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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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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吴歌》作者:凤栖梧

子夜吴歌 上

窗外下着雨,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朱红色的宫墙在夜色中一片阴暗。
嘴里喃喃念了一句什么,然后他嗤然一笑。
"泠风兄,你这是怎么了?"身旁有人推他。
他浑身一震,从朦胧意境里醒了过来。
"泠风兄,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和他做了多年同僚的刘思随有点担忧地看着他:"是不是连着几日在宫里值守,太过劳累了?"
"不,没什么。"卫泠风摇了摇头,但还是伸手揉了揉额头:"只是天气阴寒,所以有些头痛。"
"我看今夜还是我留值吧!你就回家里去好好睡上一觉。"刘思随认识卫泠风已经有些年头了,多少知道他身上带着难以根治的旧病:"身体要紧啊!"
"没关系,你也知道我这身子破败,不过命倒是硬的。"卫泠风微微一笑:"今夜是大年三十,我也没什么家小需要陪伴,倒是你家里人一定在等着团圆呢!你快些回去吧!"
"你的旧伤不碍事吧!"刘思随走时突然想起:"我听说你去药房取了好几服的安神药,是不是又犯头痛了?你也知道那种药多服了不好……"
卫泠风倦然地摇了摇头,挥手示意让刘思随安心回去。
刘思随明白他是那种近乎孤僻的性子,只能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了。
太医阁是一个离宫廷不远不近的地方,卫泠风坐在二楼的窗前,看着雨中显得分外森然的重重宫阙,尽是些无意识的东西在他脑袋里打转。
今年这一场雨,下得也太长久了,都从年末拖到了年初,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太医,有太医在吗?"终于有了几分睡意的时候,楼下一阵慌乱的叫喊声让他皱起了眉头。
"今夜是卫太医当值。"回话的是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你这奴才快给我滚开!"来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要是误了大事,小心你的脑袋!"
"谁啊!"卫泠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今晚又睡不着了,索性探出头去问:"什么事?"
"太医快随我去畅悠宫!"那人的脸隐没在重重阴阴之中,卫泠风看不太清,但是那中气浑厚的嗓子让他一怔:"皇上宣召,去晚了可不行!"
这人穿着内侍服饰,但明明不是宦官……"你莫要着急,我这就下来。"卫泠风疑虑归疑虑,但是多年在宫里当差让他明白,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当下卫泠风取了药箱,随着那人往内廷去了。
"太医,你倒是走快点啊!"那人好像十分着急,一路上不住催促卫泠风。
"这位小哥,可否慢些。"卫泠风喘着气跟在那人后面:"我年纪大了,经不得这么折腾。"
那人回头看卫泠风发须斑白,大汗淋漓的样子,眉眼皱得更紧了。
下一刻,卫泠风只觉得眼前一花。直到看到两边景物飞逝,他才知道自己被那人背在背上,正一路往皇帝的寝宫跑去。
终于不用疲于奔命的卫泠风松了口气,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额角。
才到寝宫门外,就听到了一个饱含怒意的声音在质问为什么太医还没有到。
"皇上,太医已经到了!"背着卫泠风急跑了一盏茶的那人,一点也没有气息不稳。
倒是一路被人背来的卫泠风头晕目眩,他先用有些颤抖的手拭去了额上的冷汗,才颤颤悠悠地跨进了富丽堂皇的宫殿。
卫泠风是低着头弯着腰跨进去的,满目华丽的金色还是有些刺痛了他的眼睛。
虽说在宫内当值多年,但是这些年以来,卫泠风大多是在太医阁负责煎煮药物和管理典籍的工作,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近那些人人急欲巴结的贵人们,更别说是这么近距离观看万人之上的帝王了。
"你快些过来看看!"那个年轻英俊的九五之尊,语气里竟然带着一种压抑不了的焦急:"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阵压抑的咳嗽之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卫泠风忍不住皱了下眉。
"我说了我没事。"坐在帐后的那人,说话声音很是冷漠。
走在光可鉴影的大理石上,卫泠风脚下打滑,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显然不满意自己等了半天,才等到这么个看上去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刘太医和朱太医呢?"
"启禀皇上,今夜不是他们两位轮值。"那个把卫泠风带来这里的男人回话:"奴才已经让人去府上请两位太医,他们不克就能赶到了。"
"算了,你还是先过来看一下!"皇帝的声音一顿:"至少让他不要再咳了……"
几番劝慰之后,皇帝从明黄色的床帐后拉出了一只手臂,放在了卫泠风的面前。
卫泠风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一个男人躺在皇帝的床上,还用那种大逆不道的语调和皇帝说话。他擦了擦手心的冷汗,食指轻轻按上了那只雪白的手腕。
那只手腕皓白如雪,连可见的经络也如同某种华美的纹饰一样。
许久,卫泠风慢慢地收回了手。
"如何?"皇帝看他沉吟许久,帐后的那人有在呛咳,开始不悦起来。
"病人昔日得过大病,虽然已经痊愈,但是体质终究要比常人虚弱,如此剧烈咳嗽自然会伤了喉管。"卫泠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话:"皇上不必忧心,病人只是风寒侵了肺腑,喝些宁神的药物好好休养,不久就能康复了。"
皇帝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下来,但是那人一阵长长久久的咳嗽,咳得殿内众人又开始提心吊胆。
"太医,你不是胡说吧!他怎么咳了这么多血出来?"皇帝果然又开始发怒:"若是不能止住他的咳嗽,朕立刻要了你的脑袋。"
冷汗顺着卫泠风的额头滑落下来,他又不敢举手擦拭。
定了定神,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从里面倒了一粒黑色的药丸出来。皇帝看了他一眼,就把药丸取过去,和着水端给了帐里的那人。
听到皇帝正温言轻语地哄着那人吃药,卫泠风才敢偷偷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帐里的那人服下药后咳声终于慢慢平复,所有人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你医术如此了得,怎么朕从未见过你呢?"皇帝心情放松了下来,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卫泠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嘉许。
平时那些太医总是又扎针又灌药的,把人折腾了一阵才能缓和咳嗽,还没有像今日这样轻松平息下来过。
皇帝仔细地看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卫泠风,从他灰白的鬓角,整洁却有些老旧的官袍看到一直在发抖的双手。
"微臣年纪老迈,平日里只是负责管理典籍药物,已经极少为人症病了。"卫泠风停了一下,然后补充说:"这药物只能一时平复咳喘,最好还是服上一剂宁神药物,让病人好好睡上一觉。"
"那你快去配药。"听到这里,皇帝也顾不上再看这个老太医,连忙嘱咐:"药物不要太苦,他不喜欢苦的东西。"
"慢着。"就在卫泠风抖手抖脚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帐里的人突然出声,用一种疑惑的语气问:"你怎么会有这种药?"
"这……只是老朽自己配的安神药物,请安心服用。"
"这是千花凝雪。"那人声音越发冰冷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这药的配方?"
卫泠风一愕,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这药。然后他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原因,胸口也因为长时间的疲累抽痛了起来。
"这是在下家传的方子,功在止咳平喘,并没有什么风雅的名字。"卫泠风躬着身回答。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老朽姓卫,乃是漳州人士。"卫泠风知道那人对于皇帝来说极为看重,自然不敢怠慢:"在这宫中伺职太医,已有不少年头了。"
"那卫太医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那人这么问,连皇帝也奇怪起来,上下再打量了一下卫泠风。他不明白这个畏畏缩缩的老人,怎么会引起那个平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这么大的兴趣。
"老朽今年五十整岁。"
皇帝一愣,看这太医年老的样子,说六十多倒是挺像,没想到才刚五十。
"是吗?"帐里的那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皇帝说了一句:"这卫太医的医术高明,以后就让他过来为我症病吧!"

皇帝一声令下,卫泠风只能卷起铺盖搬到离皇帝寝宫畅悠宫很近的一处地方,随时等候着传召。
天气刚刚晴好了两日,初五这天,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卫泠风坐在窗前,远远看着畅悠宫的金色飞檐。
他虽然没有刻意去听那些在这宫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秘闻,但是多少在不经意间知道了一些。
至于从来不好男色的皇帝,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男人差点把天下搅得天翻地覆,卫泠风的心里自然也有疑惑。
可卫泠风不是个多嘴多事的人,比起关心帝王家的隐秘,他更希望安安稳稳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只盼着过几年能带着积攒下来的俸禄离开总有是非的皇宫,在江南的一处小城里开一家不大的医馆,终老在那青山绿水之间。
但是这几日以来,不知为什么,卫泠风突然觉得这已经笃定的人生,似乎……开始遥远起来……
"卫太医!"有人在门外喊他:"顾公子觉得身子不适,请您过去看看。"
"就来。"他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药箱,脚步匆匆地跟着来传唤的内侍往畅悠宫中的一处偏殿走去。
卫泠风一踏进偏殿,就瞧见那人穿了一身洁白如雪的衣服,坐在明黄绸缎的座椅之中,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知道他不喜欢别人跪拜,于是卫泠风做了个揖,喊了一声:"顾公子。"
"喊我顾雨澜就可以了。"顾雨澜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我今早起来觉得胸闷,还要劳烦卫太医了。"
"不敢不敢。"卫泠风走到已经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把指尖搭在顾雨澜伸出的手腕上。
"卫太医这手,倒是不怎么像年老之人。"顾雨澜的目光落在卫泠风为他诊脉的手上。
那双手虽然瘦可见骨,但是白皙修长,也不见有什么斑纹褶皱。
"老朽常年摆弄珍贵药材,这手也是沾了光。"卫泠风陪着笑说。
"若是卫太医剃去胡须,把这白发染黑,定然要年轻不少的。"顾雨澜的目光里充满了试探。
"顾公子说笑了,老朽这把年纪了,哪还需要费心装扮自己?"卫泠风站了起来:"照脉象来看,公子只是有些气虚,喝些补血益气的汤药就会好的。"
"卫太医你上次说自己是漳州人士,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亲人没有?"顾雨澜好像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倒是对给自己看病的卫泠风很感兴趣。
"老朽家中世代行医,只可惜家中人丁单薄,只有一个子侄。"
"漳州卫家名声显赫,卫珩更是一代名医。"顾雨澜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我怎么就没想到……"
"公子谬赞了,卫珩正是老朽的侄儿。"看他许久不说话,卫泠风借机告退:"若是公子没什么事,老朽这就去为公子配药了。"
"师兄。"在卫泠风就要退出门外时,顾雨澜突然用一种很平常的口气说:"我是没想到这些年不见,师兄变化如此之大,所以当日不敢贸然相认,还请师兄原谅。"
卫泠风脚下一顿,停在了那里。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就算师兄你蓄了胡须,染白了头发,一口一个老朽,我也不会认不出师兄的。"顾雨澜坐在那里不动,但是目光也不曾离开那个颓然的背影:"你不想认我这个师弟,我本不敢勉强。但是师兄你昔日对我的救命之恩,若是见着了你也不曾当面道谢,我不能心安。"
卫泠风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那张让帝王也为之倾国的绝伦美貌,深深地皱了下眉。
顾雨澜漆黑如墨的双瞳,眨也不眨地盯着卫泠风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许久不见了。"终于,卫泠风揉了揉额角,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想要瞒过你,只是想你也不要说穿就好。"
他也知道自己虽然改变很大,但是遇见相识多年的人,就算外表上一下子认不出来,一举一动也还是隐瞒不过的。
"你诈死离去,易容改装躲在深宫多年,又不愿和我相认,是因为你还在记恨师父吗?"顾雨澜皱了下眉:"我不知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气了。"
卫泠风清楚自己这个师弟的性子,但是听他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刺耳。
"师父是因为……但是我相信他若知道事情会变成那种地步,定然不会要求师兄……"顾雨澜不善言辞,这劝解的话说起来更是生硬。
"都已经过去了。"卫泠风淡淡一笑:"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不过算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师兄你准备和师父怄气到什么时候?"顾雨澜疑惑地看着他:"师父对你那么疼爱,就算你心有不满,也没有必要让他内疚自责了这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他……"
他还没有说完,看到站在门边的卫泠风的身体晃了一晃,扶住门框才能站稳,立刻惊讶地住了口。
"那些事情我不想再提。"卫泠风一向清浅的声音重了几分:"我不配做你的师兄,还请顾公子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让我为难的话。"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顾雨澜一下愣住了,在他的记忆里,师兄是一个性格柔顺的温文君子,对每一个人都是和善亲切,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是一贯轻轻柔柔。怎么可能说出这么尖锐失礼的话来?
"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一切,安安静静地活了十年。"卫泠风脸色白得吓人:"你们就不能放过我,让我一个人安静到死吗?"
"师兄是希望我不要告诉师父?"顾雨澜听出了他的意思,有些不满地说:"若是你知道这十年来,师父他……"
"不论他怎样,都和我没有关系!"卫泠风的笑容带着一丝冷酷:"那个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师兄!"
"你身子还没养好,好生休息吧!"卫泠风慢慢走出门去,嘴角带着倦怠的笑意。
顾雨澜看到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隐约不舒服起来。
这样看上去,师兄的背影真的像一个耄耋老人一样,师兄他……明明还不到三十岁啊!当年那个温和可亲的师兄,总是面带微笑站在师父身旁的师兄,怎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卫泠风憋着一口气走出了畅悠宫,直走到湖边的回廊,才从怀里取出了药瓶,取出了药丸服下。
他抚着胸口,等待刺痛慢慢消失,不期然地低下头,在清澈的湖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十年,不过是十年的时间……
若是你知道这十年来,师父他……
"那又如何?"卫泠风对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百里寒冰,我和你已经两不相欠,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顾雨澜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百里寒冰。
百里寒冰是他的师父,也是他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一个人。
百里寒冰这四个字,一直就是世上一切完美事物的化身。他有着令人惊叹的俊美外表,人人称道的温柔性情,出神入化的绝世武功……岁月似乎一点也没有办法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只是让他变得更加完美。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顾雨澜虽然和百里寒冰一起生活了十多年,还是觉得根本没有办法和他亲近。也许就是因为,百里寒冰根本不像一个有血有肉,会喜会怒的凡人……
"雨澜,你千里迢迢把我找来,难道是为了看着我发呆吗?"那个人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转过头来对顾雨澜笑了一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我只是有些想念师父,想要和您见上一面。"顾雨澜收回了目光:"师父近来可好?"
"自然是不错。"百里寒冰环顾了一下四周,乌黑的长发就像水一样在他肩头滑动:"这里虽然金碧辉煌,但你真的愿意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四面宫墙里吗?"
"我既然做了选择,就不会后悔。"顾雨澜的回答还是和当初一样。
"你身体好些了吗?"百里寒冰话锋一转。
"宫里的太医十分高明。"
百里寒冰点头,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真是好茶。"他低头望着白玉杯中碧绿的茶水。
"要是师父喜欢,回冰霜城多带上一些。"
百里寒冰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不是喜欢多话的人,这么几句之后,只是默默相对喝茶。
"顾公子,您该吃药了。"身边的内侍走上前来,递上锦盒。
顾雨澜接过打开,从中取出一粒,慢慢嚼碎咽了下去。
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茶盏随之停在了百里寒冰唇边。
"雨澜。"
顾雨澜顺着声音望了过去,只看到百里寒冰半低着头,嘴唇动了一动:"你吃的那药……"
"这药吗?是宫里的卫太医配制的。"顾雨澜用平和的语气回答:"就是我说医术高明的那位。"
百里寒冰眼角颤了一颤,顾雨澜眼尖地看到了。
"师父知道漳州卫家吗?听说卫太医就是卫家的人,还是神医卫珩的叔父。"他继续说:"这种药听说是卫家祖传的药方配制而成,绝不能外传的。"
"是吗?"百里寒冰把手里的茶盏轻轻地放回桌上,脸上还是带着淡淡微笑。
……你可知道,千花凝雪的药方对于卫家的子孙来说,代表着何种意义。一生,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们只能用这个药方救自己的……妻子……千花凝雪的配方,等同于我的性命……我对着祖先立下过毒誓,如果说我用它来救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又或至亲之人,那么我也会因为千花凝雪的毒性而死。
我兄嫂去世得早,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年纪和我差不多大。
我姓卫,是这个人还活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来,是来带走他的尸身。他的尸骨,不应该由他的仇人来安葬……
"他叫什么名字?"百里寒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慢慢平放到了膝头。
"卫太医吗?他叫卫泠风。"顾雨澜微笑着说:"他上个月初就已经告老辞官了,现在已经离开京城很远了吧!"
"告老?"百里寒冰一怔。
"说是年老体弱,所以回乡修养。"顾雨澜拿起了手边的茶盏,浅浅地尝了一口:"不过有趣的是,听说他虽然在太医中年龄最大,但是进宫里的时间倒是不怎么久,也不过就是七八年的光景。"
百里寒冰没再有说话,他端坐在阳光里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白玉雕像。
路过岳阳,自然要游一游岳阳楼。
卫泠风虽然算不上文人骚客,但总是书香世家子弟出身,追逐风雅的情怀还是难以摒弃。所以,他每次路过岳阳,都会去一趟岳阳楼,远远眺望一番那水色连天的洞庭湖。
卫泠风第一次来岳阳楼,是在约莫二十年前。
大了他足足二十多岁的长兄,那时还犹自健在。温柔的兄长站在身边摸着他的头,嘱咐他要奋发上进,说卫家的将来都要依靠他了。
会这么说,是因为卫泠风自小就聪明过人,医书典籍往往看过几遍,就能倒背如流。除此,他的心志更是比常人坚毅,只要下定决心去做某件事情,他就决不退缩,直到成功为止。尚且年幼的卫泠风,也是这么以为,他认为只要能够坚持,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难倒自己。
那时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的卫泠风,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远眺洞庭湖的时候,面对着滔滔湖水,念着"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心中豪情灼灼,满腔都是悲天悯人的济世胸怀。
等到第二次来岳阳楼,差不多已经相隔了十年。
十七岁的卫泠风第二次站在岳阳楼上的时候,是孤身一人,而且心灰意冷。什么豪情壮志都被满心的忧苦替代,只想着这楼下湖水是有多深,若是自己纵身一跳,是不是就能彻底摆脱这红尘俗世,远离一切烦恼……
"近期正是酬祭湖神,来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身旁一位少年公子好心地提醒他:"这位老先生,你可要小心别被人撞到了,水可深得很哪!"
卫泠风笑着道了谢,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耳中听着人们的喧哗,站在人来人往之中,卫泠风想,再一个十年之后,纵然物事人非,这岳阳楼依旧会是这般游人如织的风貌吧!只是那时,自己又会是什么模样了呢?
这次,是卫泠风第三次来到岳阳楼,时年二十八岁,非但觉得韶华已逝,甚至连身体和心也都快要腐朽成了尘埃。
卫泠风站了一会,转身想要顺着人流往楼下去。
才走了两步,身边的拥挤的人群突然一阵骚乱,卫泠风生怕被人挤倒,慌忙往墙边走去。
不知是被谁用力推搡了一下,脚步虚浮的卫泠风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单薄的身子撞上扶栏,整个人往洞庭湖里跌落了下去。
事出突然,卫泠风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等他意识到自己是摔下岳阳楼的时候,离水面不过只有两三丈了。他只能闭上眼睛,等着自己落到冰冷彻骨的湖水里去。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远处的岸堤上跃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在水面上点了几下就到了岳阳楼边,伸手一抄,就稳稳地把卫泠风接在了怀里,然后一个旋身纵跃……
这一连串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般轻盈优雅,等到看呆了的众人开始拍手称奇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抱着卫泠风回到了堤岸上。
卫泠风本就极易晕眩,这一连串折腾下来,早已经是头昏眼花,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
直到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如,你没事吧!"
那人头发垂落在卫泠风的脸上,感觉就像是皮肤碰触到了绸缎一样。卫泠风还清楚地记得,这滑得像水一样的头发,往往要让自己花费大半个时辰才能梳成发髻,如果中间一不小心没有抓牢,就会前功尽弃。
这喊他的声音,这异常柔滑的头发……卫泠风原本有些发软的身体,忽然之间开始变得僵硬。
"你怎么了,如?"那人看他恍恍惚惚的样子,有些焦急地问:"难道是哪里受了伤吗?"
卫泠风的眼前开始渐渐清晰了起来,他渐渐看清了那人墨黑的长发,浓淡合宜的眉毛,荡漾着温柔的眼眸,挺直的鼻梁,以及总是带着笑意的薄唇。
这是一个完美的人,在阳光下如同美玉一样温润优雅的男人……
"百里……寒冰……"卫泠风用力闭上了眼睛,用近乎破碎的声音呢喃出了这个名字。
"是我啊!"百里寒冰听到他喊出自己的名字,禁不住地笑了:"如,看看你这样子,这些年过得定然不太顺心。你放心好了,今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不……我不要……"卫泠风挣扎了一下,却转瞬之间被封了穴道,立刻倒在百里寒冰的怀里不能动弹。
"我知道你看见我自然是很开心,不过你身子不好,千万不要激动。"阳光映在百里寒冰俊美的轮廓上,竟然折射出玉器一样的光彩:"如,我仔细想过了,你始终是我最疼爱的徒儿。从这一刻起,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们就当全部忘记了可好?"
卫泠风虽然不能活动,但是意识清醒地听到了百里寒冰的说话,看到了那种自己最熟悉的云淡风清。
不知道为什么,卫泠风的心里慢慢地涌出了一股寒气……

冰霜城一直是世间传说的所在。
传说冰霜城里藏有秘籍神兵,珍宝灵药无数,城中的藏宝密室是每一个武林中人梦寐想往的地方。所以自冰霜城存在以来,打这些宝物主意的人没有成千总也上百。
不过直到现在,却还没听说有人能够成功地闯进密室盗得珍宝,然后安然无恙地离开冰霜城。
每一年从冰霜城里抬出来的尸体,不论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或者一文不名的小贼,数目正巧和闯进去的人一样多。冰霜城实力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但因为向来行事隐秘,更是从不与江湖中人结交往来,所以虽然冰霜城名满天下,在武林中却没有太高的声望和地位。
不过到了最近几年,情况有所转变。
冰霜城的这一代城主百里寒冰,是一位心地仁厚的谦谦君子。
每年被抬出来的不再是一具具尸体,而是一个个活人。
因为百里寒冰觉得这些上门盗抢的人罪不致死,所以就算完全可以小惩大戒,百里寒冰也只不过是点了那些人的穴道,然后让人送出城了事。也是因为百里寒冰的这种宽容大度,整个武林终于知道,冰霜城主武功有多么深不可测。
据说,这些人里武功最高的一个,也不过是在百里寒冰的剑下捱过了十招。这个人的身手,在江湖中足以名列三甲。而那一年百里寒冰刚刚继任城主之位,不过是弱冠之年……
八月,烈日当空。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树枝间的知了拼命地叫唤着,直吵得人心烦意乱。
汗水顺着如的脸颊不停地往下滑落,他却好像被点了穴一样,站在炙热的骄阳下,呆呆地仰头看着前面。
他的脑袋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总觉得眼前一切太不真实了。
他是接到消息,说是家中遭了变故,所以才会一路马不停蹄从江南赶回来,可为什么走进城中,非但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到了门外,更是满目的红绸彩带,大红灯笼,还有……贴在门上的大红"喜"字……
黑色的庄严大门,配上了俗气的大红,固然是增添了生气,却也看着有些滑稽可笑。
"少爷!"
他盯着大门发愣的时候,已经有人从门内迎了出来。
"白总管……"看到走过来的中年男子,如眨了一下眼睛,恢复了几分清醒。
"少爷。"冰霜城大总管白兆辉一改对待下属时的严厉表情,满面春风地说:"你可算是赶回来了,大家可都等你等得心焦啊!"
"白总管,这是……"
"哥哥!"他还没有问完,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白兆辉身后窜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漪明。"他低下头,看到那个抱着自己大腿的孩子,嘴角漾出了一个微笑。
"漪明,不许没规矩。"白兆辉急忙想要把那孩子拉开,那孩子却拼了命也不肯松手,白兆辉着急地责备:"你这孩子,怎么总是没大没小的?"
"不碍事。"如弯腰把那八九岁大的孩子抱在手上,微笑着说:"难得漪明还认得我。"
"漪明才不会忘记哥哥呢!"白漪明嘟着嘴:"是哥哥你不好,才会害我老是被大哥取笑。"
"少爷。"白兆辉正叫人来牵走了的马匹,对着如说:"我们进去吧!"
"好。"如朝白兆辉点点头,一边往里走一边逗抱着的孩子:"漪英为什么要取笑你?"
"因为哥哥答应要嫁给漪明做娘子的啊!"白漪明生气地说:"大哥说不可能,他还一直笑我是白痴,说就算我积了八辈子的福气,你也不会嫁给我的。"
"白漪明!"白兆辉回过头来瞪自己荒唐的小儿子:"不许胡说!"
如已经笑了出来。
"哥哥!"看到如笑,白漪明急了:"你不可以反悔喔!你和我打了勾说不会反悔的!"
"漪明。"如万分无奈地笑着:"我不是和你说了,若是你长大了之后娶娘子,是要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我和你一样是男子,怎么可以嫁给你呢?"
"我不要娶阿毛那样的姑娘家,阿毛好丑!哥哥才是如花似玉,漪明只喜欢哥哥一个人!"白漪明扁着嘴,看上去就要哭了:"哥哥你赖皮!你明明答应我了……你说要是漪明能赢过城主,哥哥就会嫁给我当娘子的!"
白兆辉在前面听到儿子这么说,简直就是哭笑不得。他这个儿子平时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庄重沉稳,偏偏只要一碰见少爷,就好像得了失心疯的小疯子。
"不能用如花似玉形容男子,那是指漂亮的姑娘家。"如止不住地要笑:"阿毛很漂亮,只是还小。她长大以后一定会如花似玉的,到时候漪明就会喜欢她了。"
"骗人!阿毛好丑,长大了只会变成更丑的丑八怪!"白漪明不屑地嗤笑着,不过后来想了想,终究忍不住问:"哥哥,是不是越漂亮的姑娘小时候越丑啊?那么城主夫人小时候是不是丑得不得了吗?"
"什么?"如一怔:"你说……谁?"
"城主夫人啊!"白漪明想了想:"如果阿毛以后长得有她那么漂亮,我就不要喊她丑八怪好了!"
"什么城主夫人?"如的脚步有些迟缓:"是什么时候……"
"就是明天啊!"白漪明扳着手指头:"明天城主就要娶娘子了,大哥说会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呢!"
如这时正跨进大厅,一个没注意绊到了高高的门槛,整个人往地上跌了过去。
他慌乱之中正要伸手撑地稳住,没想到怀里的白漪明突然动了起来,他生怕伤到了孩子,连忙一个转身……手里突然一空,接着有什么东西滑过他的脸颊,后颈随即也被一片温热托住了。

如睁开眼睛,望见了一片深邃的黑色。那黑色就像是一处深潭,把他缠绕沉溺了下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如墨的黑色忽然离他而去,出现在如眼前的,是一张俊美到令人晕眩的脸。
漆黑的眉眼,漆黑的长发,五官就像是用最好的玉石精心雕琢而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温润动人的光彩,就算是再挑剔的人,也不能从这个人身上挑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连走路也可能摔成重伤。"厚薄适中的嘴唇轻启,发出的声音像是玉石撞击一样悠长动听:"若说你是我百里寒冰的弟子,恐怕没人会信。"
如浑身一震,急忙站了起来退开两步,低着头轻声地说:"师父,我回来了。"
"你总算是回来了。"百里寒冰轻叹了口气:"我虽然不赞成骗你回来,不过若是不那么做,你也不会回来吧!"
如没有作声,只是垂手站在那里。
"算了,回来就好。"百里寒冰知他天性内敛,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朝他笑了:"还好赶上了明日的喜筵,否则我不知有多遗憾。"
如好像有些站不稳,身子晃了一晃。
"哥哥!"白漪明被百里寒冰从如怀里拎开放到地上之后,就亦步亦趋站在如身边。这时他刚要伸手扶人,只觉眼前白影一闪,回过神时,他的哥哥已经靠在了城主的怀里。
"如,你这是怎么了?"百里寒冰摸了摸如的额头的手掌,不禁吓了一跳:"你身上好冰!是病了吗?"
"我没事。"如靠在他身上,气息有些不稳:"只是被暑气一冲,有些胸闷罢了!"
"都怪我!"百里寒冰皱眉自责:"忘了你身子不好,这么热的天还让你急着赶路……"
"师父言重了,这是为人弟子应该做的。"如缓过神,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朝着百里寒冰行礼:"恭喜师父娶得如花美眷,从此以后和夫人共效于飞,白头……偕老!"
"你啊!"百里寒冰摇着头:"我可不是为了听这几句话才让你回来的,我是希望你……"
"徒儿明白。"如抬头看了他一眼,皱了下眉:"不过师父,为什么你头也不梳?"
大白天的,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出现在大厅,实在是不大像样。
"你走了以后,就由漪英过来照顾我的起居。"百里寒冰随手拢了拢长到腰后的头发:"他和那些丫鬟们总是梳不起来我这头发,我也就找根带子随便系着,偏偏又总是滑开,也只能随它去了。"
"漪英他笨手笨脚的,服侍得不够周到。"白兆辉连忙在旁为儿子请罪:"还请城主千万见谅。"
"我也没奢望像以前过得那么舒适。"百里寒冰半真半假地说:"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像如这么心细如发,体贴入微的?"
"师父,别取笑我了。"如轻声地说:"我帮你梳头吧!"
精美的象牙梳子,顺着发稍梳下来的时候,好像是要被柔滑如丝的长发吞噬掉一样。
"如,你这几年怎么毫无音讯?"百里寒冰坐在椅子上,淡淡地问:"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每月写信。"如挽起他颊边滑落的头发,牢牢地握在手心。闻见清雅的香气,他知道屋后的荷花一定开得正盛。
"你是一次写好了,然后让人每月送来一封吗?"百里寒冰有些不悦:"否则的话,怎会一年到头的家书完全一模一样?"
"一切顺利,没有什么值得为我忧心的事。"
"我总感觉你我这些年生疏了。"百里寒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总要往外跑?"
"不是师父说,如大了,总是要出去长长见识的吗?"
这话的确是百里寒冰说的,所以他也只能摇头叹气。
这一摇头,如抓在手里的发丝又有些散落了下来。

如灵巧的手指缓慢轻柔地动作,一束一束把那些滑溜的头发梳到了一起。
"夫人她……"他像是随口问起:"是哪家的小姐?"
"叫什么夫人,师母啊!"百里寒冰纠正他。
如的手停了片刻,轻轻地回答:"我喊不惯。"
"紫盈,她叫顾紫盈。"百里寒冰当然不会勉强他,笑着说:"她出身名门望族,但是一夜间家中遭遇变故。我遇到她的时候就和当年遇到你一样,下着大雪,她衣衫单薄倒在路边。第一次救了你,我们成了师徒,第二次救了紫盈,我们成了夫妻,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某种缘份?"
"就这样?"如皱着眉:"因为什么缘份,你就要娶一个根本就不清楚来历的女人?如果她别有用心……"
"如,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没有想过你是不是来历不明,又或者别有用心。"百里寒冰的声音不大:"明天她就会是我的妻子,你是我最信任的徒儿,我不希望你们之间会有隔阂。"
如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帮他把头发梳好,用玉制的发饰牢牢地固定住。
"好了。"他把象牙梳子放回桌上,垂手退了两步。
"能有你这样的徒弟,是我上辈子修来福气。"百里寒冰摸了摸如花费了半个时辰才完全梳好的头发:"这样清爽多了。"
如笑了笑。
能有你这样的师父,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句话,如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遇到这个人,究竟是真的有福气……还是……
"在江南游历,有中意的姑娘家吗?"
如摇头,然后说:"没有。"
"若是看中了那家姑娘,一定要和我说啊!"百里寒冰抚着他的头发:"你今年已经十七了吧!可别学我到了二十六岁才想到要成家立业,那就有些嫌晚了。"
如看着他,清清浅浅的眼眸里似乎滑过了一丝光芒。但他随即垂眸敛去,慢慢地点了点头。
"来!"百里如霜拉起他的手:"去见见紫盈,明天开始,就是一家人了。"
"不行。"如站在原地不动:"成亲之前不能去见新嫁娘,这不吉利。"
"有什么关系?"百里寒冰一用力,如怎么强得过他,让他拖动了几步:"你这孩子就是太拘谨了!和我去见一见未来的师母,也是一种礼貌啊!"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我根本就不想去见!
"嗯!"如看向自己被他抓着的手,随意点着头地应了一声。
顾紫盈是个美人,行遍大江南北的他,所见过的女子之中,竟然无一人可以与之相比。当她和百里寒冰站在一起的时候,当百里寒冰握着她的手,对她露出微笑,对她轻声细语的时候……就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这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站在百里寒冰的身边,却不被他的光芒掩盖……是不是这才能叫天作之合?
如想到这句话的时候,胸口突然一闷。
"紫盈,这就是如,我最心爱的弟子。"百里寒冰关心完未婚妻子的身体情况,把身后的如拉了过来:"我特意带他过来跟你见见,明日之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顾小姐。"如做了个揖,动作标准得几乎无可挑剔:"如有礼。"
眉清目秀,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眼前的这个孩子……不,不能说是孩子了,虽然眉宇间稚气犹在,但是目光沉稳,神情庄重,正是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别这么多礼。"顾紫盈愣了一下,连忙说道:"寒冰总是把你挂在嘴边,今日一见,我才知道他说的半点也不夸张。"
"谬赞了。"如淡淡颔首,看上去很是冷淡:"是师父待如宽厚维护。"
"是吗?"不知道为什么,顾紫盈觉得有些接不过话。
"如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能做到最好,性格却太过谦和了。"百里寒冰虽然在摇头,但是目光中充满了骄傲:"虽然他体质虚弱,并不适宜习武,但是他医术精湛,如果他不是这么谦让,这天下第一神医的称号于他简直就是探囊取物。"
"那是真的吗?"顾紫盈的眼睛突然一亮。
百里寒冰一脸笑容地点头。
看见他们两人这样,如皱了下眉,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隐瞒了什么。
"那么,不知道如公子是否愿意为我侄儿诊治一下,他这两天又病发了。"顾紫盈满脸忧愁地说:"我正为这事发愁呢!"
如望了她一眼,又看向百里寒冰。
"如,你能去为雨澜看一看吗?"百里寒冰朝他微笑:"明日就是喜筵,我们希望一家人都能圆满出席。"
他们……意思是不是只有……他和她……一家人……
"既然师父万里迢迢把我找回来,如自当尽力。"如低下了头,嘴角含笑:"不如这就带我去看看得病的小公子,我也好早些诊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顾紫盈发现这个叫做如的少年目光看向自己的时候,会变得茫然不定,就好像……
百里寒冰也是觉得如这句话好像有些赌气的成分,但是转眼就把这奇怪的念头抛之脑后。毕竟如的性子他最清楚,最是顾全大局,通达明理的如,怎么可能像个孩子一样赌气不满?
如转过了身,清澈的眼睛霎时蒙上了重重的晦暗。

那是个异常安静的孩子,嘴唇微微泛着紫色,皮肤雪白,看上去漂亮得不象话。不过看他才五六岁的模样,却明明痛极也咬牙一声不吭,就知道这孩子的性格和过于柔美的外表定是背道而驰的。最后还是如先看不过,用针让他昏睡了过去。
"不只是先天心疾,而且还中了剧毒。"如看了看从孩子椎骨拔出的银针,轻声地说:"给患有先天心疾的孩子下毒,不让他即刻毒发,毒的份量一定要拿捏得极到好处,定然是精于此道的好手所为。"
"啊!"顾紫盈听到侄儿中了毒,一下子呆住了:"怎么会是中毒?"
"那要怎么医治?"百里寒冰多少看出了一些,所以也没有太过吃惊。
如想了一会,才缓缓摇头。
顾紫盈面露哀凄,身子就要软倒,百里寒冰见状连忙扶住了她。
"如,真的不能救治吗?"百里寒冰忧心地问。
"这世上本来没有无解的毒药,只是这孩子身体极其孱弱,经受不了拔毒一关。"如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银针:"那个下毒的人也是看准了这一点,在这孩子身上下了毒性不强,却极难拔除的慢性毒药,随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这种毒就会慢慢深入五脏六腑,务必要他饱受折磨之后才死去。"
"到底是什么人对一个孩子这么狠毒?"百里寒冰十分生气地说:"若是落在我的手里,我定不饶他!"
他怀里的顾紫盈已经是泣不成声。
"也不用这么快伤心,虽然说我无法彻底为他驱除毒性,但是为他延缓毒性,减少痛苦还是可以。"如皱起了眉:"不过,这毒十分奇特少见,最好要能知道出处,我才好设想办法根治。"
"我嫂子原本是隐姓埋名嫁给了我的兄长,我们一家不知她真正来历,这样倒也相安无事了几年。"顾紫盈开始讲述原委:"直到不久之前,她那厉害的仇家追查到了她的行踪,因为这个缘故,一夜之间我家中一百多人尽数被杀。混乱之中只有我带着雨澜逃了出来,直到被寒冰救起,才算保住了性命。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我们家人实在是莫名其妙,全然无辜的。"
顾紫盈三言两语说完,其中曲折一带而过。如看了她一眼,知道到她看似柔弱,性格却是极为坚强。他原本最是欣赏性格坚强的人,但不知为何,看着顾紫盈,他心中只是越发觉得郁闷……
"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孩子扎完针,告别顾紫盈出来,百里寒冰边走边侧头看着他。
"是唐家系魂灯,这种毒是唐家不外传的几种奇毒之一。"如面无表情地回答:"四川唐家和朝廷向来关系密切,更有高手常驻大内,为皇帝办些不好见光的事情。一夜之间灭杀满门又风声不漏,要是这么说起来倒是合情合理。"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百里寒冰丝毫不为所动,反倒笑着问。
"冰霜城树大招风,早就为朝廷所忌,若是为此引起纷争,不是什么好事!"如停了一下,然后说:"师父不该娶她。"
"这就是你这几年到处游历所学到的?"百里寒冰收起笑脸:"做事变得畏首畏尾,半点男儿气概也无了?"
"不该卷入这么麻烦事情里去,你要是娶了她,就要为她担下血海深仇。师父你有绝世武功,冰霜城实力雄厚不假,但是民都不与官斗,何况对方是当今天子。"如停下了脚步,清朗眉目之中并无担忧畏缩,只是陈述事实一样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是他早已觊觎冰霜城,这件事就会是一个绝好的借口。"
"傻如,如果说朝廷想要铲除冰霜城,什么借口都不需要。"百里寒冰又笑了:"我知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但这是不必要的!"
"师父,你还是……"不要娶她,可好?
"回去休息吧!"百里寒冰为他拭去了额头的汗水:"早点睡,明日还要参加喜筵呢!"
月过中天,一灯如豆。
如还没有睡,只是倚在窗前看着灯火发呆。
马不停蹄赶回来,又折腾了一天,他的身体已经疲倦之极,但是偏偏没有办法休息……
明日,百里寒冰就要成亲了……
这件事在他脑子里反复搅着,严重得就要混淆了神智。
百里寒冰,百里寒冰!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地把师父这个称谓在心里换成了他的名字?
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如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的眼中,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就只有那个叫做百里寒冰的男子……只有他一个人……
一开始总以为是敬仰,是崇拜,但是不知不觉之间,这种憧憬开始在心里沉淀,越积越深,无人诉说,无处宣泄。
爱慕?不,是比爱慕之心更重的东西。希望他眼中只有自己,时时刻刻都在一起,除了自己再也不……
从发现这一点开始,时间过得缓慢又飞快。
如觉得自己老了……从背负这个沉重的,能把他压得窒息的秘密时起,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才只有十七岁,却变得忧郁而多愁,看见一片落叶,一点寒霜,就会觉得离逝去的日子不再遥远。
就像现在看见闪烁的灯火,他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这摇曳不定的灯烛,只要一阵风或者烧尽了灯油就要灭了,半点也由不得自己。
他叹了口气,长长久久。然后站起身,把烛火吹熄了,慢慢走到床边躺下去。
院子里扶疏的树木影像投射在墙上,看上去狰狞恐怖,像是转瞬就要把一切吞噬……

直到多年以后,直到如不再叫做如的时候,他还是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其实在当时,如就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忘了这漫漫长长,好像没有尽头的这一天。
那一天,是百里寒冰迎娶妻子的日子,那一天,冰霜城终于有了女主人。
女主人……站在人群后的如弯起嘴角,无声无息地笑了。他是在替百里寒冰高兴,他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承认,顾紫盈和百里寒冰也会是天作之合。
夫妻交拜的时候,百里寒冰的脸正对着如,但是他的眼睛里只有蒙着盖头,看不到脸的顾紫盈。
百里寒冰向来偏好白色,穿着大红喜服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如从来不认识的人。像百里寒冰这样超凡脱俗的人,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婚事如此庸俗不堪,如始终想不明白。
有情人……一个眼神就能算是许下了终身。
如毕竟还年轻,他总觉得海誓山盟应是在从容静谧之中,眼波流转之间完成,而不是在这吵吵闹闹,让人心烦意乱的亲朋好友之间,完成一个流传千百年,早已形式大于意义的可笑仪式。
其实……怎样也好,他只是在后悔,他后悔自己不远万里赶来,居然是要看着一个心目中神仙一样的人,做一件凡人才做的傻事。
其实这也就算了,只是何必……要让他亲眼目睹……
直到多年以后,直到如不再叫做如的时候,他关于这一天的记忆,就是周围嘈杂喧闹,还有到处是刺目鲜红。
大家都很开心,人人都争着向新人灌酒,作为主人的弟子,如微笑着劝大家适可而止,说了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新人们入了洞房,宾客散去,仆役们在收拾……
如远远站着,目光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等到一切都收拾完毕,仆役们回房休息了,如才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那一晚,如拿着他八岁时就能倒背如流的黄帝内经,在灯前独坐。直到灯芯燃尽,只剩月光,他还是拿着书没放,一页一页翻到结束,再从后面往前翻。周而复始,直到天明。
天色从暗到明,窗外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喜鹊,吱吱喳喳吵个不停。
如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觉得自己应该会豁然开朗,心里的痛都应该不会再有了。
这时,有个冒失的人推开了他的房门,他回头去看就愣了一下。
"如。"推门进来的竟是百里寒冰,他随意地披着大红的喜服,头发随意披散着,就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他自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师父?"如站了起来,因为血脉突然畅通,他的四肢酸麻,然后如同针扎一样疼痛。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带着微笑问:"怎么这么早啊?"
"你怎么了?"百里寒冰被他满眼血丝,一脸苍白的样子吓了一跳,转眼看到了桌上的书籍,有些傻眼:"你一夜没睡吗?为什么?"
"也许是太累了,反而睡不着。"如轻描淡写地带过:"新婚燕尔,师父为什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你也取笑我吗?"百里寒冰苦笑着:"今早要去祭拜先祖,我总不能披头散发地去。偏偏这头发除了你,还真是没人对付得了,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靠得近了,如闻见了百里寒冰身上淡淡的女子香气,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酸发涩,腥甜的味道在嘴里徘徊不去。他趁着去床边拿梳子的时候,张嘴把一口艳红吐到了手巾上,然后塞到了枕下。
这不算是病,只是心郁难解。把闭塞的鲜血吐出来之后,就会畅快许多。
想完这些,如真的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梳子在乌黑的发丝间穿过,如水的头发聚在手中,慢慢挽起……其实,这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他可以更快地做好这件事情,只是他不愿意。
一直以来,他都自私地渴望这头发永远也梳不完成。因为这是他和这个人最最亲近的一刻,这一刻会让他觉得自己对于这个人来说是无可替代的……虽然明知是痴心妄想……
他为这个人别上了精美绝伦的蝴蝶玉扣,那是他花了半年所得的诊金,请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匠人定制的,目的只是想要博得这人一个惊讶的眼神,一句喜爱的赞美。
翩翩飞舞的玉蝴蝶,停在这乌黑的头发上,真是完美至极。只可惜这个人正匆匆忙忙要走,根本没有留意……
看着红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他从袖子里取出了没有来得及为这个人别上的另一只蝴蝶玉扣,呆呆地看着,然后默默收回了袖里。
他和这个人,注定了……不可能成双成对……

原本,如是准备立刻离开冰霜城的,但他还是留了下来。
因为他的师父要求他,尽力救治他的师弟直到痊愈。
师弟……就是那个叫做顾雨澜的孩子。
从名义上来说,顾雨澜是城主夫人的侄儿,相当于是城主的亲人了。但是冰霜城有太多的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除了城主的亲传弟子之外,任何人不得修炼冰霜城独有的内功心法。而这种内功,有利于顾雨澜的身体,只要坚持练习,他的体质就能慢慢强健起来,直到可以承受拔毒的程度。
这些是如告诉百里寒冰的,百里寒冰听了进去,在第二天就让顾雨澜拜入自己门下,教授他这种不能外传的心法。
也就是这样的,一切一切都在用看不见的速度朝无可逆转的方向改变着。
就像是从前,总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存在,但是时间过去,却会发现未必如此。
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法替代,也没有什么人无法替代的,就像是有一天自己不存在了,对于他来说,也许会有一瞬的遗憾惋惜,但是不久之后,自己的模样会在所有人的心中变淡。或许他偶尔也会想起,但是只是想起,那种转瞬就忘的想起……
真的是,没有谁会因为另一个人而痛苦一生……
看着拜师的场面,站立在百里寒冰身后的如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不久前,他在长江边遇到了一个轻生的女子。
医者仁心,他自然是要上前阻止的,说的也无非就是些蝼蚁尚且偷生之类的老话。但令他惊奇的是,那女子目光清澈,神情从容,一点也不像一个正在自寻短见的人。
他劝说了许久,那女子笑着说不必再劝了,她是一定要死的。
如看着那种从容不迫的表情,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会选择毁灭一切的死亡。
只是因为所爱的人死去了,所以想要殉情?
这太轻贱生命了,如说,你死去的爱人不会希望这样,他会希望你好好活着,去寻找一个新的人,另一个能代替他给你爱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去死。那女子说,如果我现在不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他忘记。一个新的人,一份新的爱是很好,但是我不愿意,我这一生,只要有他就足够了。因为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就算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也是一样。我所以要死,就是因为不希望有一天忘记了对他的爱。
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真的吗?
"一切烦恼,不过心魔。"灵光闪过脑海,如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他曾经和五台山的如晦和尚开过玩笑,说了无牵挂之后,索性出家做了和尚。
一向嘻笑疯癫的如晦,居然很认真地说他有深厚的慧根,要是心甘情愿舍身给佛祖,那么会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他回答自己有太多的烦恼,六根不得清净,没有办法斩断尘缘。
当时如晦说的,就是这八个字。
"一切烦恼,不过心魔。"
如一直不懂,什么叫做一切烦恼,不过心魔。但是这个瞬间,他却突然有些明白了。
就是这一句话而已: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爱和欲望,恨和痛苦……也许,什么都是假的……
如出神的时候,那个女子当着他的面跳进了滚滚长江,一眨眼就被急流吞没了。
就算是明明知道这种做法极端偏颇,但是如心里,甚至是羡慕着这个女子的。生死相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幸运。
因为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连生死相随也只是一时的冲动。只要过了这个时间,惨烈的殉情一定会变成做了傻事……
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如今天才能平静地看着百里寒冰成亲,再看着那个病弱的孩子成为他的师弟。
唯一终于完全不再是唯一,自己不再是他唯一的弟子,更不是唯一最和他最亲近的人了。也许失去了这种唯一才是好事,失去了,就不会心心念念想着自己在他心中有多么特别。
也许过些时间,一转身自己会发现,什么愁肠百结,也许都只是自寻的烦恼。
只不过,那时决心要忘记一切的如却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陷进一个更加无法控制的麻烦中去了。
一切的一切,终是无法逆转……[我是菜花]

