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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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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茶甘味》作者:二目
文案
這是篇正直,
關於茶的品鑑和水温對茶的味道的變化的影響的文章。
一個善於沏茶的侍衛和喜歡喝茶的皇帝之間兩位茶友的小故事。
苦茶甘味1
在东方有个大国,大国里有个皇帝。
大国本来是有名号的,但累世经营下来,四方来朝的小国也只会尊称她作「大国」,原来的国号反而湮没无闻了。皇帝本来也是有名有姓的,只是在这位子上坐久了,宫外的人顾着避讳,宫内的人又只管称他作皇上……渐渐地有没有姓名也就不再重要,反正大国的皇帝说来说去也只有他一个而已。
他当这个皇帝,也说不上是有没有出息的。这大国经营久了,自然不及先几代那种雄图霸业的气势,可说到要衰亡,却又是绝对没有的事!春耕秋收,百姓还是如常的过活;四海升平,外夷只管乖乖守住自己的地盘。这麽说来皇帝至今做过的唯一一件大事,便要上溯到登基的第三年,一举诛灭韦尚书十族那会儿了。当时揭发韦尚书有谋反乱国的意图还不是他,而是宜亲王呢。
嗯,不经不觉又过了十年。
皇帝亦算得上是少年得位的,是以多年以後,行走起来时,仍旧有种风姿绰约的神采。比起他那胖乎乎的五皇弟,走三步歇两步的九皇叔,自然是康泰多了。不过生在帝皇之家,或多或少总要有点毛病的,而皇帝这个毛病,说来侥傒,用药是不成的,必得脱了裤子才能治得好。
「啊……皇上……啊……」
偏殿内春潮此起彼伏,站在御门外的侍卫却都不以为怪,算着两盏茶的时间都过去了,一个穿绿的首领侍卫便上前叩了叩门,喊了声:「皇上?」
接而殿内便传出杂物下地之声,似乎有人慌乱的收拾了一会儿,过後传出吱吱的门响声。只见院门一开,从中使奔出一个待郎模样儿的人来。侍卫并未哼声,那人倒是神色慌张,似是被捉奸在床一般,顾不得衣衫凌乱,转瞬便抱着残衣逃跑起来。
「哈哈哈,好兔儿!」下边的人见着那半露的玉肩,不觉起哄,满嘴尽是那些轻薄的话儿来。
首领侍卫却只是冷冷往旁边看一下,随即使跨过院门,依次捡拾起地上的衣物鞋屐。可他这功夫做到一半,背上便传来几下刺痛,低头一看,只见几颗小石头落在身边。他一笑,转过头来,便看到自家的主人半倚在罗汉床上,一对月牙眼弯弯地看来,似乎又把自己看明白了几分。
「皇上。」他半跪在地上便说了。
「谁让你来打扰朕的好事的?」皇上看了看他,脸上是有点不高兴,那只手却招了招,示意对方赶紧爬上前来。
「先些日子,皇上曾向太后说,要节劳、节欲、节食,好好养生的……」侍卫轻轻地爬上去,不偏不倚的,正好跪到皇帝脚下。「白日宣淫,到底有违祖制。再者皇上是天子,臣下的一句话,又怎能惊扰到圣驾?」
「你就好卖弄口舌。哼,看来当初应让你做个言官,如今当个小小的侍卫,倒是屈才了。」皇帝口气虽严,倒不见怪责的意思;脸虽然别了过去,过後还是悄悄地向脚下扫两眼的。
那动静侍卫自然是知道的,低下头来,嘴角却是带笑:「臣下不敢。臣自小只会耍弄刀枪,舞文弄墨之事是从来不会的。」
「朕可不是在夸你。」皇帝看了窗外半响,转过头,却又道。「也罢,你起来吧。」
「是。」
「你过来。」
侍卫默默又应了声是,没走了两步,便被人拉到罗汉床上了。哪还能是谁?自然便是那个无法无天的皇帝。
「可是生气了?」那人轻轻的哼了声,转过头去,皇帝的脸却已埋在自己的背上。记得皇上说过,自己宽肩窄腰、体魄充沛,是他最喜欢的身段。如今看来,那话倒是不假的。
侍卫也就笑了,伸出手摸过去,稍为逾越的便道:「皇上若是在意,怎麽又挑臣值日的时候如此?」
「原来不是气朕宣淫,而是气朕对你节欲了。」皇帝吃吃笑的,纡尊降贵的腻上去,也不怕丢失几分生而有之的威严。
侍卫不语,看在皇帝眼内,却也是半推半就了。一时心头大喜,伸手便往前解了他的裤带,探进那重重布帛之中,倒不怕弄脏一对贵手。别看这侍卫仍是沉默寡言,那根倒是粗大非常,似是抵不过皇帝的套弄般,转瞬便发热发烫,显得十分精神。
皇帝也懂些风流意趣,见到他有意,倒不着急。轻轻把侍卫的上衣也解开来,一手贴在他腹上细摸,嘴巴倒咬在他耳上说道:「可想朕了?」
刹时天旋地转,皇帝的眼睛尚未回复过来,人却已被压在榻上动弹不得。只觉顶上的力量渐重,压得肩膀酸痛,下肢发麻,皇帝却仍旧笑了笑,对着那个黑影便道:「怎麽了?你可是想对朕无礼了?」
侍卫板起一张脸来,也不说话,单是把嘴巴放了下去,便咬在皇帝肩上。皇帝吓得呼呼吃痛,一时没有注意下盘,刹那便被人占得先机,一个膝盖隔在中央,两条腿便顺着那只健臂往他腰上滑去,皇帝觉得那抵上来的,却是一团布帛隔不开的火。
「啊……」
很快那层布也没了,皇帝方才的欲火未消,如今又屁股被人握在手里揉着,心里自然分外舒泰。别看这侍卫动作粗鲁,到底是伺候天子久了,倒也会拿捻分寸。香油沾满指掌之间,直探龙穴,却是分分都摸到皇帝情动之处,由是那傲慢的声音渐渐也没了,就只剩下接连不断的淫声荡语辗转呻吟。
迷离间皇帝抬起了一双手,摸上了那张汗津津的脸。说来奇怪,这张脸平平整整的,也说不上有何出色之处。可那双凤眼眯起来时,却总教人念念不忘。偏殿之中,薰香飘然,四周自然是有人伺候的,可此刻却都不敢上前「救驾」,就怕惊扰了皇帝的雅兴。
那汗珠滴落到皇帝上,倒似细雨轻敲地面,瞬时便响起许多梵音。侍卫到底是个粗人,这般挺身上前,大力便是一阵抽插。皇帝被他操弄得舒爽了,也就愿意他使劲下去,一手摸到那只手臂上,转声便说:「快点。」
暗角处传来一阵惊呼,香帐内人影晃动。宫内人人都知道,皇帝那老毛病,是要脱了裤子才治得好的。话虽如此,那到底也不是治本之法。谁都知道,那裤子穿了不多久,始终还是得再脱的。
苦茶甘味 2
皇帝半抬起头,率先出手止住了那要上前伺候之人,室内的薰香烧断了半截,那只柔掌顺势便贴了在枕边人的脸上。
说来这侍卫真不像话,明明了领了守护之职,可这般被人占了便宜,竟然还不醒来!还好皇帝是个宽宏大量的,半抿起嘴角,也没多加怪责。转念之间,便把手探了下去,贴服在松垮垮的衣襟内,合指却去捏他乳头。
男子到底不比女子,乳房又扁又平,乳头自然亦占不了多少位置,这般教人捏着,想必吃痛。是以那侍卫在睡梦中亦眉头紧皱,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倒逗得皇帝更乐,半张嘴便亲了下去,一派秀色可餐的情态。
其实在旁人看来,那侍卫也无甚特别,甚至连姓名也是鲜为人知的。别看皇帝宠他,使唤起来,也只是「你、你、你……」的叫,想必也不太放在心上。可宫内人多,那一席之位又岂是易得,皇帝再是薄情,他人亦不敢嗔怨。
不过说来奇怪,皇帝似乎是生来便不会记事似的,便是在朝上,遇上要唤哪位大臣的情节时,也只会「嗯,那个矮矮胖胖的……」的叫,每回都害身边的大太监猜得头痛,好不容易才能把「某大人」宣上前来。但自古帝皇谁无怪癖?皇帝这个毛病,算来也只是小事而已。
「喂,你……」皇帝玩心大起,一边亲吻那道浓眉,半叠在他身上,伸手便去撩那棍棒。可磨蹭了一会,皇帝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没了,大脚一伸,也不顾念旧情,一下便把人踢下床去。
「哗!」这下子不论是装的还是真的,人亦不得不睁大眼来。
可怜那侍卫初醒,便对上一张阴晴不定的脸孔,纵是惊惶,亦只好硬着头皮喊了声:「皇上……」
「怎麽?难道要你要再战一回,你就不行了吗?」皇帝舔舔唇,看了那软软垂在他跨下的宝贝,接而便笑道。「没用的东西。」
侍卫低下头来,两手握得紧紧的,似乎也怕皇帝下一步就把他斩了,颤抖着声音便道:「是臣下不好,没有精进技艺……」
「哈哈哈!」
此言一出,倒逗得皇帝哈哈大笑,眯起眼来便说:「哈哈,怎麽了?难道一会儿你就去求御医道士们,让他们给你捎点『精进技艺』的药?」
「臣……」
「不好不好不好!这样不好!」皇帝边说边摇着头,斜眼看了看侍卫,一只柔足便伸了下床。「这种借助外力的事,朕不喜欢。」
说着皇帝轻轻一挑,踏在那人裤裆之上,眼里倒有几分柔情:「强力支撑,到时候身体损耗就补不回来了。朕啊,就喜欢你从心而发。」
侍卫也就笑了,在暗处当值的人亦半掩嘴角。也别说寻常男子就比他们阉了的强,听皇帝口气,不也是嫌弃他不济?只是这位大人气量倒大,平常人若是听到人说他短处,便是脾气再好,莫有不动怒的。不过也是难怪,谁教和他说话的人是皇帝,再是气恼,也只好打下牙儿和血吞了。
「你去沏个茶来,朕渴了。」皇帝懒在床上,一个吩咐下来,那只腿却顺着别人的宝贝儿滑下去,倒也没有收回的意思。
「是。」
说来那人也好脾气,不单从屋外陪到床上,还得从床上滚下来去做些贱活。不过当日既然放下颜面来吸皇帝的鸟,今日便是吃到了屎也怨不得人。只见侍卫敛首应了声,轻轻用手托起皇帝的脚,扎好了裤带,脱开身倒不跑,缓缓便跪到屋内一角。
一阵芬芳在屋内淡淡烧起,侍卫半跪在炉边照拂着水,那眼神极其专注,倒有几分在床上勇悍的模样。
皇帝看得出神,正把指甲放到嘴里咬,猝然便有个声音从床底下传出来:「皇上,请。」
「嗯。」皇帝伸出手来,嗅了嗅茶香,接而吮一口,倒觉满嘴芳香甘甜。
皇帝靠在软枕之上,拿着那精巧的茶杯,稍为扫了眼侍卫,便又满脸舒泰的道:「也不知为甚麽,就是你沏的,味道特别好喝。」
侍卫闻言,也就是笑了笑。
「皇上喜欢就好。」
苦茶甘味 3
皇帝低垂双眼,转动着手上的茶杯,过了一刻,也就要起来走了。侍卫半跪在地,但亦不言不语,微微作揖,算是恭送圣上离去。
这一主一仆倒也奇怪,明明才刚万般缠绵,一息过後,却又规矩分明起来。不过世间主从之理,理当如是,若是过後仍一副嘻哈打骂的模样,才真是僭越了呢。这边厢皇帝刚走出去,那边厢侍卫已把衣帽整理停当,又回复一贯头儿的模样。
说来这侍卫还真年青,不过二十多,便领了首领之职,在同侪中自然招人妒忌。加以他亦不守本分,屡屡与皇帝行苟且之事,亦难免被人目为佞臣,旋即被以武勇为荣的大夥疏远了。不过他本人倒不以为然,反而乐得逍遥似的,避开了在前门值日的人们,迳自便往屋後的小园走去。
这里本只是下级官员歇息之所,今日皇上会来,亦只是偶然,是以屋後的陈设仍旧是一片纷杂混乱,颇有点破败的情态。侍卫自顾自的笑了下,从水井里打上一点凉水来,倒进木盆里,又把盆阁在小架子上,自己站在屋檐下便洗起手来。
这手他洗得十分仔细,眼睛紧盯着泼向手背的水,指掌间再三搓揉,就怕有何遗漏,会在指鏠间藏下一点尘灰。他的脸慢慢地便化成午後阳光中的一道弧,耀眼而使人不能直视的光芒从眼帘下飞散而出,打在水面上,便是在破旧的木盆中亦显得波光粼粼,煞是可爱。
「大哥!」
在水光中有一个声音亮起,侍卫回首,只有个女孩儿已站在不远处轻轻朝自己挥手。
那女孩儿他认识,是个专门做洒扫工作的宫女,身份低贱,尚算不得是後宫中人。不过低贱者也能享有卑鄙的自由,像这样来此与他见面,也只她这种不起眼的人才能办到。是以侍卫笑了,轻轻地发着声便唤叫道:「是你?」
「啊。」女孩儿高兴地应了。她头载着一枚木的宫钗,一身绿的宫服洗得发白,却又有种露水落在叶面的意趣。
像这样的人总是可爱的,这般走到他身旁,便是汗水的味儿也比脂粉来得香甜。这般凑近一看,才看见女孩儿鬓发已乱,他不觉心生爱怜,抬手便往那乱处抚扫一下:「可是累坏了?」
「也不,活儿可是天天都要干的。」女孩儿低头笑了,也摸摸自己的头发,侧过身来想要整理,不过见着他在,又十分在意,也便弄不下手来了。
侍卫见此,也就凑近过去,细细地用手指扫了她的头发,拔开了钗,又俐落地把馀发都理顺过来。女孩儿也只是低头不语,一脸羞靥,双手按在胸前也不制止。侍卫边弄着,边又问了:「你怎麽找到我的?」
「嗯,我听人家说,你今天在这值日……」
「好了。」侍卫插好了钗,拍拍她的肩膀,便又笑了。
女孩儿闻言也就慌张地摸摸头发:「啊,谢谢大哥。」
「不多谢。来,我还有事要办呢。」侍卫看着她的脸,想了想,便又道。「晚点再见面吧。」
「好。」女孩儿匆忙地点点头,一手贴在发上,似乎这番前来真的只是为见他一面,马上又急步地走开了。
侍卫看着那个身影,本也在笑,过後脸容却渐渐僵硬了。在屋後清静之处有条小路,路上有个黑影,那黑影在阳光显得暗暗淡淡的,侍卫移开眼来,可皇帝的视线仍旧顺着阳光,灼灼的,投落到他的脸上。
苦茶甘味 4
「皇上。」
皇帝轻托着腮,一走神,明明听到呼唤,心神却来不及跟眼珠子一并转回来。他半摸着自己的脸,久久才说一声:「宜亲王。」
「皇上在想些甚麽呢?」宜亲王半侧着身子,低下头来,倒露出一番阴郁的情态来。
照理说那种样子并不讨人喜欢,可皇帝见了也不觉得讨厌。众兄弟之中,就得宜亲王一个最得他喜爱,不单封了王,赐了地,还能领兵。其他的兄弟,也就只得着一个老三、老四的名号而已。如此亦不怪有人眼红,传出些流言来,说皇帝连血亲的兄弟也要染指。
「啊?」
皇帝偏着头,执意要去看宜亲王的侧脸。说来宜亲王还真长得不错,剑眉星目,额高肩宽,出落一副乾净模样,眉宇间还有一副正气。说到才学,琴棋书画,没甚麽是宜亲王不会的。武艺亦是上佳,耍起枪来,可是天下最威风的人……宜亲王就是命不好,虽然是头胎生的,却是庶子,嫡长子一从皇后的肚子里跃出来,他也就没有价值了。
可怜。
说到命,皇帝自己的命却是极好的。无德无能,处处不见所长,还是个老二。可是他的娘好,是个皇后,上头便是个庶出的大哥,下面便是再有更多品学双长的兄弟,对他亦无甚威胁。说到底他便是再无能,这些优秀的兄弟们,也能把他的江山扶得稳稳的。
「後嗣之事,不知皇上是怎样想的?」宜亲王品一口茶,仍旧是低着头,张嘴便呼出一抹热气。
皇帝见状亦拿起茶来,才刚含了一口,马上便皱起眉来了:「皇兄,你这儿的茶还真难喝……」
「皇上!」
说是难喝,皇帝还是硬着头皮把那口茶给咽了下去。那张脸苦巴巴的,皱成一团,皇帝半眯起眼来,一见到宜亲王的表情,便又回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那宜亲王想要朕怎麽办呢?」
「皇上自已应该知道才是。」宜亲王一听,脸上倒有点为难。「节欲养生,雨露均施,才能让後宫孕育後嗣。」
「朕的嫔妃不是上月才生下一个公主吗?」皇帝边笑着,边又把茶杯放到几桌之上。
「可那是女孩。」宜亲王微微叹口气。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皇帝,这些年来後宫里的嫔妃不是没有生育,不过不巧生的都是公主。这情形看在长辈眼内,自然份外着急,偏偏皇帝那怪毛病这几年来越发有加重的趋势,只怕现在不劝,以後皇室的宗庙就要断了。
「要不……」
「皇上?」
「要不就替二公主招贤吧?说到底公主也是朕的骨肉……」皇帝似乎越想越乐,抱着那妙想天开的主意,嘻嘻便笑了起来。「对了,反正如是,不如就立公主为帝好了。哈哈哈。」
宜亲王一听,那张俊脸便显得更苦了:「皇上!祖宗成法,岂能轻易更改?尚且现在为时尚早,臣只是想提醒陛下……」
「也罢。」皇帝收敛笑意,摆摆袖,起坐却是要走了。
「皇上。」
宜亲王赶紧起来,追到大门处,皇帝却率先停住了。太阳高高的挂在天边,照到轿子的金顶上,反射出的光芒却在皇帝脸上落下了阴影。皇帝见了宜亲王的狼狈的样子,嘴角微歪,淡淡便说道:「朕看这样好了,遗诏就写:『朕若无子,以宜亲王继嗣,接先帝宗庙。』这样宜亲王你就安心了吧?」
「皇上鸿福,岂能轻言生死之事。」当下宜亲王便吓得跪倒下来,脸上那种惊惶失措,倒是演得合乎本分。
「就这样说定吧?」皇帝也不管他,让下人掀起帘子来,隐身便没入轿子当中。
这轿子是专门让九五之尊坐的,内里自然宽敞舒适、平稳如山,可皇帝才刚坐下,便注意到脚下有个身影正屈缩一角,微微的颤抖着。他看着可怜,不由得放软声音问道:「就是你了?」
「皇……皇上……」那颗头颅上别着一根木钗,虽甚笨拙,却也有种简朴的意趣。
皇帝拍了拍旁边的空位,那声音柔柔的,几乎是要把人放到掌心上哄暖了:「别怕,过来这里。这样容易受惊,岂不是把主母的架子都掉尽了?来,过来,朕还指望你替朕生个孩儿,为国家立件大功呢。」
跪在座下的女孩儿抬起头来,身上一身绿的宫服,在这顶华美的轿子里倒显得寒酸了。不过这样也没关系,只需稍为修饰一下,画里的麻雀也就变成凤凰了。皇帝笑了,只见那双带泪的眼睛睁睁大大的,女孩儿嘴角微张,似乎是想要谢恩,久久却吐不出一句话来。
苦茶甘味 5
过了几天,皇帝忽然来了兴致,领着宜亲王一夥人到郊外狩猎。此时正值晚夏,地面虽仍暑气上扬,可凉风却已偷偷送爽。皇帝策着一匹棕马,头戴漆纱笼冠,身披鱼鳞细甲,领马走在前头,倒又有股异於平常的威风。
首领侍卫亦在人丛当中,大概就走在後排中最前的一个。他亦学着大夥儿头戴兜鍪,身穿铠甲,肩侧裹一条披风,里头仍旧套一件绿衣,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虽说随行人员极多,人人衣装相似,可在人丛中侍卫仍旧是个显眼的。也不怪他招摇,着实是他身长肩宽,腰窄臂粗,出落一副威猛模样,正色骑在黑马之上,越发便显得军容森严,威不可挡。
清风吹送,长草一摇,又把方才遛後的身子扳回。皇帝嘴角带笑,收回目光,举手便扬起马鞭来,任由绽放的金光刺得从员双眼昏眩:「你,跟朕来!」
皇帝大喝一声,纵马便从队伍中飞奔而出。虽然皇喻并无点明随行者谁,然而一个小黑点仍旧从护卫中奔了出来,一迳追着皇帝西行。旁边的从人见了,无不讶异,谁不知擅自脱队可被问斩,偏偏那侍卫却一副心有灵犀的模样,也不怕当下便成了刀下亡魂,奔走之间倒显得自信满满。
这下倒是宜亲王皱起眉来,轻叹一声:「快去护驾。」
由是两个点儿一路狂奔,後面三三两两的,却绕着一堆苍蝇。可若计较起耐力来,他们胯下那匹粗骑,又及得上皇帝精挑细选的好马?才一瞬眼功夫,便甩开了那些烦人的东西,可後面的人也就跟着远了。
「叱!」
霎时皇帝吆喝一声,夹紧马腹,马鞭一回,便又往来路飞驰而去。追来的从人还道奇怪,只见皇帝纵马而奔,掠到那匹黑马身旁,大手一伸,张嘴便命令道:「过来!」
那侍卫也是个好身手的,片刻不敢怠慢,接过了皇帝的,半挺起身子来,一跃便跳到棕马背上。那马儿不堪受惊,嘶喝起来,前蹄乱起踢起一片尘沙,几乎就把两人给甩下去!皇帝使劲把繮绳一收,眼光不觉往後一转,刹时却感到一双手已紧抱腰身,不觉安下心来,回转马儿,借势便往下坡处飞驰。
这情势好不惊险,下面的从人瞬时呆了。本想去救,又怕被马踏到,忙乱之间不知所措起来。到皇帝遁走了,方如大梦初醒,此时再想去追,哪里还见人影?
「哈哈哈哈哈——」
明明才刚遇险,皇帝却十分高兴,与侍卫二人共乘一骑,倒走得开心。那马儿在一片草原中掠过去,踏在浅河之上,溅起水光点点,霎眼倒是好看。日上中天,长云万里,一片壮濶的景色开展而来,皇帝的腰板却渐渐软了,打了个呵欠,人却瘫倒在别人胸前。他的手指仍轻扣着繮绳,接过来操控马儿的却是侍卫,狂奔的马蹄渐渐亦收细为轻碎的踏步,一拍一拍的洒着沾到蹄上的河水。
世人都说皇帝不能文不能武,其实又岂是不能?皇帝自幼善射,尤喜骑马,不过这几年来人越发懒了,体力不支,才予人文弱之感。不过皇帝自己倒想得开,到底是太平盛世,骑射之艺又不是生死之战,他当作是玩艺儿玩着好了,乏了也就作罢,又何必拚命而为?
