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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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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贴庄主》作者:春从春游

  第一章

  楔子
  栖凤山庄富贾江南,庄主君临素有玉阶公子的美誉,但凡与他相关的江湖轶事总少不了风月无边;寒剑山庄威震皇城,诀杀九剑独步武林,哪里有庄主苍迹的身影,哪里就有斩不断的情仇恩怨。
  纵使南君临、北苍迹的名号由来甚久,但两位庄主的初次会面,却是在各自成名的多年以后。
  武林大会上的惊鸿一瞥,并未在谁心中留下深刻的痕迹,彼此真正的交集源于一夜天外飞来的露水情缘——往后的故事,无非是一个你情我愿的替身游戏……
  难计较,究竟是谁倒贴了谁,谁又自诩多情负了春衫意?
  正文
  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玉阶公子,是在十年一遇的武林盛会上。
  寒剑山庄与栖凤山庄各为一方之主,两位庄主的名号在江湖上平分秋色,一个气度翩然妙若谪仙,一个冷面寒心风仪超群,见面不过点头之交,实在是淡漠若水的交情。
  大会的筵席设在皇城最富盛名的天波楼。彼时苍迹身边仅跟随着一个相交多年的好友苏青弦,君临的周围却是群英环绕,无论到哪莫不是一派众星拱月的辉煌阵仗,其雌雄难辨的出尘美貌亦让不少与会人员心折不已。
  "能在盟主和各大派门之间多方斡旋,看起来还游刃有余,这位玉阶公子来头不小。"出身皇族的苏青弦深谙权谋斗争的阴暗本质,不免由衷感叹。
  "不过是那套用身体玩弄人心的把戏,你若愿意,成就当不在他之下。"苍迹表情冷漠,眸中的鄙夷之色显露无疑。
  苏青弦轻咳一声,讪讪笑了:"苍大庄主,好歹你我也是过命的交情,说这种话就不怕我翻脸吗?"
  "哼,此处空气太污浊,待久了会得内伤。"
  苍迹话音刚落,便有不少耳尖的青年侠士回头瞪他,倒是被人群包围的君临似无所觉,掌中纸扇慢摇,素白衣袖挥洒自若,笑谈间淡香氤氲,蛊惑人心无数。
  第二次见面,是在天波楼后的那片午夜密林。
  君临斜倚在一株梨花盛放的树下,宛若遗落人间的花妖,周身的白映出极端的素净,容姿绝色美得慑人心魂。
  视线交接的霎那,冷汗自苍迹白皙的额头无声滑落,半个时辰的调息功亏一溃,好不容易压下的药性再度爆发,在体内崩溃成一片惊涛骇浪。
  面颊泛红,呼吸急促,下腹蠢蠢欲动……纵使勉强镇静心神,苍迹也清楚明白身上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自己中毒已深。
  该死!
  抬眸剜了君临一眼,苍迹的眸色冰冷刺骨。
  "原来是苍兄,你也来赏花么?"君临很是惊讶的样子,红唇微抿,一双盈水星眸愈发显得脉脉含情。
  苍迹说不出话来,想要掉头就走,但脚步却如灌铅一般,几乎寸步难移。
  "苍兄?"刻意下压的声音低柔婉转,君临缓缓坐直身体,恍然蹙眉,"你的情况不对,怕是遭人暗算了吧?"
  遭人暗算不假,但对手若是寻仇而来,何以会使出下媚毒这种卑劣手段?为了不惊动安睡中的好友,苍迹欲寻一处僻静地自行解毒,偏偏此时两人相遇,世上果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连番质疑让苍迹心中起了戒备,奈何灵魂像是抽离了身体,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啊……苍兄,你这是做什么?"一声浅浅的惊呼,君临未及起身就被狠狠扑倒在地,苍迹冷峻的颜容随即在眼前放大,呼出的热气就喷在颈侧,有些微痒。
  "嗯,让在下助你疗毒吧……"素手拦在苍迹胸前的束扣上,君临不着痕迹的的拉开彼此的距离,苍迹的神智也因此回复了些许。
  月色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悄然洒落,树下一人费力调息,一人专心运功于掌,很长的时间里没有人开口说话,唯有似有若无的喘息声在林间回荡。
  自君临身上散发的淡香在空气中漂浮萦绕,若在平时自然无碍,此时却似起到加速媚毒蔓延的效果,苍迹的面颊越来越红,气息吐纳也越发不顺畅了。
  "苍兄,你感觉如何?"一轮转功既毕,君临抬手轻拭额头细汗,浑然不觉举手投足间都习惯性的带着一抹魅漓天成的诱色。
  苍迹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体内热流沸腾,脑海里亦充斥着猩红的血影,在眼前美色的冲击下,最后一点理智几乎荡然无存。
  "观苍兄脸色,应是中毒不轻,在下认识一位解毒圣手,人就在天波楼,不如……"
  话音未落,却化为一声惊喘。
  君临意识到薄衫的前襟被苍迹扯落,面颊骤红:"苍兄……你这是……"
  原本轻扬的嗓音变得莫名低柔,在耳畔回旋不止,似最激烈的催情毒药,先前苦苦压抑的欲火悉数反噬,顷刻就荡尽了苍迹心头所有顾忌。
  君临的齿关被迫撬开,唇舌勾缠卷起阵阵粘腻的舔吸声,听得两人皆是情动不已,苍迹食髓知味,手指探入君临的衣裳下摆,下身在他柔滑的腿间来回顶弄,彼此的长发渐渐纷乱的缠在一处。
  "呜……等等……"
  就算是久经风月的情场老手,也未必禁得住这般天雷地火的猛烈侵略,君临渐渐感到喘不过气来。
  近乎呢喃的请求听在饱受欲念煎熬的人耳里,无异于火上浇油,但身下之人不是什么美娇娘,粗暴的动作迟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苍迹有点疑惑的停住不动,表情茫然。
  "嗯……你怎么了?"君临抬起水气氤氲的眼眸,吁吁的轻喘。
  "……你不是第一次吧?"被磨得嘶哑的声音自苍迹口中吐出,灼烧的热气顿时喷在柔嫩的耳廓,激得君临的身子一阵微颤,"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不知道?"
  盈盈秋水微漾,君临像是听到了天下奇谈,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眸。
  "快点……"苍迹颊上汗如珠缀,表情似乎十分痛苦。
  "……"
  半晌,君临认命的抬手轻推,让苍迹平躺,自己翻身趴俯在苍迹身上,隔着布料在苍迹胸前技巧性的舔咬,修长的手指握住他下身挺立的部位反复捏揉。
  "唔……"
  快感汹涌持续不断的袭来,苍迹气喘着扯住了他乌黑顺滑的长发,指尖渐渐用力。
  君临手下动作加快,不无恶意的用指腹摩挲他敏感的顶端,直到苍迹忍无可忍,方才轻笑着抬腿环上他的腰。
  ……朦胧的月色给不着寸缕的身体蒙上了一层淡淡光晕,斜扬的凤眸水雾凝注,微启的绛唇不点而红,眼前之人美得不似凡尘俗物,苍迹顿感一阵目眩神摇,相互抚慰的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令人耳红心跳的滚烫呻吟。
  意乱情迷之间,苍迹再度将人压倒在身下,热胀的异物挤进湿暖的穴口,在媚毒的驱使下胡乱冲撞起来。
  "啊啊……嗯……苍、苍兄……慢点……"发上冠饰不知何时掉落,君临喘息微促,环在苍迹腰上的长腿渐渐收紧,眼中愈发柔波荡漾、化水而妖。
  ……热流爆发的瞬间,苍迹的脑海已然茫茫烧成一片,不知此刻身处何地,亦不觉今夕究竟是何夕。
  短暂的空虚过后,是周而复始的欲海生波,这一刻,所有的阴谋与诡计都被抛诸脑后——
  当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苍迹自一片熹微的晨光中醒来,身边已是空无一人,夜里那场天外飞来的艳遇更像是一个绮丽的春梦,如真似幻难辨真伪。
  如果君临就是下毒之人,这种害人害己的做法在苍迹看来不仅毫无意义,简直就是愚蠢至极;倘若不是他,难道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然始作俑者是谁,早已无迹可寻。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桩露水情缘成了苍迹从未对人言的秘密。

  第二章

  苏青弦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不论哪个都比他要强上一点,在父亲眼里,王府的三少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所谓的家族亲情在权势斗争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因为不喜欢回家,所以苏青弦待在外面的日子远远超过了在王府的时间,自从与苍迹结识之后,寒剑山庄便成了他最常留连的去处。建在山麓的庄园不仅风景奇秀,飞瀑直下的天然胜景更占尽了地气,整座山庄处处透着仙风缥缈的绝尘味道。
  是夜,两人和往常一样坐在凉亭里对饮,喝到酒醺人微醉。
  苍迹静静看着苏青弦线条柔润的侧脸,冰冷的眼眸渗出了点点暖意,也只有在这微醉后的短暂片刻,才能肆无忌惮的注视而不用担心被看穿,所以苍迹总是珍惜得近乎贪婪。
  苏青弦喜欢戴着厚沉的发冠,用细碎的流苏掩饰那张丰美得有些稚嫩的面颊,梳理整齐的鬓发看上去一丝不苟,显出了一股近乎神经质的矜持。
  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苍迹在私心里爱极了他这番既天真又成熟的模样——能够像这样安静的陪在这个人身边,就算只是以好友的身份,那也是一种简单的幸福吧。
  苏青弦明显是喝醉了,此时他嫌热一般伸手扯低了前襟,露出了大片雪白嫩滑的胸膛。
  空气中飘着醇郁的酒香,像轻微的瘙痒似有若无,苍迹感到腹下有细碎的火焰猝然烧起,热烫的感觉浮上面颊,冲入腑脏,那夜在密林里刻意被埋藏起来的香艳记忆钻入脑膜,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焚烧得神智将毁。
  想要触碰……
  如遭蛊惑一般,手掌颤抖着抚上苏青弦的面颊,大脑立刻接收到了与记忆截然不同的温润触感,不似那人的沁凉,指尖碰触到的肌肤泛着暖人的温度。
  苏青弦在一片迷糊中感到苍迹的手掌在摩挲着自己,有些迟钝的转头看向友人:"苍迹,你在做什么?"
  困惑的语调,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嗓音,让迷醉中的人猛然回神,一贯冷静的眼眸闪过淡淡的狼狈:"……领口乱了,小心着凉。"
  "热死了,一点都不凉。"苏青弦嘟起面颊,模样微醺。
  好可爱……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仍挂着永远不变的万年冰山表情:"你醉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苏青弦听了,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醉,我们来玩猜拳吧!"
  苍迹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皱起眉头:"要是你猜输了呢?"
  "唔……那就再罚三杯!"苏青弦一个劲的摇头晃脑。
  "好,这可是你说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苏青弦面前渐渐摆满了酒坛,整个人也摇摇欲坠,几乎要从座位上跌落下去。
  "小心!"苍迹眼疾手快得把人捞进怀里,这才使苏青弦险险砸地的脑袋幸免于难。
  "唔……苍迹……我好难受……"苏青弦话没说完,就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秽物弄脏了两人的衣物,苍迹不得不将人打横抱起,径自送回房里。
  帮苏青弦解衣的过程无啻于一场灵魂与肉体的双重煎熬,苍迹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了将他全身衣物撕碎的疯狂念头。
  不再看床榻上渐渐入眠的友人,苍迹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中庭,提起冰凉的井水当头浇下。
  ……霎那间冰肌刺骨,暖风亦微凉。
  端午临近的时候,各地龙舟竞渡之风兴起,其中尤以扬州为盛,传闻在竞渡中成功"枪标"之人,不仅将获得千两黄金,更有机会一睹天下第一名魁红笺的过人风采。
  喜欢热闹的苏青弦早早就拉着苍迹南下,到了几乎是夜夜笙歌的二十四桥。
  停在瘦西湖畔的船舶多是一些红楼歌舫,此外也不乏有个人私用的画舫,但像眼前这般华丽气派的私人画舫着实少见,船上古意盎然的雕饰更是别具匠心,苏青弦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
  "这艘画舫的位置占尽地利,用来观赏龙舟再好不过,要是能在上面住上几晚,说不定真的可以钓清风明月了。"
  苏青弦半是玩笑半是欣羡的把话说完,上天就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一般,画舫上突然走下两名红衣女子,彬彬有礼的上前躬身拘礼。
  "恕在下眼拙,姑娘是……?"苏青弦受宠若惊,却也困惑非常。
  "两位是来自寒剑山庄的贵客,主人特地让我们前来相请一聚,不知公子可否赏光?"女子眉眼含笑,语音轻柔。
  乍闻此言,苍迹没来由的在心底掠过一抹不好的预感,当下就寒了脸:"我们与贵主素不相识,无须多此一举。"
  两名女子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尴尬。
  苏青弦被苍迹拖着走了几步,不免有些莫名:"想来对方也是一番美意,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江湖险恶,尚不足人心叵测万分之一,你要吃过多少回苦头才能长记性?"
  苍迹的语调平静无波,面色却甚为骇人,苏青弦只当他在怪罪自己以前给他惹了不少祸端,顿时气短:"你若嫌我麻烦,那分道而行便是。"
  "你说什么?"苍迹很少会将情绪表现在面部上,此时大约是动了真怒,眉眼如罩寒霜。
  "……没什么没什么。"苏青弦嘟囔了两句,心思一转扯开了话题,"那我们总要找个地方落脚吧?"
  苍迹冷着脸不说话,苏青弦无奈,只好一家一家问过去,岂料大部分客舫都已座满,唯一有空位的一艘竟紧紧毗邻着方才那艘华丽的画舫。
  "我们是来看热闹的,反正这里位置不差,你就别再计较了。"苏青弦不由分说地把话说在前头,见苍迹没有出言反对,知晓他是同意了,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喏,请苍大庄主上船吧!"
  客舫不若红楼画舫那般热闹,但却别有一番幽静滋味。
  苏青弦和苍迹寻了一处近栏的矮桌坐下,吩咐伙计上了几样酒菜。
  案前佳肴醇香,天上人间月明,清风徐徐而来,此情此境美得叫人心醉。
  苏青弦饶有兴致的四处张望,目光触及对面画舫大敞的雕窗,面色顿时一僵。
  "怎么了?"
  苍迹察觉到友人的异样,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由呼吸一窒——竟然是他!
  "咳,苍迹,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进舱吧!"
  苏青弦急急忙忙的起身,苍迹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目光仍是望着对面的画舫。
  与上回在武林大会上不同,身着华服的君临貌美更胜从前,只是此时他风姿万千的斜倚在一名男子怀里,从这个角度望去,仅仅能看清那名男子风神玉立的背影,到底还是身份莫辨。
  啪——
  掌中瓷杯尽碎,自苍迹口中冷冷的吐出了两个字:"……无耻。"
  "你流血了!"苏青弦发出一声惊呼,旋即从袖间掏出干净的白帕,仔细的替他擦拭。
  些微刺痛的感觉让苍迹回过神来,不解的望着苏青弦握在自己腕处的白皙手指:"你做什么?"
  "包扎啊。"苏青弦理所当然的说着,抬眸冲他微微一笑。
  "……你确定?"
  束得过紧的帕巾恰好勒在细密的伤处,掌上登时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很痛吗?"苏青弦小心翼翼的皱着眉头,口气讪讪。
  苍迹心里觉得好笑,却仍绷着脸反问:"你说呢?"
  苏青弦窘红了一张小脸,月色灯影交辉下,可爱得让人想一口吞下。

  第三章

  是福不是祸,是祸终究还是躲不过,苍迹在心里默默的自语。
  隔着雕花护栏,君临就站在那里,江风撩过他的发,拂得衣袂呼呼作响。
  "相逢即是有缘,让在下为你们引荐一番吧。"君临的眉眼生得不知比常人标致多少,抿唇笑的时候分外动人,说话的声音亦是轻扬悦耳,使人如沐春风,"小王爷,这位是寒剑山庄的庄主苍迹,苍兄,这位是燕国府的大公子苏青澜。"
  苍迹的目光掠过静立在君临身后的华服男子,不动声色将剑柄后揽,完美的把苏青弦护在身后,淡然开口:"久闻小王爷盛名,幸会。"
  苏青澜微一颔首,算是回过礼数,倒是苏青弦低低的埋着头,似乎很怕对上他的视线。
  "怎么,见到兄长,连打个招呼都不会吗?"
  虽然两人是兄弟,可无论从外观还是从气势上来说,苏青弦都绝对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但既然被认出来了,也只好无奈的从苍迹背后探出脑袋:"……大哥,好巧。"
  苏青澜不置可否,君临却恍然展露笑颜:"原来两位是兄弟,这倒是出乎在下的意料,敢问青弦公子,你也是来此看龙舟的么?"
  "唔。"苏青弦呐呐的点头。
  "相请不如偶遇,几位皆是远道而来,不妨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在此设宴招待一番如何?"
  也许是想到方才邀请被拒一事,君临问得格外有礼。
  "这……"苏青弦转头去看苍迹,见友人面色如常,这才点了点头说,"那就叨扰了。"
  说是设宴,其实就是酒水配夜宵。
  令苍迹惊讶的是,桌上所有的菜肴竟都出自君临之手,单就菜色卖相而论,绝对是一等一的上品,只差验证口味如何了。
  "让诸位久等了。"
  君临自厨房端出最后一碟盘菜,在苏青澜身边的空位施施然就坐,那样清净出尘的气质叫人很难联想他在厨房炒菜时究竟是什么模样。
  "君临,你真是偏心,为何我方才就没有这种口福?"苏青澜眯了眼,意味深长的斜睨着身边的人。
  "小王爷吃惯了山珍海味,在下诚惶诚恐,自然不敢轻易献丑。"
  "哦?那现在又是何意呢?"
  "有客自远方来,理当竭诚以待,小王爷若不介意,就请一并赏光吧。"君临笑靥静美若春花秋月,饶是苍迹心存戒备,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人身上,确实有种令人难以抵挡的殊异魅力,无怪乎群雄甘心为其拜倒。
  "那我就不客气了。"苏青弦举著挟菜,细细的浅尝半晌后由衷感怀,"味醇而不腻,闻香不留齿,君庄主好厉害的手艺!"
  苍迹也尝了一口,却是沉默不言。
  "苍兄,难道是菜不合胃口?"
  君临望着苍迹眼眸含笑。
  不等苍迹开口,苏青澜便转头看向君临:"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么?"
  "那么请问小王爷有何高见?"君临从善如流,笑谈间已是四两拨千斤。
  苏青澜只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酒过三巡,桌上剩下残羹冷炙,君临命人将菜品撤走,只留了酒水。
  席间苍迹甚为少言,见苏青弦有些不胜酒力了,便拦下他手里的杯盏:"够了,再喝就要醉了。"
  "苍迹,你也喝啊。"
  苏青弦执拗的要替他斟酒,不料动作过大,竟一头栽倒在苍迹怀里。
  苍迹环手把人圈住,清冷的眼神掠过一抹宠溺之色:"说醉就醉,你也太快了吧。"
  苏青弦不满的嘟囔:"我只是有点头昏……"
  这时君临动手沏了茶,递给苍迹:"茶可解酒,让青弦公子服下吧。"
  "嗯。"
  苍迹伸手去接茶盏,不意指尖一凉,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似有火苗窜起——
  砰然一声脆响,茶盏落地。
  "啊,抱歉……"
  君临似无所觉,正要再取茶盏,苍迹却猝然扶着苏青弦起身:"我先送他回去歇息。"
  "舫上就有厢房,苍兄要往哪里去?"君临仍是淡淡含笑模样,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必了,告辞。"
  "……"
  直至苍迹的身影消失,君临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人已经走了,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苏青澜猛地把君临拉进自己怀里,手指捏住他线条完美的下颔,口吻明显带着酸意。
  长长的睫扇覆下,绛唇微微弯起:"我现在满身酒味,很脏。"
  "怎么会?你什么时候都是这么香……"苏青澜有些情动,温柔的细吻顺着他的脖颈一点一点往上,口中含糊道,"以后别用那种眼神看别的男人……我会嫉妒的……"
  "嗯……"饱含压抑的一声嘤咛,轻得几乎叫人听不清。
  "这么小声……是怕隔壁的客舫听见吗?嗯?"
  君临抬手阻却他的胸膛,声音微喘:"……为何我从来不曾听你提起你的三弟?"
  "怎么?你对他有兴趣?"苏青澜不悦的蹙眉。
  "他很可爱……不是么?"君临若有所思。
  "整天不学无术,只知道游手好闲,哪里可爱了?"
  君临但笑不语,缓慢而有力的掰开苏青澜缠在腰间的手指。
  "你这是做什么?"
  眼睁睁的看着君临整装既毕,苏青澜明显欲求不满。
  "房间已经备好,我让人带你过去休息。"
  "你不和我一起?"
  "小王爷忘记我这的规矩了么。"君临抿唇一笑,绝色几可倾人城,"美好的记忆拥有一次便足够,贪心可是会坏事的哦。"
  "……连我都不可以例外?"
  "是从来没有人例外。"
  苏青澜眸色微黯,心有不甘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必要做得这么绝么?"
  "规矩便是规矩,栖凤山庄欢迎知情识趣的贵客,但如有必要,我不介意与天下人为敌。"
  君临的口吻极淡,冰冷的眸光与方才判若两人。
  就在这一瞬间,苏青澜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未了解过面前这个人——
  "是我逾矩了,抱歉。"
  思虑半晌,最后说出口的,唯有垂首一声歉然。
  水雾弥漫的洗浴池内,黑衣侍者莫刀手捧新衣,安静的立在侧旁等候。
  粉色的花瓣如缥缈浮萍,顺着流水粘上那人色若白玉的光洁肌肤,凭添一股绝丽魅惑。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见水中之人没有起身的意思,向来少言的莫刀神色忧然。
  "主人,该休息了。"
  "……再等等。"
  君临专注的拂水清洗,因为搓揉过度,肌肤泛起了不正常的殷红。
  莫刀心里明了主人的心结又开始发作了,当下迈步向前,俯身捏住他沾水的湿润手腕。
  "……够了,已经很干净了。"
  君临似乎有些茫然,语调带着淡淡的疑惑:"真的?"
  "嗯。"莫刀不无心疼的颔首。
  "不行……"君临像个孩子一样嘟囔着嘴,眼神明净,"好脏……还是好脏……莫刀,你来帮我。"
  "主人……"
  长长的一声轻叹,是无力为之分忧的清醒无奈,虽然早已习惯,但心中仍是微痛。