多年之后想起,事情似乎起源于某一日的午后。
那时,如正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挑拣着需要的药材。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他的身上,像是驱走了所有的阴霾,如的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久违的微笑。
坐在他身边帮忙的漪明也察觉到他的转变,跟着轻松了起来,不断逗他说笑。
"漪明真是个好孩子。"如摸了摸他的头:"才这么小就知道逗人开心。"
"哥哥,你又说我是孩子!"白漪明不怎么高兴地抱怨:"我很快就会长成大人的。"
"大人……做大人有什么好的?我真是希望永远不要长大。"如恍惚地笑笑:"长大了你就知道,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回了。"
"不要!"白漪明固执地坚持:"我一定要快些长大,等我长大了,哥哥你就不会总说我是小孩子了!"
如转过目光去看身边的白漪明,在那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某种决心。
一定要快些长大,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把我看成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这种念头,自己好像也曾经有过。
"唉——!"如叹了口气,他向来性格内敛,虽然隐约知道不太妥当,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解才好:"漪明……"
"如公子!"
如转头看去,却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愣了一下,才知道起身相迎。
"夫人?"他在距离顾紫盈很远的地方停下,语气中也不想掩饰自己的生疏:"是不是师弟那里有什么问题?"
"不是的。"顾紫盈把他的客气疏远当成了性格内敛的表现,也不怎么在意,笑吟吟地说:"雨澜自从跟随寒冰习武之后,身子已经好了很多,说起来还要谢谢如公子呢!"
"这些是我应该做的。"如垂下眼睫,淡淡地问:"那不知夫人找如所为何事?"
"其实……"顾紫盈倒是有些犹豫,好一会才说:"我今日来找公子,是为了向公子请教一件事情的。也就是……"
如听完猛地抬头,表情诧异地看着她。
"不可以吗?"顾紫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只是想要……"
"我明白了。"如打断了她:"那就请夫人进来说话吧!"
转身的时候,他只觉胸口有些发沉,却不痛。其实也没什么好痛的,那里空空一片,什么也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痛……
两人在院中石桌旁面对面地坐下,白漪明站在如身旁,也是不声不响。
"是不是我太唐突了?"气氛实在压抑,顾紫盈有些不自在地说:"毕竟这也算不上什么事情,我却特地跑来打扰你。"
"夫人关心师父,这如能够了解。"如把目光从自己的双手上移开,表情平静地说:"我只是一时之间想不出怎么和夫人来说清楚。"
"那就好了。"顾紫盈抿嘴一笑:"你不知道,寒冰他的头发有多难梳好。"
"是吗?" 我怎会不知……
"加上我总是笨手笨脚的,非但发髻梳得难看,还拉断了他不少的头发。他倒是不在意,不过我总过意不去。"顾紫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没有陪嫁的丫鬟,伺候我的丫鬟们都不大会梳男子的发髻,说是你一直帮着寒冰梳理头发,你不在他宁可随意披着。所以我想,或许你能教教我怎么把男子的发髻梳好。"
"师父也不是嫌别人梳得不好,只是这些年的习惯罢了。"如弯了弯嘴角:"梳理头发这种事情也不是多难,更没什么诀窍,完全是熟能生巧的事情。"
"是吗?"顾紫盈朝他微微一笑,把一直握在手中的梳子递给他:"那你示范一次给我看看好吗?"
她那么自然,如不知不觉就接了过来。
"这……"如看着那把梳子,认出了是百里寒冰房里的东西:"夫人想要我怎么示范?"
"我和寒冰的头发应是差不多长。"顾紫盈拔下了头上的珠钗,简单的发髻披散了下来:"就劳烦如公子了。"
"漪明。"如轻声地吩咐:"去屋里把镜子拿来吧!"
如用手挽起顾紫盈的长发,用梳子理了几下,不过片刻就梳成了简单又漂亮的发髻。
"看起来倒是简单。"顾紫盈朝着桌上的镜子,左右转头看着:"不过还是要好好下点功夫的。"
如没有应声,只是再一次帮她打散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女子发髻。
"多谢如公子。"顾紫盈惊讶于他的灵巧。
"夫人不用客气。"如放下梳子,退了几步。
"还是要谢。"顾紫盈看了看垂眉敛目的如,又看了看满眼好奇的漪明,尴尬地笑了笑:"那我这就走了。"
"夫人走好,如不送。"他心里倒是希望顾紫盈立刻就走的。
其实刚才那么做已经算是逾矩,虽然他动作轻灵,除了头发,再没有碰到顾紫盈半分。但顾紫盈怎么说也是他的师母,梳头这种接触身体的事情也是不应该做的。
如知道自己只是一时失常,等到说出口开始他就已经后悔了。但同时他心里也在奇怪,这顾紫盈是大家闺秀出身,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不知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不合规矩的要求?
"你不用和我太生疏了。"顾紫盈临走时对他说:"寒冰视你如同亲人一样,你我自然不能疏远了。"
听到这句耳熟的话,如终于明白顾紫盈今天来找自己的原因。
他就觉得奇怪,顾紫盈怎么会刻意跑来和他学习怎么梳头,想必是百里寒冰要求她和自己多多"熟悉"的缘故。
"如明白的。"想不出有什么必要,不过他还是笑了:"请夫人放心。"
他这一笑,顾紫盈倒是怔了一下。
在阳光下,如的眉眼看上去淡淡的,就连嘴角的笑容也是那么淡漠飘忽。偏偏这笑容里藏着太多看不清的东西,看得人心里有些沉重……
十一
如并没有排斥顾紫盈,虽然他看见顾紫盈多少会不大自在,却从没有让她察觉过这种不自在。
但最近如在想,是不是就因为自己的态度不够明确,顾紫盈才会不时地总跑来找自己。
名义上算是长辈,可他们两个年岁接近,过多地在一起迟早要遭人非议。
如每次想到这些总觉得不太妥当,他甚至已经婉转暗示了几次,但顾紫盈还是依然故我。
如有些为难,因为这种事情说得太明显了不免难堪。
如的顾忌,顾紫盈倒是没有费神想过。
起初是百里寒冰对她说,如等同于亲人,所以要多亲近一点。
她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因为对她而言,和别人相处,进而让别人对自己存有好感不是什么难事。一开始,她以为只要见过几次,多说几句就能达到熟悉亲近的目的。
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想法和现实好像不怎么相符。
如是个很容易被忽视的人,因为他太安静了。别人说话时,他总在静静聆听,用那双清浅的眼眸淡淡地凝视着。清秀的脸总带着轻微悒郁,就算是有着笑容的时候,也像是带着别人所不能知的心事。
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有着怎样的秘密呢?或者说,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明明过着不知忧愁的生活,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不快乐?
顾紫盈觉得很好奇……
"夫人。"如低着头,轻声地说:"这些事情不好劳烦夫人,我自己来就行了。"
"不碍事的,我左右也是没事。"顾紫盈好奇地翻看着手里的那本书:"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房里竟有这么多书。"
"哥哥!"白漪明从屋里捧着书出来:"这些放到哪里?"
"找个有阳光的地方摊开就好。"如对白漪明说完之后,才转头回答顾紫盈:"我本来对武学的兴趣不大,倒是喜欢看书习文,师父不愿勉强,最后也就放任我了。"
"看得出来,你的兴趣还真是广泛。"顾紫盈一眼扫过如在整理归置的各种书籍:"不过难得你有寒冰那样的师父,不习武不是可惜了吗?"
"我自知练武的资质不高,索性不习武了。"如用手抚平卷曲的书页:"再说师父他正年轻,今后自然会遇到在武学上值得培育的弟子。"
"别人都说,他是世上最出色的剑客。"顾紫盈笑容有些淡了:"我是个见识浅薄的女流之辈,又不会武功,自然不懂得这些的。不过想起来,那也是很了不起的吧!"
"就算说是天下第一,师父也是当之无愧。"
"既然他已经这么厉害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
"练剑对师父来说,是无法替代的事情。"如自然知道百里寒冰对于武学的痴迷:"他就是为剑而生的。"
"我很明白……"顾紫盈舒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些了,不如借两本书给我看看吧!饱食终日,我也没什么事做。"
如愣了一下,向她看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名字里带着紫字,顾紫盈好像极喜爱紫色的衣物。今日,她依旧是一身深深浅浅的紫色。整个人看来高雅脱俗,也越发楚楚动人。
她很美……原先就是这么觉得了,见着了她,才知书上说的倾国倾城是什么模样。百里寒冰,是不是也被这种美丽所迷惑了呢?
但是那原本应该充满幸福的眼里,却为什么有着想要掩藏的寂寞?新婚不过五六个月,为什么她会觉得寂寞呢?百里寒冰,他可知道……
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看得出了神。
顾紫盈被他这么盯着,略有些尴尬地侧过脸。
"妆成只是熏香坐……"
顾紫盈浑身一震,再回头看时,如低头理着书页,好像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
但是顾紫盈清清楚楚听见了。
如只是看了一眼,竟然已经明白……
十二
百里寒冰是个体贴温柔的丈夫,绝不会亏待自己的妻子,但是在他心中,对武学的狂热也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相比的。
除了用饭和处理事务的时间,百里寒冰一天中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在剑室度过的,他常常是清晨就起床梳洗,等回到房里已是深夜。
成亲之后的这半年,顾紫盈和他说话的时间加起来,也许都不及成亲前的那一个月来得多。
或者,这也是婚姻的一种方式,但是在顾紫盈心中,自己的婚姻却不应该是这样的!
爱上百里寒冰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到今天,想起第一眼看到百里寒冰时的情形,她的心还是会怦然作响。面对那样完美的男人,她不信这世上有几个女人会毫不动心。
她爱着百里寒冰,自然希望百里寒冰也能爱着自己。何况她成为了百里寒冰的妻子,这种要求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
她并没有希望百里寒冰能像自己的父亲兄弟一样乐于闺房情趣,可她多少还是存有幻想,觉得自己能够用真情去感动他,然后就会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生。
不过可惜,那种决心在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挫败中变得软弱怯懦了。不久之后,她终于了解到,对百里寒冰来说,婚姻只是必须而非源于两情相悦。
她甚至怀疑百里寒冰懂不懂得什么叫做两情相悦!
也许百里寒冰对她确实很好,绝不会和她大声说话,更别说口角争执。但是在别人眼里这样完美的婚姻,却让她觉得无比寂寞。
她自认是一个不会轻易服输的人,但是面对自己的丈夫,却总是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因为百里寒冰是把她看成了"妻子",而不是"顾紫盈"。说到底,她是嫁了一个并不冷酷,却很无情的人!
也许这一生,她能从婚姻中得到的,不过就是"相敬如宾"这四个字了……
顾紫盈还在发呆,一回神眼前却多了些东西。
"这些书你拿去看吧!"如把书放在她的面前,淡淡地说:"看完了就过来取。"
顾紫盈看着面前的书本,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非草木,总是有情的。"如接着说:"要相处一生,不外乎相互坦诚。你想什么就和他去说,若是不说,他又怎么知道?"
"说什么呢?该说的我都说过了。"顾紫盈笑得有些苦涩:"只是我说了,他却好像根本不懂。"
"你和他……有一生的时间……"如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低着头。
"有些事情,不是时间就能改变的。"顾紫盈故作轻松地叹口气:"也许这一生,除了能在他身边之外,我什么也得不到了。"
"至少……"你这一生都能留在他身边……如果换了是我……如闭了一下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老是跑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顾紫盈环顾四周:"只是我一个人留在院子里,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那些丫鬟仆役们太守规矩,说话都是一问一答。这冰霜城就像是九重深宫,也只有到你这儿,我才觉得有些人的气味。"
如跟着她往四处看了,心里倒是有点同意她的说法。
"我可以跟你学医吗?"顾紫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如惊愕地看着她。
"我可没想过和你一样厉害,但我也不算很笨,多少也能学到些皮毛。"顾紫盈解释着自己的想法:"何况你不是也说,雨澜今后就算是痊愈,也要调养上许多年吗?那样就算你不在城里的时候,我也能够照顾好他了。"
"但是……"
"寒冰说你喜欢到处行走,你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吧!"顾紫盈看着他:"要是向寒冰提起,想必他也不会反对的。"
"若是师父的意思,如自然不会推托。"
"有时候倒是觉得,生为女子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顾紫盈用手撑着下颚,不无羡慕地说:"如果我是男儿身,就可以和你一样走遍天下,过着自由自在,毫无拘束的生活了。"
"不论男儿女子,只要是人,总有不同的烦恼……"他从未想过自己生为男儿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当然,那也绝不是一件需要遗憾的事情。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种事情怎能选择,又何需埋怨?
"如,你是个豁达的人呢!"顾紫盈不知什么时候对他已经改了称呼:"像你这样的人,似乎不应该有什么烦恼。"
她是个很聪明细心,也很善解人意的女子。
就算是妒恨,也无从恨起,这本不是任何人的错,就好像是……前世欠了太多……
"一切烦恼,不过心魔……"如喃喃地说:"对着心魔,豁达有什么用处?"
转眼起风了,他起身走到一旁去收拾被风吹乱的书本。
顾紫盈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他的身上有股掺杂着神秘和沧桑,用言语形容不出的魅力……
十三
就算问顾紫盈,如到底有哪里好,顾紫盈恐怕也说不上来。
论起外表,如最多也能勉强说得上俊秀而已,更别说是和百里寒冰相比了。
她喜欢和如相处,也许只是因为如的温柔。那种温柔和百里寒冰完全不同,百里寒冰的温柔是一眼就能看得出,却无法感觉得到的。而如看上去虽然是沉默疏离的性格,但只要在他身边,就能很容易地发现和感觉到他的温柔。
除却温柔,如的细心也是她所从未遇见过的。比如只需一个眼神,他就能知道你心中所想,不用开口,他就能明白你想要说些什么……顾紫盈只觉得和如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找到了闺阁中所憧憬的那种生活。
不是说,昨夜星辰……画楼西畔……身无彩凤……心有灵犀……
只可惜这和她心有灵犀的,偏偏是如,而不是她那个完美至极的丈夫。
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还会不明白原来神仙眷侣,多是风光霁月,表面文章。
百里寒冰,百里寒冰……就好像惊鸿掠影,一眨眼已经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她不是没有努力,她也想和百里寒冰好好谈谈,设想那或者能够让两个人的距离逐步接近。
只是刚刚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是她怯于想法被完全忽视的经历,一直觉得无从开口,到了最后,却是没有办法,也不想再开口了。
一方面是她对丈夫的了解越来越深,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她……开始变得依恋如……并且……这种依恋,一天比一天深浓!
当你的心开始慢慢腾空,接着有另一个人值得依恋的时候,一切就会改变了!
和如比,百里寒冰的完美突然之间就好像是缺憾……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不能说是动了感情,只是寂寞的时候,总会想到这个同样寂寞的人。而她总是寂寞的,于是就忍不住想看看他,就算是什么话也不说,只要看着他,寂寞似乎就会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好像如看着她的时候,会是一种忧伤的目光,就好像是为她感到忧伤一样。像是沉重隐讳,无法诉说的情伤,虽然她明知道那不太可能是为了自己,却还是不可自拔地陷进那种不能说的忧伤中去了。
她发现自己想念如,想念如的忧伤比想念自己丈夫,还要多上太多的时候。足足有半个月,顾紫盈没有再踏进如居住的小院。
恰巧是初一到十五,恰巧是整整十五天。
那半个月,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顾紫盈一直确信自己足够开朗坚强,但是现在她发觉自己正渐渐变得忧郁脆弱。在这之前,她从来就不相信,一个人会被另一个人影响得那么彻底,就连忧伤也会像病症一样,能够经由短短的相聚时光而被染上。
当她在十五天后,再一次走近如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在发抖。
这么久不曾见,如……可想念过她吗?
如转过身来,看见是她,沉静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你来了啊!"
那种语气,那种表情,就好像是这十五天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十五天,对于如来说,十五天和一天,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说百里寒冰让她觉得无能为力,那么如就让她觉得无可奈何……
她也一直就知道,在如的心里,有一个人,一个没有办法取代,让她觉得又是伤心又是妒恨的人。
是那个人,让如忧伤悒郁,又不能说……不知那是什么人?她可美,可好,可够温柔?
很想问,很想很想,却不能……
顾紫盈知道自己根本无权探询,是因为……身份!
她自幼处在人际关系微妙复杂的深宅大院,当然格外明白做主母的分寸。
她是主母,他是她丈夫的弟子。辈份尊卑,早就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就已经决定。
……恨不相逢未嫁时……说什么都已经太晚!
只能是偷偷的,自己一个人知道的……她虽然不甘,却是无可奈何!
千百样的心思,不能说……
"夫人,以后就不用再过来了。"如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顾紫盈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地问。
"基础不过这么多,我已经没什么好教的。"如想了想:"学医还是在于实践,以后就靠夫人自己研习了。"
"可是……"
"家父在我年幼的时候,就曾经告诫,说对什么事都不能过于专注。"如抬起头,平静地说:"特别是诊病断症,定要有超然物外之心,否则就很容易被病症表面的现象迷惑,分辨不出细微处的差别。这很难做到,但是我想以夫人的聪慧,很快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十四
他知道了!
这一眼,这几句话,就让顾紫盈明白,如是知道了!知道了自己对他的心思,也知道了那些不能说……是啊!如有着玲珑剔透的心,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如,我……"顾紫盈往前踏了一步。
"师母。"如后退了一步。
这一声师母,就好像往顾紫盈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低着头动了几下嘴唇,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如这是在提醒她,他们不该太过亲密。
"师父是如一生中最……敬重的人。"如转过身,盯着门楣上挂着的"慎独"二字:"只要是有可能危害到师父的事情,就算我死,也是不会去做的。"
他说得很轻松自然,就好像这句话已经说过了千百遍一样,充满了不可转圜的坚决。
顾紫盈愣愣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他们的关系就好像这一进一退之间,永远不可能会有什么结果……永远都站在他们中间的,是百里寒冰。
"师母,我知道你会觉得寂寞,我们谁又不寂寞呢!但是寂寞不能作为放纵自己的借口。"如浅浅地笑:"我很了解师父,他并不是有意要冷落你的。只是他不是会把感情视作第一的人,他所认识的夫妻相处,就好像你们现在这样。只要你肯用心……"
"够了!"顾紫盈大声地打断了他:"如,你真是一个无情的人!你就和他一样无情,不!你比他还要过份!你不明白我就算了,何必要说这些呢?"
"你觉得我不明白是不该的吗?"如回过头,微笑的脸上带着嘲讽。也不知是在嘲笑她,亦或嘲笑自己:"你和他夜夜共枕而眠,不是一样不明白他?"
顾紫盈又一次地在如眼中看到了那种说不出的疼痛。
"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无情的人罢了!我是聪明,才知道他爱不得。"她不愿辩驳,也是背转身去:"如你有情,但因为都给了一个人,所以才变得无情了!我也是笨,什么人都不放在心里,看中的尽是些无情的男人。"
如看着她走出门去,一下子无力地坐倒在了椅子上,双目紧紧地闭了起来。
喜怒哀乐,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一个人,所以也就变得无情……谁说不是呢?
原来真正了解你的,永远是你意想不到的人……
屋里点着灯,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却半个人影也没有。
百里寒冰不由得收住了脸上的微笑,站在门外若有所思。
不论是什么原因,现在已经是入夜时分,他的妻子没有理由不在房里。
他想了想,脚尖一点,跃上了屋顶。
没有费多大功夫,他就找到了那抹紫色的身影。
不过,三更半夜的,她跑去后院做什么?
顾紫盈沿着九曲回廊,正走近了水榭。水榭里坐着一个人,用手撑着下颚,像是在远眺半残明月。
"这么好兴致,一个人在这里赏月吗?"顾紫盈语气有些奇怪,似乎是带着些许埋怨:"或者是在想着什么人呢?"
风里有着淡淡的酒香,百里寒冰一闻就知道那是桂花酿的味道。在这里,只有一个喜欢桂花酿的人……
那个人转过身来,果然就是如。
"师母,这么晚了还不睡吗?"如站了起来,倒是不怎么意外。
如喊紫盈师母,他不是说喊不惯吗?
"对月浅酌,你倒是惬意啊!"顾紫盈背对着,百里寒冰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却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很不一般:"我真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这么难过伤心,却还要一个人默默忍受相思之苦。"
"没有什么人让我伤心。"如表情平静地回答:"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师母不也一样?"
"不,我是因为有人伤了我的心,所以才会睡不着。"顾紫盈在如身边坐了下来,拿起了桌上的酒杯:"酒入愁肠愁更愁,这道理如不明白吗?"
"只是喝酒,没什么愁不愁的。"如笑着:"师母别把如想得那么多愁善感。"
"你别这么笑,你不知道你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和他很像吗?"顾紫盈放下了酒杯:"我不喜欢你这么笑。"
如的笑容不自觉消失了,像是愣在了那里。
顾紫盈侧过了脸,百里寒冰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很奇怪,也许……是伤心……伤心吗?
"我以为……说得很清楚了!"如的声音很轻。
"嗯!"顾紫盈点点头:"我懂的。"
"师父他……"
"我知道你紧张他。"顾紫盈笑笑:"你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有什么好慌张的?"
百里寒冰第一次看到如无言以对,只能叹气的样子。
"喝酒啊!"顾紫盈倒了酒,递给了如:"这酒的香气淡而清雅,倒是像你。"
如接了过去,仰头就喝了。看到这里,百里寒冰倒是有点吃惊。
如喜欢桂花酿,只是喜欢闻那种味道,如是不喝酒的!
十五
"也不知道这月圆月缺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总是和伤心的事情连在一起?"顾紫盈抬头,远远看着天边。
"因为世事就像月亮盈缺,总是不能时时圆满。"如的脸上有些红晕,应该是喝了酒的关系:"人多多少少都会有遗憾,这时免不了联系到自己的身上,所以才有'此事古难全'的感慨。"
"此事古难全……"顾紫盈反复念了几次,面朝他问道:"如,你觉得人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痛苦?"如在她对面做了下来,拿起酒壶慢慢为自己倒了杯酒:"我想是不知足。其实拥有的已经不少了,却还奢望着更多。"
"你是在说我吗?" 顾紫盈木然地看着他:"我知道我贪心,嫁给了寒冰却爱上了你,只是这种事我怎么能够预料得到呢?"
"谁都一样。"如歪着头笑了笑:"是人都会得陇望蜀,对不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念念不忘。"
"如。"顾紫盈问他:"这不是错误对不对?"
"不是。"如喝下了酒,语气有些苦涩地说:"但你清醒一点可好?我不希望你因为寂寞而毁了我师父的美好姻缘。"
"你为什么总是说他?"顾紫盈咬了咬牙:"好像在你心里,他比什么都要重要。"
如的酒杯停在了嘴边,低垂的眼中一片黯然。
"那么你心里的那个人呢?"顾紫盈追问着:"她和你师父,到底谁更重要。"
"关你什么事?"如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散发着某种顾紫盈不曾见过的光亮,
"如?"顾紫盈有些被他的样子吓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你这是怎么了?要是你不想答,我不问就是。"
如仰头喝下了酒,桂花酿甘甜清冽,他却更希望自己现在喝的是粗烈的烧刀子。放下酒杯的时候,手劲一个不稳,杯子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低下头,盯着那些碎片发呆。
"我活着的这十七年里,没有什么能够和他相比。"如喃喃地说:"只要他觉得怎样最好,那就怎样最好,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我也……不行……这么说,你可觉得满意吗?"
顾紫盈听完只觉得眼前发黑,往前倒了过去。
如没想到她一句话不说就倒过来,急忙伸手扶住了她:"你没事吧!"
"如……我只是不甘心,所以才一直追问……"顾紫盈闭着眼睛倚在他怀里,声音虚弱地说:"我并没有要伤你的心思。"
如习惯性地按上了她的腕脉。
感觉按在手腕上的指尖刹那之间变得冰凉,顾紫盈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他。
"最近的这些天一直不舒服吗?"如原本泛红的脸这时变得比纸还要白。
"有点吧!不过也是像今天这样,转眼就好了。"顾紫盈皱了皱眉:"我这是……"
"没什么。"如扶她站稳之后就收回了手:"夜深露重,师母你要小心身体,还是回房去吧!"
"如……"
"难道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如略微抬高了声音:"你走吧!"
顾紫盈哪里见过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回去吧!"如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转过身努力调整着呼吸:"我想一个人待着。"
"那好……我走了……"顾紫盈虽然不太甘愿,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如站在回廊上,不论抬头俯首,眼里都是残缺的明月。
月影摇曳,水波荡漾,银色的月光荒得如脑海一片昏沉。
该怎么办……怎么办?
不如……只要做得隐秘,没有人能够发现的……不!不行!不行!怎么能有这么可怕的念头,那可是……
他抓着栏杆的手被汗浸得湿透,突然一个打滑,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往前倒去。
眼见就要落进池里去了,被人拦腰一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拉了回来。
"如,你这是想下水捞月吗?"耳边响起了熟悉不过的声音:"还是准备让冰霜城里多出个淹死的酒鬼?"
"师父……"
"我记得你不喝酒啊!怎么今晚好像喝了很多?"百里寒冰看了看桌上的倾倒的酒壶和地上的碎片:"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师父……"如转过身来面对他,看着月色里百里寒冰笑意盎然的脸,神智逐渐清醒了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刚从剑室出来,正想回房,经过这里就看见你了。"百里寒冰左右看了看他:"如,才几日不见,怎么气色变得这么差啊?"
"没事的!"如闭上眼睛,把头靠到他的肩上。
"你从来没有朝我撒过娇,今天这是怎么了?"百里寒冰笑着问:"都这么大了,也不觉得害臊吗?"
如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笑。
"如,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百里寒冰用指尖顺着如有些凌乱的发尾:"居然跑来学人家借酒消愁,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说吗?"
十六
"没事!"如摇了摇头,把头靠在了他的颈边:"师父,让我靠一会,一会就好!"
百里寒冰的动作略略一停,然后露出宠溺的笑容,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突然问:"师父你还记得吗?"
"嗯!"百里寒冰回答:"我记得,那时在下着大雪,你差点被我的马踩到。"
"那个时候,我又冷又饿,已经不太清醒了。"如轻声地说:"你骑着马从风雪里出现,就好像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一样。"
"傻如!"百里寒冰笑出了声:"你那时死命抱着我,怎么说也不肯放手,我最后没有办法了,就只能把你带回来了。"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叹了口气,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就好像……是上辈子了……"
"哪里来的怪念头?也不过几年罢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像是过了很久?"时时会想,自己是不是生来就在等待那个风雪漫天的日子,等着……在那一天遇见这个人……"也许,是我记糊涂了,我记性一向不好……"
"我觉得好像只是昨天的事。"百里寒冰侧头看他:"但是想到一转眼你都已经这么大了,我真希望时间不要过得太快,你永远还是那小小的如。"
"是啊!"如抬起头:"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过了这些年?要是永远只是当初……那该多好!"
"傻瓜……"百里寒冰突然停下,看向通往花园外的小径。
过了片刻,那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少爷!少爷!少爷你在哪里啊?"
如一怔,然后回应着呼喊:"我在这里!"
朦胧的光线照了过来,原来喊人的是个手里提着灯笼的丫鬟。
"城主?"那丫鬟看到百里寒冰吓了一跳,连忙行了个礼。
"怎么了?"百里寒冰认出那是自己屋里的丫鬟。
"方才夫人过来喊我,说难受得厉害。"丫鬟答道:"吩咐让我来花园找少爷过去看看。"
如脸色微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如,我们快去看看紫盈吧!"百里寒冰皱起眉头:"怎么突然就不舒服了呢?"
"师……"如才要开口,就见百里寒冰回头看着自己。
百里寒冰乌黑的眼眸沉静得像水一样。
"如。"百里寒冰朝他伸出手:"快些,我带你过去。"
如递上了自己的手,百里寒冰一把握住了……如冰凉的手指颤了一颤,百里寒冰抓紧了他,足尖一点,已经踏上了院墙。
"师父……"如的声音在风里不太分明:"你……"
如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顾紫盈苍白憔悴的脸。
"如,她情况如何?"百里寒冰看他许久都不说话,终于开口问他。
"只是一时惊厥,不碍事的。"如站了起来,低头整了整已经十分平整的衣服,抬头时脸上带着笑容说:"恭喜师父。"
百里寒冰一愣。
"师母她不是生病,只是因为害喜。"如声音平稳:"她差不多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
"真的吗?"百里寒冰脸上流露出了欣喜,但转而又有些忧色:"不过紫盈她这样,没有什么问题吗?"
"不用担心,各人的反应不同,就算是激烈一些,也属于正常范畴。"如走到桌边,拿起准备好的纸笔写了起来:"好好休息,再服用些安胎养气的药物就行了。"
"如,我百里家就要有后了吗?"百里寒冰站在床边,弯腰帮顾紫盈盖好了被子。
"嗯!"如的笔尖一挫,弄花了一片,只得把纸揉了重新写过。
看着床上沉睡的妻子,百里寒冰的脸上漾出了笑容。
"照着这个方子煎药,注意时辰。"如把手里的药方交给一旁的丫鬟。
"如。"百里寒冰从屋里走了出来。
"师父。"如略略避开了他的视线:"师母她……"
"她不是还要休息一阵才会醒吗?"百里寒冰走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说:"趁着这个时候,你和我一起去给祖先们上香吧!"
"这……不行啊!"如吓了一跳:"我不是百里家的人,是不能踏进宗庙的。"
"你虽然不姓百里,但是在我心里你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样。"百里寒冰一脸无所谓:"来吧!和我一起去给祖先们上一柱香,祝贺我百里家终于有后了。"
阴暗的宗庙里,充满了浓郁的熏香味道。
如跟在百里寒冰身侧燃香叩拜,接着帮他把香插上了香案。
"后代寒冰在此向百里家列代先祖启告,夫人紫盈已有身孕,我百里家终于有后了。"
百里寒冰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站在那里听着,目光从香案,先祖们的画像,一直上移到了屋脊。
人真的是很奇怪,明明是孑然一身地来,却要背负起不能推卸的责任。就像祖先,就像后代……
长明灯从高高的房梁上垂落下来,昏暗的灯光照在漆黑的牌位上,照得人心中惶惶。[嫣之杨]
17
百里寒冰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停驻在了如的身上。
如背对着他,站在光和影的交界,仰头看着屋顶,依旧是有些茫然而又孤寂的模样。
最近传授雨澜武功口诀的时候,他免不了想起如。
雨澜和如小的时候有些相似,一样的安静,一样的聪明,只是雨澜性情冷淡高傲些,而如则温柔贴心,让人忍不住地心疼。
但是现在的如,已经长大了……
"如。"百里寒冰喊他:"你怎么了?"
"师父。"如回过头来,眼眸里闪过百里寒冰不了解的东西:"对你来说,人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呢?"
"最大的痛苦?"百里寒冰想了想:"似乎是没有。"
"嗯!"如转过身去:"这也算是吧!"
"如,这是怎么了?今天好像总是有点奇怪。"百里寒冰走到他的身边:"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呢?"如摇了摇头:"我们的痛苦完全不同,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如?"
"师父,如可能醉了。"如扶着自己的额头:"若是言语上有什么冒犯,还请师父见谅。"
"没什么。"百里寒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只是我不明白……"
"要是没什么事,徒儿先告退了。"如拱手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如。"在他踏出门外的一刻,百里寒冰喊住了他:"这两年出门在外,你连性格都好像变了很多。"
"师父不是一样吗?"如轻声回答:"如不是从前的如,师父又何尝还是从前的师父,我们都已经变了!"
"我不明白。"
"师父对如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人。"如淡淡地说:"如只希望师父记住,不论是何种情况,师父对如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人。"
百里寒冰没有再说什么,面无表情地目送着他离开。
如站在百里寒冰的剑室外。
他站在那里许久,一直没有伸手敲门。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就一直没有见面……师父这几天把自己关在剑室里,不知道是为了……
"你准备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百里寒冰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
如的眼皮突然一阵急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屋里很安静,百里寒冰坐在丝丝缕缕的阳光里,拿着白色丝绢,正在仔细擦拭手中的长剑。
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百里寒冰都是那么完美无瑕……
"师父,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那种不可触及的模样,刺痛了如的眼睛。
百里寒冰红润削薄的嘴唇微微抿了抿,却没有开口说话,依旧专心致志地擦着手里的剑。
如站在那里看着。
他并不贪心,他所盼望的,不过就是能够这么安静地看着这个人,要是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
百里寒冰侧过头,看到了如唇畔的微笑。
还依稀记得,如大笑的时候,右颊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但如本来就不是喜欢大笑的孩子,而且随着年岁见长,如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最多也只是能见到这样淡淡的微笑。
他一直以为,这是如性格内敛的缘故,但是现在看来却是未必,难道说,如他这些年以来……
"如。"百里寒冰把剑平放在自己膝上:"我当初是不是不该把你留在冰霜城?"
"为什么这么说?"虽然心里发颤,但是如依旧平静地问:"师父是不是后悔当初救了如?"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百里寒冰招手让他过来:"这冰霜城并不是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我是在想,要是当初把你带回来之后没有收你为徒,如果你不是在这里长大,或许会比现在开心许多。"
"或许吧!"如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不过,你不是一直说,这世上没有发生的事就是没有发生,说如果是没有意义的吗?"
"如,你……"
"师父有什么和如说的,尽管直说就是。"如一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握成了拳:"如和师父之间,一直就没有什么秘密,所以没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
"看来,你的确猜到了……"百里寒冰拿起身边的剑鞘,把长剑收进了鞘中。
"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吗?"如的手用力一握:"我为什么喝酒,以及师母为什么知道我在花园的事情,或者还有……之前发生的事。"
18
"你猜得没错,那天晚上,我的确听到了你们在花园里说的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百里寒冰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昨晚我和紫盈长谈过了,她亲口告诉我,她爱上了你。"
如喃喃地说:"她真的这么说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
除了声音稍微有些低沉以外,百里寒冰的口气几乎像是事不关己:"昨晚,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她对我说她嫁给我只是被我完美的外表迷惑,但是她爱上你,却是一点一滴地爱上了活生生的如。"
"怎么会呢?"如努力地想要笑一笑:"我和她相识还不到一年……"
"我和她相识一个月就成亲了。"百里寒冰扯动了一下嘴角:"她说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多得多。她还说,她对我而言,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你说好笑不好笑,明明是夜夜同床共枕,她却说我们之间离得太远。这远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要我怎么做?除了不能时时陪伴在她身边之外,我自认没有亏待过她,这样难道还不够吗?"百里寒冰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问:"如,我这么问她的时候,她说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既然她爱上你,你应该是懂得的,你来说说,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爱?"
"你根本不是因为爱她吗?"如用很低的声音问:"那你为什么要娶她?"
"因为冰霜城需要她,我也是。"百里寒冰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我只一眼,就决定她会是我的妻子。"
也许这可以解释成一见钟情,但是百里寒冰这么说来……感觉是那么荒谬……
"要是换了别人遇到这种事情,绝对不会这么冷静。"如觉得心里似乎翻腾着一些什么:"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她毕竟是你自己选择的妻子,这种事对你而言几乎就是一种背叛,为什么你还能理智地问出这种问题?"
"你这是在为她鸣不平吗?你为什么借酒消愁,你的愁又是从哪里来的?"百里寒冰抬头看他:"如,你告诉我,你拒绝她到底是因为你不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是我妻子的缘故?"
"我想,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如都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个人了:"她嫁给你,也许真的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两人长长久久地沉默着。
阳光照在百里寒冰的脸上,他长长的睫毛在光洁如玉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如看着看着,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中,吐也吐不出来。
"那么……师父想要我……怎么做?"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
"你走吧!"百里寒冰平和地说:"出了这种事情,冰霜城已经容不下你了。"
"好。"如点点头:"我暂时离开一阵子,等到……"
"如,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百里寒冰叹了口气:"我本不想这样绝情,但是我别无选择。"
如闭上了眼睛,或者是眼前发黑,总之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
冰霜城容不下他了……百里寒冰终于要把他赶走了,永远地……
"不!"他低声地喊着,然后声音越来越高:"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如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这冰霜城里!"
要死,也要死在你的身边……
"如,我知道这么做对你不公平。"百里寒冰等他喊完之后,轻飘飘地朝他说着:"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走,那你就留下好了。"
"为什么?"他一时一时的态度让如觉得无所适从:"为什么你先是要我走,现在却愿意让我留下了?"
"我说过了,这件事本不是你的错,我没有理由要你为此负责。自从我把你带回冰霜城,就把你看成这城里的一份子。虽然作为紫盈的丈夫,我不能容你留在我们身边,但是作为和你相处了多年的师父,我也不能这么不由分说地赶你走。"百里寒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离开,虽然你今后不能再踏进冰霜城,但是我们仍有师徒的名份。二是你要留下也可以,但是从这一刻开始,你只是寄住在这里的住客,我和你也不再是师徒。"
如握紧拳头,不敢看百里寒冰离去的背影。
"你已经听到了吧!"百里寒冰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你不是有话要和他说吗?"
如睁开眼睛,穿着紫衣的绝色丽人站在门外正和他正面相对。
"不用了……"顾紫盈的目光有些奇怪:"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和他说……晚些吧!"
百里寒冰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坐倒在椅子上,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绞痛。
顾紫盈看了他好一会,然后转过身也走了。
19
掌灯时分,顾紫盈派人来请。
如到花园里的时候,她坐在桌边,桌子上放着桂花酿。
"你来了!"顾紫盈指了指对面的位子说:"坐啊!"
如并没有立刻坐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太湖石。
"他不在这里,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顾紫盈弯了弯嘴角:"是最后的谈话。"
"师母,我……"
"我到今天才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他。"顾紫盈一点准备的机会也没有留给他,很直接地把他藏得最深的秘密这么生生挖了出来:"我说得没错吧!"
如的脸色一阵发白,整个人僵硬了许久,最后吃力地点了点头。
"呵……呵……哈哈哈哈……"顾紫盈笑着:"哈……原来是真的……"
"你……别这么激动!"如咬着牙:"对孩子不好……"
"孩子?"顾紫盈停下了笑,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他来得还真是时候……比起我,你更关心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他的孩子,对不对?"
如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他好像一直很看重你。"顾紫盈扬起眉:"要是他知道了自己钟爱的弟子居然对他……"
"你要做什么?"
"你紧张吗?你怕我告诉他?"顾紫盈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看。
如后退了一步,一阵惊慌。
"你看看你,我只是说了一句,你就怕成这样子。"顾紫盈走到他面前,伸手帮他把头发理到耳后:"你就爱得这么深吗?"
"不……不是……我只是对他……"
"真该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或者就是今天你在他身后的表情。"顾紫盈的眼睛里有种怜悯一般的神情:"如,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
如一咬牙,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顾紫盈讶异地问:"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做什么?"
"我求你,不要告诉他。"
"你居然愿意为他……实在是情深意重!"顾紫盈说:"你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你是什么意思?"如一阵晕眩:"你是要让我……"
"不错!我不但要你走,还你要对我发誓。"顾紫盈冷漠地说:"发誓你再也不会见他,要是你有违誓言,那么他就会一生一世遭受痛苦。"
"你……"如瞪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地……"
"为什么对你这么残忍?"顾紫盈点点头说:"我承认这很过份,但是我嫉妒得疯了,谁叫你什么人不爱,居然爱的是他。"
"这不是错误……"
"不是,但你清醒一点可好?你总不会不明白,就算你不走,最后也什么都得不到吧!"这话,和如当初对她说的那么相似,看到如痛苦的模样,顾紫盈的心里在痛,但也同样有一种残忍的快感。
原来,当一个残忍又自私的人,是一件这么痛快的事情!
得不到,那就谁也得不到……
两双对视的眼睛里,充满了赤裸的伤痛,最后,如先移开了目光。
"我明白了!"如从地上站了起来:"我走就是,我不再见他就是!反正……反正迟早也有这么一天……"
"你,答应了?"听见他这么爽快地答应,顾紫盈呆住了。
"我说过,只要他觉得怎样最好,那就怎样最好。"心里打定了主意,如的脸上倒是不再有恋恋不舍的表情:"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终究不是他的亲人,也不可能一生留在他的身边。"
他那样安然平淡地说了,毫无凄恻缠绵的痛苦,就好像一点留恋也没有。
"你这样,让我不得不想要恨他……"泪水从顾紫盈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如你告诉我,他到底有哪里好的?"
"对我来说,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不知足……"如拿起桌上的酒壶:"紫盈,你我相聚虽短,但是我总觉得我们相知甚深。现在想想,其实是因为我们两个很像,我们都是不知足的人。"
"你知道什么啊!你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为了报复,如他却……
"有时候,人要欺骗自己才能活得快乐。"如递给她一杯酒:"今天这一分别,也许一生就不会再见!来!我敬你一杯!"
"如,如果你不在了,我想我很快就会死的。"顾紫盈愣愣地看着他。
"蠢话!你和我不过认识了多久?要是因为我而死,你就是这世上最蠢的女人。"如笑着回答她:"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
"你呢?你是不是也不会为他痛苦一生?"顾紫盈垂下了目光:"他是个无情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当然不会!"如握着酒杯,嘴角含着笑:"不出几年,我会把一切都忘了,高高兴兴地浪迹天涯,想想都觉得开心。"
他转身朝着明月举杯,然后仰头喝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顾紫盈在他身后幽幽地说:"我现在突然觉得他应该知道。"
"那么,等我死了吧!"如长长地舒了口气:"等到我死了以后,等到他已经忘记了我是谁的时候,你替我告诉他一声也好。"
顾紫盈背对他坐下,默默地低头坐着。
"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和他说,如对他……"如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叹气:"算了!还是不要说……"
今天是满月,天高风暖,两三点明星疏疏朗朗缀在天边。
"没事的!远或近,对我哪里不是一样呢?至少还能天涯共此时……"如对自己说:"明天是个适合远行的好天气!"
顾紫盈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了起来。
百里寒冰还是坐在那里,仔细擦拭着他的剑。
轻缓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他一听就知道是谁,
"多谢百里城主这些年来的照顾。"如站在门外,树木的阴影把他罩在黑暗之中:"我本想磕头叩谢,但是百里城主对我的恩德不是磕几个头就可以抵过,我就也不多做作了!"
"你喊我什么?"百里寒冰皱了下眉:"我说过了,若是你选择……"
"我离开冰霜城,也就不再是百里城主的徒弟。"如轻声地重复,然后轻声地笑:"百里城主,有些时候有些事总会和你的设想有所出入吧!"
"如。"何曾见过如这么对自己说话,百里寒冰皱了下眉:"我想不出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对!你说得对!这种事情不两败俱伤就已经难得,更别说什么两全其美了!"如点点头:"妻子和自己的徒弟有染,你这么处理已经是胸怀宽广,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如,你的性格我最清楚不过,我知道你绝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百里寒冰往前走了两步:"但是你继续留在这里,对你对我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再踏进冰霜城半步,你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我了。"如背转身:"百里寒冰,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之所以今天要主动离开,绝不是为了什么师徒情份。我可以告诉你,其实在我心里,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我的师父。"
百里寒冰目送着他的背影慢慢融进了阳光里,最终消失不见……他反手一掷,原本是想把手里的剑掷回剑鞘,却不知怎么用劲不当,裹着真气的剑插进了剑鞘旁的青石地面。
隔了半晌,百里寒冰回头看了,眉头又是锁紧几分……
二十
一入夜,绫罗小叙就成了苏州城里极为有名的去处。
虽说一样都是勾栏楚馆,但是这绫罗小叙比苏州城里其他青楼硬是多了几分风雅清静,于是便成了"风流却不下流"的士大夫们最爱流连的地方。
庭园被楼台环绕,宛如偌大的一个天井。在那中央,却别有匠心地设计了一方绕水平台。六七人散坐在人工造就的狭小水道两旁,轻盈的碗碟顺着水流在曲折的水道中漂流,一旦停在谁的面前不动,谁就要照着其中的要求作诗嬉戏。
这是时下文人们热衷的一种游戏,叫做曲水流觞。
碗碟最终在一个穿着蓝衣的青年面前停下,他用修长的手指夹过了置于其上的纸笺。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一听他念出了题目,原本有些意兴阑珊的众人立刻振作起精神,开始起哄。
"每回这些古怪的题目,怎么都巧停在我前面?"话是这么说,倒也不见他生气,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如!你不是借词推脱吧!难道你忘了早先订下的规矩不成?"离他最近的锦衣青年刻意大声说着:"现在跟你说好,今日要是一个转身又不见你,我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倚在二楼栏杆上俯看的客人们都跟着哄闹起来,一时间只听见怂恿激励的声音不断,原本显得静谧优雅的庭园一下子纷乱起来。
如抬眼望了四周,看到群情激动的模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锦衣青年举起手来,嘈杂的声音即刻停了。
"既然靖南侯都这么说了,我这升斗小民哪里敢有异议?"如一手拈着纸笺,另一只手懒洋洋地屈指弹着:"就算上面写了要我彩衣娱众,我不也得认了吗?"
"你倒真是会说!"靖南侯慕容舒意瞪着他:"上次那'登高远眺思故人,泪失前襟泣声悲'的纸笺,不是你写的吗?"
"不是。"如立刻失口否认。
"那说辣椒擦眼睛的总是你了吧!"慕容舒意激动起来:"你倒好,说一句话,让我眼睛整整肿了三日。"
"那时是司徒先生在问,如何才能让人立刻失声悲哭,我不过接口说指天椒擦在眼上是无害的而已。"如转头朝另一边看去:"你说是不是,司徒先生?"
坐在另一边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司徒朝晖笑着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问话。
"算了算了,这件事情过去都过去了。"慕容舒意一想起前些时候自己站在屋顶上泪流满面,放声痛哭的悲惨经历,更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报复他:"你可别借此扯开话题,我们都等着看你如何来长歌楚天碧呢!"
"唱就唱吧!"如接过司徒朝晖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挑眉回答:"这有什么难的?"
"好!"慕容舒意大声说:"取鼓过来!本侯爷今天要亲自为如奏乐!"
如知道他这是有意捣乱,才要开口,却听见对面的司徒朝晖说了一声:"把我的琵琶也一同取来!"
"司徒!"慕容舒意推搡他:"你凑什么热闹?"
"这游戏我也有份。"司徒朝晖往一侧闪过,笑意盈盈地说:"为什么只准侯爷你击鼓,不许我书生弹琵琶啊?"
"去!"慕容舒意佯装不满:"你每次总帮着他,怎么轮到我出糗的时候不见你这么积极?"
"不是也有?"司徒朝晖和如对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我也有问怎么能让王爷你哭得自然天成啊!"
说笑之间,鼓和琵琶都取来了,各人也都占了位子。
慕容舒意把阔长的袖子挽起,用带子系在臂上,额间还扎了艳红的飘带。他本就长得俊秀,这样一来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看上去好生的英姿飒爽。
"瞧你倒还认真了。"如也站了起来,伸手敲了敲那面比自己还高羊皮大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就别敲破了音,害我跟着跑调子啊!"
"你这是小看本侯爷!"慕容舒意仰起头,得意地说:"不信你问问司徒,本侯爷的鼓乐可是天下一绝,等闲之人还无缘得听呢!"
"嘴上说说可是人人都会,手下才见功夫。"坐在一旁的司徒朝晖五指虚按琴弦,轻轻调着音色,一派闲散舒适。
慕容舒意知道自己嘴上功夫远不及他们犀利,也就懒得继续抬杠,扬缒击上了鼓面。
鼓声响起,一声一声,雄浑壮阔。
司徒朝晖指动勾弦,弦声如玉珠滚动,
如靠在鼓架上轻敲着拍子,只听见他高声唱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慕容舒意本是想要趁着他音高之时故意捣乱,却每每被司徒朝晖的琵琶滑弦带过。到后来只见司徒朝晖五指轮转,慕容舒意终究是跟不上了,只得恨恨地停了下来。
这时如正唱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唱到这里,他笑着望向慕容舒意,慕容舒意原本正在瞪他,听到这里也是放声笑了出来。
鼓声骤然停下,歌声也已渐歇,却听见琵琶由急至缓,最后泠泠成调,说不出的凄婉伤怀。
如一怔,用低沉的声音跟着曲调吟唱,配着三声两断的琵琶,有种说不出的凄凉缠绵。
"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慕容舒意站在那里,握着鼓缒的手垂了下来。听到这悲凉哀泣之声,他心里倒是后悔起来。
不该让他唱的,好好的游戏行乐,被他这么沉重忧伤的歌声一搅,谁还会有兴致……
如的歌声让原本欢声笑语的庭园沉寂了下来。余音还在绕梁,突然听见"轰"的声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转眼一看却是身份尊贵的靖南侯爷把鼓缒朝着鼓面掷了过去,才有了这一声。
"唱完了没有?唱完就散了!"慕容舒意挥挥手:"你们也是!没什么好看的了,散了散了!"
"要散那就散吧!"如笑了一笑,有些步履不稳地站直了身子。
司徒朝晖把琵琶递给仆役,负手站在那里,饶有兴味地看着似乎有了些醉态的如。
二十一
"等一下!"大家纷纷乱乱往门外去的时候,慕容舒意一把拉住了如。
"不是你叫散的?"如慢吞吞地回头看他:"正好我也倦了。"
"我们散了,你不如今夜就在这里留宿吧!"慕容舒意凑近他耳边:"明珠姑娘可是对你朝思暮想了许久,如,你倒是做一回怜香惜玉的人啊!"
"不了。"如摇了摇头:"我不惯在外留宿,这就回去了。"
"你这人也真是,不知多少人等着明珠姑娘秀目垂青,你却总是百般推脱。"慕容舒意捶了他一拳:"她怎么偏偏对你这无情的睁眼瞎子念念不忘?"
"侯爷这是在吃醋?"
"也不是没有。"慕容舒意大大方方地承认:"不过既然流水无情,我也无意去逐那流水就是了!"
如也不回头,举手道了别,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了。
"司徒,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慕容舒意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你说最近这一年多的时间,如他是不是变得古里古怪的?"
"有吗?"司徒朝晖系着披风的带子,慢条斯理地问:"哪里古怪了?"
"哪里不古怪?"慕容舒意一脸困惑:"虽然认识好些年了,可我记得他以前从来不喜欢和我们出来喝酒玩乐,就连找他说话也一脸懒得敷衍的样子,只喜欢待在屋子里摆弄那些草药,我还以为他是个呆板无趣的人呢!到了这两年,他却突然变得开朗活泼起来,据说就连在家里也是镇日浅酌自奕,几乎都不再踏足药庐了。"
"不是好事吗?也许他终于理解了人生苦短,必须及时行乐的这个道理。"司徒朝晖斜睨了他一眼:"不过侯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朋友,居然还找人打听他平日在家中的生活?"
"只是觉得百思不解。"慕容舒意叹了口气:"他这样醉心医学的人,突然之间爱上玩乐,就好比你突然之间说放弃风花雪月,决定要考取功名去为国效力一样的不可思议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司徒朝晖有些不满地瞪着他:"你的意思是我放浪形骸,不思进取喽?"
"你本来就是……"看到司徒朝晖的目光,慕容舒意咳了一声:"好了,说到放浪形骸不思进取,本侯爷才是第一,你顶多也就是爱好奇怪了一点而已。"
"你也是无聊,人家埋首医药你说人呆板无趣,现在一起尽情嬉戏,你又说人行为古怪,你到底要他怎样啊?"
"现在的确很好,我也高兴多了个凑乐的伴。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地方大大不对……"慕容舒意得出了结论:"突然之间从单纯变得放荡,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司徒朝晖忍不住笑了出来:"再说,只是这样就说成了放荡,那慕容侯爷你要称作什么呢?"
"我说司徒,你就不觉得这其中……"
"侯爷,你好好烦恼吧!"司徒朝晖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定这个天大的谜题,终有一日就能被你烦恼通透了。"
说完,司徒朝晖笑着下了台阶。
"你这是要去哪里?"慕容舒意朝着司徒朝晖的背影大喊:"不会这么早就回去睡觉了吧!"
"清秋月明媚,当然是要泛舟赏月,彻夜听着歌声曲乐,寻找作诗的灵感去!"
"等我等我!要去月夜寻诗怎么少得了我?"慕容舒意一听大喜过望,三两步追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寻,记得叫上几个姿容出色的歌姬……"
已经敲过了二更,如一个人在空旷宽阔的街道上缓步走着。
清冷明亮的月光照射下来,几乎可比落雪成白的景象。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如在夜晚寂静的街道中央停了下来,遥望着明月,想起了刚才拿到的这张纸笺。
深藏心里的东西,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被诱了出来,把自己吓上一跳。就像今早梳头的时候,见到发梳上缠了一缕白发,细细一看,才发现鬓边额际的黑发下面居然掩藏了不少丝缕斑白。
如果说整日费心思考,殚精竭虑之下长出白发还算有道理,但这两年,他明明是什么也不想,只是饱食终日,却添了这么许多白发,就怎么也说不通了。
慕容舒意总说司徒的琵琶最能破坏心情,今天看来倒也不是夸张。若不是他那三两声的转手拨弦,自己又怎会突然觉得感伤,和着零碎纷乱的拍子唱了一首子夜歌。
在欢声笑语里唱断肠歌……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煞风景的?
"算了!"他摇摇头,决定不再多想,轻声哼着曲子继续往前走,浑然不觉方才站立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如突然停了下来。
离开了绫罗小叙,他就能感觉,总有一道视线在自己身上徘徊不去。
心蓦地急跳了几下,因为视线让他感到熟悉,但是又不可能是心里想到的那个人,那人应该远在千里之外……
他站在哪里,不再举步,也不敢回头。
二十二
"如。"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如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寂静的街道,两人的身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着,许久没有谁开口说话。
"百里城主。"如仰起头,看着天上明月:"是什么风把百里城主吹来了苏州?"
"没想到,你会在苏州。"百里寒冰的声音……
"这天下说小不小,说大也是不大,凑巧遇到也是平常。"如平淡地说:"不过,要是知道百里城主今日会来苏州,我一定远远地避让开,毕竟我是你逐出门墙的不肖子弟,见面只是徒增尴尬罢了!"
"如,你……是不是……"
"百里城主多虑了!"如勾起嘴角:"离开冰霜城也有不少时日,我也渐渐想清楚了。其实你当时那么做理所当然,只是我毕竟少年气盛,加上自以为在你心中有些地位,一时觉得无法接受,才会说出那些话的。"
百里寒冰不再接口。
"按理我应该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百里城主,只可惜你我必须形同陌路。"如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当没遇见过对方最好,城主保重,如告辞了!"
等了很久没有回答,如自顾自举步走了。
他知道百里寒冰不可能跟来,离开的念头也没有半点迟疑,但是脚步却不知为什么一步慢过一步。
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地方……心里有个声音对如反复念着……
如终于没能忍住,朝后望了一眼。
那时,如对自己说:我只是看一眼!
后来,他也问过自己,如果那没有回头看那一眼,一切是不是再也不同……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那时,就算没有感觉奇怪,他也会找个借口回头看的……
百里寒冰身影晃了一晃,幸亏及时把手中的剑撑在地上,才没有摔倒下去。
如停了下来,然后转身,没有一丝迟疑地跑了回去。跑到百里寒冰面前,他伸手去扶,却在指尖就要触及衣衫时缩了回来。
"你受伤了吗?"尽管如觉得自己这么问很蠢,他都想不出有什么人能够令百里寒冰受伤,但他还是问了,还是用一种无法掩饰的慌张语气。
百里寒冰抬起了头。
如看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嘴唇还泛着诡异的青紫,立刻知道他是中了剧毒,完全是依靠内力压制毒性,才能支撑下来。
他伸手想要为百里寒冰诊脉,却被百里寒冰挡住了。
"你不需救我。"百里寒冰盯着他的眼睛:"你和我不是形同陌路了吗?"
"我学医,本来就是为了救人。"如已经平静了不少,回望着他的眼底一片坦荡:"别说是路人,就算是仇人需要救治,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只要可以,我什么人都会救。"
百里寒冰虽然没说什么,但似乎对这答案非常满意,甚至主动伸出了手。
如在背后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他现在需要的是稳定平静,而不是只会抖个不停的手。
"竟是'当时已惘然'!"如的脸色变了:"月……"
那个名字哽在喉中,他一下子说不出来,但摁在百里寒冰腕间的手指,忍不住颤了一颤。
"就是那无涯阁主。"百里寒冰似笑非笑地说:"看来蜀中唐门已经是黔驴技穷,只能借着月无涯的手来除去我了。"
"果然是他的手法……"如的脸色极为难看,说完这一句之后许久发不出声音。
"我已经百般提防,却被他一路引到了这里,最终还是着了他的道。人说月无涯狡诈狠毒天下无双,真是半点不错。"百里寒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看得如心头一紧。
"月无涯是当世第一的用毒高手,这'当时已惘然'更是……"如说不下去。
"是连月无涯也没有解药的罕见剧毒。"百里寒冰替他说完:"看来唐家这次非但耗费万金,更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让月无涯答应亲自动手杀我。"
"走吧!"如不再说话,撑起了他的身子。
"去哪里?"
"去我家里。"如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要先想办法把你身上的毒压制住,然后才能考虑解毒。"
"我知道这种毒根本无药可解。"百里寒冰站在原地不肯迈步:"我刚才看到你的时候,一直犹豫着该不该现身。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面,我才希望在临死前能够……"
"不用说了。"如淡淡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如……"
"百里寒冰,我听说你有一个儿子。"如侧过了头来看他。
"是。"百里寒冰一怔,然后点头:"取名如霜,才一岁多些。"
"你真的甘心这么死了?"如的眼瞳黝黑深邃:"你就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谁还能护着冰霜城和你年幼的儿子?"
百里寒冰深吸了口气,终于不再坚持,让他扶持着前行。
"如,你变了许多……"
百里寒冰被扶着蹒跚前行,借着月光如水,看见身旁的如神情坚毅,与他记忆中温吞和善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忍不住感叹。
"这句话,你以前就说过了。"如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时间不停过去,改变是很自然的事情。"
"真的是因为时间改变了吗?"百里寒冰隔了一会才说:"我刚才看见了……那个肆意欢笑,击节高歌的人,我几乎不敢相信那竟是你。那时我就在想,也许我认识的如并不是真正的如,也许我真的从来就不了解你……"
"我知道你看似不拘小节,其实是个性格十分严谨的人,恭敬有礼才能讨你欢心。"如微弯唇角:"冰霜城规矩太多,如果表现得不好,我恐怕早就被赶出来了。"
"你说得很对!当初要不是看你乖巧懂事,我也不会让你留在城里。"百里寒冰也用手捂住了嘴在笑,笑得鲜血从指缝间呛了出来:"没想到你当时不过个孩子,却已经懂得察言观色。"
感觉到点点温热溅在自己脸上,如却是不为所动,也没有分神看他,只是扶着他的手臂多用了几分力气。
"如。"百里寒冰放下了手掌,极为认真地说:"也许我不是完全了解你,但我不信你那些年里温柔贴心的性子全是假装出来的。"
"说这些没什么意思。"如停下了脚步:"我们到了。"
百里寒冰抬起头,看见小桥流水,一座粉墙黑瓦的小小院落,有朦胧的光亮从虚掩的门扉透了出来。
借着明亮的月光,他又看到了门上的题字。
无香。
二十三(补全)
穿过卵石铺成的小径,如把百里寒冰扶进了自己的房间。
风吹过窗外的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那些细细长长的影子在白墙上摇曳婆娑。
如动作迅速地剔亮烛火,从书架上取来了药箱。
"这里真是风雅,一点也没有江湖气息。"满架的典籍,墙上的字画,淡淡的竹香,百里寒冰把目光放回了如的身上:"看来你很逍遥。"
"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江湖人,在这种地方生活再好不过。"如扶他在床上躺下,动手解开他的外衣,说话间已经在他胸口附近扎了五六根银针下去。
百里寒冰连着吐了几口血出来,如取出药丸在冷茶中化了让他喝下。
百里寒冰想要说话,如却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如撩开百里寒冰的衣袖,沿着经络一路扎针,眼见着毒性化为实质的艳红色被迫在下臂处后。才从药箱中取出锋利的小刀,在烛火上略微淬过,一刀划开了百里寒冰的手腕。
没有喷薄而出的鲜血,如在刀口处细细看着。
有一阵风吹过,悬在窗前的风灯竟然熄了,床边的蜡烛也闪烁了一阵。
如依旧细细在看,明灭火光让他的眉目深邃难辨,也让百里寒冰看见了他鬓边丝缕斑白。
指尖挑开梳理整齐的鬓角,一丝一丝的银色掺在乌黑的发间,看上去格外分明。
"如,你什么时候……有了白发?"百里寒冰的表情有些迷惘。
如侧过头避开他的碰触,深深的眼里像是有什么,也或者什么都没有。
百里寒冰一怔,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指,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
"我只能暂时压制毒性,真要解毒还需费些功夫。"如缝好伤口,用洁净的白布一层层缠绕,最后轻轻地打结固定。
"其实……"
"必须立刻回冰霜城去,所需的药物只在那里才有。"如把银针一根根拭净之后收回针袋。
"不行!"百里寒冰并不同意:"月无涯被我重伤,此刻就算不死也自顾不暇。但唐家一定在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绝不会让我活着回冰霜城。"
"那你准备怎么做?"如问他。
"一旦唐家的人找到这里,连你也会受到牵连。"百里寒冰坐了起来,取过倚在床头的长剑:"城里后援的人马应该快要到了,只要能够避过唐家的人,很快就能脱离困境。"
"你现在功力剩下不到一成,要避开唐家那些擅长追踪的高手,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说牵连也已经晚了。"如站起来,突然话锋一转:"靖南侯和我还算有些交情,他也许会愿意把铁衣亲卫借我一用。"
"你是说铁衣慕容……"百里寒冰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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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衣慕容"是令人振聋发聩的四个字。
当年幼主继位不久,南疆外族大肆叛乱,朝廷军队节节败退,叛军直逼京师。叛军杀到皇城外时,整个皇宫乱作一团,臣子们不是劝幼帝大开宫门就是进言弃城出逃。
谁也没有想到,当时不满二十岁的世袭逍遥侯,一直被看成纨绔子弟的慕容舒意竟会在危及关头挺身而出。他非但把极力主张降敌的右相斩于殿前,又在宫墙上引百石铁弓,一箭射杀了南疆首领。
领兵平定南疆之后,慕容舒意忠义善战名扬天下,皇帝尊称他为王叔,要封他做定国铁衣王。他这个大功臣却毫不领情,自愿跑到远离权力中心的江南,当起了闲适逍遥的靖南侯。
不过虽不在朝,却没人会怀疑当今天子对慕容舒意的敬重。唐家要仰仗朝廷的鼻息,慕容舒意是他们怎么也得罪不起的人物,如果有慕容舒意的铁衣亲卫护送,一路上自然是不需有任何的担忧。
"这想法并不实际。"百里寒冰有其他的顾虑:"我和唐家的恩怨多少牵扯到宫廷,靖南侯总是和天子一家,未必愿意插手。"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如已经走到门边,听他这么说就回头答他:"我自有打算。"
百里寒冰愣了一下,回过神发现已经不见了如的身影。
庭园寂静。
百里寒冰坐在床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字。
如为人温和内敛,写出来的字却是龙飞凤舞,宛如狂草一气呵成。那种飞扬豪迈的气势,和他的性格简直是南辕北辙。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百里寒冰轻声地念了一句,就低头不再去看,而是把剑放到膝头,细细地抚过鞘上的纹路。
目光滑过枕边放着的梳子,就想到了如的白发。想到白发,接着就想起了那个眼神……
到头来,也说不清是谁,让我误了这一生……
床头燃着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也被风吹熄了。百里寒冰闭上了眼睛,手指紧紧地扣住了剑鞘。
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过来。
"百里城主。"如总是轻柔的声音响起:"车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这就要走。"
百里寒冰慢慢松开发白的手指,张开了眼睛。
如站在门外。
冷色的月光落在他清秀的眉目之间,好像平添了几分柔和暖意。
虽然物事人非,但百里寒冰眼中所看到的,依稀仿佛还是在雪夜里遇见,那个冻得神智不清,却有着温暖目光的孩子……
天快亮的时候,如驾着马车出现在靖南侯府门前。
"是公子啊!"门房倒是认得他:"您是来找侯爷的吧!真是不巧,侯爷晚上出的门,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知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这可就……"门房正要摇头,却看见熟悉的一队人影晃晃悠悠从对面街角走了过来,连忙说:"您瞧,那不就是我家侯爷嘛!"
慕容舒意没有坐在轿子里,倒是走在队伍前面,远远也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如。
"侯爷。"如迎上去草草地行了个礼。
"你不是说倦了吗?"慕容舒意带着几分酒意,疑惑地问:"跑来我家做什么?"
"我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慕容舒意看他神情严肃,立刻有了兴趣。
"我即刻就要远行,但是路途不太平坦。"如不想浪费时间:"特意来借侯爷的铁衣亲卫一用。"
"路不平坦?"慕容舒意皱了下眉:"你要把我的亲卫拿去路上垫坑不成?"
"事情紧急,我没有心思和侯爷说笑。"
"难得见你这么认真啊!"慕容舒意环抱双臂,目光在如和马车上来回移动:"我能不能知道是为了什么?"
"行还是不行?"如直接就问。
"就凭你我的交情,今天你如对我开了口,我无论如何都得答应!"慕容舒意笑了几声:"不过……在那之前,你就算不想说前因后果,也总要满足一下我的好奇之心吧!"
二十四
"侯爷!"如拧起眉头。
"可惜司徒不在这里,真想让他看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如公子,这性急慌忙的模样!"慕容舒意好像打定了主意胡搅蛮缠。
"久闻慕容侯爷生性不羁,为人诙谐可亲,今天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如驾来的马车里传出了男子的说话声,那声音悠长动听,极为独特。
"是吗?说这话的人真是有见地!"慕容舒意盯着马车,笑得更加开怀:"我这个人没什么可夸奖的,就是胜在亲切!"
马车里传来浅浅一笑,慕容舒意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我还听说慕容侯爷枪法如神,从未遇过敌手。"那人说话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晰:"若不是我有伤在身,今日一定要和侯爷好好切磋一番。"
"如此凌厉剑意,当世剑客能做得到这一点最多只有两人。"慕容舒意呼了口气:"阁下可是冰霜城的百里城主?"
"你为什么不猜我是谢扬风?"
"百里寒冰怎么会是谢扬风?谢扬风又怎么会是百里寒冰?"慕容舒意负手身后,脸上的神情有些莫测。
"慕容侯爷果真非凡!"百里寒冰赞了他一声。
慕容舒意笑着微微颔首。
"初七在天香画舫和谢扬风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不就是侯爷你吗?"如突然哼了一声:"你够了没有,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
慕容舒意自是无法继续高深下去,只能啐了一口,讪讪地嚷了声过份。
"谢掌门行踪不定,是有如剑仙一样的人物。我对他也仰慕已久,可惜冰霜城和名剑门天南地北,总是无缘相见。"百里寒冰轻笑着说:"原来慕容侯爷和谢掌门竟是莫逆之交,真叫人好生羡慕。"
"我认识他是因为倒了八辈子霉,什么狗屁剑仙……"慕容舒意摸了摸眼眶,硬生生压下了破口大骂的冲动,眼珠转了一圈又说:"人说冰霜城主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翩翩君子,今日一见,真是半点也没有说错。"
"侯爷过誉了,寒冰担当不起。"
"我还听说,冰霜城主非但是少有的君子,更是天下少见的美男子……"
"侯爷!"如加重了声调,抬起眼睛望着他:"我没什么时间。"
"也不差这一面吧!"慕容舒意难得见如情绪起伏,越发觉得有趣:"难得能见到冰霜城主的机会,我怎么可以失之交臂?"
"你……"如面色一沉,就想发作。
"如,侯爷也没什么恶意,的确是我失礼了。"说话间,百里寒冰已经撩开了挡在车门前的帘幕:"百里寒冰见过靖南侯爷。"
"世上竟真有你这样完美的人!"慕容舒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忍不住啧啧赞叹:"我总以为见惯了世间美人,对出色容貌再难有惊艳之感,可方才一见到你,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差点都要脸红心跳了!"
"我看你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慕容舒意语气轻浮,如已是极为不悦:"继续晨昏不分日夜作乐,别说头昏眼花,寿终正寝也是指日可待。"
百里寒冰倒像是半点也没有动气,他倚在车门旁,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笑容。
"如公子,看来我刚才一定是听错了。"慕容舒意侧过头,一脸刻意的无赖:"你今天来,原来不是为了求我帮忙的啊!"
如听他这么一说,一时之间大感头痛。
要知道慕容舒意看似不难相处,其实脾气不是一般的古怪。有时说话行动果断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有时却最是喜欢和人在小事上纠缠,非要缠到他觉得满意了为止。
如今勾起了他那纠缠不清的性子,却是有得磨了!
慕容舒意得意地笑着,绕过了如往要门里走。
才跨出两步,宽阔的袖子却像是被什么勾住了,他回头一看,发现正是如拉住了他的衣袖。
"慕容。"如也回头看他,目光里漾着恳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可好?"
慕容舒意认识如这么久,印象里他一直是疏懒随意的,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忧急无助的模样,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如的容貌从来也不算出众,只能说看上去清爽舒服……但现在细细一看,眼前的如似乎有点不像自己认识了很久的那个如了!至于哪里不像,又说不上来!总之是让人……让人觉得……慕容舒意非常意外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很不应该地多跳了几下。
他赶忙移开目光,却又看到拉着自己紫色衣袖的手,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和华美的锦缎纠缠在一起,竟是一种让人心乱的暧昧情状。
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如的手真是……长得……长得很不错……
"如,不用太过勉强。"没怎么说过话的百里寒冰突然开口:"唐家和我毕竟只是私怨,还是不要把侯爷牵扯进来的好。"
"慕容……"如张了张嘴,却也只是叹了口气:"若是你不愿意帮忙,那就算了!"
他才要放开慕容舒意的袖子,不想却被慕容舒意连手带袖抓了过去。
二十五
"谁说我不愿意了?"慕容舒意目光有些古怪地看着如:"不为其他,就算只为了你这一声慕容,我也要帮啊!"
"我倒是没有怀疑过。"如还是不能理解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格,不过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只是怕了你爱玩的性子。"
"如。"慕容舒意忽然靠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地说:"能不能告诉我,你和这个百里寒冰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件事说来话长,等有机会我再慢慢向你解释。"如回过头看了一眼百里寒冰:"我们要立刻赶回冰霜城去,时间不是太多。"
是说"我们"吗……慕容舒意若有所思地松了手,招手喊出了侍从,着人准备一切。
如走回马车旁,低声地问百里寒冰感觉如何,知道他尚且不错,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些,总算是有了一丝笑容。而百里寒冰虽受了重伤,但始终神情自如,还竭力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担心,一看就知是表里如一的大好君子。
慕容舒意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只手悠闲地在自己臂上打着拍子,任何细微的地方也没有漏过。
如转过身去,百里寒冰抬起头,正和慕容舒意目光相对。两人俱是微敛笑容,刹那间转过的念头也是一样。
这人倒是值得结交,不过总是不太喜欢……
"如,你什么时候回来?"临走时,慕容舒意问了如。
如想了想才答他:"中秋吧!"
"中秋啊!"慕容舒意笑得过份灿烂了一点:"那好,我等着你回来。"
直到出了城门,如还是没想明白,慕容舒意怎么会忽然间像吃错了药……
"我一直以为靖南侯该是城府深沉,没想倒会是不失诙谐的性子。"
"嗯!"如还没有回神,随口附和:"别人总觉得慕容应该威仪过人或者深藏不露,其实他只是个任性得厉害的孩子罢了!"
"孩子?我看那倒是……"百里寒冰轻声地自言自语,转眼一看见如疑惑的目光,笑了笑又问:"如虽然谦和,骨子里却极为傲气,想来靖南侯爷一定十分平易近人,所以才会处得如此融洽。"
"朋友……"如一怔:"再怎么说……一个人总该有些朋友的。"
"嗯!"百里寒*头:"你正是青春年少,的确是该有些情趣相投的朋友。"
"正是青春年少……找些朋友应该的。"如跟着点头,随手拿起身旁的医书:"人说司徒朝晖是当世最有智慧的人,他有多大智慧我不知道,但他说孤独与痛苦总是相伴不离,这句话倒是有些道理。所以我只是听了他的话为自己找些陪伴,免得成了那因孤独而痛苦的人吧!"
他说完就低头专心看书,百里寒冰瞧见他发间的那几缕银白,才明白自己兴许是说错了什么话……
如他是因痛苦而生了白发吗?那他为何事而痛苦呢?是因孤独吗?那他又因何而孤独呢?
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想过,自在淡泊的如也会孤独,会因孤独而痛苦,会因痛苦而生了白发……
因为急着赶路,马车颠簸得厉害,百里寒冰靠坐在窗边,脸色不是很好。
"你是不是觉得难受?"如终于忍不住说:"躺下来会舒服一些。"
"我没事!"百里寒冰摇了摇头。
车猛地颠了一下,百里寒冰往如那一面倒去。等眩晕过去,他才要起身,却被如一把按住了。
"你躺着!"如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我知道你难受。"
始终是觉得辛苦,百里寒冰也就不再坚持。
车里的空间狭小,他只能枕在如的腿上,闻见了如身上淡淡的药草味道,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别睡着了。"如推了推他:"我知道这很困难,但我还是希望你别睡得太多,这一路能够大多时候保持清醒。"
"好!"百里寒冰答应他,声音却有些昏沉。
"你听说过五台山的如晦禅师吗?"如看了看情况,决定还是要找些话说。
"那个到处说自己是菩萨转世的疯癫和尚?"百里寒冰笑了一笑:"当然是听过的。"
"我曾经听他说过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是吗?"
"他喜欢说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可常常说得颠三倒四,叫人不能理解。"如点点头:"那次说的意外完整,故事又奇特,所以我就记下来了。"
"菩萨说的故事,倒是要听一听的。"百里寒冰强打起精神。
"是一个神仙和凡人相恋的故事。"如放下了手里的医书,开始说那个故事:"天上有一个很无情的神仙,他来到人间,爱上了一个凡人。他爱得很是疯狂,不顾一切,执意要和这个凡人厮守一生,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但是后来……"
"后来呢?"百里寒冰见他没有再往下说,于是问他。
"后来?后来他杀了自己的恋人,回到天上当他无情的神仙去了。"
"于是……"
"于是故事也就结束了。"
"为什么会这样?"这个结局急转直下,百里寒冰有些愕然:"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爱人,总该有原因的吧!"
"我也问了如晦这个问题。"如笑了起来:"他瞪我一眼,说我蠢得无药可救。"
"为什么?"
"蠢人才追问经过,真正聪明的人只需知道结果就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百里寒冰也笑:"那我看这世上也没有他说的聪明人吧!"
"其实想想,他说的话也有道理。"如说着说着好像有些走神:"不论经过如何曲折,最终只有一个结果。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后来,又有什么必要去问中间发生过什么?"
"我好像不怎么明白。"
"我也不是多么明白,只是模模糊糊有些感触罢了!"如侧过头,拿起了放在身旁的书:"好了,你睡一会吧!可以睡一个时辰,时间到了我会喊醒你的。"
"如。"就在如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百里寒冰却忽然说:"你为什么不问我紫盈的事?"
"顾紫盈?"如慢慢翻过一页:"听说她是因难产而死的。"
"这只是一个借口。" 百里寒冰淡淡地说:"我总不能对人说,我妻子是服毒自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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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始终还是觉得很难说出口,更是看到大家这么用力催文之后!
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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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什么?"如手里的书掉落下来,摔在百里寒冰的胸前:"你说她……"
"服毒自尽,用的还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我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厉害的毒,一眨眼连身体都僵成了那个样子。"百里寒冰笑得不再自然:"她生了如霜之后就很不对劲,我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没想到她却是要寻死。她真是狠心,不是说母子连心?她却毫不留恋自己的骨肉,那么决然地自尽了……"
如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
"如,我从来没有试过失败,但是这场婚事,我却是败得彻底。"
"你恨我吗?"如问。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理由恨我,若不是我,她不会死,你们会是神仙眷侣,你也……"
"不是你的错,如,不是你的错!"百里寒冰说得有些苦涩:"只是她的不幸,我的不幸,你的不幸……就好象如果我真的死了,也不是任何人的过错,和你更是没什么关系。"
如哭了,只有一滴眼泪,从眼眶里直直地掉了出来,落在了百里寒冰的脸上。
别说哭泣,百里寒冰甚至从来没有见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某一方面,如比起百里寒冰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死心眼。他只要认准了一件事情,不管多么辛苦多么困难,就算是拼了命也会坚持到底。
但是现在,一向坚强又擅于忍耐的如却在人前落了泪。
"可惜我没来得及救她,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如轻声地说。
"傻瓜!"百里寒冰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发,但是没什么力气,如弯下腰来,把头靠在他胸前,让他能摸得到。
这一刻,两个人就好象是回到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从前……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呢?"如喃喃地说着:"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如。"百里寒冰轻声地说:"其实……"
"什么?"如侧过头来看着他。
"没什么。"百里寒冰移开了目光:"我们很快就要到冰霜城了,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
"唐家果然碍于慕容不敢动手。"如直起了身子:"雨澜和漪明还好吗?这两个孩子,我也有些时候没见过了。"
"也许是渐渐长大,都是稳重了许多。"百里寒冰微微一笑:"我让白总管送漪明去书院读书,已经离开一阵子了,至于雨澜……除了身子虚弱些,太过爱静,其它倒也还好。"
如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他:"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其实……"百里寒冰望着靠在一旁的冰霜剑:"你不必跟我回冰霜城去的。"
"为什么?"如低垂目光,盯着他异常完美的容貌:"你是不屑被我这弃徒所救?"
"我知道这毒发作起来极其可怖,我是不希望你看了难过。"百里寒冰叹了口气:"或者你还是送我到城外,就随慕容侯爷的亲卫回去江南吧!"
"不用了,怎样可怕的痛苦情状我没见过?"如淡淡地拒绝了他:"我说过了有办法救你,那一定是有办法救。只要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总有办法解救,情况还没有糟到需要我说谎安慰你的地步。"
"如。"百里寒冰突然伸手覆住了他的手掌:"我从来不会觉得有愧于谁,唯有对你,我总觉得亏欠了许多……"
"不必。"如怔怔地看着两人叠放一起的手掌:"都是我心甘情愿,你不用想得太多。"
想十指相扣与之交握,想坦然抽出自己的手来,想执子之手贴于脸颊,想慌张不舍按在胸口……有无数种想法在如心里绕过,但他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这么看着。
要装作不经意地放手,但这样亲近,下一次又不知要等上多少的时间……反正……反正是他主动握着自己……多上少少一刻也好……十指连心,恐怕只有这一刻,自己和他的心才贴得最近……
"原来我根本……"没有离开过,根本就没有从这个人的身边离开过一步!离开的只是如的躯壳,如的心,自始至终都留在了百里寒冰的身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说我是为偿还前世欠你的债,那我们前世结下的仇怨一定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百里寒冰闭着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昏睡了过去。
二十七
百里寒冰醒来的时候,看到如皱着眉侧头靠在车窗上。
好似在痛,又似忧愁,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令人不知该怎么对待,如就是这样的孩子。不……如也不是个孩子了,他已经长大已经离开,再也不是那个跟随在自己左右,声声声声喊着自己师父的如了……
这次再见到如的时候,如正站在绫罗小叙的庭园里,和头上系着红色带子的青年说话。接着,鼓声响起,歌声激昂,后来,琵琶呜咽,声声惆怅。
居然这般的洒脱不羁,这般的纵情声色,这样的如,他并不熟悉。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这种随意放纵的样子。如在他的印象里,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水,一阵柔和温暖的风,却从来不是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那些浪荡子弟哗众作乐的人。
他还记得自己要如离开冰霜城时,如那种不信又痛苦的目光。这两年里,他甚至都没有忘记过那种目光,但是当他刚才见到如的时候,他却觉得那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如过得比他想象中要好上太多,比起枯燥无趣的冰霜城,那遍地皆是妖娆的江南,似乎才更适合如。
那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不真的了解如,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徒儿"。
他和你,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所以也不可能了解我为什么会爱上了他。
心里不期然地,想起了紫盈说过的话。那么,她爱上的是哪一个如,是体贴细腻,温柔如水的那一个?还是纵情高歌,洒脱不羁的这一个?
哪一个,才是紫盈说的那个"不了解的如"?而且,那个他不了解的如,她又怎么会知道……
就在这时,如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他非但声音沙哑,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我睡了很久吗?"百里寒冰动了一下,却看到如唇角一抽。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枕在如的腿上,手也一直抓着他的,急急忙忙放开了:"如!"
"我没事!"如把腿从他仰起的颈下抽了出来,随即拿了软垫填补,把想要起身的他按了回去:"为了延缓毒性,你还是躺着比较好!"
"如。"百里寒冰躺在那里,但却有些担心:"你的脚……"
"我真的没事。"如转过头去,挪开了一些距离:"只是有些血脉不畅,很快就会缓和的。"
百里寒冰看着他用头抵着车窗,那只抓着外衣的手轻轻发颤。
"过来些,如。"
如回过头,看到百里寒冰朝自己伸出手来。
恍惚地,面前似乎多了漫天风雪,他也是这样面带微笑,这样朝自己伸出手来。不同的,只是那时他是弯着腰,自己则是在仰望……记得,那手真是暖和……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想……想着要是能就那样,然后……然后永远都、一直都不放开了……不!不该想了!不该这么想了!不要去想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了,现在只要想着该怎么解了这该死的……
为什么?天下奇毒无数,为什么偏偏是这"当时已惘然"……难道说,真要应了那毒誓……
如没有回握住他,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你怎么了,如?"
"我们到了。"如用一种很低很沉很缓慢的声音说:"冰霜城……"
"到了吗?"百里寒冰垂下了手,他只看到窗外一片灰暗天空:"好快……"
"百里城主……"
"如,你真的不打算认我了?"百里寒冰轻声叹了口气:"紫盈都已经去世了,我们也该把过去的事情放下了。"
"百里城主,既然您这般善忘,我就再说一遍好了。"如淡淡一笑:"我和您以前或许关系匪浅,但现在不过是大夫和病患的关系而已。"
那笑容冷淡,甚至有些轻蔑,似乎在嘲笑他百里寒冰只是在一厢情愿,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到今天为止,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待百里寒冰。纵然是他的敌人,对他也只有尊重畏惧妒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轻蔑嘲笑。尤其叫他烦恼的,这个人居然还是他百般迁就的如。
百里寒冰抿紧嘴角,强自压下了恼火。
百里寒冰不喜欢假设,他向来都不是会拖泥带水,去浪费时间胡思乱想的人。作为绝世的剑客,他的性格就像他的剑,一旦出鞘就一往无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是在以后的一些年里,每当他抬起头看到灰暗的天空,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想一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
他会想,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么心高气傲自以为是……他还会想,如果他有细心留意如非同一般的反常……当然,他最常会想到的,就是如果他……
如果这世上,真有如果……
二十八
"如果……"
"什幺?"
如摇了摇头,把手里的药碗递了过去:"把它喝了吧!"
百里寒冰把碗接了过去一饮而尽,那药味道苦涩之极,他虽然咽了下去,也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漆盒,那里面放了许多浅绿的糖果。
百里寒冰疑惑地看向拿着漆盒的如。
"是甘草糖。"如这幺解释:"那药很苦。"
"不用了。"百里寒冰好笑地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孩子,还需要用这些糖哄我吃药。"
"不是很甜,也有安神的作用。"如把他手里药碗拿走,把漆盒放到他手里:"你每日服药之后记得吃上一颗,等这些甘草糖吃光的时候,也就是毒彻底清除干净的时候了。"
"你明知道我不喜欢甜食……"百里寒冰看他坚持的样子,只能拿了颗糖放进嘴里:"这里面少说有五六十颗,就是说驱毒需要这幺久的时间吗?"
"月无涯的'当时已惘然'并不是用什幺罕见的毒物炼成,而是用几种毒药混合制成。要解并不是太难,只不过……要费些功夫炼制解药……"如的样子像是准备说完了走人:"我暂时把毒逼在了你的左手,但这毒极难压制。记得千万不可以运功行气,也要减缓血流速度,最好不要走动,尽量卧床休息。"
"如,你在忙些什幺?"百里寒冰连忙喊住他:"我听白总管说你把炼药房搬到了荒废的院子里,还吩咐所有人不得靠近那里百步之内,那又是为了什幺?"
"当然是在炼药,我怕被人打扰。"
"到底是什幺药?"
"千花……凝雪……"如的声音不是很大,但百里寒冰倒是听清他说什幺了。
"如,怎幺了?"百里寒冰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不太对劲:"你是不是有什幺事情瞒着我?"
"能有什幺事?"如显然不想多说:"目前来说,一切还很顺利。"
"可是白总管说,你并没有从库房里取用什幺药材,到底……"
"你让白总管一天到晚盯着我做什幺?"如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你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吗?"
百里寒冰一愣:"如,你说什幺?"
"百里城主。"如边说边往外退去:"还请静心休养,如不日就能奉上解毒之药。"
"如!"百里寒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百里城主请留步。"如已经绕过了屏风:"日光不益身心稳定,真要出房透气,那就等到日落之后吧!"
"是为了什幺?"百里寒冰站在屏风这边问他:"为什幺一回到冰霜城,你就变得这幺奇怪?"
因为功力大损,百里寒冰不能确定如是不是叹了口气,但他却听到了如离开的脚步声。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如好象对待洪水猛兽一般……
百里寒冰慢慢退到了里间,坐回了椅子上。他坐在那里费神思量了许久,除了武学剑术,他从来没有花费这种心力去思考别的事情。
"来人!"过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功夫,他轻声地喊人:"替我去把白总管叫来。"
这时,如已经回到了自己选中用来练药的偏僻院落。他用了比平时多出了好几倍的时间,才从百里寒冰的房门前走到了这里。
他一本本迭放起摊在石桌上的书,捧起来往屋里走去。因为心不在焉,一路上散落了许多都没有留意。直走到门前的时候,才发现十多本书不过剩了两三本还在手里。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很久,才低低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只手捧着一迭整齐的书,从身后递到了他的面前。
"谢谢。"如直觉地道谢,然后才想到这里已经禁止别人出入了,怎幺还会有人?
他连忙转过身,却只看到了暗色的缠花衣衿。
如并不算矮,但那人却整整高出了一头,他往后退了两步,才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而第一眼,如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出家人。
很少有人会穿这种颜色的衣服,要不是衣衿袖口边的深色花纹,那件宽阔飘荡的浅灰色外衣就好象是一件袈裟或者道袍。
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尘世之外的隐士。不仅仅是因为外表,而是他给人的感觉,那是种超脱于凡俗的,遗世独立的飘逸风姿。
只不过,这世外仙人一样的人物,却偏偏……
"我曾经身中剧毒,双目早已不能视物。"那人似乎猜到了如的惊讶:"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双目闭合,嘴角带着微笑,如自然地联想到了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
坦然纯净,无欲无求……竟在一眼之中见到高洁品性,如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我听到你的书掉了。"那人又一次把书递了过来,如这才从他的手上接过了书。
那是一双骨肉均匀,肤色白皙的手,指甲足有手指一半的长度。那些薄而透明的指甲如同冰片一样,附着在纤细指尖上,看上去出奇的美丽。
"你是……"如不认识这人,直觉就把他想成了城里的客人。
"我姓吴。"那人告诉他:"你叫我吴四就可以了。"
二十九
这个吴四身上,好像有一股淡而独特的香味……
"吴公子。"虽然对方看不到,但如还是捧着书朝他欠了欠身。
吴四笑着扶住了他的手肘,如颇觉讶异,嘴里轻轻地咦了一声。
"人若是失去了一种知觉,其他知觉自然会更加灵敏。"吴四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细微的表情动作都有种超凡脱俗的风姿:"我失明之后,其他感觉比常人敏锐了许多,虽然眼中再无颜色,但也不觉有何不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人诚不欺我。"
"是。"如当然知道,但他从没有见过一个盲者会像这个吴四,如此从容坦然地面对着自身的残缺:"失之得之,本就存于一心之间。公子这样乐天知命,真是难得。"
"听公子谈吐文雅不俗,定然是世间少有的风流人物。只不过……"吴四顿了顿才说:"听得出来,公子心中似乎有着难解的郁结。"
"这也能听得出来吗?"对于吴四的这种说法,如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轻轻一句带了过去:"人生在世,又有多少称心如意?没有烦恼的,那也就只能是神仙了!"
"公子这处院落有着众多药材的气味,想必精通医理。"吴四微仰起头:"我听人说,人的脏腑气血受情绪影响最多,养生一道最忌讳的就是大起大落的心绪。说是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不知是不是真的?"
"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这话说得半点不错。"如的脸色有些发白:"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喜、怒、忧、思、悲、恐、惊,由来人之七情,最是伤神伤身……"
"公子也是明白,情深则寿不永。"
"情深不寿……"没想到自己的曲折心事,竟被这吴四一言道破,如轻叹了一声。
"如公子。"吴四轻拂衣袖,掸落了衣服上的飘零落叶:"因病致郁,因郁致病,这郁与病,总是相伴不离啊!"
"原来吴公子你认识我!"如对这个吴四,有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好感:"不过,我像是从未见过你啊!"
"自我来到冰霜城,耳中都是如公子的名字,只是始终缘悭一面。"吴四把手负到背后:"和大家嘴里的如公子说了这么多话,我怎么还会认不出来?"
"吴公子过奖了。"如浅浅一笑:"不过我这里从前几日就不让人出入,不知吴公子特意到我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吗?"
"说不上特意,我也不是要打扰如公子……"吴四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侧过了身去对着门外。
如正感到疑惑,就看到有人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百里城主。"吴四朝来人拱了拱手。
"吴先生?"百里寒冰一脸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我原先是走迷了路。"吴四云淡风轻地说:"想要找人问问,没想就遇到了如公子。"
"这是我为如霜请来的夫子。"寒暄过后,百里寒冰为如介绍:"吴先生学识超群,说得上是一位隐世高人,难得他愿意屈就,说得上是冰霜城的荣幸。"
"原来是城里的西席先生。"如把视线停在了吴四紧闭着的眼睛上:"吴先生除了学识不凡,想必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吧!"
"你看我哪里像是会武功的样子?"吴四笑了出来:"我只是个手脚无力的瞎子,对于武学一道是完全不通的。"
"可是方才……" 如这么说是因为刚才自己对百里寒冰的到来毫无所知,但吴四却早早就察觉到了。
"那是因为我的嗅觉尤其灵敏,而百里城主的身上气息独特。"吴四走到百里寒冰面前:"我远远闻到了,所以知道来的是他。"
"气味?"百里寒冰举起自己的衣袖闻了闻:"我身上有什么气味吗?"
"城主常年和凶器为伍,自然而然会沾上杀戮的气味。"吴四又回头朝着如:"又好比如公子,他的身上则是温婉君子的香气,那和城主又是完全不同了。"
"倒是要问问吴先生。"百里寒冰也看向如,饶有兴趣地问:"我是因习剑而有了杀戮的气味,但不知这如君子之香又是怎么来解?"
"君子自有德行之香。"虽然是装作摇头晃脑地掉文,可吴四半点也不像酸腐文人:"如公子活人无数,当然是德传千里,香气如兰了!"
"吴先生真是妙人。"如也被他说得笑了起来:"这山野草药的味道,也能被你说得这么风雅,如今日受教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吴四笑吟吟地问:"城主,你看我说得可对?"
百里寒冰望了望如,感觉他果真当得吴四所说"温润君子"之誉,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如和他目光一触,却想到了吴四所说的"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这句话,原本挂在唇角的微笑顿时隐去了。
"此时时间正好,我就要起炉练药。"如抬头望了望天色:"两位若是无事,就请便吧!"
"看来是叨扰了如公子。"吴四看向身边的百里寒冰:"城主么……"
"我……我只是过来看看……"百里寒冰碍于吴四在场,自然不能多说什么。"我想知道,你搬来这里一切可好?"
"城主费心!"如往后退进了房里:"如一切安好。"
"那……"
"既然如公子下了逐客令,我们还是就此离开吧!"吴四朝如拱手告别:"等过些时日再来拜访公子!"
"不送!"如回了个礼。
百里寒冰刚要张嘴,就看到门从里面关上了。
"城主来得真巧。"吴四边说边往外走去:"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吴四走到院门外也不见百里寒冰跟来,有些讶异地停下了脚步。
百里寒冰站在如门外,看着对自己紧闭的门扉……
三十
如再一次出现在百里寒冰面前,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他站在百里寒冰的门外,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裳,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锦盒。
"师父。"他微笑着问:"我能进来吗?"
如这时的样子,就像是……在他和顾紫盈成亲之前的那个如……
百里寒冰坐在屋里看着他,许久都没有眨过眼睛。
"师父?"
"啊!如!"百里寒冰猛地站起来,膝头的剑都掉在了地上。
"是我。"如走进屋里,弯腰把剑拣了起来:"师父看到我怎么这么吃惊?是忘了我还在冰霜城里吗?"
"如。"百里寒冰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剑,而是捉住了他的手:"你总算是出来了。"
这半个月,如一步也没离开过练药的屋子,就连日常饮食,也只许人送到院外。
"这盒里一共是七颗,分七天服食完毕之后,你身上的毒就能清除干净了。"如打开了手中拿着的锦盒,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到空气之中:"这药……"
"放着吧!我一会就吃。"百里寒冰接过锦盒,随手放到了身边的桌上。"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现在就吃了吧!"如把那锦盒又拿起来。
"如,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百里寒冰把他按在了椅子上:"你怎么……"
"师父,我想过了。"如用力地握着那盒子,笑着说:"你我能够共聚已是难得,以后……还是好好相处……"
"真的吗?"比起终于可以解毒,百里寒冰对如态度的转变似乎更加看重:"如,你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了!"
"嗯!"如低头看着锦盒里那些黑色的药丸:"我也这么觉得。"
"如……"
"这药叫做'千花凝雪',之所以会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如抬起头,看到百里寒冰专注的表情,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什么?"
"没什么。"如把锦盒放在了他的手里:"记得每日要服上一颗,第一次服用可能会有些不适,之后就不会了。"
千花凝雪,白日消融……
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出了门去。
"如。"百里寒冰喊了他一声。
如在门边的回眸微笑,过了许多年之后,百里寒冰还是记得非常清楚。
笑容柔和,目光温暖。就像是许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在寒冷冰雪中初遇之时,打动了他的那种目光和那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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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走后,百里寒冰坐在屋里,目光复杂地看着桌上锦盒。
"城主这是怎么了?"从绣着旭日朝阳的镏金屏风后面,慢慢地踱出一个人来:"一切都很顺利不是吗?"
"我总觉得,不太对……如他……"
那人但笑不语,只是过来拿起锦盒凑在鼻翼轻嗅。百里寒冰却是看着门外,眉头越皱越紧。
如的样子,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百里寒冰过后每每想到这时,就会想为什么自己那时明明注意到了,却没有去探究如反常背后的缘由。
也许……也许是在逃避!逃避可能掩藏在那温暖笑容之后的……
得了"千花凝雪"之后的第七日,百里寒冰在后院的水榭中设下酒宴,然后差人去请如过来。
"师父。"如出现在回廊那头,远远地喊了一声。
"过来啊!"百里寒冰朝他招了招手。
如沿着回廊慢慢走过来的时候,素色的衣袍因风拂着栏杆,水光临照,为他本就清秀的眉目更添了几分飘逸灵动。
百里寒冰有一瞬的动摇,只是那动摇来得突兀又没道理,自然不可能打动他早有的决心。
"这么丰盛?"如走到了他面前,看着桌上精美的菜色,笑着问他:"难道说师父终于厌倦了清淡的饮食,决定不再辜负自己的口舌肠胃了吗?"
"这是为你准备的。"百里寒冰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
如看着自己被他紧握的手掌,过了片刻才"啊"了出来。
"今夜月色真好。"他借着抬头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把手从百里寒冰掌心收了回来。
"看着屋梁也说月色?"百里寒冰把目光从横梁架建的屋顶收了回来:"你不是还没喝就已经醉了吧!"
"酒?"如举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酒杯闻了一闻,有些诧异地问:"这是……"
"我听说飞鹤山庄有祖上密制,藏了多年的桂花酿,于是请他们送了一些给我。"百里寒冰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还有不少在酒窖里,你可以慢慢地喝。"
飞鹤山庄的祖传好酒说是千金不卖,就连慕容舒意那样的身份都只求得小小两坛,那也已经算是天大的面子了。
可见这世上,也没什么是百里寒冰想要而得不到的……
"多谢师父了!"如倒也不急着品尝,把酒杯放回了桌上:"不过我原本以为只是一顿便饭,早知如此正式,我该换身好些的衣服,再带些礼物过来才是。"
"如,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哪有?"如笑了笑:"我是看到师父气色好转,心里感到高兴。"
百里寒冰的脸色不再灰白,就连唇色也渐渐转为红润,表示他体内毒性正在慢慢减少。
"不过说正式也是该正式一些。"百里寒冰虽然带着微笑,但表情却变得认真起来:"其实我今天找你来,的确是有很正式的事情要对你说。"
如看着他,隔了一会才问:"什么事?"
"这想法也不是最近才有,但始终找不到好的时机说与你听。"百里寒冰顿了一顿,然后看着如的眼睛,很慢很清楚地对他说:"我想收你做我的义子。"
如猛地站了起来,他坐着的椅子往后翻倒,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三十一
"你说什么?"如也顾不上自己的失态,向百里寒冰求证:"你说……"
"义子。"百里寒冰重复了一遍:"虽然按照我们的年龄,结为异姓兄弟也未尝不可,但是我们有师徒的名份在先,还是这样的身份比较合适。"
"合适……合适是什么意思?"
"师徒总及不上父子来得亲密……"百里寒冰没有说完,就见如往后退了一步。
"义子?"他嘴唇一颤:"百里家的义子?我哪有那样的福气?"
"你不必冠上我百里家的姓氏,当然也不必喊我义父,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处就可以了。"
"我不愿意!什么以前那样的……"如拔高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很抱歉,这酒宴我无福消受。"
说完,他急匆匆地掉头就走。
"如!"百里寒冰喊了他一声:"你先别走,听我说完好吗?"
一听到,如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停下之后,他暗暗笑着自己,这都是因为早已经成了习惯,所以从内心里就不会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要求。
