略含忧愁的眉眼儿也于瞬间舒展开了,"两位陛下都是如此神勇无双之人,天天守着你,你倒感慨起萧烈来了。"

  "他们不算,他们是长辈。"鱼儿的脸蛋儿微微泛起红潮。

  "咦?谁是长辈?"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问,音调极其爽脆,"怎么说得好像我们已经土埋半截儿了?"

  小鱼和阿醒惊得一跳,齐齐转过身,"鸾生叔叔——!"鱼儿一见那雪藕色的身影,立刻扑上前去,也不避讳一头就扎入小元的怀抱,"你怎么才来?我的礼呢?"

  "哎呀,这丫头今年又长力气了,竟比虫儿还凶猛!"小元不防,被鱼儿撞得一趔趄,唇边的笑意此时才真正融入眼眸,他回头看看明霄,"瞧瞧你这家教,鱼儿丫头每次见了我都跟讨债鬼似的。"

  明霄但笑不语,只凝眸看着他们,晚霞灿灿,照得蔷薇花架旁的几个人通身明亮,就见小元笑眯眯地手臂微晃,变戏法般变出两个小盒子,托在手上,"这个是英秀给鱼儿的礼物,他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元说着就将左手上托着的水晶方盒交给鱼儿,神色忽然变得郑重,仿佛他转交的不是一个盒子而是一颗心。秦醒和明霄都好奇地看过去,发现那透明的方盒中竟闪烁着七彩萤光,小鱼惊异地打开盒盖儿,"呀——"鱼儿惊叫。

  就在这时沉沉暮霭中忽然腾起一片明光,银沙似的,卷天漫地,笼罩人间,"月亮升起来了。"不知哪个宫女欢声笑道。

  众人再看水晶盒子,更觉惊讶,初升的月光,映亮了盒中的彩光,闪出一片七宝银芒,在昏暗的夜色中神秘地跳荡着,小元甜润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苗山蛇谷中有一七彩泉,泉底生有七彩明石,每至月明星稀之夜,七彩泉底的明石辉映着月光灿若星辰,七彩泉便也荡起七彩涟漪,宛若瑶池。"

  听着小元动人的叙述,花架旁的几人仿佛已经看到那天上人间的奇景,"苗山?蛇谷?泉底?天呀,英秀要收集这么多七彩石不知有多艰辛!"

  秦醒忍不住惊叹,明霄此时才感到这水晶盒子意义非凡,不禁探头细看,"咦?好像有一百多粒呀。"

  "是,一天一粒,英秀离开的日子。"鱼儿早已看出,她小心地盖上盒盖,珍重地捧在手中,随即星眸流盼,唇边漾开甜笑,"鸟儿叔叔,你的礼物呢?"

  "天呀——"小元一拍额头表示绝望,"你这丫头要一网打尽呀,小心贪心不足蛇吞象。"话虽是玩笑,明霄却心头微动,小元早已将右手中的小锦盒交给鱼儿,"这是你要的彤冰花种子。"

  "呃……这……"明霄惊骇地看看小元,阿醒到底年幼,没忍住脱口而出:"这真是彤冰花种吗?我二姨说即使有种子也开不出花,还没人真的见过这种疗毒圣花呢。"

  小元颇觉意外地看向秦醒,此时才注意到这个气质清澈的少年,"你……你是……阿醒……?"小元不可思议地笑了,"两年前你还是个小猴子呢。"

  秦醒对小元的比喻极度不满,可又不能发作,清秀的小脸儿涨得通红,刚要掉头而去,小元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愧是唐门子弟,有见识,我这花种又有不同,也许经过鱼儿精心培育,能开花结果。"

  明霄诧异地摇摇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开花也能打种的花木。"明霄刚说完就后悔了,果然,小元要笑不笑地瞄了他一眼,明霄不等他开口,就睃眼瞪着他,唇边已漾起淡笑,"罢罢,我就知道你又要提凤凰蛋,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嘴巴还不积德。"

  说到此处,明霄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双眼四处搜寻,"鱼儿,看见小虫了吗?你不停的收礼,虫儿呢?"

  小鱼和阿醒顿时静默下来,两朵笑花同时在唇边枯萎,鱼儿踏前半步,轻声说道:"虫虫早就回永安殿了,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鲜活的夏日空气一下子冻结为冰,他诧异地扫视着明霄,小鱼和阿醒,发现他们的面色都变得黯然。

  "让他静一静也好,他总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明霄咬咬牙,自虫儿从夏阳回到东安后,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奇异而仓促,不过才几天时间,他的生命好似被沉淀又过滤,剩下最纯粹极致的内涵,慢慢发酵,慢慢窖藏,不知何时才能变幻为珍酿。

  小元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也不追问,生命中有太多的意外和奇迹,谁又能预料呢。此时就听明霄问道:"你还住在泽兰驿所吗?我送你过去。"

  小元抬眸,神情忽然变得慵懒,"如此月光如此夜,我还是自己沿着太明池走走吧,身边儿若是跟着你,反而不自在。"

  说着小元也不等他们挽留飘身而起纵出花荫,好似一只银翅的大蝶,"啧啧……鱼儿……你该叫鸟儿叔叔教你轻功的……那才是最棒的礼物……"

  明霄遥遥地望着消弭在夜色里的翩跹身影,心里莫名地激起刺痛,也不知是为了小元为了无殇,还是为了那些消逝在山中海上的生命。

  "咦,这里有一坛酒。"耳边忽然传来秦醒的低叫,明霄倏地回首,就见花架旁放着一个青瓷小酒坛,在月光下闪烁着明润的瓷光,明霄俯身拿起,早已猜出酒坛里装着桂花酿,——鸾生,并没有忘记景生的生辰。

  小元沿着太明池,穿行于池畔的千行翠柳中,柳丝纤纤,夜风习习,远方的绿荫花影里传来细细碎碎的笑声,可能是翎坤殿中的宫女们在赏月盼七夕,那么多憧憬,随风传送,听在耳中,竟似梦幻,小元不禁淡笑,双手互拢,忽然觉得夏夜湿润的空气有一丝冷。

  就在这时,前方柳荫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若不是小元耳力特别灵敏,都不会发觉有人正在走近,小元倏地皱起长眉,惊异地闪身树后,这……这脚步节奏竟像是与他师出一门!难道是——?小元的五脏六腑忽然紧缩成一团。

  脚步声已到近前,小元不及细想,骤然抽出腰间软鞭向来人挥去,只听一声低叫传来,随即那挥出的软鞭竟像被人打中七寸的银蛇颓然回卷,反袭向小元,小元大惊,心中更是惊惧,正待凝力扑出,一个高挑的身影已跃到身前,"师傅,你是考我功夫吗?杏儿一直在找你。"

  惊怔间,不由分说那劲健的少年已经一把抱住小元,没头没脑地搂在胸前,也不知是他冲到小元的怀里,还是他抱着小元,一刹那,情形已变得极之荒诞。

  小元被人猛地箍住,揽抱着自己的双臂坚如钢钎,鼻端立刻闻到一股少年们特有的干净爽朗的体息,不禁胸口一滞,头晕目眩地忘了招架。

  "师傅,这些年你为什么丢下杏儿?是嫌弃我资质鲁钝,为人惫懒吗?"那少年一径问着,欢喜地紧紧揽着小元,就像幼时那样,可他如今已比小元高出半头,再不是当年的小童。

  "杏儿……杏儿……怎么是你?",小元缓过口气,身上依然火烧火燎,耳中也嗡嗡嗡低鸣,他大概已有十几年没和人如此亲密了。

  原来这高大的少年正是张杏尘,他随景生给太后娘娘送去武王贺礼,回程途中巧遇小元,他专心致志,比小元更早发现对方,便猜测是师傅专门等在林中考较他的武功,因此当小元银鞭挥出时,他早有防备,见招拆招,反而占了上风。

  杏尘没有松开小元,反而手臂一紧,将小元抱得更加牢靠,仿佛是怕他又消失无踪,小元一时恍惚,竟没能挣脱,

  "当年师傅说走就走,我一直盼着快点长大,好去找你,幸亏科考得中,不然恐怕今生都不能与师傅重聚。"杏尘絮絮而语,将头压在小元的肩膀上,只觉怀中人的身子纤细秀逸,只觉幸福安逸,怎么小时候没有这么特别的感觉呢?

蜜意

  小元此时才觉得异样,他振臂一挡欲脱身而去,却不料杏尘的搂抱似铜墙铁壁,他竟挣脱不开,小元不禁纳罕,又有点惶急,除了卫恒和景生,还不曾有人这般对待过他。

  "杏儿,你松手,快松手。"小元一边提气挣脱,一边低喊,细察下更加惊讶,杏尘此时的武功修为竟比自己高出数段,除了自己当年传授的一些基础,他此时的武功路数已和自己大不相同,难道他又遇到名师指点了吗?

  杏尘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却又拉住小元的手,一边凝目细细打量,刚才在锦霞阁的轩廊上,碍于明华双帝在场,杏尘不敢细看,如今师傅近在眼前,杏尘才发现,比起十年前,师傅竟显得更加清艳出尘了,眼中已无戾色,脸上再无戚容,反平添了一种坦然。

  "师傅,你还和十年前一样,却又大不相同了。"杏尘衷心赞叹。

  小元听着他真心实意的赞赏,虽觉幼稚可也心中暗喜,没想到十一年没见,杏儿倒是越发开朗爽健,身体里自然涌流着蓬勃朝气,锐不可挡。

  "什么一样又不同,颠三倒四的,一点都没长进!"小元心中喜欢,嘴上仍惯性地批评,一直以来心中累积的坚冰却悄悄地消融了。

  "师傅,我在宫中的住处离此不远,杏儿长大了,今晚要陪师傅一醉方休!"杏尘说着拉住小元就往柳荫深处奔去,虽然鲁莽,却直率真诚,令人无法拒绝。小元也很好奇他这些年的境遇,七夕月夜,能与杏儿重逢相伴倒也值得庆贺。

  奔出柳荫不远,穿过太明池上的玉带桥,绕过泽兰驿所,在万杆巨松旁有一小小院落,乌木描金的门楣上书'松涛听雪'四字。

  "师傅,就是这里了。"杏尘随手推开院门,拉着小元走进小院儿,小元本想摆脱杏尘的拉扯,但杏尘一派自然热忱,此时脱手而去反而显得拘泥,小元咬咬牙随他牵拉,慢慢的,倒也觉得自如安然了。

  "杏尘,你怎么能住在宫中?"小元打量着幽静整洁的院落,一边随着杏尘走入正堂。

  月光融融约约,照得不大的厅堂一地银霜,杏尘麻利地点起两盏素灯,配着如水的月光,更显得屋宇通畅。

  "我如今任职明华双帝的起居舍人,因早出晚归,遇有紧急政务还需值夜,所以两位陛下特许我留居内宫,其实此地介于内外宫临界处,已不算内宫了。"杏尘将小元安顿在厅堂中的紫檀大椅上,自己却没有与他相对而坐,而是搬了个墩子挨着小元坐在他身边,就像幼时听师傅讲解功课时一样。

  "你娘和阿公都还好吗?"小元随口问着,身子略往后偏,仿佛要闪避身旁所坐的高个少年散发出的热力,那是碧玉年华的男孩儿们独有的充沛强韧的活力。小元心头微动,总觉得他是杏儿,又不是杏儿,十年的时光就像仙人的魔棒,已将总角小童变为劲健的少年。

  "我娘去年元月初五去世了,如今就只有我阿公和我相依为命,多亏师傅当年馈赠的银钱,这些年我们才能衣食无忧,我也才能完成学业,参加科考。"杏尘随即便向小元详细述说了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只是没提他是否再遇名师传授武功。

  小元虽然心中疑惑,但却不急于追问,只淡静地凝望着他,轻声说道:"十年寒窗,十年奋进,如今你终于得偿心愿能日日伴在他身边了,开心吗?"

  小元只觉命运弄人,自己早已抛开对青鸾的敌意,也终于明白不请自来的试炼他人感情是多么不自量力,可命运的脚步却并未因为自己的放弃而停止迈进。

  杏尘俊秀的眉眼倏地一亮又迅速黯淡,片刻后黯淡也已沉淀为平静,他郑重地点点头,又遗憾地摇摇头,缓缓答道:"我开心,真的开心,这简直不是开心两个字可以形容的感觉,太神圣,以至我必须十分虔诚小心地对待。"

  杏尘说着就站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雪瓷小酒坛和两只雪瓷酒盅放在桌上,"师傅,我敬你一杯。"

  "神圣?你说神圣?"小元心中激灵一下打个寒颤,——自己对景生的感情曾经就神圣不可侵犯,生怕任何杂质破坏了这份感情的纯粹。而世上其实并无纯粹之物。

  杏尘拍开酒坛封泥,一股极之清甜醇醉的桂花香冲溢而出,"啊,桂花酿!"小元再次感到意外,太多的意外已令他的身心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

  "是呀,我和师傅学会的第一项技能便是酿酒,可惜东安没有好桂花,这还是我阿公回南楚带回的桂花所酿,我一直盼着能和师傅重逢共醉。"

  杏尘说得自然而然,小元却心有所感。杏尘倒满两个酒盅,诚敬地递给小元一杯,自己也举起酒盅,双眼凝注着小元,目光灼灼湛亮,"师傅,说句杀头的话,我爱他,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爱他……"

  小元万分震惊,没想到杏尘竟如此开诚布公,这个'他'是谁已毋庸置疑。他们这一代人似乎比自己更直截了当,此时,就听身旁杏尘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从童年时就爱他,在与他重逢的那一刻,才忽然发现,他已成为我的神祗,我爱明帝陛下,就像众生敬爱神佛,他,不可能走向神坛,而我,永远是凡夫俗子,也无法成仙。"

  说到此处,不顾小元惊骇的目光,杏尘举杯一饮而尽,神态洒脱倜傥,"我和他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也只能以爱神的心来对待他,不能允许丝毫亵渎沾染了他,包括我自己。"

  杏尘说着又为自己斟满酒,再次举杯,"这就是我说的神圣了,师傅,干——"嘴里说着'干'杏尘并未催促小元,只自顾自饮尽杯中酒,白皙的脸上渐渐飞起一抹酡红,极之明灿,"师傅,明白了这一点,我反而松了口气。"

  ——啊?小元越听越觉惊讶,杏尘所说的话语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测,与自己纠结的想法南辕北辙,"松……松了口气?"小元看着面前的酒盅,迟迟无法举杯,——杏尘如何能松了一口气?

  "是呀,松了口气……"杏尘回答得理所当然,他放下手中的雪瓷酒盅,"爱神比爱人容易许多,只需虔诚恭谨,神佛对世人的爱来自他们慈和宽宏的本性,不分彼此,我可不会愚蠢地误以为明帝陛下对我是例外,除了华帝陛下,世上再无第二人可以如此狂想了。"

  "杏……杏尘……你……你……"小元震惊地说不出话,只得举杯饮酒压惊,——自己真是低估了这个少年,本以为他会误入歧途,没想到他却活得如此清楚明白,"你……你简直令我肃然起敬……"小元由衷感慨,馥郁的桂花香绽放在心间。

  "他本来就是我的神仙哥哥,以前是,永远是。"杏尘看看雪瓷坛中的酒液,凛冽清透,却有着最炽烈浓郁的内涵。

  "师傅,我宁可做他的旷世良臣,也不愿成为一个绝望畏缩的苦情人,每天困守着无望的幻想,那种生活毫无意义。"

  "啊……"小元震撼地低叫,哐当一声失手打翻酒盅,——自己十四岁时认识景生,爱上景生,用了将近十年才想通这个道理,为此还牺牲了欢颜和天宝的性命,而杏尘,年仅十九岁,却活得如此清醒。

  "你……你怎么就想通了?"小元一向心思敏锐,伶牙俐齿,此时面对杏尘,忽然变得迟疑难言,他真的不敢相信面前的旷达少年就是当年那个执着的小童,也许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因为比起来,我更爱自己吧。"杏尘再次语出惊人,小元愣怔地直望着他,见他唇边漾开笑意,明朗而自若,"我因为太自爱,就不愿陷入狼狈境地,更不愿被自己敬爱的人施舍可怜,何况也没人真能施舍情缘。"

  到了此时,小元真的无言以对了,他一向自恃甚高,常常目无下尘,对杏尘,他已心服口服,另眼相看了。小元主动斟满酒盅,"杏儿,你我别再师徒相称了,我有愧。"

  小元第一次对晚辈表示愧疚,且不说当初他教导杏尘的动机不良,就是此时杏尘的文才武功也已与他不相上下。

  杏尘听了这话本要反驳,想了一瞬,不知为何,也就认可了,好像与小元解除师徒关系也使他松了口气。

  "殿下,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在我心里,永远都敬重你。"杏尘说得极其恳切,小元却听得万分别扭,"罢罢,我算是哪门子殿下呀?你可千万别把我也当神敬。"

  也许是多喝了几杯,杏尘渐渐放松,忽然调皮起来,他笑眯眯地看着小元,忽然开口,"我有一尊神供在那里已经足够了,我要疼爱师傅,补偿这些年对师傅的亏欠。"

  "呃……"小元一惊,喉头滚动,忽觉窘迫,这种久违的慌乱感觉打破了他多年来努力维持的平静,他猛地跳起身,"跟你说了别再叫我师傅。"小元故意板起面孔,声音也再次变得冷淡,"时候不早了,我要回驿所了。"

  "师……元嘉……殿下……"杏尘惶急地跟着站起身,一把拉住小元,口中胡乱地叫着,"你不要走,你不能再丢下杏儿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天天都盼着师傅能回来,茶亭一直开着,就是怕你回来找不到我了。"

  杏尘的手铁箍似的攥着小元的胳膊,也烧炙着他的心,那种被人丢在脑后不理不睬的感觉,他也深有体会,转头看到杏尘脸上惶恐的神情,小元忽然不忍,"杏儿,如今你已经长大了,又金榜高中,你不再需要师傅了。"小元的声音渐渐和缓。

  "正是如此我才更需要师傅。"杏尘的牛脾气终于爆发,他赌气似的紧紧拽着小元,生怕小元脱身而去,"杏儿资质愚笨,资历浅薄,需要师傅陪在身边日日提点。"

  "啊……?"听着杏儿近乎耍赖的恳求,小元哭笑不得地拧眉望着他,发现杏尘也双眸湛湛地紧盯着他,小元忽觉心慌,立刻掉开目光,就听耳边杏尘絮絮言道:"师傅,你若是不让杏儿补偿你,那你就补偿杏儿吧。"

  "什……什么……?"小元惊怔不已,完全掉入迷阵之中,"我……我补偿你?"小元的飘忽跳脱此时在杏尘面前已大打折扣。

  "是呀——"杏尘理所当然地说着,一边拉着小元重又坐回到大椅上,"若不是师傅将我领进门,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师傅当年一走了之,留下杏儿孤苦伶仃,独自跋涉,虽活到今日,可却历尽艰辛,师傅呀——"

  杏尘说得近乎控诉,简直要声泪俱下了,"师傅呀,你是否应该补偿杏儿这些年日日的煎熬苦盼呢?"

  杏尘亮眸一转,只觉手掌下师傅的胳膊纤韧有力,而师傅的那双丹凤眼,被灯光月光交相辉映爱抚,竟如此明艳妖娆,杏尘暗自吞咽着口水,头脑里昏昏沉沉的理不清思绪,只一味的想留下师傅,口中急切固执地叫道:"师傅,你曾教导我不能失信于人,可你已失信于我,整整十一年呀,如今你又要走,丢下我一个人。"

  ——哎呀呀!小元深吸口气,再呼出口气,还是理不出头绪,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追讨,要他赔偿,虽然听着类似耍赖赌气,可也奇怪的并不令人反感。

  杏尘惶恐激动,身上那股少年人特有的清新体息变得更加浓郁,小元心里一荡,丹田中忽地窜起一股真气,迅猛地直飙向头顶,脑中炸开晕眩,四肢百骸一下子失去劲力,他不知所措地拼命压抑着狂乱激窜的内息,身体簌簌轻颤。

  "师傅,你……你怎么了?"杏尘敏感地察觉到小元的异样,手指倏地下滑扣住小元的腕脉,"呀……真息紊乱……师傅……"

  杏尘焦虑地叫着,不由分说地握住小元的双手,阖目屏息,调动真力为小元正气调息。

  小元已有十几年未与人亲近,今晚一直与杏尘近身相挨,被他蓬勃的朝气引诱魅惑,本就混乱激荡,神不守舍,此时又与他双掌互抵补气调息,不禁更加惶惑,待要挣脱,却惊骇地发现杏尘掌上真气鼓荡似有一股神秘的吸力,将自己的手掌紧紧吸附,竟摆脱不开。迷乱间抬眸望去,小元蓦地愣住,面前闭目凝神运功的杏尘竟有几分景生少年时的模样,同样的专注,同样的热诚。

  小元的心底,曾有熔岩翻滚,多年前冷雨寒霜频袭,浇熄了那股炽热,岩浆冷凝为石,堆砌在他心上,如今这些坚硬的块垒已开始慢慢松动碎裂,这令早已习惯心冷如铁的小元异常震骇,是因为今夜七夕,心有所感?还是因为这少年太美好,而自己,太寂寞?

  小元来不及体会分析,双掌中真气汩汩涌入,他只得凝神运转周天,吸纳转化,渐渐的,全身真息变得顺畅强劲,如百川入海般汇入丹田,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杏尘才慢慢收势,他睁开双眼,却并未松开小元,只笑意暖暖地望着小元:"师傅,你身上寒气甚重,可能是多年生活在阴湿之地的缘故,这对你的身体不好,东安地处中原,气候干燥,四季分明,对你大有补益,师傅就与我在此同住吧。"

  这时的杏尘眸光晶亮,神态笃定,既有少年人的锐气,又有成年人的坚持,别有风采,小元看得呆了,竟忘了拒绝,等明白过来,杏尘早已拉着他走入西厢,"师傅,这松涛听雪轩只有一堂两厢,东厢是书房,西厢是卧房,师傅睡床,我睡凉榻上。"

  小元心内哀呼,——难道自己真的老了?怎么这大半天总是跟不上杏尘的步伐呢?怎么总是后知后觉让杏尘占了先机呢?自己的狡黠凌厉都消失无踪了?

  "师傅,你怎么呆呆的,难道还是不舒服吗?"杏尘也觉得小元有点奇怪,不禁抬手抚上他的前额,小元惊得一跳,脸上身上迅速腾起热潮,——这十几年他并非故意禁欲,只是心理作祟,对欢颜对卫恒对景生,所有这些过往令小元对欢爱裹足不前,毫无兴趣。

  "哎呀……"小元正自恍惚,耳边已传来杏尘的惊呼,"师傅,你好像确实发烧了,额头滚烫,脸泛潮红,杏儿伺候你洗漱吧,好好睡一觉明儿就不妨事了。"

  杏尘自说自话地走到厢房外的茶水间拎来一壶开水,又拿来面盆和雪白的布巾,略显踟蹰地低语:"这房后就有一眼温泉,我本想今夜和师傅共浴对饮,现在师傅身体不适,看来只能等等了。"

  小元听到此处已呆若木鸡,砰地跌坐在床上,……温……温泉……共……共浴……对……对饮……天呀……!这些词汇光是听听就万分旖旎,引人遐思,可……可自己为何忽然会对一个毛头小子心衿摇荡了呢?

  小元被自己突发的隐秘遐想惊住了,就在此时,杏尘的热毛巾已伸到面前,趁他发愣之际,杏尘便为他仔细地洁面,又重新拿了一个木盆,蹲下身脱下他的鞋袜。小元大惊回神,低头一看,自己白皙的双脚已被杏尘握在掌中。

爱潮
  "师傅,不能泡温泉,就先用热水泡泡脚吧,舒筋活血,很解乏。"杏尘柔和的声音自脚边传来,小元心神微荡,已来不及抽腿摆脱,"师傅,徒弟就该伺候师傅起居,杏儿真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杏尘边说边卷起小元的裤腿儿,扶着他的双脚放在热水盆里,轻轻撩水冲淋。

  小元从未被人如此服侍过,事实上,因为自小被蛊毒侵害,毒发时自残以至遍体鳞伤,他从未在人前裸身沐浴过,此时被杏尘如此温存地对待,小元只觉不知所措,就在这时,脚上忽然窜起一股酥麻,好像无数个气泡从水中沁入肌肤,沿着血脉直涌而上,"……嗯……"小元低哼着垂眸看去,见杏尘的手指正在他的足底碾动揉捏,更多的气泡在脚心聚集,跳荡着,随着血脉涌流到四肢百骸,"你……你在作甚?"小元急问。

  "我在为师傅解乏助眠呀。"杏尘随口回答,一边又换了另一只脚揉揉捏捏,小元倒吸口气,热水浸足已令人浑身松弛,如今双脚又被杏尘轮番蹂躏,他简直连心里也痒得发狂,体内充满气泡,勾起难言的欢愉和慵倦,随着气泡涌动,脑中也飞起气旋,绮思杂念蠢蠢欲动,而身体偏偏又变得酥软轻柔,仿佛能跟着气泡飞上半天似的。

  "师傅,觉得怎么样?舒服吗?"杏尘轻声问着,抬眸看去,不禁愣住,"师傅,你怎么了?烧得更厉害了吗?"杏尘见小元瓷白的面色里透出红晕,绯绯艳艳,甚是妖娆,不禁看得呆了,嘴里问着,就想探手去摸,又觉不妥,可心里偏偏小猫爪儿挠似的,又痒又疼,没着没落。

  小元本就觉得心衿摇荡,体热身燥,又听到杏尘憨直的问话,再看看他清朗俊秀的模样,身子里的气泡忽地涌出头顶,五脏六腑中空荡荡的只求满足,身前身后虚飘飘的,只盼着欢愉。

  "杏儿……我……"小元欲言又止,即将脱控的意识到底还存着一线清明,——面前的少年不是欢颜,他,他年仅十九,曾是自己的徒弟!

