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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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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公子》作者:老碧 (2/3)
来。然而,也如同落日一般,再怎样汹涌的燃烧,都抵不过终将降落的宿命。
是宿命,决绝的宿命。一次次的挣扎,一次次的沦陷,再一步步,走向灭亡。
那个男子听得有人来的声音,缓缓转过头,夜雪正好正视到了他的眼睛。是那样深邃的眸子,浅浅映出的夜雪呆怔的身影,好像隔着遥远的时光空空的浮在那里,丝毫透不进男子的心。男子随即又缓缓转回去继续望向窗外,冷冷的说了他对他说的第一句、竟也是唯一的一句话:"我要你弹表演那日,你在屏风后弹的曲子。"
那日的表演,是沈碧染替他上的台,他躲在屏风后伴奏。眼前这个男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夜雪一惊,却被男子的气势震慑,依言弹起来。悠扬的琴声中,忽然有浓重的悲伤和怀恋在屋里弥漫,让夜雪觉得窒息。那不是自己的琴声带来的,他肯定的感觉到,那是从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无法抑制的抬头向男子望过去,男子挺拔孤傲的侧影如一尊神邸。那一刻,孤寂好像成了永恒,整个世界都陪着那个男子沉默。夜雪呆呆的看着他,接着眼泪就莫名的滴落在琴弦上。
夜雪知道,那个男子,是在借着这首曲子,想念和等待一个人。一个他深爱至深的人。
等待,真的是一种最寂寞荒凉的姿势,是人生命中最初的苍老。
琴声一遍一遍重复,不休不止,就如缠绕的思念。男子自始自终没看他一眼,更不置一言。他们之间已经形成固定的模式,每次他一来,他就安静的为他弹那几首曲子。他不知道他的身份,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个尊贵的永生不可触及的男子,却承载了他全部的爱恋和等待。
夜雪抱着琴,再一次踏进那个屋子。明知男子不会望他一眼,却仍是每接近他一步,心就跳动的抖颤。他驾轻就熟的坐下抚琴,美妙的声音顿时流泻出来。
门外忽然无声闪进一个人影。夜雪知道那是男子的手下,每次来都会跟在男子的身边。
白狼悄无声息的走进自家殿下,低低的禀报:"属下探清楚了,按行程,明日就能到了……"
"真的?"男子的声音依旧冷冷的,却掩不了欢喜,夜雪不由自主偷偷抬头望向他,竟看到男子的唇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淡到氤氲又恍如隔世的微笑。如轻风吹动了静谧的幽蓝深潭般让人心神荡漾,又如暗夜中划过的微冷却闪亮的流星般让人深深着迷。依稀的瞬间,那微笑像是从不知名的遥远深处传来,带著无尽的魔力,诱惑人为之奉献和舍弃出自己拥有的一切。
是他等待的爱人终于到了么?夜雪忍住莫名想落泪的冲动,睁大双眼留恋的看着男子头也不回的离去的背影。那个他所见到的他唯一的微笑,那个为了别人而绽放的微笑,最终,让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
二十八朱骑,风尘仆仆,从官道嚣尘而过,嘶马驻足。
远方巍峨庄重的城门越来越近了,白衣男子勒住马,抬头望向高悬在皇城上鎏金异彩的匾书,漆目深邃入心,眼中多了两分沉淀,少了一分放肆轻狂。
"小染,"熹逸低头温柔的唤醒怀里的少年,"我们到城门了。"
"哦……"沈碧染在熹逸舒适的怀里睡的混沌,略带迷茫的睁开眼,"终于到了么……"
沈碧染的马术本来就不好,加之身上的酸痛未消,嘴上嚷着要早早赶回京城,却是行至半路就坚持不下去了,差点没跌下马来。熹逸担心的紧,立刻决定两人共乘一匹,将少年牢牢的搂在自己怀里。
马鬓磨嘶,蠢蠢欲动,众人策马扬鞭,须臾就到了城墙下,顿时城门洞开,禁卫行列。城门口早有通使在此迎候多时,见司马熹逸一行踏马而来,立即恭敬跪下:"下官拜见八皇子,七皇子命下官先在内城为您接风洗尘……"
"熹瀚?"沈碧染此时已经清醒了,"熹瀚来了么?"仿佛是有感知般,少年下意识的抬起头,高高的城墙上面,那个玄墨色的挺拔身影傲立着,眼神不知落在何方,衣摆随风飞扬,仿佛要御风而去。
沈碧染脖子仰的有些酸,大声叫他,"熹瀚!"少年从来没去过城墙上头,本就是爱玩爱动的人,不禁跃跃欲试,想着便挣脱熹逸的怀抱,施展轻功,浅碧色身影随即飞掠而出,拔高至半空中,而后行云流水的一个凌空倒翻,稳稳的落在了城墙上头。
司马熹瀚看着少年一步步走到面前,心早已窒痛到不能支撑。三个月来,无法抑制的想念快把他逼疯。原来,只要接触过一次幸福,只要一次,纵使只是短暂的瞬间,就再也忘不了了。得到他今日抵达的消息,他早早的立在城墙上等了近一个时辰。没有一丝不耐,有的只有微带酸涩的欢喜。可是,当那个日思夜想的浅碧身影越来越近,近到能够让他看的清清楚楚时,触目所及的,却让他瞬间如遭重击,深入骨髓的疼痛几乎压垮他的脊梁。少年被另一个男子紧紧抱在怀中,一个精灵通透,一个潇洒飞扬。如一对神仙眷侣,让人赏心悦目,见之忘俗。
司马熹瀚感觉有利刃在切自己的心,一刀一刀狠狠的切割,直到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尤不肯罢休。他呆呆看着那个少年,他偎依在别人怀抱里,仍美丽灵动的令他深深沉迷,令他愿意倾尽一切,更令他,此时此地,痛不欲生。
即便他现在倾尽了一切,又能怎么样呢?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还是说,人生没有过错,只有错过。
"熹瀚,"沈碧染走到熹瀚面前,笑容明亮温暖,"好久不见了,兄弟我很惦记你哦!你好么,有没有好好注意身体?太后他们都好不好?我给你们都带了礼物噢……带了沙漠玫瑰给你,这东西很难得的,我在大漠寻了很久……别看它干巴巴的特难看,可是只要用水泡上几天,它就能活过来,绽开美丽的花朵……"
少年喋喋不休,男子沉默不语。这是他们都习以为常的一贯相处方式。
"熹瀚?"见男子半晌不语,眼神空茫沉沦,少年不由得停下来担心的询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司马熹瀚缓缓转过头去另一边,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喜欢八弟?"
"嗯?"沈碧染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用肯定的语气道,"嗯,我喜欢逸。"少年大方的承认,没有一点羞涩和不自然。他本就是真实又不懂得虚假的人,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好扭捏的。
沈碧染敏锐的感觉熹瀚哪里不对,好像是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司马熹瀚心底锐疼的无法呼吸,脑中一片空白。背对少年的那一侧的脸上,突然猝不及防的滑落了一滴眼泪。
他不说话,却无法禁止他的眼泪说话。
可仅仅片刻之间,那颗泪便风干消散在秋风里,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熹瀚慢慢转向沈碧染,仪态依旧尊贵冷傲,他拼命用尽了他最后一份力气去假扮从容,"我只是想问你好不好。"声音却像是一声忧伤的叹息,从很遥远的地方被秋风带来。
只是想问你好不好而已。如此情深,却难以启齿。心底思量了千遍的话,却终究是无力出口。原来你若真爱一个人,反而内心酸涩到无语,甜言蜜语,多数是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少年迎着风微笑:"呵呵,我很好。"高高的城墙秋风乍起,吹的衣摆哗哗作响。远处万里江山,绵延浩大,尽在脚底。
"小染!"司马熹逸手里拿着披风跟了上来,把少年裹好,"天气已经转冷了,风吹久了会头疼。"说完抬头望向熹瀚,笑着向他打招呼:"七哥。"
46.美男吵架真好看
"嗯。"熹瀚微微颌首,"父皇让你来到就去见他,你们先歇息片刻,而后就直接赶往皇宫吧。"
"好,七哥。"
沈碧染看向司马熹瀚:"熹瀚,我们一起下去吧,我肚子饿了,一起吃饭吧。"
"我还是先回宫告诉太后,让她心安。"熹瀚说完,甚至不敢再看少年一眼,转身离去。
沈碧染在熹瀚身后,看着大风吹起他的长发和墨袍,突然觉得那身影孑然孤寂的很,没来由心头一紧,嘴里不由低语出声:"别一个人!"
声音被吹散在风里,那个玄墨色身影渐渐走远了。
司马熹瀚策马飞速奔驰,就如那晚在城门外追赶沈碧染一样,无法思考,无法停歇,麻木的拼命向前狂奔。胸口一阵阵的翻绞,按捺不住的疼痛感漫延在四肢百骸。在无望的爱情中,单恋的感觉就好像在水中一点点窒息。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阴谋和死亡,而是他自己脆弱的感情,就如同一把火焰,一旦被点燃,谁都无法扑灭,直到灵与肉的同归于烬。
沈碧染一回永乐宫,风音几个就马上热泪盈眶的拥了上来,他们都听说了什么奸细的事,担心的不得了。沈碧染拿出从大漠带来的物品,又互相讲分别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整个永乐宫顿时热闹的紧。毕竟赶了一天路,少年不一会就又乏又困,舒舒服服的睡觉去了。
……
"你知道不,北瑞的宁阳公主明日就要到了!"街头巷尾,酒肆茶庄,人人都在谈这个话题。盛传宁阳公主美貌无双,谁都想一睹芳容。十月底,东祈国将如期举行祭祖大典,作为祀开国之祖的祭礼,豪华庄严,盛大隆重。无一例外,南国、北瑞都会派使者前来。只是没想到的是,南国来的是三皇子慕兴,北瑞国则是六皇子阴原和宁阳公主,全都是重量级的大人物。
老街的墙根儿有几个三姑六婆一边忙着做活计,一边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叨。
"这宁阳公主来我们东祈,据说是要选夫婿呢。"
"北瑞没男人了么?还是说都不行?"说着,一阵'呲呲'的笑声。
女人的话就像她忙乎着的琐事一样,一辈子也没有个头。芝麻大的小事,也能被她们的唾沫润的有声有色,但终究不过是如同熄灭了的火堆里残存的零星微光般,风一吹就散了,暖不了自己,也冷不了别人。
"据说呀,这公主是来压大宝的。看咱东祈哪个皇子最有希望当上皇帝,好弄个皇后当当。"
"可那些别国的皇子没事跑来做什么?"
一阵大风,卷走大片秋叶。那边墙角坐着个老头,眯着老眼抬头望天,"起风了,这天,就要变了……"
……
沈碧染醒来时是第二天的下午,外面竟哗哗啦啦下起了秋雨。他吃完饭靠着窗户发着呆,接着被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搂住。
"小东西,怎么穿的那么少,不冷么?"熹逸浅吻着少年的脸颊,把他再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沈碧染依在熹逸怀里,闷声道,"好无聊。"他轻摇熹逸的手臂,"我们出去玩吧。"
熹逸宠溺的看着他,"待雨停了,我带你把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转个遍。"外面秋雨潇潇,熹逸的声音却温暖如春:"我们去雕花楼喝果酒,去西街沿街转商铺,去蔚河上泛舟,去城东逛庙会……"熹逸将下巴抵在少年的颈窝,"雨停了就去,好不好?"
沈碧染听的两眼放光,忙不迭的点头,"好呀好呀好呀。"随即皱皱眉,"还要等雨停……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应该明天就会停了,昨晚就开始下了呢。"熹逸贴着少年的耳廓,"我们明天就出去玩,明天正好还有庙会,好玩的紧。"
沈碧染一脸期待,"都等不及明天了……"他在熹逸怀里调整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这雨一直下,我猜是玉皇大帝在哭。"他认真的思考着:"这哭的原因一定是他和王母娘娘的婚姻不幸福。这不幸福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王母娘娘离开了,一种是王母娘娘不肯离开。"
"呵呵,"熹逸笑的开怀,接着搂紧了沈碧染,"小染,我永远都不要你离开。"熹逸压低的声音极尽蛊惑,手开始伸进他的衣服不安分的四处游移,"小染,我想要你,现在……"
"你,你这个精虫入脑的混蛋!"沈碧染忙推开他的手,狠狠瞪他,"风音她们如果开门进来……"
熹逸的手反而更不安分的乱动,"这些奴才怎么敢不经禀报就进来?而且我来的时候就把所有奴才都禀退了,也没有人会进来。再说旁边这张紫檀桌那么高,下面都挡住了……"
沈碧染用力挣开熹逸,转头面向他敛颜正色的问:"你也要被我压一次,现在就回答我,同意是不同意?"
被压?熹逸很久以前就日思夜想了成百上千种吃沈碧染的法子,吃都还没吃够,怎会甘心被吃?可看着沈碧染认真严肃的表情,熹逸心里头是这么想,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容温润潇洒,"好呀,小染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那么爽快就答应了?沈碧染感觉有些不可置信。这家伙以往被人追捧惯了,且怎么说都是个皇子,"你没有一点不甘愿,也没有一点觉得不开心?"
"只要小染觉得开心就好了。"熹逸的神色深情中带着宠溺,给人无法抗拒的信赖感。接着,他宠溺的微笑没变,却略微夹杂一丝遗憾,"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小染会不开心。
"我为什么会不开心?"好奇宝宝立马带着疑惑问道。
熹逸漂亮漆黑的眼睛扑闪着单纯,好心的用让人心安的语气不疾不徐为沈碧染解惑,"小染明天不是很想出去玩吗?要是去不了的话,一定会不开心对不对?"
"那是当然了,你答应过的,不准说话不算数。"
"但是我们可能去不了了。"看着沈碧染一副很困惑的样子,熹逸的表情无比的认真和无辜。"小染,你不知道,我的体质很不适合作接受的那一方,所以第一次会尤其疼……我是不怕疼的,可这样怎么也要休养一天,明天我们就不能出去玩了。"
"小染,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真的不怕疼,没关系的。"熹逸一只手引导沈碧染的手伸向自己腹腰处,一手解向自己的腰带,温暖的笑容尤其的无害,"小染知道该怎么做么?"
那无害中,却依稀扑闪着精光,就像老虎一样随时等待反扑,蓄势待发的气势隐藏在优雅又真诚的姿态下,让人不知不觉的放掉所有防备,到了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被他卖了没准还巴巴的跑来向他道谢。
沈碧染一下愣在了那里。他的确不大清楚要怎么做,不知从何入手,又想着自己没有经验,一定会把熹逸弄的更疼。最重要的是,明天不能出去玩该有多闷呀。想着,他起了身,打算脱离熹逸的怀抱,"我还是不要做了……"
还没来及站起,就被熹逸一把拉住重新坐回他的大腿上,脊背紧紧贴着熹逸的胸腹,沈碧染明显感觉到臀下有炙热的巨大抵在那里,少年的脸顿时变红,"你……"
"小染怎么可以说要人家转眼又不要了……太伤人心了……"熹逸可怜兮兮的道,在少年耳后脖颈依次吻下去,一手握住少年的腰不让他挣扎,一手快速的滑了下去。
经过一块平地,下面是一片草丛,草丛上堆了两小球球,球球间有一根小树苗,树苗顶还戴着个小帽帽,帽帽上头有小洞洞,洞洞正开始向外滴水珠,树苗后还有片小空地,空地再后藏了朵欲开的花……揉揉,捏捏,蹭蹭,戳戳。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就像是在画一幅盛世巨作的水墨画,倾尽心血,饱含感情,认真专注。好了,一幅半遮半掩的蔷薇含露图总算完成,可以盖章了。熹逸心满意足的掏出火热,慢慢进入。
小狐狸怎么可以反过来去吃大老虎呢?这多不合规矩呀!尤其还是那么一只单纯又善良的小狐狸。
好吧,他承认,他就是只笑面虎。分明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吃饱了还偏偏喜欢缩角落里装小猫。
……
明媚的秋日阳光,欢快的穿过枝桠,恣意洒下一地斑驳。
今天天果真晴了。沈碧染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兴冲冲的准备出宫。
熹逸那个讨厌的腹黑家伙,才不要他带,我自己去!
沈碧染很快就自己溜出了宫,也很快就----转了向。
本来对京城就不熟,又好久没溜达过了,每条街看看都长的差不多。沈碧染拉住个路人问,"大叔,请问庙会怎么走呀?"
"城里有两个,你指的是哪个?"
"咦?"沈碧染困惑的挠挠头,"最好玩最有意思的。"
"好玩的地儿?"一个小伙子插话,"沿着这条街直走,再拐个弯就到了。"
沈碧染按那人说的,看到了一个装饰的颇为华丽的楼。上面还挂着绸缎,随着风摇摆。他刚刚靠近,就有几个姑娘从里面出来忙不迭的向他扑去。
穿红纱裙的女子声音嗲的要命,"客官,快来快来,里面请。"
沈碧染还没搞清状况,就被拉进了楼里头,刺鼻的浓烈香气熏得他晕头转向。待他缓过来劲,眼前早换了个黄纱裙女子,在他身上乱摸乱蹭,"客官,让莺莺来陪你呀。"
这里竟然是妓院!还是那么个低俗又没素质的妓院!沈碧染被摸的一阵恶寒,赶快跳脚推开那女子,谁知这女子反而贴的更近,抱住他娇呼连连,"哎呀,客官不要着急嘛,你弄疼奴家了……"
沈碧染在现代社会一向遵循'绅士风度',不管怎样对方都是个女孩子,还真怕把她给弄疼了,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当口,有人用力把那个女孩子从他身上拉开,不对,应该是用力的踢开,瞧那女子叫的,真是一个惨。
真是个好心人呀,得好好道谢。沈碧染一回头,看见熹逸的一脸怒容。
沈碧染对他还有怨念,慢慢后退,转眼溜到了大街上。前面好像有人吵架,一堆人围着看,沈碧染忙向前跑,想故意赌气消失掉不见他。
"为什么躲我?!"熹逸已追上堵住他的去路,冲他吼,"怪不得你独自偷偷跑出来!原来要去找女人!你既那么喜欢女人,那我究竟算什么?!"
沈碧染敏锐的感觉此时的熹逸与平日的不太一样,被吼的一愣,莫名觉得心虚,解释道:"才不是……我不知道是妓院,也不知道怎么进去的……"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妓院?还不知道怎么进去的?"熹逸说到这,吼的更大声,"既然都不知道怎么还能和女人那么亲密的搂搂抱抱?!"
这下子,本来看那边吵架的一堆人,全都转过来看这边的了。两个美男吵架多好看啊,还是两极品美男,围观者中的几个女人口水流了一地。
沈碧染从没见过这副样子的熹逸,又气又难过的呆楞在原地半响说不出话来,只能掉头离开。
少年刚刚咬着唇呆在那里的模样,好像是在困惑着什么,伤心着什么,委屈着什么,挣扎着什么,像坠入凡尘不知所以的无辜精灵,显得格外单纯美好,熹逸的醋意和怒火顿时消弭殆尽,又见沈碧染走掉,心里蓦地又疼又慌,"小染!"
少年武功不济,却轻功绝顶。他施展轻功,转眼就不见了,再追已是来不及。
47.只此三眼,缘定三生
他竟然不听解释,不相信我,还那样凶的吼人!沈碧染跑的飞快,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眼睛被风吹的酸疼。憋着一口气,越想越委屈。我就是喜欢女人了,我明天就回妙手山庄去娶媳妇!少年低着脑袋想着,狠狠一脚踢向街边的石块。
嘶噪一声尖锐的马鸣。一匹马险险擦过他狂奔而去,接着,整整半条街的小摊和行人被弄的七零八落。
沈碧染还没清楚是怎么回事,一个少女遥遥的牵着马跑向他,凌乱的头发上还滑稽的挂着根菜叶,水目圆睁的指着他嚷:"你为什么用石块打我的马的眼睛!"
又是一阵喧哗:"发生什么事了?快都让开!"远处有两个衙差正例行巡街,见有动乱急忙赶来查看。
不会那么倒霉吧?沈碧染郁闷的抬起头,正巧瞧到不远处的拐角,有个穿着十分华丽的年轻公子,正色迷迷的对着一个女子不知在说什么,而那女子则羞红了脸。
沈碧染忽然偷偷微笑开来。
清清嗓,深呼吸,张开嘴。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采花了!"
咦?那不是自己的声音,他还没出声呢。但是,却正是他想要说的。沈碧染来不及思量,立马麻溜儿的接下后俩字:"大盗呀!!"
"采花大盗?!光天化日之下好大的胆!"两个衙差此时正好气喘吁吁的赶来:"在哪呢?"
少年睁着清澈见底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向拐角处指,"在那呢……"
旁边牵马的少女本来又愤怒又哀怨的看向沈碧染,莫名听到这两声吼,便将目光的转往了沈碧染手指向的拐角处。这一转本是无可厚非的,可错就错在,少女没将她的情绪调整好。落在那两个衙差眼里,就变成了这么一幅景象:一个漂亮的少女一身狼狈,愤怒又哀怨的望向拐角处的年轻公子,而那人此刻正轻佻的调戏另一名女子。
这还得了!非礼了一个之后转眼就去非礼第二个!两个衙差立马像皮球般蹭的跳起来,唰的一声抽出刀,大吼:"采花贼哪里跑!!"
这声大吼如此之响,整条街的人都听的到。那年轻公子听的一愣,转身一看,两个衙差正雄赳赳的拿着刀向他奔来,他顿时愣住摸不清头脑,接着一个烂白菜向他砸来。
"这人竟是采花贼,打他!"百姓们义愤填膺,积极配合衙差办案。
"不是,不是……"那公子忙解释,连他旁边被'调戏'的女子也连连道,"不是呀,主子他不是……"
声音即刻就被群众的呼声盖住,那公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后退、后退、再后退,最后,在身边两个随从的掩护下狼狈的夺路狂逃。衙差赶忙尾随追去,一片喧嚣渐行渐远。
牵马的少女还愣愣的,不解的问沈碧染,"你怎么知道他是采花大盗?"
沈碧染自顾自的看着道路上残留的一地凌乱,悠悠的叹道:"大道呀……"
接着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依旧是听不出情绪的语气,依旧从同一个方位传来,依旧是那三个字,"踩花了……"
沈碧染和少女转过身,竟空无一人,只有卖花的小摊前,空留一片刚刚被受惊的马践踏出的花泥和残花。
那少女又是一愣,下一秒就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好一条'踩花''大道'……"
可是那个人呢?如此心有灵犀的配合自己说踩花大道的那个人呢?沈碧染走向那人刚站过的地方,心头忽然一惊。一片泥泞中,除了马蹄印,竟没有其他任何痕迹。那个人一动没动的站在同一个地方道了两声,又在顷刻间消失,连脚印都没有留下来。
这得要多么深不可测的内力和轻功?
"刚刚可玩的尽兴了?"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正是方才那人的声音,却多了邪肆和纵容。沈碧染心里大惊,惊那人的来无影去无踪,惊那人的声音如此熟悉,最惊的,却是那人下一秒就将他搂住,带到花架后面,接着就吻了上去。
沈碧染惊的呆在那里,挣脱不开,又被吻的恍惚,任由那人为所欲为。
是这样细致又狂野的吻,一开始柔缓抒情,之后再逐步的深入和用力。这吻里,有深深的情意和思念,还有浓浓的欲望。悠长、热烈、张扬,并含带着绝对的占有掠夺,是男子身上特有的疏狂气质,带给人心灵震憾的感觉。
此时,这半条街上几乎所有商铺都被弄的一片混乱,老百姓们有跑去追采花贼的,有聚成堆瞧热闹的,有忙着低头整摊子的,根本没人注意这隐蔽的小角落里发生了什么事。
沈碧染回过神来。是阴寻!那个如豹子般邪肆的男子!他的身体被男子箍的牢牢的,莫名又慌又乱,情急下顺手拔掉自己发上的玉簪就向男子肩上刺去。
少年本想以男子的功夫定会轻巧的躲开,从而好放松对自己的环制,真的没有过想要去伤人。却不料男子竟是毫不理会,依旧吻的专注,任由簪子刺入自己的肩胛骨。
血随即便涌了出来,沈碧染慌了神,身体不由自主微抖。阴寻的双手一直紧紧箍着少年的腰身,感觉到他的颤抖,立刻停了下来。
"哪里不舒服吗?"声音中是明显的紧张和关切。
沈碧染摸不透眼前人的想法,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流血了……"
阴寻拔下肩上带血的簪子,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紧紧握在手里。他神态自若,嘴角却缓缓勾了起来。笑占三分,邪占七分,眼底埋着难猜的情愫,显得轻慢,又极为认真。冷冽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是在关心我么?"
"我……"
这时候,一个女声传来,"人呢?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阴寻再次紧搂少年,唇贴着他的耳朵,语气透着与生俱来的邪肆狂傲,"我说过,会再来寻你,会光明正大的带你走。"
转瞬之间,男子的话音还未消,人却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发生什么事了?!" 少女转到花架后面,看见呆愣着的沈碧染头发散开衣服还微沾着血,吓了一跳。
"没事,"沈碧染转过头,"只是,现在和你一样狼狈了……"
两人相视一笑,少女道:"今个儿我第一天来东祈,刚刚偷跑出来玩就碰上了你,也算是缘分,本小姐就不计较你惊了我的马把我弄成这幅鬼样子了,你带我去个地儿就好了。"
沈碧染将染了血的外套脱了拿手里,随手撕了块布条把头发一系,"什么地儿?"
"蔚河。" 少女忽然两眼放光,"听说东祈的蔚河好漂亮的,那河水清的像明镜一样,正好还能理理乱掉的头发。"
沈碧染恰巧去过蔚河,还是和熹瀚吃饭那次去的,"好呀。"
傍晚的蔚河在淡淡夕阳的下格外的美,波光粼粼,让人心醉。
少女整理好了仪容,还没把风景欣赏够,便有几个保镖模样的人一脸紧张的找了来。她表情无奈的向沈碧染扮了个鬼脸,来不及告别就匆忙的走了。
沈碧染这边一个没留神,手里拿着的外衣被大风吹入了河里。今天真的就不该出门呀,就没有一件好事。少年摇着脑袋,转身欲走。
'扑通'一声,远处有什么落了水。
少年回头,一个墨色人影正在水中起起浮浮,向方才落入水中的衣服的方向游去。呆立片刻后,少年睁大了眼,熹瀚!那个人是熹瀚!又一阵水波打来,那件本就依稀看不清的碧色外衣彻底沉入水底,而那个墨色人影也消失不见了。
司马熹瀚是在宫门口遇上的熹逸,他一脸满满的焦急,第一句话便问,"七哥,你有没有看见小染?"
少年不知道,当得知他不见了的消息后,熹瀚是怎样的担忧不已;他不知道,从中午一直到傍晚,熹瀚一刻也不敢停的找他;他不知道,连熹瀚自己也不知道,当鬼使神差的找到蔚河,看到河中心依稀浮动的碧色身影时,那一刻,大脑竟是一片空白,无法做任何思考,随即便纵身跳入河中。
秋天的河水冰凉寒冷,漫过他的全身,刺骨的寒气让人禁不住打颤,可是熹瀚的心里更冷,慌乱与害怕在心底形成了一个无底洞,当那抹碧色彻底沉没不见时,他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地狱。坠入地狱的那一刻,依稀听到少年的喊声。
"熹瀚!"少年不会游泳,拼命的沿着河岸奔跑,一声声疾呼。"……谁来帮帮我,求求你们,救救他……"望着水面上的消失了的身影,少年无力的跪坐在地上,"谁来救救他……求求你,不要死……"
岸边的行人急忙驻足,准备救人。可他们望向河面,又犹疑了,"那人已经看不见了,蔚河那么深,他又在河中央,怎么也救不下来了……"
少年不听不顾,竟自顾自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往河水里跑。
好冷的水!沈碧染的腿刚没入一半,就冷的全身打颤。一个汉子奔过来用力把他拉回来,"小兄弟,你不能去呀……" 汉子忽然惊讶的道,"快看,那个人竟正向这边游来!"
沈碧染的视线早已模糊不清,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泪流满面。他呆呆的站着,看着熹瀚一点一点游过来,慢慢来到自己面前。
男子终于从水中上了岸,湿透的头发和衣服反而更加衬托他冷面如玉俊美,身躯矫健修长。他来到少年面前,一把紧紧抱住他。
橙红色的太阳渐渐西下,喷薄生命终结的壮丽。焰光终究融融于黑暗,欲留光辉几许,又留眷恋几许。
落日抖落的最后一丝光,折射在拥抱着的两人的身上,为他们洒下一身金辉。少年乌黑的发丝与男子玄墨色的长袍纠结在一起,在沧蓝的天穹下迎风飞扬。
橙蓝交映的恍惚里,众人都被扼住了呼吸和心跳。四下一片寂静无声,江风吹过,涟漪荡漾开了所有的语言。缱绻的画面,刹那的芳华,纵使浮生若梦、缘如覆水,也定永生永世镌刻在人心底,无法弥忘。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少年的声音微带着惊魂未定的哽咽,"我以为你沉入水底了,以为你死了……我不要你死……"
男子半响无言,他是一贯寡言少语的人,少年早已习惯他的沉默。片刻后,耳际却有声音缓缓传来,"……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男子的絮语模糊又破碎,少年看不见男子的表情,看不透男子的心灵,却感觉声音中有坚定的力量,穿透河面逐渐弥漫上来的薄雾,直直抵达心底。
'轰隆隆'!!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岸对面的夜空忽然绽放起漫天的绚烂烟火。
"是那边城东庙会燃的烟花!"旁边有人兴奋的嚷着,"今年的比去年的还要漂亮呐!"
城东庙会?不正是自己今天兴冲冲要去的么?少年轻轻的笑,虽然没去成,却看到了那么美的烟花。不过却是腾升在彼岸,无法触摸,也无法永恒。
岸边看烟火的人越聚越多,人头攒动,涌动的人群热闹喧哗,全然不顾寒冷肃杀的江风。
少年轻摇男子的手,"熹瀚,真好看,对不对?"
烟花照亮了男子的眼睛,深邃的眸子流光溢彩。可他并没有向天空望去,而是紧紧盯着少年的脸。无需去看烟火,因为他的心早已如烟火般燃烧,在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便迅速奔向了万劫不复。
少年没得到回答,忍不住转头去看男子。四目相接,他感觉仿佛有光芒从男子眼底折射出来,吸引他无法移目。
这是他们第三次的长久对视。只此三眼,缘定三生。
那夜的烟火,那个紧紧的拥抱,那人温暖的眼神、熟悉的味道,即便一切过往都终被簌簌落下的烟灰覆盖,他也会永远记得。
"好困好冷……"少年打了个寒颤, "我们回去吧……"
"嗯。"熹瀚的手一直紧搂着少年,源源不断向他传输内力御寒。他远远的看到手下的暗卫寻了来,又见少年冷的止不住发抖,不顾他的抗议,径直把他抱起,快速奔过去。
折腾一整天,少年早就疲乏不堪,男子的怀抱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安心,很快便昏昏欲睡。
熹瀚抱着沈碧染上马,随即向皇宫方向奔去。行至半路,有人迎面策马而来。白衣飞扬,马蹄声急切,直直奔至面前。
"七哥,"熹逸悬着的心在看到少年的那刻放了下来,他望向熹瀚,嘴角的笑容滑上了脸颊,一如平常。可是墨玉般的眸子里却是漆黑一片,不沾染半点笑意,不泄漏一丝情绪。"你们身上怎么都湿了?把小染给我吧。"
熹瀚却是没动,没有表情的脸上同样埋着猜不透的情愫,望了望怀里的少年,淡淡的道,"他睡了。"
48.一个人,一盏灯
熹逸也望向熟睡中的少年,深深凝视许久,眉头微皱的缓缓吐了一口气,嘴角依旧勾勒着淡笑,"七哥,既是如此,那我们走吧。"
一行人马向皇宫飞奔而去,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
阳光呼啦啦的照,鸟儿唧啾啾的叫。
沈碧染迷蒙的醒来,觉得脑袋有点疼。这时候,有一双手伸过来,为他轻轻的按摩起头部。真舒服,沈碧染满意的眯起眼。等等,不对呀。忙定睛一看,熹逸关切的俊脸映入眼帘。他心里对熹逸有怨念,立马缩到床那边去,转过头不理他。
"小染……"熹逸上前握住少年的手,低声下气的央他,"是我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男子的声音里,深切的恳求中还透着紧张害怕,沈碧染听的心底一紧。他本不是小气的人,又吃软不吃硬,脸色立刻就缓了下来。
"小染,是我错了,原谅我吧……我们今天一起出去好不好?"
沈碧染望向熹逸,"好呀,我要出去找女人。"
熹逸又气又爱又无奈的愣了半天,终于颤着音硬生生挤出一个字,"好……"
沈碧染看着他的表情,心下觉得好笑,"好吧,那我们走吧。"
一上大街,沈碧染就后悔了。跟这家伙出来逛街真丢脸啊,这家伙一点也不像个通书达礼德义皆优的皇子,倒活像个登徒子,把他放荡不羁的性子表达了个淋漓尽致。司马熹逸紧紧握着沈碧染的手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还一副亲昵深情状,一点也不管别人讶异的眼光。只差没大吼一声:此路是我开,都给我滚开。
前面是醉仙居,沈碧染肚子饿了,冲进去轰轰烈烈的叫了一大桌子菜。
真好吃呀。少年边吃边觉得不对劲,抬头看见熹逸用专注又纵容的眼神一直默默望着他。
唉,这兔肉不合我胃口。少年歪歪脑袋:"这片兔肉我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剩下的给你吃吧。"
熹逸受宠若惊的接了来,也夹了一筷子菜过去,"来,小染最喜欢的鸭肉。"
"你的筷子碰过的,我才不要吃。"
熹逸的表情顿时受伤,"小染咬过的我都不嫌弃,小染怎么能嫌弃我……"
少年的表情却无辜的紧,"我嫌弃你说明我比你干净,既然我比你干净,你凭什么嫌弃我呢?"
熹逸听的一愣,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没能看见小狐狸眼底偷偷噙着的坏笑。
吃完饭,去妙手堂。想到这,沈碧染不禁有些愧疚,身为妙手山庄的少庄主,没为山庄做一点实事,今天有人为自己这个路痴带路,得去那分堂看看。
到了门口,沈碧染对熹逸道,"你在这等我,我进去见见掌柜,出来就叫你。"
老掌柜曾在妙手山庄看着自家少庄主长大,这一见面,一把老骨头顿时激动的乱抖,"少主呀,您身体可好?在帝都可习惯?在皇宫里要小心处事呀,要……"
沈碧染好容易应付下了老掌柜的絮絮叨叨,又详细了解了最近的生意情况,最后拿了一堆用来自己研制药丸和毒药的原料,心满意足的出了门。
门口的白衣男子静静的站在那里,身材高瘦挺拔,面容俊逸潇洒。好一个难得一见的优雅佳公子!路过的女子都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心砰砰的乱跳。等了近一个时辰,男子的表情没有一丝不耐,不知在想着谁,嘴角始终挂着微笑,一直蔓延到眼底。
正午的阳光还真刺眼!少年还没走出门,就看到男子挺拔的身影。阳光洒满他的全身,翩翩白衣耀眼夺目,整个人像发光一般。
"你为什么不进去找我?"少年劈头就是这句话。
熹逸漂亮的凤目有些迷离困惑,"小染不是说要我在这等你出来的么?"
"对呀,但我不是又改主意了嘛。"
"可是,小染并没有和我说你改了主意呀?"
"我说了," 少年理直气壮,"我在心里明明说了的,谁叫你和我不心有灵犀。"
少年说完,把一堆药材都往顿时愣在原地的男子身上放,"帮我都拿着。"然后自顾自的往前走。
沈碧染是不得不自顾自的赶快走,因为他在心里偷笑的肠子都快打结了。叫你昨个儿欺负我,哼,君子报仇,一天不晚。
前面都是买东西的摊子。"这个砚台我要,造型真有趣。" "那把桃木剑很好看,买下来。" ……
短短一会儿功夫,加上原先捧的药材,熹逸手上拿满了东西。
"小染,你的手是空的,这个草编蚂蚱你自己拿着吧。"
少年把草蚂蚱往男子身上一挂,"谁说我的手是空的?早先我的手不是一直被你握着的吗?你那么高的个儿,一定很重,你说,我起先手里的东西是不是比你手里拿的东西重多了?"
熹逸又是呆滞到无语。这小东西,竟然拐着弯骂我!
少年这边心里早暗自乐的快不行,却用很认真表情一拍脑袋,"哎呀,我今天是专门出来找女人的,怎么能把这最重要的事给忘了!"他转向男子,"走吧,我们去醉微阁找夜雪,那里也有很多漂亮的女伶呢,让他介绍美女给我。"
少年忍着笑意,脚步轻快;男子表情无奈,步履沉重。当然,这沉重的原因除了心情,还有全身拿着的大包小包。堂堂八皇子,何时这么狼狈过?
醉微阁不是很远,很快就到了。少年认真的问,"你是在大厅等我,还是先回去?我很喜欢美女呢,估计要呆很久。"
"小染……" 熹逸凤眼潋滟含雾,可怜兮兮的目光哀伤幽怨无奈纠结----总之,就是看的沈碧染心头一窒,"求你不要去好不好?"
"不好。"沈碧染好容易克制住心头涌上来的不忍,"你昨天不是说我喜欢女人,今天还专门答应我出来找女人的么?"
"我……"熹逸愣了片刻,接着,他微低下头,光辉明亮的星眸也迅速黯淡了下去。就像一只虎疲惫又无奈地拔掉了它所有爪牙,没有了王者的尊贵和骄傲。
我才不要心疼这个擅长扮猪吃老虎的家伙!沈碧染拼命狠下心,转身向二楼包厢走去。
夜雪看到沈碧染又惊又喜,互相讲分别这段时间的发生的事。
"小染,我想问你……"夜雪犹豫了好久,终于问出口,"上次我表演那晚,和你一起来的那两个男子,其中气质比较冰冷的那个……你能告诉我他是什么人么?"
少年想了一下,"你说那家伙?!他哪里是比较冰冷,根本就是十足冰冷……"少年顿了顿,有点疑惑:"你怎么会突然问起他来?"
"他……他曾来这里听我弹琴……所以有点好奇……"
"这样呀,那家伙……"少年话没说完,'砰'的一声,门突然被推开。
"你先出去。"熹逸对夜雪道,身上无形的气势让夜雪一震,不由自主退了下去。
少年望向男子,"我不是让你在大厅等我么?"
"是呀,可是你不是改变主意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了?!"
"小染说了的,在心里说的,被我心有灵犀的感应到了。"
"你……"少年的表情微怒,下一秒,手就被男子紧紧握住,力道之大甚至让他微微泛疼。男子神色坚毅,不容置疑,"小染,我爱你,是真的爱你。"
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男子的表情略带迷惘,像是有穷尽所有心力也无法说清楚的心绪。漆黑又略带哀伤的眸子,若月之光华,悠远如梦。"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你,又为何爱的那样深……我只知道,爱上了,就再也没办法放掉了。我曾经风流不羁,与很多人在一起,浑噩麻木,却从来不知,爱到底是什么……遇上你,方才明白,人生在世,原来有那番千种滋味,原来可以过的那么有意义。越和你在一起,就越是爱到无力。会在意你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情绪,关心你的一切,懂得所有代表你开心和不开心的细节。"
男子看向少年,是那样极尽温柔又迷离的眼睛,依稀折射晶莹的微光。"我爱你,所以想要让你也爱我,所以想要得到你的回应。昨日,看到你和别人抱在一起,才会瞬间无法自控,无法思考,只感觉失望、愤怒、伤心纷纷充斥大脑,失去理智。小染,下一刻我就深深后悔,只是已来不及。你可知你走掉后我有多慌多乱,也才清楚,这世间只有这个人,才能令自己那样失态;才更清楚,你于我已经重要到何种地步,烙入骨髓,此生难忘。"
"小染,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颤抖的尾音,透漏着男子内心的害怕。
沈碧染心底像被什么抓住,感觉微微窒息。那个男子,就算面对千军万马也能潇洒一笑,放荡不羁或温润优雅都是他的外衣,他骨子里是不可磨灭的骄傲。可现在,却露出了这样无助又迷惘的表情,卑微害怕到无力。
"好……"少年的声音也微带颤抖,主动吻上男子的脸,"好……"
……
"本皇子此次前来东祈,是奉父王之命带皇妹来联姻,又得知贵国沂南大旱,特备了丰厚的嫁妆助贵国渡过难关。"说话的这个人态度恭敬,可语气中却透着傲慢和凛冽的气势。他仰起头,看向东祈帝。男子狭长的眼深陷于眉下,笔挺的鼻下是薄薄的唇,比中原人更加深刻的五官轮廓,给人无形的压迫感。此人,正是北瑞国的六皇子阴原。
此刻天穹淡月疏星,皇宫却灯火辉煌,今晚,是迎接北瑞和南国来的贵客的宴会。
南国的三皇子慕兴、北瑞国的六皇子阴原和宁阳公主阴嫒,以及东祈的皇室贵族、王公大臣,齐聚一堂,只是,热闹中仿佛透着苍凉,笑容里依稀埋着萧杀。
"宁阳是我唯一的皇妹,不免疼她多些,所以想务必保证她嫁入东祈之后一切无忧。她被宠溺惯了,又嚷嚷着要自己选夫婿,因此,"阴原顿了顿,似笑非笑的扬起嘴角,语调忽然来了个转折,"贵国储君一直未立,好像不太合乎常例吧?听闻祭国大典后,陛下便会确立太子人选,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东祈帝眯着昏花的老眼,"朕确有此意。"
"那么,宁阳看中的夫婿人选,是否能成为陛下确立储君人选的一个重要参考呢?"
东祈帝冷笑一声,语气中已暗含怒气,"本国的政事,还轮不到贵国的干涉吧?六皇子是在威胁朕么?"
"怎敢威胁陛下,"阴原的嘴角还是勾着,"只是,父皇让我提醒陛下,不要忘了十六年前我们两国的盟约。"
东祈帝忽然顿了顿,脸色阴沉的更甚,"那么,不知宁阳公主看中了谁?"
"素闻贵国的七皇子能力卓绝,名扬四国,才子配佳人,想必是个很好的选择。"
沉思半晌,东祈帝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瀚儿么……不错,是个很好的选择。"
"儿臣不同意。"一贯沉默的熹瀚忽然开口,"儿臣早心有所属,不会给宁阳公主幸福的。"
冷冽的语气决绝的没有一丝回旋余地,就像一块寒冰,顿时凝结了现场的气氛。
东祈帝随即表情微怒,众臣子纷纷哗然,阴原依然神态自若,而因其侯爷地位被迫参加夜宴的沈碧染,却是心头一紧。
这一紧,并不是因为说话的内容。其实刚刚他们说了什么,沈碧染还真没注意听。他一进来发现那宁阳公主竟是自己昨日遇到的小女孩后,两个人互相大眼瞪小眼的在那瞪了半天。少年心头紧张的,却是熹瀚的声音和气息。
谁都没有听出来,熹瀚声音里的暗哑和气息中的不稳。这明显是发烧的症状!少年在心头仔细诊断,这冰块竟昨夜就开始低烧,拖到现在已经蛮严重了。真是,这家伙就是个工作狂,一忙起来就不要命,身边那么多佣人都干什么去了?自己身体难受自己不知道么?少年暗暗嘀咕着,抬头却看东祈帝不知说了什么,表情阴沉的离席了。再一看,有一些人开始散了,熹瀚也起身走了。
作为一个极具职业道德的大夫,怎么能放任病人不管呢?少年想着,赶快也站起,准备追上去。
"七皇子!"熹瀚刚走出大殿,被阴嫒叫住,少女好像一点也没被刚才指婚一事影响,神色坦然的微笑,"刚刚我六皇兄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劳烦宁阳公主了。" 熹瀚淡淡道,面无表情冷冽如故。打开信后,却蓦然皱紧了眉头。
阴嫒见状忙关切的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熹瀚的神色转为平淡,"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那封信里只有一句话。十暗中会有两人死于今晚,立即赶往城北公孙弃宅,或能保其不死。
十暗是熹瀚秘密培养的十个暗卫,这寥寥十人,却能力甚强。虽不能够翻云覆雨,至少也能滴水不漏的做到任何熹瀚想做的事。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都是他可以全心信赖的兄弟。
而今日中午,熹瀚得到情报,有两个暗卫忽然失去了联系。男子一言不发,径直出宫。
"熹瀚!"少年追上来,看着男子的背影,想要叫住他。
男子身边忽然无声无息的多了两个人,三人很快一同消失于少年的视野中。
月正当空,夜色正浓。衬托城北的公孙弃宅更显荒凉寂静。这里曾是兵部尚书公孙茂的府邸,一度繁华似锦,于十六年前,因叛国罪举家抄斩。
十六年过去了。熹瀚下马,推开残破不堪的大门。十暗中随熹瀚前来的两人,也紧随熹瀚入内。
寂静的大院,野草丛生,荒凉中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繁华。院子中间有一座旧屋,奇怪的是,门上画了两个诡异的红色图案,一左一右。
熹瀚立即走向那个图案,两个暗卫也加强戒备,紧随左右。看着看着,熹逸眉头慢慢紧锁。这两个图案,画的是两个人,准确的说,是两个死人,四肢破碎,死状惨烈。
这图案究竟是什么意思?有道光闪过熹瀚的脑海,却又快的抓不住。他略一低头,看到地面上竟还画了一个圆。
这个时候,身边的两个暗卫的气息忽然变了。熹瀚心里一紧,发烧使他声音愈加低沉嘶哑,"你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两个暗卫额上渗着冷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连气息也放的极为轻缓绵长。
熹瀚起身走到两人中间,刚向两人伸出手,两人却突然身形一动,一个抽刀刺向他的腰侧,一个出掌拍向他的胸腹。电光火石!猝不及防!
两个暗卫都是绝顶高手,出手更是极其迅猛,那一刹那,根本无力防守,更无法反攻,任凭哪个选择,都是死路一条。
那就选第三个。生死攸关的那一秒,熹瀚不攻也不守,却是依靠左边暗卫的掌风,拔高身形,再将右脚踏在右边暗卫刺向他腰侧的刀上,借力使力,凌空一跃。
这两个人,是他的兄弟,曾为他出生入死,患难同当。他相信他们,也相信对了。
熹瀚刚刚借着两个兄弟的力量跃入半空,便听到了身下地面如雷震耳的爆炸声。
他一个转身险险落在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后面的碎屑就扑面砸来。强力的火药距离那么远地方仍旧灼伤了他的背部,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但是在漆黑中,熹瀚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鲜血,那是他手下兄弟的鲜血。他们方才一动不动,是因为已经发觉了一动便会引爆地下的火药,最后,他们用自己的身躯一左一右的扑在那个圆圈的上方,牺牲自己的命,保全了他。
此刻这两个被炸的破碎不堪的躯体,正与门上画的一模一样。而地上的画那个圆,便是放火药的地方。
熹瀚紧紧抱起那两个血肉模糊的破碎尸体,因发烧而不正常潮红的脸上,布满浓浓的狠厉和悲愤,杀意悔意齐齐窜往心口,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
……
熹瀚怎么还没来呢?少年坐在翰墨宫里,左等右等。都大半夜了,这家伙怎么生着重病还乱跑,连自己的翰墨宫都不回。
方才沈碧染在大殿没叫住熹瀚,便回自己那里拿了药箱径直去翰墨宫等他。抱着药箱等了一个多时辰,下人也都禀退了,男子还没回来。
少年等的昏昏欲睡,忽然有血腥味传来,慢慢逼近。
熹瀚悄然无声的进屋,一进来就看到这幅景象,一个人,一盏灯。碧衣少年伏在桌子上,因为惧冷而小小的缩成一团,更显得可怜可爱。此时此刻,全世界都是黑暗的,只余少年面前的这盏灯,盈盈的吐着柔和暖光。全世界,也只余这个少年,和这盏为他等待的灯。
熹瀚忽然觉得心头所有的悲愤、仇恨都刹那间消弭殆尽,只空留浓浓的倦怠和安心。
此时,少年已被血腥味惊醒,睁着澄澈的眼睛,抬头望向男子。这时候,看到了男子对他露出的一个模糊的微笑。微笑里带着不知名的温柔和释然,有种超脱尘世的意味。染着笑意的眸底,流泻着幽冉的流光,颠倒众生。
少年还沉醉在其中的时候,男子突然身子猛地后倾,直直昏倒在地。
"熹瀚!"少年立刻飞奔过去抱住男子,发现男子身体滚烫,热度惊人,更让他惊骇的不知所措的是,男子全身是血,染了一地,仿佛浴血而来。少年心头又疼又慌,声音因害怕而抖颤,"熹瀚,求你醒醒,快醒醒,千万不要睡过去……"
男子又长又密的睫紧紧闭上了,将摇曳着流光的眸子隔绝于尘世之外。
49.好不公平
越是惊慌害怕,少年越是能迅速恢复镇定。他立即诊视男子的情况,心却一直紧张的悬着。这一身的血虽然大多不是男子的,可严重的高烧、散乱的外伤、震伤的内腑、以及疲乏过度结郁气虚,使情况变的十分严重。沈碧染直觉熹瀚受伤一事非同小可,心下也多少知道些国家间、皇子间的争乱,如今熹瀚一身是血陷入昏迷的状况,他不敢贸然让翰墨宫里其它他不信任的人看到。少年默默一人把熹瀚的血衣脱下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抬到床上,迅速展开治疗。
"殿下,您醒了吗,奴婢可以进来吗?"说话的是翰墨宫的两个宫女,按常于丑时进来伺候熹瀚梳洗。
此刻已经黎明了?少年一直埋头忙到现在,这才发现外面竟蒙蒙亮了。他合了药箱,定定神:"进来吧。"
"侯,侯爷?"宫女呆了呆,再一眼瞄到躺在床上的自家主子,"殿,殿下他……"
"他在发高热,病的很重,我来为他看病。"少年语气淡淡的,却有种不知名的威严,"你们是怎么伺候他的?他前天晚上就开始发烧了,你们却不知道也不闻不问?"
"我们……"宫女们低着头不敢争辩,却在心里叫冤。主子前晚全身湿透的回来后她们就发觉了,就是因为又闻又问,才被主子一言不发面色冷冽的通通禀退下去。主子的脾性谁都不敢惹,她们做奴才的又哪敢多一句嘴?
"把盥洗的物什放这里来," 少年拿出一张药单,"你,去永乐宫找风音,把这个给她。"又指向另一个,"你,去为七皇子早朝告病假。"
宫女们忙都退了下去,顺带关好了门。
一片黑暗。熹瀚觉得自己沉入黑暗之中,就像墨汁一般浓,压迫的人喘不开气。身边到处都是尸体,因宫斗丧命的宫人的尸体,因党争死亡的官员的尸体,战场上士兵的尸体,手下弟兄的尸体……他的手上早已沾满了血腥,无法回头,无可救赎。可前方,竟有一盏温暖的灯,和一双澄澈的眼睛。那双眼睛第一次注视他,是在飘扬的雪中,瞬间洗涤他的心灵。身处黑暗的自己,是否早没了资格去拥有?那么,又为何安排这场遇见?
"熹瀚……"见男子昏沉中尤自极不安稳,少年忧心的叫男子的名字,"你醒醒……"
缓缓的,男子的眼睛竟真的睁开了。低垂的长睫覆盖下的那双眼茫然又恍惚,从昏睡中尚未清醒的双瞳,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冽深邃威严疏离,懵懂不知所以的表情像一个单纯无辜的婴儿。
沈碧染惊喜不已,"熹瀚,你醒了!"
迷蒙的双瞳慢慢恢复焦距,看清眼前的少年后,熹瀚强忍着昏沉欲裂的头和全身的疼痛,努力维持清醒,挣扎着想坐起来。
沈碧染忙阻止他,"你还不能乱动。"
此时的熹瀚虚弱的没有什么力气,只能任由少年摆布。沈碧染用枕头垫高他的背,小心翼翼不碰到他的伤口,让他倚在床头。"你病的好重,吓死人了……"
沈碧染看着熹瀚,微笑着问,"现在觉得怎样?身上是不是很疼?"