  第四章

  一声铿锵锣响,江面桂舟始泛,兰棹划水,人海瞬间欢腾。
  拥挤的甲板上,苏青弦兴奋的扒着船栏,指着水中央的标物喊:"苍迹你看,是鸭子!好大一只鸭子!"
  "只是仿制鸭子的造型,又不是真的。"苍迹毫不留情的泼他冷水。
  "咦?是假的吗?"苏青弦的脸蛋瞬间挂上了大大的失望。
  "不然呢。"苍迹语调冷然,"里面装着钱果和赏银,怎么可能是真的。"
  "赏银?"苏青弦的眼眸一亮。
  "你很缺钱吗?"苍迹表情抽搐。
  "觉得好玩而已。"苏青弦转头继续盯着江面两眼放光。
  就在毗邻的画舫上,君临和苏青澜亦站在船头,与别处的拥堵不同,这里显得有些过于清静,两人虽然离得很近,但视线的落脚点却截然不同,一个看着江上的龙舟面无表情,一个却是望着侧旁的客舫失神。
  忽然喧闹声起,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君临定睛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是有人靠近标物了,而且不只一个人。
  "像这样拼命争抢,很好玩吗。"君临眸中不期然掠过一抹困惑,语调近乎低喃。
  "虽然是无聊的游戏,但起码有值得一观的乐趣。"苏青澜的视线扫过对面船上又叫又跳的某人,唇角不经意的微微勾起。
  眼看着标物在众人手中辗转,苏青弦看得目不转睛,好奇心完全被吊起——"啊!飞过来了!"
  一声惊呼,苏青弦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摊手把迎面扑来的东西抱住,偏偏身子承受不住冲击的惯性,险些就要跌倒,所幸及时被苍迹扶起。
  还在江里沉浮的几位船手瞠目结舌,岸上人群鸦雀无声。
  正安静时,突然有人破口大骂:"奶奶的,到底谁把东西抛那么高!都飞到别人船上去了!"
  场面一时又沸腾起来,周围尽是嘘声。
  几个府丁模样的人拨开人群走到苏青弦面前,笑面相请:"恭喜这位公子拿到标物!请随我们来吧。"
  "啊?去哪里?"苏青弦一头雾水。
  "公子在说笑吧?今日中标之人无论是谁,都将有幸成为我们如梦楼红笺姑娘的座上宾,难道公子不曾听说?"
  苏青弦恍然明白了什么,半晌却只摇头讪笑:"我只是来看看热闹……至于你们口中的红笺姑娘……"
  "公子这是看不起我们如梦楼了?"府丁的面色一寒,显出了几分怒色。
  苏青弦本无意与人冲突,无奈只好答应,转头瞥见身后友人冰冷的面色,便讨好的笑笑:
  "苍迹,你陪我一起去吧?"
  "公子,我们红笺姑娘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得见的。"
  不等苍迹回话,府丁便开口提醒。
  "这……"
  正在苏青弦为难之际,苍迹倏然开口吐出了四个字——"早去早回。"
  "嗯,我很快就回来。"
  微笑着许下承诺,苏青弦转身随来人离开。
  世上之事变幻莫测,这一刻的欢笑,或许只为映衬下一秒的悲恸。
  苏青弦不会知道,此时燕王爷遇刺垂危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座皇城。自燕国府出发的八百里加急信使朝着扬州水都疾驰而来,待见到燕国府小王爷苏青澜时,恰值端午傍晚时分。
  "此事当真?"乍闻噩耗,苏青澜的面色一如平常。
  "千真万确,因为事发突然,您又不在,现在燕国府内暂由二公子掌权,为查凶手皇城已被下令封锁,属下是奉夫人之令才得以出城。"信使埋着头,回得战战兢兢。
  苏、青、莲——!!
  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苏青澜深吸一口气,愤怒的神色自眸中一转而逝:"我马上回去,你在此稍等。"
  画舫内,君临见苏青澜行色匆匆而回,霎那间心如明镜,因而微微笑道:"看来小王爷是遇上棘手之事了,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么?"
  "暂时不用,我必须马上回城,不能在此久陪了,抱歉。"苏青澜望着君临,神色颇为复杂。
  "无妨,后会有期。"君临抿唇一笑,云淡风轻。
  "嗯。"苏青澜撩开门帘踏步而出,蓦然却又驻足。
  "小王爷还有何事吩咐?"
  "你……自己小心珍重。"
  君临微微怔住,半晌眼睫低垂:"多谢。"
  珠链叮铛,门帘掩下,空余满室寂凉。
  距离苏青弦前往如梦楼已过半日,银月渐出东山,苍迹却迟迟没有等到友人归来,平静的心湖顿生波澜。
  行至如梦楼前,迎面一抹风姿绰约的绝丽人影,赫然是栖凤庄主无疑。
  "苍兄?"与苍迹的不期而遇,让君临由衷的展露笑靥,"我们又见面了。"
  苍迹形容淡漠的点了点头:"想不到你也会来这等风月场所。"
  "彼此而已,苍兄不也来了么。"君临似不介意一般道,"虽然是风花之地,但用来消磨无聊的时光绰绰有余。"
  "怎么不见小王爷?"
  君临只莞尔一笑:"小王爷不比在下闲人一个,他有事先离开了。"
  原来如此——
  苍迹油然而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之感,但到底心有挂碍,因而不甚在意。
  "观苍兄面色,似乎是有心事?"
  苍迹也不讳言,语出便是开门见山:"青弦受邀前来如梦楼,至今未回。"
  "素闻红笺姑娘才貌双全,或许是两人相见恨晚,所以误了时间。"
  "不可能。"
  "看来苍兄对青弦公子很有信心。"君临笑颜淡淡。
  "事实如何,入内一探便知。"
  苍迹也不多说什么,径自迈步进了楼阁,君临紧随其后。
  如梦楼内一派歌舞生平的繁华景象,两人俱是龙凤之姿,无怪乎身影甫一出现,便引来无数炽热目光。
  "我道是谁,原来是贵客光临,快请里面坐。"熟谙世情的楼主秀娘眉眼笑弯,笑盈盈的迎上前来,"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果然不假,君庄主身边的朋友个个风仪过人,品貌气质更是一个赛过一个,看了叫奴家好生嫉妒。"
  苍迹眉心微蹙的瞬间,君临忍不住轻咳一声:"秀娘莫要说笑,这位是寒剑山庄的庄主,此番是来寻人的。"
  "哎呀,武林盛传的南君临北苍迹,说的可是两位?"秀娘美目微阖,带着几分讶然。
  "世人谬赞,不足挂齿。"君临心念微转,扯开了话题,"敢问红笺姑娘何在?"
  "怎么,君庄主突然对我们家红笺感兴趣了?"秀娘吃吃笑出声来。
  "在下有一问题,还望秀娘实言相告。"
  "既是君庄主开口,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奴家真是好奇,究竟是何事呢?"
  "今日龙舟竞渡,中标之人是一位年轻公子,他现在人在何处?"
  "原来是说苏少爷……"秀娘了然的笑笑,"他见过红笺之后就离开了,至于后来去了哪里,奴家就不知道了。"
  "离开了?"答案出乎意料,君临不觉怔住。
  "怎么,两位认识苏少爷?"
  "他何时离开?"苍迹蓦然开口,面色寒气十足。
  秀娘偏头想了想,道:"大概是两个时辰之前……看苏少爷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走得有些匆忙。"
  "……有劳秀娘,我们先告辞了。"
  君临与苍迹自如梦楼出来,若有所思道:"看来是燕国府发生大事了……"
  "何出此言?"
  "苏公子离开的时辰与小王爷相仿,如在下推测无误,他应该也接到王府传来的消息了。"
  "不告而别不是青弦的行事作风。"苍迹冷道。
  "苍兄担心青弦公子有危险?"
  "……此事与你无涉,我自会处理。"
  苍迹显然无意与君临多谈,言辞之间颇为冷淡。
  君临自袖间取出一物,递与苍迹道:"这是栖凤山庄的令牌,如有需要,只要出示此物,扬州城内应可通行无虞。"
  "不必了,请收回吧。"苍迹背过身去,"告辞。"
  "苍兄……"
  "何事?"
  君临微微一哂,倏然展颜笑了:"……没什么,万事小心。"

  第五章

  向君临辞别之后,苍迹并未走远,而是施展轻功上了如梦楼的屋檐,留神探视之下,果然发现了可疑之处。
  相对花厅的灯火明熠,后园的小楼显得格外幽静,此时楼前伫立着两道人影,其中一人赫然就是搂主秀娘。
  "情况如何?"问话的男子声音低沉。
  "我告诉他们苏青弦早已离开,想来应是无碍,你大可回去禀告少主,请他放心。"秀娘面色肃然,全无半点轻佻之态,"不过我有一事不解……"
  "嗯?"
  "封天府向来只接杀人取命的生意,何时也做起绑架囚禁这等活人买卖了?"
  "单纯的收金杀人毕竟不是安身立命之道,少主英明神武,做事自然不拘一格。"男子不以为意的轻笑一声,"这次的买卖非同小可,一旦做成,封天府有了强硬靠山,日后要称霸江南便指日可待,届时如梦楼的身价也当今非昔比。"
  "若能功成最好,可万一失败……"
  "放心吧,无论成败,如梦楼都将是最安全的所在。"
  两人谈话的声音渐弱,不多时便各自分道而行,暗处的苍迹不动声色,身形微移,隐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封天府,名义上是做盐茶生意的商户,事实上却是江南一带规模最为庞大的杀手组织,当地官府虽然对此心知肚明,但碍于其每年贡奉的银两价值可观,只要事情不是闹得太过,往往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期以来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当苍迹数次闯关失利之后,终于开始后悔当初为何要拒绝君临的帮助——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封天府守备森严,别说救人,连想要进入也十分困难,而栖凤山庄在江南一带名望甚高,若得之襄助必然事半功倍。
  心念千回百转,苍迹最后还是回到了瘦西湖畔。
  暮色中的画舫依旧华丽无双,静静的泊在岸边,宛如与水天融为一体;精美的雕栏前一人遗世独立,背后明月好似巨大的银轮,映衬得江风水景如梦幻缥缈,美得几可入画。
  苍迹掠身而起,足尖点落粼粼水面,衣袂飘尘涤荡,容姿轻逸宛如月下神祗,瞬间就落到那人身后。
  "嗯?"蓦然回神,君临黛眉微蹙,待看清来人是谁,眸中不觉透出喜色,"苍兄?"
  眼前之人不加遮掩的喜悦是如此显而易见,苍迹素来冰冷的面容稍缓,说话的语调亦不觉放软:"是我。"
  君临惊觉失态,掩饰般轻咳一声道:"多日没有苍兄和青弦公子的消息,在下以为你们已经离开扬州了。"
  "这里风凉,可否坐下一谈?"
  "当然,苍兄请。"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舱内,君临命人上了几碟小菜,侧首为苍迹斟酒,醇清的酒液落入杯盏,空气中顿时盈成一片暗香。
  骤然自苍迹口中听见封天府三字,君临不着痕迹的抿唇淡笑:"苍兄要闯封天府?"
  "是。"
  "封天府的行事作风向来诡秘,内中地形复杂,戒备森严,要闯入已属不易,更遑论救人。"
  "青弦被困其中,就算是龙潭虎穴也不得不闯。"
  "苍兄对青弦公子如此情深义重,在下既为东主,又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多谢。"
  "若要言谢,待把人救出之后再说不迟。"君临略一沉吟,又道,"苍兄以为此事谁是幕后主谋?"
  "王府内部权变,青弦不过是无辜受累,若我猜测无误,与封天府交易之人,应是燕国府的二公子。"
  "对方意在争权,青弦公子的性命暂时无虞,只不过拖久了难免生变。"君临悠然合起掌中纸扇,眸中流光移转,唇畔弯起一抹淡雅笑意,"在下明晚将往封天府与千里一会,届时苍兄见机行事就好。"
  苍迹听出他话中端倪,眉心不觉微蹙:"千里又是何人?"
  君临心里虽恼自己一时口快,面上却不动声色:"封天府的少主,他甚少在外面走动,莫怪苍兄不曾听闻。"
  "听起来,栖凤山庄与封天府似乎交情不错。"苍迹若无其事道。
  "同据江南一隅之地,自是免不了有所往来。"君临复咳一声,卷翘的睫扇微垂,"在下可以将府内地形绘出,但顾及台面,在下尚无意与封天府交恶,至多,在下只能拖住千里争取时限,望苍兄好自为之。"
  "这样就够了。"
  待苍迹走后,在一旁静立的莫刀倏然开口:"封天府去不得,望主人三思而后行。"
  "莫刀,你此言何意?"君临不以为然。
  "封千里对主人执念之深,实非常人所想,此前他三番两次派人来邀都被主人婉拒,明晚若是去了,恐怕难以抽身。"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下去吧。"
  "主人……"
  "嗯?"
  "……夜深了,主人早点歇息吧。"
  莫刀踏出舱门时袖袍微扬,顺手熄了房内烛火。
  在封千里的一生中,曾有两名女子先后走过他年轻的生命,她们如同朝阳下的清露,来去皆是匆匆,一旦在世间消失,便不留丝毫痕迹;任由外面的世界冬去春来,秋至叶落,封千里早已心死,凶残冷酷的做事手法在旁人看来,却代表着绝对的实力与深沉的心机。
  曾有一日,残阳映照满目绯红,一抹清净素白的姿影斜卧墙头,意外的闯入府邸主人酷杀的视线,酿成了一场记忆中前所未有的美丽邂逅。
  那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君临少年初得志、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当年擅闯封天府的初衷是为了替重整栖凤山庄争取可靠的财力支持,偏偏封天府主性格怪僻,不喜生人,在数次求见不得之后,君临索性爬上了封天府内苑的墙头,那一次不期然的会面,虽是化开了封千里冷藏已久的顽固内心,却也成为君临日后头痛的缘由。
  封千里的眼里没有栖凤山庄的规矩,但那份太过浓烈的执着却是真心实意的,因而只要君临有心闪避,双方倒也相安无事,只不过若叫封千里就此放手,那也绝无可能。
  一个时常遣人相邀,一个每每温言婉拒,时间长了,便像是习惯了彼此的手法一般,成为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猫鼠游戏,封千里对此似乎乐此不疲。
  从接到消息到真正看到人,经过了整整五个时辰,封千里早已等得不耐,因而一见面就放肆的将人搂在怀里。
  "今天怎么有空来见我?"
  低低的呢喃就贴在颈侧,君临不露声色的莞尔一笑:"时辰尚早,少主有话,何不先放手再说?"
  封千里不置可否,手上力道却是微松。
  "多日不见,少主的身形比起上回消瘦许多,想必又是俗务缠身了。"君临将酒盏沏满,淡笑着送至封千里唇畔。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 7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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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千里摇了摇头,却是打开了手边的木匣,取出一粒粉色的药丸,递给君临。
  "……"盯着掌心的药丸,君临的笑容有一瞬间僵冷。
  封千里却道:"又不是没有服过,何必这般惊讶。"
  一句话,触恸心扉,那一夜荒唐的记忆如潮水般在脑海涌现,君临的眸色渐渐转而黯淡。
  "死亦合欢,真是好名字——"封千里像是没有察觉怀中人的异样,眼神深邃而幽远,"那一次,是你第一次主动求我抱你……也是唯一的一次,你让我等得好苦,君临。"
  饱含忧伤的语调在耳畔压抑的低喃,君临想要推拒,绛唇微启却没有发出声音。
  "今夜,让我好好再爱你一次……"
  封千里自他掌上取过药丸含入口中,俯首与之唇齿相偎。
  君临抵抗的动作被强势压住,喉咙一声轻咽,药丸已然入腹。

  第六章

  苏青弦被软禁在封天府已有一段时日,奈何周围都是监视的视线,守得滴水不漏,简直就是插翅难飞,一头雾水加满肚子的愤恨不平让他连日来吃不好睡不着,转眼就瘦了一大圈,以至于苍迹看到他的时候,心脏像是被人狠狠的拧了一下。
  "苍迹!!"苏青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扑上前来。
  苍迹不无心疼的把人圈在怀里:"你没事就好,有话出去再说,这里危险。"
  "嗯。"
  外面的守卫不是苍迹的对手,此时早已被无声无息的撂倒,横陈着身体趴在长廊之上。
  苏青弦与苍迹换上了侍卫服,总算有惊无险的避开了封天府的耳目,一俟出府便朝着瘦西湖的方向疾行而去。
  夜色寂寥,画舫上赫然一道人影伫立,见到两人回来,眉头几乎是立刻蹙起:"主人呢?"
  苍迹微微一怔:"此言何意?"
  "你就这样把主人丢在封天府?"
  莫刀眸中的怒意如此明显,苍迹被他的气势所慑,心中虽然有所警觉,口吻却仍是淡然:"以栖凤山庄与封天府的交情,相信封千里不会加害贵庄主人。"
  "……"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难道……"苍迹却像醍醐灌顶一般,猛地反应过来,"我马上去带他回来,你们在此地等我。"
  "……不必了。"蓦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来人笑靥如常,风华自若,"莫刀,你未免小题大作了。"
  "主人?你……"莫刀迎上前来,眸色复杂难解。
  君临无视莫刀担忧的神色,径自走到苍迹面前,莞尔笑道:"幸好你们动作够快,若是再慢一步,恐怕就大事不妙了。"
  "若无地图在手,纵有滔天之能,也未必能顺利脱出险境,这份人情寒剑山庄暂且欠下,日后定当图报。"苍迹容颜微俯,语调沉静。
  "苍兄不必客套,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君临微微颔首,"两位一路奔波,想来也累了,莫刀,你带贵客前往西厢休息吧。"
  "嗯?"察觉君临言行仓促,苍迹眉头微皱,心思若定。
  "在下也有些累了,恕不奉陪。"君临语罢转身入舱。
  ……就在房门掩上的霎那,汗水毫无预警的自君临额际潸然滑下。
  强烈的药效似星火燎原,瞬间窜遍全身,君临感到四肢无力的同时,体内奔窜的热流却变得越来越汹涌,一双如水星眸已然目光涣散,红唇不自觉地轻启,发出了难耐的喘息。
  ——死亦合欢,顾名思义,是一种极端到宁死也难逃欲障的烈性媚药。
  君临没有想到封千里竟会用两次同样的手腕来对待自己,因而心头泛起了一丝莫名的苦楚。
  封千里不是坏人,当初两人相识,也共度过许多欢乐的时光,可惜人生并不会只如初见,封千里阴暗的情绪和残忍的处事手段常常让君临感到无所适从。方才若不是苏青弦失踪的消息及时传来,使得封千里有片刻分神,君临没有自信可以自他掌控下顺利脱身,然勉强用内力镇压药性的后果,是药性反噬,此番再度爆发,将是无方可解。
  "唔……啊!……"君临想要走回床上,不料才迈开一步,整个人便因腿软而跌坐在地。
  下腹燃烧的烈火是最要命的折磨,渐渐挺立的部位也让所有的思绪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君临放弃了回到床榻的念头,就地蜷缩起身子,吐息愈发缭乱,浓密的眼睫掩去了眸中水色氤氲,纤长白皙的手指颤抖着伸进里裤,缓缓缚住了早已充血的昂扬。
  "嗯……"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已然半退的衬裤,君临难以忍受的弓起双膝,手上抚慰的动作加大,下身有透明的液体粘湿了衣物,宣告着身体所受的折磨正濒临解脱——
  "嗯嗯……哈啊!……"红唇热切的喘息着,君临神思迷离,纾解后的浊液弄脏了地板,整个人已然瘫软。
  体内炽火稍解,却并不足慰情思。
  感觉到下身有再度抬头的趋势,君临却无力再加施为。
  门扉被推开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吱的微响,君临的心脏猛烈一跳,想动,却是浑身疲软。
  头上的束冠早已掉落,现在的君临身子微曲、长发纷散,半退的衣裳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迷蒙的眼神热情而又迷乱。
  来人显然没有料到会撞见如此香艳的一幕,脚步登时僵住。
  "是莫刀?……"君临吃力的微抬眼眸,却是视线朦胧,几乎无法视物,因而只能依本能推测,"好难受……帮我……快点……"
  苍迹无法形容此时心底泛起的感觉是何种滋味,当下转身要走,但耳畔不断传来的绵密呻吟却如此痛楚,让他无法就这样狠心的扭头离开。
  ——不对!!
  蓦然察觉出事有蹊跷,苍迹又回头看了君临一眼,这才发现他的面颊红到了异常的地步,急促的喘息也失却了稳定的频率,紧紧蹙起的眉头,分明是正饱受折磨的象征……这种现象,与上回自己身中媚毒如出一辙,却又似乎更为深重。
  "是封千里?"
  问句简短,但意思分明,苍迹冰冷的语调藏着怒气,但此时的君临头昏脑胀,只茫茫然道:"……不是莫刀……你是谁?……"
  "我……"苍迹倏然收口,走过去把人扶起,"我带你去如梦楼。"
  "苍、苍兄?……"君临的脑袋几乎要被邪火烧断,却在辨认出这是苍迹的声音后硬是回过神来。
  "……何事?"在苍迹的视线触及怀中人的一双迷蒙泪眼时,声音已然暗哑。
  "抱我……"
  随着炽热的一声吐息,唇上骤然压上一片柔软。
  心神微荡的瞬间,苍迹勉力把人拉开些许:"抱歉……我不能……"
  君临将头埋在他的颈窝,撑着微薄的理智吁喘:"我知道你心里只有青弦公子……没关系……把我当成他就好……不要……不要拒绝我……"
  ——被看穿了!
  心中禁忌被意外揭开,狼狈的情绪自眸中一闪而逝,震惊,已不足以形容苍迹现在的心情。
  "要是你不愿意……那也不、不必勉强……我、我去找莫刀……"君临跌跌撞撞的自他身上爬起,摇晃着就要出门。
  苍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怒气,迫使他将人拦腰抱起。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君临感到自己被放倒在柔软的床榻之上,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抚上了身体燥热的源头处,缓缓的开始搓揉。
  "嗯嗯……啊啊!……哈……"双手紧紧缠着身上之人的脖颈,君临的反应如此激烈,几乎让苍迹无法自持。
  ——如果说上一次自己是因为中了媚毒才身不由己,那么这一次呢?
  苍迹着魔一般与君临痴缠不休时,心里模模糊糊的想。
  "苍兄……进来……"
  "叫我苍迹……"
  像是甜美的诱惑,又像是艰涩的呻吟,苍迹假装没有看清身下之人究竟是谁,任由潮涌的情思如洪水泄闸,而后……深深的把彼此淹没。

  第七章

  苍迹睁开眼睛,幕帐掩映下光线并不明朗,朦胧中只感到一双沁凉的手无力的搭在自己胸前,然后是肌肤如玉的修美长腿缠在腰腹,由那人身上萦出的淡淡馨香被清润江风拂散,所有的感知是如此美好,险些就要让他迷醉。
  天色尚早,熹微的晨光笼着秀丽的画舫,在一片无声静谧中,耳畔传来江浪拍岸的清响。
  苍迹不动声色的自榻上起身,拾起散落满地的衣物默默穿戴。
  也许是药性的遗症,君临的意识仍是十分昏沉,长睫遮盖疲惫的眼,白皙的面颊上残存着燃红的余韵,毫无防备的模样透出与昨夜颠鸾倒凤时截然不同的天真无瑕。
  苍迹走后又过了许久,君临才模模糊糊的醒来,入目便是轻纱飞扬的帐顶,思绪忆及昨夜,心底顿生一股如同梦幻般不现实的错觉,但周身的疲累在在都提醒着他那是事实。
  脑海还清晰的记得,那一声声屈服于欲念的求饶,还记得,那句"把我当成他就好"……心底盘旋不去的是从未有过的阴郁情绪,渐渐孕化成一抹难以言喻的悔恨与自嘲。
  对苍迹怀有好感,是一种莫名所以的情绪,君临喜欢他看苏青弦的眼神,那么专注,淡淡的宠溺却不含其他;而与苏青弦的单纯相较,君临自觉早已告别了那样青涩的年龄,很多感觉埋葬在心底,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在阴冷的夜里才能品尝出些许酸涩的孤寂。
  自年少成名以来,君临对于与人交往并无特别的想法,彼此喜欢那就在一起,若是无心也绝不强求,只不过长久以来,他始终本能的排斥过于亲密的情感,也从不给予同一个人第二次同床共枕的机会,这个规矩凡是与君临交往过的人都知道,但现在这个规矩已经被打破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君临下意识的把整个人浸在浴池里,直到呼吸微窒,才猛地的探出头来,然后大口的喘息,任由思维茫茫然不知所往。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君临知道来人是莫刀,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连回头一望的念头也没有。
  "主人,苍庄主他们要起程了。"莫刀的语调平静而又温和。
  君临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有些迟钝的问:"……起程?"
  "嗯,苍庄主说要回皇城,特地前来向主人辞行,现在正在外面等候。"
  这一次君临听懂了,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沉默半晌,又倏然蹙起了眉头:"他一个人来?"
  莫刀先是一怔,旋即摇头:"和苏公子一起。"
  "……我知道了。"君临缓缓闭了眼,"你代我送送他们吧。"
  "主人不亲自去送么?"莫刀觉得奇怪,眼神带上几分犹疑。
  "不必了,下去吧。"
  君临恹恹的把头埋进臂弯,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莫刀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也无意深究,只是奉命走到门外,把君临交待的话转达了一番,不知为何,他觉得苍迹像是松了一口气。
  苏青弦和苍迹比肩坐在飞驰的马车里,突然转头问:"君庄主不会有危险吧?"
  "怎么这么说?"
  "封千里城府深沉,做事不择手段,万一被他知道君庄主私下帮助我们,那君庄主的处境不就很危险?"
  苍迹看得出来苏青弦是真的担心,心中也不免起了顾虑:"你想留下来?"
  "……嗯。"苏青弦面色微赧。
  "王爷重伤垂危,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
  "我相信爹吉人自有天象,一定不会有事的。"
  苍迹无奈,终于还是妥协:"也好,那我们就在此暂留两天,待情势稳定再出发。"
  当栖凤山庄被重重包围时,君临在心里想,原来要蒙骗封千里,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轻易。
  站在远处望着前方黑压压的人马,有家归不得的一主一仆面面相觑。
  此前暂时休居的画舫是断然不能回的,万一不小心被封千里逮到,那可不是闹着玩就能唬弄过去的。
  "主人,现在要怎么办?"莫刀望着君临,语调沉静。
  "只要我不露面,封千里就算想要对质也无凭无据。"君临看起来并不急着回府,眸底的笑微微泛着冷意,"他要守株待兔,我就要自投罗网吗?世界上的事情又不是哪边人多哪边就有道理。"
  "主人的意思是……"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封千里正在气头上,我们还是暂避风头吧。"
  君临说着,施施然回身,莫刀不明就里,只安静的跟上前去。
  距离城门五百里的小酒肆里,坐着一名黑衣男子,男子身后背着一柄厚重的剑,英俊的面颊上印着浅浅的一道伤,眼神忧郁。
  门帘被撩开的时候,蓦然一阵香风袭面,进来了两名男子。
  君临一身惯常的白衣装扮,含笑的眼角在瞥见黑衣男子的身影时,不觉一僵。
  "主人?"莫刀不解,脚步亦随之停下。
  "……惨了。"扇影回旋遮去半边秀颜,君临转身想走。
  封千里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步,长剑脱手,堪堪挡在了两人脚边。
  "不打声招呼就想走么。"神态安然的端起酒盏,说话的人声音沉郁。
  君临心念一转,回身轻笑:"唉,原来是少主,真是好巧。"
  "我在此苦等数日,没想到只等来一句好巧。"封千里看起来波澜不惊,"这里是通往城外的必经之路,你连山庄也不回就想出城,看来是有急事缠身了?"
  "少主言重了,我只是觉得此地风光甚好,前来小酌一番别有意趣。"君临面不改色,气度悠然。
  "君临,我给你最后一次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哦?我倒想知道惹怒少主,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君临眸色骤冷,掌中纸扇随之合起,周围气氛一时肃杀。
  "敬酒不吃吃罚酒,为了一个外人,值得么。"
  "君临做事从来不问值得与否,一切唯心而已。"
  "好一个唯心而已,君临,你让我有想杀人的冲动了——"
  "少主若想,我自当奉陪。"
  淡漠的语调映着泠然的眼神,此时的君临全无半点风流之态,唇角的笑意浅薄,带着几不可察的些微寂寥。
  封千里身形挪动瞬间,莫刀挺身挡在君临面前,刀剑相撞,铿然一声闷响,银花四溅。
  "莫刀,退下。"
  漫不经心的一声低喝,君临化气凝指,纸扇携带无形刚猛之劲,只稍稍用力便震开缠斗的两人。
  "少主,得罪了——"
  话音落,刀光隐,封千里只见眼前扇影翻转,杀气骤然临身;君临的内劲雄浑如龙腾虎跃,步法轻灵若飞羽惊鸿,逼得对手频频败走,直至退无可退。
  "君临,你真是让我意外。"
  封千里平复了心头翻涌的情绪,蓦然沉声一喝,剑风已然破空而至,君临猝不及防,被强烈的剑气划伤,鲜血登时染红了雪色白袖。
  "主人!……"莫刀踏前一步,扶住了身形微晃的君临。
  "我没事。"
  臂上久违的刺痛让君临尝到一丝嗜血的快慰,脑海里仿佛还有另一个自己正狂笑着叫嚣,蛊惑着每一根跳动的神经……
  "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封千里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注视着君临,像是一种挑衅。
  君临面上的笑意尽数敛去,唇角抿得很紧。
  ……莫刀默默地看着他,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第八章