  "我……我觉得不太舒服……这就想歇息了……"小元本想一走了之,可脸热心跳身软,动也不想动,干脆将双脚从水盆里抽起,也不等杏尘擦拭,就一翻身,合衣面朝里躺倒在床上。

  杏尘一愣,也觉得脸颊渐渐泛红,身上渐渐发热,心里又糊涂又明白的搞不清楚,只得拿了软布巾,猫着腰为小元擦拭湿足,一边絮叨着:"师傅,湿着脚睡觉会留下病根儿,你本来就在发烧。"

  小元要躲,可已被那体贴的少年握住了脚踝,哪里躲得开,细布巾子擦拭着脚心,有力的手指抓握着脚踝细嫩的肌肤,小元全身都似着了火,只能将脸埋进缎枕,细白的牙咬着枕套的荷叶边儿,抵挡着身下激荡不休的欲
望。

  正恍惚着,噗地一下屋里灯烛熄灭,小元悄悄睁开双眼,昏暗中月光在青纱帐子上舞动跳跃,扯起一片冶艳的萤光,就像他此时浮荡的渴望,小元慌乱地闭上眼,紧紧地夹着双腿,前边紧涨得发疼,后边空虚得酸软,真真是忍不得受不了。偏偏嘴边儿的缎枕上荡起一丝杏尘特有的气息,雨后翠竹似的清新,小元只觉忍无可忍,手便悄悄地伸进袍襟儿里套
弄起来。

  才弄了两下,一个暗影忽然凑近,小元本能地一激灵,抽手挥去,却一下子被握住了手臂,"师傅,暑气正盛,换上寝袍再睡吧。"

  杏尘不由分说地扶起小元,就去解他外袍系带,小元心里憋闷得只想怒骂:——这杏儿莫不是妖怪托生?模样儿青葱挺拔,性子却啰嗦絮叨,偏又体贴温存,令人欲罢不能!

  小元心里想骂街,身上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只得由着杏尘为他宽衣解带,外袍脱了挂在床边,内袍才褪下肩膀,杏尘就停住了动作,呼吸渐渐粗重,心跳如雷似鼓,眼前的肌肤雪瓷似的泛着荧光,杏尘只想细细摩挲,

  "师……师傅……你……你这肤色……怎么……怎么这么白润……"嘴上痴问着,心里狂想着,杏尘的手指已抚上一片盛雪的肤光,才一碰触,便舍不得放松,手指滑动抚摸,越来越狂热急切,已完全挣脱思维的掌控,"师傅……唔……"

  杏尘刚要低叹,不料小元一偏头就吻住他的唇角,舌头趁势闯过齿关,翻卷缭绕,将他的声息都堵回喉口,小元本就吻技高超,此时又心神迷醉,更是花样儿迭出,咂舌舔唇,勾挑吸啜,把个杏尘惹得火烧火燎,身下硬涨不堪,只想出击冲刺。

  小元趁他情迷,反臂一掀将他压倒在床上,手指用力拉脱他的襟口,唇齿一路下滑吸住他的乳
珠儿嘬吮,听着少年激荡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小元既满足又凄惶,双手却已唰啦一声扯开杏尘身上丝薄的寝袍,月光如水,明晃晃地映照着杏尘精壮的身躯,那紧绷油润的肌肤下蓬蓬勃勃蕴蓄着无限的生命力。

  小元看得入迷,完全忘了此时他正跨骑在杏尘胯间,待到觉察异样,大势已晚,杏尘无师自通地双手托住他的臀
瓣分开,腰腹劲力一吐,那紫涨抖动的硬物儿噗地一声顶入密口,小元还来不及叫,杏尘已牢牢箍住他的腰上下挺动插 弄起来。

  杏尘乃初生牛犊,虽然从无经验,却聪敏过人,又力强气盛,不多时已掌握了其中诀窍,身下慢抽急送,越冲越深入;手上握住小元的硬 挺轻揉急捻,越搓越灵动。

  小元被他攻了个措手不及,只觉后身儿那酸胀处被满满填充,耕耘开拓,从未有过的快慰满足;前身儿那紧要处被牢牢掌握,弹拨撩动,从未有过的意乱情迷。小元的手死死地扣住杏尘的双肩,随着他的节奏起伏跌宕,嘴里惊喘低哼着,密径里一阵紧似一阵地轻颤起来。

  杏尘听着小元婉媚的哼叫,好似呜咽,却透着说不出的急迫渴切,只觉他身子里紧热柔滑,缠缠绵绵地绞住自己不放,杏尘闷哼一声,热血轰地冲上头顶,他死死咬住牙关,猛地抬起身,强劲的双臂搂住小元侧转,一下子就改换了体位,将小元密密实实地压在身下。

  "啊……杏儿……"小元迷乱地吟叫着,眼睫半阖,透出一丝水光,极之魅
惑,杏尘见了,更觉燥热难当,也顾不得节奏了,只奋力冲击驰骋,一次次将自己顶入小元后
庭的最深处,无意中,那粗硬便一次次撞击刮擦着最最娇嫩销魂的合欢腺。

  小元久未行 欢,哪里经得住这番猛攻劫掠,早喊得哑了嗓子,腰颤身软,连意识也渐渐模糊,杏尘察觉了他的异样,机灵地伸手捏住他的乳珠搓
揉,一边急抽急送加快了耸动。

  小元'啊'地尖叫起来,带着点哭音,他扭摆着腰身,也不知是想要摆脱这强劲的入侵,还是欲求不满,妖娆的凤目蓦地睁大,狂乱失神地望着帐顶,身子一阵痉
挛,猛地释 放在杏尘的手中,杏尘被那急速收缩的肠 壁吸纳缠裹,再忍不住,啸叫着爆发在他体内。

  "师傅……啊……"杏尘轰然倒下,双臂仍紧紧地搂着小元,将他的惊悸战栗都收在怀中,"师傅……师傅……"杏尘无意识地低唤着,偏头吻着他的额角眼睫,咸涩的汗水和苦涩的泪同时滑入杏尘的嘴角。

  小元全身痉挛,依然沉浸在欲
海狂澜中,颠簸起伏间,他清晰地听到杏尘强有力的心跳和深挚的呼唤,不禁猛地闭上双眼,自他成年,便开始与人交合,这还是他第一次体验到爱 欲
情欢。

  小元说不出话,脸儿倚在杏尘的颈窝里,少年炙热的体温和汗水熨烫着他的心,过了好一会儿心跳都无法平稳,此时小元才感到异样,原来杏尘那大物儿依然埋在他的体内,竟……竟渐渐又硬了起来,在肠穴里蠕动伸缩,蠢蠢欲攻。

  "嗯啊……"小元倒吸口气,慌乱地欲抽身而去,腰身早已被杏尘强有力的双手锁住,动弹不得。

  "师傅……我……我还想要……"杏尘嘴里哼着求着,像个吃糖没够的小童,身体却早于意识行动起来,他握住小元的脚踝架在肩上,略撑起身子迅猛地抽
挺冲撞,如蛟龙入海,小元立时便又被抛入欲 潮,这次却叫也叫不出声了,只半张着嘴,拼命地喘,身上的劲气早被后
庭儿里那大棒抽走,一丝不剩,体内反被灌注了无边无际的欲 渴,欲 渴带动着失控的灵魂,颤悠悠地冲上峰巅又麻酥酥地滑入低谷,循环往复,永无止歇。

  也不知过了多久,要了几次,杏尘小老虎似的劲力无穷,小元却已神散心醉地受不住了,胳膊挂在杏尘脖子上,随着他起伏摇荡,气促声咽,杏尘又是一阵大动,身子猛地一抖,将自己埋入小元肠
穴内的最深处,瞬间绽放在他体内,小元呜呜哼叫着浑身震颤,只觉那滚烫的热流直冲向心口,消融了心中冻结的坚冰。

  终于风平浪迹,云收雨歇,小元连手指尖儿也动弹不了了,除了占据着灵魂的无限快 感,好像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师……师傅……我……我有罪……你一剑杀了我吧……"激 情过后,杏尘才知道羞愧,像所有耽于爱
欲的少年们一样,嘴里说着有罪,手臂却依然牢牢搂抱着小元,好像死也要死在他身上似的。

  小元被他禁锢在怀中,气儿也喘不匀,好不容易提上点劲力,又听到他这傻话,又好气又好笑的,一点点劲也消散了。

  "你……你松开我……要被你闷死了。"小元勉强开口,才挪动了一下腰身就倏地蹙起眉头,"出……出去……怎么还……插在里面……"声音出口,小元自己都打颤,怎么竟如此低魅诱惑!

  果然,那杏儿老虎听了这话,又是心衿摇荡,侧过头来急切地吻他的唇,吻技生涩,一边咕哝:"左右是死……不如就叫我再舒服一下吧……师傅……求你了……"

  ——哎呀!小元又气又急又羞又窘,简直无言以对,唇舌被那傻孩子霸道地厮磨着,小元也说不出话,真恨不得一剑捅死他算了,可自己那'剑'如今还握在人家手里呢。小元心里一动,背上飙起细汗,——这杏儿是真傻还是装傻呀?天呀!他难道真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正胡思乱想,身子已经猛地悬空,小元啊的低叫,就听杏尘关切地说道:"师傅,我们还是泡泡温泉吧,出了这许多汗,洗洗也好。"

  杏尘身子高健,双臂铸了铁似的,抱着小元三转两转来到廊后的浴房,这浴房格外别致,四壁均可推拉,夏天时四壁洞开,与千顷松林相连,浴房内的温泉仍是天然的形态,连石阶也未雕凿,杏尘抱着小元直接跳入温泉,揽住他靠在泉壁上,额头顶着他的脸颊,轻轻磨蹭,"师傅,杏儿隐瞒了年岁,下个月才满十八呢,还未冠礼,按明华律例应算未成年,师傅若不杀了我,就对我负责吧,好吗?要不,等我下月冠礼了,就对师傅负责吧?"

  小元微阖着双眼,本在享受温热水流的轻抚,此时听了杏尘的话,立时凤目大睁,似看鬼魅般瞪视着他,就见那少年不以为忤地淡笑着,双眼亮晶晶地回望着他,小元一愣,刚要开口呵斥,就觉后身儿一紧,"啊……嗯……"小元低哼着一下子瘫软在杏尘的臂弯儿里,原来那家伙趁其不备已将手指押入蜜
穴蜷曲抽动起来,"师傅,我帮你清洗,不然听说会发烧,你本来就在发烧。"

  杏尘说得极其无辜,带着深深的关怀,小元听得浑身无力,带着深深的无奈,——自己十二三岁便已成名,一向以狠辣狡黠闻名江湖,如今,如今竟栽在徒弟手上。

  "杏儿,你现在的师傅是谁?"小元轻声问着,努力平抑着声线,强忍着杏尘的手指在后 庭里肆虐,勾起一阵阵酥麻。

  "我师傅是你呀,我哪里还有什么师傅。"杏尘亮眸一闪,不动声色地回答。

  "胡说,你现在的功力远胜于我,哎哟……嗯嗯……"小元挑起双眉,厉声低呵,却不防杏尘坏笑着一下子拥紧他,手指已在穴洞儿里找到那令人欲仙欲死的合欢腺,轻搓慢挑,小元再出不得声,身子瘫在杏尘怀里,抖得像根松针儿。

  "师傅我只有你一个,就是又添了一位师祖。"杏尘抽动着手指,轻柔地为小元清洗着后 穴,将爱浊一丝丝地勾出体外。

  "什么?你说什么?"小元顾不得腰颤腿软,急切地问着,心里生出无限希望,难道是爹爹?

  "师祖说他姓孟,是师傅父亲的师傅。"杏尘气定神闲地说着,劲力一吐,将小元扣在胸前,"有三年了,他常常来为我传授武功,打通经脉,答疑解惑。"

  "啊……"小元低叫,也不知是杏尘的手指碰到什么紧要处,还是他被这回答震慑,小元的脸上倏地飞起红霞,手臂圈着杏尘的颈项,颤声问:"你……你还见到过别人吗?一位青衫俊美的男人?"

  小元想了十年,终于想明白无殇的心情,也理清自己的思绪,但卫恒已死,父亲也已远去,只怕是伤透了心,生死两茫茫,小元扬起脸,面带凄伤,天宝之死终于使他明白,复仇只能引起新的仇恨,永无结果。

  杏尘倏地抽出手指,取起池畔琉璃盒子里的甘菊澡豆撒入温泉,摇摇头,眼中浮起关切和同情,"没看到过旁人,就只有那位孟师祖,他看起来非常年轻,真不明白怎么会是师祖呢?"

  小元吁出口气,失望地垂下眼眸,就听杏尘的声音再次响起,异常温柔:"不过,师祖说若是师傅来了就留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会见到想念的人。"杏尘搂紧小元,将脸埋进他的乌发间,闷声求着:"师傅,留在杏儿身边吧,我知道自己貌丑才疏,不配师傅眷顾,杏儿只想一生一世陪伴着师傅。"

  小元听了心里一惊,他没有睁开双眼,手臂依然挂在杏尘颈子上,脸上已无春色,只余淡淡的漠然,嘴里轻问:"你心里不是还有尊佛吗?哪里还有空位?"

  杏尘低眸看着倚在他怀中的美人儿,就像师祖说的:——他是天上的流云,没有哪阵风能够挽留他,不要妄想得到他,只跟随着他便罢。

  "人人心里可能都有尊佛,拜完佛,还是要回到家里过日子,佛属于庙,家是自己的。"杏尘没有想过师傅真的能为了他驻足停留,有这一晚已经谢天谢地,但是——,杏尘鼓起勇气,手臂收得更紧,"但是,我想和师傅有一个家,我们两个都将佛留在庙里,回到家来,天长地久地过日子,要的就是人间烟火气。"

  "呃……"小元猛地睁开双眼,不置信地抬眸望着杏尘,——真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杏尘年轻气盛,却又清醒务实,心中并无妄想迷狂,比起当年的自己,真不知强了几许。

  "你……会做饭烧菜?"小元凤眸微睐,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心里真实地牵起一丝悸动。

  杏尘点点头,眼里慢慢浮起笑意。

  "你……会缝衣补袜?"小元继续问,妖娆的凤目里也漾起笑意。

  杏尘点点头,眼里的笑染上一丝感恩。

  "你……会体贴宽容……不在意过往?"小元的声音渐渐低沉,眼里的笑意渐渐凝固。

  杏尘使劲地点点头,"不在意,未来的事还想不过来呢,谁有时间纠缠过去。"

  这么简洁干脆的回答却一下子引出了小元眼里的泪,笑意凝结为水气,此时才缓缓滑落眼眶。

  "冬天里……身子滚烫吗?我……盼望有人暖手暖脚。"小元此时的声音又回复低婉,带着点难得的娇气。

  "此时还是炎夏,到了冬天你自然就知道了。"杏尘抱着小元在泉水中旋转,苍郁的松林在夜的怀抱唱起松涛,轰隆隆,好似海潮。

  "那就等到冬天再决定是否赐你一死吧。"小元的脸上哗地绽开笑容,身子一拧就滑出杏尘的怀抱,他自小在大蜀长大,水性好的似游鱼儿,"你那个狗屁师祖功夫非常一般,你还是好好跟着师傅学吧。"


情愫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绿满田园,六月间,芒种日,稻谷抽穗灌浆,百花凋谢零落,从此后,花神退位,炎夏来临。

  秦醒进了朝华们,步入内宫,一路迤逦行来,但见那曲廊幽房,处处玲珑剔透;雕栏朱檐,层层龙飞凤翔。更兼金阳高悬,暖风拂面,格外令人舒畅。

  可惜人不随天愿,天时虽好,人心难安。秦醒暗叹口气,快步走入凝华苑,立时便看到苑中花树上以彩绳系满了绫锦扎叠的各色繁复饰物,才猛地想起这两天是祭祀花神的日子,秦醒不觉再叹口气,永明才从夏阳祭奠了那人回来,又遇到花神祭日,真真愁煞人哉!

  凝华苑是双帝内寝咸安殿的后苑,过了玉带桥便是如今的太子内寝永安殿,永安殿原本是帝师为太子授课之处,双帝大婚当年后便划入帝苑内寝,去年永明十二岁生辰前,永安殿正式改建为太子寝殿,永明随后就搬入其内居住,而永华则搬入与永安殿一池之隔的华安殿,他们姊弟俩虽然已与双帝分殿而居,却又都在双帝内寝范围内,一家人仍是分而不散的温馨局面。

  秦醒才迈下桥阶,就见永明的贴身小内侍喜眉飞步迎上前来,笑眯眯地说道:"秦公子可来了,殿下一直念叨你呢。"

  秦醒听了心里顿时一松,这一年来他和虫儿的关系变得十分古怪,说到底,还是虫儿的性子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人还是那个人,模样更俊美,神情却更加莫测,杏子眼中不再有火花闪现,所有的光彩全都隐入眼底,渐渐沉淀,慢慢熔炼,不知何时才能光华重现。都说时光是万能的神祗,包治百病,阿醒却觉得时光最狡猾,也最残忍,带走了浮光掠影,留下了沉酣迷醉,令人沉溺,无法自拔。

  "两位殿下都在太明池边的逐浪阁,今儿平康郡王也要回宫了。"喜眉殷勤地回禀着一边带路向太明池畔走去。

  "英秀终于要回来了吗?"秦醒急问,心中更是一松,那个少年如霞似锦,一向拥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可不是嘛,大家都盼着呢。"喜眉也很开心,看得出他的盼望完全出自真心。

  "殿下昨天回来的,一切……都还好吧?"秦醒快走两步,与喜眉并肩,小心地问着,完全不掩饰话中的关切,面对这些随侍帝王的伶俐人儿,任何假面都会被揭穿,不如不戴。

  喜眉并未停步,依然轻快地往前走着,脸上的笑意却略微收敛,"这才一年呀,过了今年生辰兴许就缓过来了。"

  秦醒心中揪疼,情知虫儿的心结并未解开,却也无法可想,只盼时光那翻云覆雨的大手能抹去一切悲伤的过往。

  "阿醒……"就在这时,逐浪阁前的樱树下忽然传来低唤,秦醒猛地转头看去,登时呆住,"英秀……"秦醒嘴里叫着已不自觉地迎着声音走上前去。

  樱花早已谢落,只余满树碧翠的浓荫,金色的阳光穿透层叠枝叶,洒下细碎的光华,点点滴滴全都融入树下少年的金色眼瞳,反射出晶晶灿光,眼中的光彩照亮了他脸上的笑容,使他显得格外神采奕奕。

  "英秀,刚才我还在想你,你偏就已经到了。"秦醒回望着他,心情一下子变得轻快,嘴角自然上翘,好似被他脸上明朗的笑意感染了一般。

  "我也才到,刚去咸安殿拜见了两位陛下。"龙英秀缓缓走出绿荫,身上的品红五爪行龙锦袍晃了秦醒的眼,阿醒嘻嘻一笑,立刻俯下身去,拿势作态地恭声说道:"秦醒拜见平康郡王殿下,您吉祥。"

  英秀仿佛早料到他这把戏,也不理睬,只自顾宽袍解带,看得秦醒更是一愣,"殿下这是作甚?"秦醒眼见着英秀脱下身上的郡王朝服,露出里面的檀色织锦常服,便似彤霞映朝霞,那么瑰丽的颜色,穿在英秀的身上,只令人感觉赏心悦目,大气辉煌。

  "啧啧啧,英秀哥,这霞色衣裳也就配你穿,我们若是穿上,真见不得人了,偏偏就你镇得住这艳色,是你穿衣裳不是衣裳穿你。"

  秦醒由衷地赞叹,却听得喜眉和伺候英秀更衣的小内侍们噗哧直乐,英秀也笑了,睃眼打量秦醒,"一年没见,阿醒这嘴越来越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夸我呢。"

  英秀迅速整理着仪容,"我被你挖苦两句也就罢了,穿了那朝服,可怎么见鱼儿。"说着,英秀的眼中忽然闪出一抹光华,极之明灿。

  秦醒见了,立刻掉开眼,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点僵硬,不知怎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你……你还没见过他们俩呢?"秦醒心虚地问着,想起那一封封由自己代转的信件,秦醒忽然觉得无法面对英秀脸上的喜悦。

  "还没呢,才走到这儿就遇见你……"英秀随口回答,瞟眼间发现秦醒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以为是因为虫儿之事,英秀想了想,踏步上前与秦醒并肩而行,小声关切地问道:"鱼儿写信来讲了一些虫儿这一年的经历,他……还好吗?"

  秦醒松口气又倒抽口气,简直不知该如何安置自己那颠三倒四的小心肝儿,只得偏过身去,避开身后内侍们的视线,闷声说道:"那人死了有一年了,虫儿却准备和他共度永生,咱们和虫儿认识一辈子的,在他眼里倒像是已经死了,真让人灰心。"说到此,一下子就想起英秀即将面临的难关,秦醒立刻紧闭双唇不敢再多言。

  英秀微蹙双眉,异常温和地望着秦醒,轻声叹道:"正是因为咱们和虫儿认识了一辈子,此时才更应该疼惜他,理解他,去了的那人只留在他的记忆里,咱们可是生活在他的身边,你好好想想这个道理。"

  秦醒眼眸低垂,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似的:"那他若是对咱们这些生活在他身边的人视而不见,那可如何是好?"

  英秀微仰头,迎着初夏的熏风和无处不在的阳光,"你若是真对他有意,你眼里有他即可,何必计较他眼中是否有你?"

  "啊……?"秦醒震惊,不置信地望着英秀,"那……那不是很吃苦?"

  "是很吃苦。"英秀说得风平浪静,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心里却想起早逝的娘亲,"……甚至需要付出性命。你若是觉得不值得,完全可以放弃,但若是认定这情意,就不能怕吃苦,而且……"

  "而且什么?"秦醒此时已经觉得如三座大山压顶,要和时间和记忆作战,这简直是非人的折磨。

  "而且是你一个人吃苦,一个人执着,千万不能死缠烂打将他拖下水,那样会输得更惨,所谓情场如战场,战死不妨,虽败犹荣。"娘亲输得一败涂地,但十年后,父王想起她时仍泪流满面,到底值不值得,又有谁知道呢?

  "呃……"秦醒倒抽冷气,小心肝揪成一团,"我……我性子疲懒松懈……如此任重道远……可怕撑不下来……英秀……你……你好自为之吧……"

  英秀见秦醒的小脸儿煞白,声音震颤,不觉嗬嗬笑了,伸臂揽着他的肩膀,"是我言过其实了,你别往心里去,你还小呢,根本无需担忧此事,说不定哪天出门左转弯,就碰见个更喜欢的呢。"

  秦醒听他说得老气横秋,不禁也笑了,一边斜眼瞄着他,"你也才十六岁呀,又不是六十岁,说得好像历尽沧桑似的。"

  "谁历尽了沧桑?"正说着,一个明润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英秀和秦醒同时抬头望去,"鱼儿——"英秀叫着,立刻松开阿醒,快步迎上前去,仿佛那个站在玉阶上的玲珑身影是个巨大的磁场,而他,他是无辜又无奈的铁屑。

  才走到阶前,英秀倏地停住脚步,不知是什么令他裹足不前,是鱼儿脸上明亮的笑容还是自己心中深藏的盼望?他只仰头向上望,见鱼儿穿着半旧浅墨色的裙裳,那淡静的颜色丝毫无损她通身夺目的光芒,一双星眸灿如晨星,正含笑望着他。

  两人也不说话,只对望着,眉梢眼角带着喜悦的笑意,英秀心头一跳,缓步走上台阶,迎视着鱼儿眼中的笑。

  "英秀,为了等你,我今天忘了背书,被太傅骂了。"鱼儿嗔怪地说着,脸上却无丝毫责怪之意,只带着点顽皮。

  英秀立刻觉得自责,好像鱼儿忘了背书完全是自己的错,他轻声说:"今儿码头上船多,等了许久也没能泊岸,我真恨不得游到岸上,咱们明儿作一篇锦绣好文章,保准哄得太傅开心。"

  "太傅看到你就开心了,他总是说:'平康郡王天纵奇才'。"鱼儿咯咯乐,故意腆起肚子,一边学着王大学士的语气声调,惟妙惟肖,连跟在英秀身后的秦醒看见都噗地笑了,"鱼儿姊姊,你小心大学士的眼线。"

  "咦……"鱼儿转身四处观瞧,模样活泼乖巧,"谁是他老人家的眼线?怎么立春没有报告我?"

  秦醒在旁看着,心下默然,永华在众人面前一直维持着皇长女的端谨风范,只有在英秀身边,才像个被惯坏了的小妹妹。

  "虫儿呢,怎么没见?"英秀看看小鱼身后的阁门,洞开的大门里寂静无声,只有阳光和风儿纠缠着跳荡。

  小鱼眉眼一暗,随即就咧嘴笑了,"那个懒孩子,昨儿连夜从夏阳赶回来,没睡好,此时正盹觉呢。"

  "谁是懒孩子?姊姊你口下积德。"随着一道清越之极的声音,一个身影出现在阁门边,顽皮跳跃的阳光立刻眷恋地萦绕着他的脸庞,英秀和秦醒抬眸望去,都轻吸口气,那倚在门边之人正是明华国皇太子华永明,他穿着件烟水色纱袍,身形修长,姿态怡雅,玉白的脸上似笑非笑,明媚的眼中似真似幻,令人无限向往,却又无法一窥究竟。

  英秀快步走上前去,心折地望着他,"一年没见,殿下已是英姿仙仪,令人钦羡。"

  "咳咳……"秦醒在旁呛声大咳,"英秀,你就别拽了,这话若是反着听,就是说:一年前,殿下还长得让人没法看。"

  秦醒嘴里调侃,心里却忍不住暗赞,才半个月没见,虫儿就又长高了,仪容更加出色,神情却更加含蓄,仿佛是一尊雕工无比精湛的玉人儿,吸收了日月光华,却将那璀璨的玉润全部藏于心中。

  "阿醒,你这话真害死我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学会奉承人。"英秀早已看出虫儿眼底的那一丝空洞,于是便笑着转身和秦醒斗嘴,俩人迅速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色,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担忧。

  "嘿嘿……"虫儿不以为意地嘿然一笑,翩然上前挽住英秀的臂膀,一边冲着鱼儿愤恨的表情眨眨眼,曼声说道:"英秀哥,你到得早不如到得巧,我才和林芳阁的白案大厨学了几样拿手点心,你快来尝尝味道。"

  说着就半拥半拉地将英秀哄撮进了雕花阁门,害得鱼儿和阿醒大眼瞪小眼地呼呼直喘,"虫子这家伙真是得寸进尺!"小鱼口中恨恨地叫嚣,眼中却全无恨意,她回头看看秦醒,轻声问:"阿醒,虫儿何时才能痊愈?"