"我没事……"少年温柔的声音和笑容让熹瀚沉沦恍惚,迷茫的怔忪在那里。
"来,先喝点粥,之后再喝药。"沈碧染转身立刻端了碗粥,趁着熹瀚怔忪的那刻,舀了勺粥送到他嘴边。
熹瀚还没意识过来,自己已经不自觉的张嘴把粥吃下了,涣散的意识顿时为之聚拢了些,有些难堪,更多的是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自己来……"
他神志不清的脑子无法去细想,却是闹起了别扭。
沈碧染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又舀一勺粥送到他嘴边。"来,张嘴……"
熹瀚的意识已再度涣散,眼神茫然又迷蒙,却死死抿着唇,就是不张口。
"听话,张嘴把粥吃了。"少年轻声劝。
神智因高烧而更加恍惚,嘴唇却抿的更紧。
"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沈碧染忽然觉得此刻的熹瀚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不禁偷偷笑了起来。真是难得呀,竟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大冰块闹别扭的样子。少年忍着笑意,假装语重心长,"被人喂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你现在在生病,当然要由我这个大夫照顾,而且你发烧还是由我引起的……熹瀚,你说对不对?"
对还是不对?这个问题太过复杂,熹瀚用混沌欲裂的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只见他的长又密的睫扑闪了几下,似懂非懂的用犹豫的表情拧着眉,最后终于不甘不愿的妥协,乖乖的张开嘴,老实的吞下粥。
沈碧染见状忙把握时机,趁熹瀚再次闹别扭之前,多喂几口。
"你刚刚叫我什么?" 熹瀚忽然睁着迷离氤氲的眼神望向少年,低哑的嗓音在偌大的房里听起来分外有磁性。
"我叫你熹瀚呀,怎么了?"
"好不公平。"熹瀚混混沌沌的晃着脑袋,拧眉撇嘴,表情却极为认真。
"啊?"
强撑着逐渐散涣的意识,熹瀚的声音轻的就像呓语。"你叫李珂'小珂',叫风音她们'小音姐',叫熹逸'逸',"
他全身都疼得厉害,短短几句话,却说的又累又吃力,眸子都昏沉的几乎失了焦,却倔强着用极为认真的表情接着说,"可是,你却叫我熹瀚。"声音中还透着委屈,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孩。
"叫你熹瀚有什么不对么?"少年有些奇怪的望向男子,心里却是担心的紧。这家伙高烧至今丝毫未退,该不会是烧糊涂了吧?烧成那个样子,估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不对不对。"熹瀚迷迷糊糊的用力摇着头,"你应该叫我'瀚'。"
这时候,风音把煎好的药送了上来。沈碧染忙接过来对熹瀚道, "好,我叫你'瀚',"
少年想不透男子在病的这么重的情况下,竟然在执拗这种小事,忙吹凉了一勺药,"来张嘴喝药好不好?"
"不好。" 熹瀚还是迷迷糊糊的摇头,执拗又坚决的道,"你要先叫了我才喝。"
沈碧染知道发烧的人脑子都会犯糊涂,便轻声劝,"我叫了你'瀚'后,你保证老老实实把药喝完?"
熹瀚沉默了半天,好像是在思考。不过,他早已烧的稀里糊涂的脑袋实在是思考不出什么了,努力睁着迷茫又无辜的眼眸闷声道,"好。"
"呃,"沈碧染犹疑了一下,还是觉得病人最大,"瀚。"
下一刻,少年忽然看到男子缓缓绽放出笑容来。他的眼神已经恍惚到放空,茫然无助地漂浮著,却用尽所有力气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那个笑容,就像初生婴儿般干净美好,清澈单纯。原来是那么容易知足呵,就一声'瀚',便可以让他瞬间充盈起满满的开心和幸福来。
少年看的愣了愣,继续执行劝药任务,"这下可以张嘴喝药了吧?"
"不行," 声音依旧认真,却虚弱的像呼吸般微不可闻,"你还要答应以后都这么叫我。"
"好,我以后都这么叫你。"少年从没想过一向冷冽的熹瀚也有耍无赖的时候,叹着气结束这段幼稚的对话:"快喝药吧,喝了才能退烧。"
"嗯。"熹瀚心满意足的张开嘴,刚喝了一口,整个身体就毫无警觉的滑了下去。
沈碧染心头莫名一窒,"瀚!"
熹瀚好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知所以的露出迷惘又无助的表情,有些委屈的道,"很疼很昏……我想睡了。"
"瀚,你再坚持一会,再喝几口药再睡好不好?"
"嗯。"他听话的应着,像幼兽一样的蜷着身体,缩在被子里发出模糊的声音,眼睛却是闭上了。
"……很早很早就爱上……很早很早就想说……" 被子里,忽然传来破碎的呓语。
"……爱碧染……"
"你说什么?" 沈碧染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凑过去,企图听清楚全部。只见熹瀚抓著棉被一角,拧着眉头,眼睛紧闭,显然早已再次陷入了昏睡。
他第一次说爱他的时候,他在昏睡中,第二次,却轮到了他。
……
三更半夜,四周寂静无比,司马熹瀚在疼痛中转醒。大脑一片混沌,什么也记不清,却依稀想起沈碧染的声音,温和好听,在他迷糊浑噩的时候,一直伴在耳边。
可是,少年去哪里了?难道已经离开了?他已经照顾自己那么久,早该回永乐宫了。熹瀚心头忽然又涩又闷,挣扎着起身,却看到床前的地上蜷着一个身影。
正是沈碧染,打了个地铺,就睡在熹瀚床前。
熹瀚心里的郁结瞬间散去,淡淡笑了。可转眼,又拧紧了眉。他看见少年侧着身睡的熟熟的,却大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面。
即使现在脑袋昏昏沉沉的,熹瀚也清晰的记得少年一怕疼二怕黑三怕冷。他想也不想,掀被下床。熹瀚头痛欲裂,提不起一点力的身体四处泛着疼,还没下来就差点栽倒在地。好不容易挪到少年面前,只能把少年盖好,再也无力把他抱到床上。如果他再踢被子怎么办?额,那把他连同被子一起搂紧就好了。熹瀚迷糊的失去了思考能力,加之虚弱疲累,很快便心满意足的搂着少年进入了梦乡。
……
好暖和呀。沈碧染享受的赖在被窝里,不想睁眼。为了能时刻就近观察熹瀚的病情,怕出现什么紧急状况,他在熹瀚房里打了个地铺。打地铺就是方便,半夜成功诱劝熹瀚喝了两次药,烧也开始向下退了。想着,少年心里暗叹,真是没料到地铺会那么暖和,是谁放了个大暖炉在身边?又大又暖,还是智能化的,自动贴过来,覆了他的全身。
等等,智能化?少年惊的急忙睁眼,窗外已升起朝阳,而自己,竟然被熹瀚紧紧搂在怀中。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跟着跑下来的?
少年还来不及去想这个问题,又一个新发现让他顿时一惊。熹瀚竟然什么都没有盖,只穿着薄薄的月白色中衣,整个身子一直暴露在秋夜冰凉的空气中。
少年赶紧七手八脚的爬起来,手才触上男子的额,就忍不住要骂人。额上滚烫的温度比昨天还要严重,他一天一夜费力降烧的心血全都白废了。
"你这个大冰块,大傻蛋,赶快给我起来!"少年怒气冲冲的嚷,心底涌上的却是自己都没觉察的心疼和担忧。
怎么没动静?难道直接昏迷过去了?沈碧染大力摇熹瀚,"你给我快醒醒!"
熹瀚慢慢睁开了眼,眼神却一片空茫。
"你脑袋烧糊涂了么?好好的床不睡,莫名其妙跑到地上来干什么?被子也不盖?!" 沈碧染用力架起熹瀚回床上,越想越气。
熹瀚回应他的,却只有沉默,还有一脸不明故里的迷惘困惑,微微皱着眉,好像在用力思索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少年那么生气。无辜又懵懂的样子像个无助的幼童,沈碧染的心顿时软下来了,想发火火焰怎么也涨不高。
片刻,熹瀚又恍惚的闭了眼,好像是睡了。得为这家伙擦洗身子,好有助于恢复。沈碧染看着端着盆刚刚进来的宫女,忽然莫名的不想要别人看到熹瀚的身体。他咬着牙狠下心,"东西放这,都下去吧。"
少年解开熹瀚的中衣,男子□的上半身线条很是流畅漂亮,肌肤紧致光滑,骨肉比例恰到好处,修长消瘦却矫健结实。少年擦洗完毕又换了药和纱布,用犹疑的目光看向男子的裤子。
都是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少年犹疑了片刻,终于扯下他的裤子,目不斜视的乱擦一通。大功告成!再为他换上新裤子就好了。
这个时候,床上的男子忽然发出轻微的声音,"碧染……"
沈碧染一愣,抬头发现男子正用本来闭着的眼看着他。可是,现在的姿势好怪异,男子上身不着一物,下身也好不了哪去---他正试图为男子提上裤子。
熹瀚却恍然不顾,露出单纯稚气的虚弱笑容,"谢谢……"
这家伙烧糊涂了,被人扒光了还笑着道谢。看着那个恍惚的笑,沈碧染心底忽然莫名一动。紧随这份悸动而来的就是不知所措的慌乱,他忙七手八脚为男子提上裤子,盖好被子,然后,做了一个自己也不理解的动作----开溜。
……
第三日傍晚,熹瀚自昏沉中醒来,就立即拖着病体开始工作。
几个暗卫悄无声息进了屋,"殿下,弟兄们的尸体已处理好,并查得火药产自北瑞。"一个大汉模样的暗卫咬牙握拳,"这是挑衅。"
熹瀚不语。这一计,暗含着宣战的警告。等于是让自己间接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兄。
另一个较年轻的暗卫阴沉的声音透着狠辣,"我们要找阴原报仇。"
熹瀚面无表情,声音威严冷清,"不能找他报仇。"
四个暗卫立即噤声,不敢多话。却有个老头模样的暗卫轻声抗议,"为什么?"听这声音,竟是个妙龄少女。
熹瀚淡淡道,"因为不是他做的。"众人心头一惊,冷冽的声音接着响起:"谁动我的人,我就要谁百倍偿还。"
"殿下要我们怎么做?"暗卫们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现在,立刻跟我走。"
现在?纵使疑惑不解,暗卫们也不置一言。他们相信那个自己愿意终生跟随的主子。
月色渐渐笼罩,城北空旷的大街传来阵阵马蹄。熹瀚策马前往的方向竟还是公孙废宅,只不过,却绕到了后门。
马忽然被缰绳狠狠勒住,一阵嘶声,尖锐刺耳。
一个紫衣人,自后门缓步而出。
这人是谁?所有的暗卫忽然不知所措起来。他们看到自家殿下素来面无表情的脸竟微带震惊:"果然是你,真的亲自来了。"
紫衣人目光如炬,凌厉的扫了一眼熹瀚这方的所有人,却轻慢一笑,邪肆又狂妄,"久仰七皇子大名,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有刻骨的寒意,随着紫衣人的眼神似刀般剜入人心。
下一刻,就有两排人迅速从后门鱼贯而出,清一色的黑衣,却在袖口绣了条紫龙。
那紫龙,是代表南国五皇子慕寻的专属标志。慕寻暗中私入东祈,竟不掩饰也不换装,如此狂放自大。
半年前,南国皇帝正式昭告天下,找回流落民间的五皇子阴寻,改随父姓为慕寻。南国皇帝对这一直流落在外的儿子有着近乎变态的感情,竟是又歉疚又害怕的一切听之任之。而慕寻更是雷厉风行的在短短半年间铲除异己,已暗中掌握了南国的实权。他的得力属下,袖口均绣了条紫龙。
分别身为南国和东祈的下任准统治者,半年来,世人常常会把慕寻与司马熹瀚做比较。这两人,的确是很值得比较。
此刻两人面对面站着,都俊美逼人,都气势凛冽。
"五皇子恐怕记错了吧,我们可不是初次见面,"司马熹瀚冷冷的淡然道,"第一回在围场驻地,第二回于京郊庄园外的阵法,这一次,可是第三回了。"
慕寻微微一愣,又是一笑,笑容里是说不出的优雅和飞扬的狂傲,"还是七皇子记性好。第一次我受伤,第二次你受伤,只是不知这次,会怎样?"
50.我们捞钱去
熹瀚神色依旧冷然,"不管怎样,可但凡我所在意的一切,绝不会容别人染指。"
"是么,那我拭目以待。"慕寻缓缓上前一步,"只是我很好奇,七皇子怎么知道是我,又怎么知道来后门的?"
"北瑞本就盛产火药,火药源于北瑞不能说明什么。但是,门上图案用的红色颜料却是南国的特产。如此复杂的图形,却在包括转折在内的每一处,粗细深浅都一模一样,没有一丝抖动,力道深厚入木三分。此次阴原带来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无人有这么深厚的武功。"
熹瀚面无表情的看向慕寻,"我临走时发现,屋子前后都有碎散脚印,应该是用来掩饰踪迹的吧?不过你的手下人没你聪明,通往屋子正门方向的脚印均弄的深浅相同,反成纰漏。只能说明,正门方向根本没人走过。"
慕寻脸色不变,心底却微惊。司马熹瀚在痛失爱将后的极短时间内还能推测出这些,当真不负盛名。和这样的人做对手,想必会很有意思。
"那种颜料,三日后会自动消失。若是我,为谨慎起见,也会派个人再来核查一遍。"
熹瀚顿了顿,冷冷道:"只是没想到你会亲自来,也没想到阴原会为你做事。你与他盟约,是以如意门门主的身份,还是以南国五皇子的身份?"
慕寻傲然一笑,笑容中带着赞赏,"真不料你连如意门的事都知道。不过我可是助阴原来帮你们东祈的,宁阳公主带来的为东祈赈灾的大批嫁妆,我也尽了些微薄之力呢。"话刚落音,又来个黑衣人,恭敬的靠近慕寻的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什么。
"七皇子,我还有事,要先行一步了。"
阴寻神色自若,却自顾自离去。身后黑衣人也立即跟上,整齐迅速。与熹瀚擦身而过时,慕寻放缓了步子,"期待我们下次的见面。"邪肆低沉的声音还未消失,人只剩下一个背影。
"对了,我今晚会亲自来,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门上的图案,"那个背影没有回头,却突然停了下来,夜色下,那一袭深紫更显神秘魅惑,"那是我亲手画着玩的,画的很是尽兴呢。"
听得此言,熹瀚身后的几个暗卫全死死握紧了拳,满眼愤怒。怎能甘心就这么眼睁睁的放敌人走?暗卫们看向熹瀚,期待能看到动手的暗示。可此时,司马熹瀚面无表情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动容。他在抬头看那轮明月,看的很专注,专注的似乎有些冷漠和残忍。
熹瀚早在和慕寻说话时就察觉,这宅子附近,还暗中埋伏了不下二十名的高手。再加上明着现身的十人,根本无胜算的可能。
"我也期待与你的下次见面。"熹瀚冷冽的声音很轻,慕寻却听的清晰。他脸色一沉,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
中午的阳光暖暖的,沈碧染提着药罐进了翰墨宫。
因为前日那个莫名的悸动,沈碧染整整一天都没去见熹瀚,总觉得心里怪怪的。自己怎么会对一个男人产生那种感觉呢?熹逸已经是个特例了。可又放不下他的病,暗骂自己一句莫名其妙,终是向翰墨宫走去。
窗前的桌边,一个男子正认真的看手下人刚送上来的册子。光在他侧脸流转,长睫摇曳,一时绚丽,夺人心魂。只是眉头紧锁,阳光好像也因此黯淡了下去。
少年忍不住走近问:"有什么烦心事么?"
男子的眼眸在看到少年的那刻瞬间亮了起来,眼底有千转百折,却终归沉淀。"沂南大旱,国库又暂且空虚,可官员无一愿意捐钱。"
少年仔细看向男子眼前的册子,"这些官员都好有钱呀!严尚书私下投资了间赌场,王尚书有一栋专门的聚宝阁……"小狐狸忽然眸子一闪,"你等我拿个东西,我们出去捞钱去。"
万安赌坊是京城最大的赌坊,此时虽是傍晚,却早已人声鼎沸,每张赌桌前都挤满了人,吆五喝六的声音吵得人神经兴奋。
一个男子和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少年通透纯澈,男子冷冽逼人。这两人,不像来赌博的,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司马熹瀚的眉一直皱着。这是他头回进赌场,喧闹又粗俗的环境让他心下厌恶。正想拉着少年离开,门口一阵喧闹传来。
"本公子回来了,还不都给我让开!" 声音嚣张跋扈,一个动作慢了的人被他一脚踢到一边,"眼睛瞎了么!这赌坊就是本公子家的,你敢挡我的路?!"
等的就是你!沈碧染心里偷偷微笑起来。他回头一看,那人与自己年纪相仿,油头粉面獐头鼠脑,一副标准的绔纨子弟打扮,后头还跟着几个随从,大摇大摆的走向自己。
这样一个少年站在这里,空灵脱俗,干净澄澈,本就勾起了人性潜藏的破坏欲。那人立刻向少年嚷,"没看到本公子么,还不让路?"
熹瀚脸色一变,正欲开口,却听少年玉石般的声音传来,带着无辜的困惑, "咦?公子?在那里?"
那人立马大怒,"本公子我就在你眼前,你眼是瞎的么?"
少年的表情惊讶的紧,清澈的眼眸扑闪着困惑,"你?"
少年定睛仔细看了那个少爷许久,最终很认真的道歉,"真不好意思,我刚才还真没看到眼前有位公子……这回,我是真的很仔细的看过了,"少年看着那位少爷期待又得意的脸孔,故意顿了顿,"可是,我还是没看出来呀!"
他皱着眉喃喃自语:"难道是我的眼睛真的出了问题,怎么自始自终只看到一个人模狗样的东西站在这里呢?"
那人立即火冒三丈,"你说谁是人模狗样的东西!"
"你啊。" 少年歪歪脑袋,"难道我讲错了,你是狗模狗样的东西?还是说你根本不是东西?"
话还没落音,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笑成了一团。熹瀚始终目不转睛的望着少年,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谁敢再笑!"那人怒气冲冲,整个脸憋的像猴屁股般红,"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我爹是一品尚书,这个赌坊就是我家开的!在我的地盘撒野,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话刚落音,就有一堆打手模样的汉子从赌坊冒出来,围在那人身边。
"你爹是一什么输?"少年挠挠头,"这个一什么就输的,有那么厉害么?莫非这是个专门输给别人的赌坊?"
"你……" 那人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指着身边打手嚷,"给我狠狠打死这小子!"
"少爷,"掌柜模样的人慌忙拦住他,"您先冷静冷静,老爷要知道您又惹事,又得罚您。"掌柜看向沈碧染和司马熹瀚,这两人衣着非凡气度尊贵,没弄清他们来路之前,决不能贸然动手。掌柜皮笑肉不笑的望向沈碧染,"我们万安赌坊自是以和为贵,来赌坊的客人也都是图一乐子,小公子不来赌钱,莫非来砸场子的?"
"我当然是来赌钱的!"少年一扬手,掏出了一大叠银票,"我还专门带了那么多钱来,特地跑来见识见识赌场是什么样子。"
那少爷一听,果然是头回来赌坊的生手,今天不输的你哭爹喊娘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他嚣张的看向少年,"本少爷来跟你赌!你有种跟本少爷赌!"
"赌就赌!"少年不甘示弱。
那少爷鼻孔朝天:"你懂怎么赌么?到时输的一分不剩,可别哭鼻子呀!"
少年不以为然,"你要能输的我一分不剩,我就叫你声爷爷。可你要没赢,就得叫我爷爷,还要磕头赔礼。"
此言一出,那少爷立马就精神起来,得意的一口应承,"好!来人,摆家伙!你小子就等着叫我爷爷吧!"
熹瀚站在少年身边,心里忍不住担忧。他只道少年鬼马精灵,又摸不透他的意思,抱定了不管他捅多大的篓子都为他摆平的想法,只想宠着他由他玩个尽兴。
长长的八仙桌上,一人面前放了一套骰盅骰子,赌局正式开始。
"等等!"少年忽然道。
"怎么,莫不是怕了?"
"才不是呢,"少年头一扬,"我要检查我的骰子。谁知道你们庄家会不会暗中做什么手脚?"
"哼,我们万安赌坊光明正大,不怕你检查。"
少年快速拿起自己的骰子,上下看了一遍,转眼又放了回去,"好,我们要玩就玩大的,一赔十!"说着,竟把身上所有银票都压了上去,"我们同时摇吧。"
那少爷奸笑一声,身后走来一人,替他和沈碧染同时摇起骰子来。两个骰盅同时响,却能听出少年摇的杂乱无章,显然是个生手。而替那少爷摇骰子的人,却摇的快而有序,明显是行家。哪有找人替的?围观的人都为少年不平,少年却面不改色,"你先开吧。"
那少爷得意的紧,命令替他摇骰子的人,"开!"
骰盅一掀,六个骰子竟有三个是六,其余的也都是四或五。这种程度,已是极不简单。"小子,轮到你开了,爷爷等着你呢。"
少年微笑着,手伸向骰盅,泉水般的声音叮咚响起,"六六大顺!"
此刻躺在骰盅里的六个骰子,虽然散布的杂乱无章,却均一色的全六点向上。
真是六六大顺!这太不可思议了,周围的人都惊骇的不能言语,熹瀚在一旁却是沉迷于少年美丽灵动的笑靥,愣在那里。
那少爷睁圆了眼,"这怎么可能!" 一赔十,他的钱已经输了大半,"再来再来!"
替他摇骰子的人立即听令死命的摇起来,这回是五个六一个五,已经是难得一见了。可待少年慢悠悠的开了盘,仍是六六大顺。
这小子运气怎么那么好!那少爷不服气,"再来!这回我要赌小!"
"一赔十,你的钱已经输光了。"少年用无辜的表情提醒他,然后悠悠叹了句,"今天运气真好,竟然莫名其妙得了那么多钱。你输了,过来磕头叫我声爷爷。"
"我不认输!"那少爷急了,命手下人从赌坊又拿出大把的钱,"我还有钱!"
"要赌可以,这回一赔二十。"
"好,这回我要赌小!"那少爷已经杀红了眼,命身边的人,"你给我好好摇!"
骰蛊哗啦啦的响,替那少爷摇骰的人拼了全力。"开!" 那少爷两眼放光,"哈哈,我是六个一!赢定了!你小子开呀!"
少年的声音依然干净好听,"六和归一!"
六个骰子一个叠一个,只有最上面的骰子,露出孤零零的一点。
"唉," 少年摇头叹气,语气带着怜悯,"你又输光了,瞧这银子多的我都拿不下了,还是别赌了,乖乖磕头叫我声爷爷吧。"
"你……"那少爷脸红脖子粗,头脑一发热,身边的掌柜也劝不住,"接着赌!谁说我输光了!"他死也不信这小子运气会一直那么好,"我赌坊里有的是钱!大不了我把地契也押上,本少爷偏不信这个邪!"
"好呀,我们干脆点,来一赔五十吧。你还要赌什么?"
"我要赌谁最靠中间点!"
当一品尚书严中之听到下人的报告急忙赶到赌坊时,眼前就是这么个景象:所有的人都围在一张大桌子面前,用惊骇的目光看着一个漂亮的少年,少年眼前的银票银子堆的满满的;而自己儿子呆滞的缩在那头,状若痴傻。
沈碧染笑靥明媚,扬着手中的房契转向熹瀚,"瀚,我们发大财了哦!"
一声软软的'瀚',熹瀚的心房瞬间塌陷。他嘴角不自觉的勾起,正要开口,旁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老爷您终于来了……少爷他不听劝,把,把整个赌坊都输给人家了!"掌柜哭丧着脸,遥遥指着沈碧染。
严中之差点没当场晕倒。我怎么生了这么个败家子!他狠狠望向掌柜手指向的少年,顿时起了浓浓杀意,"是你赢的?"
少年闻声缓缓转头,和他一起转过头来的还有一个玄衣男子,冷酷俊美,不怒自威。
严中之看向少年,顿时呆住,"无忧侯!"再一瞧那个男子,满脸的阴险狠厉都被害怕所替代,惊骇连话都是抖的,"七、七皇子!"
老天,自己那没脑子的儿子是不是彻底不想要脑子了,怎么招惹到七皇子这号人物!严中之立马跪地,"微臣叩见七殿下!见过无忧侯!"
赌坊里所有人也都骇住,全部纷纷下跪,忙不迭跟着念。
司马熹瀚依旧神色冷然,"全起来吧。"他一举一动尽是浑然天成的傲然霸气,望着少年的眼神却只有深深的宠溺与温柔,紧握少年的手不让他也跪下。
少年待严中之起身,用认真的表情扮起了无辜,口吻极其恭敬,"这位大人,我随七殿下本是来随意逛逛,不料刚进来就遇上令公子,他莫名的侮辱我们,又带了大堆打手逼我与他赌钱,事情才最终演变成这种地步。这钱和房契,全都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赢回来的,在场所有人都能作证。现在我将赢得的银子房契归还于您,还请大人不要介怀呀!"
这话说的诚恳有理,滴水不漏,严中之却听的呕血。只道无忧侯不过是个江湖神医,而且又乳臭未干,却没料到这小小少年有那么大的本事。一番话把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最后一句更是厉害----还钱。他堂堂一品大员,怎么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这钱?愿赌服输是规矩,他若真收了这银子房契,第二天他赖账的事准会传遍整个京城,他在京城也甭想混下去了。
更要命的是,旁边还站着个七皇子。严中之不仅不能把这赌坊收回来,还得陪着笑送出去。那么大的闷亏,不仅要吃,还要高高兴兴的吃。
一张老脸拼命挤出了愉悦的笑:"侯爷说这什么话,犬子既然将这赌坊输给了侯爷,那从现在起它就是侯爷的了。"
少年忙诚惶诚恐的推辞,"这怎么行……我……"
"愿赌服输是应该的,再说经营这赌坊也着实辛苦,微臣早就不愿经营了。"堂堂朝廷命官还私下投资产业,当着七皇子的面,严中之越说越心虚。
"大人为国操劳之余还为投身于民生建设,真是可敬可佩,那我勉强替大人收下吧,省的大人那么辛苦。"少年说的大义凛然,仿佛他反过来为严中之慷慨舍身。
严中之早就待不下去了,亲手把赌坊白白送人,简直是剜了他的心头肉,"那,那微臣就此告辞。" 他带上自己没脑子的儿子和手下,快速遁走。
"碧染,"待人都走光了,熹瀚的俊脸出现了难得的惊奇之色,"你怎么会摇骰子……"
"检查骰子时,我偷偷换了骰子。"少年笑着拿出自己面前的一枚骰子,"这个是我以前做着玩的水银骰子,利用水银的比重,将想要的点数面朝上一磕,水银就下来啦。再利用向心力恰到好处的摇,骰子能被摞在一块儿。"
"呵呵,"少年的笑容美丽惑人,"天黑了,我们该去下个目的地了。"
正当子夜,漆黑寂静,城南的一处豪宅却突然火光冲天。
"着火了!"王家大院传出了纷攘的叫喊,"快救火呀!"
极其简单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王尚书家意外失火,烧掉了好几间屋子,当然也包括他那栋机关重重的藏宝阁。
翰墨宫里头,正有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趴在厚厚的地毯上,认真研究他们面前的一大堆珠宝古玩。
"真没想到王尚书偷偷攒了那么多奇珍异宝。"少年的明亮的眸子在烛火下更显熠熠生辉,抱着颗大宝石不撒手,"这块绿宝石好大呀!我最喜欢碧色,归我了。"
熹瀚看着少年眼睛弯的像月牙,一直盯着宝石,不看自己一眼,脸色阴沉闷闷不乐了半天,最后,他做了个自己也不理解的反常动作,一把将那颗大宝石抢走,抱在自个儿怀里,"东西都是我带出来的,这宝石也应该归我。"
"你堂堂皇子,还和我抢一颗小宝石,丢不丢人。"少年抱着宝石正高兴着呢,怀里却忽然一空,立马不满的伸手就去男子怀里夺,死命的掰着他的手,"还我还我。"
熹瀚见自己在少年心里还不如颗破石头,脸色更沉,就是不放手。
两个人你争我夺,竟是谁都不退让。沈碧染一个不稳,朝熹瀚撞了过去。少年一抬头,男子又一低头,两个人的唇正好贴到了一起。
那一刻,熹瀚只感觉少年温热柔软的嘴唇贴到自己的唇边,脑子顿时轰的一下,无法思考,全身都一震,呆在原地,连呼吸也紊乱起来。少年心里也是莫名一动,却马上恢复清醒。意外呀意外,因疯狂的石头引发的疯狂意外。他趁着男子愣住的当口,一把将自己的宝贝石头夺了回来,重新紧紧搂怀里,"虽说东西都是你带出来的,可我也立了汗马功劳呀。若不是我放火,你哪来的机会拿东西。"
熹瀚默默转过头去,"你还好意思提放火?你放火的水平烂的要命,差点没把我烧死在里头。"
"我头一回放火嘛,经验不足,"
少年不好意思的挠头,认真的保证,"下回一定放的好点。"少年说完便凑过头看向男子,盈盈烛光折射在男子俊美的面容上,五官生动如画,神色却莫名显的极其黯然寂寥。
少年的心忽然也跟着寥落起来。浓密的睫毛稍稍垂下来,如蝴蝶的翅膀般,微遮了他波光潋滟的眸子。少年缓缓低下头,"听他们说,你要和宁阳公主结婚的。"
熹瀚闻言立即抬头,夜色里,烛光下,少年那一低头的美丽与惆怅,宁静恬淡,光华流泻,教人移不开眼。
男子着迷般的望着他,抖颤的句子不由自出脱口而出,"我若和别人结婚,在你心底,可曾有一丝丝的不愿意?"
51.那是与我不相干的事
隔了许久,才有声音恍惚传来,"……那是与我不相干的事……"
算不上是很尖锐的一句话,但是很伤人。
少年短短的回答他,那是与我不相干的的事。声音轻的像夜雾般虚渺,淡淡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若是单单只听了这句话,若是换作另外一个人,心里一定会感觉难过甚至生气。怎么能这么直接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是,司马熹瀚并非单单只听了这句话----从头到尾,他还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少年。
少年眉头微蹙,水般潋滟的眼睛带着茫然,表情认真又迷离,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不管是谁,看到此刻少年的表情后,都无法再因他刚才的话而感觉丝毫不快。
因为,少年的表情明显是在说,那明明是与我不相干的事,我为什么会感觉纠结、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他不愿意他和别人结婚,而这件事,的确又与他不相干。少年是真的被这个问题困惑住了,就在熹瀚刚想开口的时候,少年歪歪脑袋喃喃自语起来,"莫非是因为那个宁阳公主?"
"你认识宁阳公主?"
少年被这道冷冽的声音拉回心神,"也谈不上认识,就在我们看烟火的那天,我在集市遇到过她,我不小心用石块打到了她的马,然后……"
"她会骑马?"熹瀚忽然打断。
"嗯,"少年有些奇怪,"怎么了吗?"
熹瀚沉默不语。根据他手下人搜集来的情报,宁阳公主是不会骑马的。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好像有道灵光从脑中闪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时子时将过,少年早困的不行。他本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一向简单纯粹知足常乐,想不透的便不想,绝不给自己找麻烦。少年起了身,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睛,"又累又困……我是不行了,要去睡觉了。"他拍了拍熹瀚的肩膀,"你也赶快早睡吧,熬夜对身体很不好的。"
"碧染!"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男子忽然不自觉的叫出声。
"嗯?"少年转了头,"什么事?"
男子眼底有冰与火相交翻滚,却低头望向地毯,"你……忘了拿你那块石头。"
"什么石头,那是绿宝石!"少年眼睛又眯成了月牙,欢欢喜喜的抱起宝石,生怕熹瀚反悔似的,在熹瀚刚想再次开口的时候,快速的溜不见了。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浅碧身影消失的那刹那,低低的声音同时响起。
十月底,东祈的祭祖大典如期举行。华丽隆重,汇聚了各方人士。随之而来的便是大大小小的聚会。
"找了你半天了!"说话的是宁阳公主阴嫒,自从那日后就常来找沈碧染,现在两人早已熟络了。华服少女对着碧衣少年满脸希冀的问,"你看我这身打扮怎样?"
暖阳下,少女身上有隐约幽香,脸庞明媚艳丽,少年眯起眼看了半天,认真的赞,"好香艳呀……"
看着少女顿时变红的脸,才讲完沈碧染就后悔了。因为那脸红不是因为害羞,是因为生气。
这香艳,好像是个色情用词……少年一看少女要发怒,转身便跑,惹不起咱躲得起。
"你给我站住!"阴嫒大嚷,跟在后头追。
此刻前殿的宴会即将开始。阴原勾着笑,亲自斟了杯酒送到司马熹瀚面前。熹瀚颔首道谢,看似随意地坐在旁边,慕兴坐在另一边。三个人形成一个三角形,一南一北一西,均是既有利于防备刺客袭击又方便随时洞悉另外两人动作的位置。
"听闻六皇子不但谙熟音律,还精通茶道,当真佩服。"慕兴望向阴原,平庸无奇的脸上堆着真诚的笑。
"不敢当。"阴原放下筷子,却是转向了熹瀚,"不过是附庸风雅,哪比得上七皇子文武全才。"
熹瀚脸上始终冷冽的没有任何表情,缓缓抬手,倒了两杯茶,"既然六皇子喜欢茶道,不妨尝尝东祈的名茶君山银针。"话刚落音,他优雅的轻轻一推,一个茶杯划破空气,打着旋飞速转向阴原。眨眼间,杯子已稳稳的落到阴原面前,而杯中满满的茶水却纹丝未动,一滴不撒。
阴原笑着拿起,却是万万不敢轻易喝下,心底千转百折。他抬起头,转而望向慕兴,"可惜本皇子最是怕烫,怕浪费了这杯好茶,还是请三皇子喝吧。"阴原衣袖一拂,冒着热气的茶水便飞速划向了慕兴。
慕兴平庸的脸上更显诚惶诚恐之色,认真的道:"本皇子不过一介粗人,怕是牛嚼牡丹,辜负了七皇子的心意,还是六皇子喝比较好。"语罢,只见一道优美的弧在桌上流泻而过,茶杯又回到阴原面前。
好功夫!果真真人不露相。阴原眼底精光凸现,忽然收起了满脸笑意,神色寥落的悠然感叹,"今日参加东祈祖祭,得到不少启发。人之为世,当时刻吊念祖先,万万不可忘本,如今我以茶代酒,祭奠先人之英灵。"阴寻手一倾,茶水悠悠洒入地面。
他刚刚暗舒了口气,一抬头,却觉得有阵清风拂面,定睛一看,又是一个杯子。
茶杯自司马熹瀚方向而来,匀速又优雅的在空中浮动,前行至阴原面前,稳稳的被真气托在半空。
熹瀚的俊脸依旧没有表情,冷冽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杯茶的水温刚刚好,六皇子可以喝了。"
阴原深吸一口气,心头一紧,面上却带着笑,"那本皇子只好却之不恭了。"他抬手接了茶,仰脖将水送往嘴边。衣袖一扬的一瞬,茶水全部不着痕迹的灌进了宽大衣袖里隐藏的竹筒。衣袖再放下的时候,一道银光随之若隐若现,正欲向熹瀚方向射去。这时,忽然有银铃般的女声传来,"六皇兄!"
"小嫒," 银光又消失于衣袖,阴原语气略带责备,"身为公主怎么那么没有规矩?赶快坐下吧。"
此刻人已渐渐齐了。阴嫒不甘的乖乖坐下来,一抬头见到沈碧染熹逸他们也来了,带着不满又望了少年一眼。
皇家宴请,自是非同一般,台上霓裳轻舞,彩袖翩飞,台下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一个时辰之后,一个个都带着醉意,退散了大半。
"你等等!"沈碧染已走出殿外,一回头,又是阴嫒。少女没了平日的笑容,表情认真中带着愁绪。
"你怎么了?"沈碧染有些奇怪,任由少女把他拉向僻静的角落。
待四顾无人,阴嫒皱着眉,支支吾吾,"我,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阴嫒犹疑半天终是说出口,"我不能和七皇子成亲,我要离开这里。"
听到这话,少年心里莫名有一丝欣喜,但担心还是占了多数,"你,你,不会吧……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我没开玩笑。"阴嫒深呼吸握紧拳,坚定的道,"我从来没想过当政治联姻的牺牲品,也没想过会真的遇到真心喜欢的人……我要和他走。"
"你就不顾两个国家间的关系了?"
阴嫒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所以才求你来帮我……我已经没办法了,只有你可以信任……"
少年见她流泪,半晌轻轻一叹,"那人是谁?你们怎么认识的?"
"就是来东祈的第一日,告别你后,在回去的路上遇上刺客,身边的侍卫寡不敌众,是他救了我……他叫李虎……"
"哪个李虎?熹逸身边的贴身侍卫?"
"嗯。"阴嫒的眼神转为坚定,"我已经准备好了,后天便服药'暴病身亡',我知道以你的医术能看出身亡是假,只求你不要揭穿。"
"你……"少年看她的表情便知再劝也无用,"李虎怎么说都是熹逸的贴身侍卫,这件事熹逸知道么?"
"八皇子知道。李虎怎么也不肯瞒自己的主子。"
少年欲再开口,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乐曲。听起来不像是任何乐器吹奏的,而像是树叶。
"你先回去吧,我要再想想。"少年转了身,准备去找熹逸商量。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却猛然停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走廊后面,横堆了三个支离破碎的尸体,有大片的鲜血慢慢流下来,其中一个尸体整个脑骨错位骨骼错裂,蹦出眼眶的眼珠半挂着看着少年,形成一个恐怖怪异的形状。
那个尸体,竟是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南国三皇子慕兴,另两个,是他的侍卫。
沈碧染瞬间就愣住了,紧缩的瞳孔与那颗飘荡着的眼珠对视,脚好像生根般的定在那里,听不见巡视的侍卫发现尸体的惊呼声,也听不见周围纷乱的嘈杂声,直到有人在耳边一声声担忧的唤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熹逸到达后,立即抱着少年离开,带他到自己的逸安宫。
待沈碧染恍惚的睁眼,感觉好像身处于潘多拉的魔盒,眼前光怪陆离,异彩纷呈。宽敞的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了一地,浆糊呀剪刀呀竹条呀丝线呀,还有各种颜色的绸缎,在烛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最重要的,却是檀木桌上,摆了各种各样的花灯,有成型的有半成型的,闪烁着迷离的光芒。
熹逸站在少年面前,满屋的凌乱反而衬的他雪裳如月,光华溢彩。这世上就是有样的人,不管身处何方,就算于脏乱之中,也永远优雅潇洒,仿佛他身边的一切都因为他而变得美好起来。
熹逸的笑容璀璨若星,"小染,我早就做了这些灯给你,只是现在还有好多没弄好……"
满屋的闪烁让沈碧染忘了刚才可怖的画面,睁大了眼睛看。
"小染说过很多次,你很喜欢灯。"熹逸嘻嘻笑着,不着痕迹盖住了自己割伤的手。
"你,你亲手做的?"少年惊讶的一个个看过去,桌上的那盏绣球灯尤其精致漂亮,"命人做不就行了,何必亲自动手……"
"我想为小染亲手做," 熹逸仍是笑着,灯光下的笑容尤其温柔,"亲自动手才有意义呀。"
接着又不好意思的皱皱眉,"只是做的都很不好,像这盏左边的一角就有些歪……"说着,熹逸低了头靠近花灯,试图扶正那一角。
一缕柔顺的发丝随着熹逸低头的动作从他肩头滑下,拂过少年的侧脸。带着男子熟悉的气息,又暖又痒。
"做的很漂亮,我很喜欢," 少年的笑容更漂亮,"不过灯面上应该画一些东西的。"
"嗯,"熹逸很认真的皱眉想了一下,然后拿起个花灯便提笔,哗哗的画了起来。
"快来看看好不好看?这可是我的看家本事。" 熹逸洋洋得意的提起花灯,把他刚画的那一面朝向沈碧染,漆黑漂亮的凤目眼巴巴的看向他,像是等待夸奖。
乌龟,全是乌龟。一只大乌龟领着一群小乌龟。每只龟屁股下还均洋洋洒洒的勾了道线,应该是尾巴。
这个,就是那家伙的看家本事?沈碧染一下愣住了。他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遇到意外的事,就会愣在那里走神儿。
就在这个让他意外的时刻,他便走起了神儿,还想到首歌。
那首歌现在就不自觉的在他脑中嗡呀嗡的绕个不停。一只、青蛙、四条腿,咕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蛙、八条腿,咕咚、咕咚、跳下水……
"画的真是好呀!"少年叫的夸张又大声,认真的看向那堆乌龟,边研究边叹,"和你长的真像呀!"少年也拿了支笔,捞起另外一只灯笼,也哗哗的画了起来。"快来看看,这个和你长的更像!"他献宝似的递给熹逸。
猪头,全是猪头。
"画的真好!"熹逸的眸子亮若星辰,表情认真又无辜,也是边研究边叹,"到底还是我家小染厉害,比我刚画的还要更像小染。"
"你去死!"少年骂他,但脸上一直挂着明亮的笑,没有一点怒意,他又拿了另一个灯笼,开始继续画起来。
笑声喧闹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屋里本就乱七八糟的物品堆的更乱,好好的绸缎也被扯的七零八落,要命的是,哪里都画满了乌龟和猪头,包括两个人的脸。
少年终于玩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眯起眼拉了块绸布盖身上,舒舒服服的被熹逸揽进怀里。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到熹逸轻轻的声音传来,轻的像一句叹息,
"小染,如果有一天,我变了另一幅模样,你还会喜欢我吗?"
少年觉得有些奇怪,便与他开起了玩笑,"你要是变了样子,就不是我的逸啦,所以我就不喜欢了。"他说完便故意笑着抬头望向熹逸,却见男子的笑容好像突然凝结住了,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秋霜,疲惫又黯然,仿佛一瞬间苍老。
沈碧染莫名有些慌,刚向开口解释,转眼熹逸竟又笑的璀璨,语气轻松愉悦,"小染太过分了,我可是不管小染变什么样都一样喜欢的。"他的声音似水温柔,"小染累了吧,安心睡吧。"
这家伙竟是又在开玩笑,害的自己刚刚白担心了一场。沈碧染重新蜷回熹逸温暖的怀里,接着昏昏欲睡。
见少年慢慢睡着了,熹逸深深望着他的睡脸,轻轻舒了口气,自顾自的叹,"不让你玩的累了然后睡觉,你还不知要在心里纠结那些尸体多久……"
男子悠悠的自语,语气却听不出悲喜,"小染,不管我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52.谁比谁更疯
深秋的早上寒气凛凛,青瓦白墙上落了一层秋霜,晶莹剔透又更显萧索。人都说,这霜降的早,冬天来的也就早。
此时的酒馆饭铺仍旧是食客来来往往,脚步声吆喝声不绝于耳,气氛却是较之以往黯淡了起来。百姓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悄悄传言,这京城,怕是要出大事了。
据说,那一整夜皇宫都灯火通明,侍卫们如鱼贯入,压根儿就没消停过。接着刑部等重要的一品大员被传召入宫,之后审讯的一批连着一批,凡是与南国皇子接触过的,一个也不落下。
此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话的这人,表情还带着惶恐,"堂堂南国三皇子不明不白的惨死在他乡,南国皇帝能善罢干休?说是南国已经派了五皇子慕寻来彻查此事,过两日便抵达了,还带了大军压境,蠢蠢欲动。"
"这还得了?!"几句话弄的人心惶惶。百姓们所图的,也不过就是能够过个安生日子。
外头秋风更紧了,冬天是真的要来了。
永乐宫里安安静静的,风音认真的伺候沈碧染梳洗,听从八皇子早先的吩咐,此刻外头的纷纷扰扰一句都不说。
"是熹逸送我回来的吗,他人呢?"
"八殿下刚刚到了," 风吟从外面进来,忙恭敬的接过话,"一直在殿外等您呢。"
白衣男子站在枫树下,满枝的红枫衬的他雪裳如月。衣袂翩翩,眼眸微闭,不知在想什么。
碧衣少年跑过来,"逸!"
男子回过神,转身一笑,黯了满园的嫣然。"别跑那么快……"他伸手握住少年的手,"今天带你去城南的枫林,那里的枫叶早就红透了,就要全落了。"
"好哇。"少年玩性大,忙欢喜的应着,"我们赶快走吧。"
城南的如意茶庄并非位于闹市,生意却也做的极好。有顶棕色小轿缓缓由远及近,丝毫不惹眼。
"主上,东祈二皇子又来了," 一个黑衣人闪入楼上雅间,恭敬的对眼前坐在窗边的紫衣男子道,"您是否还不见?"
"又来了?他能查到我在这里,倒也不简单。"紫衣人正望向窗外,眼都没抬,"司马熹仁三番四次来找我,无非是想要我助他得到皇位。可惜,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筹码可以让我助他。"
许久,冷淡的声音复而缓缓传来,"慕兴的死因查的怎样了?"
"目前尚未查到任何结果,属下怀疑有另一股不知名的势力正暗中介入此事。" 黑衣人的声音一下有些忿恨,"刚刚得到消息,如岚死亡。"
如意门的杀手如岚,昨夜才被慕寻派去暗中查验慕兴的尸体。
"是么?"慕寻仍旧表情冷淡的望向窗外,没有一丝动容。
"如岚是一刀毙命,以他的水平,能做到如此的人很少。会不会是东祈七皇子的人?"
"不会。"慕寻说的轻慢,"司马熹瀚现在正为慕兴的死忙的焦头烂额,而且他很聪明也很沉稳,我这边大军压境,他绝不会在这个当口做出任何增加两国矛盾的事。能做这些事的,只会是那些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慕寻挑挑眉,邪肆轻笑,"不过,我这边死了人,他那边也死了人,这样死的越多才越有意思,我才好有心情玩下去。"
听闻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心底一震。语气明明是悠然轻慢,在紫衣男子身上,就变成了睥睨天下。也正是这种由内而外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让人又畏又慕的跟随其后。
"去查阴原,还有那个宁阳公主。"慕寻简短的下令,"下去吧。"
"那个东祈二皇子还等在楼下……"
"他想等就等好了。" 慕寻冷冷的,"就算帮他,也要等司马熹瀚当上太子后再帮,有挑战的事才有意思。再说,"他顿了顿,"现在帮也来不及了,据我估计,为了获得北瑞的支持,东祈帝今天就会定了太子之位。"
黑衣人都退下了,只留一个素衣青年。青年有着姣好的容颜,望向紫衣男子的眼睛就如他手中的茶盏般清雅幽静,却掩不了眸底的炙热和倾慕。"主上,您的茶。"
"如冉,"慕寻仍是不抬眼,"你也下去吧。"
话刚落音,慕寻始终望向窗外的眼睛突然瞬间亮了起来,接着嘴角竟是不自觉的勾起了笑。
不过是浅浅一笑,却让如冉愣住了。是那样温柔又深情的笑,纯粹自然,刹那间天朗云舒。如冉第一次见到男子露出这样的笑,他的笑,要么是邪肆的,要么是阴冷的,要么是轻慢的嘲讽的疏狂的。他走得太高了,高的快要将自己迷失在山颠的云雾中。越高,便越空寂,便越想让自己更高,再让自己更空寂。可就是眼前这片刻的温柔,便能叫自己瞬间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即便,那温柔不是为自己。
如冉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向窗外,只见路上有碧衣少年和白衣男子各骑一马,朝南奔去。如冉一呆,那个少年,竟是那幅画像里的少年!那幅慕寻一直带在身边、他曾见他一遍又一遍凝视的画像。而下一刻,慕寻已迅速起身,准备向门外走。
"主上是要追那少年么?" 如冉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求您不要去,让属下替您……"
话还没说完,如冉就停住了。不是被打断,而是再也不敢继续说下去。本已行至门口的慕寻转了身,定定望着他,眼神犀利阴冷,像刀。
"我的事,你也敢管?"疑问句却是肯定语气。慕寻的声音没有一丝表情,"你能跟在我身边,能活到现在,不过因为你长得有几分像他。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是,连他的一根头发都不如。"
慕寻转身,衣袍随之挥扬,只留一句冰冷的话:"你最好明白这一点,不要自寻死路。"
此时楼下的司马熹仁也看到了飞奔而去的两人两骑。冷笑一声,复而一叹,"这京城里头,一直逍遥自在到现在的,竟还是老八。"话刚落音,身边人附耳禀报,"殿下,陛下诏您即刻回宫。"
与此同时,那边行至转角的司马熹逸,也猛然将马勒住了。后面追上的是李虎,也是低低一句,"陛下诏殿下即刻回宫。"
"逸,你现在就要回去么?"少年面露失望,"可枫林就在前面了……"
熹逸眉头微皱,转向少年的时候却又是笑的温柔似水,"小染,我命李虎先随你去好不好?"
"那你呢?"
熹逸依旧笑着,表情坚定认真,"下次,我一定陪你一起来。"
很久以后,少年仍会想起男子这句话来。纵使时过境迁,最后,他也终究完成了他这句诺言。
枫林的枫红全红透了,一大片火红,像是要燃起来。叶子飘落了近半,地上铺了一片金红的地毯。
真是漂亮!沈碧染暗自赞叹,自顾自策马向前。待下马转身,身后竟是空无一人。"李虎!" 他有些奇怪,"你去哪了?!"
还没踏入枫林,李虎就敏锐的觉察不对。下一刻,他眼神骤变,刚一侧身,便有一只长鞭神出鬼没的直直向他甩来。
李虎一个翻身,足尖点地,急急后退,这时才方看到来人的模样。
一身紫衣,邪肆,冷漠,却依稀勾着笑意。是那种对猎物势在必得狂傲自信的笑意。
李虎眼神一沉,步出身法,灵巧快速的堪堪避开那条长鞭。接着迅速拔剑而起,剑花凌厉,刺向那人要害。
这几招,李虎已使出了全力。然而紫衣人身形依旧优雅又随意,只是几个侧身,便占得主导,接着长鞭一挥,如蛇吐芯,快如电光,转眼便逼上他的脖颈。
退无可退,李虎已渗出一头冷汗。
"住手!"少年的惊呼声传来。
随着少年的声音,长鞭一闪,竟是收了回去。
"阴寻?!"沈碧染的声音惊讶中还带了些惶恐,"你怎么在这里,你……"
"叫我寻。"话语被打断,接着身体也被搂住。沈碧染刚想挣开,右手腕忽然被握紧,阴沉的声音响起,"你的手链呢?"