「皇上。」
此时那个声音便在自己耳後叫了,皇帝不欲听到任何怪责的话,半眯起眼来,换了个舒服姿势,依傍在侍卫肩上却道:「朕乏了。」
苦茶甘味 6
「皇上累了?」
侍卫闻言,自然不敢怠慢,马上勒住繮绳缓下马速,寻了个安静处便停靠下来。他一个人先下了马,走到小河边,拔出刀来,沿途斩下了不少枝条,便一直提在手里走着。
侍卫走到一株柳树下,低头看着光线的走势,顺着那度白光便把手上的枝条插到泥上。他一把这门功夫做好,匆忙便回头看去。只见皇帝仍乖乖待在马上,一见了他的脸,便又笑了开来。
由是侍卫也就放手了,解下了披风铺在地上,又走过去把马牵近了,提出手来便道:「皇上。」
皇帝看了他一眼,亦解其意,一手搭到他肩上来,借力便俐落地跳了下马。河边的清风依依吹送,皇帝顺着他布置好的路线走着,一见到那披风便坐了下来。未几大概是觉得底下的小石头硌人,皱了皱眉,又不安份地撇动了几下身子,可始终没有出言怪责。
侍卫低着头,半跪在离皇帝稍远的地方,任由阳光灼灼的晒到背上。皇帝待在阴凉处左盼右顾,玩弄了一下插在身边的枝枝叶叶,便又朝着侍卫喊道:「好热。」
「是。」侍卫应了声,上前便去解皇帝的外衣。他似乎生来便是头皇帝养在肚子里的虫,只怕纵是不语,他亦能知晓对方的心事。
皇帝身居高位,难得却不忌讳,张开手摊平了人,就任由对方去替他宽衣解带。别看那侍卫人长得威猛,动起手来,却又是个笨手笨脚的。大概是个不惯这门功夫,脱了好一会,手指却总是甩不脱衣带的纠缠。他脸上好生懊恼,盯紧了那条锦绣带子,人却不觉越发靠近。
水声在耳边潺潺而过,皇帝枕在他肩上嗅着他的气息,眼神不觉惘然,转声便问道了:「你……不热吗?」
「皇上?」
「你也热,对吧?」皇帝舔了舔嘴角,动起贵手来,竟亲自去碰那粗糙的衣襟。
「是……」这时侍卫纵是不情愿,亦不得不从。只好先解那副重甲,放到一边,又开始整理起里衣来。而皇帝呢?转开了手却去解自己的帽子,那双月牙眼儿却不得闲着,微微地往一旁瞧去,倒像是观赏甚麽美景般,带笑便看向那一片柳下风光。
那侍卫被他看得发窘,稍为背过身来,霎时却已教皇帝从後抱着。正想回头时候,猝然一惊,那张嘴却已贴着脸颊扫到唇上。侍卫半眯起眼来,顺着那柔软的碰触与皇帝交抱,在发丝缠上指节之际,一片湿润亦从嘴里荡漾开来。
与阳光回异的温度逐渐烫上掌心,皇帝似乎也不嫌弃他脏,再三与他换着津液,倒有点乐而忘返的姿态。而侍卫亦解其意,顺着亲吻便把人借势放倒了,掌心滑入那人中衣,贴着那细心打理过的身体,轻轻的便把自己的体温烙了上去。
「朕就让你来伺候。」皇帝似是耐不过他的小心翼翼,大手一掠,猛然便把人扯到身旁。
头贴着头,腹对腹,泥土的气息在纠缠间急促扬起,侍卫压在皇帝身上,渐渐也有点忘情。亲吻间那只柔软的手便探下来,隔着布帛细细抚摸,转到耳边的却是那轻漫的笑声。裤子贴着皮肉流动开去,垂在胯下的棍棒逐渐扬起,对上皇帝的宝贝,也亦称得上是一对「璧人」。
「可精神着呢。」皇帝笑说,似乎亦甚满意,两腿大张,转瞬便把侍卫环抱起来。
「皇上且候。」倒是侍卫神智尚全,纵是败了情兴,亦知道此番万万不可伤及龙体,匆忙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皇帝一把把它抢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盛的原来正是油膏。
「这次让你来是狩猎,你接到的可是甚麽旨意?」皇帝故意把言词用严了一点,却又掩不住里头高兴的意思。稍用指尖沾染些许,一头却擦在那人鼻上:「哼,你这讨巧的。」
侍卫扬起嘴角,也不语,接过皇帝递来的盒儿,沾手便是一坨,他要擦在哪里,自然亦是不言而喻。流水在河道中越发急湍,皇帝微微用鼻音哼一声,贴在肉壁内的手指亦越发放肆,顺着滑溜的通道走进去,盘旋着似不愿回。
平常看着时是不觉得的,可在一番挑弄之下,自不难感到此人颇为专横。就说那几根手指吧,间叠不断地来回穿梭,却始终不愿退却,偏要弹得皇帝喘息连连方才甘心。一头黑发就此散在地上,也管不得泥尘脏身,侍卫抬起皇帝的腿来探了进去,刹时却像看了甚麽,忽然就定住不动了。
那石头硌着背,那棍棒烫着臀,皇帝两颊泛红,忽地又羞又怒,连声便喝道:「滚开!」
可那双手推到胸前时,侍卫却不情愿了。也不为自己的走神道歉,看来是想「将功补过」,大力便是一轮抽动。世上从没船不仍船杖行的道理,皇帝此时委身人下,也就像湖上的一叶轻舟,随着风雨飘来荡去,满身湿腻,亦满身舒爽。
遍体就像被火灼到那般,纠缠不休的温度屡屡刺入体内,皇帝一口气缓不过来,猝然又被人换了姿态,那条腿软软的挂在别人肩上抖动,他却屈膝俯前,半趴在地上,任由那不知轻重的东西把他压得紧紧的,压迫得就要肠脏都挤出来。
「啊……」皇帝想要呼喊,却又无从叫唤,难道就要叫身上人来救驾?他才这般分心一想,腰腿却猝然被人绷紧,他正想叫骂,突然便看到侍卫的嘴巴凑在大腿肉上,张嘴竟是一阵轻咬!
「啊!啊——」
侍卫毕竟是个粗人,纵是尽心,亦不懂得轻重之别。一轮撕咬过後,那腿上自然落下了红印颗颗,顺着那齿痕看下去,却见到两腿间黏着一片稀白,原来皇帝已然遗精,正半伏地上粗喘着气。
那条腿还在搁在肩膀上颤颤抖动,侍卫却不愿意轻易放过他,一手捉紧他的肩膀,也顾不得龙躯尊贵,不可污蔑,使劲把人压倒在泥土上,然後便迅速地从後动起腰来。
苦茶甘味 7
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被捕捉到的鸟兽一样,颤抖地从鼻腔中哼出哀鸣。侍卫却没手软,紧压在他身上,似是要把皇帝埋进泥里般,越发深入地冲刺。午後的阳光渐渐淡了,照落到脸上的温度不再,只剩下几瓣金光染在皮肤之上。
泛起的泥尘沾得半肩都是,滴落的汗水灼到眼睛,皇帝忍痛拿紧了压在脸旁的披风,在体内膨胀的事物却越发放肆地抽动。融化在肉壁里的油膏湿漉漉的,那棍棒顺势便滑动到内壁深处,皇帝微哼一声,眉头抽搐不断的,渐渐却把後庭收紧起来。
那侍卫自然抵不过他这攻势,再动了两三下,到底难以支撑,大逆不道的便泄在皇帝里头。那喘气的声色在背上起伏不断,皇帝却没有让那侍卫起来,两个人就趴在脏兮兮的泥地上歇息。
原野上扬起一阵清风,光线亦逐渐黯淡下来。乾在身上的汗水黏黏的,皇帝摸了摸那铺在地上的披风,淡淡的便道:「天地间……彷佛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回应皇帝的也只是风声,水声,柳叶拂动的沙沙声。侍卫仍旧不语,伏在龙躯背上轻轻呼吐,手指却细慢地在皮肤上抚刮起来。皇帝一笑,也不理对方,微微地便闭起眼来。
黑暗中有青草的气息传来,背後的温度似乎亦顺势把他包围。皇帝昏昏沉沉的,这一番枕天席地的「歇息」过後,人却彷佛是变得更累了,也就懒得再出声吩咐甚麽。迷糊间似乎有人正在摸他的头发,每一下都极其细缓,长长的顺着头颅扫开去,摸到脖子上却逐渐变得虚无。
正感到舒服时候,突然发际间却传来一丝刺痛,似乎有谁牵扯起他的头发来。皇帝一瞪眼,只见侍卫把脸转开,一手仍系在他发上,另一手却已伸了开去,似乎想捡起一根落在脚边的木簪子。
皇帝垂下眼,接而便道:「你来替朕梳头。」
听那声音,这问题似乎是含在喉头久了,不觉便变得有点粗硬:「皇上,这是……」
「这是朕的嫔妃送朕的。」皇帝吃吃笑着,似乎有多喜欢这东西似的,一下便笑了开来。「怎麽了,你也想要?」
「臣不敢。」侍卫也就低下头来。
「你不敢?」皇帝也就歪一下嘴。
「臣一心只想侍候皇上。」由是那颗头颅也便沉得更低了。
皇帝也不打算猜想对方在打何主意,穿起了中衣,转过身便盘坐起来。侍卫拿着那根钗子,目光放到那人柔软净白的脖子上,一手便贴了上去。这一刻他并没有把手指收紧,顺着头发的走向把垂上的发丝都梳上去,又轻轻把耳旁的乱发收起,俐落地便束成了一个发髻。
「皇上。」
「嗯。」皇帝摸了下松松的头发,到底不是侍卫熟练之职,能梳成这样亦算不赖。
然後皇帝又理所当然地张开手来,一伸便套进侍卫拿起的外衣当中。那熟悉的气息就贴在他鼻旁,原来侍卫正半跪在他身边,专心地扫下沾到衣上的草屑。皇帝玩味一笑,屈身偷亲了一下那顽固的脑袋,也就说了:「生气了?」
「臣……」
「你不敢。哈哈。」皇帝拍拍那头颅。「可还是恼朕抢了你东西吧?」
「她……皇妃和臣并无其他。」侍卫懊恼地偏头想了下,语速极急的,似乎赶着要把真相道明。「臣和皇妃识於微时,那时在宫中互有照拂之处,也只是当作兄妹看待,绝无男女之情。」
「嘿嘿,你急甚麽,朕又没有说要治你的罪……」皇帝伸手又拍一下,这一手倒是不重不轻的,像是在摸他的狗一样温和细腻。「来,转过去,让朕也替你梳头。」
「皇上!」
皇帝马上便皱起眉来了:「难道你要抗旨?」
「这……」
「你也不敢,对吧?」皇帝满意地扬起嘴来,学着先前侍卫的法儿,也就用手粗粗地梳起对方的头发。这事情他自然是不懂的,可做起来时却十分用心,一番苦劳之下,成果也不比侍卫的差了多少。
皇帝爱怜地抚摸着那黑亮油滑的发丝,轻轻地便说了声:「就因为是你亲近的人,朕才喜欢的。」
侍卫还没作声,突然一阵马蹄声便从远处响起,抬头一看,只见一匹黑马正在平原上奔跑而来。草在风中徐徐晃动,皇帝摇摆着身体站了起来,低头也就朝侍卫笑了下:「你的马到底追来了,倒是头忠心的畜生。」
「承蒙皇上夸奬。」侍卫微微作揖,待皇帝示意了,才上前去把马给牵过来。
这期间皇帝一直待在树荫下,远远的张望着,就等着那一人一马朝自己走来。林间渐渐变得阴暗了,皇帝却像是怕被斜阳的光芒刺痛眼般,转过身也就不愿再看。等到马蹄声达达而来,皇帝才又把脸扭到那一方,张嘴便唤道:「朕渴了。」
侍卫一听,迅即便从马上解下一个水囊。皇帝轻巧地接过,才方喝了一口,抹抹嘴角,也就笑道:「真甜。」
「便连你的水也是甜的。」他夸赞了一下,似乎十分满意,张嘴便连灌几口,也不管那水正滚滚从嘴边渗下,染得衣领都是一片湿漉漉的水印子。
苦茶甘味 8
侍卫也只是看着而已,待皇帝喝饱了,才上前去收那个水囊。谁知皇帝却不肯让,满满的拿在手里,竟一直带到马上。
他不管身体方才经过情事,正值疲累之时,大腿一跨竟欲就此上马。侍卫劝也来不及劝,只好赶上前一把扶住了人,好不容易才把那个颤抖的身体给稳住了。皇帝自己倒气也不喘,软软的伸手拿住繮绳,到回过头来时,也只是笑。
那双手稳固地贴在他腰侧,似乎是确定他无恙了,才又松开过来。皇帝散漫地把马鞭一放,双腿轻轻把马腹一夹,棕马得令,也就细碎地步行起来。侍卫见皇帝一跑,也就知机,连忙把自己的马牵过来,一跃而上也就紧紧追来。
此时天色已晚,二人两骑在平原上走着,渐渐只留落一对影儿。侍卫似是这时才意识到落单的危险,一手提着繮绳,一手却压向刀柄,显得极其警戒的,似乎随时都能拔刀斩杀一两只大虫、野狼。相较之下,皇帝倒是轻松自在得多了,时宜佻皮地把玩着繮绳,时宜斥令座骑小跑一段路,身体摇摇晃晃的在马上抖着,他却是不以为苦。
「喂,朕以往看到过你吗?」
就在侍卫专注时候,皇帝的声音却又突然嘻嘻而来。侍卫一抬头,只见幽暗中一个身影正缓缓策马前行,明知道对方是看不到的,侍卫却仍旧绷紧了脸,正色便道:「天颜尊贵,臣又岂能容易见到皇上呢?」
「说来也是。」皇帝的马缓缓地散着步,那项背毫无防备的落在前头,在一片草原中倒显得单薄。「可朕就觉得你眼熟,彷佛是在哪里见过……」
「天下间长得像臣一样的人何其多,皇上大概是在某地见过和臣相像的人吧?」也无需主人嘱咐,黑马嘶叫一声,便紧随棕马的步伐缓下了速度,似乎生来就知道自己的应待的位置。
皇帝倒没有随声回过头来,仍旧让马细碎地踏着步,逐渐便往黑暗处走去:「是吗?大概如是吧。可朕就是觉得见过你……或许也就是上辈子吧。」
温和的言语一被风碰到就吹散了,连本来的温度亦逐渐随风消散。侍卫大概是没有听到,低头也只是看着自己的马,拿捻着刀也不知所谓何事。
水囊胀鼓鼓的在马侧晃动着,摇出的水声在皮袋内荡来荡去,亦不失为一首悦耳的乐曲。皇帝听着听着,也不知是哪处被触动到了,突然便回忆道:「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朕的时候吗?」
「记得。」
「那时你是个小毛头,也不知是从哪里借来了天大的胆子,在朕礼佛时一股脑儿仆倒在朕跟前……哈哈,还记得那时你说过甚麽吗?」皇上随着水声在马背上晃动着,半侧起肩来,便又朝後问道。
「臣……」
「皇上!皇上!」
还未待侍卫的声音传出,那一群扫兴的人倒不迟不早地提着火把赶来了。一时间寂静的草原变得闹哄哄的,围绕在皇帝身边的火把倒比天上的太阳还亮。皇帝在一片火光中笑了,两腿一夹,转过了马头便朝侍卫说道:「你先回去吧。」
「是。」侍卫得令,策马便奔入原本的队伍中。他的马黑,又跑得快,渐渐在夜幕下便不见影儿了。
皇帝远远看着,也不甩想要上前打理的从员,自顾自的便策马走回行列当中。下边的人一见他们俩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的模样儿,心里已有大概,再见皇上的神情由喜转淡,再由平淡中流露出些许不悦,便知自己该慎言慎行、小心行事了。
由是所有伺候久了的人都低着头、哈着腰,耳目凝神,也不敢作一点打探。皇帝在一片火光的簇拥中策马而行,脸色倒显得有点黯淡。
「……那时你说,你喜欢朕呢。」只见那双嘴唇微微一动,过後却又没声音了。小太监好奇的目光在火中晃动着,猝然却发觉自己已和皇上的视线对上,那小小的身体当下一抖,马下又低下头去,学着旁人,赶紧便装出一副从来没看到过的样子。
苦茶甘味 9
「也罢。」皇帝轻笑一下,抬起被火光照得通红的脸,策马领着一夥人,便又风风火火的在草原上奔走着。
拿伞的、提吃食的、护卫的、扇凉的、抬轿的、说玩笑儿的、玩杂耍的、管衣服的、拿弓的、提箭的……一路数落下去,渐渐便拉成一条细长的线。首领侍卫也逐渐落在後头,远远地张望着带头的火光。这次上头分给他的是典後之职,无事时无关重要,遇事时最先蒙难,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份,自然不如皇帝身边的吃吃笑笑的锦衣侍者风光。
他知道这是锋芒过露的结果,可此际侍卫却仍波澜不经地策马随行。人群渐远,他不觉便落单了。或许如此正好,下人的事皇帝自然是想不到要去管的,他亦从未有过要诉苦的念头。不远不近不离不弃,他需要的,也就是这份距离。
「嗨!」
正在思索时候,一匹马又从他身边走过,侍卫稍为捉紧繮绳,想要驱马让道,可那匹棕马却始终与他并行。侍卫抬起脸,眨眨眼,原来是个认识的。可是在此处相见,却又说得上是出奇不意。
「近日可好?」说话人语调轻快,似乎是笃定他的日子过得甚好,连带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侍卫拿稳他的繮绳,嘴巴还是没有张开,甚至未曾询问对方此番为何前来。那人向来神通广大,不要说是小小的侍卫行列,便是要混迹於在朝臣当中,也算不上是天荒夜谭。
而他和他,从来也只有一个理由相见。
「今夜本是约定之日,可见你和那家伙玩疯了顾不得回来,我也只好亲自来找你了。」说话那人抬头看看夜空,轻描淡写的,却把责难点点泼到侍卫身上。
侍卫但亦不语,沉默地看着对方在黑暗中幽幽焕发着光的视线。那人看他看得高兴,竟然又笑了,那笑声轻扬,似乎也不怕别人会注意到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主人常说,只有死人才能恪守秘密。依我看倒不是……」那人又看了他一眼,似乎这是件多有趣的事,能使人乐而忘返。「还是说,你是个活死人?」
「药呢?」
黑马摇摆着尾巴缓步前行,侍卫轻轻地扫过那人一眼,又道:「难道你还有别的事?」
「没有。不过你就这麽想把我赶走?」那人也就摸了摸腰侧,往侍卫瞄了眼,却似是不愿放过手中事物。「说来你我份属同僚,便是费点时间一聚,也当是无妥的。偏偏你却如此狠心……」
「我并不从属谁人,你我只是恰巧同道而已。」侍卫半抬马鞭,一挥,便驱使马
往前跑了几步。
那匹棕马自然是不舍地追来,棕马的主人吃吃笑着,似乎是真的被侍卫逗乐了,几乎就要抱住肚子倒在马背之上。侍卫倒不理他,自顾自地策着马,眼看就要追上前头的队伍,那人手上的东西刹时却往自己飞掠而来。
「接着!」
侍卫抬起手,一把便把东西掠到怀内。那人状甚满意,回过马,细细把侍卫打量一番,便又笑道:「同道倒是未必。最怕你今後乐而忘返,你我反会反目成仇。」
那番试探软趴趴地传来,侍卫倒是斩钉截铁的回应道:「不会。」
「嗯?」
那人却似是不信,牵扯着马走了几个回步,再仔细瞧了瞧侍卫的脸,方才说道:「不会就好,这也是我家主人的意思。此事必须要心细如尘,积年累月而成,你切莫操之过急。」
「你怕甚麽?」黑马来回的踏着步,似乎急欲赶上前面的行列,侍卫坐在马上却微风不动,正色便朝那人看去。
那人似乎也怕了他这副严肃的神色,垂下眼,又想以一笑带过:「就怕你下不了手。」
「为何?」
「别人不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人不知道是明知他不会,还是要激得他此时便发下赌咒。那语调轻缓不急的,平淡得似是不抱期望。「便是寻常夫妻,也讲究那百夜之恩……」
「他还不够。」侍卫也就放下一句话,怒鞭一放,才一瞬眼功夫,便随马扑入那一片灯火当中。
那人看着那匹马跑远了,拉拉马繮,也就在黑暗中隐没了身影。
苦茶甘味 10
「唉……」
黑暗中皇帝叹一口气,他身旁那个机灵的小东西马上便爬了起来,半是担心,又半是讨好的倚在他胸前,张嘴便问了:「皇上是怎麽了?」
皇帝却没有说话,俯视着那面挂在他顶上的床帐,在黑暗中自然是甚麽都看不到的,可皇帝仍默默地睁着眼,听着从外间轻轻渗入房中的虫鸣。
「皇上?」
小东西的头颅就枕在他的臂弯当中,暖暖的,逐渐把湿润的吐息吹落到他的手臂之上。皇帝似乎甚麽都没想,出於习惯般轻轻把人收纳在怀内,伸手却去摸那条细长的脖子。小东西轻轻笑着,似乎不知道皇帝只需用力地扭一下,便能把他这条卑微的性命断送。
这时房中值班的人似乎也被小东西的声音惊动了,一盏盏宫灯点燃起来,淡淡地焕发着橘色的光芒。皇帝还是没有起来,就这样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反覆地摸着小东西的发丝。
小东西自然也就是乖乖的,伏在皇帝身上,也不敢再撇动半分。偏偏这时皇帝的兴致却来了,由手指从头发中拉落到臀瓣之上,顺着皇帝的笑意便滑落到夹缝当中。
「啊!」
听了那一声,皇帝也就吃吃笑了起来:「朕没想甚麽,就想朕的小东西怎麽又有精神起来?」
「皇上……」小东西的声音听来是委屈,却又有点窃喜在内。顺着皇帝的撩动放软身子,那一声接一声的叫得极其诱人。
皇帝摸着跨坐在身上的人,不知怎的,却有点心不在焉。似乎连手指上发烫的温度都是假的,小东西自顾自的呻吟起来,皇帝轻慢地动着腰,不觉却出声问道:「小东西喜欢朕吗?」
「皇、皇上……」那声声又甜又腻,若非亲眼所见,大概也没有人相信男子的声线亦能如此婉转细腻。皇帝一直逗弄着人,如同是在玩一样乐器般轻松熟练,可亦随着熟练而越来越来不在意。
无论是谁人都同样的。
「小东西心里便只有皇上了……」那声音随着抽动颤抖抖的传来,小东西放肆地把手勾到皇帝肩上,低头亲了亲人,便有点忘形地问道。「那皇上呢?只喜欢小东西吗?」
突然那刺入股间的痛楚便止住了,小东西回过神来,只见皇帝的眼神冷冰冰的穿透自己。他一惊,不觉想逃,皇帝却更先於他把人甩了开来。冰冻的腿踏上微冷的地板,皇帝方才自床上走下,下面便有人急急地把他的脚套入鞋内,肩上亦重新披上一件鲜丽的服饰。
而小东西还趴在床上,连头都不敢抬,颤抖着肩膀就怕会被人杀了。其实皇帝又怎会杀他呢?那麽的可爱,那麽的卑微,只是年纪大了,有点不称心了。不过这又有何干呢?放出宫去便好,也不必生这口闷气——
「咳咳……」皇帝边走边掩着嘴巴,他不必生气,可还是动怒了。那情绪就困在胸口内起伏不断,不上不下,就像他自己一样,说不上有甚麽坏的,可却连一声好都称赞不起来。
「皇上。」有人在他身前跪下来,一条绢手帕亦顺势随着木盘升起。
皇帝把手帕拿过来掩在嘴前,药香便顺着他的呼吐吸入胸肺。侍候他的人战战兢兢的围满了房间,就跪在他身旁,声音拖得长长的劝来:「皇上——」
皇帝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说甚麽,无非是太后的老一套话,节劳、节欲、节食,好好养生、好好养生……可除了太后以外,这话亦只有一个人敢明着跟他说,其他人都是旁敲侧击的,生怕会摸到他的逆鳞,殊不知皇帝对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更为厌恶。
「都起来吧。」可他是个皇帝,若不想把他们杀了,便只好通通都宽恕掉。皇帝的手指一摆,捻着那条手帕,便又在幽暗中说道。「朕渴了。」
其实也用不着他特别吩咐,一旁备好的茶水早已悄悄地送近皇帝身边。皇帝把茶杯拿起来,含了一口,过後却把水都吐回去,张嘴便问了:「人呢?」
「臣……臣都在……」下边的人乱哄哄的,还没完全爬起,便又都趴了下来。
「人呢?」
虽说他们伺候的不是个暴君,可也不见得分外贤明,须知道皇帝当年为了一时高兴,可以破戒把人家十族都灭了!哪知道皇帝何时又会发作,乘兴便把这屋子人都清空了?下边的从人越想越是焦急,背上不觉渗满冷汗,也不知如何是好,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叩头呼喊饶命——
砰!
这时皇帝手上的茶杯便落了下来,茶水飞溅,沾得满地都是。
苦茶甘味 11
侍卫从黑暗中睁大了眼,额角渗出的冷汗滑落到脸庞,恰似被某人凉凉的指尖抚扫过般,教人猝然心寒。由是侍卫亦坐了起来,低着头,就在想他作过的那个梦。那个梦的内容他是极其熟悉的了,在以前那也不是个梦,而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不过时间久了,那件事也就像梦一样变得虚幻不实。
梦中的他还小,才及那人膝高,整天不是在後巷里打皮球,就是乘鸨母不觉偷点心去吃。那时他小,也没想过自己将会怎样,娘亲对他也并无太大的想法。或许他大了就练点武,去当个护院,若是不练,就在怡春院里当个小厮吧?可不论是他还他的娘都忘了,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人的前程会怎样,可是件说不清的事。
他记得的是曾有个书生,和他的娘亲手拉手的,偷偷摸摸的在後院含泪作别。梦里的书生很好,说是当上了官,就来拉他和他的娘。他的娘所求也不多,就是做个小妾,挣个名份,对她这种青楼女子来说,便已是不可多得的好运。
有时梦里头的娘亲会跟他说,那个书生就是他的爹了。
只是那个梦做过太多遍,便连真实的记忆也变得有点模糊了。或许书生也只是个恩客而已,并非他的生身父母,可书生的好却是真的。会和他玩,会教他认字,会接济娘和他的生活。那时候他们需要的,也只是这些。
後来就不一样了。
侍卫徐徐从床上爬起来,从木盆里沾了点水,拿起布巾来便擦了擦脸。额角的温度稍高,他红着一张脸在床上坐着,间中还传出一两下咳嗽声。看来是在出游时感染到风寒了,侍卫苦笑了一下,不觉便想起了皇帝的脸。
哈,皇帝。
听说那事儿本来是不干书生的事的,那个人也就是一介藉藉无名的布衣。可是他倒霉,中不了举不说,还拜错了老师。本来也是无碍的,可皇帝一声令下,韦尚书谋反那事儿,竟然罪及门生,连诛十族,也算得上是旷古烁今了。
那会儿娘亲也有带他上菜市口,那双颤抖的玉手提着方巾掩了他的眼睛,他们俩眼睁睁地看着书生的头颅没了,却始终没有上前相认。据说皇帝下的喻旨是,替反贼收尸的也是同党,不管青红皂白,一律同罪法办。是以那年的尸体都没人收拾,到最後是没办法了,才由衙门的人出面,挖了个万人坑通通埋了。
再後来,他就进宫了。
这般思索时候,吱吱的一声在黑暗中拉起,门扉也就缓缓打开了来。侍卫正是奇怪,他在宫中一向人缘不佳,又是受皇帝宠幸嬖爱的,便是本来与他共享值宿之处的同僚亦不屑与他来往,宁可八九挤一间房子也不愿与他同住。当然侍卫是乐得清静的,但在如此清静之夜,到底又是谁来造访?