  秦醒茫然地摇摇头,隔了好一会,才忽然说:"听说相思就像瘟疫,足以致命,就是能幸免遇难,也很难痊愈了。"

  "可他还只是个少年。"小鱼不忿,——少年们不是都强说愁,并不真的发愁吗?为何事到临头会变成这个局面。

  "你们俩还在絮絮叨叨,再不来好果子可就没了。"虫儿的声音再次传来,显得那么愉快,好像'吃'对他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似的。

  "他还是一天吃足八顿呀?"秦醒惊问,一边向门里走去,就听小鱼在身边轻声回答:"是,他吃东西时最愉快,好像要将所有的悲伤溺毙在食物中,但你看,他个子长得很快,却越来越瘦,一张脸上就只剩那双大眼睛。"

  就在小鱼唏嘘不已之时,一直站在石阶下的喜眉忽然高声喊道:"华帝陛下驾到。"秦醒回眸一看,立刻扯着鱼儿飞奔进阁,三窜两窜跃上二楼,惊得随侍的小内侍们目瞪口呆。

  "阿醒……你……你这是作甚?"小鱼急问,却被秦醒一把捂住了嘴,"姊姊,萧……萧烈将军!"秦醒急得低叫,一边蹬蹬蹬地拉着小鱼继续往三楼上奔去。

  小鱼心头剧跳,也顾不上琢磨此时的心情,只随着阿醒跳上三楼,心肝肺已跑得移了位。这逐浪阁楼高三层,虽然精巧典雅,却也形制宏大,前后阁厅堂相连,小鱼和阿醒才踏入三楼前厅,气儿还没喘匀呢,就听一楼传来虫儿和英秀的叩拜之声。

  "永明见过父皇。"
  "英秀拜见华帝陛下。"

  秦醒和鱼儿对视一眼,悄悄地蹲下身,席地坐在厚厚的丝毯上,拼命用手抚着胸口。紧张地听着楼下传来的动静。

  就在小鱼和阿醒躲在三楼心惊胆颤之时,景生已俯身拉起跪伏在地的两个少年,此时因有外臣在场,虫儿和英秀都谨尊礼仪。

  "这位是忠勇侯上将军萧烈,永明,英秀,你们还不曾结识吧。"景生说着就让出身后端立的青年,"少隐,这位便是太子永明,这位是平康郡王龙英秀。"景生亲切地直呼萧烈的表字,一边为双方介绍。

  "萧将军……"
  "萧将军别来无恙?"虫儿和英秀谦谨地行礼问候,萧烈躬身还礼,此时才抬眸看向对面的两个少年,不禁大吃一惊。

  "怎么?你们俩都已见过萧将军了吗?"景生意外地问着,发现相对而站的三个人神色各异,虫儿力求镇定,但还是面现尴尬,英秀的神情则是发自内心的敬慕,景生回眸看向萧烈,见他正凝望着虫儿,目露惊讶。

  "是,去年儿臣在夏阳时曾偶遇萧烈将军。"虫儿坦然回答,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

  "臣去年在锦州时也曾见过萧将军,当时明帝陛下也在场。"英秀朗声回答,在他眼中,萧烈便是将星军神,是他追随的榜样。

  萧烈看着面目如画的永明太子,一下子就认出他便是那日蟒山上骑着汗血宝马的少年,他……他不是小鱼的表弟虫虫吗?萧烈心中疑惑,即使秦相夫妻与双帝陛下关系非比寻常,也绝无姻亲关系呀,也许那个介绍只是少年们之间的玩笑?

  "萧烈将军已经荣升二品上将军,不久将调驻朔方,今天是回京述职,你们应趁此机会多与他交流学习。"景生若有所思地看看虫儿,见他眼帘低垂,神情恭顺,并无异样。

  "恭喜萧将军荣升。"英秀嘴上客套地祝贺,心里却真的感觉喜悦,有萧烈坐镇北方,明华帝国将固若金汤,"萧将军将是明华朝最年轻的二品上将。"

  萧烈驻军大蜀期间,治军严明,对各族族民从无骚扰盘剥,每遇天灾还协助地方州府抢险救灾,在大蜀口碑极佳,所以英秀对萧烈一向推崇备至。

忍性

  "英秀,你将是明华朝最年轻的状元,朕看好你。"景生赞许地看着英秀,他已通过乡试会试,明年三月将参加殿试。

  萧烈随着华帝的视线望向面前的绯袍少年,立刻记起他就是苗王龙岩鹏之子,他虽然自幼在东安禁宫内长大,通身却洋溢着一种蓬勃的朝气,最特别的是他的那双琥珀瞳仁,金彩熠熠,闪现出极其罕见的温暖光芒。

  萧烈微笑着向英秀点头致意,感谢他的赞扬,这时就听永明太子在旁沉声问道:"萧将军怎么看北句丽?"

  景生心底一沉,却不动声色,慢慢踱步走入逐浪厅,在厅中大椅上坐下,温和地看着他们,"你们也都坐吧,既然太子问起,少隐就谈谈想法。"

  萧烈等永明英秀坐定后才正身坐下,肩背挺直,他们萧家儿郎都有挺拔的身姿,眉宇间英气逼人,萧烈沉吟了一瞬,随即谨慎地说道:"殿下之意是否是指去年发生在彭州礁外海的海寇袭击事件?看起来那像是个单纯的流寇抢掠事件,但背后是否另有隐情仍值得深究,左石君一直对流川君阳奉阴违,也不排除左石君欲借刀杀人,策划了这次袭击。"

  虫儿的双手拢在袖中,紧紧互握,指尖儿抵着掌心刺起钻心的疼痛,这次他去夏阳,再次乘船出海,在彭州礁附近久久游弋,海水深湛的蔚蓝就像……宝恒眼中神秘的眸色,他的尸骸是否就埋在这万顷波涛之下?

  "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袭击事件,海寇聚群而居,定期出击,组织严密,绝不会只袭击一次,除非那船上有什么特别之物。"虫儿侃侃而谈,说到此,忽然心头急跳,好像抓住一丝线索,但又猜不透,看不清,飘渺恍惚。

  萧烈大感意外地凝视着永明,发现他脸上年少青涩的情态已消失无踪,代之以专注严谨,使他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萧烈随即想起那天永明在马上所说的话语,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殿下所说的很有道理,若不是极其罕见的流寇突袭,就是别有用心的挑衅,我们对北句丽的形势已经密切关注,但臣认为此时北朔的动态更值得警惕。"

  "哦……少隐对北朔怎么看?"景生颇为关切地问着,双眼却看向虫儿,见他一扫慵颓之气,眼中荣光隐现,心里松口气,甚觉欣慰。

  "宝林王身边有个隐患,不得不防。"萧烈简洁地回答,景生双眉一挑,赞许地看着他,"少隐是指婉秀郡主的驸马炎承,勇郡王?"

  萧烈点头,唇角抿出倔强的纹路,却反而使他的模样显得异常年轻,"正是此人,如今东朔的军政基本已被炎氏控制,炎承本人飞扬跋扈,好大喜功,又野心勃勃,已多次与我朔方驻军发生摩擦冲突,看似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引起警戒。"

  景生对此早已了解,此时听萧烈郑重警示,除了欣慰,也感到一丝沉重,他缓缓开口道:"十二年前,我们巧计挑起西域战火,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巩固国防,看来迟早要与北朔正面交锋,不如先让他们自己打一仗。"

  景生说着就淡然地笑了,那笃定的笑容瞬间映亮他的面容,眉目间隐含的阴霾一扫而空,"呼和汐放任驸马坐大,就不怕他西边那个弟弟突然发难吗?"

  萧烈微蹙眉头,沉吟着答道:"呼和洵不顾俄那契国的强烈反对,于去年腊月册立了世子,这一行动本应遭到俄那契的惩处,不料俄那契大公伊万于今年元月突然暴病而亡,三月俄那契就爆发了争王内战,至今没有结果,战火已蔓延至西域多个小国,俄那契派驻在西朔的兵力也全部撤回国了,这对呼和洵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英秀听到此处不禁抬眸问道:"俄那契国的内战没有打到西朔吗?为何这对呼和洵是个可乘之机呢?"英秀一直以来最关心的便是西川各族的改制归政举措,对远在北方的北朔局势了解不多。

  虫儿侧首看看景生,见他正鼓励地笑望着自己,不觉迎着父皇的目光,勾唇笑了,"俄那契大公本欲将自己的幼子册立为西朔世子,他一直想借机吞并西朔,俄那契派兵进驻西朔,名为保护实则占领,如今内战一起,几年内都无法分出胜负,俄那契不仅被迫从西朔撤军,对西朔周边的那几个小国也无法监控了,这正好给了呼和洵喘息反击的机会,我看他要对那几个小城邦下手了。"

  萧烈再次感觉震惊,他万没料到年仅十三岁的永明太子对西域战局已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殿下神慧,臣佩服。额尔德河阻挡了战火向西朔蔓延,而是顺着塔吉大草原一直向西北烧去,俄那契的战祸离西朔越来越远了。呼和洵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英秀忽然振袖而起,像抹锦霞,"我们当然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若是被他吞下那几个小国,壮大了势力,他立时便会反扑向明华,报十二年前的战乱之仇。"

  "啊……"萧烈低呼,意外地看向英秀,心中暗赞:——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真是千真万确,自己当年的英雄事迹很快就将被这些少年取代了。

  "父皇,若是呼和汐和呼和洵两兄弟打起来,待他们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坐收渔翁之利,这固然是个好办法,但也十分凶险。"虫儿转身看着景生,神情极其郑重。

  "如何凶险,说来听听。"景生兴味盎然地问着,好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虫儿深思熟虑地说道:"战火一旦点燃就会立刻脱离人为的掌控,在自家门前玩火,搞不好就会惹火烧身,若是便宜没占到反叫别人占了便宜,那真是得不偿失了。"

  "有道理,殿下说得十分有理。"萧烈忍不住赞扬,心里觉得宽慰,明华帝国有这样明慧聪颖的皇太子真是社稷之福,"所以,轻易不能点燃战火,更不能在自家门前玩火,太危险,他们双方若不能两败俱伤,就必然会有一方吞掉另一方,无论是谁被蚕食,对明华来说都非好事。"

  虫儿蹙眉,头疼地说道:"这还真是个两难的局面,既不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坐大,也不能同时吞掉他们。"虫儿说着,倏地转身面对景生,"父皇,东朔有大片土地原本就属于大夏,当年之所以仍交给宝林王统领,一是为安抚他,稳定北方局势;二也是因为当年没有军力同时驻守多条战线,如今三国一统,国力强盛,本应该收回藩属,可又碍于西朔,若是削藩操之过急,呼和汐呼和洵俩兄弟再次联手,就是一场大战,我们集聚了十几年的国力将损耗一空。"

  此时就连景生也觉惊异,他唇边的笑纹渐渐深刻,"永明所虑也正是我们要格外小心之处,十年奋进,明华刚刚站稳脚跟,此时不宜大战,但又不能放任北朔坐大,此时该当如何?"

  景生提出问题,双眼却专注地望着虫儿,萧烈和英秀都闭口不答,就见永明殿下挺直背脊,宁定地答道:"让他们彼此消磨损耗,我们循序渐进地削夺宝林王藩属,呼和洵愿意去攻打西域城邦,就任他去,一国对诸国,胜败还很难说,就是打赢了,对襄州王庭来说也是沉重的压力,战争的结果,多数都是两败俱伤。"

  "说得好——"景生击节而赞,他站起身笑望着虫儿,随即便转眸看向萧烈,"太子所说与我们刚才的计划不谋而合,少隐就按计划行事吧。"

  萧烈早跟着站起身,此时更俯身拜辞:"臣一定不辜负陛下的期许。"

  "少隐快回府吧,朕今天真是耽搁你了,听你叔叔说最近要为你张罗亲事呢。"景生笑着随口说道,就听楼上隐隐传来咕咚一声轻响,景生刚刚挑眉抬头,虫儿已在身旁嗔怪:"哎呀,这个大铃铛儿又在偷吃我的好果子。"

  景生无奈地摇摇头,只转瞬的功夫,虫儿好像就又恢复了少年的顽皮之态,"你姐姐呢?"

  "呃……她……她和阿醒去祭花神了。"虫儿急中生智,瞟眼看向英秀,见他也神色疑惑,立刻补充道:"她们华安殿的小宫女们在凝华苑花廊子里扎了个花坛,她领着阿醒去看了。"

  "就你们花样多。"景生不以为意地笑了,带着萧烈走出逐浪阁,"朕本来还想让永华见见萧将军,她却跑去拜花神了。"

  萧烈淡笑,心想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当然最喜欢这些游戏,他对明华帝国的这位皇长女并无一丝好奇。萧烈信步走下石阶,忽然心头一跳,背上热辣辣的,好像烧着两道眸光,他倏地转过身,阁门边站着几位宫侍,俱都垂眸低眼,萧烈微愣,又抬眸向上望去,三楼洞开的大窗内似有一抹云色隐现又消失,——这难道就是太子口中的'大铃铛儿'?那是人还是什么宠物?

  萧烈不再琢磨,转身快步离去。

  望着那个渐渐隐入绿荫的挺拔身影,小鱼忽地一下靠向窗边的乌木板壁,板壁上镂刻着雏凤展翅的图样,那些凸起的雕凿硌得小鱼背上火烧火燎的疼,小鱼也顾不上这诡异的感觉,只紧盯着秦醒问:"阿醒,你的消息一向灵通,萧烈回朝述职就是为了要成亲吗?"

  秦醒紧张地望望楼梯口,好像生怕有人突然闯上楼来似的,他伸出食指竖在唇边,一边轻手轻脚地向里厅走去,小鱼揪着心,耳朵里嗡嗡叫着,跟在他的身后,才进了雪涛厅,秦醒就倏地转身,哭丧着脸看向鱼儿,"姊姊,你以为我是包打听呀,这种闺阁消息,我哪里知道。"

  小鱼板起面孔,才片刻,就又蹙眉凝眸地低下头,秦醒一见,立刻觉得难受,走上前来,悄悄拉起鱼儿的手,轻声说道:"姊姊莫急,我前些日子去祖父府中请安,在祖母房中遇到萧寒将军的夫人,恍惚地听了一耳朵,仿佛是在给萧烈撮合亲事。"

  "……"鱼儿也不说话,紧攥着双拳,只想挥拳猛击,可也不知该打向何处,自己的心上早挨了一拳,痛楚难当。

  "是……是要将谁说给萧烈将军?"隔了半晌,小鱼才低声问,却实在不想听到任何答案。

  "好像是要在秦家庶女中选一个,我也不知道是谁。"秦醒小声嘀咕,只觉喉咙干涩。

  "庶女——?"小鱼震惊地低叫,双眸变得好像冬夜的寒星一般。

  "唉……"秦醒故作老成地叹口气,"萧烈自幼父母双亡,他娘亲又曾是流落朔方的胡人歌姬,身份低下,所以……"

  "……所以就被这些侯门世家轻视,对不对?"小鱼的声音冷凝,"他自少年时起便血战沙场,舍生忘死,这就是一位英雄得到的礼遇吗?"小鱼手脚冰凉,心里却热腾腾地烧着一簇火苗。

  "鱼儿姊姊,这就是世情了,我爹已官至宰辅,我娘也是当朝第一位女尚书,可若是回秦家大宅还是要走偏门,见了大祖母要跪,幸亏皇上体恤,封我夏阳的祖母为诰命夫人,不然我亲祖母见了大宅中的那位还是要跪。"

  秦醒老声老气地说着,话中的意味越来越沉重,"我爹就是庶出,又娶了我娘这位江湖豪杰之女,日后,我也是个没人要的。"

  "别人不要你,我要你。"随着一道清越的声音,虫儿轻快地走入雪涛厅,秦醒和小鱼大惊,急急望向他身后,发现并无他人,才松了口气,此时猛地想起他所说的话,秦醒的小脸儿唰地红了,抬眸望向虫儿,发现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似笑非笑,令人无法捉摸的神情。

  "阿醒日后必是大才,谁敢不要。"虫儿曼声说道,一边抬臂圈住秦醒的肩膀,脸颊贴着他的鬓发,"我去了夏阳半个月,你连封信也没有,可想我了?"

  秦醒的心,被他一冷一热,一松一紧地折腾着,已完全迷失了方向,脸上的红云飞向耳根,颈侧,连被纱袍掩盖的胸口也是一片霞绯,"你去追思哀悼,我写信不是给你添烦吗?"

  秦醒忽觉委屈,撤身挣动,没想到虫儿竟真的顺着他的力气松开了手,一点都没有挽留。随即虫儿的声音再次响起,淡淡的,"不想就说不想,还这么多话。"

  秦醒心中的一点点委屈此时已变为滔天巨浪,他紧咬下唇,回眸瞪着虫儿,"殿下星夜赶路,一定劳累了,秦醒就不打扰了。"

  "阿醒——"鱼儿急叫,可那清泓似的身影已经转身飞奔下楼了,"虫子,你失心疯了!"小鱼回身儿呵斥,又猛地愣住,就见虫虫贴身倚着窗棂,偷眼瞧着窗外樱树下的蓝衣少年,眼中一片空洞。

  "姊姊,我这是为了阿醒好,不然,他不死心,他那么好的人,不该浪费在我身上。"虫儿的声音里也是一片空洞。

  "可……可你何苦……何苦……"小鱼颓然坐倒在窗下长榻上,榻上跳跃着一抹亮泽的日光,"……你何苦伤他的心呢?"

  "此时不伤心,日后也会伤心。到了那时,阿醒只会更难过,就让他认定我是个玩弄人心的无心人吧,说不定,慢慢的,我真会变成这种人。"虫儿说得极其认真,小鱼却挑眉立目,"胡说,你绝不是那种人,我们是父皇和爹爹的孩子,我们绝不会成为那种人。"

  "姊姊……"小虫儿的声音忽然变得婉转,他挨着鱼儿坐在榻上,头靠上小鱼的肩膀,软声求着:"姊姊,你意志坚定,比我有担当,你来做皇太女吧,你比我更适合统治帝国。"

  小鱼的腰杆儿挺直,浑身纹丝不动,好像她和虫儿早已讨论过多次这个问题了,"虫儿,我明白你的心思,所谓帝王无情,偏你又是个最多情的,父皇和爹爹是个异数,所以他们可以情霸天下,你我恐怕没有这么好运。"

  虫儿的头舒服地靠在姐姐的肩膀上,闷声说:"若是像父皇似的,有爹爹相伴,那就做一回帝王又何妨,弱水三千只取那一瓢饮,其他都是不入眼的闲云,可若没有那样一个人,我只怕会游戏人间,伤人伤己,也误了国家大事。"

  小鱼此时才挪挪身子,好让弟弟靠得更舒坦些,呵呵笑了,"你说得什么歪理,没有倾心相爱的人,就随便乱爱呀?你就不会守身如玉呀?"

  虫儿倏地抬起头,簪发的玉簪松了,顺滑乌亮的发披散下来,一挂墨瀑似的,"食色性也,我又不是和尚,再说就是和尚……"虫儿蓦地顿住,再也说不下去了,一下子想起宝恒,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吻。

  "阿醒不是宝恒,我对他的感情总是……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特别关键的一点,若是将来把他放到那个位子上,难免受伤吃苦,我又不舍得,从小一起长大,于心何忍?"虫儿浓黑的长睫扑闪着,眼下纤薄的皮肤上晕开一抹青影,使他的神情带着股说不出的沉郁。

  "说到食色性也,我那天偷窥那本《噬骨之路》,发现其中说的竟是清心功,还提到与各种苗彝媚术对应之道,你倒不妨参详参详,就是不做和尚,也可收敛心性,免得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感情。"

  虫儿听了眼睛一亮,"那我真要仔细修炼,人长大了,心却越来越静,仿佛和宝恒一起埋在海底了。"

  "啊,对了,英秀呢?"鱼儿听到此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锦霞似的少年,失声问着。

  虫儿意味深长地抬眸看看小鱼,"你此时才想起他呀?"也是因为心中差着那么一点吧,"爹爹差人来请他,说是有关巴州修渠的事情。"说着,虫儿就紧盯着小鱼的双眼,"姊姊,英秀不比阿醒,英秀最宽容,但他这种人,是会心碎的。"

  "……"小鱼一下子愣住,连心跳也在这一瞬停顿,耳边只听到暖风穿窗而入,带来渐渐消散的一缕花魂。

  "咳咳……你们便是鱼儿和虫儿?"就在两个少年闲说愁之时,紧闭的厅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门边忽然传来一道悦耳的男声。

动心

  小鱼和虫儿惊得一跳,齐齐转眸望向厅门,就见一个秀长的人影正站在门旁,他身上的天青夏袍也不知是由什么衣料裁制而成,那么熨帖轻盈,竟使那人像流云一般飘逸流畅。小鱼和虫虫不自觉地紧盯着他的脸,心里砰砰砰地急跳起来,俩人心中同时想到的都是风华绝代这四个字,那人不年轻了,但却依然美得令人窒息。

  只晃眼间,那人已来到他们的面前,不等他们从锦榻上站起身,他已微微俯身,仔细地端详着他们,继而便展眉笑了,那绝艳的笑容竟晃了两个少年的眼睛,"你……你是……"一向镇定自若的小鱼结巴着问,而阅美无数的虫儿则入迷地瞧着他。

  "我是你们的舅公。"那人说着便撤身后跃,清风儿似的,来去无痕。

  "呃……"
  "……"

  他的这句话简直像晴天霹雳,鱼儿和虫儿惊得下巴也快掉下来了,这样的美人儿怎么会是舅公,这真令人心碎!在少年们残酷的小脑子里,年逾三十的人已经是老人家了,而舅公,舅公简直就是出土文物!

  "你们长大了,这么美好,令人欣慰,不过,我确实是你们的舅公,人如果二十九岁时不死,都会活到三十岁。"那人笑得更加温和,好像一下子就猜到他们心中的想法。

  "我还会来看望你们的,松涛听雪又在哪里?"那青衣人已退至门边,嘴里问着,却不等他们回答就闪身跃入外厅,等鱼儿和虫虫跟着追下楼,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喜眉,你们看到一个青袍人吗?气度高华,俊美无双。"虫儿冲到喜眉跟前,劈头问着。

  喜眉听得愣怔,转身四处观瞧,立刻咧嘴笑了,"见过,那不是吗。"

  虫儿欣喜地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立刻讪笑地挑起眉毛,原来是爹爹正向这边走过来,他身上穿着件雨青色的纱袍,那气度端得是高华无双。

  ——唉!小鱼和小虫俱都无语了,这东安禁宫中的美人儿何其多,眼睛真的不够看,就是现在跟在爹爹身侧的起居舍人张杏尘也是容姿出众的一个英俊人儿。

  "喜眉,你不怕我满门抄斩了你呀,那是明帝陛下,我爹,我能不认识,还需问你?"虫儿和喜眉从小闹惯了的,此时更是上去就给了他一脚,喜眉也不躲,笑嘻嘻地望着虫儿,"殿下,我是据实以答,呵呵……"

  "什么据实以答?"此时明霄已走到逐浪阁前,抬眸望着站在台阶上的一儿一女,淡笑着问。

  "爹爹,我们有个舅公吗?美得像仙人儿似的。"小鱼抢上前去,一把挽住明霄的手臂,"临州王氏舅公我见过的,分明不是那个样子。"

  小鱼儿连珠炮似的问着,一下子发现爹爹的脸上血色尽褪,连手臂也瑟瑟战栗,"鱼儿,你,你说谁?你,你见过谁了?"

  明霄倏地停住脚步,俯身盯着小鱼。小鱼一惊,虫儿此时走上前来,扶住明霄,收起脸上的嬉笑,谨慎地说道:"刚才来了一个青袍人,风姿卓绝,来去无踪,他只说是我们的舅公,又问松涛听雪在哪里,不等我们回话就飘然离去了。"

  明霄身子微晃,跟在他身后的张杏尘'啊'地轻咦了一声,松涛听雪正是他在宫中的居处。

  "杏尘,我猜是蜀昭王回来了,鸾生可在你那里?"明霄没有回身,拼命稳住心神,淡声问着。

  杏尘的脸唰地红了,心中有点慌,神色却并不忸怩,他爽快地回答:"他应该和平康郡王同船回来,我还没回住处呢,不知……不知他是否在。"

  明霄看着他那窘迫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地嘀咕:"杏尘呀,你最会扮猪吃老虎,把这撒手锏使出来,镇压了他。"

  "咳咳……"小鱼拼命咳嗽,小虫儿早背过身儿去偷着乐了,只余杏尘直眉瞪眼地红着脸,无言以对,

  "他自幼坎坷,外表强韧,内心却最柔软,也最珍视忠诚和温暖。"明霄轻声说着,大家想起那藕色轻盈的身影,都微微颌首,那个轻似飘羽的人,心底沉甸甸地藏着许多盼望。

  "若真是舅父回来了,那对鸾生也是个安慰,只怕舅父不会在此久留。"明霄自言自语,杏尘却接话道:"他早就想通了,亲人之间聚散全凭缘分,强求不得。"

  "嗯……难为鸾生了……"明霄笑望着杏尘,"他有你已经足够,老人家就别跟着添乱了。"

  杏尘倒底年轻,听了这话立刻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却一下子愣住,他微探身盯着虫儿的手腕,"这……这个疰夏绳……好像……"

  小虫儿疑惑地看看杏尘,猛地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不禁心头一跳,立刻摇晃着手腕伸向杏尘,急切地问着:"你……你认识这个绳结……?"虫儿的声音不稳,"这个是疰夏绳?你确定以前见过?"