凶什么凶?沈碧染倔强脾气又上来,用力甩开慕寻,"我放在宫里了。"
慕寻的手僵了僵,竟是松开了少年,缓缓道,"就知道,你不会戴……"
声音中透着些许无奈和哀伤,凌厉的眸子也是黯了下来。
"在南国,红豆和枫叶,都代表相思。"此刻落叶翩翩坠落,像断魂的蝴蝶。慕寻忽然说了这么轻轻一句,然后伸手接住一片枫叶。
"没见你的那些日子,我很想你。" 慕寻的语气认真又悠远,"时刻都在想。"
男子忽然又搂起了少年,转头对他邪肆一笑,一扫寂寥,"我,一直都很想做一件事……"
沈碧染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慕寻一把抱起,转眼两人已升至二丈之高。
少年惊的转头,只看见一个飞扬又嚣张的笑容,在蓝天与枫红交映的恍惚里,那笑容耀眼得像太阳。
是什么让他如此快乐?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枫叶纷纷飘落,宛若下起了哗哗的红雨。
穿透铺天盖地的红雨,腾空而上。慕寻紧紧抱着沈碧染,像一个任性的孩童,又如一条恣意的赤龙,自由的嬉闹飞翔于天地间,耗上了所有真气和内力,自顾自地越窜越高,高到可以俯视大地,睥睨整片枫林。
而这时候,低头看那枫叶飘飘,竟是分外的美。可是,除了刚才的绚烂恬静外,还能感受到浓浓的萧索寂寥。在下面,只能看到落叶的悠扬;而在上面,还能看到逐渐光秃的枝桠的留恋。这时候才发现,下面演绎着的竟是一场场的别离。
原来只有在这个高度,才能把一切都看的透彻,悲欢离合都尽收眼底。可越透彻,就越得不到解脱。
"越高,就越感觉冷……我一直很冷……"慕寻低低的声音在沈碧染耳侧响起,"可是你在旁边,就不冷了。"
少年怔怔的望向慕寻,看见男子对他又是一笑。比红叶还绚烂,宛若浴火而生。两个人直直对视,可谁都没有错开眼。接着男子的吻就覆了上来,很短暂的吻,没有掠夺没有侵略也不带欲望,如这半空中的风一样,悠悠淡淡,却痴痴缠绵。沈碧染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鼓噪到耳膜,混着呼呼的风声使他晕眩。
被慕寻紧紧搂着,少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透过衣服传来,在深秋的半空中分外明显,心绪也随着这温暖混乱起来。
"我从小便知道,为人一要懂狠,二要会忍,三要能不顾一切。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也靠这样,我才走到今天。"
沈碧染闻言一愣,复而又抬头望向慕寻,却只看到他雕塑般分明流畅的侧脸。没有了邪肆狂放,只剩恬淡深远。
"可这一回,我只想要你。"慕寻转过头来,是不可一世的坚定表情,"就算是用抢的,就算是不择手段。"
"天哪,那是什么?怎么在天上飞?" 几个路过枫林的百姓立在街边惊的说不出话来。
天上有两个人,天外飞仙般伴着飘零的枫叶,从空中缓缓降落。
他们的确是在飞。偷偷跟来的如冉呆呆的看着这幅画面,随即便担心起来。就算是绝顶轻功,也是要借力使力的,而在这高空中,没有任何辅助物,慕寻全纯粹依靠内力来催动,该虚耗的多厉害?
如冉不担心自己被慕寻发现,不担心违抗慕寻命令的惩罚,却看着慕寻明显因力竭而苍白的脸深深为他担心起来。自己是疯了吧?再看慕寻望向沈碧染深切的眼神,如冉终究苦笑一声,"原来,你比我还要疯。"
这边沈碧染一着地便立即挣开慕寻,"那个,我要回去了。"
少年自顾自往前面街道走,却是半天没得到回应,不禁有些奇怪,转身一看,慕寻依旧立在原地,深紫长袍随风飞扬,似乎不胜萧索,却傲骨依旧。
"你怎么了?"
"没事。"慕寻的浅笑中有些许虚弱,快步跟上少年,"去如意茶庄坐坐好不好?"
"我要回去了。"少年始终不能全心信任他,想都没想便立即拒绝。
慕寻低下头,半晌不语。长睫挡住了他明亮又犀利的眸子,也掩住了所有心事。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勉强少年,"那我送你回去。"
此刻正是晌午,越往主街走,行人便越多。
嗯,肚子饿了。沈碧染皱皱眉,再一抬头,却笑了起来。
"你饿不饿?"少年转向慕寻,睁着明亮的眼笑着问。
阳光下少年的容颜美丽耀眼,慕寻因这意外的笑容愣住,半天才道,"有点……"
"我请你吃饭。"
少年仍是笑着,然后转身抬头,清清嗓,深呼吸,张开嘴。朝不远处醉仙居二楼临窗的那个雅间大喊,"真香艳呐!"
醉仙居的二楼,临窗坐着的正是阴嫒。今天因为慕兴的死皇宫忙成一团她找不到阴原找不到李虎找不到沈碧染刚刚郁闷的偷偷溜出宫去醉仙居吃饭,正很优雅很贤淑很有礼仪很有公主气质的把一块糕点放进嘴里,顿时,呛住了。
呛的半天才喘过气来,红着脸瞪着眼叉着腰哗的起身,一脸气愤的华服少女指着楼下一脸坏笑的碧衣少年喊,"我让你再讲这个词!"说着,将眼前触手可及的东西全扔了出去。
可怜店小二才刚刚端上来的食物,什么香酥鸡呀龙凤酥呀虾饺呀虎皮糕呀,哗啦啦的往下掉。
阴嫒被'香艳'气的昏了头,卯足劲儿想砸中少年,再加上身为皇家人,武功多少会些,这一扔还真蛮准,都落到了少年身边。
"快接呀!"少年上前便接住了个烤鸭,左跳又拿了块糕点,正玩的高兴。
愣了半晌,慕寻终于开心大笑,陪着他闹了起来。
满载而归。边啃着鸭腿边吃着糕点,少年有些奇怪的望向前面挤着的一大堆人,"他们都在做什么呀?"
挤过来一看,少年脸上的笑顿时凝结了。刚被官员放上去的皇家告示华丽又威严,逼人不敢正视。东祈帝昭告天下,立七皇子司马熹瀚为储君,并与北瑞结为姻亲,同时立北瑞宁阳公主为太子妃。
少年忽然觉得太子妃这三个字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就那么迫不及待的结盟了么?慕寻垂眸敛神,沉静无语,又轻慢一笑。此刻结盟的情形,竟是和十六年前的一模一样。不知结果是否也能一样?
53.天籁魔音
太子准备入主东宫的同时,其他三个皇子也将出宫另赐王府。上头一下令,下头便赶快行动,一帮奴才很快把东宫拾掇了个妥当。忙活的时候,私底下的闲话是少不了的。
"宁阳公主自是能配得上咱们七皇子,只是不知脾性怎样。"
"现在可不能叫皇子殿下了,要叫太子殿下了。"
"据说这么突然的定下太子的位子,与南国三皇子的莫名死亡有关。"
"是呀,查不出凶手,南国迟早都得迁怒东祈,到时可怎么办才好?"
沈碧染走过长廊,便听到这么几句话。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原来是因为慕兴的死。
他那日第一个看见慕兴的尸体,虽然有些被可怖的死状吓到,可身为大夫,还是敏锐的发现了一些问题。从慕兴的脸上能看出他临死时是一副惊讶的表情,再按三人的伤口看,很像是他们都认识的人,在他们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忽然动手。另外,凶杀现场不仅离大殿不远,又不是在很隐蔽的角落,怎么看也不像是蓄意谋杀。
边走边想,才刚走进自己的永乐宫,身后一道声音打断了沈碧染的思绪。一转身,阴嫒远远跑来。"你今天跑去哪了?"少女步履匆匆,气喘吁吁。
待两人进了屋,禀退了下人,阴嫒再也藏不住一脸的忧虑慌张,"你可知你们皇帝已经定了太子妃的事?我不要陷入没有感情的政治婚姻里,不能再等了,我决定明天就走!"
"你先别急,李虎他……"
这时候,有人无声无息潜进来,正是李虎。恭敬的下跪,"侯爷可曾受伤?属下保护侯爷不利,甘愿受罚。"
沈碧染知道他是指刚刚慕寻的事,"我没事,那不怪你。只是你们两人决定好了,明日便走?"
半响,这个从来都沉默寡言的侍卫面带坚定的道,"是。"
两人的决心和勇气让沈碧染不由得感到动容,"你们可考虑仔细了,退路也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假死药是不会出错的……暴病身亡的话,责任怪不到东祈,也怨不到北瑞。"
阴嫒的表情同样坚定,"既然已经确定死亡,皇兄他们一定忙于处理后事,棺材里的尸体便不是那么惹人关注了,当晚便暗中出城离开。"阴嫒转而面露难色,"就怕还没到晚上城门就关了……"
"嗯……我应该能送你们出城。" 沈碧染考虑了一会,半晌认真的道,"可这件事也要让熹瀚知道,不然对他很不公平。"
司马熹瀚此时不在宫里。
"你知道你家殿下去哪了?"少年在翰墨宫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一个熟人,那个常跟在熹瀚身边,并曾护送他去边关的暗卫。
"殿下刚刚出宫了。"白虎忙恭敬的回答。殿下跟白狼出宫办事,并没确切的说去哪。可是眼前是无忧侯呀!殿下曾专门讲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无忧侯找他,都要禀报。白虎心里思量了半天,终是道,"有可能会去西街。"
……
说话声和吵杂声都越来越弱,街道巷口的行人和百姓因夜的降临而离去,西街开始变的空荡荡的。沈碧染根据白虎说的地址独自前往西街,刚走进巷子,隐隐约约,听到一阵乐曲传来。
脚步顿时停住了。这个乐曲,和慕兴死之前听到的乐曲一模一样!同样的调子,同样用树叶吹奏。
沈碧染拔腿便向乐曲的声源处跑,过了一条又一条路,在巷子里左绕右绕,不知走了多久,越绕越迷糊。
"杀人啦,有人死了!"前方突然传来打更人惊恐的声音。
横卧在地的尸体,地上流出的血已经快要干涸。快步跑过这条路再一拐弯,便看到这么一副景象。
刀法干净利落,死者死前甚至没有挣扎。同样是他所认识的人在他不防备的情况下动手,只是这具尸体的脸上只有平静和心甘情愿。
这张脸沈碧染很熟悉,是一直跟在熹瀚身边的暗卫白狼。
沈碧染忽然害怕的不能自已。白狼是和熹瀚在一起的,白狼死了,那熹瀚呢?他会不会出事?看着自己亲密的属下兼弟兄死在自己面前,他又该是多么的悲愤和伤心?
于此同时,一个普通的老头走进了西街的一个民宅,进了屋,揭掉脸上面具,竟是个漂亮的妙龄少女。她正是司马熹瀚暗中培养的十暗之一,华月。这处宅子,便是十暗的一个据点。
昏暗的屋内,更昏暗的角落里坐了个人。不用看清他的脸,只消他冷冽的气息便能让华月的心底立刻涌起淡淡欢喜与安心来。那个她愿意追随一生的男子,那个天神一般的男子。只是,他今日不是才被立为太子么,怎么会到这里来?还来不及思量,华月就嗅到了血腥味。
"殿下,"少女立即面色紧张的面向男子单膝下跪,"您受伤了么?"
司马熹瀚恍若未闻,冷冽的声音缓缓传来,"华月,你不必再做我的暗卫了,可以回华家庄了。"
少女霎时睁大杏目,表情惊慌又伤心,"殿下,是华月哪里做的不好么?"
"不是。当初我救了你父亲的命,不过是要你为我做事三年。如今已经是第四年了。"
"可华月愿意终生为殿下……"
"但我不愿意了。"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打断她,"十暗很快都会被遣散。"
听闻此言,华月忽然抬头定定望向熹瀚,"殿下,您怎么了。"
是肯定句也是肯定语气。少女眼也不眨的直直望着男子,语气没有了惊慌和伤心,却充满了担忧关切,执着的直指人心。
过了很久,忽然听到司马熹瀚轻叹一声。
华月从来不曾听过他叹息。那个冷冽又沉稳的男子,不管遇到什么事,最多也只是皱眉而已。他的自信和能力向来都让人无法正视,可现在,竟然发出了那么无奈的叹息。
"再跟着我,你们都会死。"
华月又是一惊,水目睁的更大,却不问为何会死,语气只有惊喜,"殿下是关心我们,怕我们出事么?"少女恭敬的磕头,"华月随时都愿意为殿下而死。"
"我知道。" 司马熹瀚的声音竟悠远的微带哀伤,"所以,更不能让你们死……不能让你们以那种方式死。"他缓缓转过来,"你起来吧,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他真的是怕自己出事!少女压抑着心头的激动,起了身,表情却更加坚定,"华月死都不会离开殿下。"
"我的命令你不听么?"冷冷的声音暗含着怒气。
少女却恍然不顾,声音竟是依稀染着欣喜,"殿下,您知道么,这是您第一回和我讲那么多话。也只有你讲了这些话后,我才知道,原来殿下在心里也是关心我们的。就是这一点点关心,华月死而无怨。"
少女的语气忽然一转,轻悠的像夜风,却依旧认真,一字一句,"所以很多事,只有说了才会知道。殿下喜欢无忧侯,也只有说了才能让他知道。"
司马熹瀚表情微惊,却马上便恢复平静。"你现在可以走了,别让我再说一遍。"
少女依旧置之不理,语气有些急促的继续道,"殿下一向做事果断有力,可您喜欢无忧侯,为什么不勇于去追寻呢?您起码也尝试一下……"
司马熹瀚没有说话,却是面向窗外缓缓的背对她站了起来。凉薄的星辉透过窗子洒落,依稀环绕在男子玄墨的长袍上,凝结成一层淡雾,落寞的璀璨。
华月忽然很想抱住眼前这个男子。这样孤寂的一个人,始终都孤寂的一个人。
"他和熹逸在一起,很好。"司马熹瀚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不过你错了,我不是喜欢他。"
男子眼睛微闭,凝眸处流尽弱水三千。"而是爱他。"
他挺立的背影让华月忽然感觉凄迷的发慌,语气更加急促,"那您更应该去追寻,更不应该放弃,不然你会后悔一生的。"
"你又错了。"声音竟然泛着浅浅温柔,"我不会放弃,我会一直爱他。"
"可是……" 就在华月刚向再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乐曲缓缓传来,音调哀伤却好听的令人沉醉。
华月才一抬头,就发现司马熹瀚的脸色忽然变了。熹瀚蓦地转身,眼神开始有些恍惚空洞,咬牙握紧了拳,像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巨大痛楚,表情悲愤又绝望,向华月焦躁又无助的低吼,"走!快走!"
华月有些惊诧,"殿下,您……"
司马熹瀚的眼神好像在清醒和迷失中挣扎,指甲把手掌都握出血来,全身都在颤抖,像头困兽一般,狂暴的嘶吼,"走!现在就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一向镇定自若的司马熹瀚露出这样的表情?!唯一的解释,便是出现了极为可怕的事,可怕到连司马熹瀚也无力应对。华月骇到不知所措,却是动也不动,坚定的不愿离司马熹瀚半步。
"你、为何、也、不走。"这几字,冰冷的没有一丝情绪,像是坚忍着硬生生吐出来。下一刻,华月就呆住了,仿佛有冰雪瞬间覆了她全身,冷的连心跳都停了。
因为她看见司马熹瀚此刻的表情和眼神,比冰雪还要寒冷,脸上尽是满满的杀意,表情已变的彻底陌生和空洞。
华月还没反应过来,一道薄薄的光,自司马熹瀚方向而来,无声无息,凌厉迅速的突然刺向她的要害!
金属冰冷的感觉夹着深秋夜晚的寒气,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
殿下竟是要杀她!!就在华月本欲等死的那一瞬间,少女忽然眼中寒芒一闪,手腕翻转,拼劲全力拔剑一挡,堪堪承住刀的寒气,随即借着那股冲力急急后退。
一道灵光同时在华月脑海闪过。天籁魔音!那个乐曲是可以控制人心智的天籁魔音!这等邪恶的功夫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不仅极难修炼,而且十分耗神,据说早已失传。
那一刻,华月才明白为什么殿下说要遣散十暗,为什么说不能让他们以那种方式死。
此时司马熹瀚的眼神已经没了焦距,眸底只有嗜血的麻木,转眼一刀又迅速逼来,动作狠绝流畅。
华月疾呼,"殿下,求您醒醒!" 她武功不敌熹瀚,挥剑欲抵,却是整支剑都被他的真气震脱,一个翻身,被逼至门口。
心底的害怕将华月淹没。并非因为怕死,而是因她知道自己不能死。她若是死了,清醒后的殿下又该如何难过自责?她不要他一个人孤独的躲起来绝望无助,她忽然想在临死之前拥抱他。
这时候,屋外忽然响起少年清澈好听的声音,还带着焦急担忧,气喘吁吁,"瀚,你在哪?你在里面么?"
竟然是无忧侯!!华月不顾迎面而来的刀,急切的转身,想要把门关死。
慢了一步。'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司马熹瀚也被这道声音吸引,眼神一狠,手中的刀瞬间转了向,飞快的掠过华月,麻木又狠厉的直直向门外刺去!
华月瞳孔紧缩,吓的来不及思量,立即飞扑上前,试图用身体护住沈碧染,阻隔在两人中间。可刚刚站起,熹瀚竟是转了身,紧紧抱住了她。
少女微笑了起来,明媚纯粹。在临死之前,还能够拥抱他,真好。
沈碧染刚开了门边便愣在了那里。司马熹瀚和一个女子紧紧抱在一起,女子脸上还带着深情的笑意。暗夜下两人缠绵相依的身影,和谐唯美的让人无法移目。
沈碧染心底莫名一疼,接着结结巴巴的低头道,"对、对不起,我、我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说着转身离去,跑的飞快。
浅碧身影离开的那一刻,华月感觉司马熹瀚整个身体的重量忽然全都压了过来。待她低头一看,眸底的惊骇竟是比熹瀚要杀她那刻还要深。
那把刀,没有插到自己身上,却是被熹瀚插入了自己的胸膛。刚才他转身抱她,是要用那个拥抱来掩饰、来挡住沈碧染的视线、来支撑自己能安好的站立住、来使沈碧染离开这里。在失去神智的时候,为了阻止自己伤了少年,拼命唤醒自己最后一丝理智,刺向自己。
乐曲声此时也终于停了。
司马熹瀚轻轻抬起头,然后微微笑了起来,像一个容易满足的小孩,笑里带着着细小的欢喜和庆幸,逐渐恢复清醒的眸子,明亮澄澈又流转的,仿佛要滴下泪来。
54.人是否都不可信?
空无一人的巷子,风也吹的寥落。在迷宫般曲折的路上走,很容易迷失方向。沈碧染走的累了,一屁股坐在巷子口,心也跟着寥落起来。
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难受。可是,如果熹瀚和阴嫒在一起,他是因为阴嫒觉得难受,那么熹瀚和别的他不认识的人在一起,他又是因为什么觉得难受呢?
远处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带着担忧和急切,"小染!"
"我在这里!"沈碧染连忙起身,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黑又深的巷子的那头,一人白衣如雪,一灯萤光幽幽,急匆匆的走来,让沈碧染不禁心头一动,真的是----好像鬼呀。
还在想着,司马熹逸已经用比鬼还快的速度游移到他面前,"小染你怎么那么晚了跑到这里出宫前也不和我说一声你知道我找你多久心里有多着急你有没有出什么事有没有……"
'嗷'的一声惨叫突然响破天际。熹逸疼的呲牙咧嘴,对着沈碧染微颤颤的掐向他大腿的手微颤颤的怒目而视。
沈碧染的声音也是微颤颤的,"你,你走路快的没声息,说话快的不喘气,我还以为……"
望着熹逸更加阴沉的表情,沈碧染忙笑的眼巴巴,"我知道逸是因为担心我,这世上就数逸对我最好了。"
嗯,这话听的真舒畅。熹逸忙昂首挺胸敛颜正色点头认同。他下巴下头要有丛胡子,一准得意的上手撸胡子了。末了伸出那只没提灯的手,柔声道,"累了么?我们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多温暖的一句话。那人墨玉般漆黑的眸子映着眼前的灯,摇曳着流光。灯笼被风微微吹动,沈碧染看到上面乖张的乌龟和猪头。笑着把手放到眼前的手里,牵着手一起走。
沈碧染还是问了一个自己很想问的问题,"你说如果一个人看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觉得心里难受,那是因为什么?"
半晌,熹逸认真的道,"这要看一个人是因为一个人心里难受还是因另一个人心里难受,要是一个人因一个人心里难受还要看一个人是一个人的什么人,看一个人是一个人的亲人友人还是仇人,若一个人是一个人的……"
熹逸忽然语气一转,一脸好意的望着被他绕的迷糊不知所以的沈碧染,眨巴着他漂亮的凤眼,好像一刻单纯善良的心在"扑扑"的跳,热情的紧,声音更是又甜又柔,"小染啊,你告诉我,你看见谁和谁在一起心里难受的呀?"
沈碧染还在想刚刚熹逸的话的意思,睁着迷迷瞪瞪的眼老实的回答,"我看到熹瀚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在一起,心里很难受。"
话还没落音,刚才笑比蜜还甜的人顿时一窜三丈高。"你跑到这里是来找七哥?!还那么晚的一个人?!"
转眼又一副小媳妇般的委屈可怜相,泫然欲泣,"小染竟然背着我和别人在一起……小染不要我了……"
"不、不是的……"沈碧染顿时手忙脚乱,"我是因为阴嫒的事来找他的,我怎么会不要你……"
"那你答应你只要我一个!"立马又精神的凑过来,两眼亮的像只抢食的小狗。
"好,好。"沈碧染只能忙不迭的点头,这时见到熹逸的神色又变了。刚想赞叹这家伙的变脸功夫真是厉害,却听到熹逸压低的声音,"小染,有人跟着我们。"
熹逸敛颜正色,"若我不敌,你就用轻功快跑,不要回头。"
才刚将少年拉至角落,熹逸就察觉了身后转角处的异动,他回头淡笑,却漫上浓浓杀气,快速灵活的一个翻身,先发制人,拔剑刺向转角。
凉薄的一声剑啸,刚强锐利,力压千钧。
转角阴影处随即闪出两人,一左一右,均已若花甲之年,身法却诡异迅速。两人同时凝气运功,长袍无风自动。眨眼间,其中一人已经出手,身形快如光影,摧枯拉朽般一掌逼来。
顿时真气相冲,杀气暴增!!
熹逸闪身躲过,白衣飘展,如狂风扫落叶之势使出剑招,简练干脆,不拖泥带水。一时之间,光影交错,又快又狠又乱,气势凛冽萧杀。
这时,另一名老者也动了,长袖一挥,一支飞刀直直冲来。
熹逸刚刚接下一掌,硬生生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矮身躲过飞刀,继而星眸寒光忽现,神色一狠,身形一折一转,长剑向那名老者刺去。
突然,身后少年惊喜的声音传来,"爷爷!"
爷、爷?就像被按了暂停键,剑快刺到老者身上时,熹逸猛地停住了。这老人竟是小染的爷爷?妙手山庄的庄主、鼎鼎大名的医圣沈从君?
熹逸向来冷静的脑袋顿时一片混乱,紧张激动的不能自持。天哪天哪!某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与对方家长的头回见面?那么我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好呢?家长的良好印象也是关键呀!熹逸迅速垂眸敛神,整理遗容----不对,是仪容,然后就在沈碧染刚刚欢喜的跑到老者跟前去、老者也浅笑着轻抚少年脑袋的时候,猛然对着老者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爷爷好!"
这一声竟是叫的比沈碧染叫的还亲还甜,熹逸眨着真诚善良的眸子,扬着单纯无害的笑脸,语气紧张激动,"爷爷呀小辈名叫司马熹逸今年二十有四久仰爷爷大名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我是真心爱碧染的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已经和他山盟海誓私定终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求爷爷能成全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要辣手摧花棒打鸳鸯……"
此时最早出手的那人也走了来,一左一右俩儿老头顿时石化当场。好容易消化了他说快板儿般的惊人语速,一个嘴张的老大,一个眼瞪的滚圆。
一只嘴悄悄附上沈从君的耳。
"庄主,是不是我听错了?少主竟和个男人在一起?"小声。
"嗯。"
"天哪,我们少主竟然是个断袖!" 中声。
"嗯。"
"这人一定有恋童癖,我们少主可比他整整小八岁呐!"大声。
"嗯。"
"这家伙一定是传说中的那种变态!一定是他诱骗我家少主的!" 更大声。
沈从君终于忍无可忍:"你在我耳边说话能不能小点声!!想要震死我么?!"最大声。
这回轮到熹逸和碧染石化了。
"爷爷和刘叔怎么会来?"
刘叔抢着答,"庄主本来就要来看看妙手堂的生意,我们又想少主想的紧,到了皇宫竟打探到少主去什么西街了,便不放心的过来找……"说着转向司马熹逸,晃着脑袋撸着须子质问他,"长的不错功夫也不错,怎么就是个……一定因为家教不好,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父亲是谁?"
"额,家父司马炎。"
"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怎么和皇帝陛下一样?你看看,明显是没水平的无知之人,怎敢用陛下的名讳,真是罪该万死……"
刘叔一路絮絮叨叨,熹逸诺诺称是,碧染躲着偷笑。
……
"我昨日还没来及和熹瀚说,你也不要急,"一大早沈碧染就被阴嫒叫了去,只得劝着阴嫒道,"既然你决定暴病身亡,也不需整理东西……"
"无忧侯在么?"外面太监的小细嗓传来,"大殿迎接南国五皇子,诸位王孙大臣都要到场……"
紫衣人坐在首座,神情似笑非笑,"本皇子来贵国只是来查三皇兄惨死一事,并非是来参加宴会的,不需要这……"
话语停住了,慕寻转头看见沈碧染进了殿,眼神也随之亮了起来。
沈碧染一坐下便用目光搜寻熹瀚,映入眼帘苍白虚弱的脸让他一惊,皱着眉又想到白狼和阴嫒的事,不知神游了多久,忽然有人叫他,"无忧侯,轮到你了。"
"啊?"
"刚才安亲王无意道了句很有意思的打油诗,很有助于缓和气氛,本皇子提议每人都说上一说,"慕寻看着少年,"到你了。"
"额,"少年心里着急,挖空心思想,终于一拍脑袋,"从前有只羊,整日爱跳墙,终于跳过去,墙外是条狼。"
"哈哈!"慕寻一愣,随即大笑,"无忧侯果真有意思,"他转向东祈帝,"本皇子和无忧侯相识已久,若是此番三皇兄一案查不出个究竟,本皇子想请无忧侯来南国做客,不知陛下意为如何?"
殿上说什么沈碧染从来都不在意,只一味的瞅准熹瀚,这边一散那边就去找他。
"熹瀚!"少年匆匆赶上。
熹瀚转身看着少年,眼神闪过不自觉的温柔,轻轻抬手想拿掉刚刚落在他左肩的落叶,就见慕寻跟了过来。
"我家碧染作的诗就是厉害。"当着司马熹瀚的面,慕寻揽住沈碧染的腰,用极暧昧的姿势把唇凑近少年的耳廓,之后,自然地在少年侧脸轻吻了一下。
沈碧染一呆,接着便和慕寻都看向了熹瀚。
一个是下意识的不自觉,一个是挑衅。
熹瀚面无表情,左手依旧放在少年肩上,右手却忽然一抬,接着一道光便猛地闪过,流利快速,待人还反应不过来的时侯,只见一把剑似有意无意的横在了慕寻的脖颈。
"听说五皇子喜欢收集天下名剑,"熹瀚的眼神冷厉,"你看我这把冰璇怎样?"
慕寻面不改色,"好剑。"眼神也是冷的,却勾着轻笑,"只是素闻七皇子擅使刀,这剑好像不太适合你。"
气势以及内力的较量,在沈碧染的两边展开。他的腰被慕寻揽着,肩被熹瀚按着,强烈的真气在身边盘旋,很快感觉头疼晕眩。
沈碧染立马抑郁的悲伤逆流成河。这两人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不会武功么?
"你们……"少年强忍着皱紧了眉,刚开口,便听到前方的吵嚷声。
"不得了了,宁阳公主出事了!"
……
黑暗中,少年的声音带着埋怨,"你怎么那么早就行动了?我不是让你不要急……"
少女委屈的紧,"听婢女说近期就准备正式成亲,我怕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也亏你这药厉害,那么多大夫也只看出来个因突发病猝死,阴原也理亏的没话说。"
"出城的令牌我带好了,趁着他们都在前殿议事,我们快走吧。"
翻过墙,已有人驾着马车等候。
马车外表不起眼,里面布置却精致的紧,吃喝用具一应俱全。"咳,到底是公主,时刻不忘记享受。李虎呢?"
"八皇子在前殿走不开,可他偏要死心眼的要和主子道别。" 少女皱着眉,"我们约好在城门口见,就怕他赶不及……"
马车咕噜噜的跑,沈碧染随手拿起茶壶,"来喝杯茶,先别急,他一定会赶到的。"
"我不急,我不急……"阴嫒念叨着,不安的拧着袖口。
"我也只能送你到城门口了,你们以后保重呀。"
阴嫒终是镇定下来,接了茶壶倒了两杯茶水,眸子隐约闪着泪光,却认真坚定,"我阴嫒今生都不会忘记你的,谢谢你的帮忙……"她拿起茶盏,"此刻我以茶代酒,真心感谢你,来世定结草相报……"说罢一饮而尽。
"可别说来世结草相报……"
沈碧染被阴嫒的情绪感染,不动声色的看向她,也把另一杯的茶慢慢喝完,笑着调节气氛,"我有个好朋友叫红裳,头一回遇到她时,我曾帮了她一个忙,然后我便开玩笑,说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准备怎么报答我?她回答的极其认真,说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我又故意逼问她,来世打算怎么做牛做马报答我?她回答的更是认真,来世你做牛做马,我一定喂点草给你,好好报答你。"
"呵呵,她就是那样的人,嘴巴很厉害,可是心是好的。"沈碧染看向阴嫒,此时眼睛清澈如天地精灵,浅浅一笑,震人心魄。却忽然轻轻一叹,"你说,这世上的人是不是都不可信?"
阴嫒顿时愣住了。
沈碧染却又是一笑,"可就算这样,我也总是努力的要去相信,相信只要自己全心全意的相信别人,便不会得到背叛和欺骗。"少年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轻到快微不可闻,连笑容也疲惫而黯然,"就算最终被欺骗,我也不后悔。可是还是很伤心呀,"少年笑着扶上自己的心口,"红裳,我这里感觉很伤心。"
只听茶杯落地的清脆一响,车厢里便再也没有了声息。沈碧染慢慢软倒在桌上,好像是进入了梦乡。
阴嫒却似乎呆在了那,半响缓缓抬起头,眼神中竟带着苦楚和无奈。"小染,这种迷药不会伤你的。"
少女深深望着昏睡中的少年,"小染,你可知,我最不愿你伤心。"她声音哀伤又悠远,"可是,我不能让我哥再等了。"
阴嫒一转身,脸上面具一揭,竟是另一幅模样。少女眼神已转为坚毅和决然,对车外道,"马车再赶得快些,赶快出城!"
达达马蹄逐渐远去,道路回归宁静。
黑暗里,有蜘蛛无声织网,忙碌异常,越织越大。
55.放任自己沉下去
马车出了城之后便连夜赶路,直到将近清晨,沈碧染朦胧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了装,更要命的是,手脚都被点了穴,动弹不了。
"碧染,你醒了?要不要喝水?"夏红裳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说着便端了水来喂他。
沈碧染手脚不能动,定定看着夏红裳,闭紧了嘴巴不肯喝。
"碧染,我知道你怪我。" 夏红裳放下杯子,轻轻一叹,转而又问,"你何时察觉出是我的?"
"喝第一口茶之前。" 沈碧染的声音因迷药而又虚又轻,"阴嫒是没有理由给我下药的,若是那样,那人便不是真正的阴嫒,而也只有你的易容术我认不出来……可惜,终是察觉的太晚。"他看向夏红裳,眼神里并没有怨恨,依旧澄澈干净,"你是从什么时候扮作她的?真正的阴嫒呢?你把她怎样了?"
"她好的很。阴嫒也的确是爱上了一个侍卫,是她在北瑞的贴身侍卫,在她前往东祈的途中我助他们离开,之后便顶替她的位置。"
"那李虎,"沈碧染忽然语气一紧,"他从头至尾只是你利用的一颗棋子?"
"嗯。"夏红裳神色坦然,"可我没有伤他分毫," 她望向沈碧染,语气认真,"碧染,我更不会让你伤了分毫。"
"你已经伤了他了。"沈碧染的神情略带凄迷,"像他那样内敛的人,一旦投入感情便奋不顾身。他对熹逸忠心耿耿,却能为了你而决定离开,可你把他打入了万劫不复。你可知,有些伤在心上,也许永远都去不掉了。"
夏红裳沉默片刻,却没有因此动容,"碧染,你又可知,有些事是我必须做的,就算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你将我带走又能做什么?"
一双水瞳黑不见底,不知情绪,"彻底促成南国和东祈的战争。"
夏红裳说的清淡,沈碧染却心里大惊。"怎么可能?"
"碧染,我不愿瞒你任何事。"
夏红裳抬起头,犹疑片刻,终是缓缓开口,"你可知南国素来对东祈虎视眈眈,入侵之事谋算已久。慕兴的死更成了导火索和开战的绝佳借口,整个南国都悲愤的蠢蠢欲动,南国大将席烈带大军压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时刻准备动手。"
沈碧染不知道这件事,睁大了眼,"还没有查出凶手,怎么就带了大军来?"
"查凶手?南国人才不会管谁是凶手,不管怎样,他们堂堂三皇子都是死在东祈,也只认准了责任在于东祈。"夏红裳顿了顿,声音轻悠缓慢,"可惜来了个五皇子慕寻,一而再的强行压制住军队的骚动,勒令席烈不准动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前日,我才打探到慕寻不愿动手的真正目的,"她看向沈碧染,"慕寻想拿此事作要挟,光明正大的换你随他去南国。"
"司马炎那老糊涂已答应了。"
提到东祈皇帝,夏红裳好像有极深的恨意,"席烈是南国第一大将,慕寻宁愿和整个南国抗衡,只为要你。以他的脾性,若最终要不到人,会怎么做?想必一定会反过来支持席烈作战吧?
"你……"沈碧染还没听完,就惊的说不出话来。
夏红裳依旧神态自若,"而司马熹瀚虽身为皇子却自幼参战无数,早就对席烈的大军做了防范措施,不愿再忍,加之他们又会认为是慕寻暗中把你带走却倒打一耙,"
少女水目微眯,"再配上我埋下的线人的挑拨,这下两国想不开战也难了。"
沈碧染忽然觉得心头冰凉。他和夏红裳相识已有两年,她是他在这个时空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了解她。沈碧染迅速恢复镇定,眼睛直直看着夏红裳,声音冷的不带情绪,一字一句,"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报仇!" 夏红裳猛然抬头,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当年司马炎为了坐上皇位,和北瑞勾结,暗害成王府一百二十一条人命,若不是我哥,我早就该死了!"
少女眼底满是深深的恨意,"当年我还不足五岁,可那副场景永远都忘不了。你可知我爹娘他们死的有多惨!整个王府到处都是血!"
沈碧染一下愣住了。成王府是东祈帝长兄成王的府邸,于十六年前莫名发生了灭门惨案。接着先皇颁旨宣布成王为谋逆罪,之后一干官员遭到牵扯,均被抄斩,兵部尚书公孙茂也在其中。"成王只有一子一女,那你便是……"
"是,"夏红裳脸色已恢复了平静,"我要司马炎失去皇位,要他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说着,少女竟微笑了起来,"不对,是国破人亡。"
外面赶马车的人忽然暗暗用密音入耳,"前方有官兵在关卡盘查。"
"继续赶车,不要露出破绽。"
话落音没多久,外面便有声音传来,"里面什么人,掀开帘子检查!"
此时夏红裳早已换作另一幅模样,俨然一个老妇人,而沈碧染也被她易容成一个老头。
一双微颤颤的老手主动从里面把帘子掀开,声音苍老嘶哑,"老身陪着自家重病的老头子去瞧病……"
"走吧。"官兵左看右看没看出有问题,抬手放行。沈碧染刚被点了哑穴,不能言语,只能暗自着急。马车刚行不久,身后忽然又有声音传来,伴随达达马蹄,"慢着!"
竟是熹瀚的声音!沈碧染眼睛一亮,心底立马充盈起安心和欢喜来,这时红裳的声音响在耳边,"碧染,对不起了。"
沈碧染还没反应过来,头脑便莫名开始昏沉欲睡。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少年依稀看到了熹瀚的身影。满脸的苍白和疲惫,风尘仆仆。他好像又廋了,好像很劳累很焦急,好像赶了一夜的路,好像还受了伤……少年心头蓦的一紧,却再也抑制不住的沉沉睡去。
沈碧染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酸疼,刚刚试图坐起来,立即有人靠近。
一个清秀的陌生少年利索的为他垫上靠垫,之后又来几人端茶送水的伺候,却是一言不发。
沈碧染能感受到这些人均武功高强,再定睛看去,入目所及的是一个布置精巧的屋子。他手脚的穴道仍是未解,深知夏红裳是怕他轻功高超而逃跑,只得倚在床头由人摆布。"这里是哪?我睡了多久?"
"我们已经出了东祈。" 夏红裳进了屋,"怕你在路上受颠簸之苦,让你睡了近八日。"
沈碧染缓缓抬头,语气平静又认真,"红裳,你实话告诉我,南国和东祈是否已经开战了。"
沉默了许久,夏红裳终是道,"不错,已开战近三天。"
"既已如你意,那么,"沈碧染的表情极为冷静,"你何时放我离开?"
"现在还不能,两国战情并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虽已开战,却在观望。" 少女看向少年,眼中满是真诚的情谊,"碧染,你先安心在我这里住些日子……"
"我要走。"沈碧染打断她,"我于你已经没有用了,"少年看向少女,双目仍如最初般澄澈,"若你还把我当朋友,求你让我走。"
"我不能让你走。" 夏红裳狠下心咬牙转身,"我已命手下线人四处宣扬了你的死讯,还拿出了物证,慕寻随即便不顾一切的要亲自上战,誓言夺下东祈。"
少女又转回头,"怎能在此时破功?"
那熹瀚他们怎么办?沈碧染大惊,他想要起身,却因手脚被点穴而无法自主行动。一急之下,眼前忽然发黑,坐都坐不稳。心脏猛地泛疼,全身都忍不住的抖颤。
"碧染,你怎么了?!"夏红裳一看,沈碧染此刻面容扭曲,似乎正在强忍着巨大痛苦,立刻惊的不知所措,"是不是心悸又犯了?!"她忽然想到为少年换装时他身上的两瓶药,"快告诉我,哪瓶是治病的药?"
沈碧染话都说不稳,"绿、绿色的……"
转眼之间手下人便拿了药来,少女立即紧张的亲手喂他吃下,等了半天却仍不见好,只见少年全身抽搐不已,脸色开始发青,症状反而更严重了,
夏红裳抖着手扶住少年的身子,"碧染,你、你到底怎么了?"
沈碧染此刻只觉得全身疼的像有刀在一点点割,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努力撑起一丝微笑,"绿瓶里其实是毒药……"少年口里开始有血慢慢溢出,"你既想让我死,那么……"他身体忽然紧缩,再也讲不出别的话来。
少女此时心底已大骇。她对沈碧染不禁有朋友的喜欢,还依稀有些情人的爱意,从来没想要他死,连忙一边解了他的穴,一边对手下人急嚷,"快,快都给我去找季大夫来,快!"
仆人们急匆匆的离去之后,沈碧染暗自活动了一下重获自由的手脚,忽然神色一变,在夏红裳不备之时,一个转身飞至窗外,运用轻功转眼跑远。
少女顿时反应过来,起身欲追,却忽然提不上内力,下一刻就明白了原委。绿瓶之中的还含有毒烟,早已散入空气,被她吸入肺中。
……
山间风乱,南界峡谷两边杀气层层缭绕。此时乌云遮月,一人立于峡谷这头的马上,静静望向东祈方向。
白天已厮杀了一整日,双方僵持不下,深秋染血,落了一片鲜红,空气中都夹带着浓浓血腥。
此时临靠南国边境的东祈小镇,百姓依旧生活的安之若素,却掩不了暗地的紧张不安。
一个暗哑苍老的声音低低响起,"边境已经正式开战啦,很快就会打到我们这里,还是趁早快逃的好!"
"你怎么知道我们东祈一定会败?!"另一个气愤的年轻声音打断他,"南国不是还没侵入我们一寸土地么?这回我们英勇神武的太子殿下亲自带兵,必定不会让南国得逞……"
一个少年静静的走过,衣衫褴褛,满面灰尘,却掩不住灵秀之气。
得知是熹瀚领军作战,沈碧染从夏红裳那里逃出的这两日,一路直直赶往靠南边境找他。为了躲避沿路红衣坊的人的追踪,片刻也不敢停。少年在诱骗夏红裳为他解穴时,当真吃了毒药,之后又用轻功逃走,再加上一路颠簸,身体早已透支。只靠心底一根弦绷着,时刻也不敢放松。
"用这个和你换这匹马怎么样?" 沈碧染身上一无所有,顾不得其他,只得拿出以前爷爷送的玉佩递给卖马之人,"我很需要一匹马。"
对着手中的玉佩看了半天,卖马的汉子神色变的严肃起来,"小兄弟,我虽不识货,也知你这玉佩委实贵重……这玉我不能要,你若有急事,赶快牵一匹马走吧。"
少年终是不再推辞,道了谢便立即策马而去。
一路风尘仆仆,越靠近边境,百姓越是少,再向前便是军营了。少年依稀看到驻扎军队的峡谷秋草萧萧,营帐层层叠叠,心底骤然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头脑开始昏沉起来。
"那是什么?"守卫的哨兵看到远远有马奔来,速度极快,不得不防。
不是严令禁止内城的百姓靠近军营么?顿时号角响起,一干士兵警视着由远而进的人马。
待靠近了些,士兵才看到只有一人伏在马上,衣衫凌乱狼狈,看不到脸。
在两军对峙的紧张时刻,这一人擅闯军营有何目的?一个副将顿时大吼,"将他拦下,禁止靠近!"
此令一出,士兵立即剑拔弩张,"来者何人?速速停下!"
沈碧染张嘴愈答,却疲惫的再也发不出声音,心口早已阵阵泛疼,身体开始抖的连缰绳都握不牢,只得等再靠近些再做打算。
"为何不停!"士兵见马速有增无减,更是紧张,随即一只箭便向马头射来。
长箭破空。
少年无力躲闪,一箭射中马侧颈。白马负痛,长嘶一声猛然向前窜出,跑的更快,撒开四蹄狂奔着冲向军营左方,直直地向着峡谷深处奔去。
那一刻,少年拼劲全力,终是喊出一个名字,"瀚!"
司马熹瀚此时刚走出营帐,这一声呼喊对他来说如同惊雷,立即回头向声源方向拼命奔去,只见一匹沾满鲜血的马从眼前营帐急闪而过,一抹碧色身影摇摇欲坠,奔入峡谷。
"碧染!"司马熹瀚撕心裂肺的一声惊吼,脸上恐慌的表情吓傻了周围的士兵。那一瞬,熹瀚感觉自己心脏都停止跳动了,随即跨上眼前的一匹马,直直奔去。
一鞭又一鞭的发狂般抽在马上,紧随着那抹碧色冲进了峡谷深处的密林。
马速太快,沈碧染此时连呼吸都困难,两边的景物飞速地闪过,那些斜斜伸出的树桠和凛冽的秋风,像刀刃划过皮肤般刺疼。心脏更是早已承受不住,像要裂开。
"碧染!"呼吼一声比一声惊心,呼呼风啸中,少年的意识开始模糊,却隐约听见熹瀚在喊他。
少年的手再也握不住缰绳,知道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被马活活拖死,见右方有水影闪闪,用尽最后一份力气拨转马头,向那出水潭奔去。
到达水潭的那一刻,沈碧染决然的松开缰索,马蹄骤停,浅碧身影随之被甩了出去。
只听扑嗵一声,少年的身体砸开平静的水面,溅起大片的水花。
水冷的刺骨,心口更疼的厉害。沈碧染拼命地挣扎也阻止不了身体的下沉,只觉冰冷的潭水争先恐后钻进他全身骨髓,抽去他所有力气。
身体渐渐僵硬,他是真的很想很想睡了。
终于放弃无力的挣扎,放任自己沉下去。
56.我不准你离开
"碧染!"
看到沈碧染落入潭中,司马熹瀚紧张惊骇的几乎从马背上滚下来。下一刻他便飞身向前,迅速奔至水边。
就在浅碧身影将要彻底沉没不见的那一刻,忽然伸来一只大手,用力握住少年的手腕向上一提,硬生生将少年从水里拉了上来。
一片混沌之中,沈碧染依稀看到熹瀚苍白焦急的脸,眉头紧皱着,嘴唇不停的翕动,好像是在反反复复地唤着一个名字。沈碧染很想张嘴对熹瀚说句话,可是提不起一丝力气。强烈的悸痛还有深入骨髓的寒冷一阵阵的上涌,身体每一处都在疼。
少年就像秋风中的落叶般瑟缩在男子怀里,他努力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阵阵发黑,终是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碧染,求你睁开眼看着我,千万不要睡!看看我好不好!"
沈碧染闭上眼的那刻,熹瀚早心痛心慌到不能呼吸。他紧紧抱着少年,怀里的人的全身都冷的像冰,不似活人,整个身体抖成一团,小小的蜷着,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竟是连颤抖也没有了。
少年如冷玉般苍白的身子好像一点点的变得透明,好像即将消失不见。这个念头让司马熹瀚五脏六腑都骇的发疼,只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沈碧染,只觉得万念俱灰了无生趣。
狠厉和坚毅忽然在司马熹瀚的眼底慢慢弥散开来。谁也不能夺走他怀里的这个人!就算是死亡!熹瀚抱着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翻身上马,然后直接用刀刺向马背,马在巨疼之下立即撒开四蹄,狂速飞奔。
剧烈的颠簸让沈碧染觉得浑身都散了架,疼的更加厉害,也因此从昏沉里唤回了一点意识,胃里一阵痉挛,接着呕出了几口潭水,身体又开始无意识的微微颤抖起来。
"碧染,"熹瀚单手把少年整个身体都包裹在怀里,胸膛紧贴着他的侧脸,一遍又一遍的低喃,"求你坚持住,碧染……"
熹瀚疯狂的策马去追沈碧染之后,这边的几个士兵还没回过神来。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瀚'字已经快把他们都吓傻了。普天之下,有几个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的?再到司马熹瀚撕心裂肺的一句'碧染',一个个才明白究竟出了多大的事。此时熹瀚的贴身侍卫白虎等人已经箭一般的骑马追了上去,刘副将急忙大吼,"快都跟上,保护太子殿下!"
一干侍卫刚奔向林子,就有一匹马闪电般的迎面奔来,直直冲向营地。司马熹瀚抱着沈碧染迅速下马,走进自己大帐,手下侍卫随即行动有素的传唤来军医,接着热水、衣物等一样样地送了进去。
热水刚被抬来,熹瀚就赶忙把沈碧染连衣服一起放入水里。在他刀一般的目光和骇人的威严下,两个军医低着头垂着眼,微颤颤的对少年搭在桶沿上的手把了半天的脉,"侯爷疲劳过度又寒气入体,身上还有余毒,再加上心悸……"
熹瀚打断军医的话,表情阴冷的可怕,"说重点。"
两个军医结结巴巴,"情况不是很好……微臣只能尽力而为……"
人全都退了下去,熹瀚将沈碧染从浴桶里抱起,褪去他所有衣服,直接用被子把他像婴儿那样包裹起来。在热水的浸泡下,少年的脸色终于不再苍白的那样可怕,陷在床榻厚厚的貂绒被褥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夜慢慢降临,帐外寒气逼人,帐内却温暖如春,炭火熊熊的燃烧着,时不时的噼啪作响。司马熹瀚一直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沈碧染,心底早已千转百折。这整整十一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和恐慌中度过。发现少年失踪时整夜的追逐和焦急;得知少年死亡时的万念俱灰……残存着最后一份理智拼命告诉自己,他不会出事,他不会死。可每每想起,又是钻心的疼。熹瀚抖着手轻抚沈碧染的侧脸,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仿佛一不留神他就会消失。
察觉到少年的睫羽好像动了动,熹瀚忙伸过头去,"碧染……"
少年终于缓缓睁开眼,眼里尽是迷惘。过近的距离里,那双带著水气的澄澈眼眸里能分外清晰的映出男子的身影。蝶翼般的长睫在少年眼睑投下一圈阴影,他的脸庞依然有种如玉般透明的质感,致使这阴影让人看了感觉异常心疼,仿佛脆弱的一碾便碎。
沈碧染蜷着身子无意识的低喃,"好冷……"
熹瀚心底一疼,随即把少年连同貂绒一并抱起,紧紧的搂在怀里,只露一个脑袋。男子宽厚的胸膛紧贴着少年单薄的身躯,两人的躯体间不留一丝缝隙。熹瀚一手摩挲着少年的脸,一边柔着声唤他的名字,"碧染……碧染……"
男子温暖的怀抱让少年心安,没由来的想到了家这个字眼。他的脑袋依然是混沌的,却忽然清晰的记起了他前世的家,有父母的疼爱和朋友的关心,平淡安和又温暖。少年的声音轻不可闻,茫然的道,"回家……我要回家……我要离开这里……"
听得此言,司马熹瀚莫名腾升起强烈的恐慌,抚在少年脸侧的大手猛地加大了力道,"我不准你离开!"熹瀚在沈碧染的耳边声声低吼,"碧染,我不准你离开!你哪也不许去!"
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栗和不知所措。男子把头深深埋在少年的颈间,嘴唇不断浅吻着少年的锁骨,声音慢慢只剩无力的恳求,"碧染,你听到了么,我不准你离开……"
滚烫又灼热的呼吸喷在沈碧染□的皮肤上,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抖颤起来。沈碧染的脑海中依旧茫然的一片空白,不清楚眼前这人是谁,不明白他为什么霸道的说不准,只觉得身上疼的难受,想要急切的摆脱掉这一切。他开始拼命的挣扎起来,无意识的低喃,"……我要离开……让我离开……"
司马熹瀚压制住沈碧染的挣扎,将他搂得更紧,紧到仿佛要把他嵌进自己身体里面去。在少年的锁骨间浅吻的唇不由自主的缓缓上移,吻过他优美的脖颈和精致的下巴,最后落在少年没有血色的唇上。
沈碧染无力的被人紧紧箍住,由内到外都散发着冷意,只觉得落在嘴里的东西又软又暖,舒服的紧,乖巧的张开嘴,开始回应起这个吻来。
少年微凉的唇舌带着冷冽的甘甜,无意识的允吸着男子的舌尖,一点点深入,交缠辗转。
"碧染……"司马熹瀚的声音变的低哑性感,带着深沉的情
欲。在少年无知的允吸下,这个本来只是安抚和疼惜的浅吻,很快如火般燃烧,深到一发不可收拾,连空气里也开始弥漫起浓郁的□气息。
"唔……" 沈碧染渐渐被吻的喘不过气,无辜又不知所措的睁开眼看向熹瀚。少年的眸子波光潋滟,澄澈又单纯,更引发人性潜藏的占有欲,让人无法自控的意乱情迷。起先锁骨和脖颈上被印下的吻痕开始在细嫩莹透的肌肤上慢慢显现,在一片雪白中零星绽放起朵朵嫣红,被吻的红肿的唇更是艳丽的惊心。
淡淡的空气里,少年无措的望着男子,整个人美的如梦似幻,美的让人感觉好像一切都不真实。
熹瀚忽然呆呆的停住了。他是在做梦么?会不会当他再度睁开眼,少年又将消失不见?整整十一天的思念和担忧,折磨的他快疯掉,几经濒临崩溃。像是为了确定眼前一切的真实性,熹瀚再次覆上沈碧染的唇,迫切又猛烈,力道强的近乎有些粗鲁。沈碧染好像本能感觉到危险,不由自主的向后缩。但下一秒,就被司马熹瀚以更猛烈的力道压制住。男子用力的深吻怀里无措的少年,大掌同时探进被子,摸索少年不着一物的身体,分分寸寸的确认他的每一片肌肤。
男子粗糙的手心和猛烈的力道给肌肤带来的灼疼,将沈碧染的意识一点点拉回,头脑终于开始慢慢恢复清醒。他睁大了眼努力看清眼前的人,忽然惊觉:竟是熹瀚!熹瀚在吻他!熹瀚为什么会吻他?!
这个带着狂乱绝望和深沉爱意的吻,让沈碧染心头莫名一窒。他被吻的快不能呼吸,接着疼痛再次从心脏里爆发。
司马熹瀚忽然发觉怀里的少年抖的厉害,猛地回过神,"碧染,你怎么了?"
"……" 少年光洁的额上渗出了冷汗,眼底蕴着一层水雾,"……好痛……"
一听痛这个字眼,熹瀚立即紧张起来,他重新用被子裹好少年的身子,紧紧搂住他,声音有些发抖,"碧染,你哪里疼?"