一盏灯笼渐把真相点明,皇帝在一片淡光中走了进来,挥退了旁人,径自走入一室幽暗当中。侍卫笑了,也不知对方有否看到,他马上便从床上下来,半跪在地上作揖道:「皇上……」
「你先起来。」皇帝放下了手上的灯,一手拿住他的手臂,一手却贴在他的额上。「病了?」
「臣……只是偶感风寒。」侍卫困惑地看过皇帝一眼,对方却把他带回床边,亲自用被子把他盖得严严的,接而又提了张椅子坐到床边。
皇帝把灯拉近了一点,仔细看了看侍卫的脸面,便又笑道:「没用。」
「是臣错了。」猜不透皇帝在打甚麽主意,侍卫正要爬起,却又被皇帝按回床上去了。
「躺下。」皇帝喊了一声,大概也不乐意看到侍卫惊惶的情态,那一只手贴到他眼上,便又吩咐道。「躺下,把眼睛闭起来。」
皇帝语音方落,又有一块凉巾贴到额上来。侍卫闭起双眼,只觉颗颗凉水滴落到脖子之上,渐渐积聚成一片闷闷的湿气。皇帝似乎有一点看望他的意思,人坐在床边,一手却探进被子里握紧了侍卫的手。
幽暗中只觉有个视线从上头落下来,侍卫本就不适,渐渐也觉困乏。隐约间皇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似乎是在说:「侍会朕就让御医来替你看看,嗯?」
苦茶甘味 12
「你还真大胆。」
那只手还握得紧紧的,皇帝用力一扯,便把快要入梦的人拖回现世。侍卫猛然睁开眼睛,只觉皇帝的吐息极其靠近,原来人已凑到他面前来了:「嗯?就这样睡了,不怕朕杀了你吗?」
侍卫僵住嘴唇,垂目思索一下,过後亦只得硬着头皮说了:「皇上富有四海,臣的性命向来都是属於陛下的。既然如此,臣又有何所惧?」
他说的是大实话。行刺一事,败了,他是难逃一死的,事成,也不见能渡过馀生。既然如此,死又何足畏惧?侍卫怕的就是一件事,功败垂成,打草惊蛇,到时旁人要再做一遍,也就难了。
皇帝虽被尊为天子,可底也是个凡人。听了他一席话,脸上的神采便灵活起来,似是被逗得高兴极了,满嘴都是就要溢出的笑。
「也只有你会老实地睡。难道这床真的那麽好?」皇帝说着便牵起被角,一脚跨了上床,竟似是要与他同睡!
侍卫一惊,连忙劝道:「皇上身体金贵,又怎能睡这种地方?」
「哼,朕和你睡在草皮上时,你可没这样说啊?」皇帝面带微笑,理理被子便坐进被窝当中。那笑容本还是悠然自得的,岂料一睡下来,却又变成眉头紧皱的模样。
侍卫听着那木板被敲得咯咯作响,过後皇帝一翻身,便又朝他说道:「你这床真硬!」
「皇上说得对。」侍卫也就笑了,他出身寒苦,能有个睡的地方已是万幸。而皇帝却不同,可是用丝绸锦缎惯大的,睡在这种粗陋的床板之上,自然算得上是受苦了。
「倒会说话。」硬床板硌着背上的骨头,皇帝转过脸,却还是对人笑了。他把侍卫的脸看了看,突然衣袖一扬,二话不说便把人给抱紧了。皇帝衣服上的薰香亦随之袭人而来,那味道极其缓淡,隐隐却觉得有几阵药香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那气味温和地随着皇帝的动作在胸前扫过,侍卫在他的怀抱中嗅着嗅着,不觉有点惘然。那轻微的碰触很快便顺着胸膛扫到额前,贴在那方湿布之上,似乎对自己的杰作极其满意,皇帝的手指一直贴在上面扫来扫去,尔後便突然吐出一句:「朕让你当大将军好不好?」
「臣不敢。」
皇帝靠在床边,支着半腮子低头看人,微微便笑道:「送你也不要?当上大将军可就能住好房子、睡好床,还让人伺候你了。」
「臣若是当上将军,才不免会有保家卫国的时候,那时就不能像今日一般时刻都在宫中守候了。」侍卫说的也是实话,官当得越大,牵扯便会越多,反而不利行事。如今两袖清风,可不就好了?
皇帝却是不解其意,紧盯着他,也不似是在笑了。月色迷离,侍卫抬头一看,只觉那两只眼睛中水光蒙蒙,皇帝绷紧了一张脸,摸在他额头上的手却没有退却。那指尖冰冰凉凉的,扫落在皮肤上,一遍又一遍的,似乎是怎麽都摸不够。
「不要?」皇帝蹙蹙眉。
「臣……」
「那麽朕就把你阉掉好了。长此以往,你都能待在朕的身边。」柔情话说到一半,皇帝抬头,一声嘲笑迅即从鼻腔掠出。那只手又快又急的,迅速闪入对方下摆,看势头倒像是真的要拿走他的子孙根去宝贝似的。
侍卫到底也是个男人,听了这话不觉猝然心惊,连忙便後退一寸。皇帝见了也只是笑,那只手的速度转缓,冷冷的掌心贴在他的腮骨上,人便柔声道:「东西不在你身上,朕又怎麽舍得呢?」
「你瞧,朕对你多好。」皇帝说着便吃吃笑了,侍卫但亦无话,只是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人。
那双眼睛看起来是极好的,又圆又亮,清明而心无旁骛。皇帝也就没说话了,把手抽回来,整个人便缩回被窝当中。他手脚冰冷,身体倒是暖的,这般贴在侍卫身後时,不免顺着血脉传递扑通扑通的跃动。侍卫原先的睡意全都没了,手心握得紧紧的,睁大眼,就盯着从窗口渗入房间的光芒静默不语。
苦茶甘味 13
天边方明亮起来,皇帝便打了个大呵欠,旋即从床上了爬起来。底下的人见了,各有各的忙乱。先是有人递上蒸好了的热巾,後又有一盘热水送到脚下,皇帝让别人替他抹净了脚,套好了鞋袜,自己拿着茶杯潄了漱口,然後便站起了来。
此时他的大太监也就进来了,作一个揖,却小心的提点道:「皇上,是上朝的时候了。可是要在此处更衣?」
「嗯。」皇帝看了眼在床上熟睡的人,後又嘱咐道。「到别处吧。」
「是。」大太监长长地应了声,心里不觉舒出一口气。若皇帝真说要留下,他还不知道要怎麽办呢。
虽说是宫中,可此处到底是下人住的,地方粗陋不说,准备起东西来还有诸多不便。不说那小小的热水没地方可烧,要特地让人把炉火搬到附近的房子去,单说此地杂草横生,便有够麻烦的了。皇上金躯,到底娇贵,又岂容蚊虫叮咬?昨天还是他们底下人暗中在屋内薰了香,驱赶了那些蚊虫蛩子,才让皇帝能有那一觉好眠。
大太监边走边想,一时不为意,差点就要被那破旧的门槛给绊着了。皇帝被他微细的声响惊动到了,回过头来,便道:「你声音轻一点。」
「是。」阵阵颤音从大太监的喉咙里吐了出来,他心里明白皇帝心思百转,同时亦极其锐利,旁人稍一不慎,只怕会应了「伴君如伴虎」那句小儿能诵的谚语。当下便提紧了眉头做人,嘱咐手下,亦显得份外谨慎。
皇帝也只是笑了,轻轻松松地跨过门槛,随即又吩咐道:「待会儿让御医过来看看他吧?」
「皇上……这……」这自然是破格之举,亦难怪大太监当下便吓得目瞪口呆。虽说皇恩浩荡,恩泽遍野,可就连那些功勋显克的将军们,也只有在受了重伤重病时才能有此恩遇,何况是这个小小的侍卫?
可皇帝一听见他那声犹豫,马上便紧皱眉头,那眼睛锋利的刺过来,竟是甚为不悦的模样:「你是说他们治不好吗?」
「不、皇上,臣的意思是……臣马上就让人煎几服药来让他服下。」大太监脸色一变,半跪下来,倒是吓得不轻。他伺候在皇帝身边这麽久了,再是不会察言观色,也不愿为了别人的小病小痛平白掉了头颅。
皇帝瞧见大太监那模样,倒是满意,就像狗房里饲养的畜生般,见了他便叩头作揖的才是正道。他得意地偏偏头,看了眼床上的人,便又说道:「那不成,怎能随便乱用药呢?依朕看,一夜外宿便生病了,可见身体不甚健朗,你得让人来好好瞧一瞧,好生调理才是。」
「臣知道了。」平常这种陋室,大太监是连把鞋底踏进去都嫌脏的,此刻却不得不把脸也低伏下去。谁教皇上宠眷正浓,这下去扫他的兴头,只怕自己亦会尸骨无存。
大太监小心翼翼地顺着皇帝的视线扫向那床角,只见上面的人把身体紧包在被子里,一副熟睡模样。可大太监伺候人久了,一见他微风不动的样子,似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便知道侍卫多半是装的。皇上明明恩遇有加,此时便是撒娇亦无不妥,偏偏这侍卫却要诈作不知,可真奇怪。然而大太监虽然心里有疑,可此时到底说不出对方在打何主意,於是亦只得重新低下头来,盯着那脏地板默默想念。
「嗯,这住处也不太好。待他醒了你就让人替安排一下,以後他起居之处,所用费度,一律与朕相同便是。」皇帝似乎心情大好,一张嘴哗啦啦地说了起来,像是不知道自己许诺的东西有多尊荣般,竟对一屋子人的诧异神色视若无睹。
苦茶甘味 14
皇帝摆摆衣袖,也就满脸春风的走了。他後面一群黑压压的人亦随之散去,顿时室内又变得清明起来。可侍卫还是待在床上没动,似乎那戏演得深了连自己都要骗过一般,他平躺下来,便连呼吸也微细得几乎不可听见。
在这样悄静的环境中,梁上传来的一下响声也就变得份外突兀了。可侍卫还是紧闭眼睛,似是习惯了老鼠走动的声音般,连半点大惊小怪的意思也没有:「怎麽又来了?药我还有。」
「哗!吓我一跳!」一言既出,有个东西便马上从梁上滚了下来。侍卫却还不睁开眼,只听着那个声音靠在床侧侃侃而谈。「怎麽突然又说话了?害我以为你被那家伙折腾死了,正打算下来探探你鼻息呢?」
「向来不是我死便是他亡,你又何需担心?」侍卫不屑地笑一声,翻转背来,却是一副不欲多谈的架势。「你还是快走吧。若是被人瞧见,只怕你亦不好交代。」
「哦哦,还是那麽薄情。」随着声音靠近,一股温度便烫贴到额头上来。侍卫当下只觉烦厌,挥挥手却硬把他人的好心甩开。
「走开!」
「哎呀,枉费我家主人对你如此尽心,听说你病着,还叫我来瞧瞧……」那人一笑,便又道。「瞧瞧你死了没有。」
「那你瞧见了吧?」侍卫仍旧埋首於被窝中,似乎也懒得再理人了,闷闷便从被褥中哼出一声。「让你家主人放心,只是风寒,还死不了人的。」
「哦?我听说那种有卑贱地方长大的,身子骨都硬得很,怎麽你就会病了呢?」那人说得兴致高昂,一时似乎也是走不了的,只听他老实不客气地抬了张椅子过来,就坐在侍卫床边轻松聊着。「难道被那家伙宠着宠着,就娇贵起来了吗?」
「是药的缘故。」侍卫的声音低沉地响了一下。
「嗯?药?」那人听了却似乎不信。「药的又不是你。」
侍卫闻言,也就平静地解释起来:「那边防卫深严,药我都是涂在指甲面上的,用的时候才刮下来,大概是日子久了,也会如是吧?」
「啊啊,还真是拿你没办法呢。」那人轻笑而来,语气间似是感到可惜了般,叹了一口气又道。「我还以为你是心痛了,为他憔悴,就要殉情了呢。毕竟说来……
「你就像头狗一样。」
侍卫猛然翻身而起,那双眼睛狠狠的盯向那人,那人却似是不怕,仍旧坐在他的椅子上说着话:「我说错了吗?只怕对你好一点,你便回心转意了呢?」
「你既然知道狗,那麽也该明白,把狗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侍卫沉着一张脸,半跪在床上,似乎也忘却了身体的不适。那双眼睛阴森地透出光芒,像是搭在弓弦上的利箭一般,眼看就要射出了,把前方的人刺得血肉模糊。
「瞧你的,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你倒是个顽石头。」那人到底是个密探,这时也不好与他翻脸,只得轻松地笑笑,随即又站了起来。「你还是有用处的,若是死了,只怕我家主人亦饶不了我。」
那人把手往腰带一探,不知从哪里变出个小锦囊来,一下便又掉到侍卫跟前:「你好好保养身体就是。」
「这是?」
那人看着侍卫,似乎也乐意见到他困惑的样子,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是人造之物,亦自可用人的方法去解。何况那药药性不烈,是我家主人精心挑选的,若是药到你了,把此物服下也便无妥。」
侍卫望了他一眼,似乎也不相信那人有这好心,随即又探问道:「我若死了,你岂不是更高兴?」
「瞧你这话说的……」那人「你若是和那家伙当上同命鸳鸯,招人疑心,岂不碍事?其时你们在地府里相宿相栖可好,留着我主人在尘世却伤脑筋了。」
「你……」
「哈哈哈,你好好活着便是。」
那人的笑声理应随着清风掠去,此际缠在房中却盘旋不休,侍卫拿紧了手上的锦囊,连重新平躺下来都做不到。
苦茶甘味 15
「不高兴了吗?」
皇帝边研着墨,边吃吃笑道。他的表情总是这样的,时而狡黠,时而欢喜,要说哀愁痛苦,却是绝对没有的事。便是批着公文,皇帝的脸亦没甚麽正经的时候,或是窃笑,或是做个鬼脸,说到政事繁重,那是自然的,不过天下间似乎亦甚麽可令皇帝郁结难解、闷闷不乐的事。
「没有。」是以所有的愁苦都凝结在侍卫的眉头之上,此际他正靠在窗边,交叠起手来,却在做皇帝房中的一件摆设。
皇帝似乎也不满意他站得离自己远了,半蹙起眉来,拍拍软榻便道:「过来。」
侍卫也就走近了一点,就停在床前的一张小几桌旁,站着,却也不做甚麽。若是不仔细看去,还以为他被人下了定身咒,强硬地搬过来的,那张脸既不情愿,又带点为难。
「还说没有?」皇帝放下了笔,瞧他一眼,伸手却往侍卫裤裆撩去。「难道说真的要朕阉了你,你才能心甘情愿的待着?」
「臣……这到底不合礼制。」侍卫看看屋外,只怕外间数千百只耳朵都在听着他们密谈,也就在等着他出丑。「臣既无功名,亦无实职,这样长久留在皇上身边,到底不是办法?」
「哦?」皇帝从榻上抬高了头,半倚在他的绣枕上,转声便道。「朕还以为你啊,无名无利也过得下去,原来还是想讨个名份的?也好,这下去朕就让你当……嗯,封你当朕的妃子吧?」
「皇上!」
「朕逗你玩的,怎麽又生气了?」皇帝笑着,随即便推开身旁的矮桌走了出来。「别说不高兴的,和朕来点好玩的吧。」
说罢皇帝便靠上前去,拥上了侍卫的腰,嘴巴半开便从上面亲了上来。侍卫一惊,不觉跌坐在地,皇帝却没在意,只见那舌头仍不舍地追了上来,人跨坐在侍卫身上,便连唾液也在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喂……」那声音软软的贴在耳边,转头一看,皇帝带笑的眼睛便近在目前。「朕赏你甚麽可好?把朕赏给你好吗?」
侍卫只觉得自己不太对,似乎浑身都烫了起来,一手把皇帝搂抱在怀,顶在他胯下的东西却逐渐变得火热。这时一只纤细的手便从裤头摸了进来,温和地套在他的棍棒上,指尖越是冰冷,那套弄却是越加炽热。
「皇上……」那一声沙哑地夺腔而出时,皇帝的棒子亦被他拿在手中了。那两条坚硬的肉块紧贴,渗出的水光盈盈,几乎就要比得上皇帝眼眶中的湿润。
他大概是先前病糊涂了,脑筋有点不太清楚,嘴巴一凑上去,竟然不嫌烦琐的亲吻着那个可恨的躯壳。皇帝的指爪紧紧的把双方搓揉着,未几竟似是受不了般,那股精水一泄而出,甜美的声音一下子便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皇帝瘫倒在地,而侍卫却不舍地爬到他背上,胯下的东西蠢蠢欲动,就贴在皇帝两腿之间,灼热地散发着温度。
皇帝眯起了眼,嘴边带笑,一手便伸到自己胯下,把先前泄出的精水涂抹开去,慢慢便把指头滑到穴後。那湿润的东西就抵在他指节下,皇帝半皱眉头,捏住侍卫的前端,硬生生地竟把那度暖热强行导入股间。此时皇帝两腿大张,强忍着穴中膨涨之感,张开嘴来却在缓缓喘息。
侍卫也亦不客气,紧贴着他的背便抽搐起来。那棍棒抵得极深,似乎是要埋进皇帝身体般,在那一抽一插之间紧紧贴着肉壁似是不愿离去。皇帝的背就在面前隐隐发抖,侍卫半皱眉头,似是非要见仇人痛苦的样子般,插在他身体却把人猛然一转,硬把皇帝放在腿上,随即便使劲动作起来。
「啊、啊……你啊……」皇帝的脸容像是在笑,又像在哭,那嘴巴微微开合起来,抬起竟似是要亲到自己嘴上。「啊!」
侍卫却是不依,一把却咬在皇帝肩头。也不怕龙躯受损,自己脑袋落地,那一口咬得又深又狠,似是要把对方的血肉撕碎掉般,吞入腹中,化而为无。
皇帝就此跨坐在他身上,任由他为所欲为。那两只手颤抖地围上自己的肩膀,却总是拿不稳般,一下一下的便要随着震动松了开来。
「到、到床上去……」末了皇帝似乎再受不了这冲击般,双眼紧闭起来微微的发出一声,却不知道是把自己带入绝境里去了。
侍卫闻言随即站立而起,也不管皇帝尚缠在他腰间,两手提起那双腿便走动起来。那一步步走得既重且急,抵得皇帝一时受不了,连连便呼叫道:「不!慢点、慢点……」
「皇上不是要臣到床上吗?臣这不就走着?」那声声呼喊激得侍卫心头一喜,不觉便起了坏心,贴在皇帝耳边缓缓吹气。
此时皇帝亦拿不出气力与他争辩,整个人被侍卫凌空抱起,就任由他放肆插着。一阵汗气升腾,侍卫只觉皇帝的衣衫都要被汗湿了,自己却不愿放开,竟故意在房间里绕着圈子,随着步履的跨度时而刺入,时而滑出,起伏不断的出入皇帝秘穴。
「放!放下朕!」皇帝或许是哭了,也就是这时才会露出一点软弱的喊声。侍卫粗鲁地把人往床上一掉,自己半褪衣衫爬到床前,一手便去分开那股瓣。
此时皇帝的屁股红红的,大概是被侍卫的手指捏肿了,又流露出另一翻诱人的情态。「拿开!」皇帝或许是受够了他的抽插,伸手要拍开那捏着大腿的手,一边却用掌心把自己的秘穴半掩起来。
「喂!啊、啊……」
那苦苦挣扎的模样着实有趣,引得侍卫低下头来,却去亲吻那条半软的玉棒。在皇上的身边这麽久了,这事情却是他从未做过的,这下倒舔出了滋味来。只听见皇帝的骂声渐渐放软,沙哑地啜泣着,未几便连那挡在穴前的指爪,也像是受不了般缓缓插入自己当中,随着侍卫唇舌套弄的频率律动。
那放荡的姿态看得侍卫心头一动,扳开那条腿来,便又尽情地攻城掠地。
苦茶甘味 16
这边厢侍卫一个儿插得尽兴,那边皇帝却是甘苦自知。都说红被翻浪,岂料这个巨浪刮来,却刮得他浑身发痛,颠来倒去,倒真应了那一句「颠龙倒凤」。可这头龙呼啸一声,教人拿捻着腰身,却是半点不由自主,恰似被困浅塘,正是困苦之际,身上那个哪吒却抽紧龙筋狠狠骑来,说来还真是对冤家!
皇帝两眼半反,人到了销魂处,往往再无言语。只觉穴口一团篝火一圈一圈的烧得正热,里头那东西动得兴起,竟不被这炎热融化,反倒迳自胀大起来。明明正是时机,侍卫却淡淡一笑,也管不得会累人累己,那动作随即便凝滞下来。皇帝半声不响,心里却像猫爪般骚得难受,然而他向来尊荣至极,此时又怎舍得开口求饶?