  君临记得在很久以前,封千里曾说过,除了那两名已不在人世的女子,他是他今生最看重的人,而现在这个最看重自己的人,手里却握着一柄剑,殷红的剑尖指地,正滴着由自己身上流出的血。
  悲凉吗,愤怒吗,君临自问心中的情感并没有这般强烈,毕竟是自己欺瞒在前,可是身体内部却不受控制的涌起一股近乎癫狂的冲动。
  封千里与莫刀一样,对这样的君临感到陌生,他不明白明明是面前这个人先选择了背叛,为何自己竟在对上他的眼时,突然感到心绪烦乱,甚至夹杂着一点心疼,但君临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等他猛地回过神来,镶在扇骨的十支利刃已近在咫尺,狠厉的气劲险险就震伤了他的胸腔和腑脏。
  "君临,你是认真的吗——?"有些难以置信,更多却是质问的口吻。
  回答封千里的,是数道暗藏内劲的暗器,那么近的飞旋而来,尽管最后被他一一用剑锋挡下,但决裂的意味已是那么明显。
  "是你逼我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封千里难过极了,他的眼眸因愤怒而颜色转深,手中剑势再起,步步进逼,招招取命!
  就在君临再度负伤的霎那,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是真的在乎,一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剑尖对准自己最重要的人,即使不这么做就会被对方杀死、即使错在对方也是同样。
  莫刀见情势不妙,立刻纵身加入了战圈,转移了封千里的注意力。
  君临并非是没有能力再战,而是在瞬间失去了对战的兴致,他甚至希望封千里再狠心一点,最好在他朝自己挥下剑锋的同时,将最后残存的那点杂思也一并斩去……
  "主人小心!!"
  莫刀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君临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动作,但剑刃却在咫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并非是封千里手下留情,而是有人自后方挺剑,及时为他卸去了攻势。
  不用回头,君临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就是夜闯封天府之人?"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旁的苏青弦,封千里望着苍迹的眼神变得愈发冷酷。
  苍迹没有说话,他只是踏前一步将君临护在身后。
  "君临,你就是为了他而背叛我吗?"
  封千里先是喃喃自语,尔后纵声大笑,君临厌恶一般,抬起未受伤的单手捂住耳朵。
  "旧日之情,如同此剑,下回见面,你我就是敌人——"
  猛然一声铿然脆响,剑身迸裂,封千里负手离去,孤单的背影显得那么坚决,张狂的笑声却也透出同等的心殇。
  君临闭了眼,唇角微微弯起,似乎是在笑,看在莫刀眼里,却只觉得比哭还要别扭。
  酒肆的客房里,莫刀在为君临包扎,苍迹和苏青弦站在床边,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说话。
  "好了。"小心翼翼的替君临把外衫套上,莫刀紧绷的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嗯。"君临满不在乎的抽回受伤的右手,侧首朝苍迹微微一笑,"上回苍兄才说过要报答在下的襄助之义,没想到这么快就兑现了,果真是信守承诺。"
  苍迹眉头微蹙:"说笑也要适可而止,你的伤势不轻。"
  "无妨。"君临见苏青弦低垂着眼帘不敢看自己,唇角的笑意不觉更深,"青弦公子不必自责,这点小伤在下还撑得住。"
  "……抱歉,是我连累了庄主。"苏青弦咬着下唇,面色不觉涨红。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就算今日不是为了公子之事,日后栖凤山庄也必然会为别的什么原因与封天府反目,现在不过是将矛盾提前激化罢了。"君临云淡风轻的笑笑,"在下只是好奇,两位不是回皇城了么,为何还在此地耽搁?"
  "这……"
  苏青弦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开口,苍迹淡然接过话茬:"青弦担心封千里会对你不利,所以留下静观其变。"
  君临一怔,惊讶道:"就因为这个?"
  "嗯。"苏青弦坦诚的点了点头。
  压下心头涌起的异样情绪,君临朝他由衷一笑:"……多谢。"
  苏青弦忙摇了摇头,急道:"不知日后庄主有何打算?"
  "嗯……暂时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要是庄主不介意,不如和我们一起上路吧?"
  苏青弦话音刚落,现场顿时变得寂静。
  半晌,君临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青弦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莫刀,走吧。"
  "青弦顾虑得没错,你还是和我们一道上路吧。"
  苍迹蓦然开口,君临不动声色的停下脚步。
  "苍兄此言何意?"
  "封千里明言与你决裂,若你们再度遇上,必将斗得两败俱伤,聪明人要有聪明的做法。"苍迹略略顿住,旋即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何况你本来就打算出城避其锋芒,不是么。"
  君临闻言,只淡淡的抿唇一笑:"偌大一个天下,何处不能立足,在下实在想不出非要与两位同行的理由。"
  "寒剑山庄虽不若贵庄富丽堂皇,但幸得天地之灵,风景还算过得去。"
  "那又如何呢。"君临背对着苍迹负手静立,眸底已然渗出些许浅浅的笑意。
  "此番承蒙招待,我若不还礼,未免显得太过小气。"
  "说来说去,苍兄就是要让青弦公子安心就对了。"君临心情甚好的回过身来,眉眼俱是含笑,"不过既然苍兄有心,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就走吧。"
  苍迹也不点破,率先迈步踏出门外。
  君临与苏青弦随后并行,莫刀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静静的跟上前去。
  让苍迹觉得棘手的是,四人同行的第一个晚上,就遭到了埋伏,并且目标是苏青弦,所幸有惊无险,一番对战,敌人败走,众人并无伤亡。
  君临在篝火上翻烤着从附近河里抓来的鱼,神色颇为悠然:"封天府对青弦公子志在必得,这些三脚猫不过是餐前小点,相信以后的日子会过得越来越精彩。"
  苏青弦想笑,但碍于苍迹的面色冷淡,所以硬是将笑意憋了回去。
  "哇……好香,莫刀,拿包袱过来。"
  "是,主人。"
  包袱打开,里面摆着各色的小瓷瓶,君临每样倒出一点,洒在嫩香的鱼身上,香味在空气中飘散,甚是引人垂涎。
  "咦?庄主随身带着调料哦?"苏青弦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出门在外总有风餐露宿的时候,自己动手有备无患。"君临说着,把手里的烤鱼递给苏青弦,"试试在下的手艺吧。"
  "嗯!"苏青弦显然是饿了,接过鱼串张口就咬,吃相虽然不算斯文,但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可爱。
  君临心满意足打算开吃,不料东西还未入口,却被人一把夺去。
  "苍兄,你要吃的话架子上还有。"
  "伤患忌荤腥。"
  "……"
  君临想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偏偏要等我烤好了以后用抢的?
  "主人,苍庄主所言有理。"
  莫刀说着,从干粮袋里取出一个馒头。
  ……火光灼灼,映着君临明若秋水的瞳眸,愈发显得可怜兮兮起来。

  第九章

  自扬州出发后过了半月,马车行至皇城外隅小镇,却见前方城门深锁,进出搜查甚为严苛,形貌稍有可疑,就免不了要被带走盘查一番,连日下来,除了往来的商客,出入皇城之人越来越少。
  此行埋伏不断,目前为止虽不足为惧,但在苏青弦回到王府之前,任何的行踪曝露都会带来变数,所以众人并不急着进城,而是在小镇上寻了一家客栈住下,静待良机。
  时值夜半,莫刀自后院练刀回来,照例在君临房前驻足,本欲待确定无事后便离开,不料却闻一阵细碎隐忍的呻吟,屋内之人似乎是睡不安稳。
  门栓未锁,抬手轻敲时木门应声而开。
  借着朦胧的月色,莫刀看到君临在床上缩成一团。
  前几日君临说剑伤已经痊愈,以莫刀对他的了解,心里早就怀揣几分怀疑,此时见到他这般模样,只道是伤势发作之故,先前的揣测更坚定三分。
  "主人,你没事吧?"
  走得近了,莫刀才发现君临的面颊甚为通红,额头上缀满细密的汗珠,摸上去一片滚烫。
  "唔……"
  又是压抑的一声低吟,缓缓睁开的眼眸水雾氤氲。
  莫刀呆愣了半晌,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当下心虚的偏开视线,想要过去拿汗巾帮他擦汗,但手腕却被君临捉着……犹豫了一瞬,到底没有挣开。
  "现在是什么时辰?……"君临撑起半边身子,疏懒的背倚着床头。
  "子时刚过。"莫刀顿了顿,又道,"主人病得如此严重,为何不去看大夫?"
  "……若只是生病就好了。"君临负气一般皱眉。
  "嗯?不是生病?"莫刀不解。
  "封千里在我身上下了情毒,又名死亦合欢。"君临显然无意对莫刀隐瞒,继续蹙眉道,"欢情纵使能解,余下的情毒却会在体内滞留,上回他给了我解药,此回怕是没这么走运了。"
  "如果情毒不解,又会如何?"
  "此毒不致命,只是……"
  "只是什么?"
  君临微微一哂:"每次毒发时间不定,轻重缓急亦有所差异,只要及时纾解,毒性便会逐次减弱,直至完全清除,但若强行压抑,反而使情毒加倍累积,往后每次发作只会越来越严重。"
  莫刀听得面色微赧,一时间竟不敢抬头。
  "我告诉你,只是想让你放心而已,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君临故意凑到他耳边说话,莫刀几乎是立刻红了脸,慌忙起身道:"既然无事,那主人好好休息……"
  "嗯,去吧。"
  莫刀如释重负的退出房门,君临却已然睡意全无。
  ——情毒虽然不致命,可强忍的滋味也太难受了……可恶的封千里……
  越想越觉得烦躁,君临索性披衣下床,到庭院散心去了。
  翌日,君临来找苏青弦,不意外的看到苍迹也在屋内。
  "苍兄,可有想到进城的方法?"
  苍迹摇头,面上神情淡漠。
  "唉,既然一时间想不到办法,不如来点消遣好了。"君临悠然踱到窗前,在桌上摆出绘纸丹青,并将蘸墨的毫笔递与苏青弦。
  "咦?这是……"苏青弦有些不明就里。
  "不知在下可有幸一睹青弦公子的丹青妙笔?"
  "妙笔不敢当,但既然庄主想看,那我就献丑了。"苏青弦颜容微俯,"庄主喜欢什么样的画呢?"
  "画人如何?"君临唇角微扬,笑靥顿如春花拂面。
  "人?"苏青弦眼眸睁大,表情讶然。
  "一路行来,这位王府二公子不惜血本买通封天府,沿途千里追杀,不禁让在下好奇此人生得究竟是何模样?"
  苏青弦闻言,眸色不觉微黯:"我想……派人追杀我的人……不一定是二哥……"
  "看起来,青弦公子似有难言之隐?"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总之……只要见到二哥,我会当面向他问个明白。"苏青弦一反往常的温恭亲和,说话时表情严正。
  "方才是在下失言,请勿见怪。"
  苏青弦摇了摇头,再开口又是一派温文尔雅:"麻烦庄主稍等。"
  君临颔首。
  房间里很安静,苏青弦凝神想了片刻,便动手画了起来,笔下线条由简到繁,墨迹蕴开,渐渐勾勒出模糊的面部轮廓,然后是鼻梁、眉、眼、唇……半炷香燃尽,一张邪魅却不失俊秀的面容在原本空白的宣纸上赫然跃现,两弯黛色的长眉之间,缀有一点朱红,形如花叶,将画中人的神韵衬托得恰到好处。
  "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青弦公子确定没有用笔墨美化此人?"
  君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完,苏青弦微微红了面颊:"我画得不好,让庄主见笑了。"
  "哪里,这么好的画作不拿来收藏真是可惜,不如就赠予在下吧?"
  "啊?……庄主若是喜欢,当然可以。"
  "那就多谢了,告辞。"
  君临收了画,施施然回身出门。
  "……总觉得庄主今天有些奇怪。"苏青弦站在原地,颇为困惑的喃喃自语。
  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苍迹放下手中茶盏,不紧不慢的下了结论——"无聊"。
  君临的确是很无聊。
  他把画拿到房间里端详了半晌,招手让莫刀靠近前来。
  "主人,何事?"
  "你看这个苏青莲,长得可有比我好看?"
  莫刀仔细的看了看画,旋即摇头:"观此人面像,阴气有余而娴雅不足,形貌虽属上等,但与主人相较,仍是稍显逊色。"
  "你真会说话,总算我没有白疼你。"君临心情甚好,眉眼悠然笑弯,"你现在去一趟市集,帮我采买一些东西。"
  "主人要买什么?"
  君临示意他附耳过来,随后念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名号。
  莫刀闻言大惊:"主人,你该不会是想……"
  "嘘——照办就好,不要多问。"君临从袖间取出一叠银票,继续殷殷交代,"要是身上银子不够,尽管到钱庄去取,只有一点记住,东西一定要买最好的,尤其是服饰和马车,要多华贵就多华贵,明白了么。"
  "这……我知道了。"
  "嗯,快去快回。"
  是夜,苏青弦正打算就寝,蓦然叩门声起。
  "咦,是苍迹吗?"
  自语一般说着,苏青弦随手扯过外衣披上,下床过去开门。
  ……门外的人不是苍迹。
  苏青弦有一瞬间震愕,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
  "阔别多日,难道连自己的二哥也认不出来了吗。"来人刻意压低了语调,眉头轻蹙,衬得额际一抹红印分外妖娆。
  "……二哥?"苏青弦又是惊讶又是怀疑,脑袋顿时闹哄哄的乱作一团,"怎么会……不可能……没有道理啊……到底……"
  "三弟,你不请二哥进去坐坐么?"
  "……"
  苏青弦慌忙侧移身子,嘴里委屈道:"二哥好狠的心,以前你不是常说最疼我的吗?为什么要联合外人追杀我?"
  来人轻咳一声,没有说话。
  "二哥……爹被人行刺,真的是你指使的吗?"苏青弦沉浸在矛盾的情绪之中,眸光泫然欲泣。
  来人抚眉轻叹:"……有这么像么?"
  "哎?"苏青弦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心生莫名,此时只微微睁大了眼眸。
  "连青弦公子也看不出异常,原来在下的易容术这么高明。"君临扯下面皮,霎时回复如玉面容,绛唇微微含笑。
  "庄、庄主?!……"
  苏青弦大惊之下,脚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唉,小心!"
  君临没有多想,伸手一捞,稳稳把人带到怀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彼此不约而同心弦一颤,异样的情愫毫无预警的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第十章

  远处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车轮碾过官道,所经之处尘沙飞扬。
  马车离城门越来越近,速度却丝毫没有放慢,守城的侍卫抡枪欲挡,却听得车前一人扬声冷斥:"大胆!何人拦驾,报上名来!"
  话音落,声势威赫,加诸眼前马车华贵非常,守卫只瞥了一眼,已然心生畏怯,当下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拦阻。
  "还不快开城门!"手中长鞭一甩,赶车人冷眼断喝。
  守卫被他的气势所慑,正犹疑着要不要开门时,一个身着银色铠甲的武卫稳步踏近前来。
  "何事喧哗?"来人的目光扫过面前的马车,平静的问责出声。
  "回李副将,属下尚未开始盘查……"守卫低着头,眼神透出些许惧色。
  李鹰司扬手示意他退下,朝车前之人拱手一礼:"城中法令不可轻违,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无妨。"赶车人低低的说着,伸手拉低了帽沿。
  "恕臣下斗胆,敢问贵主名讳?"
  "这……"
  眼前这名武卫气宇不凡,言辞之间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句句玄机,赶车人本就不是什么能言善辩之人,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鹰司将他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心中疑窦顿起,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最近城内不甚太平,为了贵主安危着想,可否将进城的缘由告知,也好让臣下有所防范。"
  "……"
  就在气氛愈见僵冷之际,车帘倏然微动,李鹰司侧首望去,恰巧见到纤长白皙的手指由车内撩起珠帘一角,露出的面容竟是——
  "少爷??"
  无视李鹰司的讶然目光,车内之人不急不徐道:"怎么,我要回城,还需要向你说明缘由么?"
  "鹰司不敢,只是……"
  "嗯?"
  "不知少爷是几时出城?为何鹰司不曾听闻?"
  "放肆,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过问。"忿然放下珠帘,车内之人语调不耐,"还不快开城门?"
  "……是。"
  李鹰司虽然不解苏青莲为何性情大变,但眼下也无暇计较,只好挥手让一旁的守卫开门。
  ……就在城门缓缓开启之刻,赶车人再度扬鞭,马车很快就沿着官道渐行渐远,一路飞驰行至燕国府,方才勒马停下。
  "唉,真是好险好险……不过总算是顺利到达了。"
  宽敞的车厢内,君临如释重负的轻笑出声。
  苏青弦坐在君临对面,说话的时候只不敢抬头看他的眼:"李鹰司奉职之前曾是二哥的随身护卫,方才幸得庄主急中生智,否则这关一定过不了。"
  "多亏昨夜有青弦公子提点细节,不然的话,长相即使再相似,说话的尺度也不好拿捏。"
  "要不是庄主足智多谋想到这个方法,我不知还要被拦在城外多久,总之……多谢。"
  "青弦公子客气了,不过是区区易容术,能帮上忙在下乐意之至。"
  两人一来一往聊得正默契,苍迹却倏然掀起珠帘下了马车。
  "王府就在眼前,苍兄何必如此心急。"君临懒懒的说着,却并无下车的意思。
  "庄主,既然来了,不如随我们一道进府吧?"苏青弦螓首相邀。
  "不必了,想来小王爷早已回府,贸然拜访委实不妥,还是与莫刀一起四处闲逛来得逍遥。"君临习惯性的抿唇一笑,"至于寒剑山庄嘛……明日此时在下会前往寒剑山庄,不知苍兄意下如何?"
  "嗯。"
  苍迹淡淡的回了一声,算是应了。
  "那在下先行一步,告辞。"
  "庄主……"
  "何事?"
  苏青弦猛地抬头,压下视线相交时袭上心头的那一点点悸动,语调微颤:"待确定爹亲伤势无恙,我、我会到寒剑山庄拜访,请庄主一定等到那个时候。"
  "……嗯,这个嘛。"君临似笑非笑的望向苍迹,"人为主我为客,此事还需问过苍兄的意思吧?"
  "……啰嗦。"苍迹皱眉。
  "看来苍兄是没意见了,青弦公子请放心,在下若要离开,必然会事先告知,断不会不辞而别的。"君临唇角笑意更浓,"那就暂且别过吧。"
  蓦然风起,车帘放下时玎玲串响,莫刀默默执鞭驱车,不多时,马车就拐过大道消失了。
  苏青弦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苍迹静静的看在眼里,却也只是看着而已。
  莫刀突然觉得很头痛。
  虽然明知面前之人就是自己侍奉多年的主人,但那张陌生的面孔无论如何都看不习惯。
  "主人,苏公子已经平安回府,为何还要坚持这身装扮?"
  有人说过,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所以莫刀在内心饱受折磨之后毅然选择把话挑明。
  "欸,你不觉得好玩么。"君临悠哉的为自己把酒杯沏满,"这张脸还真是好用,方才去了那么多地方,几乎是畅行无阻,看来这个苏青莲在皇城颇有人望。"
  "冒充朝廷显贵是要杀头的重罪,主人难道不怕穿帮吗。"莫刀压低了声音提醒。
  "谁要是有本事敢砍我的头,那就让他来啊。"君临不以为然,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唇角不觉微弯,"不过呢,就连苏青弦也分不清真伪,你以为还有谁能看出破绽?"
  "主人对自己还真是自信。"
  "那是因为没有不自信的理由。"君临语调疏懒,"昨晚我用这身装扮去试探苏青弦,看他的反应,应是与此人交情甚笃,但他被追杀又是事实,到底谁才是幕后主使,真是令人费解。"
  "主人昨夜去找过苏公子?"骤闻此言,莫刀不觉面色微沉,"难怪今日苏公子看主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君临轻咳一声,无辜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由这句话听来,更加使人怀疑。"
  "好吧……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很可爱,但是只有一瞬间,之后我就放开他了。"
  "……放开?"莫刀怀疑自己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眉头蹙得更紧。
  "唉,真是越描越黑、越描越黑……"君临看起来甚为懊恼,"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他只是看到我这身装扮,所以才会心神不宁,事实未必如你所想的那般。"
  "……"
  见莫刀无言以对,君临讪讪一笑:"你就不能多信任我一点么?"
  "……"
  "唉,真是打击,罢了罢了,我还是继续喝酒吧。"
  君临话音刚落,街上倏然起了一阵骚动。
  "嗯……?!"
  漫不经心的往楼下瞥了一眼,刚刚饮入的酒液就这样一口喷了出来。
  "主人,你……"莫刀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直到现在君临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的人不论长得如何相似,但有些东西真的是模仿不来的——
  藏青色的轿舆在楼前稳稳停下,那人缓缓自轿前的横木踏步而出,黑色纹花的庄重礼服逶迤曳地,黑发上冠饰端整,眉心一抹朱红不但没有减损半点端丽,反而更添沉静气质,不怒而自威。
  "少爷,就是这里。"
  说话之人声音低沉,却又有些耳熟,分明是方才巡守城门的李鹰司。
  君临想走,奈何酒楼四周重兵环绕,如果硬闯定无胜算。
  "主人,快去换装吧!"
  "来不及了……"
  君临挽袖挡住半边容颜,幽然一声哀叹。

  第十一章

  回旋而上的楼道不算长,一级一级的木阶厚实宽敞,扶手的雕饰精致华美,苏青莲的步伐缓慢而沉静,身后只跟了一个李鹰司。
  此前听说城内出现一个与自己长相神似的人时,苏青莲并没有什么真切的感受,直到亲眼看到阁楼上的这个人,心里才油然而生一股异样的情绪。
  ……他含笑坐在那里,好像另一个自己,陌生而又熟悉。
  静静的对视片刻,君临只觉得一阵无形的压力逼迫而来,霎那间,冷汗悄然自后颈渗出,微微的湿了衣襟。
  就在唇角几乎要笑到抽搐的时候,苏青莲总算开口了,但说话的对象却不是君临——
  "素闻云莱客栈有一招牌佳酿,名曰十八女儿红,鹰司你可有兴趣陪我一品?"
  "少爷有心,鹰司自当奉陪。"
  酒菜很快就已齐备,看店家的表情,似乎是生怕动作慢了,面前的贵客就会插上翅膀飞走一样。
  苏青莲的吃相斯文,李鹰司也不遑多让,看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模样,君临不禁怀疑他们此行真的只是来用餐的。
  "主人,现在要怎么办?"莫刀显然也对目前的情况感到一头雾水。
  君临轻咳一声,掏出银两置于桌角,施施然站起身来:"店家,结账。"
  "何必走得这么急呢。"苏青莲将手中酒盏轻放,说话的时候目不斜视,"阁下与我长得如此相似,或许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也说不定。"
  "这位公子真是爱说笑,在下相信一切只是巧合罢了。"既然把话说开了,君临反而镇定下来,眉宇间一派潇洒自若。
  "哦,巧合吗。"苏青莲淡淡重复着君临说过的字眼,眸光沉静若水,"如此说来,阁下之前在城门冒名闯关,也是巧合了?"
  "嗯……"君临略一沉吟,眼神瞬间戒备。
  "来人,将此人拿下!"
  李鹰司蓦然沉喝一声,楼下待命的侍卫顿时纷沓而上,数百兵械齐声共鸣,只是眨眼的瞬间,客栈已成战场——
  苏青弦回府之后欲寻二哥,不料想见的人没见到,倒是第一个遇上了苏青澜。
  看到苏青弦的时候,苏青澜眉头微蹙,开口便是责难:"父亲重伤,生死未卜,为何三弟迟迟不归?莫非是在扬州玩得乐不思蜀?"
  苏青弦下意识的扯着苍迹的袖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在小王爷离开之后,青弦遭人设计,沿途更有埋伏不断,因此才延误了归期。"苍迹不动声色的迎上苏青澜略带敌意的眼神。
  "竟有此事?"苏青澜的眉头皱得更紧,看起来神思不定。
  "嗯。"苏青弦微一犹疑,大着胆子道,"大哥可知二哥人在何处?"
  "别在我面前提这个人的名字——!"
  苏青澜忿然拂袖,吓得苏青弦立时噤口。
  苍迹淡淡的瞥了苏青澜一眼,眼神愈发冰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王爷这般迁怒未免有失君子之风。"
  "王府的家事何时轮到外人插手。"苏青澜薄唇紧绷。
  "听小王爷言下之意,似乎是对二公子的做法颇有微词。"苍迹神色漠然。
  "为了夺权,连弑父这种事他都做得出来,难道我还要对他毕恭毕敬吗。"
  "……二哥不是这种人。"苏青弦拳头紧攥,眼睫剧烈的颤抖着。
  "哦?敢问三弟,你的二哥到底是那种人?"苏青澜眸光冷然。
  "……带我去见父亲,我要亲自问个明白。"
  苏青澜先是一怔,旋即大笑。
  "你笑什么?"苏青弦不无屈辱的咬紧下唇。
  "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见到父亲,你以为现在王府的掌权人还会是他么,天真也要适可而止。"
  "……什么意思?"
  "想知道什么意思,等他回来,你自己去问吧。"
  苏青澜说完转身就走,留下莫名所以的苏青弦暗自神殇。
  苍迹反握住他扯在自己袖腕处的手,默然不语。
  "……苍迹,我没事。"苏青弦强撑着挤出一抹微笑,"你先回去吧。"
  "……"
  "放心吧,这里是王府,不会有人对我怎么样的。"苏青弦不等苍迹回话,又兀自往下说道,"等把事情弄清楚,我会再去寒剑山庄找你。"
  "……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寒剑山庄都是你最后的堡垒,若是遇到麻烦,记得不可硬撑。"
  "嗯。"
  纵然心中不忍,苍迹仍是缓缓松开两人交握的手,而后转身离去。
  寒剑山庄依山而建,映目草木葱茏,怪石嶙峋,后山一道飞瀑直冲而入青湖,远远望去水雾升腾、仙气沛然,愈发显得此处山水钟灵毓秀。
  古意盎然的大门边上,一个佝偻着背的褐衣老者正在清扫过道,苍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脚步一顿,淡淡的与他打了个招呼。
  "啊……庄主你回来了。"
  老者正要俯身稽首时被苍迹一手扶起:"不必多礼,有劳乐师到行书苑通报,请沐总管到我房间来一趟。"
  "庄主问得不巧,沐总管刚刚出门,说是要去兵器坊看看,怕是没这么快回来。"
  "那等他回来再说不迟。"
  "老朽明白,看庄主风尘仆仆,还是快入内歇息吧。"
  "嗯。"
  从苍迹洗浴更衣完毕到看见沐惜追出现在眼前,中间整整隔了七个时辰。
  "惜追实不知庄主今日回府,让庄主久等了,抱歉。"
  入耳的声音温润清雅,芳醇若微风细雨,虽是暌违已久,但此时乍然听闻,苍迹甚至不觉得有半点陌生。
  "我不在的日子,多亏有总管悉心打理,山庄才能运作如常,该是我向总管说谢才是。"
  "分所当为,庄主若是言谢,惜追受之有愧。"沐惜追温言语罢,踏步向前,把手中账簿呈上,"这是当月的收支账单,请庄主过目。"
  "嗯。"苍迹随手翻看了数页,心思已如明镜,再开口时语调仍是清淡,"还有一事……明日山庄有客来访,麻烦总管整理一间厢房,内中布置按总管的喜好就可以。"
  "除了苏三少,原来庄主还有想要留宿的贵客。"沐惜追微讶之余,淡笑如风。
  苍迹不着痕迹道:"欠人人情总是要还。"
  "看来此次江南之行甚为有趣,只是不知这位贵客是谁?"
  "……栖凤山庄的庄主。"
  见沐惜追有片刻失神,苍迹不觉眉心微蹙:"总管似乎心不在焉,怎么,你们认识?"
  "不是,只因玉阶公子的盛名在江湖上流传甚广,惜追一时反应失当,望庄主勿怪。"沐惜追视线微垂,颜容笼在淡淡的烛影里,朦胧得使人看不真切,"不知玉阶公子何时来访?"
  "如无意外,应在明日巳时左右。"
  当时苍迹说的是如无意外,所以当翌日巳时一过,等待之人却未出现,他心中便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老乐师奉命出门探听消息,回来只说满大街的人都在议论着同一件事——
  昨日城里出现了两个苏青莲,而后在云莱客栈,真的苏青莲找上假的苏青莲,经过一番混战,假的苏青莲被带走收押,由皇城第一勇将李鹰司负责看管。
  沐惜追见苍迹的面色阴晴不定,心中已有计较:"莫非假扮苏青莲之人,就是……"
  苍迹并不说话,只是蓦然负剑上手,径自往门外行去。
  "庄主,李鹰司的银甲铁兵对付不易,请让惜追随行。"
  "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跟来。"
  决绝的语调同时也是不容违抗的命令,沐惜追望着苍迹离去的背影,若水的眼眸愈见幽深,半晌只无奈的一声叹息。