"我知道您是好意。"他没有回头,声音有些黯然:"但就算是好意,也不见得我必须接受吧!"
"我当然不会勉强你,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够答应。"百里寒冰走到了他身后:"如,其实我在心里,一直都把你当成兄弟子侄,好像是至亲的人一样。"
明亮的月光从水面反射过来,如有些目眩,晃了一晃。
"怎么了?"百里寒冰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肘:"你不舒服吗?"
"我很好!"如甩开了他的手:"一切原本就是我的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说……"百里寒冰不太明白地看着他。
"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如笑着退了一步:"我怎么能怪别人,这和谁都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
"如!"百里寒冰握住了他的手:"你别这样!"
"什么样?"如看着他的眼睛:"我一直都是这样啊!"
"其实,我……"
如忽然脸色一变,百里寒冰愕然地住了口。
如脸色煞白一片,他手腕一翻,手指扣住了百里寒冰的脉门。
"我不相信!这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他一再重复着诊脉,但其实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毒明明已经解了,怎么会……"
"如,你不用着急,其实我……"百里寒冰被他嘴唇苍白,眼中充血的的样子吓到了,急忙握住了他颤抖不停的手。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看到如一口血了出来。这血像是呛咳出来,有一些都溅到了他的脸上,甚至他微张的嘴中都尝到了淡淡的血腥。百里寒冰僵直地怔在那里,直到眼见如倒了下去,才慌忙伸手过去接住。
"为什么?"昏昏沉沉的如揪着他的衣袖,还在不停地问:"为什么毒没有解?这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会……"
"如,你别说话了。"百里寒冰看着如嘴角不停涌出的鲜血,情急之下拦腰把他抱了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你别说话了。"
"不会的……不可能失效的……"如仰头看着他,依然在喃喃自语:"千花凝雪不可能……"
百里寒冰咬了咬牙,足尖在围栏上一点,抱着如一同升上半空,化作光影往另一处院落去了。
如只听耳边风声掠过,寒冷的感觉一点一滴开始侵入他的胸前。
也许不过一两个眨眼的时光,他们就越过了重重屋脊,到了要到的地方。但是对如来说,这段时间却足以让他的神智陷入混沌。他迷迷糊糊听百里寒冰在喊吴四,他不明白为什么百里寒冰要带自己来找吴四。随即又觉得百里寒冰喊的像是吴四……但又似乎有些不像……
他努力睁开眼睛,直到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只是似曾相识……
只觉有一阵剧痛从脑后传来,如立刻从昏沉中痛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趴在一张长榻上,同时感觉到冰冷的指间在他颈后游移。
丝丝的酸痛麻木从颈后传来,但如还是强忍着把头侧了过去。他看到窗外漆黑一片,而站在他背后的人,赫然就是吴四!
"是你……"
"是我。"吴四手指中正拈着一根闪亮银针擦拭,听见声音,朝着他点了点头:"你醒过来了。"
"你是谁?"如试了试力气,才慢慢坐了起来。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那个在他印象里高雅超脱的"吴四",这时看起来却完全不同了。屋中灯火通明,吴四的容貌装扮也是如常,可感觉却和高雅超脱相去太远。
"真是对不起,我隐瞒了真正的名字。"似乎察觉到了如的不安,吴四抿嘴浅浅一笑:"我不叫吴四,吴四是取自同音,其实我叫无思。"
"药师?"听到这个名字,如心中吃惊不小。
要知道"药师"是个看似无奇,却人人闻之变色的名号,算得上是当今世上最为棘手的人物之一。
而"药师"的名字,就是无思。
据说无思此人医术冠绝世间,已经高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有些说法完全是神乎其神,令人不能相信。但比起这些,更为人所知的,却是他的性情诡异,丝毫不逊色于以用毒狠绝闻名的无涯阁主。
若是不喜欢救世济人也就算了,无思却会为了研究一种病症或是解一种奇毒,会让患病或是中毒找他求医的人,多次染上那种病症和中上那一种毒。这样反复数次之后,等他研制出解救的药物,许多病人已经是气息奄奄,等救好了也是去了半条命。更别说那些体质虚弱的,一命呜呼了也不稀奇。
他的仇人几乎遍布天下,偏偏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并不懂得武功,却有无数种比刀剑棍棒厉害百倍的手段。
"难怪你用针的方法……"如很快就从震惊中回过神:"你是来帮他解毒的吗?"
"他根本就没有中毒,有什么好救的?"无思摇了摇头:"我看整个冰霜城里,真正病入膏肓的,恐怕就只有你一个。"
"你说什么?"
"我说,百里寒冰根本就没有中毒。"无思好像是怕他听不明白,语速缓慢,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遍:"从头到尾,中了毒的只有你如一个,那毒就叫做'百里寒冰'。"
"胡说。"如立刻反驳:"他不会骗我。"
"原来,你早就看出他是在骗你了。"
如浑身一震,抬了头看他。
"在我所见过的人中,少有你这样真正的君子。"无思叹了口气:"可惜这是个浑浊世界,根本就不适合翩翩君子。"
三十二
如手臂一软,整个人直直地倒在了榻上。
"他果然就没有中毒,原来……"他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只是瞪大眼睛、呆滞地看着屋顶的横梁。
原来那细微处的古怪,并不是自己多心,而是他真对自己有所欺瞒。
有谁会想得到,那个傲视天下的百里寒冰,居然会……自小追随就在他身边,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对他的了解远比别人更深,可是今时今日再说了解却是如此讽刺。
"我见百里寒冰的模样,就料准他最后还是骗不过你的。"无思站在一旁,低头对着他,嘴角有抹不知是嘲是怜的微笑。"七窍玲珑的心,怎么会看不透这处处错漏的局?"
"他中的,果真不是月无涯的'当时已惘然'。"
"自然不是,我叫它做'此情可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茫茫然地说着:"真是好名字。"
"虽然仍有不同之处,但当今世上除了月无涯之外,恐怕没有人能够分辨得出。"无思抿了抿嘴角:"你用不着怀疑自己,单论医术的话,比起我来你也绝不逊色。"
"有你药师这一句话,也不枉我苦学多年。"
如从榻上站了起来,无思看他竟是要往外去,在他身后问了一句:"你不想知道,百里寒冰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想。"如侧过头:"但我现在仍不能冷静,还是先不听比较好。"
"不能冷静?"无思转眼一看,才发现他半掩在袖中的指尖血迹斑驳:"事情如此逆转直下,一时之间自然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你倒把苦痛掩饰得真好。"
"已经习惯了……"望见无思不解的表情,如还笑了一笑:"若你日日夜夜都在忍耐,时间久了自然就学会习惯。就像我一样,方才觉得天都要裂了,可现在醒来已经好了许多。"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无思叹息了一声:"这情爱,果然是沾不得半点的毒药啊!"
如背脊一僵,整个人充满了防备。
"你固然掩饰得很好,可一旦你总是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就算你言语行动毫不逾越,但目光声调又怎么可能没有丝毫流露?"无思一手搭在他的肩上,示意他反应不必这么激烈。"只是我这瞎子都能感觉得出了,百里寒冰却半点不为所动,这无知无觉还真叫人心寒。"
"其实,这样也好……"
"好?"
"有什么不好?"如背对着他,用淡然的口气说道:"我也算报了恩,此后再不欠他什么。恩怨两偿,不是一件好事吗?"
"百里寒冰对你有什么恩德,值得你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作回报?"
如往外走去的脚步,因为这一句话而再次停了下来。
"说叫千花凝雪,可我看那雪花的雪,应该改作心血的血字才更贴切。"无思往前走了两步:"毕竟千秋花和血涎草虽然不是多么罕见,可要让这两种性质相克的药物融合到一起,实在是不简单的事情。"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知道无思方才一定已经仔细查验过了,如也就不打算继续隐瞒:"血涎草虽然毒性奇特,但对刚生下的婴儿却没太大作用。如果混合一些其他的药物服用,等到成年之后,只会在血液中残留下一些温和无害的成分。然后服下千秋花,它们的药性自然会在体内融合。"
"可至少要清醒着忍受十个时辰的血脉逆流,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就连一向把生死看作小事的无思,语气中也不无感叹:"意志坚定之时,人果然能够承受远远超出界限的痛苦。"
如轻轻巧巧地答了一句:"不过就是疼痛,忍一忍也过去了。"
血脉逆流纵然痛苦难当,可是这时想来,也算不了什么。
"你可恨他?"若不是无思目不能视,如会觉得他是在仔仔细细看着自己。
"恨他?这从何说起?"如嗤笑起来:"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为什么要去恨他?"
"照你现在的情形,原本还能拖上一年半载。可若是心境起伏过大,恐怕会捱不过十日。"无思有些惋惜地说:"你都愿意为他舍弃性命,换来的却是欺骗,难道你会不恨他吗?"
"我不在乎。"如只是浅浅笑着,就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就算我一早知道了他在骗我,结果和现在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无思因为他的反应而感到吃惊:"我一直以为,蝼蚁尚且贪生。"
"我不是什么蝼蚁,只是在世上行走的一个死人罢了。"他的眼眸幽深遥远:"或许我一直就是在等这一天,从很久以前……"
如走出无思的屋子,还没走出院门就看到百里寒冰站在那里。
百里寒冰听到他打开了门,听到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来,却没有过去接他。就连现在看到他惨白如纸的脸色,百里寒冰也没有立刻上前扶他。
不是不想,而是他不知道自己那么做了,如会是什么反应。若是愤怒生气也就罢了,可要是如怨恨痛苦,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犹豫了半晌,他最后只是喊了一声"如"。
"药师果然非同一般,居然能制出和'当时已惘然'症状这样相同的药物。"如的脸上没有愤恨不满,甚至连不悦也寻找不到:"我没有能分辨出来,果然还是技不如人。"
"如。"
"不愧是冰霜城主,竟然能把他也请到。"如满面笑容:"说起来他成名多年,真没想到竟如此年轻。只看外表,也没人能猜得到他是谁吧!不过他……"
"如!"百里寒冰扬高声音打断了他。
如的笑容蓦地消失。
百里寒冰因为他脸上闪过的冷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等过了好一会,还是如轻柔的声音先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有话要对我说。"他一边说,一边对百里寒冰重新扬起笑容:"但我什么都不想听。"
"如,你一定要听我说完。"看到他的笑容,百里寒冰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这其中……"
"不论这其中有什么曲折,我都已经不想知道了。"如垂下目光:"既然已经都结束了,又何必要追根究底?"
"如,你怨恨我吗?"百里寒冰问了和无思相似的问题。
如也和刚才回答无思一样摇了摇头。
"那么,你会谅解我吗?"百里寒冰有些欣喜地问。
"我做不到。"如回答得很快,他的眼睛就像波澜不起的深井:"你不知千花凝雪于我的意义,所以我不恨你。但也正是因此,我无法原谅你那么做。"
"如。"
"本已死了,却还被烧成灰又碾成尘。有些事,始终不是闭上眼睛就能忘记的。"
如说的话百里寒冰不是多么明白,但如脸上的表情,百里寒冰却看得很清楚。
那是怅然若失……
"锵——"一声清越剑鸣,如惊讶地看到百里寒冰拔出了冰霜剑。
百里寒冰倒转剑身,把剑柄放到了他的手中。
"这是要做什么?"那剑冰冷彻骨,寒气透过剑柄传到了如手里,顿时让他乱了阵脚。
"我不会闪避,也不会运功抵抗。"百里寒冰握着他的手,帮助他握紧了剑。"一剑或者是一百剑,一直到你消了气为止。"
三十三
"你说什么?"如想要撒手,不料却被抓得死紧。情急之下有些口不择言起来:"你是疯了不成!"
"虽然你说不会原谅我,但是我希望被你原谅,所以就要做些你会原谅我的事情来。"
"快放手。"如生怕他抓着自己往身上刺,拼命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指头:"我可没空陪你一起发疯。"
百里寒冰终于放开了手,就在如松了口气的时候,忽然觉得手上一轻,那把剑一眨眼又被百里寒冰取了回去。
"你不听我的解释也没关系,只要你能原谅我就好。"百里寒冰反手把剑架在了自己颈边:"哪怕你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毫无怨言。"
"你是认真的吗?"
"我是。"百里寒冰认真地看着他。
如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雪亮长剑,知道自己点一点头,他八成就会毫不犹豫割下去。
"为了什么?"如往后退了一步:"百里寒冰,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道你非要逼得我发疯才肯罢手吗?"
"在决定做这件事开始,我就有了这样的准备。"百里寒冰的眼睛比剑光还要闪亮夺目:"这是我欠你的,你想要怎么让我偿还都可以。"
百里寒冰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和他白玉一般的脸颊分明得有些刺眼。
"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立场和我说这样的话。"如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我所失去的,你根本就还不起。"
"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
"我受伤的,何止是心!"如有些声嘶力竭:"你这么对我的时候,可曾犹豫,可曾想过会有什么后果?百里寒冰,你什么时候才会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就会是永远失去,不会再有!"
他的目光里有太多说不清道不尽的痛苦,百里寒冰一时怔在了那里。
如低下头,看到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和垂柳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风舞柳动,似是把他割成了千万的碎片……
"很容易……"
"你说什么?"百里寒冰没有听清。
"我这才知道。"如抬起头:"想要毁了一切,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他面无表情,扬起衣袖……百里寒冰能清楚见到从他指尖撒出的浅色粉末,却因为太过出乎意料而错失了闪避的时机,不过立刻本能地闭住了呼吸。
"没有用的,就算你即刻闭住呼吸也不会有用。"如从柳树遮蔽之中走了过来:"这药只要触及皮肤,就能发挥作用了。"
"如,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的意思不是任我处置吗?可如果你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如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还有力气,以你的功力来说,这药物还不能完全发挥效用。你现在可以动手杀我,但只要犹豫片刻,就不会再有任何的机会了。"
"我怎么会……"百里寒冰忽然不安起来:"我既然说了就绝不会反悔,你又何须对我下药?"
"不要这么肯定。"如慢慢地摇了摇头:"不要总说绝对不会,这世上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几乎都是没有。"
百里寒冰蓦地瞪大双眼,手中的长剑也随之滑落。他的意识非常清醒,却有种无力控制行动的感觉。
"这药只是让你的行为受困,却不会让你意识不清,这样才是最好。"如站在他面前,用手抚过他的头发,轻轻抽走他的头巾,任由长长的黑发散了他一肩,然后笑着对他说:"其实我私下一直觉得,你不绑头发的样子要好得多了,至少那种难以亲近的感觉会少许多……"
看着百里寒冰向他倒来,他张开双臂接进怀里。
"这是要做什么?"
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虽然百里寒冰无法转身,但从声音上分辨出了那是无思的声音。
"我和百里城主之间,有些私人的事情要处理一下。"如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边,他还能看到如嘴角浅淡的笑容。
"是这样吗?"无思走近了一些:"用了这么厉害的迷药,看来事情很重要啊!"
"你不会想要阻止我吧!"
百里寒冰眼睛尚能转动,他看到如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一只手已经微微屈起,指尖中闪过一丝寒光,看样子竟像是一枚尖锐的银针。
"你不要误会!"无思的脚步立刻停下了:"我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呢?"
"那就好。"如虽然这么说了,但手却没有放下:"你若是再往前走过一步,恐怕就要变成真的瞎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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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思半晌才又出声,不过那笑声听起来有些尴尬。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你身上有麒麟花和水沉香的味道,那一定为了克制某种阴寒毒性炼制的祛毒之物。而要把这麒麟花融进水沉香非但方法复杂,更是必须时时观测炉火,否则一不留神就浪费了这两种难得的药物。"如慢慢把手收了回去:"若是换了我双目不便,就不会用水沉香而是其他材料代替,纵然效力会有少许不及,但炼制起来就方便许多。何况刚才看你在屋里时为了把针放回针袋而靠近烛火,我就能肯定你双眼应是能够视物的。"
"这些年以来,你是第二个只靠观察就推测出我并没有失明的人,这倒真是巧了……"无思叹了口气:"我多年前遭人暗算中了奇毒'碧水',后来虽然想办法解了毒,却因为被拖延了解毒时间,所以要常年服用麒麟香缓和余毒。而且双眼也因为毒性脆弱畏光,白日里才不得不借助布帛滤去些光亮。所以虽不能算是失明,但在日光中几乎不能视物,说我是半盲也不为过。"
"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要转弯抹角了。"如边说边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盒:"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协议,但今晚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有人插手。"
当如一手剔开瓷瓶的塞子,浓郁特异的香味四散而出,无思脸上的表情霎时变了。
"紫玉精髓!"任他早已见惯了珍贵的药物,此刻也是轻呼出声:"你竟然找得到紫玉精髓。"
"地心紫玉,千年化髓。"如把塞子重新塞好,对着他说:"这千年才得几滴的紫玉精髓,想必能够打动药师你的心了吧!"
"你要把它给我?"无思真真正正大吃了一惊:"可如果你试着……"
"那未必会有太大的作用,何况……没什么意义了。"如打断了他:"与其把如此珍贵的药物浪费在我身上,不如把它托付良医,用来造福世人不是更好?"
无思就着明亮的月光,带着一抹深思相对,沉默了一会才问:"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为什么要对一事一物执着到这种地步?"
如握紧瓷瓶,望着百里寒冰已然散开的乌黑头发:"也许我是个不知疼痛的傻子,喜欢让自己遍体鳞伤。又或者我太过好强,为了争一口气怎么也不愿服输放手。"
"听来好似得了失心疯。"他这一说,无思忍不住笑了出来:"谁能想到活人无数的一代名医卫如,竟然说自己是个疯子。"
百里寒冰能感觉到如肩部颤动,想来是在发笑。
"就算疯了,和是不是名医又有什么关系?"如在他耳边低声笑着说:"不过,若是我不曾学医,也许今日就不会……"
"也许那些你救过的人,就都活不到今日了。"无思慢慢地走过来,对着他伸出了手:"如此优厚的条件,我自然会答应你的。但要我不再插手你们的事是可以,可要用这紫玉精髓济世救人,我未必能够做到。"
"随你如何使用。"如毫不犹豫地把药瓶放到了他的手里:"总比交给庸医,白白糟蹋了这珍贵的药物要好。"
"如此说来,我倒也算心安理得。"无思接过瓶子绕过如,面对着伏在他身上的百里寒冰说道:"百里城主,这紫玉精髓对彻底祛除我身上余毒极有用处,这样的条件我怎么也拒绝不了。最重要的是,你也不会愿意看到我和他两个不懂武功的扭打起来,结果伤了我固然不好,伤了他我知道你更不会饶我。所以,你就别怪我不管不顾了。"
"你我的约定已经告一段落,在下就此别过,再次相见之日……希望是遥遥无期。"最后,无思嘴角的笑容带着一丝古怪:"城主你多多保重。"
百里寒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转身飘然而去。
远远听到无思的声音传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如跟着重复了一遍,然后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幸好人生短促。"百里寒冰听他似是在对自己说:"纵然烦恼也不长久……"
百里寒冰的神智始终非常清醒。
也如不知对他下了什么药物,他虽然慢慢能够做些微小的动作,但无法凝聚半点内劲。
他清醒地被如扶着回了房里,清醒地被如扶着躺到了床上,清醒地听见如支走了服侍自己的仆役婢女,清醒地听到他吩咐总管让人守在院外,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他的心里开始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只是效力更强的软筋散,对身体是无害的。"
百里寒冰吃力地侧过头,看到如手持着烛台,慢慢走近了自己。
昏暗的屋里,只有如手里一盏烛火荧荧发出光芒,映在他的脸上,让他近日消瘦许多的轮廓柔和了不少。
"如……"百里寒冰喊出了口,才发觉自己已经可以出声了。
"嗯!"如轻轻地应了一声,把烛台放在床头,然后坐在床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如,你这是要做什么?" 百里寒冰看着他几乎失常的举动,眼睛里带着惊疑。"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和我说,为什么要对我下药。"
"我说的话,你真的听得进吗?"
"那是什么意思?"百里寒冰表情严峻起来:"我什么时候无视过你?"
"百里寒冰,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最心爱的弟子,但你什么时候把我看做可以信任的人了?"如对着他摇了摇头:"你的眼里从来不曾有我,你眼里除了自己,什么人也不曾看进去过。"
"如果说是为了我欺骗……"
"不用说了,现在说那些已经没什么意义。"如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但那和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如,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听我解释?"
"你给我闭嘴,我不要听!"如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我告诉你百里寒冰,不论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换了别人,百里寒冰又怎么能容忍被这样对待,不论他表面怎么谦和,但内心总是有着绝世剑客的不凡傲气。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如!
除了如,他绝不会对其他人如此百般迁就。加上此刻他心中正是有愧,而且如的表现这么反常,他哪里顾得上生气发怒,心里只是一阵的忐忑。
反观如,喊完之后倒是又平静下来,又是那样有些呆滞地盯着他看。
"如你没事吧!"百里寒冰伸出手抓着他的衣袖。
"你放心吧!我没事,也没有得失心疯。要疯的话我早就疯了,怎么也不会等到今天。"如轻柔地笑,指尖滑过他的发鬓:"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因为平时我对说话的时候,你从来不肯认认真真地听,我才不得不这么做的。真是对不起……"
三十五
"这样就可以了。"如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的:"如果我现在帮你解开,你就不会仔细地听我说了。"
"到底为什么……"眼前的明明就是如,偏偏又不像是他……
"你觉得不认得我?你的确从来不认得我!因为你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你和你的冰霜剑。"如的指尖触到了他的眼帘:"知道顾紫盈为什么会爱上我吗?其实她原本也爱过你的,她心里到最后应该也一直有你,但是你眼里心里却从来没有过她。一个绝世的美人,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被所爱的人漠视,日复一日蹉跎青春韶华……"
百里寒冰身上虽然还没有力气,但双手已经能够灵活行动。他本来紧紧抓着如的袖子,但听到这里就慢慢放开了。
"对,我知道!我知道她孤独寂寞痛苦,知道她对你的爱会日渐消磨,知道她想要什么……"如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百里寒冰,论武功你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但面对这种复杂情感,却绝对是个拙劣不过的低手。"
"你是故意的吗?"百里寒冰的声音有些涩然。
"我根本没有用什么手段,就轻易让她爱上了我,你不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反省反省一下吗?"如微笑着:"你根本就不懂,但凡她那样美丽的女人,往往比其他人更加脆弱也更多情。只要用对了方法,让她对我倾心其实是件简单不过的事情。"
"不要说了,如。"百里寒冰的脸色已经变了:"顾紫盈已经死了,你不要再提到她了。"
"你觉得有损颜面还是失落伤心?"如与他四目相对:"我猜你是因为颜面无光!因为你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妻子,你只是觉得百里寒冰被自己妻子背叛,是一件十足丢脸的事情罢了!"
"如,不许说了,我不要再听这些!"百里寒冰闭上了眼睛,往另一边侧过了头:"你再说下去,我可要生气了。"
"原来你还没有生气啊!"如手下用力,强行把他的脸转了回来:"那好啊!反正这些年来你从没给我看过脸色,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大发雷霆,让我见识一下也好!"
"我是骗你在先,你想怎么泄愤都没关系,可为什么偏偏要扯上她?"被如语气中的轻佻轻蔑激怒,百里寒冰目光开始变冷。
"要是可以,你以为我……"话说了一半,如捂住嘴笑了起来,却是只听到他发出的笑声,在他的目光里半点笑意也寻找不到。
许久,他才停了下来,手放下的时候,果然不见他脸上有什么笑容。
"百里寒冰,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他用一种带着倦怠的古怪声音说:"要是可以,我真想一剑刺死了你,再一块一块把你切碎了吃下去。"
似乎为了配合他的话,一阵渗人的冷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床头的烛火一时摇晃得厉害。
兴许是没了内力,单薄的衣物抵受不了夜半寒冷,百里寒冰的指尖微微颤了一颤。
如看到了,倒是真笑了出来。
"你不会当真了吧!"他一边笑一边拉过了被子,仔细帮百里寒冰盖好:"不过话说回来,你常年茹素练武,味道应该比常人好上许多,如果硬要我吃,我是一定会选你的。"
百里寒冰才明白他不过是随口一说,但想到如方才的那种表情,总令他心里觉得阴冷。
"如,为什么要对我下药?"他又问一次,还忍不住问了:"还有你说恨我,可是真的?"
"这时候再问,不是晚了点吗?不如在我答你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的手还放在他脸上:"百里寒冰,在你骗我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准备骗我了?"
如的目光在灯火中深邃难测,百里寒冰的心忽然收紧起来。
他的直觉竟是告诉自己,此时正在面对一个足以匹敌的对手,一个哪怕全力都未必能够得胜的对手……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如,转眼竟是成了对手……
"你在骗我之前,有没有想过,你根本就没有骗我的必要呢?"如低垂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百里寒冰的脸庞:"一直以来,我什么时候有什么事拒绝过你的?当初你让我离开,我心里不知多么难过,不是也一句话不说的就走了?这么多年以来……你就没有想过,只要你对我开口要求,我也许根本不会拒绝你的吗?"
"这次……不同……"
"不同?有什么不同的?"如浅浅一笑:"其实我也知道你顾虑什么,你是怕让我知道,中了'当时已惘然'的那一个并不是你,我就不会愿意施药救治了。"
百里寒冰眼中的疑惑渐渐平复了下来。
"我的确是这么想过。"他用平稳的声音说:"但是如,你实话告诉我,若中毒的那个不是我,你也会愿意吗?"
看他的眼神如就已知道,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不会!"如朝他摇了摇头:"虽然医者父母心,但这千花凝雪不一样……"
"漳州卫家。"百里寒冰用四个字就打断了他。
如慢慢收回了放在他脸上的手,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如,难道你不是姓卫吗?"百里寒冰一手撑着床沿,竟也靠着自己的力气坐了起来:"你不是什么孤苦无依的无名少年,而是出于昔日神医辈出,倍受推崇的漳州卫家吧!"
如一手撑在桌子上,才总算能够停下。
"卫……"他动了动嘴唇,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百里寒冰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是一本发黄的古籍。他手腕一抖,那书本就稳稳地落到了如手边的桌上。虽然这一掷多半是靠着巧劲,但看准头也知道他的内力正在恢复。
而以他的功力,就算只是恢复了一成半成,就已经胜过常人数倍。何况他此刻有了戒心,如再想出其不意地制住他,是再没有什么可能。
"你这十多年来,无非就是想要这个吧!"
如的指尖已经触到了那本古书,但一听到百里寒冰的声音,立即把手蜷拢着收了回来。
"药毒记篇,药毒记篇……"虽然把手收了回来,但他的目光却还流连在那本书上,嘴里也不由自主地念着。
残破发黄却还算完整的封皮之上,赫然书写着"药毒"两字繁复古篆。这两个字的样式,在他自识字记事开始,不知用手指笔尖照着描画了多少遍,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这本书对他来说曾经无比重要,此刻蓦地落在面前,他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你怎么会知道的?"他好一会才能挪开目光。
"因为唐紫盈。"百里寒冰背靠着床柱,目光望着窗外乌云层层的天空。"你是卫如,她是唐紫盈,既然你为了这本书拜我为师,那她为了这本书嫁给我也就不奇怪了。"
"唐家?"
"可惜唐有余用尽心机计划了十多年,又陪上了嫡亲妹子的性命,最后还是落了个两手空空的下场。"百里寒冰说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也不见他有丝毫愤怒或者不满,那模样就像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唐紫盈也是太心急了一些,如果她能再等上一阵,或者一切也就不会是这样收场。"
如望着他,听他每说一句,脸色就白上一分。
"唐有余是用尽心机要得到这本药毒奇书,他以为我百里家一定是把它视若珍宝地收藏着。只可惜他怎么也想不到,百里家的人对医药毒物没有兴趣,得到这书也是机缘巧合,所以一直也不知道它有多珍贵。"百里寒冰把目光转向那书:"其实它一直就在藏书阁里,只要细细寻找就能够找到。就算有人把它从书阁拿走,也未必会有人知道。如你看,世事本就如此有趣不是吗?"
"是。"如僵硬地点了点头:"这还真是有趣……"
"至于你的目的,我本来也不确定。直到无思看过你替雨澜开的药方之后,告诉我你是漳州卫家的后人,我才联想到原来你们都是冲着这本书来的。"
"是。"如还是点头:"卫家是因为得到了这书的后半部份,才成为享誉一方的神医世家。我是从懂事开始,就一直梦想着要得到这本绝世医书。这书对我就如同武学对你的意义,应该不难理解吧!"
"如,我没有别的意思。"百里寒冰站了起来:"我想告诉你,虽然我有些失落,但我心里始终是相信你的。就算你是为了这本书才投入我门下,但你绝不像我的妻子,会为了这本书对我下毒,想要置我于死地。"
如把手收拢到了袖子里面,火光闪烁,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就像是在不停颤抖。但事实上,他站得很稳,就连背脊都挺得笔直。
"你还真有自信。"他低低地笑了两声:"那不如说说你为什么要骗我,难道就因为我骗了你,你也要骗我一次才觉得公平吗?"
"当然不是!其实我之所以要娶顾家的女儿,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顾家对我百里家曾有过恩惠。但是百里家不过武林草莽,但顾家却是朝廷重臣,所以相互间也不宜往来。我本来也并不清楚两家之间的过往,直至接到顾家的求救信物,才星夜赶往救援。最终却还是迟到一步,只来得及救下他们两个。"
百里寒冰正走过来,那种清冷明亮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愈发衬得他不似凡人:"唐紫盈在多年前成为顾家义女,是因为顾家在朝中的势力太大,朝廷授意唐门埋下的眼线。到顾家满门被灭,收养又是事隔多年,于是我丝毫没有怀疑她的真实身世。"
"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如微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怪不得这场婚事突如其来,原来只要你娶了她,就可以掩饰了你们两家的交情,又能把恩人的血脉名正言顺地保护起来。人人只以为你娶了如花美眷,却想不到这是桩一举数得的大好事……"
百里寒冰此时离他只有几步距离,但见低头后退只好停下来。
"真正中毒的那个,是顾雨澜吧!"已经说到这里,如怎么也都猜到了。
"唐紫盈是唐门的眼线,但雨澜却千真万确是顾家最后一点血脉,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有事。"百里寒冰长长地吸了口气:"我当时重创月无涯,但没料到雨澜中了他的'当时已惘然'。月无涯这人我很清楚,手段狠毒无情不说,生平更是最爱记仇。先不论他有没有解药,就算他是有,要让他交出来那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何况他之后早已不知去向,哪怕倾我冰霜城之力,要找到他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做到。"
"于是,你就去找药师无思?"
"你是只知其一!其实无思本姓月,他和月无涯是一胎双生的同胞兄弟。"百里寒冰说出了这个江湖中罕有人知的秘密。"他们兄弟少年时就反目成仇,月无涯更曾经伺机毒瞎他的眼睛,逼无思不得不离家弃姓。加上月无涯这人反复无常,做事往往只凭心情不按常理。无思却是深明关节利害,不提他和月无涯的仇隙,但说冰霜城的宝库里总有他想要的东西。这样百利无害的条件,他没有理由不愿帮我。"
"他告诉了你,我是漳州卫家的人,而能解'当时已惘然'最便捷牢靠的办法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听到如嘲弄的口吻,百里寒冰脸色本来是阴沉下来的,但转眼却又叹了口气,变得一脸无奈。
"无思告诉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不可能立刻找出解毒的办法。但漳州卫家却有一种绝不外传的奇药,能彻底根除毒性救治雨澜。只不过一点,卫家的人把这种药看得极重,传言他们只为至亲至爱之人炼制这种药物……"
百里寒冰盯着如在看,却没能从他表情中看出什么,只能接着继续往下说。
"卫家人每一个都誓守诺言,多年来不论外人如何觊觎,使用何种手段想要得到药方,最终也都是一无所获。哪怕到了现在已经是销声匿迹,血脉可能断绝的地步,竟也从来没有一个卫家的人吐露关于这种药物的一星半点。无思他告诉我,就算你多么想救雨澜,也绝对不会破例为他炼药,只有一种可能……除非需要那种药的,是你至亲或是至爱之人……"
如本是带着嘲讽的笑容在听,直到听见这一句话。他先是一愣,接着身子晃了一晃,像是站不稳而往后退。
如一步接着一步后退,直退到无路可退为止。
不论百里寒冰之前在说什么,但这一句分明是另有所指……
他……他……他竟然、竟然是……
"你……"如一口气哽在胸前,一时发不出声音。
"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说到这里,见如神色不对,百里寒冰想要伸手去扶。
如贴着墙壁,看他的样子如同看见洪水猛兽,百里寒冰心里也是有些发闷,却又只能把手缩回来,打消了靠近的念头。
"那晚唐紫盈对我下毒,我看出不对劲而有防备,只是装作被她毒倒想要知道原因,却没想到她说……"
"够了!"
如的声音尖锐刺耳,百里寒冰从没有听他用这样的声音大声喊叫,立刻就停了下来。
如的脸色比身后的墙面和地上的月光还要白上几分,表情就像随时准备转身跑出房间……但他没有!百里寒冰觉得他可能就这样拂袖而去,但过了好一会,他仍然站在那里。
哪怕紧紧贴着墙壁,哪怕脸色苍白得可怕,如还是站在那里,既没有顺势晕厥,也没有转身逃避。
"我……"他有些气急,说话不免断续:"我知道了!就是那样……但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不要……"
这次,百里寒冰往后退了几步。
他刚才是预计了后果才说的那句,但如的反应却不在他预料之中。
如没有佯装不知或者索性离开,而是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他以为按照如的内敛,绝不会愿意对自己承认的。
那样理所当然,如的眉宇间没有半点恼怒而是痛……好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剧烈而不可言说的疼痛,让人看了就觉得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如忍耐的目光,让百里寒冰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像是在强忍着巨大沉重的痛苦……面对这样的如,面对这样的目光,百里寒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如弯起嘴角:"你和我看似亲近,却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若是她没有说出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说不定每一个人都知道了,你也不会知道……表面上说是亲如父子兄弟,背地里一定看不起我,把我当成了恶心的笑柄……"
他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听在百里寒冰耳中,不缔是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如,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没有看不起你,也没有把你当成恶心的笑柄。"就算是如,他他退让的底线就是这里了:"你喜爱谁是你自己的事,别人没有权力指责嘲笑。但是你要明白,不是所有情感都能得到回报,也不是人人会像你一样爱上其他男子。"
如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看了很长的时间之后,忽然又仰头大笑。
他笑得很大声很用力,连右颊的酒窝都能清楚得看到。
如狂笑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发了疯。
"你笑什么?"
如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笑着。
"不要笑了!"百里寒冰一掌击在身边的桌子上,大理石的桌面立刻四分五裂,整张桌子化为了粉末碎片。
如的笑声跟着突兀地停了下来。他看着百里寒冰,就像从来也不认识这个人。百里寒冰的目光,也像是看着陌生人。
他们相识了多年,但是这一刻就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对方。
"你是想要让我明白,好像赤身裸体站在大庭广众之中是什么感觉吗?"如轻声地问。
"我不想羞辱你!"百里寒冰彻底失去了耐心,放弃了感动说服他的念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道理,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骗我?"如点了点头:"好!我不知道,那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中了毒,生了病,发了疯,你这样想就可以了!"
"卫如!"
"我不叫卫如。"如的声音平平稳稳:"你看,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为我不难过,我不伤心吗?"
"有吗?"如的眼睛闪闪发光:"你怎么伤心难过了,说来给我听听啊!"
百里寒冰对着这双眼睛,说不出话来。
"算了!"他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我们现在还是别说了,等到……"
"等到以后?大家都冷静了以后?"如轻声叹了口气:"不会有什么……"
"什么?"百里寒冰没有听清楚后面的话。
如嘴唇动了,他凝神去听,可还没来得及听到什么,就有一片白色粉末漫天笼罩了过来。
百里寒冰的武功已经恢复了三四成,按理是可以避开的。
但这太过突然又没有征兆,而且他怎么也想不到,如居然挑在这个时候,第二次用同样的方式来暗算他。
但这次百里寒冰闭气后退的速度也不慢,只是眨眼就后退到了床边。不过这个时候,那种据说沾上一点就会发作的药物就已经发作了。
"你看,其实这一点都不难!我真不明白,紫盈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失了手呢?"如冷冷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若是换了我来下毒,你早就死过一千回了。"
三十八
如在翻着那本书,迅速却又仔细地翻着。他本来就能一目十行,那薄薄的书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被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天意如此,冥冥中……"如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把书合起凑近烛火,干黄的纸页立刻猛烈地烧了起来。直到火舌几乎舔上他的指尖,他才松开了手,任着那一团火焰落到青石地面上。
火很快就熄了,但星星点点的余烬过了许久才彻底灭尽。
如慢慢走到床边,光影摇曳,他脸上的笑容清浅温柔。
百里寒冰躺在床边的地上,他仰望着如,如也低头看着他:"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了,我喜欢爱谁是我自己的事。就算我爱着你,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了?你有什么权力逼我承认了?你有什么……"
他一边质问,一边慢慢地半跪了下来。
"说什么不是人人和我一样会爱上男子,你这是在嘲笑我吗?"他用手撩开覆在百里寒冰脸上的凌乱头发:"或者看你这得意的样子,是不是在心里可怜我这不知廉耻的傻瓜呢?"
"如,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问我?"如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冰冷:"你把我拼命想要保守的秘密挖了出来,一副非要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不可的架式。百里寒冰,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这对我来说一样难以开口,我又何尝想要说破?"百里寒冰和他四目相对,眼中一片坦然:"可是如,如果一直都不说破,你就一直这样痛苦下去吗?"
"别摆出这副你是为了我好的样子,你还真以为说破了之后我就能放下吗?"如闭上眼睛,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如果这么简单,我到底是为什么要痛这么久呢?"
"既然没有任何希望,为什么你就不肯放弃?"百里寒冰也闭起眼睛,脸上满是无奈和无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就算你恨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不会爱你就是。"
如猛地睁开了眼睛,先是用力地瞪着百里寒冰,然后就笑了。
"你这么做,不就是想要逼我恨你,然后断了想念吗?"他掩住了嘴,笑得有些断续:"百里寒冰啊百里寒冰,你还真是为我费了不少的心思啊!"
百里寒冰一闪而逝的懊恼神情,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怎么,你还为善不欲人知?"他停下笑,一手撑住地面俯下身,用很近的距离和百里寒冰面对着面:"但你想过没有,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想象的要深。你以为我不会看出你是故意骗我,想要让我恨你从而相互疏远吗?"
百里寒冰镇定淡然地看着他。
"什么谎言欺骗,什么师徒义子,你知道我恨什么就去做什么……但你可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不是你骗了我,而是你自以为这么做是为了我好,但事实上不过是因为你想彻底摆脱我!"如把头靠在他的颈边,笑着对他说:"百里寒冰,我最恨的是你想要两全其美,却没有问我要不要这'两全其美'!说真的……你从来只是为自己考虑……"
百里寒冰没有为自己辩白,但显然并不赞同他的说法。
"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偏偏哭不出来。是因为想想也不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冤屈,只是自作多情了一回而已!自作多情被拆穿了,最多也不过尴尬或者羞愧,哭天抢地就显得做作了。"如继续对他说:"其实过份自作多情的人很无聊可笑,换了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知道了可能还会冷嘲热讽一场,说这是咎由自取。只是换了发生在我身上,怎么想也有点凄惨,所以我就不笑自己了,可当然也是没有要哭的理由。"
百里寒冰目光闪动,不由自主地去看他。
"现在说这些好像没什么意思。"如自顾自说着:"我投入你门下的确是存心不良,但你这次也骗得我很惨,算是扯平了好吗?"
顿了一顿,他轻声地问:"现在一切都跟着那本书烧成了灰,不如我们也从头来过……好吗?"
"不可能的,我和你之间不可能有其他感情。"百里寒冰的回答依然没变:"我对你始终只有师徒之情,对我来说,你就和雨澜如霜一样,只是个值得疼爱的徒儿或者孩子。"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你这么想,我才一直不愿让你知道……可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如靠在他肩上,扳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好!那你我相互憎恨好了,就像你想要的那样。"
百里寒冰终于变了脸色,因为如的手正沿着他的脖子探进了领口。
"你不是想知道我要做什么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说我会想做什么?"如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我想来想去,觉得与其被你这样关心爱护着,倒不如被你恨还更好过些。不如就趁着现在,让我做一做会让你恨的事情好了!"
百里寒冰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快住手!"如的手指冰凉,转瞬滑过了他的锁骨,他再没有办法镇定下去了。
"你放心,我不会伤到你的。"和手指的温度相反,如呼出的气息倒是热得烫人:"这点自信我倒还有。"
"你一定会后悔的!"百里寒冰目光如剑,锐利地简直可以把人刺伤:"你若真那么做了,就是怎么也不能挽回了。"
"那不是如你所愿吗?不就是不能挽回才最好吗!"百里寒冰此刻眼中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足以令任何人心中发冷,但偏偏对如毫无作用:"就算我会后悔,那也是今晚过后的事了。"
百里寒冰闭上了嘴。
他不再说话,如倒停了下来。
"明明是你自己不愿意和我重新开始,还要和我相互憎恨的。现在你这样看着我,倒好像我是在犯什么大错一样!"如用两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论我犯了什么大错,都会付出代价的,你就别……"
说到这里,如的声音没了。
"如,你走吧!"虽然被他遮着眼睛,但百里寒冰知道他心里正在挣扎:"明天一早你就离开冰霜城,不论是去江南还是大漠,走得越远越好。"
"然后呢?"
"你还不到二十,还有着大半生的岁月要过。"百里寒冰对他说:"等再过二三十年,那时你再想起今时今日,就会觉得这不过是年少痴狂,也是毫不值得的。"
"是啊!我也是一直在想,再过个二三十年,自己会不会把这看成年少痴狂的傻事呢?要真到了那个时候,可能真是那样……"也许是看不见的关系,如的声音有些遥远:"不过现在我倒有另一个念头!你说要是我不走,明天一早你怒而杀我,我这年少轻狂是不是就会变成了至死不渝呢?反正每个人少年时,都会对'至死不渝'这四个字情有独衷,这也算得上轰轰烈烈……"
百里寒冰能够感觉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等他说到轰轰烈烈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呼吸可闻的距离。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如呼出的气吹拂过他的嘴角:"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觉得很冷很冷,你一脸着急地把我搂在怀里……虽然我还不确定你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但那个时候我就想是不是都没有关系,我想留在这个美丽的人身边,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人……"
有什么落在了唇边,百里寒冰还在想那是什么,脑子却因为如接下去的举动而变得一片空白。
如的嘴唇柔软而湿润,味道却是有点咸,有点涩……
那温润触感停留在唇边的时间很短,又或者很长。
百里寒冰张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俯首相就的如。如也睁着眼,用黝黑深邃的眼眸和他对视。
过了不知多少时间,他感觉到如的嘴唇轻轻颤动,似乎听见说了一声:"我好恨……"
恨什么如没有说出来,但百里寒冰却很清楚。
如恨他!
"为什么?"他忍不住反问如:"就算你再怎么喜欢我,可我不想接受你,那就是犯了什么错吗?"
如已经离开了他的嘴唇,眼中像是藏着千言万语,但最终却只是说了个"不"字。
"不。"如低下头把脸埋在了他的颈边,用力地吸了口气:"只是我一厢情愿……"
百里寒冰想要说话,却忽然微喘了一声,如抬头看他的时候,笑容里带了一丝捉狭。
"所以你若是求我不要碰你,我也一定会心软的。"他撩开百里寒冰耳畔的长发,轻轻地咬住了他的耳垂。另一只手也是没有闲着,已经灵巧地解开了百里寒冰的腰带,探进了他的里衣:"百里寒冰,你要求我吗?现在还来得及……"
百里寒冰丝毫不能动弹,他浑身僵直地躺在那里,咬紧了牙齿没有出声。
"你不会求饶,不会妥协,因为你是冰霜城的主人,你是百里寒冰。"如拉开了他的衣领,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我知道……"
"看来你是决意如此了。"百里寒冰只用他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那么从此刻开始,你我之间就恩断情绝了吧!"
温热的鲜血从如唇齿间溢了出来,滴落在百里寒冰的脖子和发上。
"好。"他在百里寒冰耳边低低地笑了几声:"那你也要记得,今夜之后我们就……"
他没有来得及说完,紧闭的房门忽然被粗鲁地撞开,其中一扇还倒在地上,发出了轰然声响。
"你是什么妖怪?"有个强掩惊慌的稚气声音叫嚷着:"快些放开我们城主!"
百里寒冰听到这个声音,一口气松了下来。
如慢慢从他颈边抬起头来,唇上还带着鲜血,有一些血还沿着嘴角流淌了下来,滴落在他脸上。看他的目光带着痴然迷离,好像浑然不觉有人破门而入。
"我们……"
"放开我们城主!"破门而入的那人动作很快,此刻已经冲到了如背后,一掌击打在了如后心。
如往前倒在百里寒冰的身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几乎把百里寒冰雪白的衣领染成了血红。
"住手!"百里寒冰终于在来人第二掌劈下之前出声制止。
"城主,你怎么样了?"来人连忙把"妖怪"从自家主子身上拉开,急着要把百里寒冰扶起来:"我去找我爹……"
"不急。"百里寒冰让他把自己靠在床沿上,吩咐说:"漪英,先别喊人,你先去取些冷水过来。"
白漪英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取水了。
百里寒冰看到如趴在那里咳了几声,知道他不谙武学,漪英那一掌一定让他受了不清的内伤。
"真是可惜。"如一时无力起身,勉强翻了身躺在地上,捂住嘴笑了起来:"天总不遂我意……"
百里寒冰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又是笑又是咳血的狼狈模样。
"如……如哥……"白漪英取了水回来,没想到竟是如仰面躺在地上,顿时吓得不知所措:"怎么会是你,我、我不知道……"
他是起夜的时候经过附近,听到城主房里好像有奇怪的声音,也是犹豫了一会才决定过来窗边看看。没想到这一看,他竟看见武功盖世的城主倒在地上,还有个人正在压在城主身上。
在白漪英心里,百里寒冰就好像天神一样。他一直觉得世上不会有人能够打得过自家城主,加上看到那人像是在咬城主,马上就觉得这一定是个妖怪什么的。
他想都没想就冲进来救人,却没料到用尽全身力气打到的那个"妖怪",竟然会是平日里待他极好的如。
"没事……没事的!"看到这半大孩子吓得不轻,如还反过来安慰他:"漪英你别怕……我没什么……"
一边说,一边又呛了血出来。
"漪英,用水淋我。"百里寒冰用一种冷漠的声音,把白漪英从慌乱里惊醒了过来。
"别!"如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盒子:"不能用凉水,这是……解药……"
白漪英看了百里寒冰的表情,才战战兢兢地从如手里接过盒子,走到百里寒冰身边喂他吃了下去。
不过片刻药效就发挥作用,百里寒冰完全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漪英,你出去吧!"
白漪英听到百里寒冰这样吩咐,战战兢兢地往外退去,眼睛却看向半卧在地面上的如。
"去吧!"如慢慢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也已经把唇边的鲜血拭去了,脸色看上去比刚才好了许多。
百里寒冰伸手关上了房门,却是许久没有转过身来。
"我姓卫,出生在漳州卫家,家中人丁单薄,我兄嫂也去世得早,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如有些滔滔不绝:"至于我的名字是……"
"不要说话!"百里寒冰打断了他。
"是,我不说了。"如靠在了墙上,笑着应了。
"今天晚上的事,我不想……"说到这里,百里寒冰又停了下来。
"你不想追究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我让你别说话!"百里寒冰蓦地转身走了回来,脸上有着罕见的怒气。
如脸色一阵发白,又有血丝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你出去吧!"看他这种样子,百里寒冰握紧了拳头:"你已经受了内伤,我不想再出手伤你。"
"内伤……是啊……"如用衣袖掩住了嘴,低低沉沉笑着:"我受了内伤……"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百里寒冰一拳击出,擦过如的脸颊,打到了墙面上:"非要逼得我杀了你才甘心吗?"
他内力还没有恢复,这一拳固然是在墙面上击出一个大洞,但他的指节之中也溅出了血来。温热的血飞溅到如的脸上,他浑身一震。随即却伸出手去,帮百里寒冰把头发拨到耳后。
"我也不想的!"他轻声地叹息了一声:"我根本不想这样,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走!"百里寒冰挥开了他的手:"你出去!"
"好!"如慢慢地把手收拢了回来:"我走!"
百里寒冰退开了几步,冷眼看着他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墙壁慢慢往外走去。
如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他朝外看了一看,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去看站在后面的百里寒冰。
"看来,今夜倒是多事。"他往一旁退了一步,让百里寒冰看到外面:"百里城主,看来这是要找你的。"
总管白兆辉远远地站在院子里,一脸忧急地朝这里张望着,看到门被打开,就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百里寒冰迎了过去。
"禀告城主,雨澜少爷他忽然全身抽搐,昏迷了过去。"白兆辉是一边走一边说的,看样子很是着急。
"什么?"百里寒冰一把拉住了他:"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的确是那样没错,可就在方才忽然昏迷了过去,看情况比以前还更严重了。"
百里寒冰神情一凛,没有急着赶过去,反而回头看向身后。
在他身后,如正靠在门上,此刻笑吟吟地和他对视着。
四十
"你做了什么?"百里寒冰问他。
"我能做什么?"如反问。
"你在千花凝雪里面动了手脚。"百里寒冰不是质问,而是肯定地说了。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如神色不变,脸上还是带着笑容:"随你怎么想都行。"
"这些年里,你在人前温柔慈善的模样,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彼此彼此。"如垂下眼帘。
"你知道我骗你,所以故意在千花凝雪里下毒?"
"准确来说,我没有下毒,只是在炼药之时少加了一味配剂。就是因为你忘了告诉我这药不是给你吃的,我自然也就忘了在里面加上那味配剂。"如冷冷地哼了一声:"我虽然是有目的地潜入冰霜城,但这些年里也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但你这次实在把我伤得太重,我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呢?百里寒冰,我这就是要告诉你,到底什么才叫真正的公平。"
站在百里寒冰身边的不白兆辉虽然不清楚状况,但也知道必定是出了极为严重的事情。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百里寒冰从小到大,也不曾有过这样可以说是怒火中烧的表情。
百里寒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把心中翻腾的怒气压了下去。
"白总管。"他没有理会如,而是吩咐着白兆辉:"找城里的大夫去帮雨澜看看,不论怎样都不能让情况变得更坏。"
"是。"白兆辉也不敢多问什么,连忙领命去了。
百里寒冰往自己屋里走去。
"你有什么打算?"他走过之时,如问他。
"我调息一会,等内力恢复以后就带着雨澜去追无思。"百里寒冰声音冰冷:"卫公子,我冰霜城容不下你这等贵客,你就请自便吧!"
他走进屋里,从里面把那还完好的半扇门掩上,把如挡在了门外。
如对着面前那根本挡不住人的门看了许久,正扬起嘴角要笑,忽然感觉鲜血从喉咙里往外涌出来。一时来不及咽下去,他只能侧身举起袖子,全数吐在了上面。
因为失血晕眩,如退了几步。他靠着走廊里的柱子慢慢地坐到地上,从怀里取出些药吞下。
稍微好过一些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到飞檐外满天星光灿烂,一轮明月高挂天边。
周围静谧非常,连风声也半点没有。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他念了半句,停下来摇头:"我这是在做什么……"
都是和司徒朝晖厮混久了,才染上了这种动不动想伤春悲秋的毛病。
"没什么事,我没什么事。"他告诉自己:"卫泠风,你别把这看得太重,它自然也就变得轻了。"
人的知觉果然常常有误,这一夜对他来说本是漫漫长长,像怎么也到不了头。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却又觉得这时间过得好快。他感觉也没过多久,眨眼之间东方已有了泛白的迹象。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他动了动手脚,站起来把沾满鲜血的外袍脱下来卷成了一团,随手扔在了一边,然后举起手敲门。
门里的人当然是不会回应,如敲过三次以后,自己推开了那半扇虚掩的房门。
"卫公子怎么你还没走?"百里寒冰坐在桌边冷眼望着他:"还有什么话没对我说完吗?"
"你不是要出门吗?"如的语调平常:"让我帮你梳个头,我不会和你说话的。"
也不知百里寒冰心里的想法,不过他没有出声拒绝,如就撩起下摆跨进门槛,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如的动作很慢,也不像往日那么轻便灵巧,间中还不时地捂住嘴咳上几声。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才帮百里寒冰梳好了发髻。
但要往发间饰上玉扣的一刻,如没有抓稳,不慎让那精美脆弱的蝴蝶滑出了指尖。
如伸手去抓,却是没能抓到,百里寒冰本来有机会抓住,但他没有动手。
最终,两个人眼看着蝴蝶玉扣碎成了一地。
如一愣之后蹲下身子,要去捡那些碎片。
一片白色的衣角从他手上拂过,正是百里寒冰踩过满地碎玉往门外走去。
百里寒冰走到门边,回头对他说:"你快些走,等我回来的时候,不想再见到你。"
"你回来之后,不会再见到我了。"如朝他微微一笑。
如的这个微笑,百里寒冰记得非常清楚。
那笑容柔和,那目光温暖。就像是许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在寒冷冰雪中初遇之时,打动了他的那种目光和那个微笑。
明明没有什么不同,但心境早已不复当初,这时在百里寒冰眼里,这个笑容里带着得意带着嘲讽。他怕自己无法克制怒火,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握紧手里的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如站在阳光还没有照到的屋里,默默地看着……
百里寒冰站在冰霜城庄严的黑色大门外,神情有些呆滞。而让他如此失态的,是悬挂在冰霜城黑色大门的那两盏白灯笼。
他离开也不过几天光景,一回来就看到门外挂着治丧的灯笼,一时怎么也猜不到家中出了什么事。
他走到门旁,又抬头看了一会,才举手拍动门环。
穿了一身素服的白兆辉亲自开的门,看到是他回来了,问候一声就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似乎非常为难。
百里寒冰倒没有急着追问,他进门以后就往大厅走去。
白兆辉跟在他后面,好几次欲言又止,怎么也说不出口。
"城里出了事为什么不通知我?"百里寒冰看着一路上悬挂的哀灯白绫,眉头越皱越紧。
"这……"白兆辉吞吞吐吐地回话:"不是属下不想通知,只是……只是卫公子他……"
"卫公子?"百里寒冰一时没有听明白,转念才想起他指的是谁:"我不是和你说了,他和冰霜城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个地方到底姓百里还是姓卫,白总管你连这一点都分不清了吗?"
"城主,属下说的不是那位如瑄公子。"白兆辉吓了一跳,连忙为自己辩解说:"那位卫公子是在如瑄公子……才来的城里……"
百里寒冰无心听他在说什么,因为说话间快到大厅,他已经隐约能够看得见大厅里一片凄清冰冷的白色摆设。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百里寒冰停下了脚步:"白总管,是什么人死了?"
"城主……"白兆辉的脸色十分难看。
"到底为什么要布置灵堂?"他的语气不由严厉起来。
"城主,是……瑄少爷他……他……"
"白总管,你在说什么?"百里寒冰抿紧了嘴唇:"我问你城里出了什么事,你总是提他做什么?我不是让他走了,难道他还赖在城里吗?"
"城主,瑄少爷他没走。"白兆辉咬了咬牙,总算是说了出来:"他是死了!"
百里寒冰往后退了一步。
"死了?"他又问了一遍:"白总管,你说谁死了?"
"是瑄少爷。"白兆辉低着头叹了口气:"若是城主你早一日回来,兴许还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不可能!"百里寒冰摇头:"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不可能……"
"瑄少爷他……城主出门以后,瑄少爷气色一日不如一日。"白兆辉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就在昨日夜里,瑄少爷吐血吐得厉害,我找了所有能找到的大夫,但是天明时分,瑄少爷还是撒手西去了。"
"不会的,不会的,他是受了伤,可是……"百里寒冰嘴里这么说,但也想到了那天晚上,如瑄像是吐了许多的血。
那晚如瑄是被漪英打了一掌,但漪英的功力尚浅,就算用尽了全力也不可能让他吐血吐成那样。
"我没有动手,我没有!"百里寒冰脑中乱作一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谁伤了他……是谁……"
他一把揪住了白兆辉的衣领,声色俱厉地问:"是谁伤了他的!"
"瑄少爷是……"白兆辉被他吓坏了,好一会才说:"他是中了毒!"
"毒?谁下的毒?"百里寒冰心里慌乱起来:"如瑄……如瑄他在哪里?"
"就在厅里……"
白兆辉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已经不见了百里寒冰的身影。
百里寒冰瞬息之间就冲进了大厅。
他一眼就看见背对大门站在灵台旁的身影,高悬的心顿时猛地回到了原位。
"如瑄!"他抓住了那人的肩膀,感觉到衣物下温热的鲜活血肉,忍不住长长地呼了口气出来。
"你就是百里寒冰?"
"如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让百里寒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我姓卫,是这个人还活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来,是来带走他的尸身。他的尸骨,不应该由他的仇人来安葬……百里城主你别误会,这仇人不是我说的,是他在信上说不愿意被'视他为仇人'的人安葬。""如瑄"转过了身来,把手里的香递过来:"不过你回来得倒巧,还来得及给他上一柱香。"
虽然面貌身形有几分相似,但眼前这少年神情里透着刻薄,一看就知道不是如瑄。
"如瑄……"
"不是在那里吗?"少年也不见悲痛愤怒,还对百里寒冰笑了一笑:"他没能等到你,心里应该正遗憾着呢!你就烧柱香给他,让他'含笑九泉'吧!"
他刻意把那"含笑九泉"四个字说得怪腔怪调,好像是在嘲笑百里寒冰一般。
"他不会死的。"百里寒冰望着厅中那黑色棺木,哪有心思理会他在说什么:"他一定没死,快点把他还来!"
"百里城主真爱说笑,这世上的人哪有不死的?"少年捂住嘴笑了一声:"真是对不起,我可没本事把他变活还你。"
百里寒冰不想和少年啰嗦,举掌往棺盖拍去,却在半途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黑影截住了。
42
两人转眼之间交换了不下十招,竟是平分秋色。
百里寒冰无心和这个全身裹着黑布的高手缠斗,一掌逼退对方之后,反手拔出了腰间长剑。
手里拿着剑的百里寒冰,世上有几人敢与之正面对决。可那黑衣高手非但没有丝毫怯意,反而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黑衣人不知是修习了什么奇异的武功,呼吸和心跳几乎处于完全断绝的状态。加上百里寒冰情绪不定,才一直没有发现屋中有这样的高手潜伏。
"哑巴,别拦着他。"那和如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出了声:"让他看看清楚也好,省得日后麻烦。"
在少年说完之后,那黑衣人即刻变得杀气全无,一闪身就回到厅里光线最暗的角落。
这黑衣高手武功之诡谲,杀气之凌厉,是百里寒冰生平仅见。若是换了平日,找到这样难得的对手,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但这时他眼中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想着证实如是生是死。
只是被拦下了一回之后,他这时再看着那黑色的棺木,心里却开始犹豫动摇。
要是打开了以后,里面真的是……
"哑巴!"少年见他犹豫不决,冷笑着说:"百里城主手软了,你帮他一把吧!"
那黑衣高手随即无声无息地到了棺木之前,轻松地把棺盖揭开放到一旁,然后又回到了藏身的角落。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诡异的手法,其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少年用一种冰冷薄情的语气说:"如果他没有死干净,你就给他补上一剑。我来这里没有准备带走活人,只是过来收尸。"
如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根本不像是死了,一点也不像!
他还记得自己离开,如帮他梳头的时候……如看着自己的目光……如是在恨自己骗了他,但是……怎么会死!
百里寒冰伸出手,碰了碰那苍白之中泛着灰色的脸颊。
好冷……如他好冷……
"他总是我叔叔,我也不好说什么,可他这一死还真是死得没什么价值。"少年很是感慨:"都说他是卫家少有的奇才,但他这一死,除了证明奇才都不长命以外,完全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百里寒冰的手指放在如颈边,脸色越来越难看。
"百里城主还是不信他死了?"少年笑着问:"那不如让我剖开他的身体给你看看,等见到那些烂了的五脏六腑你总会信了吧!"
百里寒冰正想把如从棺材里抱出来,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停留在如发紫的嘴唇上:"是谁下的毒……"
"百里城主你别误会,没有什么人下毒。"少年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雪亮的小刀,在那里抛抛接接:"再说世间毒药,也没什么能和我卫家的'千花凝雪'相比的了。"
百里寒冰抬起了头。
"你果然不知道啊!"少年转动着手里的刀子,笑嘻嘻地对他说:"书上一开始就说'千花凝雪,似药是毒,回生起死,蚀骨腐心'。所以这千花凝雪先要成剧毒才能为奇药,救一人就是要杀一人。"
"你说什么?"
"《药毒记篇》啊!"少年仰着头,颇为自得地说:"那可是我卫家的传世宝物,虽然只有半本,但上面可都是绝妙的药方,说是稀世珍宝也不为过。"
"千花凝雪到底是毒还是药?"
"你可知道,千花凝雪的药方对于卫家的子孙来说,代表着何种意义。一生,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们只能用这个药方救自己的妻子。"
如的影子和眼前的少年重叠到了一起,像是如在对他说:"千花凝雪的配方,等同于我的性命,我对着祖先立下过毒誓,如果说我用它来救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又或不是至亲之人,那么我也会因为千花凝雪的毒性而死。"
那死字被拖得很长,少年看着百里寒冰,慢慢收起了刻意装出的笑容。
"叔叔也发过同样的毒誓,他违背誓言,所以才有这样的下场。"
百里寒冰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听见这一句,眼角才抽动了一下。
"不会吧!你居然信了?"少年看到了,故作吃惊地问:"百里城主,难道你还真信这世间会有什么报应?"
"不是吗?"
"当然不是,说是什么毒誓,至多就是提醒而已!"少年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个誓言就是说,炼千花凝雪是要死的,世间生命固然可贵,但自己的性命也要好好珍惜。所以除非至亲至爱,不相干的旁人根本不需要考虑。"
43
"我母亲当年中了毒,我父亲为了救她,炼制千花凝雪而死。不过他们两个注定了是同命鸳鸯,我母亲没有多久也跟着去了。其实那也不算什么,只是叔叔当时受了很大刺激,他说救一人死一人,死了的那个倒也算了,但那个被救活的,余生都会在歉疚痛苦中渡过,所以这种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少年叹了口气:"所以他立誓要找出化解毒性的办法,还说若是做不到,就要让炼制千花凝雪的方法在世间断绝……但是谁想天意弄人,他最后还是应了卫家的毒誓,因为千花凝雪而死了。"
越听他说,百里寒冰的脸色越是吓人。
"看城主你的样子,我叔叔救的那个人,一定和你有关吧!"少年安慰他:"你也不用介意,那都是他自己愿意的。他救的那个,一定是他在世间至爱,心甘情愿用命交换的人,不需要别人为他难过。"
"不要说了……"
"一旦决定炼药救人,其实就是决定要用自己的命救另一个人的命了。不是至亲至爱,又有谁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去死?"少年站在棺木边,对着死者大声叹气:"叔叔啊!我真没想到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最后居然会为情而死,真当浮一大白……"
百里寒冰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反手一剑刺了过去。
角落里的黑衣高手似乎早有防备,在百里寒冰手指微动的时刻就扑了过来,在他剑尖刺到时,已经抱着少年退出了很远。也是百里寒冰没有真的起杀机,只是想要让他住嘴。不然那黑衣人动作再快,恐怕少年也已经身首异处了。
直到百里寒冰收剑回鞘,那黑衣高手才把少年放回到地上。看着百里寒冰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少年的嘴角再次浮起冷笑。
"这世上一物有一物相克,所以没什么有形之毒是不能解的。"他低声地说:"这千花凝雪最多只能算债,是不论什么时候,迟早总也要还的情债。"
那如幽灵一般的黑衣人已经重新盖好了棺盖,站在一旁静静地候着。
百里寒冰,你不知道吧!其实如他心里一直爱着一个人,爱得很深很深。但那个人是如不该爱不能爱,就算爱上了也不能说的人。他那么无声无息地深爱着,宁愿痛苦难受也不想对方知道……那么傻的如,我想起了都会替他心痛。
百里寒冰,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真迟钝还是假糊涂?因为我不信你会不知道,你只是假装自己不知道而已,因为你怕失去他,就好像他不愿意让你知道,就是怕失去你……我想做什么?我想让你躲着他,避着他,一世不再见他。
因为我很爱他,他却让我痛苦伤心,所以我要让他和我一样难受,甚至难受上百倍千倍,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唐家的人,心肠一向自私狠毒……
不过想想,我们三个人里,始终还是如最苦……他爱得太深太重,我相信如果有一天,你让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你而死的。
百里寒冰,你有什么好的?你有什么好的……
"我有什么好的?"百里寒冰站在如的房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问着。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
能够回答他的那个人正躺在冰冷的棺椁里,接着应该会被埋进漆黑的地下,也许用不了多长的时间,会变成了一堆白骨……
阳光照在什么东西上,在他眼角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他看了过去,看到床头上放着一双蝶形的玉扣。
一只完好无损,另一只却碎痕遍布,明明是有人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把无数细小碎片拼贴到了一起。
"他说了什么吗?"百里寒冰站在床边,低头看着那双玉扣。
"昨天早上如少爷没有吐血,精神也比前些天要好多了。不过没怎么说话,一直都在看着这对玉蝴蝶。"一直跟着他的白兆辉就站在门外,听到他问赶忙回答:"他只是对我说他身无长物,死后就把这只完好的玉蝶换口薄棺,到时自然会有人来领他的尸身。"
"他提到我吗?"
白兆辉没有作声。
"没有啊!"
百里寒冰坐在如的床上,默默地看着那双蝴蝶……
隔年正月,百里寒冰与谢扬风,两位当世最负盛名的剑客决战于泰山之巅。
谢扬风不知为何功力大损,在落败之后折断了自己的佩剑,跳下了万丈绝壁。跟着他一起跳下去的,还有月无涯……
月无涯跟着谢扬风跳下去的时候,说了句话:活着的时候我都缠着你不放,难道你以为死了我就会放过你吗?
百里寒冰眼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跳了下去,听那句话在自己耳边萦绕不休。
死了也不放过……
他在崖边站了很久,最后把冰霜城的传世宝剑冰霜扔下山崖,转身下了泰山。
在回到冰霜城之后,百里寒冰走进了剑室。他坐在窗边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掌心里是冰霜剑的剑穗。剑被他扔下了悬崖,但剑穗却被他取了下来。
他看着剑穗上的饰物,忽然想起有一年,如因为练武不得法,连着几晚高烧不退。那气息奄奄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连大夫都说要听天由命,他一度以为如就再也醒不过来,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跑到宗庙里跪了一夜,请求百里家的先祖保佑如平安。
幸好如最终醒了过来,但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再也不许如练武。他那时候想着,只要如健健康康的,就算不会武功那有什么关系,反正还有他在!只要有他在,谁能伤害得了如?
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偏偏居然是自己……把一直疼爱着,希望他平安健康的如……如……
冰冷的玉石忽然变得烫手之极,百里寒冰再也握不住,只能把它放在了桌上。
映着月光再看,青色的剑穗丝丝缕缕绕着那只玉蝶,就好像要把那蝴蝶缠得支离破碎……他猛地站起身,仰倒的椅子又撞翻了一边的案几。
一个装着糖果的漆盒滚到了他脚边,里面装着的绿色糖果全部撒了出来。
看到漆盒衬底的白布之下隐约露出了什么东西,百里寒冰愣了一下,慢慢弯腰捡了起来。
盒底是一张叠好的信笺,他拿在手里好一会,才展开看了。
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只写了寥寥几句。
他的身世,他的苦衷,居然用这短短的话语就说了个清楚明白。那缺失的一味,原来也早就交到了自己手上。他希望自己能够谅解,他说顿首拜别……好像听见有人说话,百里寒冰抬头看向门口。
他的手抖了一下,那张薄薄的信笺飘落到了地上。门大开着,银辉遍地,月华似雪,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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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楼下洞庭湖边,正是春暖花开的大好时节。
卫泠风却手足冰冷头晕目眩,宛如置身梦中。不是因为旧病复发,而是为了此刻扶着他的这个人。
冰霜城城主,天下第一剑客,这个人有着超凡脱俗的容貌,出神入化的武功,温柔和气的性格,不可计数的财富,是人人憧憬仰慕的出色人物。但在卫泠风眼里,就算地狱中的牛头马面,都不及这人万分之一的可怕。
"百里……寒冰……"他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看这个耀眼夺目的人。
"是我啊!"百里寒冰听到他喊出自己的名字,禁不住地笑了:"如,看看你这样子,这些年过得定然不太顺心。你放心好了,今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不……我不要……"卫泠风才挣扎一下,转瞬之间就被封住了穴道,立刻倒在他的怀里不能动弹。
"我知道你看见我自然是很开心,不过你身子不好,千万不要激动。"与十年前没什么改变的百里寒冰,在阳光中令人无法直视:"如,我仔细想过了,你始终是我最疼爱的徒儿。从这一刻起,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们就当全部忘记了可好?"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虽然觉得记忆慢慢淡去,虽然一切都好似前生的旧事了……但说忘记,又怎么可能真正忘记呢?
可这个相隔了十年之后又再次出现的人,只是用好像谈论天气的口吻就要让他把过去忘了,好像那根本算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好像一切都只是场荒唐闹剧。
卫泠风闭起了眼睛,觉得胸口那里冷冷冰冰空空荡荡……
四十四
"呀!"百里寒冰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脸色都变了。
只是因为一个小到不足挂齿的伤口,百里寒冰就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更不用提那伤口根本不是在他的身上。
此时若有旁人在场,一定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卫泠风也不信,他一直就觉得眼前不过是自己正在做的一场恶梦,只要等到梦醒过来了,这可怕的一切就会不复存在了。
"你痛不痛?"百里寒冰丢开了凶器,慌忙用干净的软布替他按住了脸上的伤口:"我实在太不小心了。"
百里寒冰也不能算养尊处优,但帮旁人刮胡修面这种事情,他也从没有做过。一代剑神弃剑用刀,难免会有些笨手笨脚。
"你……不必如此……"卫泠风本想装着看不见听不到,但百里寒冰的表现实在太过骇人,让他完全没有办法装聋作哑。
"你看,这样子才像是你嘛!"百里寒冰拿开了软布,把铜镜递到了他面前。
眼见铜镜里映出了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卫泠风猛地打了个寒颤。
"年纪轻轻的,学人蓄什么胡须啊!"百里寒冰把镜子塞到了他的手里:"这样不是很好吗?"
卫泠风一甩手,就把镜子往地上摔去。也没看到百里寒冰怎么动作,镜子在落地之前就已经到了他手上。
"怎么了?"百里寒冰把镜子放到一旁的桌上,
"百里城主,请自重。"卫泠风侧过脸避开,冷淡地问:"既然你都说恩怨已经勾销,为什么又拘禁着不让我离开?"
"如你说什么呢!"百里寒冰皱起了眉头:"什么恩怨什么拘禁,这从何说起啊!"
"那我要走,想必百里城主也不会阻拦吧!"卫泠风站了起来。
"好啊!"百里寒冰笑容满面地朝他点头:"你想去哪里都好。"
卫泠风掉头就往门口走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
直到走出客房,穿过花园,走到大厅里的时候,百里寒冰还是紧跟在他身后,卫泠风只能停了下来。
"如,你想去哪里都没关系。"百里寒冰一步跨了过来:"你这些年孤身在外,我始终都放心不下。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百里寒冰,你到底要做什么……"
"如。"百里寒冰拉起了他的手:"我发了誓,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不要喊我如!"卫泠风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你现在这番做作有什么用?那个你口口声声喊的如早就已经死了!"
这是岳阳最大的酒楼,又是午间最热闹的时刻,大厅里满是食客。卫泠风这一声喊得响亮,一时间楼上楼下一片静悄,几十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们身上。
或者准确地说,那些有羡有妒的目光都集中在百里寒冰的身上。
"别跟着我。"卫泠风退了几步,转身快步出了大门。
百里寒冰被他喊得呆了一呆,回过神见他已经出了门,急忙举步想要追上去。但正走到门口,门外却涌进了不少人来,把他堵在了那里进退不得。
来人多是些衣着光鲜的少年公子,都是酬祭洞庭湖神散场之后,来酒楼里喝酒作乐的。这些人正兴致高昂,此刻和百里寒冰迎面一见,顿时生出惊为天人的感慨,不自觉把他团团围在了中间。
"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士吧!"他们中有一个被推出来搭话:"今日我们一众岳阳仕子正巧在此集会,见到公子如此风采不凡的人物,心中着实仰慕,不知可否……"
"请让开。"百里寒冰对面前的人轻轻颔首,脸上还带着笑容:"若我不追去,他就走得远了。"
"这位公子……"
"若是如又不见了,那该怎么办呢?"百里寒冰问他:"你可赔得出来?"
"如?"那人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不知公子指的是……"
"诸位还是让开吧!"忽然间有个声音从旁插了进来:"别让人说这岳阳的仕子们,和那些喜欢强人所难的粗鲁之徒都是一般模样。"
那些少年公子哪能听得这样刺耳的话,都齐齐转头去瞪那说话的人。可一看之下,也是齐齐有了怯意。
那一桌坐着的人,都身着浅青的外袍,腰间系一块绿竹腰牌,人人手边皆有一把连鞘长剑。在这洞庭湖一带,纵然不是武林中人,也都知道做这种打扮的只有君山上名剑门中的子弟。
众人你望我望之间,不知不觉让开了一条路,让百里寒冰走了出去。
"百里城主难道已经忘了?我们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形同陌路,甚至在心里埋怨着对方。"卫泠风退到桥栏边:"你不是恨不得我永远消失吗?现在说这种话出来,难道你不觉得可笑又荒唐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百里寒冰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模样,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谁说我希望你消失了,是谁说……"
"你没有说出口,你只说不要再见到我,可我知道你是说这一生都不要再见了!"卫泠风低下了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听你的话,这一次自然也不会例外。我答应了永远不再见你,就不会再见了……"
"胡说!"百里寒冰原本稳定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起来:"什么不要再见?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我不会!不会的……我不会……"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最终消失在风雨声中。
渐渐地,一切声音都被雨声掩过。
跨越了十年的时光,两个人站在同一座桥上,在绵密的雨中默默对视。
渐渐地,雨水打湿睫毛阻隔了视线,但一个微笑渐渐浮上了卫泠风的嘴角。
"其实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很好我也很好,这就已经是值得互相庆贺的事情了。当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他微笑着说:"这次重逢对你我来说是个惊喜,好像上天安排要让我们解开心结。我们就不要辜负上天的美意,不如各自转身离开,就此告别过去可好?"
卫泠风说话的声音很轻而雨声很大,但他知道百里寒冰一定听得很清楚。说完了这些,他觉得心里一阵轻松,连呼吸都不再急促。
雨居然慢慢变得小了,迷朦的视线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百里寒冰站在这座小桥的那一头,虽然被雨淋得湿透,脸上身上依然没有显露丝毫的狼狈,衬着雨雾氤氲,依然好似天上的仙人。
十年,然后有一个十年,转眼之间,也过去二十年了……
"那么你保重了,有缘再见吧!" 卫泠风自觉颇为洒脱地转身,拉了拉贴在身上的外衣,往桥下走去。
"去哪里?"身后传来百里寒冰的声音。
"哪里都好。"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身心都无挂碍,去哪里不好呢!"
"不回来了吗?"
"对我来说,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他似乎再一次看到了这些年里总在憧憬的将来:"最好是终老江湖,埋骨青山……"
"不可以。"
卫泠风一怔,停在了最后的那级台阶上。
"不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可以去到我听不到看不见的地方……"
卫泠风觉得这语气不太对劲,慢慢回转了身子。
没想他才转过身,只是眼前一花,又变成了动弹不得的局面。
"做什么……"怎么潇洒分别转瞬成了受制于人?
百里寒冰虽然武功很高,但向来不喜欢用武力强迫别人,但见面不到半日,自己却已经两次被他点了穴。他这是怎么了?这十年的时间,是不是改变了什么……
"你点我的穴道做什么?"卫泠风盯着弯腰抱起自己的百里寒冰,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些痕迹。
"你以前总喜欢跟在我身边,所以我没有想到……"百里寒冰的眼睛深邃平静,望着他的时候还带了一丝笑意:"没想到我的如,会变成一个不着家的野孩子。"
为什么说这种可笑的话?这是在取笑吗?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怎么他的眼睛里,还能有这种许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不见的目光?
"帮我解穴。"卫泠风冷着脸,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是我,你是你,不论我去哪里都和你无关!"
"其他的事情晚些再说吧!"百里寒冰一脸无奈地:"淋了这么久的雨,不先洗个热水澡的话你会生病的。"
"你听不听得见我在说什么?"看他装模作样,卫泠风哼了一声:"高傲的百里寒冰什么时候也学会强迫别人了?"
"那是因为我在生你的气啊!"话是这么说,可百里寒冰的嘴角依然带着笑:"你从小就乖巧贴心,可这次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不但一走就走了那么久,甚至连封信也不写给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他当然不知道,他根本不明白百里寒冰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卫泠风怔怔地问。
46
"我一直在担心你啊!"百里寒冰皱着眉,眉宇间似乎还带着点埋怨:"看你瘦成这样,也不知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
卫泠风嘴唇动了几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如,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百里寒冰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
"生气……"卫泠风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反问他:"我生气吗?我生什么气了?"
"如,你别生气了。"百里寒冰的脸上带着讨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赶走的,你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赶走?不是装在棺材里当成尸体被抬出来的吗?
"百里寒冰,你这是在说笑话吗?"卫泠风勉强地弯了弯嘴角:"真是很好笑……"
还问能不能原谅这种话?
"你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百里寒冰,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卫泠风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如果用一句原谅或是不原谅就能化解一切,那我远走天涯,这十年来不愿回想的那些……到底算是什么?"
"如。"
"好!如果你坚持的话。"卫泠风呼了口气,然后对他说:"百里寒冰,不论你要我原谅你什么,我都原谅你!这样总行了吧!"
百里寒冰看了他好一会,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如,我不是要逼你,我是希望能够和以前一样……"
"你希望?那你知不知道我希望什么?"卫泠风不想在这个令他不舒服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了:"如果你真的有意化解大家心里的芥蒂,那就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忘了吧!"
"忘了?怎么可能……"
"那不是很难!这十年里,在顾雨澜出现之前,我想起你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是你的话,那就更没有问题了。"卫泠风没有睁开眼睛:"百里寒冰,你就忘了如,忘了千花凝雪,忘了药毒纪篇,把所有的那些都忘记了吧!"
"你说什么?"这次轮到百里寒冰来问这个问题了。
"你够了吧!我求你别再说令我难堪的话了!"卫泠风咬紧了牙齿:"你究竟有多恨我?怎么过了十年都不够你淡忘的吗?"
"我怎么会恨你?你是我……"
"最心爱的徒儿?"卫泠风冷笑着接了下去:"这对你对我,不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吗?再说不过就是句空洞的废话,为什么总翻来覆去地提起?"
"如,我自小看着你长大,难道就……"
"对!你看着我长大,你真的很看重我,但你不是也看着其他的很多人长大,他们对你来说不是更加重要吗?"卫泠风根本不让他把话说完:"在十年前,在你根本没想伸手抓住那玉扣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一切都结束了。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和我一样,承认这十年后的相遇只是一段可有可无的后续呢?"
百里寒冰似乎是被他说中了心思,许久都没有出声。
"玉扣……"许久过后,他才轻声叹了口气。
"帮我解穴。"卫泠风冷淡地要求着:"不论你做什么,也不能够改变任何事了。"
"你说玉扣,是不是指上次回来送我的玉扣?"百里寒冰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我的确不小心打碎了一只,但还有一只没有碎啊!"
卫泠风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蝴蝶样式的玉扣静静地躺在百里寒冰的手心里,玉的表面异常光滑,显然是常年被人抚摸才会如此。
难道这些年,百里寒冰把这玉扣一直带在身边?卫泠风才这么想,却被百里寒冰接下去说的一句话吓得呆住了。
"在你走了以后没多久,我已经想清楚了。紫盈会喜欢上你,其实我也有错。"百里寒冰握住了他的手:"如,你就别再怪我了,跟我回冰霜城去吧!"
"百里寒冰,你说什么呢?"卫泠风心脏一阵急跳,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说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时间是过去很久了不错,可你不是还在记恨这件事吗?"百里寒冰皱起了眉:"你怨我为了这件事逼你离开冰霜城,就一直躲着我,让我怎么也找不到你。这些年我非常后悔当初……"
卫泠风被吓得不轻,百里寒冰见他脸色难看,连忙替他解开了身上的穴道。
卫泠风一能活动,立刻推开百里寒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桥下的青石路上。
"你到底说什么呢!"他满眼防备地望着百里寒冰:"百里寒冰,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我就知道你恨我……"
"我恨你?"百里寒冰的眉头越皱越紧:"如,你怎么了?为什么要一直说我恨你?我怎么会恨你呢?就算我让你离开,也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更好,因为紫盈她毕竟是我妻子,你又是我心爱的徒儿……"
"你等等!"卫泠风又退了两步:"百里寒冰你先告诉我,这又关顾紫盈什么事了?"
"她得了急病,前一阵子就去世了……"百里寒冰叹了口气:"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急病?"卫泠风越发听不懂他说什么了,只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怎么会是急病,她明明是……"
"别说她了,一提起她我就觉得难过。"百里寒冰再叹了口气:"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应该看得更开些的。"
沉重没有停留多久,温柔宠溺的笑容很快重又回到了百里寒冰的脸上。只可怜卫泠风被他吓得眼前发黑,脑袋里轰然作响,全是叫嚷着同一句话。
百里寒冰他疯了!
"如,你是怎么了?"百里寒冰想要扶他却又怕他生气,犹豫了半天也没敢靠近。
倒是卫泠风走了过来,伸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过了好一会才面色有异地放开。
任他怎么仔细辨认,指下的脉象还是绵长稳定,丝毫没有紊乱失调的症状。
"你近年练功……有没有什么感觉异常的地方?"他问得很不确定。
"没有啊!"百里寒冰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是啊!他武功比起以前更高了。"卫泠风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说:"如果说不是练武出了岔子,那又是什么原因?还是他根本就是……又在骗我?"
是的!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百里寒冰。"卫泠风抬起头,用冷淡的目光和表情望着他,然后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又想骗我了?"
上一次是千花凝雪,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百里寒冰,你也用不着费心装疯卖傻,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
我卫泠风何德何能,竟能让百里寒冰花费这样的心思?
"千花凝雪还是我的性命,你想要拿去就拿去吧!"
不论是什么,于我来说都已经是无关紧要……
卫泠风嘴角带着笑意,似乎是在嘲讽百里寒冰。
百里寒冰没有作声,但眉头越皱越紧。
两人对望着,直到卫泠风的笑容从脸上消失。
卫泠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揪住百里寒冰的衣领,把他拉到能与自己平视的位置。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卫泠风几近咬牙切齿地问:"百里寒冰,你说啊!"
"我想……"百里寒冰抓住了他的手臂:"我想你该先洗个热水澡,然后再好好地睡一觉。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谈其他的事情!"
他的语气如此镇定,所说的话又是这样有条有理,一点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卫泠风只觉自己用尽全力却好像撞到一片软绵之中,身体里一下子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我不要看到这个人,我早就不想再看到他了……"他喃喃地说着,松开手往后退去。
但百里寒冰扣着他的肩膀,不容他转身逃开。
"我摆脱不了他……"卫泠风看着那只手,然后又摇了摇头:"不,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如……"
"百里寒冰,我一定可以摆脱你的。"卫泠风蓦地抬起头,眼中闪动着冰冷坚定的光芒:"我答应过阿珩要证明给他看的,我是真的放开了忘记了不再留恋了……"
因为那冰冷坚定的目光,百里寒冰不得不放开了他。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百里寒冰把手放回身侧,却是握拢成拳。"如,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和你不是仇人!"
卫泠风收回目光,转身一言不发地下了桥。
百里寒冰跟着他走了几步,终究停了下来没有追去。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很快卫泠风瘦削的背影就被人群遮挡住再也看不到了。
百里寒冰缓慢地靠到桥边的石碑上,一直望着卫泠风离开的方向,一直……
船到姑苏城外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晚霞映红了水面,也为远近风物笼上了一层红色的薄纱。
卫泠风站在船头,晚风吹着他单薄的青衫,耳边是回绕不息的钟声。
"江南……"
一别多年,但是这里的一景一物,甚至是风里草木的清香,感觉那么熟悉,就好像没有离开过一样。
他闭起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嘴角隐约带着一丝微笑。
"你站住!不许再靠过来了!"
卫泠风张开眼睛,朝着大叫声传来的地方看过去。
因为就要进城,水道已经渐渐变窄,那喊声就是从前方一座横跨河道的石桥上传过来的。
"死丫头,你要是再过来的话,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喊话的男孩站在桥中央,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
在桥的另一边,站着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想必就是那男孩嘴里喊的"死丫头"了。
那女孩年纪不大,面容也只是清秀干净,但眉宇间带着冷漠,别有一种清冷的脱俗气质。
"你还要跑吗?"果然声如其人,那女孩就连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
"死丫头,你又发什么疯?"那男孩索性坐到了桥侧的栏杆上,用无奈的语气问:"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拿着剑追了我十八条街,一直从城里砍我砍到城外吧!"
卫泠风这才注意到女孩的手里拿了一把雪亮短剑,看样子不太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今天早上你去喝豆浆了吧!"女孩的声音越发冰冷。
男孩用力嗤了一声:"我不是每天都去喝豆浆吗?"
"那你是不是对那个丑八怪说你要娶她?"女孩终于不能继续保持平静,声音也高了起来。
"小燕哪里是丑八怪了,她是有名的小美人,长大以后一定会变成大美人的。"男孩还是那种无所谓的模样,两只脚在半空晃啊晃的:"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娶个大美人做老婆的!"
"我不许!"那女孩用力咬着嘴唇,却不像要哭的模样:"你明明说过要娶我的,怎么可以又去娶别的丑八怪?"
船放慢了速度,缓缓驶过桥洞。
"那我改主意了不可以啊!"男孩的声音从桥上传下来:"谁叫你没有小燕漂亮呢!我当然要娶比较漂亮的那个喽!"
"要是你敢娶她,我就划破她的脸,然后再把你杀掉!"
那声音森冷,一点都不像是无忌童言。纵然看不到那女孩脸上的表情,但只这声音就让卫泠风觉得有些发怵。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小小年纪性格就如此偏执?
之后,男孩没有答话。
"不许你这么看着我!"那女孩在说:"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明明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桥洞中昏暗压抑,卫泠风垂下了眼睫,觉得胸口有些不太舒服。幸好转眼船头出了桥洞,明亮起来的光线才让他稍微好过了一些。
"啊!"
忽然间听到一声惊呼,卫泠风自觉抬头向上看去,却正好看到一大团黑影朝自己压了下来。
船和桥之间的距离说低不低,但说高也不算太高,等卫泠风看清那像是个人的时候,已经被撞倒在了船板上面。
卫泠风这下子撞得不轻,后背痛得尤其厉害,一时躺在船板上动弹不得。
那孩子摔在了他的身上,所以完全没有事情,这个时候已经跳起来对着桥上大声地喊:"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永远不会娶你这个恶毒丫头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卫泠风往后仰着头,看到了女孩趴在桥栏上在往下看的脸。
那表情……和百里寒冰那个时候的样子……
卫泠风捂住了自己的脸,低声地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呢!那孩子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所以才有这样的表情,但百里寒冰他怎么可能会……
"喂!你没事吧!"有人用手推了推他。
卫泠风停下笑,把手放了下来。
一张带着稚气却俊俏非凡的脸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而那双好像有光芒流转的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也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卫泠风忘了对方只是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陌生的孩子。
"如果真的一点也不在乎,那你逃什么?"他喃喃地问:"你躲来躲去,躲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她看上去是个好孩子,可其实又小气又爱记仇。要是她发起疯来,真会把我杀掉也不说一定。"那张脸上居然出现了大人般沉重的表情。"我还是个小孩子,要是因为这个而死掉实在太不值得了,所以还是离她远一点比较安全。"
"我这是在做什么……"卫泠风这时已经清醒过来,不免有些尴尬。
"呜!"他试着坐起来,后背的疼痛让他皱起眉头呻吟了一声。
那孩子跪坐在他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间开始闪闪发光。
"那个我说……"那孩子有些脸红地看着他,感觉就好像是在……害羞!
"什么?"卫泠风本来就觉得这孩子透着古怪,看到这种诡异的眼神和表情,更是打了个寒颤。
"我是想说……那个……虽然我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但五年以后我一定会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而且我很聪明,就算当个状元什么的都没有问题。"那孩子用双手握起他的手掌,放到自己胸前:"美人,请嫁给我吧!"
"啊?"卫泠风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我叫慕容流云,今年十一岁,尚未婚配。"那孩子目光脉脉地望着他,语气异常坚决地说:"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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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头这么大的动静,让原本船舱里的几个客人还有在船尾的船家都跑了过来。
可十几人聚在船头,却一点声音也没有,看大家脸上的表情,显然都是因为难以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情。
"那个……你是个男孩子吧!"卫泠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一船不认识的陌生人面前,被一个陌生的孩子当众求亲……只是在宫廷里待了十年,怎么外面的世道就变得如此可怕了?
"那有什么关系?"那孩子用手指挑起卫泠风的下巴,而且动作熟练得好像他常常在做这种事情。"不如你现在就跟我回家,我们把亲事定下来好不好?"
"当然不好!"卫泠风慌忙仰起头躲开,也顾不上腰痛,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你这孩子怎么满嘴的荒唐话?"
"荒唐吗?"那孩子也跟着站了起来,歪头看着他:"我一眼看你,就觉得你比我见过的美人都要美丽,所以想要娶了你和你在一起,怎么能算是荒唐呢?"
"你还是个孩子,当然不明白嫁娶是何含义。"对着那双清澈坦然的眼睛,卫泠风原本理由十足的辩驳变得有些狼狈:"若是你说要娶方才的那个小姑娘倒也算了,怎么可以对着我这个大你许多的男子说出这种话来?"
"不是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既然一个人只能活上六七十年,有什么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不是应该快些去说去做的吗?"那孩子对他说的话根本不以为然:"我喜欢你就要说出来让你知道,要是我今天不说的话,也许以后只能自己一个人后悔伤心了。让别人伤心难过不好,但让自己伤心难过不是也一样不好吗?所以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喜欢你,说我想要娶你呢?"
虽然听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想想又好像完全不对,可偏偏没有话能够驳斥。
人伦道德,该与不该,这些纠缠了卫泠风将近二十年的心结,在这孩子有些荒诞却理直气壮的话里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喜欢你就要说出来让你知道,要是不说以后就要独自后悔……难道说这多年来日夜相随的痛苦,并不全然是因为爱上的错,也因为爱上了却没有说……
卫泠风脑子里糊里糊涂的,连什么时候到了码头上了岸都不清楚,只隐约记得一路被拖着穿街过巷,最后进了一栋气派的大宅。
等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手里捧着茶杯坐在一处宽阔厅堂里面。
他四处看了看,发觉这厅中装饰每一物皆古朴华贵不说,中堂悬着的匾额上写着"其宠大矣"四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落款居然是当今皇帝的名讳。
最令卫泠风吃惊的倒不是这些,而是这厅堂这题字竟让他觉得非常熟悉。
慕容……那孩子衣着精美,必定出身极好,而这姑苏城里姓慕容的大户除了这里还有哪家,自己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慕容流云,你这小浑蛋!"从偏门后面传来一声怒喝。"这种荒唐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不是王爷你说的,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吗?"那个孩子的声音回答说:"你不是还说自己是天下间最明理的人,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不会干涉我的所作所为?难道现在王爷你觉得后悔,要收回这些话了?"
"问题不在这里!"对方显然被这种尖锐的指责刺痛了:"你身为我的儿子,做出这种事情之前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王爷,你说这句话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相比暴跳如雷的长辈,慕容流云显得很镇定:"我听说前几日有人在司徒大人的府上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劲对人家府上的歌姬欲行不轨,被泼了一头冷水踢出门来,想必那人当时也好好想过自己的身份了……"
"胡说!"对方因为这招指桑骂槐颜面全失,愤怒地反驳:"他怎么可能为了个歌姬那么生气?要不是我喝得太多,说他……"
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听得厅里的卫泠风扬起了眉毛。
"他是指的司徒大人吗?"慕容流云好奇地追问:"司徒大人那么好的脾气,王爷你到底说了能什么让他发那么大的火?"
"他脾气好个屁,我不过就说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现在我们是在说你的事,不是在说我的事!"
"为人子者不是应该把父母放在首位的吗?那么王爷你的事不就是比我的事更加重要吗?王爷你就先告诉我,你到底对司徒大人说了什么好不好?那样的话我才能为王爷你分忧解难啊!"
"好你个头!你个不肖子,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啊!"
"这话怎么讲呢!王爷你身强体健,再活个几百年都不会有问题的!"
"作孽啊作孽!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老天才派了你这个不肖子来气我的啊!"
卫泠风可以想象出那人窘迫的样子,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耳中听着那些不分长幼却极为有趣的对话,慢慢走到了偏门那里。看到背对着自己在捶胸顿足的那个紫色背影,有些什么东西从他心里涌了出来,让他一时出不了声音。
过了好一会,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声:"没想到昔日威名远播的靖南侯,今朝堂堂的安南王爷,居然只因为三言两语七窍生烟,看来这铁衣慕容之名,果然已是昨日黄花了!"
"哪里来的大胆狂徒,面对本王竟敢如此放肆!"慕容舒意正一肚子的气,听到这话不由大怒,转身准备把这个说风凉话的家伙好好教训一顿。
却不料一转身,见到身后那个目光如水的青衫男子,他顿时变得目瞪口呆。
"如……如?"纵然一别经年,慕容舒意却是一眼就把面前的这人认了出来。
"慕容。"卫泠风朝他点了点头:"别来无恙啊!"
49
慕容舒意搬了张椅子坐在卫泠风对面,呆呆地盯着他看。
卫泠风也没有觉得不自在,自顾自地喝着茶。倒是慕容流云有些紧张,虽然很守规矩地站在一边,但目光一直在他和慕容舒意脸上来来回回看着。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卫泠风把茶杯放下,首先打破了沉默。
"从亲戚那里随便过继来的。"慕容舒意简短地回答了一下,忽略了慕容流云不满的白眼。"如,你果然还活着……"
"怎么说呢!总之还活着就是了……"卫泠风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不过为什么要说果然?"
"当年你中秋过后也未归来,我就派了人去冰霜城,结果却得到了你的死讯。我当时又惊又怒,立即要去冰霜城讨个说法,可最后被司徒拦了下来。他说其中一定另有隐情,他猜你绝对没死,若是我闹上冰霜城去,只怕会破坏了你的一番苦心。"慕容舒意有些急切地为自己辩解:"如,可不是我不关心你,不过你也知道司徒那家伙每次都会猜中,所以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照他的话做做表面文章了。"
"司徒先生向来料事如神。"卫泠风一笑带过。
慕容舒意向来嘴硬又好面子,但心里应该明白司徒朝晖是深藏不露,不然的话也不会把那些"猜测"当真了。
"不过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慕容舒意说着说着,就离开椅子跑到卫泠风面前,忘情地拉住了他的手:"你不知道,听到那个消息对我来说好比晴天霹雳……"
"王爷!"卫泠风还没反应过来,慕容流云就跳了出来,用力分开了两个人的手:"你怎么能对自己的未来儿媳动手动脚呢?"
"你这小浑蛋还有脸说出这种话来!"慕容舒意甩开了儿子的手:"我还没问你呢!看中其他男人倒也算了,你居然敢把主意打到如头上来了!"
"什么其他男人?你以为我这么不挑的吗?"慕容流云身手敏捷地躲开了照头打下的爆栗:"就算是王爷你,也不能阻碍别人命中注定的姻缘吧!"
"就你这种用情不专的小浑蛋,居然还敢说什么命中注定?"慕容舒意没打算放过他,追着打了过去:"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的好男人,过八辈子也轮不到你娶如的,你给我趁早死了那份心吧!"
"慕容,你这么说的话也太那个了……"看着眼前满大厅乱窜的父子俩,卫泠风摇了摇头,放弃了说清楚自己不打算嫁给任何男人的立场。
他们父子兀自吵吵闹闹地追打着,卫泠风转头看向窗外,发现不知不觉间天已经暗了,远远近近地已经灯火渐起。
"如。"
卫泠风转过头,看到慕容舒意手里拎着不住扭动的儿子,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训这小子的,不会再让他对你无礼了。"慕容舒意一手捂住慕容流云的嘴,另一只手敲了敲他的头,引来了一阵激烈挣扎和含糊的抗议。"你突然回来,那边可能来不及准备,在我这儿吃过晚饭再回去吧!"
"回去?"卫泠风有些恍惚地问。
慕容舒意叹了口气:"你不会以为我这堂堂的安南王爷,连一座小院也照料不好吧!"
吃完晚饭,卫泠风拒绝了慕容舒意送他的提议,坚持要一个人回去。
"我想独自散散步,还是你对自己管辖之下的治安根本没有信心?"
慕容舒意只能亲自把他送到门口。
"我又不是远行千里,只是在城里散个步而已。"卫泠风取笑他那依依惜别的模样。"侯爷你不是最为潇洒的性格吗?"
"不说你上次也是这般轻飘飘地道了别,然后一走就是十年。"慕容舒意假装扳起了脸。"你这次要是也像那样,我可饶不了你!"
"不会了。"卫泠风浅浅一笑:"我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了,不论为了什么……我也不像那么轻易动摇的人吧!"
慕容舒意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如!"慕容流云拉了拉卫泠风的衣袖。"我明天能去找你吗?"
卫泠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当然可以。"
"那后天再后天,每天去看你也可以吧!"
"慕容流云!不许缠着如!"慕容舒意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还有,如这个名字是你叫的吗?"
"如又没反对我这么叫他,王爷凭什么要反对呢?"慕容流云毫无畏惧地和他针锋相对:"难道说王爷你其实对如有什么非分之想?"
"什么非分之想?"慕容舒意额上青筋凸出:"你这小浑蛋要是再信口胡说,就永远别想踏出王府一步!"
"知道了知道了,王爷你对如一点想法也没有总可以了吧!"慕容流云掏了掏耳朵:"不过王爷你这么大声做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心虚呢!"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了这种忤逆的不肖子……被骗了,我被骗了!"慕容舒意对着墙脚,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好了流云,见好就收吧!"卫泠风弯下腰,在慕容流云耳边说:"还有,要是真心甘情愿被你骗的人,你装装样子就行,别再像今天那么用力撞过去了,换了娇弱的小姐可经不起你那一撞。"
慕容流云眨巴着眼睛看他,一脸天真懵懂的模样。
卫泠风笑了笑,转身走下了台阶,循着记忆缓步往城东方向走去。