「哼!啊——啊……」正想到郁闷处,侍卫的唇却又贴在胸前轻雕细琢起来,皇帝心下一惊,不觉玉茎高抬,情动至极。可恨那棍棒却还是不动,似是存心要把他堵死了一般,湿漉漉的紧紧与肉壁交贴,连一丝气都不肯让它泄出来。皇帝没他办法,眼睛一瞪,却与侍卫的视线对上。只看那双眼睛弯弯的,可恨地,竟似是在笑着。
那吐息随之而来,香甜得真教人发麻。侍卫百密一疏,下面是闭合得一丝不扣了,可上面的嘴却还是轻易便把情话泄漏出来:「你我就如此可好?」
此时皇帝额发半湿,那张嘴要动不动,正想应一声诺,心里却到底不愿服软,指爪乱刮到胯下秘处,似是在垂死挣扎。偏生他运气可好,一把摸住了那棍棒根基,气得急了也没多想,竟欲脱离那逍遥境界硬生生给拔出来!可侍卫又岂容他如此胡作非为?那双手又急又快,转瞬便把人压制下来。也不管是乘人之危,侍卫腰腿一荡,旋即抵得人仰马翻。
本来只是抽弄还好,这侍卫偏却狡猾,以为要退时,他却逆流而上,认为该进时,他就按兵不动。那动作之间,极有分寸,皇帝再是风流,到底也耐不过他如此作弄。就在那九浅一深之间,潮浪翻涌,就在龙精尽泄之时,穴中那白白浪花亦毫不客气地翻扑而来,重重打在肉壁之上,彷佛间竟觉得真有鸣响在耳中震动。
那浪头来得极快,教人腾空翻飞,下地时不觉手脚瘫软。馀韵未消,眉目半垂,他们俩肩叠着肩,一时间恨不得这下子便安歇而去。也管不得那新仇旧恨,侍卫趴在这块叫「皇帝」的岩石上,本是不想再动的了,手指却似是闲得发慌般,轻轻漫漫的竟摸起皇帝那头披散的黑发来。
「你啊……」皇帝教他摸着摸着,那口气硬不起来,连带声音亦不觉软了。语气间柔情万分,却是六宫粉黛都未曾见过的恩遇。
皇帝的眼睛斜下盯人,半是怪责又半是好笑的道:「你是想把朕给杀了吗?」
从来言者无心。侍卫的身体一绷,当下竟比皇帝更像是一块石头。
皇帝却是不知,还是笑着,摸摸他的头颅便道:「嘻嘻,教你胡闹,平常那些都是假仁假义。教朕节欲,自己倒先抢着把朕翻了几翻!」
侍卫听着听着,也学着笑了。那手指重新摸在发丝,像把梳子般,极其细腻的梳扫着便道:「君要臣……臣不得不从。」
皇帝瞧见那嬉皮笑脸的皮相,心里一甜,正欲开口教训,可到底气虚力弱,未张嘴便被侍卫的声音淹掉了。
「皇上也该渴了,臣这就下去沏茶。」
「好啊。」皇帝笑着,看着人从速下榻,自己却靠在懒懒锦枕旁边。苍白的手指摸着那绣满童子的软垫,皇帝扬起声来,瞧着那高壮的背影便道:「还是你最懂得朕的心思。」
苦茶甘味 17
侍卫本是不在意的,听了这话,却不觉心神一晃。皇帝的笑声夹杂咳嗽轻轻传来,侍卫拿稳了杯盖却把茶水沏开,那绢绢细流贴着杯沿流敞下去,在瓷胎上五指龙爪中滑开,渐渐便把本来青蓝的颜色染得深了。
皇帝仍旧卧在龙床之上,那一件外衣披散开来,他却没有整理的意思,整个人就这样赤条条地躺在华美的绣被上,带笑就把玩着那条落下的腰带。外边的人听到里头再无动静,也知道事情是办完了。提热水的、拿浴盆的、管新衣的以及其他种种、种种,此刻都不免屏息静气,就等着皇帝指头一弹,人就像凭空冒出似的把房间换番光景。
「皇上。」侍卫举手把茶奉上,皇帝一笑,也就接过。
「好茶。」皇帝的嘴唇从杯沿退开,看了眼侍卫,转头却收敛了笑容,板着脸便朝旁边道。「你们都进来吧。」
「是。」
说罢一堆黑压压的人群便涌了进来,侍卫衣衫不整地立在房中,薄脸皮上自然亦少不了尴尬的神色。皇帝倒是一脸泰然自若——兴许和他平常临幸妃嫔时候一样——似乎忘却了身上那一番狼狈,教大太监扶进了手,踏在小木凳上便走入浴盆当中。
「皇上,这水可好?」大太监边说边把手探进盆中,思索一番过後,却又让人添了点凉水进盆。
皇帝却是闭着眼,似是疲倦极了,那鼻腔长长的哼一声,却是应道:「嗯。」
眼下也就再没有侍卫的事了,只看他灰头土脸地收拾一下掉在地上的衣物,屈缩起身体来,正想悄悄从小门中溜出。偏偏皇帝却像是长了对通天眼般,眼帘明明还是紧闭着的,一句话却已轻轻吩咐下来:「你留着。」
「是。」侍卫当下没法,只得抱住一身衣服又走了回去,便连那声答应亦不觉跟太监们的一样拖得又尖又长。
皇帝晓得他难受,平常云雨以後,哪一回不是让侍卫先行退出免着这份尴尬?可这回皇帝偏却乐於逗他,那月牙眼儿笑得极弯,皇帝招招手,却又把侍卫召来:「过来。」
「是。」
这下子侍卫硬着头皮,终於还是跪到皇帝身边。皇帝笑了笑,旁若无人般张了口,柔声却把枕边的软语说了出来:「来,替朕搥搥背。瞧你那下折腾得乐,这会儿便想跑了,连赏也忘了讨吧?说吧,随你想要甚麽的。」
「臣不敢。」侍卫低下头来,那一声倒是应得谦恭有礼,放在哪朝哪代都是遭不上罪的,这下子偏却对不上皇帝万千心思。
只听皇帝一哼声,似是教人败了兴般,淡淡便说了出来:「不敢、不敢……反正你就是不敢。罢了,反正朕的将军也不缺你一人。」
「皇上……」侍卫张张嘴,也没想到皇帝存心是来让他荣宠加身的,这下不觉逆了上意,要哄回来可就难了。从来天意难测,这下若教皇帝疏远,大计也就难成。
他正是头痛,嘴巴一急,不觉就把真意吐露出来:「臣是要长久留在皇上身边的,现在若是莽加头衔,领了不该领的功劳,只怕会招人怨恨,成了他人眼中之刺。深宫之内,众口交攻,其时臣的名声坏了,只怕皇上亦不愿再亲近臣了,到时臣……」
这话说到後头,颇有点悲怆之意。皇帝听着听着,嘴上还是冷冷的说一句:「原来是顾念到自己的小命……」那只手却随即伸了出去,摸在侍卫的头颅上,轻轻地安抚起来。「朕何时说过不要你呢?」
「算了、算了,甚麽都不封给你了。你就是换个住处,领份闲职,随朕召唤便是,也不怕招人话柄。」皇帝挥挥手,就此把事情决定下来。
侍卫一喜,便道:「谢皇上。」
皇帝见他欢喜了,也就高兴,眼珠儿一转,忽然又生出个主意:「不知道如今宫外的光景是怎样的呢?朕也就是小时候和皇兄出去过,不知那些好玩的可都在不?」
「皇上仁德恩泽四海,宫内宫外自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又哪里会变呢?」听了皇帝的话,侍卫虽然心里狐疑,却仍顺着对方的意思回应。
岂料皇帝接而又道:「那改天甚麽人都不带,就朕和你出去逛逛吧?」
「皇上!」
微服出巡,可是大事!也不待侍卫作声,旁边的大太监便已冒死跪在前面,那双手微微发抖,可大太监的声音还是一样严正平板:「请皇上三思,龙躯尊贵,若然无故出游,怕有变故啊!」
一时间屋内的人纷纷作揖,那声声皇上倒喊得凄切。侍卫待在其中,迫於群情,也不得不低下头,算是顺着众人的规劝的意思。
皇帝的眼睛弯弯的,倒没生气,却是一副了然的样子,低头便瞧侍卫说道。「朕就知道你们会这样。放心,朕自有主意。」
苦茶甘味 18
皇帝这念头一生,宫里的内侍无不暗暗叫苦。谁知忐忑不安数天,换来的那个「主意」,却是一张白纸。
「你待朕想想……」这天风光正好,皇帝研开了墨,提起笔来,却朝待卫笑了又笑。「日子过得久了,脑筋也就迷糊起来,那名儿概是如此吧?你断不可较真。」
皇帝边说,提笔想了下,才又在纸上抹开几个字来。侍卫在旁边待着,却有点心神恍惚。这天本是他例休的日子,方才他正在房中研磨药粉,突然皇帝的一道旨意却把他召来,说是有话要和他说。待卫本就心虚,此际二人独处,便更显得踌躇不安起来。
「嗯……」就在皇帝思绪时候,侍卫亦禁不住把手擦了再擦。似乎怕研药时磨开的一点碎末尚停留在掌心,要把他的诡计败露出来。
皇帝却带着和他一不样的心思提起纸来瞧了瞧,满意地点点头,却是笑容满脸:「好了!」
「啊?」侍卫一惊,正欲倾身上前,不觉却绊了一下。
换着是别人在御前失仪,只怕不是死罪也得受点重罚。偏偏皇帝为人极爱徇私,也就笑了笑,便对侍卫说道:「本想让你去办个事情,如今这般糊涂,教朕怎能放心?」
「臣……」
「好了,拿着。」也不等他狡猾,皇帝径自把纸叠好,往侍卫手上一塞,随即又吩咐下去。「你现在就出宫,把朕交带的事办好吧?」
侍卫瞄了眼手上的事物,心里古怪,却又怕皇帝起疑,连忙抱紧了拳便作揖道:「遵命!」
皇帝又看他一眼,柔声便道:「你也早去早回。」
「是。」侍卫转身正欲步出暖阁,回首却发现大太监早已在後面等着。
也不待皇帝吩咐,那一件墨绿披风随即从大太监的手中滑到侍卫肩上,厚厚实实的盖了一重,却压得侍卫冷汗直冒。此时几个小太监无声地便从旁边走了出来,护着他走到宫门前,那驾势却似是把人挟制着走。
侍卫心里狐疑,正想皇帝要把自己如何处置的时候,人却已站到宫门之外。小太监人站在宫内,一双手微伸出来,两只眼睛左右探看,似乎怕这样也会触犯宫规,只见他速速把袋子掉在侍卫掌心,转瞬又把手收回袖中。
「你在戌时前回来即可。」小太监板着脸说了一声,那度红门一锁,却把侍卫关在宫外了。
侍卫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绵袋,只见里头有几抹银光,足是他整年饷银。摊开手心的纸团一看,只见上头写了京中有名的茶楼、戏班、小吃和一些小玩意而已,也并无其他重要的旨意在内。
这事情来得莫名其妙,那缘由又模糊不清。侍卫走着走着,脑内思绪纷乱,想到方才那小太监那可疑情状,不觉暗呼:「难道是知道了?」
宫内那些阉人,素来最忌讳触霉头的。或许是身体经已残缺,故也不愿和个「死」字沾上边儿,何况是亲手碰一个将死之人?侍卫心里顿时一片清明,却也发寒。说来也是,皇帝若不是知道了,又怎会让人把他送出宫外?只怕是嫌弃他的血会污了眼睛,才会命人在宫外下手。他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卫,就是在外头招惹是非,以致横尸街头,也并不为奇。不过人若是死在宫中,可就难说了。想必皇帝亦是有所顾虑,怕会打草惊蛇,才会如此安排。
也对,难怪,自是。这想法越经琢磨,便越是显得真切。侍卫冷汗直冒,掠眼看过街上众人,只觉草木皆兵,似乎人人都正虎视眈眈,想要拿他性命邀功。
侍卫心惊,行走时候不觉把脚步亦加快起来。只听到後面脚步声漫漫。他停亦停,他走亦走,亦步亦趋的追来,煞是一副暗中跟随的架势。
「怕是想寻个僻静处下手。」侍卫本是猜想,一听到那个声音,心里却越发笃定起来。他是不怕死,只是出师未捷,难免心有不甘。
正想着该如何是好,只听得前面人声沸腾。抬头一看,挡在前面的正是皇帝所写的茶楼。侍卫心下一喜,想着来人的功夫再是厉害,对热闹处还是会有所避忌的,到时候抓稳时机再把他们甩脱就好。
他当下主意已定,一闪身,便没入茶楼当中。
苦茶甘味 19
那茶楼有名,自然人多烦杂。单是一楼处,已是接踵摩肩,唱戏的、乞讨的、讨小费的、跑腿的……人挤人煞是热闹,教侍卫一时也忘却了身後那股阴森之气,走进店里来,拿住了一个小二,寻了面方桌便开了茶位。
「就来一壶香茶,嗯……两个、两个馒头吧?」侍卫开了口,迟疑半分,才醒觉自己包里其实有钱,大可豪气地叫一两个小菜。可这时那张憎贫厌富的嘴脸便经已走远了,自己亦舍不得把他唤回来,只好按着平常习惯,沏了茶便坐下来自斟自饮。
「来!馒头!」
那小二好功夫!想来是多年来送馒头送得炉火纯青,一个盘子的飞过来,教侍卫还以为是有人来喂他暗器。他这行先是惊,後是慌,再来却是觉得好笑。一个细白香软的馒头拿捻在手,侍卫放在嘴边凑了凑,还不太舍得一口吃去。
那个锦袋还沉甸甸的赘在怀中,可惜皇上送他这些上路的钱,他生而有之的寒酸性子却是一时改不了的。他既生为娼妓之子,家中贫寒,固是理所当然。可怜他还从小在妓院打滚,自幼便见尽世间珍馐百味,不过都是见得到摸不得的,单落下一个眼馋。那些达官贵人吃剩的鸡腿,他们都留来煮汤,那香味儿、那碗上泛起油光,到今天他还记得清楚。对一只几乎只剩骨头的鸡腿他尚如此挂念,更何况是当时那个唯一对他好过的人……
——「客倌,你一个听不听曲?别看小女幼小,她曲儿可唱得好听呢。」
一个老者的声音猝然插入,侍卫回神过来,才惊觉自己已是破绽百出。可这时谁都没来取他一命,他伸手把茶杯拿到嘴边,看了一眼老者,也只是点了点头。
那老头儿见他答允,当下大喜,连忙拉了个十二、三岁的黄毛丫头过来,自己提了把破旧二胡,笑着便请侍卫点曲。侍卫左看右看,也想不透老头儿为何对一个只点两个馒头的客人如此上心,想必是穷疯了,饥不择食,也不怕客人到头来只能付一个馒头。
「清——清——声——」
那丫头唱起来,倒有点破嗓子。侍卫却不在意,拿着茶杯瞧店外看去,杀他的人却还是不来。在一片吵闹中,他的心却反而平静下来。或许皇帝还不是想杀他的,只不过心里有疑,想要探个虚实。又或者是已经怀疑到他了,不过是没有实据,如今放他出来,不过是想把他迫得急了,顺藤摸瓜,把幕後的凶嫌给抽出来。
「哈哈。」侍卫听着听着,不觉带笑。不要说主谋了,他见过的,兴许亦只有那个无关重要的送药人。
如此思量一番,人便越发踏实起来。不知怎的,想着想着,脑海内却无端飘出皇帝功败垂成,又是气恼,又是无法开口的表情。那样子说来他从前也见过,便是那一回吧?那天皇帝偷偷藏起几枚白子,神神秘秘地说要和他下棋,到最後还是输了时的模样。说来还真古怪,帝皇之家理应样样不缺,可皇帝那棋艺,却是连略通都说不上的……
他一笑,头一晃却又冲回现实当中。哪里还会有皇帝呢?
「啊!」刹时旁边一阵惊呼。原来那茶壶他提不稳,沏着沏着,竟使水流绢绢激上指甲,一灼,便又溅入茶杯当中。
「啊!客人?你没烫着吧?」
「赏你的。」侍卫回过神来,也管手上烫伤,推开了丫头,散了一吊钱在桌上,却是一副急欲离去的情状。
一曲未终,那老头儿到底是个老实人,心下过意不去,抽着他的衣袖便唤道:「客倌,这?」
「是打赏。」侍卫回头说一声,抽回衣袖,拿紧了披风却往店外走了。也顾不得外头正是风声鹤泪,他这条小命就要不保,那脚步奔得极急,似是要往哪里走去,却亦无所去留。
确实侍卫亦是无处可去,他既不能找谁庇护,亦不能就此畏罪潜逃。人晃着晃着,走到大街上,渐觉乏力,低头正想歇息,却发现手上竟还紧紧抓着那一个馒头。看来他还真是个穷酸,便是走得匆忙,也总不忘拿把吃食。
馒头早就冷了,可比起他以前硬咽过的,却仍旧美味得多。侍卫边走边嚼,嘴里一阵香甜,心里却越发说不清是甚麽滋味。
苦茶甘味 20
那味道在嘴里荡来荡去,到最後却只剩下唾液苦涩的气息。那身披风把他裹得厚实,侍卫傻巴巴地站在当风处,低头却摊开手上的那张纸。纸上写的无非还是那几个名字,那几样东西,当中或许还有些深意,侍卫却再也无力猜想。
他就当这一回老实人,就顺着纸上所说的,一个个地方造访。看了皮影戏,吃了金银卷煎饼,听了天穚上玩杂耍的猴儿呱呱叫声,又被卖武的大哥怂恿买下了好些不知有无实效的膏药……顺着那路线走开去,便是无心,不觉亦沾染了点逛街的意趣。
街上仍然热闹非常,天还未黑,几盏偷放的纸灯却已在河上晃晃飘荡。一阵冷风骤起,侍卫迎风伫立在桥边,身後跟从的人亦悄然停下脚步。或许皇帝是可怜他一生穷苦、未尝享乐,才会在这最後一天安排了好些乐子要逗他欢喜,好让他的魂魄在黄泉路上不显得那麽凄惨。
又或者……皇帝也不是想做甚麽的?
侍卫摇摇头,那张脸也就随之在脑海中荡了出去,飞溅入桥下滚滚的水流当中。他拿紧了披风,脸一绷,当下便下定了主意。既然敌人不动,他亦无需坐以待毙。侍卫转身,当下走得又急又快,紧随着他的人似乎被这举动猝然惊到了,追来的步伐亦不觉急重了点。
侍卫一笑,像是要逃,可却是朝来路走了回去。京中的景物一一自脑後掠过,他走得飞快,似是急不可待一般,转瞬便又跑回那道红门以前。
「喂!你是哪个宫里的人?」门前的守卫大吼一声,倒引起待在门边的小太监注意。
只见那小太监慌忙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把糕点收回怀中,便又朝侍卫吃吃笑道:「大人,你这就回来了?」
「嗯。」侍卫微哼一声,也就踏了进门。
「那大人请跟我来。」小太监待在这里,本正是乐得清闲,岂料他这麽快便回来,心里自然是不乐意的。奈何侍卫又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自己亦没法拿他怎样,只好低下头来,领着人往回宫路上走去,快快把差事办好就是。
侍卫在後头默默跟着,亦自有另一番心思琢磨。别人都说宫中是是非之地,可他这次赶着回来,要的不外是这份纷扰。皇帝把他引出宫外,无非是怕人多口杂,会把消息泄露。他这麽一回来,不就把皇帝的如意算盘打乱?再要下手,可就要另择时机。如果皇上不是想把他杀掉,他回来也就……也就免却了很多是非麻烦。
「到了,大人。」小太监在前面微微在揖,侍卫在他身旁走过,突然觉得腰间那个锦袋碍眼,一把解了下来,便掉回小太监的手中。
那锦袋分量不轻,小太监一瞪眼,也再难掩饰脸上喜色:「谢!谢大人打赏!」
人不都这样?有点好处,就会笑了。侍卫轻轻的随着对方的笑声弯起嘴角,推开宫门,也就走了进去。
屋内灯光通明,一走进去,便发现皇帝正坐在厅心的圆桌旁看书。皇帝似乎是等着他久了,一见了人,便笑嘻嘻的念道:「回来了?」
刹时侍卫心中那万般主意便被打得消散无痕,他稳住了表情,寻了个位置便上前跪去:「皇上万福,臣回来了。」
「嗯。起来吧。」皇帝放下了手上的书,就差未说「你我同心,何必拘礼」八字,宠爱之情却是溢於言表。也不怕节损龙躯,竟然在侍卫面前半蹲下来,手拉手的便把人给牵到座上。「街上可有甚麽好玩的没有?」
「呃?」纵是事情有种种估量,侍卫也未想到会有此一问,当下不觉呆了。
皇帝见他这副笨相,不觉皱了皱眉,随即便质问道:「朕要你办的事,你办好了没?」
「嗯。」侍卫怕惹他生气,连忙点点头,也不管是不是对题,一股脑儿却把怀中的事物都翻出来。
皇帝看着桌上种种物事,当下心情大好,提起那个被压扁了的冠帽的小面人,便朝侍卫的头上敲道:「看刀!」
「啊!」
侍卫吃痛,摸摸额角,回首却见到皇帝在哈哈大笑,竟有点与自己玩耍的意思。他当下大惑,心里迷糊。此时那小面人提着刀剑又至,一下敲在他眉心,後面传来的,却是一阵嘻嘻笑语:「瞧见朕的厉害没有?」
苦茶甘味 21
「皇上?痛!」侍卫虽疼,却亦拿皇帝没法,硬吃了那几记尚方宝剑。他要拦不是,要挡又不得,只得半眯起眼来,举手却是投降了。
皇帝却不管他,打得尽兴时,便更是连声斥喝道:「哼!教你掉下朕跑得那麽快?」
「嗯?」侍卫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弄得糊涂,一时反应不过来,迎面便被劈了一记。「呀!痛……」
「哈哈!」皇帝笑得欢愉,提着那面人连连打下来,也不怕别人说他恃强凌弱,当那恶霸当得份外开心。「叫你跑!叫你跑!」
「皇上、皇上今天也有出宫吗……」侍卫人挨着打,可脑子却不含糊。
若今天紧随他出宫的人是皇帝,那也就说得通了。幸好他尚未与何人接头,不然牵连下来,可就难说。只是皇帝为甚麽要出宫呢?是要盯他,还是不放心,要亲自把幕後黑手给抽出来?可又不对,皇帝若随自己出去了,如今应该风尘仆仆才是,瞧他身上光洁,气定神闲的样子,倒又不似是曾经出游。就算是,皇帝追在後头,又怎会先於自己回来呢?但皇帝又说……
侍卫看着皇帝,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怎想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皇帝看了看侍卫,本来提起的手悄然垂下,低声便给了他答案:「朕又岂是容易走得出去的?」
「那……」
侍卫再问,皇帝却不理他。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去,吃了块糕点,带笑便欣赏他困惑的神情:「都说你笨,人家茶楼里出名的是灌汤肉包,你倒好,点了个馒头便吃得香香的。」
「皇上?」侍卫把头凑近过去,看在旁人眼里,倒有点撒娇的情态。
「还有那皮影戏,瞧你看得目不转睛似的,还真不怕别人笑话你乡巴子呢。」皇帝一笑,那小面人点在他鼻头上,每句话都说得如在目前。「班里演得真的好的戏,你倒不会欣赏。」
「是吗?臣、臣是个乡下人,自然觉得新奇。」侍卫耳聪目明,也猜到自己的行踪定必时时有人回禀。看来皇帝是存心要自己陪着演这场戏,虽猜不透其意,可亦只能看着办就是。
皇帝见侍卫愿意陪着玩,不觉眼神一亮,张嘴便胡编起来:「亏你在宫中待了这麽久,甚麽宝贝没看过的?竟然没有多长见识。别人见了,只怕以为是朕刻薄寡恩,才教你大乡里出城似的,看甚麽爱甚麽。就是在茶楼里听了个黄毛丫头唱曲,也连魂魄都要掉了……」
「皇上可是生气了?」侍卫也笑,学起坊间的无赖来,倒像个戏里的负心哥儿。
「啊。」皇帝低头,看着桌上花花绿绿的东西,伸手过去却摸了两块玉佩过来。那玉佩自然也是他吩咐买的,那时侍卫心里有事,也就没有用心去挑。何况民间流传的东西,再说得怎样好,也不会比得上宫中所藏的精巧细腻。
然而皇帝却一直摸着那块玉,似乎有多值得看般,小心翼翼地放在掌上互相比量着。侍卫不解其意,也不知道这个游戏是不是继续玩了,不觉便张嘴问去:「皇上?」
「哈。没有,朕哪里有生气呢?」皇帝抬起脸来,也看侍卫,甚至比看玉看得还要更精细一点。他目光中水波粼粼,又是笑了,拿着玉便道:「来,朕送你的。」
皇帝手一伸,便把那系着红盘长结的玉放在侍卫掌内,自己拿了个黄的,接而又胡说道:「来,真巧,和你送朕的可像?像是一对儿的。」
侍卫不语。那块玉搁在手中冰冰的,也只是寻常事物,甚至不比一抹碎银矜贵。不过皇帝却显得份外高兴,连忙把玉挂到腰间,还起身转了半圈。只是那快乐却是不持久的,只见皇帝轻叹一声,沉默半响,满腔感慨的便朝侍卫叹道:「果然如你所说的一样,外间甚麽都没变。朕今天和你,逛得像以前和皇兄出去的时候一样开心。」
「皇……」侍卫这才明白,皇帝哪里是在和他玩耍?那个梦一经皇帝编起来,却是极其仔细精巧,丝丝入扣,彷佛他今日是真的和侍卫偷偷出去玩过般,现在两人就躲在房中窃笑,笑那为他们二人忙得焦头烂额的奴才。
那心思如此纯粹,教侍卫的声音亦不觉凝住。看着皇帝,刹时心里的主意交错乱转,越是想,越是显得自己狂妄自大,同时亦猥亵不堪。想着想着,竟然连句奉承话亦无法再开口说来。皇帝见他默然,却也不怪责此人脑筋愚钝,手叠在他掌上拉了拉,却又吩咐道:「朕渴了,你去给朕沏个茶来。」
胸口间那根针起伏不断,刺得他一阵疼痛。那痛楚化开来,却又是极其甜蜜。侍卫想必是疯了,才会这样感觉错乱,明明是痛的,也觉得甘美。此时再也顾不得君臣之别,敌我之恨,起手便粗暴地把皇帝扯进怀内,嘴巴一低,张口便向眼前的另一张嘴亲来。
「朕说……」
皇帝的声音还没响起,转瞬便又被淹在他嘴巴当中。舌头交叠,自然份外缠绵,扫到牙床之上,却教人浑身发软。皇帝的头一沉,枕在那只大手里,亦甚舒适。炎热交织,侍卫的吻层层绽放开来,却又比从前更胜一分。
「你……」
那嘴巴还未分开半响,侍卫便又道:「皇上不是渴了?」
说罢那腻人的双唇便又黏了下去。
苦茶甘味 22
皇帝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侍卫这麽一双软软的嘴唇亲下来,他也就无力抵抗,只好贴服地与对方交缠。而那吻却不是一次的,接二连三,苦苦追逼,正以为可缓过一口气时,那嘴唇却随即贴到脸颊上,轻轻地吸吮起来。
那跟平常不同,更似是在耍玩,更似是在游戏。皇帝被侍卫的吻弄得痒了,不觉哈哈大笑,就在要避不避之间,便又掉入对方怀抱当中。侍卫紧紧把人包裹起来,亲在他额角、脸颊、鼻头、嘴里,怀抱中的皇帝比初见时更清减几分,显得又小又瘦的,只怕就这样被侍卫藏在怀抱中抱出宫去,亦不会有人察觉。
可那当然是个遐想,是个幻梦。他们便是出去了又怎样?侍卫亲着皇帝,只觉每一口都又香又甜,彷佛能吃进肚子里,满足那一点如饥似渴的口腹之欲。
「咕咕——」
此时侍卫的肚子也就顺应他的心意咕噜作响了,他当下一愕,把皇帝放了开来,却仍上了一张笑脸。皇帝伸手整理了一下侍卫的鬓发,笑容满满的,也只是取笑:「瞧你的,就说两个馒头填不饱肚子的了,你还不听!如今可就吃苦了吧?」
「来人!传膳。」然後皇帝又轻轻向旁边说了声,也不知是否有人答应,可那林林总总的香气转瞬便飘荡而来。
下面的人手脚俐落,没一会便把桌上的事物收拾好,又速速布好了菜。侍卫往桌上一看,只见上面都是些家常小菜,虽与皇帝平日吃惯的珍馐百味不同,却又有点百姓之家俭朴的意趣。
「来!」皇帝也不怕折杀侍卫的性命,提起筷子,竟亲自夹了只鸡腿进他碗中。
「谢……谢皇上。」侍卫看着那只鸡腿,还真是饿了,竟没行大礼谢恩,张嘴便只顾把肉塞进口中。下面的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皇帝却不以为怪,未待他吞咽完毕,伸手又挑了些好菜好肉塞进他碗中。
侍卫见了,也有点忘形。就像在家里时一般,抢着把筷子伸出去,也不记得身份有别,夹了另一只鸡腿便放进皇帝碗中:「皇上也吃。」
皇帝自然是笑的,下面的人见了皇帝开心,那声斥责亦只得忍住不发。须知道宫内各省各局,各有本分,尚食一事,本来是由殿中监的来做的,呈饍前还得以银针试毒,以保万全。如今侍卫这样自把自为,自然是离了本份,出起事来,下面可有一堆人头陪着他倒。只是如今皇帝宠爱正隆,侍卫便是御前失礼,他们也就不敢哼声。
皇帝夹起那鸡腿,默默嚼着,目光流转之间,却似萤火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侍卫见他神色有异,不觉关心,转声便问:「怎麽了?」
「来世……来世你想当甚麽呢?」皇帝边吃着鸡腿边笑,嘴中吐出的却尽是些不祥之语。
侍卫心里奇怪,也没想到其他的,开口便道:「或许……或许就当鸟吧?」
「便是妖精修行,也都是想修成人身的。你倒是当人当腻了,想做畜生了吧?」皇帝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又窃笑道。
侍卫不甘被他取笑,忙又争辩道:「臣……臣只是见飞鸟遨游天际,煞是逍遥,不知漫游空中的滋味如何,想要一试而己。」
「是吗?」皇帝的目光流转,滑到酒杯当中,映出的却是他脸上的笑。「来世……朕还是要当皇帝的。」
「皇上是真龙天子,自然是能永享国祚的。」侍卫领前说一声,後面的人嘴里默念,一时间那声声万岁的竼音,竟在绕在梁柱久久不散。
「你知道他们为甚麽想当皇帝吗?」皇帝广袖一挥,大概有点醉了,随手指出去也不忌讳。
倒是下面人人自危,纷纷低头作揖。也不敢流露一丝眼色,抬起半分头颅,就怕眼神不巧对上那个指头,领了个以下犯上的名目。到时候万般罪名,就像黄河水浇身一般,再也洗不清了。
不过下人的这种心思,皇帝自然是不知道的。吃了口酒,又朝侍卫说道:「当上了皇帝,便连本来想要的、不能要的、没想过能拿到的……也都自自然然能到手了。」
苦茶甘味 23
啪!