  第十二章

  李鹰司的银甲铁兵声名赫赫,上阵杀敌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令不少敌人闻风丧胆,但这并不代表属于银甲铁兵的每个人都是高手,苍迹对此一直有着清醒的认知,所以他选择在骚动尚未扩大时速战速决——各个击破总比被战术围攻要来得轻松许多。
  当烛火被剑气扑灭的瞬间,牢房里所有人都至少感到一霎那的错愕,而这一点隙缝对苍迹而言,显然已经足够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给骤然降临的黑暗蒙上了不安定的死亡阴影,素来骁勇的兵士被偷袭得措手不及,纷纷弃械退守。
  就在谁也看不清谁的混战之中,苍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来的清明,他的剑法极快,轻得像一阵风,却是呼啸的狂风,剑风扫过,遍地残兵,逼得对手只有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莫刀率先察觉到牢房里异常的骚乱,但他和君临都被镣铐锁在墙上,根本动弹不得。
  "主人,醒醒。"
  君临的四肢疲软无力,意识也混沌不清,莫刀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
  "啊,主人!!……"
  "唔……"
  勉强抬眼,君临只模模糊糊的瞥见一抹黑影自面前闪过,旋即铿然脆响,腕上的重铁镣铐应声脱落,整个人无力软倒的同时,一双有力的手自背后穿过,及时扶住了疲累的身体……令人心安的温暖扑面来袭,朦胧的意识也沉沉堕入了昏迷。
  "嗯?"苍迹一贯冷淡的表情因疑惑而有了些微变化,而后手腕翻转,凌厉的剑气顿时刺透冰冷的锁具,套在莫刀四肢的禁锢随之解除。
  "是你……"
  莫刀认出了来人是谁,眉间忧色不觉稍解。
  "发生何事?"
  苍迹问得简略,莫刀却在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他们见主人反应过激,所以给主人下了软筋散……"
  "……"
  苍迹无言,半晌将人打横抱起。
  莫刀压下心头的异样情绪,默默跟上前去。
  苏青弦在苏青莲的房间里等得太久,竟不知不觉沉入梦乡,直到感觉有人为自己披上外衣,方才猛然惊醒。
  "怎么就这样睡着了,会着凉的。"
  无论是关切的语调还是微微含笑的眉眼,此时的苏青莲俨然只是一个宠溺亲弟的兄长。
  见苏青弦怔忡着没有反应,苏青莲忍不住伸手在他发际轻揉了几下:"唔,该回神了。"
  "二哥?"
  "嗯。"
  "……真的是二哥??"苏青弦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难道还有假的不成。"苏青莲似笑非笑的调侃。
  "……你总算回来了。"咬紧下唇,苏青弦不无怨怼的挤出一句。
  "爹重伤卧床,王府的事务又十分繁杂,我一时抽不开身,让你受委屈了。"
  也许是苏青莲的声音过于温柔,听在耳里反而更容易使人生出流泪的冲动。
  "……二哥为什么要这么做?"颤抖的质问掩不住内心情绪激昂,苏青弦不觉身子前倾,双手用力的扣着桌沿,"大哥才是王府的小王爷,把所有的事情交给大哥处理不就好了,为什么二哥要趁大哥不在的时候越俎代庖?"
  "外人怎么想我不在乎,现在连你也要怀疑我么。"苏青莲低低的说着,眼神透出浓浓的倦意,"如果你回来只想责备我,那么等明天再说吧,今天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很累。"
  "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
  "爹重伤垂危的时候,大哥人在哪里?王府发生内乱的时候,大哥人在哪里?追查凶手需要有人主事的时候,大哥又在哪里?三弟,你扪心自问,我真的做错了吗。"苏青莲字句分明的说着,神情由波动一点一点转入平静,"爹既然命我打理一切,我就必须负起责任,就算现在爹改变主意,要让大哥接手,那么至少也要等爹醒来再作论断,你说对么。"
  "可是大哥他……"
  "他说什么?"
  "……没什么。"方才的理直气壮已然消失无踪,苏青弦的声音不觉低了下去,"我想去看看爹,不知道爹现在人在哪里?"
  "刺客的剑上淬有西疆奇毒,天下间唯有瑶母山巅的热泉可解,且泉水浸泡的时间不得少于七七四十九周天,期间若有丝毫打扰,极有可能功亏一篑。"苏青莲面色凝重,"早前我已派人送爹前往瑶母山,现在距离最早的期限尚有一月,除了静心等待,我们别无他法。"
  "……连去看望也不行吗?"苏青弦闷声道。
  "任何打搅都有可能造成变数,我不能拿爹的性命冒险。"
  "可是……"
  "放心吧,一同前往瑶母山的还有宫里的御医,只要解毒顺利,爹一定会好起来的。"
  先前的不豫在这般温柔的劝慰下渐渐消散,苏青弦却仍心存犹疑:"还有一事……"
  "嗯?"
  "在从扬州回来路上,我先是被封天府软禁,后来又不断遭到追杀……"
  话未说完,却见苏青莲的面色陡变:"好个封天府,居然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
  "多亏有苍迹一路随行……"
  "别说了,见你平安无事,这比什么都重要。"苏青莲上前把人搂在怀里,"如我料想无误,这件事必然与刺客脱不了关系,封天府方面我会派人调查,这段时间你不要随意走动,乖乖待在王府,知道么?"
  "嗯……"
  苏青弦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回到寒剑山庄,苍迹将人安置在预先备好的厢房里,却并未马上离去。
  君临身上依然是模仿苏青莲的装扮,连面皮也未曾换下,想来李鹰司等人并没有见过他真正的容貌,而莫刀随后的话证实了苍迹的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件好事,同时也能为今夜劫囚一事避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有劳庄主照顾主人,我去去就回。"莫刀惦记着要给君临熬汤解去软筋散的后劲,行色匆匆的便出了门,苍迹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来得及。不得已在床沿坐下,苍迹用沾水的湿巾为君临擦拭着面颊,并小心翼翼的揭去那一层几可乱真的胶质面皮。
  君临无意识的摇了摇头,想要躲开面上麻痒的触感,奈何却徒劳无功,随着脑中热感一点点攀升,呼吸不觉微促,额头也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感觉到有人在替自己擦汗,君临贪凉,柔嫩的面颊不停在那人掌心蹭来蹭去,宛如初生的动物一般,又是执拗又是可爱。
  摇曳的烛光掩去了苍迹的表情,但却遮不住从掌心传来的温热悸动,淡淡的光影笼在君临越来越红润的脸上,朦胧成一道诱人的魅影。
  苍迹直觉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但他的手被君临的脸颊贴着,那种温暖柔嫩的触感让他无法狠心挣开。
  君临的身体很热,脑袋比身体更热,体内像是有火在烧,几乎要将他整个焚毁了……想要纾解热源,但他却连一个手指也动不了,这种感觉比死还要难受。
  苍迹看出他的异样,眸色幽幽转深,半晌才下了决心似的,动手替他退去身上繁重的衣物。
  ……呼吸被堵住的时候,君临发出细细的呻吟,像是在拼命隐忍,而苍迹显然喜欢这样的君临,在他自己也没发觉的时候,眼神已经渗出了点点温柔。
  君临的身体修长而柔软,却并非完美无瑕,苍迹能察觉到掌下的肌肤缀有疤痕的触感,这些深浅不一的痕迹像是一种印证,但究竟是何种印证……苍迹无从知晓,他只是埋首在伤痕处轻轻啃咬,带着一点点无伤大雅的恶意,带着一丝丝莫名所以的怜惜。
  当苍迹进入温热的内部,君临秀美的眉头皱成一团,眼角隐隐有水光浮动,苍迹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难受还是因为高兴,因而并不急于动作,直到身下人咿咿呀呀呢喃着发出抗议,方才猛然动起腰杆,而后深深侵入——"嗯……唔啊!……"
  君临承受不住一般激烈的摇头,眼睫颤抖着睁开,却是视线迷茫找不到焦点,苍迹俯身贴上他的唇,迫他将微弱的呼声吞回喉间,让彼此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毫无缝隙。
  直至前所未有的官能快感如潮涌般奔腾而去,两人都有片刻失神,待回过神来,苍迹看到君临的红唇微微张启,身体兀自颤栗不停,气氛一时温馨而美好……使人不忍破坏。

  第十三章

  若以十年为限,君临并不认为自己比过去聪明多少。
  这一觉睡得很久,他依稀记得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有年幼的自己,还有一个总是隐隐绰绰的雪色人影,就是这一抹淡淡的白,成了他长大后从未放弃追寻的影子。
  君临不知道为什么在遗忘得如此彻底之后,偏偏又在此时忆起,以至于当梦醒了,心理上的强烈落差险险就要将他击倒。
  侍立于床榻的莫刀见君临醒来时眼神茫然,以为是软筋散的药效未过,便主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岂料君临只是抬眸四顾,黛色的眉微微蹙着,依然很困惑的样子。
  莫刀叹了口气,试探道:"主人,你有在听吗?"
  这一次,君临总算回过神来,习惯性的抿唇一笑:"……这里是寒剑山庄?"
  "是,主人昏迷了整整一个昼夜,任凭怎样也叫不醒。"莫刀眉眼微垂,掩去了眸中几乎要漫溢而出的忧色。
  "……谁帮我换的衣服?"君临揪着身上白裳的前襟,眼神戒备。
  "呃……"莫刀迟疑了一瞬,声音不觉低了下去。
  "是我。"
  房门倏然被推开,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来。
  君临隔着纱屏迎上苍迹的视线,唇角微弯:"……原来是苍兄。"
  "总管,人已醒,可以开始了么?"
  苍迹侧首问沐惜追。
  "可以,不过要劳烦庄主先将红绳为公子系上。"沐惜追低着头,雪白的发异常柔顺,垂落胸前宛如银瀑流泻,衬得形容愈加恬静。
  "嗯。"
  虽然苍迹觉得君临并非女子,即使近身诊脉也没什么不妥,但沐惜追的医术在城内素有名望,这么做必然有其医理可寻,所以苍迹选择忽略心头的淡淡疑惑,转到屏风后面替君临将红绳系在手腕。
  "苍兄,你这是何意?"君临由他动作,只是语调带着几分不悦。
  "病了就要看大夫,这是常理。"
  "我没病。"君临蹙眉。
  "有没有病必须大夫说了算。"
  "主人,让大夫看看也好。"一旁的莫刀倏然出声,却是帮着苍迹说话。
  "……"
  君临生着闷气,但也知道反抗无用,所以只抿唇不说话。
  时间一点一滴慢慢流逝,直至绷紧的红绳蓦然松落,苍迹方才隔着屏风朝沐惜追道:"情况如何?"
  "这……"沐惜追略一犹疑,并未马上将心中所思说出。
  "总管不必顾忌,有话大可直说。"
  "以公子的脉相观之,体内应是蛰伏着一股戾气,并经由周身血脉流窜,这股乱流虽不致命,但如果不及早清除,日后恐有大患。"
  君临对他所言之事心知肚明,不免心生几分捉弄之意:"请问阁下尊姓?"
  "……姓沐。"
  君临微微一笑:"那么,沐总管打算如何对症下药?"
  "……"
  沐惜追沉默了半晌,似有难言之隐。
  "总管但说无妨。"苍迹淡淡的开口。
  "……此症无药可解。"
  "嗯?"
  "……需人解。"沐惜追幽然低叹,"想来下毒之人居心叵测,还望公子擅自珍重。"
  "此乃个人私事,不劳沐总管费心。"君临不愿让他继续说下去,转而朝苍迹道,"反正死不了,苍兄也无须挂碍,在下初来乍到,难道苍兄不打算一尽地主之谊么?"
  苍迹却不接话,开口仍是问沐惜追:"总管方才所言何意?"
  "没什么……"沐惜追思虑片刻后出言建议,"荷塘的莲花开得正好,庄主何不与公子前往一观?"
  "莲花?此地居然也有莲花?"君临又惊又喜,面上表情雀跃。
  苍迹见状,不觉放缓了语调:"荷塘素来由总管一手打理,你有兴趣吗?"
  "那是自然,走吧。"君临急匆匆的下床,向往的神情竟与孩童无异。
  屏风的另一端,沐惜追仍是低低的埋着头。
  君临自他面前经过时脚步顿住,呼吸也为之一窒:"你……"
  "嗯?"
  沐惜追缓缓抬起头来,眸色微讶。
  目眩瞬间,君临注意到面前之人蓄着一头白发,形容虽与记忆之人有八分神似,但转念思及人死不能复生,眼神顿时恢复了清明:"抱歉……在下失礼了。"
  "无妨。"沐惜追莞尔一笑,似乎并不介意。
  待君临与苍迹走后,沐惜追侧首,发觉莫刀正一瞬不眨的打量着自己,便浅浅一笑:"兄台为何这样看我?莫非我们以前见过面?"
  莫刀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说话的时候神情颇为窘迫:"……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沐总管真的与我认识的一个故人很像。"
  "哦?谁呢。"沐惜追的语调带着淡淡的好奇。
  "这……两位的年岁有所出入,想来应是巧合,不提也罢。"莫刀看起来有些懊恼。
  "既是巧合,兄台也不必挂心,若无他事,我先离开了。"
  沐惜追稽首一礼,迈步出了门去,莫刀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怔忡,旋即又自嘲的呢喃:"不可能的,如果是他,主人怎会认不出来?一定是我想多了。"
  ……房间里雾薰缭绕,待人去后,徒留盈室暗香。
  是夜,行书苑内灯火通明。
  苍迹一路循幽径而来,敲开了沐惜追的房门。
  "门未锁,请进吧。"
  "嗯。"
  门扉被推开,苍迹缓步踏入房内。
  "庄主深夜来访,不知所谓何事?"沐惜追温柔垂首,任由长睫覆住颜色幽深的眸。
  "今日你言而未尽,想必是有难言之隐。"
  "这……庄主想知道什么呢?"
  "何谓无药可解?何谓人解?"
  "天下唯有春情无药解,这么说,庄主明白了吗?"
  沐惜追言辞轻缓,苍迹听得眉头微蹙:"……可否请总管明言?"
  "惜追斗胆问一句,公子先前是否被人下过媚药?"
  苍迹沉默片刻,随后微微颔首。
  "若惜追猜测无误,此毒名曰死亦合欢,乃是世间罕见的媚毒,服毒后的十二个时辰内若无解药,情毒就会滞留体内,药石罔效,此谓无药可解。"
  "那么人解呢?"
  "药石不灵,自然就要人解。"沐惜追幽幽一声轻叹,"下毒之人目的不在取命,而在虏情,春情虽不致命,但身受其害必惹祸端,所造成的后果有时候比死还要可怕。"
  "……要怎么做?"
  "庄主若有心,近日就多陪着公子,只要药性发作时及时得到纾解,情毒的效用就会减弱,一次减半,直至完全清除,反之则情毒加倍汇聚,越到后期反扑越严重,也许一次压抑就能让之前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如何确定情毒是否完全清除?"
  "……若连续三月都没有发作的迹象,那就应该无事了。"
  "依总管之见,情毒发作可有固定的时机?"
  "情毒发作的时限并无特定,但晚间应多于白日。"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日同出,夜同寝?"
  "……若庄主不愿,惜追料想愿为公子解毒者大有人在。"
  "哦?这些人中可包括总管?"
  见苍迹面色骤冷,沐惜追不觉苦笑:"惜追只是说了实话,庄主无须动怒。"
  "我动怒了吗。"
  "庄主没有动怒吗。"
  "……夜深了,总管早点休息吧。"半晌的沉默过后,苍迹蓦然开口。
  沐惜追静静的躬身一礼,目送苍迹离去。

  第十四章

  认识君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段岁月太遥远,而深埋的记忆太模糊,时间的浊流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自青葱的洪荒奔腾而过,快得让沐惜追连它的尾巴也抓不住。
  曾经他是一名教学授业的夫子,博闻多识人人敬仰;曾经他是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孤僻自傲却又寂寞得使人心生怜爱,也许一开始真的是出于长辈对后辈的关怀,但彼此之间的信任何时发生了变化,沐惜追不懂,也无意再去深究,他已为当时的年少疏狂付出了沉痛的代价,而今白发千丈,并不是想否定过去的自己,而是不忍再追忆。
  多年以后,玉阶公子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沐惜追隐姓埋名,在寒剑山庄偏安一隅。
  原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生,在命运之神的捉弄下意外相逢,只是时过境迁,沐惜追已非当年风姿翩然的儒者,君临亦不再是冷漠孤僻的青涩少年,曾经沧海难为水,回首不谈风与月……再见面,沐惜追无言,因为沧海桑田,浓情也成陌路,欲诉,亦不知从何说起,唯恨西风怅惋,静夜扰人眠。
  苍迹命人在房内添置床褥的时候,君临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受凉,直至夜深,见苍迹和衣守在屏风之外,方才隐隐察觉出他的用意,当下只微微一哂:"苍兄,你不必勉强至此……不过是情毒罢了,在下还撑得住。"
  等了半晌,不见苍迹说话,君临以为他睡着了,正打算绕过屏风一探究竟,苍迹却倏然扬袖,熄了房内烛火。
  "睡吧,明日我带你四处走走。"
  "……"
  君临张口欲言,最后只妥协一般道了晚安,径自解衣睡下了。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两日,君临把寒剑山庄里里外外都逛了遍,便又打心底生出几许乏味来。
  "莫刀,准备马车,我要去城里转转。"
  见君临一脸的心血来潮,莫刀想到之前那辆簇新的马车还丢在云莱客栈,不免还是心疼:"主人,不如徒步出行吧!万一遇上什么事,也比较容易脱身。"
  考虑到莫刀言之有理,君临勉强同意了。
  皇城仍是热闹的。
  耍杂的艺人在市面上摆好摊子,周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不少人,不时传出几阵叫好声;戏台上的花旦油头粉面,几个小生走荒腔舞刀剑,暧昧不清的唱词勾得台下看官神色痴迷,放眼过去举座皆沉醉,只除了一脸兴致缺缺的某人。
  "主人,要回去了吗?"莫刀见君临拂袖要走,紧绷的神经不觉稍稍松懈。
  "嗯。"
  君临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只是心里一阵一阵空虚得紧,飘飘荡荡的落不到实处。
  就在主仆二人欲离开之际,前方蓦然有人拦路:"公子请留步。"
  君临抬眸瞥了来人一眼,确定不认识之后便径自往他身边绕过。
  "唉,公子且慢……"
  那人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一旁的黑衣侍卫横刀出鞘,泠然的寒光慑人心弦。
  "两位误会了,小的是奉了我家少爷之命,特来邀请公子上楼一叙。"来人谦恭的低头,言辞十分客气。
  君临示意莫刀收了兵器,眉头微微蹙着:"你家少爷是谁?"
  "我家少爷姓霍名丹,统管北八省武道联盟,曾在武林大会上与公子有一面之缘,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与公子巧遇,因此才冒昧相邀,望公子切勿推辞。"
  ——霍丹??
  ……不认识。
  "抱歉,我还有要事在身,改天吧。"
  见君临仍是要走,那人虽是着急,却也只能无奈道:"敢问公子目前休居何处?日后我家少爷也好登门拜访。"
  "贵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莫刀,我们走吧。"
  一俟摆脱纠缠,君临头也不回的旋身就走,莫刀深知自家主人是易惹"桃花"的殊异体质,这种情形显然也是司空见惯,唇角不觉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苦笑。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出乎君临意料的是,这一次出游,终究给有心人留下了话柄,玉阶公子做客寒剑山庄的消息在皇城不胫而走,到底还是给苍迹添了麻烦。
  霍丹登门拜访的时机正好,老乐师尚未把人领到大堂,两人便在穿井处撞见君临几近昏厥的倚栏趴着,蹙眉喘息不止。
  "这是……"
  老乐师还在发愣,霍丹已然抢先一步上了台阶,紧张的把人扶在怀里:"公子,你没事吧?"
  "唔……?"情毒突然发作,较之以往来势更为汹涌,君临虽是勉力镇定心神,却也只模模糊糊的辨出一抹青兰的姿影,感觉甚为陌生。
  眼前是难得一见的人间艳色,霍丹望得痴了,心头像有小鹿横冲直撞,呼吸也急促起来。
  苍迹远远见到两人姿态亲密的偎在一起,眼神骤冷的瞬间,下意识的握手成拳,出言便是讽刺:"原来两位是旧识,看来是我出现的时机不对。"
  霍丹与苍迹在生意上素有往来,但交情不深,此时见苍迹误会,也不开口澄清,只是顺着他的话道:"公子身体不适,我想先带他去看大夫。"
  啪——
  苍迹分明听见右手指节挫响的声音。
  ……
  正在气氛僵持的时候,一道白影倏然自廊上缓步而来。
  "要看大夫这里就有,不劳霍少爷费心了。"沐惜追巧手一翻,不动声色的将人自霍丹怀里扶过,转而朝苍迹淡然道,"想来公子是旧疾发作,意识混沌难免识人不清,惜追先带公子回房歇息,庄主也一起来吧。"
  "嗯……"苍迹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暗示,面色稍霁,但心中忿意未平,因而下逐客令时口吻愈发淡漠,"乐师,送客。"
  霍丹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老乐师笑眯眯的伸手拦下:"霍少爷,庄主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请吧。"
  "这……好吧,我改日再来。"
  君临朦朦胧胧的抓着沐惜追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手;沐惜追眼帘低垂,手腕微微用劲,试图在苍迹看到之前将他的手指掰开。
  "风……"
  宛如梦呓般的呻吟骤然响起,沐惜追心神一颤,几乎就在他狠心将袖腕扯离的同时,苍迹迈步踏进房内。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惜追听出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愠怒,不觉抿唇苦笑:"庄主为何不多信任公子一点?"
  "总管此言何意?"
  "公子对庄主有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不是病到糊涂,又怎会让别人碰他?方才分明是霍丹一意纠缠公子,庄主关心则乱,才会一时被眼前所见蒙蔽。"
  "……谁说我关心则乱。"苍迹语调冷然。
  "恕惜追斗胆,敢问在庄主心里,究竟把公子当作何人?"
  "……"
  "如果庄主觉得对不起苏三少,那就快刀斩乱麻,这样对彼此都好。"沐惜追轻叹一声,又道,"惜追言尽于此,告辞。"
  片刻的沉寂过后,苍迹的视线移转,眼神复杂难解。
  君临渐渐的耐不住体内情潮折磨,开始无意识的用手撕扯着薄裳的襟口,莹润的眼眸水雾蒸腾,绯色一点一点染红雪白肌肤,房间里萦绕着似有若无的喘息。
  苍迹正兀自在情理之间挣扎,一道低沉的声音蓦然隔着门扉传来:
  "苍庄主,你打算观赏到何时?如果不愿,我很乐意为主人分忧。"
  ——是莫刀!!
  心弦被撩拨的瞬间,苍迹走到床沿坐下,层层纱帐瞬间撩落,纷纷扬扬似一幅画。
  门外,莫刀无声静立良久,蓦然惊觉,掌心已然攥出了道道红印,痕迹那么深,像血。