  杏尘趋身向前仔细打量着那个残旧不堪的绳结,随之抬起头,欣喜地回眸望向明霄,"陛下,当年杏儿送给神仙哥哥的疰夏绳,陛下竟还留着,真是万没想到呀。"

  "啊……"
  "什么……你说什么……"明霄和虫儿惊疑地低叫,小鱼在旁看着,微蹙起秀长的眉,——据她所知,这绳结是宝恒留给虫儿的唯一的纪念物,也算是他的遗物了。

  小虫儿一下子抓住杏尘的手臂,不置信地追问:"你说的我怎么听……听不懂……这是一个护身符……是我的……朋友送给我的……"

  "呃……"这次轮到杏尘惊讶,他低头再次审视着那绳结,继而肯定地说道:"没错,这正是我当年送给明帝陛下的疰夏绳,这种梅花结的系法是我娘亲独创的。"

  明霄蓦地抬起头,视线穿越时光的迷雾,一直望回十几年前那个炎热的夏日,鼻端又萦绕着浓重的药香,夏阳秦府后宅中的诊疗室,大床上并排躺着小虫儿和……和天宝!天宝身上穿着艳红的小纱袍子,一双浓黑透蓝的眼眸明媚动人。

  "虫儿……这……这是谁送给你的……你说是你的朋友……什么朋友……?"明霄急声问着,心中隐隐浮起盼望。

  小虫被杏尘的话语和爹爹的反应搞得头晕目眩,总觉得有什么可怕又可叹的秘密就要被揭穿,像一朵镶着金边的乌云,虫儿本能地想要回避,可为时已晚,他听到自己惊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宝恒送给我的,他说是幼年时的一位友人送给他的,他一直贴身携带,保佑平安。"

  "什……什么……?"明霄大惊,双眼不可思议地瞪大,骇异地看着小虫儿,"宝……宝恒……你是说宝恒?"明霄浑身震颤,踉跄着倒退,鱼儿抢上前去一把扶住明霄,"爹爹,你怎么了?"

  鱼儿急问,就听明霄喃喃自语道:"天宝……卫恒……宝恒……我……我怎么早没想到呢……这……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

  "爹,你说什么?什么如何是好?"虫儿听着明霄的低语,心头慌乱,上前拉住明霄的手追问,杏尘此时已意识到事态严重,轻声建议:"陛下,还是请进阁中再说吧,外面的阳光太烈了。"

  小鱼和虫儿立刻会意,他们见爹爹面色苍白,神情恍惚,不禁都有些担心,立刻伴着明霄步入逐浪阁,在一楼前厅内才坐下,明霄就急切地看着小虫儿,"告诉我宝恒的容貌,你还从没和我说起过他长的什么样子。"

  虫儿怔住,小鱼也愣住,爹爹一向细心,这一年来为了避免勾起虫儿的回忆,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触及那次惨案,怎么……怎么此时倒提出这么个撕心扯肺的要求呢?

  虫儿默然,停了好一会儿都说不上话来,小鱼站起身快步走到后厅,转瞬就又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本图画册子,"爹,宝恒就在这里了。"

  虫儿低垂着眼眸,那本册子里记录了所有他能想起来的时光碎片,虫儿继承了明霄精妙的画技,宝恒的喜怒哀乐,一嗔一笑,被他勾画得栩栩如生,明霄双手微颤,一页页翻看着,那优雅俊美的少年,似有灵魂,跃出纸张,活生生地看着他笑,明霄猛地闭上双眼,刚刚浮起的希望又被狠狠地砸入心底。

  "他就是天宝,真是造化弄人,虫儿,你就是当年送给他疰夏绳的那位儿时友人,你们……你们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相识了。"明霄捧着画册,就像捧着那个已经逝去的生命。

  "啊……"虫儿和小鱼同时惊呼,他们不敢置信的彼此对视着,明霄从未和他们讲起过这段历史,他们也不再记得儿时的经历,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呢?

  "宝恒说他以前从未来过明华,一直与他阿爸住在满剌加,相依为命。"虫儿据实说道。

  "他阿爸?"明霄的声音怪异地颤抖着,双眼扫视着厅中众人。杏尘踏前一步,恭声回答:"宝恒殿下的生父为满剌加国师,享誉南洋。"去年海寇袭击事件发生后,是由杏尘出面和礼部商量如何唁告满剌加国王此事,所以他对宝恒的身世颇为熟悉。

  "国师……阿爸……相依为命……"明霄反复默念,心中悲喜交加,最终,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将他埋入时光的洪荒,——认定早已死去的人,却原来一直活在世上,等终于探明了消息,那人却真的已经死去了,这种得而复失的悲痛不知如何才能化解,也不知如何才能承受。

  明霄抿紧双唇,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巨浪,——此时衡锦恐怕正在悲痛中煎熬,不知他和天宝如何逃出生天,自己却要小心不能再给他带去危险。

  "多年前,宝恒和他父亲旅居夏阳时曾与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明霄简单地解释着,啪地一声阖上画册,故作随意地将画册交还给小鱼,"世界真细小,真巧也真不巧,原来的故人竟……真的已成故人了。"

  逐浪阁中的众人都沉浸在各自的追思遐想之中,逐浪阁的飞檐上却忽然腾身跃起一个天青色身影,飞鸿似的奔入太明池旁的樱树林,转瞬就消失无踪了。

  天已向晚,夕阳西下,壮美的宫苑笼罩着金色的寂静,乳白的烟尘与彤色霞霭交融晕染,给楼台殿阁,曲廊幽房披上一层锦纱,远远望去整座东安内宫都变得若隐若现,好似海市蜃楼般悬浮在半空。

  杏尘脚步匆匆地踏入松涛听雪轩的正厅,略一张望便跑入西厢,西厢里静悄悄的,哪里有那一抹藕白色的身影,杏尘咬咬牙,不甘心地又奔入东厢书房,仍是寂寂无人。杏尘的脚步一下子变得沉重,他胡乱地扯开夏日朝服内袍,甩脱鞋袜,怏怏不乐地绕到后廊外的温泉,刚拉开浴房的隔门,

  "谁给你气受了,垂头丧气的……"

  一道爽脆的声音忽地响起,杏尘惊喜地抬头望去,就见轻烟缭绕的温泉中正有一个纤秀的身影徜徉其间。

  "师傅——"杏尘大叫着纵身跃入池中,一把搂住小元,紧紧地将他禁锢在怀中,"就是师傅给我气受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天天垂头丧气。"

  杏尘叫着,不管不顾地扣住小元精致的下巴,低头吻他,咬着他柔软的唇瓣,舔吮着他美好的唇线,趁着那人儿轻喘,杏尘的舌头已闯入齿关,撩过敏感的上腭,就听小元嗯嗯地吟叫,身子蓦地软下来,柔若无骨。

  杏尘胸口一窒,蓬勃的血气呼地冲上头顶,烧得他眼中腾起水雾,"师傅……我……想死你了……"杏尘不断加深着热吻,含混地低语,双臂已强有力地托起小元的双腿,不等他挣扎,身
下的紫涨便熟门熟路地找到那菊 口儿,就着滑腻的泉水噗地直插入内。

  "啊……杏儿……慢……慢点……"小元猛地仰起下颌,噎声叫着,他那小 穴久未承
欢,又被温热水流沁润,早一跳一跳地翕合不休,此时得到满足,便狂欢地咬住那巨物不放,夹得杏尘眸色一暗,全身哗地飙出热汗。

  "师傅,你也想得慌吧,都这样了,可……可怎么慢……"杏尘托抱着小元,脸埋在他的颈窝,咬牙低哼着,腰腹用力,毫不迟疑地抽
挺起来,汩汩的水声伴和着啪啪的身体撞击之声,间杂着粗重的喘息和急迫的呻吟,回荡在四壁半开的浴房之中,极之霪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霞霭已落,暮色四合,杏尘使出浑身解数变着花样地满足着那妖娆的人儿,一开始小元还能跟随着他的节奏吸动肠
穴迎合,渐渐的,随着那大棒越战越猛,小元已气促声噎地受不住了,只吊在杏尘颈子上捣气儿,身子早化为蜜汁融在温泉之中。

  "杏儿……这都几次了……饶了师傅吧……真的不行了……"小元半阖着凤目,眼角的长睫一片湿润,浑身痉挛着再次释放在杏尘的手中。

  杏尘驾着他轻巧一翻,那大物儿还埋在穴 中却已变换了体位,小元'啊'地尖叫起来,只觉那火烫的坚硬直抵心肺。

  "师傅……我要疯了……"杏尘闷哼一声便将小元压在池壁上,疯狂地耸动起来,好像是要把多日的相思化为情潮注入小元的体内。

  "——啊——啊——来了——"就在小元溃不成军之时,耳边忽地响起杏尘的啸叫,随之一股热流猛然在后 庭深处绽放,炙烧得小元惊颤不休,却再也喊不出声来。

  待到一切风平浪静,银盘似的月亮已挂上中天,照得浴房外的万顷松林如沐清辉,松涛轻唱,催人入睡。

  "杏儿你疯了,我老了,经不得你这小老虎折腾呢。"小元倚在杏尘的怀里,放任他的手指在身后忙碌,凤眸似睁似寐,神情似喜似嗔,说不出的婉媚妖娆。

  "胡说,什么老,才三十出头……"杏尘仔细地为他清理着爱浊,一边痛惜地轻吻着他的额角,晃眼间看到他情潮未退的模样,杏尘的心跳又砰砰砰地加快了。小元似有察觉,惊恐地缩身欲逃,却被杏尘紧紧箍在怀里。

  "师傅,杏儿省得,今儿不会再要了……"杏尘的声音温存体贴,却听得小元浑身轻颤,——今儿不要了,那明儿岂不是要被吃得渣也不剩。

  "师傅,若不是你说走就走,把杏儿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也不会像个恶狼呀。"杏尘好像知道小元心中所想,委屈地嘀咕着,一边坚定地收紧手臂,将小元更妥帖地偎在心口上。

  "……"小元不语,隔了半晌才叹口气,迟疑地问:"杏儿,你才十九岁,刚刚冠礼,你……真的确定要和我过一生一世?"小元的鼻腔里忽然窜起一股酸涩,连他的声音也可疑地变得模糊起来,"我……我可不是那神仙……不能为你生育子嗣……你真的不介意……"不等杏尘说话,小元就又急急开口,好像害怕听到杏尘的回答似的,"杏儿,你若是一晌贪欢,我……我陪你便是,你仍可成家立室……"

  小元还待要说,耳边已响起杏儿嗬嗬的低笑,随即杏尘的手指就轻拂过他的眼帘,抹去了一痕湿润,"你还说自己老了,听听你这话,比三岁的孩子还幼稚,咱们能活好这一生一世已经足够了,自有无数的人为这世界添丁,何须咱们操心。"

  "说得好——后生可畏——"随着啪啪的击掌之声,一个修长的青色身影忽然在门边出现,他的身后便是苍莽松林,如水的月光笼罩着他,将他身上的青袍洗得发白。

  "爹——"小元急叫,刚要挣脱开杏尘的搂抱,呆了一瞬,又重新放软身子,杏尘心有所感,温存地揽着他,抬眸望向门旁那人,杏尘心内震撼,脸上却平静如常,他恭谨地朝着青袍人行注目礼,一边朗声拜谒:"杏尘拜见大蜀昭王殿下。"

  卫无殇的唇边慢慢绽开微笑,赞许地看着杏尘,眸光又扫过小元,笑意里便漾起一丝慈爱,"你的这个徒弟真是妙人,鸾生,你要珍惜。"

  "……"小元无语,眼底的泪雾哗地夺眶而出,他轻轻点头,紧抿着双唇。

  卫无殇飘然跃近,俯身凝望着小元,"鸾生,爹糊涂了半辈子,也蹉跎了半辈子,只盼你能活得逍遥快乐……"说着无殇的手已抚上小元瓷白的脸,极之疼怜,"自在随心,鸾生,自在随心。"

  '心'字才一出口,卫无殇已飞身后跃,眨眼间,他飘逸的身影就没入松海,恍若惊鸿。

  杏尘依然紧揽着小元,将他身上的战栗都收入怀中,心里默问着:——你是为了让他放心才安然留在我的怀里吗?

  小元蓦地抬头,认真地看着杏尘,"我是因为喜欢你才留在你身边。"

  杏尘咧嘴笑了,——他们之间终于有了默契,从喜欢到爱,不知还要走过多少旅程,但他从不贪心,能被师傅喜欢已经难能可贵了。

  "我煮了师傅最喜欢的莲子百合绿豆汤,就冰在井里。"杏尘唰地抱起小元,跃身跳上池岸。

  "可有新鲜桂花?我想吃红菱。"小元笑眯眯地问。

  杏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深刻,"这个季节?师傅,你可真疙瘩。"继而杏尘就贴吻着小元的耳侧,轻声说:"就是没有,我也会变出来,糖桂花可好?"

  夜浓如酒,舒爽的空气中似乎真的氤氲着缕缕甜蜜的桂香。


挣扎
  第二年四月初,春天的脚步姗姗来迟,终于迈进了青州湾。青州自大夏开国后便隶属朔东郡,东濒黄海,西联朔方,与北句丽隔海相望,是明华国北方最重要的海上门户,商贸重镇。青州山环水绕,海湾错落,每年初春,和风飒飒,吹过蓝天碧海,青州便迈入它最丰盛华美的季节。

  在青州东北方青浦湾附近泊着一艘海船,外观陈旧,和常年往北句丽贩运货物的商船一般无二,只有进入到它的舱房内部才能发现这艘海船别有洞天,竟是极其富丽堂皇,设施齐全,与其外观天差地别。

  此时,一位面貌儒雅的中年男子敲了敲二层甲板上一间舱房房门,随即就推门而入,舱房内的锦袍男人应声回过头来,挑眉问道:"他怎么说?"

  "陛下,他说等棺材运到了,咱们就启程。"那中年男子快步走到桌前,恭谨地回答。

  "……呵呵呵……齐哲,这小子真不一般,咱们算是捡到宝了。"那锦袍男人得意地笑了,云石雕塑般的脸因为这个难得的笑容而变得生动,原来此人就是西朔大单于呼和洵,在他面前躬身而立的便是西朔左丞齐哲。

  齐哲眸光一闪,随声附和道:"世子确实聪慧过人,智计百出,竟想出由北句丽代为购入吕宋火器的妙招,实在出人意料。"

  呼和洵频频点头,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散,他指了指身旁的木椅,"齐哲,你坐下,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商量。"

  齐哲欠身坐下,暗中观察呼和洵,惊异地发现连他的眼中都带了浓浓的笑意,显得格外高兴。事实上,自从前年腊月(十二月)册立呼和天为西朔世子以来,呼和洵的心情就一天比一天愉快,那位如宝似珠的少年郡王照亮了整个襄州宫廷,渐渐成为西朔的骄傲和荣耀。

  "天宝一直生活在满剌加,对南洋商情极其熟悉,原来我们一直想从明华搞到火器,却被明华双帝狠狠地捅了一刀,如今天宝想出妙招,绕过明华,直接由北句丽出面从南洋购入火器,转运北朔,真是出人意料呀。"

  呼和洵好像从未如此健谈,齐哲感同身受,轻轻颌首:"确实如此,特别是世子能准确全面地看清局势,提出与北句丽的左石君联手购入火器,左石君一直想谋夺王位,却苦于财力贫乏,捉襟见肘,如今由我们出资,由他掌控的商行进货,他不仅能得到巨额抽成,还能白得一批火器,他竟干得比咱们还积极了。"

  "呵呵呵……"呼和洵再次放声大笑,惊得齐哲立刻低下头,"这就叫互惠互利,左石君从此就算是上了咱们这条船了。"说着呼和洵忽然收起脸上的笑意,如此突兀,齐哲又是一惊,"天宝这孩子不愧是金翼大神的使者,有血性,伊万大公碰到他算是自掘坟墓了。"

  齐哲听到此处,忽地抬头,双眼望向舷窗外湛蓝的天空,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是将多年俄那契压在他们心上的大石呼了出去。

  去年天宝被册立为世子后不久,俄那契大公伊万就下旨命令世子宝郡王前往俄那契宫廷学习礼节,并同时要求西朔进献牛羊美女金银珠宝等物作为世子拜谒大公的献礼。天宝离开襄州前,只说了一句话:"伊万大公活得太久了。"他随身只携带了一样东西,——碧火花粉!

  两个月后,日丹护卫着天宝逃回襄州,而伊万大公已经盖棺下葬了,随即俄那契国便爆发了挣王内战,据说参与内战的三位俄那契王子都与天宝友情甚笃,也不知他是如何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又令他们彼此仇视。

  "陛下,世子不仅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更是搬去了我们身上压着的巨石。"齐哲感慨地赞叹:"关键是他的这份胆气,我们曾先后派出多人行刺伊万大公,都剪羽而归,宝郡王只是个小小少年,却一举成功,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时至今日,齐哲想起此事仍觉得恍若做梦,天宝的胆识智慧已经超过了当年的浑邪单于。

  "天宝是佛也是魔,他无法忍受族人被欺凌压榨,他并非为自己而战,如此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呼和洵总算是说了一句公道话,齐哲再次感到惊讶,没想到才一年多的时间,天宝竟已慢慢收服了呼和洵!齐哲稳住心神,并未发表意见,心里却暗自祈祷,感谢上苍将天宝赐予西朔,同时又心内惶然,生怕天宝知道了他真正的身世而与他们为仇。

  "世子还是主张由我们自行铸造火器,毕竟依靠他人不是长久之计,陛下对此有何看法。"齐哲小心翼翼地问着,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这也正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可惜当年西域大战结束后,伊万大公为了避免我们壮大,而将原本属于西朔的铁山划归阿布,并派兵驻守,如今俄那契军队已撤离阿布,终于到了我们收回领地的时候了。"呼和洵狠声说着,十年前西域大战,西朔不仅沦为俄那契的属国,还被侵占了大片国土,这一奇耻大辱烧得呼和洵寝食难安。

  齐哲紧张地望着呼和洵,"好在世子早已在阿布有了部署,等我们回到襄州,下一步他就要回到阿布行动了。"

  呼和洵志得意满地点点头,就听齐哲轻声说道:"刚才宝郡王在纸上写了八个字,我看了深感震撼。"

  "呃……"呼和洵倏地回眸,"哪八个字?"

  齐哲从怀里摸出一张雪宣,双手微颤地展开,神情近乎虔诚,呼和洵定睛一看,也是浑身巨震,就见那白亮的尺素上,写着八个隶书大字,力透纸背。

  "先弱后强,先近后远,先弱后强,先近后远……"呼和洵凝目注视着书案上的雪宣,喃喃默念,状似痴迷,嘴角不可抑制地抽动着,竟是似笑非笑,喜极而泣的模样。

  世子说:"远交近攻,宜徐图之。"

  "好计谋……神慧……神慧……"呼和洵喃喃自语,腾地站起身,"我去看看他。"

  齐哲一愣,随着呼和洵走出舱门,不知怎的,心里却有一丝不安,呼和洵绕过轩廊,来到甲板另一侧,刚要敲门,又停下,回头看着远远跟着的齐哲,唇上似笑非笑地牵动着,"齐哲,你就别跟着了,去等消息。"

  说着呼和洵就抬手敲敲房门,也不等里面回答便猛地推门入内,齐哲攥紧双拳又松开,再攥紧,眼睛盯着那扇紧闭的舱门,咬咬牙,还是快步离开了。

  "天宝……"呼和洵轻唤着一眼便看到那少年正坐在窗前,手边放着书册,春日活泼的阳光跳荡在他的身侧,为他优雅的剪影染上一抹亮色。

  "大单于——"天宝倏地回头,立刻起身行礼,他眼眸低垂,模样恭谨。

  呼和洵迈步上前,越走越近,眼中少年俊美的脸庞也越来越鲜明,呼和洵心中忽然一荡,——天宝何时成长得如此秀丽,真当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

  "你……还是不愿叫我父王吗?"呼和洵轻叹一声,抬手拂向天宝的脸,"也好……如此也好……"呼和洵嗬嗬低笑,手指触到那幼滑的肌肤,细腻得如同丝缎,"小宝,告诉我,你是怎么征服了伊万和他的三个儿子?"

  呼和洵华丽的音色在舱房中回旋,天宝身体微震,转瞬就镇定下来,他并未躲闪,任凭呼和洵的手指小蛇般在脸上游动,背脊上爬满细汗,他的脸上却神色如常,连眉头都未抖动一下,"是金翼大神征服了他们,不是我。"

  "呃……"听到金翼的神名,呼和洵倒吸口气,手指倏地滑下天宝的脸颊捏住他的下巴,"你可真会想辄呀,金翼大神,呵呵呵……"

  呼和洵哗地大笑,残忍的谑笑震得天宝耳鼓生疼,天宝不为所动,依就漠然端立,好像耳边吹拂的不过是一阵清风。呼和洵骤然顿住,微眯双眼仔细审视着天宝无懈可击的俊容,手指轻捻,搓揉着天宝下颌细嫩的肌肤,"倾国倾城……小宝……我如今方信世上有倾国倾城这回事……伊万和他的三个儿子栽在你手上也算是天意弄人……死得毫无悬念……呵呵呵……"

  呼和洵倏地松开天宝,却并未退开,仍是紧紧盯视着他的双眸,似要透过那深湛的眸光望进天宝的心中,"小宝,下一个是阿布,然后是合苏,咱们丢失的都要一一讨回来!"

  天宝无语,只略侧头看向舷窗,一只灰翼海鸟振动着羽翅飞旋而过,冲向蔚蓝的浩阔天宇。

  "是自己的,能讨回来就讨回来,不能,也不勉强,不是自己的,更不贪图,如此才是生存之道。"天宝终于开口,说得心平气和。

  呼和洵身子一颤,微向后仰,好像被强光刺痛了双眼,"那东朔和明华呢?"他一贯华美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

  "东朔和我们同种同族,宝林王也是呼和氏,自家人打内战只能让别人坐收渔翁之利,至于明华……"天宝倏地转眸望向呼和洵,一反常态,他那眼神竟锐利如刀,呼和洵一抖,天宝已冷然开口:"明华帝国在朔方的全部驻军,二十万大军都已装备火器,刀枪剑戟早就扔进了兵器库,他们有炮兵军团,长短枪骑兵军团,而我们,还在为这几百杆枪伤神!"

  "呃……这……"呼和洵心肺紧缩,拧眉盯着天宝,"俄那契不是……"

  天宝不等他说完就断然打断他,"俄那契只有一个火器团,不到三十门炮,所有装备全靠西夷引进,根本无法和明华帝国相比,我们能挑起俄那契内战,却绝不能以卵击石悍然碰触明华,听说他们已制造了一种铁龙,日行千里,从东安可直达朔方宛城,只需两天,这种速度哪里是我们的双腿能够比拟的。"

  呼和洵攥紧双拳,猛然互击,神色一下子变得狰狞,转瞬又展眉笑了,他慢慢贴近天宝,近得鼻尖儿轻触着他的耳侧,"小宝,一切就按你的计划行动吧,徐图之,不过……"呼和洵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低缓,"……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早已成年……你……需要美女或是秀童……只管告诉父王……你又不是和尚……"呼和洵的视线随着话音向下扫去,慢慢滑过天宝颀长的颈项、秀致的胸膛、纤韧的腰线,一直往下……往下……如胶似漆……黏黏腻腻地贴上天宝双腿间的那一点……

  天宝终于忍无可忍,身体猛地一震,撤身后退,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齐哲的禀报:"陛下,左石君的特使派人送信来了。"

  "呃……"呼和洵眸光微转,似大梦初醒般深吸口气,转头看看垂眸端立的天宝,顿了片刻才快步离去,舱门开启的一瞬,天宝抬眸望去,正好看到齐哲担忧的眼神,齐哲迅速掉开视线,但他眼中的关切与忠诚已经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天宝。

  舱门阖拢,天宝踉跄着倒退,撞翻一把椅子才勉强撑住桌案站稳,他全身的力量好像已被抽取一空,灵魂也随着灰翼海鸟飞向远空,此时站在狭小舱房中的不过是一个漂亮的躯壳,行尸走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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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丹阳大街上有间新华书局,是明华国的官办书局,刊印发行各种图书及官方刊物,在明华全国各地设有多家分店。书局二楼是一间茶室,不同于普通茶楼,此处不但禁止喧哗,更无零食茶果,只余茶香书香溢满厅堂。

  此时偌大的茶室中除了临窗而坐的四个少年,再无他人,"英秀,你觉得应该先修安青铁路还是安锦线?"

  蓝衫少年忽然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好像正处于变声期,他的双眼清若明泉。

  "阿醒,父皇既然派英秀和鱼儿来此考察,自然已有定夺,安朔铁路即已开通,安临铁路也在修建中,下一步就是安青线。"春衫似水的少年忽然回头,杏眸灿灿生辉,正是太子永明,他手中把玩儿着一把折扇,神情淡静,"比起工部的老学究们,还是英秀锐意进取,又有鱼儿帮助,简直事半功倍。"

  "我能做的实在有限,设计思路都是父皇的,英秀跑工地具体指导,我就是跟着学习。"云衫少女谦和地开口,寒星似的眼中盛满了笑意,"最辛苦的还是英秀,才半年就累得又黑又瘦,堂堂平康郡王天天和劳工技师同吃同住,不要命似的。"少女的话音里隐隐带着怜惜和关切。

  与她对坐的绯袍少年脸上一亮,琥珀金眸中似燃起了希望,"鱼儿还不是常来工地巡查,和我们一样劳累,有许多技术难关也是我们一起琢磨出来的。"英秀目不转睛地望着小鱼,眼神殷切。

  鱼儿倏地垂眸,似乎无法承受这种热切的注视,心里却并不反感,莫名地暗藏一丝盼望,这点盼望令她既困惑又惶恐,却无法言说,脑海中玄衣将军的影像渐渐模糊,淡淡飘远,似乎并未随着时光流逝而更加深刻,小鱼掩在袖中的双手氤出细汗,她对自己的内心越来越迷茫,她想挽留谁?又将忘怀谁?