子夜吴歌 下

五十

安南王府的门槛上,府里的大小王爷毫无皇家威仪地并肩坐着,俱是痴痴地托腮望着门外只剩重重树影的大道。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慕容流云如同梦呓般轻声念道:"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这个时候你倒是会咿咿呀呀了,夫子考你文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这份心思?"慕容舒意用力捏了捏他的脸:"你这小浑蛋根本就是色迷心窍,我看你啊迟早有一天要死在女人手里!"

"非也非也!不是女人而是美人!"慕容流云摇头晃脑地说:"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这世上最美的美人怀里!"

"既然是要美人,怎么不去找你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慕容舒意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如虽然眉清目秀,可怎么也说不上是美人吧!"

"王爷这话就庸俗了。"慕容流云用一种神往的表情说道:"今日我在桥上远远看到如随水行来,就想到了九歌中所写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我的心忽然就跳得急了,忍不住想若是把这样的人藏在家里,也许一辈子对着都不会觉得厌倦吧!"

"看不出来你这小子倒很有眼光。"慕容舒意听得一愣一愣的:"当年明珠对如有意的时候,我也曾经问过她,她说的倒是和你差不了多少。"

"就是司徒大人府上的那位明珠姑娘啊!"慕容流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王爷你缠着人家好几年了也没什么结果,我看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我一直就不明白,司徒那家伙明明没有要纳娶的意思,为什么就是不放明珠出府呢?"慕容舒意疑惑地问:"明珠年纪也不小了,这样下去不是白白糟蹋了她的青春美貌吗?照说司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偏偏怎么也说不听呢?"

"你真和司徒大人说过吗?"

"不论他心情多好,只要提到这事就会变脸生气,我又怎么能说得下去?"想到当时的情景,慕容舒意委屈地撇了撇嘴:"我不过就是说明珠当王妃也绰绰有余……"

"明珠姑娘虽然是个有才有貌的美人,不过王爷你真的能娶一个风尘出身的女子当正室吗?"

"谁说我想娶明珠了?"看到慕容流云不屑的目光,慕容舒意才勉勉强强改了口:"就算我说了,那也是司徒逼我说的!谁让他说我惺惺作态,其实心里想要把明珠占为己有了?所以我告诉他,我就是要娶明珠当我的王妃!"

说到心头怒起,他跳起来一脚踏在门槛上,朝天空发出冷笑。

"不过,要是司徒大人真答应让明珠出府,王爷你真的要娶她吗?"慕容流云皱起了眉头,轻声地嘀咕:"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随随便便就说了那种话吗?"

"流云,你不知道司徒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那才是解恨啊!"慕容舒意望着夜空:"再说了,明珠虽然出身风尘,但论才学品貌,那些大家闺秀有几个能及得上她?如果我真的要娶……如果我真的想……我真的……真的是……"

真的是个笨蛋……慕容流云一脸灰暗地抬头看着他。

"都怪他不好,他明知道我喝醉了喜欢胡说,还故意拿话逼我!不然的话,我又怎么会说那种蠢话啊?"慕容舒意忽然蹲下来捂住脸痛苦呻吟了一声:"现在把话说得这么绝,我该怎么办啊!"

慕容流云撑着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他一个地方府尹,居然把我这个王爷踢到池塘里面,简直就该诛他九族!"

怪不得湿成那样,不是被泼了水而是直接踢下水了啊!

"但我向来宽容大度,要是他过来给我赔礼道歉,我说不定就原谅他了!"

还在嘴硬……

"王爷,去道歉吧!"慕容流云诚恳地建议:"就说你喝醉了,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所以不要当真就可以了!"

"不要!"慕容舒意断然拒绝:"那多没面子!"

"那么就随他去好了,不过一个小小的司徒朝晖,不治他的罪就已经是王爷你格外开恩了!"慕容流云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明天就派人过去告诉他,以后只要是王爷出现的场合就不许他出现,路过王府要绕道走,哪只眼睛看到王爷就把哪只挖出来。"

"太狠了吧……流云,你去哪里?"

"我先睡觉了,明天要去买早点给如吃。"慕容流云笑眯眯地跨进大门:"他一定会很感动的!"

"早点啊!"慕容舒意想了想,然后沮丧地垂下了头:"他一定会扔到我脸上……"

"王爷。"慕容流云忽然停下来回头问他:"你对我的如真的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吧!"

"我对如……流云!"慕容舒意神情忽然一变,两三步冲到慕容流云面前。

"王爷你干嘛?"慕容流云被他吓了一跳。

"没什么。"慕容舒意低头看了他一眼,轻声地呼了口气:"快点进去睡吧!"

"古古怪怪的!"慕容流云对他翻了个白眼,蹦蹦跳跳地跑进去了。

目送着慕容流云跑进了屋里,慕容舒意才慢慢转过身来。

王府门外宽阔的马道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慕容舒意脸上泛过一阵青白,好一会才恢复了些血色。

"我今天真是有幸,接二连三地有贵客临门。"他扬起笑容,对来人拱了拱手:"不知是什么风,把你这位贵人吹到这小小的苏州城来了?"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没想到安南王府的小王爷,小小年纪竟如此多情。"那人的声音清冷动听:"只是怎么连凤本该求凰的道理也不明白呢?"

"他总说要娶这个要娶那个,完全不能够当真的!"慕容舒意毫不在意地说:"他单纯喜欢如,只是表示亲近的方法有些奇怪罢了!"

"是吗?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月光照在那张轮廓优美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看着令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慕容舒意拼命忍住倒竖的汗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百里城主,你总不会把无知小儿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吧!"

"我怎么会当真呢?"百里寒冰漆黑的眼中终于漾起些许笑意:"安南王爷,让您见笑了!"

"好说好说……"那笑容越是美丽,越是令慕容舒意觉得毛骨悚然,他打了个寒颤,连忙转移了话题:"百里城主,你不远千里南下姑苏,不知是有什么事呢?"

"我来这里是为了……"百里寒冰回首望向道路延伸而去的方向。

五十一

果然是为了如……虽然猜到了答案,但慕容舒意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百里寒冰可不是能随意应付过去的角色!

"这些年如承蒙王爷照顾,百里寒冰感激不尽。"百里寒冰收回目光,对慕容舒意微微弯腰以示谢意。

"慢着!"慕容舒意伸出手,阻拦他的道谢:"百里城主何须要对我道谢?这些年里照顾如最多的,不就是城主你吗?"

"这……"百里寒冰留意到慕容舒意流露出来的敌意,神情也不由得转冷:"不知道慕容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城主自己心里明白。"原本是想不动声色以观变化,但想到如掩藏不住的落寞忧伤皆是因这人而起,再看到这人惺惺作态故作不知的模样,慕容舒意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不会以为过了十年,再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姿态对如示好,就能让一切恩怨随风而过了吧!"

"我的确对不起如,但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了?这是我和如师徒之间的事情,你这个外人有什么权力妄做评断?"百里寒冰目中寒光乍现:"慕容王爷,你位高权重那是在朝堂之上,可不是在我百里寒冰眼中。我这次来苏州是为了如,也是看在他的份上才对你客客气气。可如若你硬要从中作梗,就别怪我不顾情面了!"

他神情倨傲冷淡,说完之后更是转身就走,根本不把慕容舒意放在眼中。

眼见着白衣飘飘,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慕容舒意脸色铁青地靠在了王府外的门柱上。

"还说什么客客气气,哪里有顾及情面了?"他抱怨了一声,吐出了方才硬是运功压下去的那口鲜血。

"幸好……"幸好刚才及时察觉情况有异,不然的话捱上这无形剑气一击,恐怕流云那条小命此刻已经不保……不对!如果百里寒冰的武功,真的已经到了仅凭剑气就可隔空伤人的程度,又怎么会让自己觉察到呢?

恐怕他是有意让自己察觉,好给自己一个警示。只不过……这警示又是因何而起,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可不太好办啊!"慕容舒意举起袖子,擦了擦唇边溢出的血丝。"看来,还是要找个人商量商量!"

但愿那人在自己说完之前,不要又来一脚就好……

卫泠风正站在一座桥上。

他一路走走看看,走到这里却停了下来。

因为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之中,望到了一轮明月,他倚在桥栏上看着看着,就看得出了神。

今日是十六啊!怪不得明月恍如玉盘,圆满得让人归心似箭!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三三两两或单独成行,有看他窃窃耳语的,也有不看他径直走过的。

但最终,还是只会剩下了他一个。

也不!还有月,还有……影……

为什么多年来陪伴自己的都是冰冷的死物,为什么要活得如此孤独呢?

喜欢你就要说出来让你知道,要是不说以后就要独自后悔……

要是真的那么做了,或许真的就能少几分伤心了吧!潇潇洒洒地说"不论你怎么想怎么办,反正我是爱慕着你的",那样的话……如果还是年少轻狂,能活得那样肆意的时候……只是可惜,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就好像不是每一年少都能活得那么轻狂,活得那样肆意。

年少时的那些事,因为时间久远或者刻意遗忘,都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只是偶尔在夜半醒来时还会想起,在那些令人疏懒的夏日午后,年少的自己在书堆中睡去却在长榻上醒来时,总会有一碗冰镇过的点心递到面前。

还有……那人漆黑漆黑的眼睛望着自己,笑着说:"原来我的如,也会是只小小的懒虫!"

可能是无心,但他毕竟说了,他说"我的如"……

那样就已经足够了吧!只是这一句,就足够让年少不再只是轻狂,让潇洒肆意变成谨慎小心。

因为听过了那一声"我的如",若是有一天从那个漆黑眼睛漆黑头发的人嘴里,听到用同样清冷好听的声音说"我不认识你",那样的话……一定会没有办法忍受……卫泠风扯起袖子捂住嘴,轻轻咳了一声。

不用看也是知道,定有些绚烂的颜色染在了青色的衣袖上,如同某种华丽冶艳的古老纹饰,会是连明亮的月光也遮不去改不了的鲜明凄凉。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所谓快乐逍遥、放歌纵酒、海角天涯,可能不过就是用来掩饰同一种的凄凉罢了。

有什么人和我把臂同游,又什么人和我携手同归?若是只得我一个人,若是只有月与影相伴,终究也是落在了水里的种子,怎么也寻不着我的泥土……长不出根的种子,不论随水去过多少地方,始终会觉得自己凄凉吧!