一子的声音落下。
「该你了,皇上。」另一个声音又接而传来。
皇帝一回神,那白子已落在棋盘当中了。午後的阳光明媚,对坐的人却一张脸都掩在阴影当中,只有轮廓依稀可辨。皇帝笑了,提起棋子来,不假思索便寻了个空处下去:「到你了,哥。」
「啊,皇上折杀小王了。怎麽又唤起从前的称呼来?教外人听去,可不好啊。」宜亲王微微低头,提着那白子要下不下,虽是嘴角带笑,仔细瞧去却是一脸为难的样子。
皇帝见状,偏偏不体恤他,响起声来又道:「从长幼有序,你的确先於朕出生,朕便是叫你一声哥哥也不为过。」
「皇上是天子,是天下至尊,小王又岂敢造次,在皇上面前自恃年长呢?」宜亲王身子半弯,几乎要退到地上去了。那话里字字谨慎,似乎也真怕外间的风声吹得紧,就此把他的官帽儿给吹没了。
又或许,他怕的是皇帝心胸狭窄,忌他的才。
「唉,也罢。不过是兄弟小聚,宜亲王也要事事争居於下,倒没趣了。」皇帝转着手上的黑子,似乎也不耐烦等待,扬声便催道。「下棋吧。」
「是。」宜亲王思量一番,既下棋,亦观心。看了眼左右,便悄声便与皇上笑道。「怎麽今天不见皇上的宝贝了?」
「哼,朕还以为宜亲王只会关心朕後嗣之事。」皇帝一哼声,看向宜亲王时,却已是脸色和悦。
宜亲王眼见皇帝回心转意,连忙便陪笑道:「是小王多事了。不过想起初见时他小小的一个,如今大了,却出落得如此英挺俊秀,亦难怪皇上喜欢。」
「哈,那东西模样是改了,脾气却是一点都没学乖。」皇帝说起那块心头肉,不觉眉飞色舞,脸色红润,先前记的恨似是一下子全消了。那黑子轻快地敲在棋盘上,清脆的一声,引得宜亲王亦不觉带笑。
「他小时候可有趣了,谁也不理,就黏皇上。」宜亲王提起茶杯来喝一口茶,那口烟抒出去,说的却尽是些前陈往事。「他是皇上带回来的吧?记得皇上那时说要去天台寺礼佛,岂料回来时却带了个小毛头。瞧皇上这麽疼他的,小王那时还以为,他是皇上在外头的风流种呢……」
皇帝一听,却失笑道:「甚麽风流种的?那时朕能有多大,教你想孩子想得!」
「别说小王,那时便连太后亦曾这麽思疑呢。毕竟少年得子,也是前朝有过的事……」宜亲王语音一顿,又下了颗白子。「谁想到真是初生之赎不畏虎,亦难得皇上不动怒。」
「哈哈,他就那通天的胆子没变。说进宫久了,也未曾窥见天颜,乘朕礼佛时伏在地上抬不了头,要好好瞧瞧才是。」皇上忆起旧事,却也开心,随意把那一子落下,便瞧宜亲王说道。「那毛孩子,也不怕侍卫们一刀把他劈成两半,把那胆子也给削去了。」
「那是皇上仁慈,他才能有今天。」宜亲王看看棋盘,哎呀一声,放下手的棋子,低头便向皇帝贺道。「皇上,是小王输了。」
「哦,宜亲王输了吗?」皇帝看了看棋盘,似是不信,随意点了旁边的大太监过来便道。「你来看看,是朕赢了吗?」
大太监亦只是略通棋理,当下捏了一把冷汗,心里暗暗数了几遍,才回禀皇帝道:「回皇上,确是赢了宜亲王三子呢。」
「那奇怪,朕怎麽能赢呢?」皇帝拿着棋子,却是不信。亲自又数了遍,抬头便望向宜亲王。
宜亲王也就笑了:「胜败仍兵家常事。何况皇上神机妙算,小王又怎能比得上呢?」
「嗯,宜亲王输了给朕,朕又输了给他……那麽说来,当日那小毛头竟是比宜亲王厉害了?」皇帝带笑,倾身上前,凑近了宜亲王便道。「连宜亲王也胜过,那天下间岂不是无人能敌了?」
「哈哈,原来他亦精通棋艺。皇上果然调教有方。」宜亲王低笑,轻轻便把皇帝的话拨开来,举手却又拜贺。
「啊啊,原来天下间竟然还有比宜亲王更厉害的人……」皇帝随着那笑声歪歪嘴,手里吊着的那颗棋子猝然落入盘中,啲哒,竟似落石入水,激起的声音飞溅到耳边,转瞬却再也无迹可寻。
苦茶甘味 24
皇帝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点暗了。
一阵微凉的夜风拂来,下边的人忙送上一件秋色的披风,叠到皇帝肩上,倒似是下过了一重雪。皇帝的眉目低垂,伫立在人群中,对他们这番拨弄向来是不在意的。可如今他的心情却似是坏透了,闷声不哼的,大太监才刚把披风系好,他便一马当先地奔了出去。
他这一着,下面的人实在没有提防,一下便把他给放了出去。皇帝在前头走得轻松,後面的人可就苦了,既要紧紧追随,亦要防犯前方可会有甚麽蛇虫鼠蚁会惊扰圣驾,当下不免心力交瘁。是以皇帝回过头来时,人人不觉脸露愠色,还是大太监的脸转得快,一下便换出一个笑容来:「皇上,今天要夜宿何处呢?」
依太后的意思,如今圣嗣单薄,皇上若能多与妃子亲近,下面推波助澜的人自然是大功一件。可皇帝到底不比常人,性格阴晴不定是自然的,今夜要走旱道、湿道也还说不清。大太监这番揣摩圣意,若是拿捻不稳,可是要掉脑袋的罪名。然而皇帝今夜似乎亦无心情与他计较,那双嘴唇轻轻开合,眼神却是心不在焉地飘到别处去了:「到木头处吧。」
「是。摆驾曲樗阁!」大太监答应一声,连忙便吩咐起下人来。说来好笑,若是寻常夫妻间互相取个小名,那倒是情趣。可把妻房唤作木头,那自然是嫌弃对方不贴心了。後宫佳丽三千,又哪里会缺温柔婉约之人?这般计算下来,木头妃子亦难免会被目为失宠之人。然而这当夫君的皇帝,这下却又偏要到那个呆板木讷的人处去,不免更让人感到龙心难测。只怕过了今夜,下面的人也不敢再对那位贵人怠慢了。
说来也难怪这些下人势利眼,那位木头妃子,本来在宫中司事洗濯之职,是个低贱得不能再低贱的身份。不知怎的有天就教皇帝看对眼了,收纳在宫中,封了品位。若只是一事的意趣也倒罢了,皇帝偏却没有淡忘了她,偶然也有一召,自然就恨得诸位娘娘牙痒痒的。心存怨恨,诸多挑剔也就由此而生。偏偏这木头妃子又不会仗势凌人,吹不响枕头风,手头又是紧绌,打赏也不及别人丰厚,有时甚至没有的,在宫中的生活自然就苦了。
不过在後宫当中,能教皇帝去而复返,也总算是种本事。
「嗯?」皇帝抬头,那视线不知掠过甚麽,走起来就更是轻快。下面的太大监可吓一跳,明明是说要去曲樗阁的,这下怎麽又变了主意,往回却朝御花园的湖边走去?当下不免大急,忙使了几个人上前护驾。
皇帝就在这番骚动中脱身而出,飞快的走到小桥上,便朝那个蹲在湖边的人影笑道:「你怎麽在了?」
侍卫抬头,神智似乎刚从飘远了的心思中回转。见了皇帝,先是一愕,过後的那一声却又带笑:「皇上。」
说来皇帝要见此人,本来就不是件稀罕的事。可如此无心偶遇,却又教人心神回荡,别有一番意趣在内。当下这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彷佛身边也再无旁人了。
大太监见此,想拦,却又不敢。当下只好忤逆太后的旨意,着旁人往後退去,好成全二人这番风花雪月。
月色下侍卫的脸分外明亮,两只眼睛就像闪烁的星星般,在湖心落下了耀眼的光芒。侍卫喊了皇帝一声,也不待皇帝训示,自把自为的便跑了上来,甚至是急得连路都不愿走了,一手压在栏杆处,一跃便跳到皇帝身旁。
皇帝对此自然是不见怪的,瞧了眼身旁,似乎也急於让二人独处。大太监是个识趣的,马上便领了馀下的人退去。心里虽不免为木头妃子可惜,可深宫寂寞,是古来有之的事,那一颗芳心,自然亦无足轻重了。
这边厢大太监退了下去,那边厢皇帝倒和侍卫悄悄在湖边走了起来。皇帝走一步,侍卫跟一步,明明是无事可做的,二人脸上却不显无聊。皇帝斜眼瞧了瞧身後人,微微的吱一声,却道:「你怎麽在了?」
「皇上不也是?」侍卫也就笑了。
二人走着走着,刚走上一处小亭,迎面便有一阵冷风吹来,把皇帝的手轻轻一拂,却荡到侍卫掌心当中。侍卫先是一惊,後又觉得心中暖和发烫,似是有把火从中烧了起来,把他整个人像蜡烛般点燃。皇帝不知是否亦有同感,人是牵住了,他却把头低下去,这般急急地走起来,也不知要把人拖到哪边去。
「皇上——」侍卫也就喊他一声。
也不过是一声而已,却让人如沐春风。皇帝回头朝他一笑,亦不过是一笑而己,却使人心醉神迷。
侍卫当下像被妖怪迷去了心神一般,一把便把皇帝扯在怀内,也顾不得圣驾娇贵,低头便是一阵拥吻。皇帝的手摸上了那件绿披风,明明他赐予的,这下却万般不舍似的紧紧抓在手中。侍卫把人往亭上的红柱一压,耳鬓厮磨之间,似有种难耐的热度自胯下升起。
皇帝亦眼神迷离,一手伸了下去,解了侍卫的裤带,却把那小宝贝包含在手中轻轻圈套起来。皇恩浩荡,侍卫却不谢恩,一张嘴吻了上去,也依样葫芦地学着把手探下去,五指轻轻把那温润的事物收纳在内。
「皇上……」
「嗯……」
夜风微凉,吹在发烫的肌肤上,分外的使人舒爽。侍卫大掌轻把那两根棍棒收纳,肉体交接,引得皇帝声声低吟。那呢喃之声此起彼伏,二人站到一处,远看似是都融化在一起了。一触了风,凉下来,就更是不可分离。
「啊——」皇帝低啸一声,龙精翻腾,一股温热便泄了在侍卫手中。侍卫受这热度一激,不觉亦大逆不道地射了出来,把一道浊液飞溅在皇帝的裤裆当中。
苦茶甘味 25
隔了几天,皇帝忽地又来了精神,一改平常慵懒作风,不单在政事上,就连行乐亦分外积极。这天他玩心骤起,又召集了许多王公重臣,大家聚到一块雅歌行酒,做那投壶游戏。
酒过三巡,皇帝喝得兴起,伸手拿过投箭,竟亲自走了下去。下边众人本玩得兴起,花样百出,既有闭目射壶,亦有背坐反投的,无不百发百中,引得下边一阵哄笑。这下皇帝下来,人人收敛心神,不觉都往外退了一圈,气氛亦自然冷却下来。
皇帝摇头摆脑地走着,概是喝高了,眼下亦有点泛红。只看他手执长箭,末尾那羽毛飞扬,煞是好看。可那支箭一投出去,箭头铛铛的击在壶身处,伴随旁人一声唉呀,那根白羽箭也就摔落在地了。
「皇上。」大太监情知不妙,连忙又抽出一根箭来呈上去,正想要说亡羊补牢,不觉却已是晚了。
皇帝转过脸来,看了眼肃立在旁的贵族子弟,轻笑,便又吩咐下来:「你们也来。」
下面人人面面相觑,好不容易才有个大胆的被迫出来,那只手颤颤抖抖的投了出去,一下便掉落在壶边。旁边的人见了,亦纷纷把手上的箭矢投出。那架势也不似方才凌厉,倒像是要甩脱手上的麻烦般,随便投了出去,一一击上壶身、地面、甚至是离天万丈远的花丛。较好的一个,也只是轻轻触及壶口,众人惊呼一声,那箭便朝外头掉去,扑通摔在地上了。
可众人未及松一口气,皇帝的旨意却又重重压了下来:「再来!」
说罢那一箭白羽便又再投出。这回就更是离谱了,竟击在某王公的披风之上,刺住衣角差点就把人拉倒下去。众人大惊,又不敢违令,有些怕得手松了,那枝箭软软地掉下来,竟是就此掉到脚边的。
皇帝不忿,接连又往中心的壶处乱掉了三数枝箭过去。众人跟从盲投,心里亦暗暗喊苦。本是以一场游戏,没想到皇帝却认真了,只怕稍一不慎,便连性命也会赔上。早知如此,不如托病不来;早知如是,方才就多吃两口美酒佳肴,做一只饱鬼,还投甚麽箭的?如今想退也就难了。
此时下面的人心思百转,皇帝把手上的箭都投空了,一脸不悦地扫视过场内众人,转身却是走了。大太监扑通一声,领头便跪倒在地上叩头,後面的人见了,也就扑倒了一堆。众人都知道风头火势,只怕这下谁撞了上去,都要被皇帝摔得粉身碎骨。明哲保身,乃是人性,那些王公重臣,这下子也就都大胆地让皇帝孤身一人走了,谁又敢再出言劝阻?
正是这般想着时候,人丛中突然又有个穿绿衣的不识好歹地跳了出来。大太监心里好奇,抬头一看,见到出来的人是侍卫,嘴角不免带笑。哼,有些人凭恃宠爱,以为就可以为所欲为。却不知皇帝这口气来得古怪,这般上前劝去,无疑是以卵击石。可若见他碎了一地,大太监也心里痛快,也就没有出言提点。放眼看去,後面的众人也是同一副偷偷窃笑的面容,想来也是同一心思,就等着看侍卫笑话。
侍卫这般奔了出去,也是过後才忧心起来,到想要自保时候,皇帝却已回过头来。他正想说话,见了皇帝眉目,却又不语了。皇帝自己也别有一番心思,沉声便问道:「这般相让,难道你们就觉得有趣?」
「皇上……」侍卫对上那一双眼睛,也不知怎的,似乎连命都不要了,张嘴便是一句。「皇上是从未尝试过输的滋味吧?」
——那种流落街头,行乞度日,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的日子,你一定从未试过吧?
侍卫想着,心里明明妒忌极了,那双手却仍旧伸了出去,胆大包天地把人牵了过来。皇帝虽仍气着,可偏过目光,也没有把他摔开。侍卫的嘴唇轻敛,淡淡地便又说来:「那又有甚麽不好的呢?若真弄得满盘落索,又有何可取?皇上是天之骄子,自是怎样都不会落到底的了。群臣在下面垫着,也不过是想搏得皇上高兴而已……」
「那你呢?」
「臣?」侍卫坏笑一下,脸凑近了点,也不怕祸从口出。「臣在上面,皇上难道就不高兴吗?」
皇帝也就不语,眼睛一转,侍卫的嘴巴却又亲了上来。一下子,方才的龙颜大怒倒似是假的了,一切彷佛只是情人间零星的打情骂俏。那些亲吻一浇下来,湿漉漉的,便把火星淋得连光芒都透不出来。
「嗯……」皇帝任由那滋味落在脸庞、唇上、嘴里,亲着亲着,嘴角亦不情不愿地牵了起来。那双苍白的手环在侍卫背上,一声轻轻的,便胸肺间透了出来。「朕便是输了,只怕你也不知道呢。」
苦茶甘味 26
皇帝说罢,也不管话语里的浓情蜜意如何黏人,当下便把侍卫给甩了开去。侍卫本被他哄得心窝暖热,这下一阵冷风扑入怀内,又怎生消受得了?再回头一看时,皇帝却经已走远了,若是识趣之人,受了这下冷热交击,定必会明白此番凶险。可情兴所至,又怎容得人想起性命宝贵?侍卫顶着他那个摇摇欲坠的傻脑袋,拼合脚步便追了上去。
此时月亮方起,却又受了那乌云遮挡,正是半明半灭之际,更显得夜色迷离。皇帝觅了一条小路,转身便隐没於一群假山假石当中,教那郁郁树荫藏了身影。侍卫倾耳一听,独独有那潺潺流水淙淙而过,哪里还听得见些许零碎步音?而他教冷风一吹,脑袋也就清明几分。谁不知今夜皇帝的脾气来得古怪?方才那样子,显然已是对他有所忍让,如今若再冒然上前邀宠,只怕会坏了大事,得不偿失。
且皇宫深院,既大且广,他又是鲜有在宫中走动的,自然处处不熟。若是全心躲他,又怎会教侍卫找得着人?他都这麽想了,却没有从花园中退出去。人仍旧伫立在石板路上,低头苦苦思索,细细把说过的话梳理一遍,始终想不起自己曾在哪里出错。
也罢,回去也罢。他边想,边沿着凌乱的小石路走下去。本以为是末路了,一抬头,却看到拱门後有一处厢房。里面林影郁郁葱葱,似乎很久没人打理了,隐约却见将灭的灯火在里头闪动。侍卫心头一热,也不怕唐突,急急便冲了过去。他人倚在那房门前,正想恭顺地喊一声万岁,忽地又闻得里头传出声声咳嗽。他当下着急,一把便把门给推开了:「皇上?」
房中有一人,正半趴在桌上,听他一叫,便微微抬起头来。侍卫大概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印象中此人总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样子,纵然偶有一笑,嘴角亦难掩嘲讽之意。可如今却是不同了,那双眼睛半睁,微微地看着他,似乎一时间不认得侍卫是谁了。那样子显得分外的苍白无神。
「你……咳咳咳,朕、朕有叫你跟来吗?」皇帝是这样说的,可到他凑近时,却又迅速地拿住了侍卫的手。
侍卫见皇帝平日脸色红润、态度从容,也曾思疑那人的药对他无效。可如今那双手在他掌中,却又是这般苍白无力,隐隐竟在颤抖的。侍卫情知他是瘾起,不觉又怜又爱。原来那毒厉害之处,不单在药性平和,能害人於无形,且久服後易成瘾症,使人心情郁躁,便是想逃,亦不得不自投罗网。
侍卫不忍,上前正想把皇帝抱紧。皇帝却是一笑,张嘴便朝他道:「你怎麽还来?难道就不怕朕杀你的头?」
「皇上龙体尊贵,身边又怎能缺人伺候?皇上若怪罪,这也是臣的命。」侍卫低头,烛光中只见皇帝双眼凹陷,眼窝发黑,比从前显得憔悴多了。他心中思绪万千,一时间管不住自己的嘴,便把那糊涂主意说了出来:「皇上,可要唤御医来?」
「也罢,他们那些庸医,咳咳……」皇帝咳嗽两声,看来是强自支撑久了,这下病来如山倒,却是半点不容人逞强。
侍卫见此,思念回转,想他定必是不欲让自己看到这副模样,才会决意拂袖而去,心里不免泛起一阵酸楚。这时候凉凉晚风又再吹至,教侍卫一晃神,念及夜凉风急,只怕对皇帝的病不好。如此也就忘了这番追来本是虚情假意,手脚麻利地便把门窗闭紧。
皇帝在後面凝凝注视着他,等到人回来了,却也不说话。头一靠,仍旧倚在侍卫怀里,手指轻轻拿捻着对方的袖口发呆。侍卫经这一夜折腾,也觉困乏,几乎就要张着眼睛睡去之时,不防怀中又有个声音响起:「你去给朕沏杯茶来吧?」
「皇上?」
「朕不知怎的,最近总觉得心里烦躁。瞧了那些庸医,也只教朕好好休养生息,节劳节欲。」皇上沉吟半响,又道。「也就是喝了你沏的茶时,才会感到心里平和。算来宫中就你有这本事,能教朕心情畅快。」
「这是臣的福气。」侍卫嘴上应允,心思却不知飘到何处去了。他欠欠身,走出屋外,寻了个烧水处,把水煮好,又拿回屋中,翻出了积存的茶叶,当着皇帝的脸便把茶沏开了。
那热气升腾,直冲进他的眼睛。侍卫掩住那茶杯盖,把茶焗了一会儿,尾末提起来冲到那黄底镶青云的杯心中。皇帝见那茶好了,也不等侍卫呈上,一把便抢在手中。那一口茶喝下去,他却是眉头半皱,放下了茶杯便道:「怎麽那滋味不同了呢?」
「哪里?还不是臣沏的茶?」侍卫心下一惊,连忙便垂首低语道。「大概是屋里存放的都是陈茶,放久了,当初那味道亦自然散了。」
皇帝看他一眼,也不再说话。拿起茶杯来,轻轻便吸吮起杯中馀茶。
苦茶甘味 27
帝皇的恩情,向来易尽。可自那一夜过後,也不知侍卫是下了甚麽迷药,一番赏赐下来,每样都在彰显他地位昭然,大有荣宠不衰的架势。这下子不单是侍婢太监,便连後宫里那些尊贵的妃嫔娘娘亦同样眼红起来。有些嘴巴坏的,甚至轻轻地煽起风,笑侍卫这兔爷儿独占许多用不着的龙恩雨露,难道是想学妖书邪说的法儿在胳肢窝下生孩子啊?