  虫儿和秦醒迅速对望一眼,"阿醒,你明天就启程去云州吗?还不快去给你四姨五姨买几本好书。"

  虫儿提醒着一边站起身,"我也去看看《北朔史话》到货没有。"

  "同去同去……"秦醒拉住虫儿的袖子就走,一边嘀咕着:"我那四姨五姨最爱艳情志异小说,不知这官家书局是否有货。"

  两个少年相拥相携地跑下楼,来到一楼书局大堂,"文史类在那边,我先陪你过去。"

  秦醒和虫儿转到两列大书架前,抬眸细查,"哎,在那里有一套。"秦醒开心地低唤,拉着虫儿走上前取书,此时早于他们站在书架前的一个人也正伸手够向那套《北朔史话》,一瞬间,两只手同时落在那本书上,虫儿的袍袖下滑,露出腕上的疰夏绳,站于他身前的那人身子一震,倏地抽回手,仿佛那书册是簇火焰,烫了他的手。

  虫儿微愣,侧眸望去,见身前人穿着素锦风氅,风氅的兜帽拉得很低,看其高挑的身姿应该是个男人。此时那人已经转身离开书架,步履匆匆地走向店门。

  "哎,等等,你的书……"鬼使神差般,虫儿迅速取下那套《北朔史话》朝那人追去。

  那高个男人似乎犹豫了一瞬,随即便快步走出店门,姿态决绝。虫儿恍然,心里像落入巨石,牵扯着心脏不停地坠落。

  "虫儿,怎么啦?"秦醒追上来急问,虫儿怏怏然停下脚步,"没什么,就是,就是想把这套书让给那人。"

  "哪个人?谁?"秦醒惊讶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店门,白花花的阳光照在门前,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晕中飞舞,好似一个尘幕,隔绝了阴阳两世。

  ——是呀,谁?虫儿恍惚地摇摇头,望着店堂内熙攘的人流,那人来去如风,好像并不真的存在,也许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没有谁,我看错人了。"虫儿漠然回答,将手中的书册随便放在架子上,心中空荡荡的,再也没有购书的兴致,"阿醒,青州最著名的寺庙是……?"

  秦醒眼眸一暗,抿了抿唇,轻声回答:"白马寺。"

邂逅
  翌日午后,天气晴和,太阳好似金轮高悬于山岚之巅,被辉煌的金光照耀着的莽林如火如荼地烧向远天,高远淡蓝的长空万里无云,像冰一般澄澈,田野,林莽和海洋,由远及近,都笼罩着一层春天特有的神秘而透明的光芒。

  青州白马寺位于西山北麓,背倚千仞峰峦,面向万顷碧波,是明华东北方香火最鼎盛的第一名刹。

  寺中大雄宝殿内香客信徒熙来攘往,格外热闹。其后供奉地藏菩萨的佛殿前却空无一人,只从殿中隐隐传出僧人们念诵佛经的抑扬顿挫之声,若是眼力好的武林人士当能看出佛殿四周布满暗哨,那些浅淡的衣影已与飞檐斗拱的剪影混合在一起,消融在亮晃晃的日光下。

  "……咦?那边怎么那么静?竟一个香客也没有。"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大雄宝殿里乌泱泱的人流中立刻响起议论声。

  "老哥儿,悄声……"一位老者好心地提醒着开口质疑的那位香客。

  人群忽地一静,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看向那位老者,老者得意地笑了,故作姿态地压低声音道:"今儿东安京城里来了个王爷,在那边做法事超度亡灵呢,咱们都别往那边儿去了,免得撞了晦气。"

  大家听了这话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慢慢聚拢在后殿门处,遥遥望着对面肃穆的大殿,都想看看这京城里的王爷是什么样子。一静一动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而充满张力的怪异局面。

  在人群后方的角落里,香火昏昏摇曳,恍惚地照亮了一个修长的玄色身影,他静悄悄地倚着佛龛,头上的遮幕斗笠掩住了他的容颜,但只看那秀逸的背影,已能猜出他容色不凡。

  "殿下,时辰不早了。"昏黄中,一个健壮的青年走上前来,用北朔语恭敬地轻声提醒。

  "……"

  那位殿下也不回话,只微侧身,深湛的眸光穿透遮幕扫视着身旁的青年,那青年隐含煞气的脸容竟于瞬间变得柔和,他的声音放得更低,充满忧虑:"我们明早启程,今晚在万春阁有个宴席,陛下说……"

  那身着玄青锦袍的少年倏地低下头,声音从空洞的胸腔中透出,带着丝冷冽的颤音:"万春阁……那种地方……我……"

  那高个子青年身体一抖,作势就要俯身跪倒,但又马上意识到什么,立刻挺直肩背,他的双手已紧紧攥成拳头,"殿下,你回满剌加吧,日丹知道你日日都生活在痛苦之中。"

  原来这浓眉俊目的青年便是西朔第一勇将蓝日丹,斜倚着佛龛的修长少年正是西朔世子呼和天。天宝听了这话猛地抬起眼眸,眸光变得凌厉而冷静,两道冰火似的烧穿了眼前的遮幕蛟纱,"你以为我还回得去吗?为了将我留在襄州,整整一船人为我陪葬,除非我死,不然走到哪里也会被找到,还会给更多无辜的人带来灾难。"

  "殿下……"日丹呼唤出口,又一下子顿住,此时这个称呼就像一块巨石悬在他们的头顶,随时会轰隆隆地滚落,将他们碾为齑粉。

  "我身上的金翼神纹注定了我的命运,留在西朔至少我还能帮助救护我的族人,总比连累无辜要强百倍。"海上的惊涛骇浪,刀光血影不停地在天宝眼前闪现,竟挥之不去。

  "殿下,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日丹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恩和……敬慕。

  "晚上在万春阁摆宴的是左石君的特使,咱们那门大炮还要靠他去张罗,就去会会他又怎样!"天宝狠狠地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都像是带着血泪,他高傲的灵魂早已被撕得粉碎。

  "殿下,日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日丹凹陷的大眼中已燃起了怒火。

  天宝忽然嘿嘿一笑,"放心吧,他只会比伊万死得更惨。"

  日丹的身上激灵灵地泛起寒颤,好像身周的温度骤然降低至冰点,他惶急地紧盯着天宝,发现他脸上的遮幕纹丝不动,竟猜不透看不出他的神色变化。

  "走吧,陪我去地藏王前烧柱香。"

  天宝说着就直起身,扫视着后殿门边聚拢的人群,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香客竟都聚在此处。"

  "好像是什么王爷在后边殿中做法事超度亡灵。"日丹不经意地随口回答,一边拨开人群,护卫着天宝走出大殿。

  "我们绕过地藏王殿,到后面的殿阁中看看即可。"天宝轻声吩咐着,一边快步走下石阶,他早已看出那些隐身的暗卫衣影,不禁微微蹙眉。

  就在这时,对面大殿的沉重殿门咯吱吱地从里面推开了,一队僧侣鱼贯而出,走在最前方的居然便是白马寺的方丈智静大师,他们均合十垂首,神态虔诚。

  天宝停住脚步,抬眸向前望去,与此同时,在他身后聚拢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嗡嗡嗡的议论之声,带着十足的兴奋与激动,冲撞着他的耳鼓,天宝骤然呆住,如光似电的视线穿透遮幕蛟纱直射向前方,随即便化作和煦的阳光爱抚着对面凝立的身影。

  就在对面地藏王大殿前,一位少年,身着雪锦长袍,端肃而站,他身姿挺秀,容颜俊丽无双,一双杏眸,大而明亮,瞳仁内隐有宝光流转,眼中的神情却神秘莫测,悲喜莫辩,既引人入胜又惑人心魄,一旦沉陷其中便难以自拔。

  日丹敏锐地感觉到异样,就在那雪袍少年掉转视线望向天宝之时,日丹微微侧身,巧妙地挡在了天宝身前,而聚拢在他们身后殿门处的人群此时已一拥而出,潮水似的漫向两殿之间的空场,瞬间就将日丹和天宝湮灭在人流中了。

  天宝的视线越过日丹宽厚的肩膀,绕过纷至沓来的人群,徒劳地探向对面大殿,极力搜寻着那个卓尔不群的雪色身影,但晃眼间,大殿前除了嘈乱的香客已经再无那人的踪影。

  "日丹,我们走吧。"天宝转身,重新走上台阶步入大雄宝殿,他的背脊挺直,脚步稳定,毫无异常之像。

  "呃……"日丹一愣,凝目又看了对面大殿一眼,随即就快步跟随着天宝穿过大雄宝殿向寺外走去,"殿下不去拜地藏菩萨了?是……看到熟人了?"日丹忽然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侧眸望向天宝,就见天宝的步态轻快稳健。

  "我以为是熟人,可惜不是,看错了。"天宝略带遗憾地说着,"世界这么大,哪里就真能遇到熟人呢。"他的声音中除了那一点不经意的遗憾,再无其他意味,日丹松口气,脸上倏地漾开明朗的笑容,"世界说大也很小,不然日丹怎能重遇宝殿下呢?"

  ——世界真的很小!昨日的擦肩而过就是为了今天对面凝注。天宝在心中狂喊:永明,永明,你,别忘了我!转瞬,狂喊就变为默祷:永明,你,忘了我吧,再也不要想起我!

  日丹扈从着天宝走出宏大的寺门。寺门后方幽暗的日影里蹲靠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他应该很高,只看背影似乎也能感到他历尽沧桑。此时,他扶了扶头上戴的宽边斗笠,斗笠的阴影下闪出两道锐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日丹和天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了停在寺外的马车,片刻后,马车绝尘而去。

  那个瘦高的男人挣扎着站起身,可能是因为蹲得太久,他被毒素侵害的双腿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劳累,他还来不及拿起身侧的拐杖就踉跄着猛地向前跌倒。

  "小心——"随着一声清越的呼喝,一只手臂已经伸过来迅速扶住了他,那瘦高的男人惊怔地偏头望去,正好与两道明锐的视线相遇在半空,——啊!瘦高的男人心头剧跳,身上却纹丝不动,他接过雪袍少年递过来的拐杖,稳稳地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谨慎地点头致谢:"谢谢你。"

  男人嘴上道谢,琥珀色的双眼已不动声色地扫视过少年的周身,随即就垂下眼帘,转过身蹒跚地走出寺门。

  "喜眉,你看见他的那双眼睛了吗?"雪袍少年怔悚地问着,不知怎的,他很想追过去看个究竟,仿佛那人的双眼具有魔力一般。

  原来这位雪袍少年就是皇太子华永明。他请白马寺方丈智静大师为宝恒做了超度法事,正准备出寺回城。

  "殿下,我觉得那个男人有点邪门儿,他的双眼金彩熠熠,竟比平康郡王的眸色还要出众。"喜眉伴着虫儿走出寺门,在他们身后,明里暗里不知跟了多少东宫暗卫。

  虫儿伸指轻击额侧,心神恍惚地低叹:"喜眉,这两天真是邪门儿,从昨天起我就心有所感,也不知是不是靠近大海,又刚刚做了法事的缘故,我……我怎么总觉得宝恒就在附近呢?之前我走出地藏殿时,好像……好像在那空场上见到了他……"

  听着虫儿苦闷的声音,喜眉心里激灵灵地抖着,不自觉地睃眼打量着四周,一边勉强笑道:"阿弥陀佛!宝恒殿下早已登临仙境了。殿下请持平常心,不然智静大师不是……"

  喜眉猛地闭嘴,硬生生的将'白念经了'四个字咽下肚子,硌得喉咙生疼,那位南洋岛国的王子殿下已经故去了快两年了,可自家的太子殿下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也不知这是几世未尝的夙愿。

  "是,是我妄念了。"虫儿苦笑,随即就振作精神抬眸看去,"咦,刚才那个瘸腿人竟走得没了踪影,真稀奇。"

  喜眉疑惑地跟着四下踅摸,一边迟疑地说:"殿下,我看刚才那人身负武功,且功力高深,他虽然行动不便,但周身劲气沉凝,蓄势待发,并非常人,而且……"

  "而且什么?"小虫儿颇感兴趣地接口问着,喜眉和小鱼身边的女官笑脸都是清平阁特派来的近侍护卫,并非普通的宫女宦官,他们俩的功力和见识堪比大内高手。

  "而且我听说在苗疆只有龙氏王族才拥有琥珀色的眼瞳,越是嫡系王亲,眼瞳的金彩越灿烂,你看刚才那人,他那双琥珀瞳仁的眸色堪称辉煌!"喜眉说到此处,声音里已带了十分的向往。

  "嗯……"虫儿频频颌首,"说得不错,确实如此,我总以为英秀的瞳色已臻极致,没想到今日才见到货真价实的金瞳,可是……"虫儿忽地停住脚步,乔装的东宫侍从已驱车赶到近前。

  喜眉上前为虫儿打开车门,一边静等下文,虫儿并不急着上车,略低眸沉吟,半晌才抬起头,"……可是,在他那一辈人中,还能有谁拥有如此璀璨的金瞳,难道是……?"

  虫儿转头看着喜眉,心里忐忑不安,却又摸不到头绪,喜眉双眸一亮,轻声说:"难道是苗王龙岩鹏?"可他来青州又是为了何事?

  虫儿挑起双眉,杏子眼中华光一闪,"我虽没见过英秀的父王,但也知道他并无腿疾,这……"虫儿摇摇头,仍是不得要领,他回身儿跳上车,继而吩咐道:"你去把谷雨请来,我有事和他商量。"

  孪铃叮当,马蹄笃笃,两架黑色大型马车前后紧随着奔行在青州郊外的官道上,这两架马车外形低调,内里却别有乾坤,不仅空间宽敞堪比御用大辂,装置陈设更是富丽堂皇。

  此时,在后面那架马车内,虫儿背倚锦垫,手指轻击着几案,皱眉问道:"那件事查明了吗?"

  在车内阴影中传来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查明了,北句丽的左石君确实派来了一位特使,一到青州就住进了万春阁,也不知是作假还是真的喜好留恋花丛?"

  "万春阁不是我们的地盘吗?"小虫轻问,声音中不辨喜怒,隐身暗处的谷雨却额上冒汗,他咬咬牙,"不是,青州挨近朔方又连接外洋,一向鱼龙混杂,勾栏众多,万春阁并非一流楚馆,所以……"

  "所以你们就疏忽了。"虫儿不紧不慢地说着,谷雨连脖子上都沁出汗珠,自今年春节后,永明太子殿下就正式接管了清平阁的事务,他的作风与明帝陛下大不相同,恩威并重,一丝不苟,滴水不漏,才三个月时间,已令清平阁众人心服口服。

  "我们已经安插了眼线,据报这位朴正锡来到青州已有六天,足不出户,日日醉卧花丛,男女通吃。"谷雨的声音越来越飘忽,极之低微,却又异常清晰,他是立春的得意弟子,已得到立春的全部真传。

  小虫儿抿紧双唇,啪地拍击着几案,"他倒是不忌口。"虫儿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厌恶,"最近这大半年来北句丽频频从南洋购入火器,流川君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我看十有九成是左石君在背后捣鬼。"

  "殿下,流川君会不会装傻充愣?他是否在暗中扩充军备?"谷雨谨慎地问着。

  虫儿摇摇头,"流川君年事已高,有左石君在旁窥伺,他自顾不暇,哪里有财力精力打我们的主意。况且,你们不是报告说在北句丽并未发现这些火器的踪迹吗?吕宋那边明明已经运出了火器,在北句丽却又找不到,难道他们将火器拆了熔炼废铁了?"

  虫儿话说至此已有些不耐烦,他倏地回眸望向车厢内的暗影,"我怀疑他们将火器运到了明华,只恐他们要效法十几年前的东夷海寇,与我明华境内的不法商人盗匪勾结祸乱我们的边境与海防。"

  谷雨既佩服又惭愧,汗水已将衣衫浸湿黏在背上,他顾不上擦拭,恭谨地回报道:"据我们在万春阁的眼线回禀,朴正锡今晚要在万春阁宴请一位重要的客人,不知是否就是他来青州要接洽的联络之人?"

  "哦——"小虫儿勾唇笑了,眸光冷冰冰地落在几案上,带着几分促狭和兴味,"我真想知道谁会去赴宴,今晚……"

  "今晚我们已经安排了妥当的人选,一定能探明他们的秘密。"谷雨的口气十分笃定,仿佛是为了补偿他的疏忽。

  "今晚我要亲自去看看。"小虫等他话音一落就闲适地缓缓开口,"这么大一条鱼,我想亲自把他钓上来。"

  虫儿说得不急不徐,谷雨已听得汗流浃背,他不顾规矩,猛地趋身向前,跪在厚厚的车毡上,"殿下,万万不可,太危险。"谷雨极力规劝着:"万春阁门户甚多,极难防守,每至夜幕降临,阁内必歌舞喧天,人流熙攘,这……这真是防不胜防呀。"

  听着谷雨惶急的声音,虫儿忽然嗬嗬嗬地笑起来,"谁叫你防守?咱们是去打探情报的,又不是去作战,你说歌舞喧天……"虫儿唇边的笑意慢慢沁入眼底,显得十分孩子气又顽皮,"我就成为歌舞喧天的一部分,你就成为人流熙攘的一部分,咱们互相配合,还怕搞不定今晚的这个局面?"

  "呃……"谷雨喉中咔咔鸣响,却想不出阻止的办法,他终于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殿下,您身份尊贵,怎可……怎可如此冒险?"

  谷雨心中打颤,若是远在东安的双帝陛下知道了此事,恐怕会急得睡不着觉。

  "父皇年少时比我经历了更多更大的挫折风险,为何我就不能正面迎敌?"小虫儿重新靠回锦垫,气定神闲地问道:"难道你觉得我功夫低微,遇到紧急情况无法全身而退?"

艳遇
  翠微坊位于青州南城,既靠近官衙集中的内城,又靠近青浦码头,坊内戏园子,酒楼,茶馆林立,更有无数勾栏楚馆星罗分布,是青州最喧嚣繁华之处。

  万春阁在翠微坊中算不上一等一的大埠头,但它有一样特别之处,那就是万春阁内既有美娇娘又有小倌人,所谓女妓男娈共处一阁,万般花样儿应有尽有,因为这独树一帜的淫冶放浪,着实吸引了许多要求特殊的客人。

  天才擦黑儿,翠微坊各街巷中已彩灯高悬,丝竹轰响,那一阵阵吱扭扭的弹拨吹奏之声随风传来,烧红的尖针似的刺入天宝的耳鼓,天宝站在万春阁对街暗黑的屋檐下,抬眸望着那灯火通明的三层高阁,伸手拢紧肩上披着的绣蝶金丝绒披风,好像不胜萧索。

  "殿下,还是由日丹出面吧。"日丹担忧地望着身侧装扮艳丽的天宝,意外的发现这亮色锦妆衬得天宝真如宝钻,动静间光华闪现,令人只觉目眩神迷。

  "这个朴正锡荒唐无耻,来了青州六天不顾正事,天天醉生梦死,我看他迟早要坏事。"天宝抱紧双臂,声音冷凝,"左石君若是如此疏忽大意,咱们就不能再和他搅在一起,反正火器工匠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等收回铁山,我们就自己铸造火器,我来会他不过是想取回那张订单。"

  "殿下,若只是为了那张订单,日丹去将它取回即可,你不要再露面了。"日丹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可抑制地吸附在天宝的身上,真想为他抵挡所有艰难困厄,天宝便似玉佛,只应接受众生膜拜。

  "你那两把子蛮力如何能与我相比,而且,朴正锡如此高调,可能早就被明华官家盯上了。"

  天宝说着就拿起一顶嵌金镶宝的白玉冠小心地绾住长发,那小小的玉冠又怎能束住如藻如瀑的稠密卷发,有许多乌亮的发缕从冠中滑脱,披泻而下,好在玉冠上连着一层网纱,遮住了天宝皎洁的面颊,不然日丹真要发狂了,豁出命去也不会允许天宝去冒险。

  "你是西朔第一勇将,轻易决不要在明华露面,而我……"天宝略回身儿,腰背故作忸怩地一摇,声音忽然变得低魅:"……而我此时是玉露楼第一红小倌人玉衡,应了万春阁鸨儿的千求万请,得了朴正锡的巨额银票,出外堂陪客。"

  日丹双眼发直,手脚发麻,心里发慌,头脑发胀,连呼吸也紧迫起来,他喘了口气,艰难地劝阻道:"殿下,求求你了,还是让日丹去把他宰了,顺便将那订单取回,他那贼眼看了殿下,迟早也要被剜掉。"

  天宝挺直背脊,一下子就恢复了高贵的姿态,声音也变得沉郁:"他看到的是玉衡,哪里是我?咱们不杀他,迟早有人会要他的命。"

  说着天宝就将披风的风帽拉起来,低低的遮住头脸,"不会有谁真的看到我,翠微坊里各楼阁的头牌们出外堂都是纱网遮面,只有和客人独处时才可摘下冠纱,而到了那时,也就由不得他了。"

  天宝迈步穿过熙攘的斜街,走向万春阁,一边低声嘱咐:"别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进阁,只在我们商量好的地方等待即可。"

  日丹颓然地停住紧紧跟随的脚步,眼睁睁地望着天宝走入那个巨型灯笼般的楼阁,好像走入怪兽待食的嘴。

  天宝才迈步踏入那通亮之处,一股喧嚣的声浪就扑面而来,混杂着汗味儿,烟气和廉价的脂粉香,中人欲呕。天宝强压下抽身而去的想法,迎着知客的龟奴走上前去,也不说话,只亮出手中握着的骨牒,那上面标注着玉衡的名字和出处。

  龟奴横眼打量着天宝,又惊又诧又垂涎,腆着脸往他身上贴去,"哟……真是难得……"那惨白着脸的细瘦汉子挨近天宝,鼻子轻嗅着,"……玉露楼的哥儿还没在我们万春阁露过面儿呢……更别提大名鼎鼎的玉衡公子了……啧啧啧……这风华……这气度……也不知哪位客人这么大面儿……真是好福气……"

  天宝不动声色又巧妙灵活地闪身避开他,心想不出半夜,日丹就会结果了这人的性命,心底叹息,却也不觉十分惋惜。刚在楼梯口站定,就听二楼上传来殷勤的叫声:"可是玉露楼的玉衡公子到了?朴老爷等得心肝儿都疼了。"

  楼下的龟奴撇撇嘴,心里直骂:——原来是那个棒槌!好像八辈子没见过美人儿似的,把个万春阁的姐儿哥儿玩得花残叶零的还不够,又去糟蹋这美名远播的小玉衡,真是夭寿!

  二楼上伺候的龟奴蹬蹬蹬跑下来迎着天宝,一看他那通身的气派风仪,立刻眼儿就直了,"哎哟,怪不得咱们万春阁排不上号儿呢,敢情就是缺了个小玉衡呀。"他嘴里夸赞着,也不敢伸手去扶天宝,好像那少年不是低贱的小倌儿而是什么豪门公子。

  这种感觉实在怪异,那龟奴愣了一瞬,天宝却已越过他走上了二楼,二楼上的布置装潢更加俗丽绚烂,一间间或大或小的阁厅相系相连,彩绸绢花明灯点缀其间,堆霞砌锦一般,更有一股股浓郁的沉香弥漫不去,那是专门从西域高价购入的薰香,据说有增情添趣的功效。

  "公子,这边……"那龟奴见天宝打量着二楼的布置,'噗哧'一声,得意地笑了,"咱们万春阁虽比不上玉露楼,但排场架势还是一等一的华贵,公子若是有意过档,咱们妈妈恐怕要将你佛似的供起来。"

  天宝隐在纱网下的长眉倏地锁紧,这'佛'字竟被如此宣之于口!他依然保持沉默,只跟着那龟奴向长廊尽头的阁室走去,那龟奴还在耳边不停地呱噪着:"朴老爷来了就一直住在这满春厅,它可是咱们万春阁里最气派的阁厅了,你去看了就知道了,那可真是富丽堂皇。"

  正说着,一队花团锦簇的歌舞伎走过他们的身边直往那满春厅而去,天宝蓦地停住脚步,鼻翼翕动,努力嗅闻着,心底立刻旋起风暴,他抬眸望向前方那队歌舞伎人,纱网后的双眼微微眯起。

  "呵呵呵……"那龟奴以为他被这绚丽的阵势摄住了,咯咯笑着凑过来,"瞧瞧,朴老爷就是会享受,为了给公子助兴,还叫了丽影社的歌舞班子。"

  前方的厅门哗地打开,那队妖娆的身影迤逦而入,片刻就没了踪影,天宝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追随着那股似有若无的清冽寒香,在薰人欲呕的西域浓香中,这隽永的清香就像初雪后梅林中飘溢的芬芳,醒窍透脑,令人难忘,那是……那是永明胸怀间特有的味道。

  龟奴笑嘻嘻地伴着天宝走入满春厅,一边招呼着:"朴老爷呀,您请的神可算是到了,这位就是咱们青州翠微坊的宝贝玉衡公子了。"

  那队排列于厅室中央的粉裙丽人们听了这话纷纷回头张望,天宝的视线也于同时投射过去,立刻便落入一双杏眸之中,天宝耳中轰地炸响霹雳,那双杏眸大而明媚,秋水般潋滟神秘,——那,那是永明的双眼!天宝的嘴唇翕动,却无法呼吸,胸中火烧火燎地痛不可挡。

  就在这时,一双胖手伸了过来,猛地揽住天宝的肩膀,蒜味儿酒味儿脂粉味,冲鼻而来,天宝窒息得浑身震颤。

  "哎哟哟,快让我看看……"随着那恶浊的气息,胖手已经摸上天宝的脸颊,天宝错身一拧,滑鱼儿似的溜出那粗壮的搂抱,在不谙武功的人看来,只当他是身轻如羽。

  "朴老爷,可不敢坏了咱们翠微坊的规矩,出外堂的哥儿姐儿在众人面前不能摘下纱网。不然万春阁可就得关门大吉了。"侍立在侧的龟奴一看朴正锡这色急的模样,立刻出言提醒,鸨儿反复交代过,且不可因为这一个外夷的客人令万春阁成为众矢之的。

  那矮胖的年轻男子,面色黧黑,已经半醉,听了这话虽然不甚满意,但他毕竟身处异域,不得不有所收敛,只得嘿嘿讪笑着坐回罗汉锦塌,一边探手向天宝抓去,"快过来坐在爷身边儿。"

  那朴正锡的夏语说得很含糊,像嘴里塞满了枣子,加上已有五六分醉意,更是颠三倒四,他手上抓挠着,却抓了一手空,眯眼看去,发现那锦绣修长的身影已经倚着榻几坐在了榻边上,连身上的百蝶穿花金丝绒斗篷都没有解下来,好像随时都会离座而去似的,蒙着纱网的脸儿微微扬起,似乎正在端详那些歌舞伎人。

  龟奴瞧这架势,抹了一把额上的油汗,生怕玉衡一个不如意就转身离去,那万春阁可就丢脸了,这些头牌红人儿们轻易不出外堂,也有选择客人的权利,今儿也不知是刮了那阵子春风,竟将玉衡请了过来,龟奴一边抹汗一边啪啪击掌,那些已然坐定的乐工们立刻呜里哇啦地弹奏起来,乐声一起,站立于丝毯之上的女孩子们倏地展袖旋身儿舞动起来。

  天宝已顾不上身处何方,已浑忘来此作甚,两道视线,穿越网纱,牢牢地追随着那个翩跹旋舞的身影,那个少女容颜清秀,分明不是永明,但她脸上那双如水似雾的杏眸已经出卖了他,那正是永明的双眼,还有那颀长秀丽的身段,此时他虽穿着着粉色裙裳,看在天宝眼中,依然有股风流俊逸的气势。

  ——永明!永明竟乔装成舞姬,到底为了什么?难道,难道他昨天在白马寺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天宝想得脑仁酸胀,他拼力压住急跳的心脏,暗运劲气通走周天,希冀借此稳定心神。就在他心慌意乱垂下眼眸之际,他忽然发现永明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黏在他的身上,萦绕不去。

  女孩子们飞旋的舞步和清艳的歌声一下子吸引住朴正锡的注意力,他眯缝着眼睛,乐呵呵地观瞧起来,偶尔瞟眼看向身侧的锦衣少年,只觉心衿摇荡。

  一舞跳罢,那伶俐的龟奴盱目看向朴正锡,见他正心醉神迷地瞄着玉衡,万幸那玉衡也没离座,龟奴立刻挥挥手,招呼着乐工们:"都退下吧,一会儿老爷有了兴致才传你们。"

  乐工和歌舞伎们收拾了乐器正准备离去,不料那朴正锡忽地跳起身扑上前去,扯住一个舞姬就往榻上拉,一边嘴里乱叫:"这个……这个甚好……留下陪我……陪我们……"

  天宝抬眸一见,立刻大惊失色,这朴某倒真有眼力,他扯住的那粉裙少女正是乔装的永明!