卫泠风一直低着头,望着碎了又圆,圆了又碎,不知道是碎还是圆的明月。身旁是来来往往,快快慢慢,没有留恋的行走着的脚步。

然后,有一个人停在了他的身边,有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很久很久没有离开……

也是黑色的眼睛,虽然没有那样深邃那样漆黑,但满满地装着欢喜与哀伤。声音不清冷,却是婉转纤细的好听,只是有些不太自然。

不远处是粉墙黑瓦的小小院落,那穿着一身素白的人,手里提着一盏温暖的灯,用有些僵硬的语调半是欢喜半是哀伤地说:"你回家来了啊!"

回头的时候看到听到,卫泠风的心,猛地狠狠痛了一痛。

卫泠风抱着那个人哭了,隐忍地沉痛地肆意地哭了出来。

为了答应唯一的亲人要活下来,世上能有的痛他的身体早就尝过,为了那一份绝望的执着,人间会有的伤他的心也已经试过。可不论什么时刻,不论是痛是伤,他都独自默默地忍下了,因为此恨不关他人,都只是一个人的过去一个人的心事一个人的悲哀。

但是一个春日里的夜晚,在一座孤单的桥上,有一个人提着灯对他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你回家来了啊!

藏在更深处的记忆被翻了出来,但不再是那个漆黑头发漆黑眼睛清清冷冷的人,而是在更久更久以前,那个会把自己一直从医馆背到到家里的兄长,那个总是提着一盏灯,带着一脸的笑站在门前,不论多晚都等着他们的嫂子……

"我不要……"泪水在脸上肆意奔流的时候,他对怀里的人说:"不要让我一个人……"

落在地上的纸灯着了火,星星点点的光芒飘散在了风里。

光芒映红了他盛满泪水的眼睛,她惊慌失措的脸,还有远远的柳树下,两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的嘴唇。

生平第一次痛快哭泣的卫泠风,有些慌张不知如何是好的明珠,还有另一个看着卫泠风痛苦肆意的眼泪,看着明珠堪称绝色的姿容,看着这对男女正相拥相偎在一起的人。

那个人有着漆黑的眼睛和漆黑的头发,表情和目光都是清清冷冷……

52

露水从竹叶上滑落,一声声滴落在太湖石上的声响,让卫泠风醒了过来。

他的眼睛有些痛,头里也有些痛,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透过敞开的窗户,他仰起头就能看到天井里那些碧绿挺拔的竹。于是用力地吸了气伸了懒腰,决定起床着衣洗漱,然后擦拭桌椅洒扫庭园。

但是当他坐起来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到有一个人坐在自己面前。

在他的家里,在他椅子上,在眼前一切都属于他的地方,有一个不属于他的人正坐着。

那么大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件家具一个摆设,一点也没有鲜活的感觉。所以他醒来时都没有察觉,而在看到的第一眼,差点以为是午夜里冰冷的梦魇出现在了面前,刚刚有些暖意的手脚又变得凉了。

"如。"那声音虽然清冷,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你醒了吗?"

卫泠风的手还在半空来不及放下,连带着表情一起凝固了起来。

"对不起,我擅自进来了。"红色的薄唇微微开启,连笑容都完美得无法挑剔。"你睡得很安稳,所以我就没有吵你。"

"为什么?"说出来的声音这么平稳,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为什么要来找我?"

"帮我梳一下头吧!"对方似乎想用笑容和目光把他迷惑住。

他觉得自己从那语调之中听出了有恃无恐的意味,也看到那只伸过来的手上,托着一只黄金和玉做成的蝴蝶。

用黄金仔细镶嵌起来,一只碎痕遍布却完完整整的蝴蝶……

反反复复地梳着,直到把那些容易散落的头发全部握在手中,然后在脑后挽成发髻。

再普通不过的梳子,顺着那漆黑美丽的头发滑下的时候,也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情。

他的目光有些呆滞,动作却一如往昔的轻柔灵巧,一点也没有隔了十年的那种生疏。挽好之后他放下了梳子,却没有立刻去拿桌上的玉扣。

"怎么了?"百里寒冰轻声地问他。

"质地再好的美玉,如何精致的做工,碎了就变得一文不值。何必硬是要像这样,再把它不伦不类地重新拼凑到一起呢?"他终于把那只蝴蝶拿到了手中,感觉因为黄金而沉重许多的份量。"就算这玉有灵性,恐怕也会觉得是对它的一种讽刺。"

"就算是这样,却始终还是你用心送我的东西,我怎么能任由它碎着不管?"百里寒冰回过头来对他灿烂一笑:"何况它骂我俗气我也听不明白,但你生我的气再不理我那可不行!两相权衡之下,不论这有多煞风景,我还是要把它好好补起来的。"

"你……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说他疯了,他不但目光明亮,谈吐神情也没什么异常。可要说他没疯,为什么言语之中又总带着说不清的诡异?

"我知道补得不好,但我也只能做到这样。"百里寒冰把他的沉默看做了不满。"要是你不喜欢,我回去溶了以后试试重来,看看能不能补得更细致一些。"

"这是你……"那双只懂得拿剑的手,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嗯!"百里寒冰朝着他点了点头,用讨赏似的语气问他:"我修补了很久才做到这样,你不满意可以,可不能再生我的气了!"

"我不生你的气,也许早些时候生过,但现在也没有那个力气了。"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过就是出于愧疚,这些愧疚对于他和自己来说,只是一种负担。"我早就已经想通了,你和我就算不能尽释前嫌,也没有必要活得像是仇人一样。"

"是真的吗?"百里寒冰眼中闪烁着光亮:"你真的不生我的气了,你真的愿意原谅我了?"

"你不必再为我做任何事了,我既不恨你也不怨你。"卫泠风为他别上玉扣:"你别不信,我是在说真的。经过这些年,我已经看得开了,之前种种就好像这玉扣一样,碎了也就碎了,就算用黄金镶嵌更加美丽,但在使用的时间上却不可能比原本长久。如果说迟早总是变成无用的累赘,那么补和不补又有什么差别呢?"

"可是……"百里寒冰猛地转过头来:"你这么说,和不原谅我有什么区别?"

卫泠风顾不上回答,因为这一回头,百里寒冰发间还没有完全扣住的蝴蝶被甩了出去。连本能伸手去抓都没来得及,他只能眼看着那蝴蝶往外飞了出去。

百里寒冰却动了,虽然比卫泠风发现得晚了一拍,但他的反应何止快了十倍。连头也没回,他只是一个侧身前仰,在往下坠落之前,那脆弱的玉扣先落到了他的手中。

"我抓到了。"他笑着把玉扣托在掌心递到卫泠风面前。

"遇上这种情况,会武功也是不错。"卫泠风只是笑了一笑,接过来重新帮他别在发上。

百里寒冰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卫泠风收好梳子,回头看他依然低头坐着不动就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百里寒冰垂着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

"其实当年神智清醒之后,我就想过要告诉你一切。可一想到面对你,那些往事也许会再次纠缠上自己,我就胆怯退缩了。"卫泠风走回他的面前,低头看着他和他发间的玉扣,轻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在犹豫之中一年一年过去,时间一长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索性就想,沉默也未尝不好!但是……看到你今日的样子,我终于明白自己还是做错了。"

百里寒冰抬起头,在他平静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让百里寒冰浑身一震。

"上一次见面,你都不是这样……"他不由喃喃地问:"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

那桥上相拥的一双俪影,蓦地跳到了百里寒冰的眼前。

"我想过顾雨澜会告诉你,也想过你或许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曾经考虑过再见时的情形,本是不该那样失态的。可是真到了见面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能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卫泠风微微地侧过了头:"现在我已经好多了,正巧又和你见了面,我想应该是时候……"

百里寒冰疑惑地看他把手伸到自己面前。

卫泠风淡淡地说:"我们两个击掌为誓,让恩仇就此了断吧!"

百里寒冰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手,又仰头去看那张异常平静的脸。

"什么了断?"他漆黑的眼睛暗了下来,丝毫不见方才的清亮:"你这么说就是要和我一刀两断,你也不会再回冰霜城去了,是不是?"

"多少年朝夕相处,别的不说,你我和至亲也没有什么分别。冰霜城更是会永远在我心里,那里的人和物我不会忘记。但是……"卫泠风对着他摇了摇头:"我想,我不会再回去那里了。"

"你是当真的吗?"百里寒冰面色一沉:"你真的准备永远不再踏进冰霜城一步了?"

卫泠风迟疑了片刻,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却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而百里寒冰一见,脸色顿时宛如风雨欲来般的阴沉。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就连他的语气,也变得阴郁沉重起来:"这里有什么值得你抛开一切的?是这座又小又旧的院子,还是那些颠三倒四的朋友,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

"我怎么抛开一切了?"卫泠风皱了皱眉,百里寒冰的情绪变化让他觉得很不对劲,但他还是照实说了自己的想法:"你眼里破旧的院子是我的家,你口中的那些颠三倒四的朋友正是我的至交!有屋遮雨,有友为邻,这样的生活有哪里不好的?"

"一点也不好!"百里寒冰抓住了他的手,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如,你是冰霜城的人,那里才是你的家!"

卫泠风没有挣扎,眉头却深深地锁在了一起。

"你这是做什么?"卫泠风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试着想从钳制之中挣脱。"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我又不会逃走。"

"真的不会吗?"

卫泠风呆住了,停下了挣扎愣愣地看着他。

百里寒冰的眼睛又深又暗,也看不清那里面掩藏着的是火还是冰……

"如,你已经起床了吗?"一个兴冲冲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打破了屋里两人的僵持。

卫泠风转头看去,见到身着月白色锦袍的慕容流云,正在沿着小路往屋里走来。

"我特意买了半月楼的点心,趁热一起……咦?"慕容流云满面春风地举着食盒,一边说一边跨进了屋里。他从外面只看到卫泠风的侧影,这时看到还有其他人在,不免吃惊地站住了。

"流云。"卫泠风看到他,却是松了口气:"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是啊!"慕容流云点点头,眼睛却盯着坐在椅子上的百里寒冰不放。

卫泠风看到他那呆滞的表情,自然明白他是被百里寒冰的外表迷惑住了,心里有些好笑又有点担心。

好笑的是这孩子还真是喜欢以貌取人,一看到容貌出众的人就一副连魂都不见的模样,担心的是百里寒冰最不喜轻浮之人,要是这孩子说出什么轻薄无行的话来,定会惹他发怒。

只是除了这些以外,似乎还有些什么在胸口涩涩浮动……

"好美……"好一个无可挑剔的美人!

"的确是一个好美的早晨。"卫泠风硬是把话截了过来,顺势使了个警告的眼色给那不知好歹的孩子。

"啊!"慕容流云似乎挺聪明的,被他一瞪之后立刻回过神来,对着他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今天天气很好呢!"

卫泠风松了口气,弯起嘴角对他笑了一笑。

"如。"慕容流云忽然满面通红地低下头去,扭捏作态了一会才说:"你笑起来真是好看!"

其实他原本想说"如,你刚才瞪我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好厉害",但忽然又觉得不太好意思,最后才改成了这句。

卫泠风哪里知道少年的曲折心事,看到他奇怪的模样又听到这种奇怪的话,只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流云你……"他才想开口说说这孩子,却觉得腕间一痛,才想起自己还被百里寒冰抓住,当下忙不迭地想要挣开,低低地对百里寒冰说了一声放手。

百里寒冰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看得他背脊阵阵发冷。

五十四

慕容流云看那两人一直眼对着眼发呆,感觉自己被彻底忽视了。他正想开口对卫泠风撒娇抱怨几句,就见那穿着一袭白衣,容貌令人惊叹的美人,终于转过来看了自己一眼。

好可怕!这么美丽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点也不美,甚至还很恐怖的眼神?

慕容流云脸色都变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他心里立刻明白过来,为什么如瑄刚才要抢自己的话,又要对自己使眼色了。

纵然这张脸说得上倾国倾城,可这人绝不是什么可亲可爱的美人!果然和那死丫头一样,也是一朵带刺的花儿……也果然……越是带刺的花儿就越是美丽……

要是让卫泠风知道慕容流云心里在想什么,一定会大叹此子日后必非池中之物。可若百里寒冰知道了,恐怕他立刻就要身首异处。

不过还好他受到惊吓的神情不全然是假装出来的,顺便把其他心思掩盖了许多。加上百里寒冰只是一眼扫过就把视线放回卫泠风身上,好似这屋里再没有第三个人的样子,这才免去了这个春日早间极可能发生的一场惨案。

"流云他是安南王爷的儿子,你知道慕容向来与我交好,他的儿子就如我的子侄。"卫泠风对百里寒冰说了。

"铁衣慕容的儿子吗?"百里寒*了点头:"果然将门虎子,就是与众不同。"

语气虽平淡,总算也是句客套话,但那双眼里,却还是什么都没放进去的样子。

百里寒冰虽然傲气,但向来讲究礼数,他用这般态度应对生人,卫泠风还是第一次见到,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惊疑。

卫泠风兀自奇怪,慕容流云倒是不怎么在意。

一是慕容舒意对儿子向来放任自流,他散漫随意惯了,二来嘛……眼前人那举手投足风华绝代的模样,令他难以抗拒美色的心动摇得厉害,哪还有心思去想礼不礼貌之类的事情……

花儿虽美,却太过危险了啊!

因为过往惨痛的经验,就算再怎么可惜,慕容流云还是当即打定了主意。为了自己还没有正式开始的风流人生,他确定自己绝对不能招惹这个危险的美人!

只是他难免流露出的惋惜,让一旁的卫泠风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流云。"虽然这两人奇怪的奇怪,古怪的古怪,但卫泠风也无暇深想:"这一位是冰霜城的百里城主,冰霜城名扬天下,百里城主更是有数的剑术名家,你可不能没有礼貌。"

比起之前神色间的暗示,这话里带了几分明明白白的警示,是要让慕容流云一定要注意言行。

"他是百里寒冰?"慕容流云这次反应倒是挺快,立即诧异地问了:"他怎么会是百里寒冰?"

卫泠风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是我家王爷说的,武功练得越高会变得就越难看……他果然是骗我!"慕容流云上上下下看了看百里寒冰,最后目光停留在他抓住卫泠风的那只手上,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如瑄,你和他认识啊!他……他干嘛拉着你不放?"

"那个……我和他……我们……"卫泠风垂首看着自己被百里寒冰用力抓着的手腕,想着怎么也说不清自己和这人的关系,到最后只能无奈一笑:"我和百里城主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他路过苏州来看看我罢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感到手腕处收紧的力道越来越强,逐渐觉得痛了起来。

"喔!"慕容流云显然不太信,但眼珠转了一转也没有追问下去。

"你果真这样决定了?"百里寒冰望着他低垂的眼眉。

"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卫泠风的脸色微微发白,抬起眼睛用尖锐的目光刺了过去:"百里城主,我非但没有绝世的武功和绝世的心肠,耐心更是与你差了不知多少,你就饶了我吧!"

百里寒冰收紧了手掌。

卫泠风闷哼了一声,额头有冷汗滑落下来,却依旧冷冷地和他对望着。

"放开放开,如瑄的手要断了!"慕容流云看出了不对,急急扔了手里的东西冲过来。

百里寒冰这才蓦然惊醒,立即松开了力道,惊见自己掌下淤痕一片,脸色顿时变得比卫泠风还要难看了几分。

"如瑄你没事吧!"慕容流云已经到了面前,把卫泠风的手腕接了过去:"要不要紧?我这就去找大夫过来!"

"不碍事,我自己就是大夫了。"卫泠风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瑄……"百里寒冰站了起来,却再不敢伸手。

"我知道你不是有心,我也没什么要紧。"卫泠风朝门外一指:"百里城主你贵人事忙,我也不便留你,请吧!"

百里寒冰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卫泠风眼看着他的身影不见,就在他原本坐着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去。

屋里过份的安静压抑让慕容流云越来越不自在,他站了一会忍不住说:"如瑄,不如我们出门走走吧!苏州城里好玩的地方……"

"流云。"卫泠风打断了他:"我想一个人待会,你能先回去吗?"

慕容流云有些失望,但只能点了点头,转身收拾好自己摔在地上的东西。

"那我明天再来找你!"走到门边他回头说了一句,然后没等卫泠风回答就跑了出去。

卫泠风仰靠到椅背上,呆呆地望着横梁屋脊……

身旁似乎有人对他说话,但他一点听不进去。如瑄脸上的表情和说出的那些话,犹自缠绕在他眼前耳中。

"……发间的这枚玉扣……"

这句话突然跃进了脑海,他仔细看去,漆黑的眼睛里映入了一张细致优美的脸庞。

慕容流云走到门前,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个百里寒冰站在门外,而站在他对面的,竟是自家王爷念念不忘的那位明珠姑娘。

杨柳青青,小桥流水,加上两位美人相对而立,正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景色……如果两张美丽的脸上,表情都不是那么僵硬……

"你认识如瑄?"

"你与如瑄究竟什么关系?"

两人几乎同时问了出来,问完之后谁也没有回答。

"这玉扣是怎么来的?"明珠被他看得沉不住气,又问了一次:"又怎么会碎了呢?"

"与你有关系吗?"百里寒冰顿了一顿,却是答了她:"这自然是如瑄送给我的。"

"不可能的!"明珠立刻反驳了他:"你胡说!"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

蝶舞翩翩,又是成双成对,这般寓意深重的定情之物,不知是要送给谁呢?

定情……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要送给一个人,作个纪念……

"就是不可能的……那个人不是……"

"是你缠着如瑄,他才不愿和我回去的吗?"百里寒冰一脸深思地望着她:"你相貌虽是不错,说得上我见犹怜,但终究是比不上紫盈。能够让如瑄看中的,到底是什么呢?"

"你说什么?"明珠往后退了半步:"谁是紫盈?你又是什么人?"

"我和如瑄……"那个容貌完美,几乎不太似凡人的男子忽然对她浅浅一笑,然后告诉她:"紫盈是我所见过的,世间最美最好的女子。如瑄当年就是为了她,才会远走他乡至今不归的。"

明珠的脸立即失了血色。

"如瑄的心很软,根本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就算他不愿意,只要缠着磨着,时间久了他总会点头的。"那人接着轻声地叹了口气:"我最担心的,就是有人会看准这一点,勉强他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

"那个紫盈真是他喜欢的人?可是为什么……"

"因为紫盈是我的妻子。"百里寒冰微微皱了下眉:"这些年他都不愿回去,应该是一直耿耿于怀……"

明珠走了,脚步有些踉跄,背影好生可怜。

"不合适。"百里寒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旁人听的:"就算要找,我也会帮他找到足以匹配的人选,一定要找和他再相配不过的……"

慕容流云看着面无表情的百里寒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这时百里寒冰的目光突然移到他身上,把他吓得往后退了好远。

"只是个孩子,只是性情怪异罢了!"百里寒冰什么都没做,一眼之后就转身走了,边走边说着:"真是可惜……"

慕容流云紧张得贴在照壁上,这时才颤巍巍地吐了口气出来。

好可怕!比起那死丫头,也许都可怕上一千倍……

五十五

这天掌灯时分,卫泠风又有了访客。

看到一身黑色锦衣倚在门边的司徒朝晖,恍惚了一天的卫泠风有种被凉水当头泼醒的感觉。

"我可以进来吗?"司徒朝晖很有礼貌地问。

他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才把人让进了屋里。

司徒朝晖接过递上的茶杯,看了一会杯底沉淀着的细碎金色,浅浅地尝了一口后把杯子放回了桌上,又闭目回味了一会才张开眼睛,向坐在对面的他温柔一笑。

这看似友善的一笑,越发令卫泠风觉得不舒服。

"桂花香气浓冽甘甜,不像你会喜欢的味道。"司徒朝晖好像一点也没发现他的不自在,径自拿着细瓷的杯子,在掌中细细品尝把玩。

"没有什么像不像的,偏偏是喜欢了。"

"那么为你拾桂藏香的佳人,是不是能分得其中一丝喜欢呢?"

"那不一样。"卫泠风揭起灯罩挑了挑灯芯,好让屋里更加明亮一些。

"有什么不一样的?"司徒朝晖问他:"要是不从心里腾出些地方,抛却一些旧的东西,放进一些新的进去,就算能再世为人又有什么意义?"

卫泠风的动作顿了一顿,才慢慢把灯罩套了回去。

"我想我做不到。"他轻声地说:"我自己尝得够了,不希望有人因我而受同样的痛苦。"

"人生苦短,孤独来去。既然快乐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就算自私一些也是应该的。"司徒朝晖不以为然地说:"别人再怎么欢乐愉悦,那终究都是别人的事情,再再为别人着想,不过就是累了自己也累了别人,那才是最不应该!"

"可惜卫泠风不是司徒朝晖,何况就算是你司徒朝晖,也未必会有这份洒脱。"卫泠风笑了一笑。"要都能如你说的那般洞悉世情,这世上不就没有半个凡夫俗子了吗?"

司徒朝晖也不生气,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明珠今早来过这里。"

卫泠风的笑容僵在唇边。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只是明珠回来的时候一脸伤心,说是今生恐怕和你都没有缘份了。"司徒朝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你对她并没有同样的心思,只是把你在心里放了十年,要她一下子放开忘记也不容易。所以说,总是情深累人……"

卫泠风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目光,看着桌面上散落的小小花粒。

"你不用想得太多,我并不是劝你接受明珠。她也多是恋着你的那份抑郁情深,而非恋着你这个人。加上她虽然温柔体贴,但过于软弱又不识沧桑,于你实不能算作良伴。"司徒朝晖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走到墙边,仰头看着墙上的字画:"我只是想问你……如,你把所有的感情和目光都放在一个人的身上,不只是对你自己,对那个人难道不是种莫大的压力吗?"

"我也不想。"卫泠风看着那幅多年前自己写下的字,又开始有些魂不守舍了:"所以我不要再和他纠缠下去了,什么爱啊恨啊我都已经……"

"其实要说当年你看不穿百里寒冰设计骗你,我是第一个不信!"司徒朝晖转过身,嘴边的笑竟有些不怀好意:"老实说吧!你不过是因为想要他后悔,要他一辈子记着你不忘,要让他尝尝什么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罢了!其实你卫泠风,也不过就是个自诩情深的伪君子,实则就是个不顾别人只知自怜自哀的自私之辈而已!"

卫泠风猛地站了起来,却因为动作太急有些头晕目眩,只能扶着桌子把自己稳住。

定了定神之后,他才神情冷漠地发问:"司徒朝晖,你跑来我这里大放厥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这么激动,我只是看不过你这死气沉沉的样子。"司徒朝晖对着他摇了摇头:"你要是真有心玉石俱焚,就不会用这种两败俱伤的笨法子了!我看你巴不得心肝脾肺肾统统掏给了他还嫌不够,就算是心底有些恨他,也决计看不得他痛苦难过的!"

"难道你真是特意跑来开导我的?"卫泠风的表情依然冷峻:"你司徒朝晖又是什么时候变得会关心别人了?"

"你这么说我,是不是有些过份?不过至于开导什么的,我倒真是没有兴趣,我只有些好奇……"司徒朝晖用一种沉重的声音问他:"你为他已经毁了半生,少年时的雄心壮志,几十年的大好时光,你都为他都消磨在了儿女私情之中。而他根本不懂,或者根本不愿去懂,这样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你空耗一生等待,你可曾好好好好地想一想呢?"

"我就说,事不关己死也不理的司徒,今天怎么忽然关心起我的爱恨得失来了!"卫泠风听完他的说话,却突然冷冷一笑:"司徒朝晖啊司徒朝晖,你这番话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的?那个不解风情的傻子,终于把你常人难及的耐心给消磨殆尽,逼得你忍不住要把软肋暴露人前了吗?"

"当年我倒不是没起过除去你的念头,但是再三权衡得失之后,最后也不得不放弃,毕竟百里寒冰不太好惹!"司徒朝晖倒不掩饰自己的恶意:"每每见你望来的目光,我就觉得自己可怜可悲,恨不得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拿去喂狗。好不容易盼得你装死消失,却不想隔了十年你偏偏又跳了出来。害得我方才一不小心,把收藏多年的孤本绝版撕了大半……"

卫泠风并不吃惊,甚至是颇觉有趣地看着他:"世人只道你司徒朝晖是性情尔雅的才子高士,谁敢想私底下竟会如斯狂躁狠毒?有幸见你真情流露的我,是不是该好好感谢那个惹恼你的傻子呢?"

"好一个狂躁狠毒真情流露,真该为你这知己干上一杯!"司徒朝晖拍击了一下手掌,接着惋惜地看了一眼桌上:"只可惜这种时候,总是有茶无酒。"

"谁说没有?"卫泠风朝他眨了眨眼:"难道你忘了,有一个会拾桂藏香的佳人了么?"

"那还等什么?快些去拿出来吧!"司徒朝晖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不趁现在把我灌醉,我一定会先把你掐死,再去把那个世上少有的蠢货给掐死,最后索性把自己掐死算数的!"

五十他们坐在园子里的石桌旁喝着酒,你一杯我一盏,直到最后一小坛桂花酿快见底了,才又开始交谈。

"你今夜过来,果真不是为了想劝我看开些的?"卫泠风把最后一杯让给了司徒朝晖。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司徒朝晖挥了挥手:"你是自寻的烦恼,死了也是活该!"

"果然如此啊!"卫泠风苦笑了一声:"那么是他给你受了气,所以你才要让我跟着不好受的吧!"

"在和自己无关的事上,你就敏锐得令人生厌了。"话是这么说,但司徒朝晖面上却还是笑吟吟的:"今天有个笨蛋跑来找我,要我来好好开导你一番。我拒绝不了他,这一趟是一定要来的,再说你我勉强也算朋友,踏着月色探访故人这种事我也乐意,可是偏偏他说的那些话,让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他说了什么?"

"不过就是让我劝你君应怜取眼前人,海阔天空好人生,好马不吃回头草之类……只是这些也就罢了,他偏偏又兴致高昂地说了些令人生气的蠢话。"司徒朝晖脸上的笑容,此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一定是没有尝过什么叫软玉温香,所以才会去喜欢男人。什么女人才是真正该拿来疼拿来爱,拿来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的!什么别的人也不说,就说明珠。你看她那细腰那纤足,真真个叫人销魂蚀骨梦萦魂牵。还有什么……"

"算了算了!"卫泠风看他的脸扭曲得厉害,连忙叫停:"我大致是知道了……"

"我原本以为,这些年他多少能够体会我的一片心意,却想不到他简直蠢得无可救药!"司徒朝晖把脸贴在冰凉的石桌上,喃喃地说:"早知道这样,我才不要被那蠢誓言绑住这么多年。索性一早让他无家可归,只剩我能依靠就好了……"

"他也未必是不知道……"卫泠风想了想,没有再说下去。

"天下间最最可恨的人,就是他这种……"司徒朝晖仰头一气喝完了最后一杯酒。

卫泠风才想是不是要劝劝他,却不想喝完之后的他忽然站了起来,先目光朦胧地四下看了看,然后一抬手把桌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再举脚把身边的几丛细竹用力踩折了,接着是踹翻石凳,掀翻桌子,摧残大片无辜花木……

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吗?谁能想外表斯文的司徒朝晖,居然有如此粗暴的一面……卫泠风更往后退开了些,免得自己受到池鱼之灾。

折腾了好一会,司徒朝晖总算停了下来。他站在园中仰头大笑了一阵,然后退到墙边坐了下去,垂着头像是睡过去了。

"我这是招惹谁了?"卫泠风摇了摇头:"居然还有特意来这里发酒疯的……"

闹了这一场,卫泠风也恍惚不起来了。他费了一番力气,把喝了不少的司徒朝晖扶到了床上。再转身走到屋外,眼前的一片狼藉着实让他感到头痛。

最后他走过去扶起桌椅,决定先大致收拾一下,其他等天亮了再说。听到屋里传来响动他也没有回头,只顾蹲着收拾四散的瓷器碎片,说了一声:"你喝了不少,时间也已经晚了,今天就先睡在这里吧!"

"百里寒冰傍晚之前离开了苏州城,好像行色匆匆。"司徒朝晖的声音只是有些慵懒,倒也不像醉得多么厉害:"他武功太高,也不好跟着,所以不知往什么地方去的。

"嗯!"卫泠风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

他把大块的碎瓷聚到一起,那些散碎也没心思收了,走进屋里掩门关窗,把放在窗台的灯移到了书桌上,往里面添了些灯油。回头见到床上的司徒朝晖呼吸均匀,看来是真的睡过去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架边取了本书,回到桌边翻看起来。

灯火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拖得瘦瘦长长。

百里寒冰离开苏州城后第四十五日。

卫泠风一开门,就看到脚边的台阶上摆了一枝犹带露水的桃花。

他弯腰捡起了那枝娇艳的桃花,取下了系在花枝上的信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读完之后看到信纸下面几笔画出的云彩,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孩子真是古灵精怪,小小年纪就懂得用这样的手段,长大以后也不知道会伤透多少芳心。

"泠风,你喜欢吗?"一张漂亮稚气的脸蛋从墙头探了出来。

"你站那么高做什么?"卫泠风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走了过去:"快点下来,小心别摔着了!"

"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呢?"慕容流云手一撑,整个人坐在了墙头上。"不如我们乘着船去游湖,中午的时候就在船上吃吃河鲜好了!"

"你等一下!"卫泠风四处没有看到梯子,于是说:"我去拿把椅子过来……"

"不用了,我能下得来!"慕容流云撇了撇嘴,一个翻身就落到了地上。

"以后别爬那么高了。"卫泠风也没真的去拿椅子,只是笑着告诫他:"就算会武也难保没有意外。"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慕容流云有点不高兴地搭拉着头:"你觉得和我这样的小孩子一起很无聊,所以才不想理我的吗?"

"你这是胡说,最近我不是一直和你四处游玩吗?"卫泠风叹了口气:"你不是过两天就要去书院读书?这几日也该留在家里收收心了吧!"

"都怪那个糊涂的王爷……"慕容流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把自家老爹埋怨了一通。

"王爷的决定也没错啊!"卫泠风看他的样子觉得有趣,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大哥好像也在那间白鹿书院读书,你去那里能见到他不是很好吗?"

"我才不要去那种闷死人的地方,和那些只会咿咿呀呀的老夫子笨小子一起发霉。"慕容流云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前哭喊着:"如瑄,我舍不得你啊!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讨厌那个笨蛋王爷……"

"流云。"那孩子搂着搂着忽然滑了下去,卫泠风一把拖住了。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拿这小无赖怎么办才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么喜欢撒娇?"

慕容流云沉沉地趴在他身上,怎么也不动。

"流云!流云!"卫泠风终于觉得不太对劲,一手揽着慕容流云的腰,另一手把他的头扶了起来。

慕容流云紧紧地闭着眼睛,俨然惊厥过去的模样。卫泠风忙翻了翻他的眼皮,接着捉起他的手腕,用指尖搭上了他的脉门。

脉象平和,不是惊厥而似封了血脉……卫泠风正惊讶的时候,忽然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把倚在他身上的慕容流云轻巧地接了过去。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卫泠风的手犹自做着环抱的动作,胸前却是已经空了出来。他呆了一呆,才知道回过头去。

身后那人的脸近在咫尺,他的鼻尖甚至擦过了那人的脸庞。那种呼吸相闻的距离让卫泠风的心缩了一缩,吓得他趔趄着往后退去。

"小心!"多亏那人眼明手快地拉了一把,他才没有失足滑下台阶。

卫泠风回过神来的时候,阳光正照着他眼前的人,让那人周身都散发出一种温润柔和的光芒。

不是百里寒冰,还会有谁?

57

"真让人放不下心……"百里寒冰叹息似的说了一句。

他出现得这么突然,让毫无准备的卫泠风阵脚大乱:"为什么你们都不知道敲门……"

他呆呆傻傻的表情引得百里寒冰笑了起来。

"对不起!"这道歉摆明了是没有半点诚意:"我是怕你还没起床,吵醒你就不好了!"

"武功好果然了不起吗?"卫泠风甩开了他的手,探头看了看被放到一旁的慕容流云:"你点晕流云做什么?"

"这孩子太吵了。"百里寒冰横移了一步,堪堪挡在了他的面前:"我下手很轻,过两个时辰他就会醒的。"

"你不是走了吗?"卫泠风问他:"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百里寒冰伸出手指,帮他把有些凌乱的鬓发夹到耳后:"我是先回冰霜城安排一下,省得没有准备手忙脚乱的。"

"安排什么?"

"如瑄,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白发?"许多银白被柔软的黑色头发遮着,随着指尖滑过,丝丝缕缕地浮现了出来。

那手指有些冰凉,让卫泠风忍不住侧头避开了碰触。

"对了!"百里寒冰收回了手,眼睛却还是盯着他的头发:"等回去以后,我让人去库房把何首乌都找出来,那应该会有效吧!"

"回去以后?回去哪里?"卫泠风一脸戒备地看着他:"百里寒冰,你到底什么意思?"

"散了这么久的心,也是时候回家了吧!"百里寒冰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纵容和宠溺,好像是在看一个顽皮又是自己最疼爱的孩子:"如瑄,我们回去了!"

卫泠风没有任何机会表示反对,他刚张开嘴,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等他再一次张开眼睛,看到的已经是白色轻纱的帐顶。

那轻纱洁白如雪,透薄得像一团随时会落下的轻薄雾气。一种莫大的恐惧在他心里升了起来,驱使着他从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

拉开门,明亮的阳光迫使卫泠风用袖子遮住了眼睛。从袖子下面看出去,他能看到晒着药材和书本的小院,院墙外隐隐露出的飞檐亭台和远处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头。

眼前所能见到的一切,让时光宛如倒流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谁能想又会回到这里,回到这个困了他半生的地方……

卫泠风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一阵。

其实他也并不想笑,只是除了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瑄少爷。"院门那里,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年轻人微微弯着腰,用一种极为恭敬的语气对他说:"城主吩咐过,要是您醒了,就请过去偏厅用饭。"

"你是……"卫泠风觉得那轮廓感觉熟悉,却又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瑄少爷,我叫做白漪明,是冰霜城的现任总管。"那张年轻的脸上,有着与年龄并不相衬的成熟沧桑。

"漪明?"那个当年一直跟着自己的孩子吗?

"是!"白漪明走了过来,把手上拿着的外衣递给了他。"城主嘱咐过,待您就如待他,不论您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吩咐我。"

"好久没见……"对方明显刻意的疏远,让卫泠风也跟着拘谨起来:"白总管……你父亲他们可还好吗?"

"我父亲年前已经去世了。"

"什么?"他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怎么会呢?白总管他……"

"这些年我父亲身子一直不好,这次病了就没能拖过年关。"白漪明轻飘飘地一语带过。

白总管身体一向很好,武功也是不错,是得了什么病在壮年时……卫泠风皱起了眉,直觉其中有些古怪。

"瑄少爷,城主还在偏厅等着。"白漪明提醒他。

卫泠风看了眼低眉顺目,却显然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白漪明,默默地穿上了外衣。他想着去见了那个把自己强行带回这里的百里寒冰,也许就能问清楚这种古怪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花木扶疏,水榭楼台,一路景物依旧,但又有些不同……好安静!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没遇上任何人,甚至没有听到半点人声?

虽然冰霜城向来不是喧闹的地方,但也是处处洋溢着生气的,可现在却好像不一样了……卫泠风慢慢停下了脚步,站在回廊上茫然地四处望着。

"是为了不吵到城主,所以才要求城里的下人们保持安静。"他身后的白漪明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保持安静?为什么?"

白漪明低下了头,摆明了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卫泠风回过头,却对上了另一双漆黑清亮的眼睛。

有一瞬间卫泠风还以为那是百里寒冰,但一定神才知道并不是。

站在转角那里的,只是个有着漆黑眼睛的孩子。

"那孩子是……"虽然稍嫌瘦弱了些,但那轮廓却十足十地相像极了。

"如霜!"他在发呆的时候,白漪明已经走了过去,对着那个孩子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家一定在到处找你,快点回去吧!"

说话间,就要把孩子拉走。

"等一下!"卫泠风抢上几步,拦住了他们:"这是不是紫盈和他的儿子?"

白漪明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其实酷似的模样已经给出了答案,他问也不过是想要更加确定。

倒是白漪明的反应叫人奇怪,是与不是这样的问题,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五十八

"这就是如霜……少爷。"白漪明在他的凝视中点了点头,但表情依然很是古怪。

卫泠风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如霜吗?我是……"他刚想要自我介绍,却想起自己复杂尴尬的身份,不由怔在那里无以为继。

那孩子和他四目相对,眼底一片清澈坚毅,这样的目光让他想到了已然死去多年的紫盈。一想起紫盈,卫泠风胸口又隐隐约约抽痛了起来。他放低视线,嘴角往上弯了弯,勉强扯出弧度:"我是来城里作客的,不久就会走了。"

那孩子突然朝他的面孔伸出手来,他直觉地往后仰了一仰,那孩子的手顿在了半空。僵持了片刻,那孩子又一次把手伸过来,他也不再闪避。

眉宇之间被有些微凉的柔软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又轻轻地揉了一揉,似乎是想要推开他纠结一起的眉头。

卫泠风放松了神情,嘴边的笑容也变得自然起来,那孩子收回了手,怯生生地朝他笑了一笑。

"你应该也有十一岁了吧!只是一转眼而已……"

"瑄少爷,如霜他不会说话。"

卫泠风的笑容顿时冻结在了脸上,仰头看向站在身旁的白漪明。

白漪明一脸平静地对着他:"已经有两三年了,大夫说并非身体有恙,或许过几年就会好的。"

不是身体有恙,那就是心病吗?

"漪明。"卫泠风慢慢地站起身来,盯着白漪明的眼睛:"这些年里,冰霜城……"

"瑄少爷,城主一定等得急了。"白漪明打断了他:"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太久。"

"但是……"

"如瑄。"正说着百里寒冰,百里寒冰就到了:"我算算你该醒了,就在偏厅准备了饭菜,你怎么还在这里?"

卫泠风回过头去,看着正沿回廊走来的百里寒冰。

"漪明,你怎么做事的?"百里寒冰脸上带着微笑:"不是告诉你要尽快把如瑄带过来吗?"

"是属下失职。"白漪明朝着百里寒冰行了个礼:"还请城主原谅。"

"不,是我要和如霜……"卫泠风低下头,却不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一下子呆住了:"如霜呢?"

他问的是白漪明,白漪明却像什么都没听到,自顾自地垂手站在那里。

"如霜?"百里寒冰皱了下眉,问他:"谁是如霜?"

"你说什么,如霜自然就是你的……"卫泠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百里寒冰,然后又去看白漪明。

"怎么了?"百里寒冰见他魂不守舍地盯着白漪明,眉头越皱越紧,伸手把他的脸转回了自己这边:"是不是封了太久血脉……如瑄,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卫泠风蓦地一震,急忙仰头脱开了他的手掌。

"没事的话,就快些去吃饭吧!"百里寒冰拉了他的手就往偏厅走去:"我特意让人准备了喜欢的菜色,你这些天没有进食,恐怕都饿坏了。"

"等一下!"卫泠风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不认识如霜吗?就是方才和我在这里说话的那个孩子。"

"似乎是往后院走了,兴许哪个下人的孩子吧!"百里寒冰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问:"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对吗?"

卫泠风好一会才有了反应。

"不。"他动作很慢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不认识那孩子,没想到你会……"

"冰霜城里这么多人,我也不是每一个都认识,别说是那些下人的孩子了。"百里寒冰没心思理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一心只想着拉卫泠风去吃饭:"我们快些过去吧!饭菜都要凉了。"

百里寒冰不认识自己的儿子?如果那是真的……

"又怎么了?"百里寒冰又夹菜到他碗里,让他碗里饭菜快要溢出来了:"你怎么都不吃呢?"

"我已经饱了。"卫泠风把碗筷放回了桌上。

"怎么了?你吃不下吗?"百里寒冰问他:"是饭菜不合口味?还是真的哪里不舒服?"

"不是的。"卫泠风摇头:"其实我也不饿,吃了这些已经足够饱了!"

"我都忘了,你这么久没吃东西,吃这些对肠胃不好!"百里寒冰站了起来:"我这就让人去煮些粥,弄几个清淡的小菜过来。"

"不用了!"卫泠风连忙拉住了他的袖子:"我是真的已经饱了。"

"真的吗?"

"真的。"卫泠风用力点头。

百里寒冰虽然不信他,但也没有再坚持下去。

"我有事问你。"卫泠风低着头想了想,决定要心平气和地再问一次。

"好啊!"百里寒冰坐回了椅子上:"你尽管问吧!"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敞开的大门外绿影重重,却因为过于浓重的静谧而显得有些阴沉。

"你还记不记得?"卫泠风的目光望向门外:"当年,我是为了什么才离开冰霜城的?"

"这……"百里寒冰顿了一顿,对他说:"都已经过去这么些年了,就让它过去不好吗?"

"你只管答我就好?"

"好吧!"百里寒冰皱了皱眉:"是我在和紫盈成亲的那一年,特意把你从外面喊了回来。只是我当时也没有想到,紫盈她会对你日久生情。我发现了这件事情之后,就逼着你离开……如瑄,我当时是迫不得已,我的心里也……"

"那后来呢?"卫泠风打断了他,目光依然望着门外:"我走了以后,又出了什么事没有?"

"过去不久,紫盈就过世了,我想她可能是因为你的离去郁郁而终。这些年,我一直得不到你的消息,也不敢去找你,直到前些天从雨澜那里得知了你的消息。我就追着你,然后看到你从岳阳楼上摔下来……"百里寒冰用力地呼了口气:"还好我跟着你,还好……"

"有什么好的?"卫泠风忽然笑了几声:"这简直就是糟糕透顶!"

百里寒冰被他搅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如瑄,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你有没有骗我?"卫泠风把头转了回来,盯着他的眼睛:"我想问的,只是这一句话而已。"

"没有。"百里寒冰很轻却很坚定地告诉他:"我绝不会骗你的!"

"所以我说了,那才糟糕……"

59

"真的会有这么严重吗?"卫泠风怔怔地看着百里寒冰:"我以为对你来说那没什么,至多只是会让你内疚后悔,然后一辈子记得……可现在你这样,又算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索性把我也忘记了,那样不是更好?"

"如瑄,你在说什么?"百里寒冰有些忐忑不安地问。

"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那些事情就都……不关你的事了?"卫泠风虽然是笑着的,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你永远是站于不败之地的,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得了你。百里寒冰,你可真是了不起啊!"

"如瑄,不要笑了!"百里寒冰站了起来,用力抓住了他的肩膀:"你告诉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该怎么办才好?我的师父,你倒是教一教我……"卫泠风挣脱他站了起来,径自往门外走去。

"如瑄。"百里寒冰追在他身后。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卫泠风也没有回头看他,喃喃地说:"我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目送着卫泠风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百里寒冰低下头,看着从自己衣衿滑出的白玉蝴蝶。

"如瑄。"他对着那只蝴蝶说话,就好像对着如瑄诉说:"能和你相伴一世的人,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的。如瑄,我一定要让你是这世上最快活的人……我会的,一定……"

漆黑沉静的眼里,不知深藏几许痴然执着……

卫泠风越走越快,最终踉踉跄跄不成步伐,下台阶时一个踏错,结结实实往前跪倒在地上。

他也不知道爬起来,一径呆呆地看着眼前青砖铺成的地面。

"瑄少爷,你没事吧!"一双黑色布面的鞋子出现在他面前。

他木然地抬起头,望着面无表情的白漪明。白漪明也没有任何的不自在,平静地任他看着自己。

"他……他怎么了?"卫泠风伸手抓住白漪明的手:"漪明,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他……"

"城主他已经疯了。"白漪明冷静简单地回答:"他无法原谅自己逼死了你,在十年前就已经发了疯。"

"你胡说!"卫泠风从地上跳起来,用力拽住了白漪明的衣领:"他好好的,他不是好好的?你不许胡说!"

"他的武功在某个阶段停留了很久,照理说很难再有什么突破,但你死了以后,他把自己关在剑室里面。短短三个月,他在剑术上的成就达到了无人可比的巅峰。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变得奇怪。"白漪明丝毫没有被他狂乱的模样吓到:"表面上看起来,他言行举止一切如常,脾气甚至比从前还要温和可亲。但是他要求每个人保持安静,说是你讨厌喧闹,太吵你就不会回来了。他还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话,恍若你就在面前……不论是谁,只要敢在他面前提起你已经死了,会立刻引得他勃然大怒,说是居然敢咒他的如瑄……从那个时候开始,百里寒冰就变成了一个有着绝世武功的疯子,一个发了疯的绝世高手。"

"不是,不会的……"从指尖到脚跟,卫泠风觉得自己每一寸都在打颤,怎么止也止不住。

"这十年来,他反反复复对每一个人强调,你只是和他怄气跑到外面散心去了。他会在冰霜城里等着,一直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白漪明的嘴角扯出了嘲讽的弧度:"他记得自己逼着你离开冰霜城,却不记得之后你曾经回来过。而且还说夫人因病死了,根本不记得自己妻子曾经为他生过一个儿子。在他看来,他从没有什么儿子,所以如霜根本不在他的眼里……瑄少爷,你根本想象不到,因为你的死,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冰霜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卫泠风用自己颤抖的手指,更加用力扯住了白漪明的衣领:"不过就是一个他讨厌的骗子死了,他就内疚得发了疯?这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我不知道这可不可笑,我只知道他非但不讨厌你,而且从来是把你如珠如玉地放在心上。"

"你别骗我了!他不爱我,他从没有爱过我……"

"瑄少爷,你要我说的话,我会说这世上真挚的情感,也并非只有爱情这一种。"

对着白漪明那双冷静理智的眼睛,卫泠风变得没了力气,缓缓地松开了钳制在他领口的手指。

"爱恋虽令人为之痴狂,但往往是一时片刻的镜花水月,其实最不可靠。被珍爱至亲之心疼惜怜爱着,难道真比不上那也许转瞬即逝的爱情吗?"白漪明看他的目光带着怜悯:"你扪心自问,如果当初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炼制千花凝雪会有生命之忧,那他会不会要你为救别人而丢了性命?"

卫泠风浑身一震,整个人无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恐怕他宁愿对恩人不义,也不会让你有丝毫的损伤吧!"白漪明叹了口气:"虽然你在他心里,也许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情人,但永远是他最疼最宠的人。若不是你想要占他身心,想要让他像自己一样为情痴狂,想着就算得不到爱也要有恨,要让他一生一世记着自己,又怎么会变成今天的局面?"

卫泠风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瑄少爷,你好好想一想!他是差点间接害死了你,可你不是一样把他逼疯了吗?现在你没有死,他却真真正正地发了疯,你看似为他痛苦了半世,又何尝没有让他为你累此一生?"白漪明把他不知不觉抓上自己下摆的手扯开,对他摇了摇头:"也该是放手的时候了!"
[Cissy]

60、

其实也说不上是病,和癔病或者疯癫更是完全不同。多数的情况,会是因为头部受了重创,病人醒来之后就忘记了从前过往,包括自己是谁,家人朋友尽数都不认识。那样的话,病人过一阵子也许会想起来,或者永远也想不起来,都要视情况而定。

但还有些就不一样,他们没有外伤,只是因为很强的刺激或者超出负荷的重压,就有了和上述相似的症状。

虽然他们不一定是失去所有记忆,也不一定会忘记家人朋友。但是那些他们希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或者是希望自己不认识人,他们却会如愿地完全忘记。

绝不是假装作伪,而是真的从记忆之中剔除了不愿接受的部份。因为他们只能靠着相信那些事那些人从不存在,来挽回自己濒临崩溃的神智……若非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有谁能强迫自己把记忆舍弃呢?所以这种情况,几乎是没有可能靠外力治愈的可能……

从日落到月升,卫泠风一直在想。

子夜时乌云满天,映在窗棂的月光消失不见,他坐在一片漆黑的屋里,感觉分成两半的心在黑暗中争执得越发激烈。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卫泠风啊卫泠风,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扭捏作态只顾自己,就不觉得可耻吗?

我是放了手,我不是早就要发誓放手了吗?是他不放过我,是他把我拖进了这恶梦里才会出现的地方,让我根本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活着。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白漪明说得对极了,你就是不知足,你知道他当你是子侄一般,永远不会把你看做至爱,所以那时什么都没有说,存心要看他为你痛苦后悔内疚!明明是你自己不想再活,却把一切怪罪到他的头上,处处摆出他亏欠了你的模样……真的是因为他的错吗?如果不是你始终忘不了放不下,又怎么还会和他藕断丝连地纠缠在一起?

是,我是忘不了,我就放不下,可那又怎么了?我不信有谁能忘记得了……除了他……他怎么就可以忘记了……怎么可以……

忘记了有什么不好?忘记了才能心无芥蒂,才能彻底摆脱你强加给他的痛苦。你不是口口声声希望他能彻底摆脱过去,不要像你一样被累了一生吗?

我不要!为什么他就可以把一切忘记?别的倒也罢了,但是他怎么能忘记……忘记我曾经告诉过他,我爱了他那么久那么久……

胸口一阵气血翻腾,卫泠风急忙用袖子捂住了嘴。接着果然一阵咳嗽,咳完之后他对着袖子发呆,纵然眼前几是伸手不见……

其实,不知多好!幸好……幸好他不记得那个糟糕的晚上,幸好他不记得那该死的……千花……凝雪……

这一夜,百里寒冰也没能睡着。

他毫无睡意,索性披上外衣在窗边坐着,遥遥远眺卫泠风所住院子的方向。

纵然被重重楼台阻隔着,但他似乎能够看到那人伴着一盏孤灯独坐,一身黯然孤寂的模样。

从这里到那头,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能到了,然后推门进屋,就能看得到他,就能和他说话,能够告诉他:如瑄,你有什么委屈什么难过,一定要和我说……

可是如瑄会怎么回应呢?

他一定会淡淡地说:我不想和你说话,请你出去吧!

十年前的如瑄绝不会说那样的话,绝不会对自己这般的冷淡,可是今天的如瑄就是这样,他一直在说那样的话,对自己这样的冷淡……这一次长久分别之后的重逢,好像有什么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

想着想着,百里寒冰眼前有些混乱,恍惚中好似看到了十六七岁时的如瑄。

少年时的如瑄脸色煞白,白色的衣衫上浸透了半身的血渍,目光沧桑深远。

他想要喊如瑄的名字,想问他是怎么了,可是受了伤,到底是谁伤了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连一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你回来之后,不会再见到我了。"

对望了许久,如瑄微笑着说了这一句,然后转身飘然而去。

"如瑄!如瑄!"他挣扎呼喊着醒来,方才知道自己倚在窗前睡着了,而所见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

"做了恶梦吗?"如瑄就站在窗外,带着些沧桑的面容不再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但目光却一样那么幽远深邃,正轻柔温和地对着他说:"春寒料峭,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他站起身,肩头披着的衣衫滑了下去也懵然不觉。

"如瑄……"

"嗯?"如瑄挑起眉,对着他浅浅一笑。

他探出身去,隔着窗户一把将如瑄拥在了怀里。如瑄只是僵直了一瞬,就温顺地任他拥着。

"我梦见你身上……你身上都是血……你还对我说,我见不到你了……"他心里依然留着惊悸,说得词不达意:"那不是真的对不对?那不是真的……"

"不过是做梦。"如瑄举起手,抚过他披散肩头的漆黑长发:"我一直就在这里,哪里也没有去过……"

"如瑄……"百里寒冰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觉放开了搂在怀里的人。

如瑄手中还握着他的一缕头发,温和目光和淡淡浅笑,分明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如瑄。

"师父,你先去梳洗梳洗,过会我帮你把头发挽起来吧!"如瑄把手中的发松开,无奈地望着他:"一天到晚披头散发的,实在不像样子。"

"如瑄,你喊我什么?"百里寒冰怔怔地问:"你喊我……"

如瑄扬起嘴角:"难道我会错了意,你不愿意认我这个无用的徒弟了?还是你想让我用其他的称呼……"

"不是的!"他急急忙忙地摇头:"你突然这么喊我……如瑄,我真是不知……"

如瑄的目光暗了一暗,但也是在低头的那一刻。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抬起头时,他又是百里寒冰所熟悉的,也最希望看到的那个如瑄。"昨晚我好好想过了,现在也已经想明白了。虽然我们名为师徒,但你一直把我视如己出般呵护疼爱,就好像是把我当成你自己的……如果师父你不嫌弃,我愿意做你螟蛉义子,从今以后尊你敬你,把你当作父兄跟随侍奉,这样可好?"

"如瑄,你这是……"百里寒冰欣喜的表情,在听完这番话以后,慢慢变成了疑惑不解。

不过是一夜而已,怎么如瑄的态度翻天覆地地改了,不但喊自己做师父,居然还说……"如瑄,你说要做我的义子,可是当真的吗?"

"怎么,师父是嫌弃我出身低微,不可高攀吗?"

"自然不是,只不过……"百里寒冰愣了一会才说:"这事不可轻率,需好好准备……还是先缓一缓,容后再说,好吗?"

如瑄倒也没有坚持,笑着点了点头。百里寒冰只能跟着笑了,虽然笑容有些僵硬而不自然。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隔着一扇窗户,眼前这个温温柔柔的如瑄,会比昨夜前那个冰冷淡漠的如瑄,更加地……遥不可及……

61

"你过来啊!"他半蹲着,朝那个角落里招了招手:"我这里有好吃的点心喔!"

那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又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过来的话,我就请你吃这个。"他从盘子里取出做成小兔模样的点心:"这是很甜很好吃的……"

"瑄少爷。"

这几天他已经渐渐习惯有人无声无息地在背后出现,所以也不再像开始的时候那样容易被吓到了。

"是你啊!漪明!"他满面笑容地转过头:"有什么事吗?"

"您总是追着如霜到处跑,似乎不太好。"白漪明想了想,才说出了心里的话:"如霜他不是小狗,您不该拿食物逗他。"

"我没把他当成小狗。"如瑄听他说得有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只是做了些点心,想让他尝尝。"

不过,那孩子水汪汪的黑眼睛,看起来是倒有些像……想到这里,他笑得越发开心了。

"瑄少爷,您变了许多……"白漪明疑惑地盯着他看。

"总不会过了这些年,还是十五六岁时的性情吧!"他站起身,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腿脚:"或者我根本没什么变化,只是你觉得我改变了,我才会变了的。"

白漪明皱了下眉,没听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已经成亲了。"如瑄笑着摇了摇头:"我还记得你当年总嫌弃阿毛粘着你,现在却是娶了她做妻子。所以说时过境迁,你的想法不也是已经变了吗?"

"她怀了身孕,这两个月就要临盆了。"白漪明说这些的时候,也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模样。

"恭喜你,要当爹了啊!"听到这个消息,如瑄当然为他感到高兴:"要不要我过去看看,或者开些滋补的……"

"你也可以的。"白漪明突然打断了他。

"什么?"

"一个寻常男子到了你这个年纪,大多都是儿女成群了。"白漪明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成家立业?"

"我一个人已经惯了。" 他的目光令如瑄感到一阵迷惑:"再说我这样子,就算有姑娘家愿意嫁给我,我又怎么敢娶呢?"

"为什么这么说?"

"这……"如瑄顿了一顿,才笑着回答:"我一无人才二无钱财,有哪家的姑娘会愿意嫁给我这样的男人。"

白漪明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

"漪明,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不,没什么……"白漪明摇了摇头:"你自己小心就是了。"

如瑄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半天,末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你才变了许多,变得像个心事重重的小老头一样,和你说话不知多么费劲。"他装作一脸担忧的表情:"阿毛那样可爱的姑娘要和你过一辈子,还真是令人担心啊!"

白漪明脸色微变,显然很不满意他的说法。

"真的生气了?"如瑄把手里的兔子点心放到他嘴边:"那给你这个,当成赔罪好了!"

白漪明的脸有点发青,抽动了两下嘴角才说出话来:"多谢瑄少爷的美意,我……唔……"

他说话的间歇,如瑄乘隙把点心塞到了他的嘴里。

白漪明被塞了满嘴点心,和平时冷静的样子立刻天差地远起来。

如瑄正想开口调侃他两句,却感觉袖子被用力拉扯了几下。低头一看,才发现那个总不愿意自己靠近的孩子,第一次主动走到了自己身边。

"如霜也要吃吗?"他惊喜地问。

百里如霜黑漆漆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然后不怎么情愿点了点头。

"那你自己挑一个吧!"他把盘子双手托好放低,让百里如霜自己挑选。

百里如霜看了看盘子又看看他,他给了一个鼓励的微笑。百里如霜突然又迅速伸手出来,从他手里把整个盘子抢了过去。而他根本反应不及,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孩子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城主。"白漪明喊了一声。

如瑄直起了身子,面对着走过来的百里寒冰,也轻声地喊了师父。

百里寒冰走到跟前,先看了看白漪明,又望向如瑄,神情有些奇特。

如瑄觉得奇怪,也用询问的眼神去看白漪明,可白漪明的头垂得太低,任何表情也看不到。

"如瑄。"百里寒冰伸手扣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自己。

"啊?"如瑄被吓了一跳,但面上却镇定地问:"师父你找我吗?"

"我到处找你。"百里寒冰松开了手,有一丝不悦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做了些点心,特意拿给如霜尝尝的。"他低头看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笑着说:"看起来,他还算是喜欢。"

"如霜?"百里寒冰一愣:"是那个……城里的孩子吗?"

"你认得他?"

"上次见到的那个孩子吗?"百里寒冰不明白,如瑄怎么会为这种事情面露喜色:"怎么了?"

"如霜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特意地强调了"特别"这个字眼:"或者什么时候,你能够见一见他,说不定……"

"这些事以后再说吧!"百里寒冰打断了他:"我今天找你是为了……跟我到剑室去一趟,我有些事要同你商量。"

"剑室?"如瑄点点头:"好啊!"

阳光和煦,穿了一身白衣的百里寒冰走在前面。在阳光里,他的衣服和手指看上去都有些透明,漆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垂落在身后,随着他的步伐和着微风飘扬起伏。

如瑄抬头又低头,低头又抬头,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所以他抬头看到百里寒冰停下时,已经是收步不及,整张脸都埋进了那如水一般柔滑的黑发之中。

无声的叹息从他嘴中吐出,消散在百里寒冰丰厚美丽的发间。

"如瑄。"

百里寒冰的声音比平时听起来沉重了许多,就像是近在咫尺……咫尺……

"对不起!"他猛地往后退出很远,脸色都变了。

"对不起什么?"百里寒冰笑着摇了摇头:"总这样迷迷糊糊的,让我怎么能放心呢?"

如瑄刚想问放心什么,却见他已推门进了剑室,只能满腹疑虑地跟了进去。

62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进过百里寒冰的剑室,站在和室外相比明显阴冷许多的青石地上,他对着墙上那个龙飞凤舞的"剑"字发起了呆。

百里寒冰的剑室和藏宝密室一样,同属冰霜城中的禁地。如非特许,寻常时候任何人不得靠近。但是这"任何人"中,从来不包括自己。

百里寒冰练剑之时不容打扰,但却允许自己随时到剑室找他。其实他对待自己,真的是非常不同……

"如瑄。"百里寒冰已经走到了另一头的书案那边,回头看到他呆站着没有跟上来:"你怎么不过来,在看什么呢?"

"我只是想起从前。"他走到了那堵墙的面前,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个比他大上许多的"剑"字:"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要我每日对着这个字练习挥剑一千次,可我通常连两百次都坚持不下来……"

"你还说呢!你看起来聪明机灵,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的样子,却对于武功一点天份也没有。"百里寒冰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居然会有人因为练习挥剑三番五次伤到自己的。"

"其实当时我……多少是有些故意表现得那么笨拙。"他转过身,对着来到身后的百里寒冰说:"虽然你的剑术冠绝天下,但我对于武学根本没有半点兴趣。只是我当时刚拜入你门下,要是拒绝学武又不太合适,于是就敷衍着练习。想着要是你觉得我并非可造之材,多半也就会慢慢放弃了。"

"果然是这样。"百里寒冰却异常平静:"我就说,你那过目不忘的脑子,又怎么会连最简单的剑招都记不住?"

"果然?难道你……"是知道的吗?

"你不会以为,我连你是真笨拙还是在敷衍都分辨不出吧!"百里寒冰曲起食指,作势敲了敲他的额头:"明明是记住了,却故意让我演示了一次又一次,戏耍师父就那么有趣吗?"

"不是戏耍你。"如瑄任他敲了两下,认真地对他说:"我觉得你练剑时比平时还要好看,为了多看一会才那么做的。"

因为他的眼神过于认真,认真得就像是这一句话里还隐藏着其他重要的东西一样,所以百里寒冰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

"看在这动听的奉承话上,为师就不和你计较了。"他在如瑄额上轻轻屈指一弹:"也不知道这里都装了些什么念头,从小就那么多古怪。"

"若我心真能换成你心,世人之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隔阂了。"如瑄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若不是你向来对旁人冷淡疏远,偏只对我一个人处处纵容,我又怎会那么没有分寸?"

"不要胡说,你哪里没有分寸了?小时候的你不知多么乖巧贴心,我纵容你也是理所当然的。"百里寒冰抛开了那种奇怪的感觉:"话说回来,你虽然聪明过人,但体质骨骼都不适合练习武功。只是我当时觉得可惜,所以才勉强你跟我学剑,但无法强求的事情,始终是不能强求的……"

"我没有学剑,师父一直都觉得遗憾吗?"

"当然不是,我很庆幸你那时练功马虎,不然的话……"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把如瑄的手抓紧:"那一次岔气把我吓得半死,还好你平时练功也马马虎虎的,才不至于到了不能挽回的地步。"

"我倒是没有害怕。"如瑄怔怔看着他的手:"我一直听到你在对我说话,所以也没怎么害怕。那次……要是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一定会很辛苦……"

"你别多想,我从没有介意你学不学剑。"百里寒冰拉着他往摆放着桌椅案几的内堂走去:"就算武功再高,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武功好不好,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

这是什么话?这种话,又怎么可能是视剑如命的百里寒冰会说的……如瑄有些茫然失措,任百里寒冰把自己拉到了内堂。

百里寒冰把如瑄按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看到如瑄猛地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冲向了一处角落。

"怎么了?"他足尖一点就跟到了如瑄身旁。

"这不是……"如瑄瞪大了眼睛,不能置信的目光从角落移回了他的脸上:"你怎么把冰霜剑放在这里?"

角落里,一把连鞘长剑被随意倚放在墙上,不正是冰霜城代代相传的宝剑冰霜?

"你说这把剑……"百里寒冰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不需要有形之剑,就把它放在这里了。"

"你不需要,就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处摆放吗?"如瑄怔怔地说:"若是百里家的祖先地下有知,不知会多么生气!"

"如瑄,你还不姓百里,还不需为百里家的祖先担心。"百里寒冰笑了起来:"再说他们都在祠堂,又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这一点也不好笑……"他把冰霜剑拿了起来,递给百里寒冰:"就算不用,也不能把祖传信物随便摆放,至少也该好生供在祠堂里吧!"

百里寒冰接过剑去,还隐约嘀咕了句什么。

"你说谢扬风什么?"冰霜剑和名剑门又有什么关系了?

"没什么,我只是说那谢扬风真是个多事的人。"百里寒冰把剑随手放在了桌上:"你放心,我会让人把剑送到祠堂去的。"

"让人?"如瑄觉得这话奇怪:"你为什么不亲自送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祠堂了。"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百里寒冰似乎被问住了,想了想才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是不想过去吧!"

如瑄又是眉头紧锁,又就像是被极大的烦恼困扰着,百里寒冰见喊了他也不回应,只能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他。

过了好一会,才见如瑄轻声地叹了口气,又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如瑄,哪里来这么多的烦恼呢?"他小心地问如瑄:"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你到底在心烦什么,不能说给我听吗?"

"百里……师父……"如瑄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是烦恼,我只是在担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什么事呢?你在担心什么?"

"一个人,我在为一个人担心害怕……"他喃喃地回答:"我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是有一天我真的……那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人……是谁?"