侍卫对种种蜚短流长,向来是充耳不闻的。至於皇帝,若说他从前还有所收敛,如今却是变本加厉,越发显得荒唐起来。人前人後,分分秒秒,似是一刻都离不开般,总把侍卫带在身旁。分衣同食,同起同寝,便是夜宿他处,晨起前亦定必回来与侍卫同眠。说起那种种恩爱缠绵,却是连皇后亦没有得到过的恩遇。他们俩倒旁若无人、嘻嘻笑笑地渡过那每日每夜。
这天二人又在书房独处。皇帝把画卷展开,调了色彩,提起笔来,一人却在偷偷窃笑。侍卫不解,张嘴便问道:「皇上可遇到甚麽开心事了?」
「和你一起,朕不就开心?」皇帝轻笑,却是没句正经。笔尖轻轻的沾起墨,一笔一笔的便勾画起来。「说来先前让你跟随朕,你不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这下是怎麽了?只怕朕要把你从龙床上踢下来,你还要抱着朕的腿哭呢。」
他说这番话,本意是逗逗对方,志在调情。可侍卫听在耳内,却是别有一番滋味。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日为了成就大计,自然讲求低调行事,不欲张扬。可如今心思变换,皇帝的种种赏赐,也就像情人间细碎耳语一般,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然而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又教侍卫怎样说去?一番思索下来,也就只捡得一句实话来说:「君臣有别,臣是知道的。可人非草木,如今臣又怎能忍得住呢?」
这话皇帝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可嘉许的话还未说出口,外间却又有一阵高尖的声音扬起了:「皇上,是太后来了——」
「啊!」太后威仪,素来都是使人震慑的。皇帝匆匆看了眼侍卫,似是有点心慌。毕竟他们二人在此幽会,到底有违世道伦常。君臣同乐这种藉口,在长辈前亦怕站不住脚。
侍卫知机,转睛便往房中扫去。此时虽入秋不久,但为了防风,皇上的书案上早厚厚铺了一重皮毛,下面正好藏人。他二话不说,闪身便躲在其中。此时大太监那只胖手亦轻轻自门後显出,恭敬地迎入了一个贵妇人来。
「儿臣向母后问好,母后这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皇帝轻轻放下了笔,从座位上来,倒显得从容自若。若不是鬓发稍有一丝散乱,那种慌忙也就无迹可寻。
太后略略扫视一眼,虽觉皇帝的脸颊仍旧瘦削,可那目光如镜,倒比先前精神得多,心中不觉略感宽慰。可想起此行目的,脸容又不得不严肃起来,寻了个坐处,沉声便质问道:「母亲关心儿子,那是自然之理。皇上难道认为,你我母子相见,也非要择个吉日才可行事?」
「儿臣不是这意思。」
「那……」太后深吸一口气,本来这等丑事,要她这妇道人家说出口亦甚是难为。可宫中若因此而阴阳失调,鸡犬不宁,那也不是幸事。想了想,也只能曲折道来。「近日敬事房来传,说皇帝甚少宿於众妃宫中。如今四海升平,难道政事真的那般繁忙?」
皇帝一听,心道她又是来念皇嗣之事,当下甚为不悦。本来也只是想随意敷衍敷衍她,如今却是连话都不想搭理了,提起笔便专心作起画来。母子连心,太后见他如此,也不欲相迫,怕失了和气,便只得幽幽说道:「皇帝年青,如今正是大好年华。哀家是怕皇帝这一时想不开,过後才後悔,便已太迟。皇帝虽知道雨露均沾,才是长远之计,专宠一人……且不说谁,只怕会折煞那人的福气。」
「这朕自有主张。」皇帝心里嬲怒,嘴上又无法说去。那股不忿无处可泄,一时也忘了桌下有人,一脚便朝下面踢去。
几桌里头传出一声闷响,皇帝这才回神,暗道不好,可抬眼又见太后目光有异,只得装出个若无其事的模样。本来再坚持半响,这事便可了结。偏生此时桌下又有异动。有只手轻轻地把皇帝的鞋给脱下来,隔着袜子护在掌心中,细细竟有些亲吻落下。
「皇上?」
「儿臣无妥,母后且说。」皇帝忍住了那呵吐、那搔痒、那细细慢慢的煎熬。画上的线都颤颤发抖起来了,他提着画笔,却仍旧是一本正经模样。
太后看不出当中古怪,也就续说:「哀家日前到灵山寺求得灵签,皇帝带在身边,一来可保平安,二来亦能让我家皇嗣繁盛……」
「嗯。」那哼声重重的,却似有千斤压下。
且说回侍卫待在桌下,本就局促无聊。受了皇帝一踢,疼痛之下,不觉泛起坏心。也忘了外头的人身份如何尊贵,存心就要教皇帝好看。可当手碰上他的脚时,一切也就变了味儿。从来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旦觉得可爱,便连每寸肌肤都觉得是好的。更何况是把他的脚拿捻在手?加之皇帝的腿与寻常男子比起来,更为纤细苍白,似乎一折便断。侍卫知道那是因为药的缘故,更忍不住心里那股怜惜之意,低头便亲吻起来。
再说回皇帝,可被这番「怜惜」折腾苦了,背上一重冷汗,却又有口难言。好几次太后看他脸色不对,正要上前察视,都被他一并喝回。将来若是落得个不孝罪名,他可要教桌下的人好看。
如此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皇帝正是筋疲力竭,已难支撑。太后放下了茶杯,叹口气便道:「皇帝也大了,许多事,哀家也不能管。只望皇帝勿怨哀家,哀家也是为了皇帝的好。虽知若皇嗣繁盛,也就能防范那些有心人,好让皇帝後顾无忧……」
「儿臣知道了。」皇帝低下头来,仍坐在书桌旁,也没有亲自送客的意思。「母后这就请回吧?儿臣都……都知道了。」
「那皇帝也请保重。」
太后低垂凤眼,大概也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无用,转瞬便命人回宫了。那重重丽影,纷纷自房中退去,香炉的灰又烧断了一节,啪的一声,却把底下的人引了出来:「完了?」
「哼!」皇帝怒哼一声,一脚便把他踢翻过来。也管不得甚麽朝廷威仪,一把便骑到侍卫身上。
「唉呀!皇上——」
皇帝那一拳挥开,尾末却似是不舍得。捡拾起掉到一旁的毛笔来,迅速便在那张俊脸上画了两个大交叉:「瞧你戏弄朕?」
「皇上,臣……」
「你还有何话说?」皇帝正怒不可遏,怒目盯来,却又喝道。
「臣是怕皇上这麽用力,会踢痛了,才亲亲的。」侍卫轻笑,似乎总有把握能找到皇帝罩门。低头重施故技,又把嘴巴凑近到皇帝的脚边来。
「你……哈哈,别搔了!哈哈哈——」皇帝本想骂去,只是那声音很快便变了味儿。两个人影扑倒在地,一时间房中弥漫的、房外所偷听到的,也只是暧暧春光一片。
苦茶甘味 28
他们俩玩到高兴处,扑通的缠到一起,自是春色无边。腰腿交接,汗气相缠,又哪里有位置容得旁人窥看?然而被浪翻腾之际,个中的情兴趣味,亦是别人说不来的。单是事後那相依相偎姿态,已煞是销魂,花下风光如何,且亦不用一一细表。
眼下侍卫便从交缠中脱开身来,只见他一手拨出,轻把前面的床帏拂开,人却又不出来,仍旧懒懒地靠倒床上。皇帝就枕在他身旁,概是乏了,那双眼要闭不闭的,就是眼角的红晕仍留有方才纵情的馀味。侍卫轻笑,稍稍从被中溜出上身,光祼着肩膀也不着衣,弯身便捡起床下一瓣纸卷。
那是幅画,是皇帝方才画的,尚未来得及用小刀割开来,便随他们俩滚滚落到红尘当中。如今再展开来,只见纸面上洁白之处,都已污了大片。似是墨迹乍乾还湿之际,在纸背落下了斑驳泪痕。
侍卫半靠起身来,倚坐床前,手执画卷,脸上却是一片困惑之色。只见纸上孤清,正中就画了一方怪石,除了草草扫上几株荒草聊为点缀,旁边便再无他物润色。纸面半冷,被窝却甚暖热,皇帝概是怕他受冻,勉强爬了起来,整个人盖在他身上便道:「看甚麽的?」
「看皇上的画。」侍卫带笑,把纸卷送到皇帝目下,便佯装生气道。「皇上可好,本是说好要画臣的,下笔时却心不在焉,都飞到山水上去了。」
「这不就是你?」皇帝眨眨眼,似乎把平素那份精明都忘在周公处去,嘴巴糊涂地便答道。
侍卫听了,不觉好笑,垂目便与皇帝说道:「难道臣就是从白田石里生出来的?不然怎出落一副唇红齿白、俊挺温润的模样?」
「绘画之道,向来在神,而不重形、形啊——」听了他这番自夸,皇帝长长地打了个呵欠,靠头便枕在侍卫肩上,一手懒懒地点着画道。「你那脾气不是顽石,还是甚麽?」
「如此……臣倒认为旁边该再画一个灯笼,还得是牛皮制的,如此才能显得臣与皇上是一双一对,佳偶天成。」他这本是玩笑话,说了出口,再传回耳内,却不觉勃然心动。
侍卫目光一动,再转回皇帝处时,却发现那双月牙眼儿亦同时望向自己。皇帝的手指轻摆,凭空在纸上画了个圈儿,喃喃便道:「好啊。」
皇帝靠过来时,身上那层温度烫贴到骨肉当中,不觉便人心头暖热。这夜绵长爱语,自是後话。且说回第二天一早,侍卫从床上一睁眼,只觉精神饱足,毫不困倦。大概人心情愉悦,也就如有神功护体。那一阵冷风吹来,他轻把被褥翻开,浑身上下却似是被热气蒸腾过般,泛起一阵红润之色。再仔细看去,原来却是昨夜的爱痕爪印,尚留落在身上之故。
他草草穿回衣服,回头一看,却见皇帝仍睡在一旁,当下那股爱怜之意便随着心跳仆仆涌上脑袋。从来祖制严苛、宫规森严,皇帝便是名正言顺地临幸妃嫔,也鲜少有整夜寝宿於她们寝宫当中的例子。是以侍卫虽与皇帝同床多年,亦少见皇帝那副迷糊睡相。
「皇上……」他轻唤一声,手指半曲,爱念之深,竟便人不觉便轻轻逗弄着龙颜。
「嗯……」
换作是平常,这可是亵渎天威,要抄家灭族的重罪!可皇帝这下眉目紧闭,睡意正浓,又怎管得是谁人如此胆大包天?便是晓得了,只怕也不舍得,过後还得是饶过他的。既然如此,当下又何必生气?皇帝在睡梦中仍是这般精明果断,翻过身来,埋首被中便逃脱了那缠绵。
只是侍卫的手却仍纠缠不休,扫在鼻下、唇上、眼帘、脸颊、耳鬓……似乎把皇帝的分分寸寸都摸透了,一切也就在他掌握之中。如此又过了一刻,侍卫大概是心满意足了,整理衣裳,才有点下地的意思。
他瞧了瞧房中,忽然又起了玩心,也没出声唤人。跳进锦靴里,双手悄悄推开门来。只见他目光流转,脑里的妙想似是层出不穷,最後竟引得自己都笑了开来。原来侍卫平常的奴才功夫没有做够,这下竟想亲自的去把水烧开,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妻般,替伴侣揉揉布巾,梳梳头,好生伺候皇帝梳洗一番。
可这遐想尚未被迎面扑至的冷风吹开,突然又有一个声音在旁边跳了出来:「兄弟你等得我可苦啊!」
那张脸侍卫自然熟悉,那声音他也听着习惯,便是那身着装打扮,也是平常宫里能看到的寻常模样。只是当下侍卫却仍不免浑身一抖,任由那一阵恶寒涌上心头。眼睁睁地,也只能看着那个人从蹲久了的墙角处缓缓站起,舒了舒身子,再朝自己坏笑一下。
苦茶甘味 29
外间晴空万云,殿外楼台光洁,本是一片乾爽舒净的好天气,此际却已无用。那层污垢渐而从心头爬起,一转眼,却已长至睁目可见之处。侍卫别过脸,低下头来,那双嘴唇在寒风中张了张,微微只喷出一口白气,过後却亦无语。
「怎麽了?见了人也不喊,你倒是无情。」那人见了他,脸上总是带笑。只是这般动作一番以後,结在身上的霜雪亦不免碎落下来,顿时便撒了满地寒气。「也不想想昔日我对你诸多关照,没想到你竟心冷如此啊……」
侍卫听了,还是不作声,过後竟像是没看到人那般,自顾自的竟顺着先时设想好的轨迹走去。那人大模大样地跟在他身後,也不怕别人见了会觉得他俩行迹可疑,扬声便嬉笑道:「不过人心再冷,只怕亦抵不过炉火暖热。便是块木头,在他那温暖湿热的地方待久了,亦少不免要长出几个蘑菇来,更何况是你?」
「药我还有。」侍卫仍旧走着他的路,走到一僻静之处,弯身便去捡拾那堆放整齐的柴火。
那人待在他身旁,虽是一身宫侍服饰,却难掩草莽姿态。等了没一会,便站得东歪西斜的,人依傍在柴火堆上,嘴边还咬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拔来的草签:「主人是见那家伙近日气色大好,怕你倒了,才让我来察看察看的。」
侍卫微微往後扫视一眼,情知那只是托词,却也不欲追问下去。他哼过一声,权充是知道了,过後仍抱着柴火走到屋後的小厨房中。只见他随意挥挥手,支开了留候的小太监们,便又把水壶放上炉头,往炉里塞了柴枝。他这麽忙过一番以後,也就不再理人,只管一迳儿盯着烧得赤红的炉火看去。
那人概是看惯了他这种痴愚姿态,只轻轻挤一下眉头,过後却仍是笑:「你若真按时投放,药早该没了。
「别怪哥哥坑害你,不过人心易变,你一人孤身在宫中,难免易受影响,我亦不得不多作防犯。」那人微笑,这话说起来,倒亦波澜不惊。「先时接头时,哥哥见你神色古怪,特意把药量放少了一点。果不就被哥哥试了出来?你若真依着平常习惯,早该察觉药已没了。」
侍卫默然,抬首与那人对视一眼, 随即便道:「宫禁森严,岂可尽如我心意而行?便是少放了,亦是情非得意,哪里又能估算得到?
过後他目光低垂,仍旧落回火炉处,染得满眼都是熊熊烈焰:「我便是有心而为,难道你又要治我的罪?」
「我?我只怕你那小乞儿的习性未改,谁给你饭吃,你便对谁摇尾乞怜而已。」那人带笑,道起往事来,却亦一脸欢颜。「你若忘了,我亦不怕提点。想当初是谁害你母子俩颠沛流离?害你母亲客死异乡?今日你吃上一口饱饭,可就忘了当初母亲饿死在破庙中的模样……」
「你不必如此,我断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侍卫的声音坚决,眼睛却不看人。此时炉中的柴火又烧开了一截,啪的一声,倒是房中唯一乾净的声音。
那人见着气氛僵了,也不欲相迫,说到底安插的人当中,亦只有侍卫最得圣宠。若是迫得急了,一下子狗急跳墙,倒是不妙。於是那番话语在腹中几经回转,再荡出来时,自然是中听动人的:「我亦不是怪你,人心肉做,自然会有恻隐之情。哥哥只怕你此时一下心软,过後不免悔恨终生。须知道你本是兵行险着,稍有差池,只怕此生便再也无法得愿……
「也罢。我俩本不宜多言,主人的意思是,那家伙这下子好了也是无碍。只是你必须谨记,医理中亦有『回光反照』之说。药我就放在这,你记得提取便是。」那话说到尽处,却亦悲伤。那人微微把药包推到侍卫脚边,一眨眼,却又悄然走了。
侍卫仍旧盯着那点火光,炉上的水烧得仆仆作响,他人跪在下头却亦无所动作。柴火烧得啪啪作响,他确实是想起了,当初那些日子。当日他们母子俩因怕受牵连,母亲连多年积存下来的资财也不顾了,拖着他便连夜潜逃。可一个弱女子又能把他带到何处去?尾末千金散尽,换来的却是把自己赔到閰王处去的下场。
母亲那担惊受怕的模样,那思君憔悴的容颜……他今日确实还记得清楚。他亦记得,当日何以要为死士,何以要投身宫中,何以要……何以要和皇帝……
他迅速把脚边的药包往怀中一收,提起水壶来,便又往房中走去。
苦茶甘味 30
那凝结在冰柱上的水一滴滴地掉落下来,他还在想,然而时日却不待人。不待侍卫把药撒到杯子里去,上天却毫不犹豫地下了重手。一颗种子在那夜阑人寂之时轻轻撒落,掉到妃嫔的肚子里去,却结出了与往常不一样的果实。
这阵子宫里头人人喜气洋洋的,曲樗阁里的宫女、太监便更像是捱到了出头天般,连走起步路来都难掩那指高气颐的神态。说的也是,後宫徍丽三千,被分配到木头妃子处,眼看是没指望了。便是见了她大了肚子,心想也是位千金,也倒没在意照料。谁想到上天会开这麽大的一个玩笑?那些身娇肉贵的,便再诚心求神拜佛也乞不来,偏生这个相貎平庸的乡下女子,糊里糊涂的嚷了声肚子疼,下地却是个千金万银换不来的宝贝皇子!
一时间,宫里妒嫉的、生气的、巴结的、恨得牙痒痒的感情都一下子炸了开来。这种种感情在宫里转了一趟,落到太后脸上,却换了一种愉悦的姿态。要知道皇帝老大不小了,早就过了宜立之年,如今上天肯赐下一个宝贝来,当然堵住了许多暗地里怨骂皇帝失德的脏嘴。再者小皇子的母妃身份低贱,本来就是高攀了。如今便是有了这份尊荣,顶多也会想为家里人图个饱足,那些依仗外戚乱事的心思,怕是想也不敢想的。
太后一笑,那磨得精巧的指甲勾住小手帕儿半掩着嘴。更重要的是,有一必有二。皇帝等了这麽久终於开了个头,只怕儿孙满堂也是指日可待。太后的心里一欢喜,後宫里的人们也就如沐春风。一时间张红挂彩,剪金贴银,小皇子的百日宴办起来,竟好比过年热闹。
这事落到皇帝心里,自然亦是万般欣喜愉悦的。往时若还有人觉得他生性冷淡薄情,只怕如今亦要为之改观。都说皇家亲情淡薄,可皇帝对这小皇子却是关爱备至,整天抱在手里,呵趣逗笑,便是便溺之时,竟也是皇帝亲手替小皇子换尿布的。这可是何等尊荣,又是何等破格?皇帝心之所悦,有时连上朝也把小皇子抱在手里,指点江山之际亦不免垂目相顾,大有向那襁褓孩儿声言「这天下今後便是你的了」之势。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皇子合了皇帝眼缘,又怎会少得他母亲的好处?那木头妃子不过肚子一沉,人却猝然飞升,一下连升数品,竟到了人人羡慕的贵妃位置。不过她人是乡下人,到宫中的日子又不久,一下子受了这荣宠,人却吓得越发呆了。
皇后对她本亦有所忌讳,说到底入宫一年便到了这位置,想亦是有些本事。那野心勃勃,想是要把自己取而代之。没料到一见面便对上了木头妃子那副呆相,只怕你手把手教她佛口蛇心的本事,她那张嘴也只会急嚷娘娘饶命而已,哪里又治得了人?於是皇后当下也就释怀,後宫也亦相安无事。
这种妇人之事,暂且放回一边。且说皇帝得了此子,心里愉悦,便连脸颊亦越发显得丰满饱足起来。就似一个书生求而不得,屡考不中,最是沮丧时候,凭空却有官爷来说「你中举了!」一般,便是欢喜得失了态也是自然。那喜悦从心里注进去,映得皇帝越发精神饱满,中气十足,议事论政亦头头是道,朝内朝外甚有中兴之势。
这些侍卫看在眼内,心里欢喜,却亦酸楚。那感情是说不出,道不来的。他只知每到半夜自己独坐房中,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包药的黄纸都经已被他捏得散开。那白粉溅了半杯,渗了茶水都变得稀糊糊的,再也不管用了。
侍卫低头看着那满手白粉,笑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要继续下去还是要个了结。可皇帝既然已有後嗣,要取而代之又岂如先时容易?再说,皇帝倒下来後,谁又要坐上去这事,他本来就是不关心。
如今这药再是留着,看来也是不管用的了,一个不好还会给自己惹祸,还是赶紧处理了好。侍卫想是这麽想,过後却仍妥善地把药重新包起来,就压在那厚重的冬衣下。似乎还有用得着它的时候般,妥善地收藏起来。
苦茶甘味 31
这天太后在御花园里办了诗会,皇帝本是要侍卫跟去的,可那种风雅场合到底不合他这个粗莽之人。再者其时宫内女眷云集,亦不好与皇帝亲近,去了也是当个布景摆着,还不如留在书房中值日为妥。
皇帝主意既定,留下了人便自个儿走了。侍卫待在书房中,闲内无事,也就随意从房中拿了本书读读。那些文字於他本就深涩,他亦心里有事,是以越读便越发读不下来。那个遐想从书页间冒了出来,低伏下去,转眼便如泡沫冒升,迅即把心田填满。
送药的人已经许久不来了,或许这事就如他所想的那样,就此终结。如此也就没有人会来提醒他,来叮咛他。个中那种种血海深仇也就可以淡忘,就像潜伏在皮肤之下的隐疾般,只要不去碰触,那针刺便不会捅破他和皇帝的生活,他们也就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不再嚐到任何的痛楚和苦涩——
当对寻常伴儿。
「吱——」
侍卫想得出神,一时也没为意房间的主人经已回来,仍旧高跷着二郎腿,粗鲁地靠座坐在罗汉床上。皇帝进门,见了他如斯不敬的模样,倒没生气,反而转脸着下人关好门窗,多添暖炉,把房间煮得格外暖热,恰似暮春怡人。
「你书看得怎样?」
「皇上?皇上不是要去太后处吗,怎麽这就回来了?」到皇帝凑近来时,侍卫才如梦初醒,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正想要跪,霎时见皇帝怀中那个事物,却又当场呆住了。
「嗯,外间风大,小皇子还小,到底是不能经风的,朕也就与他先回来了。」皇帝看着他那糊涂模样,心里似是欢喜极了,温和地便笑了出来。侍卫瞪圆了眼,就盯着对方怀中那个小婴儿时宜抬手,时宜抿嘴,揉揉脸,却又埋首在皇帝胸前睡去的样子。这种种动态他本是极陌生的,这下细细看来,却又教人不忍撇开目光。
那婴孩看来明明就像个粉团,白白嫩嫩的,一双眼睛皱皱地合起来,还未长成个实在模样,然而看起来却还是那麽的可亲可爱。似乎连他一呼气,一皱眉,都是如此的奇妙精巧,教人爱不释手,却又怕化了掉了。
这些皇帝都看在眼内,又笑一下,张嘴便道:「你也来抱一下吧?」
「皇上,这……」
说罢皇帝便把怀中的宝贝送了出去,侍卫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又是怕又是爱,当下亦有点不知所措。那婴孩落在手里,倒不像外间所说的那样身娇肉贵,反倒有点沉。大概因着母亲是个乡下人,向来身体壮健,便是不足月生的孩儿,也比那些闺阁小姐千生万苦养的来得结实。这孩子也不认生,胖胖的脸颊靠过来,枕在侍卫的臂弯中倒显得安份。
说到底这婴孩也是故人之子,侍卫看着,不觉便想起了他母亲眉眼低转的神态。当时那个小姑娘也是如此的不知凶险,轻轻地依在他身旁,露出了这样浅浅的笑靥。
只是如今他身边的人却变了,侍卫看得入迷,不觉竟有遐思。想,若这是他和皇帝生的可多好?就这样一家子过下去,不知有多温馨美妙。不过那亦只是个梦,纵然不是,也得等他再世为人,投身为女子才有本事办到。
「真像。」这时皇帝的呢喃轻亦从耳边拂来,目光流转,露出的仍是那一副柔和眼神。「朕以前就觉得,没想到还真相像……」
「像甚麽呢?皇上?」此时侍卫忙着逗弄婴儿,也没空转过脸去,低头便随意问去。
没想到皇帝的答案却比他所想的来得惊天动地,恰似凭空落下一声响雷般,平白无故便教四野震动:「朕说,小皇子实在与你相像。」
「皇上!这……臣、臣不敢……」当下侍卫便像是被雷击到一般,浑身颤抖,差点手脚一软,仆通倒在地上。「便是相像,也只能和皇上和贵妃相像,又怎能像臣呢?」
「瞧你的,朕不过说说,怎麽就怕成这样?」皇帝见侍卫双手颤抖,忙又把孩儿接了过来。瞧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倒真不似是在责问婴儿出身之事。
可帝皇之心,到底难测。侍卫背上渗了一重冷汗,硬着头皮,也只得道:「这有关娘娘名节,臣实在开不起这个玩笑。」
「啊,也对,你与她本就相识,亦难怪你关心在意。」皇帝叹一声,似是晃然大悟一般,抱着婴孩又哄了起来。「说来还真奇妙,这孩子朕一见了便觉得欢喜,倒不因为他是个嗣子,只是朕却与觉得与他分外有缘。」
「能当皇上的孩子,自然是几生修来的缘份。」侍卫垂首,似乎这才想起孩子毕竟还是别人的,自己便是高兴,也不能太得意忘形。
只是皇帝在意的却不是这些。那话语柔柔的舒开来,倒比往常更带情意:「算起日子,这孩子还是当夜有的。还记得吗?有天你射在朕的裤子里,溅得朕胯下湿淋淋的,你还把那些东西都擦在朕的阳物之上……」
这般淫秽的话语,他说来倒又轻松平常。侍卫还不懂怎样接下去,皇帝却又说了:「朕当夜便临幸了贵妃。如今想来,这孩子中便是有你,也不稀奇。
「如此,也就像是你和朕所生的那般了……」
苦茶甘味 32
皇帝轻笑,一言既出,过後对孩子的宠爱便更是无法无天。先不说大赦天下,减免徭役种种积福之举,便是吃穿用度,竟也与亲王一个等级。须知道其时小皇子还不满周岁,可论及富贵荣华,却又比辅国有功的宜亲王来得厚重。
而宜亲王可是老老实实地当了十几年皇子,又战战竞竞地做了这好几年王爷,凭恃人望实力,才捱到了今日的地位。如今这个连坐都坐不稳的小孩儿,才呱呱落地,便凭空越过亲王之尊,试问又怎能服众?是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粗略算下来,居然是心存不满的居多。不是嫌弃小皇子出身寒微,便是怕今日过份尊荣的话,将来嫡子降世,难免会有一场宫变,反倒让小皇子夭寿。
似乎人人都以为,皇帝如今既有一子,先例已开,将来定必有千千万万个龙儿滔滔滚来。其时皇嗣繁盛,自会有更佳人选,当下又何必心急,误捡了个烂果子来当宝贝疼?
故而当皇帝真个开口要把小皇子封王时,人人都几乎张嘴喊道:「皇上请三思,臣以为万万不可!」
「不可?」皇帝歪歪嘴,本来是想笑的,可那好心情被他们打落下来,难免会溅了他满脸阴气。「卿家难道以为,朕赐荣亲王食邑三千户、实食八百户是太多了吗?」
「皇上,荣……小皇子年纪尚幼,臣以为不妨待皇子稍长,进了上书房读书後,才按其才华天赋,再行封赏就是。」此时人丛中一个矮矮胖胖的人扑通倒下来,瞧他两鬓斑白,想来也是个老臣子了。
皇帝不欲多言,转眼又寻了个年青的看去,那被盯上的侍郎两腿一软趴倒在地,出口却是一番慷慨陈词:「皇上,请恕臣冲撞鲁莽。臣尝闻纵是民间大户得子,亦会替孩儿取贱名,着粗衣,甚至是当成是女婴来养的。如此亦只是为了舀光养晦,替孩儿添福添寿。皇上如此厚赐小皇子,只怕……」
「哼,亏你还饶得『冲撞』『鲁莽』二字何解。」皇帝从宝座上站起,立直身子,缓缓走了几步,回首竟是一下瞪视!「如此你是说我皇儿命小福薄,连个『荣亲王』的头衔都消受不起了?」
「皇上!」
「皇上,想先帝那时……」
「臣以为若不依祖例定制,实难……」
岂料他怒气一生,那依在红墙上的长草便吹倒了一片。放眼看去,只觉人人抱拳折腰,摇头摆脑,一阵喃喃之音从嘴里摇出,嘈杂又不成音律。皇帝立在宝座之前,听得心烦,不觉便把手上草拟之诏摔落在地。
「皇上!」
「皇上!」
为人父母者的心思,自然与下边那群争名逐利之人不同。皇帝默然看着座下千百臣子纷纷如浪花扑倒,听着那悲壮之声涌涌而来,心想的却是如何把一切麻烦扫荡,好让他皇儿从此高枕无休,尽享人间富贵荣华。
皇帝草草往朝堂下那堆嘴脸看去。这麽一看,才发现尖嘴猴腮的来了不少,然而那个至关重要的宜亲王却是不在。察问之下,才知道宜亲王告病在家,上不得朝。他心里懊恼,不过连面容亦变得愁苦起来。心里默默念道,怎生宜亲王却是不在呢?若非如是,又何必听这群废物噪音?只需逼得皇兄开口说一声「无碍」,此事也就可了结了。
皇帝心思百转,到了後头,眼看风头火势,想着亦只得靠退让来缓缓。正想说一声「此事容後再议」,突然却睹见一群行色匆匆之人跪倒门前。皇帝正想问是怎麽回事,黑衣中为首的一个却如泣如诉般唱来:「皇、皇上,小皇子、小皇子刚才摔、摔……」
皇帝听见小皇子之名,心里大惊,不耐烦对方吞吐之声,连忙便厉声喝道:「人怎麽了?」
「方才小皇子与贵妃游园赏花,抱着小皇子的嬷嬷一时不慎,把小皇子摔到石地上,就把人……把人给摔、摔死了……」那黑衣说着,不觉连声音也抖了起来。似乎也真怕皇帝怪罪下来,他无辜受累,要受那煎皮拆骨之苦。
「死了?」皇帝茫然地看着那人,顿觉耳边隆隆作响,心窝似是被雷霆劈到一般焦痛灼热,转瞬便燃成灰烬。他走前两步,落下了几级阶梯,正欲倾身上前,不觉却在群臣一片万岁之声中頽然崩落,屈膝便跌坐在地。
——命小福薄,一语成谶。
苦茶甘味 33
宫中的消息传得极快,可等到侍卫来时,毕竟却又晚了。他刚提起衣摆跨过殿门,里头便出阵阵清脆鞭声,那一下一下的声音啪啪裂开,竟似是打在自己的皮肉上般,不觉竟感到灼灼发热。
他低下头,顺着殿内的梁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掠眼只见到身後一团血肉正在鞭声下颤颤巍巍地抖动。他看那人的身形服饰,竟似是宫中侍婢所穿的,再抬眼往殿上看去时,却见皇帝一脸阴森的,似笑非笑地死死盯着那一片飞溅的血花看去。
侍卫心惊,硬着头皮走前两步,便朝堂上拜道:「皇上。」
「啊,你来了?」皇帝本正看得专注,一听见这声音,才恍如大梦初醒一般,脸上都是一阵冷汗。「过来朕这里。」
「皇上。」侍卫拜一拜,掠眼看过那跪了满地的忠臣勇将,才又僭越地靠近了皇座。
皇帝当下却再顾不得那森严规矩,一见了人便伸手扯来,死命把人抓在身边,尾末竟逼令侍卫同坐在宝座之上。然後那一双苍白无力的手便颤抖地伸来,似乎是要确认他是否安好一般,从脸上一直摸到肩膀,又从肩膀滑下,紧紧把侍卫的双手握在掌中。
「……你还是好好的。」过後皇帝呼出一口气,似乎是放心了,一双眼睛往旁边飘去,转瞬却又狠狠地瞪视着地上那团血肉。「就那些该死的!」
下边的朝臣听了,本来低伏的头颅便更是贴近地面,便是本来挥鞭执刑的人,亦不觉随大众跪倒下来。万臣折服,本是掌权者最得意之事。皇帝见了这场面却不舒心,猛然从座位上起立,扬声却又骂道:「打!怎麽不给朕打?打啊!」
「皇上……」侍卫牵住皇帝的手,看着地上那血肉模糊之人,心里顿觉不忍。
他在进宫前已得到消息,知道那宫婢畏罪,错手摔死小皇子後,早已触柱而亡。岂料皇帝连个死人都不放过,削足剜目,剥皮拆骨亦难解其恨。这般一番腾折,又命人把人拖到朝堂之上,当着众位大臣行那鞭尸之刑。
哀恸至极,便成疯狂。皇帝牵住侍卫,定睛又再看着那鞭子腾空跃起,又再狠狠掠出清脆响声一遍。下边每打一下,皇帝便随之浑身一震,侍卫担忧对方哀伤过度,体力不支,连忙便伸手扶住了人。
「皇上,别看了吧。」侍卫抱住那人的肩膀,轻轻地抚扫着,柔声便朝皇帝耳边说道。
皇帝也没说甚麽话,看了看堂下,也就拂袖走了。
侍卫紧紧跟在後头,皇帝这番移驾,自然又惊动了下面不少人。此时御驾所至之处,人人无不肃木而立,小心以待,就怕皇帝广袖一挥,下一个便到自己撞死在宫墙之上。红墙万里,越走却越是觉得昏暗阴森。大太监小心翼翼地把门一推,便把皇帝引入一处静室。
静室内芳香遍地,所焚的炉香,均有宁神静心之效。侍卫扶着皇帝走进去,只见一个菩萨昂然肃立在堂中,企在它的玄木座上垂视众生。皇帝甩开侍卫走前几步,跪坐到一个蒲团之上,合手却拜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皇帝闭目,一声令下,静室内便只留下了侍卫与他两人。
侍卫也不知为何生了这个恶胆,竟觉得那个「你们」说的都是别人,他与皇帝自是「我们」之列。他默然伫立在皇帝身後,看着那个背影渐渐蜷伏起来,正想发话,皇帝的声音却已飘然而至:「这真像你我初见之时。」
「皇上……」
「那时朕的大公主,也是不过百日便没了,朕当日会到天台寺中,便是为求她的冥福……」皇帝的声音幽幽传来,平静得几近无声般,隐隐搔人耳道。「她可是朕第一个孩子,那时朕多高兴,那麽小小的一个,哭声却这麽响亮。她见了旁人都不爱,就爱黏朕。朕也喜欢她啊,那是朕第一个孩儿……
「後来朕就知道,极喜极悲,原来都只在一瞬。」皇帝笑了,回头看了侍卫一眼又道。「这次朕是没长记性,才又受了教训。」
「父母爱护子女,此乃是天性,又何来甚麽教训不教训的?」侍卫心里不忍,连忙走上前去,温言软语,自是不在话下。「皇上这麽疼爱小皇子,相信轮回道上,菩萨有灵,必定会让小皇子再次投生天家的。」
「真的?」皇帝靠在他身上,听着那傻话,不觉亦显得神往。
侍卫紧紧把人抱住,嘴巴贴在皇帝脸颊旁,也只是道:「嗯。」
「那你就不知道了……当日在天台寺中,朕曾向菩萨誓愿。假若菩萨有灵,再让我儿复生,朕必定会珍之爱之,往後便是只有此子一人,亦已足矣,绝不再莽生想念……」皇帝说着,那笑声便传了出来。「哈哈,说来奇怪,当时朕不过是在心中默想,谁料到菩萨後霎时便掉出一个你来?」
「皇上……」
「你是菩萨赐给朕的。」皇帝眉眼低垂,一颗泪珠含在眼眶中,就在流落之际,却已渗入侍卫的衣服当中。
「……只要有你就够了。」
苦茶甘味 34
宫中遭此巨变,自然人人愁云惨雾。皇帝蓝批数月,也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越发阴沉下来。群臣虽有微言,可一见先时莽言皇子福薄的人被削足剜目、打碎牙齿,堂堂进士,落得个充军塞外的下场,也就都长了教训,纷纷低头不语了。
他们这些外臣尚且如是,那些待在宫中的内侍便更是叫苦连天。稍有不慎,责打叫骂都是小事,最怕只是一笑,也得掉了性命。不是说先几天,有个内侍在花园和人谈天说笑,那笑声被皇上听去了,马上便被打了三十大板,当夜便去世了吗?人常道伴君如伴虎,如今他们伺候的还是头饿虎,还能不精神绷紧,小心以待吗?