  "朴老爷……"龟奴见了也是一惊,这男女通吃的把戏在万春阁大行其道,可却不一定对玉衡的心思,万一那人儿恼怒了一走了之,可如何是好?

  就在龟奴和天宝愣怔之际,那粉裙少女已就势挽住了黑熊瞎子似的朴正锡,扶着他往庭阁里进走去。

  天宝一见,急红了眼,也不知这虫子要干什么,心里忧急惊惶,生怕永明有什么闪失,不禁也跳起身跟着走上前去。

  那龟奴见状惊得合不拢嘴,心中纳罕不已:——真不知这黧黑矮胖的朴某有何魅力,竟引得两位小美人儿竞相跟随。

  咯吱一声厅门阖拢,外屋已静寂无声,虫儿手臂挽着朴正锡,双眼却一眨不眨地望向跟在朴某身后的面纱少年,少年的身上裹着富丽的丝绒披风,那披风的兜帽还罩在头上,这幅模样实在古怪,可不知为何,看在虫儿眼中,却只觉他风范不凡,仪态出众,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觉,萦绕而来,令人神往又心折。

  ——难道此人真是什么头牌红倌人,掌握勾魂摄魄的秘诀?可虫儿只觉他气质清新,毫无勾栏浊气。难道——,虫儿心中一沉,难道此人和自己一样,是乔装而来的那个联络人?

  一想及此,小虫儿已双手疾出,快如闪电般的同时拍向朴正锡和那个少年,朴某和少年应声而倒,歪躺在百花丝毯之上。虫儿松口气,俯身在朴某身上翻找着,只片刻的功夫就搜出一个织锦袖袋,打开略瞄了一眼,来不及细看就收进怀中。

  虫儿跃到窗前刚要伸手推窗,想了想,又转身回到少年身边,探手向他脸上抓去,说是迟那时快,虫儿的指尖儿刚刚触到那柔软的网纱,肩头却泛起一股酸麻,酸麻潮水似的涌向全身,虫儿站立不稳,砰地扑倒在少年的身上,与此同时,少年手臂轻扬,指间弹出飞芒打灭了屋中的灯烛,这内厅密闭极好,灯火俱灭后,屋中便陷入一片漆黑。

  天宝不等虫儿叫喊,倏地飞指点中他的哑穴,随即手臂环抱将他紧紧地圈进怀中,清透的寒香氤氲而起,充盈在天宝的鼻端,——啊!这,这宝贝真的是永明!

  两年的相思和绝望洪水般冲袭着天宝的大脑,天旋地转中,天宝撩起网纱,不管不顾地咬住虫儿的唇瓣,辗转吸吮,舌尖儿急切地描摹着美好的唇线,厮磨探索,妄想闯入虫儿紧阖的齿关。

  此时天宝才沮丧地发现,因为被点了哑穴,虫儿无法张嘴,更无法回应自己热吻,——啊,热吻?天宝猛地松开虫儿的唇瓣,好像从迷梦中惊醒了一般,理智疯狂地叫嚣,警告他放手离去,可他的心,他可怜的心已渐渐融化,只为了汲取芳泽,他甘愿付出生命。

  天宝依然紧搂着小虫,像搂着唯一的希望,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到虫儿乔装后的容貌,反而觉得安心,只静静感受着他越来越激越的心跳,——永明是因为被突袭,被偷吻而感觉屈辱吗?还是,他已经认出了自己?

  天宝不敢想,也不愿细究,自他接过了呼和洵册立诏书的那一刻起,他就和永明永别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深广似海洋,根本无法逾越,只要他守在襄州,就可确保西朔永不侵犯明华,但若是有一天,明华举兵攻到襄州,他也只能奔袭大漠,守护族民,他不能等到那时才与永明诀别。

  天宝侧翻身,小心地拢着虫儿躺在丝毯上,手掌抚上他的前胸,虫儿的心脏就在他的掌心里奋力鼓动着,好像即将跃掌而出,天宝咬咬牙,手指轻动,侵入虫儿的衣襟,指尖儿划过一片冰爽,那么细腻,天宝忍不住,浑身震颤,那是……那是永明的颈项。

  天宝舍不得,只想流连不去,但却不敢,手指继续前探,终于摸到那个锦囊,天宝倏地抽出,摸黑打开,在里面翻检着,随即就松口气,手指聚力撮捻,手中捏着的纸片儿瞬间就化为细粉。

  天宝将那锦囊收入袖袋,重又抱住虫儿,鼻翼磨蹭着他明润的额角,继而嘴唇贴近,小心翼翼地轻触着,实在忍不住,天宝伸出舌尖儿轻轻舔吮着虫儿的发际,极尽缠绵。

  只片刻,又或是地老天荒,天宝倏地松开臂膀,手掌轻击拂过虫儿的肩膀,又拍向他的腿弯儿,为他解开被封的穴道,刚要跃身而起,就觉肩背颈侧一阵酸麻,天宝大惊,蹬腿踢去,砰地撞到榻脚,只听喀喇喇一阵轻响,他和永明已跌入一个地穴。

初欢
  机括转动声伴随着更深沉的黑暗扑面而来,瞬间便将他们吞没。

  天宝惊骇欲喊,发现口舌灵活,嗓音已失,还来不及焦虑,下一刻他们便呼地摔在一个绵软之处,原来刚才那地板竟是一个翻板,触到机关即可翻转。

  天宝被虫儿封住穴道,虽动弹不得,却保有全部感知,细一体会便知他们正躺在一个广榻之上,有许多勾栏都为特殊的客人准备了更隐秘的逍遥密室,只是此间并无灯烛,连上边正厅中朦胧的月光也消失不见,四周漆黑一片。

  才想到这儿,两片温热的唇瓣已经贴上来,封住了他的嘴唇,趁着他惊喘,虫儿灵动的舌头倏地滑入齿关,近乎凶狠地吸吮,追逐纠缠着他的舌头,毫不放松,"……你竟敢偷袭……大胆狂徒……今天就让你尝尝后悔的滋味……"

  虫儿不断加深着热吻,霸道地夺取他的呼吸,一边狠声低吼,心里却怪异地荡起环环暖流,躁动地奔涌向四肢百骸,牵扯着丹田内的邪火直往下腹冲去,转瞬,两
腿间就硬了,热胀难耐,虫儿'呃'地轻哼起来,忍不住拧动腰腹,着力摩 擦蹭撞着身下人的私
处,枪来剑往,相亲相爱,只片刻,那人就玉柱高擎,情动不已了。

  天宝被虫儿挟持着狂袭,浑身巨震,战栗漾开,再也控制不住,好像高烧打摆子似的,永明紧压着他深吻,舌头直抵喉口,翻卷不休,天旋地转间丝丝缕缕的津液顺着他们纠缠的唇舌溢出,滑向下颌,无尽的黑暗中充溢着俩人吮舌舔唇,啜吻哼鸣的声音,竟比最挑
逗的语言更撩拨人心。

  天宝的身体越来越炙热,身 下互相撞击爱 抚的两柱坚
挺已经擦出火来,烧得他眼睫湿润,虫儿强盗似的深吻夺去了他全部的呼吸,窒息的感觉无限放大了欲念,从未体验过的兴奋已使天宝头晕目眩,他拼命张嘴叫喊,却毫无声息,只引得虫儿的唇舌更加深入,贪婪地舔吮占有。

  虫儿本是恨他偷袭,欲惩戒恫吓一番,万没想到玩弄至此竟真的情动欲涌,把持不住了,虫儿的手向下探去,隔着丝薄的中衣握住那人儿的坚
挺揉搓起来,那硬物儿好似火炭,烫得他手心轻颤,"……呃嗯……今天可是你自找的……须怨不得我……"

  说着虫儿便唰地拉开身下人的袍襟,扯下他的中衣,无师自通地握住他的脚踝折向前胸,狠狠压住,随即便单手解开裤子,腿间紧涨的欲
望好似巨刃,早已长成,蠢蠢欲攻地跳出衣襟,虫儿也不为他扩张润滑,好像全然不懂,只凭着悸动的狂热,找到那幽蜜之处,提枪抵上花口儿,纵身前冲,猛地插入,身下人剧烈痉挛起来,一刹那,痛楚的喘息充溢着狭小的空间。

  天宝从未体验过这种疼痛,就像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欢愉一般,同样的夺人心魄,强悍狂烈,身体仿佛已被利刃洞穿,一分为二,而那凶器并未停止侵犯,只略忍了一瞬,便迅疾地抽顶挺动,带着难耐和迫切,狂野地冲入肠
穴深处,刮擦着娇嫩的内膜。

  天宝拼命地喘息着,极力放松身体,妄想抵挡这海潮般的冲击。耳边虫儿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灼热地熨烫着天宝耳侧最敏感的肌肤,天宝身不能动,口不能喊,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身下那一点,麻痹的剧痛混杂着被凌
辱的羞耻,竟奇异地演化出强烈的快 感,那陌生的狂喜令人窒息,迅速席卷全身,将意识焚为灰烬。

  虫儿听着那满含痛意与快慰的哼吟,更加性起,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吻他,唇齿一路下滑,在天宝的肩颈胸口留下点点红痕,感觉着那人儿柔滑紧致的内壁吸咬着自己的巨刃,极致的柔软摩擦着极端的粗硬,激起无限欢愉。虫儿的吮吻渐渐失控,变为撕咬啃噬,他的双手探入天宝的衣下,迷醉地抚摸着,引得天宝惊喘咻咻。

  随着一次迅猛的冲刺,虫儿'啊'地尖叫起来,终于没忍住,瞬间爆发在天宝的体内,天宝抽搐着,张着嘴努力呼吸,像条搁浅的鱼,滚烫的欲液直冲心窝,一瞬间,天宝被封的穴道竟奇迹般自行解开,他反射性地弓起背脊,闷哼着释放出来,"——啊——永——"'明'字还未出口,就被他吞入喉咙,痛楚与狂欢同时袭来,轰鸣着将他抛上欲
望的波峰。

  虫儿好像是第一次如此畅快淋漓地享受释放,他心醉神迷地趴在天宝身上,半天无语,室内氤氲着浓重的情
欲气息,其中还掺杂着虫儿独有的体香和……一丝淡淡的血腥……,虫儿蓦地惊醒,猛然从天宝体内撤出,慌乱地翻身而下,心脏大力跳动着,好像根本不相信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就在他呆怔之时,天宝手臂探出不知碰到哪里,随着喀喇喇的嘶叫,头顶上方忽然翻起一方挡板,虫儿还来不及惊呼,天宝已纵身跃出,随即挡板重新阖拢,掩住了头顶暗门。

  虫儿大惊,立刻俯身摸向床榻,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温热,证明这一切都不是梦。虫儿咬紧牙关,耳边回响着自己急促的心跳,他继续在床榻上摩挲着,一下子抓到件衣物,质感丝滑,好像……好像正是刚才那小倌儿身上裹着的金丝绒披风,虫儿心头一凛,——小倌儿?那人身手不凡,气息清澈,难道真是楚馆小倌?

  就在这时,虫儿的手指已按上披风下的一个凸起,喀喇之声隐隐响起,虫儿再不犹豫,眼见暗门开启便提气轻跃,呼地飞上地面,手中还紧紧抓着那件金丝绒斗篷。

  "殿下——"虫儿刚在屋中站定,内室大门已被人一掌拍开,谷雨喜眉低叫着扑进门来,"殿下,情况如何?"喜眉满脸焦灼,"我和谷雨一直在楼中巡视,歌舞伎们早已退出,却没有殿下的消息,又不敢擅自入内。"

  虫儿一扬手点燃室内灯烛,"你们可曾看到一个小倌儿从这里离去?"虫儿的声音奇怪地轻颤着,他甚至无法控制音量,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神已变得异常明亮。

  喜眉和谷雨迅速对视一眼,又同时摇摇头,心中都觉得惊疑,别说一个男妓,就是面对繁杂艰难的政务太子也永远镇定自若。

  "怎么?没人从这里离开过吗?"虫儿惊问,此时才发现那熊瞎子朴正熙还歪躺在榻前丝毯之上,好像已陷入昏迷,虫儿的双目微眯,又抬头急速环顾室内,猛地奔向长榻后的一列垂地帘幕,哗地拉开,"果然这里还藏着一扇后窗!"虫儿懊恼不已,窗扇开处,夜风脉脉涌入,夹带着春日特有的馨香,如此清新,就好像……好像刚才那人儿温存的身体,虫儿的身上倏地滑过战栗,因初尝情欢,虫儿已身不由己。

  "啊,殿下,你受伤了吗?"喜眉忽然惊叫,奔上前来,俯身扯起虫儿的裙摆,虫儿一凛,低头看去,立刻心慌意乱地闪身躲开,口中胡乱地应着:"我没受伤,不是我的血。"

  随即虫儿便俯身细查,果然在窗前地上发现了几滴血渍,胸中不由得骤然泛起剧痛,好像心肺被一只铁掌攥住了,——刚才,刚才自己情急下动作粗鲁,伤了那少年。

  "派犬王追踪——"虫儿极力压抑着内心急漩而起的风暴,冷静地吩咐,一边将手中的金丝绒披风凑到鼻端轻嗅着,仿佛仍能感到那人身上清透的温柔,想起他缠绵疼惜的吻,虫儿失控地低吼:"——为什么让他跑掉了——为什么——?"

  喜眉和谷雨面面相觑,他们还从未见过太子如此惊慌失措,"殿下莫急,犬王已经派出,很快就会有消息了。"谷雨垂首,心中忐忑,总觉得此时的永明已与往日大不相同,好像倏忽间就长大了,连他身上特有的体香也不再冷冽,渐渐变得鲜明浓郁,极之魅惑。

  虫儿喘口气,略放下心,"我看他也跑不远,带着伤。"虫儿沉吟着,耳边忽然回响起那少年情动时的尖叫:——'……啊……永……'

  "喜眉——"虫儿倏地回眸,脸色煞白,"我,我怎么觉得他是宝恒!"

  喜眉'啊'地低叫,他虽不知道殿下所指何人,此时也吓了一跳,嗫嚅着劝:"若真是宝恒殿下,他又怎能不告而别?殿下,你,你……"喜眉抿紧双唇,不敢再说下去,面前虫儿的脸上已褪尽血色。

  虫儿低眸,眼睁睁地望着袍摆上一片片殷红的血渍,蓦地攥紧双拳,——是呀,若那人真是宝恒,他又怎么舍得不告而别。可若不是,为何自己竟情难自禁?虫儿这大半年一直苦修清心功,虽也偶尔自欢,却一直非常克制,从未对任何人动情思恋。

  "把鸨儿叫来,我有话问。"虫儿哗地抖开手中的金丝绒斗篷披在肩上,当他拢紧衣襟时,又是心中激荡,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胸口,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竟如此粗暴地侵犯了那个少年。

  过了片刻,门外就响起老鸨惊颤的声音:"不知官家要问何事?"

  虫儿并未开门出外,只隔着门冷声问道:"刚才朴正熙叫的外堂是谁?"

  "是……是玉露楼的……玉衡公子……"老鸨哆哆嗦嗦地回答。

  "玉恒——?"虫儿惊问:"哪个恒?恒久的恒?"心跳快得就要冲出胸膛。

  "呃……"老鸨一愣,没想到官家老爷提出这么个问题,想了想才小心地说:"不是那个字,是均衡的衡。"

  虫儿深吸口气,"他经常来陪朴正熙吗?"这句话好像耗费了他全身之力,连喜眉和谷雨也听出了其中不平常的意味。

  "没有,没有,"老鸨子立刻否认,抹了把额上吓出的冷汗,"今儿晚上是玉衡第一次来咱们万春阁,以前千请万请都没有请动过他,人家是青州第一红倌人,根本瞧不上咱万春阁。"老鸨子说得挺委屈,还隐隐带着一丝鄙夷,"也不知他怎么就看上了朴先生,竟然答应了他出外堂,真是邪门儿。"

  "嗯……"虫儿心底一沉,像压了快巨石,前一刻的灵肉之欢,到了此时,全变为灵魂的重负,令他不堪承受,——若那人不是宝恒,自己竟将初欢交付给了一个连面目也没见到的陌生人!

  虫儿想问地穴之事,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开口,只沉声吩咐:"将这间阁厅封闭,任何人不得入内。"

  听着鸨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虫儿快速走向厅门,"喜眉,跟我去玉露楼,谷雨,你派清平阁手下将朴某送回北句丽驿馆,切勿引起外交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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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初春的夜,清凉似泉,月光粼粼,一波 波地漫进舷窗,照得灯烛全无的舱房明明灭灭,光影游移。

  天宝筋疲力尽地倚在浴桶中,双目紧闭,身上泛起阵阵酸痛,仿佛骨头已被拆散,体内更是火烧火燎,一片麻痹。天宝仰头靠着桶壁,咬咬牙,深吸口气,哆嗦着伸手探入股间,身上禁不住战栗,指尖儿轻触穴口,天宝'啊'地低哼,脸红气促,再无力深入,身上的劲气早已消失无踪。

  虫儿点穴的功夫狠辣老道,虽然天宝按照衡锦的指导及时错开穴道,可第二次依然中招,此时几处大穴中都像百针戳刺般疼痛,天宝苦笑,——虫儿这两年进步神速,而且……
天宝脸上的红潮已烧向颈侧,……这家伙在情事上竟如此凶猛,天宝想着,手指微一用力,噗地押入菊口儿,

  "嗯……"天宝忍不住叫出声,刚被强力疼爱过的后 穴格外敏感,异物一旦侵入便微微翕合,咬住不放,插入的虽然是自己的手指,天宝却双腿瘫软,差点滑倒。

  天宝气息紊乱,勉强站稳,试着抽动手指清洗爱浊,却一下子碰到破溃之处,刚愈合的伤口再次开裂,朵朵血花在水中盛放,天宝的额上背上顿时爬满冷汗,他倏地抽出手指,再无以为继,只趴在桶边喘息,强忍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

  疼痛刺入心窝,天宝的眼中慢慢沁出水雾,——永明如此放浪不羁,也不知,也不知他已经有了几个情人!

  天宝蓦地笑了,唇角微弯,眼底却溢出大颗大颗的泪滴,滑下脸颊,凝聚在清秀的下巴上,——如今自己算是'心想事成'了,永明既已忘了宝恒,却将记得曾与小倌儿玉衡有过一夕之欢。

  天宝正在痴想,就听门上传来钥匙开锁之声,天宝浑身巨震,想要跳出浴桶,却还是晚了一步,刚拿起布巾披在肩上,房门已被轻轻推开,一个高挑的身影闪进门来,"小宝,怎么样?你悄悄地跑回来也不向我回禀。"

  呼和洵轻声问着,云石雕塑似的脸被月光映照得一片苍青,他一步步地走近,神情暧昧,"万春阁内可有春情?"

  呼和洵丝滑的声音变得异常黏稠,就像他此时的眼神,黏黏腻腻环绕着天宝,似要以眼神将他生吞活剥。

  天宝不说话,无动于衷地掉开视线,双腿微微下蹲,勉强将自己沉入水中。呼和洵骤然欺近,快如闪电,他一把扯掉天宝肩上的布巾,'呃'地倒吸口气,明晃晃的月光笼罩着天宝,他明润的肌肤上布满了绯艳的吻痕和细小的牙印。

  呼和洵气息急促,双眼血红,铁掌伸出猛地将天宝的上身拉出水面,一眼便看到他胸前被舔吮得肿胀的红樱,"……嗯……你……你竟让朴正熙得了手……?"

  呼和洵的嘶吼着,华美的嗓音已变得浓浊,他额头颈侧的血管鼓起,突突急跳着,手掌用力一搡,疯狂地将天宝推入水中,一边扭头朝门外大喊:"告诉兀图和日丹,将朴正熙千刀万剐!"

  天宝抹去脸上的水,依然沉默地站在浴桶之中,这是他能忍受的极限,上身,就让呼和洵细看上身吧。

  呼和洵面向天宝,又待伸手,却一下子看到天宝脸上决绝漠然的神色,不禁心中一冷,那是一种痛入骨髓的冷漠,呼和洵恍惚记得二十年前当他初回云州,面对惨变时也曾在镜子里看到过这种表情。

  呼和洵颓然放手,声音却似利刃,猛地刺向天宝,"凭你的功夫,怎么可能让那朴某得手?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天宝不为所动地盯视着屋中游移的月光,好似欲寄身其上飘离舱房,隔了好半晌才淡然开口,"能有什么隐情?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陛下派我去赴宴,难道不是为了逢场作戏?"