"啊?"如瑄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过来,才发现百里寒冰离自己很近,正表情严肃地盯着自己。

"那人对你一定非常重要,你才会有这样的神情。"百里寒冰的目光游移不定,在他脸上来回巡视:"如瑄,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所爱的人了吗?"

如瑄惊了一惊。

"所爱的人……"百里寒冰的表情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没有啊!"

"真的?"

如瑄犹豫了……

"那人是谁,不能告诉我吗?"百里寒冰半垂眼帘:"难道说,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如瑄看着他摆出这种表情,沉默了一会,才涩涩地笑了一笑。

"什么所爱的人……"他笑得苦涩,说得有些艰难:"我是太习惯为那个人担心,一时半刻的怎么也改不了。也许等过些时候,就不会再这样了,总之完全不是什么爱不爱的,只是一个糟糕的坏习惯而已……"

百里寒冰仿佛透过如瑄的眼睛,看到里面那片又沉又重的阴翳,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好像自己的心也跟着变得又沉又重起来。

"我该自私些的,是不是?"如瑄问他:"不论怎样,我要为自己想得多些,不用再理会其他的事情了,对不对?"

百里寒冰想要点头说对,却感觉自己的头突然之间变得有千万斤重,怎么也动弹不了。

"师父。"如瑄对他露出了笑容:"你也该说一说,找我来所为何事了吧!"

"那个……"百里寒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现在会开始犹豫起来。

"师父想对我说什么就请说吧!"如瑄好像能从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你我之间也不用顾忌什么,不论什么事情,师父但说无妨。"

"我们先坐下好吗?"百里寒冰轻声地要求。

如瑄顺从地点了点头,走到椅子那里坐好。百里寒冰却走到了另一边的书架旁,抬着头发起了呆。

如瑄虽然奇怪,但也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其实,我找你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百里寒冰还是低着头:"只是商量,并不是一定要答应的。"

"嗯!"如瑄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

百里寒冰伸出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大堆的书画卷轴。

"如瑄,你今年也已经二十八岁了吧!"

"是……"如瑄猜不出他的用意,答得有些迟疑。

"快到而立之年了啊!"百里寒冰捧着那堆卷轴,语气颇为感叹:"时间过得好快……"

"……是……"这一次如瑄答得更加迟疑,因为百里寒冰的语气让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瑄,你……"百里寒冰犹豫了的,但最终却是说出来了:"你可曾想过也该要成个家了?"

如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色青惨得有些怕人。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成家立业……你自己小心就是了……

先前白漪明说的那些话冷不防就跳了出来,让他的脑袋变得空白一片。

"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很多……"就算疯了,你还是有本事让我伤心难过!

如瑄重新坐倒回椅中,扬起嘴角笑了。不是苦笑也不是嘲笑,更不是怒极而笑,他只是笑了。

他笑,只为觉得这事好生滑稽!

"很久以前我倒是想过的,终有一天你会我这个问题,到时我该如何回答应对呢?"止住了笑后,他对百里寒冰说:"没想到今天我居然还真会在你嘴里听到了。看来,这果然是命里注定要答的问题了!"

"你……不愿意吗?"百里寒冰端详着如瑄平和的表情,心跳得厉害。就算昔年面对谢扬风那夺天地造化的神来一剑之时,他虽然也是心中激荡,但心跳的程度却根本不能和此刻相比。

"我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在你是不是一桩忧心憾事?"如瑄想了想,问他:"要是我完成了这终生大事,你是不是就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不能说是憾事,但……"百里寒冰握紧了手里的卷轴:"如瑄你信我,我是真的希望有一个最好也是足够与你匹配的人,能够和你晨昏相守,与你长伴终生。"

"与我晨昏相守……长伴……终生吗?"如瑄痴痴地念了一遍,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与向往。

那一丝向往,却令百里寒冰的心沉了一沉。

"我就奇怪,师父当初匆忙赶回冰霜城说是安排。我还想到底是安排什么,原来是安排着替我张罗亲事啊!"他朝百里寒冰伸出手:"虽说少年夫妻,老来作伴,性情品德最是重要。可但凡男子,心中没有不爱慕美色的,师父你让我瞧瞧手里的画像,看你帮我找了些怎样才貌兼备的美人呢!"

百里寒冰却突然脸色一变,把捧在手里的卷轴全部丢到了墙角。

如瑄被他这种毫无理由的举动吓了一跳。

"做什么?"他呆了呆,想去收拾那些七零八落的卷轴。

"别管了,我回头让人全部烧了就是。"百里寒冰拉住了他。"如瑄,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为什么要烧了?"从半开的画卷中也能看到,多是些细腻精美的画像,恐怕还是出自名家的手笔:"你不就是找来给我看的吗?烧了岂不可惜?"

"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要让你……"

"我知道的!你是好意,你怕我寂寞过了一生,更怕我年老后孤苦无依,所以要给我找个良伴。"如瑄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示意他松开自己:"我也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没有准备罢了!"

百里寒冰无言以对,只能放开了他。然后眼看着他跑去把画卷收拾到桌上,一幅幅地摊开细看。

画卷被一幅幅展开观看,又一幅幅被卷叠收好。

如瑄看着画,百里寒冰则看着他。

"师父心里可有特别中意的人选,或者只需择其一就可以了呢?"如瑄合上最后一张画卷。

"如瑄,我看还是算了。"百里寒冰犹豫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就当我从没有说……"

"师父又不是如瑄,怎知如瑄愿不愿意?"如瑄举手阻止了他:"再说,这话明明已经说出来了,你心里又明明是那么希望的,我这做徒弟的又怎么能让师父你感到失望呢?"

六十四

"要是师父没有特别中意的人选,我心中倒有一个。"

"哪个?"百里寒冰问完却恍然想起了一人:"你是说,司徒朝晖府里那个叫明珠的歌姬?"

"明珠是个很不错的女子……"

"那不行!"百里寒冰想都没想就说:"一个风尘出身的歌姬,怎么配得上你?"

"配不上?"如瑄哑然失笑:"明珠她……"

"总之,那个明珠不可以娶!"百里寒冰断然地说:"我知道她对你有意,就算没有接受,但你心里一直对她怀有歉疚。因为内疚而娶她为妻,对你来说太过委屈了,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如瑄没想到百里寒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好一会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

"幸亏你提醒了我,我已经有负于她,怎么还能这么做呢?"他揉了揉额角:"是我想得太不周到了。"

"那我们不娶……"

"师父请放心,我不会娶明珠的。"如瑄捧起那些整理好的画卷:"不过终生大事,总要慎重些才行,我把这些画拿回去细细地看一看,等有了结果再和师父说吧!"

"如瑄……"

如瑄抱着那些卷轴,朝他微一点头就转身走了,没有给他再说什么的机会。

百里寒冰坐了下来,对着空出一大片的书架发起了呆。

如瑄走到剑室外的走廊上,不知不觉也停了下来。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一堆美人图,苦涩地笑了一笑。

也许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或者是自己对那份感情绝望了太久,所以真正面对这样的情况,反而不像预料的那样不能忍受。

不过经过这件事,倒是令他对百里寒冰的想法有所了解了。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负疚感作祟罢了!

百里寒冰内心最大的负担与隐痛,就是自己对他的那份爱恋之情……纠缠自己多年的心魔,终究也成了他的心魔吗?

"要是我娶了妻子,是不是就可以让你彻底摆脱了过去?"如瑄对着那堆美人图,认真地问了一声:"看似对我百般温柔,其实在你心里,还是想要摆脱我这个心魔的吧!"

真是这样也好,说不定正是一个绝好的契机……

"如霜,怎么光吃饭呢?"他往百里如霜的碗里夹菜。

百里如霜低着头拼命地吃着,整张脸几乎埋到了饭碗里面。

"怎么吃这么快?"他放下了手里的碗:"多嚼几口再咽下去比较好!"

"如瑄,你别只顾着他,饭菜都要凉了。"

听到这个声音,百里如霜立刻呛咳起来,如瑄连忙又是盛汤又是拍背的。

坐在他们对面的百里寒冰也把碗放到了桌上,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百里如霜浑身一颤,捂住嘴把咳嗽强忍了下去。

"好点了吗?"如瑄把汤递到他面前:"喝点汤再吃,别吃得太快了!"

"如瑄!"

"我吃好了。"如瑄的视线一直在百里如霜的身上,敷衍地答了一句,却是又夹了菜到百里如霜的碗里。

百里寒冰看着如瑄没怎么动过的饭碗,不满地皱起眉用力放下筷子,让如瑄的注意力从那个孩子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百里如霜跟着如瑄放下了碗筷,却是低头看着桌面。

"怎么了师父?"

"你才是怎么了?"百里寒冰微微带着怒气:"整天就知道照顾别人,连饭也不好好地吃,要是累出病来怎么办?"

"没这么严重吧!"如瑄笑了一笑:"再说我整天无所事事的,怎么会觉得累呢?"

"你为什么把这孩子带在身边?"百里寒冰犹豫地问:"他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是和这孩子投缘。" 如瑄在桌下抓住了百里如霜的手,安抚似地用力握紧:"既然师父提起,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情。"

"什么事?"

"师父你看这孩子资质如何?"

百里寒冰闻言,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好像不会说话的孩子。

这是百里如霜第一次被自己父亲正视,紧张得脚都软了。

"很不错。"百里寒冰顿了一顿,又说:"根骨资质都是极佳。"

如瑄微笑着拉起百里如霜,一起跪倒在百里寒冰面前。

百里寒冰要伸手扶起他,却被他推开了,不由愕然地问:"如瑄,这是为何?"

"我有一件事要求师父答应。"

"好啊!我答应你,你起来吧!"百里寒冰又伸手,又被他挡开。

"我这要求可能会令师父觉得为难,所以还是跪着说吧!"如瑄看着紧紧偎在自己身侧的孩子:"这孩子是我一个故人之子,现在独自一人在冰霜城里。我是想求师父收他作义子,要是有师父照应着他,我也不至于无颜去见他母亲……"

"义子?"百里寒冰突然想起,前些时候如瑄好像提过类似的要求,脸色有些变了:"如瑄你这是做什么?我百里家的义子是人人做得的,还是你担心我无子送终,才一再要我收什么义子吗?"

如瑄愣住了,好一会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百里寒冰一看如瑄惊讶的模样,立刻懊悔起来。

"如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只是……"

"师父说的也是。"如瑄垂下眼睫:"我自然高攀不上,可这孩子比我更有资格做你的义子,还求师父你好好考虑一下。"

"如瑄,你先站起来好吗?"百里寒冰走到他面前,坚持要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你站起来,我答应你就是了!"

"如果勉强还是不要。"如瑄按住他伸来的手:"那么就让这孩子跟着我,怎么也好过待在这冰霜城里。"

"什么?"百里寒冰反手抓住他,急急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跟着你好过留在冰霜城里,你不是也在城里吗?"

"如霜,小心些。"他扶着百里如霜站起来:"来谢过城主,我们要告退了。"

"慢着!"百里寒冰放软了表情:"如瑄,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65

"你真的答应了吗?"

"我真的答应了。"百里寒冰望着他的眼睛:"但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在打算要离开冰霜城?"

"我并没有那么打算。"如瑄轻声叹了口气:"是我不该对师父不敬,我也是希望师父你能够收如霜作义子……"

"但是我总觉得你想要离开,你就这么不想待在城里吗?"

"师父太多虑了,我不会离开的,何况……"如瑄移开了视线,装作是轻松说笑:"不是说要成亲吗?没了新郎可怎么办啊!"

"我知道,但是就算是成了亲,你也会住在这里吧!"百里寒冰有些情急。

"成了亲以后,那不是不太方便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百里寒冰脸色一变,态度也是强硬了起来:"我说了,这是你的家,你就该住在这里!"

如瑄没有说话,只是又低头去看那个沉默孤僻的孩子。

"如瑄!"

"我知道了。"如瑄点了点头:"我哪里也不去,一直留在这里。"

百里寒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心里却是越发地不舒服起来。他也不敢去看如瑄,生怕自己会在如瑄脸上看到为难委屈,于是就看了眼那个自己几乎是被强迫认下的"义子"。

"他叫什么名字?"这越看,倒是越觉得眼熟。"我好像是见过的,住在这里也有挺长的时间了吧!"

那孩子似乎有些怕生,整个人躲到了如瑄身后。

"他叫如霜,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如瑄解释说:"如霜虽然性子内向,也不说话,但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师父一定不会觉得后悔。"

"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后悔。"一想到如瑄居然为了这个孩子,对自己软硬兼施还加以胁迫,百里寒冰多少有点生气:"如霜吗?若是冰霜城的霜,那就不用改名字了。找个时间去祠堂给祖先们焚香禀告之后,就改姓百里吧!"

"多谢师父。"如瑄拉着百里如霜跪到了地上:"如霜,给你爹行礼,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百里如霜,是百里寒冰的儿子了。"

百里如霜呆呆地被他拖着,朝百里寒冰行了大礼。

"如瑄,你跪什么?"百里寒冰一把拉起了一同跪在地上的如瑄:"我是收他作义子,又不是收你,你一起跟着行礼做什么?"

"我知道。"如瑄主动拉住了他的手:"那我能对别人说这件事吗?"

"什么事?义子?"看到如瑄点头,百里寒冰纳闷地问:"为什么不能?"

"也是,这样的好消息该让大家都知道的。"他笑着放开了百里寒冰,抱起了百里如霜:"如霜,我们这就去告诉大家,你爹他认你了!"

百里如霜倒是没有他这么高兴,先看了看百里寒冰的表情,才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如瑄忘形地抱着那个孩子跑了出去,百里寒冰那一声"如瑄"还没有来得及喊出来,就被一个人留在了厅里。

百里寒冰紧锁着眉头,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加强烈了起来。

如瑄抱着百里如霜一路跑到了祠堂。

点了香,对着供桌上的牌位,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这是百里家的宗祠,他有什么权力什么立场如此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

香灰落在他的手背上,有阵尖锐的炙痛,再去看那些大大小小,层层叠叠摆放着的牌位,似乎都要从供桌上跳下来,压到他的身上。

他转身想逃,却忽然眼前发黑,整个人没了知觉。

等眼睛里能再看到东西,他已经是躺在地上,守在他身边的,是不言不语的百里如霜。

躺在沁凉的地上,没有磕碰过的感觉,头枕在了厚实的软垫上,居然倒也舒服。他试着动了动,发觉身上没有力气,于是索性就躺在那里,伴着昏暗的长明灯,仰望着高处轩窗外沉沉暮色。

"在很多年以前,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出生,我在这里问过你爹一个问题。"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在一片静谧的祠堂里清清楚楚地回荡着:"我问他,人生中最大的痛苦会是什么?当时他回答我说是没有,我一直以为他是说自己没有痛苦,可是我现在开始觉得,也许这个'没有'本身,才是他要告诉我的真正答案吧!"

越高的地方,越是什么都没有吧!

"别人一看到你爹,会以为他有多么温柔可亲,那全都是被他的模样给骗了。不论表面上处得多么很愉快,但其实在他心里,根本没有和别人真正亲近的念头。"如瑄浅浅一笑:"他非但有些孤僻,还喜欢钻牛角尖,常常是认定了什么就固执到底,根本听不进别人劝说。他这个人的性格,说穿了一点也不好……"

百里如霜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

"今天他认了你作义子,把你看到了眼中,至少以后就不会再当你是陌生人了。但这样的话,他可能一生都不能记起你是他亲生的儿子。所以……"他依然是笑着说:"如果你想要怨恨,那就怨恨我吧!"

百里如霜还是没有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以后独自离开了祠堂。

百里寒冰跨进祠堂的时候,看到如瑄一个人躺在地上,对着屋顶也不知在看什么。

他吓了一跳,快步走了过来。

"这是在做什么?"他也朝上面望了望,什么都没有看到。

如瑄这时才撑着坐了起来。

"是如瑄放肆了。"他试图解释自己之所以要这么做的原因:"我躺在这里……那是因为我……"

想了好一会,但好像都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能掩饰这种怪异的举动……

"这里真是安静。"百里寒冰突然在如瑄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如瑄立刻想要跳起来,却被他按住了肩头。

"我总觉得你最近很累,时时刻刻好像都在忧虑什么。可刚才走进来的时候,却看到你一脸轻松惬意的模样……虽然我不知道祠堂的地为什么会有这种好处,但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百里寒冰展颜一笑:"不过也不能躺得太久,要是着了凉可不行啊!"

"可这里是……"

百里寒冰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把垫子都搬了过来,一个接一个地排列了起来。

"师父……"如瑄被安置到那些垫子上的时候,脑子里还是空白一片。

百里寒冰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解开了他的发髻,好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最后在他身边坐下,用好像是哄骗孩子的口气对他说:"好了,把眼睛闭上吧!"

如瑄仰望着,望着昏暗中如有微光环绕周身的这人,想起……

"如瑄,你说什么?"百里寒冰把视线从轩窗那处收回。

"没什么。"如瑄闭着眼睛,嘴角微弯:"我只是说,这里好安静啊!"

六十六

慕容舒意来得很快。

门房来报,说安南王爷慕容舒意求见的时候,如瑄有片刻的失神。

来得好快……虽然的确在信上写了从速,但这个慕容舒意,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一点吧!

他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在心里想着待会该如何对百里寒冰解释此事。

施施然到了大厅的时候,果然看到百里寒冰已经坐在主位上,正和慕容舒意奉茶寒暄。

看到他走进来,厅里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说话声立刻就停了。

"如瑄。"慕容舒意站了起来。

"你来了?"他淡淡地招呼了一声。

"我来了。"慕容舒意朝他笑着。

他这笑容里带了狡诈的味道,让如瑄有些看不明白。

"慕容,你远道而来……"

"你不用说什么了,我都明白!"慕容舒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已经准备好了。"

明白,他明白什么了?他准备做什么?

如瑄愣住的时候,慕容舒意已经走到了百里寒冰的面前。

"百里城主。"

"安南王爷。"百里寒冰起身拱手回了个礼。

"突然前来打扰城主,还请见谅。"慕容舒意笑得有些刻意:"但是我这次赶来冰霜城,是因为听说城主要为如瑄张罗亲事的缘故。"

"这件事和王爷又有什么关系了?"自从见到慕容舒意开始,百里寒冰就没有露出过笑脸,此刻也是一脸的冷若冰霜。

"当然是大有关系的。"慕容舒意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要是如瑄和别人成了亲,我家的那个傻妹子该怎么办呢?"

"妹子?"这次连如瑄都呆住了,抢在百里寒冰之前问了出来:"什么妹子?"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慕容舒意脸色又是一变,似乎还带着一丝忿然:"亏得我那妹子日夜都念着你这负心人,你居然还没心没肺地要和别人结秦晋之好,如瑄你也实在……"

"等一下!"看慕容舒意越说越是起劲,如瑄连忙制止住他:"你什么时候有了妹子我都不知道,若是我不认识她,又怎么会有负她呢?"

"我这妹子,非但你是认识的,而且是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相识了。"也不知为什么,慕容舒意的表情越发古怪:"她这么多年来对你痴心一片,就连我都觉得她中了你的邪,你居然说不认识她?"

"你说的不会是……"

"除了明珠还会有谁?"慕容舒意重重地叹息:"我慕容舒意纵横半生,不论样貌人品,我自认都不输旁人分毫,没想到偏在明珠眼里,却连你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心上人变成了妹子,实在是人生一大惨事啊!"

"可是慕容,明珠怎么成了你的妹子?"

"还不是那个……总之,我算是对明珠死了心,决定要撮合你们这对有情人了。"慕容舒意恨恨地说:"如瑄啊如瑄!若是换了别人,我可绝不会有这种心思来成人之美的。"

慕容舒意话音刚落,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把厅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什么成人之美?"百里寒冰的声音森冷得有些异常:"安南王爷真是喜欢说笑。"

"师父?"如瑄怔了一怔。

慕容舒意看了看一地的紫檀木屑,偷偷地咋了咋舌,想着要是那一掌是拍到自己身上,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说笑?百里城主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一脸惊疑地问百里寒冰:"我慕容舒意再怎么说也是堂堂王爷,怎么会拿这种事说笑?"

"那明珠我也见过,姿色虽是上乘,但仍难掩一身风尘。"百里寒冰站了起来:"而且先不论她的出身,据我所知早在五年前,现今的苏州府尹司徒朝晖就已经把她收进府中充做歌姬。这件事,相信王爷你也是十分清楚的吧!"

"虽是那样没错,但明珠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司徒朝晖更是绝对没有碰过她一根指头。"有些受不了百里寒冰散发出来的敌意,慕容舒意往后退了一小步:"本王能够保证,明珠依然是冰清玉洁的身子。"

"堂堂的安南王爷,居然要在这里作保一个风尘女子的贞洁?倘若说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当作谈资笑料?"百里寒冰哼了一声:"至于那个什么明珠,王爷既然视如珍宝,不如就娶进自家王府里去,也免得在这里依依不舍强做大方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慕容舒意被他暗带讥讽的话刺得有些眉目无光,也拧起了脸:"我也知冰霜城不是等闲门第,特意把明珠认做义妹,此番还亲自上门求亲。难道百里城主你是觉得,本王的妹妹配不上你的徒弟吗?"

"就算她今日成了公主,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百里寒冰冷冷一哂:"这门亲事,我是绝对不会应允的。"

"你!"

"慕容。"如瑄连忙拖住了他:"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什么?明明是他……"

"师父他也是为了我好。"如瑄把他指向百里寒冰的手指拉了回来。

慕容舒意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那如瑄你的意思呢?"

如瑄回头看了一眼百里寒冰,低声地说:"我的确是到了该娶妻的时候,不过明珠她……慕容,这事我们好好谈上一谈,不如缓缓再说吧!"

"为什么要缓?"

"那你又为什么非逼着我现在决定?"如瑄瞪了他一眼:"你舟车劳顿,先好好梳洗休息一下,什么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可是……"

"师父。"如瑄假装没有看到他不满的神情,转身对着百里寒冰行了礼:"慕容王爷远来是客,还请师父能够看在我的面上,此时先不要与王爷争执了吧!"

"算了。"百里寒冰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安南王爷若是来冰霜城作客的,我自然欢迎之至。你让漪明安排的王爷食宿,好好招呼着他。至于其他的事情,不提也罢!"

勉强地说完,他就先行拂袖而去了。

"谢谢师父。"看着他出了大厅,如瑄总算松了口气。

可是一看到表情阴沉不悦的慕容舒意,他又皱起了眉问:"慕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就……"

"你才是怎么回事?不是你让我……唔唔唔!"慕容舒意嚷到一半,就被如瑄掩住了嘴。

"你小声点好不好?"如瑄望了望门口:"你也晓得我不想他知道这事,怎么还瞎嚷嚷呢?"

"好了好了!"慕容舒意把他的手拉了下来:"还不是被你那个师父气的,不过他今天的样子也真是奇怪,就好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

"胡说什么!"如瑄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会一个人来吧!那些随从呢?"

"在城外呢!"慕容舒意半是嘲讽地说:"有你那个天下无敌的师父在,谁敢乱闯冰霜城,又不是不要命了。"

"我会让人安排他们的住处。"如瑄拉着他往后院走去:"你好好和我说说,你怎么把明珠扯到这件事上来的?"

"为什么明珠不行?"

"不是明珠不行,是这个法子根本不好!"

"哪里不好?"听他这么说,慕容舒意一肚子委屈:"不是你写信,说要我帮你这个忙,用来还你十多年前的救命之恩吗?"

"我只是让你想个办法,分一分他的心,让他暂时别想着要为我娶妻的事。" 如瑄用力地瞪他:"可你怎么这么糊涂,非但找个人要嫁我,还偏把明珠牵扯进来?"

"让他暂时分心?好啊!我当然可以做到!但那总也是一时的,然后你又该怎么办呢?"慕容舒意挑起了眉:"既然他有了这个念头,你又说不能开口拒绝,这问题不就是迟早都要面对的吗?"

"迟早的事,迟早再说吧!"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能拖得了一时是一时。"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慕容舒意看着他笑了:"你可是曾经看了一眼伤口,就立刻决定把别人整条腿都锯下来的,怎么现在也学会说什么拖得一时是一时了呢?"

"这是什么比喻?"如瑄走到椅子旁,背对着慕容舒意:"若是伤口就要溃烂,不锯掉当然不行,可那和我现在的境况,是完全不同的。"

"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同。"慕容舒意叹了口气:"一看我就知道了,那个百里寒冰绝不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你若不想个彻底的办法,迟早还不是要被逼着娶他中意的女子?"

"你不知道……"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心里:"慕容,你老实告诉我,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法子的?"

"我说如瑄公子,你给我这么大一个难题,叫我仓促之间能想什么办法出来?"

如瑄帮他接了下去:"所以,你去找司徒朝晖商量了,对不对?"

慕容舒意点了点头。

"这个司徒朝晖……"看到慕容舒意疑惑的表情,他硬生生地忍下了怒意。

"他怎么了?"慕容舒意追问。

"没什么,我是想说司徒他果然聪明绝顶,居然能想到这么好的法子。"如瑄苦笑着回答:"这一招一石二鸟简直就是用得出神入化。"

"一石二鸟?"慕容舒意转了转眼珠:"可以用在这里的吗?"

"自然是可以的。"如瑄不想多谈,转而就说:"慕容,这事我还是不能答应,就此罢手吧!"

"那你准备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如瑄想了一想:"你只要对百里寒冰说是开了个玩笑,其他的我去解释就可以了。"

"那倒也不错,说不定我这次还来得及喝了你的喜酒回去。"慕容舒意笑着说:"有可能你会和如花美眷洞房定情,然后就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到时候,也就真是羡煞我这孤家寡人了。"

"慕容,你何苦要取笑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瑄坐倒在椅子上,一脸的疲惫:"若是我不娶,就安不了他的心,若是娶了,却一定会连累那个无辜的女子,左右都不是,你说说我该怎么做呢?"

"要真是这样,其实反而简单了。"

如瑄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慕容舒意环抱起双手:"若能选择,你宁愿是他不好过还是别人痛苦?"

六十七

"这是司徒朝晖让你问的吧!"如瑄也不想就这事继续讨论下去了:"可不论怎样,我都不想为一己之私累及旁人。"

"我知道你是怕明珠对你有情,日后会有纠葛。可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明珠好好谈过,她答应只是和你假扮夫妇,不会有任何其他要求。"慕容舒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尽可以放心地娶她过门,至多过上一两年,等百里寒冰安了心,你们再想办法脱身离开冰霜城。然后不就又是海阔天空,任你翱翔了?"

"难道你以为事前约定,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吗?"如瑄按住了隐隐作痛的额角。"慕容,你不会真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吧!"

"你先别急着教训我,我可不是随便想个办法搪塞你的。也我是慎重考虑过后,觉得这法子最是可行才随了司徒的意思。"慕容舒意解释说:"明珠那里虽然犹豫了一段时间,但她最终是立了誓,绝不至于临阵反悔。"

"慕容……"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慕容舒意打断了他:"再者,你以为自己是为明珠好,可有没有想过这对明珠而言,其实是个百利而无一害的机会?"

"这事对我有利不假,可是对她还能有什么好处,我倒是真不知道了。"他当然不怎么相信,但看慕容舒意这种少有的笃定模样,也就想听一听。

"你也知道明珠她是因为株连获罪,所以被充做官妓的,虽然司徒把她接进府中,但她并未真正脱去妓籍。"慕容舒意一笑:"除此之外,我还许诺事情了结之后,赠她千两黄金,那足以让她下半生衣食无忧。明珠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这么优厚的条件放在面前,自然不会白白错过。"

"这不半是胁迫她吗?你怎么可以同意司徒这么做呢?"这种威逼利诱的做法,司徒朝晖做来自然驾轻就熟,但慕容舒意又怎么会答应?

慕容舒意嗤然一笑,对着他摇头:"我说如瑄,你说我想得简单,但你却想得太过复杂了吧!"

"什么意思?"他的心突然一惊,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心爱的人对每个人而言都是重要的,对明珠当然也一样,但她毕竟早已不是深闺里不识疾苦的千金小姐了。"慕容舒意面容沉静,模样是如瑄从没有见过的稳重与深沉:"如瑄,明珠经历过人生的波折起伏,懂得什么才是自己最需要的东西。那可能是一生中再不会有机会得到的自由,或者是能够让她远离痛苦回忆的优渥生活,但绝不会是你那颗不知道在哪里的心。"

如瑄沉默了一会,然后问:"这样说的话,那些条件是她主动对你提起的吗?"

"为自己解决这个难题,也顺道帮一帮你的红颜知己,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你又为什么还在犹豫?"慕容舒意不单是表情变了,言词更是突然尖锐起来:"别告诉我,你特意把我找来这里,却对我的办法诸多指责,根本就是因为你不指望我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想要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而已。"

"慕容舒意,你这是在说什么?"他当然恼怒起来:"你以为我是在这里惺惺作态,故作烦恼的模样作弄你吗?"

"你不是。"慕容舒意一整衣袍,四平八稳地在他身边坐下:"可是你扪心自问,你觉得以我慕容舒意的本事手腕,到底是有几成的把握,能够把那只老虎调离这座山呢?"

如瑄没有回答,但望着他的表情却阴晴不定。

"我慕容舒意虽然曾以忠义护国之名传颂天下,但也人人皆知,我那时不过是靠的少年蛮力与不知天高地厚的坏脾气。"慕容舒意冷笑着看向他:"就算司徒朝晖会有巧妙安排,但我冲动又别扭的性子多半会坏事,你要靠我瞒过百里寒冰的眼睛,难道不觉得太过勉强了吗?"

略微的呆愣过后,如瑄苦涩地微笑起来:"我常常感觉,你这个人有时候古怪得没有道理,但总把那归结于你的任意率性……现在想起,果然是我太过愚钝了,才有这么多事没有看清。"

他走到窗边,对着紧闭的窗户呆呆地看了好一会。

"你说得很对!"他的手放在窗沿已经很久,好像想推开那扇窗户却无力做到:"我心里知道找你帮忙多半于事无补,但那个时候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我又觉得怎么也不甘心……可是当你到了这里,告诉我真有另一条路可走的时候,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甘心……可你不用担心,也不用这么刻意地提醒我。我想我只是一时糊涂,有点分不清自己是想顺着他的心意,还是再也不想看着他自欺欺人……"

慕容舒意暗自叹了口气。

"只是最近这段时间,我觉得……他对我好的时候我恨不得刺他几刀,看不到他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想看见他,还有我答应他娶妻的那个时候……"如瑄深深地吸了口气,吸气的声音似乎在发颤,但说话时却是没有一丝颤抖:"慕容,最近这段时间我常常觉得,他不过是忘记过去逃避事实,真正疯了的那个其实是我才对。"

慕容舒意已经有点不忍心去看他了。

"要不是疯了,我怎么会陪着他一起假装,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把额头抵在窗上:"百里寒冰一直是心魔,我心里的那个魔,我逃到哪里他都在那里,怎么逃也逃不开……"

慕容舒意开始后悔逼他表明心迹,轻声地咕哝了一句:"至少你还能逃……"

"逃不过那我也就不再逃了。"如瑄终于推开了那扇窗户,面对着满是阳光的庭院:"就好像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我始终是宁愿别人痛苦,也看不得他半点难过的,所以……我想我会娶明珠,然后想办法慢慢化解他的心结……我虽然恨了他很久,但终究还是爱他的时间更长……"

慕容舒意再也坐不下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种事说出来以后,果然会感觉轻松很多,你对我还真是不错……我现在已经感觉轻松了很多。"如瑄背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神情平静地说:"不过,那些话你可不要讲给别人听,我只说给你一个人知道。"

六十八

百里寒冰闭着眼睛坐在剑室中央,如瑄站在门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打扰他。

"你进来吧!"

如瑄依言走了进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百里寒冰对他说:"如果你来是为了那个明珠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我……"他犹豫了好一会,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黯然地转身想要出去。

"站住!"百里寒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难道你真的想要娶她?"

"我想……这件事,还是等过两天再说吧!"

"不用了。"百里寒冰声音又冷又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论过了多久,我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师父。"如瑄转过身来,神情恭敬却也坚决地说:"我这一生,除了明珠不会再娶别的女子。"

百里寒冰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毫无转圜,神情立刻一僵。

"明珠是我唯一会选择的妻子。"他接着说了下去:"师父你要是不愿意看着我孤独终老的话,就请答应这门婚事吧!"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是在同师父商量。"

"好,真是很好……"百里寒冰心里怒极:"那个慕容舒意对你说了什么,能让你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

"慕容?"如瑄摇了摇头:"他没有和我说什么,要娶明珠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真是这样的吗?"百里寒冰当然不会相信:"我知道你和那个慕容舒意交情不错,但我看他那个人表面冲动狂妄,内里应该也是城府颇深。你就那么信他,半点也不会怀疑他的用心吗?"

"我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如瑄,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百里寒冰越发不悦起来:"我觉得这件事一定别有内情,慕容舒意用心更是可疑,所以我是不会答应的。"

"师父。"如瑄走过来跪倒在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百里寒冰望着他,脸色一片铁青:"你就为了要娶那个女人,愿意跪下求我吗?"

"是。"

"你……"百里寒冰想要扶他起来,却又恨极了他那非卿不娶的模样:"你以为跪了我,我就会改变主意了吗?"

如瑄不说话,只是一径看着他。

百里寒冰任他看了半晌,终究是慢慢有些心软,表情也从气恼变成了无奈。

"你要我答应,那就告诉我理由!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坚持要娶那个明珠?"他重新坐了下来:"我不要听什么两心相许之类的假话,我知道你心中对她没有爱慕之情,你娶她一定另有原因。"

"师父你记不记得,你上次问过我有没有所爱之人。"

"记得。"百里寒*了点头:"你说你没有。"

"其实,在离开冰霜城的这些年里,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他把头低了下去,目光望着青石的地面:"我自己爱得极苦,也拖累了对方,纠缠了很长的时间,最终还是没有任何的结果。"

"那个人拒绝了你吗?"

"从头到尾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他虽然知道了也还是若无其事,就算后来我清清楚楚地当面告诉了他,他也只认为我不过是一时糊涂。"如瑄怅然一笑:"他非但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还说我是个年少轻狂的孩子,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要是我不及早回头,等长大了以后一定会觉得自己可笑可悲。"

如瑄故作淡然也掩饰不了的遗憾惆怅,百里寒冰看了,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酸。

"这人怎么这么可恶?"他握住了如瑄的肩膀:"拒绝你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说这样伤人的话呢?"

"真的吗?"如瑄轻轻一颤,呆呆地看着他:"你真的这么觉得?"

"当然了,她不接受也就算了,何必要这样羞辱你呢?"百里寒冰安慰似地抚着他的头发:"这样的人,你也不必对她念念不忘,一点也不值得的。"

"其实他那么做也不是因为厌恶我,而是在为我担心,因为他不爱我也不可能爱我,所以他想让我索性恨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他涩涩地笑了:"他那样待我或许有些残忍,不过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过了这么多年,我现在想起那些往事,虽然不会说是感到可笑,也多少为自己有些不值。"

"她让你这样伤心,你怎么还帮着她说话?"百里寒冰又是心痛又是生气:"这个人到底是谁?"

"谁……是谁已经没什么所谓了,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很久。"如瑄淡淡地说:"如果我还能再见到他的话,我只是想对他说,这个世上果然没有谁值得我为他痛苦一生……他要我明白的这些,我能够体会到了。"

"所以呢?"百里寒冰的手停在了他的脑后,弯下身子和他平视:"你要娶明珠,然后证明给那个人看,你不会为了她孤独终老,痛苦一生对不对?"

"不对。"如瑄和他四目相对:"我不是想要利用明珠证明什么,只是因为明珠对我的那份心意,多少就像我对那个人的感情一样。我和她现在也许只能算是同病相怜,但谁知道今后会不会变成由怜生爱呢?"

"可那是因为我要你娶妻,你才决定娶她的不是吗?"百里寒冰疑惑地问:"况且今后如何,也不是现在能够猜测到的,你怎么能肯定会对她生爱而不是生厌?"

"开始是那样的没错,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这对我和对明珠,甚至对那个拒绝我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瑄试着说服他:"这世上大半夫妇在成亲之前,都是连面也没有见过,还不是有许多相敬如宾的美满夫妻吗?何况我一直很是欣赏明珠,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我没什么把握,但是明珠的话,我一定会努力……"

"够了,你不用再说下去了!"他眼里的恳求,让百里寒冰觉得心头刺痛:"我毕竟只是你的师父,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娶谁,我也是管不着的,你真是坚持要娶她的话,也不用太顾虑我的意见。"

"不,一定要你亲口答应,我才会娶她。"

"要是我一直不答应呢?"

"那我就一直求到你答应为止!"

百里寒冰突然觉得自己完全处在了下风。

"你真的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如瑄看出了他的动摇,急忙用力地点头。

百里寒冰站了起来,也把他拉了起来。

"好吧!你就去娶她吧!"百里寒冰的脸色阴阴冷冷,但嘴里却说:"我虽然还是不怎么赞成你娶她,但你已经坚持到了这样的程度,我继续反对的话不就是棒打鸳鸯了吗?"

"多谢师父。"

"你不用谢我,要谢你自己的决心。"百里寒冰转过了身去:"你应该知道这结果会是这样,只要你坚持到底,我总会依着你的。我也实在是太宠你了,才会任你予取予求到这样的地步。"

如瑄看着他的身影,一度想要伸出手去,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走出剑室的时候,他再往里看了一眼,见到百里寒冰还是背对着站在那里。

就是这样的,百里寒冰留给他的,永远也只是一个美丽而不可及的背影……

六十九

如瑄正低头看着手里红绸的彩球,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那件大红喜服的关系,如瑄总是有些苍白脸色看来红润了许多。

如瑄他好像……很高兴……

那个明珠真有这么好吗?能娶到她就这么高兴吗?

"师父?"如瑄抬头看到了他,一脸的意外:"你怎么来了?"

百里寒冰看着如瑄那件鲜红的喜服,缓缓地跨进了大门,然后拉着如瑄走到了镜子前面。

"帮我梳头。"

"梳头?"如瑄看到他披散在身后的散乱长发,这才有些反应过来。

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也不能随意散发,丫鬟们也梳不好他的头发,所以他这才跑过来找自己帮忙的吧!

这时百里寒冰已经把如瑄手里的彩球放到一边,塞给他一把梳子,然后拖了椅子径直在他面前坐下了。

如瑄拿着梳子,动作自然地掬起他的头发,然后从发根一梳梳到发尾……梳了几下之后才惊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停在那里许久都无法继续。

百里寒冰回头去看他,两人四目相对,都是有些恍惚。

外面远远传来鞭炮声,但屋里的两个人却浑然不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颗心里都是些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哎呀!"突然从门口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喊:"新郎官,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

两人一起回过头,看着从门外冲进来的喜娘。

那喜娘是随着新娘子一路过来的,这时过来是要帮新郎整装准备,她看到新郎官这时居然还悠哉地帮旁人在梳头,立刻一脸快要晕过去的样子。

"怎么了?"如瑄没来得及开口,百里寒冰就皱着眉头问了。

"这……"那喜娘被他目光一望,顿时把重话吓了回去,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这可不太好,哪有新郎官帮别人梳头的,这多不吉利啊!"

"胡说什么,怎么就不吉利了?"百里寒冰听得清清楚楚,脸一下子冷了下来。

喜娘打了个冷战,再也不敢说话了。

"这里不用你顾着,你先出去吧!"如瑄对那喜娘说:"我自己会准备好的,时辰到了过来喊我就行。"

喜娘巴不得他这么说,连忙就跑出去了。

屋里一片沉静,远远的喧闹声好像是从另一个里世界传来的一样。

如瑄看了看手里握着的梳子和头发,突然笑了一笑。

"如瑄……"

"你别动。"他对着百里寒冰说:"马上就梳好了。"

他利落地帮百里寒冰挽好发髻,用簪子固定好以后就退了两步,等着百里寒冰从椅子上站起来。

"成亲以后,你还会这样帮我梳头吗?"百里寒冰坐在那里,一点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只要你愿意,我没什么不可以的?"

百里寒冰沉默了一会。

"那么……你会帮她梳头吗?"百里寒冰头略低着,声音有点发闷。

"她?"如瑄一会才反应过来:"我的妻子吗?"

百里寒冰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如果她希望我那么做的话,我想我会的。"帮明珠梳头?应该是不会的吧!那么做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明珠更不会提出那样的要求才对。

百里寒冰不再说话。

"师父,时辰也差不多了。"如瑄走到他面前,轻声地提醒他。"是不是该去招呼客人……"

"如瑄。"百里寒冰始终是低着头:"你会好好待她的,是吧!"

"不是说了,千年的缘份才能修成一世夫妻吗?"拜了天地,就算只是假装,自己对明珠也有了责任,当然要好好照顾她。"再说明珠她也吃了不少苦,嫁给我更是委屈,我应该尽力对她好的。"

"是吗?"

"是啊!"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梳子,嘴角带着笑说:"我会和明珠好好过的,你……可以放心了吧!"

"不……"百里寒冰从齿缝里逼出一声:"不行!"

如瑄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梳子掉在地上啪地摔成了两半。

"不娶……"

"什么?"从地上捡起梳子的如瑄没听清他的话。

"我好像后悔了。"百里寒冰抬起头来对他说:"如瑄,我们不要娶她了!"

"你在说什么呢?"如瑄觉得自己听错了。

还有,什么叫我们不要娶她了?到底是谁要成亲啊!

"我始终觉得,她还是配不上你。"在说出来之前,百里寒冰心里还有几分犹豫,但说出口之后,他却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后悔的感觉,甚至觉得这些天压在心上的重量,也在这个瞬间彻底地消失了。

"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说过……"

"我是答应过,但那完全是因为你坚持,是你说了此生非她不娶的缘故。"百里寒冰露出了笑容:"不然的话,我怎么可能答应让你娶她?"

"但你已经答应了不是吗?"他看出了百里寒冰的认真,开始不安起来。

"我是答应了,但这些天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当。"百里寒冰理所当然地说:"所以你还是不要娶她了。"

"怎么能……"如瑄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然后突然问了他一句:"如果此刻悔婚,我也许一生都娶不到妻子了,那么你预备如何呢?"

如果他回答没有关系,娶不到就不娶的话……

"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百里寒冰笃定地回答他:"这世上比明珠优秀出色的女子比比皆是,我一定会帮你挑一个比她好上百倍的。所以,趁现在还来得及…………"

"够了!"如瑄脸色发白,生硬地打断了他:"来不及了!宾客们就在外面,连皇帝也专程让人送了贺礼过来,每个人都知道我今天要娶明珠。现在花轿就快到门口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悔婚?"

"那有什么,让他们全都回去不就行了?"百里寒冰微笑着说:"要是你不想说就留在这里,我会出去告诉他们的。"

"你想清楚了没有?"如瑄挡在他面前:"要是我们真的那么做了,会让冰霜城沦为天下人的笑柄,那样也没有关系吗?"

"这些你不用担心。"百里寒冰看清他的表情,收敛了笑容:"你只要告诉我,你不娶那个女人就可以了。"

"马上就要拜堂成亲,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心里一阵发苦,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我是娶明珠还是娶别的女子,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分别?你为什么就不让我选择自己想要的呢?"

等如瑄把这些话说完,百里寒冰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我不想再说这些。"他转过身去,有些急促地说:"我还是先出去了。"

百里寒冰低下头,怔怔地看着地面。

如瑄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想了一想,最终又走回百里寒冰面前。

"我知道你担心我选错了人,但是请你信我好吗?"他尽可能温和轻柔地说:"只要等我和明珠成了亲之后,你就会对她有所了解,就不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了。"

"是吗?"

"一定。"如瑄肯定地点头:"你会知道明珠比你想象的要好,绝对是最合适做我妻子的人选。"

百里寒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径地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着自己的鞋子还是在看投射在鞋面上的影子……如瑄的影子……

七十

如瑄的眼角眉梢,被那人身上的艳丽嫁衣映得一片鲜红。

鞭炮声好长时间才停歇下来,大厅里人头攒动,大家低声笑着说着,眼看着新人们们用红绸系着彼此,从外面走了进来。

司仪高声喊一拜天地,他们转过身,对着屋外苍天拜了一拜。

司仪又喊二拜……

"慢着!"

这声音其实并不响亮,但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大厅里随即变得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厅里有许多的人,一些是主人家的,其余大半都是外来的宾客。

主人这边就不用说了,客人们也大多眉开眼笑。就算剩下少数不喜欢说笑的那些人里,也没有说谁是一脸阴沉又风雨欲来的,只除了……一直坐在主位上的这个人。

不过以这人今日的身份地位,行为举止与众不同一些可能也属正常。何况这些年里,关于他那种难以捉摸的乖张性情,更是私下传遍了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所以当他脸色难看地出现在大厅,然后独自坐在那里,不搭理任何一个和他说话的人,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进去的样子……所以哪怕他这样参加自家徒弟的喜筵,也没有谁敢议论这人的怪异,就连私下也不敢讨论一字半句。

当然了,不说不代表心里不会去想或去猜测。差不多每一个人,都留了些心思在他的身上。所以当这句"慢着"响起的时候,大家都极有默契地停了下来,朝他看了过去。

他虽不是这场喜筵的新人,但对这场喜筵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这二拜高堂,拜的应该是他。而站起来喊停的那个,恰恰也正是他。

他就是这座冰霜城的主人,天下第一的剑客,百里寒冰。

一对新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百里寒冰喊完之后就直接走过去,拉了新郎往通向后院的侧门走去。

直到离开大厅已经很远,到了院子里的池塘边上,如瑄才意识到百里寒冰都做了些什么。

"等一等!"他拉住百里寒冰停了下来。

百里寒冰站住了,转过身来面对着如瑄,脸色也不是很好。

他在生气?他为什么生气?他在生谁的气?他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自己从大厅里拉出来……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如瑄不知所措地看着百里寒冰:"你到底是……"

"我说了,我们不娶了。"百里寒冰终于放开了他:"至于那个女人,从什么地方来的,就送回什么地方去好了。"

又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如瑄无力地说:"你别闹了,这可不能玩笑,事关我和她的……"

"我不管,总之你不能娶她!"百里寒冰的眼中一片冰冷:"若你是怕别人笑话,那我杀了这里每一个人!只要把知道这件事的每一个人都杀了,就没有人敢笑我们了吧!"

如瑄心里一颤,抬头看他。

百里寒冰伸手过来,手中微一发力,红绸寸寸断裂着从如瑄胸前散落了下来。

"我能不能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瑄去看那一地碎红,茫然地问:"你宁愿杀人,也不让我娶她。只是因为她配不上我,你觉得我娶她太过委屈了吗?"

"当然了。"百里寒冰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他。

"难道是我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如瑄往后退了几步:"你不单单只是……不然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要做这样的事呢?"

"如瑄。" 百里寒冰拉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再退了。

如瑄要甩开他,被他察觉了,反而抓得更紧。

"我想过了,你在房里对我说的那些话是有道理,可是……"百里寒冰微微一笑:"如瑄,娶了那样的女人,你一定会后悔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这荒唐的亲事还是到此为止了吧!"

如瑄没什么反应,只是呆滞地看着他。

"其实……"见他这样,百里寒冰的笑容也挂不住了:"你若是今后也不想娶妻,那就不要娶了。其实一个人……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不要娶了?一个人也没有那么糟糕?百里寒冰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不该是这样的!百里寒冰心里的结,不就是因为对十年前的那些事耿耿于怀?

只要他娶了妻子,又生活得和乐美满,百里寒冰应该会慢慢放下那份内疚,不会再被自己折磨下去。

虽然在这之前,百里寒冰也不止一次要求他放弃婚事,可那多半是因为内心的挣扎犹豫促成。也正是因为那样,让他越发感觉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而百里寒冰最终也是让了步……但是谁来告诉他,今天这出人意料的变化,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竟然还说杀尽知情的人……百里寒冰让他悔婚之意,怎么会坚决到近乎逼迫的地步?

难道说,是他的想法完全错了?其实百里寒冰根本就是……

"你说我不娶也没关系,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百里寒*了头。

"那么就算我一辈子不娶妻子,一辈子无家无后,孤苦伶仃的也不要紧了?"

"怎么会孤苦伶仃呢?你不是还有冰霜城?不是还有我吗?"百里寒冰牵起他另一只手,把两个人的两双手交握在一起:"只要有我百里寒冰在一天,就不会让你无依无靠的。这冰霜城就是你的家,至于无后……那个叫如霜的孩子你不是很喜欢吗?也让他认你做义父,跟你的姓氏不就可以了?"

如瑄说不出话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就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厅里的气氛诡异非常。

在座几乎每个人表情都不自在,其中也不乏德高望重的长者前辈,可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说话,或者试图打破僵局什么的。

皇城里派来贺喜的使者本来是有所动作,但慕容舒意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乖乖坐在了原处。在整个大厅里面,也只有慕容舒意一个人最随意自然,他不但端杯喝茶,还一颗一颗地嗑着瓜子,更是把空了的瓜壳整齐地码放在桌上。

偌大的厅里正办喜事,仆人宾客如云,没有人交谈议论发出声音。只拜了一拜的新娘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新郎官和"高堂"不知去向。而据说是新娘兄长的安南王爷,居然很悠闲地喝着茶吃着瓜子,一点也没有着急的迹象。

就在这样奇怪的气氛里等了好一会,新郎官和百里如霜才一前一后地走了回来。

慕容舒意放下茶杯瓜子,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两人的表情神态,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百里寒冰似乎想要走到中间对众人说话,但新郎官阻止了他,亲自站到了大厅中央。

如瑄先是看了看身边穿着嫁衣的新娘,然后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百里寒冰。

"多谢诸位特意赶来参加今日的喜筵,但对不起各位的是,这场喜事恐怕不会再继续下去了。"他开了口,语气异常平和,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此事因由皆是我卫泠风一人之过,与郡主毫无牵连,此后……"

"慢着!"

这一次喊停的,是新娘的兄长,安南王爷慕容舒意。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身后的亲卫随侍也都跟着站了起来,剑拔弩张的味道让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卫泠风,你这是什么意思?"慕容舒意沉下了脸问:"难道你想要当堂休妻?"

"我和郡主并未拜完天地,就是还不算夫妻,怎么都不能算是休妻。"如瑄略低下头:"是我卫泠风悔婚在先,与郡主并没有什么关系。"

"好你个卫泠风!你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你把我置于何地,让我安南王府颜面何存?"慕容舒意一掌击在桌上,力道之猛把腕上带着的一串珍珠都震散了:"今日要是就这么算了,我就不姓慕容!"

珍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慕容舒意身后的那些人也拔出了刀剑,纷纷对准了如瑄。

"王爷……"

"是我不让他娶的。"

"百里城主这话怎么说?"慕容舒意瞪着插话的百里寒冰。

"郡主冰清玉洁,安南王府更是显赫门第,我们高攀不上。"百里寒冰走了过来,轻描淡写地一句:"你还是把她带回去,另外找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吧!"

"你……"慕容舒意气得脸都青了:"百里寒冰,你别这么得意!你还真以为我慕容舒意怕了你不成?"

"哪里?王爷你少年之时就已经威名远播……"

如瑄一直留意着身边新娘的反应,看她一直低头不说话,知道她是太过吃惊的缘故。

"明珠,对不起。"他低声地安慰:"事出突然,要委屈你了。至于慕容答应了你的条件,他一定不会……"

但是没等他说完,新娘却突然转过身去,拎起裙摆往大厅外跑了出去。

"明珠。"他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新娘装扮累赘,自然是跑不快的,还没到门口如瑄就已经追到了,他伸出手搭住了肩膀,想让人先停下来再说。

脚步一停,他正要问怎么了,就看到那艳红色的嫁衣之中,突然有寒光一闪。

七十一

不是明珠!

红色盖头飘扬而起,从那下面露出的脸,根本就不是明珠。

可是等如瑄看清了这一点,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只看到上一刻还在和慕容舒意争执的百里寒冰,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了自己身前。

"你武功不错。"百里寒冰声音有些冷凝,连手心也是冷的:"真是可惜了。"

"剑下留人!"慕容舒意急切的喊声传了过来:"百里城主,千万不要杀她。"

"这不用你多说。"百里寒冰紧握住如瑄的手:"不过她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当着我的面用剑对准如瑄。"

"我知道我知道。"慕容舒意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气势:"等我问出了要问的事情,你再慢慢和她算帐好不好?"

等回头往慕容舒意那里看去,如瑄只见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他的侍卫,而慕容舒意不知为什么还是一脸得意的样子……他顿时更加糊涂起来,完全想不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如瑄,你受惊了。"慕容舒意笑眯眯地对他说:"我没有办法事前和你说明,所以只能瞒着你,你不会怪我吧!"

"这是……"就像大厅里的其他人一样,如瑄眼中都是疑惑:"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他侧身看了一眼被百里寒*倒在地,动弹不得的陌生新娘,却随即被百里寒冰拉回了身后。

"傻如瑄!"慕容舒意扬眉一笑,伸手过来:"就算有的人舍得让你娶别的女子,我也是不会愿意的,你要知道我对你可是……"

"慕容舒意。"百里寒冰衣袖拂过,挡住了他的手:"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话想想你的身份再说。"

两人对望了一眼,最后慕容舒意先笑了一笑,先移开了目光。

"诸位。"他环顾四周:"诸位特意赶来观礼,却遇到了这样奇怪的事情,想必心中都是疑虑重重。让诸位遭遇这番变故,实在是本王的罪过,本王先在这里向诸位赔个不是了!"

慕容舒意身份尊贵,他这么一说又是作揖赔罪的样子,座上诸人都站了起来,纷纷对他还礼。

等喧哗的声音稍微平歇下来,慕容舒意才又开口说话。

"就如诸位所见。"他指着地上的那个假新娘说:"此女和百里城主有仇,知道本王这番嫁妹到冰霜城里,于是绑了本王的家眷,胁迫本王带她和她的手下混进冰霜城里,准备在婚礼上伺机下手。"

这话一出,四座哗然,就连如瑄也是震惊莫名。

不论为名为仇为利,这世上想杀百里寒冰的人都不在少数,但是以百里寒冰的武功,想要正面击杀他几乎是痴人说梦,可要暗中下手,如何混进冰霜城就是首要的问题。

但这女子非但借着喜筵混进冰霜城,甚至还绑了安南王爷的亲眷要挟于他,公然假扮成了新娘,想要趁着百里寒冰猝不及防之时下手暗算。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如雷蹄声,听来就像千军万马直奔大厅而来。

"诸位不用惊慌,那是我的铁衣亲卫。"慕容舒意及时地开口安抚众人:"之所以如此安排,也是为了防止宾客之中还混有这些人的同伴,还请诸位稍安勿燥,"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从墙头屋檐冒出的铁弓强弩还是令厅里众人为之色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瑄问百里寒冰:"你是早就知道的吗?"

百里寒冰摇了摇头,指向慕容舒意原先坐着的位置。

如瑄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张桌子上散乱的瓜壳排列得像一个简单鱼形,一颗珍珠嵌入桌面,正巧是在那鱼眼的位置上。

如瑄想起了慕容舒意一掌击在桌上,腕间珍珠碎落的情景。

"鱼目……混珠?"他略一思索就想通了其中的联系。

"想必他是受人挟持,所以才要用这个法子告诉我,此明珠非彼明珠,这场婚事其中有诈。"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立刻就猜到了我的意思。"慕容舒意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这里交给我的属下,我们换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百里寒冰手指虚弹,解开了那个假新娘的穴道。

她眼皮动了几动,然后睁开了眼睛。

如瑄当然满心的疑问,但看慕容舒意少有的凝重模样,倒也不好急着追问他。

"这位姑娘。"慕容舒意站在她的面前,用一看就是假惺惺的笑容问:"你没什么事吧!"

那女子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地扫视过每一个人。

"我说姑娘,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别想着还有第二条可走了。若是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本王的问题,说不定我倒还会放你一马。"慕容舒意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阴冷可怕的味道:"苏州府尹司徒朝晖,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七十二

那女子目光空洞,不言不动地坐在地上。

"慕容,司徒出了什么事吗?"

慕容舒意从腰带间取出一枚白玉的指环,如瑄看着,只觉得很是眼熟。

"就在今天清晨,这位姑娘把我引出了冰霜城。她对我说,若是我还想留着司徒朝晖的性命,就要帮她演这一出偷龙转凤。"慕容舒意握紧了手里的玉环:"这个玉环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我送他的,他一直带在手上……这是我家传的器物,我后来有些后悔轻易送了人,有好几次想问他要回来,他却生了好大的气,怎么也不肯还我,还说除非是他……"

说到这里,慕容舒意身形一晃,竟是有些摇摇欲坠,如瑄上前想要扶他,却被他伸手阻止。

"我没事。"他面容一整,目光凌厉地瞪着那女子:"这位姑娘,本王的心情现在非常不好,若是你还是坚持什么都不说的话,别怪本王不知道怜香惜玉了。"

"慕容……"

"如瑄,麻烦你和百里城主回避一下。"慕容舒意冷冷说道:"我想与这位姑娘单独谈谈。"

"你要做什么?"如瑄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女子:"你不会是……"

"要花费多少时间,要费本王多少唇舌,要看这位姑娘自己了。"慕容舒意绕着那女子走了一圈,轻声地说:"不过也许会可惜了这如花似玉的样貌,这柔软可人的身子……"

如瑄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百里寒冰拉住了手,他转过脸去,见百里寒冰对他摇了摇头。

"但是……"

"我们先出去吧!"百里寒冰不由分说拉着他出了门去。

"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没见过他像这次一样乱了分寸。"如瑄远远看着那扇关上的房门:"但愿司徒平安无事才好……"

温热的感觉从手心传来,他低头看到自己和百里寒冰依然交握的双手,直觉地微一用力,从百里寒冰掌中挣脱开来。

"我先回房去了,师父也有事要去处理吧!"他转过身去。

百里寒冰望着自己的手掌:"如瑄,今日在婚宴上……"

"我知道师父的心思。"他仰起头:"师父应该是察觉到了不对,为了扰乱对方,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举动。"

"可……"

"这个理由最是恰当。"他回过身来,对着百里寒冰展颜一笑:"若是这么说的话,不是就能把一切解释得合情合理了吗?"

百里寒冰看着他的笑脸,犹豫了一会才问:"你怪我吗?"

"那倒好了。"他垂下目光:"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就是怎么也恨不起来。"

"如瑄……"

"你说的话,可还算数?"如瑄转眼却又抬起了头:"你说我可以终生不娶,以冰霜城为家,与你长伴朝夕……你方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现在有没有后悔?"

如瑄看上去有些紧张,他的目光那么明亮,连向来苍白脸颊都染上了生气……百里寒冰放松了一直皱着的眉头,朝他露出了笑容。

微风徐来,带着香气的树叶落到他们的身上。

这么多年的岁月过往,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留在他的身上眼中……在阳光之下微笑的百里寒冰,好像一尊上天精心雕琢而成的玉像,美丽得……令如瑄的心酸了一酸。

"我怎么会反悔呢!"百里寒冰怎知他心里千折百转,只是看到了他嘴角的笑,觉得自己心里的阴霾也跟着一同消散了:"如瑄,我说过了,只要你愿意,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和我作伴。"

这便是了!还记得最初的最初,心里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如此,只要能和这个人相伴一生,只是能留在他身边长相守候……已经是得偿了长久的心愿,你还想能怎样呢?已经,够了吧!

"师父……"如瑄握住了他的手臂,整个人往他这边靠了过来。

这是再见之后,如瑄第一次主动亲近他,百里寒冰不免有些意外,却也是非常高兴。但随着如瑄越靠越近,他突然有种想要后退的感觉。

但如瑄抓得好紧,连手指都因为太用力而发了白……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候。"如瑄靠在他的肩上,发鬓贴着他的发鬓,双手环抱着他:"所以你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了!"

百里寒冰觉得自己的指尖也有些颤,那都是因为如瑄在发抖……

"谢谢师父。"如瑄放开了他,往后退了几步,满脸都是欢喜的表情:"我回房去了。"

百里寒冰突然说不出话,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

"师父。"如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他:"明早我过去帮你梳头,好吗?"

"好啊!"他点点头。

如瑄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扶疏之间,百里寒冰看着他走远,伸手抚上了自己的鬓角。

如瑄走走停停,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伸手推开院门的时候,笑容还是抑制不住地自他唇边满溢出来。

重新来过吧!让一切从头,明天一早……突然心口一阵微凉,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自那里穿透了出来。

他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

百里寒冰坐在花园中偏僻的角落,面前放着已经半空的酒壶和斟满的酒杯。

他向来不喜欢喝酒,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突然想要喝酒,所以他特意跑去找了一壶桂花酿,独自跑到了这处少有人来的地方,试着喝上几杯。

金黄的桂花酿,在杯中沉淀出一片优雅美丽的色泽,清冽桂香和浅淡酒香混合一起,是如瑄喜爱的味道。如瑄会端起酒杯,放在鼻翼轻嗅,带着微笑,与这种味道厮磨上许久之后,如瑄才会浅浅尝上一口……

每一次看到如瑄喝酒,他都会想到那些悒郁的诗词,虽然如瑄喝时带着微笑,但看上去却像有着无法对人倾诉的莫名忧愁。喝得越久,如瑄的微笑会更深,忧愁似乎也会更多……手一滑,酒杯从百里寒冰指间滑了出去,擦过桌子一直摔到地上。

酒撒了一些在他身上,酒杯滴溜溜地打转了几圈才停在了他的脚边。百里寒冰愣了一会才弯下腰,却在就要碰触到酒杯时停在了那里。

什么时候……有什么东西……撒了满地……

百里寒冰一手扶着石桌,一边呆呆地看着那只酒杯,专注到了有人走近都没有发觉。

来人在他背后停下了脚步,百里寒冰也随即察觉到了。

他隔着石桌用眼角看到一双红色的鞋子,认出了那是如瑄今天穿着的喜鞋。

"如瑄?"他闭了一下眼睛,聚集了一下精神,才站起来转过身去:"你……"

站在他身后的是如瑄。

如瑄的头发有些散乱,面色比往常苍白了些,身上穿着那件红色的喜服……红色的……

"原来……你在这里……"如瑄说得有些困难:"我……找了好久,我……"

他还没说完,整个人突然跪了下去,要不是及时用手撑了一下,他恐怕会整个人摔到地上。

一缕缕的红色液体,从他的衣袖里流淌了出来,顺着手腕滑落到指间,在他的手指中穿梭而过,融进了泥土中去。他抬头去看百里寒冰,可是视线突然变得很模糊,他连忙想用手揉一下眼睛,却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侧着倒在了地上。

从见到如瑄的那一刻起,百里寒冰就站在了那里。

如瑄跪下去的时候,他还是站在那里,一步也挪不动。

直到看见如瑄整个人倒在地上,他猛地喘了口气,却才跨出第一步,就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

七十三

慕容舒意坐在那里,目光里全是冷漠残酷,要是有任何一个认得他的人此时看到他,一定不会认出他是以多情洒脱闻名于世的安南王爷。

"我早年也刑讯过很多的重犯,通敌卖国的,造反行刺的,那些人大多是受过训练的死士,每一张嘴巴都闭得很紧。但是像你这样用刑到后来,人醒着却不哼一声的,我倒是从没有遇到过。"慕容舒意冷笑了一声:"人痛到了极处,难道反而没感觉了?要换了是我,就算自己被整治得再可怕,也至少会哼个几声,让用刑的人知道我是有感觉的,那才不会暴露了身份……"

那女子的脸色终于变了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骚乱,接着有人敲门。

"怎么回事?"慕容舒意不高兴地说:"我不是说过不许打扰吗?"

"王爷,城里好像出大事了!"门外的人回话:"大夫们都被找来了,似乎有什么人受了伤。"

"谁受了伤?"