像是无助的小动物的那种姿态,少年手脚都因疼痛蜷缩着。没有焦距的眼睛迷茫的望向熹瀚,声音好小,微带着害怕,"……好痛……"
司马熹瀚心底一沉,"是不是心口疼?你的药呢?你有没有带药来?"
少年的声音细若蚊蚋,低低呻吟着,"丢、丢在、红裳那了……"
熹瀚的脸也刷的白了,"碧染……你坚持一会,我让军医想办法去弄能治你病的药,应该很快就煎好了……"
他再一摸少年的额头,刚刚还冰凉一片此刻却烫的骇人,立即冲着外面的侍卫低吼,"快去再把军医找来!"
这一声吼让沈碧染微震了一下,彻底明确自己是真的已经来到熹瀚身边,几日来的担惊受怕和颠簸之苦顿时抛之脑后。他努力睁大眼看着熹瀚,甚至不舍得眨一下,接着眼泪就随着睁大的眼眶滑落下来。
"碧染……"熹瀚心慌不已,"很疼么……很疼对不对……"
此刻沈碧染的神智彻底清醒,害怕熹瀚担心,强忍着疼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不是很疼……"少年轻声低喃,湿漉漉的长睫还挂着刚才因疼痛和委屈而掉落的泪滴,带着柔柔的微笑,然后很乖巧很小声的叫他,"……瀚……"
司马熹瀚顿时一阵心悸。
胸腔里有火在喷薄翻滚,熹瀚觉得之前所经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够了,真的够了。只此一声,此生已足。
帐口有声音传来,应该是军医来了。熹瀚头也不回,语气急切,"快进来!"
话刚落音的转眼间,一个人影已闪至床前,速度快的让熹瀚感觉奇怪,他一抬头,顿时一惊,"怎么是你!?"
57.把你的身体吞下去
毕竟有非同常人的能力和阅历,纵然司马熹瀚心底掀起惊涛,仍是迅速恢复了镇静。熹瀚即刻判断出不仅帐口守着的几个侍卫都被制住,而且以眼前这人的功夫,军营的将士们可能也都对他的出现毫无觉察。熹瀚定下心来,同时又发现帐外并没有其他高手。这人竟是只身前来?真是狂傲惯了么?当真不把这十万大军放在眼里?
司马熹瀚一手不动声色的将怀里的少年向后移,一手暗聚真气,声音沉着冷冽,"在这个当口孤身前往敌军大营,该说你胆色过人好,还是匹夫莽勇好?"
眼前的紫衣人却是没有其它动作,只是始终盯着他怀中的少年,恍若未闻。
慕寻平静的神色下其实早已暗含波涛汹涌。他一向做事有理有序,不露一丝破绽,却在得闻少年死讯的那刻恐慌到无法思考。明知那是一个骗局,仍是无法自控的日夜难安。当探子汇报说看见少年出现时,他下一刻便径直赶来,甚至没考虑自己的退路和后果。
慕寻面无表情,心里却忽然难受的发慌。少年可曾知道自己担心他到手足无措、想念他到无力自拔?可曾知道自己有多痛恨自己这种丧失自我的行为、却又忍不住心甘情愿的想为他付出一切?
此时沈碧染感觉到心口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快要忍受不住。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来人,只看到一抹孤傲又高贵的紫。少年的眼眸因疼痛而再次迷离,看不清紫衣人的脸,却能够感受到他心里的怅皇。少年皱着眉,有些吃力的缓缓道,"……阴寻……你为什么……不快乐……"
寂静的夜晚,少年的声音轻的像一句叹息,却直直穿透慕寻的心。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不自觉的勾起一个微笑来。
沈碧染这边话刚落音,更强烈的疼痛就从心口袭来,光洁的额上渗满细碎的汗珠,疼的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死死的抓住胸口,眼也紧紧闭上了,无力的溢出破碎的呻吟。
"碧染,"司马熹瀚顿时又疼又慌,顾不得眼前的慕寻,"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让你不疼……"
一只拿着药丸的手伸来,"快把药吃了!"慕寻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担心,可声音轻柔又小心,"碧染,乖乖张开嘴……"
司马熹瀚却把怀里的少年更向后移一步,冷冽的眼神审视的看向慕寻,像一头戒备又狂傲的狮子。
慕寻神色一冷,也看向熹瀚,带着浓浓杀意。终是怕耽搁时间,硬生生的控制住。"再不吃药,碧染就有危险," 慕寻的语气越来越狂躁,"你要眼睁睁看他死么?!"
熹瀚顿时一呆,不由自主把沈碧染向前送,接着慕寻就把药放至他唇边。可少年牙关紧咬,怎么也喂不进去。
"碧染听话,"慕寻轻声细语,"乖乖张嘴好不好?"
沈碧染朦胧中闻到药丸的味道,仔细判别竟和自己配制的所差无几。拼着最后一份力气张开嘴,把药吃下去。
慕寻的脸色越来越沉。少年的眼还是紧闭着,全身还在瑟缩着。这药是自少年那次在京郊发病后,他根据少年的药命人配制的。难道说不管用么?
过一会,沈碧染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了,神色也开始缓和,可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似乎累极而睡去,长长的睫毛疲倦又虚弱的低垂着。
慕寻和司马熹瀚暗自松一口气。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眸底是同样深刻的爱恋和心疼,同样刻骨的痛苦和隐忍。
接着,慕寻就看见了少年颈上和唇上的吻痕,忽然觉得搂住他身体的那双手让他有嗜血的冲动,下一秒,带满倒刺的长鞭就向司马熹瀚的肩侧直直扫来。
长鞭破空,挟着强烈内力,卷起呼啸气流。
司马熹瀚迅速错身一闪,极巧妙地从长鞭的间隙堪堪躲过。为了防止伤到怀里的少年,熹瀚随即转身将少年放回床榻,接着探手入腰,软剑一抖,闪电般的前进三步,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越过长鞭,刺向慕寻腰腹。
柔韧的软剑在灯下流泻着迷离又阴寒的光华。剑气肆虐,慕寻却是动也不动,就在软剑将至身前的一刹那,用极其诡异的身法一个翻身,人已行至熹瀚身后,长鞭再次出手,逼至熹瀚脖颈。
熹瀚瞬间转身,神色一变。冷漠,残酷,不动声色。一招凌厉的剑法扫开长鞭,严密有力,气势磅礴。
你死我亡的战争越演越烈,在狭小的帐内,两个交缠相斗的身影卷起阵阵凛冽的真气。真气给头脑带来的强烈眩晕感,迫使沈碧染想要再度睁眼弄清楚眼前的状况。他已经发起了高烧,浑身都热的难受,神智也变的迷糊不堪。无意识的想摆脱身上又热又厚的貂绒,挣扎的低喃,"瀚……好热……"
少年细微的呻吟声像魔咒,软剑顿时停滞,长鞭也一闪而收。待慕寻和司马熹瀚不约而同的转头,顿时都眼眸一深。少年身上裹的貂绒不知何时快被褪了一半,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大片胸脯,乌发散乱的垂落在肩上,如玉的肌肤因高烧泛起诱人的粉红,在灯火下美的摄人魂魄。
熹瀚随即转身,要将沈碧染盖好。刚一动,旁边的慕寻也动了。
一道长鞭,狠厉异常,飞速向司马熹瀚袭来!
肃杀的不放过任何伤敌机会,让他无处可躲。
熹瀚绝处逢生的一跃,飞掠开去。可下一秒,就后悔莫及,却是无法挽回。
慕寻刚才的一鞭不过是幌子,瞬间就转移了方向,直直奔向沈碧染。待熹瀚转身,长鞭已经卷住床上的少年,将他连同貂绒一起勾走。
此时帐外有越来越多的细碎脚步声慢慢临近,熹瀚能听出那是自己手下的暗卫和士兵。他全身紧绷,心底翻涌起滔天巨浪,表面却依旧冷然如斯,眼神定定的望向慕寻,"把他放下,我就放你走。"
慕寻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挑衅的回看熹瀚,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他紧紧搂着少年,把他裹好,勾着轻慢邪肆的笑意,"我来,就是要带他走。"
目光擦出尖锐的火花,凛冽的对峙很快让空气和人的呼吸都凝滞住。
"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他,"熹瀚的声音冷的像冰,"就凭你一人也带不走他。"
慕寻没说话,却动了身。一手搂紧少年,一手挥鞭,转眼竟破帐而出,如大鹏展翅。熹瀚神色一狠,接着追过去。两人才一出帐,便有侍卫配合熹瀚,挥剑向慕寻刺来。
慕寻腹背受敌,又带了个人,渐渐处于劣势。熹瀚步步紧逼,一剑直取慕寻咽喉。
慕寻一个巧妙的转身,剑锋竟差点伤到沈碧染。熹瀚连忙缩剑,就在这个空当,慕寻使出绝顶轻功,趁机一跃,逃去五、六丈远。
两军交战的当口,身为皇子的敌国主帅是多大的诱惑!精通箭术的刘副将红了眼,抄起一把弓就向慕寻射去。
"住手!"怕伤到碧染,熹瀚心里一紧,立即大喝,尤时已晚。三支箭破空而出,慕寻连忙翻身,堪堪躲过两支,却不料最后一支竟正巧对着沈碧染的后心。慕寻一慌,首次乱了阵脚,避闪不及的那一刻,突然一把弯刀飞来,擦过沈碧染的身体,斜斜将箭矢打飞。
白马嘶嘶,白衣翩翩。竟是司马熹逸疾驰而来。白影飞身向前,堵住慕寻去路。慕寻随即挥鞭,有序有力。他本就武功超绝,又料定熹逸投鼠忌器不敢放开手脚,很快占得上风,长鞭将要缠上熹逸脖颈的那刻,怀中少年微弱却坚定的声音传来,"你若执意带我走,就带我的尸体走吧。"
慕寻惊的低头,竟见少年不知何时手持玉簪,簪尖已经刺入脖颈,鲜红的血珠在如玉的肌肤上刺眼的夺目。
"你可知这是谁的簪子?"顿了片刻,慕寻忽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沈碧染一愣。他刚刚才因冷冽的寒风恢复一些清醒,再定睛一看竟是熹逸面临危险,情急之下随手在慕寻身上找到了支簪子,谁知是谁的?少年强忍着头疼,努力维持神智,"不是你的么?"
"嗬嗬,"慕寻忽然笑了,怅怆哀伤,"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不记得这是你的东西,不记得你那日在大街上拿它刺向我胸前,不记得我说过要来寻你?你可知这支簪子我日日放在身上,日日睹物思人,"慕寻的眼睛犀利又忧郁,直直望着少年,"你可曾有一点点喜欢我?"
少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一点也没有。"
慕寻眼底的凄怆瞬间流溢,接着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少年。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从来一点也没有么?连好感也不曾有?"
也许是因为高烧,也许是因为寒风,忽然有泪水不断从沈碧染眼里流出,大颗大颗向下滴,怎么也止不住。他把头埋进貂绒里,不让任何人看见,流着泪假装坚定,"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甚至连一点好感也没有。只求你在我彻底讨厌你之前放手。"
片刻,慕寻忽然放肆大笑,在峡谷中显得格外荒凉。他搂住少年的那只手越收越紧,紧到快让沈碧染承受不住,骨头都仿佛要碎掉。过了许久,嗜血的声音低低传来,"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你,然后亲手杀了你,把你的身体一口一口都吞下去,接着,自杀。"
慕寻身影一转,随即将少年抛向司马熹逸,接着如游龙般飞速一跃,三转九折,消失在黑暗中。
"小染!"熹逸立即紧张的抱紧少年,"你怎么样?"
"逸……"滚烫的泪从少年的眼眶滑落,"好难受……"这一句轻的只有少年自己才能听见,却说不清究竟是心里还是身体难受。
"碧染在发烧,"熹瀚沉稳的声音掩不了焦虑,"快回营帐。"
整整一夜,大帐里始终有人进进出出,汤药一直不断向里面送。沈碧染在慕寻离开后不久就陷入了深度昏迷,高烧始终未退。
少年水色的唇噙着淡淡的疲惫,眉也紧紧蹙着。滚烫的体温,细若游丝的呼吸,把熹逸的心扯的生疼,一遍一遍的亲吻他的额头,一口一口度药给他。直到清晨,沈碧染的情况才稍稍稳定下来。
熹逸一直守在少年身边,熹瀚却好像预见了什么似的,独身一人默默去了军机帐,召集手下将帅探讨军情到黎明。
过了黎明,司马熹瀚回到大帐,深深望了一眼少年之后,忽然缓缓开口。
"八弟,"熹瀚的眼神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你怎么会'七杀刀'?"
熹逸一滞,竟是半响无言。
"你用弯刀截下刘副将那支箭的那招,使的正是北瑞绝学'七杀刀'," 熹瀚的神色依然淡然,再次问道,"你怎么会'七杀刀'?"
以司马熹瀚极其内敛的性格,话是绝不说第二遍的。而这回,他极其认真的重复了两遍。
屋内忽然静默的可怕。
熹逸终于抬起头,"七哥,如果我说我天生就会,你信么?"
磁性的嗓音微带懒散,轻轻响起,又模糊消失。接着,男子悠悠一叹,如往常般染着笑意,"这一年来,我把八岁前忘掉的东西全想起来了。"
"你……"像是忽然忆起了什么,熹瀚一惊,欲再开口。另一道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
"殿下!"有侍卫进至帐口,恭敬的跪下,声音却带着极大的惶恐,"哨兵刚探到南国突袭,他们的骑兵此刻正向峡谷这边攻来!"
"骑兵?" 熹瀚有点不可置信。他率兵驻扎峡谷后,已命人绕营地前的边界挖了深深的堑壕,壕沟两旁还布满了铁蒺藜,骑兵是不可能那么快过来的。
"殿下," 两个副将也进了帐,语气略带焦急,"南国五皇子不知用什么手段,短短两个时辰间,杀了上千人,用尸体填平了壕沟,并覆盖了沟上的铁蒺藜,正带着兵马欲过峡谷。"
如此残忍的手段,当真是慕寻的作风。熹瀚神色一冷,很快镇定下来,"席烈暗中并不服慕寻的调配,各队统兵的将军又各有来头,南国军队实际上治军不严,"熹瀚随即走出大账,"所以他们行动不会很整齐迅速,不会如看上去那般气势汹汹。"
玄衣男子迎风而立,神情威严霸气,带着睥睨天下的神采,"迅速集合所有将军,整队列兵,按我昨夜说的即刻行动!"
58.心雨
司马熹瀚将十万兵马重新整合,从中抽出八万,亲自率领。剩下的两万由副将孙飞武与司马熹逸带领着撤离峡谷,后退至东祈距南国边境最近的一个城镇---东兴镇驻扎。熹瀚自己率领的那八万兵马则采取化整为零的战术,分成五个队,分别前往峡谷不同方位,企图以神出鬼没的方式袭击扰乱南国向东而来的各路兵马,并截断各路大军之间的通信。
这五队人马,全都是适合野战的精兵,身上只带了极其简易的行装,每匹马也束住了口,各队为首的参将在熹瀚的命令下,很快无声无息的迅速向各自的目的地出发。最后,司马熹瀚也率领自己那一小队人,悄然的消失于峡谷深处。
短短一个时辰,东祈驻扎在峡谷的十万军队全部撤离,一个不留。
又一个夜幕降临。此时南国大将席烈正独自率领一路军马向前面峡谷前进,过了峡谷,便彻底进入东祈国境了。可越向前走,席烈心头越觉得奇怪。昨夜,五皇子突然决定要打破两国对峙的僵局,而后将南国三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分别从不同方位进攻东祈,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从昨夜到现在,行军整整一天了,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东祈敌军,整个峡谷都寂静的让人觉得又奇怪又惶恐。
已经入夜,席烈命令士兵停下来就地驻扎。峡谷里密林深深,荒草丛丛,不禁让席烈暗中紧张。他知道司马熹瀚年少时就曾以一人之力神出鬼没的擒走敌国主帅,其作战方式更是千变万化,万万不得小觑。席烈思及此处,谨慎的命令士兵严阵以待,时刻不得松懈,以防突袭。
整整一夜,士兵们轮流巡卫,提防着任何风吹草动,却是一直没有敌人袭击。天色已亮,席烈不再耽搁,下令军队继续前进。
南国兵分三路,慕寻、潘之武、席烈各领一路,相互间靠专门的通讯兵联系。席烈沉声问手下副将,"五皇子那边可有消息?"
"目前没收到。"
怎么会没收到?席烈心底的困惑加深。待走到虎坡谷,已是正午,士兵们暂停前行,吃起了干粮。谷侧的岩壁如裂开的墙,像刀锋般尖锐,不高却很陡。风轻轻吹过谷底,初冬的阳光照的人懒洋洋的,四周安静平和。
骤然,林子那头动了!
只见草木皆动,却是无声无息。前排的巡兵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只觉得脖子刺疼,随即鲜血四溅,箭过穿喉,轰然倒地。
"有敌军突袭!"席烈的士兵顿时大惊,下一秒,带着火的箭如雨般嗖嗖而来。
顿时,硫磺味和血腥味充斥鼻间。马蹄声声,一干军队神出鬼没的前来,火箭铺天盖地,引起浓烟滚滚,惨叫连连。
来袭的军队全部身着墨色衣服,行动迅速的如一阵狂风,悄然无声的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乱中有序,让人摸不清头脑。席烈顿时冷静下来,整队布阵,开始举弓反击,同时后面训练有素的骑兵立即冲上前去,准备迎战。
可这个时候,来袭的东祈军队竟掉头便走。就如他们来时一样,进退均快的像风,即刻又隐退于四面八方。始终无声无息,这种无声却让人觉得分外可怕,席烈这方还在追于不追间犹疑徘徊的时侯,真正的风刮来了。
一阵大风,自虎坡谷的东西方吹来。就着还在燃烧的火箭,火舌卷起枯草,以燎原之势向席烈的军队迅猛逼近。刚欲惊慌的后退,后面谷侧的岩壁便传来了闷雷般的响声。
回头一看,竟有大大小小的岩石,沿着陡峭的岩壁,顺着崎岖的谷坡,纷纷滚落。
战马嘶鸣,一片混乱。
有士兵被巨石活生生碾过,血肉模糊成浓浓的乌红色浆汁。
前有大火后有落石,训练有素的南国军队瞬间手足无措。席烈一跃上马,大吼一声,猛地发力一推,硬生生地击开一块刚滚落的巨石。
"整队!"席烈立于马上,坚毅如山,"想法掩好口鼻,迎着这火,冲出去!"
身后乱石仍在哗哗而落,席烈手持长枪,"谁也不准退!要想逃命,只有迎着火冲出去!"
待一干大军冲出火海,已经折损了不少。翻过虎坡谷,却是再也没遇上东祈敌军。那些前来突袭的墨衣军队没有趁机再度出手,当真如一阵风般不见踪影。
……
南国另一名将军潘之武,率领另一路兵马自峡谷的南面向东祈进军。夜渐渐深了,潘之武下令士兵停军驻扎,此刻正在帐里看地形图。
除了巡卫的哨兵,士兵都因疲倦而混混欲睡。夜色中,却有一群墨衣人行动如狡兔,贴地而行,悄然无声,在荒草和黑暗的掩护下,迅速的从四面八方而来,向潘之武的驻军营地而去。
为首的玄衣男子面无表情,在逼近营地那刻,持刀的右手向下一挥。身后人仿佛得到暗号一般,立即各就各位,全体行动。分成组无声的飞身向前,转眼间就有大量哨兵干净利落的被切了咽喉,霎时鲜血四溢。一些南国兵随即被惊醒,奋起反击。转眼之间宁静的驻地如同修罗之场,吵杂纷纷,杀戮迭起。
在手下人刻意制造的混乱和掩护下,为首的玄衣男子目不斜视,以闪电般的速度径直前往潘之武的营帐,帐前的的两个卫兵瞬间被他一刀毙命。
潘之武刚拿起剑出账,就见一袭玄墨扑至身前。潘之武只觉得来人出手狠厉有力,如一头猛狮,他才使出剑招,就被灵巧的躲过,下一秒,玄衣男子手中的匕首便贴上了他的咽喉。
"让你的兵停手。"男子的声音冷漠的没有表情。
潘之武心底大骇,又被男子的威严所慑,言听计从,"全都住手!"
士兵一看将军被俘,不由自主纷纷放下武器。
墨衣男子又做了一个手势,手下人立即聚拢,竟卸了装粮草的车,而后挟持着潘之武,并带着所有粮草,扬长而去。
连夜赶路,前方,便是东兴镇。
"砰"的一声,一个人影从车上被抛下。
"我不杀你,也不俘你,"行至城镇的城门口,为首的玄衣男子淡淡的对被扔在地上的潘之武道,"你回去告诉慕寻,我在东兴镇等他大驾。"
昏暗的帐内,紫衣人逆光而立,看不见表情。
南国已三军汇总,逼至东兴镇前。待听完席烈和潘之武的汇报后,慕寻仍是没有任何动作。想激怒我,诱我前去么?慕寻冷冷的语气竟是微带赞赏,"司马熹瀚倒当真不错,不愧我将他作为对手。"
"求殿下准臣前去围攻东兴镇!"席烈的脸色带着忿然,主动请缨。
"你?"慕寻缓缓转身,随手在案上拿了一杯酒,神情冷漠的道,"你若想去,就去好了。"
得到答复,席烈一干人即刻便退出了慕寻的营帐。
就在席烈离去的那一刻,慕寻已经把酒悠悠洒入地上,动作优雅缓慢。接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得声音轻声道,"席烈,我先替你送个行。"
抬起头,慕寻对着虚空之处接着道,"这回就先让你得逞一次,把他的命给你送过去,再送你几万兵马,以谢谢你即将大方的丢下座空城给我。"男子嘴唇依稀勾着玩味的笑意,"可惜,你不知道这东兴镇实际上比你想象的有用的多。"
……
沈碧染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略显苍白的脸映在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
日夜担心的人终于醒来,司马熹逸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小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
男子深深的望着少年,声音轻的好像怕惊扰了那双刚打开却还在轻颤的如蝶翅般的睫羽。
"逸……这里是哪?"
"是东兴镇。你睡了近三天了,真让人着急……"
"东兴镇?"沈碧染有些奇怪,"熹瀚呢?"
"李虎刚来报,说七哥方才已经到了。"
"哦。" 沈碧染抬起头望着熹逸,忽然语气急切,"真的要打仗了吗?这场仗不能避免吗?"
"小染,"熹逸搂住少年,安抚性的亲吻他的额头,"你什么都不要担心,什么都不要管,我保证,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男子的语气温柔安逸,让人信赖。沈碧染的头还是沉沉的,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在熹逸的怀里昏昏欲睡起来。
待沈碧染再次醒来,精神大好,刚起身,便有一对少女来到他面前伺候他梳洗。
"你们是什么人?"
"奴婢叫阿兰,这个是我姐姐阿紫,"一个有酒窝的女孩抢先回答,笑容纯真质朴,"是将军大人特别叫来伺候您的。"
沈碧染看这两个少女相貌可爱,做事流利,不由想起了风音她们,心生亲近,便也笑着问,"你们是亲姐妹?"
"嗯,我们从小便在这镇子长大,"少女微带羞涩,却是坦率大方,并不怕他,"别看这镇子小,人也很少,可集市热闹的紧,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真的么?"沈碧染每到一处新地方,就想要走走玩玩,立马来了兴致,"那带我去逛逛吧。"
行至门口,便遇上了李虎。
李虎恭敬的鞠身,"殿下和太子殿下他们商议军情,所以特命属下前来保护侯爷。"
看到李虎,沈碧染心里莫名一紧。这个一向内敛的侍卫,是否还为阴嫒的事而介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终是无言,一行人默默向大街走去。
一路和阿兰两人走走聊聊,真的体会了不少当地风情。小镇民风纯朴,虽然战争在即,百姓却依旧安之若素。
待到傍晚,沈碧染回到自己住处,却是一整天都没到见熹瀚他们。正想着,忽然有轰声响起,依稀自城门那处传来,越来越大。
沈碧染一个激灵的起身出屋,迎面差点撞上阿兰,"外面出什么事了?"
"南国,南国的军队好像即将要攻城了!"少女的表情微带惶恐,"那边正要全力抵御,不知会怎样……"
沈碧染一愣,继而用肯定的表情安慰她道,"不会有事的,有熹瀚熹逸他们在,整个镇子都不会有事的。"
城门前杀声震天。席烈最是擅长攻城,他率了五万大军以出其不意的速度突然围攻东兴镇,用了数十架云梯,甚至带了攻城车,对城门发起了进攻。
城下万箭齐发,并动用了火炮,城头东祈士兵的尸体纷纷向下掉,南国士兵架起云梯如水流般上涌,欲图上爬。城上亦射箭反击,箭头带火,同时倒下石油,顷刻间燃起一片火海,将南国士兵烧的不得不退。
如此反复,僵持到半夜。
嗖嗖长箭声,兵刃相击声,武器穿透血肉的裂帛声,凌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待到后半夜,胜负终于渐渐分明。城头上的东祈士兵越来越少,城门开始岌岌可危。席烈信心倍增,命令士兵一鼓作气,拿下城门。只听最后致命的轰然一声,城门竟是开了。
城内的百姓霎时惊恐的意图逃散。"把这些俘虏全部压起来!"席烈带着士兵立即占领整个小镇,"捉到东祈皇子的官进三级!"
布置精致的屋内,床上的少年恍惚醒来,却在下一秒,立即恢复了清醒。
他记得他刚和阿兰保证说整个镇子都不会有事的时侯,熹逸忽然出现,说要带他走。
他记得他跟着熹逸等人左拐右拐,竟然出了镇子,然后立即就明白,熹逸竟是要带他离开,连夜赶往洛口镇。
他记得他随即便死也不愿走,拼命挣扎意图回头的时候,被点了睡穴。
因为,并不是他一个人离开,还有熹瀚,还有熹瀚手下早已分批行至洛口镇的精兵。唯一不会离开的,竟是东兴镇的百姓。
他们当时离开东兴镇的时侯是傍晚,而现在,即将天明。
沈碧染猛地起身,接着就向门外冲去。
"碧染!"两只手同时拉住了他,两个男子的表情是同样的担忧,"你要去哪?"
"放、手。"
少年抬起头,一字一句。澄澈明亮的眸子,带着坚定和决然,一时光华流泻,让人错不开眼。
那一左一右的两只手,竟是不约而同的松开了。
浅碧色身影随即冲出门外,施展轻功,很快翻身跃至城墙之上。
洛口镇的城墙既高又坚固,如碉堡般的巍峨屹立。朝西南方向望去,能依稀看到东兴镇。少年迎着风望向西南方向,手握的死紧,忽然觉得胸口沉闷的像要喘不过起来。
熹瀚和熹逸已经跟着赶来, "小染,东兴镇已经被攻占了……" 熹逸的语气带着紧张,声音却极其温柔,"这里风大,我们回屋好不好?"
少年没有动,许久,玉石般的声音慢慢响起,"不是被攻占,而是陪葬。"
熹瀚和熹逸两人皆是一震。少年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猜到了一切。是呀,聪明如他,通透如他。
接着,便有更大的震动传来。好像瞬间有什么坍塌了,灰飞烟灭。
闷雷般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从西南方向传来,在洛口镇这里也能感觉大地有微微震动。
整个东兴镇,爆炸了。
转眼之间,宁静的小镇变成血肉横飞横尸交叠的人间地狱。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少年转过身,眼神依然清澈,却染了迷惘,"你们根本就有能力阻挡住南国,却是在刚开战时便率领所有精兵离开,只留残兵抵抗,才导致他们破城,"少年的语气执着中带着悲伤,"只为了要让全镇百姓和南国大军一起陪葬么?"
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少年的神情依旧没有激愤,有的只有迷茫,"你们怎么能恨得下心,就这样炸掉整个镇子?"
冬风凛凛,吹的人皮肤发疼。隔了许久,司马熹瀚冷冽的声音传来,"东兴镇一开始就只是个障眼法,而洛口镇是靠边界最大的城镇,最是易守难攻,所处方位也极为微妙。"
熹瀚轻缓的语气像是讲述一个平淡的故事。"我们早就分析好了洛口镇的行军备战图,这里还早就驻扎好了从京城另外调来的十万大军。"
"所以,整个东兴镇从开始便是作为一个牺牲品存在。"平淡的声音,残酷的事实。"暗中事先于各处放了火雷,而后引诱南国的进攻和占领,借此灭掉席烈和他的五万兵马。"
熹瀚一向沉默寡言,做事是从来不会向别人解释一句的,而此刻,却讲的详细认真。他静静的看着少年,不瞒他一分一毫,"若是将镇上居民也撤离,席烈定会有所怀疑,不会毫无停滞的入侵占领。拿还不足两千的平民,来换五万的敌军……"
"很划算对不对?亲手布好局,把他们一起炸掉……" 沈碧染打断了熹瀚的话,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那些百姓知道他们很早就注定要被舍弃掉么?"
"不知道。"
熹逸紧张担忧的声音插进来,"小染,我们会以洛口镇为据点反攻,而后重建东兴镇的……"
"可是,他们都死了……"少年的神色悠远哀伤,"我曾向阿兰保证,东兴镇一定会平安……"
他略略转身,一双眼睛不知落向了何方,低声自语,"打啊杀啊,就不累么……心里就不感觉难过么……为了完成目的,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利用么……"
熹瀚和熹逸站在沈碧染两侧,一直望着他。第一次,他们看到少年明亮的眼睛慢慢黯淡下去。像一只蝴蝶疲惫的收拢了它的翅膀。微微皱着眉的样子,好像在困惑,好像在思索,更多的是伤心和无奈。随即,少年转了身,无言离开。
愣在原地的两个男子,隔了片刻,不约而同的看向天空。天快亮了,上空竟依稀飘起细小的雪花。初冬的第一场雪么?司马熹瀚接着看向熹逸,眼眸中尽是复杂和挣扎,接着又微微低头,以此掩盖住心底的汹涌的酸疼,终是用平静的声音轻轻的道:"去吧,去追他。"
小雨夹着小雪,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淡淡的晨光衬着悠然的雨雪,竟是格外的美。
清晨的街道上一片寂静,还没有什么人,一个少年走在路上,身上已经淋湿了。
在洛口镇的街道上走,从这一条到那一条。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
终于,少年累的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他停下了脚步,轻轻仰起脸,看向纷纷的雨雪。
一直默默的跟随在他身后的另一道脚步,也随之停下。
司马熹逸皱着眉,静静看着少年的侧脸。带着深深的心疼担忧和无所适从,张了张嘴,却讲不出任何合适的话语。
除了凛冽的风和越来越大的雨雪,没有其它声音。两个人像没有知觉的木偶,他看天,他看他。
"两位小哥怎么都站在这里淋雨呢,"一道声音插进来,打破了静默。"这雨夹雪越下越大,短时间是不会停的,你们再这样下去会淋出病的。"
一个小贩模样的人打着伞背着篓筐,径直走来,接着从篓筐里拿出一把伞,递过来,"今个儿第一笔生意,送给你们,不要钱。"
司马熹逸接过那把伞,望着小贩转身离去的背影疑惑片刻,转回头,默默把伞撑开。
然后,男子继续看着少年,少年继续看着雨雪,小贩继续向前跑。
小贩跑过一条条街,然后拐弯,再跑过一条条街,来到城楼前。犹豫了一下,而后噔噔噔的爬到城墙上去。
有个男子在城墙上等他。早先叫住他让他过去送伞的那个男子。
男子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立着,一动不动。在雨雪中遥遥望去,显得格外孤单又迷离。城墙上寒风伴着雨雪,把男子一身墨色长袍全淋湿了,仿佛有些弱不胜衣,却傲骨依旧。俊美的脸庞在雨雪的濡染下,泛着润玉般的光芒。
"客官,"那卖伞的小贩爬的有些气喘吁吁,"您方才吩咐的事已做好了,您的两个弟弟还真的在那边淋雨呢。"
司马熹瀚将望向远处街道的目光收回来,看向眼前的小贩,"嗯," 随手拿下衣上镶的一颗翡玉,淡淡的道,"伞钱。"
男子那双清冽淡然又带着忧郁的眸子,仿佛看透尘世喜悲却又无法摆脱执念,像墨色琉璃般,深邃美丽。小贩不由自主的呆呆的看了好一会儿,半天才回过神,再一低头仔细看手上的翡玉,顿时吓了一大跳,"天哪,这个那么贵重,真的是太……"
男子皱了皱眉,声音冷冽,似乎不喜多言,"拿着。"
小贩心里莫名一震,竟是不敢再多话,赶忙转身离去。才走几步,又停住了。小贩犹疑半晌,终是回头,从筐里又拿出一把伞,"那个,客官,您也别太忧心您的两个弟弟了,您自个儿还始终在淋着的呢……"
司马熹瀚此刻又继续望向远处街角,没有回头,"谢谢,不用了。"
一阵寒风吹来,小贩冷的打了个寒颤。看着眼前湿透了却不自觉的人,却默默收回手,不敢再坚持。你说这两人了都那么大了,还闹别扭出走,惹得这哥哥在这边那么担心。小贩便走心里边嘟囔着,还不忘加一句,真是越高的地儿越冷,瞧这城墙上头的风吹的。
这个时候,司马熹瀚转了身,竟是把望向街角的视线收了回来,缓缓的低下了头。
淋不淋雨又怎样呢?有的人,就算遮了伞,也下着心雨。
司马熹瀚不用再看街角的那两个人,他能在心里看的到。
能看到沈碧染最终缓缓把目光转向熹逸,轻轻的道,"我累了。"
能看到熹逸用那样深情又担忧的眼神看着沈碧染,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能看到沈碧染好像想起了什么,也许是浩瀚如烟的大漠,也许是画满乌龟的花灯,接着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抱住了熹逸。
甚至能看到,这个拥抱,就如同那夜他们在京郊外的密林时的拥抱一样,持续了很久。
……
"你给我出去!" 屋内蒸汽弥漫,少年仅穿着月白色里衣,站在装满热水的大木桶边对眼前的白衣男子嚷。刚刚淋了一上午的雨,少年冷的正要泡个热水澡。"又不是没有水,你回你自己的房间洗!"
"小染呀,"熹逸竟是丝毫不在意沈碧染的话和怒气,用诚恳的磁性声音自顾自的缓缓道,"从小,教导皇子的那些师傅们就曾一再的强调'德'和'礼'的重要性,做到有德有礼,其中一点,是要懂得节俭。节俭是很重要的,所谓'治国之道,节用为先。灭国之祸,起于奢侈。'又所谓'具膳餐饭,适口充肠。饱饫烹宰,饥厌糟糠。节俭朴素,人之美德;奢侈华丽,人之大恶。'"
熹逸说的认真,沈碧染也不由自主听的认真,一时间竟忘了要赶他走的事。"所以,"熹逸微笑着看向少年,"小染呀,你说,节俭是不是很重要?"
当然很重要!它可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呢!沈碧染连忙点头,"那是当然,所有人都应该学会节约。"
"所以呀,我们不能光说不做,要身体力行,"熹逸带着纯真无害的笑,却是脱掉了外袍,接着又脱掉里衣,转眼间,男子紧致的蜜色肌肤和矫健修长的身体全部展露出来。
沈碧染顿时一呆,忙把脑袋低下去,"你,你在做什么?"
"身体力行的实施节约呀,"熹逸睁着漆黑又无辜的凤目,大大方方的裸着身子走过来,坦荡自然,丝毫没有羞赧。接着,熹逸搂住少年,像是红卫兵念口号般大声坚定又严肃认真,义正言辞的道,"要节约用水,就要和爱人一起沐浴!"
59.爱若斯语
此言一出,沈碧染顿时愣住,里嫩外焦的在风中凌乱。
眼前的俊脸无辜困惑,"小染,我说的不对么?"
嗯……节约用水是对的,他们的恋人关系也是事实……沈碧染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到底哪里有问题。
"那小染是嫌弃我么?"一双凤目泫然欲泣。
"当然不是……"沈碧染忙摆手解释。
"那我们就赶快沐浴吧。"
沈碧染还没反应过来,薄薄的里衣已被脱落,接着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抱住他,两人一起进到水里。
热水漫过身体,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一时间通体舒畅、温暖如春。沈碧染舒服的缩在水中,只露一个脑袋。
可是,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呀。顺着搂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望去,看见男子不着一物的上身。迷人的线条,麦色的皮肤,还滚落着细碎的水珠。沈碧染的脸顿时红了----气的。少年噌的一声站起来,溅起好大的水波,"你,你给我出去!!"
话还没落音,又是噌的一声,溅起更大的水波。少年话音不稳,站的更不稳,才一起身就又栽了下去。
"小染!"熹逸随即伸手接住少年。少年柔韧的身躯美丽均匀,触手所及的细滑让他心头一窒。熹逸深吸一口气,就要把持不住,连忙将少年扶好。
这个时候,趴在他胸口的少年竟是伸出了手,轻轻抚摸过他的腹部!
发明'坐怀不乱'那个词的一定不是人!熹逸顿时只觉的全身热流上涌,再也无法抑制。怀里的少年却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
"你小腹上的烫伤," 沈碧染指着熹逸的腹部右侧,声音带着疑惑,"这形状好独特呀。怎么弄了这么一块烫伤,虽说很小却很深,把皮肉都烫掉了……"
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男子的脸色突然瞬间变了。有种种情绪在眸底闪过,又终究消失。熹逸笑着道,"那是我小时候顽皮,不小心烫的。"
"是吗?"沈碧染抬起头望着熹逸,澄澈的眼神因蒸气而微带氤氲,白皙的肌肤也泛着诱人的粉,发挥好奇宝宝的精神,"用什么烫的呀?"
熹逸依旧笑着,带着几分宠溺,"我也记不太清了。" 继而,男子温柔的声音又响起,"小染,你头发都淋湿了,容易生病……把身子转过去,我帮你洗头发。"
少年乖乖的应着,转过身。男子修长漂亮的手指穿过少年的乌发,轻轻的按摩。乳白色的蒸气在空中弥漫,加了香料的猪苓四散着香气。除了偶尔的哗哗水声,一时静默。
那一刻,沈碧染有着一时的失神。他知道,熹逸在骗他。他刚才下意识的仔细观察过,那块烫伤并非旧伤,而且产生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
熹逸按摩完头又按摩背,沈碧染像猫咪一样舒服慵懒的眯起眼。他心里是相信熹逸的,再加上他并非那种喜欢追究的人,所以很快就忘掉了刚才那件无关痛痒的小事。"逸,你的按摩比催眠曲还厉害,我都快要睡着了。"
"催眠曲?"
"嗯,就是哄人入睡的曲子。" 沈碧染是真的开始犯困了,声音又小又轻,"小时候,我母亲都会唱催眠曲哄我睡觉。"
"是么," 熹逸淡淡笑着,语气温柔醉人,"很小的时候,我母亲也会在我睡前哼一支小调。我天生对音乐不通,太傅们教了半天也没能学会一种乐器,唯一会唱会吹的就是那支曲子。"
"徐贵妃么?" 沈碧染脑中不由自主闪过熹逸的母妃徐贵妃的影子。她是他见过最美丽优雅的女子,性情淡雅宠辱不惊,那日在宴会远远一看,便让人印象深刻,也难怪当年会被成王爷和现在的皇帝同时看上。可惜一如宫门深似海,沈碧染总觉得这样的女子不适合宫廷生活。更可惜的是当年风流倜傥的成王爷,竟因叛国罪满门抄斩。想到这里,沈碧染怎么也怨不起来夏红裳。
半晌,男子的声音传来,竟哀伤悠远轻不可闻,"……不是她……"
"嗯?" 沈碧染没听清熹逸的回答,开始困的有些迷迷糊糊,随口接着问,"在你多小的时候呀?"
"八岁之前。"
"咦?" 沈碧染歪歪脑袋,"你八岁之前的事记起来了吗?" 少年打着哈欠,揉揉蒙了水雾的眸子,"我当时就猜你是因为什么刺激而暂时性失忆,迟早都会想起来的。"
熹逸轻轻笑了,笑容里却只有黯然和酸涩。许久,用如常般和煦温柔的语气对少年道,"小染,可以转过来了,背都洗好了。"
隔了半天,少年却还是没动静。熹逸轻轻扳过少年的肩,发现他竟然就那么靠着桶沿睡了。熹逸知道这些天发生的事给少年的心里和身体都造成了很大创伤,带着心疼和担忧默默的将少年抱起、擦干,然后轻轻放到床上。
东兴镇爆炸之后,慕寻就立刻带兵占领此地,整整一天都在命人挖土,以埋掉残留在那里的尸体。
处理尸体是应该的,可司马熹瀚得到探子回报的这个消息后,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慕寻的确不是简单的在挖土,他是在挖井。以处理尸体为幌子,暗中挖通东兴镇下面的水道。如意门的人很早就查出,东兴镇和洛口镇所用的地下水竟有交叉点,也就是说,洛口镇有些井的地下水水源,和东兴镇的是同一条水道。
将近晚上,洛口镇的东祈士兵突然开始出现状况。有的神昏、性躁、头眩、额热,有的口腥、肚胀、胸腹搅痛。
待沈碧染得知消息急匆匆的赶过去查看时,情况已经变的很严重。出现这种状况的士兵越来越多,症状也更加骇人。
"是中了毒么?"司马熹瀚盯着沈碧染的脸,耐心等他诊视完了之后才打断他。
"不是,却比毒还要严重,是蛊。"少年一脸凝重,"可能是井水的问题。"
"我也想到了,只是不知道究竟是那几口有问题,所以下令将所有的井都封了。"
"你都封了大家怎么用水呢?"少年望向眼前的黑衣男子,略带抱怨,"我可以判别哪几口井不含蛊毒的,为什么不来喊我?"
男子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你在睡觉,所以没去叫醒你。"
"你……"沈碧染顿时气结。瞧这大冰块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泛起傻来这么严重?是士兵们的命重要还是自己睡觉重要?少年不愿浪费时间,快步向井跑去。
没想到慕寻竟将东兴镇的每条水道都挖开了,总会有一条和洛口镇的交汇。在东兴镇那边的水投下的蛊毒,顺着地下水道流过来,污染了这边的井水。沈碧染仔细判断出未目前部分不含蛊毒的井水之后,便着手研究解蛊的方案。这种阴蛇蛊是他第一回遇到,不曾想竟如此厉害,目前只能暂时压制,最要命的是,这里没有治疗此蛊所必要的龙胆草。
而与此同时,慕寻竟派潘之武率领南国军队开始攻城。
洛口镇的城墙有两层,层层都非常坚固,极其易守难攻。慕寻也深知这一点,仅让潘之武带了一万多的士兵。人虽不多,却是重步兵、弓箭手、攻城器械兵等一应俱全,一时间箭矢如雨,厮杀冲天。
如此打了一个时辰,潘之武竟是下令收兵。
"侯爷,您忙了那么久,天都快黑了," 李虎端着食盒恭敬的立在沈碧染面前,"殿下要您吃一定要吃点东西。"
沈碧染正用针为一个士兵封脉,半晌终于抬头,"拿过来吧。"
精致的饭菜正冒着腾腾热气,沈碧染草草吃了一些,最后端起了眼前的那杯茶。仔细一看,竟是大红袍。沈碧染轻轻喝了一口,忽然对李虎道,"你可还记得在大漠遇到的夏红裳吗?"
"是。"李虎好像是一震,眼神里莫名有些慌乱。
沈碧染看着他,又看向手里的大红袍。这种茶乍一看,带给人红色的错觉,甚至会感觉如血的殷红。但仔细看,却让人讶异的不得其解。茶水其实没有一点红色,而是淡雅的琥珀色,带着灵气,又带着深沉。
"那你可还记得红裳最爱喝这种茶?"
李虎恭敬的低着头,"是。"
此时,外面一阵喧嚣传来,越来越大,再往后,竟是声声惨叫,让人心里发毛。
"他们疯了!全疯了!!"
刘副将奔过来,边抽刀边大声命令身后不知所措的士兵,"即刻动手杀了他们!"
中蛊最深的几个人是真的疯了。双目赤红,面色惨白,彷如目见邪鬼形,耳闻邪鬼声,遇人便咬,否则便撕咬自己。其中一个已将自己整个手掌都咬下来,满嘴鲜血,骨头咀嚼的格格作响。而另几个,竟活活咬死了一个正常的士兵,一地的鲜血和碎肉。
这种骇人的景象,简直宛若从地狱爬出的索命恶鬼,几个新兵早吓得呆住了,连征战半生见惯了生死的刘副将也深觉毛骨悚然。
眼前的状况让沈碧染立在原地无法移动。他知道阴蛇蛊极其厉害,重者会夺人神智,死状惨烈,却没料到会是这样。沈碧染觉得汗毛倒立,恶心的难受,胸口阵阵发疼,几乎站立不稳。这时候,耳边依稀传来惊呼声,再一抬头,一只称不上是手的东西血淋淋的向他伸来。
少年躲闪不及的下一秒,一阵血光闪过,一块东西飞了过去。接着,被玄衣男子带离至稍远的空地。
司马熹瀚紧张的看向怀里的少年,"碧染,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沈碧染面色苍白,慢慢回过神来,再一看此时将士们已经把所有疯魔之人杀死了,攥紧了手让自己镇定,"要立刻把他们的尸体都烧了,骨灰上再浇上我中午配的那些药汁。"
"好……"熹瀚看着少年,语气缓慢轻柔,"不要担心,这里我来处理,你回去早点睡好不好?"说着转向刚刚跟过来的熹逸,"八弟,你送碧染回去。"
这边蛊毒一事还未了,那边潘之武再次率领南国军队前来攻城。这回换了另外一万人,带着凛冽之势,精力充沛杀气十足。而一个多时辰后,潘之武竟然再次主动收兵。
司马熹瀚知道,慕寻这是在打心理战。那边南国的士兵已经不多,可是反反复复的一攻再攻,再加上蛊毒造成的人心惶惶,足以拖垮东祈士兵的心神。
夜色越来越深,沈碧染却怎样也无法入睡。熹逸一直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轻声陪他说话。
"逸,我才没那么胆小,早就没事了,"话是那么说,少年的脸色却依旧苍白的吓人,他躺在床上扬头看向坐在床头的男子,"要不,你唱催眠曲给我听吧,就唱你母亲给你唱的那首。"
熹逸担心的望着少年近乎透明的脸色,终是没有拒绝。和着外面的夜风,磁性好听的男低音缓缓响起。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浮云身世两悠悠,何劳身外求。天上月,水边楼,须将一醉酬。陶然无喜亦无忧,人生且自由。
古朴大气的调子,却透着深深的哀婉凄凉。声音一遍遍响起,少年也终于在这声音中慢慢入睡了。熹逸看少年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待他彻底陷入沉睡之后,起了身赶去军机帐。
就在熹逸的身影刚刚消失于门口的时候,沈碧染的眼睛却是睁开了。
这一睁,直到天明。
少年缓缓坐起,蜷起双腿,抱住膝盖,以无助的姿势缩在床脚。一个惊骇的念头让他无法合眼,亦无法安躺。因为,刚刚熹逸唱的那首曲子,其旋律竟和他在慕兴等人死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少年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事。比如红裳说的那句'哥哥小腹有一个小小的梅形胎记……',而熹逸的小腹上有那么深的烫伤;又比如成王府全家被灭门的那年,成王的一对儿女一个八岁一个五岁,而熹逸正巧在八岁的时候失掉记忆;再比如熹逸的母妃徐贵妃,当年爱的并非当今皇上,而是成王爷。
沈碧染还清晰的记得在大漠的岩门镇与夏红裳告别时,她最后望向的不是自己,而是熹逸。那样深沉复杂的眼神,却掩不了留恋和牵绊。
还有慕寻要带走自己的那夜,那把斜斜擦过自己身体、打落箭矢的弯刀。即便他烧的迷迷糊糊,也能察觉出那招是'七杀刀'。在不屑于学他国武学的东祈皇室里,唯一会'七杀刀'的,只有那位为人不羁又爱武成痴的成王爷。
还有李虎,以及他向李虎提起夏红裳时,李虎眼底一闪即逝的慌乱。而待问到是否记得夏红裳喜欢喝大红袍时,他回答的是是。可是,夏红裳在大漠并没有喝过大红袍。李虎为什么会下意识的那样答?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李虎在从大漠回来后,和夏红裳又见了面,而且不止一次。或者换句话说,李虎甚至从头到尾都知道阴嫒根本就是夏红裳假扮,并配合她,在自己面前合演了一场意图私奔的戏。
沈碧染忽然觉得手脚顿时冰凉,这份凉意直窜心底。李虎自小便跟着熹逸,是他最忠心的心腹。如果李虎知道,那么熹逸呢?
这个时候,突然一声鸡鸣。原来已是黎明。
沈碧染的脑子此刻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他跳下床,转身就向外跑。跑进了军帐,却只看到刘副将,"你可知道八皇子在哪?"
刘副将见是沈碧染,丝毫不敢瞒,"回侯爷,八皇子出城了。"
少年顿时大惊,"去哪个城?为什么要去?"
"昨夜太子殿下他们在军纪帐探讨军情,都主张不宜再拖,尽快趁南国那边兵马不足、援军未到之时反攻。"刘副将犹豫片刻,终是压低声音恭敬的道,"我们需要治蛊毒的龙胆草以及更多的兵来反攻,离洛口镇不远的息城有五万禁军待令,只有皇子持兵符方可调动。太子殿下走不开,便由八殿下去,并带龙胆草来。"
见沈碧染的脸色不好,刘副将忙又道,"侯爷放心,八殿下是不会有事的。"
这一句不会有事,让沈碧染忽然想起他和熹逸在大漠时的生死相依。在鹰嘴峡里,那个白衣男子握着他的手微笑着,说不会有事,说他把他的一切都给自己。他的幸运、勇气、快乐、甚至生命,全部都给自己。
沈碧染混乱的思维一下子清晰起来。那个时候,自己那样坚定的说自己不相信命运,却相信他。我相信他。少年在心底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句话。我应该相信他。
"八皇子走多久了?"
"黎明时出发的,没多久。"
少年转身便走。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耽搁一点时间,他一定要追上熹逸,要亲口问他。只要他解释,自己便肯相信。
一抹浅碧飞速掠过城墙,转眼翻过城墙之外,将守城兵的惊呼声抛在身后。
天才蒙蒙亮,道路结了层薄冰,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生疼。息城在洛口镇的另一面,和东兴镇构成了一个斜边三角形。要去息城,就必须路过东兴镇边缘的那片密林。少年施展轻功,三转九折,如燕般攀上树枝,靠树枝借力使力的飞速纵跃。
还没踏出林子,沈碧染的脚步就猛地停了。
浓浓的杀气,陪着萧索的冷风,渗透人心。
转眼间,身边就出现了五个棕衣人。两个挡在他前去息城的方向,三个堵在他回洛口镇的退路上。
"无忧侯,我们又见面了。"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阴冷的笑意。
沈碧染的神色一紧。他怎么会在这里?!
从一边缓缓走出的,竟是北瑞国的六皇子阴原。
"你怎么会来?"少年平静的望向阴原,"来坐收渔翁之利的话,好像早了点。"
"不早不早,遇上了无忧侯,就说明来的刚刚好。"阴原勾着轻笑,"以前总没碰到机会和无忧侯一叙,今日,专门在此等候大驾。"
"我若说不愿意呢?"
"可惜你没得选择。" 阴原紧盯着沈碧染,暧昧的悠然轻叹,"唉,越看无忧侯,就越让人不由自主的沉迷,也难怪那几人也会那般神魂颠倒……这样的如玉佳人,弄伤了多可惜,"语气一转,透着狠辣,"你还是不要负隅顽抗的好。"
话刚落音,棕衣人开始动了!
沈碧染左侧的三个棕衣人,转眼出了手。关键时刻,沈碧染用轻功一跃而上,顿时身形拔高三丈。棕衣人瞬间跟上,拔剑而出,斜斜扫过少年的手臂,顿时一道血痕。前有两人,后有三人,再加上沈碧染根本不会武功,绝无逃脱可能。少年心一狠,施展轻功,转身向右边最远处的那人飞速奔去。
并不是要逃,也不是要打,少年的目标,甚至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人手中的剑!!