  天宝倏地回眸,视线直射呼和洵的眼眸,那深湛的眸光照亮了呼和洵晦暗的灵魂,呼和洵惊骇地倒退半步,只觉无所遁形。

  "你……你……你自甘堕落……下贱胚子……"呼和洵口不择言地叫嚣。

  天宝挑眉,嗬嗬嗬嗬地笑了,那一瞬,他高贵的脸容美得令人窒息,"父王,我下贱,这'胚子'却休要再提了。"

  天宝的声音中满含着嘲讽与绝望,他背转身,扯过浴桶旁架子上的寝袍,哗地抖开,同时飞身跃出浴桶,裹上寝袍,动作一气呵成,呼和洵眼前一花,除了飞溅的水帘和盛雪的肤光,竟没看清天宝的身姿。

  愣怔间,天宝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陛下,你们最好今晚就启程,我明天亲自护送火器出城,分头行动比较好,目标小。"

  "呃……这……"呼和洵眸光一闪,慢慢点头,"也好,朴某一死,这青州马上就会乱成一团,呵呵呵……咱们还是速速撤离吧……"

  望着天宝秀韧挺拔的背影,呼和洵咬咬牙,脑中炙热如火焚,心中却酷寒似冰,"你……明天小心……兀图会在城外等着接应你们……"

  天宝凝立如塑,并未转身,只默默点头,"我已布置妥当。"

  黑暗中,听着呼和洵快步离去的声音,天宝紧闭双目,指尖儿簌簌颤抖,心中一声声地狂喊:——永明——永别了——永别了——


第四卷 自古英雄出少年 且试天下成霸业
玉衡
  亥时刚过,天上的繁星似明似灭,翠微坊中的灯火似真似幻,夜上浓妆,最是销魂夜未央。

  就在每日这最旖旎迷离之时,翠微坊西街上的玉露楼前却是一片风声鹤唳,不止是玉露楼,整条西街已被封锁,兵牟们手持的火把辉映着各楼馆中耀眼的灯火,亮出奇异的光芒,光芒下,死寂沉沉,就像一个瞬间凝固的舞台,灯光戏子们俱在,只是失去了音响和生气。

  "殿下,客人们都甄别过了,并无特异之人,那位小倌儿已在房中等候,你看……"

  喜眉走到车门边,低声回禀着,话音刚落,车门就砰地打开,虫儿跃身而出,一言不发地穿过环伺的兵牟,快步走入玉露楼,他早已卸去乔装,身上穿着霜色云纹缂绣锦袍,腰系玉带,长发未冠,只以玄青缎带系在脑后,他的脸容明丽无双,眼中的神情却疏离淡静,此时,在那静谧的眼底隐隐酝酿着一场风暴,所有不幸闯入的视线都被吸进旋涡,搅得粉碎。

  喜眉瞟眼看到,不禁浑身巨震,这两年来,他还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失态。

  "殿下,这边走。"东宫侍卫总领萧简已在玉露楼大门内守侯,见到虫儿立刻迎上前来将他带往二楼,"楼中各人都已询问过,并在房中禁足,鸨儿一直喊冤,直说那位玉衡这几天卧病在床,并未出过外堂,而且据说……"萧简顿了一瞬,回眸望向身边的小虫,见他面含薄霜,眼露冰芒,不禁也是心底一震。

  "据说什么?"虫儿脚步不停,沉声问道。

  "据说这位倌人色艺出众,且心高气傲,从不出外堂,就是熟客也绝不留宿。"

  萧简轻声回报,就见身边之人身形微顿,随即便继续向前走去,"他倒是贞烈,可惜……"

  虫儿只说了'可惜'二字便抿紧双唇,唇上火烧火燎地隐隐作痛,仿佛仍被那人含着吸吮,身上情
潮暗涌,仍未止歇,那种久违的甜蜜感觉,不知是来自地狱还是天堂,甜蜜过后便是无尽的隐痛。

  萧简心中轻叹,他才见过那位玉衡,也觉得他不像是风尘中人,如今又莫名其妙地惹上这么一件大案,还不知将被命运抛向何方。

  萧简引着虫儿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前,刚要推开房门,却被虫儿以眼神制止,虫儿咬紧牙关,抬手敲了敲门扉,萧简惊异地挑起双眉,就听门里传出一道低婉的声音:"请进——"

  虫儿深吸口气,手掌轻推,打开房门,门开处,昏黄的灯光摇曳而出,灯影下,一个纤薄的身影转过身来,鹿眼般的明眸水润润地望向虫儿,飘忽的视线一下子变得清晰,不可救药地陷入虫儿眼底的旋涡,无法自拔。

  "你就是玉衡?"虫儿问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孩儿,心跳并未如预期的加速,反而浮起一丝失望,这玉衡看起来和英秀年龄相仿。

  房门在他身后静静地阖拢了。不等玉衡回答,虫儿骤然欺身上前,倏地吻住玉衡的唇瓣,转瞬便松开,脚下微滑,虫儿又退回到门边,嘴里喃喃低语:"不是你……不是……"

  "有人偷吻了你,你以为是我?"那男孩低问,眼中明显闪出遗憾的微光,"为什么不是我,我倒真的希望是我,哪怕因此而被你杀死。"

  男孩低婉的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失望,仿佛死于这一吻竟比活着还令人向往。

  虫儿本已转身欲走,听了这话,肩膀微抖,他慢慢回过身,再次凝神打量灯下的男孩,那男孩不惧不怕,身子单薄得似柳枝儿,偏偏强撑着挺直了背脊,这一点点坚持便透露出他的固执和顽强,那双小鹿眼般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极其驯顺的柔光,令人心软。

  虫儿一滞,鬼使神差般再次趋身上前,圈住玉衡的纤腰将他拉向自己,随即便俯身吻他,异常温和,像吻一个幼童,浅尝即止。

  当他松开玉衡,飘身欲退时,玉衡蓦地扯住他的手臂,身子前倾骤然吻上他的嘴唇。玉衡的吻,与他纤柔的模样正好相反,热烈而狂肆,舌头毫不顾忌地闯入虫儿的齿关,卷扫着直往咽喉深处探去,一路舔吮,撩逗着虫儿口中细嫩的内膜和上腭。

  虫儿浑身惊悸地微颤,自然萌发的欲念才浮上心头,脑中就闪过宝恒清逸的笑容,还有……还有刚才身下人温存的身体,仿佛还与他紧贴着战栗,耳边又响起黑暗中砰砰砰的心跳声和灼热的喘息,这一切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虫儿脚尖儿轻点,倏地撤身而退,脱离了那男孩炽热的唇舌纠缠。

  "你……"男孩儿身子轻晃,赢弱不堪地扶住桌案,双眼无助地紧盯着虫儿,"你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人吧……真惨……我可能也永远忘不了你了……"男孩说着就颓然跌坐在椅中,"你就这么走了还不如杀了我……"他轻声细语着,"我活了十五年还没见过比你更美好的人,我就是再活五十年也不会遇见比你更美好的人,所以,此时我就是死了,也死而无憾了。"

  虫儿的手已搭在门上,他默然而立,因为宝恒,他终于相信在这世上有一见钟情的奇迹,所以此时听着男孩的表白,虫儿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感同身受,男孩说的话正是他想说给宝恒听的,可宝恒已死,他这话只能珍藏在心里了。

  "你……叫玉衡?"虫儿没头没脑地问着,也不转身,依然用手撑着门框,今晚的经历就像一个梦,一个印在书页上的传说,全不似真的,虫儿有点恍惚,他的宝恒死了,这里却有一个玉衡,嘴里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真是荒谬呀!

  不等玉衡回答,虫儿就猛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身后昏黄的灯光也紧跟着追了出来,好像那男孩子凄惶的眸光。

  "你这就跟我走吧,也不用收拾东西了。"虫儿随口吩咐,全不顾那男孩儿是否听见,又如何反应,他也许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他并不后悔。

  虫儿从未真正任性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

  月似琉璃盘,高悬远天,琉璃宝光从天际挥洒而下,氤氤纱纱,笼罩着万顷海波,碧涛翻卷,将月光化作银白的浪花,绽放在高昂的船艏。

  船艏上,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凝目远眺,将所有的情思执念都埋葬在涛声中。

  "殿下,朴正锡死了。"喜眉迟疑地走近那个端立不动的身影,小心地回禀。

  "什么?"虫儿蓦地回头,不置信地瞪着喜眉,"谷雨不是将他送到青州的北句丽驿馆了吗?"虫儿的声音第一次透出一丝惶惑。

  "刚才收到飞鸽传信,谷雨说……说……"喜眉忽然结巴起来。

  "说什么?"虫儿飞身跃下船艏,双手撑着船舷,低声喝问,——朴正锡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但碍于外交礼例,虫儿又不能将他滞留拘捕,只能叫清平阁将他送回北句丽驿馆,顺便在路上探问一番。

  喜眉抹了一把额头,随即便沉声回答:"谷雨说他们悄悄将朴正锡送到北句丽驿馆时他就已经精神恍惚了,但又不像是中毒,问什么都不回答,只知道傻笑,"喜眉攥紧双拳,吃力地说道:"谷雨不敢再问,将他安置好后,还留了人把守,结果……结果……"

  "结果什么——?"虫儿不耐烦地追问,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也有些不稳。

  "结果后半夜他被万春阁的鸨儿发现死在了满春厅!满身刀伤。就半个时辰前。"喜眉也顾不上擦汗了,一鼓作气地说完。

  "什么——?"虫儿惊问,声音却奇异地压在喉中。喜眉喘口气,声似蚊呐般地续道:"朴正锡死了还不到半刻钟,北句丽驿馆的馆丞就跑到青州府衙击鼓,报说北句丽开城府尹被青州府衙役无端拘捕了,他来要人。"

  "……"虫儿不说话,喉咙里像吞了烧红的炭块,烫得他五内俱焚,这是他掌管清平阁事务后第一次失手,自他踏入万春阁,好像就踏入了一个圈套,布下迷阵的那人难道……难道就是假扮玉衡之人?他……他的身体简直令人销魂……蚀骨……

  隔了半晌,虫儿化拳为掌,轻击向船舷,"那个朴正锡是开城府尹?他不是左石君的表弟吗?在北句丽捐了个候补道,什么时候补了实缺了?"

  喜眉摇摇头,"如今看来他就是左石君派来送死的,不知是左石君的人故布迷阵还是另有人假扮青州府衙栽赃陷害。但此事一出,礼部又要忙着向北句丽解释一番,赔礼道歉是免不了了,关键是……"

  "……关键是私运火器之事又不了了之了,我们的线索断了。"虫儿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憋闷至极,他抬手轻揉着额角,想了想,终于开口道:"现在江湖上各门派中可有……咳咳……可有什么成名的少年子弟……功力不凡……人物……风流……咳咳……"

  喉中的火焰直窜进脑颅,烧得虫儿神志朦胧,——那少年的身体,他的气息,他的吻,他俊挺的鼻梁,他修长劲韧的双腿,他,他的温存和悸动,都和宝恒如此相像。

  "最特别的是他穴位倒置,我的点穴手法是父皇亲传的,第一次竟失手了,第二次他也很快就自行解开。"虫儿说到此处已近乎咬牙切齿,恨不得此时就将那家伙抓获,肆意……肆意痛惜……宠爱……,虫儿倒吸口气,猝然而醒,自己……自己怎么会被一个蒙面歹徒惹得心衿摇荡呢?

  "查查江湖上那些旁门左道,狂蜂浪蝶!"虫儿垂下眼眸,盯着船舷下的千朵白浪,它们轰隆隆的,在月光下逐一绽放,——那人的气质清澈高贵,似乎并非江湖人士。

  ——呃!喜眉双腿转筋脑门冒汗,偷眼打量永明殿下,发现他低垂着头,光滑浓密的乌发缎子似的披泻而下,遮住了他的脸颊,喜眉掉开视线,心里打鼓,不知在那万春阁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至一向波澜不惊的殿下此时已化身为狂澜巨浪。

  "青州四门,水路各条通道是否都加派了兵力把守?"虫儿沉声问道。

  "是,从昨晚事发起青州就已变成铁桶。"喜眉说完像突然想起什么,"嗯……咳咳……殿下……"喜眉再次口舌滞涩,却不敢再偷眼瞧虫儿了。

  "什么事?有话就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嗑磕巴巴了?"虫儿心烦意乱,立刻低声喝斥。

  "呃……后舱那位……那位玉衡公子……"喜眉轻声问着,殿下这次青州之行可谓收获颇……咳咳……颇为古怪,不知回到东安,那两位陛下知道了会如何反应?喜眉想到此处,心头一跳,哎呀,那两位陛下此时恐怕已经知道了。

  虫儿肩膀一抖,微微偏头,斜睨着喜眉,"那位不过是我帮助的一位苦命人,清平阁在东安有无数房舍产业,还容不下这么一位少年?"

  "是,喜眉明白了,一定会将他安置妥当的。"喜眉偷偷地抹了下额头,师傅愁眉闲话家常时曾说起过:当年华帝陛下伟美无俦,好像……好像没有和妓馆小倌儿有过什么瓜葛。

  "好了,你照着我的吩咐去做吧。"虫儿摆摆手,喜眉立刻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

  虫儿漫无目的在船上踱步,一边思考着青州之事的来龙去脉,可左思右想再加上冥思苦想,想来想去的都是身下婉转承欢的秀丽少年,渐渐的那少年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宝恒融为一体,竟不分彼此了,虫儿使劲摇摇头,似乎想摆脱这种疯狂的渴念。

  就在这时,虫儿身侧的暗影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叹,虫儿倏地回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船后,轩廊下,摆着一张小几,一个纤柔的身影半倚着阑干坐在小几旁。

  "玉衡……"虫儿低叫。

  "殿下……"玉衡抬起小鹿眼般的双眸,那眸中总是湿润润的带着点水光,好似永不滑落的泪,他轻唤着,直勾勾地望着虫儿,也不起身,但那眼神仿佛已诉尽了万语千言。

  虫儿一滞,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坐在他的身旁,"你怎么还不睡?"

  玉衡听出虫儿声音里的关切,倏地垂下长睫,眸中的那丝水光却更加明艳,似看非看的,玉衡的唇畔已漾开一朵浅笑,那么妖娆又那么脆弱,好像随时都将枯萎。

  虫儿看得愣了,轻吸口气,视线微滑,避开玉衡的笑颜,嘴上不经意地问道:"离开青州,你真的不介意吗?"

  玉衡略抬头,发现虫儿双眼望向海面,并未看着他,不禁有些失望,随即便自嘲地笑了,"玉衡乃天涯飘萍,一个浪头打过来便是灭顶之灾,葬在哪处水下并不重要。"

  "不——"虫儿失声低呼,不知怎的,玉衡的话竟触动了虫儿心底最隐秘的伤痛,"我不会让你葬身水下的。"

  "殿下……"玉衡蓦地滑跪在地,双手巧妙地放在虫儿腿上,柔若无骨,尖削的下颌微微扬起,"殿下……能与殿下相遇……蒙殿下照拂……玉衡……死而无憾了……"

  玉衡说着便乖顺地俯首,脸颊贴着虫儿的大腿,轻轻厮磨着,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喉咙里发出似有若无的呜咽低鸣,令人不忍推却。

  虫儿心中一凛,大梦初醒一般,他顿了一瞬,终于抬手抚上玉衡的肩膀,温和地轻拍着,双眼依然凝望着万顷碧波,眸光渐渐变得冷凝,波潮波涌,翻搅着亿万点月光。

  玉衡瞟眼微瞄,不禁心底微颤,殿下的手掌一下下轻拂在肩上,而殿下眼中的神情变幻莫测,竟完全看不透他心中所想。他才十四岁而已,心机却已深似海洋。

  *************************

  卯时刚过,青州东门前已是人流熙攘,人声鼎沸,今儿是东市大集日,来自四镇八乡的农人客商将个巍峨的东城门挤得水泄不通。守门的兵勇虽然已经增至平常的两倍,且个个严阵以待,依然难以应付川流喧嚣的赶集人群。

  就在这时,一阵唢呐吹奏的凄厉哀乐突然传来,吱扭扭地直往人脑仁儿里扎,拥在城门前的过客和守门的兵勇俱是一惊,齐齐掉头看去,远远的就见一队僧人,身披袈裟,拍打着金铙铜钹;又一队道人,身穿羽衣,吹奏着苇管竹笙,迤逦行来,真个是声震天地,响彻云霄,再混和着孝眷们仰天拍地的痛哭,东门前一时竟像陷入坟场,围观的人们,个个都觉凄惶,人人都动悲情,等看到杠夫们抬着四只黑黝黝的棺木走到近前,东门前拥堵的人群立刻水波似的向两侧漾开,自动让出出城的道路,十几位孝眷赶着两辆骡车跟在棺木之后,乱嚷嚷地哀嚎不已,骡车上更有一位满脸痘疤的少年戴着个白布手套一路抛撒着石灰。

  守城的兵士刚要拦上前去询问检查,也不知谁在人堆儿里喊了一嗓子,"是葫芦岛上染上时疫的王秀才家呀,一连死了四个了!"

  ——哎哟我的妈呀!观望的人群里像炸响了霹雳,人们骤然四散奔窜,将排列整齐的兵士们推挤得缩在城根儿下,无法靠近前去,兵士们看着那脸上疤痕叠生的少年和他手上扬起的白烟,早心有戚戚,也就顺势躲在人后,眼瞅着送葬的队伍穿过城门向无垠的旷野中行去。

温情
  "殿下,好些了吗?"日丹轻声问着,满面焦虑,一边将紫貂披风搭在天宝的肩头,随手撩起车帘张望着,过了莫干山,天气渐渐寒凉,草甸子上星星点点开着红白的花儿,还未连成阵,春光依然远在天边。

  天宝缓缓睁开双眼,气归丹田,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血色,心中苦笑:永明凶悍似虎,自那晚被他侵犯后自己已连续低烧数日,除了流食,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后
庭内的创伤恐怕不太妥当,但又不知该如何医治,更不敢透露隐秘。而且,永明这两年功力大增,自己虽及时封闭了穴道,但还是被他强劲的指力伤了。

  "我早就没事了,已经过去四天了。"天宝裹紧披风,他来到大漠已经快两年了,可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冷冽的气候。

  日丹看着天宝日渐消瘦的脸庞,心疼地捏紧了拳头,真想一拳挥出去砸穿莫干山!

  "没想到那个朴正锡还是个武林高手,竟将殿下伤了!我那晚应该再多斩上他七八刀!"日丹恨恨地说着,还觉不解气,可又无法出了这口乌气,只憋得额冒青筋,鼻翼酸涩,"殿下不顾内伤,连夜布置筹划,又亲自押运火器出关,这……这才迟迟未能复原……"

  日丹红了眼圈,两年了,他对天宝越来越尊敬仰慕,天宝的祸福安危竟比他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呵呵呵……"天宝想起那粉裙虫儿不禁低笑,"他的功力还不及我,只是骤然发难,我……没有防备……大意了……"天宝的声音渐渐寥落,自己光想着如何为他消灾解难,没想到这家伙的动作竟快如闪电。

  "哼——"日丹以为天宝说的是那熊瞎子,神情变得更加激愤,"那个朴某真狠,甫一出手就是杀招,即使不致人死命,也害得人要卧床修养上个把月,只是,殿下……"日丹顿住,扭头望去,见天宝的面色重又变得苍白,隐隐透出一丝黯淡,不知怎的,日丹的心肺像被人重锤凿击,痛不可抑。

  "只是什么?"天宝随口问着,心里想的却依然是永明,——正像阿爸说的,他遇到了永明,他再也做不成和尚了,可他也失去了永明,那小人儿,心肠变得越来越硬了,出手狠辣,姿态绝然。

  "只是,我结果他的时候没发现他是个武林高人呀,朴某就像一个酒囊饭袋!"日丹有一瞬的狐疑,他潜入驿馆时,那个朴正锡已经神志不清了。

  天宝听到此处,忽然沉下脸,连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我知道你是领命而去,陛下的王命不可违抗,但是,日丹,你是我的人。"天宝说着倏地侧身揪住日丹的衣襟,宽敞的马车里,温度骤降,空气凝固,"日丹,我必须确定你是我的人!"

  "呃……殿下……"日丹被天宝扭住衣襟,无法叩首,但他脸上虔诚敬慕的表情已透露了他全部的心思,"殿下,在你一岁时,日丹就已发誓要永生守护着你,衡大爷可以作证。"

  听到日丹提及阿爸,天宝一下子松开手,指尖儿却仍瑟瑟微抖,——阿爸,阿爸现在是否无恙?

  "日丹,我不希望西朔与明华国为敌,那是个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巨人,一旦触犯了它,后果不堪设想。"天宝面无表情,连声音也变得平板,他曾万分向往那个国度,而此时,他却不得不站在与它对立之处。

  "陛下命你杀了朴某,又将他送回万春阁,分明就是要挑起明华和北句丽的外交风波,左石君虽然与我们合作,但却居心叵测,不知何时就会反咬一口将我们出卖,到了那时,我们就会孤立无援,独自面对强大的明华国。日丹,我们刚刚摆脱了俄那契,难道还要再经历强国压境之祸吗?"天宝侃侃而谈,日丹凝神细听,渐渐锁紧浓眉。

  "殿下,日丹愚鲁,只想着为你复仇了。"

  日丹愧疚地低下头,天宝松开他,手指轻动,为他整理着衣襟,"这次之事不怪你,兀图就守在你身边,你也只能依命办事,最稳妥的解决之道不是东进,而是慢慢蚕食联合西域各小邦国,将西朔的疆域向西扩展,一旦明华国有何行动,我……我们也好有一个退身之处。"

  天宝绝不想与永明正面冲突,他只想领着族人避向西方。

  "殿下……"日丹俯身叩拜,声音闷闷地从胸中发出,"我……我总觉得你太苦了,要同时面对诸多难关,身周阻滞重重,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有时候,我真想将你送回南洋,可我……我又舍不得……"说到最后,日丹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天宝不仅是金翼之裔,还是自己衷心仰慕之人,他怎么舍得离开天宝。

  天宝挺直肩背,脸上蓦地绽开笑容,日丹抬头看到,不禁呆了,那笑容真美,好像荒原上第一缕春光,"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们吧,与其担惊受怕,被人欺压,不如我们一起拼一场,成便成了,不成也没有遗憾。"

  夜来了,高远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儿,黑得异常纯粹,半轮冷月在雪沫似的冻云间沉浮,几点疏星时隐时现地躲在天角儿,凛冽的风呜呜嚎叫着吹过荒原,像蛰伏的猛兽在嘶吼。

  两辆马车停在一个避风的土丘后,马车周围点着一圈篝火,彤红的火光映亮了荒芜,守车的侍卫们不知是自己睡熟了还是被人点了睡穴,一个个互相倚靠着歪在篝火圈内。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魔似幻跃出土丘,扑向左侧的那辆马车,他的剪影被火光拉长投射在土丘上,竟好像雪原上的猎豹。

  "宝儿……"随着一声轻唤,倏忽间,那人影已扑入车厢,迅捷无伦。

  "阿爸——"天宝从厚毛毡上骨碌一下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张望已经被那人收入怀中,"小宝儿……宝儿……"那人叹息般喃喃低语,一边抚摸着天宝肩背上披散的稠密卷发,将他紧紧地按在胸口上,"两年了……阿爸想你……到处找你……"

  瘦高的男人搂着天宝,只片刻,他胸前的衣襟就已一片湿凉,怀中的少年不言不动,连肩膀也不曾颤抖,但那片湿凉却迅速地扩大,直沁入男人的胸中,痛彻心肺!

  "宝儿,阿爸带你走吧,咱爷俩这就走……"男人受不了这无声的痛哭,揽着天宝就跃向车门,"天明前咱们……"

  "阿爸——"天宝扯住男人,叫声里渗透了绝望和无限的希望,听起来异常奇特,"阿爸,咱们天明前也走不出这片戈壁,就是走出戈壁又能如何?"天宝扶住男人的肩膀,另一只手摩挲着男人的伤腿,眼中不停地溢出泪珠,大颗大颗的,纷乱而晶莹,"阿爸,我不能再连累你吃苦了,你若不是为了我,早撒手西去了,何苦活在世上忍受毒发时非人的痛楚!"

  天宝抬手抹了把泪,唇角倔强地抿紧,双眸坚定地注视着无尽的黑暗,刹那间,他的面容一下子焕发了神采,美得令人目眩,"阿爸,你带着我在南洋漂泊了十二年,最终仍逃不脱认祖归宗的命运,这是我的命——"

  天宝说着就唰地一下扯开衣襟,车门缝隙中透进的月光火光骤然映亮了他的左肩,那个神秘的狼翼纹纪赫然展现在男人的眼前。

  "你看,这是宿命,阿爸,刻进了血脉,就像你的琥珀眼,我们躲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害了一船人的性命。"

  天宝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却无端的令人听了心碎,"阿爸,除非我们死,在这世上彻底销声匿迹,不然这宿命就不会放过我们。可我此时又不想死了,我就不信我们不能活出一条生路来!"

  男人小心地为天宝整理好衣襟,他不说话,重又将天宝揽入怀中,珍而重之,当他抬起头时,浮游的微光哗地映上他的脸,照亮了那虽然沧桑却依旧英俊得可怕的面容,金色眼瞳中华彩绽放,——啊!原来他便是化名为衡锦的大蜀王卫恒。

  "阿爸,你还是回南洋吧,大漠中气候苦寒,这会加重你毒发时的痛楚。"天宝倚在衡锦的怀中,耳边就是父亲蓬勃鼓荡的心跳,天宝忽然觉得困倦,他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哈欠,唇边漾开浅笑,安逸地阖上了眼帘。

  "小宝,就像你说的,我这多活的十几年也全都是为了你,活也好,死也罢,有啥大不了,只要是为了小宝,我心甘情愿。"衡锦的下颌抵着天宝曲发茸茸的头,心满意足地靠着车厢壁板,"宝儿,那个呼和洵……"

  想起那个石膏塑像般的男人,衡锦忽地锁紧浓眉,手臂用力护着天宝,好像生怕他受到任何伤害。

  "他不是我父亲……我清楚……他看着我时总是一种奇货可居的神情……好像占了好大的便宜……呵呵呵……我这辈子只有一个阿爸……"天宝含含糊糊地低喃着,不敢透露呼和洵对他的邪念,天宝的身子拱一拱,小猪似的在衡锦怀里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他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我是谁……这个纹纪决定了我的使命……阿爸……"天宝叫着蓦地抬起眼眸,"……咱俩都是被迫走上宝座……我却不想重蹈覆辙……我一定要闯出一个新天地……"

  衡锦嘴里嗯嗯应着,忽然觉得心酸,他抬手笨拙地抚上天宝的双眸,将他大睁的眼帘阖上,——小宝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卫恒!

  "宝儿,你将是西域史上最伟大的君王。"衡锦轻拍着天宝的背脊,好像他仍是一个稚弱的幼童,鼻腔中的酸涩直冲进脑颅,——天宝从未有过真正的童年,他们一直生活在颠沛流离之中。

  "宝儿,你想不想查明自己的身世?你的父母亲人一定以为你已不在人间了。"衡锦低问着,心里一下子揪紧。

  天宝静静地躺卧着,对这话并无太大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回答:"就让他们那样以为吧,有时起死回生并非吉祥之事,我的重生,只会给他们带来危险,搞不好又是上百条人命。"

  天宝悄悄握住衡锦的手,"阿爸,我不想成为一个可怕的诅咒,走到哪里便将死神带到哪里。"

  衡锦反手抓住天宝,将他的手紧紧地晤在掌心里,"小宝是天赐之宝,怎么会是诅咒,快睡吧。"

  衡锦的声音异常柔和,双眸却大睁着,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似要望穿车壁,一直望进宇宙苍穹之中。

  天,就快要亮了,此时正是黎明前的子夜,最黑暗,却已透出一缕晨曦的芬芳。

  **************************

  同年腊月初十(十二月),正值隆冬,天寒地冻,瑞雪霏霏而落,仿若梨花乱舞,在广阔的天地间拉起一幅银色纱幕,期间回光闪耀,照得殿宇楼阁便如玉簇银装一般。

  晌午刚过,柳絮似的雪片儿已飘成鹅毛,眼见着雪越下越大,小鱼的贴身女官笑脸砰地关上窗扇,一边回头笑嗔道:"殿下在咱华安殿就一天到晚开着大窗,全不管天时节气,如今到了平康郡王府,下着这么大雪,也是四窗大敞,也不怕把郡王冻着了。"

  "啧啧啧……你这丫头到了外面也口没遮拦……"小鱼懒洋洋地斜倚在锦榻上,身后靠着两个杏色织花蜀锦大迎枕,怀中拢着一个紫铜镶宝缠枝海棠小手炉,衬着她身上半新不旧的冬云色裙裳,倒别有一番浓淡相宜的美态。

  "嘿嘿……我倒是觉得笑脸姐姐越来越会说话了……"靠在锦榻另一端的秦醒意味深长地笑了,他那清秀雅致的脸庞因为这个笑变得格外生动,秦醒眼眸一转,望向坐在锦榻对面书案边的英秀,话里有话地问着:"你说呢?郡王殿下?"