"属下不知,但人似乎都是往百里城主屋中去的。"

"你在这里想一想,然后把我想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慕容舒意走到那女子面前,用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笑着对她说:"要是你不说也行,那我们就等着那个疑心病比谁都重的唐有余,看他是怎么整治你这个出卖他的叛徒好了。"

在那女子惊诧万分的目光里,慕容舒意走了出去。

慕容舒意赶到百里寒冰的屋外,却看到房门紧闭,好几个大夫模样的人和白漪明一同守在门前。

"白总管,怎么了?"看到一向不动如山的白漪明神情不对,他这才相信真是出了大事。

"王爷,我正要差人请你过来。"白漪明朝他行了个礼,面色凝重地说:"是瑄少爷受了伤,急需施医救治,我也已经把大夫找来了,可城主他……"

"如瑄受伤?"慕容舒意心一沉:"谁做的?百里寒冰吗?"

"安南王爷何出此言?"白漪明瞪着他说:"我家城主待瑄少爷怎样,王爷也是看到的,怎么可能是他伤了瑄少爷?"

"白总管这么激动做什么?"慕容舒意摆了摆手:"废话少说,如瑄到底情况如何了?"

"其实我也并不清楚,城主不许任何人接近如瑄少爷。"白漪明皱着眉说:"他根本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看来你是吃了不少苦头。"慕容舒意瞥了一眼他包着厚重白布的手臂:"不过百里寒冰没直接割断你的脖子,看起来还有一点理智尚存嘛!"

"王爷不是城里的人,又是瑄少爷的朋友,城主也许能听得进您的话。"

"真是会找麻烦的家伙。"慕容舒意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权当是帮如瑄……"

已近黄昏,屋里光线很暗。

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慕容舒意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如瑄躺在床上,能看到他身上血迹斑驳,似乎人事不醒的模样,不过倒是没有继续流血的迹象,可能是百里寒冰帮他点过穴止血。而百里寒冰就坐在床沿,把人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表情目光都是一副呆滞的模样。

因为害怕失去就痛成了这个模样,在拥有的时候又为什么不知道珍惜?

"你如果只知道抱着他不放,迟早会真的失去他。"慕容舒意一步步朝两人走了过去:"他再也睁不开眼睛,不会对你笑,也不会对你说话,你是希望变成那样的吗?"

"滚!"百里寒冰从齿缝里逼出了一个字给他。

被那汹涌杀气一激,慕容舒意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顿时不敢再往前一步。

"好,我马上就走,但是我走之前想说最后一句话。"慕容舒意用一种轻佻蔑视的语气对他说:"百里寒冰,你心里其实是希望他就此死掉的吧!"

百里寒冰转过脸来,慕容舒意对他上似乎泛着红光的眼睛,只觉得脚都有些发软,直想往门外跑出去。

"不许胡说。"百里寒冰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温和:"小心,我杀了你。"

"难道你不觉得,他对你影响已经太大了吗?"说了这些话有什么后果,其实慕容舒意心里一点没底。但他知道,若不下猛药,怕是惊不醒百里寒冰的:"你百里寒冰是怎样的人物?堂堂的天下第一剑客,怎么可能会容许自己为了一个男人意乱情迷,何况这个男人还是你自己的徒弟!"

百里寒冰放在如瑄脸上的手指猛地一颤,停在了那里。

"你当然可以说没有,但是你问问自己,这世上可有像你们这样古怪的师徒?你对他殷殷切切之情,只愿时时刻刻伴随身旁……那真的只是师徒之情吗?"

百里寒冰浑身一震,不自觉地松开了手,看着如瑄滑落下去,却又立刻伸手接住了。

"其实你还是在想,若是他死了,你也许痛得太深就会把他忘了。就算这次他是死在你的怀里,你是亲眼看他没了气息,你还是会做回你的冰霜城主,你会告诉自己,他只是出了远门,归期不定。"慕容舒意叹了口气:"不过我倒是能够理解,要是你不那么做的话,只怕他一命呜呼之后你也活不下了去吧!你看,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说什么师徒之情?百里寒冰,你究竟是在骗谁?"

"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真的。"百里寒冰弯下腰,贴着如瑄微凉的脸颊:"如瑄他……我对如瑄,我是……"

"是啊!可能我只是在胡言乱语!你对如瑄怎样?如瑄对你意义如何?这问题我答不了,如瑄也不知道,能有答案的只有你自己。"慕容舒意转身就出了门:"只是你快些想清楚,你有的是时间,但如瑄却等不了太久。"

七十四

我对如瑄再好,那也是应该的,别人师徒我不知道,但我和如瑄却是……如瑄他是我的徒儿,我自小看他长大,他一直在我身边,我自然会怜他爱他,把他当作自己的珍宝……

珍宝吗?那应该是……那是因为如瑄是我唯一的……不,还有雨澜啊!雨澜他也是我的徒儿,我也是自小看他长大,他在我身边的时间更久,只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雨澜他应该也是我心里的珍宝?

雨澜……第一次看到雨澜的时候,我想这孩子是我百里家的责任,我自然要竭力照顾他,其他还有……那么就是雨澜的身世凄凉,也颇为可怜。

至于第一次看到如瑄……我觉得这孩子好生让人心痛,我怎么都想要把他留在身边,不让他再受流离失所之苦,要让他时时地开心大笑……

我是个偏心的师父,是,这我自己也知道!但人人不都是这样?就算是同胞兄弟,在父母心里也总有偏爱的一个吧!何况,我虽然心里更亲近如瑄一些,但是对他和对雨澜应该也没有太多的差别……只除了……

那是因为如瑄生病的模样把我吓坏了,而且他也不爱习武,我也只能随他去了。反正我也会护着他,会不会武功的没什么要紧……雨澜的话,我之所以坚持让他练武,一是因为他自幼身体孱弱,二来日后要是遇上什么状况,自保之力总该有的。所以就算他习武要比常人辛苦上十倍,我还是……

我似乎……是太过偏爱如瑄了……

但是,我对雨澜也是不错!

当年雨澜爱上那个皇帝,说要留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一开始也不答应。不说其他,单单要以色侍奉君王,一生困于高墙深宫,根本就是不智之举。但是到了后来,我也是让了步的。雨澜毕竟是我的徒儿,我怎么可能把他逼上绝路?要是换成了如瑄……要是如瑄……

如瑄……

要是有一日,如瑄也学了雨澜对我说,他爱上了一个男子,要我成全他?那我会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有那样的事!我不会答应的!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我……百里寒冰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绞痛,痛得他差点连坐也坐不住,痛得他只能弯下腰紧紧抱着怀里的人……

"王爷。"白漪明见慕容舒意没多久就走了出来,焦急地问他:"到底怎么样了?"

慕容舒意把手指挡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只能一筹莫展地在门外等着,直到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喊叫。

那喊声似乎用尽了力气,却是压抑着从心底出来,所以低沉而嘶哑,让人听见了,只觉得心里阵阵恻然。

"城主!"白漪明认出那是百里寒冰的声音,就要闯进去,却被慕容舒意一把抓住了。

不久,门被从里面打开,一身血迹的百里寒冰站在门内。

"城主,你……"

"如瑄让人从背后刺了一剑,幸好没有伤及心肺要害。"百里寒冰说这些话的时候字字清晰,条理分明:"我方才已经帮他点穴止血,你们进去帮他清洗上药。"

"是!你们还不快些进去!"白漪明拉了那些大夫就冲进了房里。

百里寒冰背对门站着,没有再跟进去。

"你想明白了没有?"慕容舒意问他:"你对如瑄……"

"他没事!"他告诉慕容舒意:"他不会有事的,没有人可以把他带走。"

慕容舒意看了他一会,又是叹了口气。

"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百里寒冰也望向了他:"我知道你是为了把我吓醒,但不许你对如瑄也那样满口胡言,不然的话……"

慕容舒意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他不要冲动行事。

"我自己的事已经足够麻烦,没有任何精力管你们的闲事了。"慕容舒意对他保证:"我绝不会多嘴和如瑄说什么,不过……你知道是谁刺伤了他吗?"

"我会知道的。"

"这我相信,不过,从打我的主意到刺伤如瑄……百里城主,你有没有觉得整件事处处透着蹊跷?"慕容舒意摸着下巴:"还有一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冰霜城虽不能说是龙潭虎穴,但总算是当今世上最难闯进的地方之一,怎么会突然间好像变成了酒楼菜馆,谁都可以任意进出了?"

"这些事我自然会一一彻查清楚。"百里寒冰哼了一声:"倒是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闲话,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了,难道是已经问出了你那'家眷'的下落吗?"

"我刚才是着急,因为我急着想知道那个可怜的人是谁。"慕容舒意把手拢在袖中,神情悠闲地说:"谁不好绑,偏偏绑了个混世魔王回去,那个人现在一定很不好过吧!"

百里寒冰当然听不懂:"你不是担心司徒朝晖,那刚才……"

"这你就不懂了!要是我刚才不装出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日后司徒朝晖要是和我计较起来,那我不是惨了?"慕容舒意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壮胆:"还好还好,本王很是聪明伶俐,这才没有露出马脚。"

"你和司徒朝晖……"百里寒冰话只说了一半,接着就摇了摇头:"算了,这和我也没什么相干。"

"你是要问我和司徒朝晖是什么关系……嗯……简单来说,我和他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像是在回答百里寒冰,但慕容舒意望着手中玉环说这些话的时候,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把对方看得比什么都重,但也恨不得彼此从没有出生在这世上。明明想要摆脱了这种孽缘,却到头来还是挣不脱逃不了,好像是注定了要和那个人纠缠上一生,那种滋味……只有尝过才知其中甘苦……"

百里寒冰目光一暗,若有所思。

"我不过随口说说,怎么倒是惹得城主烦恼起来了?"慕容舒意回头看到他神情凝重,不由失笑:"其实我早就已经认了命,我和他恐怕今生是没有什么善了,只能下一辈子再说了!"

"既然今生有缘相遇,何必去盼望虚无缥缈的来世?"

慕容舒意轻笑了几声,然后对他说:"什么叫做真正的天意弄人,城主你一定是不明白的。"

"我的确不明白。"百里寒冰有些不悦:"你们年龄相当,又无家室,似乎能不顾一切,却又拘泥于世俗,这算是什么'天意弄人'呢?"

如此严肃的气氛,如此沉重的话题,慕容舒意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好像说得不太清楚,让百里城主你有所误会了。"慕容舒意一脸想笑又不好意思的表情,最后索性用袖子掩住了嘴,有些怪腔怪调地告诉他:"就像本王方才在厅里说的,被绑者是本王家眷。但这'家眷'之名,可不是在信口开河。而是我与司徒朝晖两个,正巧就是同父异母的血亲兄弟。"

百里寒冰愣住了。

"我这个刁钻古怪的哥哥,每回都恨不得把我吓死累死才肯罢休。" 慕容舒意握紧了那枚玉环,笑得眼睛都弯了:"也不知道这次他是怎么想的,居然敢用这个来吓我……"

百里寒冰目送慕容舒意走远,本想去剑室安静地待上一会。

就像慕容舒意方才说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处处透着蹊跷,必然不是巧合。而且……他的心乱得厉害……好好地静一静想一想,或许……

可百里寒冰一步还没有跨出去,就听到门后隐约一声呼痛……他的脸色马上变了,立刻转身冲进了房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心乱什么蹊跷。

七十五

百里寒冰急切地走进房里,却在看清房里的状况之后转瞬僵在原地。

黑暗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大的阻碍,可和灯火堂皇时相比总会有所区别,就好像他知道如瑄伤得很重,也失了不少的血。但在这样明亮的光线里看过去,他却发现床褥间殷红浸染的程度,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严重许多。

"这是怎么了?"百里寒冰觉得自己这样镇定,还能这样冷静地问话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我让你们进来包扎伤口,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如瑄胸口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可那群人不知为什么还七手八脚地压着他,任由一脸惨白的他兀自在床榻之上挣扎呼痛。

众人都回头看了过来,人人都是神情晦暗,就连白漪明的脸色也难看之极。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百里寒冰声音淡定,一如平日里的模样。

可那些大夫互换了眼色,竟是没有人敢第一个开口回话的。

"城主!"白漪明走了过来,有些无措地说:"瑄少爷他……他……他是……"

"我知道他伤势不轻,清洗上药也难免会痛。不过……如瑄很会忍痛,能让他喊出声来,一定是痛得没有办法忍受了。"百里寒冰轻声说罢,还笑了一笑:"你们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他痛成这样呢?"

白漪明往后退了一步,他身后众人也是齐齐一凛,不约而同地松开手。可没想到失了压制的如瑄一个翻滚,整个人自榻上栽倒下来。

百里寒冰虽没有盯着,但在如瑄翻滚到床沿之时就飞掠了过去,震开了围在榻前的众人,及时把人捞进了怀里。

"如瑄,你痛得很厉害吧!"他扶住如瑄的后颈,让如瑄把头靠在自己肩上:"你忍一忍,我这就让人帮你止痛,马上就不痛了!"

不甚清醒的如瑄茫然地看着他,张开嘴想要对他说话,却又转头埋到了他颈间,接着就是一阵咳嗽。

百里寒冰看他咳得喘不上气,把手移到他的背心大穴,想要输些真气帮他稳定气血。

没想到身旁的白漪明突然一掌向他拍了过来,嘴里还大声喊着:"万万不可!"

百里寒冰目光一闪,用一只手抱住如瑄,另一只手迎了上去。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就把白漪明打得口吐鲜血,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

白漪明的武功放到江湖上去,也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和百里寒冰相比却是天差地远。要不是百里寒冰心觉有异,在最后一刻收回了五成功力,恐怕他连哼都哼不上一声,立刻就会把命丢了。

"城主……"倒在地上的白漪明顾不了自己的伤势,挣扎着仰起头说:"瑄少爷他……他中了剧毒,万万……不可催动气血……"

百里寒冰正要追问,但随即感到有些温热粘腻的液体贴着自己颈项滑进了衣领。他赶紧把如瑄的脸扳了过来,果然看到一缕浓稠艳红正从如瑄嘴角流淌出来。不过奇怪的是,那分明就是鲜血,却非但没有丝毫血腥气味,甚至还隐约散发出一种淡香。

这种香味……

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带来一股令人熏然的清香,那么说,附近一定有荷花开得正盛……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垂落的白色轻纱随风轻动,猜想一定是它在刚才贴上自己的手背,那种温柔的感觉真是令人眷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感动,风就已经把什么都带走了。

虽然他只需要一伸手,就能把成就温柔感觉的轻纱抓到手里,但他很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能够用手抓住的这样东西,在抓到手里的那一刻,自己一定就会后悔。可即便是这样的清楚,他却不能肯定当再一次感觉到那种温柔,自己还是能够忍耐着不去抓住。

也许第二次是可以,但是第三次第四次……

突然间,白色的轻纱猛地飘荡过来,贴在了他的手上、身上还有脸上……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

"你醒了吗?"

他听见有人说话,就隔着白纱看过去,看到了所能想象的最美丽的人。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为能够见到这么美丽的人而感到雀跃。

只是下一刻,那种温柔的感觉再一次离他远去,可这一次带走它的不是风,而是那个美丽的人。

他皱起了眉,小声地抱怨着,说讨厌和走开那一类的话。

其实他很希望这个美丽的人能靠近一点,更近一点,一直近到自己可以碰到的地方。但是他更加明白,就算是在伸手能够碰到的地方,自己也不可能抓得住这个美丽的人。所以他宁愿把这个自己一看到就不知道有多喜欢的人赶走,也不要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却怎么都抓不到……

他一直在赶人,可那个美丽的人好像听不太懂,只知道用那双漆黑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不知有多么难过。

怎么也赶不走,胸口又闷得厉害,他只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眼睛里跑出去,顺着眼角飞快地跑到头发里去了。

"是哪里痛吗?很难受吗?"那个美丽的人突然慌张起来,往后退了一些:"你若是不想见我,那我这就走了,你不要哭……"

他发闷的胸口绞痛了起来,眼睛里不停地有东西跑出去,那似乎是像水一样的东西,很快就打湿了他耳边的头发。

看到那个美丽的人转过身,像是真的走了,他急着想喊不要走,却痛得喘不过气,嘴里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虽然什么都抓不到,但他还是把手伸出去了……

他没什么力气,抬起的手很快就落了下来,在他以胸口会因为太痛而裂开的时候,他看到那个美丽的人回头望向了自己。

"不要走。"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我不讨厌你……你别走……"

他说完以后,那个美丽的人就没有走。非但没有走,还很近很近地,很温柔地帮他擦掉从眼睛里跑出来的东西。

"你要是清醒的,又怎么会哭成这样?"那个美丽的人一边帮他擦眼睛一边对他说:"别哭了,我不会走的。"

穿着白色的衣服,头发漆黑漆黑,眼睛漆黑漆黑,世上最好最温柔最美丽的这个人……他伸了手去抓,然后抓住了。

"怎么又哭又笑……"美丽的人叹了口气。

那漆黑的头发好滑,他的手又没了力气,就慢慢地落下来落下来,一直落到另一个人的手里,然后被紧紧地握住,就没有再落下来。

这个美丽的人握着他的手,这双漆黑的眼睛里只有他……

"我心里好高兴!"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你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不好!"那个美丽的人表情突然变得很冷漠:"你最近一直在发烧,一定是烧糊涂了才会这样胡言乱语。"

"为什么……"眼睛的东西又跑了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为什么不好?只是亲一下……我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说不好?"

"怎么又哭了?"

"我喜欢你,只是喜欢你啊!"他又开始喘不过气来:"你为什么这么小气,只是亲一下都不可以?"

"我去把大夫找来。"美人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他伸出手去,却已经连衣角都抓不到了。

"你骗我。"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你说不会走的,原来是骗我的……"

那个就要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蓦地僵住了,然后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来,那双冷淡的眼睛和他失望的目光纠缠到了一起。

似乎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刻意的冷淡终于从那双漆黑美丽的眼睛里慢慢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奈。

"你过来,好不好!"他小声地要求着,一脸怕被拒绝的模样。

时间又在犹豫之间耗去了许久,但那白色的身影最终还是回到了床头,回到了他伸手能够抓住的地方。

"我还是让那些大夫再给你看看。"白衣美人看起来有些焦虑:"你受伤之后一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也是神智不清,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我不要别人。"他费力地抬手,抓住了垂落下来的衣袖:"你不要走……"

"我已经找到了药师无思,他的医术冠绝天下,一定能够把你治好。"可惜美人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还自顾自地在讲那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多三四日他就到了,所以你只要再……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能撑坐起沉重如山的身体。不过随即那种支撑起他的力量又突然消失,他身子一歪,自然而然地往床铺外侧跌了下去。

但就像预料的那样,他并没有真的摔倒,而是被搂进了一个充盈着荷花香气的怀抱里面。

七十六

他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如愿以偿地被白衣美人抱在了怀里,忍不住恍恍惚惚地笑了一笑。美人似乎为他带着些许狡黠的笑容而困惑,一时间有些失神。

美人的嘴唇浅淡削薄,却与那双眉那双眼那管鼻说不出的相衬,而且……离得好近!

他的心怦然一动,像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微微地侧仰过头,往那微张的削薄双唇贴了过去。

好软!好香……他轻轻地碰了碰,离开之后觉得不甘心,于是又靠过去碰了碰,还是觉得不满意,于是又凑上前……

他亲了一次又是一次,只是这一次又一次的轻触,非但没有消弭他心中的不甘不满,反而让他的胸口破了一个很大的洞,然后一丝一丝的冷风钻了进去,直到他的胸口一片冰冷。就好像美人这双漆黑美丽的眼睛,冷冷的,暗暗的……他打了个寒颤,脸色变得青白一片。

"你生气了……"他喃喃地问:"你生我的气吗?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亲了你。"他浅浅地笑了,轻柔却坚定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亲了你。"

"你喜欢……我……喜欢?这是什么意思……"

"是喜欢。"他想要抬手却没能成功,最后就把自己的脸偎了过去,与那张美丽的脸靠在一起,肌肤相贴体温相触。"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快要死掉了……"

"不许胡说!"美人抓着他肩膀的手变得好用力,他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才让那种力量收敛了许多,但还是抓得好紧,让他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可是,我好像要死掉了……"在清雅的荷花香里,他微微垂下眼帘,如同呓语:"我不要死,死掉了……就不能再喜欢你了!死掉……你就会把我忘记了……我不要!我不要和你分开……不!至少要让我看到你……至少要让你看到我……至少……还能看到……"

声音越来越低,很快的,余音也不可闻了……

探过他的脉息,知道他只是又昏睡过去,才把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证实,对自己证实他说的这些话……这些好像是胡言乱语,可又听得人胆战心惊的话……不过就是因为荒唐的梦魇或者混乱的神智,而不是……

扶起贴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他,小心地摇晃着:"你醒一醒,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你是美人嘛!"他半梦半醒中扯动嘴角,最终还是没能凝聚成笑容:"是我最喜欢的美人……"

扶着他的手霎时一僵,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酸涩在身体内的某处翻搅起来。这最理想最令人安心的回答,却有些……有些说不出的……焦躁?

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倚在自己怀里的他平放到床上,帮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撩开湿发。这些从没想过会为别人做的事情,为他做起来却那么自然顺畅,就像是再天经地义不过。是因为自小看他长大,一直伴随身边,不知不觉就习惯了怜他爱他,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珍宝……是这样的吗?真的……只是这样吗?

轻浅短促的呼吸,依然微蹙的眉尖,昏睡中也不舒展的神情……细细地看了又看,用手指帮他推开愁纹,擦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痕,停在那干裂苍白的唇上……男人的嘴唇,一点也不柔软,一点也不甜美,贴上来又干又涩又是灼人的,怎么会叫人感觉温柔缠绵入了骨髓?怎么会……怎么会叫人……

如果真是神智不清,他又是把自己误当成了什么人?是怎样的美人,能让稳重端方的他忍不住想要肆意轻薄,情深意切到了这般痴狂的地步……他到底知不知道,方才和他唇齿相依的不是他的红颜知己,更不是什么绰约美人,而是……而是……

呼吸可闻,猛然惊觉之时,已经是靠得太近了,鼻尖都快触到他的脸颊……要退开些!退开……他这是梦到了谁?谁让他把眉头展开?谁让他露出这样的笑?是谁……

美人?又是那人吗?在梦里也还是要念念不忘吗?靠得这么近,和他靠得这么近的是谁啊?他怎么还能梦到别人……怎么会……

"美人……"那干涩苍白的唇又动了动,温热吐息拂过咫尺间不住轻颤的削薄双唇:"百里……寒冰……"

白漪明远远地就看到百里寒冰站在门外。

"城主。"他加快步伐走了过去:"药已经煎好了,是不是现在……"

百里寒冰的表情让他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瑄少爷情况有变,不自觉地朝门里张望了过去。

可那躺在轻纱帐里的人,看上去没太大变化……

"城主,你去休息一下吧!"白漪明忍不住劝他:"您这样不眠不休地守着,实在是太耗精神,瑄少爷醒过来以后看到您为了他形容憔悴,一定会舍不得的。"

"舍不得……他对我……"

"瑄少爷对每个人都极好,对待城主更是仔细上心。"白漪明叹了口气,苦涩地笑了笑:"我小时候喜爱瑄少的温柔,只要他在城里就缠着他不放,希望能够和他更加亲近。可是每次只要城主在场,瑄少爷就极少会把目光放到别人身上。就为这个,我还孩子气地记恨了您好一阵子。"

"他总望着我吗?"百里寒冰怔怔地问:"为什么我不知道?"

"再珍奇稀罕的东西,拥有的时间长了,哪还有会觉得什么特别?"白漪明说完觉得自己有些不敬,又解释了几句:"城主您不也是视瑄少爷如手足骨肉,事事处处第一个想到的不也是他吗?想来是瑄少爷习惯看着您,您也习惯被他看着。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也就不会去刻意记得了。"

百里寒冰听了,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奇怪。

"城主,您这是怎么了?"白漪明看他神情恍惚,不安地问他:"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百里寒冰摇了摇头:"我也许是太久没睡,所以有些累了。"

"那您回房休息一会,瑄少爷这里我会看着的。"

"不用了,我守着他就好。不过……"百里寒冰吩咐着:"我回房换件衣服,你让人在这间屋里铺条毯子,我回头躺一下就好了。"

"城主,还是……"

"要是不在能看到他的地方,我一定睡不着。"这话脱口而出,百里寒冰有一瞬呆滞,隔了好一会才说:"他现在这样子,我当然不能放心……"

白漪明点头应了。

百里寒冰回头往房里看了一眼,才举步离开。

不过这短短的路程,不管是在看得到还是看不到的地方,他一路神不守舍的,也不知回了有多少次头……

七十七

百里寒冰把手放在虚掩的门上,然后又收了回来,反复多次之后,门还是没有推开。直到屋里的人问了一声,他才推门走了进去。

"师父。"如瑄靠坐床头,在烛光下对他颔首微笑。

"你才刚醒,怎么就坐起来了?"百里寒冰快步走了过去,把手里的药碗放在床头,取过一旁的外衣帮他披上。

"我躺得太久了,坐起来反而舒服些。"他伸手按在自己胸前的绷带上:"何况都把万金难求的碧晶膏当作止血散来用了,还会有好不了的伤口吗?我已经没什么大碍……"

"什么叫没有大碍?"看到如瑄愕然的表情,百里寒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舒了口气,把药碗端起来递了过去:"先趁热把药喝了再说。"

"好。"如瑄温顺地点了点头,把碗接了过去,就着碗沿一口口地喝着。

"这药是不是很苦?"百里寒冰注意到他微微蹙眉,跟着皱眉。

"我不是小孩子,怎么还会怕苦药?"如瑄抿了抿嘴角:"师父,怎么我醒过来了,你倒好似不太开心的样子?"

"我不开心……会吗?"片刻之前,看到如瑄睁开眼睛,本来以为是如同之前的半梦半醒,直到听见他用恭敬而疏远的声音称呼自己……

"当然不会,我只是在和师父说笑。"如瑄把空了的药碗放回床边,抬起头对他说:"可你看起来真的很累,既然我现在已经没事,你也能放心回去休息了吧!"

……瑄少爷对每个人都极好,对待城主更是仔细上心……想来是瑄少爷习惯看着您,您也习惯被他看着。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

"师父,你怎么了?"如瑄注意到他神情有变,于是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如瑄……从以前开始,只要看上一眼,他就能知道自己的心思……

是啊!一直觉得那是他聪明细心,可是……要这样了解另一个人,聪明细心就可以了吗?还是要……长长久久地看在眼中,点点滴滴地记在心里……

那要是,真对自己有着不一样的……那么如瑄,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不!他不会说的!他会永远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就算抑郁寡欢,就算远走天涯,就算不再相见……他也永远不会让自己为难……

自从醒来之后看到百里寒冰,如瑄就有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

短短的大半个时辰,百里寒冰出神发呆的次数多得让人不安,间或望向自己的目光又是复杂难解……如瑄一边惴惴不安,一边留神注意着,这时见他闭目甩头,连忙问他:"你不舒服吗?可是太久没有休息的缘故?"

"我不累,只是想起……"百里寒冰睁开眼睛,却仍锁着眉头:"如瑄,你为什么不让我找大夫过来?"

那些越理越乱的事情,暂且缓一缓再说,眼下更重要的,是如瑄的身体……

"这里不是有大夫了吗?"如瑄笑了起来:"师父,你不会忘记我也是懂医的吧!"

"如瑄,我知道你医术精湛。"百里寒冰没有笑,他的表情极为认真:"你说自己没事,我自然愿意信你!可为什么找来的大夫都告诉我说,你体内有数种剧毒积存,因为时间长久,已经……深入到了脏腑,他们说……说……"

他说不下去,而如瑄笑容也是一滞,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如瑄,他们是不是在信口胡说?"百里寒冰轻轻一笑:"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可饶不了那些庸医!"

"不!其实……那个啊……那是因为我前些年中了毒,后来用以毒攻毒的法子解了,不免有些余毒……残留下来。"如瑄垂下眼帘,简单地解释了几句:"这次受伤失血诱发毒性,虽然看似吓人,实际没那么严重。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再服些调养的药物,很快就会好的……"

百里寒冰敛起笑容,盯着他看了一会,才问:"如瑄,真是这样的吗?"

"难道师父你不信我的医术?"

"那当然不是!我只是……"百里寒冰动了动嘴角:"我是怕你伤势严重,却又瞒着我不说,只是自己一个人忍着。"

如瑄轻轻一震。

"你果然没有跟我说实话,对吗?"那一丝惊颤没有逃过百里寒冰的眼睛,他坐到了床沿,放柔了声音对低着头的如瑄说:"如瑄,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可现在我的心情根本就不重要,你的身体才最是重要的。"

"我没什么事。"如瑄抬起头,笑着对他说:"师父,你就不用……"

"你自小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百里寒冰打断了他,伸手帮他把垂落的头发夹到耳后:"要换了其他的事情,我也不会勉强你。可这次不同,今天不管怎样,你也得把实情告诉我!"

如瑄看向他,心里想着该怎么解释才能合情合理,但目光及处,蓦地一惊。

"师父……"他抚上了百里寒冰的鬓角,声音里带了些微颤:"你怎么会……会有白发……"

本来没有注意,只觉得他有些憔悴疲累,直到这时在近处看了,才发现那如云的发鬓间,竟然夹杂了几丝醒目银白。

"我年近不惑,有些白发也不奇怪。"百里寒冰毫不在意地说:"我对你说的,你到底明白……"

"明明没有的!怎么会……怎么短短时日,就多出这么些白发?"如瑄脸色刷白,像是受了惊吓:"常人说朝夕白头,那是因为忧急如焚、五内失和所致。可你修习的心法长于静心敛神,克制心绪、调和气血非寻常人能比,又怎么会……"

"几根白发,又有什么紧要的?"百里寒冰的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了下来:"如瑄,你不用这样地顾念我……"

如瑄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径自抓过他的手按在腕间切脉,一边细细看他面貌眼瞳。

"非但内息不纯,连经脉也有损伤,为什么会这样的?"松开手的时候,如瑄的脸色越发难看:"你与人动过手?还是……你被暗算了吗?不然的话,又有谁能伤得了你?"

【外一章】慕容与司徒

"你说什么?"慕容舒意听到呓语,转过头去问他。

"我是说……怎么不见你提到如瑄?"司徒朝晖懒洋洋地靠在车窗上,漫不经心地望着外头。"在姑苏时,你不是总把他挂在嘴边的吗?"

"我不是不想提他,但想到他一个七窍玲珑的人,偏被那虚假的情爱束缚着,心里就不是滋味!"慕容舒意总爱笑闹的脸上有着嘲讽,看去不太像平日里的模样:"这世上谁见海枯石烂,哪有地久天长?人生何其短暂,一转眼就百年身了,为情痴狂的人再傻不过!"

"没想到士别三日,真要刮目相看了!"司徒朝晖低下头,用手指理着腰间的丝穗。"既然你已达到这般非人境界,怎么还不快点出家去当和尚?说不定世人有幸,有机会见你插了翅膀飞上天去的样子。"

虽然已经习惯他的刻薄口舌,可慕容舒意还是有些挂不住面子,一脸哀怨地嘟囔着:"我拼了命赶来救你,居然这样说我……"

"蜀中山川锦绣,我一直心向往之,可惜这次来去匆匆,无缘饱览钟灵秀色。自古蜀道难行,路阻且长,也许这一生没有机会再来了。"司徒朝晖撩动指尖,任由银色丝穗从指缝缕缕流泻,散落到漆黑的锦袍上。"如你所说,人生何其短,转眼百年身,中间多少人多少事,就如这蜀地风光,错过了一时也就错过了一世……"

许久,车中都没有声响。

那里听到他这样喊,目光闪烁了一下,因这许久未见的称呼觉得意外。

"我的指环呢?"司徒朝晖伸出手去:"在你那里吗?"

"对不起,我来时赶得太急,在路上不小心掉了。"慕容舒意眯起了眼睛。"你不会怪我吧!"

"我不怪你。"他蜷拢手指收了回去。"自你处得来,从你手失去,也是冥冥中注定,就算了吧!"

慕容舒意没想到他这就罢休,心中不免疑惑,过了一会忍不住问:"那唐有余……真的没为难你吗?"

他挑眉浅笑,反问道:"你是急着救我,所以才马不停蹄赶来蜀中的?"

"你说呢?"慕容舒意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刻意调笑起来:"我听人说,唐有余的女儿唐翠翘是个大美人,想着反正要来救你,若能顺便有段风流韵事,才不枉千里迢迢跑来蜀中一趟嘛!"

还是和以往一样,这模样让司徒朝晖瞪了一眼过来,从鼻中轻哼了一声。

"啊!"慕容舒意往后退了一些,讪笑着说:"你别生气,我可看不上那种青涩的小丫头,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

"我知道。"但和往常不同的是,下一刻司徒朝晖非但没有怒而拳脚相加,竟然对他微笑摇头:"别担心,我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

"喂!司徒,你这是怎么了?"慕容舒意戒备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吃错东西了?怎么……怎么这么奇怪?"

"你自小才智过人,心思缜密,若是命里不曾有我,一定早成就了事业,也许美眷如花,儿女承欢膝下……又怎会像现在这样,终日放荡散漫佯装轻狂,白白埋没了将相之才?"司徒朝晖直起身子,俊雅眉目之间笑意流转,目光里不知深藏了多少的情绪:"何况,这些年来你放下过往,待我像真正的兄长挚友,只是希望我有朝能从逆伦背德的妄想中清醒过来……你这番良苦用心我未尝不懂,只是……"

有一瞬,慕容舒意以为他会伸出手来碰触自己,可最终他却没有,而是慢慢地靠了原处。

"只是我始终不及你洒脱,少年时那种爱慕那段情仇,你已经可以坦然面对,甚至当作趣事说给人听。我却视作心中隐秘,夜夜独自辗转回想,一丝一毫也不愿意与人分享。"司徒朝晖转过头看向车外,出神地望着艰险崎岖的蚕丛秦栈:"慕容舒意,有时我真恨极了你的宽容大度!哪怕你把我当成仇人,也比这一笑泯恩仇强了不知多少倍……这样就像你往前走,把我独自留在后头,不知不觉就离得太远了……"

"司徒,语不惊人死不休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或者……这是你想出来捉弄人的新点子?"慕容舒意抿唇哂笑:"就你平日里的手段,这种程度未免有失水准!至少也要像前几次那样,叫人拿刀架着说这话才够凄凉嘛!"

等了一会,竟然还是没见到司徒朝晖的拳头招呼过来,慕容舒意不禁有种汗毛直竖的感觉。按照他的经验来说,通常司徒朝晖脾气越是温顺,就越是有怪异的事情在后头等着……

"舒意,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那些古早往事,怎么又要拿出来说了?"慕容舒意定了定神:"这问题你隔段时间就要问上我一次,我怎么敢忘呢?"

"是啊!我是怕你忘了,所以隔些时候总要你说上一遍。"司徒朝晖嘴角含笑:"可你每次都不说实话,明明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抱着我的脚哭得一塌糊涂,却总说什么犹记翩翩少年,当时枫林初见……"

"这些话你上次也说过了。"慕容舒意靠到一旁,笑容也和缓起来。

"青枫树,秋赤叶,艳阳天……翩翩少年,当时相见……"司徒朝晖闭起眼睛轻声细语,仪态风姿娴雅端丽,就如同世人眼中的风流才子,倾国名士……但慕容舒意再清楚不过,在这优雅皮囊之下藏着的,是多么喜怒无常,偏执激烈的魂魄……

"司徒,好像有些过了。"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对司徒朝晖说这种话:"到此打住,我们都别再说话了吧!"

司徒朝晖却好像不愿顺遂他的心意,一副执意纠缠到底的架式。

最叫慕容舒意想不明白的,那让人吃不消的坏脾气,怎么会突然间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舒意,此番事了之后,你也好好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个打算吧!"

慕容舒意自顾自地揣测,一时没有认真听进耳中,直到感觉有些怪异,才仔细想了想……其实不用多想,这句子根本只有一个意思!

"司徒。"他完全地放下了心来,暗自松了口气:"你不用试探我,我已经说过,这一辈子是不会娶妻生子了。"

"我这些年想尽方法,不许你沾染别人。原本是打定主意,怎样都要缠你一辈子的,可……"司徒朝晖一脸怅然若失:"你身份显赫,人品出众,怎么也不该做一辈子孤家寡人。"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流水流云兄弟都不错,但毕竟不是你的亲生骨肉,慕容家血脉单薄,还是不要在你这一代断绝了。"

"司徒朝晖,你倒是敢说这样的话啊!"慕容舒意的声音低低沉沉:"难道你忘了,当初是谁逼着我在月老祠里发誓,说要是今生娶妻生子,就不得好死的?"

"你还记得……其实……"

"其实你只是和我说笑,对不对?"慕容舒意冷冷笑问:"那么司徒大人,你现在可满意了?"

"不是。"司徒朝晖望了过来,目光是从不曾有过的温和柔顺:"舒意,我不是在开玩笑。"

"那好,你可要记得自己对我说了什么啊!"慕容舒意扯起嘴角,笑得有些恶劣:"等一回到苏州,我就娶上十个八个美女,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司徒朝晖低下头,双肩微动,看样子像是在忍着笑:"我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司徒朝晖,你够了没有?"慕容舒意笑容垮了下来,恨恨地咬了咬牙:"逼我发誓不娶的是你,现在要我娶的也是你,你就这么想让我不得好死啊!"

"怎么会呢!"司徒朝晖轻声地叹了口气:"舒意,那时你不过七八岁,又是半夜里被我从床上拖起来,所以难怪会记错了。"

"记错什么?"

"你发的那个誓。"他抬起头:"我是让你发誓不能娶妻生子,可没说要是你娶了就会不得好死,所以你尽可以放心。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论以后你娶多少个女人,不论她们多么年轻貌美,你也不可以爱上她们中任何一个,你可以对她们好,可是你的心……不能给任何人……"

"你……"背着光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眸里闪烁的,仿佛水光……慕容舒意伸手过去。"你在哭吗?"

"舒意,你答应我好吗?"司徒朝晖的手握了上来,在和暖的阳光里微微冰凉:"我知道其实你是爱着我的,只是当年你母亲……"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慕容舒意拧着眉头,有些恼怒地说:"怪只怪天意弄人,你我今生除了兄弟好友,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关系了!"

"我……我只是……算了!"司徒朝晖淡淡一笑,然后松开了与他交握在一起的手:"我一直对你要求得太多,是我太贪心了。"

"司徒朝晖,你这次是当真的,对不对?"慕容舒意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有些茫然地问:"你怎么突然想通了呢?"

"相去万里,远在天涯,纵然让人梦萦魂牵,可比起近在咫尺,心若参商,终究要好上许多。或者相忘江湖,对你我来说才是最好吧!"司徒朝晖轻笑了几声,然后半闭起眼睛曼声吟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听着那舒缓清扬的声音,有什么自慕容舒意脑海中闪过……

我今日在此发誓,若慕容舒意敢娶妻生子,那我司徒朝晖就肠穿肚烂,万箭穿心,烈火焚身,死无全尸……

"你……发的誓……"慕容舒意脸上血色全失。

司徒朝晖向他微笑,带着一如既往的眷恋凝望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诉说,却没有开口……

"司徒朝晖!"

眼看着就要抓住了,可那寂寥孤独的黑色身影霎那间化作片片鲜红,从他指掌间穿透散落……

他惊恐大喊,翻身坐了起来。

"王爷!"他的贴身侍从连忙靠了过来:"您怎么了?"

他迷茫地环顾四周,从篝火到周围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王爷!王爷!"侍从看他模样古怪,不由紧张了起来。

"这是哪里?"他茫茫然地问:"朝晖呢?朝晖……他在哪里?他到哪里去了?"

问到最后两句,他的声调不知不觉尖锐起来,神情也变得异常激动。

"回王爷,此地距离川中大约还有百里路程。"侍从低着头回答:"您可能是连日赶路过于疲乏,又担心司徒大人安危,所以才做了恶梦。"

他抬起头,望见天心月明如素,银河璀璨……

"原来……"他弯了弯嘴角,宽慰着自己:"没事的,只是恶梦罢了!"

可就算是这样,一想到刚才梦里的画面,他犹有余悸地吸了口气。

等稍稍平复了些,他才察觉脸上有种奇怪的冰凉,伸手去摸却沾到了满手湿意。

侍从始终低头跪着,周围的人也都不敢看他。他呆了一呆,站起来胡乱地抹了抹脸。

"现在……"他刚想问问时辰,但眼角恰巧瞥见一抹红艳,心猛地一跳。

再定睛一看,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哪怕被火光映着,也是惨白一片。

就在他的脚下,有一片鲜红枫叶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慢慢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片叶子。鲜红在他指间颤抖许久,猛地被揉作了一团。

"什么嘛!"他扯开嘴角:"只是做梦,不可能的……"

他拖出衣领里的红绳,紧紧握了一下又再放开。

"来人,把我的千里追牵过来。"他大声吩咐,用脚挑起靠在身旁的长枪,绑到了背上。

"王爷,千里追速度极快,余下众骑恐怕追赶不上。"侍从试图阻止他:"唐家绑走司徒大人胁迫王爷,实是居心叵测,若是对王爷你……"

"那本王就看看,唐有余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他拉住递来的缰绳,翻身跨上了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大宛名驹:"我先行一步,你们随后赶上就是。"

"王爷,不可孤身涉险!"

"驾!"他一拉缰绳,胯下骏马仰天长嘶,前蹄离地空蹬,尔后四蹄翻飞,足不残土,眨眼已经飞奔出了很远。

风声在耳旁掠过,脸颊不知何时被路旁横出的树枝尖梢划出道道血痕,他却恍若不觉,始终弯着腰夹紧脚蹬,让速度保持在最快。

月光穿透树林,洒下斑驳的光亮,眼前幽暗的道路尽头,依稀是一片火红枫林……他用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向来清亮的眼眸蒙上浓浓晦暗。

"我马上就要到了。"他略低下头,轻声地说:"你等着我。"

颈中用红绳系着的白玉指环,在冷冷夜色中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七十八

"你不用多想,我没有和人动手,更没有遭人暗算,至于内伤……"百里寒冰有些迟疑:"是因为受了惊吓,所以才会……"

"惊吓?"如瑄疑惑地重复,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百里寒冰顿了一顿,还是对他说了实话:"那天我见你倒在面前,以为你伤重不治,一时慌乱引至真气逆冲。"

如瑄一怔。

"喔……这样……"他的心突然有些惊慌,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空洞地说了一句:"是吗?"

"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百里寒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神情有些恍惚起来:"不论我怎么也喊,你都闭着眼睛不应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么说或许有些好笑,可我当时真是吓得魂不附体。"

"喔!"如瑄低着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

"那……我给你开两服药,调理一下……"如瑄起身下床,却因为动作太猛,还没站直就白着脸坐了回去。

"你做什么?"百里寒冰去扶他。

如瑄伸手一挡,把百里寒冰的手打到一旁。

清脆的拍击声过后,两人俱是愣在了当场。

"你伤还没有好,不要随意行动。"百里寒冰神情自若地弯下腰,一手环住他的肩背,一手抱住他的双腿,轻巧地把他挪回到床上。接着又帮他把被子拉过来盖好,仔细地掖了掖被角。

那张脸上流露出的温柔爱惜,让如瑄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刚刚来到冰霜城的时候,睡前他总这样帮自己掖好被角,然后等到自己睡着以后才会离开。但不论睡得多熟,每次他离开后自己就会惊醒,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我……"如瑄心里慌乱,只是拉住百里寒冰的衣袖,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明白。"百里寒冰拍了拍他的手背。

如瑄觉得眼眶发酸,连忙抬起另一只手挡在脸上。百里寒冰看着他畏缩的模样,更用力地抓住他的手,目光也越发柔和起来。

"如瑄,你不用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说得又轻又慢:"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全部交给我就可以了。"

百里寒冰坐在床沿,一直到如瑄慢慢平静下来。这期间,百里寒冰多数是在看自己握着的那只手。

如瑄的手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些病弱的苍白,但是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给人一种稳定有力的感觉。只在指尖和掌上有些薄薄的茧子,倒也不会觉得粗糙难看。

这是一双很好看,很灵巧,但一看就知道是属于成年男人的手……没什么道理的,这样看着如瑄的手,百里寒冰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泰山之巅,谢扬风折剑跳崖,月无涯仰天狂笑的那一幕。

谢扬风出了名的风流多情,自然不会是太重视名声胜负的人,要说他会为输了一次比剑自杀,恐怕没几个人会信。偏偏那个狡诈狠毒的月无涯,竟然是相信了,而且不只信了,还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

哪怕双方都身为男子,哪怕并不容于世俗,但月无涯的痴狂执着,却让人不忍苛责。

生死相随,总是叫人扼腕叹息之余,又觉荡气回肠……可这世间撼动人心的美丽故事,往往都是一种暗藏残酷的假象。

一人安然无恙,一人粉身碎骨,绝谷之下,只留下了一缕幽魂。

而在那之后的第二年,谢扬风就成了亲。据说他的妻子是人间少有的绝色,凡是见过的人无不为之倾倒。谢扬风对这个妻子视如珠玉,非但为她收敛了多情的性子,惧内之名更是传得世人皆知。

是非曲直,作为外人本无权评断,但想到月无涯那毅然决然的一跳,难免会生出几分怅然。若谢扬风真是侥幸生还也就算了,若如传闻所言不过诈死逃情……月无涯地下有灵,也不知会是怎样的想法……

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却只换来了不堪的谎言。哪怕再深再重的感情,也经不起这样的欺骗……想到这里,百里寒冰的心无端端沉重起来。

确定如瑄睡着以后,他才把如瑄遮在脸上的手拿了下来,放到被子里面。

脸上不见泪痕,可鬓边有些微湿,而原本是他握着的手,可到了后来,却反而被更加用力地抓着不放。如瑄……像是在害怕!眉头紧紧地皱着,瘦可见骨的手背因为用力,筋络有些浮起……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远到近,百里寒冰头也不回,朝身后屈指一弹,在人恰巧来到门前的时候,封住了对方的穴道。

过了一会,百里寒冰才非常小心地挣开了如瑄的手,轻手轻脚地帮他把被子盖好。站起来又等了片刻,确定没有把人吵醒,他才足不沾地往门外走去。

百里寒冰带上了房门,示意僵直的白漪明不要出声,然后才解开了他身上被封住的穴道。

白漪明放轻脚步,一直走到离房间很远的地方才敢喘气。

"什么事?"百里寒冰看着闭合的房门,轻声地询问。

"城主。"白漪明跟着压低声音:"药师已经到了,可他坚持在前厅等着。"

"好!"百里寒冰点了点头,吩咐他说:"如瑄睡着了,你帮我守在这里,别把他吵醒,我去去就回来。"

白漪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掉头望向自己身后的那扇只是虚掩的房门……

门被关上的瞬间,如瑄就睁开了眼睛。他刚才有些迷迷糊糊,也不是真的睡着了,百里寒冰离开以后,他就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出了会神,然后从被中抽出自己的手呆呆看着。这双手瘦骨嶙峋,实在不怎么好看,不过上面余温犹自残存……从眼角瞥到有身影映到门上,他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连忙把手放了回去,闭上眼睛躺好。

可在那个人推开门,走进房里的时候,如瑄就分辨出了来的不是百里寒冰。不过心里某种怪异的感觉,让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保持闭目沉睡的模样。

轻盈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了下来,他能感觉到被人长久专注地凝望着。

"你是醒着的吗?"就在一片叫人窒息的寂静里,那人突然开口说话:"瑄哥哥……"

这声音明明是如瑄所熟悉的,但那奇怪的语气,却和他所熟知的大相径庭。

闭着眼睛的如瑄心里暗自一震,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百里寒冰站在大厅门前,心突然乱了一拍,忍不住回头看去……

"百里城主。"厅里站着的人转过身,笑吟吟地对着他说:"看你的气色,最有颇不顺心吧!"

百里寒冰敛了敛心神,跨进了大厅。

七十九

厅里站着的人穿了一件飘逸宽大的衣衫,从身后看去仪态高雅,有种超脱凡俗的味道。但是一转身望过来,竟是双碧色莹莹的眼睛,饶是百里寒冰也为之一愣。

也全因这双异色眼眸,那殊有仙气的模样顿时化作诡怪万分。

"药师?"

那人微笑颔首。

"远道而来,有劳了。"百里寒冰略略点头。

"百里城主何须如此客气呢!"那人神态悠然地走了过来:"你我也能算是故人,这样见外未免显得太生分了吧!"

百里寒冰闻言微愕,那人瞧见了,笑意越发深邃起来。

"故人吗?那么说来……"百里寒冰眸光一敛:"你我相识,可是在十年之前?"

"瑄哥哥。"来人坐到了床边,用一种轻柔的力道抚上他的脸颊,用一种怪异的,似乎极力压抑着情绪的语调和他说话:"你自小就疼我,事事都维护我,那这一回也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如瑄心中惊诧莫名,却也隐约有了一种重重迷雾就要散去的感觉。

"你痛不痛?"那人的手覆到他胸前伤处,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愿看你受这么多苦,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恨只恨他除了你,别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所以我也只能对你下手了。"

那人按在他胸口的手突然发力下压,如瑄痛得闷哼一声,昏睡也就再装不下去了。

"瑄哥哥,你真是不乖。"那人见他睁开眼睛,低下头凑到他跟前:"怎么可以假装睡着了不理我呢?"

"真没想到啊!"无思的笑声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笑完之后,他悠哉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那么百里城主,我们十年前是怎么认识的,你可还有印象?"

百里寒冰摇了摇头。

"果然如此!虽有离忧,却难忘愁……"无思坐在那里摇头晃脑,表情似乎有些困扰,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

看这无思的样子,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可百里寒冰现在哪有心情追问。

"其他的事容后再说,我找你来是为了救人。"他毫不迟疑地说:"只要你能把他医好,不论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不论什么条件?"无思跳起眉问:"百里城主,这话可开不得玩笑,难不成我说要这冰霜城,你也会双手奉上吗?"

"只要你把他医好。"百里寒冰面色不变得回答:"不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见他这样肯定,无思不禁动容,他略一思忖,勾起了嘴角:"那就请城主带路,我们快些去替病人诊治吧!"

百里寒冰远远瞧见紧闭的房门,猛然停下了脚步。

"城主……"

无思还没有问完,就见他整个人飞掠而起,眨眼就到了门前。那扇门在他落地那一瞬间分崩离析,变成数不清的碎片落到了地上。

看起来百里寒冰武功已臻化境,就算是五离血煞阵……无思目光闪动,连忙走了过去。到了门前,再看那些全部同样大小的碎片,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忍不住喜形于色。

他收起笑容,跨过那些碎木进了屋里。

里面空无一人,连方才进来的百里寒冰都没了踪影,也不见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只不过床铺略有些凌乱,在被褥和纱帐上,还溅了少许的血渍。

无思过去仔细看了看,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用长长的指甲从里面挑了少许粉末,撒到了其中一处血渍上。

那些白色的粉末在遇血之后,顿时就变成了幽暗的蓝色,无思聚拢眉头,表情凝重地思考起来。

过了片刻,他转过身去问:"病人应是无力走动,怎会不见的呢?"

百里寒冰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脸上神色一片阴冷。

"我会把他找回来的。"百里寒冰低声答道。

"一定要尽快,拖不得了。"

百里寒冰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问,转身向外走去。

"等一等。"无思喊住了他:"我有一个问题。"

百里寒冰停了下来。

"不知这病人和城主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徒儿……"

"徒弟吗?"无思抚着下颚:"那他可有血缘亲属?"

"我……"百里寒冰的背影有些僵直:"不知道……"

"那可就糟了!"无思叹了口气:"不过无论怎样,城主你还是先把人找到了再说,也许没我想的这样严重……"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不见了百里寒冰的身影。

如瑄稍有意识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阳寿已尽,正身在炼狱之中。

宛如是在火里焚烧,全身上下痛得无法形容,偏偏又动弹不得,甚至连开口喊叫都不能做到。

生前罪孽深重,死后果然是要下地狱的……他想要笑上一笑,可连这点力气也用不上来。

"不是应该很痛苦吗?"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在问:"为什么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多难受?"

因为早就料到了……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谁让自己对不应该的人……起了不应该的心……

"百里寒冰有这么好吗?"

百里寒冰……寒冰……

如瑄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不再感到炙热,而是彻骨的寒冷。四周一片森冷幽暗,他只知道躺在一个很冷很暗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上方的厚重岩石。

"醒了吗?"

随着这声音,视野里亮了许多。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头转了过去,看到有人披着厚重的斗篷,正在点燃石壁上挂着的油灯。

他渐渐看清了自己周围,这显然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洞穴,还堆叠着整齐的巨大冰块,这里是……

"这里是后山的冰窖。"那个人告诉他:"本来这种季节常有人出入,不过估计现在也没人会有取冰纳凉的闲情了。我们待在这里,暂时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如瑄颤着嘴唇,冻得说不出话来。那人看他瑟瑟发抖,把他裹进自己的斗篷,搂在了怀里。

借着对方的体温,如瑄慢慢地止住了颤抖,他试着动动手脚,却被更紧地抱住了。

"漪明。"他不再挣扎,平和地问:"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做?"

白漪明笑了起来,反问他:"我准备怎么做,你真的不知道吗?"

八十

"我不知道。"如瑄想要摇头,却没有力气,只能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办?就好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样。"

"但你知道是我做的,不是吗?"那环在他身侧的手收紧了一些,过紧的拥抱压到了他的伤口,痛得他眼前一阵发黑。"为什么你没有告诉百里寒冰,刺你一剑的那个人是我?"

"因为我想不出理由,我想不出……漪明,你为什么想要杀我?"

"我的武功虽然和百里寒冰相差极远,可要杀了你还是绰绰有余。"白漪明微微一笑:"可是如果我真的杀你,又何必故意偏上那几分?"

如瑄的心往下一沉。

"你放心!"白漪明的笑容越发欢畅起来。"我不会让你死在我手里的。"

"我不明白……那么你的目标又是谁呢?"如瑄闭了一下眼睛,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

"还能有谁?"白漪明的脸凑了过来,在他耳边呢喃似地说着:"当然是我们那位天下第一的百里城主了。"

如瑄浑身一震,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生出的力气,抓住了白漪明的衣袖。

"你想知道理由,对不对?"白漪明自然不会在意他微弱的抗拒,轻易地反握住了他的手腕。"我会告诉你的理由,我会让你知道的原因的,然后你一定能够明白,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如瑄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白漪明用手钳制住了下颚,强迫着转过了头去。

"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吗?"和粗鲁的动作相反,他说话的声音语调却一直都很柔和。"就是在十年前,他重重地伤了你,然后扬长而去的那个晚上。"

那一晚,怎么可能会忘记……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等他回来之后,看到了你的尸体,接着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是光线的关系,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带着种奇异的扭曲:"他以为你死了,却不愿承认是自己害死了你,到后来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的。你要是看到了那时候的他……"

"够了!你别再说了……"如瑄胸口一阵绞痛,气都喘不上来。

"你别激动,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白漪明帮他轻抚着胸口,却没有停下诉说:"有时候想想,我还真是替我大哥不值!就因为有个对百里家愚忠的爹,就因为
城主大人几句意识不清的疯话,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斩了一只手下来……他到底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居然要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

"什么?"如瑄瞪大了眼睛。

"那晚我大哥莽莽撞撞地打了你一掌,害你吐了许多的血吧!"白漪明轻轻地笑着:"就算谁都明白,你不是因我大哥而死的,可我们的城主大人却始终对那一掌耿耿于怀。就好像是除了他自己,其他人要是伤了你,就是不能饶恕的罪过呢!"

"那么,白总管他真的……"如瑄颤抖着嘴唇,怎么也说不下去。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我听说城里出了事,匆匆忙忙地从书院赶回来,然后就在冰霜城门外,我看到了我爹、我娘还有我的大哥……雪积得很深,他们就跪
在门外的雪地里。"白漪明半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一种深沉的痛苦:"后来我才知道,百里寒冰要把白家赶出冰霜城,为了求他回心转意,我爹娘和大哥就在
那里跪了一天一夜。"

"不会的!他怎么会那么做呢?"如瑄脸色惨白。"不可能的,虽然名为主仆,但他把你们当作自己的亲人一样,怎么可能把你们赶出城去?"

"百里寒冰这个人骨子里有多么冷酷无情,你不是应该比谁都清楚吗?"白漪明对着他摇了摇头。"只是瑄哥哥,都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我应该明白什么呢?"

"对百里寒冰而言,别说是下人仆役,就连他自己的妻儿也不过是必须而非必要的东西。在这世上,他只有对你……只有对'如瑄'是不一样的。"白漪明强迫着抬起他的脸颊:"如瑄是百里寒冰唯一的弱点!要是我这么说,你会不会欣喜若狂,觉得为他付出一切都值得了?"

"你胡什么,那根本就是……"如瑄只觉得自己喉咙哽塞了一下,急急忙忙移开了视线:"无关的话就别说了,白总管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你不信吗?不过这也难怪……"如瑄眼中闪过的那抹黯然,没有逃过白漪明的眼睛,他嘲讽地勾起嘴角:"你问他们怎么样了?那你说要是一个刚断了手臂的大孩子,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在雪地里跪上一天一夜,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如瑄目光闪动,几乎想开口叫他别再说下去了。

"我爹受到惩罚了,虽然他从来没有表露过,可这些年以来,他心里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我虽然恨他,可他毕竟生我养我,我也不能对他如何。"白漪明叹了口
气:"三年前他去世的时候,还嘱咐我决不可以记恨百里家。想必他是多少有所察觉的,否则那些年我要杀百里寒冰简直易如反掌,又何必像今天这样狼狈辛苦?"

"你想杀百里寒冰……"

"他一条命,抵我母亲和哥哥两条命,不是已经便宜他了吗?"

如瑄一时语塞,没有办法加以辩驳。

"瑄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的。"白漪明低头伏在他的肩上:"你不会说百里寒冰的命更加宝贵,更不会说身为他的家奴,不论他怎么做都是对的……"

"可是……"如瑄背脊发寒,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可是你有就不想想你的妻子,孩子……"

"没有那种东西。"白漪明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我既然已经决意复仇,又怎么能被家室所累?"

如瑄用全然陌生的目光望着他,然后勉力把手抬了起来,阻隔在两人的中间。

"是我的错……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心有不甘,又怎么会连累你家破人亡。"如瑄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漪明,你真要报仇的话,杀了我也就够了。"

"我就知道……"白漪明森然冷笑:"不论他做了什么,哪怕是负尽天下人,你也不会说他半句不是,对不对?"

"对!"如瑄坦坦然然地回答:"除了他,别人我是顾不上了。"

"好!好个世间少有的痴情种子!"白漪明猛地松开了手,任由他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可惜遇上百里寒冰,任你再怎样一往情深,也只能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虽然身下铺着毛裘,可被他这样猛地一摔,如瑄还是气血翻腾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可我还是应该谢谢你的,要不是你死而复生,我又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天赐良机?"白漪明冷漠地俯视着他:"瑄哥哥你待我极好,这我可是一直都记在心上的。"

"为了能够报仇,你什么都不顾了吗?" 如瑄暗暗擦去唇角沁出的血丝,撑起身子望向白漪明。"唐有余的心思路人皆知,你这么做不是与虎谋皮吗?"

"唐有余唐有余,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他自作聪明,想出婚宴刺杀这种蠢办法,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白漪明冷冷一哂,隐约带着得意:"人
人都说唐有余是只老狐狸,可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个急功近利的傻瓜!蜀中唐家数百年的基业,恐怕是要断送在他的手里了!"

"婚宴?"如瑄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说,司徒朝晖不是被唐家绑去,而是被你……"

"唐家纵使有再多的毒药,也不可能抵挡朝廷的千军万马。就算再给唐有余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和权重一方的靖南王作对。"白漪明淡淡地回答:"不过你也尽管
放宽心吧!我虽然掳走了司徒朝晖,可没动过一根头发,甚至让人一路护送他去了唐门。只要等慕容舒意一到那里,他自然就不会有事了。"

"这么说来……"如瑄看他的神情,心里有了计较:"你愿意把这些秘密都告诉我,是不准备让我活着离开这里了吧!"

出乎他意料的是,白漪明竟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说了,我不会动手杀你的。"

这个时候,隐约传来了沉闷的"空空"声。

如瑄正盯着白漪明,想从他表情中窥得一丝端倪,突然听见这好似扣动门环的声响,不由得微微一惊。

来人在一片寂静中由远及近,白漪明迎着脚步声走了过去。

"总管。"那人对着白漪明行了个礼,然后轻声地说了一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好,你去吧!"白漪明点了点头:"千万不要疏忽大意。"

虽然那人来去匆匆,但如瑄在惊鸿一瞥之中,看清那人是城中仆役的打扮,甚至觉得面目也依稀相熟,偏偏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

等回过神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白漪明已经走了回来。

"你一心专注于他,又怎么留意到其他事情?"白漪明弯下腰,笑吟吟地对他说:"瑄哥哥,冰霜城已不是当年的冰霜城,更不再是百里寒冰的冰霜城了。"

白漪明说完那句话以后,就出手封了他的穴道。

其间如瑄昏昏沉沉,只是大致知道自己被放上了一辆马车,一路颠簸急行,也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

虽然白漪明点的并非重穴,不久也帮他解开了。可他身上的伤着实不轻,怎么也经不起这样奔波辛苦,权势靠着焦虑担忧勉强支撑。

但咬牙撑到了第三天,他最终还是支持不住,神智渐渐涣散开来。

那就好像是将睡未睡,半梦半醒时的感觉,又像是在水中沉浮漂流,四周空空荡荡,毫无着力之处。

记得上次有这样的感觉,已经是许久以前……那之后又经过了不少岁月,年复一年的,他无心再专注医学,对一切意兴阑珊,虽然饮食依旧,起居如常,可就像很多年前他曾对人说过的那样。不管如瑄还是卫泠风,都不过是在世上行走的一个死人罢了……

但是阿珩不愿意看到他死气沉沉的模样,所以他努力与人交谈、看书煎药、品茗赏月,按照阿珩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每当了无生趣之时,他就会想到阿珩,会想阿
珩是用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把自己这条命给救回来的。只要那样想,他便觉得不论怎样,还是要放宽心胸,尽量活得开心些才好。

可这一回,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阿珩的脸,偏偏是想起了太医阁里面西的那扇窗户,虽然从那里望出去,只有一道阴郁森然的墙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从进太医阁到离开那里的八九年间,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枯坐在那扇窗前,对着朱红色的宫墙发呆出神……

他这次的昏睡,似乎持续了不少时间。

不过对他而言,这种状况倒也不算难以忍受,甚至连胸口的伤处也不是那么痛了,只是口中有股甜腻的气味盘桓不去,叫他觉得不怎么舒服。他也知道有人在自己舌下放了什么东西,虽然那东西含着又腥又涩,可好歹能冲淡口里的甜味,所以他也没有太多抗拒。

等那种苦涩的味道有些淡了,就会被换上新的,其间更是一直有人给他灌着难喝的汤水。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渐渐摆脱昏沉,神智也缓慢地回复了过来。

他渐渐分辨出来,相隔不久就有人喂自己喝下的汤水,都是用富贵人家都很少见的贵重药物熬制而成。而自己舌下含着的事物,非但有着比山参浓烈数倍的味道,而且有种奇特的血腥气。

他想了好一会,终于想到自己舌下含着的,定然是千年血参。

千年血参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据说只要是还有一口气在,含上两三根参须就能把命给吊回来。这种稀世灵药他也只在医书上看过,从未见过实物,没想到今日居然有幸含在嘴里,亲自体验一番效果。

不过这个给自己用药的人实在是暴殄天物,千年血参何其珍贵,怎么能像茴香八角切得如此大块?稍有见识的大夫,看到有人如此糟蹋千年血参,恐怕都会欲哭无泪吧!