  第十五章

  这一次,苍迹没有离开,君临就睡在他怀里,醒来的时候像是吃了一惊,险些就要从榻上滚落,幸亏苍迹手快,及时把人捞了回来,可君临的表情还是怔怔的,似乎一直在发愣。
  与前几次欢好的结果不同,眼下的气氛有点微妙,但也混着说不清的尴尬。
  苍迹率先回过神来,淡淡道:"怎么了?"
  "呃……没事。"
  君临掩饰般轻咳一声,俯身去扯丢在地上的衣服,奈何手脚忙乱的穿不齐整,登时气恼的朝门外叫唤:"莫刀!还不快来帮忙!!"
  "……是,主人。"
  隔着雕花木门应了一声,莫刀迟疑片刻才推门进入,只是帮忙归帮忙,眼睫始终低低的垂着,模样极是安分。
  苍迹不动声色的看着君临穿戴端整,而后看他拖着莫刀匆匆离去,心头虽是气闷,但唇线却抿得很紧,几乎一语不发。
  及至出了门,君临大大的喘了口气,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
  "主人,你没事吧?"莫刀不明所以,不由得语带困惑。
  君临用力抓着扇柄,神色狐疑:"莫刀,我问你……抱我进房的人是谁?"
  "啊?这……主人不记得吗?"
  "记是记得,但不那么清楚……"君临的口吻颇为懊恼,"可我肯定,抱我进房的不是苍迹啊!"
  "……难道主人不喜欢苍庄主?"
  莫刀反问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君临面上一阵火烧火燎,瞬间就闹了个大红脸:"……有这么明显吗??"
  "呃,也不是……"莫刀支吾着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但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主人也不会三番两次让苍庄主近身……"
  "够了,给我住口!"别说莫刀不好继续把话讲完,就连君临也窘得有些听不下去了,"你只要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就好!"
  "是谁抱主人回房,这点很重要吗?"
  君临执扇的指尖倏然收紧,半晌面色严正道:"很重要!"
  莫刀闻言一怔,旋即低低苦笑:"……是寒剑山庄的沐总管。"
  ——果然是他!
  见君临咬牙切齿的转身要走,莫刀顿时哑了声调道:"主人,你不能去找他。"
  "哦?为何不能?"
  "那个人已经死了,不管沐总管与他长得如何相似,他们都不是同一个人。"
  "胡说!!"君临忿然拂袖,"你们都说他死了,可谁也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身。"
  "主人你冷静一点……"莫刀看着君临的眼神带着痛心疾首的黯然,"当初老庄主那么对他,又把人从那么高的山崖丢下去,他不可能还有命活着!"
  "如果他活下来了呢?如果他还活着……"久久被压抑的记忆潮涌而至,几乎要让君临承受不住,眼角莫名一阵酸涩。
  "主人有主人的坚持,但莫刀有莫刀的做法。"
  "你什么意……唔!!"
  背后一掌破风奇袭而至,君临猝不及防,话音未落,身子已倏然软倒,意识也瞬时昏迷。
  "对不起,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莫刀也不会让主人重蹈覆辙……"
  喃喃语罢,莫刀毫不迟疑的将昏厥之人背负上身,朝反方向大步离去。
  出了寒剑山庄,往南是一座幽深的峡谷,通道不过百米宽,两侧却是陡峭的山壁,是易攻难守的地势。
  峡谷里总共埋伏着六队人马,弓箭齐备,只待目标出现便要强行掳人。
  不多时,峡谷风口处一阵尘沙飞扬,待众人定睛看时,赫然见莫刀一手圈人一手扬鞭,沿着狭道纵马飞驰而来。
  "少爷,你确定要为了一个玉阶公子与寒剑山庄为敌吗?"老仆不无担忧的问。
  霍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马上之人,语调不耐:"只要动作快些,干净利落的把人抢过来,谁会知道是我们下的手?"
  "可是……"
  "别再可是了,玉阶公子我志在必得,你们只管奉命行事,但记住,千万别伤到美人。"
  "……老身遵命。"
  见多言无益,老仆也不再浪费唇舌,手臂高高扬起,众人得令,霎那间弓箭如雨,齐齐朝着峡谷间奔驰的骏马疾射而去。
  一声长嘶,马儿受惊同时,前蹄后仰着竖起,莫刀措手不及,瞬时就被甩落在地。
  "唔!!……"
  用身体护着君临在地上转了一圈,皮肤被碎石碾破的刺痛感让莫刀忍不住闷哼出声。
  岭上众人见机不可失,顿时纷涌而出,莫刀尚来不及拔刀,腿上便狠狠挨了一下,红血在空中划成一道长弧,而后喷涌着洒落尘埃,顷刻间又是血流如注。
  "可恶……"
  只当是遇上了劫匪,莫刀咬牙硬撑着站起来,刀锋锐利,出招无情,对手虽然一个个不支倒下,但却像怎么也砍不完似的,眼前密密麻麻都是人。
  君临在被人扶上马的时候清醒过来,睁开眼视线模糊,耳边回荡着兵械相击的鸣响。
  "……你们是谁?"眉尖蹙起,君临问得有些乏力。
  霍府的几个护卫先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机灵些的立刻翻身上马,把人圈在臂间扣动了缰绳。
  君临瞥见不远处莫刀浴血奋战的身影,神思顿时清明许多,当下甩出随身薄扇击向环在腰间的手,只闻一声惨呼,那人自马上滚落,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到一条断臂飞旋而出,血水腥腥点点,周围宛如下了一场红雨。
  "主人……"
  "把手给我!!"
  毫不迟疑的冷喝一声,君临策马前驰,经过莫刀身边时颜容微俯,于混乱中一把将莫刀拽上马背。
  嘶——
  剧烈的动作拉开了腿上的伤口,莫刀倒抽一口冷气,硬是咬牙将呻吟咽回了喉间。
  "你受伤了?"
  君临按住他的手背,试图回头查看时被莫刀出声制止:"小心前面!!"
  "嗯……"下意识的拖长尾音,君临眸光一凝,全神戒备。
  就在峡谷的正前方,八名用箭好手弓步曲膝,早已虎视眈眈的摆好阵势,矛头直指马上二人。
  "主人,让我来……!"
  莫刀想要夺过缰绳,奈何君临怎么也不肯松手:"你伤得不轻,别再逞强!"
  "带着我,主人是闯不过去的!"
  峡口迫在眉睫,莫刀毅然决定翻身下马。
  君临闷声道:"要走,两个人一起走,我绝不允许你倒在这里,也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主人……"
  "住口,给我打起精神来!区区箭阵算得了什么!抱紧我,别松手!"
  ……手,缓缓缠上面前纤瘦的腰身,除了彼此肌肤相触的地方,莫刀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了——
  箭网密集,似漫天飞羽,转眼却成夺命利刃,纵使君临全力施为,却仍是难挽败象,正当千钧一发,忽闻背后传来破风声,一人一马自狭道奔驰而至,黑色披风在谷中乱流激荡下猎猎飞扬,势若流星疾雨,所经之处遍地哀嚎。
  弥散在风中的气息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君临难以置信的偏首,映入眼帘的是苍迹线条俊逸的侧脸。
  "苍兄?……"
  "嗯。"
  再无多余的言语,两人并肩策马,全力以赴,在一片混战中,唯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宛如妖幢鬼魅……剑锋扫过,红河血涌。

  第十六章

  再醒来天色已暮,吱呀一声响,君临推门进来,晚霞残照,把人面映得如敷粉彤红,莫刀心虚的别开视线,并不言语。
  "你伤到腿骨,短时间内不能下床走动,就在这里好好休养吧。"
  莫刀试着动了动受伤的右腿,愕然发现膝盖以下竟完全没有知觉。
  "我的腿……"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君临笑着揉揉他的发,俏皮的眼神带着些许宠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连责骂你的兴致都没了。"
  "主人……"
  "这次的事情我不追究,但你记住,下不为例。"君临轻咳一声,神色肃然。
  "没想到峡谷里竟然会有匪徒出没……"莫刀说着,眼眸微黯。
  "你真以为那些人是匪徒吗?"君临泠然低笑。
  "不是劫匪?"
  "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也八九不离十,这些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要有自掘坟墓的觉悟。"君临难掩面上厌恶之色,"什么北八省武道联盟,不过是一群仗势欺人、卑鄙无耻之徒,最后还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
  "抱歉,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也不会害主人遇到埋伏……"
  "与其道歉,不如好好准备你的说辞吧!"
  "……什么?"
  "难道你不打算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吗?"君临斜睨着他,"突然把我敲昏带走,这与绑匪的行径有何不同??"
  "我……我是为了……"
  "嗯?为了什么?说清楚。"
  莫刀支吾了半晌,终是无奈轻叹:"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好吗,主人那么痛苦的样子,我再也不想看到了。"
  君临唇齿微阖,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庄主虽已亡故,但他留有遗命,绝对不允许那个人再踏进山庄一步……如果沐总管真的就是那个人,主人打算怎么办?要是强行把人带回栖凤山庄,一定会再次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主人又要为了同一个人,再次与所有人为敌吗?"
  "你不懂……"
  "……那就请主人把话说明白,好吗?"
  "过去的我太软弱,所以才没有能力保护他,但这并不代表现在的我还与从前一样……"
  "主人的确变得比以前强大,可感情的事与一个人的实力强弱无关。"莫刀放缓了语调,"就算主人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后果仍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我不能让这种意外发生。"
  "现在说这些都是枉然,或许他根本不是那个人。"
  "主人还是坚持要去找他吗?"
  "现在人不在府内,我要如何找他。"
  "不在?他去了哪里?"
  "乐师说他一早就出门了,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如果他是有心回避呢?"
  "这样只会使人加深怀疑,我相信聪敏如他,不会做出这等欲盖弥彰的举动。"
  "说来说去,主人就是不肯死心了?"莫刀默默闭眼。
  "我就是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烂脾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君临抿唇一笑。
  ——那我希望,那个人永远不要回来。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莫刀不无悲哀的想。
  还未走到行书苑,沐惜追就看见了君临,雪白的薄裳被微风拂得轻袂飘扬,丹青绘面的纸扇握在掌中,身后一轮巨大的圆月,仙姿绝尘,只消一眼,恍如隔世。
  "沐总管总算回来了,不枉费我一番苦等……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一声清雅的低唤,沐惜追回过神来,唇角泛起浅浅的笑意:"寒舍简陋,蒙公子不弃,里面请吧。"
  脚步迈开,涟漪消敛,周围气息瞬时如无波之水,脉脉而沉静。
  "未知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沐惜追一面淡淡的问着,一面端壶煮茶,长睫覆下,眉眼煞是温柔。
  "沐总管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呢?"
  "恕惜追愚钝,不能理解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过去荷风相随的那段日子,我不信你一点都不记得。"
  "惜追生于北疆,长于北疆,从来不曾去过江南,就连栖凤山庄的名号也只是耳闻罢了,怎有可能是公子旧识?这个世上面容相似者不在少数,公子实不该将惜追误认他人。"
  "既然你说自己不是他,那敢让我亲身一试吗?"
  "这……惜追不知公子此言何意。"
  锅炉水开,滚滚而沸,沐惜追清颜微俯,动手为君临沏茶,霎时淡香盈室,绕梁不止。
  "就是这个意思……"
  纤长的手指轻抚秀颜,借势揽下那人皙白玉颈,君临只微一仰首,柔嫩软唇相触瞬间,各自震颤。
  "……惜追非是此道中人,抱歉。"
  讶然的神情自眸中一闪即逝,沐惜追不着痕迹的回身落座,面色如常。
  "是吗。"
  绛红的唇瓣色泽湿润,微弯的弧度看上去分外美好,魅颜淡淡,几可摄人心弦。
  沐惜追视线微垂,眉目稍显困倦之意:"夜深了,公子不回去歇息吗?"
  "如果我说不呢?"
  "嗯?"
  "沐总管不敢看我,是因为心虚吗?"
  "公子是庄主的贵客,实不该在此久留。"
  "顾左右而言他,这样的托辞不算高明。"
  沐惜追不无疲累的笑笑:"那公子要怎样才肯相信,惜追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我说过,让我亲身一试。"
  "方才公子不是试过了?"
  "对你而言,这样的程度就够了吗。"君临颇有深意的抿唇一笑,"以前你是如何对待我的,莫非现在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公子执意要误会到底,惜追无话可说。"
  "你在怕什么呢?"君临一粒一粒揭开前襟的束扣,动作极是缓慢,"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迹……直到现在也不曾消退啊。"
  "夜里天凉,万一感染风寒就不好了。"沐惜追自壁橱里取出披风为他裹上。
  "慕风,有必要伪装得如此彻底吗?"
  就在说出那人名字的霎那间,君临感到扶在肩头的手倏然一僵,不等他挪开,君临将自己的手覆上那人的:"为什么不肯认我?要是你气我这些年不知自爱,我可以答应你以后都不再和别人纠缠不清!这样你还是不肯认我吗??"
  "公子误会了……"一声轻叹,沐惜追的语调带着深深的无奈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生活,别人无权问责,请公子莫再为难惜追了。"
  "为难?要你认我有这么难吗?……"君临先是喃喃低语,旋即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萧瑟而又苍凉,令闻者惊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肯认我,但是你在一起的过往,我从来不曾忘却……多年未见,我心依然,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不做栖凤山庄的庄主,我可以与你退隐江湖……"
  "公子,你累了,惜追送你回去休息。"
  硬生生的打断他的话,沐惜追无意再听下去,不料手背上蓦然燃起灼热之感,难以置信的垂首,却见泪珠自君临眸中淌落,一颗一颗砸在手上,触肤滚烫。
  无言的沉默持续了半晌,倏闻一声幽叹:"你这是何苦……"
  "你还要坚持说自己不是慕风吗?"
  "如果说是能让公子面对现实,惜追妥协也无妨。"
  "你……"
  胸口闷气上涌,君临朦胧着一双泪眼瞪视沐惜追,只是说不出话来。
  "……抱歉,惜追不是公子口中的慕风。"
  "你果然不是他……"拨开仍扶在肩头的手,君临眸色微黯,"方才有失礼得罪之处,还请沐总管见谅。"
  直到眼前之人踏出房门,所有的伪装尽数崩塌,沐惜追身形微晃的攀住桌沿,十指深深扣入檀木,眸中柔影破碎,久久无言。

  第十七章

  苍迹被一阵浓郁的醉香引至后园,绕过莲花盛开的清湖,入眼即是满地的酒坛,亭子里是斜倚着画栏的君临,一派借酒浇愁美人忧的洒脱恣意。
  见有人来到,君临头也不回,扬了扬飘长的袖,似是邀请,又像是在逐人,苍迹选择将他的意思理解为前者。
  一个人饮酒,是种有苦说不出的愁闷,而有人共饮,不是变成酒后吐真言的开端,那就是发展为酒后乱性的借口,无论哪种结果,显然都是一种极端。十数年的陈年佳酿灌进嘴里,却与普通的酒水无异,喝酒喝到这个份上,君临知道自己醉得不轻了,但是他无法停止,因为清醒只会让人心如刀绞。
  "你喝得太多了。"苍迹淡淡的开口,手上却没有任何阻止的动作。
  君临置若罔闻,喝酒的时候微微后仰着头,任由酒液打湿了襟口,重裳浸透。
  苍迹不再多说什么,默默提起手边的酒坛,拍开了封泥。
  三更过,夜风渐凉,君临迷迷糊糊的想要起身,却踉跄着一头栽倒在苍迹怀里。
  "我扶你回房歇息。"
  君临摇头,表示不愿意。
  "这里风大,你不怕冷?"
  "……不冷。"
  喃喃说着,君临本能的往苍迹怀里钻了钻,分明是把人体当成了暖炉。
  "你不冷,可是我冷。"
  苍迹不由分说的拽他起来,小心跨过满地乱丢的酒坛子,往厢房的方向迈开了步伐。
  君临安分了不到半刻,胃中酒液开始作祟,行经一株古树便再也撑不下去,挣脱束缚踏前几步,无力的扶着枝干呕吐起来。
  苍迹眸色骤变,想要将人扯离,不料一个失神为时已晚,专司诱敌的机关被触动,君临只听见脚下轰隆一声巨响,重心瞬间失衡,慌乱之中扯住苍迹的袖腕,下一秒天旋地转,两人双双跌入,树洞却像是深不见底,过了许久才由里面传出一声闷响,而后便再无动静了。
  ……就在意识陷入昏厥的前一刻,苍迹心底第一次对老乐师精湛周密的机关术产生了深深的怨怼。
  君临是被身上强烈的腰酸腿痛给疼醒的,并且感到脑袋前所未有的沉重,苍迹背倚着墙角曲膝而坐,形容清冷,看起来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
  "嗯……苍兄,这是哪里?"宿醉之后的声音带着略略嘶哑,君临一头雾水的低喃,"好黑啊,怎么不点灯?"
  "这里是用来关押入侵者的密室,什么都没有。"
  "……苍兄是开玩笑的吧?"
  "你说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君临以指抚额,神情带着几分颓丧。
  "昨夜你喝醉了,无意中触动暗设在树上的机关。"
  君临有点明白了,不过马上又疑惑起来:"那现在要怎么出去?"
  "等吧,等乐师来了,自然就有办法出去。"
  "什么意思?"
  "密室机关的设计者是乐师,打开密室的方法只有我和乐师两人知道。"
  "……既然知道出去的方法,为什么还要等?"
  "密室只能由外面开启,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
  半晌,君临认命了,索性就着原来的姿势躺回去:"苍兄倒是冷静得很,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万一没有人发现我们被困在这里……"
  "机关一旦被触动,马上就会拉响警线,想必总管已经知晓,只怕是将我们当作擅闯山庄的贼人了。"
  倏然听苍迹用平淡的口吻提及沐惜追,君临心中情思翻涌如潮,气氛一时静谧,彼此的表情隐匿在幽深的暗影里,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此时此刻,老乐师不在寒剑山庄,之前苍迹曾命其查探能够确定峡谷伏兵身份的证据,所以他孤身一人来到了南道峡谷,而且行动前并未知会任何人。
  莫刀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不无悲戚的怀疑,君临也许是嫌他累赘,所以独自跑到外面逍遥去了……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叩门声响,旋即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
  "是我,沐惜追,请问可以进去吗?"
  "啊……进来吧。"
  莫刀甚少被人这般客气礼待,只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那打搅了。"
  门扉被轻柔推开,泄进一地残阳夕照,沐惜追自朦胧的光影中缓步走来,身姿脱俗宛若入世仙者,莫刀怔忡的望着,有片刻失神。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唇瓣微抿,来人眸中的笑意轻柔如风。
  "不是……是我逾矩,让沐总管看笑话了。"莫刀面色微赧,"呃……找我有事吗?"
  "不知今天公子可有前来探望过?"
  "这……"莫刀摇了摇头,神色颇为黯然。
  眉心微蹙,沐惜追发出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怎么了?是不是主人他……"莫刀的心脏猛然揪紧。
  "目前尚不能确定发生何事,但昨夜有人擅闯山庄,公子和庄主又不见人影,我担心他们会有意外。"
  莫刀听得心下一颤,竟翻身想要下床,沐惜追忙伸手拦阻:"你伤势未愈,需要静养。"
  "……我要去找主人。"低喃的语调,却带着几分执拗。
  "放心吧,我已派人出府寻找,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沐惜追耐心劝慰。
  "可是……"
  莫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沐惜追略施巧劲,摁回了床榻:"只有先养好身体才能保护别人,以你现在的伤势,连行走都成困难,更遑论其他。"
  "我不想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像个废人一样吗……?
  思绪溯及过往,殇痛无声泛滥,沐惜追刻意略去心湖震颤,淡然展颜一笑:"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人生无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主人遇到危险……"
  莫刀说不下去了,因为担忧如此沉重的堆积在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答应你,只要一有消息,定会马上告知,你要做的,便是安心接受治疗,明白么?"
  "……沐总管打算怎么做?"
  "从山庄夜闯者身上下手,或许是最有效的方法。"沐惜追略一沉吟,又道,"不过……现在闯入者被困在密室,要想确定他们的身份,必须等乐师回来才行。"
  "那乐师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不能肯定,但在此之前,我对庄主他们有足够的信心。"
  沐惜追的声音仿佛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轻易的将人心中的波澜抚平,像是海纳百川,像是春风化雨,莫刀不安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点一点弥顺,渐次回复清明。
  ——说一点都不担心那是骗人的。
  从莫刀房里出来,平静的笑容敛去,眉尖染上淡淡忧色。
  天边红霞似血,沐惜追倚栏而立,徐风带起衣袂轻舒,斜阳怅惋。
  记忆如酒,不知从何时开始,追味已成习惯,尝过生不如死的感觉,方懂得珍惜生命可贵,沐慕同音,自名惜追,或许是为了忘却,也或许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可忘却……平静的表象掩不去锥心的刺痛,有时候懂得如何恰如其分的粉饰太平,也是一种活着的证明。

  第十八章

  身处无明之间,对时间流逝的感觉仿佛也变得迟钝。不知道究竟等了多少个时辰,眼睛习惯了幽黑的环境,对周围的事物,已能依稀的辨出轮廓来。
  苍迹就那样在暗处曲膝坐着,时间过去这么久,甚至连姿势也不曾变过。
  自上面跌下来的时候,脑袋是浑浑噩噩的,醒来后手脚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刮伤,君临的心情不算很好,最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胃囊空空——好饿。
  瞥见苍迹一脸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的淡定表情,君临心想或许他早有准备,所以满怀期待的开口问:"就算是关押囚徒的密室,也有储藏食粮的地方对不对?"
  寂静的空间里回荡着自己的声音,君临等着苍迹回答,可是苍迹并不说话。
  "苍兄……抱歉,是我拖累了你。"
  沉默,又是沉默。
  君临心中着恼,赌气一般闭了眼,再也不肯多言。
  渐渐的,胸口的闷气越堆越重,几乎要燃成一团热焰,灼烧的温度慰烫了肌肤,一点一点顺着四肢百骸蔓延,直到连呼吸也喘了起来。
  ……不好。
  眼眸猛地睁开,君临开始恼恨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什么时候发作不好,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算了算了,忍吧,忍的次数多了,说不定也就习惯了。
  心念既定,君临再次阖眼,只不过满盈而出的水雾润湿了长睫,兀自颤抖不已,攥紧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带着微微的刺痛,却让体内的情潮翻腾得愈加汹涌。
  "唔……"
  檀口微启,茫茫然一声低吟泄出,君临几乎是立时回过神来,顷刻间后悔莫及。
  "过来。"
  苍迹倏然开口,用的却是命令的语气。
  "……"
  君临告诉自己不要理他。
  "……我叫你过来。"苍迹的口吻不耐。
  "……情毒发作而已,不劳苍兄费心。"君临咬牙偏过头去。
  苍迹的语调更冷了:"三次与四次并无区别,一时任性足以让你前功尽弃。"
  "那也与苍兄无关吧。"心中被莫名的郁气充盈,几乎要让君临失了冷静,"未来之事谁也不能预料,就算苍兄能帮我一时,难道能帮我一世吗?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我不能保证最后的结果会变成什么……所以,到此为止吧!"
  在听到"到此为止"四个字时,苍迹只感到心底被一阵彻骨的冰寒所笼罩,面上却仍是沉静一如如常。
  "……为了与我划清界限,就算情毒反扑也没关系吗。"
  "苍兄想听实话么?"君临眉梢微挑,眸底尽是晶莹的笑意。
  "……说。"
  "死亦合欢虽是罕见的情毒,但要解开非是难事,一切唯有愿与不愿意而已……莫刀关心我,必不忍看我受苦,小王爷爱我,他定是欢喜帮我的,真要解毒,并不是非苍兄不可,你说对吗?"
  说的人云淡风轻,听的人却似是无法忍受,握拳的手太过用力,指节已然泛白。
  "……如果我不答应呢?"
  "……"
  "你的身体,我不希望别人看到。"
  听苍迹低低的说出这句话,君临不觉眼角微涩:"……理由。"
  "……"
  "苍兄心里放不下青弦公子,那又何必对我说这些呢。"
  苍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苏青弦。
  并不是没有考虑到继续与君临痴缠下去的结果,而是内心下意识的选择了回避。在情感的漩涡中,苏青弦曾是一块禁地,他纯明无暇如神赐之子,虽然在性格上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但无可否认,他是他的一个梦,亦如生命之瑰宝。
  只是……
  为何听见君临的声音,心脏竟产生了宛如碎裂一般的微响?明明是那样温润婉转的调子,却透着清冷的刺痛,幽幽的传进耳里,身体就像是要冻结一样。
  ……苍迹知道,这种感觉叫寂寞,两个人的寂寞叠加在一起,依然还是寂寞。
  想要走到那人身边,想要安抚那人,但仅仅是想,他做不到,不是因为不愿,也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因为不能——腿脚早已麻木,连一动也动不了。
  在幽暗的空间里,各自痛苦,然痛得太沉太重,终究谁也承受不了。
  "君临……"
  第一次听苍迹用这样的语调唤自己的名字,像是在深深渴求,君临几乎无法抵抗。
  "从今往后,我愿真心待你,你能答应只属于我一人吗?"
  "……"
  说不出任何回应的字句,脑中残影碎了满地,只怕一张口,心脏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寂寞的滋味太苦太涩,而心空的太久,一俟被填满,竟使人恍惚产生了窒息之感。
  "到我身边来,好吗?"
  宛如被蛊惑一般,君临踉跄着迈开步伐,而后与苍迹一起滚倒在沁凉的地板上。
  "你的腿……"
  蓦然惊觉身上之人不甚自然的动作,君临又是震惊又是恍然。
  "跌下来的时候受了点伤……"
  "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苍迹啃着他柔嫩的耳廓,喃喃低语。
  对刚刚才彼此坦诚的情人而言,这样的刺激到底还是太敏感,君临冷不防呻吟出声,眼神柔媚,简直要渗出水来。
  苍迹堵住他的唇舌,迫他吞下所有未出口的呻吟,浅尝霎那,溢齿留香。
  君临面色涨红,纤长的指尖轻扯着苍迹乌凉的发,像抗议,却也像邀请,手不是手,眼不是眼,被触碰到的地方都有一团火在烧。
  "不行……呜……好热……"
  情毒叠上痴情浓,是一种更为凶狠的折磨。
  苍迹扶着他幽软的腰肢坐起,声音暗哑:"能自己来吗……?"
  ——腿脚都受了伤,只是挪位就已臻极限。
  君临明知这是莫可奈何的情况,却仍是感到热血都涌上了面颊,红扑扑的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看……"
  "嗯……"
  苍迹低低的应了一声,乖乖闭眼。
  周围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那是君临身上特有的莲香,混在空气里像是催情的毒药,要将人带入混沌的深渊,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直到不可自拔。
  君临咬牙叉开双腿跨在苍迹腰侧,双手扶着他硬热的那处,对准股间缓缓坐下。
  ……苍迹闷哼一声,不等完全进入君临体内,扶在他腰肢的手已然用上了力,钝痛感猛然侵袭而至,身体最柔软的所在被强行撑开,君临眉尖蹙起,白皙的肤色瞬间泛红,宛若一只熟透的桃子。
  麻痹过后是几近没顶的刺激之感,被反复蹂躏的地方几乎承载着身体全部的重量,每一次的退出和进入都牵扯着全身最敏感的神经,君临的痛苦与欢乐都随着这两种机械的动作反复翻腾,直到身躯再也承接不了任何一点快感,只能无力的附趴在苍迹身上,面颊深深埋在他起伏明显的胸前。
  不多时,苍迹伸手环住他的双肩,君临疲累的抬眸,彼此静默的痴望片刻,苍迹火热的舌便探进他微喘的檀口,透明的银液沿着两人的下颔顺留而下……
  只一瞬,将所有的快感溺毙在唇舌之间。