浅碧色身影以破竹之势,飞速冲向那把剑的剑锋。少年本身轻功绝顶,在众人还没反映过来的时候,少年的胸膛已经吞没剑的剑尖。
他竟是想要自尽?!
阴原顿时一惊。他心知沈碧染这一筹码的重要性,立即向手下大喝,"快把剑收回去!"
那个棕衣人见自己手中的剑尖已没入少年胸膛,而少年疾奔过来的冲劲更是猛烈,那一刻来不及反应,急急伸出另一只手,自右侧方向对少年拍出一掌,下一秒,少年的身体若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飞了出去?的确是飞了出去。这一飞,人飞入密林,竟是不见了。
阴原顿时怒喝,"找!"
少年掉落的方位,根本空无一人,只留几滴鲜血。
阴原再次怒喝,"追!"
沈碧染是在赌,赌阴原不会贸然让他死,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少年一眼看出右边最远处的那个棕衣人善用掌法,而右边又是通往东兴镇,阴原认为自己最可能退向洛口,所以通往东兴镇方向疏于防守。沈碧染假意送死,逼那人出掌,从而借力使力,利用那人掌风的冲劲,再以轻功逃脱。
纵然如此,那一掌让少年几乎无法承受。刚逃出林子踏进东兴镇边缘,少年已经近乎虚脱,再也无法向前,一个翻身,滚进眼前的水道。
这里竟是地下水道的一个入口!慕寻命人挖的水道又深又乱,交叉层叠,却是很好的藏身之处。而转眼,阴原也派人沿着血迹寻到此处。
一个棕衣人查探片刻后恭敬的禀报阴原,"应该是进入水道之中了。只是这下面道多且杂,水中又含蛊毒……"
"你们无需下去,我自有法子让他乖乖出来。"
阴原带着自得的笑缓缓道,"你们忘了你们剑上淬的毒了么?他身中两剑,这毒入血既融,立即逼至心脉,任他神医也好药人也好,都抵挡不了。你们只需在这几处出口不断唤他的名字就好,"
阴原的笑容中带着残忍,一字一句的特别强调最后一句话,"千万记住,一定要叫的温柔些焦急些。"
"这毒可是能让人神智不清,把所有声音都幻听成自己最爱之人的声音。听着爱人叫自己的名字,没有几个人能够忍住不出来。"
阴原顿了顿,"若过一阵子还没有动静,再用火熏,放烟进去,我不想要等太久。"
沈碧染抱着膝盖蜷在一个阴暗隐蔽的角落里,身体因寒冷和难言的疼痛紧缩着,快要无法动弹。中剑的时候,他便发觉自己中了毒,可是已经无路可退。他不要自己再成为任何一个人的筹码,再被任何人利用。不愿,更不能。
毒,已经开始渗进整个心脉了吧。
他中的毒,有个非常美丽的名字----爱若斯语。这种霸道古怪的毒,不会让人死,却能让人全身疼痛难当,更有一个极其奇特的用处。爱若斯语,顾名思义,指爱人的话语。毒发后的两个时辰内,中毒者听到的所有人的声音都会幻化成自己最爱之人的声音。据说是一个为爱而痴的女子,太思念她死去的爱人,想要在自己死前再听一次她爱人的声音,才研制此毒。
真没想到这种传说中的毒能被自己遇上。沈碧染强忍着阵阵疼痛,淡淡一笑。可是下一秒,少年的笑容,霎时僵住了。就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雪瞬间凋零冻结。
碧染,碧染。少年听到,外面忽然有很多人在不停的呼唤他的名字,一声迭着一声,声声不休,声声惊心。
有的冷冽,有的温柔;有的焦急,有的淡然。阴原的手下人,正反反复复的叫他的名字。
少年全身都因毒发而疼起来,可是心理上的疼,却瞬间覆盖了一切。
因为,那声音,分明是熹瀚的声音。很多人的喊声和脚步声,来来回回,可在少年耳中,却只听到熹瀚一人在叫他。
竟然,是熹瀚。
60.至死不悔
声声呼唤,伴着少年的心跳,敲打他战栗的灵魂。
无形的心疼,看不见摸不着,却胜过肉体上的任何一处疼痛。就象是被极细的钢丝密密麻麻的死死箍满了全身,深深嵌进他的喉咙和骨血,血肉破碎,无处可躲。
那个声音,竟是熹瀚。声声不休的呼唤,竟全都是熹瀚的声音。
他爱的人,竟是熹瀚。
他喜欢熹逸,欣赏慕寻,但是爱的,却是熹瀚。
烟雾一点点涌进来,很快在四处弥漫的越来越多。少年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快要喘不来气,毒发带来的疼痛早已疼到麻木,四肢都无法动弹了。少年明显的感觉死亡越逼越近,自己已经快没有时间了。
可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少年笑着,带着微小的幸福和满足,以及细碎的哀伤和无奈,拼命努力去听,近乎贪婪的听。在临死前,再听一次他爱的人的声音。
沈碧染闭上眼,安静的忍受一点点窒息的感觉,安静的迎接死亡。像放电影般,脑中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以前的所有事来。
想起与熹瀚的初见,男子在雪中冷冽俊美的脸。把他当好兄弟,偷偷在心里给他起各种各样的外号。忍不住的关心他在意他,看到他就会莫名觉得心安。
而那些事,在自己去大漠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少年从来不知道,自己早已不知不觉的爱上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
到底是在对的时间遇上了错的人,还是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一袭玄衣如墨,早在他心里默默生了根,开了花,没有结果又如何?
相爱足以,怎愿结局。
只是这结局太过可悲可笑,竟然是这叫'爱若斯语'的毒药让他觉悟了一切。
浓烟越来越多,空气已经快没有了,沈碧染意识也模糊起来,甚至连那些棕衣人的呼喊声也听不到了。
这时,骤然之间,另一道声音传来,焦急的低吼声越来越响。
少年的眼睛也猛的睁开了,模糊的心神被硬生生的拉了回来。
他的心清楚的听到,这是熹瀚的声音!真正的熹瀚的声音!
说不出是哪里来的力气,少年喊出声来,声音微弱又沙哑,"瀚!"
一个墨色身影从水道那头滚落过来,起身便紧紧抱住少年,全身都在颤抖。
男子抱着少年遁入地道深处,向浓烟稀薄处奔去。潮湿阴冷的水道,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水道那头已经被我堵死了,他们两人逃不了!"此刻外面的声音,竟然是潘之武,"快再多放些毒烟!"
"你这样,会把他们逼死的。" 阴原似乎受了伤,语气却依旧带着阴冷,"别怪我事先没提醒过你,你现在就这么擅自决定,不去禀报你们五皇子的话,你很快就会后悔。"
"我为什么会后悔?" 潘之武并不知慕寻和沈碧染的事,"东祈的太子若是死了,东祈还能撑几天?而且还加了一个侯爷,这次我……"
话还没说完,潘之武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一条深紫色长鞭,无声无息的缠在他的脖子上。
带满倒鳞的鞭子,像阴冷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稍一用力,那颗头颅就和身体分崩离析。
潘之武骇的冷汗直冒,一动也不敢动。不知何时,紫衣人已经来到身前。再一看,那几个正在放毒烟的士兵已被杀死了。
慕寻刚刚才知道消息,随即就亲自赶来。男子优雅的一收手,鞭子闪了回去。冷冷的声音随之响起,命令潘之武,"立刻带兵下去找,司马熹瀚必死,但我要沈碧染无恙的出现在我面前。"接着,慕寻却是转向了阴原,如刀般的眼神让阴原心里莫名发毛,"他若出事,我会叫你们全活不成。伤了他的,我都不会放过。"
此时水道里的烟越散越快,一点点逼来,快要灌满整条地道,司马熹瀚早已警觉这些全是毒烟,照这样下去,他们逃不掉窒息的下场。
男子抱着少年穿过这条水道,转了个弯,然后停了下来。
司马熹瀚很早看过东兴镇四周的地形图,知道拐向东南方向的这条地道上面是一条河,打破顶上石壁就有机会逃出去。而从四壁的潮湿度推断,地道顶部与河床距离不会很远。
熹瀚松开外袍上宽大的腰带,将少年紧紧绑在自己身上。低沉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碧染,抱紧我,不管怎样都不要放手。"
话刚落音,忽然一掌狠狠向地道上方拍出。
顿时嗡嗡作响,碎石震裂,哗哗向下落,水道四壁也好像在晃动。
司马熹瀚咬咬牙,伸出已经沾染猩红血迹的双手,用尽全力,再次出掌。
'轰'的一声,如同闷雷,震耳欲聋。头顶的地道硬生生被掌风震开一个口子,接着冰冷的水流就像出笼的猛兽般倾泻而入,灭顶的冲击和压力仿佛要撕裂人的身体,钻心刺骨。
河水冲到人身上的瞬间力道重逾千斤,司马熹瀚用手死死抓着岩石缝隙,顶住压力奋力向上攀。
熹瀚每一步都艰难的像用尽了所有力气,更担心怀里的少年,牙咬的要渗出血来。待爬出缺口,明显的感觉水的压强小了,熹瀚猛地向上挺身,朝河床游去。
终于游上河岸,萧杀的寒风吹过身体,冷的人浑身打颤。熹瀚的心却是更冷----怀里的少年,竟不知何时早已昏厥。
……
沈碧染悠悠醒来,感觉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身上的衣服也都干了。他吃力的睁开眼,看到四周是个不足二丈见方的洞穴,虽然很小,却处于背风坡,洞口又被掩蔽住,没有半点风吹进来。眼前有一簇火堆,桶一般粗的枯树墩正在燃烧着,周围还堆了一圈木柴。
此时已是第二日,天快要亮了。外面寒气逼人,小小的洞穴里却弥漫着温暖的空气,火光把四壁的岩石映照的分外明亮,折射出幽暗又柔和的光。
熹瀚感觉到少年醒来,立即低下头来,看到少年的眼睛睁开了,带着些许困惑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慢慢张开的眼睫,像是初春里刚破茧的蝶第一次震动它单薄脆弱的翅膀。
少年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缓缓仰起头,凝视着男子憔悴却带着惊喜的脸。少年的眼是漆黑晶亮的,澄澈干净,盈盈如水。
熹瀚搂着少年,语气小心翼翼,"碧染,你觉得怎么样?"
沈碧染微微笑着,轻声答,"我没事。"他身上虽然酸疼不已,可毒却是慢慢褪去了。只要熬过最开始的疼痛,身为药人的特殊体质就能把毒一点点化开去。
熹瀚却仍皱着眉,伸出大手,用手背探上少年的额头,感觉到他有些低烧。熹瀚抱紧少年,用身体温暖他,"冷不冷?身上的剑伤……"
还没说完,沈碧染突然伸出手,把熹瀚的那只手拉到眼前,声音有些抖,"疼么?"
男子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翻过来一看,只见掌心和指尖多处血迹斑斑,皮肉翻滚。再按住他的手腕把脉,发现他还有内伤。
沈碧染蓦地转身,紧紧拥抱住司马熹瀚。他不去问他为何也跟着跑出城,不去问他是怎样找到自己的,他只觉得有种情绪在心头翻涌,说不出话来。他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他爱的。
沈碧染抬起头,看到在熊熊火堆的映照下,两人拥抱的身影于洞壁之上投射出的影子。由于拥抱的太紧,两个身影投射过去却像一个人。幽暗又神秘的石壁上,那个影子就如史前的岩雕,又像皮影戏的轮廓,显得古老深远,带着恒古隽永的味道。他们,以这种方式融为一体。
"碧染,不要担心," 司马熹瀚感觉少年微微有些颤抖,以为他心里害怕,"我们很快就能回洛口镇。"
"可回洛口镇的路一定都被南国兵守住了,对不对?"
"嗯。但若我一日之内不回去,刘副将一定会带援军来寻。"熹瀚轻抚少年的背,"而且我们有能力和南国正面开战,再加上八弟会调来五万……"
熹逸?少年一个激灵,他认为他应该把熹逸的事告诉熹瀚。想着便立即挣开熹瀚的怀抱,认真的看向他,"我这次私自跑出城,就是要去找熹逸。"
话刚落音,沈碧染看到熹瀚的眸子瞬间暗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哀伤和寂寞,疲倦又黯淡。
"你听我说,我找他是要……"
沈碧染的话没说完,被熹瀚忽然捂住了嘴。熹瀚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朝向火堆,翻腕用力,掌风一扫,火焰立即熄灭。
顿时,一片寂静。
微弱的走路声,轻不可闻。沙沙,沙沙。
有人!!很多人马,正在这四周徘徊!
他们藏身的这个小洞穴只有一个出口,若是用火烧,必死无疑。
熹瀚把唇贴在沈碧染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去把他们引开。"
"你不能去!"沈碧染抓住熹瀚的手臂,抓的死紧。他知道熹瀚内伤不轻,外面人马又为数不少,加之熹瀚身为东祈太子的特殊身份,南国无人不想除之而后快,他去了无异等于送死!
熹瀚看着少年,凝视了许久。接着,轻轻吻上少年的额。他来不及细想少年为何不拒绝这个吻,接着伸手点了少年身上的穴道。
"瀚,我……"沈碧染刚要出声,发现自己的哑穴也被点了。他看着男子,眸底有千言万语,却再也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只听男子低沉温柔的道,"碧染,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
熹瀚说完便立刻起身,却感觉衣上一紧,低头一看,发现少年竟用手指死死勾住了自己的衣角。少年的穴位被点,无法动弹,却凭意志力强行弯了手指勾住他的衣角。
那根手指,已经毫无血色,勒出了青痕,隐隐发紫。少年就那么死死的拼命勾住那一小块的衣角,丝毫不放松,仿佛那是自己的全部。
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熹瀚心一狠,不耽搁丝毫时间的转身继续向外走,身影转眼消失于洞外。
嘶啦一声,那块衣角竟被少年硬生生的扯下来。
石壁上凝结的薄冰慢慢融化,一滴一滴打在在岩石上,如同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
沈碧染睁大眼睛望着的石壁,有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心底有无数声音在呐喊,却无法动弹分毫。他刚才没来及说完的那句话,是'我爱你'呀!
沈碧染强忍着不去眨眼,眼泪却仍然不停。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荒凉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再次响起。
司马熹瀚为沈碧染拍开穴道,将他抱在怀里,声音有些急切,"小染,是刘副将他们带援军来了,但南国兵很快就尾随而至,我们要快走,回洛口镇!"
外面三千名东祈精兵,曾和司马熹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昨晚便自告奋勇的暗中出城,一刻不停的寻找熹瀚的下落。司马熹瀚抱着沈碧染上马,飞速向洛口镇方向奔去。
上路才半个时辰,狂风习习,黑云压境,慢慢的,开始有小小的雪花落下。
"下雪了……"沈碧染在熹瀚的怀里,慢慢伸出手去接雪花。记得他和男子第一次见面,也下着这样的雪。
穿过这片荒地,洛口镇就到了。
这个时候,忽然有号角声"呜呜"响起,震彻大地。
接着,便是如雷霆般密集的马蹄声。只见大旗招展,上面南国的标志迎着狂风飞扬。潘之武率领近五万人马如飞一般冲了出来,手持利器身披铠甲。
"冲呀!"马长嘶,铁衣寒,南国士兵汹涌而出,转眼杀喊声地动山摇。五万铁甲骑兵布好阵法,催马向前猛冲,手提大刀、长矛,直扑这仅有两千人的东祈军队。
前面,就是洛口镇了。能看到洛口镇碉堡般高高的城墙,巍峨的屹立在寒风中。
眼看司马熹瀚一行即将抵达洛口镇的城门,潘之武狠声发令:"所有弓箭手都给我攒射东祈太子一人!"
顿时,身后万弩齐发,弓弦铮铮。箭矢山呼海啸,像满天的冰雹瓢泼的大雨般砸向司马熹瀚。四周的东祈士兵奋不顾身以身为熹瀚挡箭,掩护他走。
越来越密的箭矢如一把凛厉的大斧,劈开了东祈将士用血肉之躯筑起的人墙,接着便有两箭带着劲风射向司马熹瀚的后心。司马熹瀚用身体护住怀里的少年,一个伏身,箭尖贴著他背心斜斜划过。又有两支直奔司马熹瀚的坐骑,一个避闪不及,马腿竟中一箭。
"殿下!"四周将士疾声惊呼,只见黑马负痛长嘶,摔倒在地。熹瀚抱着沈碧染就地一滚,将少年抛向了眼前马上的白虎。
"白虎!" 司马熹瀚对这个忠心的侍卫大吼,"他们的目标是我,你护着碧染快走,先回洛口镇!" 男子的目光如鹰隼般狠厉,命令另两个贴身侍卫,"你们掩护白虎!"
侍卫不敢违抗,制住沈碧染的挣扎,红着眼咬牙狠心,疾驰而去。
看着沈碧染他们的背影,在如雨的箭下,司马熹瀚低吼一声,起身跃上另一匹马,接着又是三支箭向他飞来,直射胸腹。他抽剑而出,扫开最先射来的箭,接着翻身于第二支略低的箭上一踏,顺势跃起,再扫过第三只箭。这个时候,却不料斜地里又射来第四支,他侧身欲躲,却不料晚了一步,只听"噗"的一声,铁箭狠狠钉入肩膀。
血光四溅。
见司马熹瀚受伤,东祈将士顿时红了眼,拼死围向司马熹瀚处救驾。
终于马上要抵达城门了!刘副将一马当先,冒着箭雨,赶到城下,"开城门!快开城门!" 刘副将对城墙上守城军大吼,"太子殿下在城下!!快开城门!"
没有动静。城下厮杀震天,城内竟然没有丝毫动静。眼见司马熹瀚肩膀处血流汩汩,此时仅剩的不足一千的将士红着眼齐齐大声对城墙上方疾呼,"快开城门!"
城上,竟然还没有动静。城上站的一排的东祈守城兵,竟然就那样一动不动站着,静静的看城下的一切。
箭矢如雨,纷纷向司马熹瀚逼来,不断的有士兵阵亡,血染了一地。刘副将的呼吼带着惊惧,第一次那样声嘶竭力的发出哀求,"求求你们快开城门!太子殿下在城外呀!!快让太子殿下进去!"
城上,终于有人动了。探出的头,竟是昨夜从京城赶来的二皇子司马熹仁。风雪中,司马熹仁居高领下的站着,依稀还带着自得的笑。气定神闲的缓缓展开手里的明黄绢布,大声道,"奉父皇的口谕,太子暗中私自出洛口城,并带出三千名叛军,与南国暗中勾结,企图引南国军队攻入城内……如今本皇子调来禁军,理当严密驻守洛口镇,不得随意开城门,以妨南国军队趁机而入……"
司马熹瀚忽然觉得很冷。长兄冷漠的声音一字一句敲打在他以及城下所有将士们的心上,声声入耳。
"殿下小心!"随着一声急呼,司马熹瀚被人推的歪向一边。他一回头,只见一支铁箭飞来,正中飞身扑向自己的一名士兵的胸膛。
鲜血溅了熹瀚一身,那个士兵随即就断了气。
死不瞑目的眼,还望着城门方向,似乎在表达对刚才他们二皇子的话的不可置信。
司马熹瀚缓缓抬头,定定看着他的长兄,忽然大笑一声。声音穿破萧杀的苍穹,竟让司马熹仁为之一震。
不足一千的士兵跟随在熹瀚身边,面对着身后五万南国大军,表情坚毅,毫不畏死,可心头仍是泛起了透骨的凉。他们从昨夜出城开始,就早已存了必死的信念,这些士兵都是曾跟司马熹瀚征战过的士兵,心甘情愿为他而死,只是不料,竟然是被自己人逼死!
南国的铁蹄随即滚滚逼来,城下这不足一千的东祈兵就如浩瀚沙漠中的一粒沙。
司马熹瀚握紧了拳,拉转马头,俊脸呈现傲然的凌厉之色。而此时,身后铁蹄声却忽然停住了。
南国五万大军布着无懈可击的阵法,全副武装的停在司马熹瀚前方不远处。潘之武势在必得的声音传来,"七殿下,现在的情形你应该很清楚,再战下去定必死无疑。不过你们若肯归降南国,我们五殿下保证,不仅你的这些士兵们都能有条活路,南国也定当对他们以礼相待。"
这些话,并没有在这些东祈将士身上引起反应,他们的目光全都看向眼前的玄衣男子。从此往后,他们只听这一人号令,只为这一人而生而死。
"你们已经被东祈当成叛军了,还要为东祈而战么?" 潘之武冷笑着,"七殿下,你就忍心让誓死跟随你的这一千将士不明不白的死?"
除了凛冽的风雪声,一片寂静。
忽然"砰" 的一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分外刺耳。在四周人惊愕的眼光中,司马熹瀚竟缓缓扔掉了手中的剑。如今的状况,的确必死无疑。他知道慕寻虽然为人狂傲,却是言出必行。既然他说会善待这些士兵,就一定会这么做。
"是呀,不能让你们这样死。" 男子冷冽的声音半晌慢慢响起,"全都扔掉武器,到南国那一边吧。"
"殿下!"士兵齐齐惊呼,没有一个动身。
熹瀚神色一狠,"我的最后一次命令也不听吗?"
士兵们齐齐咬牙,终于陆陆续续向潘之武那方走去,南国也开始有兵出列接收。待到所有人都到了潘之武那方,接收降兵的那个副将走至司马熹瀚面前,"你怎么还不快下马,降……"
话还没完,只听'扑哧'一声,鲜血四溢,一颗头颅咕噜滚下。
正是那个南国的副将。
看着手下士兵都安全的被收整进南国军队,司马熹瀚一个翻身,重拾起自己那把冰璇剑。烈烈风雪中,玄衣男子墨袍飞扬,手握银剑,狂妄的道,"降?我司马熹瀚怎么可能降?"
潘之武瞳孔一缩,大吼着下令,"给我冲上去!杀无赦!"
杀戮再起,风雪凛冽。转眼间,南国骑兵如潮水般上涌。司马熹瀚抽出剑,一连杀死十多名敌兵,后背却吃了一刀,深可入骨。熹瀚不断地挥剑,杀到麻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眼前一片血红,耳边尽是惨叫哀号。
拦腰斩断一名骑兵,司马熹瀚顺手拉住那匹马,翻身而上,一招"冲天七式"
,将眼前所有兵器都悉数削断。迎着层层兵马和刀箭,以汹汹之势破阵而入,根本不顾身上不断添的新伤,在枪林箭雨里横冲而来,杀死每个阻挡他去路的身影,直直奔向潘之武。
潘之武始料不及,再定睛一看,司马熹瀚竟舞剑而进,如狂风一般,宛若浴血而生,向他逼来。他惊骇的刚欲策马逃走,便看到见玄衣男子宛若鬼魅,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游龙般近至他不远处,长剑一扫,杀了他身旁的一个骑兵,接着一个翻身,拿起骑兵的长枪,转眼向他投来。
潘之武大惊,忙起身躲开,仍是晚了一步,长枪穿透他肩胛。"杀了他!"潘之武负痛厉喝,垂死的疯狂大喊,"快杀了他!!"
就在司马熹瀚投出长枪的那刻,更多的南国兵为保主帅而拼死涌向他身前。他腰侧硬生生挨一刀,胸腹又钉入一箭,整个玄墨长袍全被血染透,一身血不断向下滴,淋了一地。
司马熹瀚眼前开始发黑,喉间翻涌阵阵腥甜,一口血蓦然喷出。他虎口的皮肉翻滚,剑都快拿不稳,大大小小的伤口已近百处,却仍是笔直的站着,傲骨依旧。
南国士兵层层叠叠的包围着他。
司马熹瀚再次拔剑,气势直冲云霄。
一个人,一把剑,抵挡着潮水般的敌军。眼前的男子,宛若战神,锐不可挡。明明只有一人,却给人百万雄师随其左右的错觉。带血的银剑,若蛟龙过海,剑气如霜。
司马熹仁看着城下的厮杀,忽然开始抖颤。他勾结阴原,意图伪造叛变的证据,终于得到除掉熹瀚的机会。他的七弟,从小就比任何人都优秀的七弟,优秀到令人嫉恨。他才是长子,可凭什么什么都是熹瀚的?熹瀚那么冷傲,可为何不管在父皇面前还是朝臣面前,众人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追随他?
雪渐渐大了。
此刻司马熹瀚满面鲜血,恐怖的杀法和以及狠厉的气质,竟让周遭的士兵最终都惊恐的围成圈停了下来,像看鬼怪般的僵立在那里。
司马熹瀚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腹腔破了大口,深及内脏,肩胛等多处的骨头都露了出来,映出森森白光,一地的鲜血,更是触目惊心。四周全是士兵的残肢断臂,宛若修罗地狱。他笔直的立在那里,眼前却一片朦胧。
"瀚……" 依稀中,听到那个碧衣少年在柔声叫他。他努力睁大眼,仿佛看到了少年的身影,美丽灵动的宛若天地精灵。
司马熹瀚伸出手,却只接到一片雪花。他们初见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纷扬的雪。
熹瀚的身体开始慢慢冰冷,可心底却一点点暖起来。细微的幸福,在胸口腾升,直到最后,竟剩下满满的酸涩。
也许,是他错了。不该在初见时就爱上他,不该陪他看星辉河灯,不该对他日思夜想,不该为他在城墙上等待……
可是,他不后悔。只觉得有浓浓的疲倦和哀伤铺天盖地压过来,压断他从来都笔直傲挺的脊梁。他忽然觉得害怕,以后,可能没办法再守在他身边了。
他的一生,都在复杂阴暗的皇宫度过,他的母妃一遍一遍告诉他,要成为最强的人,在这之前,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更不能流露任何情绪,不然,带给所爱之人的就只有伤害。所以连母妃的惨死,他也是漠然的。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皇宫和朝堂的你虞我诈勾心斗角,已经习惯了孤独的一个人。
可现在,他突然很想重新再活一次,下辈子,他只愿做一个普通人,能享受一次平凡又幸福的生活,能永远守在少年身边,陪他走遍大江南北,看遍细水长流。
心底很疼。为那个永不能完成的奢望。
玄衣男子长发散乱满脸血污,全身伤口阴森可怖。可是,血污中的那双眸子,却美的像一个悠远的梦,含着温柔和忧愁,流转着晶莹的微光,如月光华。
鲜血不断流出,司马熹瀚眼前阵阵发黑,再也无法支撑。那双眸子,带着解脱与哀伤,缓缓合上。
61.缘如覆水
突然只听马蹄滚滚,惊雷般的声音猛的响起。洛口镇的城门,竟在此时开了。
副将孙飞武带着八万东祈士兵,从洛口镇的城门汹涌而出,若脱闸的猛兽。
与此同时,那个浑身是血,却如天神一般屹立的玄衣男子,轰然倒地。
那个瞬间,司马熹瀚看到了熹逸。不动声色的立在城墙之上,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不知情绪。幼时,自己随皇伯成王出征,成王也曾这样立在城墙上,一身白衣,深不可测又洒脱不羁。
十岁那年,看到重伤昏迷近一个月的八弟苏醒后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不是他原来的八弟。虽然这一个月都没有机会去看他,虽然徐贵妃找了各种天衣无缝的理由,虽然当时宫内宫外都因内忧外患乱成一团……但眼前这个不是自己八弟的孩童,是那样俊美可爱,让人忍不住心生欢喜。是与不是又如何?他只记得他当时握着那个八岁孩童的手对自己说,这个就是他的弟弟,他会把他当做亲弟弟。
怎么也想不到,此刻在城墙上负手而立的,一个是他的长兄,一个是他的弟弟。
"冲呀!!" 看着司马熹瀚在南国士兵的包围圈中倒下,八万东祈士兵激愤如山,潮水般的涌来,城下顿时乱成一团。东祈士兵们怎么也不能相信太子殿下会叛国,却畏于二皇子手中的圣上口谕不敢妄动。当八皇子风尘仆仆的带禁军从息城赶来,勒令士兵立刻开城门的时候,士兵们再也不顾二皇子的阻拦,随即整队出战。
"你竟令他们开城门?!违抗父皇口谕,你不想活了吗?"
高高的城墙上,司马熹仁对眼前忽然出现的白衣男子声色俱厉的大吼,接着命令从京都带来的禁军:"来人,快把八皇子押……"
话没说完,一把剑无声无息贴上了司马熹仁的脖颈。
"我不仅敢违抗他的口谕,还敢杀了你。"熹逸的声音没有狠厉,是一如既往的和煦如风,还微带刚刚从息城赶来的疲惫,却莫名让人心头一跳。
司马熹仁惊骇的抬头,看到白衣男子墨玉般的双眸,无嗔亦无喜。眼前这个最小的皇弟,是他从来都看不透的。司马熹仁莫名间害怕的不敢再多说一句,四处张望,却见从京城带来的禁军竟立在城下,无一行动。
风雪中,熹逸白衣胜雪,宛若嫡仙。"这三千禁军不会听你的。"
"我明明带来五千禁军,怎么是三千……"
"那两千,因为太忠心于皇室,已经被这三千暗中杀了。"语气仍然轻柔缓慢,"你忘了是谁给你的兵?"
"父皇。"刚说完,司马熹仁就一惊。父皇的兵,是临时从兵部尚书徐天霖那里调的!徐贵妃的哥哥徐天霖!
熹逸的声音温和清淡,随手命令手下侍卫,"先把他押起来。"
李虎忽然快步走来,小心翼翼的禀报,"刚刚找遍了全城,侯爷竟然不在城内,据说两日前就已经出城了……"
"什么?!" 熹逸瞬间惊慌的不知所措,"立刻带上所有侍卫,出城找!"
"殿下,您现在不能出城……"李虎的话还没说完,熹逸飞速已经奔下城楼,疾步策马向城外而去。
城外杀声震天,气势如虹,风云再起。
潘之武被司马熹瀚一记长枪穿透了整个肩膀,再经受了颠簸和惊吓,生命垂危。南国军队士气大伤,又群兵无首,还没从司马熹瀚战神般的气势中反应过来,眼前又是八万汹汹奔来的东祈大军,很快阵法凌乱,呈现溃散之势。
东祈骑兵冲入南国阵中后,斧砍刀劈,铁蹄肆虐。前锋势头将尽之时,随即退向两侧,中锋立刻自后冲来,继续扑向敌阵。
南国士兵意乱心慌,东祈士兵却越战越勇。半个时辰之后,胜负开始渐渐分明。在东祈这样循环连续的猛烈冲击下,南国军队再也抵挡不住,或死或伤,散乱逃退,接着,又被迂回到两侧的东祈后卫军纵马追杀。
潘之武死不瞑目,眼睁睁看着南国军队大势已去。
这一战直到黄昏,漫天血色,萧杀的战场上遍地残尸。雪花融到热血里,一地绯红。
南国军队已经大败,东祈的士兵却都没有撤离。从开战到如今,副将孙飞武拖着伤带领手下将士,时时刻刻寻找太子的尸身。与此同时,司马熹逸更是一刻不停,率着禁军,焦急惶恐的找沈碧染。
已经找遍了城外的所有地方,熹逸疲惫不堪回到城下,心底的害怕快要让他窒息。只要一想到少年可能面临的险境,就觉得心如刀剜,天塌地陷。
"已经把二皇子押起来了,只是他大喊大叫,不服从关押。"李虎低声附耳禀报。
找不到沈碧染,熹逸已然感觉心力交瘁,最终淡淡的道,"我去看看。"
洛口镇的牢房阴暗潮湿,带着腐烂的味道。
"司马熹逸,你竟敢把我关到这种鬼地方,你当真活够了吗!"司马熹仁不顾形象的大骂,"到底是徐贵妃那个狐媚贱人的贱种,不知好歹!"
骂了半天,熹逸却一言不发,神色不改,司马熹仁心里更怒,再一看熹逸的表情,冷笑着道,"你是找沈碧染么?他早死了!那侍卫带着他要进城,可城门不开,就被乱箭射……"
还没说完,司马熹仁整个身体都被熹逸打飞出去。白衣男子瞬间双眼血红,如同在世修罗,一步步逼向倒在地上的司马熹仁,"你、说、什、么。"
"我说他死了!!"司马熹仁心里又惊又恐,却指着熹逸喊的更响,"你当真敢对我动手?!你就不怕父皇……"
一道光闪过,快如光电,下一秒,司马熹仁指向熹逸的那只手,竟被活生生砍了下来。
熹逸宛若变了一个人,狠厉残忍,拿着带血的剑,声音冷的像冰,"他若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 手中的剑一挥,又是一只手臂瞬间和身体分崩离析,血立即汹涌而出。
"你……"司马熹仁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疼痛万分,惊恐的看着自己血流如注,活生生感受一点点血尽而亡的痛苦绝望。
熹逸好像是失去了神智,嗜血又麻木,手中的剑又对准了熹仁颈侧的动脉,冷眼看他挣扎着死去。接着就立刻转身出了牢房,对着李虎硬生生的挤出一个字,"找。"
司马熹逸的指甲都嵌进皮肉里,声音带着抖颤,"带上所有人,接着找,直到找到小染为止。"
外面的雪下了一夜,像裹尸布一样,覆盖了地面的一切。
"到底怎么样了?"华月依旧是老头模样的装扮,甚至顾不得拿掉面具。
十暗仅剩的六人全都齐了,焦急的等待其中最擅长医术的杜凡的诊断。
就在孙飞武带领东祈士兵冲出城门的时候,华月等暗卫堪堪赶到,在刘副将的帮助下,趁着一片混乱,将失去意识的司马熹瀚带离那里。
漫天飞雪,满地鲜血。
司马熹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杀戮迭起刀光剑影,在千军万马中寻找那个心心念念的浅碧身影。明明看到少年就在眼前,可等他伸出手的时候,却只摸到一个虚幻的影子。他心里骇的发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慢慢远离。
"碧染!──"
熹瀚猛地睁开眼,叫出声来。
可是,只有一片寂静。他已经虚弱的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无法动弹。
"只有回天丹能救殿下的命。"
"你们快去煎药,我喂殿下吃回天丹。"
朦胧中,司马熹瀚听到声音传来,心里接着就是一沉。能保人性命的回天丹,在让人脱胎换骨的同时,还会吞噬掉此人近两年的记忆。
华月拿着丹药走来,就对上了司马熹瀚睁开的眼。少女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被那双眼里的悲伤和哀求镇住了。
她高傲尊贵的殿下,竟然会露出那样的眼神。司马熹瀚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一眨不眨的望着眼前的少女,那双眼睛明显的求她,说不要给他吃回天丹。
华月心一狠,无视那双眼睛,伸手将药喂向熹瀚的嘴。没有血色的唇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抿的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松开。
"殿下,我们不能让您死……求您放弃吧,该忘记的就忘记吧……"
莫名之间,华月边说,眼泪就边掉了下来,同时却是快速出手,制开熹瀚的下颚,转眼,那粒药被强行送了进去。
不忍再看熹瀚的眼神,华月只觉得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转身跑出屋。她知道回天丹将会吞噬掉殿下最近的两年的记忆,而殿下和侯爷,才刚认识一年。
不知过了多久,华月终于止住眼泪,抬头看杜凡等人端着药碗快步走来,忙随他们再次进屋。
刚刚进屋,四个人全呆住了。
曾经过大风大浪,杀人不眨眼的暗卫,在此时,却无助惊骇到不知所措。
司马熹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起了身,全身刚被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渗出鲜红的血。可他浑然不顾,正在拿着匕首,表情专注又骇人,正疯狂的拼命刻字。
床头上,墙壁上,到处都刻上了字,全都是一个人的名字:碧染。
在用尽了所有力气也吐不出来那颗回天丹后,他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式,拼命刻下自己所爱之人的名字,意图在自己还没忘记他之前拼命留下痕迹,来提醒自己日后再次记起。
他不能忘记他!怎么可以忘记他!!
你们都不知道,连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而以后,便是自己也不知道了。
如果自己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少年,他的生活是不是又回到以前,寂寞冰冷,麻木不仁,忙碌不堪。某个时刻众人簇拥,繁华如烟,之后便只余荒凉和绝望。没有人在深夜里为他点一盏灯,没有人再带给他任何温暖……
杜凡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微微发抖,"快制止殿下!"说着,快步向司马熹瀚走去。
熹瀚早已没有力气,看着杜凡走来,竟将匕首刺向自己手臂,意图刻下一个'染'!!
回天丹的药力终于开始发作了。司马熹瀚无力的躺在床上,忽然落下一颗泪来。
床头刻下的那个人的名字,也在视线中慢慢模糊。
碧染,碧染。
你可知,你欠了我两颗泪。
你可知我爱你,曾用整个生命去爱你。
你可知我现在心底很疼,再无力继续支撑。
我忽然觉得活的很痛很累。来生再也不愿为情所苦,下辈子宁做牛做马,也誓不为人。
……
来生誓不为人……只是,碧染----
多年后的飘雪冬日,你可会记得你我初见时的遥遥对望?
多年后的午后暖阳,你可会想起我对你温柔如水的微笑?
在你的记忆里,可还会有那个曾伴你看烟火的男子,在城墙上默默等待的男子,为你纵身跳入蔚河的男子。可会记得他曾在喧闹的河岸,默默的凝视你的脸。
缘如覆水,真是不甘……何其不甘……
……
雪越来越大,此时已经是后半夜,熹逸带着大队人马出城找到现在,却仍然没有少年的踪影。司马熹逸心底绷着一根弦,感觉随时要崩溃掉。
"那边怎么挂着一个人?!"身边侍卫的惊呼拉回熹逸混沌的心神。
在城墙的右侧比较隐蔽的角落,高高的瞭望口前,挂着一个浑身是箭的尸体。
那个尸体,被箭钉在了城墙上,全身已落满了雪,却仍保持着临死的姿势,仰头看向瞭望口,企图用自己的身躯护住那个洞口。
熹逸猛地一惊,随即奔向城墙右面,用轻功沿墙壁一跃而上,飞至洞口前,正看到自己牵肠挂肚的人无恙的坐在里面。
外面那个尸体,是白虎。
白虎接受熹瀚的命令后,立刻护着沈碧染奔向城门,却不料城门不开。面对身后铺天盖地的箭雨,白虎转身绕到城墙右侧,翻身而上,将沈碧染点了穴放到恰好足够一人容身的瞭望口里。
看到沈碧染安好无损,熹逸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激动感恩的不能自持,第一次想要感谢上苍。可下一秒,却又是一凉。
少年美丽的眼睁得大大的,肤色瓷白如雪,像一个水晶娃娃。但也如水晶娃娃一样,一动不动。
被点的穴道已经到了自动解开的时辰,也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可是,少年就宛若死去一样,像是被抽了心魂,目光直直的望向外面,一动不动。
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是白虎挂在洞口,至死不瞑的眼。再越过那双眼,透过尸体的空隙,是城下萧杀的战场。
从少年这个角度,竟正巧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片战场!!
司马熹逸顿时如坠冰窟。
沈碧染就这么睁大眼看着,眨都不眨。
看着掩护白虎的两个侍卫死,看着白虎死,再看着司马熹瀚死,一动不动的看。
刺在熹瀚身上的每一刀,每一剑,都看的清清楚楚。他汩汩的鲜血,可怖的伤口,以及四周如潮水般的南国士兵。
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不能再叫一声他的名字,也再也无法告诉他:我爱你。
心口一阵阵的疼,仿佛要随着熹瀚一起死掉,周而复始,疼到麻木。
看到最后,满眼都是残肢断臂,满眼都是鲜血和尸体。整个战场,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小染……" 司马熹逸抱住少年,把他带到城下,声音因为惶恐而抖颤,"小染你醒醒,看看我好不好?"
直到被抱回房间,少年仍然一动不动,全身冷的像冰。
熹逸紧紧抱着少年,试图温暖他的身体,"小染,求求你醒醒……"
外面的孙副将欲图进屋,被门口的李虎拦住,低低的声音传来,"只找到太子殿下的冰璇剑……"
仿佛是被太子殿下这几个字刺激到,少年的身体忽然瑟缩了一下,接着挣脱熹逸的怀抱,缩到床角。
"小染,"熹逸心疼的厉害,上前一步,伸出手试图搂住他,可是紧接着,熹逸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熹逸看到少年在哭。眼睛依旧那样大睁着,却疯狂又无声的流泪,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泪全都流完。
熹逸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心随着少年的眼泪疼的要裂开。一颗颗眼泪砸进他的心底,砸的体无完肤。
少年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快天明的时候,依稀带着泪痕的脸上,却忽然缓缓露出一个微笑。似乎终于接受命运的无奈和凄凉,而绽放的一个带着哀伤,却显得温暖的美丽笑容。
"小染,喝点汤暖暖胃好不好?"
看沈碧染没有拒绝,熹逸亲手喂他吃了一些东西,又把他盖好,感觉少年的身体终于慢慢暖过来了。
此时已经是中午,少年望向司马熹逸,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那双眼睛依旧澄澈干净,声音却因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变得沙哑,"逸,"少年扬起脸,很乖巧的道,"我累了,想睡了。你出去好不好?"
熹逸心底一震,无法做任何拒绝,"好。"
怕打扰到沈碧染休息,熹逸特别吩咐门口的侍卫站的远一些。等到晚上,熹逸再次走进少年的房间后,竟发现空无一人。
心底的不安莫名上涌,熹逸来不及多想,立即叫来所有侍卫。
终于有一个侍卫气喘吁吁的跑来,"守城兵说,侯爷好像是向峡谷方向去了!"
峡谷里静静的,积雪还没有消融,一个浅碧身影坐在崖边的一个岩石上,神情很平和,就像沙暴之后安静的沙丘。
沈碧染在想熹瀚,无法抑制的想着熹瀚。
想起男子叫人心疼的寂寞,却总会在看到自己的那刻,眼眸蓦然点亮,若流光璀璨月华余香;想起他目空一切的骄傲,却总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凝视自己的脸。
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带着急切。
沈碧染缓缓站起,转身看到熹逸担心的脸,却是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这一退,让熹逸心底一惊,脚步顿时停了,骇的血液都快凝住。少年再向后几步,就是百余丈的陡崖!
"小染,你过来好不好?" 熹逸温柔的声音掩不了颤抖,"一晚都没有睡,困不困?我们回去好吗?"
"我没办法睡觉,"少年轻轻摇头,"一闭眼,就能看到遍地的血和尸体。" 他抬起头,忽然问道,"逸,去息城只要一天就能来回,你为何去了两天多?"
好像根本没有期待对方的回答,少年自顾自的继续问,"你早就知道司马熹仁会来,也早就有了他勾结阴原的证据了对不对?"
"小染,我……"
打断他的回答,少年接着轻声道,"你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用做。熹瀚、阴寻他们究竟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只是在你的大聪明里耍小聪明?"
"你有意无意的适时调整一下方向,就可以置身事外的看你争我斗,坐收渔利。"声音很轻,更很慢,少年几乎一句一字,一字一顿,又一顿一叹。
接着,沈碧染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逸,我对不起你。"
熹逸看向眼前的少年,感觉他仿佛要随风散去,心底的惊恐瞬间把他吞噬,来不及想刚才的事,只想不顾一切的抱住他。
这个时候,少年却是微微转向正东方向,伸出了手。
顺着少年的手望去,遥远东方那边,忽然之间,一道光芒于铺天盖地的黑暗中硬生生撕裂出来。
是黎明来了。
像是被毫不留情的刺穿了心脏,黑暗无措又狼狈的急速后退,转眼间被白光攻占。
就这一刻,天地变色,惊心动魄。
刹那的辉煌与壮丽,如此震撼人心,无法用言语形容。
一瞬的芳华,终不过历历白骨。
"逸,我对不起你给我的感情。"沈碧染的眼睛依然如最初般澄澈干净,安静的立在那里,恬淡美丽,若傲梅青竹,"我曾答应过你,会试着和你走下去,可最终,却什么都给不了你。"
微微的晨光照来,少年美的让人忍不住叹息,"只好,把这条命赔给你。"
在熹逸还没反应过来的那个刹那,浅碧色身影竟转身一跳,坠入山崖。
"小染!"撕心裂肺的一声疾呼,白衣男子转身就要跟着跳下去。刚迈出一步,李虎忽然从身后扑来,接着只觉得后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
天和二十三年志纪:东祈与南国交战,双方死伤惨重,南国大将席烈、潘之武以及东祈皇子司马熹仁、司马熹瀚阵亡。十二月末,东祈与南国停战议和,八皇子议和有功,圣上命其遂带兵回京。
第四卷:情之浓
62.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
一月份就要到了,严冬料峭,北风寒瑟。南国的临东重镇沂城,虽靠近东祈,却是由于毕竟地处南国,气候并不是那么阴冷。这个时节,正距年关不远,南国和东祈又有意休战议和,再加上战争的地点不在南国,所以这沂城并未被战争的阴影笼罩,依旧繁华恬淡。
过年之前的这个把月,有不少商旅游子等来来往往,整个沂城临街的食铺茶楼、酒肆客栈,生意都不错。此时刚刚过了吃中午饭的高峰期,沂城南街的如意茶庄里,客人已经寥寥无几,店里的小跑堂趁机偷个懒,靠着厅堂的柱子,打起盹来。
突然轰轰作响。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如闷雷般打破了街道的宁静,急切的声音直逼如意茶庄。
不管是如意茶庄的总店还是分店,里头的伙计都是从如意门训练出来的,懂武功是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这小小的跑堂,也有两把刷子。小跑堂立即敏锐的感觉到声音的朝向,顿时一个激灵,困意被吓醒了大半,赶忙揉揉眼,飞快的跑上前去瞧瞧怎么回事。才到门口,就看到一个大马车停了下来,后面还跟着一队人马。马车还没停稳,里面就匆匆的跳出一个华贵俊美的紫衣男子,却散发着阴冷凛冽之气,让人心底发怵。男子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人,被狐裘包的严严实实,看不见脸。
兴许是太过慌忙,兴许是惶惶不安,紫衣男子跳车落地时竟一个不稳,踉跄了一下,手背也刮到车壁的铁橼,顿时一道血痕。男子浑然不顾,阴沉疲惫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慌,直直奔进茶庄,身后的那队黑衣人也立即下马随其左右。
小跑堂一眼就看出这紫衣人非同一般,其周身气度,怕是整个南国也挑不出几个能和他比的。又察觉出这些人均武功高强,顿时有些不安。这边境小城,何时会来这等大人物?小跑堂一走进,竟还嗅到一股血腥味,心下惊骇却表面赔笑,"客官,你们……"
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从自个儿后面飞快闪了出来,定睛一看竟是茶庄的大掌柜,来到紫衣人面前恭敬的单膝一跪,"属下竟不知主上前来,罪该……"
紫衣男子紧锁着眉,双眼只望着他怀里的人,看都没看掌柜一眼,却是他左侧一个黑衣人打断了掌柜的话,低低的声音快速有力,"马上把茶庄后院收拾好,前厅也清空关门,不要一点嘈杂。"
那大掌柜是小跑堂一向最崇拜的人,精明能干更武功高强。小跑堂还没从自己偶像竟对人如此卑躬屈膝的景象中反应过来,紫衣人已经奔向后院了。掌柜更是迅速命令所有伙计,遣散走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客人,整个厅堂顿时空寂无声。
"你还愣着干什么?"小跑堂被另一个伙计叫醒,"快去把大门关了。"
"哦。"小跑堂忙跑到门口,迎面又是几个黑衣人匆匆走来,手里还拽着几个平民。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正是沂城最厉害的大夫吴访云。
穿过厅堂后的走廊,是每个如意茶庄都有的专为慕寻而备的后院。隐蔽又幽静,日日都有专人打扫。后院左拐的头个房间,布置的精巧细致,里头的炭火正烧的屋内温暖如春。
此时吴访云等几个大夫,就这么被人连拖带拽,飞一般的拉到茶庄的后院。
吴访云晕头转脑的进了房间,一抬头望见床上安躺着的少年。这一看就是一惊,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见到那么好看的人,当真人美如玉。可再美又有什么用?这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胸口也没多大的起伏,虽然一身外伤都被上过了最好的伤药,可内腑的震伤更严重,看来是活不久了。
吴访云捋一把胡子,按照往常的惯例,随口道,"他受伤太重,没什么希望了,还是尽早准备后事……"
话没说完,老大夫只觉得喉头一紧,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床边的紫衣男子单手掐住喉咙,力道大的好像要把他脖子直接拧断。
吴访云喘不过气来,双眼突出,惊骇的看到眼前的紫衣人瞬间变成一副杀人阎罗的模样,凶狠急切的吼,"谁说他没有希望了?!我要他活着,他就不会死!就是我死了,他也不会死!!"
慕寻睁着血红的双目望向吴访云,竟像一头疯狂的豹子望向害死自己孩子的猎人。他把吴访云朝床头猛地一甩,低吼道,"我要你救活他!否则你全家都跟着陪葬!"
吴访云头回见过这种阵仗,吓的全身乱抖,扶着床沿拼命呼吸起来。抬头一看男子恐怖的眼神,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地再次探向少年的脉,哆嗦着重新诊断起来。
少年身体本身孱弱,又有一身外伤,还震伤了内腑。也并非无可救治,但此情此景,一般大夫都会望而止步。一是因为太耗神耗力,而又非亲非故;二则因为耗神耗力也不一定有结果。而此番这几个大夫都自觉全家的命都捏在人手里,便使出浑身解数、毕生所学,姑且一试。
几个大夫诊断了又诊断,研究了又研究,终于微颤颤的抬头,"情况是真的不妙,恐怕……"
慕寻的目光森寒,转眼徒手捏碎了一块桌角,硬生生从牙里挤出两个字来,"什、么。"
"还,还有救,"吴访云忙颤着声道,"要先、先煎些药来,但是还需雪莲子、通天草、冬虫夏草这几味药材,服下后再用药浴治疗内腑,要是一日内能醒过来,就表示还有救……"
看着紫衣人骇人的脸色,吴访云的声音越来越低,"可那几味药材很是稀罕,我那里没有……"
"如漠,"不等吴访云说完,慕寻就命令一直立在门口的黑衣人,"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我要马上看到这些药。"
转眼天色渐暗,几近傍晚。还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那些黑衣人竟已经拿了药材回来。来不及讶异惊奇,吴访云等人忙不迭的去熬了药,之后赶快亲自端进去。
还没进屋内,便听到慕寻低沉的声音依稀传来,竟是温柔似水。男子搂着少年,始终深深的凝视少年的脸,头都没抬的接了药碗,接着便径直往自己嘴里送,吴访云等人还来不及出声,下一秒,男子对着少年的嘴,一点点把药喂了进去。
少年早已陷入深度昏迷,根本没有意识,更没有吞咽能力,喂进去的药大多又顺着下颌流出来。但男子依旧轻柔又小心的一口口对少年喂药,一点点擦去他残留的药汁,深情的表情没有一丝不耐。
此情此景,不禁让这些个大夫感到骇然,赶忙转身接着去弄针灸药浴。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只瞧见男子一边喂药,一边喃喃自语,眉梢眼角尽是浓浓深情,都是些哄劝着说不苦、安慰着说不怕之类的话。可再怎么哄劝,再怎么温柔,怀里的少年根本就感觉不到,这不全是枉费?几个大夫想着,竟无法对这违反常纲分桃之恋做出反感,却是暗自叹口气,快步走出屋。
待到半夜,强行灌下一碗又一碗的药,针灸药浴等也全都用尽了,少年却是仍然没有一丝动静。又有一些名医不断的被带了来,一批批大夫、一桶桶药不停的往里送。各种珍贵药材,想必皇宫都不能有的稀罕药材,却好像都一文不值一样的随便滥用。后院的廊下排开一排十几个药煲,时时刻刻有大夫凝神候着。
可是,都没有用。所有救治方法,竟然都如石沉大海,徒劳无功。少年静静躺在那里,呼吸微不可闻,自始自终都无知无觉。慕寻一直看着少年,神色却越来越疲惫黯淡,只觉得心底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疼到无力,疼的快承受不住。少年不喜欢自己也好,讨厌自己也好,可怎么都敌不了看着他生命垂危来的恐惧心碎。
天快亮了。怀里少年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凉,呼吸好像要停止。就若那晶莹的晨露,就要随着朝阳的升起而消失掉了。
慕寻猛地转过少年的身子,带着戾气,狠狠攥紧他的肩膀,拼命用力摇晃他,"你给我醒来!"