  英秀但笑不语,琥珀金瞳里闪烁着耀目的光华,温煦地轻笼着对面那个云霭似的身影,隔了一瞬,英秀才恋恋不舍地掉开视线,笑言道:"阿醒,永华公主在此,你就别再提什么郡王殿下了,我听着别扭。"

  "哎呀呀,你们俩的话我听着才别扭呢,再这么说下去,我真就要走了,也不等你那蜜炙鹿脯子了。"小鱼半真半假地说着,作势就要起身,英秀和秦醒对视一眼,立刻躬身道歉:"小鱼殿下恕罪,英秀知道错了。"

  这话一出口,屋中骤然一静,秦醒悄悄地收了笑,英秀眼中的熠熠金彩也隐入眼底,小鱼微愣,不知怎的,心底浮起一丝痛,若有若无,难以捉摸。

  "殿下说那鹿肉脯子,只怕是烤炙得了,我这就去看看吧。"笑脸灵醒之极,活泼泼地说着,一边转身出了花厅暖阁,直往花廊下边去了。

  "咳咳……也不知虫儿还来不来?"小鱼似乎已意识到暖阁中的热度渐渐冷却,立刻没话找话的自问,话一出口,小鱼就后悔不迭,果然,身边的榻几咯吱吱挣扎地叫了起来,也不知阿醒如何凝力折磨它呢。

  "他去听人弹曲子了,不会有闲暇来和咱们凑热闹。"秦醒的声音里好像飘进了雪花,冷飕飕的。小鱼和英秀都浑身一抖,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担忧。

  "阿醒,若说这东安城中善奏之人,你爹当仁不让,位列第一,其次便是你了。"

  小鱼坐直身子,偏头温和地看着秦醒,却见那蓝袍少年一幅意兴阑珊的模样。

  秦醒摇摇头,再摆摆手,呵呵地笑了:"鱼儿姊姊,永明殿下评说阿醒弹琴是只讲技而缺少趣,技艺是可以苦练而成的,而那个趣味却是全靠天分,姊姊,我放弃了,阿醒原本就是个木讷之人,无甚趣味。"

  秦醒此言一出,小鱼和英秀都像没嘴儿的葫芦似的说不出话了,屋中温度再次急降,暖阁子已快变为冰窖,

  "呃……鱼儿……你可曾见过那位……公子?"英秀忍了又忍,看看秦醒黯淡的面容,终于忍不住开口。

  "罢罢,如今谁都是公子,你们以后千万别再叫我公子,只叫小秦或是老秦即可。"秦醒讪笑着低下头,小鱼和英秀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有点难过,秦醒一向聪敏慧捷,为人极有分寸,绝不出口伤人,今天算是特别罕见了。

  "唉……虫儿他……他……"小鱼为难,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此事已成东安内宫中的一个禁忌话题,"我没见过那位玉衡。爹爹和父皇好像……好像也……也没见过他……"小鱼一向沉稳持重,此时也心慌意乱起来。

  "陛下们对此怎么说?"英秀谨慎地问道,他从西川回京后正式受封为平康郡王,随即便分府出宫,和虫儿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许多。

  "父皇说虫儿正值青春叛逆期,专门和主流观点对着干,越阻止他越起劲,不如放松心情,以平常心对待,不用过分关注此事,依靠时间去伪存精。"小鱼一口气说完,随之拍拍胸膛压惊,"如今我们一家子人都在装傻,只当没这回事,可又不能过分漠视,那样反而露了痕迹,要做到恰到好处,实在不太容易,我现在都躲着虫儿,生怕哪句话冒犯了他。"

  英秀倒吸口气,秦醒轻吁口气,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秦醒咧嘴笑了,悲喜莫辩,"我如今见了他都绕道儿走,生怕他拿我和那位公子做比,阿醒资质鲁钝,相貌丑怪,自然是比不得的。"

  秦醒到底年少,口气中的酸味越来越重,呛得英秀鱼儿鼻子发胀,小鱼再次开口道:"爹爹说人不分贵贱,只要是自己真心挚爱的就好,只是若没有认清自己的感情,就不要轻言许诺,这样只会伤人伤己。"

  ——啊!明帝陛下的话更加感性,直说到少年们的心里去了,就听鱼儿平和的声音再次响起:"爹爹和父皇对虫儿最大的期望就是忠诚与专一,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真是令人羡慕的感情境界,但又有多少人能实现这一心愿呢?英秀禁不住抬眸望向小鱼,小鱼却鼓励地看着秦醒,秦醒低垂着眼睫,谁也没看。

  "永明皇太子殿下驾到!"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暖阁中的三人惊得嘴巴半张,诧异地彼此互望着。

天纵
  英秀率先站起身,快步穿过暖阁走向外厅,小鱼拉着秦醒跳下长榻,紧跟着英秀来到外厅,侍仆们早已利索地打开厅门,掀起织锦棉门帘,朔风卷着碎雪唰地扑入厅门,英秀抬手遮在眉上,仍觉得目眩神迷睁不开眼,就见前方□上,飘雪如落梅,纷纷霏霏中,一行人迤逦而来,走在最前方的正是永明太子殿下,他身披雪貂白羽银绣大氅,亮白的衣袂随风飘飞,更衬得他身姿颀长挺拔,容颜明俊无双。

  英秀不自觉地笑了,心中暗比,惊觉虫儿现在的身高竟和自己相仿了,英秀刚要走下台阶迎上前去,就听身后传来倒吸冷气之声,英秀微顿,再次看向前方,又是一惊,虫儿的身后,露出一个袅袅纤纤的绯色身影,那秀媚的人儿裹着一袭锦绣金丝绒斗篷,滚镶银狐,衬得他兜帽下的那张脸格外细致精巧,仿佛只有巴掌般大小,下颌尖尖,薄唇绯绯,至于那双眼,英秀凝目细瞧,也是轻吸口气,那少年的眼中湿润润的,水雾迷蒙,他并未注目某处,你却觉得他的眸光无处不在。

  英秀心中微凛,总觉得有点异样,却又说不清是何感觉,他收敛心神,迎着他们走上前去。

  "殿下驾到,我们本该倒履相应。"英秀笑看着虫儿,随即便转身望向他的身后,笑容依旧地问道:"这位是——?"

  虫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眼神立刻变得温和,"他就是玉衡,我的……友人……"虫儿退后半步和玉衡并肩而站,"玉衡,这位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平康郡王龙英秀殿下。"

  小虫儿此时连声音都已变得柔和,英秀心中轻叹,也不知是为了秦醒还是那位葬身海底的宝恒。

  "玉衡拜见平康郡王殿下。"那锦绣绯袍的少年俯身行礼,声音和他的姿态一般漂亮。

  虫儿抬臂轻揽着玉衡走上台阶,仿佛那人儿娇不胜衣似的,英秀跟在他们身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就听台阶上再次传来玉衡柔婉的声音:"玉衡拜见永华公主殿下。"

  "快快请起。" 小鱼唇角含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长得如此纤柔脆弱,令人忍不住想要疼怜。

  玉衡刚刚直起身,虫儿已经抬手指着小鱼身旁的秦醒,"这位是——"

  "——我是秦醒,公子只叫我小秦就好。"秦醒不等虫儿介绍,趋前半步颌首笑道,那笑只在眼中打了个转儿就隐入眼底。

  玉衡抬眸望向秦醒,心里突地一跳,这个姿态潇洒倜傥,清如冷泉似的少年长着一张异常聪明秀气的脸,虽不及永明美,也不及英秀俊,却别有一番飘逸的风范,令人钦羡。

  "都请进暖阁吧,屋外严寒。"英秀快步走上台阶,恪尽主人之职,将众人引进花厅,不等随侍的仆从上前,虫儿已转身亲自为玉衡解下身上的金丝绒斗篷,"那银狐暖筒儿你还是拢着吧,小心着凉。"

  虫儿细心地叮嘱着,一边伴着他穿过外厅,走入暖阁,跟在他们身后的英秀小鱼和阿醒俱都瞠目结舌,虫儿一向娇气,万事等着人服侍,何时见过他这般体贴地照顾别人呀!

  虫儿领着玉衡坐到长榻东侧,"就坐这里吧,既不挨着窗离火盆儿也远,寒气炭气都染不上。"

  ——呃!其他三人再次暗自咂舌,齐齐望向那相挨而坐的两个人,虫儿明明年少却隐有霸气,那玉衡略显年长却弱不禁风,虫儿好像感到了众人惊异的目光,不以为意地解释道:"玉衡自幼体弱,多有痼疾,每到严冬易患喘症,所以要格外当心。"

  "呃……咳咳……"不知为何,看着虫儿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小鱼忽觉羞窘,她低头轻咳着在书案边坐下,"太医院的言太医对此好像颇有心得,永明你不妨请他给玉衡诊诊脉。"

  玉衡眼含感激地望向小鱼,也不说话,但那眸光,温驯柔婉,无处不在,足以表达他的心情。

  小鱼平和地回望着他,转瞬就掉开视线望向英秀,发现英秀也正望着自己,眼含深意。

  "言太医已经看过了,现在正在吃他配的药,好像确实见效。"虫儿淡声开口,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围绕着身边的玉衡,状极亲昵。

  此时就听秦醒'啊'的一声低喊,"哎呀呀,明儿就是秦家太祖父的八十大寿了,我的贺礼还没置办,糟了糟了……"

  秦醒一边喊糟一边急匆匆地招呼着侯在外厅的贴身侍童,"顺儿,秦顺儿,咱得赶紧走,不然明儿就是个扒皮罚跪的下场。"

  一个眉眼儿伶俐的青衣小童应声赶了进来,给秦醒披上墨蓝素缎披风,一边嘴里跟着着急,"少爷,咱紧着张罗吧,不然明天顺儿比您死得还惨呀。"

  主仆二人乱哄哄地彼此抱怨着,急旋风儿似的卷出外厅,秦醒临走前还不忘回身一一告辞:"几位殿下,还有玉衡公子,抱歉抱歉,小秦我实在糊涂,忘了本分,这就先走一步了。"

  说着也不等虫儿他们回答就推门走了出去,小鱼给英秀使了个眼色,英秀立刻跳起身,"我去送送阿醒,去去就回。"

  风狂雪乱,白茫茫好个琉璃世界,英秀奔出厅门,见那墨蓝的身影已经转上花廊,"阿醒——"英秀叫着追上前去,轻快急行的身影忽然顿住,也不回身,只静静地站在花廊下,身周泛着明晃晃的雪光。

  "阿醒,你……"英秀奔到秦醒身边,忽然发现无话可说了,身边的身影再不复轻快,凝重而无奈。

  "英秀,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永远欲语还休的模样,令人无限向往。也难怪虫儿会深陷其中了。"秦醒依然保持静立之姿,"以前是宝恒,如今是玉衡,我,甘拜下风。"

  "阿醒,你若真能这么想,也好,那座皇宫深似海,你,还是置身其外吧。"英秀站在他身侧,语含深意地说着,忽然心中一动,英秀绕到秦醒身前低头看着他,"阿醒,今天虫儿来,诸般做作,我……我总觉得其中另有意味……"

  "呵呵呵……"秦醒忽然嗬嗬地笑了,笑声中却毫无欢意,"就是另有意味也不过就是要我知难而退,只是这个玉衡分量太轻,我也就是自己觉得累,不想再坚持了,不然就凭他,还不配。"

  "呃……"英秀一愣,轻声问:"前面那个宝恒又如何?难道真的……"

  "……真的很美……很高贵……令人难忘……"秦醒毫不犹豫地回答,抬眸望着英秀,"宝恒的那种美,好像具有神力,足以颠倒众生,面对他,我总是觉得很绝望,因为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超越,但他,他已经死了。"秦醒说完就毅然迈步向前走去。

  英秀心中默然,——一位逝者,又那么美,他在生者心中早已成佛,更加无法超越。

  "但这个玉衡……"英秀沉吟,慢慢陪着秦醒走向前去,"这个玉衡,虽然他的双眼总是欲语还休,可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并不简单,而且,虫儿似乎对此也心知肚明。"英秀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宝恒已死,那就无所谓谁了,和谁都可以,都不是全心全意,所以,阿醒……"英秀倏地抓住秦醒的手臂,急切地劝道:"……阿醒,这说明虫儿还是很爱护你,很疼你,他知道自己对谁都无法全心全意,所以干脆不招惹你了,免得你日后伤心。"

  "呵呵呵……"秦醒笑声不绝,却越来越落寞,"我知道,我都明白,所以才赶紧离开,免得他那么费力做作,我看着都替他累。"

  "唉……"英秀轻叹一声,"你们一个比一个聪明灵醒,一个比一个懂事,如此才累,若是傻一点迟钝一点,也好。"英秀心里唏嘘,隐隐想起自己那缥缈又深挚的相思,不禁一滞,自己未来是要做一个聪明人还是糊涂人呢?

  "英秀呀……"秦醒侧眸,眼中竟有了一丝了然,唇边的笑意也变得真实生动了,"我有点明白了,我可能对虫儿的心意还是不够深,所以不愿意做个糊涂人,若是真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恐怕就不介意装傻充愣了,我娘总是告诫我,情爱之事不可较真儿。"

  英秀松口气,也咧嘴笑了,"我最佩服唐大人(唐怡),公务也好,家务也罢,都井井有条,松驰有度,阿醒,你真有福气。"

  "嘿嘿嘿……别人都说我和我爹有福……可我爹却很苦恼……"秦醒边走边说,脚步和声音都重又变得轻快。

  "你爹还苦恼,有那么好的夫人,真不知足。"英秀讪笑,心中却十分羡慕,他自幼失去娘亲,如今的爱恋又难以实现。

  "是呀,你爹苦恼什么?"随着一道纯澈之极的声音,花廊尽头走来一行人,英秀和秦醒应声看去,不禁大惊失色。

  "陛下——"
  " 陛下——"

  英秀,秦醒和青衣小顺儿唰地俯身跪倒,眼见着那鹿皮雪靴行到近前,"快起来吧,大雪天的,行什么大礼。"景生弯腰虚扶,"我和少隐从东林苑回来路过这里,就进来看看,英秀这园子的雪景一向不同凡响。"

  三个少年利索地站起身,听了这话,定睛瞧去,又是一惊,只见华帝陛下的身后站着一个玄色挺拔的身影,虽有帝气凛然的华帝在前,却也未掩他通身粲然的光华,这人正是……正是忠勇侯萧烈!

  "哎呀,顺儿,我那袖囊忘在花厅暖阁里了,你快去帮我取来,置办寿礼的银票都放在袖囊里了。"秦醒急中生智,立刻回身吩咐青衣小童,那一脸的惶急如假包换,绝不似做作。

  小顺儿心领神会,答应了一声就顺着花廊跑回花厅,英秀还来不及疑惑,就听景生笑道:"阿醒,你还没说你爹为何苦恼呢?"

  "呃……"秦醒愣怔着,冷汗顺着脖子蜿蜒而下,转瞬就将内衫黏在了背上,"他……他担心我娘被别人惦记上……日日寝食难安……"

  秦醒嗫嚅着回答,恨不得能从华帝陛下的眼前瞬间消失,可惜事与愿违,那位风神俊朗的陛下已经伸手指着他向萧烈介绍:"少隐,这位英俊少年就是中书令秦大人的公子秦醒。"

  花廊外风吹雪卷,花廊内一片寂静,只片刻,萧烈就不动声色地冲着秦醒微微颌首,"秦公子,幸会了。"

  "嗯,幸会,幸会。"秦醒俯身行礼,顺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天呀,他和鱼儿的秘密看来要被揭穿了,可怜的英秀,可怜的自己!

  "你爹就是涓介,此事防不胜防,越担心越有人惦记。"景生百无禁忌,和小辈们玩笑惯了,此时也没发现秦醒的异样,倒是英秀微蹙眉头,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眸。

  "少爷,袖囊取来了。"

  就在这时,秦顺颠颠儿地跑了过来,极有规矩地侍立一旁,双目平视,绝不东瞄西看,景生暗自点头,继而开口道:"阿醒,朕来了,你却急着要走。"

  秦醒此时已经汗流浃背了,拼命压着心中的惶急,嘻嘻笑道:"陛下,不是阿醒急着要走,是我太爷爷急着过寿,阿醒的贺礼还没预备呢。"

  "啊,对了……"景生笑着摇头,"秦老相爷的八十大寿,朕也差点忘了,好在明帝陛下一定记得准备贺礼,那你就快去准备吧,不然明天进了秦家大院又要看人面色。"

  景生说得极其体贴,秦醒鼻子一酸,也顾不上察看萧烈的神色,立刻团团施礼,随即就带着小顺儿快步离去了。

  "秦相只有这么一位公子吗?"看着渐渐远去的宝蓝身影,萧烈状似不经意地问着,脑海中不断闪现着的却是小鱼清澈的笑容,如果这个面相聪慧的男孩儿是秦醒,那……那小鱼又是谁?

  "是呀,书研和唐怡只有秦醒这一位独子。"景生随口回答,一边迈步向花廊尽头的花厅走去,"永明在你这里?"

  "嗯……是……"英秀应了一声,立刻想起那位眼凝春水的玉衡,不禁也额上冒汗。

  "正好有事和你们说呢。"景生转眸望着英秀,语声欣慰,"英秀今春殿试高中状元,不禁是苗部也是整个明华朝最年少的学界魁首,现在又任中书舍人,朕对你期望甚重。"

  英秀的脸上哗地展开笑容,琥珀金眸里闪烁着异彩,走在他身旁的萧烈偶然望见,也是一愣,——没想到这位苗疆郡王还是天纵英才,通身隐含明霞之质。

  "英秀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英秀简洁地回答,灿烂的笑意已渐渐融入眼底。

  萧烈心下暗忖:——看来这位平康郡王将是未来的驸马首选了。依照大夏古例,中书省最高长官中书令一向由皇太子兼任,而此时永明太子依然年少,所以由秦书研代理中书令一职,过两年太子冠礼后就会直接接掌中书省。平康郡王现任中书舍人,未来将是太子殿下的最有力臂膀,从他的身世及成长经历来看,龙英秀便是明华双帝为皇长女培养的未来夫婿了。

  正想着,大家已经来到了花阁前,内侍们早已前去通报,小虫儿正端立于石阶下恭迎父皇。

  "永明,西朔打起来了。"景生沉声说着,率先走上台阶,步入花厅,英秀和虫儿俱是一惊,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忙于和北句丽交涉周旋,对于这个远在西北方的汗国缺少了解。

  "这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虫儿极力回忆着今春谈论过的西朔局势。

  英秀走入暖阁中撩眼一看,松了口气,又微皱起眉头,玉衡和小鱼都已离去,连他们曾用过的茶具都被收拾一空,看来是秦顺回来报的信儿,可为何小鱼也要走呢?她并无回避的理由。

  "这场仗即在意料之中,有实在出乎意料。"萧烈接口应道,眸光黑瞋瞋地望着众人,"意料之中是指俄那契一旦从西朔和附近城邦撤兵,失去了约束和平衡,西域必乱;出乎意料是指争端骤然而起又骤然平息,西朔竟于数天内闪电般的收回了铁山,占领了合苏。"

  "数天内?"虫儿和英秀同时惊呼,十几年前开始的西域大战持续了数年后才在俄那契的强兵介入下结束,如今怎么可能于数天内攻陷合苏?

  "对,千真万确,十天前合苏正式并入西朔,拜西朔大单于呼和洵为王,成为西朔的一个行省。"景生淡然陈述,神色平定,不辨悲喜。

  "可是铁山当年被伊万大公归入阿布了呀?"虫儿惊问。

  "正是,为了防止西朔壮大,当年伊万大公名义上协助呼和洵吞并了阿布,实则阿布从未真正归属过西朔,俄那契在阿布驻军十万,又另派了总督,不断榨取阿布有限的资源和财富,现在俄那契撤军,阿布出现了权力真空,西朔便趁虚而入。"

  萧烈得到景生的暗示,开口详细解说着。小虫依然不甚明了,皱眉问道:"趁虚而入?难道阿布不想独立吗?西朔和俄那契都是外族入侵呀?"

奇秀
  萧烈摇摇头,声音变得更加平缓,"阿布合苏和西朔全都崇信金翼大神,他们有共同的宗教信仰。而俄那契信奉天主,与他们格格不入。"萧烈顿了一瞬,似乎在考虑如何组织词句,"这两年来一直有股神秘的势力组织阿布各方民众反抗俄那契的驻军统治,俄那契撤军后,这股势力跃出水面,正式统领阿布,殿下可知这是何方神圣?"

  萧烈问着,眼中竟闪出一抹异彩,小虫儿凝眉默想,只片刻就低叫起来,"难道是呼和洵吗?"

  萧烈再次摇头,"不是呼和洵,而是呼和洵的儿子呼和天!"

  "啊……"英秀惊呼出声,"就是两年前册立的那位西朔世子?他……他好像还是一位少年吧?"

  "如果消息准确的话,呼和天今年应该只有十五岁。"萧烈眼中的异彩变得更加意味深长,"就是这位少年王子两年来秘密组织领导了阿布的反军,抗击俄那契的统治,由于他同时又是金翼神教的教宗,所以现在理所当然地被阿布民众拥戴为领袖,呼和洵已封立他为阿布亲王。"

  "——啊!"英秀和虫儿彼此对视着,叫声里满含着怀疑和惊奇,虫儿转头看看景生,试探着问:"父皇,我看这个呼和天不过就是呼和洵的傀儡和幌子,听说他是呼和洵的私生子,一直流落西域,是呼和洵为了抵制伊凡大公强行封赐的世子而匆忙找回册立的,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具?又怎么可能刚获封立就有此等作为?"

  虫儿从椅中跳起身,缓缓踱步,一边分析道:"他就是才识过人,一个少年,又多年不在呼和洵身边,呼和洵如何能交给他如此重任?所以,我看此人就是呼和洵在阿布树立的一个傀儡,因为西域大战时呼和洵和西域各邦国多少都有些过节,他自己不方便出面,便将呼和天推出去,代其行事,一切计谋行动仍由呼和洵在背后掌控。"

  "对,我也这么认为。"英秀随声附和,继而征询地看向萧烈。

  萧烈脸上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不辨喜怒,"如果没有合苏之战,我几乎也是如此认为的。"

  "……"虫儿和英秀听了此言,都没说话,只彼此对视一眼,眼神惊疑不定。

  "少安毋躁,听少隐继续说下去。"景生靠在椅中,不急不徐地说着。

  "二十天前,合苏忽然发兵进攻西朔领地兖州,合苏王亲率大军出征,兖州被围,三天后,合苏王师攻入兖州,但合苏王却在乱阵中被西朔第一勇将蓝日丹射杀而亡,兖州也是一座空城,驻军和民众都神秘的消失了,粮草食水皆无,早已坚壁清野,西朔主将可谓用兵如神……"

  说至此,萧烈停了下来,声音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是军人对著名战役出自本能的一种向往。虫儿倚着书案,全神贯注地听着。萧烈轻吸口气,继续言道:"合苏王一死,失去了主帅的合苏军团身陷空城,待要撤出却为时已晚,反被蓝日丹率军围困于兖州城内,变为瓮中之鳖,全军覆灭。"

  "——啊——"虫儿和英秀再次惊呼,却听萧烈的声音仍在继续:"殿下,最精彩的部分还在后面,就在蓝日丹围歼合苏大军之时,西朔世子呼和天已经带领一支奇兵攻到合苏王城,合苏王世子年仅五岁,守城的合苏王弟贪生怕死,面对西朔奇兵不打自败,竟将合苏王世子及王妃等人绑缚进献于呼和天,这位王弟率领合苏众臣身穿白服,打开城门,跪迎呼和天率军进城。"

  "……"小虫儿和英秀抿紧双唇,他们已完全被萧烈的叙述吸引,仿佛亲眼看到了那一壮观的场面,

  就在这时,景生忽然开口,"就是这位呼和天,他率军入城后非但没有屠城,还严令大军不得扰民,如发现烧杀抢掠者立斩不误!他亲自为合苏王世子和王妃解开捆缚,命人将他们送回西朔另行安排府邸领地,并同时宣布将合苏王宫改建为金翼神庙。从此合苏不再立王,只尊西朔单于,并设各级官衙,和阿布一样,同归西朔王庭管辖。"

  "什么——!"虫儿骤然趋近景生,不置信地追问:"这怎么可能?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不战而屈人之兵,决胜千里。"

  虫儿轻轻摇头,眼中的疑惑之色更加浓烈,"这只能说明呼和天非常英勇,敢于孤身领军奔袭,并不能说明这些计谋,这些决策都是他的作为。"

  英秀看看萧烈,这位将军同样在少年时代既孤身领军奔袭,萧烈的脸上平静无波,完全看不出他对此话的反应,英秀不禁暗赞,忠勇侯的气度涵养均属一流。

  "永明,不可妄断品评,自古英雄出少年,也许呼和天就是此中翘楚。"景生公允地说着,随即就环视众人,"朕与呼和洵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给人的感觉是阴险而狭隘,很聪明,但见识短浅,并非成大事之人,也许这十几年来他卧薪尝胆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都是未知数,不过……"景生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肃穆,"……不过,朕倒是真希望这一切都是呼和洵所为而非呼和天。"

  "是呀,我们对呼和洵毕竟有所了解,他的长短之处也都了如指掌,如今异军突起,若真是呼和天策划了这一切,那此子可真是天纵奇才,未来不可估量。"虫儿压下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