  第十九章

  究其本质来说,寒剑山庄堪称是一个巨大的机关城,只不过由于匠师的巧夺天工,各式机关完美的隐匿于自然山水之间,尽显造化诡妙。山庄后花园位处偏僻,是整座庄园防守最为薄弱的所在,但景致奇秀,为了阻敌,倚重机关阵法的设置是顺应天地自然,也是防御的必须。
  在方圆百里的树林之内,机关密室遍布,通往密室的地下道融合了奇门遁甲之术,位处其间宛如置身迷宫,若无人引领,极难找到出路,而庄园里通晓个中易理的,唯有苍迹与老乐师两人。
  现在老乐师就走在前面,沐惜追跟在他身后,两人在密道中穿梭径行,每开启一间密室就停顿一次,不知不觉时过泰半,却依然未找到关押入侵者的准确所在。
  老乐师突然回头,看着沐惜追道:"沐总管,能将情况说得再详细些吗?"
  "风铃的位置为横九竖五,从发出警报到现在,刚好过去十一个时辰。"
  "那就没错了,走吧。"
  心念既定,老乐师不再犹疑,脚步倏然加快。
  石门开启的时候,发出了隆隆的闷响,烛光驱走了黑暗,带来一片朦胧的光影,老乐师和沐惜追出现的时机精妙,恰恰看到一团黑裹着一团白,十分亲密的样子,并且这一黑一白不是别人,正是失踪近两日的南北庄主。
  君临睡着了,所以没有反应,醒着的人朝站在石室门口的老乐师道:"事情始末一会儿再解释,有劳乐师先将君临带回厢房歇息吧。"
  "嗯。"老乐师也不多问什么,依言照做。
  或许是出于医者的敏感,沐惜追一眼就看出了苍迹的异常:"庄主,你的腿怎么了?"
  "受了点伤。"
  苍迹说得轻描淡写,沐惜追却异常谨慎,仔细诊视一番,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伤到腿骨。"
  "能扶我出去吗?"
  "嗯……上来吧。"
  沐惜追语罢,竟是背对着苍迹屈膝蹲下。
  苍迹先是一怔,而后不甚自然的将手环上他的肩膀。
  沐惜追背着他走在幽影朦胧的地道之中,两人一路无言。
  莫刀在床上躺了数日,身心都闲得发慌,加诸担忧君临出事,俊挺的眉更是紧锁不开,怎么看怎么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君临再度出现,情况与之恰恰相反,即使用上"春风满面"四字,也不足以形容其心情愉悦的万分之一。
  "主人,这两天你究竟去了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喝酒喝过头,不小心掉到坑里去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君临摇头晃脑的念着,明眸水润,绛唇笑弯,要多可人有多可人。
  莫刀虽然对这样的回答案很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君临这么开心的样子了。
  仔细算起来,莫刀其实比君临要年长一些,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莫刀就习惯了跟在君临后头。君临念书,他就是他的书僮,君临习武,他也日夜跟着陪练,那时莫刀称他少爷,后来改唤主人,却是在君临继承庄主之位以后了。
  如果说过去有哪段岁月能与现在君临开心的程度相提并论,恐怕就只有那段年少求学的日子了,彼时居即吟风弄月,行则青葱白马,春草稀声,踏月无痕,当那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连带着他这个跟班也能看到幸福的影迹,那么真,那么纯,仿佛伸手就能揽到怀里,可以紧紧拥住。
  不知道是谁说过,美梦易醒,好景难续,曾经有多么快乐,日后的痛苦就来得有多么强烈,他亲眼看着君临由温顺走向极端,由天之骄子走向人人觊觎,而这一切混乱的源头,都是因为那个人。
  老庄主恨亲子玩物丧志、罔顾伦常,为了一名男子竟敢矢志抗婚,然更恨者,恨那人为人师表,非但不守本分,甚至以身试胆,公然与得意门生同寝同出,丝毫不畏人耳目。
  人在愤怒的时候容易失去理智,尤其是当这种愤怒濒临极限的时候。
  对于一个心高气傲又身无半点武学的人中龙凤,如何才能将其尊严撕毁,狠狠踩在脚下,老庄主深谙其道,并奉行不悖。在那人荒野遇袭、遭受惨无人道的蹂躏之时,君临被重刑看守围困,而连同老庄主许他自由的命令一起送达的,还有那人坠崖身亡的噩耗。
  此后莫刀再也没有见过君临真正开心的笑靥,昔日人前孤僻却生性温柔的少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作风大变的新任庄主,凭借玉阶公子的完美容姿,一夕之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而老庄主死于病逝的说法,也渐成定论。
  曾经不只一次,莫刀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但现在的君临却像是一个获得新生的孩子,明媚的快乐着,恍惚让他以为曾经的少年又回来了,此刻正笑盈盈的站在面前。
  "药放在这里,记得要全部喝掉,我一会儿要来检查的。"
  "主人要去哪里?"
  莫刀恍然回神,却见君临已出了门去,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就这样消失在视野里。
  苍迹住在岁寒竹苑,那里房屋精致,内中布置却极其简单,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君临来的时候沐惜追正在给苍迹换药,脸颊微垂,神情专注,银白柔顺的长发披落前襟,隐约露出一点皙白的耳廓。
  蓦然听得一声轻咳,沐惜追抬眸,恰望进苍迹素来清冷的眼,只觉得那眼神与以往有些不同,除了清,除了冷,里面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我觉得好多了……"
  苍迹正想着要怎么开口,沐惜追却在看到君临的瞬间心如明镜,当下不动声色的起身,微微颔首:"伤口已无大碍,庄主好好休息,惜追告退。"
  "嗯。"
  待沐惜追离开之后,君临走到床榻坐下,苍迹略显粗糙的掌心拢了上来,捧着他的面颊并倾首贴上眼前柔软的唇,那是一个如蜻蜓点水一般、不带半分欲念的吻。
  君临盈盈的笑望着苍迹,两弯绣漆般的长眉浅蹙,眼眸映着微茫的星亮,笑意那么满,仿佛只需轻轻一眨,就要溢出水波来。
  苍迹牵着他的手,把人揽在胸前,让他枕着他的肩,同时低哑着声音轻轻道:"身体好些了吗?"
  "只是一些刮伤,不碍事,倒是你……"
  "我没事。"
  "嗯……"
  君临觉得有许多话想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窗外的风把树影拂得影影绰绰,空气里有阳光与青草的馨香,树上的叶子也像花瓣一样……怎么看怎么美好。

  第二十章

  温风至,鹰始鸷,时序的变化藏匿在夏日炎炎的浮浪中,窗外渐浓的绿意里,一点一滴,幽深而不留痕迹。
  君临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枕巾微褶,尚有人体的余温,心弦没来由的一颤。披衣下榻,束发整装,正要出门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苍迹持剑走进屋来,肩头的薄衫依稀缀着晨露。
  "许久不曾练剑,生疏了不少。"回手将门掩上,苍迹随意把剑放下,而后望着君临浅浅笑弯了唇角,"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君临莫名感到眼角有些湿润,说不清楚是因为感伤还是其他什么,他突然很想上前拥抱眼前这个形容清冷、眼神寒傲的男子,事实上也这么做了。
  "发生什么事了?"苍迹顺势揽住他柔软的腰,语调带着淡淡的困惑。
  君临却答非所问:"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太硬,这辈子只能一个人过,否则和谁在一起都会是祸害。"
  苍迹沉默了一瞬,道:"然后呢?"
  "我把他的摊子砸了,天天派人去闹场,逼得他在城里待不下去,不得已离开了扬州,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说这番话的时候,君临眸中闪过一抹阴狠的戾色,但马上又回复了潇洒自若的神情。
  "……他只是个算命的。"苍迹很冷静。
  君临摇了摇头,笑容带着无力的惨白:"一开始我不信什么天命,可慢慢的我信了。"
  "因为慕风?"
  苍迹说得如此平静,君临却如受了极大的震动,身体瞬时僵住。
  "不用这么惊讶。"苍迹轻抚着他的发,"若有心,要知道你的过去并不难。"
  "……他死了。"只有三个字,可是要说出口,几乎用掉了君临全身的力气。
  苍迹执起他的手,温暖的握紧:"可我活着。"
  "……是啊,你还活着。"君临低低的重复着他的话,不安的心跳声鼓噪着像要震破耳膜,"封千里为了帮我坐稳栖凤庄主的位子,不惜多次动用杀手密令,结果封天府发生内乱,他差一点就死在那场叛变里。"
  "那为何他还没死?"
  "因为那次以后,我不再见他,也不接受他任何好意。"
  "这又能说明什么。"
  君临一字一顿认真道:"苏青澜对我真心实意,但他现在连小王爷的位子也未必保得住。"
  "权势争变,原就没有什么定论。"苍迹在他耳畔低低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有预感,有大事要发生了。"君临顿了顿,又喃喃补了一句,"我的预感向来很准。"
  苍迹笑了。
  他不常笑,但一笑的时候,眼里的淡漠和冷傲都消失不见,像长期凝冻的河面倏然破冰,涌出的清流脉脉沁凉,使人一望就忍不住要欢欣鼓舞。
  "你的预感对了一半。"
  乍闻此言,君临的身子不觉僵住。
  "但我不在乎。"
  "……"
  "我现在活着,以后会比现在活得更好,你也一样。"
  细碎的风声从窗外簌簌传来,屋檐下的一列花灯随风摆摆荡荡,如泣如诉,如歌如舞。
  苍迹的吻浓烈而炽热,绞缠的唇舌甘甜至美,一点一点淡去了刺入骨髓的疼痛,温暖的鼻息铺天盖地的来,像潮浪吞日,像赤霞没海,引诱两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被拥抱着进入时,君临的身体异常紧绷,颤抖的模样宛如初经人事之人,痛越深便越难宣泄,索性一口咬在了苍迹的肩头上,并发出呜呜的闷声。
  半晌,苍迹感到肩上一点火热的烫意,他猜到那是君临的泪,但没有抬眸去证实,只是偎在君临的肩胛处,深切的疼爱着这个被他拢在怀里的人。
  身体晃动不止,快感愈是隐忍愈是一发不可收拾,君临泪眼模糊,喘息愉悦而炽热,彼此的身体贴得这么近,意识恍恍惚惚,只觉得两具身体亲密得就像共有着一个灵魂。冷不防一声压抑的长吟,音调颤颤巍巍,腰部以下抖动得异常剧烈,苍迹同时深深挺入,怀里的人便猛地弓起身子,瞬间瘫软下来……
  虚脱的感觉尚未退去,苍迹却似仍未满足,君临绛唇微张,水色潋滟,他已经记不得上一刻在为什么哀伤,也忆不起前一瞬承受的强烈痛楚,苍迹与他离得那么近,那么暖,伸手就能紧紧拥住,让他觉得即使把自己全部交托出去,大概……也是无妨。
  七月中元,皇上胞弟燕亲王毒伤未果,猝逝瑶母山,所有医官引咎自杀,消息传出,朝野震颤。丧礼那日,燕国府举目悬白,城内权贵尽皆赶往吊唁,灵堂案前,素烟袅袅,王府四兄弟身着孝衣,侍立两侧。当中苏青蕾年纪最小,看来不过豆蔻芳华,眼神安静,带着些许懵懂,苏青弦站在靠近角落的位置,神色隐在幔布之下,苏青莲则协同苏青澜维持奠礼,两人的表情都尚算镇静,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当堂外唱名的侍者喊到寒剑山庄时,苏青弦神色不变的抬眸,看到一身素服的苍迹缓步踏近前来,而后颔首致意。
  ——其实仍是有变的,他的眼睫微微一颤,眼尾出现小小的褶痕,动作极其微小,但苍迹早已瞧了出来。
  捻上一炷线香,行过祀礼,苍迹将线香递予苏青澜,苏青澜接过,把它插在香炉里。
  后面仍有许多人等着上香,因此苍迹没有在灵堂久留,不多时,苏青弦低低朝苏青莲附耳说了什么,旋即身形隐入幔布,消失了。
  王府中苑,绿亭如盖,树下一道素白人影,乌黑的发,清冷的眼,正孤傲的负剑而立。
  苏青弦走到那人面前,眼角不觉泛红。
  "人死不能复生。"苍迹语调低沉。
  "嗯。"
  "节哀顺变。"
  "……嗯。"
  初时,苏青弦只能点头或者发出单音节的字眼,慢慢的情绪平复,渐能说出话来。
  苍迹与他在凉亭坐下,聊的内容与城中市井所传大同小异,显然苏青弦对父亲死于毒发猝亡的说法深信不疑。
  "你亲眼确认过王爷的尸身吗?"
  "……前日运回的时候见过。"
  "只是见过,却未曾确认?"
  在一个人悲伤的时候,旁人的冷静不是安抚,恰恰如一种挑衅。
  苏青弦眉头蹙着,情绪几乎失控:"爹已经死了,我要确认什么?"
  苍迹仍旧不为所动:"确认尸身死亡的准确时间,究竟是在月前还是日前。"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苏青弦震惊的抬眸。
  "如果王爷早就过逝,那么其间必有阴谋,我不能放你独身在此。"
  "不可能!虽然不曾仔细探查,但爹的身体是完整的,绝对不可能是在月前丧生。"
  "是吗。"苍迹不置可否,"传闻西域有奇果,将果实放入地热温泉,可保尸身不腐,要做到这点并非不可能。"
  苏青弦摇头:"不会的,二哥不会骗我的,他为什么要骗我?"
  说到最后,口齿也混乱起来。
  半晌,只闻苍迹一声轻叹:"也罢,或许是我多心了。"
  苏青弦默默不语,眼眸中有水,那是伤心至极的泪,可他硬是咬牙强忍着,不肯让它掉下来。
  "还是那句话,寒剑山庄永远是你最后的堡垒,若有麻烦,切记不可硬撑。"苍迹说完就站起身来。
  "你要走了?"苏青弦心慌的问。
  "嗯。"
  "不能再待一会儿吗?"
  "……抱歉,我已出来太久了。"
  沉默,无声的在空气中蔓延。
  苏青弦心里闷闷的,眉眼紧蹙,似乎下一瞬就要哭出声来。

  第二十一章

  目前的局势很微妙,一触即发或按兵不动,只在一念之间流转。
  燕国府在皇城树立的声威与其功勋同等显赫,府内很多事情外人不能管,也管不了,就连地位尊崇如当今皇帝亦对此心知肚明,并且莫可奈何。小王爷苏青澜是王府嫡长子,生于优渥长于宠爱,大部分的朝臣是认可他的,但不排除有那么几个人例外,而李鹰司就是其中一个——理由很简单,他是由苏青莲一手栽培起来的,自然只认苏青莲一个主人。
  见过苏青莲的人都忘不了他眉间的朱砂印,殷红似梅,形如花叶,美则美矣,但总给人一股不祥的妖氛,这不是普通人该有的,或言只有生在如苏青莲那般气质出众的人身上,才能使它当得起一个"美"字。
  从小到大,两兄弟的感情不亲不睦,及至后来,各有各的事忙,更是少有交集,若不是到了决胜的最后关头,想来即使是装聋作哑,两人也不会有撕破脸皮的那一天。
  城内最负盛名的陈家戏台,浓妆的戏子楚腰纤臂,袅袅婷婷,樱唇启阖,正唱着霸王别姬的千古名段,台下的人痴痴看着,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全场一片静默。
  苏青莲的轿舆经过时,恰逢凄然华灯灭,重帘遮住戏台,美人螓首谢礼,落幕瞬间,掌声如潮。李鹰司骑着白马,马的步子极慢,与轿内之人徐徐并肩,像是在散步。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是亘古不变之理,但情之一字误人深,莫怪世人这般唏嘘不已。"
  "少爷是有感而发吗?"
  "或许吧。"苏青莲望定李鹰司,清清楚楚地笑,"纵使四面楚歌,世上仍有一人愿随他碧落黄泉,至死不渝,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在鹰司看来,儿女私情只是一种累赘,要来何用,徒增烦恼而已。"
  苏青莲轻笑一声,眸光微敛:"我若能有你半分洒脱,也不至于活得如此了。"
  "没想到此时此刻,少爷还有心思谈情说爱,该是鹰司佩服得五体投地才是。"
  "哦?谈情说爱?"苏青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鹰司,慧黠浅笑,"你与我吗?"
  "……少爷!"李鹰司冷不防急红了眼,"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
  "哈哈!"
  苏青莲觉得好玩似的,笑得双肩微颤。
  "小王爷那边动作频频,近日必然生变,难道少爷一点也不担心??"
  "他手中有哪些筹码,你我了若指掌,此战对手必败,又何须担心呢。"
  "轻敌乃争战大忌,少爷不可掉以轻心。"
  见李鹰司肃容严整,苏青莲也敛了笑意,自袖袍中摸出一封信。
  "这是什么?"
  "你到霍府走一趟,将信交给霍丹。"
  "北八省武道盟主霍丹?"
  "正是。"
  "素闻此人心术不正,与他联手恐怕不妥。"
  苏青莲轻轻的笑:"谁说要与他联手?"
  "那这封信是……"李鹰司不解。
  "关键时刻,敌人自然是越少越好,如果北八省不为我们所用,难保不会被别人利用对付我们,防患未然总不是什么坏事。"
  "少爷明见,鹰司这就去。"
  "慢着……"
  "少爷还有何事吩咐?"勒马回步,李鹰司把缰绳紧紧攥在手里。
  "此前我让你探查寒剑山庄与栖凤山庄的动向,结果如何?"
  "少爷大可放心,苍迹与三公子的交情甚笃,只要三公子站在少爷这边,寒剑山庄自然可为我们所用,而栖凤山庄的庄主做客寒剑山庄已有时日,谅必也不会与我们为敌,退一万步来说,栖凤山庄的势力范围在江南一带,正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对我们威胁甚小,不必太过担心。"
  苏青莲听了,摇头笑叹:"此言差矣。"
  "少爷以为呢?"
  "两军对战,战备和粮饷攸关全局,若无庞大的财力支撑,再勇猛的队伍也能在顷刻间化为一盘散沙,若有一朝兵败如山倒,再想挽回颓势,为时晚矣。"
  "少爷所言,鹰司早已着手筹备,军饷不成问题。"
  "我不是在说我们,而是在说苏青澜。"
  李鹰司志得意满道:"少爷多虑了,支持小王爷的多为朝臣,纵使有心襄助,这些精打细算的老狐狸也断然不会倾尽家财来打一场胜负未明之战。"
  "正因为如此,栖凤山庄的决定对苏青澜而言,攸关成败。"苏青莲眸色微沉,"栖凤山庄名下产业遍布大江南北,如果他们出手帮助苏青澜,或许会使局面胶着,如此一来,事情将变得异常棘手。"
  听着听着,李鹰司脸上越发有了忧色:"少爷希望鹰司怎么做?"
  "等吧,如今局势未明,不如沉下心来,静观其变,这个时候谁先挑起事端,谁就将担起相应的罪名。"苏青莲慵慵一笑。
  "兵书云抢得先机方能制敌。"
  "兵书亦云后发而先制,但看人心如何操弄而已。"
  ……有些人天生带有容易使人信服的魅力,很显然,苏青莲就是这样一种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莫刀的腿伤好了个七七八八,已然可以下床走动。
  "这样走来来去,不怕伤口又裂开吗。"君临微微眯了眼,唇畔挂着柔软的笑意。
  莫刀道:"就算主人现在要我骑马赶回扬州,也不成问题。"
  君临先是怔住,旋即低叹一声:"……我的心思从来都瞒不过你。"
  "对莫刀,主人只管开口吩咐,不必担心其他。"
  莫刀越是处之泰然,君临越觉得心有歉意,因而说话时语调更显温润:"此去危险,你有把握安全抵达扬州吗?"
  "只要借助主人的易容术出城,七日内赶回山庄应不成问题。"莫刀略一迟疑,又道,"主人真的要孤身留在皇城?"
  "现今情势如此紧张,我要离开,可能吗。"
  "能。"
  "哦?"
  "小王爷并未开口要主人襄助,主人当然可以不涉这趟浑水。"
  "他未曾向我开口,并不代表他不需要。"
  沉默持续了半晌,君临倏然又道:"若庄内众长老反对,你尽管拿出我的令牌,必要时可采取非常手段,务必将所需物资在半个月内运达。"
  无须君临多说什么,莫刀点头表示明白。
  第一个发现莫刀离开的人是沐惜追。
  "他的腿伤虽已大致痊愈,但尚需静心调养。"沉静的语调,温润如和风般的眼神,只是眉心微蹙,隐隐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君临在窗边静立半晌,倏尔抿唇一笑:"腿长在他身上,他要走,我还能把人绑住不成?"
  沐惜追无言,他对眼前这个人的性格太过了解,以致于心底虽然漆黑一片,但却又深深的感到莫可奈何。
  "还有事吗?"
  等了许久,沐惜追摇了摇头。
  君临转身朝门口行去。
  "……你要去哪儿?"
  "沐总管这是在关心我吗?"
  "……"
  就在沐惜追沉默的瞬间,君临迈步踏出了房门。