"既然会笑,那便是没事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想到你伤得这么严重,差点就……"那人继续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丝安心:"不过总算是救过来了。"

"漪明,我昏睡了多久?"他定了定神,轻声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有七日了,这些天可把我折腾坏了。"白漪明见他言语清楚,神智分明,终于安下了心,甚至打趣地对他说:"你没看到日正当中,现在自然是……"

"午时?"久等不到白漪明说下去,他接了句口:"怪不得外面这么热闹……我们这是在城镇里吗?"

他说完之后,好一阵的沉寂。

"你……"

"我的眼睛废了。"他把方才自口中取出的参块放在鼻边闻了闻:"漪明,你小时候常常帮我晒药,那时候我应该教过你,药物的存放大有讲究。就好比这血参性
烈燥热,麒麟花却是极寒之物,是万万不能放在一起的。还好时间应该不是太久,于药性影响不大,不过你千万记得把剩下的分开存放,不然真是可惜了这救命的灵
药。"

"先别说这些,说说你的眼睛。"白漪明语气中分明是不信:"你当时命在旦夕,荒郊野外的也找不着大夫,我给你含着血参,就想先保住了你的命再说。可你人是好端端的活过来了,这眼睛怎么又会瞎了?"

"我体内积毒反噬,眼睛最是柔软易伤,自然抵挡不住毒性。"相比之下,如瑄倒是显得异常平静:"要不是你用血参救我,我此刻早就没了性命,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你的。"

"你不用谢我,要谢的话谢百里寒冰就够了。"他表现出的这种平静,让白漪明产生了误解:"如果不是他把藏宝室的钥匙交由我来保管,我也没机会把这千年血参带出城来。"

"是吗?"如瑄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了出来:"那就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白漪明一愣,想不明白他刚刚盲了眼睛,怎么还能这样说笑。

"人家都说,一个人能得到多少,能活得多长,在出生之前就已是注定的了……虽然宿命之说消极颓唐,但只要一想到出生前就注定要遇到他,我却又觉得命运好
生神奇。"如瑄抬起头来,面朝着感觉中有阳光照来的方向:"我一个人孤独地过了十年,漫长又寂寞……我之所以躲在皇宫里面,是因为那里的墙壁又高又厚,我
翻不过也冲不出……"

他的眼睛看去没有异常,找不到半点晦暗迷朦,甚至连往昔总沉淀在眼底的抑郁忧伤也不见了踪影。

"可最终你不是见到他了吗?"白漪明仔细地端详着他,总觉得有些异常,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其实早在三年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了。"如瑄把脸转了过来,那双据说是瞎了却丝毫不见盲态的眼睛,看得白漪明心中一凛。

"三年前?"白漪明立刻回想起来:"是他闯进皇宫,把顾雨澜救回来的那一次吗?"

"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当值。半夜里听到外面吵闹,我就打开了窗户……就是那扇窗户……你说凑不凑巧?"如瑄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恍惚:"我看到他站在墙上,一点也没有变,就好像我常常梦到的那样……"

"当时你一眼就认出了他,可他却没有把你认出来。"

"我和他多年未见,而且那之前我又大病了一场……"如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自觉地把手放上了颈边。"他要能认得出来,那才奇怪。"

"既然你早就在宫里见过他,又为什么……"白漪明欲言又止。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被他撞见以后,还能安心留在宫里当我的太医,却在被顾雨澜认出来以后,立刻就要出宫躲避?"如瑄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轻声地叹了口气:"你要问我,我也说不清……就好像爱恨纠缠,欲断难断……相遇时恨不得从不相识,分别时却希望守在身边……"

"所以你不会找他,也不刻意避开他,就看天意如何安排?"

"天意最爱弄人,只会叫人错过。"如瑄却摇了摇头:"那个时候用针或者是其他药物,效果未必会比'千花'差上多少,可我却偏偏给了顾雨澜'千花'……那药的香味特别,很容易能够辨别出来。所以,我应该是故意的吧!"

"故意的?"白漪明惊讶地问:"要真想回到他身边,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那时自然有我的原因,不过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有些意气用事。"如瑄轻轻一笑:"好了漪明,你也该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宁可冒极大的风险,也要把我从冰霜城里带出来了吧!"

"你在百里寒冰身边多年,有没有听他谈到过一种叫做'离忧诀'的内功心法?"

如瑄摇头。

"那是百里寒冰在机缘巧合之中所得。"白漪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到武学上的天赋与成就,我从没有见过比他更加卓越优秀的人。"

"各种内功心法在吐纳呼吸,行功运气的方式上大有不同。他自幼练习冰霜城的家传心法,那么做不但要耗费时间从头练起,而且一旦和原有内力冲突,轻则武功尽废,重则性命不保,实在是得不偿失。"如瑄拧起了眉:"不过按他的性子,如果那心法真有独到之处,恐怕……"

"恐怕他当年就是不想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对你提起。"白漪明接着他的话尾说了下去:"传说练成离忧诀的人,能够控制呼吸血脉,断绝饮水食粮,甚至能像传说中的仙人一样,活过百岁而容貌不改。"

"无稽之谈!是人就需饮食呼吸,就会生老病死。"如瑄笑了起来:"再说,不吃不喝不老不死,那和一块石头有什么分别?若真是变成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些传说多半言过其实,可是离忧诀晦涩难解,倒是半点不假。"白漪明也跟着笑了:"也许就是那些历来学而不成的人,拼命编造出种种好处来掩饰自己的失败,最后硬是把武功绝学说成了求仙修道的天书。"

"等等!你刚刚说,控制呼吸血脉……"如瑄脑际灵光一现,突然之间恍然大悟,这些年里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变得简单清楚起来。"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此情可待',百里寒冰只是用内功改变了气血脉象,使自己以为他武功全失,身中剧毒。

这些年只要想到百里寒冰为了瞒过自己,居然宁愿相信心思诡异的药师,喝下那种后果不明的药物,他就会觉得不是滋味。结果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当年无思言辞凿凿,却是在信口胡说。

再想一想,无思说"此情可待"分明是嘲弄戏谑,偏偏却又一语成谶……

"怪不得什么?"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只能回以苦笑:"你继续说吧!"

"百里寒冰从十五年前开始修习离忧诀,开始那几年虽然略有小成,却始终不能有所突破。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原有的武学造诣对修习离忧诀大有帮助,却同样也
是最大的阻碍。但是到了第六年……"白漪明忽然凑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那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件事之后他慢慢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
但武功却突飞猛进,有如神助。你知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我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又怎么会知道?"如瑄感觉到他的靠近,不自在地侧过脸去。

"就是在你'死了'以后不久,他去泰山和谢扬风决战。他那时整日失魂落魄,我以为他一定会输,甚至很可能会死在谢扬风的剑下,却没想到……从那个时候我
就知道,哪怕自己再苦练上五十年,也不会有和他一战的资格。"白漪明的声音越来越低:"这十年里,我日日和仇人相对,小心仔细地服侍着他,每天晚上都梦到
自己枉死的哥哥和母亲……我知道你这十年过得艰难,可是有谁想过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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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得晚了,而且没有贴完,很是对不起各位。

其实三天前已经大致写完,只需要修改结尾,本来以为时间完全足够了才出公告。

但昨天母亲大人出了点小状况,今天也是差不多耗了整天在医院里面,刚刚才回到家里。

余下的部分今晚也许来不及改完,我会在明天来贴。

当然,锁文的时间也会往后顺延。

十分抱歉,还请大家谅解

八十一

如瑄自小看着白漪明长大,此刻听他言语之中满是凄厉孤苦,始终是不太忍心,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拉住他加以安慰。但是一转念又想,他不知要用什么残酷的法子报复百里寒冰,刚抬起的这只手却始终是收了回来。

"你和我一样活得好像行尸走肉,不过你是为了情,我却是为了仇。"白漪明看着他那只抬起却又放下的手,轻轻地勾了勾嘴角:"可在我们的心里,又有谁真正愿意像死人一样活着呢?所以我们留在这个世上,其实是要等待着一个重新活过来的希望。"

"希望永远都只是希望。"如瑄合上了眼睛:"对我来说,那个希望太过奢侈了。"

"我不知设计了多少个圈套,策划了多少次刺杀,下了多少次剧毒,但一到百里寒冰面前,就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他甚至当着我的面喝下过见血封喉的毒药,
却像喝了一杯普通不过的茶水……可这些还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他把百里家的祖宗基业,冰霜城的荣辱存亡,继承香火的儿子,救命恩人的血脉,这些一直都很
重视的东西,一夜之间抛到了九霄云外。"白漪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俯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人说无欲则刚,当一个人什么也不在乎的时
候,也就没有了弱点。我这些年来虽然从没有死心,但也一直感觉成功的希望实在是渺茫。直到你突然'死而复生',回到了冰霜城……"

"百里寒冰他对我……"

"你明明知道他对你其实有情,为什么又要学他掩耳盗铃呢?"白漪明打断了他:"我不明白,承认两情相悦对你们来说就那么难吗?"

如瑄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尚且整齐,摸索着抓住了床栏,慢慢地想要从床上起来。白漪明也不去搀扶,只是冷眼看着他笨拙缓慢的动作。

"'两情相悦'只是四个字而已,说出来当然是一点也不困难。"如瑄站在床边,面对着白漪明那边轻声说道:"可时间早就已经不对了!若是早上十年……你要知道,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更加勇敢些的,可一旦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会有太多的顾虑,自然就没有了那种勇气。"

白漪明慢慢地走了过去,拿了一件斗篷披到他的身上。

"这本来就和我无关,我只觉得你们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好笑的两个。"看着他那张几乎脱了形状的脸,白漪明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瑄原本就很单薄,又经过这几天的伤病折磨,瘦得只剩了一副骨架,加上盲了双眼,目光多少有些空洞,看上去着实吓人。

"情深如此,也算得上是种病了。"白漪明叹了口气,帮他拉拢了斗篷。

"我和他之间的事,就不劳别人费心了。"如瑄推开他要为自己整理头发的手:"你一直在这话题上兜兜转转,必然也是有原因的,不如开门见山地说吧!"

"好。"白漪明这次却是答应得爽快:"也差不多正是时候。"

如瑄露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目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我现在就杀了你,等你变成一具叫人看着心疼的尸体之后,我就把你送回他的身边。"白漪明像是生怕他会听不清楚,把话说得很慢也
很仔细:"要是你真的选择了这条,我虽然心里不愿,可也不会手软。不过你也尽管放心,不论怎样我都会非常小心,不会让你有太多的痛苦。"

如瑄仔细听了,却是面色不变,就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随即就问:"那么说说第二个选择,就是你真正希望我选的那一个。"

"至于另一个选择,自然不会这么残忍。"被说破了企图,白漪明也没有丝毫窘迫:"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隐姓埋名,让自己在这世上消失不见,余下的一切,就让我来安排。"

如瑄皱起了眉头:"如果你想要利用我来报复他,直接杀了我不是更加简单省事?"

"我最初的确有过这个打算。"白漪明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杀了你的话,当然能令他痛不欲生,可是在十年之前,已经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了不是吗?如果把你的尸体给他看了,他说不定会像十年前一样,一转眼就会忘记了吧!"

如瑄脸上掠过一丝痛色,白漪明看到了,笑容里带上了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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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的关心。

虽然母亲大人没什么大碍,但是行动有些不便,二十四小时粘着,我实在没心思改文。

不过我每日多少会来贴一些,只要母亲大人过两天恢复上班,那就好了。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等到全部改完再贴公告,让事情变得这么糟糕。

对不起诸位了。

明天一定会有,至于数量……要看情况……

八十二(未完)

这些话,正触动了如瑄深藏的心结。

他苦恋百里寒冰多年,直至今日也是缱绻不断,也许至死都难以忘情。

只是午夜梦回,当梦见早逝的双亲兄嫂对自己苦心劝责,或者是梦到身处幽暗森然的百里家宗祠之中,听百里寒冰反反复复说着那句"不是所有情感都能得到回
报,也不是人人会像你一样爱上其他男子",又或者难以入睡,独自枯守着凄清长夜……在那些或羞愧或痛苦或孤独的时刻,只有在想到百里寒冰也许会想念自己,
也许会为当日的欺瞒痛苦懊恼,也许终有一天能够了解自己的用心……只有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心中的后悔才多少会淡上一些。

可结果百里寒冰却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伤心难过后悔终究只是空想……

"他此刻正在找你,不找到你,他是不会罢休的!"白漪明说出了他的计划:"我会不停地给他希望,让他不断地在这世上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你,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再把你忘记了吧!"

永远不忘……他当年舍生忘死,为的也不过就是百里寒冰对他能够"永远不忘"。虽说下定决心不再纠缠于过去,希望能够重新开始,可是……

"其实我现在又瞎又病,对你来说是个很大的累赘。"如瑄定了定神:"与其带着我这个累赘躲避他的追踪,让我真正在这个世上消失,不是更加简单省事吗?"

"你这是劝我杀了你,然后再毁尸灭迹吗?"白漪明蹲下了身子:"我要是会那么做的话,有何必费这么大力气把你的命给救回来?"

"我的确不明白。"

"我不会杀你的!"白漪明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臂:"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是吗?"如瑄被他抓得很痛,却也没有挣扎,只是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除了报仇,其他的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白漪明慢慢地松开手。

"我不会杀你。"他咬了咬牙,忿恨地说:"可我也不会让你回到他身边,我要让他找你一辈子,想你一辈子,却一辈子也见不到你。"

"好啊!"如瑄点了点头:"就这么做吧!"

白漪明的表情僵了一僵。

如瑄会答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可他没想到的是,如瑄答应得这么平静,就像只是答应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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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这段还真少……

果然没有料错,母亲大人一旦在家,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我就一点也没有效率……

"你……"白漪明张口欲问,但还是忍了下来。

如瑄垂头坐着,有些干枯微黄的长发披散在他肩头,连在阳光下都映不出丝毫光泽。白漪明愣愣地看了一会,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事物,拉起他的手放了进去。

"你休息一下,我去安排些事情。"白漪明急匆匆地朝外间走去,却在门口停下了步,有些犹豫地加了一句:"那是……你一直抓着不放,所以我就一同带了出来。"

"多谢。"如瑄抿了抿唇:"留个纪念也好。"

白漪明胡乱点过头,才想起他看不见,讪讪地说:"那就好了。"

"漪明。"

白漪明正打开门准备走出去,闻声停了下来。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白漪明冷冷一笑:"如果你是代他说的,那就不必了。"

"不,我不是代他说的。"如瑄始终也没有抬头:"漪明,如果……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其实你答不答应都是一样。"白漪明断然地告诉他:"不论你答应或者不答应,百里寒冰都再也见不到你,你也再见不到他了。"

说完后他也不等如瑄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耳中听得他脚步渐远,如瑄无奈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这孩子怎么和小时候一样,都不听人把话说完。"

自己刚才并非想要反悔,而是想问……他轻抚着手中裂纹遍布的蝴蝶玉饰,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人将这本已是碎片的玉饰,重又小心翼翼镶嵌完整的景象。

"不要心软。"他蜷拢了掌心,将手和金玉镶嵌的蝴蝶一同贴在胸口。

失明之后,如瑄的耳力比从前好上许多,所以在白漪明去而复返的时候,他从那沉重许多的脚步声中,就察觉到白漪明心中有事。

他皱了皱眉,把手中的玉蝴蝶放进怀里,等着白漪明推门进来。

"是出什么事了?"他抢先问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话是这么说,但白漪明似乎很不愉快:"我是算漏了一点,就忘了还有个顾雨澜。"

"顾雨澜?"

"主要是我想不到,百里寒冰会向朝廷借力。"白漪明冷笑。"我没想到他丝毫不惜声名,宁愿为江湖中人不齿,去和朝廷勾结到了一起。"

"那现在怎么办?"没想到如瑄听了,却是既不欣喜也不慌乱,反正镇定地问他:"天下人都是朝廷耳目,我又伤病在身,你带着我恐怕就很难隐匿行踪。"

"这你不用担心,我早就设想了各种情况,虽然现在路途艰难了一些,可也困不住我的。"白漪明走到他面前,帮他拉拢宽大的斗篷:"只是需要你好好配合,若途中遇到盘查诘问,也请千万不要作声,免得我动手伤人。"

"立刻就要动身上路吗?"

"此地不宜久留。"白漪明用斗篷上的帽子遮住了他的面目,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挨户搜查倒也不算什么,只是那些大内暗探无孔不入,我们随时可能暴露行踪,最好快些启程。"

虽然嘴上说得悠闲,但白漪明抱起如瑄之后,脚下不停地出了房门,步履之间带着急促。等下了楼,他为了不惹人注意,也是尽量靠着墙壁行走。

恰巧大厅里似乎有人争执吵闹,正一片人声鼎沸。

"什么?连金丝碧玉莲子羹都不会做,还好意思说是本地最好的大厨?"那清亮的声音犹带稚气,说话的腔调却是老气横秋,而且一听就是在刻意刁难:"这种不上台面的菜也敢端出来,是欺负小爷我没有银子吗?"

众人突然一阵惊呼,白漪明也忍不住朝那里看了一眼,刚好那人也正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对。

初一看只觉少年俊秀,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漂亮,但对上目光之后,那少年对着他笑了一笑,眼波之中光芒流转,竟叫人生出错觉,觉得眼前并非是不及弱冠的半大少年,而是久经风月的风流浪子。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竟然生了双这么勾人的眼睛,若是再大上几岁……白漪明正在心里摇头,却冷不防地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倒也黑白分明,但却流露着森森寒气,特别是目光之中怨毒丛生,让白漪明心中止不住地发寒。

等到白漪明凝神细看,才发现少年身边尚且坐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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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大人明天终于要去上班了,谢天谢地……ORZ

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

到今天才来贴,还请各位原谅。

差不多十天以后,我应该就会锁文大修,所以这一章请各位就不要转载了。

谢谢大家陪了我这么久,给了我这么多的支持等待。

那女孩长相平平,不过胜在肤色雪白,眉目漆黑,还算得上模样清秀。

身旁有那样风流俊俏的少年,这样普通长相的女孩,自然就变得毫不起眼了。可白漪明偏偏觉得那孩子眉宇间的清冷,有种说不出的眼熟。

只是眼熟倒也算了,奇怪的是自己和她明明素不相识,也不知她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瞪着自己。

疑惑归疑惑,白漪明脚下却没停顿,很快地跨出了大门。

门外早已有马车在候着,他抱着如瑄跳了上去,顺手拉下了车帘。

"等等。"如瑄一被放下,就扯住了他的衣袖问道:"你当日出城,可曾把我身上的药也一起带了出来?"

白漪明看了看他,从身旁拿过一个包袱,放到他的手上。

"都在这里,你自己找找看吧!"白漪明转身对车夫吩咐上路,但眼角的余光却看着如瑄打开了那个包袱,找出了白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白漪明看他咽得艰难,正想递上水囊让他润润喉咙,车外突然传来一片哗然惊叫之声。

白漪明探头看了一看,只看见自己方才出来的客栈之中人头躜动,似乎那些看热闹的人不知怎么忽然群情汹涌起来,而远处一些官差打扮的人听到动静,也正快步往这里走来。

"快走。"他又吩咐了一句,就回到车里,严严实实拉上了厚重的车帘。

挂在车前的铃铛轻声作响,车轮也随之滚动起来。

"这车有层暗格,委屈你在里面躲上一会。"眼见城门在望,白漪明动手打开车板下的暗格,扶着如瑄躺了进去:"也许有些难受,你忍着些,等出城好了。"

"无妨。"如瑄躺在狭窄的暗格之中,毫无异议地应了。

白漪明来不及多说,匆匆合上车板,正准备过去把车尾的帘子挂起来,突然车帘一动,从外面窜进一个人来。

"谁?"白漪明心里一惊,手已经按上了圈在腰里的软剑。

"别喊!"来人朝他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恳求:"有人在追我,千万不要出声啊!"

"是你。"白漪明认出了眼前的不速之客,就是刚才在客栈里吵嚷的俊俏少年。

他本就觉得这少年有些奇怪,此刻一看对方身上的衣物看似普通,却无一不是质地上乘,绝非普通人家能够穿得起的,心里的怀疑越发浓重起来。

"这位好心的大叔,请你帮个忙,让我在这里躲一躲。"少年双手合十:"只要带我出了城,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你的。"

少年那双异常动人的眼睛里隐约闪着泪光,看上去好生可怜,白漪明心里一软,差点就点头说好。

"那可不行。"幸好他及时忍住,装出惶恐的样子:"我只是途经此地的生意人,不想惹上什么事非,小少爷你还是不要为难我了,找其他人帮忙去吧!"

"是吗?"少年见他态度坚决,一眨眼从楚楚可怜变成了古灵精怪:"那大叔你就是不愿意帮我喽?"

表情转变之迅速,就连白漪明都有种自叹不如的感觉。

"不是不愿,只是在下心有余而力不足。"白漪明心想这少年来历怪异,还是少招惹为妙。

"那就算了,我不会勉强大叔的。"少年挥了挥手,一脸好奇地问:"不过有件事倒是奇怪,我记得大叔方才从客栈里出来的时候,手中是抱着个人的。我还记得那人裹着一件很大的斗篷,头脸都遮住了,兴许是生病了吧!可那人现在哪里去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马车上呢?"

白漪明这才知道自己早就被少年给盯上了,不然刚才客栈里那么些人围着他,又怎么会把自己一个走过的人看得这样清楚?

"我看小少爷气宇不凡,绝不像会做什么坏事的歹人。你被人追着东躲西藏,那其中一定是有所误会。"他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不如你我一同下车,找那追你的人说个清楚,也免得你这样辛苦奔逃。"

"也好!"没想那少年不但毫无惧色,反而是笑吟吟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也往外面喊上几句,问一问可有谁看到了你的同伴,省得大哥你出了城再回来寻找。"

从少年窜上车来,白漪明就看出他不但会武,落足换气之间更是沉稳有度,绝非一般纨绔子弟的花拳绣腿可比。况且只在三言两语间,他就捏住自己软肋不放,狡猾精明也不用多说了。要是一招制不住他,被他嚷上一声……白漪明一时心中极恨,却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是打哪儿来的车?" 外面传来问话声。

"回官爷的话,小的是从京里来的。"

"那车上坐了些什么人呢?"脚步声也慢慢地靠了过来。

"车上……"

"小人是京城的行商。"白漪明主动拉起了车帘,打断了车夫的回话:"车上就我和小儿两个。"

"你说是行商就是行商了吗?"守城官拿他比了比手上的人像,不冷不热地问:"那是准备往哪里去啊?"

"你看官爷,事情是这样的。"白漪明一脸苦笑:"小人在京城里有家铺面,平日里做些玉器买卖,前阵子听人说离这儿不远的县里,有人在山上挖到了上好玉石,就带了小儿过来想收一些回去。没想到玉没收成,小儿还病得不清,这事……"

"好了好了!"守城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爷只问了一句,你倒啰啰嗦嗦的说个没完了!"

白漪明陪着笑,连连点头说是。

"把脸露出来瞧瞧。"一旁的官差指了指蜷缩在被褥里的少年。

"是是!"白漪明拍了拍少年:"儿子,儿子,你让官爷瞧瞧模样。"

少年模模糊糊应了一声,从被子里把头探了出来。他方才憋了口气,把一张脸涨得通红,配上无神的双眼,倒像是在发烧难受。

可纵然如此,他俊俏的长相也叫那些官差们看得有些傻眼。

"这孩子长得倒好,可和你这爹不怎么像啊!"守城官用怀疑的目光在这父子俩脸上来回比较:"不会是你拐来的吧!"

"官爷说笑了。"白漪明的脸色有些尴尬:"这孩子是长得更像他娘一些,但和我也是有几分像的。"

这句话换来的是一阵的哄笑。

白漪明经过了乔装改扮,加上他刻意为之的言行举止,落到众人眼里,就是一个面貌平庸的中年男子,就算被当众取笑,也只一味的唯唯诺诺,一副胆小怕事的窝囊样子。只有细心的少年却在那双偶尔低垂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深藏的焦虑和怒气。

这人绝不是简单角色!少年又一次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方才在客栈里惊鸿一瞥,他就知道这不起眼的男人一定有古怪。而对古怪的人或事,他一直都非常地感兴趣。所以,哪怕有更好的办法可以甩掉那烦死人的丫头,他最后还是选择跳上了这辆奇怪的马车。

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咳嗽,他心思灵活,立刻俯首在被褥之间,用大声咳嗽把那动静掩饰了过去。

白漪明知机地过来给他拍背顺气,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他在咳完以后虚弱地问:"爹,能走了吗?我难受得很!"

"走了走了!"白漪明回头看向那些官差:"官爷……"

"走吧走吧!"那些官差也笑闹够了,挥了挥手放他们上路。

直到离城门有段距离,车上的两个人才松了口气。

白漪明嘱咐车夫在官道旁找个安静的位置停下,然后撩起车帘,对着少年做了个请君下车的手势。

"小少爷,这已经出了城,您请自便吧!"

那少年笑着点了点头,可一只脚刚刚跨出车外半寸,却又收了回来。

"对了!"少年嚷了一句。

白漪明略一皱眉,心中杀机浮现。

"不知道大叔你是要去什么地方?"少年回过头来,对他璀然一笑:"我们这么有缘份,说不定还能结伴同行呢!"

嘴里讲着说不定,可看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准备赖上自己,白漪明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咳咳咳咳……"猛然一阵咳嗽挡住了白漪明还未出口的回绝。

"大叔不让你朋友从车板下面出来吗?"少年朝车里看了一看,忍不住说:"他似乎病得很重,在那下面待着一定很不舒服。"

白漪明望了他一眼,回身打开了车中的暗格。少年也跟着凑了过来,一脸好奇的模样。

"呀!"少年一看到暗格里躺着的病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怎么……"

因为地方狭小,如瑄蜷缩着躺在特意铺垫的软褥之间,脸颊唇齿毫无血色,双目也是紧紧闭着。白漪明吓了一跳,再没心情理会少年,急忙伸手扶起如瑄,用手指去试他鼻息。等试到还算平稳的呼吸,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漪明?"如瑄张开眼睛。

"我们已经出城了。" 白漪明小心地把他抱出来:"你怎么咳成这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坐着就好。"他拒绝了白漪明扶他躺下的好意,把脸转向了少年的方向:"不知这位……"

"方才出城的时候,这位小少爷突然上了马车,怎么说也不愿下去,我只好把他一同带出城了。"白漪明看了眼少年,发觉他脸色不知怎么有些苍白,不由生出几分疑惑。

"你……你的眼睛……"少年一改刚才的口若悬河,拘谨慌张了起来。

"因为病得厉害,一时瞧不清东西。"如瑄轻描淡写地说:"听小少爷的口音并非本地人,不知道是否来自南方。"

"我是……"

"怪不得听来总觉得耳熟,我在江南住了一段日子,在那里也是有几位故友的。"如瑄叹了口气:"只是山高水远,别说旧日朋友,就连那满目桃花盛放的风景,恐怕也难再见了。"

"等你把身子养好了,见见朋友也不是什么难事。"白漪明神情幽暗地望着他。

"都随缘吧!"如瑄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种奇异的豁达。"我说小少爷……"

"我姓白,叫做云飞,你叫我小云就好。"少年转了转眼珠:"不知道这位哥哥怎么称呼?"

"我病得糊里糊涂,名字什么的也都记不清了。"

"那没关系,我叫你哥哥就是。"自称白云飞的少年挑衅似地望着白漪明:"不过话说回来,看这位大叔的样子,也不像是会照顾病人的。不如哥哥你跟我回家去,我一定找最高明的大夫把你的病给治好了。"

白漪明突然哼了一声:"我们萍水相逢,怎么敢承白少爷这么大的人情。"

如瑄正要说话,突然又一阵的咳嗽。

这阵咳嗽又猛又急,如瑄尽力弯腰掩嘴,还是有星星点点的鲜血从指缝里溅了出来。旁边一直盯着他看的白云飞大惊失色,立刻扶住了他,手足无措地替他抚背顺气。

"你怎么样了?"等他止住咳嗽,白漪明绷紧了脸问他。

"无妨,只是脏腑里的一些淤血。"如瑄用袖子抹了抹嘴边和手掌上的粘腻血渍。

"你……你怎么病得这么重?"白云飞毕竟只是个孩子,那一截染满斑驳暗红的衣袖似乎把他吓到了。

"你给我下去,不许再让我看到你。"白漪明突然一把拉住白云飞的衣领,厉声说道:"不过,要是你对别人透露半句今天所见,休怪我不讲情面。"

"情面?"白云飞眼珠一转:"方才大叔听到我的名字,表情就有些奇怪,难不成你认识我家里的人吗?"

"江东白家富甲天下,我这等人怎么高攀得起?"白漪明手上用劲,把白云飞推了出去。

"漪明!"如瑄听到响动,不由得低喊了一声。

"我没有伤他。"白漪明转身吩咐车夫上路。

"那孩子……"

"江东白家前几代为争夺家业,暗里斗得你死我活,弄得原本偌大的家族死的死散的散。"白漪明从车帘的缝隙中向外望去:"也许是有损阴德的事情做得多了,从那以后白家人丁单薄,听说这辈夭折了好几个男孩,好不容易留下这一房独子。"

"你和他……"

"按辈份来讲,我算是他的堂叔,虽然我与他并无情份可言,不过……白家也不会放他一个人在外游荡,不需多久定有高手尾随而至。"白漪明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们是惹不得麻烦,若非如此,凭这般刁钻狡猾的性子,我定是要杀了他免除后患的。"

"既然决定让他离开,又何必去想太多?"如瑄叹了口气:"再怎样千思百虑,也未必能抵得过世事无常……"

白漪明回过神来,只见如瑄双目低垂靠在一旁,似乎是因为疲惫而睡去了。

马车换了一辆又一辆,车夫一个换过一个,到了最后,变成了白漪明亲自驾车带着如瑄上路。

而连着昼夜兼程一路颠簸,就连白漪明也不免觉得有些疲倦。可反观一身伤病的如瑄,气色却比前几日还要好上许多,这虽然让白漪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那种说不清的焦虑却始终在他心中盘桓不去。

"你真的从来不想知道,你会带去什么地方吗?"

如瑄把脸转向了白漪明的方向。

"对我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何况……"他浅浅一笑:"等到了那里不就知道了吗?"

从热闹的城镇到偏僻的乡村,直到这罕无人烟的山林荒野。这样一番周折辗转,更加上双目失明,别说是知道方向位置,恐怕此刻身在何地他都说不清楚。但即便如此,如瑄却始终没有开口问过一句关于白漪明最终的打算。

"若非路上遇见了白家那小鬼,我原本是想要带你往东海去的,海中岛屿千万,实在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处。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便照着原本的计划行路。所以我预备把你带到另一处地方,等过了一段时日再决定去处。"白漪明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吞吞吐吐起来:"那地方明日就能到了,只要翻过这座山头,其实……我们就是在……"

"漪明,你有没有什么心愿?"如瑄打断了他:"我是问,除了报复百里寒冰之外的心愿。"

白漪明想了想,然后轻声地说了句没有。

"你年华正好,难道真要陪着我,在荒野孤岛之中避世隐居过完这一生吗?"如瑄叹了口气:"漪明,这样怎算是复仇,至多也只是两败俱伤罢了。你这孩子看着聪明厉害,怎么到了这上头,却又想不明白了呢?"

"你怎么说都好,总之我只要是活着一日,便不能让百里寒冰称心如意。"

一说到心中痛处,白漪明又是一脸阴郁固执:"你认得的那个无知的孩子,早已随着他的母亲哥哥,一同被百里寒冰给害死了。"

如瑄呆了半晌,然后低下了头。

"你心中恨他极深,哪怕陪上一生向他报复也是无所谓吗?"

白漪明不答,却是默认了这句话。

枯枝在火中燃烧,散发出袅袅烟气,和树林之中的山岚混杂到一处,浓浓淡淡把一切装点得有如幻梦般飘渺虚无。

"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我的兄长为了救他深爱的妻子,宁可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从那个时候,我就恨起了千花凝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明明就是害人的毒药,为什么卫家还要世代传承下来。"如瑄半垂着眼帘:"可现在我唯一的侄儿早已过世,卫家的血脉到了我这里算是断绝得干干净净,什么原因故事也就没什么紧要了……"

白漪明抬起头,仰望着树木枝桠后那看似伸手可触,却是遥不可及的积雪山峰。

"我对阿珩照顾得不够,所以他和我并不亲近,我后来想起总是觉得后悔。若是我当年没有觊觎那本药毒记篇,而是好好地教导扶养他,不知该有多好。"想起那个性情乖僻,有时候简直任性到毫无道理的侄儿,如瑄觉得一阵伤心:"阿珩虽然看起来性子古怪,脾气也不是多么和顺,其实却是个心肠很好的孩子。可到了最后,我非但没能帮得了他什么,还仗着他为我换血续命才活到今日……我要是到了地下,该怎么跟我哥哥嫂子交代呢?"

"你一直只知道责怪自己。"白漪明皱着眉头:"你又犯了什么不能饶恕的过错了?若不是当年……"

"当年的事情,我们已经说过太多。"如瑄张开了因为失明日久,而显得空洞无神的眼睛:"我只是想说,不论是我是你,都是为过去的记忆拖累,所以这一生余下的日子都不会活得快活自在了。"

"也许是吧!"

"与其活得艰难,倒不如把过去种种都忘记了,也许会活得快乐一些。"

"你以为人人都能有百里寒冰一样的本事吗?"

"未必是不能的……"

白漪明心中警兆突生,猛地向如瑄望去,如瑄却只是安安稳稳地坐着。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以如瑄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余力做些什么,白漪明心思稍定,暗暗责骂自己太过多疑。

"仇恨太过沉重的话,便好像附骨之毒。要去除这种毒,需要用刀剜去腐肉,刮去骨上的毒。"如瑄缓缓地说道:"所以想要治好你,最好是能把关于仇恨的记忆从你心中消除。"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忘记。"白漪明自嘲地一笑。"可是这仇恨使我寝食不安,怎么能够说忘就忘呢?"

"漪明,对不起……"

"我说了,你不需替他向我道歉。"

"我本就是个自私虚伪不过的人,所做的一切也都只为了他,这些你是知道的。"如瑄的脸在突然浓重起来的烟雾之后若隐若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你怎么会相信,我会和你联手去伤害他呢?"

"你……"白漪明心头一震,立刻伸手想要抓住他,但是手才抬到半空就垂落了下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发觉不对立即行气运功,可是似乎为时已晚,现在不但是丹田之中空空荡荡,就连四肢都开始有发沉的迹象。

"方才我在火里放了一些东西。"如瑄依然是那温温和和的模样:"你这孩子处处聪明仔细,偏偏对我毫不提防,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你对我下毒?"白漪明只觉脑中一阵眩晕:"我还真是愚蠢……"

"我之前一直都在犹豫,因为这种药一旦用了,就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如瑄锁紧了眉头:"其实说起来……我本来是为他准备的,可你却早一步把我带出了冰霜城。"

"你这是骗谁!"白漪明咬着牙,挣扎着想要起身:"你怎么会舍得把他毒死?"

如瑄听到了响动,却也毫不慌张闪躲,似乎笃定他根本没有胁持自己的可能。事实上,白漪明很快发现,自己连动一根指头也变得非常艰难。

"我当然不会那么做的。"如瑄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的小瓶:"不过,也是多亏你帮我把它从冰霜城里一起带了出来。"

白漪明立刻认出那是自己从冰霜城中带出来,而且还是自己亲手交给他的药瓶之一。自己当初会拿这个瓶子,是因为看到瓶子上面有特别的记号,而且是和千花凝雪放在一起,就以为是救命的药物。

"那我就是自寻死路了吧!"白漪明面色灰败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凄厉阴森,在夜半的寂静山林之中听来格外可怖。

"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突然要回到他的身边,"如瑄丝毫不为所动,扬手把那瓶子扔进了面前的火堆:"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当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总想试着为自己实现一些愿望。那些活着的时候,想都不该去想的愿望……"

笑声戛然而止。

"千花凝雪之毒无药可解,拖了这么多年,我的五脏六腑已是衰败枯竭,也许连下一个春暖花开的时日都看不到了。"如瑄平静地说道:"这便是我回来的理由,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想要知道……在归于尘土之前……"

这么多年刻意不听不问,将那个人阻隔在厚重的宫墙之外,但是那天晚上往窗外望了那么一眼,偏偏就看到了……明亮的月光里,那人一袭白色的衣衫,披散着的黑发迎风飞舞……

火焰烧熔了青瓷药瓶的封口,轰地爆出一片绚丽火光。近来憔悴得有些可怕的如瑄,此刻看去竟然眉眼之中泛出了几分盎然生意。

"我还是低估了你的一片痴心。"白漪明刹那间百念俱灰,认命似的闭上眼睛,放任自己软倒了下去。

"这也不是什么毒药,只不过会让你头晕高热,如同感染了风寒。"隐隐约约地,他听见如瑄在说:"你年轻体健,很快就会好起来,而且等你好起来的时候,那些恩怨和仇恨就会离你很远……"

就好像开始应验了那些症状,他开始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而且用尽力量努力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你放心,我在那天遇到的'白少爷'身上,也下了这药,虽然份量很轻,但足以让他忘记曾经遇到过我们这件事情。"慢慢地,那声音也变得飘渺遥远起来:"我加了安睡的药物,所以只是开始的时候会有些难受,过一会你就会睡着了,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记得……"

眼前模模糊糊一片,光线人影渐渐消散,归于虚无……

摸索着安置好昏睡过去的白漪明,又往火堆里扔了足够多的枯枝,如瑄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崎岖小道,往山林深处走去。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需要知道,越是荒僻而无人烟的地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才是最合适的。

走得没了力气,他就取出血参在舌下含上片刻,然后继续艰难地在树林间艰难跋涉。就这样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走着,山野深处气息阴冷,幸好他含着的血参性热,催动气血运行,倒也不会觉得多么难熬。

脚下青苔处处,一片滑腻难行,他几次都有着放弃前行的念头,但一想到可能会被入山的樵子猎人寻到踪迹,只得继续步履蹒跚地在繁茂无径的灌木荆棘之中艰难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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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如瑄的院子……

他愣了一下,慢慢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药材似乎还没有整理完,翻开的书本就那么放在桌上,倒好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如同死寂般的安静叫人觉得惶然不安。

"如瑄!如瑄!"他忍不住喊出了声。

"是师父吗?"几乎是立刻的,就有人应了他。

声音是从半掩着门的房里传出来的,听到之后他松了好大一口气,连忙走了过去。

院子里阳光灿烂,可不知道为什么房里却像是夜半一样幽暗。但种种疑惑在一看到在桌旁坐着的如瑄以后,立即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如瑄,你怎么在这里?"他三两步跑到桌边,拉起了如瑄的手,焦急又慌乱地说着:"你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

"我能去哪里呢!不是一直就在这儿吗?"如瑄淡淡地笑了:"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不是,只是找不见你,我……"他紧紧地把如瑄的手扣在掌中:"如瑄,你不要一声不响就不见了,我怕我会找不着你。"

"你找我做什么?你不是说不想看到我吗?"如瑄依然是温温和和,不紧不慢地说:"你放心吧!待会我就走了,你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你胡说什么!"听如瑄这么说,他的脸都青了。"谁许你走的!不许走!你不许走!"

"我走了才是好事。"如瑄轻轻地叹了口气:"等我走了以后,你就好好当你的城主,然后把我忘记了吧!"

"我不会让你走的。"不知为什么,他不敢去看如瑄脸上的表情,但却紧紧握着如瑄,片刻都不敢松开:"哪里也不许去!如瑄,你哪里也不能去……"

"其实你都是知道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你知道我对你……"如瑄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在你身边,只会让你觉得痛苦难受。"

"不!"他心慌意乱地把如瑄抱在怀里:"只要能让你留我身边,不论怎样都行!就算你不把我看做师父……就算……就算你是把我看做……"

如瑄的手指按上了他的嘴唇,他低下头,看到如瑄脸上带着微笑,却是对他摇了摇头。

如瑄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幽暗的房间里回荡:"不要说!不要说那些会令你自己后悔的话。"

他半跪在地上,把头埋进如瑄的胸前,觉得心中一阵阵的绞痛。

"好了!这十年二十年,不都转眼就过去了吗?"如瑄的手指抚过他的头发:"我答应你,等到我们再见的时候……等到那个时候……"

他茫然地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欲言又止的如瑄。

"如瑄,我们就要走了。"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同他说完吗?"

"已经说完,这就来了。"如瑄对着屋外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低头对他说:"师父,她来接我,我要和她一起走了,你放开我吧!"

"慢着!"他顾不得会伤到如瑄,一把扣住了如瑄的脉门:"不管是谁,今日里都休想把你带走!"

"百里城主,我知道你向来都不讲道理,可这一回却是由不得你来决定了。"门外那人的声音娇美动听,言语却是犀利尖锐:"如瑄在很久以前就答应过我了,你也知道他是个守信的人。所以,他今天一定会和我走的。"

"那又如何?"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除非你有本事把我杀了,否则休想在我面前把他带走。"

"你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呢?你以为只要仗着你那绝世武功,就能够解决任何的问题吗?"那人不惊不怒,却是笑了起来:"百里寒冰啊百里寒冰,过了这么些年,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那笑声带着诡异阴森,只听得他心中一片冰凉。

"师父,你不要这样。"如瑄的脸上满是为难:"我的确早就答应过她,要和她一起走的。让她空等了这么多年,已经是很对不起她,我不能……"

"住嘴!我说了我不许我不许!"他几乎是失控地大声喊着:"你是我的!我不许你走!你听到了没有!"

等到看见如瑄愕然的表情,他才醒悟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我……我是说……"他心里慌张极了,连话都说不完整:"如瑄,我……"

"我明白,你是在为我担心。"如瑄叹了口气,从他不知不觉放松的手中挣脱了出去:"不过你放心,她一定会照顾好我,我也会好好待她的。"

等他回过神来,如瑄已是不见了踪影。

"如瑄!"他一跃而起,追出了门外。

如瑄正站在院中和人说话,那人似乎轻声抱怨了几句,如瑄连声陪着不是,颊边的梨窝若隐若现,笑得不知多么温柔……

他心口一闷,一声如瑄哽在喉中,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你和他说清楚了没有?"依稀听见那人在问:"他可是个纠缠不清的人,要是没说清楚,不知会有多么麻烦。"

"不碍事的。"如瑄朝他这里看了一眼,低下头去安慰那人,还用手抚过那人漆黑的头发:"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跟你走,他拦不住我们的。"

这句话还在他耳边隆隆作响,那个占了如瑄目光的人突然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丽容貌。

"你!你是……"他乍见之下,不免大吃一惊:"顾紫盈!"

"百里城主,许久不见了,这些年你过得可好?"顾紫盈笑靥如花:"没想到一场夫妻,你竟然这时才认出了我,真叫我好生难过。"

可她笑中满是洋洋得意,哪里有半点难过的影子。

"你不是……不是已经……"他有些糊涂,想不明白过了这么多年,顾紫盈怎么还会是双十年华的样貌。

"谁死了谁还活着,对你来说又有什么重要的?"顾紫盈冷冷地瞪着他:"你百里城主只要自己称心如意,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的死活了?"

"如瑄你快过来,她绝对不是紫盈。"他心中杀意顿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我的夫人顾紫盈早就已经死了,不管她是人是鬼,居然敢冒用我夫人模样,我一定不会轻饶了她。"

"夫人?不知道的人听起来,或许还以为你对你的夫人有多么情深意重呢!"顾紫盈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不过百里城主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夫人喝下毒酒之后,你可是眼睁睁看着她咽了气的。那时候……你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挣扎痛苦七窍流血,直到她变得冰凉僵硬,确定再没有生还的可能,才叫人进来收尸打扫……从头到尾,你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更别说伤心痛苦了。这种鹣鲽情深的程度,还真是让人觉得害怕呢!"

他心里一慌,急急忙忙地看向如瑄。

如瑄却没有在看他,而是神情漠然地望着别处。

"如瑄,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他吸了口气,为自己辩解:"紫盈她是因为,是因为……"

"她想下毒害你在先,所以这也不能怪你。"如瑄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但是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结发妻子,你又怎么能忍心……"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顾紫盈掩嘴笑着:"不过倒也不是全为了颜面声望,他是担心我会不顾一切地跑去找你,那么他与你之间,定然会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反而我死了不但永绝后患,他与你的嫌隙隔阂也有了转圜的余地,简直就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简直一派胡言!"他撮指成刀,眼中杀气再也隐藏不住:"如瑄你过来,让我杀了这装神弄鬼的疯女人。"

"好啊!那你就杀吧!"顾紫盈眼波流转,笑着靠到了如瑄的肩上。"可不管我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从今往后,如瑄再也不会留在你身边了。"

他正要发难,耳中却听如瑄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顾紫盈为如瑄披上了一件红色的衣裳:"如瑄,我们走吧!"

那红色艳得刺眼,他眨了下眼睛,这才看清顾紫盈身上穿的红衣也同样绣着龙凤呈祥,分明就是嫁衣喜服……他脑中轰然作响,眼前昏花一片。

"师父。"隐隐约约听到如瑄说:"我这就走了……"

百里寒冰猛地惊醒,睁开的眼中满是杀气,但他眼前却只是一室幽暗,根本不见半个人影。

他静静地僵坐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一场恶梦罢了,他不由得舒了口气,想要试着闭目调息,收敛起心中的杀意。

只是那梦境未免太过真实,尤其是顾紫盈为如瑄披上喜服……想到叫人怒火中烧的场面,正在经络中运行的真气一时走岔,他连忙点了数处大穴,才把翻腾的气血硬生生压了下去。

汗水顺着发稍不断滴落在衣襟上,他剧烈地喘着气,死死盯着挂在自己胸口的蝴蝶玉扣。

突然眼角闪过一抹诡异蓝光,百里寒冰凝神望去,却看见从半开的窗户里,正飞进一只蓝色的蝴蝶。那蝴蝶非但比普通的蝴蝶大上许多,颜色也异常艳丽,在昏暗的屋里很是醒目。

原来只是蝴蝶……他一阵恍惚,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自从如瑄和白漪明从城里凭空消失之后,已经过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几乎滴水未进,不眠不休地四处寻找,甚至动用了朝廷之力,几乎查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城镇。偏偏到了现在,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到底是什么呢?"他仰头望着屋梁,喃喃地问着自己,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每当准备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的时候,他想到的只有如瑄那身沉重伤势,哪里还能有什么镇定冷静?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让人心里空空荡荡的。

以为如瑄爱静,所以当年特意为他挑了这样一处僻静院落给他,可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发现,这个地方简直静到了死气沉沉的地步。如瑄孤孤单单地独居在这里,冷冷清清地独自长大,可自己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是个多么寂寞的地方……

远处隐约传来了阵阵歌声,百里寒冰仔细分辨,似乎听到有人正在低吟浅唱。那歌声断断续续,婉转凄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他跟着那吟唱之声念了一段,一时间茫然更甚。

那蝴蝶扇动翅膀,绰绰约约地在屋里盘旋回绕,在它飞过的地方,好似有星星点点的光芒洒落下来……百里寒冰茫茫然地望着,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个绝望的念头。

若是再也找不到如瑄……怎么办?那怎么办?要是永远也找不着如瑄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百里寒冰僵直地站起身来,忽然朝自己身前劈出一掌。

掌风扫过之处,那只蓝色的蝴蝶从中一分为二,飘落到了地上。百里寒冰闭起眼睛,长长地呼了口气。直到他确定耳边细语低吟不复存在,才低头去看碎落在脚下的那只蝴蝶。

换了其他时候,这种迷幻之术又怎么能动摇他的心志……只是此刻幻象已消,他心中的焦躁痛苦却不知为何还是没有丝毫减退。他望着那只蝴蝶,突然之间想起那天自己把补好的玉扣给如瑄的时候,如瑄说的那些话。

他那时听得糊涂,但是此刻却突然有些懂得了如瑄的意思。

玉扣碎了可以用黄金镶嵌弥补,但是这世上的另一些东西,却是毁坏之后再也没有办法回复如初……

院中轻微的声响惊动了他。

"我说了任何人都不能踏进这院子半步。"他心中正在烦躁,头也不抬地冷声说道:"给我出去,不许再过来了。"

没想到那脚步犹豫了半天,居然没有退开,而是慢慢地挪进了屋里。他皱了皱眉,瞪了一眼那个平时怕极了自己,今天却不知为什么主动靠近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他每次只要一看到这个孩子,便会从心底生出不想亲近的感觉,若不是如瑄那样坚持,他又怎么会把这孩子收做义子?

"你过来吧!"百里寒冰看着那孩子脸上过于谨慎的表情,眉头忍不住又紧皱几分。"可是有事找我?"

百里如霜抿着嘴唇,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是在担心如瑄吗?"一想到这层,百里寒冰放柔了表情:"他不会有事,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百里如霜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没人逼你说话,你大可以一辈子不出声。"百里寒冰冷眼望他:"若是没有其他的事,你可以走了。"

说完之后,他就自顾自地走到床边,对着空空的床铺发起了呆。

"……爹……"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响起了生涩细微的声音。

"我不是你爹。"他冷冷地说道:"若不是如瑄求我,我根本不会收什么义子。"

百里如霜的脸色一片苍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他的冷漠之中化为了乌有。

"不过,如瑄为什么待你如此特别?"百里寒冰用手轻抚过染血的床枕,喃喃地问道:"他跪在面前求我,说你是故人之子……仔细看你的样貌,倒是有几分熟悉,莫非是我也认识的故人,那又会是哪位故人呢?"

百里如霜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城……城主……"他深吸了口气,把原本藏在身后的东西放到了桌上:"这个……这个是如瑄少爷给我的,说是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让我悄悄放到您的书房里去。可他那时候的样子好奇怪,我……"

百里寒冰转眼看去,顿时就呆住了。

百里如霜只觉得眼前一花,桌上的书就不见了,再一看却是到了百里寒冰的手里。

"这……"百里寒冰的手似乎是在发抖:"这是……"

那是一本不厚的书册,纸页崭新整洁,似乎是新近装订而成,在封面上有两字繁复古篆。翻开之后,里面的字迹虽然工整端庄,但转折中不难看出飞扬灵动,俨然是如瑄所写……

施针用药的手法如此冷僻独到,定然是漳州卫家的后人。卫家有一剂家传奇药,能够生死人肉白骨,解尽天下奇毒,这"当时已惘然"自是不在话下。小公子气虚体弱,只怕等不到我把解药制好,既然有这样的机缘巧合,百里城主又何必冒险舍近求远呢?

你不知千花凝雪于我的意义,所以我不恨你。但也正是因此,我无法原谅你那么做。

我投入你门下的确是存心不良,但你这次也骗得我很惨,算是扯平了好吗?现在一切都跟着那本书烧成了灰,不如我们也从头来过……好吗?

"药毒……药毒记篇……"

"城主……没事我先出去了。"百里如霜看他自言自语,神情瞬息万变,心里觉得惴惴不安,但是退到门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他们说如瑄少爷不回来了,他真的……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百里寒冰浑身一震,从一片混乱的意识中惊醒了过来。

"他会回来的,这点你不用担心。"看到百里如霜要出去,百里寒冰喊住了他:"剑谱和心法都刻在祠堂牌位后面,你若高兴就自己去学。还有,祠堂里的那把剑你也可以取走,从今日起它就是你的了。我可能要离开一阵,我不在的时候城里的事情就由你作主。"

"什么?"百里如霜一下子愣住了。

"既然姓了百里,冰霜城迟早会交到你的手上。"百里寒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多说:"你虽然年岁小些,不过心智倒是不俗,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百里如霜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百里寒冰目送他走远,重新把视线移到了手中的书册上。

"如瑄……"他用手指摩挲着之上的字迹,想象着如瑄一笔一划仔细书写的模样:"你是不是不想再回来了?是不是我再怎么伤心难过,你也不管不顾了?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是告诉过你的,不可以去我听不到看不见的地方……"

就像是应合他的话语,窗外竟然又飞进了一只蝴蝶,同样的艳蓝妖异,同样闪烁着点点磷光。百里寒冰有了前次的经验,立刻屏气凝神,但又觉得这蝴蝶来历蹊跷,也就不急着除去。

只见那蝴蝶飞了一会,又绕着床铺盘旋了许久,最终停在了他身旁的枕头上。百里寒冰正在奇怪,窗外又接二连三飞进了同样的蓝色蝴蝶,而且无一例外地停到了床枕上,就算伸手赶走,下一刻又回到了原地。

百里寒冰想了一想,将书册贴身放好,决定沿着蝴蝶飞来的方向一路寻去。

一种无法言喻的怪异感觉,让如瑄从舒适的昏睡中惊醒了过来。

就像是无数细小的叶片,在不断轻触着他的脸颊双手。勉强伸手挥开,瞬间又纠缠过来,不论怎么侧转挥赶都摆脱不了,令他很是难受。

辗转之间他的神智渐渐清醒,浑身撕裂般的痛苦也随之明显起来。他侧躺着蜷拢起身躯,试图忽略那种让人厌恶的触碰和疼痛。

"这可怎么好啊!"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幽幽地传进他的耳中。"看这样子,就算能够换血续命恐怕都熬不过去了。"

那"换血续命"四个字,使得再次昏沉的如瑄,猛然睁大了眼睛。虽然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他却在心中勾勒出了这个声音主人的样貌。

"无思……"

"你怎么会用千年血参?"半蹲在他面前的无思大声地叹着气:"简直就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混帐之极!"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吃力地撑起身子。

"这双眼睛算是废了。"无思把他抱到一旁的树下,指尖搭着他的腕脉仔细辨认了片刻,又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是用什么特别的法子克制药性,原来还是换血续命。"

他说话总是不急不徐,但是手却一点也不慢,在这一句话里已经是在如瑄的头颈大穴处下了数针。

"我也是这几年才有这样的想法,看来替你施术换血的大夫,比起我来要高明多了。"无思撩高他的衣袖,看着他从手肘一直向上延伸的数十条细长伤痕。"这法子说来简单,实行起来万分凶险,一不小心就是两者皆亡的后果。而且就算至亲血脉也十有八九相冲难容,你能活下来简直不可思议。"

等他起出金针,如瑄咳了几声,吐了一大口的浓浊黑血。

"千花凝雪之毒虽然无药可解,但是我们卫家的人自幼年时起,每年都要服用一颗'千花',你出身千莲宫,自然知道千花的效用。"

"是啊!"无思目光骤然一亮:"千花凝雪之毒只行于血脉,你常年服用'千花',所以毒性发作非常缓慢,所以只要在毒性深入脏腑之前,能够施行换血之术,那么就能救你的命了。"

"不对!"他才说完,却又摇了摇头,反驳自己的推论:"要是那样的话,你身上残留的毒性又是从何而来?"

"那是因为当年在紧要关头被人打断,所以……是我连累了阿珩,要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

"你和卫珩只是叔侄而非兄弟,照理说血脉相和的可能少之又少。"无思却没功夫理会他的心情:"要是真的,那未免太过凑巧。"

"当然不是因为凑巧,而是阿珩盗取了千莲宫的傀儡枝……"

"不可能的!"无思突然间面色大变:"那五离血煞阵非比寻常,如果陷入阵中,武功如百里寒冰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卫珩怎么可能闯得过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阿珩的确得到了傀儡枝,方能施展换血之术。千莲宫号称东海圣殿,果然有超越世俗的神奇之处。"如瑄的灰白的脸色又暗了几分:"不过真没想到,我最后见到的人居然是你,你又为什么会孤身一人在这深山荒野呢?"

"我听说卫珩已经失踪多年,是生是死无人知晓,而傀儡枝远在东海,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一个多月,能否闯过五离血煞阵更是未知之数。"无思没有回答他,而是用一种惋惜沉重的口气对他说:"何况毒性早已散入五内,就算能够再换一次血,至多延上三五年的性命……"

"不行!"如瑄断然说道:"为了自己能活上三五年,要别人陪上性命,这种事决不能做。"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的。"无思笑了起来:"你们卫家当年费尽心力离开千莲宫,还立下那样狠毒的誓言,不过是想要摆脱代替他人赴死的命运,可没想到终究是白忙了一场。"

"我倒不这么看。"如瑄闭起了眼睛:"心甘情愿替人赴死和被当作救命良药,本就不可同日而语。"

"这倒也是。"无思长长地叹了口气:"只不过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看到你慷慨赴死。"

"我愿意告诉你,需要什么药物才能将千秋花融入婴儿血中。"

"这可是只有卫家和千莲宫主人才能知晓的秘密。"无思神情一动:"你的条件又是什么?"

"我本以为自己要一个人死在这里,没想到还能在临死之前遇见你。"如瑄淡淡的说:"我只求你,在我死后把我的尸骨焚化,以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无思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了他:"对我来说,比起这个药方,天下第一剑客的承诺显然更加诱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思反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找你。"无思轻轻一笑:"百里寒冰说我只要能救得了你,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天下第一剑客的承诺何许珍贵,我又怎么能辜负他这一番美意呢?"

如瑄骇然抬头。

"如果你想要避开他静静等死,这里实在不是一个多好的地方。"无思叹了口气:"不过你目不能视,也不可能走得太远。"

如瑄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拽住了无思的衣服。"这是什么地方?"

"你以为是什么地方?"无思缓缓地看了一眼周围,然后遥遥望着山脊下隐约可见的庄园屋宇。"难道说你并非自己来此,而是有人把你带来这里的吗?"

"我只是问你,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不如让百里城主来回答吧!"

如瑄的手猛地一颤,无力地垂落下来。

"百里城主,人我帮你找到了。"只听见无思在说:"至于救治……请恕我有心无力。"

无思踩着树叶,脚步渐渐远去,四下里再无人声,只有越来越多的扑簌怪声。如瑄听得出那是什么东西拍打翅膀的声音,这些东西成群结队在他四周盘旋飞舞,把他围在了中间。

如瑄不禁有些恍惚起来,觉得方才可能只是错觉,根本没有无思也没人和自己说话,只怕是回光返照时的迷乱幻想所致。只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己还会去想到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有些翅膀也不知是触脚的东西碰到他的脸颊,就如同不久前的那种感觉一样。

不过这次没有等他抬手挥赶或者躲避,只是一阵冰冷的微风,在他颊旁鬓边擦过,那些叫人厌恶的声音和感觉就立刻不见了踪影。

他等了一会,觉得一切真是出于臆想,忍不住长长地呼了口气。

可是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声息地抚上他的脸颊,顿时让他那口还没有吐完的气哽在喉间,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感觉胸中血气翻腾,他急忙抬起手想要把嘴捂住,可还是慢了一步,只来得及覆盖在那只冰冷的手背上。

血一定溅了身旁的人满手满身,情景一定很是吓人,所以停下之后他急忙解释:"那只是些淤血,虽然看起来挺严重的,不过没什么要紧。"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替他擦去了唇鼻之间残留的血迹,然后那冰冷手指缓缓移动,轻触着他紧紧闭起的双眼。

"看不见了?"声音虽然还算平静,但是那只手却抖得叫人心里发慌:"有这么严重吗?"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如瑄心神不定地转移话题。

"我只是跟着这些蝴蝶。"百里寒冰在他身旁坐下,扶着他靠在自己怀里:"是些奇怪的蓝色蝴蝶,刚才在这里聚集了很多。"

"蓝色的吗?对……应该是千莲宫的蛊蝶。"如瑄喃喃地说:"蛊蝶对'千花'的味道很是敏锐,就算相隔千里也能追踪……就连千莲宫里都为数极少,无思倒真有本事,居然能在宫外培育出来。"

"如瑄。"这时再也没有什么能让百里寒冰的目光移开,更不用说那些早就变成一地残碎的蝴蝶了。"东海的千莲宫里,是不是有能够治你的药物?"

"这里离冰霜城并不远,是吗?"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这里就可以了,这里的话……"

"如瑄!"

"千莲宫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烧成了废墟,哪里还会有什么救命的神药,余下的不过是些被刻意夸大的传闻。况且无思此人城府诡秘,他的话还是不要相信的好。"

"你是要让我就这样看着你,什么都不做吗?"

"师父,真的已经够了。"如瑄睁开了眼睛:"我们家的人活过四十岁就是长寿,这么看起来我其实也不算短命。"

"可是我不愿意。"百里寒冰低下头,紧紧脸贴着他的脸颊:"如瑄,我最近时常会感到害怕,常常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要一想到再也看不见你,我就害怕得不知道怎么办……"

"就算朝朝暮暮相伴,也免不了有一日死别生离。你和我不过是……"

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眼下,沿着脸颊一路滑落,停在了他的唇角……又咸又涩的味道从唇边穿透进来,那种味道就像是……泪水。

"师父……"他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却想不到真的沾上了湿润:"你……"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现找到你了,却更加害怕了呢?"百里寒冰的嘴唇紧贴着他干枯凌乱的发鬓:"如瑄,你不是真的想离开我,你不是真的要丢下我一个人的,对不对?"

他伸出手去,差点忍不住要去拥抱那个紧紧搂着自己的人,只差一点……

"师父,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是有些事始终没有办法强求的。"但他忍住了,甚至还很洒脱地笑了一笑:"这样吧!如果来世有幸,但愿你我可以……可以……"

可以怎样呢?可以暮暮朝朝?还是陌路天涯?来世……多么遥远又渺茫难测的来世……

"我不要什么来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可以了。"百里寒冰侧过头来,近在咫尺地凝视着他已无神采的双目:"你对我来说,比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千百倍……"

"师……师父……"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如瑄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是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如瑄消瘦苍白的脸颊:"我只是想和一个人朝夕相伴,时时刻刻守在他的身旁,不愿被别人分去他的目光。当我看到他受伤流血,心就会痛得厉害,恨不得能够以身相替。他有一天突然消失不见,我发了疯一样四处寻找……如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对这个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呢?"

"不……"如瑄直觉地往后退避,却逃不出那环绕着他的温柔禁锢。

"我只当自己对你,不过是一个师父对徒儿的偏爱呵护,可是刚才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

"不要!"如瑄猛地喊了一声,声音大得把两个人都吓到了。

"你不要再说了。"一片寂静之中,如瑄半垂下眼帘,轻声地叹了口气:"从我知道自己对你生了情意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在这些年里,我什么滋味都已尝过,对这份感情也早没了奢求……"

"你不相信我吗?"

"我不是不信!"如瑄的情绪激动起来:"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

百里寒冰用力地搂着他,大声喊叫着无思的名字,手忙脚乱地擦拭着从他嘴中涌出的鲜血。

散发出奇特异香的鲜血顺着他微张的嘴唇,不断流淌滴落,就像身体里所有血液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奔逃。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然后,他漆黑许久的视野中,似乎出现了模糊的光亮。

他仿佛看到了让自己魂牵梦萦一世,却始终如明月般遥不可及的人,正用一种哀恸绝望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我没事……方才无思帮我封住了心脉,我暂时不会有事。"鲜血越流越多,他也越说越是吃力:"我只是走得太久,有点累……你别着急,让我睡一会就好……我……我还有好多话……等我……"

"如瑄,如果你真的要走,我让他们……我让你喜欢的人都去陪你,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孤单了,好不好?"

不好,怎么能这样呢!

"可是……那些人总是缠着你,是不是太烦人了?还是不要……"

他定了心,决定还是好好睡上一觉,其他的事等醒来再说。

"如瑄,如果是真的……你害不害怕?"

怕有什么用?

"我不怕,刚才看到你吐血我还在害怕,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是啊!你别害怕……

"如瑄,你冷吗?"

不冷。

"那么我呢?"

嗯?

"你不要他们陪你,那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这是……在说什么……

"如瑄,我陪着你,不论去什么地方,不论在哪里!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如瑄,我们会朝夕相伴……所以你不要怕,我就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

意识渐渐恍惚飘散,他倚在温暖的怀里,听着优美柔和的声音,几乎立刻就要睡着了。虽然想要回应,却连手指都懒得动上一动。

等醒了,再好好问一问吧!

不过……他好像说了朝夕相伴,如果能够那样的话,那该多好。

朝夕朝夕……日夜……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