由是宫中不论内侍女眷,小聚独处,无不挂上一脸愁绪之色,似是为自己守孝一般,稍一抖动就会摇出一颗泪来。对此太后的意思是:皇嗣夭折固然可惜,可哀恸太过,到底对身体有损。贵妃还年青,将来还是有指望,就让他们小夫妇俩多相处一点,互相安慰,宁神静心之馀,亦让皇帝多加垂注,多添雨露便是。
太后的意思甚为明了,可那个木头妃子又怎敢造次?一连陪了皇帝数天,也不过是在花园转转,偶然下过棋後,皇帝便是要走了。说到过夜留宿,却是绝对没有的事。
不单是她,便是起居注中,亦未曾提及皇帝曾宠幸那房妃嫔。也不是说皇帝从此就清心寡欲,只怕他停驻之处,却是些教人羞於啓齿的地方。都说宫中内侍人人自危,却只有这个首领侍卫与别不同。不单赐锦衣御刀,封官进爵,便连皇帝淋浴更衣之时,亦时刻在旁伺候,大有专宠拥权之势。
这种种恩遇看在旁人眼内,自然是又羡又妒,可落在侍卫心头,每每却是种痛。皇帝的脸容尚在他心内徘徊,侍卫却打了衣箱,翻出了冬衣下的黄纸包。那个熟识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细语,他轻轻用手指把黄纸一夹,一道细白的粉末便涓涓从纸缝滑落到杯中。
侍卫目光专注地看着杯身渐被白末掩盖,心神却又游离,彷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当时。那天那个人的一句话,从此便把他的一生改变。而如今那个人亦不会吝啬笑容,再次把那一字一句再说一遍……
——『是下手的时候了。』
送药人如是说道。
『哈,下手?』侍卫眼睛发红,张嘴却是一阵笑声。『你们如此厉害,又何必要我下手?』
『你可甚麽不满的?』送药人压低声线,也不是怪责,只是声音里却满布失望。『事已至此,难道你此时才要退缩? 父母深仇,全都……』
『稚子何辜,你们尚且可以下手,谋朝篡位,自然亦有本事办去!』侍卫怒气一生,人冲上前去提起了送药人衣领,拳头高举就差那挥落下来的一击!
那个送药人却不怕他,嘴角半弯,说起话来却是一副了然模样:『果真是父子连心,如今孩儿没了,亦难怪你会生气。』
『甚麽?』
这话一出,好比刀剑利器,一把刺入侍卫心窝,教人不觉便松开了手。送药人带笑拨拨衣领,就听着侍卫的声音细碎而来。
『我跟那个妃子,并无苟且之事……』侍卫一顿,也不知是要证明甚麽,连声又道。『我和她只有兄妹情谊。』
『如此也就够了。贵妃在初夏入宫,在寒冬生子,算来那日子是不够的,可生出来的皇子却是如此健康饱足,怎不叫人生疑?』送药人轻轻摇头,学着侍卫的模样儿,看起来竟有点痛心疾首。『稚子何辜,怕只怕有人恐防混淆龙种,才下这狠手……』
——皇帝确实是这样说过。
『你住口!』侍卫背过身来,却是不愿再听。
『哦?难道真如我所料一般,那家伙真的是起了疑心?』送药人说着得意,摇头摆脑起来,倒露出了往时那几分无赖模样。『如此也不怪这孩子福薄。』
侍卫默然。
送药人续说:『新仇旧恨加添起来,怕也够你下手了吧?那药你尽管用去,每天倍量,不日自有成效。如此你大仇得报,亦不枉费我家主人相助多年……』
——不过那孩子死後,皇帝又是这样……
『相助?』
侍卫抿嘴,迎面便质问道:『只怕得益的也只有你家主人——宜亲王。』
苦茶甘味 35
『宜亲王?』
送药人脸色不变,语气间却不免迟疑。只见他低下头,稍移几步,才又回头与侍卫说道:『怎麽又说起宜亲王呢?』
『你莫装傻,皇帝一死,谁人可从中得利,难道不是你我都明了的事?』侍卫脸色一沉,迫上前去,却又是不肯放人。『宜亲王辅国有功,又是先王长子,继承大统本是理所当然。当年若不是太后枯木逢春,想必宜亲王今日也……
『此事我本存疑虑,可如今皇子夭折,谁人要毒害皇帝,也就呼之而出。宜亲王当日与皇位擦身而过,今日再是含隐,亦绝不会容许一个小儿节外生枝,坏他大事。』侍卫越说,心里的疼痛便越是剧烈,可亦越是痛快。
送药人一滞,思虑片刻便道:『因为丧失皇嗣而得益的,大有人在。我家主人和宜亲王绝无……』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何必处处回护?皇帝对小皇子是众人皆知,便是封为太子亦不出奇。若是旁人或许还会忍着,待皇帝身亡,稚儿登基,到时便是巧立名目,摄政专权又有何难?若要加害,自有掩人耳目的方法,如今如此声张,只怕是你家主人实在是等不得了。』
侍卫心中酸楚,想他为报大仇,竟累及故人之子,如此又与他曾恨过的皇帝有何分别?夺利争权,祸延千里,便是个襁褓中的孩儿,亦成心头之刺。他思虑及此,不觉可笑:『宜亲王曾与皇位失诸交臂,如今再有良机,岂容一个小儿横生枝节?再说王爷含隐多年,就算只是个名份,亦必定不想在史书上居於殇太子之後得继大统。』
——『你话说得倒俐落的。』
突然幽暗处有一个声音响起,那送药人一惊,两腿马上便软倒下来,张嘴亦只喊一声:『王爷!』
侍卫一见来人是宜亲王,不觉亦随之跪倒。宜亲王一脸阴郁,看了他一眼,不觉又挥了挥手道:『起来吧。』
『王爷,你怎麽……』送药人当下焦急,也怕再有旁人看到他们相聚,慌忙便往四周扫视而去。
宜亲王却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转头望向侍卫,倒也和颜悦色:『你以性命相搏,助我多年,本王竟不曾露面见过你,想来亦不甚妥当。亦难怪你对本王心存不满。』
『王爷,你手下既然人才辈出,也就不必依仗小人了。』侍卫一拜,却是想抽身而退。
然而他既已置身局中,宜亲王又会容他任人提走,一句话轻轻地飘过来,也就简单明了地陈以利害:『那个摔了皇子的宫眷的家人今日如何,你可知道?』
『王爷想说甚麽?』
『你是我方的人,本王亦自不会待薄你的。可若教皇帝知道,只怕事情就不会如此转易了结。那宫眷不过是个弱女子,教人鞭尸已甚凄惨。可皇令一下,便是她在乡间的父母亦逃不过官府责罚,立枷而死,曝尸城墙。远亲近邻,无不遭殃,或发配为奴,或没为乐籍。这还是轻了的。』宜亲王也不避讳,凑前又盯着侍卫的脸看去。『想必你也知道,当年韦尚书图谋不轨,可是诛连十族,累及门生……如此残暴之人,你又何必留情?』
『王爷,小人若然不从,你是不是就要把小人灭口了?』侍卫眉目轻垂,心里主意已决,张嘴便道。『王爷大可放心。小人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只要小人死了,此事也就无人知悉,滴水不漏。』
『你如今再三拒绝,想必是想与他长久。可你又何曾想过,他若知道加害的人是你,定必龙顔大怒,到时牵连之广,可就是你无法想像的了。』动之以情,说之以理,宜亲王缓缓把话道来,却教人处处惊心。『或许你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可别人看来却是不然,最少在宫中那位,就难说会不会受此事带累……』
『王爷你是想……』
『你跟随他日子也不短,或多或少生了点不隐之情,本王亦不见怪。』宜亲王叹一声,迈步却开始走远了。『只是本王想你记着,残暴之人,习性难改。其时只怕你後悔,也再无机会了。』
『那小皇子可是你……』侍卫追上前去,忽逢太阳在暗隙中稍稍露面,那光芒射来,直刺得人难以睁目直视。
『生死有命,你又何需在意?』宜亲王就立在那片光中,一字一句从喉头顿出来,却是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你若是个忠义之士,便应该记得甚麽是贫困不改其志,一身不事二主。』
苦茶甘味 36
白末徐徐从烛光中流落下去,细碎如沙,渐渐便把水给堵没了,凝聚成一个雪白的小丘。流沙一直涌开去,一层一层的从杯面崩落,未几便要把瓷面那一双青蓝色的龙目给隐去。
宜亲王经已出面,事情亦没有回旋的馀地。其实侍卫心里早就明白,这事又哪里是他说停就停了的呢?他不过是个棋子,因着利害相当,才会置身局中。不论是他,还是别人做的,皇帝都是要死的了,那已经是注定了的事。在他步入宫门的那一刹那开始,便已经是注定了的。
他不能不这样做,在情在理他都应该这样做。不过是一个句话,他就家破人亡;不过是一句话,千千万万的人便会流离失所。这放在当年和今日都是一样的,他既然已站在韦尚书当日的位置,那麽便应该明白皇帝一天不死,一天就是个隐患。
他亦应该记得,皇帝只要用一句话,哪怕只是戏言,亦足以左右所有人的幸福和将来。
伴君如伴虎。
侍卫抿嘴一笑,便是在想这些大逆不道之事时,皇帝的眼睛、皇帝的脸、他的笑、他的碰触……如此种种,都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轮流回转。这麽多年来他都准确无误地往茶中投毒,可在最後这一刻他却心软了,他不忍心,为甚麽?不过因为些情爱之念……
——不过是情爱之念。
「哈哈哈……」就在夜深之时,笑声低抑地从胸肺间涌上来,直呛得侍卫心头发痛。那疼痛伴随笑意越加激烈,迫得人必须把身体低伏下来,深深压在桌面上才稍有止息。
或许在这一刻,侍卫才发现他要杀的也是个人。就像小皇子、就像他爹娘一样,也是个人,不是其他甚麽的,是他心爱之人。
——尽管那也是他的仇人。
「皇上……」因着个可笑的理由,侍卫不觉便喃喃地喊叫了。就像平常一般,温和、细腻地呼喊而来,似乎这样做就能引得谁轻轻微笑。
他或许是太入戏了,才会遗忘初衷。那本来就是他要杀的人,从来不曾改变。
事实上皇帝也未曾变过,也是一样的漫不经心地治理国家,也是一样的毫不在乎地仲裁人命。就像侍卫进宫前就知道的一样,乱世时留着无用,盛世时留着有害。
害?
是有害的。这麽一点一点地把人包裹着,哄暖心窝,遗忘本志。那不是害又是甚麽?皇帝他不过是个祸害,那麽的甜腻,那麽的暖热。凑近了便会慢慢地把人融化掉,渐渐变成一滩,无用却又快乐的东西……
大义当前,一切恩情,亦不过是逢场作戏,不过是过眼云烟。
侍卫反覆想着这事,一时悲从中来,握紧拳头,却亦无可宣泄。那不容他选,从来也没有他说话的馀地。他纵是想抽身,却也慢了,倒不如现在就亲手了结掉好。那并不痛苦,皇帝亦不会晓得。不过是无声无色地让对方衰弱下去,不过是渐渐松开手般,让皇帝安静而祥和地离开自己。
那比甚麽都好,比被逼宫、被斩头、被勒杀……比任何皇帝曾下过的命令都要好。如此他还有甚麽不满意的呢?或许在最後最後他还可以留在对方身边,或许还可以说上一两句话,或许……
来世。
成吗?
烛火迷离,映得室内一片黯然。此时一个指头在淡光中拖出了一道细长的暗影,巍巍地,便从桌上的白末中抹开。侍卫看了眼那被染成白茫茫一片的手指头,笑了,接而又把它放到嘴巴当中。
——不改其志,不事二主。
苦茶甘味 37
「你在想些甚麽?」
画舫之上微风吹送,丝竹管弦亦自旁边的小舟上扬起乐声。皇帝就坐在那一叶轻舟之上,背靠锦枕,目朝湖面,看着女眷们花姿招展的,轻拂着罗衣锦袖散下落花,伴随流水行那宫中「送春」之仪。
如此良辰美景,侍卫却无心观赏,低下头来,察觉到皇帝脚上披着的锦被稍有滑落,便连忙伸手去整理起来。皇帝的月牙眼儿一弯,目光回转,张嘴便说了上面的话。侍卫光顾着手头上功夫,也没有把眼睛抬起来,低声便道:「臣想的,不就是皇上的事?」
「就你这滑头的,咳咳……」皇帝一笑,咳嗽声却随之而出,胸肺间起伏不断,久久亦未平复。
旁边伺候的大太监一见,马上便提起早已准备好的披风送上去。近来皇帝夜不安眠,时有惊寐,每每显得精神困倦,咳嗽亦时带浓痰。虽经御医诊治,却亦不得其法。最後也不过是开几方宁神定惊的方子,交待要让人好好休养生息,切莫大喜大悲就是。
皇帝这个病久医不治,宫中众人虽然着急,可亦明了心病还需心药医。只得依太后意思,在宫中多办宴会,热闹热闹一番,望皇帝脸上稍现欢颜,忘却丧子伤痛。只是事与愿违,此时皇帝眉头一皱,脸容却越加愁苦起来。那双眼睛盯着披到身上的披风,就在侍卫上前整衣之际,那番话便徐徐呼吐出来:「你瞧你们,朕这个样子怎似是在身处暮春?便是说隆冬也不为过。」
话是这麽说,皇帝终究是没有把披风甩开,那两只手紧紧的抓住领口,躲在轻纱後却在看外间风景。此时日正当午,凉风送爽,本是怡人天气。然而,独独只有皇帝一个像他所说的那般,仍处身於严冬当中。皇帝探头看了看那随水波飘荡到舟边的落花,不一会,便回首命人再提个手炉上来。
「皇上。」侍卫看着不忍,也不待皇命,马上便把皇帝的手包纳掌中,细细放在嘴边哄暖。
旁人知道皇帝素来惯坏了他,倒也识趣,纷纷退开,走到依傍在旁的小舟上,就留他们二人独处。
皇帝见了再无旁人,目光不觉变得分外柔和。他的手在侍卫掌中反覆被搓揉着,似乎单凭这样便能重新长出一层肉来,覆盖在那乾枯不堪的指节间。正因春色易逝,才教人越加怜爱,何况那朵花还是自己亲手折下的?侍卫看着那双手,既是不忍,亦是愧疚,搓着搓着便不觉轻轻吻下来,随着指骨的纹路细细舔拭。
「你今天是怎麽了?」皇帝抽出一只手,摸在他头上,动作却是分外轻柔。
侍卫一抬眼,那目光深邃,竟教人不忍漠视。皇帝轻叹一口气,就算了声:「你来亲亲朕吧?」
可风月之事,又岂止是亲亲而已。侍卫倒不避嫌,也不管湖中女眷万千,嘴巴一凑上去,一手便再解下一层透光的薄纱权充遮挡。皇帝本是坐在舟旁的,与他缠绵半响以後,人却已滑落到侍卫底下。
侍卫让人枕到他臂上,低头才又肆意欢爱。他身体似红火灼热,烫到皇帝身上,却又如烈火触水一般,迅速便把湿气蒸腾。那只手游走下去,摸在皇帝的肋骨上,分外细腻,分外不舍。皇帝目光轻移,投映到侍卫眼中,竟似有泪光点点。再摸下去,转过那肚脐眼,滑落到毛丛当中,再贴上烫热的龙根,也是件自然之事。
「嗯……」皇帝的哼声轻轻地,随着手指的圈套日渐高亢。
侍卫把自己的棍棒亦紧贴上去,随着那呼喊一下一下的抽搐着。这是如斯自然之事,可不日亦自会消亡。侍卫自己心知肚明,这本来就是不长久的。皇帝脸上红晕温热地浮现出来,侍卫低头亲吻上去,那都是一瞬即逝的事。
而在那一瞬间,皇帝只有他,他亦只有皇帝。
「啊——」随声而出的,是一丝浊液。
皇帝眉眼如丝,轻轻靠在对方身上喘气,侍卫抱住了人,一手却仍忙着。他们二人背靠在锦枕上,皇帝低头,就看着对方那根棍棒在指节间抽动不断。侍卫本正专心,不防皇帝霎时自身旁爬起,弄得小舟微微一晃,他心下一惊,正想稳住,皇帝却已自他身前趴下了。
唇舌轻卷,一触上棍棒,自是教人销魂。侍卫连忙想把人推开,皇帝却是一下坏笑,接而却把他的宝贝给吞进去,越加卖力地吞吐起来。皇帝这般作弄,侍卫又怎生消受得了?哼哼唧唧的,过後还得是一泄如注,尽把子孙向皇帝缴来。
「咳咳咳——」皇帝见他脸红耳赤,心念正喜,不防他猛地一泄,顿时满嘴都是,不觉呛得咳嗽连连。
侍卫本就担心对方身体虚弱,这下再听到咳声,不免心乱如麻,连忙便把皇帝的扳过来细瞧。情急之下,竟是责问起来:「你怎麽如此乱来?」
「你不也高兴?」皇帝边擦着脸上蔑物,边轻轻嘻笑起来。
此时此刻,一瞬即逝。侍卫看着皇帝的笑,伸手擦向对方瘦削的脸颊。不舍、不忍、不甘,他心里知道,亦清楚明白,此际不论再做甚麽,也不过是假仁假义。
「那臣去沏杯茶给你漱漱口吧?」
一切温柔,都是表象。
苦茶甘味 38
烛火摇曳,一夜又已降临。黑暗中唯有那白色粉末闪闪发亮,一把一把地潵入水中,转瞬便再无痕迹。皇帝的身体亦日复日的衰弱下去,本来只是精神略感困乏,很快却连坐着都感到疲累。长此以住便连早朝也顾不上了,每每是草草议政过後便先行退朝。
群臣对此自己是议论纷纷,暗地也商讨起继嗣之事。太后对此亦甚关心,可让御医请脉以後,却始终找不出个病根来。只是说皇帝郁结在心,哀伤过度才会如此,可说到根治之法,却是人人杜口结舌。
侍卫的脸色日复日的苍白下去,自从皇帝病後,就更是离不开他。每天夜里惊寐,醒来总要见人,由是侍卫夜夜值班,旁人见了也觉辛苦。倒是他自己却不以为然,人醒着时固然笑脸相陪,便是待皇帝睡下了,也不敢歇息,靠在眠床上却是时刻听召。
这天皇帝也隔着床帏,细细碎碎的跟他说话,到尾末人都迷糊了,从帐子伸出的手却还不肯把侍卫松开。那只手就这样日渐枯槁下去,手指勾在侍卫的衣袖间,霎眼看就像树根一样盘错交节。
皇帝或许是快要死了,只要死了一切便如云烟一般消散。这些夜晚、这样拼合起来的床、这些话语、这样摇晃的烛光……很快都没有了吧?就像炉里烧的最後一抹檀香般,隐隐约约的只留个印象。从今以後,再也没有这种香气,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侍卫想着,一颗泪不觉便从眼眶中流落下来。那颗泪经风一吹,散开了,很快便变成了脸颊上湿湿凉凉的触感。侍卫这般呆了一会,怕人瞧见,连忙又用袖子把脸擦乾了,吸吸鼻子,然後轻轻地把皇帝的手扳开,小心翼翼地收回被子里去盖着。
「大人辛苦了。」
他才刚起来,站在门後的大太监便向自己微微作揖。这几天皇帝大概是身上辛苦,故而脾气也大,他们下人没少受累的,就是侍卫在的时候好一点,心存感激之下,大太监的态度亦不觉客气起来。
侍卫自己心里有事,倒没注意这些细微变化。点点头,也就说道:「我就出去一会,劳烦公公费心了。」
「哪里的话,皇上今夜若起来,还指望大人来陪伴一下呢。」大太监看着那张脸,只觉这些日子下来,侍卫又是清减了好几分。回头再看看皇帝,想着好日子是不长了,不禁亦伤感起来。
宫中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侍卫推门而出,迎面便有一阵清风袭来。他怕皇帝受风邪所扰,忙又把门关得严严的,回过神来,才又觉得可笑。皇帝的病,又岂是吹风吹来的。他这番虚情假意,未免显得过於伪善。
侍卫出了门,抬头一看,只见今夜星光黯淡,便连北斗星亦显得不甚分明。他一拐步,走入茶水房中,亲自又把一窝水烧了开来。旁边的小太监或是一个人闷着久了,间中也和他说说话,聊聊笑。而侍卫却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炉火,却在看那柴枝逐渐烧得发白,剥落成一层层离散的灰。
——『既然是人造之物,亦自可用人的方法去解。』
侍卫的手徐徐摸向腰带,那珍而重之收好的东西还乖乖的躺在那里。他心神恍惚,盯着被火烧得发黑的壶底,耳里听到的,却尽是虚幻不实的声音。
——『若是药到你了,把此物服下也便无妥。』
他几乎就顺着那个声音把手伸出去,把那丸药化入水中,再看皇帝安安稳稳地吞服下去。就让那人性命长久,得享天年,就让皇帝……
「大人?」
可是这时小太监喊了他一声,不过就是一声,却如当头棒喝,让他醒悟皇帝的性命已是不可挽回的了。
「水烧好了,大人。」
「啊,也对。」侍卫点点头,心里装满的却是别的事儿。
宜亲王坐拥十万大军,便是京中禁卫,亦有不少是他的旧部。若然此计不成,只怕一场宫变,已经眉睫。小皇子之死,便是最好的警示。想要皇帝平安,这下经已晚了。宜亲王大权在握,便是扳倒了,只怕亦会劳民伤财,举国元气大伤。更何况民心早已游离,指望另择明君了。如今何不就让那人以个平庸皇帝的名份告终?将来设庙立碑,死得其所,也能有香火供奉。
纵然……
「啊,大人!你在这啊?皇上可是在叫你呢。」大太监的声音高扬,滑入烧水房中,似乎一见了侍卫的脸便高兴,伸手便忙要把人拉住。
侍卫握紧了手中的解药,让小太监把水壶提起,边走出去便边道:「有劳公公费心,我这就去了。」
苦茶甘味 39
他这句话才刚说出口,大步一跨,正要提起气赶回去时,眼前却忽地一黑,扑通便倒在地上。侍卫人一软倒,下边的人可就像沸水炸开了般忙个翻天。手忙脚乱地把人放稳,半爬半跑又要去请御医,旁边有几个着急的,还伸手捏起侍卫的人中来。
可怜他们一番辛苦,侍卫本人却毫无知觉,到他悠悠转醒之时,已经是隔天的中午了。
「大人你可安好?」房中的小太监见他醒来,连忙就迎上前去把人扶住。
侍卫方才爬起,正想答话,霎时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他转脸看向屋内陈设,原来他们身处的,竟是先时皇帝赐予他的那间房子。他心里旁徨,怕是出了甚麽意外,一张脸霎时便青白下来。小太监见他脸色不对,以为侍卫是累了,张嘴便安抚道:「大人辛苦了。皇上见大人这几天劳累得要紧,特命大人回来休息,养好了才回去伺候也成。」
「皇上可是无碍了?」
小太监这天时刻在房中守候着人,又哪里会知道外间的消息。这下看着那紧抽着自己袖子的手,心里为难,暗想着说些好话总是无妥的,於是便又好言安慰道:「皇上鸿福,自是大好了。」
「果真如是?」侍卫背上渗满冷汗,听了小太监这话,脸色才又缓和一点。
他还真是怕,怕一觉醒来,便已阴阳永隔。彼岸遥遥,冥河水深,其时他又能到哪里找皇帝?是以这些天以来,侍卫亦未曾有过一觉好眠。一是愧疚,二是不舍,竟然一步也未曾离开。
皇帝想必是与他有同样心思,才让侍卫日夜伺候在旁。如今降旨让他回来,想必也是精神大好了,才会如是安排。侍卫的心思转过几重,宽心下来,连带积累的疲劳的亦一拼涌上。当下只感到浑身乏力,不得不又躺平下来。
那小太监见了,忙又替他扶正锦枕,盖好被子,好让他能睡上一场舒服好觉。侍卫直瞧着床盖,不觉伸手摸了摸腰间的事物。那手指细细地顺着腰带的纹理摸去,变成了腾云的图样,流动到带子的边沿便被金线截开,再也寻不见常初模样。侍卫这就睡下了,也没想到他一出了来,便再没有回到皇帝寝宫的机会。
当天夜里,宫人忙在各殿间奔走,传来的竟是皇帝病危的消息。
御驾归天,可是大事。宫中人得了消息,不免人人自危,也不知皇帝会不像前几代前帝爷般,死了便强令他们上梁缢死,合宫徇葬。有几个年轻的听了旧人说起种种鬼话,一时沉不住气,做着做着白帛便相拥痛哭起来。
那旧人嘴巴说着麻利,心里也害怕一个不巧,中选的便是自己。可纵是思寻生路,此时四处宫门己被守卫严封,几个小宫人又哪里逃得出去?听太后那边的侍婢说,不单寝宫,便连诸位妃嫔娘娘住的掖庭亦围满了人。布防森严,竟严如阵上对敌。想必是怕那些娘娘跑了,到时皇上的陵寝内空荡荡的会不好看。
一时间宫中谣言四起,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吓得那小太监述说之时,亦不觉满脸惊惧之色。侍卫遥望宫门,如今皇帝的寝宫就只有太后和皇后可以进出,他是何等身份?想要回去,经已是遥不可及。
如今那个人可好?可有咳嗽?可有发热……这些几乎无法闻知的事情,他却一个人想了好几遍。越想,越是怕,越是恨,越是悲怆,越是难耐。想着想着,不觉便湿了眼睛,红了鼻子,那哭声到头来,却是劝都劝不住地崩泻而出。
他这番举动,自然吓得那小太监顿时手足无措。一声声大人大人,到後来几乎要陪侍卫哭了,他才想起有这麽一个人在般,强装稳定,让对方先行退下了,自己却仍坐在椅上遥望窗外。
一时乌云蔽月,一时繁星黯然,一时天边泛白,一时鸡啼声起。他摸向腰间,再也顾不及那凛然大义,立起身来,举步就要冲出屋外……
——这时房门便被推得吱吱作响,他眼睛受那光芒一刺,不觉发痛,而在光中便有一个人扶门走了进来。
苦茶甘味 40
「皇上!」
他喊了那麽一声,皇帝却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只见皇帝仍专注地扶着门边,伸手正想要靠到屋前的桌子上时,一下却被门槛绊住,迅即便倒下来了。
侍卫一见,忙冲上前去把便人接在怀内。皇帝的气息几近不可探知,手脚冰冷,脸色苍白,竟似是将要大去的模样!侍卫当下只得紧紧把人裹住,似乎抓紧了一分,那人的魂魄便不会从窍道中泄出。
「皇上,你怎麽会来呢?伺候你的那些人呢?」
「嗯……」一重薄汗也就从皇帝脸上升起,汗薄罗衣,那人闭目却煞是痛苦的轻轻呻吟起来。侍卫见了也没多想,把人靠倒在门扉,自己爬起来却去抓桌上的茶壶。也管不得茶水已冷,匆匆倒出了一杯,又伸手摸向腰间藏物之处,麻利地便把丸药化在水中。
侍卫做了这一轮功夫,脸上虽尤有仓皇之色,可走到皇帝身旁时,却又化成了一遍温言软语:「皇上,先喝口水吧?」
这时皇帝才睁眼瞧了瞧他,脸上带有笑意,可那个笑容却是极其古怪的。似是一张利刃生硬地把人的脸皮剖开,过後又把嘴角高高地牵扯起来,强行吊在脸上般。可那个表情侍卫尚未看清,皇帝又不知从何生出气力,一把便把杯子抢在手中,举杯一饮而尽!