  第二十二章

  一个人如果自恋,已是无可救药,再加上自负,那几乎就是天理难容。
  霍丹其实长得并不那么好看,墨色的浓眉、笔挺的鹰钩鼻,虽然刚毅,却有失俊秀,因此省府的下人都揣度着,或许他只是喜欢自我欣赏的那种感觉,容貌如何根本不是重点。
  夜很沉,宽敞的府厅灯火通明,堂上女子丰娆婀娜的舞姿和着器乐的清响,美得如梦似幻。
  老仆匆匆忙忙的跨过门槛,对着仰躺在虎皮座上的人欲言又止,霍丹却觉得扫兴一般,厌烦的把视线移了开去。
  "少爷……"
  "没看到美人正在跳舞吗。"霍丹眉头紧皱。
  "可是……"
  半晌,老仆唉的低叹一声,缄默不语。
  眼前美人水袖飘飞,动作依旧如行云流水,霍丹却觉得失了兴致,不得已只好瞪着堂下那一抹灰暗的身影斥道:"看你这个样子真是碍眼,有什么话快说!"
  "……回少爷,门外有人求见。"
  "不见!"霍丹不耐的摆了摆手。
  "少爷,来人不是普通人……"老仆犹疑的说着,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哦?不是普通人?难道是妖怪??"霍丹不无轻蔑的仰首大笑。
  "不是妖怪,是李鹰司副将。"
  "李鹰司?"霍丹眼神骤亮,只一瞬心思已千回百转,"苏青莲身边的李鹰司?"
  "正是。"
  老仆心知自家主子对美人素来没有什么抵抗力,对苏青莲更是觊觎甚久,奈何对方身份尊贵,尤擅体恤民情,在皇城树立的人望有如日中天、潮里浪,实在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
  "有趣!这个人一向与我们北八省没有什么往来,此时突然登门拜访,莫非是与苏青莲有关?"霍丹想了想,琢磨出了些许阴谋的味道,"燕亲王身亡的消息闹得人心惶惶,再过几天便是苏青澜进宫受封的日子,想来苏青莲近来必有动作,只不过想找我们帮他做打手,这如意算盘未免也太精了些,我霍丹岂能这般由人差遣!"
  "这一切都是少爷的揣测,不如老身引李鹰司前来,少爷亲自向他问个清楚吧!"
  "哼,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在耍什么把戏!"霍丹冷冷笑着,挥手示意舞姬退下。
  不多时,李鹰司的身影出现在曲折的回廊上,依稀看去,却是风神朗目,身姿挺拔,自成一股不凡气度。
  "李鹰司见过霍盟主。"从容的抱拳一礼,语调不卑不亢。
  霍丹不露声色道:"不知李副将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我此番是特地来送信的。"
  "信?什么信。"
  李鹰司摇了摇头:"我也是奉命行事,信中内容具体为何,相信霍盟主一看便知。"
  霍丹笑了起来,有些自负又有些可怜的道:"你和苏青莲都把我当傻瓜吗?凭一封信就想让我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助你们一臂之力?可笑,可笑至极!哈哈。"
  "霍盟主误会了,我们绝无此意。"李鹰司仍是一派从容的回话。
  "绝无此意?那是什么意思?"霍丹挑眉。
  "这……"
  "要想让别人帮忙,至少也要付出等同的代价,如今连出面也省去,苏青莲未免也太过目中无人了。"
  "霍盟主……"李鹰司哑口。
  "哼,北八省不欢迎你,李副将请便,不送。"霍丹闭上眼,摆明了不予理会。
  李鹰司正在为难时,老仆恭谨的自他手里把信件接过,嘶哑着声音低声道:"老身会负责把信交给少爷,李副将大可放心,请回吧。"
  "这……好吧。"李鹰司无奈,只能旋身离去。
  霍丹懒洋洋的睁眼,看着老仆森然一笑:"你们当我是聋子听不见吗?我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
  "少爷。"老仆诚恳地拖长了语调,当即扑通一声跪倒。
  霍丹见状,面色乍变:"好啊,你敢威胁我??"
  "……老身不敢。"
  "那你还不快给我起来!"
  "……是。"老仆颤巍巍的起身,将手里的信件高举过顶,"少爷,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得罪苏青莲,万一日后继承王位的不是苏青澜,而是苏青莲,那我们北八省二十年的基业恐怕不保。"
  "你……拿来。"霍丹虽然妥协,却仍铁青着脸。
  老仆喜不自胜,慌忙把信件递上。
  硬邦邦的质感让霍丹脸色一变,动作粗鲁的将封纸撕开,却见内中并无信纸,也无只言片语,只有一块箭翎状的翠碧古玉,手感甚佳。
  "这是……"老仆眼露不解。
  霍丹却煞白了脸,腰杆猛地挺直:"传令下去,全员备战。"
  "……啊?"
  事情的转机来得如此突然,老仆有一瞬间错愕。
  "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
  "不用、不用……"老仆擦了擦冷汗,转身退走。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原就不怎么平整的山道变得愈发崎岖难走,四名轿夫自半山腰处的寺庙出来,藏青色的轿舆摇摇晃晃,看起来颇有几分凶险。
  苏青莲掀开轿帘,望了望灰沉沉的天幕,眉心微蹙,额际红印莫名显得有些妖娆。
  "请大人稍稍忍耐,等下了山应该就不会晃得这么厉害了。"为首的轿夫抬手抹了抹渗入眼睑的雨水,言辞恳切。
  "无妨,是我不该挑这种时候上山祭祀,委屈你们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种事情怎么能怨大人呢?瞧这风大雨大的,大人还是快把帘子放下来吧!"
  "嗯。"
  收回被雨水打湿的手,苏青莲倚回暖座,神情若有所思。
  蓦然一阵剧烈的颠簸,只听得外面喊杀声顿起,轿舆砰然落地。
  "嗯……"苏青莲揉了揉被撞痛的额角,眸色微黯,"发生何事?"
  "大、大人……快走!……啊!"
  轿夫发出一声急促的惨叫,苏青莲心弦陡然剧颤,正想掀开轿帘探视,不料一把明晃晃的刀锋猛地穿透帘布,堪堪掠过肩头刺中了背后的实木。
  苏青莲自问在武学上的造诣并不精深,但多年来遇变不惊的习惯亦是难改,因而此时不见丝毫慌乱,出口即是冷斥:"刺杀朝廷命官是斩首的死罪,你们是何方匪徒,有胆报上名来。"
  等了半晌,不闻回答,只闻一阵此起彼伏的狂笑。
  "死到临头还在摆官威,哈哈!我们好怕啊!"
  "就是啊,害怕就老老实实求饶吧!躲在轿子里跟大爷呛什么声,有本事露面说话啊!"
  "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没了保镖,简直就是不堪一击嘛!"
  "……"
  一群人越说越粗俗,到了最后简直不堪入耳,苏青莲却并不动怒,半晌手臂微抬,撩开轿帘的动作舒雅轻缓。
  蓦然间嘈杂声止,天地之间只余风雨刷过草木的清响,所有人脸上都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目、瞪、口、呆!
  苏青莲微微一笑,说:"苏青澜用多少银子收买你们,我付双倍。"
  几个人高马大的匪徒面面相觑,似是震惊,又带着几分犹疑。

  第二十三章

  建在山腰的玉佛寺是传承百年的皇家寺庙,从庙宇内的观景台向下俯瞰,角度绝佳,几乎可以饱览全景。现在,苏青澜就站在观景台上,眼神清远,双手优雅的别在身后,其余的人在台下静静守候了半晌,倏然一个武将打破沉默道:"小王爷,我早说了那些山匪靠不住,就算去了也断然降不住苏青莲那只老狐狸!"
  "赵统领此言差矣,小王爷这么做,只是试探虚实,要是他们能杀了苏青莲固然最好,但若是苏青莲早有防范,那么死的也不是自己人,无论如何,此举实为上上之策。"开口替苏青澜解围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枢密秦觉。
  "哼。"赵广不以为然的冷嗤,"依我看,今日围剿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反正过几天就是觐封之日,小王爷是燕国府的正统继承人,这点可谓朝野皆知,就算苏青莲再神通广大,又能耍出什么花样?"
  "一个对亲生父亲都能痛下杀手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秦觉蹙眉,"防患未然,才能将小王爷继位的风险降至最低,与其被动的等待对手动作,主动出击才是明智之举。"
  "唷,秦大人不怕打草惊蛇吗?"
  "我只是不希望事后才开始追悔莫及。"
  "哼,反正怎么说都是你有理。"
  "不然呢,赵统领有何高见?"
  眼见两位心腹有愈吵愈烈的趋势,苏青澜终于回过身来,冷冷的道:"你们要是不愿留下,现在就可以走。"
  "……我们对小王爷绝无二心。"秦觉语调沉静。
  赵广尴尬的咳了一声:"方才是我们不对,请小王爷息怒。"
  苏青澜道:"如今的我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小王爷,王府真正的掌权者仍是苏青莲,你们若是觉得棘手,大可不必冒险留在这里。"
  "小王爷别说了,我不会走的。"秦觉说着,眉头似乎蹙得更深了些。
  "玉佛寺本是与世俗无涉、出尘入圣的宝地,万一变成众将亡冢,我又于心何忍。"
  "哼,小王爷为什么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赵广偏不信邪!苏青莲算什么东西!一刀下去,我保管叫他人头落地!"
  "要杀苏青莲不难,难的是如何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就像苏青莲谋害王爷那样?"
  赵广口快,说完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登时悔得紧咬唇舌。
  "父亲的死,完全是因我疏忽大意而起,一次的遗憾已经足够,我不会让它再发生第二次。"
  "小王爷……"
  秦觉想要安慰,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终只是无奈的敛眸叹息。
  最后一战并没有让众将等得太久,几名山匪临阵倒戈,李鹰司携北八省率兵将沿小路包抄而来,玉佛寺顿成零星孤岛,四面难援。
  苏青澜却不着慌,似乎早已料到事情会演变如此,赵广却沉不住气了,嚷嚷着就要领兵杀出重围。
  秦觉劝道:"论兵力,我们不如苏青莲,论人心,我们依旧不如苏青莲,倘若此去损兵折将,玉佛寺危矣,还望赵统领以大局为重,切莫冲动。"
  "那要怎么办?躲在这里等人家攻进来吗?哼!"
  "赵统领稍安勿躁,小王爷会选择玉佛寺为据地,自然是有道理的,此处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们想要以少胜多,必须依赖机关布阵,请君入瓮一计可行,承担风险在所难免。"
  "秦大人的意思,是要以静制动?"
  "正是,只要他们出兵进攻玉佛寺,就是触犯圣威,届时反击名正言顺,我们可有必胜的把握。"
  赵广听他言之有理,浮躁的心绪顿时沉静不少。
  但出人意料的是,连日下来,对手并没有采取主攻的行动,反而在庙宇周围安营扎寨——不进不退,不攻不撤。
  是夜,苏青澜走出房门,远远便看到秦觉坐在亭畔的石座上,乌发掺杂着几缕白丝,看起来有些憔悴,却仍使人觉得温雅。
  庭院里有风,发丝飘飞遮蔽视线,一道熟悉的人影蓦然映入眼帘,秦觉猛地回身,俯首朝苏青澜行礼:"……小王爷。"
  "嗯。"苏青澜在他身侧的位置坐下,眸色清缓,"秦大人不必拘礼,坐吧。"
  "谢小王爷。"
  "你老实告诉我,寺里的储粮还能维持多久?"
  "这……"秦觉欲言又止,似是十分为难。
  "此处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回小王爷,因为觐封仪式就在四日之后,所以我们的粮草也只准备了与之相当的份额……"
  "如果错过觐封之日,又要如何?"
  "这……"秦觉一顿,眼神十分愧欠,"我没想到苏青莲这么沉得住气,是我思虑不周,望小王爷责罚。"
  苏青澜摇了摇头,叹道:"我也有错,不该低估了苏青莲。"
  "其实小王爷大可不必如此忧心,苏青莲大费周章的带了这么多人来,总不至于按兵不动,相信两日之内,他们必有动作。"
  "秦大人倒是很有信心。"
  "小王爷难道没有信心么?"
  苏青澜先是笑而不语,半晌又道:"最近我常常在想一件事。"
  "何事呢?"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做到杀人而不留半点痕迹?"
  "原来小王爷还在追查王爷的死因。"
  "刺杀父亲的幕后主使如果是苏青莲,一定有迹可寻,可我追查这么久,却始终一无所获。"苏青澜眸色微黯,"如果主谋不是苏青莲,那又会是谁?父亲是圣上胞弟,又是一方之主,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想了许久,仍是找不到答案。"
  "欲盖弥彰、颠倒黑白本就是苏青莲最擅长的手腕,小王爷不必挂怀于心。"
  "也许吧!……事已至此,我只能前行,不能后退。"苏青澜勾起唇角勉力一笑,"抱歉,我今晚话太多了。"
  "小王爷……"
  "夜深了,秦大人也早些休息吧!"
  "……好。"
  秦觉目送苏青澜离开,眼神复杂难解。
  赵广在柱子后面躲了已有时候,此时探出头来,四处望了望,道:"走了?"
  "嗯。"
  赵广长吁了口气,而后大咧咧的在苏青澜原先的位置坐下。
  "我说秦大人,你这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可以收起来了吧?"
  秦觉却答非所问:"赵统领,我们是不是不该瞒着小王爷?"
  "喂,你在说什么胡话??"
  "若是现在不说,日后小王爷也一定会知道,我怕他到时会接受不了。"
  "哈哈。你是不是书看太多,脑子都傻掉了?"赵广不屑的嗤之以鼻,"那时木已成舟,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可是……"
  "哎呀,没什么好可是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王爷,日后事情成功,受益的还不是他?就算有什么不满,也统统可以抵消了。"
  秦觉不说话了,沉默的表情看不出明显的思绪。
  "秦大人,你该不会是想背叛相爷吧?"赵广冷哼一声,"要知道,王爷生前和相爷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你胆敢……"
  "赵统领多虑了,我绝无此意。"
  秦觉仰首望天,隐约可见星光微亮,虽然他对赵广表态了,但他心里,却一直响着一个声音,一个疑问。忽然他又想到苏青澜刚才说过的话,便默默在心里重复道:是啊,事已至此,我只能前行,不能后退了——

  第二十四章

  是夜。霍丹领兵攻进来时,苏青澜醒着,确切来说,这几日他从不曾安稳睡过,最多,只是静静阖眼,意识时而飘忽时而明晰,空气中窸窣的微响对他而言是一种深刻而细致的折磨。
  外面传来了兵将杀伐争斗的声音,赤红的火光映亮了窗棱和屋外的檐角,衬得夜色愈加妖嬴。
  前方有赵广和秦觉坐阵,本应没什么好担心的,苏青澜却依然烦躁不安,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几乎与此间的胜负无关。
  自扬州一别,时过季夏,曾是春衫薄酒意阑珊,今恐平生不得见。
  思及此,苏青澜蓦然感到心口莫名绞痛。前些时候,那人做客寒剑山庄的消息在皇城不胫而走,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里,但彼时杂务缠身,他既没有心思去确认传闻真假,也没有时间,只是想着,等一切事情平靖,再去见那人不迟。可是现在,他却尝到了一丝茫然,开始的时候只有一点,后来慢慢酝酿壮大,渐渐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渴望。
  ——他渴望再见那人一面,就算只有一面也好。
  急促的叩门声起,旋即门扉被推开,秦觉站在那里,神色歉疚。
  "发生何事?"苏青澜强自镇定的拂袖而起,面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
  "仓库起火了……"秦觉说着,声音不觉低了下去,"霍丹打前锋,李鹰司趁乱乔装入寺,将士不察,粮库的地址竟被他探听了去……"
  苏青澜深深地吐息纳气,缓慢而有力道:"损失可大?"
  "……储备尽毁,撑不过两日,若苏青莲在第三日让李鹰司率兵攻进,则我方必败。"
  "除了坐以待毙,没有别的办法?"
  "除非……"
  "说。"
  秦觉垂首:"唯今之际,只能向相爷求援……"
  "相爷?"苏青澜蹙眉,"万一他也站在苏青莲那方,该当如何?"
  "不会的,相爷和王爷素来交好,如今情势危急,他断然不会袖手旁观。"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秦觉心里其实是抱着怀疑的,正所谓官场如战场,倘若相爷见苗头不对而决定背叛同盟,那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现在除了相信,已没有别的选择。
  "既是如此,要派何人出外求援?玉佛寺已在重围之中,要瞒过苏青莲的眼线谈何容易。"
  "这……"
  正在思索时,外面躁动又起,喊声震天,竟像是又来了一批人马。
  ——难道是相爷的援军已到??
  秦觉又惊又喜,晦暗的眼神也瞬间亮堂起来。
  莫刀不认识霍丹,但霍丹却记得莫刀。
  先前狭谷一役并未觉得此人有何难缠之处,和眼前骁勇的黑衣刀客实在判若两人。霍丹暗自在心里忖度:上回莫刀没有防备,行动受地势所限,满心又都系在自家主人身上,失败也是该然。但为何他会出现在此?
  莫刀自然猜不到霍丹肚肠里九拐十八弯的心思,他只是奉了主人之命要来助苏青澜一臂之力,而且来的时机正好。
  栖凤山庄来的人数虽不算多,却都是擅使羽箭的精锐之师,在山道上鏖战的过程中,优势十分明显。
  意外的援手改变了战局,天色将明时分,苏青莲下令撤兵,退守在百里开外之地。
  莫刀和栖凤山庄的一众武师携大批物资进驻玉佛寺,受到了空前礼遇。席间,赵广和秦觉有事先行退场,苏青澜这才寻到机会与莫刀独处。
  两人沿着庙宇后园的小径并肩而行,微风沁凉,阳光和煦,几乎把夜晚的阴霾戾气涤荡殆尽。
  半晌,苏青澜说:"昨晚若非你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主人有令,即为莫刀分内之事,小王爷无须言谢。"
  莫刀答得十分恭谨,面上不见半分骄奢之意。
  苏青澜听他提及心中挂念之人,禁不住一怔,旋即心脏微微揪紧:"君临……还好吗?"
  "嗯。"莫刀顿了顿,又道,"主人很好,请小王爷放心。"
  苏青澜沉默了,细长的眼眸流光细碎,像是盈满了说不明的忧伤,又像承载着道不尽的愁思。
  "小王爷……"
  莫刀甫一开口,就被苏青澜用很轻很轻的声音打断:"君临在寒剑山庄?"
  "……是。"莫刀说完,只觉得苏青澜的面色瞬间又苍白了几分。
  "他和苍迹在一起?"
  "嗯。"
  苏青澜倏尔笑了:"可是苍迹一直都喜欢三弟。"
  莫刀不语。
  "真可惜……三弟还只是个孩子。"苏青澜的眼神严肃了些。
  "苍庄主对主人很好。"莫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像是急于辩解什么似的,因此说完马上就后悔了。
  苏青澜却不介意,只喃喃问:"和他在一起,君临真的开心么?"
  莫刀想到了临行前君临的笑靥,唇角无意识的微弯,而后点了点头:"我很久不曾看到主人那么开心的样子。"
  "是么……"苏青澜长长的吁了口气,"那就好。"
  寂静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的蔓延,时间仿佛冻结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青澜又说:"你来了,就在这里,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王爷想说什么?"莫刀眼神幽静。
  "我既希望你来,又不希望你来,前者是出于私心,后者也是出于私心。"
  "主人要莫刀前来助阵,也是出于私心。"
  "他的私心与我的私心不同。"苏青澜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眸色带着些许迷离,"三日之后,无论胜败,一切皆成定局,若我胜了固然无事,但如果赢的人是苏青莲,栖凤山庄必然受我所累。"
  "小王爷多虑了,主人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我知道他不是……"苏青澜幽幽叹了口气,"可现在,我宁愿他是。"
  莫刀闻言,忍不住蹙眉:"苏青莲有这么可怕?"
  苏青澜摇头:"或许可怕的不是苏青莲。"
  "那是谁?"
  "我不知道。"苏青澜笑容微涩,"父亲的死就像一个环环相扣的圈套,我想我一定是漏掉了极其重要的一环,可怕的是我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多不过是一死,小王爷又何必顾虑太多。"
  "死在这里,或许我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君临一面。"
  莫刀的身子剧烈一颤,旋即大声道:"不会的。"
  "不会吗?"苏青澜笑。
  "小王爷在这里,我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就算遇到危险,主人一定死也会来见我们最后一面。"莫刀的语调急剧转和,随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不再说话,面色却都比方才轻松许多。
  死亡的念头只在苏青澜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毕竟,死之一字,太沉太重,一个人若不是心里藏着最深最深的无奈,想来谁也不会愿意舍弃大好芳华,化为白骨坠落无间吧!因为一个人活着,可以全心的爱上一个别的什么人,其中的味道也许又苦又涩,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够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啊。

  第二十五章

  浪涛无迹,底下越是汹涌,表面就越是平静。玉佛寺的战火并未延烧到燕国府,苏青弦在一片闲暇中忽然想起,自己许久不曾前往寒剑山庄拜访了。
  外面暮色正好,红云给天边踱上了一层炫目的霞光,映得青山愈发苍翠如画。
  山庄前的林荫道上,老乐师依旧拿着他的大扫把,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清扫,看见苏青弦远远走来,便上前朝他颔首致意。
  "请苏三少随老朽来吧!"
  "嗯?去哪里?"苏青弦眨了眨眼,神情带着几分困惑。
  "庄主吩咐过,要是苏三少来了,直接带往书房便是。"
  苏青弦听老乐师这么说,面色不觉微赧:"苍迹怎么知道我会来?"
  老乐师和善的笑笑,却并没有说话。
  一路穿过中庭,岁寒竹苑就在眼前,其时苍迹正巧踏出书房,苏青弦没有防备,惊讶的低呼一声,两人险些撞上。
  "小心。"苍迹眼疾手快的拉住他,眉心微微蹙起,"你没事吧?"
  苏青弦摇了摇头,发鬓处轻晃的流苏拂过他丰美柔嫩的面颊,十足的秀色可餐。
  苍迹不动声色的松了手,眼神柔和:"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是乐师带我……咦?乐师呢?"苏青弦四处望了望,这才发现老乐师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可能有事先离开了吧。"苍迹不以为意。
  苏青弦点了点头,而后抬头问:"你要出门?"
  "无妨,有事进来说吧。"
  苍迹为苏青弦沏了茶,苏青弦却只下意识的把茶盏捧在手心玩转。
  "苏青莲让你来的?"
  "啊?"苏青弦不解的抬眸,"关二哥什么事?"
  "……不是?"冰寒退去,苍迹眼中的淡漠之色也顷刻消溶。
  "是我自己突然想来拜访而已。"苏青弦把茶盏放下,语调带着些许委屈,"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担心你被蒙在鼓里。"苍迹轻叹。
  "什么意思?"
  "没什么。"苍迹无意将话题挑明,因而只是顺水推舟道,"只要你没事就好。"
  "唉,你再这样多心下去,很快就会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头哦。"苏青弦微微笑着,忽然又像想起什么,眼神顿时一亮,"对了苍迹,君庄主还在府上么?"
  "嗯。"
  "'嗯'就是说还在了?"苏青弦一时欢喜,起身去拉苍迹的手,"走吧!君庄主人在哪里??"
  "你很急着见他?"苍迹的口吻淡淡的,听不出明显的起伏。
  "当然,上次一别,我与君庄主就不曾再见过面了。"
  "人在荷塘,你过去就能见到他了。"
  "咦?你不和我一起去么?"
  "我还有事。"苍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晚膳设在湖心小筑,一会儿你们先去用膳,不用等我。"
  "这……好吧。"苏青弦颔首表示理解,不疑有他的往后园去了。
  也许是因为莲出淤泥而不染尘,所以君临爱莲。
  寒剑山庄处处美景,仙气沛然有之,繁花似锦有之,然论及清灵淡雅,则非荷塘莫属。长于北方的莲与南方略有不同,花叶不若其丰盈华硕,却是娉婷妍丽,别有一番佳人独立的清透之感。
  数日留连,数日花开花谢,但放眼望去,入目依旧是莲开满园的胜景,芬芳的香味渗在空气里、浸在湖塘中,使人沉醉其间不忍离去。
  平素料理荷塘的人是沐惜追。大约每日清晨时分,君临总能看见那一舟一人,悠悠的穿梭在澄澄的水面上,或择叶或修枝,莹白的发连着素色的衣,常有不经意的某个瞬间,恍惚会以为那人必是白莲所化的妖诡、轻飘飘的遗落人间。
  但近来由于山庄杂事缠身之故,沐惜追出现的次数已越来越少,间隔的时日也渐渐从每日变成了两日、三日……
  君临知道苍迹很忙,至于他在忙什么,却不想过问,也无意点破。
  两人并不像初始那般恨不得时刻粘在一起,如今也唯有在入夜时分,彼此才有安静共处的空间。尽管如此,君临仍预感到离别将临了——情浓依旧在,但伤俗世纷扰,不同的立场将决定不同的人生,继续下去,对立势必成为一种必然。
  沉浸在忧思中的人没有发觉有人靠近,直到那人用温雅的语调唤了一声"君庄主",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原来是青弦公子,好久不见。"
  潇洒自若的旋身,落寞的气息瞬间淡去,站在凉亭里纸扇慢摇的,转眼又是世人眼中那个翩翩绝世美公子,颜容脱俗、衣袂飘然。
  苏青弦望着他怔忡半晌,面颊染上淡淡的绯色:"一段时日未见……君庄主的风采更胜以往。"
  君临低咳一声,不置可否:"青弦公子说笑了,苍迹人在书房。"
  "我知道。"苏青弦笑得极是可爱,"是苍迹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哦?"君临微微睁大了眼眸,"这么说青弦公子是来找我的了?"
  "嗯。"苏青弦用力的点头。
  "不知青弦公子找我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
  "呃……当然可以。"君临微笑着与他一同在亭中坐下,"燕国府正值多事之秋,青弦公子怎会有空来访?"
  "诶?君庄主此言何意?"
  "这……没什么。"君临见他一脸懵懂,自觉失言,当即掩饰一般道,"苍迹呢?他没与你一起来?"
  苏青弦微微敛了眸子:"他说还有事忙,就不陪我们了。"
  君临若有所思的笑笑,并不说话。
  "真是奇怪,不只是苍迹,大家也都很忙的样子,我已经许久不曾在府里见过大哥和二哥了。"
  听苏青弦困惑道来,君临只觉得不可思议——世界上竟真的有神经如此迟钝之人?这到底是幸与不幸?苍迹不是笨蛋,但倘若苏青弦开口,纵使不愿,他也必定是会为了他出头的……明明身边有这么好的棋子可以拉拢寒剑山庄,苏青莲为何弃之不用、瞒着不说,甚至宁可舍近求远去找霍丹?其中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想到这里,君临倏然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君庄主,你怎么了?"苏青弦看出他的面色异常,顿时忧心不已。
  "我没事。"君临摇了摇头,很快就回复了镇定,"该用膳了,我们走吧。"
  "嗯。"苏青弦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苍迹自庄外回来时夜色已深,推开房门只不见君临的身影,短暂的怔忡过后,他转身朝客苑行去。
  月色清冷的照在石板路上,凉风送来了莲花的淡淡馨香。苍迹走得很快,步伐深深浅浅,不长的一段路却走得心似流年漫长。
  君临待苏青弦歇息之后,便径自回到了苍迹原先为自己安排的厢房,原以为多日未曾住人必是又脏又乱,却意外的发现房间仍是干净简洁,几乎是纤尘不染。
  正错愕间,房门骤然被推开,浅薄的月光从来人身后漏了进来,丝丝缕缕落了满地凄苍。
  "苍……"
  不等君临把话说完,苍迹便有些着急似的把人压在门板上,忙乱间纸扇从君临的袖中掉了出来,轻轻的跌在地上。
  "唔……等等……"硬质的木板咯在背上发出细细的微响,一触即燃的热焰在体内迅速流窜,君临险些喘不过气来。