"赶快给我醒过来!你听到没有,我要你立刻醒过来!!"
慕寻的手就要嵌进沈碧染的肉里,像一头困兽般凶狠的嘶吼,"你不是不喜欢我杀人么?你若是还不醒,我马上就把那些大夫一个个都杀了!"
慕寻用力摇着少年的身体,好像恨不得把他弄碎了吃下去,可不管怎么摇,怎么吼,还是得不到任何响应。"快睁眼呀!你不睁眼是不是?"慕寻的眼神尽是残暴,说着转向门口的黑衣人,"如漠,动手!一个个的杀!"
几个黑衣人面不改色,立即听令。顿时屋外惨叫声哀求声不绝,凄厉无比,配着刀剑刺入脖颈的扑哧声,在空寂的黎明竟是分外惊心骇人,血腥味一直传到屋内。
转眼已经杀了近半的大夫,怀里的人依旧毫无动静。少年的长发因大力摇晃而四处流泻,衣服也凌乱散开,可神情却依旧安然淡雅,面容皎洁如月,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慕寻呆呆看着怀里的少年,眼中嗜血的戾气一点点消失,终于颓然地放开了手,望着那张天人般美好的容颜,心里只余铺天盖地的恐慌和疼痛。
那张脸有多美丽恬淡,就有多残忍狠心。
紧紧搂着少年,把头埋在他的颈侧,脑中慢慢想起和他相遇的所有事来。
从遇上,到爱上,一步步不由自主,一点点万劫不复。从一开始他就输了,输的一塌糊涂,甚至少年对他讲出那样狠心绝情的话来,也还是没法停止爱他。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
你为了司马熹瀚殉情,又把命赔给司马熹逸,那么我呢?我究竟算什么呢?就因为最初的错误,就要这样惩罚我么?
自幼经历过各种挫折磨难,有什么他熬不过?可是现在,慕寻却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软弱,第一次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慕寻猛地把少年粗鲁的扔回床上,全身抖颤的低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说,你为什么那么狠!你怎么能那么狠!"
低吼声到了最后,竟带着哽咽。慕寻只觉得心里的锐痛快把他压垮,他缓缓起身,竟双腿无力的几乎站立不稳。他再也没法去看怀里的这个人,再也没有一丝勇气和力气。好像是逃亡一般,好像看不到少年就能得到解脱,男子转了身,迈着踉跄的步子,跌跌撞撞的向屋外走,恐惧狼狈的逃离。
幽静典雅的院子,此时横尸遍地,血腥味越来越浓,门口的黑衣人也不禁皱了皱眉。黎明降临,冷风凛冽。如漠等人立在门口,惊慌不安看着紫衣男子仓惶的身影,却不敢跟上前去。
从头至尾,如漠都跟着慕寻身边,深刻的了解慕寻对沈碧染的感情多深多浓。那个笑容温暖明亮的少年,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如漠心底莫名一窒,下意识的抬头转向屋内,看向床上的少年。
这一看,便是一惊,床上人长长的眼睫,竟然微弱的颤动了一下!
如漠怕是自己花了眼,也不顾得慕寻的责罚,慌忙向少年又走进一步,大着胆子仔细端详少年的脸。这一回,决计不是花眼或幻觉,如漠清楚的看到少年蝶翼般的睫羽,再次轻微的颤动了一下!
这个杀人不眨眼、遇到什么事都处变不惊的杀手,头次激动到语无伦次起来,他赶忙转身出屋,"如、如岚,你们守在这,我、我去找主上!"
飞快的穿过后院,跑遍所有房间,却还没找到慕寻的身影。如漠急切的四处张望,终于在院墙拐角的阴影处,看到那抹紫衣身影。
慕寻坐在角落里冰冷的地上,整个人都被阴影覆盖,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如一尊不会动的大型人偶。
如漠慌忙跑过去,看见慕寻黯然颓废的脸。他的神情疲惫恍惚,长发凌乱,双目血红惨淡,形容狼狈,完全不见平日的冷厉傲然和睥睨天下的威仪。
慕寻蜷缩着身体,连隐藏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依稀间,仿佛又看到自己母亲自刎的画面。当年那个小男孩,也是无力的蜷缩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如今,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小男孩,时间转移,他已经变得如此强大,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颠覆三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在此时此刻,他竟发现自己仍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而且永远都是。他的心,那颗被他小心隐藏、刻意忽视的心,仍是当年那个无助孤独的小男孩。当年那个男孩的幼小心灵,一直居住在这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抗拒着成长,从来都没有变得强大过,依旧是脆弱无力的。
这是如漠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慕寻,不禁心里骇然,竟半晌不能言语。"主、主上,无、无忧侯他,他,他好像醒过来了!!"
慕寻无意识的抬起头,微微拧着眉,俊脸带着恍惚,好像有些听不懂如漠的话。骤然之间,慕寻猛的起身,双手狠狠攥住如漠的肩膀,声音沙哑却有力,"你说什么?碧染醒了?"
如漠忍着肩上的疼,"是,我方才看到侯爷动了一下……"
话还没说完,那个紫色身影已经如箭一般冲了过去。
63.你的人此后都是我的
一片漆黑,却于漫天遍地的漆黑中,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他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都会来你身边。
他一向沉默寡言,这句话却说了好几遍。而他也是这么做的,只要自己需要,他就真的不顾一切来到自己身边。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向来冷冽淡漠的眸子底,带着不易察觉的深情和温柔,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欲说还休。
可是,满眼的血和尸体是怎么回事?满耳的杀戮声嘶嚎声是怎么回事?男子轰然倒地的身躯是怎么回事?刻骨铭心的害怕和绝望是怎么回事?
是自己对不起他,是自己害死了他。沈碧染的灵魂都在颤抖,无可救赎。如果永远都不醒来就好了,那就再也不会惊慌恐惧,不会心痛内疚。
沈碧染自愿放开自己的意识,只有逃脱才能得到解脱。朦胧中,似乎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对自己呼吼,狠狠的摇晃自己的身体,震耳欲聋,霸道凶狠。沈碧染不管不顾,放任自己沉入海底深处,越陷越深,不愿清醒。
有浓重的血腥味传来,竟和那日城下战场的一模一样。当日战场上陈横的尸体,不瞑的眼睛,时时刻刻萦绕在他脑中,让他无法安眠。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司马熹瀚全身浴血的模样,沈碧染大骇,好像猛然一道光打破了黑暗,意识一点点被拉回,吃力的慢慢睁开双眼。
慕寻施展轻功狂奔而来,须臾就进了屋内。像是怕惊吓住了少年,他不自觉的屏住呼吸,慢慢走近床上安躺的人,极为轻柔的轻抚少年的脸。这个时候,只见少年精致秀美的眉微微蹙起,接着,长睫慢慢上扬,那双宛若琉璃般澄澈美丽的眼睛,一点点显露出来。
刚刚睁开的眸子,带着迷茫和恍惚,愣愣地看向慕寻,宛若无辜的婴儿。
这双眼睛,慕寻不知看了多少次,就算是独自在南国的那些日子,也时刻日思夜想。可是却没有一次像此时此刻这样,感觉如此令人沉迷,让他可以即刻舍了他的一切。
"碧染,碧染。"慕寻低唤少年的名字,不自觉的笑了开来。才刚微微动了一下,就有一颗水珠滴落到少年的颈上,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落了泪。
有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久到自己都认为自己根本不会流泪。自小,他的母亲就对他说,在你变得强大之前,绝不可以哭。只有当你强大了之后,却有了再怎样强大,也得不到、留不住、更舍不下的东西时,才值得哭。
可现在,他却是为能够留下他而哭。不是为了自己得不到,而是为了看到他能活下来。
沈碧染带着刚刚苏醒的迷茫,似乎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虚弱低哑的声音带着些试探性的询问,"慕、慕寻?"
慕寻边笑边流泪,赶忙回应道,"是,是我,碧染,是我。"
似乎极为倦怠虚弱,沈碧染很快缓缓闭了眼。慕寻心底一紧,却见少年的眼睛忽然又睁开了,没有一丝焦距,身体也无意识的挣扎起来,微弱的声音破碎不堪,却透着深深惊恐,"……血……不要血……都是血……"
慕寻轻易就制住了少年的挣扎,慌忙搂住他的身子,一遍遍的柔声道,"碧染别怕,没有血,不会再有血了……"
沈碧染一直辗转不安,却很快就没了力气,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再次陷入沉睡。
一整天,少年都没有再次醒来,可是经过了此番清醒,呼吸明显不那么微弱了,脉相也有所稳定。再经大夫的诊断,虽然日后内脏肺腑会留下不轻的后遗症,但就目前来说,他已然缓过气来,度过了危险期。慕寻终于舒了一口气,坐在床头看着少年的脸,这才方觉这几日的事宛若一场噩梦,俨然觉得后怕。
若不是那日自己派出了所有人去找少年的下落,手下人也不会那么快探到他去峡谷的消息。若不是那晚自己因为担心少年到心烦意乱,而没有去商讨军情等政事,少年去峡谷的消息也不会那么及时的传达到自己耳中。若不是自己即刻就快马加鞭赶去峡谷,若不是崖底有颗大树为少年的身体做了缓冲,若不是自己找到他后就即刻马不停蹄的带他到最近的沂城治伤……有那么多的若不是,要是有任何一点出了差错,少年也许就永远救不回来了。
思及此处,从来横行天地、无惧鬼神的慕寻,却在心底感谢起上苍来。
怕沈碧染再闻到血腥味,慕寻早上就命人另觅了处典雅别致的宅子,落拓大气的庭院里还有沈碧染喜欢的凤竹,幽静又舒适。
待到翌日,那边的宅院已经布置妥当。慕寻细致的把沈碧染裹得严严实实,轻柔的抱起,准备搬迁。才进马车里,就见少年醒了过来,睁开的眼睛带着氤氲和恍惚,神智似乎不是很清醒。
慕寻低头轻声道,"碧染,我们这是要去城郊的一处宅子,那里的坏境更适合你养病。"
沈碧染安静的任慕寻搂着,神情依旧懵懂恍惚,恍若未闻,眼睛一直望向上方的流苏,好像在出神的想什么,视线不知落向了何处。
马车很快到了宅院,慕寻抱着沈碧染穿过院子进屋,把他放到床上,小心的搂着他,又严实的盖好被子,低头竟看到少年的那双眼依旧望向上方,一刻也不曾闭上过。
那双眼睛带着空洞和飘渺,让慕寻心里没来由的一慌,不由得把少年搂得更紧。这时外面的人送药进来,慕寻接了来,舀了一勺,吹冷了送到少年嘴边,"碧染,我专门命人去南国京城把宫里最好的御医找来开的药,你尝尝看对不对你的病症……乖乖喝口药,好……"
话还没说完,沈碧染忽然抬了头望向慕寻,接着就抬起手,用力把那碗药猛地打翻。
'砰'的一声,药碗滚落在地,药汁也洒了慕寻一身。少年虚弱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为什么要救我?"
慕寻的脸上也被溅了药,显得很是狼狈,从来都没有人敢那么对他过。他恍然不顾,却因少年的话怔在那里,眸色深沉,半晌无言。沈碧染的目光忽然染了些愤怒和厌恶,更有难以形容的迷茫和绝望,拔高了声音质问,"慕寻,你为何要救我?!你当真霸道惯了么,凭什么决定我的死活?!"
少年的眼神就像是刀一样,狠狠剜着慕寻的心。他顿时只觉得又疼又怒,难言的情绪让他无所适从,伸手扳过少年的脸,"你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可我怎么能不救你!!"
男子的低吼急切粗暴,"你可知我那日远远的看到你跳崖时的肝胆欲裂,在崖底看到你满身是血时的五脏俱焚,看到你气若游丝时的恐慌惊惧,每每想起这些,就深觉心有余悸,这种情形,此生再也无法经历第二次。"
慕寻一口气说完,紧紧盯着沈碧染,嘶吼声若受伤的野兽,带着无奈和悲伤,"你可知我随着你跃下悬崖时有多怕?!顺着藤蔓枝干在陡崖峭壁上向下攀援纵越时,全身都在抖,怕已经来不及,怕你早魂归西去,怕再也见不到你,怕的恨不得自己也死了的好。你说,我怎么能不救你?!你要我怎么能不去救你?!"
沈碧染一呆,惊的半晌无语。他从不曾想过,慕寻竟会爱他如此之深,也正因这样,自己决计不能再困扰他伤害他。片刻之后,少年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传来,"可是活与不活,那是我自己的事,何况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沈碧染抬头望向慕寻,冷淡的眼神毫无情绪,语气更冰透人心,"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甚至连好感也没有,是五皇子当时没有听清楚,还是想要我再重复一遍?"
话刚落音,沈碧染的手就被慕寻紧紧攥住,像是要捏碎他的腕骨,接着身体猛地被摔在床上。
好痛!
那一刹那,疯狂窜进沈碧染脑海的只有这两个字,他身上未愈的外伤好像被扯裂开来,背撞到床柱,全身的骨骼都跟着疼。男子冷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也说过,总有一天得到你,再把你一口口都吃进肚里,最后自杀。"
沈碧染努力睁大了眼,眼前的景象却模糊不清,只觉得慕寻好像化作了一头豹子向他扑来,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吻,猛烈又密集。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浓。慕寻压住沈碧染,低头用力吻上沈碧染苍白的唇,粗暴的卷起他的舌用力吮吸,甚至狠狠撕咬,仿佛真的要把他吞进肚子里一样,将所有的爱恋、忿恨、恐慌全都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沈碧染的唇上很快被咬出了血,猛烈的吻接着下移到他的颈侧,锁骨上也留下深深的牙印,渗出鲜血来。慕寻的手掌同时于少年单薄的腰身上肆虐,竟不管他的伤势。
想要就这么把你的身体嚼烂、撕碎,全部吃下去。要是能把你吞下去多好,要是能把你揉进身体里多好……这样的话,他才能完全占有这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他才以后永远都不用再恐慌无措,不用再怕那人把心投向别人,不用再怕那人离自己而去。
沈碧染刚从鬼门关里回来不久,本身就虚弱的紧,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的掠夺,他脸色发青,全身都疼,五脏六腑更是如火灼一般。沈碧染忍着疼痛,不反抗也不挣扎,氤氲的眼眸恍惚的微阖着,静静的任由慕寻为所欲为。
是我对不起你,若是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也能成全自己彻底解脱,当真是个很好的结局。
沈碧染的意识慢慢模糊,视线朦胧地投到慕寻的脸上,脑子一片混沌,已然不认得他是谁。少年睁着迷蒙的眼睛,茫然地看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因为悲伤和痛苦而扭曲,蒙着一层绝望的灰。
他是谁?为什么会那么悲伤?沈碧染不由自主吃力的低喃,"……你……为什么……不快乐……"
这句轻微又破碎的声音,像是被一个遥远的梦带来,纷踏而至,在慕寻的心底停驻。这句话,少年对他说过三遍。
慕寻瞬间如遭雷击,骤然停了下来,怔怔的看向身下荏弱的少年,呆愣在了那里。少年迷离又美丽的眼睛依然睁着,已经失了焦,却仿佛能看透他的灵魂。
慕寻呆愣片刻后,慌忙搂起少年残破的身体,手抖的不能自抑。沈碧染内腑的火灼感翻天覆地,才被慕寻搂起,胸口气血搅涌,一口鲜血就冲出了口腔,整个身子一软,瘫倒在慕寻的怀里。
慕寻顿时吓的心底一窒,这下是彻底清醒过来。所有的嫉妒愤恨都加起来,也比不上看少年倒下去的刹那来的肝胆欲裂。
才从京城宫里马不停蹄赶来的御医,被慕寻的手下急匆匆的拖进屋,迅速开始救治。少年呕出的血虽然触目惊心,可他并没有陷入昏迷,一双美眸始终半睁着,虽然早已没有一点焦距。少年仿佛是在刻意硬撑,以企图彻底的虚耗掉自己最后一点精力,并以无言的方式拒绝治疗。
刚才沈碧染打翻的药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煎了来,慕寻搂着他,无法判断少年此刻到底是清醒的还是昏聩的,声音因惶恐带着抖颤,"碧染,把药喝了好不好?"
慕寻喂不进去一滴,便自己喝了一口,企图用嘴为沈碧染哺下,可是沈碧染不管怎样就是一动不动,更不要提吞咽下去。强行把药汁送到喉管里也是无济于事,反而呛在那里,让沈碧染差点窒息。慕寻大惊,赶快又强迫少年把呛在喉咙的药吐出,不敢再那么喂药。
从头到尾,少年都任由慕寻的摆布,像死去一样一动不动。少年的那双眸子,就那么一直半睁半阖着,迷离氤氲,越来越空洞黯淡。就像一支快燃烧殆尽的蜡烛,固执的不肯熄灭,硬要把他最后一份光和热全部散尽才肯罢休。
此时慕寻心底的惊慌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他猛地扳过沈碧染的脸,不管他是否能够听见,在他耳边声声低吼,"你是一定要寻死吗?就那么不想活了吗?"
吼声因悲哀绝望越来越大,带着男子天生狂傲邪肆的气息,"你听着,你的命是我救的,从此以后就只是我的!我不许你死,你就不准死!"
"你听到没有?!你的命是我的,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不管怎么吼,都毫无用处。沈碧染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反应,好像就要消融掉了。
"你可还记得妙手山庄?"慕寻狠狠咬牙,犀利的眼神紧紧锁住沈碧染,"把你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疼的刘管家,照顾你无微不至的祝伯和李嫂,还有你的亲爷爷沈从君……整个妙手山庄的大大小小,包括丫鬟小厮门卫车夫,所有真心关心你在乎你的人,你难道都忘了吗?!"
"若是你死了,我就毁了整个妙手山庄!!"慕寻狠声低吼,语气带着不顾一切的残忍暴戾,"整个妙手山庄的五十六口,甚至包括各个分支的妙手堂,我会全部都杀光,一个不留!!"
64.南下
这个时候,少年空洞的脸色竟是出现了些细微的变化,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空洞黯淡的眸底,依稀回笼了一丝光。
慕寻豹一般犀利的眼睛不放过少年的任何表情,口气更加残暴阴冷,"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且不说如意门下光顶尖杀手就近百名,就凭我一人之力,也能血洗了整个妙手山庄!"
仿佛是被血洗这两个字刺激到,沈碧染的瞳孔猛然一缩,眼睛终于开始有了焦距。
只要能让你活下来,我宁愿你恨我!慕寻进一步扳近了少年的脸,步步紧逼,"还有你在东祈接触过的那些人,什么风音风吟李珂夜雪,甚至司马熹逸,就算押上整个如意门,整个南国,我也定要毁了他们所有人!"
话落音后没多久,沈碧染慢慢恢复神智的眼眸终于映出了慕寻的影子。少年虚弱的没有力气发出一点声音,看向慕寻的眼睛却会说话。那双澄澈美丽的眸子起初带着些许不可置信和愤恨,之后却只有深深的无奈和哀求,明显在说:求你不要这样。
慕寻沉迷在少年的眼睛里,浅吻他的额,一声声低喃,"只要你好好活着,好好待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那样……否则,我是真的会疯掉,真的会做出那样的事……"
新煎的药再次重新送来,慕寻端过来,语气强硬的不容置疑,"这次要乖乖都喝下去。"慕寻说着,自己含了口药,重新以哺喂的方式贴上沈碧染的唇。
沈碧染的神智已经清醒,顿时就是一惊,下一秒就挣扎着抗拒起这个吻来,却因毫无力气,被慕寻霸道的唇舌轻而易举的攻城略地,药汁被迫吞咽了大半。
这种喂药的甜美感受,让慕寻上瘾般的留恋不舍,一口之后又是一口,越吻越深。待到第三回,慕寻正要再度贴上少年的唇,却被他躲开。"不要,"沈碧染用尽力气,发出轻微却坚定的声音,"我自己喝。"
慕寻看向沈碧染,他虚弱无比,精力早到了极限,此刻正无力的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喘气,显然是因为刚刚短短的几个字,耗了他所有力气。少年的眸子像受惊的小鹿,却带着固执坚决。这样荏弱无助,偏生又那样入骨的倔强,慕寻只觉得心底爱意汹涌,又怜又心疼,端了药小心的送到他嘴边,轻声道,"慢点喝。"
刚刚喝完药,沈碧染就极其疲倦的阖上了眼,很快沉沉睡去。
待到半夜的时候,慕寻察觉到身边少年的动静,猛然惊醒。
练武的人的警觉性本来就很高,再加上慕寻因为担心沈碧染,一直都没有睡踏实。这边一感觉到沈碧染的一点动静,立刻起身看他。少年似乎还在睡梦中,却眉头紧蹙,辗转不安,口中低喃着呓语,额上冷汗淋漓。
慕寻搂着少年,轻轻拍他的背,试图让他安定下来。可这种情况丝毫没被缓解,反而越来越严重,少年好像陷入了梦魇,身体甚至极度抖颤起来。慕寻心底又惊又慌,一边吩咐外屋候着的仆役把灯全都点亮,一边迭声唤着沈碧染的名字。
慕寻焦急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把沈碧染从梦魇中叫醒。睁开的眼睛一时之间看着眼前的慕寻,直勾勾的,还带着噩梦的惊恐。
"碧染不怕,没事了,没事了。"慕寻把少年的整个身子都搂进怀里,轻声安慰。少年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眼睛又空洞的望向上方,这一望,就再也不肯合上眼睛。
"碧染,天色还早,再睡一觉好吗?"慕寻望着少年的眼神,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我让人把灯熄了,你乖乖再睡一觉,我一直在这守着你。"
这个时候,沈碧染忽然开了口,虚弱的语气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轻微,"别熄灯,我怕黑。"
慕寻心底猛地狠狠一疼。他知道少年骨子里是多倔强要强的人,在东祈京郊中了自己的玄冰神掌后,那样的剧疼,也能强忍着不吭一声;在军营里自己要把他带走时,他发着高烧,也能目光坚定的以死相逼。可现在,他竟然对自己说他怕。那日战场上的场景,到底带给少年多少痛苦?他自小在安宁的妙手山庄长大,又医者仁心,何曾见过那么骇人的残酷血腥?无法动弹的坐在瞭望口里从上午直到翌日天快亮,还面对着身边白狼血淋淋的尸体、紧盯着他的不瞑的双眼,该有多无助害怕?慕寻来不及细想,搂紧少年轻声道,"不熄灯,以后灯彻夜都会点着,碧染乖,闭上眼睛再睡一会。"
沈碧染依旧睁着眼,明显已经倦极,可是不管慕寻怎么说,就是不肯闭上。直到黎明,少年整个人都虚弱像要消散掉,却仍旧大睁着双眼,强撑着不愿去睡。
慕寻一把将沈碧染拉起,紧紧握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冲他大声吼,"为什么就是不愿闭眼睡?你还是想要寻死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派杀手去妙手山庄?!"
一想到少年还要寻死,慕寻的吼声就不由自主越来越大,语气也更暴戾,"你是不是非要逼我命人把他们的人头都带到你面前?!"
"不是,不是的……" 似乎是怕慕寻真会那么做,沈碧染的声音带了些恐慌和哀求,急切的向慕寻解释,却十分吃力,微弱的几不可闻,"只是没办法闭眼,是真的没办法闭眼……闭上眼就会都是遍野的残尸……"
少年一口气急急的说了那么多话,差点缓不过来,无助的蜷在慕寻怀里低喘,荏弱无依的模样让慕寻心疼的刀割般难受。望着少年被捏红的下巴,慕寻心里万分懊悔,心知少年再不休息会虚弱的更厉害,一边柔声哄他,一边不动声色的点了他的睡穴,好让他能再睡一会。
见沈碧染终于缓缓闭了眼,呼吸渐渐转为悠长,慕寻把少年放好盖严,沉着脸走出屋子,命令手下人,"把那帮没用的御医都给我招来。"
这日外面天气甚好,中午的时候,深冬的阳光洒在宁静的院子里,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慕寻听那些个御医道,病人常在屋里呆着不好,待吃了午饭后,便命人将贵妃椅搬出去,再铺匀厚厚的毛皮,然后把沈碧染小心翼翼的用狐裘裹好,抱他到院子里晒太阳。
这几日,在自己的威胁下,怀里的人不可谓不乖顺。慕寻知道沈碧染怕苦,可一碗碗苦的要命的药,他顶多蹙蹙眉,都会安静的尽数喝下去。还有吃饭的时候,不管是沈碧染喜欢吃的还是不喜欢吃的,只要自己要求,他也都会听话的全部吃完。就算是自己偶尔的亲吻,虽然沈碧染始终有所抵触,终究也不会做出任何抵抗。最要命的是,就连身体上的疼痛,他也是一言不发的默默承受。
慕寻想起前日,自己让少年吃下那些食物时,还没吃完少年就已经难受到手心都握出血来,却仍旧始终没有一点点异议,沉默着坚持吃光,最后竟吃到呕吐,骇人到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还有昨夜少年硬生生的被内腑的伤疼醒,却是咬着牙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待自己察觉,少年早已冷汗淋漓,疼的快昏过去。每每这种情况,慕寻都忍不住又疼又怒的吼他,可每每看到少年的眼睛时,却再也无法吼出口。
那双澄澈美丽的眼睛,明显带着对自己的害怕和小心翼翼。那些乖顺,都是少年因为害怕他,才安静的忍耐和迁就。少年默默委屈自己,时刻怕他不满意,怕他不高兴,怕他真的会派杀手去妙手山庄伤到自己的亲人。
慕寻心底忽然无力到发慌,有种想大声呼吼的冲动。想用力握住少年的肩,大声对他呼吼,把他喊醒,让他能正视自己一次。他的确视人命如草菅,的确为人冷酷狠厉。可那些恶狠狠的威胁,不过是为了让少年活下来而已啊!
只要少年不再抗拒治疗,慕寻宁愿他怕自己恨自己。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少年的身体能恢复过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慕寻时常怀念当初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碧染,在京郊用脚丫踩水花的自在模样,对自己笑时的美丽模样,在枫林上空被自己猛然亲吻时无措惊慌的可爱模样。
该服的药,该吃的食物,该用的物什,全都没落下。可是,怀里的少年虽然伤势稳定了下来,身体却依旧虚弱,越来越瘦,轻的好像没有一点重量。慕寻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日光照在沈碧染肤白如雪的的脸庞上,让他觉得,沈碧染整个人好像下一刻就会被阳光晒的消融掉一样。那张瓜子脸因为太瘦,下巴更显尖尖的,整个脸慕寻用一只手就能抓满。即便病成这个样子,少年仍有一双澄澈美丽,流光璀璨的眸子,因为廋而显得更大的眼睛,漆黑晶亮,像是一头精灵的小鹿。
现在少年乖乖的靠在自己怀里,安静乖顺的好像是一个水晶娃娃,可越是这样乖顺,越是让人心疼,疼的让慕寻想把自己前世今生的所有爱怜都堆其足下,想把这世上最好最美的一切都抢来放其手中,疼的恨不得把自己心都挖出来给他。
慕寻抚摸着沈碧染青绸一般的长发,入手之处皆是一片冰凉顺滑。他知道沈碧染心底郁结不开,却不知道怎么帮他。自从救醒沈碧染后的每天夜里,他没有一夜睡安稳过,常被噩梦惊醒,之后便是再也无法入睡。点他睡穴或者用迷香这等法子不能常用,否则会伤他身体,慕寻只能把屋内缀满夜明珠、琉璃灯,灯火通明,整夜陪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安慰。
"碧染,"慕寻见少年像小动物般蜷在自己怀里,不由得把声音放的更轻更柔,"这沂城毕竟靠近东北,越到年关会越冷,明日,你便随我南行好不好?这一路,也好细细的品味一回南国的风光。朝南就是洢水城,那里有最好的温泉,能对你的内伤有帮助;接着去南国最繁华的陵城过新年……等再过两个月,到三月份的时候,蝶谷的花会开满整个山谷,招来成千上万的蝴蝶来栖息,那景象特别美。还有越岭的竹海,南山的瀑布,四月的时候,还可以去武林大会看热闹……碧染,好不好?"
慕寻低缓轻柔的声音像是催眠曲一般,沈碧染不知有没有认真听,却是下意识缓缓点了点头。
待沈碧染翌日在慕寻怀里朦朦胧胧的醒过来,看了看四周,总觉得哪里不对。这间屋子,依旧被炭火烧的暖融融的,大气舒适,摆设精致,可布局好像和以往有所不同。而且房子依稀在微微摇动,摇的人又舒服又懒懒的。
"碧染,我们现在在船上,这里是船舱内室。"慕寻轻轻抚着少年的头发,声音带着疼惜,"早上你好容易睡着了,就没忍心叫醒你,直接把你抱出门带到了船上。"
提到是在船上,沈碧染的眼里闪过难得的一丝光亮。慕寻心知少年在东祈还没曾好好坐过船,又恐江风太大,不敢直接带他出船舱,便把他严实的裹紧,抱到船上二楼的屋子,到靠窗的软榻坐下来。那里的窗子极大,专门作为观景所用。
才一打开窗子,沈碧染的视线就被外面的景色吸引住了。波光荡漾的江面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温暖的冬阳,竟是分外的美。近处正有一只小沙鸥,歪歪斜斜的跟着母亲学捕鱼,鱼没有捉到,反而被蹦出水面的小鱼唬了一跳,踉踉跄跄的贴着江面狼狈逃走。见这小沙鸥滑稽的模样,沈碧染的唇边忍不住浮上了一抹微不可闻的淡笑。
就这一笑,便让慕寻心头一悸,爱意汹涌。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庆幸和欢喜。
这是少年被他救回来之后那么多天的第一个微笑,虽然那么轻,轻的仿佛稍一呵气就消散掉了,可这笑落在慕寻眼里,却美的让人心醉,若流星过眼,光华流转。
此番选择走水路当真是正确的选择,且不说沈碧染的身子经不起车马颠簸,况且南国本就山明水秀,江上的景色自是令人心旷神怡,美不胜收。慕寻深深的凝视着沈碧染的侧脸,正想着,忽然听到远处江上轰然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狠狠撞击的声音,在宁和的江面上如闷雷般震耳欲聋,惊心动魄,接着就是纷乱的哭喊号叫声,似乎有很多人在一起哀嚎,不休不止,叫的凄厉无比,让人心慌。
听着这些骇人的声音,沈碧染的脸色当即就白了,身体也开始不自觉的发抖,慕寻见状顿时脸色一沉,急忙搂着少年轻声哄,"碧染不怕,碧染不怕……乖乖在这等我一下,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慕寻小心的将沈碧染在榻上放好,吻吻他的额,之后便欲去甲板看看,才一起身,就被沈碧染抓住了衣袖。
少年的眼神里带着惊恐,声音依然很虚弱轻微,"我也要去,"少年的语气倔强坚定,是他这些天头一回主动对慕寻说话,"我要去看看。"
65.剜骨
慕寻望着沈碧染半天,终是不忍心拒绝他的任何要求。才要将沈碧染抱起,再次被他拉住了衣袖,语气依然是倔强坚定的,"你扶我就好了,我自己能走。"
慕寻沉默着犹豫片刻,"好。"
两个人刚出屋,守在门口的手下人就立刻恭敬的禀报,"主上,前面江道转弯处的两只船只意外相撞了。"
慕寻眉头一皱,怎么会出现这种事?他扶着沈碧染上了甲板,远远的看到江上那两艘富丽的游船被撞的一片混乱,其中较小的一艘被撞出了一个大缺口,此时正在下沉,不断有人掉进水里,男男女女的哀嚎迭声传来。较大的那艘也被撞坏了一角,但损伤不大,正忙着试图救落水的人。各种嘈杂声声入耳,弄的人心烦意乱。
看着慕寻不悦的脸色,如漠小心翼翼的开口,"主上,我们是停着等一会,还是继续前行然后从另一侧空隙绕……"
"当然是赶快绕过去!"慕寻搂着沈碧染的肩,明显的感到他的身体因那些哀嚎有些颤抖,当下脸色更沉,"快速前行,绕过去!"
楼船立即加足了马力,快速向前开去。慕寻低头看向沈碧染,见他一直呆呆望向那两艘相撞的船,不由自主开始担心,忙轻声哄劝道,"碧染,外面风大,我们回屋去好不好?"
见沈碧染的眼神直勾勾的,仍是没有动静,再看那边掉入江中的人惨声挣扎,尚在船上的人惊恐哀叫,慕寻心头担忧更甚,不由深深后悔自己因为舍不得沈碧染失望就这么冒失的把他带出来。"碧染,他们已经在忙着救人了,"眼见前方这一片混乱越离越近,慕寻把少年拉到自己怀里,挡住他的视线,"我们还是回……"
话还没说完,沈碧染忽然抓住了慕寻的手,"那艘大船上的人手明显不够,落水的人又那么多,求求你出手帮忙救人好不好?"沈碧染的声音中带着些惊悸,却倔强的保持镇定。因为语速有些急切,少年细细喘息着,长睫也随之微微颤抖。
"为什么要求我?"慕寻忽然皱了眉,"你为何求我?"
此言一出,沈碧染顿时愣住了。一双美眸微惊的睁着,咬着唇呆在那里的模样,就像一头懵懂又无措的幼鹿。
儿时,慕寻曾见过一头失去母亲的小鹿,它的眼神是干净纯澈的,带着令人疼惜的脆弱。慕寻心知刚才的话可能被沈碧染误会了,连忙解释,"我是不喜欢你用'求'这个字,我不要你求我,不要你怕我,不要你用那么生疏的字眼对我说话……"
慕寻看着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时刻膨胀着,稍微的挤压,对少年的爱恋就会流溢满地,偏偏自己对他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搂紧少年在他的耳边低喃,"以后,千万不要求我……只要是你想要的,只需告诉我一声即可,我都会去做……"
慕寻转身命令如漠,"无需转向那侧绕行了,尽量停靠到那艘沉船近处,准备救人。"
如意门手下的一干杀手均视慕寻的命令为圣旨,可跟随他多年,只杀过人,没救过人,听到主上这个奇怪的命令后,头回发起愣来,船已经靠近了,却不知怎么做才好。
慕寻的脸色顿时微愠,"把那艘沉船上的人捞到没沉的那艘上不会么?!动作快一点!"他虽答应救人,但心中所系的仅有沈碧染一个而已,只怕少年心里有任何一点郁结,不愿耽搁时间在这里停留,说着便起身一跃,身形优雅流利,足尖轻轻抄水而过,掕起一个在江面浮沉的人,接着便漂亮的一个转身,随手把人丢到那艘受损不严重的大船上。
手下的人也均是绝顶高手,立即展开行动,纷纷使着轻功前去下水捞起人来。
慕寻想要快速解决这件事,好让少年能早点安心的回屋休息,又想到少年方才透过窗子看风景时,露出的那个令人沉醉的微笑,不由得也不自觉的泛起浅笑来。他武功绝顶,身法若流星般迅疾,转眼又一手掕了一个人,欲图翻身向大船丢去。
"主上!!"骤然之间,一声厉呼。
沈碧染闻声一骇,抬头就见慕寻眼底忽然寒芒一闪,下一刻,就把手中掕着的两个人就一齐打飞了出去!!
那两个人顿时犹如断线的木偶,一左一右的猛然急速被慕寻打飞,才飞至半空中便被掌风震的全身筋骨断裂而亡。
慕寻的身形也是随之一顿,腹部竟依稀有血渗出,接着一个翻身,险险立到那艘大船上。
与此同时,本在水中浮沉的溺水之人竟全都一跃而起,随着那艘大船的船舱内传出的一声狂笑,两艘船上的人全都换了一副模样,手持武器动作迅速,已经将慕寻等人团团围住。
慕寻心底一紧,暗狠自己大意,方才只想着快快把人救了离开,竟失了平素的谨慎冷静,没有觉察出这是个圈套。而此时最要命的是留下沈碧染单独在楼船,顿时关心则乱。他闯过多少危难,竟头回紧张的不能自持起来,慕寻深吸一口气,暗自调匀了呼吸,沉声道:"洪教主,别来无恙否。"
声音并不大,却因为内力浑厚,大船上的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船舱内的笑声渐渐消止,一个暗哑的声音响起:"有劳阴门主挂念,洪某一切安好,只是对阴门主可是日思夜想呀。"话说到最后,竟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沈碧染所在的楼船距离那大船还有一定距离,却是一惊。他身为武林中人,深知神龙教教主洪逍的厉害。听闻如意门曾接了朝廷一笔生意,杀了洪逍的弟弟,还毁了他的右臂,仇怨已久。沈碧染还没回过神,抬头就远远看见洪逍的身影从船舱内闪了出来,神色透着阴狠,"阴门主,这三年,你过的可真是快活呀。"
慕寻神色不变,嘴角依稀勾着轻笑,口气是天下无人能及的狂妄,"如意门既然敢做,就自是敢当。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什么不快活的?"
洪逍表情顿时一狠,看向慕寻腹部被划破的皮肉伤,"你已中了毒,看你还能快活得几时?"说着便左手一抄,拔剑而出,瞬间以迅雷之势向慕寻刺来。一剑挥出漫天剑雨,剑法狠辣严密,每一剑都有风雨大至、石破天惊之势。
凌厉的剑光泗溢,忽然一条长鞭凌空而出,铮铮带风,凛凛有力,行云流水般流畅迅猛。紫色身影鬼魅般的几个躲闪翻身,忽听啪啪几声,只见白光闪闪,那支长剑竟断成几节。
洪逍深知慕寻武功绝顶,但不料竟厉害至此。他惊却不慌,手腕一翻,掌风急挥,将近十块碎剑以满天花雨般射向慕寻。
慕寻一个转身,随即出掌反手拍击,强劲浑厚的掌风一扫,一干残片碎剑立刻翻转一绕,瞬间又回射回去。
洪逍急忙起身,腾空而起,接着手下众人将慕寻等属下都团团围住,因为人多势众,一时之间一片混乱。
慕寻被一干宵小缠住,长鞭随手一甩,便有两个头颅即刻飞了出去。下一秒,他眸子霎时一缩,竟顾不得迎面而来的刀,径直飞掠而出,手臂顿时一道血痕。
他看到洪逍在空中一个回旋,急速转身,借着即将沉没的那艘小船的力道,几番踏跃,竟直直逼向沈碧染所在的楼船!
洪逍及其手下全都精通水性,那些本在水中沉浮之人,竟也争先恐后的游向楼船,在甲板上已和保护沈碧染的那些如意门杀手战成一片。
待慕寻转身,那艘小船却是彻底沉了。他所处的大船离楼船有近三十丈远,纵是武功超绝,也难凌空涉水而过。慕寻伸掌劈碎船上桅杆和木板,令其断裂落水,接着跃在断木之上,借着微小不堪的浮力横掠近二十丈。
过了二十丈后,碎木却一片也没有了,慕寻提了口气,向那还余十丈之遥的楼船凌空翻去。他一生经过无数难关,曾独闯各种险境,从来自恃过高、恣意妄为,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紧张担忧过。凌空十余丈的距离,纵使武功高深如他,也没有把握能跃过。慕寻只想着沈碧染在那里,只怕沈碧染会有一点危险,他把真气提到最高,竭尽全力,一跃之下,手指最终触到船梆,随即借力翻上甲板。
慕寻因真气竭衰,又加之刚才没把毒全部逼出,有些微喘,连忙暗中调息。他头回这样无任何余力,此刻就算一个没有武功的幼童推他一下,也会使他倒在地上。可是下一瞬,他不顾翻涌的气血,长鞭出手,径直向刚前方刚越上楼船的洪逍飞去。
慕寻招招狠逼,洪逍又本就被废了右手,很快落了下风。他余光一扫,竟见不到方才船那头被手下人保护着的沈碧染,顿时大骇。长鞭刚欲卷上洪逍的头颅,一声大喊传来,"阴寻,住手!你不要你心上人的命了吗?!"
慕寻惊的抬头,见楼船上头,有一棕衣人全身是伤,被自己的手下围着,却横了一把弯钩在沈碧染的脖颈。
少年被人挟持,脖上也渗出了血痕,却神情淡然,一言不发,望向自己的澄澈眼神里,还依稀带着担忧和愧疚。在那样血腥的场景中,干净美丽的宛若一个精灵。
慕寻心底抽痛难当,却面不改色。他知道挟持沈碧染的是洪逍的护法徐璘,此人极其狠毒,恨自己入骨,又对洪逍异常忠心耿耿,若是自己放了洪逍,沈碧染的处境反而更危险。思及此处,慕寻咬着牙狠下心,眼底凶光暴涨,长鞭非但没松,反而逼的更甚。
徐璘见慕寻竟不为所动,便转向沈碧染,"无忧公子,我等可都不是你们那名门正派,只怪你倒霉惹上阴寻,可别怪我狠心!"他双目血红,握银钩的那手又使了份力,大声对少年威胁,"出声!我要你喊阴寻的名字出来!就不信他还能无动于衷!"
见少年神色安然,始终不言不语,徐璘更是怒喝,"为何不出声?!我倒要看看鼎鼎大名的无忧公子是否真不怕疼也不怕死?"
慕寻本来要一招得胜,听到徐璘这一声,又想着少年天生倔强入骨,心里更急,一慌之下,竟一个疏失,让洪逍闪了开去。
见洪逍在慕寻的招式下已然不支,徐璘又急又怒,顾不得其他,"阴寻!你若住手,我兴许能放了无忧公子一命,若不然,便这就要他血溅当场!"徐璘说着,弯钩竟是作势又向少年颈侧里逼近一寸。
"住手!"再进一寸便是喉管,慕寻见状,已是心急如焚,知道此时再装不在乎沈碧染已经无用,也再也装不下去,慕寻弃了长鞭,神色冷冽,"只要你放了他,怎样都行。"
慕寻担忧之色露于言表,此乃临敌大忌,洪逍暗自冷笑,竟终有一日抓到阴寻的软肋。洪逍等人只查到慕寻为沈碧染跳崖,却不知真伪,待亲眼见这等邪肆狂妄的人竟真能做到如此,震惊之余,更深知沈碧染这一王牌的重要性。
徐璘带着沈碧染跃下甲板,紧随洪逍左右。洪逍狂声一笑,神色阴狠,"阴大门主,你若肯亲手剔了自己右琵琶骨,再断了经脉,我便放了他。"
沈碧染心底一沉。琵琶骨会毁人武功,经脉则使人连行走都不便,对慕寻这样心高气傲的绝顶高手来说,这当真比杀了他还严重。慕寻善右手使鞭,活生生挖去右琵琶骨,当真异常血腥残酷。这等苛刻的条件,慕寻怎么会答应?此时沈碧染刚从上面被带下来,脖颈处还流着血,只觉得一阵头晕,内腑又开始隐隐作疼。昏眩恍惚中,沈碧染忽然听到了眼前紫衣男子坚定的声音:"好。"
沈碧染莫名一惊,抬眼望去,看到慕寻挺拔傲立的身影。虽略显狼狈,却依旧带着睥睨天下的狂傲和优雅。而他的眼睛,此刻在看着自己。
慕寻深深凝视少年一眼,再度缓缓开口,"可是自毁琵琶骨,也得需要兵器吧,我向来使鞭,不知可否借徐大护法手中的弯钩一用。"
"你属下的手上就有剑,你却不用,却要徐璘的弯钩,倒真是心疼你这心上人,"洪逍的语气带着嘲讽,"可这带了倒刺的弯钩稍一剜下去,可是连肉带碎骨全都能被硬生生撕扯出来,疼痛难忍,阴门主可考虑清楚了。"
"这个不劳洪教主担心。"慕寻淡淡的道,"他不会武功,又重伤未愈,自是逃不出徐护法的挟制,何须再动用兵器?"狭长的凤眼带着轻蔑傲慢,"怎么,难道堂堂洪教主和大护法还怕一个没有武功的人?"
洪逍冷笑一声,一边吩咐徐璘将手放在沈碧染死穴之上,一边沉声道,"给他。"
银芒一闪,慕寻一个侧身,抬手接了弯钩,低头轻轻擦去上面残留的少年的血迹,动作极其缓慢温柔,眼神里却闪过嗜血的狠厉。他接着在自己琵琶骨上比划了一下,抬头淡笑:"久闻徐护法的银月弯钩的大名,此番一见,果然是好兵器。"
66.疯狂
下一刻,慕寻的目光落在徐璘按着沈碧染的死穴的那只手上,眉头顿时一紧。再抬头的时候,却又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若是我依你的条件做了,可你仍是没有放人,那该怎么办?"
"你到底动不动手?!"徐璘脱口大吼,"我们教主既然答应了放人,就一定会放人,你最好不要玩花招!"
"徐护法还是先把那只手拿开的好,"
慕寻一直看着徐璘的那只手,表情淡然,"万一一时失手,铸成大错,那结果就不是你们能承受的起的了。"最后这句话,竟字字句句透着森寒,让洪逍心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顿了顿,慕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缓缓传来,"徐护法若是不放心,可以点了碧染的穴道。"
洪逍犹豫片刻,却当真命令徐璘把放在沈碧染死穴上的手移开,接着迅速点了沈碧染的穴道,又狠又准。"我已经照做了,保证不会伤了你的心上人。"洪逍的眼中闪过杀气,"可是,阴门主若不愿剜骨就直说,我定会想法让无忧公子死的毫无痛苦,何须绕一大圈?"
"我只是想确保他的安全而已。"慕寻神色不变,深知此时在洪逍面前无需再隐藏自己对沈碧染的担心,反而可以利用这点让洪逍暂时不敢对沈碧染动手,"我接受你们的要求,不过是因为他在你们手上,若是他的安全最终不能得到保障,"慕寻的神色忽然一变,残暴狠厉的气势让洪逍两人全为之一震,"就算我武功尽失,我的这些手下也定拼死让你们血溅当场,朝廷的军队也绝对会清剿整个神龙教。"
洪逍心知阴寻此言不虚,况且阴寻还有另一个身份,作为南国皇上最疼爱的五皇子,暗中掌了南国的实权。洪逍沉声道,"只要阴门主这边剜了骨断了脉,洪某这边就会放人,这一点还请阴门主放心。"
"实在抱歉,我天生不信人只信命,我这一生,还没信过人,却向来喜欢赌命,"慕寻的眼神里带着骨子里的疏狂傲世,望向洪逍。他知洪逍实属阴险小人,却为人自大,刚愎自用。"听闻洪教主也是狂放之人,今日,我们便来赌一赌如何?"
说着,慕寻竟然缓慢的后退几步,本来距离沈碧染有近五丈之远,这一退,竟退到了十丈开外。
洪逍神色一狠,"你想干什么?"
慕寻手握弯钩,表情依然狂傲自若,依稀勾着轻笑,"怎么,我能亲手剜了自己的琵琶骨,洪教主却连赌一赌都不敢?"
洪逍本就自负,又想着沈碧染在自己手中,谅阴寻不敢妄动。一激之下,便冷笑道,"不知阴门主想要怎么个赌法?"
"赌法很简单,"慕寻此时距离十丈开外,却运用内力,使声音清晰的如在耳侧。"碧染此刻动弹不得,你们也不需怕他逃跑,而剜去这琵琶骨,按严格的程序需要三刀。"
"我剜第一刀时,你们把碧染放开,第二刀时,你们后退五丈,我前进五丈,到了第三刀,你我各随其便,就赌一个'命'字。随后你若还能挟持碧染在手,我接着就自断全身经脉。"慕寻傲然昂头,紫袍迎风飞扬,"洪教主敢不敢赌?"
此时沈碧染不能动弹,却是神色一沉。剜去这琵琶骨,严格来说是要三刀,可凭阴寻的功夫,一刀便能彻底剜出,那样痛感便不是那么强,而且及时医治的话,虽少了这琵琶骨,却伤不到中枢神经,还能和普通人无异。
而用三刀的话,都是江湖上对付仇家,或者审讯内奸、处罚下属时,为了残忍的折磨人,才刻意为之的酷刑。第一刀,径直铲劈入骨,使骨头碎裂;第二刀断骨挫筋,将相连的经脉全部绞碎,第三刀,便连着断筋剜骨而出。那种疼痛无人能忍,尤其是第一刀,就让很多人直接崩溃。一般第二刀一过,就算琵琶骨没有被彻底剜掉,可神经系统被活生生绞断,整个人已经是废人了。
若按照慕寻所说,进行第二刀时,慕寻前进五丈,洪逍他们后退五丈,都和沈碧染相隔五丈远。
洪逍稍稍沉吟,冷笑着道:"好,但是,我要你再后退五丈。"
洪逍作为一教之主,在江湖叱咤风云,也当真算是枭雄。今生唯一的失败就是当年落入阴寻手中,竟不敌于他。此番千思百虑的前来报仇,并非要阴寻的命,却是有意让他残废到生不如死。只想要一雪前耻,平当年恶气。他思量着慕寻二刀一过,已是废人,况且轻功再好也跃不过十丈之远,更不可能跃过十五丈,慕寻绝无任何胜算。
"好。"慕寻竟一口答应,没有一丝犹疑。接着,便依言起身后退,又退了五丈之远。
他真的要这样剜骨?沈碧染惊骇的看向慕寻,只觉得神智一片混乱,心头紧的发疼。隔了十五、六丈远的距离,少年却清楚的看到了紫衣男子的脸。看到他深深凝视自己一眼,然后温柔的声音传来,"碧染,乖乖把眼闭上。"
焦急紧张担忧害怕等各种情绪充斥沈碧染的大脑,胸口狠狠的抽疼。少年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的望向那个男子,就如那日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片战场。
慕寻的声音好像有些急切担心,"碧染听话,先把眼乖乖闭上一会好不好?"
"阴大门主,你可以动刀了。"洪逍带着得意的冷笑,含着嗜血的兴奋。
只见银光一闪,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在宁静的江面上尤为明显。弯钩瞬间没入骨血,慕寻整个锁骨处转眼鲜血淋漓,露出森森白骨,惨烈血腥。待银钩铲劈入骨后,拔出之时,弯钩倒刺将整块皮全撕扯碎裂,飞带出碎骨碎肉。慕寻面不改色的抬头,看着洪逍徐璘于此同时当真放开了沈碧染。
慕寻凤目一狠,一边准备向前五丈,同时手持弯钩再度对自己出手,径直剜向骨侧经脉。这个时候,洪逍两人也开始依言退后。
第二刀已经剜了下去!!沈碧染的瞳孔随之猛然紧缩,身后洪逍徐璘的瞳孔却也是一缩!
不是因为慕寻,却是因为那把弯钩。
只见银芒急闪,快如光电,急若迅雷,竟直直逼向沈碧染!!
慕寻竟是要杀沈碧染?!洪逍两人顿时大惊,一时无措。沈碧染此时穴道被点,万万避不过那弯银钩,若是沈碧染一死,他们再也没有威胁慕寻的筹码,同样必死无疑。
就在洪逍两人大惊的那刻空隙,少年竟是飞速起了身,使着绝顶轻功腾空一跃,一个翻身,飞向慕寻。
沈碧染怎么可能还能动?洪逍对自己的点穴功夫相当自信,顿时更惊。而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原委。
洪逍看到少年方才站立的地方,留下了两块指甲大小,还沾着皮肉的血淋淋的碎骨。从慕寻身上,硬生生被他自己用银钩剜下的碎骨。沈碧染跃起的那刻,银钩也猛地转了向,飞向一旁的徐璘,顿时血溅当场。
慕寻一开始愿意忍受那三刀之疼,就是要用自己的碎骨做暗器,先于弯钩一步激射过来,打开沈碧染的穴道。沈碧染冰雪聪明,在银钩向自己飞来的那刻便看出了慕寻的意图。因为他莫名的相信,慕寻绝对不会杀自己。
少年虽然不会武功,但慕寻却知少年的轻功相当厉害。就在少年起身的那刻,慕寻同时起了身,向少年奔去。两个人相隔十五丈远,正好每人只需一跃,慕寻便在半空中抱住了少年。
火光雷电,一瞬之间!