侍卫见了,也就放心下来,彷佛那是甚麽灵丹妙药,能时时解人於困厄当中。可他这口气尚未平复多久,皇帝的目光却又轻轻瞧侍卫转来,那只手随着光线的流向抓到侍卫的衣领上,颤巍巍的便把话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吴清义,你为何要杀我?」
侍卫乍然听到自己的本名,先是震惊,听了那後闻,便更是心慌。皇帝抓住他的衣领,一步一步地爬上那个僵硬的身体,彷佛凭空生出无穷气力一般,那手劲又狠又大,竟似是存心要把人捏碎。
「吴清义,我与你有何仇怨,你要如此害我?」皇帝手上的杯子猝然下地,滚滚便落到阴暗的屋角里头。
皇帝的目光似是有泪,却也恨意绵绵。那颗泪珠随声溅落,皇帝竭力爬起,压到侍卫身上便道:「我与你恩爱一场,究竟是做了甚麽事,让你此时尚要药我?」
「我……」
「……为甚麽?」
皇帝这话一出,侍卫当下心乱如麻。原来皇帝竟是知道了,知道了还喝他的茶。那投射到身上的目光烔烔,侍卫似是被刺痛了般,别过脸去便道:「皇上可记得,当年韦尚书谋反作乱,意图逼宫,最後被连诛十族之事?」
「哦,你是姓韦的人?」皇帝那一声轻轻道来,倒似是与他闲话家常。
「我父亲是韦尚书一位亲眷的门生,他当年到青楼游玩,便和母亲有了我。」侍卫说着,亦难掩心里哀痛,迅即便闭起双眼来。「我母亲虽无名份,但亦受此事带累,出逃没多久就饿死於破庙当中……」
「哈,哈哈哈哈——」
这时皇帝却笑了,那笑声高昂,就似一张张刀般刺人心脏。那笑声持续了好一会,转瞬却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
侍卫一听,不觉便顺着往时的习惯把人抱住,连连抚扫对方的背。皇帝一抬眼,却在他耳边幽幽说道:「难怪朕以往总是遍寻不获……想不到你要害朕的理由。哈哈,今天朕总算是当了回明白鬼了!」
「皇上!」
说着皇帝便在他的怀抱中挣扎而出,人高高地骑在侍卫上头,那张脸像阿修罗鬼一般俯视而下,便连指节间充斥着憎怒:「朕比不过,原来朕对你再是千般万般的好,也比不过!」
「皇上既然知道,为甚麽还要喝呢?」
「朕……朕就是死了,也是皇帝。朕既然死了,权位於朕也就再无用处。假若朕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那这些又有何干呢?」皇帝的眼泪下是个笑容,笑容下却是紧紧往侍卫脖子交缠的手。「但原来朕得不到,朕永远都不得到!朕比不上……」
那手指收紧,无比使劲地深陷在侍卫脖子上的肉中。侍卫受这一勒,顿觉耳目冒花,只感到重压源源不断地往他喉头抵来,呛得人呼吸困难,头痛难当。他也没多想,伸手一挥,当下竟是把困在身上的东西给踢开了!
「咳咳咳……咳咳……」他趴在地上艰难地回过气来,而房间除了他的咳嗽声外,竟亦再无声色。
侍卫心下一慌,再爬起时,却见到一团白的东西就倒在桌旁。他上前去把人翻转,那竟然就是皇帝!只见皇帝一双怒目仍圆圆睁开,嘴巴微张,便有万千诅咒要从中冒出,可伸手一探,人却已鼻息全无!
「皇上!皇上……」侍卫心惊,连忙又把人摇了摇。可皇帝脸上的表情却仍是同样的,痛苦而扭曲得几乎不可辨识原来面目。
他仓皇把人背起,冲出房间去,想要找甚麽人来求救。背上那块肉沉甸甸的,和他们以往有过的任何时候都不同,软软地压在身上,或许尚有留有一点馀温,不过却再也不会笑、不会动、不会再有一声咳嗽、一丝呼吐……
侍卫惘然地在宫墙之间跑着,外间阳光和煦,红墙万里竟没有止尽的时候。他这才知道,皇帝原来是来见他最後一面的。而在最後最後,他在皇帝心目中,亦只是一个叛徒……
背上的温度渐渐被风吹散了,他想要救他的,不过却已晚了。
苦茶甘味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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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上自病榻起,众大惊,上面露喜色,谓:朕已无碍。旋即下床,步履如飞,顷刻步至宫门前。廊下侍班官窥见上形容枯槁,眼下发黑,间有喘息,欲阻,为上斥退。上步行至建仪宫,过和湖,后拂退众人,不知所踪。
卯时,上崩於西院。遗命先皇庶长子、皇长兄宜亲王黄宣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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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的甚麽?」
一瞬间侍卫有点恍惚,竟以为只要转过头来,尚可以看到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容。只是皇帝却经已没有了。宫中斩縗处处,人人身披白挂,都长着一张哭丧脸,可身边的这张却又有点得意的神色显露出来。
侍卫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到那一声:「莫不是想那富贵梦碎?唉呀,兄弟,看开一点儿,不是说那个甚麽黄甚麽梁的梦,人家可是名媒正娶了个公主了啦,还不是一觉醒来,屁都没有?……啊,也不对,兄弟你走那富贵门道,屁想必得到过不少的,如此也该老怀安慰了……」
从来虎落平阳,下场都是为犬所欺。巨龙大能如斯,亦终被困淡塘为鱼所嘲。那人与他虽然同在宫中出仕,当年亦是在华宣门领班门下出身的,可平素交情却十分淡薄。这几年来侍卫凭持宠眷一跃成宫中新贵,早就惹得不少人眼红,如今一见他落泊,还不恩勤走动?言语之间,亦唯恐会错甚麽可笑情状般,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一刻都不肯放人。
「嗯……」可侍卫心里有事,自然没与对方多作计较。整了整衣,又从座位上立起来。他眼帘一垂,本想看看在门楼下走动的人,收入目光当中的却都是一片明晃晃的白,直刺得人双眼发痛,一时间竟再看不下去。
皇帝死了。那个总是笑着凝视自己,连一丝疲态都不愿意在他面前显露的皇帝,在最後竟然露出了如此狰狞的表情死去。那只抓向自己的手、那在皮肉下突然的骨节、那重重压在喉头上的力度、那无以名状的悲伤……那种恨,在最後最後皇帝竟是恨着自己过身的!
那难以平复的痛楚层层击向心脉,顺着思念交错回旋。似是颗雕琢得最精细的小石头般,顺着血脉流动,卡在心窍间一跳一跳的,反覆地敲击着他心里那度红墙。侍卫伸手摸向自己的背,那个温度似乎仍留在那儿,沉甸甸的,就顺着他的步伐巍巍发抖。
如今他尚在其中徘徊,旁徨地背着皇帝死命奔跑。当日的呼叫仍然在廊道中回荡不休,那声音反覆在他道内弹跳,不觉竟震得人双耳发聋。皇帝死了,明知道自己是会怎样死的,却仍露出那样的笑容。
侍卫眼中无泪,亦无别的感情在躯壳内流转。他整个似乎就此被卡住了,被那重量压下去,就此永远止住在那一时一地,就止停留在那一人一景。
亦只有这样,才能长相厮守。
长相厮守?
侍卫笑了。世上最是磨人的,不过是求而不得。而那种惨状竟都是自己一手做成的,那亦未免可哀可笑。
思念间,过去的种种亦在脑内回绕。那幅为自己画的画、那点在鼻头上的墨、那些嘻笑打闹、那枕边的温言细言……皇帝所有的好,到最後竟得不到一丝回报。求而不得。
「喂,你是怎麽了?」
侍卫立在门楼之上,下面匆匆走过许多哭丧之人。他却不动,亦不哭,就像门楼上的石砖一样迎风伫立。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几近苍白无色,一念,一刹那,一弹指,直到那果报显现,他亦轮回成冥河河岸上的一颗小石头,留在原地遥遥守望着彼岸的那一端。
就此,永远都得不到。
苦茶甘味 42
他的嘴唇微抖,似是喃喃念着几个字,过後却又没有声音传出来。
旁边的人见了,也不知是劝着好还是避着好,再瞧瞧侍卫的模样儿,不免却感到有点心寒。听说御驾奔天之际,守在身边的人便是这个侍卫。如今大行皇帝虽说是停棺已久,可那魂魄想必仍在宫中徘徊不休,要说缠上了人也不出奇,何况是这个皇帝生前钟爱的侍卫?
这个念头一生,背後顿时有一阵阴风轻轻拂来,众人冷汗直冒,连带看着侍卫的背影时,亦觉得阴森可怖。侍卫默默站在黑暗当中,彷佛是被深宫中万千鬼魅附体一般,从背後拉出一个阴阴凉凉的黑影,就要乘日光淡薄之时冒起为祸害人。
由是大夥儿就在旁边守着侍卫,叫也不是,走也不得。就看着那张蜡黄脸孔为风所化,渐渐枯槁起来。风声萧飒,如哀乐般催人眼泪,扰人心神。如是过了一天,接着又是一天,直到某天城门下有个队伍起行,白幡升起,哭声连连,数百女眷,翩翩扭着脚步,半是走半是留般依着那个棺木微微晃动。
那长长队伍走到草木萧条之处,便又裂了开来,一股往陵道走去,另一股却折向各处尼庵道观。至此红粉佳人,命途己定,那笑靥软语,亦再无可用之处。从此长门寂寞,独守清灯,不一而足。
此时一股清风拂起,翩翩白袖,也就随香气逐渐消散。那一对对媚眼婉转,依依扫过大行皇帝灵柩。想不到夫妻一场,竟是就此死别,当初的富贵荣华,至此亦烟散云散。黄土拂起,剩下的人亦随棺椁行走,一步一步踏在仓促修筑起的陵道上头。溅起的尘土直染得缟白的缠脚发黄,虽说是阴凉天气,人人却仍不免汗流浃背,背夫亦渐渐气喘如牛。侍卫亦在队伍当中,棺木晃动一下,他也就移过一步,仍旧守着自己往日的位置,遥遥守望着皇帝的行踪。
只是如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纵容他从队伍中策马而出,牵起那只手,奔向那魂牵梦系之处。马声萧萧,寒风煞是怕人,侍卫从遐想中回过神来,那棺木突起的锐角便又刺痛了他的眼。
「大人,大人,原来你在这,我可找你找得苦了。」此时马侧有个声音传来,侍卫眼睛一偏,便见到了马下的大太监。
「公公有何要事呢?」
大太监笑一下,过後却又察觉有些不对,马上又把一张嘴给歪下来:「其实大行皇帝御龙奔天之时,曾留下密旨,要小人在送葬队伍中才告诉大人的。」
侍卫一听,正要下马跪地奉旨,却又被大太监轻轻伸手阻止了。大太监尖细的声音压得极低,竟似是有说不尽的秘密般,幽幽便道来:「大人切勿惊动众人,此乃密诏,大人随小人过来便是。」
队伍一直行进,走到恩殿处时,大太监小步碎奔,渐渐便偏离了原来行列。侍卫也亦下马,随大太监走到恩殿一个藏宝之阁。先时从各地精选的各种陪葬之物,龙盆锦卷,亦己先送葬队伍一步,一一被恩殿驻守的官儿们打点好了。
侍卫正是惶惑,忽见大太监又从怀中掏出一卷锦轴来。大太监把卷轴放到侍卫手中,再看他一眼,神色竟甚哀恸,过後却又忍泪说道:「大行……皇上以往交代过,他身後之事,想要由大人你来打点。如今大人虽然不能僭越行那职责,可亦能顺着这份明细清点一遍。便是个模样儿,也算是一尝先帝的心愿……」
「辛苦公公了。」侍卫颤抖地把卷轴接过,展开,目光飘向那一个个宝箱锦盒,也是到这时才情愿相信一切已无可挽回。他脚步虚浮,似是难以支撑自身般,持着卷轴摇晃晃的,竟是再难站稳。
珍珠、玛瑙、翡翠西瓜,白玉宝塔……身死以後,本无一物,如以众物相随,不过为生者之心聊作慰解。也就只有如此,才会觉得九泉之下不致虚空,不致被那无边寂寞困扰。
玉带、如意、鎏金塑像……
侍卫渐把卷轴展开,一个接一个的默默数下去,突然却从中睹见一个名字——
吴清义。
霎时眼前一黑,侍卫尚未意识到是甚麽回事,砰地一声,过後便只能感到脸颊触地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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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都办好了吗?」
棺椁旁站了一个人,那个人虽然身衣缟白,脸上却是神采飞扬,隐隐竟有一丝喜气嘴角流动。
「都办好了,王爷……」那个从外边来的人先是一拜,过後竟也是笑了。「不,如今是皇上了。」
「这也不能算是你错了,还是叫王爷吧?本王的登基大典尚未办妥,若教有心人听去了,反而又多闲言了。」宜亲王与来人对视一下,低头又往那雕饰精细的棺面看去。
「他们便是听了,皇上也终归是皇上。哪里有容他们说话的地方?」那人抬起头来,说的是一套,做的却又是另一套。那双眼睛大不敬地直瞧向那个尊贵之人,目光烔烔,似是不懂半点尊卑之礼。「若是敢说话的,我就把他们都药哑掉。」
「你用药厉害,办事又那般利落,本王自然放心。」宜亲王说着便把手抚到棺面上去,轻轻窃笑道。「如今皇弟心愿得偿,亦不枉我俩兄弟一场。」
「皇上是真龙天子,旁人便是把宝座占得再久,过後还不是都得还给皇上?」那人随之亦步上台阶,就走在宜亲王身边,与他看一回同样的风景。「便是十年前不愿,如今却都得还给皇上了。也是皇上待他宽厚,才赐他如此雄伟壮观的陵墓入葬。」
「嘿,那是他自己建的地宫,本王难道要把它毁掉不成?」宜亲王一弹指,击在那棺面上,倒是铿锵有声。「我俩虽非一母所生,可本王到底是太后抚养长大的,在情在义,总也不能教她的儿孙太过难看。」
「这也是皇上宽大的缘故。」
宜亲王瞧他一眼,又道:「那你说他为何明知如是,却仍自投罗网?」
「灯蛾扑火,这是世间自然之理。大概人也有如是的,皇上亦不必过於挂累。」送药人低着头,娓娓又道。「也是托皇上鸿福,这回才会点对了灯。」
「也是。」
那一笑过後,恩殿内却再也无声。宜亲王的步履轻轻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甚至连腰间挂着白玉也只会隐约晃动几下。送药人跟在他後头,亦步亦随,也是无声。他们两个人在棺椁旁来来回回的转动着,最後还是由宜亲王开口了。
「你随我多年了?」
「也是正好十年。」
「此事你局功至伟,本王本应重重犒赏你。」宜亲王把手往後交叠,那步履沉稳,仍旧那般有力。「只是,那到底不是应该张扬的事。你可懂本王的意思?」
「皇上,小人的命自效命你的一刻开始,便已经是没有的了。」那人一听,也就笑了。「所谓死士,为求目的,可以不顾性命。反正当初若事败了,小人也是难逃一死的。如今拿我的性命为皇上庆贺,保皇上後顾无休,自然要比白白浪费在无用之地强得多。」
「你……」
「以我性命,保皇上无忧。」话语即尽,口舌亦再无可用之处。那人微笑,一抹血丝便自嘴角落下。那身影轰然一倒,一滩血从此便在恩殿之上爬了开来,刚流到宜亲王脚边,便又停住了。
宜亲王看了鞋底一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转身,也就无声走了。
苦茶甘味 43【完】
一盏烛火依稀自幽冥中冒起。
侍卫悠悠转醒,冰冷的地面便顺势自脸旁擦过。他挣扎想要爬起,突然却觉得脑後生痛,再伸手一摸,只觉脑後一片湿润,腥气漫延,沾得满掌都是鲜血。
「啊……」
他轻轻呼出一声,那声音回荡,在拱顶上来回转过几下,过後却又回到他耳道当中。此间又湿又冷,四周一片漆黑,若非远处有烛火晃动,几乎不可视物。侍卫迷惘地顺着墙摸着,只觉四周都围上了一片木板,上面雕龙饰花的,煞是华丽,亦煞是阴森。
侍卫巍巍地走向房中唯一的光源,那光芒幽深,竟似是怎样都摸不到般,永无止尽的在前头飘着。侍卫几乎都以为这是个梦了,突然小腿却被甚麽东西绊倒,那尖角擦过皮肤,一痛,砰地一声,便又从地面翻滚开来。
幽暗中那点亮光也就此散开,侍卫死盯着那点点细碎、圆润的光芒,那竟是颗颗珍珠在黑暗中映着火光徐徐发亮。他心下一惊,连忙往前奔去,扑倒在那烛火之前,猛然伸手一抓,死死便把灯火护在胸前。
那抹光受了这番冲击,不觉颤颤晃动,仍旧是那麽微弱,可亦不至熄灭。侍卫往那本来挂着灯的墙面摸去,只觉触手冰冷,墙中有道鏠,竟似是白玉雕的门。可再使劲压上去,却又是推不开了。侍卫回首,把手伸出去,照亮房间中心,只觉此间方方正正的,中间放了一个石台,台上隐约可见个木架架在其上,其馀的却依稀不可辨识。
侍卫抖擞着走前了几步,那光影摇摇,投射到木架上,竟是一个又宽又大的箱子。那箱子侍卫也见过,那时他遥遥守望在後,以为往後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於是便连离一眼都不舍得。
瞧,现在不就见到了吗?
「哈哈。」侍卫拿着灯台,不觉乏力靠倒在棺椁之侧。那声乾笑,渐渐便在胸肺间空洞扬开,顺着那抹光纠缠不休。
——原来他是被困在皇陵当中了。
「你又何必如此?」
渐渐他也像是疯了,竟对那块木头说起话来。脑後冰凉凉的,侍卫霎时想起,自己那个落在锦绢上的名字。原来皇帝是从未想过要放过他的,便是死了,也铁了心要让他来陪葬。
「何必如此……」
侍卫竭力一笑,那盏灯被放在腿边,他人趴在木头上却续说那绵绵话语。或许他本来尚有愧疚,从此就用那一世的时间来想念皇帝,专心一致地为当日的过错辗转难安。夜不成眠、梦里惊寐,终生被那美梦缠绕,受他应得的果报。长此以往,就为那一时一刻的过错抱憾终生。
但如今这都没了。
皇帝的指爪似乎仍在喉头间徘徊,那股恨意冒升,不觉竟渗入旁人的骨髓当中。既然从来没想过放过自己,当日又何以温言软语?又何以明知是个局,却仍嚐之如甘?明明是这样记恨的!明明就绝对不会饶过自己……
「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何不就让我想你一生一世,何不就让我活着受罪!
如今却只落下恨了。他将死於皇陵当中,活生生地被埋葬。渐渐就在这封闭之所变得无法喘息、渐渐便会记不起皇帝当初的模样……只有恨,亦唯有恨!他不想以这样告终,也就是傻了,才会想独力把棺面搬开,然後狠狠把那人从安息之所抽出来质问一番。然而指头重重敲上木棺以後,回弹过来的却只有手上的反覆不断的疼痛。砰砰的声响就此在墓室中回荡不休,每一击都重重的,彷佛间便连厚重的棺椁亦会随之晃动般隆隆响着。
一下一下的,就此打入心房。
可世上终没有长久不断的事。那声音响着响着,渐渐便变得依稀不可闻知。那曾在拱顶上反覆盘旋的激荡,渐而就变成了细碎如丝的拖行。那水痕一直在棺面上流动着,一丝一缕的流落下去,竭尽力气,改了当初模样,渐渐便不可再为人所辨识。
「为甚麽……」
火光摇晃,一闪一闪的,就在以为会这样延续之下去之时,瞬间却又灭了。当中那声音似是曾传出过,过後却又好像没有。
黑暗中,所有的一切都似是而非。
就像是茶水中难以语喻的滋味一般,似苦,却甜;乍甘,还涩。
而这种味道,如今却是再也没有了。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1/16 at 下午7:27: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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