事物的变化往往就在一瞬。而且,总发生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
沈碧染伤病未愈又强行使用轻功,才落到慕寻怀里,就按捺不住气血翻涌,吐出一口鲜血。慕寻紧张的顾不得洪逍,立刻扶住少年的背,为他注入真气。如意门的杀手随即纷至沓来,逼向洪逍。
"碧染,你怎样?"慕寻搂着少年,失而复得的欢喜和害怕让他全身都在抖。他亲手把弯钩掷向少年那一刻,心底更是惊涛骇浪,无法自持。虽然他留了后路,一前一后射出了两块碎骨,第一块为少年解穴,第二块紧随弯刀之后,用来改变弯刀的最后方向。慕寻拼力使出了毕生所学,暗器投掷的极为精妙。
'扑通'一声,那边洪逍竟是跳下大江。"不用管他了,"慕寻拧眉盯着沈碧染颈上的伤口,担心他的身体,搂着他就向屋内走,同时急切吩咐手下人,"快把随行的大夫都掕出来!"
沈碧染慢慢从晕眩中恢复过来,待彻底清醒时,已经被慕寻抱进了屋子,沈碧染奋力从慕寻的怀里挣脱,声音尚有些微弱,"还用找什么大夫?我就是大夫!"
此时随船而行的御医拿着药箱被如漠等人拉了进屋,慕寻不顾沈碧染的挣扎,急匆匆的冲御医道,"快看看他内腑的伤是不是又严重了,还有脖子上……"
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年打断。沈碧染起身皱眉指向慕寻,明亮的眼睛还带着焦急生气,美丽耀眼,"你给我闭嘴坐好,再乱动你的右臂就废了!"
慕寻顿时愣住了。
这是他救回少年的这半个月来,少年头回用那样的语气、那样的表情对他说话。那才是活人的表情,才是沈碧染正常的表情,才是他想要的表情。
慕寻竟是傻傻笑了。"喂,你疼糊涂了吗?"沈碧染拿过御医的药箱,随手就为自己的脖子止了血,好心的柔声安慰慕寻,"你放心,还来得及,有我在,你的右臂不会废的。"
沈碧染见不得别人受伤的职业病一发,便是不可收拾。少年认真查看慕寻惨不忍睹的锁骨,接着便是一脸严肃认真,全身散发着无法言说的自信和威严,俨然已经进入了治病的状态。
慕寻呆呆的看着沈碧染,任由他摆弄,记忆却回到了近一年前,在东祈围场的营帐里,第一次遇到他时的景象。
那个时候,少年也是用这样温暖又自信的语气对自己说,"遇上我可算是你幸运,有我在,一定能救你命的。"也是这样认真又焦急的为自己医病,带着令人心安和心醉的气息。更有意思的是,那个时候的和这个时候,少年自个儿身上都有伤。
遇上你,真的是我的幸运。慕寻在心里默念着,一遍又一遍。若不是遇上这个人,他永远也不能体会,自己母妃追寻一生,并为之自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永远不会感受人生的千滋百味,高兴时欢喜澎湃,伤心时肝胆欲碎,思念时缠绵悱恻,相见时爱意汹涌。每种经历,都是铭心刻骨,心悸难言。
他二十七年的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享尽了荣华也历尽了磨难,但是,一切都宛若过眼云烟,不曾在心底留下任何痕迹。唯有和少年在一起的时刻,才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着的,才感受到生命的温暖和心安。
"你怎么对自己那么不留情,把骨头都弄碎了……伤了之后还使了力,幸好经脉没断……"沈碧染细致的为慕寻处理伤口,动作迅速流利,"伤的很重,要近五个月骨头才能彻底再长好,而且这两个月右臂都不能太过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沈碧染终于处理完毕,刚想起身,一阵晕眩感上涌,一头栽了下去。慕寻紧张的把少年搂起,"碧染,哪里不舒服?内伤又疼了么?"说着便对还在因沈碧染方才流利老辣的治伤手法而发愣的御医道,"还不快去煎药?"
"等一下," 沈碧染虚弱的声音传来,"你们开的那个药方有些地方有点缺陷……还是按我说的药方来吧。"沈碧染忍着全身的难受,吃力的说了一遍为自己治伤的药方,以及慕寻的。
一干大夫以及属下很快退了下去,煎药的煎药,站岗的站岗。甲板上的污秽和混乱早就被迅速处理干净,游船也是迎着美丽的黄昏,悠然的继续前行。
夜幕来袭,烛光摇曳。柔软华丽的大床上,躺着两个人。沈碧染本就有伤,再加上发生那么多事,早就无法支撑,昏昏欲睡。慕寻在旁边凝视着少年的侧脸,心里是又气又喜。气的是少年明知那些御医开的方子不精湛,却竟一言不发的默默喝了近半个月。喜的是少年肯讲出自己的药方,肯为他自己治疗,不仅代表少年不会再轻生了,而且他的身体也会很快恢复过来。
沈碧染不会轻生了。直到今天,沈碧染才觉悟自己还是一个医生的事实。他要完成自己浪荡江湖救人济世的梦想,他再也不要眼睁睁的看别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再也不要感受那种痛彻心扉的无能为力。
梦中,又出现了那个玄衣男子,看到他温情似水的微笑,还有千转百折的眸子。方才一身是血的慕寻忽然幻化成了熹瀚,深深的凝视着自己,轻声叫自己'碧染'。可是,那令人怀恋和心安的拥抱没有了,温暖的手掌和默默的陪伴没有了。沈碧染想到自己发烧时,熹瀚的那个吻,疯狂又深情。
熹瀚,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每天都在想你。想和你牵着手,再一次走过洒满星辉的寂静小路;想亲口告诉你,自己那句没来及说出口的爱恋。
夜半时分,少年在睡梦中辗转难安,泪流满面。身侧的慕寻立刻就被惊醒,怕是少年又做了噩梦,连忙起身看他。慕寻刚起身,就呆在了那里,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冰雪瞬间冰化。
寂静的深夜,慕寻清楚的听到少年在呓语着,"瀚。"
一声又一声,声声敲打着慕寻的心。是那样温柔又深情的声音,带着少年嗓音特有的清新和甜腻,有些含糊不清,却酥软动听。有酒般的醇香,还有浓烈的爱和哀伤。
"瀚,瀚。"少年精致秀美的眉头蹙着,有晶莹的泪珠不断从紧闭的双眼中流出来。最后,慕寻听到少年在睡梦中轻声说,"瀚,我爱你。"
那一刻,慕寻觉得心口如遭重击,天崩地陷,快喘不过气来。他的爱恋和思念,他的照顾和陪伴,他的等待和期盼,沈碧染从来没有看过一眼,或者根本不愿意去看。
他的付出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所做的一切,换来的,只是亲耳听少年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对另一个人说,他爱他。
夜色沉寂,火烛明灭。沈碧染猛地在梦中惊醒,睁开了眼。
少年的眼睛,带着氤氲迷蒙,眼睫上还挂着泪滴。接着,便对上了另一双眼。男子的眼睛,带着绝望哀伤,狭长的凤目深邃的望不到底。
沈碧染一震,不由自主缓缓坐起了身。慕寻紧紧盯着他,在暗夜中,男子的那双眼如同幽冷神秘却异常美丽的星辰。带着吸引人坠入地狱的魔力,望向你的那一瞬,被他牵走的是你的整个灵魂。
下一刻,男子忽然像风暴一样地卷上了少年,霎时狂风骤雨,密集又疯狂的吻扑面而来,狠狠吻去少年睫上颊上的泪痕,一分一寸都不放过。少年还没来及惊呼出声,嘴唇已被堵住,四唇胶合,不断变换着角度辗转啃咬,霸道灵活的舌尖交缠厮磨。
风狂雨急。情,如落花满地。
快慢深浅,缠绵索求,反复不断。凌乱失控的节奏粉碎了少年的所有思考,使他的身体乃至灵魂都在颤抖。男子像是要将少年逼疯了似的,强迫他接受那远超过心脏所能负荷的猛烈和疯狂。
这个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一吻倾尽爱恋,一吻诉尽衷肠。直到沈碧染感到呼吸困难唇舌麻木,慕寻终于放开了他的唇。接着,唇舌滑到沈碧染的耳廓,轻啮着他饱满小巧的耳垂,同时,一把扯开沈碧染的衣服。
沈碧染心底大骇,伸手欲推,却被慕寻反过来钳制住手腕。
慕寻用肘将沈碧染的双腕锢在身侧,手分别伸进沈碧染的胸口和腰腹,分分寸寸时轻时重的按揉流连。少年在男子用身体组成的牢笼里无助的颤抖,用尽全力的拼命推脱挣扎,这个时候,却忽然被慕寻点住了穴道。
那一刻,少年震惊的目光和男子深邃的目光对望,竟都带着绝望的味道。
夜深沉,月朦胧。烛光被男子的掌风熄灭,船舱内室里只剩凉薄的月光流泻进来,若奶白色的淡雾般飘渺虚无。
沈碧染不能动弹,任由慕寻为所欲为。寂静的暗夜,只剩下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响。慕寻一点点脱去少年的全部衣物,接着慢慢褪去自己的。两具身体很快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沈碧染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有一种爱,不知所起,一旦开始,一往而深,刻骨纠缠,至死方休。
慕寻伸手抚摸沈碧染的茱萸,指尖在乳晕的层层打转,最后左右旋转着捏住乳首,唇也随之下移着含住另一颗乳珠,舔吸含湿。莹亮的红豆最终挺立在一片的水泽中,闪着妖艳的光泽。吻顺著少年的胸脯一路向下,啃噬吸吮,滑到小腹,留下一路红紫的印记,带出一道闪着银光的湿滑水痕。
男子的吻此刻并不狂乱粗暴,而是细致温柔的吻遍少年每一处肌肤,近乎贪婪沉迷。手同时探进少年的大腿内侧等敏感的地方,揉捻撩拨。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一个火热,一个冰凉。
少年紧紧闭着眼,全身僵硬,卷翘浓密长睫巍颤的细细扇动着,死死咬住唇瓣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呻吟,脑中的热流却一波一波上涌。接着,少年两条白玉般修长莹润的腿便被男子分开。
慕寻望着少年微微翘起的美丽器官,深深伏下身子,张嘴含了进去,一点点吞下。
睥睨天下、傲视万物的慕寻,此时正伏在另一人身下,为他口 交。
先用舌头在顶端来回舔弄,然后从根部往上吞吐。慕寻的动作生涩异常,却做的认真细致。他勾住少年的腰,努力进的更深,深进喉管。他忽然觉得再怎么深都不够,再怎样彻底都不够。窒息的感觉慢慢涌来,点滴过往也涌上他的心头。
何其不公。这样的感情,何其不公。你如隔岸观火,不痛不痒,甚至不曾回望;我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根本无力反抗。你就象是毒瘾,沾上了,就是一生的不止不休。
沈碧染的脸上渐渐蒙了一层潮红,唇被他咬到红肿不堪,小腹阵阵热流,差点泻在慕寻口中。这个时候,慕寻松开了口,忽然起身,缓缓分开自己修长的腿,接着便是沉下了腰。
沈碧染猛地就是一惊,顿时睁开了眼!!
沈碧染看到眼前慕寻不着一物的身体,男子光滑紧致的肌肤在月色下蒙着朦胧的雾气,锁骨那里因伤口的裂开而血红一片,竟妖艳的像一朵绽开的花。一双似朦非朦的凤眸定定看着自己,如月夜中闪亮的寒星。
那个如豹一样傲慢,鹰一般狂妄的男子,此时此刻,竟邪魅美丽的宛如昙花。带着刻骨的哀伤和馥郁的深情,开的富丽堂皇、嚣张狂妄,绝艳的花瓣下,是苍白无力的绝望。只这一刻,为眼前的少年绽放。
沈碧染惊呆在那里,睁大眼怔怔的看着慕寻,看他此刻惊人的嚣艳俊美,看他闭上了眼蹙紧了眉,看他一点点沉下腰,看他,极其缓慢的对着自己已经挺立的分 身坐了下去。
风萧萧,月迢迢,瘦尽灯花乱今宵。醒纷扰,醉飘渺,梦里何曾到谢桥。
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也许梦做得太多,恍恍惚惚,倒像是看着别人的故事。
可身体传来真实的感受瞬间叫醒了沈碧染,脑中沸腾的熔岩将他淹没。他那里被慕寻紧又温热的穴璧紧紧包裹,紧到微微泛疼,却有一种快感忽的上涌。
慕寻沉默着咬紧牙,一声不吭,脸上覆了一层冷汗。穴口慢慢将少年整个器官都容纳进去,从未经受过的甬道紧涩封闭,寸步难行。慕寻闷哼一声,双手撑在两侧,缓缓低下头,乌黑的长发跟着披散下来,倾泄了一身。他停滞了片刻,似乎在努力适应那种疼痛。接着,便动了起来。
慕寻闭上眼,低着头,开始慢慢上下移动,长发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更多的抖落下来,垂在肩侧,洒了满身,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让沈碧染看不到他的表情。慕寻觉得后面狭小的甬道撑到了它的极限,一种灼热的刺痛四周蔓延,脆弱的内壁好像要被扯裂。
沈碧染始终呆呆看着慕寻,一眼不眨。这个骄傲俊美的邪肆男子,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可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慕寻紧闭着眼,摆动腰和臀部,开始慢慢加快速度。他的额头凝出了晶莹的汗珠,唇边不可抑止的溢出喘息声,也许是开始有所适应,蹙着的斜长剑眉微微舒展开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宇宙荒洪,什么乾坤万物,什么疏狂绝傲,什么铭心刻骨。那些文字或者言语都苍白无力的宛若行尸走肉。
深爱一个人的那种感情,本就超越了文字,甚至超出了想象。
此刻,慕寻忽然明白了他母妃当时自刎时的心情。母妃,我爱这个少年,我爱这个少年呀。
慕寻自发移动着,速度越来越快,穴口不断吞吐,温热的内壁阵阵紧缩,肉体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内室中好似奏响的绯靡的乐章。沈碧染大脑一片混乱,只觉得有快感阵阵上涌,深入骨髓,不由自主呻吟出声。慕寻的呼吸也越来沉重,身体在颤抖,感到夹杂着疼痛的快感随着内壁摩擦过的地方,似温泉般源源不断的涌出,难耐的发出低吟。仿佛有把要燃尽一切的火,焚灭了所有的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交融。
云雨无边,花红玉璧,天雷地火。脸色因痛而苍白,身体因情而泛红。在痛楚中寻找快乐,像是要向对方无尽攫取,像是要把自己全部交付。
沈碧染觉得血一波一波向脑门上冲,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无法抑制的发泄出来。
慕寻深深吐了口气,有些疲软的倒在沈碧染身边,接着伸手解开沈碧染的穴道。
沈碧染的身体本就虚弱,泄出之后便四肢无力眼前一黑,神智有片刻的失神和昏软。沈碧染半晌才吃力的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睁大了眼睛望向慕寻,"你,你……"
慕寻伸出强健的手臂,一把搂住虚弱无力的少年,邪肆傲然的声音缓缓响在少年耳侧。
"你记好,我要你牢牢记好,这辈子都记好,"慕寻把少年的整个身体都紧紧包在自己怀里,"只有你,这个世上,只有你,到过那里。"
67.唯一的男人
慕寻醒来的时候天刚刚亮,睁开眼感觉沈碧染被自己抱的紧紧的,两个人的身体不留一点间隙,心底立刻被一种温暖和心安的感觉占满。
怀里少年不着一物的身躯因为伤病而纤瘦无比,可依旧精致美丽,比例均匀。细细的腰身,修长的四肢,雪白色的肌肤在晨光下有些透明的,彷佛可以看到肌肤下的血管。此刻唇上、颈上、胸前等各处都留下了红紫的吻痕,宛若花朵绽放,给少年整个人添了一种艳丽的美。
慕寻强行按捺住心头的骚动和情
欲,就那样抱着尚在熟睡的沈碧染,享受这一刻心底的平静。他生长于江湖,从来视世间的礼义道德于无物,在他心里,没有该做与不该做的,只有想做与不想做的。慕寻也从来不觉得谁占有谁是屈辱,这些都应该与尊严无关、与伦理无关,仅仅与爱情有关。昨夜以那种方式,是想要在沈碧染的心底烙下自己的印记。他们虽然以前都和别人在一起过,可那样做的话,对沈碧染是第一次,对慕寻也是第一次。他要得到沈碧染,他必须得到沈碧染。
外面轻微又小心的声音传来,"主上,现在可要洗漱?"
"先抬一桶洗澡水进来。"慕寻回过神来,这时忽然感觉怀里少年的身体热的有些不正常。
"再把御医叫来。"
待沈碧染无意识的睁开眼,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慕搂在怀里,光着身子泡在水里,想推开他,却没什么力气。沈碧染伤病未愈,又经了一番折腾,他没有武功护体,再一惊一乍又一冷一热,当夜就发起了低烧。
很快,沈碧染被抱上了床,卷在厚厚的被子里,包裹的圆滚滚的,整个人就像个诱人的鲜肉粽子,小脸因低烧和热水弄的红扑扑的,是蒸好了一剥开皮就可以咬一口的那种。
"碧染,你发烧了,"慕寻看着少年氤氲迷蒙的眼眸,轻声道,"这个是按你昨天开的药方熬的药,那个是发烧要喝的药,碧染乖,把两碗都喝下去。"
沈碧染好像还在混沌之中,懵懵懂懂的张开嘴,乖巧的任由慕寻把药喂下去。待喝完了药,沈碧染的视线落在慕寻锁骨处刚刚被重新包扎处理的伤口上,眼神慢慢恢复清明。少年猛地抬起头望向眼前的男子,因瘦而显得更大的眼睛澄澈美丽,如怯怯却倔强的小鹿。
"慕寻,我有话要对你说。"
"叫我寻。"坚定强硬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
"呃……"沈碧染微微蹙了下眉,"好,寻,我们认识快一年了,怎么说也算是朋友,我对你……"
"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也不会听。"慕寻强硬的打断沈碧染的话,霸道的语气听不出其他情绪,"我也有话跟你说,但是你必须得听,而且要认真听,每一个字都要给我牢牢记好。"
慕寻握住少年小巧的下巴,强迫他正视自己的眼,"你的命本来就是我救的,而经过昨夜,你的整个人都是我的了。"提到昨夜的事,慕寻的表情依然坦然自若。他以前曾和很多人在一起,都是为了泄欲而已,也不认为这种人人都有的正常生理需求有什么伤风败俗。此番那样对沈碧染,不过是这一次潜意识想把爱的人和单纯用来泄欲的人区分开,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或不妥。
像是宣誓一般,慕寻的语气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威严霸气,"从今天起,你的眼里你的心里,你的身体的每一处,都只能有我一个人。从今往后,不准再去想别的人,更不准再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
慕寻豹一般锐利的眼紧紧锁住沈碧染,一字一句,"记好,今后,我是你唯一的男人。"
沈碧染一愣,片刻之后干净淡定的声音传来,"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沈碧染被男子强烈的气势震慑,眼神却依旧坚定倔强,整个人像风骨绰约笔直冲天的青竹,"而且我只把你当朋……"
"司马熹瀚么?"慕寻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阴冷森寒,"你喜欢的人是司马熹瀚对么?可是他已经死了,"慕寻握紧了少年的下巴,语气冷酷,"他、死、了。"
话还没落音,少年澄澈明亮的眼睛便瞬间黯淡了下去,竟慢慢变得空洞茫然,就像慕寻刚把他救活的那段时间一样。慕寻心底猛然一慌,后悔语气太狠,不该逼迫沈碧染过甚,刚心疼的把少年纤瘦的身体搂在怀里,却被少年忽然用力挣开。
"他死了,就离我更近了,会活在我心里,"沈碧染看向慕寻,神情是平静而倔强的,口气又轻又缓,"我对不起你,对你的恩情更是无以为报,可是……"
"够了!"慕寻的声音忽然带着无法抑制的怒气,死死看着沈碧染,凶狠的像要把他吃到肚子里,半晌才终于恢复些冷静,"我说过了,你的话我不想听也不会听,你只要牢牢记住我的话就好,不要逼我做让我们两个人都后悔的事。"
仆人恭敬的端来饭菜,又立刻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沈碧染还在茫然忧惶的愣神时,身体忽然连同被子一起被慕寻抱坐在他的大腿上,右手被慕寻握住,轻轻捏起筷子,夹了口菜,再慢慢举起,送到慕寻从沈碧染颈后探出来的嘴里。
慕寻温热的气息洒在沈碧染的颈侧,灼热又滚烫。接着,沈碧染的手被慕寻握着又夹了口菜,送到沈碧染自己的嘴里。
沈碧染一下怔在那里,犹如被操纵的木偶娃娃。
然后左手也被男子用左手轻轻包起,去捧住了碗。
就好像是对待幼儿那样,手把着手,耐心温柔的一步步一口口的教少年吃饭。
男子的神情也是极其温柔的,只是那张深情的脸躲在少年的颈侧,少年看不到。
那双大手很漂亮,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有常年练武磨出的茧,紧紧包裹着少年的手。
两人竟然就以那种方式把饭吃完,一时之间,安静无语。这种沉默竟没有让人感到尴尬,反是有种莫名的相得益彰的柔和。
当日傍晚,游船抵达了洢水城的岸口。
此刻沈碧染刚刚好容易睡着了,慕寻舍不得吵醒他,小心翼翼的把他直接从船上抱到马车里,向洢水城事先布置好的别院驶去。
少年睡着时的样子极为乖巧,蜷缩在慕寻胸口,不自觉的自动在他的怀里寻找温暖,像知足恬然的小动物,又像个天真无辜的婴儿。慕寻心底爱怜汹涌,轻手轻脚的抱少年进屋,细心的把他盖好,又安排了仆人、属下等在门口守着,然后走向书房。
"已经彻底查清了?"慕寻坐在书案前,面无表情的看向眼前的黑衣人,"也亲眼看到他了?"
"是,"那人恭敬的低着头,"属下亲眼所见,确定得知东祈的七皇子并没死。"
"我就知道他不会死,"慕寻的脸色不变,反而是让人看不透的带着些许轻慢笑意,声音却是冰冷的,"那么容易死了,就不是司马熹瀚了。不然,我都会觉得丢脸。"
此言一出,跪着的两个黑衣人,不由自主的心底一震。
这个世上,是敌是友,本就没有什么明显界限。友这个字太宽泛,甚至宽泛到有些虚渺;而敌这个字对某些人来说,这一生,最多也只会有那么几个。
并不是因为和他作对的人少,而是因为对像慕寻、司马熹瀚或司马熹逸这样高傲又出色的人来说,真正看进他们眼里的、会把他当做敌人的,只会有那么几个而已。
如果那个敌人不如你,看到眼里也不会记在心头。对于那种狂傲优秀的人来说,记在心头的寥寥无几的敌人,比友人来的还重要。那是种说不出的感情,也不是惺惺相惜,也不是仇恨入骨,只是对那个人,会同对自己一样自信。那个敌人的尊严,和自己的尊严挂钩。
"东祈现在的形势怎样?"慕寻挑着狭长的凤目,"司马熹逸是不是已经控制了整个东祈,而司马熹瀚则一直不露面?"
"是,东祈帝的实权已经被架空。"黑衣人暗叹主上的料事如神,"由于东祈七皇子的尸体一直没找到,八皇子命令不许发丧,继续找七皇子的下落,而且其太子尊位等都一切照旧。七皇子已经回到东祈京都,却始终不露面,甚至对政事也漠不关心,目前正着手于经商和扩大其暗卫组织。"
"司马熹逸的意图不明,司马熹瀚当然还是隐于暗处养精蓄锐的好。"慕寻顿了顿,"不过,他若是真的对政事不再感兴趣了,这倒不好玩了。"
政权已为司马熹逸一人独掌,他为何还不迅速包揽政权,反而还保留司马熹瀚的太子封位?慕寻忽而陷入沉思,冷冽的声音沉沉响起,"司马熹逸在做什么?"
"目前没有任何动作,"另一个黑衣人接话道,"朝堂上埋着好多八皇子的人,可除了成王爷当年的事情雷厉风行的被平反,其唯一剩下的一女被封为华裳郡主外,八皇子始终没有其他动静。他主动要求封王出宫,和五皇子司马熹炎已经被封为逸王和德王,封王之后便闭门于自己王府,称病休养,不知意图为何。"
"我想,他目前是真的没有什么意图,是真的在生病。"慕寻的声音缓了下来,脸色忽然一紧,锁紧了眉,好像又想到沈碧染在崖底毫无生气的模样,"若是我,也定……"慕寻猛地停了下来,仿佛是倦了一般,疲乏的摆了摆手,"把南国那些重要的折子放我这,然后都退了吧。"
"是。"黑衣人将手中的册子恭敬的放在桌案上,无声无息的退出门外。
慕寻草草看了些奏章账册,夜色已深。他身上的伤虽因为最好的伤药和治疗得到缓解,却掩不了疼痛疲累,又想起沈碧染动人的睡颜,忍不住微笑起来,不由自主的起身快步向走廊那侧卧房走去。
他要把少年留在身边,不惜任何手段。他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随便再被逼一下,就会撑不下去。既使此刻少年的心仍不在他身上,可至少,少年就在身边,至少还可以看的到、触碰的到,还可以不动声色的吃吃豆腐,还可以使少年看看自己、对自己说说话。
就算只得到一个躯体,就算是逼迫威胁,甚至用上监禁,他也要把他强留在身边。
慕寻想着,已经穿过长廊,一拐弯走进了少年所在的卧房。才刚进屋,慕寻便猛地停住了。
男子停在原地无法移动,接着忽然手掌死死紧握,红着双目咬着牙,全身都在抖。他看见,屋里空无一人,床上安躺着的少年,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68.乌龙事件
慕寻此刻的脸色阴森冰冷的可怕,对着那几个在门口守着的仆人及属下一字一句的沉声问,"你们可曾听到里面的动静?"
外面守着的众人进来一看是这种情况,顿时跪了一地,吓得不知所措,终于有一个如意门的属下如实开口回答,"属下不曾听到里面的任何动静……"
话还没落音,那个人就被慕寻一掌打飞,径直撞到门上。慕寻的声音是骇人的森寒,"那我还养你们作甚?!"
转眼间,如漠等人已经迅速赶来,慕寻摸到床还是温热的,便让手下人立刻把整个院落的每处出口都严密的把守好,即刻在整个院子里搜寻。
整个庭院都翻了一遍,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找到,慕寻的脸色已经深沉到看不出表情,随口便残酷的下令,"先把守在门口的这几个人全去了外衣吊起来,若是到了明早还找不到碧染,就把他们都处死,一个不留。"
方才守在沈碧染门口的不仅有如意门里慕寻很器重的杀手如南,还包括两个不懂武功的丫鬟,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两人吊到明天估计也半死不活了。一众属下立刻听命,心底却都在发怵。他们主上虽然为人邪肆,可对自己手下还算比较包容,但这一回,慕寻这般残忍嗜血的表情还是他们头回见到,没有一人敢说一句话,甚至一声求饶,顿时院落一片死寂,只剩夜风呼啸。
慕寻的脸冷的像冰,语气透着焦躁,"如风,现在就拿着我的令牌去洢水城的城守那里,就说奉我的口谕即刻严密封城。"他接着转向另一个黑衣人,"如漠,马上把所有侍卫和杀手都召集来,我要亲自带领去找。"
人很快全部齐了,集合在院中静静等待慕寻的吩咐。此刻天上无星也无月,只有慕寻的一大队手下点着的火把,正要穿过长廊出门,把黑夜照得像白昼。
沈碧染此刻并没有逃走,也暂时还没想到要逃走。他本来朦朦胧胧的醒来,想要出去上厕所,可一掀开被子,发现自己只穿了里衣,看了看四周,竟没有发现有外衣。沈碧染直觉门外守着不少人,只穿成这副样子出去,总归不太好,更不太好意思。少年歪头想了想,转眼用轻功从窗户里翻了出来。
沈碧染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在妙手山庄也是这样溜出去玩的,不禁微微笑了起来。这个宅子说大不大,却建的精致曲折。他找了半天才找到厕所在哪,待再出来的时候,便很光荣的迷路了。
好吧,他承认,迷路对他沈碧染来说是件常事。沈碧染歪着脑袋嘀咕,才走了一会肚子又饿了,便想着去找厨房捞点吃的。
每个房间都长的差不多,哪个是厨房?远处突然有好多脚步声窸窸窣窣,沈碧染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赶忙躲了起来。
待脚步声消停了,沈碧染便放心的继续游荡。前面是条长廊,沈碧染边晃悠边嘟囔:怎么觉得这条路有点眼熟,好像是方才去往自己房间的那条路……
这边慕寻刚率着手下要穿过长廊,便看到了沈碧染的身影。少年仅穿着月白色的里衣,更显得身材纤细单薄,比例均匀完美。少年的骨子里始终有种纯澈淡雅的气质,致使无论他站在哪里,都好象有一层微光环绕在身边一样。此刻少年一身白色,在暗夜里悠然又困惑的行走的模样,更像是一个误入凡尘的精灵,好像马上就要消失掉了。
慕寻心底猛地一窒,又为找到少年而欢喜,接着便脱口而出,"碧染!"
沈碧染听到叫声赶忙回头,这一回头可不得了,走廊那头全是人,还拿着火把,一个个都在盯着自己看。下一刻,沈碧染就不由自主的向后退缩。
"你要去哪?"慕寻脸色一沉,转眼就逼了过来。
'咚'的一声,沈碧染还没来及开口,一个后退被台阶绊了一跤。慕寻的心跳顿时跳漏了几拍,立刻飞一般奔过去将少年扶到怀里,语气担心不已,"有没有摔伤?有没有哪里疼?"
沈碧染起身不动声色的推开慕寻,"我没事。"他抬起头看向慕寻的那群属下,眼睛闪着困惑,"你们在做什么?抓刺客么?"
"你到哪儿去了?"慕寻没有回答,却是厉声问了另一个问题,又怕吓着少年,转眼将语气再放柔放轻,"我刚才担心你担心的要命,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刻慕寻手底下那些人要是敢出声,早在心头嘀咕了。担心人家是不错,更多的却是担心人家跑了,刚才又要抓人又要杀人的一脸阴森的不知是谁,现在转眼却变了另一副大好人的模样。
"我想要去厕所,又想要去厨房,然后……"少年的一双美目在火把的映照下潋滟动人,澄澈无辜中忽然透着点抑郁和不好意思,"然后,然后就……"
"就迷路了对不对?"慕寻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得可爱的紧,嘴角不由自主勾了起来。"厕所找到没?厨房呢?是不是肚子饿了?想吃什么我马上让他们做。"
沈碧染转了一圈发现这院子委实不大,那么大个人在那么小个地方还能迷路的确很抑郁。"找到了,现在也不想吃东西了,"沈碧染开始感觉到冷,闷声道,"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说完便向自己房间那处走,一转身,借着火把的光竟看到有一排人被吊在屋子前面,还包括两个丫鬟。沈碧染猛地回头,"慕寻,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他们吊起来?!"
这气冲冲的吼声让慕寻身后的一干手下的心里都是一颤。这普天之下,包括他们南国的皇帝,都不敢对主上大声一句,况且主上刚刚还那么阴森恐怖。一大队黑衣人想着,全缩紧了脖子。
"没什么事,"慕寻面不改色,语气轻柔,上前一步紧紧搂住沈碧染,想用身体给他挡风,"只是他们守在门口,竟然连你去了哪都不知道,这些没用的人还留着做什么?况且这失职之罪惩……"
还没说完,就听'砰'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院落尤为明显。----沈碧染的额头狠狠撞到了慕寻的下巴。
沈碧染最不满于慕寻这种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态度,又见慕寻搂住他,更是一股气蹿上来,开始奋力挣脱。谁知怎么都挣不开,便一抬头用力撞上了慕寻的下巴。慕寻顿时手一松,沈碧染挣开他靠到廊柱那边。
此刻寂静的连风声好像都消停了。杀手侍卫们看着慕寻一下子又变得极其阴沉的脸,吓的魂魄都要飞出去了。谁敢反抗他们主上?不要命了吗?就在杀手们吓呆的时候,又听到沈碧染一声不大不小的嘀咕,"这混蛋是石头变的吗?怎么那么硬……"
此时如漠他们能明显感到慕寻身上的冷冽气势,阴沉可怖。主上应该是狂怒了,无忧公子的确也太过分,先当众对主上大吼,然后反抗主上不说,还狠狠撞了上去。到了最后,还骂主上是混蛋。声音虽不大,但如漠可以肯定身后那些吓得呆愣住的杀手侍卫们都能听的清清楚楚。这不仅是不把主上放在眼里,还是公然挑战他的权威,所有的下属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等着主上发怒时的雷霆万钧,也等着执行主上怒气之下的命令。
只见慕寻拧着眉沉着脸跨前一步,狠狠一把将沈碧染从柱子那边拉出来,将他的身体扳过来,牢牢的锢在自己怀里,一字一句的道,"你给我好好听清楚了……"
慕寻的目光始终落在沈碧染的额头上,少年光洁的额头那里此刻已经红肿了一块,慕寻倒吸了一口气,认真的语气蕴含着心疼,继续道,"我有真气护体,浑身上下轻易不会受伤,你以后要是生气,可以拿木棒什么的打我,千万别拿自己的头来撞,听清楚没……"慕寻的声音越来越轻柔,边说边小心的为沈碧染轻揉额头,拧着的眉全写着担忧。
磕碰磕碰磕碰磕碰。慕寻的话还没落音,这种声音便开始在后头响起,持续了好一会儿,一听就是剑磕在地面上的声音。站在前头的如漠暗暗的撇嘴心说,这帮没有定力没有见识的家伙,真是枉作如意门的杀手,竟然见此情景后一时之间惊讶的站立不稳,还需要用剑支撑地面才行,还是自己厉害。如漠带着对同僚们的睥睨抬起了头,在没有确认之前,他如漠可不会失了他这个如意门顶尖杀手的身份。
于是乎,如漠淡定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响起,"主上,您要无忧公子好好听清楚的,就只是这件事吗?没有别的命令吩咐属下么?"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慕寻正认真的为沈碧染的额头吹气,头都没回,但声音已经隐含怒气,显然是对一向得力的属下的莫名其妙而不满。只听身边磕碰一声,如漠经过淡定的确认后,他的那把剑,终于也淡定的磕在地上了。
"当然还有命令,"沈碧染挣开慕寻开了口,全然不知如漠这个问题是因为慕寻稍一生气就会命令手下把人直接拖出去,而手下杀手们在这近十年里早已习惯了。沈碧染指着那边吊着的人,"快把他们全都放下来呀!"
一堆属下定定心神,重新站好,这下算是彻底清楚主上对无忧公子已经是纵容到了天上,恐怕是要月亮也会去摘,顿时相当明了如今到底是谁说了算的问题,于是竟还不等慕寻颌首,便立刻行动起来,开始解那些被吊着的人的绳子。
如漠见此状况,心中低叹:主上呀,你这十几年的形象啊。
"你怎么能那么做?"沈碧染这边还在不平,"那些人不是你的手下人么?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少年像一根倔强笔直的青竹,眸子像小鹿般瞪着慕寻,"我才不见了一会,你就这样做,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是你的囚犯么?"
慕寻搂住少年,轻柔的哄他进屋,"碧染,外面冷,你穿的又那么少,我们进屋再说好不好?"
慕寻不仅没有丝毫怒气,反而勾起了浅淡笑意。当初那个会生气会反抗的活灵活现的小碧染终于彻底回来了,终于完全的恢复了他正常的样子。如果没有体会过见到少年生命垂危时的绝望,没有经历过见到少年毫无生气时的心灰,永远也不能感受到慕寻此刻的心情。此刻,涌上慕寻心头的,除了浅浅欢喜,还有淡淡酸涩。到最后,只剩百转柔情,满满爱意。
慕寻一边握着少年冰冷的手给他取暖,一边又疼又怜的哄着他,好容易把他哄进了屋。沈碧染的烧刚退,又乱晃了几圈,累的很快睡了。慕寻摸摸沈碧染的额,皱着眉沉着声命令手下人,"让那些御医带好伤药,赶快给我过来。"
御医们立马风风火火的被拉了来,一个个听说无忧公子的额头受了伤,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被五皇子迁怒,掉了脑袋。可是到了跟前一看,少年的额头连破皮也不曾,只不过是一片红肿而已。一个个苦着脸再一抬头,又见这向来阴邪的五皇子竟然还一脸紧张的问,"怎么样?"
"没有什么大碍,额上涂些药就行了。"憋了半天,御医终于颤巍巍的道,"烧也都退了,再开付疏散的方子便成。"
慕寻这才放了心,把御医全赶了出去熬药。
沈碧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中午,那两个丫鬟立刻跟上来伺候洗漱。沈碧染出门一看,院子里竟有很多人在忙活,挂灯笼的挂灯笼,挂彩带的挂彩带,挂丝绸的挂丝绸,全是大红色的。
嗯,这颜色倒真是喜庆,可是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呀,过年还有近十天呢。沈碧染想着,慕寻的身影就来到了身边。
"外面冷,怎么不再多穿一点?"慕寻随手就把少年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暖。
沈碧染还在想问题,没注意慕寻这太过亲昵的动作,抬头便问,"挂这些东西做什么?准备过年么?"
"不是,"慕寻深深望着沈碧染,把他紧紧搂住,"是准备成亲。"
69.宠你一生
"准备成亲?"沈碧染挣开慕寻抬头问,"是你要成亲吗?"
"对,"慕寻深情灼热的目光始终在沈碧染的脸上,"是我要成亲。"
"真的吗,那太好了,"沈碧染想着慕寻终于开窍了,要成亲的话便一定不会再和自己纠结,同时也是发自真心的祝福他,一双美眸顿时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笑靥如花,"真的很恭喜你,你的新娘是谁?长的一定很美吧?"
慕寻因少年动人的笑容怔了一下,但脸色随即就阴沉了下来,"是我们两个成亲。"
"哦,"沈碧染看着慕寻阴沉的脸色,心道他怎么说还是个皇子,可能是因为被强行安排了政治婚姻而不快,不免同情起他来,想着便睁着漆黑美丽的眸子,迷迷糊糊的随口顺慕寻的话道,"那我的新娘又是谁?长的也很美吧?"
慕寻的脸顿时沉的更厉害。他把少年重新紧紧搂在怀里,又不忍心把他吓到,尽量放软了语气道,"只有我们两个人,是我要和你成亲。"
"哦……什么?!"沈碧染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蹭的把毛都竖了起来,一双眼睛因吃惊睁的大大的,"我们两个成亲?"沈碧染用力挣开慕寻,"你在开玩笑吧?且不说我是个男的,最重要的是,我只把你当朋友。"
少年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迎着男子阴寒的目光,他的眼眸澄澈明亮,语气轻缓又诚恳,"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对不起你,欠你的恩情更是此生都无法偿还,但是……"
还没说完,慕寻已经一个箭步踏过来,用唇堵住了少年的嘴。他的眼神里泛着深沉的阴邪和霸气,激烈的在少年口中掠夺。沈碧染心中又惊又怒,眼睛睁的更大,一口咬了下去。
慕寻及时从少年的嘴里退出来,握住他的肩,"我说过了,你是我的,整个人都是我的,"严肃霸道的声音一字一句,"我要你名正言顺的成为我的,你今后都只能在我身边,永远都不能离开。"
……
"你们主子到底去哪了?"
"……"
"你们还要一直这样跟着我多久?"
"……"
"你们都是哑巴吗?"
"……"
天色渐渐黑了,沈碧染在曲折的庭院里漫无目的乱走着,后头还跟着两个黑衣人。
我一点都没事!我心情很好!真的好得很!我现在心情好得想要杀人!!
沈碧染简直快要抓狂了。中午慕寻说了那些话后,人就莫名的失踪了,然后自己身旁就明里暗里的多了这些黑衣人。
"我要去茅房你们也要跟着么?" 沈碧染没好气的回头,在他怒气冲冲的目光下,两个黑衣人终于止了步,尽忠尽守的在茅房外面候着。
如风如南两个人守在那里心里直叫苦。这无忧公子他们不敢得罪,主上他们更不敢得罪。做属下难,做不被主子迁怒的属下更难。
等了一会,里头没有一点动静,如风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望,下一刻,慌忙飞速奔进去。
里面竟然没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心底均一沉,但毕竟身为训练有素的顶尖杀手,很快以最有效的方式分头四下搜寻。没多会,如风终于在屋顶上发现了东张西望的沈碧染。
如风转眼提气一跃而上,"公子,还是请您跟属下下去吧。"
沈碧染心底暗叫倒霉,好容易借机跃上屋顶跑到这里,那边就是院墙外了,偏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他深知自己除了轻功外什么都不会,根本无力反抗眼前这个瘟神,索性坐下来,"怎么,我就不能上屋顶看看风景么?"
此刻天已经彻底黑了,天气还极其阴冷,感觉就要下雨,有什么风景可以看?如风迟疑片刻,终是恭恭敬敬的道,"那,那属下陪您看。"
沈碧染一脸郁闷的看了看风雨欲来的天,然后不经意地转头,视线随意扫过如风,投向他的身后。就在下一瞬,沈碧染突然睁大了双眼,眼里透出的刻骨的惊慌恐惧。出什么事了么?!如风心下顿时猛地一个打突,立即闪电般地回过头察看。
然后,如漠看到了,清楚的看到了,惊恐的看到了,他的背后……啥都没有。
再一转回头,那个浅碧色的身影已使着绝顶轻功翻下院墙。
沈碧染用尽了全力跑的飞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快速离脱,快到连胸口都微微发窒。奔过这条路,拐了弯,却是再也不能向前。
前面已经有一个黑衣人不知用什么法子跟了上来,一转身,后面还有一个。
齐齐恭恭敬敬的低头弯腰,"公子,求您跟属下回去。"
"唉……"沈碧染边无奈的走过来边摇着头叹息,"此刻真不想让你们叫我公子,你们要是叫我大侠该多好。"
黑衣人均一呆,带着疑惑的不由自主问,"为什么?"
"真笨,"此刻沈碧染已经走了过来,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样子看向自己一左一右的两个黑衣人:"'大侠'的下一句不都是'饶命'吗?"
沈碧染自恋的扬起脑袋,沉浸在幻想中,一双美眸微微眯起,不自觉的抬起双手拍拍左右两个人的肩,
"然后你们大喊'饶命',我就可以很潇洒的一甩衣袖,很大侠的离开这里了。"
黑衣人一听,顿时更呆了。可下一刻,却是真正的呆了。
"不过,你们不喊'大侠',我也可以很大侠的离开。"
两个黑衣人呆在原地无法移动,只见少年话音未落,眼神忽然一沉,步出身法,轻巧快速地让人有些眼花,转眼用轻功闪出这条巷子。
黑衣人就那么一直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却没去追。不是不想,是不能。他们中了种奇怪的麻药,就在沈碧染貌似很自恋很不自觉的抬起双手轻拍他们肩的时候,极细的银针随之扎入他们皮肉。
麻药是沈碧染从自己为自己开的药里面提炼出来的。他一开始为自己开的药方里,就极其巧妙的暗含了几味麻药,而下午慕寻没有看在身边,他便没有把药喝下去,仓促的从药里提炼出了只够两个人用的麻药,暗藏于手中。
一阵风起,天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沈碧染闪出巷子,拐出这片民居,直直向西。他知道洢水江岸在西面,藏匿于任何一艘货船之中,即可顺流东下。少年想着,不顾胸口的窒痛,快速飞奔。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光,再一抬头,前面的那棵柳树上缠了条鞭子。紫色的,如蛇般阴冷。
一道声音随风声卷来,"你要去哪?"
男子的嗓音里有着华丽的冷,如离鞘之剑,泛着森然寒气。
沈碧染猛地停了下来。慕寻静静站在离他两丈远的身后,远处屋檐挂的灯笼被风一摇,丝缕光线飘过他的脸,似真似幻,忽明忽暗,只有眸中明亮的寒意,告诉人这不是幻觉。
"我要走,"沈碧染转回头,隔着蒙蒙的烟雨,目光依然明亮澄澈,"我不能和你成亲,我必须走。"
"是因为成亲才要走的吗?" 慕寻的声音透着彻骨的阴寒和哀伤,生硬残酷,"你不是很早就决定要走了么?从一开始,你为自己开药方时不就决定好了吗?"
"所以你整个下午故意不露面?"沈碧染蓦地睁大了眼,"你早就怀疑药方有问题了对不对?"
"怀疑?对你,我从来不曾怀疑的呀……"慕寻忽然低低笑了,却笑的阴沉哀伤,"我是担心你的身体,让御医细致慎重的多研究几遍而已……你可知那天见你肯为自己治病,我有多欢喜,你可知为了能让你身体好起来,我什么都愿做……"
雨越发大了,暗夜中,男子的眼睛宛若受伤的困兽,上前一步死死扣住少年的腰,"从一开始你就决定了一切,一开始就直接把我打进地狱,不管我以后做什么都是徒然无功对不对?!"风雨中,男子声声对少年嘶吼,"你到底有没有心?!你有没有心?!"
沈碧染的眼泪忽然就流下来,却隐没在了雨里,他只能一遍遍低喃,"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要的不是对不起!我不要对不起!"男子狂傲不羁的森然和震慑人心的绝望交织在一起,"你当我是什么?一只污了你眼的可怜乞讨的狗,一块碍到你路的可悲可笑的丑陋石头?所以才无奈的大发善心,施舍一些同情可怜?"
"不是,不是,"沈碧染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用力的摇头道,"你不是狗,也不是石头……"
"对啊,我不是,"慕寻盯着眼前的少年,"但你也只能把我当作是,不是吗?不管我做什么,你也只能当做看不见,不是吗?"
天地此刻是一片寂静的,两个人对望着,仿佛风雨声也全都不存在了。片刻的静默后,慕寻又缓缓开口,语气不再狂暴残忍,只剩下深深的无奈伥惶,"我已经用尽了一切方法,耗尽了所有力气,再也没办法撑下去,可是,还是不能放掉你,"慕寻看着沈碧染,声音轻的好象要消散在风雨里,"所以,我只剩这最后一个方法了,这最后一个可以把你永远留住的方法,碧染,你不要怪我,你只要好好记得,我会永远爱你,会宠你一生。"
话还没落音,慕寻忽然径直把少年的身体扛在肩上,快速向宅院奔去。
被炭火烧的暖融融的屋子猛地被打开,带进一阵寒风冷雨。门很快又被慕寻的手下关好,接着,一阵头晕目眩下,沈碧染被放到床上,冰冷的吻便袭来,衣服被有力的手指拉扯,混沌的思维被火热的触感震回。
男子的唇和手都在少年身上徘徊着、留恋着,仿佛不舍他的每一寸肌肤。少年无力反抗,眼泪却一直不停地从大睁的眼眶中滚出。
少年那些眼泪,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恐慌。只是难过,难过的快不能呼吸。
慕寻狂乱的亲吻着沈碧染,自己的脸上也沾满了少年的泪水。慕寻的动作接着便停了下来,他顶着这满面不属于自己的泪水,望着身下这具抖得厉害的光洁身躯,无声又温柔的笑了。
"碧染乖,碧染不怕," 慕寻的声音忽然温柔的一如昨日,甚至比那还要温柔,
"一切都会过去的,到了明天,你就会发现一切都过去了,明天我们便成亲,名正言顺的永远在一起。"
沈碧染还没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只听外面有声音传来,"主上,唐溟赶到了。"
慕寻淡淡的吩咐,"让他进来。"
门轻轻被推开,一个中年男子拿着药箱稳步进来,经得慕寻颌首后,恭敬走到床边,然后打开手中药箱,取出一块雪白的纱布和一包金针,接着缓缓把针一根一根在纱布上摆好。
瞬间,沈碧染惊骇恐惧的全身都在抖。也顿时明白了慕寻所说的那个最后可以把他永远留住的方法的意思,慕寻所说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意思。
进来的那个人,是唐溟,那个名满天下的唐门施针封穴高手,曾无意被慕寻所救,便为之效忠。唐门有一种秘传的针法,灌注内力封入穴道,可以封住人的记忆。
慕寻搂着沈碧染抖颤的身体,又轻又缓的抚摸他的脸颊,眼神尽是浓浓爱意,语气温柔似水,"碧染不怕,我找人试过针了,一点都不会疼,也绝对不会伤害到你身体……碧染乖,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什么都忘了,忘记司马熹瀚,忘记司马熹逸,忘掉整个东祈,忘记所有过去,你只要有我就好了。"
沈碧染想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连哑穴都被点住了。他骇的睁大了眼一眨不眨的望着慕寻,眼泪不停的滚落,眼里尽是深深哀求。求你不要这样做,你可以拿走我的身体,拿走我的性命,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可以。只求你不要拿走我的记忆,你要我怎样求你都行,哪怕是放弃我的尊严和骄傲。沈碧染早已无法动弹一下,最终眸底已然是死灰般的深深绝望。
如那晚眼睁睁的看那片战场一样,少年大睁着眼,却无法抑制的拼命流泪,再一次感觉到刻骨的悲伤和自己的无能为力。熹瀚,熹瀚,你在哪里,你可听到,我在叫你。
"碧染,真的不疼,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慕寻的唇一点点吻去少年脸上的泪,心疼的安抚少年颤抖的身体。他深情的望着少年,声音中是浓郁的宠溺和爱恋,"我会一直守着你,保证你明早醒来后,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碧染,我下半辈子都永远陪着你,比以前还要更爱你更疼你,宠你一生,永远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你,让你时时刻刻都开心快乐……"
慕寻的声音柔的要化掉,"我们明天成亲后,就好好的在洢水城逛一逛,然后一路向南,走遍大江南北,玩遍所有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男子低沉温柔的声音,在沈碧染的耳中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心底的绝望已如冰冷刺骨的海水般,彻底把他淹没。就像濒死的小动物一样,少年无力的努力睁大双眼,看到在光洁明亮的夜明珠的照耀下,一双纤细稳定的手指,有力的拿起了金针,缓缓逼至自己眼前。
70.再也不见
那根金针,此刻正熠熠闪光,有种惑人的美。
唐溟带着向来温和淡然的表情,在慕寻的默许下开始施针。唐溟的封穴技术极高,动作冷静沉稳,转眼掌中已经凝聚了强大内力,灌注于金针之上,接着,金针已经对准沈碧染脑部的一个穴位,马上就要刺下去。
只见唐溟忽的手腕一转,一道金光以惊人的速度一闪,金针瞬间出手!!
疾如迅雷,快如闪电!
眨眼间,金针已经不在唐溟手中了。那只细瘦稳定的手,接着又飞速拿起了眼前的另三枚金针,支支泛着金紫色的光泽,幽美森寒,有种华丽的冷。
就在同一时刻,慕寻猛然脸色一狠,身形一错,一掌直直向唐溟挥出,唐溟神色一惊,奋力闪过,强有力的掌风横扫到床边的桌子,顿时,轰的一声响,整个桌子都被击的粉碎。
刹那间,风起云涌,诡谲变色。
"阴门主的武功果真是深不可测,中了我的毒针,还能强行使用内力,"狠然的表情从唐溟那张分明温和淡然的脸上,瞬间撕裂开来,他看着慕寻手背上被划破的血痕,"不过,因为你的武功太好,所以我用了最厉害的毒,这一掌又加速了毒在体内的运行,你撑不久了。"
第一枚金针,根本不是冲沈碧染而来!就在唐溟手腕一转的那刻,金针直直逼向慕寻。太近太巧的距离,太重太猛的力道,让慕寻防不胜防,纵有通天之力也不及避开,那枚金针顺着他的掌气拐开轨道,却仍在手背上留下道浅浅的痕迹。
不过是擦破了皮,毒液却能立时侵入身体。
慕寻暗自运气,抽出腰间长鞭,随即向唐溟扫去,几招之下,堵去他的所有退路。长鞭灵如蛇,动胜鲛,优雅如振翅火凤,却凌厉骇人,威力磅礴,生生扫开唐溟随后而来的那三根无懈可击的金针,接着一个翻身,直取唐溟要害之处,不频繁也不密集,却是招招惊险道道致命。唐溟奋力躲过,身形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不断折转。
一个排山倒海,一个巧妙灵活。
忽然,唐溟扬眉一笑,慕寻身形一滞,两人都退开一丈,静立凝视。
"你不是唐溟,"慕寻已经抵挡不住体内四溢的毒,语气明显透着强行抑制的暗哑,"你到底是谁?"
"我当然不是他,以你的水平,你若能早一些细心的看我一眼,应该就能察觉的出,"唐溟的声音有刻意为之的低沉和不自然,"可惜,从我进屋一直到向你出手,你的视线和心思始终在无忧公子身上,眼神和注意力都不曾关注我一毫;更可惜,你右臂因伤而无法使出全力,否则方才我一定早丧命于你的鞭中了,绝对熬不到你毒发。"
虽身中剧毒,慕寻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你想做什么?"
唐溟没有回答,却忽然身形一转,奔向沈碧染的床榻。
"你要干什么?!住手!"慕寻顿时大惊,欲起身阻拦,情绪起伏之下,才踏出一步便抵不了毒气翻涌,吐出一口黑血来,软倒在地。
就在慕寻吐血的空当,唐溟已经来至沈碧染身前,出手快速有力,解开了他周身穴道。唐溟紧紧拉住少年的手,压低了声音,"他已经中了剧毒而无力动弹,外面的几个杀手也被我的人用毒针制住了,快跟我走。"
慕寻全身无力,眼睁睁看着沈碧染被唐溟紧紧拉住,接着两人齐齐奔向门外。他全身因剧毒而刻骨的疼,疼的眼前发黑,却不如心底的疼来的猛烈汹涌。他知道,少年这一走,便是再也不会回头;他知道,少年该有多恨他,恨他如此不顾少年意愿而强硬逼迫。慕寻忽然想此刻自己若是死了该多好,就再也不用承担少年离开自己的难受。
沈碧染被拉着出屋后,才恍然惊觉自己终于摆脱了方才的噩梦。可是刚刚出屋,他的脚步就猛然停住了。下一刻,竟是用力甩开那只手,转身回屋。
唐溟见状大吼,"你疯了吗?他那样对你,你还要回去?"
沈碧染不闻不问,快速回屋走到慕寻身前,按住他的手腕把脉。见沈碧染竟复而又返,慕寻黯若死灰的眼睛瞬间迸发出明亮夺目的光。他此刻虚弱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可眼神却始终望着沈碧染,目不转睛,甚至舍不得眨眼。
沈碧染把完脉,静静的转身望着这个扮作成唐溟的人,轻轻开口,"中了这'噬心'之毒后,半个时辰内若没解药,不死也残。"沈碧染的目光坚定执着,向唐溟伸出了手,"解药,把解药给我。"
"不给,"唐溟死死抿着唇,"给了他解药后,以他的武功,一炷香的时辰里就能恢复过来,待他恢复,我们想要离开南国便困难了。"唐溟的语气忽然带着些哀求,又有些激动,"他又死不了,还那样子对你,你还管他做什么?赶快跟我走好不好?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碧染面无表情,仍是淡然却坚定的道,"给我解药,不然,我不会和你走。"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就算你不走,我也能强制你走!"
"给我解药,否则,你就算强行带我走也没有用。"少年的手一直固执的伸在半空,澄澈的眼睛望着唐溟,"你是清楚我的性格的,你比谁都清楚,红裳。"
扮作唐溟的人顿时一呆,大睁的双眼带着些不可置信,停了片刻,仿佛是在思考,最终从身上拿出解药,放入少年手心。
沈碧染把解药放在鼻下闻了闻,经确认后,转身走向慕寻,亲手喂他吃下去。少年的动作是轻柔的,身上因他淡雅入骨的气质,像是依稀环绕着一层微光。慕寻始终望着少年,少年的那双眼睛,依旧澄澈如初,黑白分明,宛若处子,里面没有一丝怨恨,同样没有一丝流连。
少年的声音平缓清淡,如夜风般悠远动听,"寻,我真的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希望你以后不再那么不快乐。"这是他第一次叫他寻,也是最后一次。以友人的身份和语气,带着毫无杂质的诚恳和认真,声音直抵人心,铭刻入慕寻的心底。
最后,少年的声音更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慕寻,再见。"
他站在寂静的夜色中,淡淡的对他说再见。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的脚步轻快,像是终于一无负累,又像是怕惊了前尘往事,浅碧色的身影很快消失于屋外。
再见,便是再也不见。慕寻身上的解药还没开始发挥药效,此刻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就只能那样看着那个让自己爱的铭心刻骨的人,淡然的离开自己的视线。
出了院落,直直穿过街道和巷子,快速抵达洢水城的江岸。岸边已经有一艘貌不起眼的游船泊在那里,等在岸口的一队人远远看到沈碧染两人的身影,立即迎了上来。所有的人刚一上船,船就立刻快速开动了起来。穿透江面的蔼蔼夜雾,东流而下,向东祈方向前行。
深更半夜,灯火摇曳。沈碧染安静坐在船舱精致暖和的屋内,自始自终一言不发。一抬头,便看见一双泫然欲泣欲语还休的大眼,顶着唐溟的那张脸,一直紧紧的盯着他。
"小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顶着唐溟那张脸的这人声音中带着难抑的哽咽,有些语无伦次,却不再有刻意为之的低沉暗哑,明显是个少女的声音,"他们都以为你死了,可我,可我不信,怎么都不信。"
"我派出了红衣坊的所有人去打探你的消息,就在神龙教洪逍的事在江湖上传出后,我便直接找了来,私下布署好一切,一定要带你回东祈。"
夏红裳甚至顾不得拿掉脸上的人皮面具,目不转睛的望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认真确认他是否安好和健康,"你怎么廋的那么厉害?脉也那么虚……"夏红裳的语气忽然带着哀伤和痛心疾首,"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就那么跳下去?有恨有怨,随你怎么发泄都行,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
"但我没有恨也没有怨,"沈碧染表情平静的望着夏红裳,打断她的话,"郡主,我现在很累了,请您出去吧。"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夏红裳的眼睛顿时睁的更大,一直在眼中打转的那颗泪终于滚落下来,"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是郡主?"
"刚才船上只有一部分的人是红衣坊的,而其他人的打扮和气质,全是皇家二等侍卫,以他们对你的恭敬程度和举动来说,你应该是他们的正主。"沈碧染的声音平静无痕,"我想,成王爷的事已经被平反了吧,你原本就是郡主不是么。"沈碧染转过身向床边走,再次重复,"郡主,我现在很累了,您出去吧。"
沈碧染转过身的那刻,夏红裳心底猛然一阵发慌,她起身抱住沈碧染,语气有些急切,"小染,求你,求你不要走,求你一定要随我回东祈,求求你见我哥一眼。"
夏红裳的眼泪滴入沈碧染的衣襟里,声音带着惶恐和哀求,"小染,你知不知道,我哥他病了,病的很严重,病的甚至开始有些神志不清……他昏睡的时候也在叫着你的名字,说是他害死了你,要去陪你……"
夏红裳急急的望着沈碧染,"你可知他做的那些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对你的感情从来没变过……小染,他病的就要死了,我求求你,求你再见他一面……"
沈碧染心底猛地一震,表情竟是再也不复方才的平静。他慢慢把夏红裳的手拿下来,半晌才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开了口,"红裳,我累了,你出去吧。"
夏红裳滞在原地,许久,终于听到少年轻不可闻的声音传来,"我会去见逸一面的。"
……
楼船的最顶上,有一个碧衣少年正坐在屋顶晒太阳。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惆怅着什么,少年的脸色静谧如月,恍然如梦。江风荡漾着水波,一只小翠鸟慢慢盘旋在江面上,最终飞上来落在少年的肩头,却仍扑扇着双翅,显得很不安稳。
红衣坊最擅长的是收集信息,信息的传递很多时候要靠鸟来完成。沈碧染的那只翠鸟本来就是很早以前夏红裳送的,此番她顺便把这只翠鸟也带了来,希望能一路陪他解闷。
"小碧,你是怎么了?"沈碧染眉头微蹙,转头认真对着翠鸟问,"怎么一整天都急躁不安?是不是病了?" 话刚落音,有一只白色的鸟猛然飞来,慢慢停至沈碧染面前。
这个时候,肩上的翠鸟竟然顿时安静下来,接着便蹦到白鸟身边,两只鸟欢欢喜喜的靠在一起。
见此情景,沈碧染一呆,顿时哑然失笑。原来这小碧不是病,是相思病。他仔细看那只白鸟,认出这是红衣坊特地训的传递信息的鸟,此刻白鸟全身带着尘烟,疲惫不堪,明显看出是因为刚刚从很远的地方飞来。沈碧染不经意的再一低头,发现白鸟的鸟腿上绑着一片绢布。
这块绢布的料子是东祈皇室用的!沈碧染心底莫名一震,这只鸟显然是刚从东祈京都方向飞来,专门用来为夏红裳带来东祈的消息,而因为小碧的关系,它竟没去夏红裳那,却是先一步落到自己这里来。
下一刻,沈碧染已经迅速解下鸟腿上的绢布。不能不承认,昨夜听夏红裳说熹逸病的快要死了的时候,他心底一疼,忽然很想知道熹逸的消息。沈碧染有些急切的打开绢布,接着,却是呆在了那里。
上面并没有什么,只写了'念染,盼归'四个字。笔法深厚,遒劲有力。
沈碧染能认得出来,那飞扬洒脱的字迹,明显是熹逸的。是熹逸不久前亲手写的,作为对夏红裳的回信。
很正常的几个字,没有任何问题的几个字。
问题在于,若是熹逸真的病的那般严重,为何用笔还如此深厚有力?
沈碧染甩甩头,忽然如负重释般的,缓缓舒了口气。
白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人道是,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
去如何,留如何。见如何,不见如何。
沈碧染想着,竟就这样,满意释然的微微一笑。
晒晒太阳伸伸懒腰,拍拍屁股再一个转身,便又是我的天南地北,饮马江湖。
沈碧染站起身,这就准备从屋顶下去。他要是暗中想要离开,谁也不能困住他。
沈碧染决定要走,谁也不愿再见。他是真的累了,很累了。慕寻的强霸,熹逸的隐瞒,再也无力去想,无力去管。
少年施展轻功,一跃而下,沿着船舱内室窗户下的那条狭窄的小道,轻手轻脚的向自己房间走。路过一扇紧闭的窗,沈碧染忽然听到一道声音传来。
"是么?你们探的可准?" 那是夏红裳一向亲和好听、却让人摸不透的声音,又轻又淡的低低传来,"我就不信司马熹瀚当真不再对政事感兴趣,他现在把自己隐匿的那么深,一定是……"
沈碧染顿时呆住了。瞬间如五雷轰顶。
他再也听不到夏红裳还说了什么,甚至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脑中只有一个名字不断的萦绕:熹瀚,司马熹瀚。
71.望君归来
沈碧染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房间的,只觉得脑中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有千百种情绪涌上心头,到最后,只剩下满心的欢喜和感恩。
熹瀚没死,熹瀚还活着。沈碧染只觉得一颗心剧跳动的要蹦出来。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他不敢去想。每想一次,便痛一次。他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入睡,怕梦到熹瀚浑身是血的模样;怕午夜梦回,在令人麻木的黑暗里,只余恐慌和虚无。
翌日晚,游船靠岸,抵达了南国最靠东祈边境的小镇。
夏红裳担心沈碧染此刻的身体还是太虚弱,不能连夜赶路,便命令一行人宿于镇上的客栈,同时加紧防备。
待安顿好一切,将近子时,忽然听到一阵喧哗,夏红裳以练武人的直觉立即起身,向屋外走。只见客栈之外已有火把重重,被南国官兵内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起来。她谨慎的做了些部署,然后带着一些精干侍卫一跃而下,刚走出客栈,看到这时层叠的官兵忽然让开一条道,接着一个紫衣人缓步走了出来。
"不知五皇子半夜前来,所谓何事?"夏红裳用一向亲和好听的声音问道,眼睛含笑却不带情,冷眼看着慕寻。
短短两日,慕寻却消瘦憔悴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他静静的立在那里,宽大的紫袍罩在身上,更显得整个身体又高又瘦,衣摆随风飞扬。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想过了,还是不能让他走。"
"我不懂五皇子的意思,不知五皇子所指何人?"夏红裳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语气带着疑问,"不过,据我所知,南国和东祈已经签了战后协议,两国居民来往自由,所以不管是谁,五皇子都没有权利把他扣押在南国吧。"
慕寻神色不变,刚欲开口,忽然听到客栈后院传来这一声惊嚷,在这夜半时分听的人分外刺耳。
"着火啦!快救火!!"
接着,便是喊声纷纷扰扰,此起彼伏,再一抬头,看见那边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火光冲天。
于此同时,夏红裳的脸色猛然变了,满脸急切惊恐的转身就向后院跑。慕寻心底莫名猛地一沉,随即跟上。
接着强力猛烈的东风,木质的房屋配上不知何时浇上去的火油,如摧枯拉朽般迅速燃烧,竟瞬间大到一发不可收拾。夏红裳接着就欲往里冲,却被身边侍卫死死拉住。
夏红裳竟头回不顾任何形象,歇斯底里的冲手下人大吼,"放开我!我要去救火!"她拼命的挣扎,"小染在里面,小染就在这个房间啊!!"
对着熊熊火光,慕寻瞬间呆住了。
……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到处都一片喜庆,准备迎接新年。此刻年仅九岁的囡囡,正坐在自家破旧的房檐下,呆呆的掉眼泪。她娘不知得了什么病,爹爹请了好多大夫,却都一点用也没有。囡囡只见这些日子,娘越来越瘦,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脸色也灰白不堪,甚至让她怕的不敢待在屋里。
爹爹说,咱们小小的万俟县哪有什么好大夫,只有去前面上百里外的京城请才有希望。可是,她家早已一贫如洗,到了京城,也不会有大夫愿意来。
娘要是死了怎么办?囡囡躲在这屋檐下默默的流泪,越想越伤心。囡囡哭着抬起头来,突然发现眼前竟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
眼前这人的脸色苍白的骇人,身形更是单薄的好像能被吹走,一身浅碧色衣袍随风飘扬,就像是一缕孤魂。更重要的是,他眉目如画,美若精灵,是囡囡长那么大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好看的,不像凡人。
此刻天刚黑,此人难道真的是个鬼?囡囡心底怕的要命,可面对这人,又莫名有种心安和温暖的感觉。正待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人缓缓开了口,"小妹妹,你为什么哭?家里就你一个人在么?"
囡囡一惊,"啊?"
那人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轻轻笑了,"我不是鬼。"他用玉石般好听的声音继续问道,"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吗?我途经此地,可否借宿一晚?"
那人的微笑如月光华,通灵美丽,瞬间点亮了夜的黑。囡囡不由自主的呆呆望着那人,对上他的眼睛。是那样澄澈的不含一丝尘埃的眼睛,让人不自觉的想要全心信赖。
这样的眼睛,一定不是鬼,只能是仙。囡囡呆呆想着,把那人带进了屋。
爹爹一见囡囡带了外人进家,顿时脸色一沉,看也不看便道,"这位小兄弟,我家贫陋不堪,恐怕无法招待,你还是去客栈吧。"
那人没有动,神色也没变,好像丝毫不介意爹爹语气中的不善,依旧带着浅淡的微笑轻声道:"好,只不过我现在实在走不动了,可否让我歇一下再走?"
那样温和的口气、好听的声音,显然爹爹也不忍拒绝。爹爹低下头,算是默认。这时,忽听那人忽然皱了眉问,"你家可是有病人?"
爹爹一呆,"你,你怎么知道?"
娘在院子后的里屋,这人又不曾见到,他怎么会知道?囡囡也很是吃惊,只听那个温和好听的声音又响起,"我略通医术,可以为病人看看病。"
爹这下仔细看了看那人,最终他让进了里屋。
这人真的是神仙!囡囡差点没惊叫出声。只见那人给娘把了下脉,又从身上拿了几两根针,随意在娘身上扎了扎,接着,娘竟然动了动,然后长出一口气,随后就睁开了眼,那眼睛再也不黯淡无光,脸色也不灰败不堪,除了有些虚弱,整个人精神的像没生过病。
爹顿时也呆了,激动的结结巴巴的道,"真是神,神仙……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老小……"
"按这个方子喝三天,就能彻底好了。"神仙打断了爹爹的话,开了张药方,然后微笑着道,"我不是神仙,只不过懂些医术罢了。"
爹爹听了后,犹疑片刻,忙道,"那,那便是神医……神医既然累了,今夜就请您在这歇一晚吧……"
院后的屋子很快打扫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换上了家里最好的最新的。爹爹诚惶诚恐的让神仙住进去。
囡囡咚咚咚的跑过去,按爹爹的要求给神仙哥哥送热水。
囡囡走进屋,竟见他就这么在床上合衣睡着了,一脸疲惫和苍白,好像是生过什么大病。神仙也会生病吗?囡囡支着脑袋看着那人,有些困惑,更多的确是莫名的难过。囡囡起了身,一个晃神,撞上了旁边的凳子,砰的一声响。
囡囡骇的忙看向床上睡着的人,果真把他惊醒了,讷讷的低头道,"神、神仙哥哥,我、我,不是故意……"
"呵,我不是神仙,"那人依旧微笑着,"我姓沈,你可以叫我沈哥哥。"
沈碧染这一觉竟睡了将近两天。他前世今生都没有那么狼狈过,从南国一路赶往东祈京城,东躲西藏,怕被人发现行踪。找他的人马不止一路,江湖上有如意门和红衣坊,朝廷上有东祈和南国的官兵。沈碧染想起他当时在客栈放的那把大火,正是因为慕寻他们忙于救火,他才得以趁机一路离开南国。
他和熹瀚,也曾在一起放过火。想到这里,沈碧染不禁微微笑了起来。当时,那个冰块沉着脸向自己抱怨,说自己放火的水平极烂,差点没把他烧死在里面。熹瀚,这回,我放火的水平提高了,可是,你在哪里,熹瀚,你在哪里。
沈碧染醒来的时候又是天黑,终于睡足了觉,顿觉神清气爽。看到桌上,竟还有温热的饭菜,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便把饭吃完。待出了院子,听到那边外屋传来低低的声音。
"看看这公榜上的画像,这个人就是他,肯定是他。"
"是呀,越看越像,这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
"只要报个消息就是黄金千两,见到人的话便是万两……"
囡囡缩在一旁,不敢作声。她看着两眼越来越放光的爹娘,忽然觉得心底一阵厌恶。囡囡偷偷溜出屋,跑过院子,看到院子那头立着的浅碧身影,顿时一呆,"沈,沈哥哥,你醒了呀……"话说完,囡囡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的道,"沈哥哥,你赶快走吧,我爹娘不知在商量着什么,要把你交到发布榜文找你的那些仇家手里去……"
囡囡边说边低下了脑袋,怕他因自己爹娘的事讨厌自己。这时,听到沈哥哥开了口,依旧温和好听。"小妹妹别担心,虽然我不愿见他们,不过那些人不是我的仇家,是我的朋友。"
囡囡抬起头,见那个神仙哥哥带着让人温暖的笑意,轻声安慰着她。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我本来也要走了。"
夜色中,囡囡望着那个慢慢消失、孑然孤寂的浅碧色身影,忽然很想哭。
他走的这晚,正是大年三十,是万家团圆的夜晚,远处已然传来鞭炮声声,欢笑阵阵;
她记得他静静立在那里的样子,关心的问自己为何要哭的样子,对自己微笑的样子,望着自己的样子;
她记得他的那双眼睛,澄澈美丽的像琉璃一般,除了眸底的浅浅忧郁,干净的没有一丝尘埃。
既然有那么多有钱的朋友在找他,为何他的身体还会如此虚弱疲乏,为何他还流落的如此狼狈,为何他还孤身一人?
囡囡太小太笨,想不出答案。
可是,她能深切的体会到,他的那些有钱的朋友们那么急切焦虑的张榜寻找他的原因。
因为,如果能被那样一双眼睛凝视着,整个人都会觉得很幸福,很温暖。幸福到,会忍不住的想要紧紧抓住,不顾一切的紧紧抓住,永不放手。
……
名满天下的经商世家李家的府苑,此刻正一派灯火通明。琼枝玉树上衬着彩灯,琉璃瓦上挂着华丽绸缎,显得格外富丽堂皇。
大厅内,正在宴请贵客。李老爷子坐在主位,老脸笑的像朵花,对着身旁坐着的玄衣男子道,"韩七爷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间,当真把钱庄的利润翻了一倍,还同时扩建了好几个分铺,如此年轻有为,当真是后生可畏呀。"
李老爷子拿着酒盅,"来,敬你一杯,希望我们以后的合作更加成功!"
玄衣男子安静的坐在那里,全身散发着尊贵优雅的气质,俊美的犹如神邸。他的脸色始终冷冽如一,面无表情的拿起酒杯,一言不发的慢慢喝了下去。李老爷子仿佛已经习惯这个生意合伙人的冷淡态度,讪讪的陪着笑道,"韩七爷是累了吧,后院的客房都命下人收拾妥了,况且深入合作的这些事宜还要细细讨论才行,七爷要是不嫌弃,这几日就先留宿敝府,可好?"
韩七,便是司马熹瀚。因他母妃姓韩,便随便用了个韩字。华月等人随着司马熹瀚刚走进富丽的客房,外面就传来敲门声。华月看着司马熹瀚的脸色,便知他是不想被人打扰,赶快前去开门。
敲门的是李家唯一的二小姐李嫣,少女的软声细语明显带着娇羞和期待,"韩大哥在吗?"
华月知道这位小姐对自家殿下的恋慕,因为当她望着殿下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和自己一模一样。华月暗叹一声,仍是面无表情的道,"李小姐,我家主子歇息了。"
"这样呀,"少女美丽的脸庞掩不了失望,却还是笑着,"那打扰月姐姐了,我明天再来。"
"华月只是主子的一个下人,李小姐不必那么叫我。"华月淡淡的道,"李小姐慢走。"
李嫣被这不软不硬的语气弄的一滞,顿时脸色一红,"我,那个,月姐姐,我……"
且不说华月本身就是华家庄最优秀的女弟子,又跟随司马熹瀚这些年,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心中所想,便直接问道,"不知李小姐想要问华月什么?小姐直说便好。"
"后,后天过年的庙会,我想邀韩大哥一起去,怕他不会同意……"李嫣仿佛是鼓了好大的勇气,"韩大哥是不是不喜欢吵闹,也不喜欢人在旁边多话?华姐姐可知韩大哥喜欢什么?"
华月顿时有些恍惚。自家殿下喜欢什么,她真的说不清楚。殿下是不喜欢吵闹,但好像又喜欢吵闹。她作为暗卫,常在暗处守候殿下的安危,曾看过很多次无忧侯在殿下身边怎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殿下虽仍旧沉默寡言,但眼睛却始终含着笑。若是无忧侯哪天安静了或不开心了,殿下的眼底反而会闪过担忧,会一反自己沉默寡言的常态,不着痕迹的引侯爷说话,为他解闷。
殿下失去的这两年的记忆,除了关于无忧侯的一切被所有的暗卫不约而同的省略掉了,其他的大事,暗卫们都详细的和殿下讲过。无忧侯已经不在人世,关于无忧侯的记忆,除了徒添殿下困扰外,没有任何作用。华月至今不懂殿下为何不愿意回宫,为何不愿意再做回七皇子。华月总觉得,殿下这么做,并非是因为对宫里的事和政事不再感兴趣,而是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月姐姐?你怎么了?"
华月抬头看着李嫣带着疑惑和关切的脸,惊觉自己的失态,忙回过神淡淡道,"主子向来沉默寡言,也许需要一个人在身边陪他说话吧。小姐可以明日来亲口邀请主子,也许主子会答应。"
夜半时分,司马熹瀚从梦中醒来,起身静静的望着窗外。
他又一次,梦到那双眼睛,独一无二的眼睛,明亮澄澈的象泉水一样,不带一点尘埃。他总觉得,有一个人在等他,或者说,他要等这个人。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只知道,他要等,他必须等。
心底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那个人一定会来。只要他肯等,那个人就会来。
在我老去之前还能等到你么。
整日奔波在京城的市井之间,经营商铺挑选暗卫甚至涉足武林,去见各式各样的人,想着可能会见到他。司马熹瀚不去管朝廷和皇室,因为总觉得,他一定不会在那里,一定不喜欢那里。那双眼睛,是自由的,是灵动的。
每当他觉得累了,他就会想,他要等的那个人已经走到哪里了。再等等,再等等。司马熹瀚对自己说。或许我再等等,那个人就来了。
72.再重逢
刚刚过了新年,东祈京城四处都是喜气洋洋。此刻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里,有说客口沫飞溅,听客芸芸挤挤,趁着过年的喜气,一派热腾非凡。
"又有一户人家被捉了去!"留着大络腮胡的汉子明显是江湖人的打扮,正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这如意门还有那红衣坊不知在找什么,这样的行为已经持续了有些日子了,当真抓了不少人。"
"可是这一路抓的都是普通的平民呀!新抓的这户人家好像是万俟县的。"
又一个凑过来,"你们可看到那悬赏的文榜?据说找的是无忧公子,莫非是为了逼他现身,找他去给什么人治病……"
沈碧染坐在角落静静的吃饭,慢慢握紧了拳。他前日刚从万俟县而来,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九岁小女孩真诚又怯怯的脸来。那些百姓不过是一路留宿过他而已,都是无辜的。
妙手回春。这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刻在妙手堂在东祈京城的分堂的牌匾上,正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碎散的光泽。
一个碧衣身影驾轻就熟的溜至店堂的后门,四顾无人后,一个翻身,人闪进院墙。
此时妙手堂的后室,老掌柜正抖着一把老骨头涕泪交加。"少主呀,总算是见到您了……老庄主都急死了,派了各个分堂的人出去找……"掌柜擦干老泪,半响终于恢复了冷静,对眼前的碧衣少年道,"庄主命我们找到您后,就护送您回山庄……少主,我们明天就回去……"
"李伯,我暂时还不能回去,"沈碧染忙打断掌柜的话,拉住他的手,放软了声拉长了音,心知他最吃自己这套,"李---伯---,我们山庄特制的那些迷药你放哪了?"
沈碧染说着,已经起了身,像老鼠般翻箱倒柜的找起来。
掌柜见不得自家少主忙话,忙道,"在、在左边倒数第二个柜子里,"片刻后,方反应过来,"少主,你要迷药做什么?"
沈碧染拿着迷药,笑的像只刚刚得道成仙的小狐狸,"去救人。"他在酒楼时就已经想好了计划,绝对天衣无缝,想着便道,"李伯呀,我现在饿了,我们赶快吃晚饭吧。"
夜半时分,远处隐约传来了打更人的锣声。
此刻,本该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或者是很大侠的前去救人的沈碧染,正惨兮兮的缩在街角瑟瑟发抖。
他本来悄悄起身,带着迷药偷偷溜出了妙手堂,按照默记了一个晚上的方向图,直奔目的地。一切都进行的好好的,偏生行至半路的时候,身体却再也不能向前挪动一步。
就知道李伯不会放他溜出去救人,却没想到李伯竟然真给他下了迷烟,想让他能安安心心睡到天明。可惜忽略了他的药人体质,这些迷药在他身上会延缓两三个时辰才能见效。
偏生迷烟此时发作,就这样倒在这半路上!!沈碧染对着空寂的街道,悲伤逆流成河。
又一阵寒风呼呼刮来,沈碧染不由自主一抖,浑身冷的要命。这样下去,非得冻死不可。
这种死法也太冤了吧?天上没有什么星星,看样子还要下雨。僵躺在那里,抬头和寥寥可数的星星比赛眨眼,沈碧染是快要疯了。
"耶稣大人如来佛祖观音娘娘各路神仙,我虽然平日没有拜过你们,但我还是心中有佛的。求你们大发善心,显显灵吧。"
话刚落音,天上掉下来一颗鸟粪,就落在沈碧染身旁不远处。
沈碧染顿时一呆,嘴角抽搐的半天才缓过来,强撑着继续默念,"各位神仙,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这个快要冻死的人吧,求你们派遣个使者来救……"
话还没说完,身边就有了动静,有个什么软软的东西靠了来,在沈碧染的头上蹭。惊喜的睁开眼认真看,居然是只脏兮兮的流浪猫。
据沈碧染日后回忆,当时,它的猫脸离他的人头和只有0.01公分,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那只猫做了一个决定,整个身子在沈碧染柔软滑顺的长发上又蹭又挠,转眼间,沈碧染的头发乱的惨不忍睹。
沈碧染是真的要疯了。他闭上眼,继续默念,"神仙大人,你们可不可以派一个正常点的使者来救我?我要的是人,呃,最好还是不认识我的人。"
待沈碧染已然全身冰冷,快要冻僵的时候,远处街角终于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沈碧染暗自舒了口气,闭了眼装昏迷。只听马蹄声停在他身边,然后有人下了马,对着他的脸呆呆看半天,自语的叹道,"这等绝美的姑娘,怎么会倒在街上?"沈碧染感觉那人始终着迷的望着他的脸,声音是青年男子带着磁性和轻佻的语气,"哥哥带你走,好好疼疼你。"
沈碧染这下彻底疯了。心里早把这个变态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大爷的,谁是姑娘?待我能动了,定把妙手山庄的毒药在你身上试了个遍。
来的正是李家那个向来不务正业的大少爷李兴,他刚刚喝了花酒回来,本就有些微醺,又见沈碧染眉目如画,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身上,必是女子无疑。这等容貌和气质,真是难得一见。李兴顿时见色起意,立刻抱着沈碧染一起上了马。
李府富丽堂皇的院子口,李老爷子正殷切的挽留贵客。李兴一见自家老爹,赶忙从大门退出去,准备从侧门溜进去。沈碧染感觉自己被抱下了马,此刻又不能动,便偷偷的睁开了眼,打量这是哪里。
"韩七爷呀,虽说合作事宜都谈妥了,可此刻已经是半夜,哪有半夜行路的道理?"李老爷子站在门口,言笑晏晏的对着眼前的玄衣男子诚恳挽留道,"您还是再留一晚,可好?"
李老爷子的挽留是绝对诚恳的。这等优秀的乘龙快婿,放过的话是傻子。
"不必了,"司马熹瀚的声音依旧深沉冷冽,"谢谢李爷的招待,韩某先行告辞。"说罢,他面无表情的转过身,迈出了李府大门。
就在熹瀚转身的那刻,他猛然呆住了。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眼睛,只出现了刹那便转瞬即逝,却澄澈透明,美丽的像暗夜的精灵。正是他梦里出现的那双眼睛。
这是幻觉么?熹瀚定定神,继续向侧门方向望去,却只见到李兴的背影。
"主子,"华月发现了熹瀚的恍惚,忙担心的问,"您怎么了?"
"没事,"司马熹瀚转回头,冷冷道,"走吧。"
李兴绕过曲折华丽的庭院,直接把沈碧染抱去他的房间,然后小心的放到了床上,接着便命下人请大夫。
男子急急的对大夫嚷,"快快,看这位姑娘到底怎么了,怎么昏迷不醒呢?"
大夫凝神诊了半天,讷讷道,"这位姑娘本来便身子极虚,又受了凉……不过她的脉象有些奇怪……"
李兴显然是不耐烦了,"我不管她奇不奇怪,只要你让她醒过来就好。"
"这个,老朽诊断她可能是中了江湖上的某种迷烟……"
沈碧染默默的闭着眼躺在床上装昏,心底暗暗想,我妙手山庄特制的迷烟是你这等普通的大夫能轻易解开的么?反正就这样耗着吧,想必这个色鬼一定不会对昏着的人感兴趣。待一个时辰一过,他身上中的迷烟自动解除,那时再开溜就好了。
"你是怎么搞的,你会不会治病?!!" 等那大夫忙了半个多时辰,李兴色急心切,所有的耐心都没了,一脚踹向这没用的大夫,大声的吼。
大夫怎么也不敢惹这李家的大少爷,被踹在地上颤巍巍的道,"老朽实在治不了,也许,也许是冻僵了……"
李兴一拍脑袋,"对呀,我怎么没想起来呢?!来人,快去搬桶热水来!"
一大桶热水抬进来的同时,大夫被抬了出去。
沈碧染的迷烟还要等一会才能解,不禁在心里暗暗叫苦。还没回味过来,感觉肩头微凉,原来外衣领口处的盘扣已经被解开了。那只手在从他的颈上滑到锁骨,还不忘叹着,"真美……"
忍!!沈碧染无奈的咬牙继续装昏,暗暗想着,这个人喜欢的是女子,待下一步他发现自己是个男人之后,绝对会罢手。果不其然,里衣也被拉开后,一声惊呼传来,
"竟是个男的!"
哎,孩子,现实永远是悲催的。认清悲催的现实后,悲催的离开吧。
下一瞬,李兴飞一般跑出了房间。
嗯,真是好孩子。沈碧染偷偷睁开眼,望着李兴的背影,缓缓舒了口气。还有一炷香的功夫沈碧染就能动了,看在这个人把他从冰冷的街上带到暖和的床上的份上,就不下毒去害他了。
这个时候,沈碧染听到隔壁开始传来翻箱倒柜之声,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响。这人大半夜的在找什么?沈碧染暗暗琢磨着,难道他被刚才悲催的现实打击的抽了?
"停车!"
本来在华丽舒适的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司马熹翰,忽然开了口。
外面驾车的暗卫立即停车,不解的等待主子的指令。
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回李府。"
一队人马很快转了个弯,哒哒马蹄声渐行渐远。
李府豪华的客厅上,玄衣男子面无表情的静静的坐着,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几个暗卫沉默的站在身后,更是一言不发。
听得下人通报,李老爷子很快亲自赶了来,忙吩咐小厮,"快领七爷去后院客……"
"不必了,我回来只是想问李爷一件事。"司马熹翰的表情不变,淡淡道," 不知令公子今晚是不是带了什么人回来?我可否见令公子一面?"
……
'砰'的一声,门又开了。
沈碧染本来正琢磨着李兴抽了的问题,一听门开的声音,忙又闭了眼。只感觉李兴欢欢喜喜得走近他,兴高采烈的道,"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哗哗的翻书声传来。
"这种姿势不错,这种也不错……"李兴叹着,"幸好以前买了这本龙阳秘笈,总算派上用场了……"
顿时,沈碧染抽了。原来,这才是悲催的现实。
接着,李兴的手就伸了过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碧染猛地睁开眼,"你这个变态要是再动一下我一定要你后悔终生!"
李兴的手当真不动了。
嗯,这还差不多。沈碧染还有一小会就能动了,得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谁知李兴痴痴的望着沈碧染的脸半天,诚恳又认真的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我要是不动的话才叫后悔终生。"
温热的唇慢慢覆了下来,缓缓挑逗游移。炙热的手悄悄滑了过来,轻轻剥落外衣。
唇和手都忽然停了。
"如玉佳人,你在想什么?"李兴带着色色的笑意,假装体贴的问。
沈碧染心底又怒又骇,狠狠瞪着他,"在想有谁来把你宰了。"
少年的身体本就虚弱,加上又受了凉,连瞪人都是有气无力的。李兴看的顿时血直往脑门冲,"你就乖乖的死心吧,这李府里头,我可是主子,"李兴得意的道,"
我下了命令说不得让人来,就不会有人敢来……"
现实果然是悲催的。话还没说完,敲门声响起了。
李兴的脸顿时比锅底还黑。
锅底坐起来就冲门口大声嚷,"外面是是哪个兔崽子,不要命了?!不是说了谁都不准打扰我么!"
到底是李府的主子,这一声果真有威严,敲门声顿时停了,外面的一片寂静。可下一瞬,更大的声音嚷了出来,含着暴怒,"你个不要命的小兔崽子,赶快给老子开门!"
"……是,是,"锅底转眼变苦瓜,"爹。"
李老爷子一进来就看到被裹在被子里的沈碧染,又想起给此刻立在屋外的司马熹翰留下了那么不好的印象,勃然大怒。
"你个兔崽子,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却一天到晚不务正业,风流成性,你这个逆子,我真是愧对李家列祖列宗……"
这长篇大论竟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
悲催的现实呀。看着这苦瓜一声不敢吭,沈碧染睁着一双美丽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苦瓜,心里暗叫解气。
司马熹翰就那样立在门口,却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床上的少年。像小狐狸一样的少年,像水晶一样的眼睛。看着少年眼中明显的得意和幸灾乐祸,司马熹翰莫名勾起了唇。
这边李老爷子还在骂着,"你一天到晚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真的是想把我气死,这下我非要用家法狠狠打死你……"
用家法?好!沈碧染此时终于能动了,忙坐起来继续添油加火,努力尖着嗓子装委屈道,
"这位老爷,我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呀……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沈碧染受了凉,全身难受,微哑的嗓子很轻易就弄出了哭腔,"我,我是被他硬抢来的……"
李老爷子顿时把视线转移到沈碧染身上,"你说什么?"
沈碧染忙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楚楚可怜的望着李老爷子,接着又硬生生弄出点氤氲水雾,在灯光的照耀下尤为打动人,"这位老爷,我说的全都是实话……令公子强行带我来,还给我下迷药,然后便在床上动手动脚……"
这时的司马熹翰看着那双灵动的眼底埋着的坏笑和得意,实在忍不住,竟是笑了。
这淡淡一笑不要紧,李老爷子以为贵客笑自己教子无方,本来老脸就挂不住,这下怒的更甚,大吼着道,"来人,把这畜生给我狠狠地打!"
李兴顿时哀号,"爹,我真的没有抢他来,您别听他胡说呀……"
再哀号也不管用了,人已经被拽进了院子,打板子的声音和哭叫此起彼伏。沈碧染默默为李兴哀悼了下,心满意足的活活筋骨,理理衣服,准备跳窗走人。
沈碧染刚站起来走向窗子,一看外面天色竟微微亮了,还下起了细雨,这可不得了,还是赶快走的好。这时,发觉身后有个人大步向他走来。
一转身,是李老爷子呆滞的老脸。
"你,你,就是兴儿抢回来的人?"
沈碧染幽幽的叹着,用最无辜的表情道,"是呀。"
那张老脸也从锅底变成了苦瓜,"兴儿他,他,他,竟强抢回来一个,一个,一个……"
见这老人家实在可怜,老的连话也说不好了,沈碧染便极其好心、极其认真地帮他补上,"一个男人。"
李老爷子呆了半晌,转身咆哮,"拿最重的家法来!我要亲手打断这畜牲的腿!!"
顿时一片混乱。早先的打板子声连李老夫人也惊动了,哀号的哀号,劝解的劝解,咆哮的咆哮。
君子报仇,一个时辰不晚。悲催的现实呀。沈碧染心底偷偷的乐,笑容不由自主浮上了嘴角。此地不宜久留,沈碧染已经发了热,头昏脑涨的块站立不稳,连忙从窗户一跃而下,吐吐舌头赶快离开混乱的现场。
随着那个浅碧身影的消失,司马熹翰莫名心底一紧。刚才少年立在窗口自得浅笑的模样,美丽精灵的象是夜雾中的露珠,在细微流转的晨光下折射着璀璨的光,让人忍不住想把他掬捧在手心里。
司马熹翰不由自主的走向窗子,那个少年的身影却看不见了。
"主子,"华月等人从大厅赶了来,"我们……"
"我们走吧。"掩饰住莫名的失落和难受,司马熹翰转眼又是一幅淡然冷冽的模样,转身出了李家,上了马车。
小雨下的淅淅沥沥,迎春花开了一路,探头探脑的吐着小小的蕊芯,迎着雨水,在微微的晨光中分外的好看。马车行的飞快,司马熹翰漫不经心的看向车外,这时车子猛然停了。
熹翰的心底莫名觉得异常烦躁,"怎么回事?!"
"差,差点撞上了个人……"一向冷静的暗卫竟然反常的结巴起来,"这,这,这人,这人是……"
熹翰带着微愠一掀帘子,却忽然愣了片刻。
躺在地上的,是一个碧衣少年。
那个少年,正是刚才见过的那个小狐狸。
心底忽的就是一紧。还来不及想,已经动身亲手把他抱上了车。
少年在马车穿过道路到达他身边时已经恍惚的陷入昏迷。此刻他的脸红红的,呼吸竟然有些急促,衣服都湿了,全身都在发烫,手无意识的捂着胸口,好像很难受。
"你们怎么驾的车?"熹翰一向冷冽淡漠的声音含着少见的怒气,接着就下令,"赶快回府!"又指外面骑马的另两人,"你们去找大夫!"
马车本就宽大舒适,熹翰把少年放在了软塌上,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少年双手抱着前胸,不自觉的缩着身子,像个小猫,几乎把身子蜷成圆圈。精致秀美的眉头紧紧蹙着,好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显得十分不安。
司马熹翰把手伸向少年的额,眉头也不自觉地拧了起来。只见少年的嘴唇一张一翕,似乎在呓语着什么。
熹翰伏下身子,把耳朵凑过去,试图听清楚。这个时候,模糊的听到少年轻轻的一声,"瀚"。
少年的声音温软好听,甜腻动人,还含着刻骨的哀伤和爱恋。
那是怎样的一声。
瞬间,犹如雷击。瞬间,无言心悸。
司马熹翰无法抑制的颤抖着身子低下头,这时,竟看到少年紧闭着的眼中,滚落了一滴泪。
73.不离开你
熹瀚呆愣在那里,半响无法动弹。
在昏睡中,少年竟然在叫他的名字。
这样哀伤缠绵的表情是为了他吗?这样甜软眷恋的语气是为了他吗?这滴让人心疼的眼泪是为了他吗?
司马熹瀚还来不及去想那些问题的答案,来不及去想少年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胸口有冰与火在相交翻滚,随即已不由自主的俯下身,细细的吻掉少年脸颊上的泪。
吻少年的那一刻,熹瀚猛地清醒,接着就是一惊。惊自己这个莫名的举动,更惊这个举动给自己带来的熟悉感和安心温暖。
此刻沈碧染的身体越来越烫,原本苍白的小脸有着不正常的嫣红,紧皱着的眉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司马熹瀚心底莫名一阵抽痛,他用内力将沈碧染身上的衣服烘干,然后把他全身都搂在怀里,同时命令驾车的手下再快一些。
马车急速奔跑,传过一条条的街道和巷子,向司马熹瀚住的府邸方向而去。车轮骨碌碌的声音,和着司马熹瀚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司马熹瀚就那样抱着沈碧染,手臂不由自主越收越紧,心底感觉越来越踏实安心。就好像一股涓涓细流一点点充盈整个心房,慢慢满到膨胀;满到微微挤压,情感就会无法自抑的流淌;满到轻轻碰了,就会疼得厉害。
就在李府侧门看到那双眼睛的那一刻,他便想要抱住他,一直都紧紧抱着,永远也不放手。抱着他的那刻,才感觉自己终于是完整的。
外面恭敬又紧张的声音传来,"主子,到了。"
司马熹瀚抱着沈碧染下了车,直接奔向卧房,随即赶来大夫也立即开始进行诊断。
沈碧染这次烧得很厉害,全身如火燎一般,无力动弹,连眼睛也睁不开,模糊中感觉一直有人在他身边悉心的照顾,小心地喂他喝药,为他换额上的湿巾,一遍遍的为他擦拭身体,换上干爽舒适的衣服。
"主子,您已经在这守了快一下午了,"华月担忧的眼神还埋着震惊的余悸,"此时已经入夜了,您还是去休息吧,这里有下人们伺候着,不会有问题的。"
司马熹瀚看了沈碧染一眼,终于起了身,一边吩咐立在旁边的丫鬟们,一边准备走出屋子。
就在刚转身的那刻,脚步猛地停了。
"……瀚……"
司马熹瀚再次听到那让人心碎又心醉的一声。在入夜的寂静里,这一声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到直直砸到司马熹瀚的心底,整颗心都泛着疼。
男子离去的身影当即僵那里。
"不要走……别离开我……"
沈碧染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忽然开始不安的碾转,呓语出声。到了最后,声音竟带着哭腔和乞求。
司马熹瀚心里莫名抽疼的厉害,终于忍不住转回身。他放不下他,从昨晚初遇的那刻开始,他便知道,自己再也放不下他。
"你们都下去吧,"司马熹瀚淡淡的吩咐手下人,接着坐下来轻轻用手试沈碧染额上的温度,慢慢拧紧了眉。熹瀚搂住沈碧染,耐心的安抚他的不安。这个动作仿佛已做过或者在心底做过了百遍,熟悉又自然。男子低沉认真的声音接着响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仿佛是终于听到这坚定的声音,少年长而舒卷的睫毛抖了一下,眼帘竟微微撑开,慢慢露出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沈碧染吃力又懵懂的睁开眼,一动也不敢动。幻觉又来了,他又看到熹瀚的身影,而且这次比往日都要真实。真实的怀抱,真实的味道,真实的触觉,连声音也是。
男子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担忧惊喜心疼等种种复杂的情绪,"你终于醒了,要不要喝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碧染不敢回答,只能一眼不眨的贪婪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我知道自己还在昏睡,我并没有醒。少年在心中惴惴不安,可是,如果我回答了,或者是点破了,他就会消失了。
这样真实的幻觉,于我而言,已是奢侈。
"不用急着说话,先喝点水。"
温热的汤水接着就被送到了唇边,沈碧染乖顺的张嘴,眼睛却仍旧望着司马熹瀚,一眨也敢不眨。
沈碧染凝望自己的眼神让熹瀚心疼难当,他搂着沈碧染,轻轻道,"你身体太虚,再睡一会儿吧,我一直在这陪你,不离开你。"
我此刻不就在睡着么,我一直都在睡呀。沈碧染呆呆的望着司马熹瀚,铺天盖地的困倦却再次席卷而来,最终在男子令人安心的声音里慢慢闭上了眼,渐渐进入梦乡。
司马熹瀚低头看着沈碧染,他睡着的样子就像个单纯乖巧的孩童,脆弱而甜美。少年毫无芥蒂的依偎着他,轻浅的呼吸熨帖在他的胸口,他心底悸动的感觉久久不散,甚至越来越强。
聪明如司马熹瀚,在华月等暗卫看到沈碧染的那刻露出如此震惊的表情的时侯,他便知道,他和眼前这个少年曾有过怎样刻骨的纠葛。他和这个少年曾经的爱恋,是甜蜜也好,是伤害也好,是惊天动地也好,那些曾经的种种,他不想从别人口中探寻,也不愿从别人口中探寻。
真正的感情,是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过去的那些,他此刻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度想起。花费不必要的功夫去计较过去是不明智的,他要把握现在。
就在现在,就在此刻,他明确的知道,自己在乎怀里这个少年,喜欢这个少年。在他昨夜第一眼见到那双澄澈的眼睛时,在他看到少年精灵古怪的表情时,在见到少年迎着晨光的那个浅笑时,在少年昏睡中软声叫他瀚时……他的心早被填满。
我喜欢你。司马熹瀚轻抚着少年的乌发,语气轻的像一句叹息。昨晚见你的第一面时,我就好像爱上了你。
沈碧染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他睁开眼睛,再次看到司马熹瀚。
"烧终于退了些,要先吃点粥,再喝药,好不好……"
怎么我还在睡,还没有醒呢?沈碧染身为医生,知道自己不能再睡下去了,不然就再也醒不来了,就再也见不到真正的熹瀚了。他下决心要摆脱这个幻觉,于是闭上眼,过了一会才睁开。之后又再闭上,又再睁开。
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多次,眼前的熹瀚怎么还没消失?沈碧染不自觉的瞪大了眼噘起了嘴,正准备再闭眼的时候,听到耳边带着隐约笑意和深深心疼的声音传来,"你已经醒了,你眼前看到的不是幻觉,我是真的。"
不是幻觉?沈碧染把眼睁的更大,漆黑氤氲的眸子个懵懂无知的小动物,傻傻盯着司马熹瀚。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让熹瀚心底又爱又怜,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
男子的声音带着宠溺和疼惜,"不是幻觉,是真的,你看到的我是真的。"
他温暖的大手,低沉的声音,真的不像幻觉。可如果这是梦,我要怎么办。沈碧染吃力的抬起手,花了好长时间,终于触碰到司马熹瀚的胸膛。沈碧染怯怯的伸出指头,轻轻的戳了两下。
他没有消失。整个身子都被男子紧紧搂住了,他还是没有消失。
沈碧染终于鼓起所有勇气,结结巴巴的问,"你、你是,真、真的?"
那一刻,司马熹瀚觉得自己的心比听到少年昏睡中叫他瀚时还要疼。他不知道少年究竟是受了多少苦,经历过怎样的绝望和悲伤,才会在此刻见到自己后,露出那样害怕和小心翼翼表情,那样充满担忧惶恐和不可置信的眼神。
司马熹瀚无法抑制的搂住他,尽量控制住全身的颤抖,放柔了声音轻轻道,"我当然是真的,真真切切的在你身边。"
沈碧染呆呆的望着司马熹瀚,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却继续结结巴巴的问,"你,你真的是瀚?你没有死?"仿佛是为了确认这一切的真实性,沈碧染急切的接着追问,"你一切都好吗?知道我是谁吗?"
司马熹瀚的表情忽然僵了一下,顿了半晌才有声音传来,"我不记得你是谁了,"
他直视着少年的眼睛,好像在哀伤,好像在无奈,好像在歉疚,最终带着无辜的表情微微皱起了眉,"我把你忘记了。"最后,熹瀚却还有一句话到底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喜欢你。
此刻朝阳万丈,晨光射进屋内,为两个人都镀了层淡淡的柔光。
司马熹瀚的目光始终紧张担忧的望着眼前的少年,一刻不离他的脸庞,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是,他只看见他缓缓低下了头,然后小声的问,"我,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脉?"
司马熹瀚的心底忽然难受的发慌。
他为什么低下头不看我?他在怕我?还是气我忘了他?还是与我已经隔膜?还是说,他已经,不再爱我?更或者是,以前,他就没爱过我?
少年皙白如玉的细软手指,迎着晨光,好像是透明的一样,轻轻的按在手腕上。
司马熹瀚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
少年缩回了手。
手腕那里刚才被他指尖触碰过的皮肤,忽然空虚到凉薄,像是在微微的叹息。
因为少年的离去。
这个时候,少年忽然抬起了头,两双眼睛正好直直对视。
少年的眼睛澄澈的宛如天地精灵,在他的眼里,司马熹瀚看到了再见的欢喜和感恩,刻骨的思念和缠绵,甚至看到繁华落尽似水流年,但是,没有一丝失落、抱怨,和不满。
"幸好,你没有留下内伤,外伤也都快痊愈了。"少年低声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深深的庆幸,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好像丝毫没受司马熹瀚忘记他的这件事的影响,好像他所关心的没有他自己,只有司马熹瀚的伤情而已。
片刻后,少年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定,抬起头认真的道,"既然你不记得我了,那我们重新认识好了。我叫沈碧染,"少年浅浅微笑着,直视着司马熹瀚,接着歪歪脑袋,"以前,你都叫我碧染的。"说着,他晶亮的眼睛带着期待,"瀚,你还这样叫我好不好?"
司马熹瀚心底的爱意和疼惜顿时汹涌到要流溢出来,轻声道,"好,碧染,"熹瀚若视珍宝般一手搂着少年,一手端起旁边放凉到温度刚好的粥,语气含着自己都没觉察的宠溺,"喝点粥好不好?"
"嗯。"沈碧染乖巧依在熹瀚怀里,张嘴由着他用勺子一口口的喂。才吃了几口,他便扬起脑袋,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望着熹瀚,"瀚,我吃不下去了。"
"不行,"司马熹瀚努力硬下心肠,尽量放柔了声音,"再吃一点,然后把药喝了,你的病才能早点好。"
"可我真的吃不下去了。" 沈碧染不满的嘟起嘴,脑袋在熹瀚怀里磨蹭,声音因为生病和疲累显得尤为轻微,"瀚,我想睡了。"
怀里的人孩童般的无辜眼神,水色柔软的嘴唇,让熹瀚忽然感觉一阵燥热。在少年身上,熹瀚可以闻到一股十分好闻的味道,药香中带着果香,还有少年特有的青草气息,淡而不腻,会令人想要一再地汲取。熹瀚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1/06 at 下午2:39: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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