  第二十六章

  不要走。
  苍迹尚在低喘,灼热的呼吸喷在颈侧,像似有若无的瘙痒,激得君临的身体剧烈一颤,力量从攥紧的指尖一点点流失,连灵魂也几乎要被丝丝缕缕的剥开,所有的异思都无所遁藏。
  "你说什么?"绛唇轻启,睫扇密密匝匝的覆了下来。
  "我不会让你走。"苍迹说。
  君临刻意别开的视线带着浅浅的些许慌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
  "我……"
  "为什么不在房间等我?"苍迹声音微哑。
  君临苦笑着倚着他的肩,幽幽的叹了口气:"青弦公子在府上做客,我以为今夜你不会想看到我。"
  "……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苍迹眸色晦深,表情专注。
  "你若不介意,傍晚为何要避开我们?"君临视线低垂,口吻含着淡淡的哀婉,"我知道你心里还有青弦公子,我不怪你,你们相识比我早,若不是为了帮我解毒,你我之间也不会……"
  "停,住口。"苍迹握着他的手不觉用上了力,"你以为我是故意避开你们?"
  君临敛眸不语。
  苍迹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是真的有事要出门。"
  "嗯。"
  君临感觉有风从敞开的窗棱拂进来,而后从凉滑的肌肤上一点一点流过去,清透的寒意就这样缓缓渗进了温热的血脉里。
  "该生气的人是我吧?"
  "嗯??"
  愕然抬眸,君临不解其意。
  "你是我的君临,不是谁的君临。"
  苍迹靠得很近,语调很轻,君临白玉似的面颊却倏然涌上淡淡绯色:"到底……你想说什么?"
  "你可以介意青弦,难道我就不可以介意苏青澜么?"
  "啊……"
  "你让莫刀去帮苏青澜,为何事先不与我商量?"
  "这……"君临咬牙,"这是两回事。"
  苍迹泠然道:"在我看来,这是一回事。"
  半晌,君临低低的开口:"就算我与你在一起,也不代表栖凤山庄必须倚重寒剑山庄。"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苍迹道。
  "说不说又有何区别。"君临唇角微扬,勾起一抹轻浅的笑,"我要帮苏青澜,你就会站在我这边么?倘若真与苏青莲为敌,日后你又要如何向青弦公子交待?"
  "王府权争本与你我无涉。"苍迹眉头微蹙,"我只问你——对苏青澜,你非帮不可吗?"
  "非帮不可。"
  "告诉我你帮他的理由。"
  "……没有必要。"
  "君临。"苍迹低唤一声,幽深的眼神隐含怒意。
  "何事?"
  "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我的回答与你同样。"君临倔强的扭头。
  苍迹冷然一笑:"我今天才知道,在你心里,苏青澜竟是如此重要。"
  "……"君临欲言又止,终于仍是保持缄默。
  "还有两日一夜,王位归属将成定局。"
  "那又如何?"半晌,君临闷闷的开口。
  "你想过失败的后果吗?"
  "时限未到,一切尚未可知。"
  "如果我说,此战苏青澜必败呢?"
  君临闻言,身子不觉微震:"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回答我。"
  "我……"
  "为了一场没有希望的争战,你要赔上栖凤山庄百年基业吗?"
  "……"
  即使君临面色骤白,苍迹却不打算停止:"就算莫刀牺牲,也无所谓吗?"
  "苍迹……住口。"君临缓缓闭了眼,语调哀沉,"不要再说了。"
  "你害怕了?"
  "莫刀不会死,小王爷也不会有事。"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苍迹神色淡然。
  "谁都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死……"君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如果他们出事,纵使一死,我也绝对会为他们报仇。"
  "你……"苍迹紧紧攥着他的手,眸中的愠色越来越明显,"要是我说不准呢?"
  "你可以试试看。"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端蔓延,旋即苍迹低笑出声,犹带着辨不清的暧昧轻茫。
  "……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
  君临没有说话。
  苍迹的吻轻柔的落在他凉滑的发旋上,窥探着那张黑发掩映下端美却眉头紧蹙的侧脸:"这两日,无论发生何种状况,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派出人马襄助苏青莲……"
  君临狐疑的抬眸看他,眼神里有的是猜不透的戒备。
  "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两日之内,不许踏出寒剑山庄半步。"
  "你在威胁我?"
  "这只是一种条件交换。"
  "我不答应。"君临偏过头去不看他,很快又气闷的补了一句,"我为什么要答应??"
  苍迹闻言也不恼,淡淡道:"只要你不出山庄,我自会尽力,护莫刀周全。"
  "只有莫刀吗?"君临眯缝了眼看他。
  "苏青澜不在这场交易范围之内。"
  "很好,看来谈判破裂了。"君临冷冷的道,"苍迹,我们的关系不是你用来掌控我的筹码。"
  "我不希望看到你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对你而言小王爷是麻烦,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君临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忿,面颊蓦地涨红,"小王爷帮我的时候义无反顾,我又岂能在他落难之时弃他不理?于恩于义,我尚欠他一份人情,不能不还。"
  苍迹瞥见他眼里依稀泛着水色,心在瞬间软得一塌糊涂,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缓了下来:"……抱歉,是我太过强求了。"
  君临摇了摇头,略略的挣扎之后,感觉苍迹的唇温柔压在自己的唇上,追缠而至的舌炽热得仿佛要将彼此融化。
  外面的风比起方才更大了些,拂得廊外的一片草木哗哗作响,像情人之间的低喃,也像女子细细的呜咽,那声音钻进君临敏感的耳膜,清晰又磨人,迫他浸透在起起伏伏的欲念之中、诱使他一点一点往更深的地方沉下去。
  一吻方毕,君临已然气空力尽,水雾迷蒙的双眸一瞬不眨,里面映着苍迹冷俊的面容……两人之间的距离竟是那么近,连呼吸几乎也要绵绵的化在一起。
  ……身下的床褥柔软,被苍迹用舌尖舔噬过的肌肤泛起阵阵宛若触电般的轻微麻痒,君临不得不用力后仰着纤白的脖颈,喘息渐渐变得急促。肢体的纠缠贴合,远远胜过千言万语,烫人的温度把先前所有的不快与误解消融殆尽,燃烧成一片片源源不绝的深深渴望。及至两人完全的结合在一起,被锲入的钝痛很快就在苍迹稍显粗暴的动作下化成了异样的快感,湿润的、柔软的、坚硬的、灼热的……所有的感知忽然变得那么混乱,君临颤栗着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暗自恼恨,任由身体浸淫在前所未有的羞耻之中。
  苍迹俯身去吻他攥在一起的手指,一根一根的舔噬啃咬然后拉扯着松开,君临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急喘,这时苍迹抱着他转了个身,所有的隐忍瞬间宣告崩溃,君临呻吟着哽咽出声,少了先前的苦闷,多了几分甜腻,水气氤氲的眼眸和翕合的红唇都像极了情潮的催化剂,苍迹只深深的望了一眼,就已有了万劫不复的预感——

  第二十七章

  阳光照着明亮的窗几,睁眼看见,尽是一片虚晃的金。苍迹自恬睡中醒来,习惯性的伸手一揽,却摸了空。紧张的情绪自他脑海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了冷静。
  ——君临近来喜欢早起,有空就爱在荷塘边上散步。
  苍迹推门走了出去,临近目的地的时候,看见满园盛放的白莲和一抹清雅的素白影子,顿时安下心来,正待再靠近些,脚步却突然僵住。
  那个人虽然穿着白衣,却不是君临。
  君临不在这里,那他会在哪里??
  问题似乎一下子又变得严峻起来。
  沐惜追猝然抬眸发现苍迹,惊讶唤了一声:"庄主?"
  苍迹没有表情的冲他微微颔首,而后淡淡道:"沐总管每天都在这个时辰打理荷塘?"
  沐惜追觉得他话里有话,却不明白他究竟想问什么,于是只顺从的点了点头。
  苍迹的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在明熠的光影下宛若透明,原本乌黑的发丝经煦日一照,焕出淡金色的亮泽,孤独的姿影看起来那么飘渺。
  沐惜追担忧的踏前数步,指尖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凝神诊视了片刻,然没有发现异常。正讶异间,苍迹的手蓦地反握住他的,用了极大的力气,沐惜追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一声脆响,几乎使人窒息的痛感瞬时铺天盖地而来。
  "……庄主。"闷闷的声音从齿间漏出,沐惜追强忍住想把手抽回的冲动,漂亮的深棕色瞳孔因为疼痛而蒙上了淡淡的一层水色。
  苍迹打量着他的脸,视线扫过他温雅柔和的五官,目光深沉,却一言不发。
  沐惜追道:"如果惜追做错了什么,庄主不妨直说。"
  回应他的是苍迹越来越沉的呼吸,还有越来越冷的眼神。
  良久,苍迹松了手劲,戚然道:"君临走了。"
  一句话,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很轻,砸在心头却是那么重,顷刻之间,两人都变了脸色。
  "庄主打算怎么做?"
  试探的语气,决绝的眼神,沐惜追在问,苍迹却知他心中早有了答案。
  "这是一趟浑水。"
  "所以?"
  "但我相信一个沐惜追抵得过一百个将士。"
  "有庄主这句话,惜追誓死相随。"
  多年的相处在两人之间培养出了深深的默契——言不在多,但求及义。
  松浪滔滔,流水淙淙,却都敌不过周围震天的喊杀声。
  经过一日一夜的拼杀,赵广的盔甲早已变得残破,血污沾上了他的面颊,看起来分外狼狈;秦觉本就是不擅武艺的人,他身上有多处刀伤,伤口见了血,有几处竟能隐隐窥见白色的骨;而神情清峻的莫刀,是目前唯一一个未曾受伤、衣裳也没有染上血渍的人。
  苏青澜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结局早已注定,无论抗争得如何惨烈,失败的阴影总是如流云伴日,不管逃到哪里,眼前还是跨不过的障碍、杀不完的敌兵和永远高亢的杀伐声,一不小心,就会中了对手的陷阱。
  面对李鹰司麾下骁勇善战的铁甲银兵,他明白最后的一点希望正在离自己远去,莫刀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寸步不离的护在他的身侧,一心一意的想护他周全。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再退,那就是万丈深渊,陡峭的山壁藤蔓密绕,几可遮阳蔽日。明明是艳阳高悬的正午,这里却阴暗湿冷,空气中的寒意如针扎刺骨,现在,苏青澜、赵广、秦觉和莫刀就被困在这断崖高岭上。
  周围有披着银甲的兵士,有持刀擎剑的武者,也有威风凛凛的战将,然最显眼的,却是一顶轿子。
  藏青色的枕木,深色的幕帘,没有花哨的点缀,却能使人过目难忘。
  苏青澜盯着轿子的帘布,只觉得到处都是令人烦躁的声响,就连在夜里听来十分悦耳的风声也仿佛失了洒脱的味。
  ——他恨不得手上有一把剑。
  ——他恨不得一剑刺透那碍眼的幕帘。
  ——他恨不得骄子里的人就这样永远倒在剑下。
  "放弃吧。"
  一个声音倏尔自帘后传出,苏青澜的心蓦地直往下沉,因为对他而言,那声音代表着一种轻蔑至极的讥讽。
  "你在做梦。"
  苏青澜低低的说着,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此时的赵广已无暇顾及苏青澜的感受,他的心里满是震惊与懊恼。派去向相爷求援的人消息全无,预料中的救援也未按时来到,眼看着伙伴一个个在身边倒下,那种绝望的心情简直要将他击垮了。
  秦觉却像是早已料到了一般,对目前的情况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悲伤,他的眼神灰败,死气沉沉,面上全然没有半点神采。
  在这一群人里,只有莫刀的眼睛还燃着斗志,他与苏青澜保持着极近的距离,不愿说话,却也不见沮丧。
  苏青澜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那个人是这样的信任自己,把最好的亲信送到了自己身边,要是莫刀死在这里,他该会多么伤心难过,到时候他一定会憎恨自己的无能吧?
  ……真正的失败,莫过于心死的悲哀。
  此时,山下的弯道上忽然烟尘滚滚,整齐的马踏声激得整座山峰都开始震颤。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赵广和秦觉率先振奋起来——来了!一定是相爷的援兵来了,相爷没有背叛同盟!哈哈。
  他们挺直腰杆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苏青澜的眉头仍是紧紧蹙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不出来。
  那真的是援兵吗?万一不是呢?
  ——事到如今,他已无法承受幻想破灭的那种巨大的绝望。
  周围静悄悄的,两边的人马全无动静,就连阵阵的风声也仿佛瞬间平息下来。
  踏地的轻响由远及近而来,为首之人锦冠玉炮,却是男生女相,一开口便是极尖细的嗓音:"圣上有旨——"
  苏青澜一愣,思绪在这一刻轰然乱了。
  他认得此人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但他不明白为何这个人会出现在此,而且出现的时机那么微妙。
  待苏青莲掀开布帘,移步下轿,来人又继续道:"经查,小王爷苏青澜勾结袁相、秦觉、赵广等人,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论罪当诛,念及燕亲王猝逝,苏青莲持待罪之身戮力请缨,挽狂澜于倾危,炙情可悯,特赦皇恩……"
  后面说了什么,苏青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难以置信的望着赵广,赵广却畏缩的埋下头去,卑微得像是要萎顿到尘土里,秦觉的脸色如薄纸白,他空洞的眼神里蓄满了泪水,似是悔恨,又似极深、极沉的绝望,他看着苏青澜嘴唇微动,却只是发出气声,怎么也无法说出完整的字句。
  "小王爷!"莫刀见苏青澜身子晃得厉害,险些就要跌倒,慌忙间一把揽住他的腰。
  苏青澜僵硬的扭头,凝视着莫刀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满满的都是愧欠。
  莫刀知道他的意思,所以轻轻摇了摇头,道:"我相信小王爷是无辜的。"
  秦觉见状,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莫刀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不顾形象不顾身份,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然后爬过来抱着苏青澜的脚,但苏青澜却咬着牙踢开了他。
  秦觉还在哭,他呢喃不止,到底说了什么竟没有人能听清。
  半晌,苏青澜嘶哑着声音道:"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
  秦觉拼命的点头。
  "父亲……他真的和相爷勾结,意图谋反吗?"
  "……"
  "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吗??"突如其来的愤怒让苏青澜的语调骤然拔高,他的表情歇斯底里,神经也近乎崩溃了——
  "是……是……王爷他……他和相爷……我们一起……本来只要事情成功……可是王爷死了……"
  秦觉说得语无伦次,苏青澜却听懂了,他狂放的笑了起来,这一刻,他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人。

  第二十八章

  咸池四位五行中,更主风流貌比花;逆行桃花色犹艳,日时月里反朝年。
  很多年前,曾有一名术士为君临写下这四句红纸墨字的命理签文,并言之凿凿:俗话说男忌天罗,女忌地网,你命带孤鸾星、红艳煞,正逢天罗地网几寡宿,可谓桃花入命,绝带七杀,是不祥之人——
  君临没有等他说完就怒得掀了摊子,并从此断定那人是个信口雌黄、招摇撞骗的江湖神棍。但随着时光流逝,曾经不信命运也罔顾伦常的少年渐渐长成一个世人眼中的风流公子,所遇之人不可谓之不爱,但为何到了最后,剩下的总是无可挽回的沉殇?
  这颗心是不是真的不能爱人,哪怕只有一夕情缘?
  这双手是不是真的救不了人,哪怕希望就近在咫尺??
  ……
  溪声漏,云蔽日,伸出的手就这样僵在空中,明明只有不到几步的距离,难道终究还是来不及?
  苏青澜站在崖边,一只脚凌空踏在丛生的藤萝上,只要再一步,马上就会在众人眼前消失。
  ……莫刀没有想过自己的一时疏忽会造成这般严重的后果。
  不,有一刹那,他是想到了的:心存希望的人不会有苏青澜那样的眼神,那种眼神、那种神采,无不带着将死之人才会有的肆意洒脱。
  ——可是谁能告诉他,要怎样才能把一个一心求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小王爷……"秦觉颤巍巍的出声,神情悲酸,却没有勇气靠近,神经的弦绷得那么紧,似乎再也经受不住任何刺激了。
  赵广一脸愕然的望着苏青澜,他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哭丧着脸,默默的什么也没说。
  君临疾行而来,所经之处花木摧折、人马辟易,蒙蒙的烟尘染污了他素白飘飞的袖,但他早已无暇顾及。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 7t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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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鹰司见有人来闯,正欲下令喝阻,却被苏青莲拉住。
  "少爷?"
  "……不可。"苏青莲温声说着,只一瞬间,纵容那一抹白影自眼前飞掠而过。
  在看到君临出现的那一刻,苏青澜的眼神闪过淡淡的异色,却依然维持着身姿不动。
  他深深凝望着这个在自己心脏里端刻下印迹的人,视线扫过那人似秋水多情的眸、纤美高挺的鼻还有尖巧漂亮的颚,缠绵的目光如望尘寰,似乎要将这样绝美的轮廓烙在眼中,而后用焚火噬心的焰一点一点全部吞没。
  ……就在苏青澜纵身跳落悬崖的那一霎那,周围寂静无声。
  君临感到眼前有什么剧烈一晃。
  阳光蓦地穿透乌云,在阴暗的角落漾出了荡人心魄的秘彩。
  ——人在哪里?
  ——难道是被这样强烈的光亮给吞噬了??
  君临手里用力攥着一截生刺的藤蔓,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淌落,艳红的坠入雪白的衫。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来不来,见不见,结果竟都是一样。
  "主人……"
  莫刀看着这样的君临,顷刻间心如刀绞,几乎快不能呼吸。
  一个人就算是真的绝望,也不会比眼睁睁看到希望在咫尺的地方毁灭更来得绝望。
  "一个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缉拿叛党!"
  手持圣旨的宦臣早已等得不耐,尖锐的嗓音如鸽哨划破悠寂长空,所有人顿时如梦惊醒。
  现实有时候之所以残酷,在于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苏青莲黯然垂眸,转身回轿,将现场交予朝廷派至的锦衣兵卫,随后与李鹰司一同离开。
  赵秦一脉的兵将本就所剩无几,此时见大势已去,莫不纷纷弃械投降。
  一众官兵围拢在莫刀和君临附近,却心有忌惮,竟无人敢率先上前。
  霍丹见时机已至,朝宦臣谄颜道:"大人,这两个人就交予我吧!"
  "准。"
  "多谢大人!"
  压下心头激勇的情绪,霍丹命众武卫困住莫刀,孤身冲崖边的君临低声道:"跟我走,我保你不失。"
  见君临没有反应,霍丹不悦的蹙眉,却仍耐着性子继续游说:"难道你甘愿做朝廷的阶下囚,受百般折辱?正所谓独木难支,苏青澜死,相爷兵败,你若是识时务……呃啊!!……"
  凄厉的叫声陡然旋起,惊得树巅一只山鹰振翅高飞,疾速化点远去——
  汩汩的鲜血自霍丹颈项喷涌而出,徒劳的挣动半晌,直到砰的一声身躯倒地,他仍维持着死前瞠目结舌的错愕表情。
  "你话太多了——"剑锋指地,血滴坠落尘埃,君临泠然四顾,眸色冰冷,"谁要再来?一起上吧!"
  北八省众武卫见主子猝亡,顿时群情愤涌,转眼间刀光剑影齐袭而来。
  莫刀忧心如焚,长锋舞动,一心一意只想往君临的方向靠近。
  君临杀红了眼,疯狂了心,他辨不清敌友,分不出身上淌的究竟是谁的血,他的心里有火在烧,以一种足以焚毁理智的灼热温度——剑锋在半空划出道道血弧,远望则如飘洒着漫天绯雨,使人触目而心惊。
  眼看着北八省人马殆尽,朝官兵卫火速搭起弓盾箭阵,一时间只见飞羽流火急窜四射,不少人无辜中箭,竞相倒地翻滚不止,凄声震天。
  君临和莫刀背靠着背,两个人的刀剑都沾满了鲜血,两个人的衣裳都浸透了脏污,但谁也没有想过回头。
  ——死在这一刻并不可怕,因为它离得太近,反而教人顾不上畏惧了。
  蓦然,一阵箫声起,丝丝缕缕、由远及近,音波扰人,密密匝匝,无孔不入,瞬间拨乱众人心弦。
  手持弓箭的兵卫渐渐不支,纷纷抬手捂住双耳,更有甚者弃盾而逃,悲鸣不止。
  其时风入林间,一人腾剑负手,利刃横扫万千,十丈之内寸草不留。
  滚滚迷尘之中,官卫护住宦臣,步步退走。
  "情况有异,此处危险,请大人先行回宫!"
  宦臣冷哼一声,面色不郁,终是抵不过众将哀声苦求,下命押着方才收缚的俘将先行撤离,却仍留下半数兵卫围敌。
  空气中有很重的血腥味,但君临还是清晰的辨出了一点熟悉的清芬,不同于莲香,那是一种混着阳光与花木的、极好闻的味道。
  ……是苍迹。
  尘烟飞扬中彼此的表情都显得有些迷蒙,君临白皙的面颊染着血污,眼眸却是水亮的。
  "走。"
  苍迹坚定的护在他与莫刀面前,乌黑的发如墨色的瀑,出招利落,身姿挺拔。
  望着这样的背影,君临眼中的泪倏然掉了下来。
  他忽地踏前,从背后紧紧拥住了苍迹。
  苍迹吃惊的回头,迎来的却是君临热烈的吻。
  ……在一片血色荒芜的世界里,仿佛这就是生命的所有。
  "你与莫刀先走,今夜在城隍庙等我——"
  待两人唇舌分开,苍迹在他耳畔低语。
  君临用力的点头。
  "不可失约。"
  "嗯。"
  苍迹狠心把人往后一推,君临就踉跄着跌进了莫刀怀里。
  "主人……"
  "我们走。"
  借着前方的掩护,君临与莫刀顺利冲出重围,很快消失在繁茂的密林之间。
  兵卫们绕着苍迹围战多时,奈何被诡异的箫声所扰,竟是久攻不下。
  倏尔箫声没,烟尘消散,茫茫山巅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唯一知觉,不过是凄风簌簌,血色染取半山红。

  第二十九章

  黄昏。灰蒙蒙的天连着灰蒙蒙的水,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沉寂。燕国府内苑,一人端立清水湖畔,衣袂随风飞扬,似乎正在等人。
  他有一双眸光空濛的眼,身姿不算伟岸,但他站在这里,浑身就浸润出无与伦比的尊荣之感,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寥落。
  经过日间一役,由玉佛寺传出的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想必那人也已知晓,现在,或许正在匆匆回府的路上吧。
  依照那人的性子,恐怕是免不了要哭一场的,但事已至此,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他本可以不选择此时见面,待明日朝圣回来,就算那人多么悲伤难过忿怒,也于事无补。
  但是——
  事情总有了断的时候,要伤害一个人是如此轻易,要挽回一个人却比登天还难。
  所以他在此等那人回来。
  环湖的栈道迂回悠长,苏青弦远远瞥见兄长的身影,便在心里怨怼自己的步伐为何不能再快一点。
  苏青莲默默数着身后越来越急的脚步声,在最恰当的时机回过头来。
  "二哥!……"苏青弦语调微颤,眼中水色泫然。
  果然,不出所料。
  苏青莲轻叹,旋而抬手为他拭泪。
  啪——!
  用力拂开兄长的手,苏青弦强忍着眼泪问:"告诉我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大哥没有死!大哥怎么可能会死!"
  "是真的。"苏青莲简言道。
  "我不信!"
  "我已派人至崖底找寻,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你骗人!"苏青弦忿恨的瞪着他,"为什么要逼死大哥?我们是兄弟,你可以救他的,你可以的!……"
  苏青莲黯然道:"你说得对,我们是兄弟。我必须为大哥的死负责。"
  "为什么不否认?"苏青弦的表情近乎歇斯底里,声音却是微弱的,"二哥,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你要听吗。"苏青莲望着他,眸色肃然。
  "我……"突如其来的畏惧自心头涌上,苏青弦禁不住身子微晃。
  "对你,我没有什么好隐瞒。"苏青莲顿了顿,又低低道,"至多,是时机未到……我不便对你明言。"
  "……把话说清楚。"苏青弦倏尔抬眸,眼神坚定。
  "谋反叛变,罪可连诛九族。"苏青莲一字一句缓缓道,"这一生,我最恨的事情是无能阻止父亲,但这不代表我要罔顾大义。活着承担是非,好过被抄家问斩、从此背负叛民的罪责,永远不得翻身。"
  "可是……爹亲已经死了。"苏青弦的手紧紧攥着,眼睫覆下,遮住了眸中满溢的泪光。
  "这只是阴谋的开端。"苏青莲言辞漠然,"你可知我为何始终没有手刃凶手?"
  "……害死爹亲的,是谁?"
  "这个人我们谁也动不得,杀了,便是满门抄斩的死罪。"苏青莲又道,"父亲与相爷密谋,心生异思,由此才招惹了致命杀机。"
  苏青弦听着,只觉得一阵眩晕,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了答案,却仍是下意识的否认:"不,不会的……皇上他……不会的……"
  "事情牵涉朝中众多官员,一旦处理不当,王府走向灭亡只在旦夕。皇上矢志清除叛党,行事难测,除了将刺杀事件压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爹亲重伤卧床、被送到瑶母山医治,这些,难道……"
  "在遇刺后的第七天,父亲便已不治身亡,这么做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将影响化至最低。"苏青莲淡淡道,"为了消除皇上的顾虑,我只能主动请缨,助他铲灭朝中叛乱余党,此役若成,皇上答应赦免王府叛乱之罪,代价便是……"
  "大哥……"
  "与相爷一脉的党羽为敌,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可能功亏一篑、万劫不复,我与大哥本无深仇大恨,也无意王位归属,但依照大哥的性子以及他与朝臣的关系,一旦日后他接任王位,势必身不由己,最后,燕国府还是会走上叛变的不归路,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为什么你不告诉大哥事情的真相?也许……"
  "告诉大哥真相?"苏青澜微微一笑,却是笑得万分苦涩,"这么做只有两种结果,第一种,大哥还是不信任我,认定我是权欲熏心、杀害父亲的凶手,从而打草惊蛇,让那些朝臣有所防备,我的所有苦心全部白费,燕国府亡;第二种,大哥信任我,下决心与我一同对抗朝臣,那么结果依旧是打草惊蛇,除不了叛党,我对皇上的承诺无法兑现,他日事发,燕国府洗不掉叛变的罪名,最后还是要亡。"
  "就因为这样……"苏青弦喃喃低语,"所以你选择牺牲大哥?"
  "这是我能做的唯一选择,也是燕国府最后的生机。"
  苏青弦闭了眼,热烫的泪水随之滚滚而落,半晌,声音哽咽:"那封天府是怎么回事?派人追杀我……也是你最后的选择??"
  "在这件事中,我最不希望伤害的人就是你,我授意封天府将你软禁,只是希望你能暂时留在江南,直到所有事变完结,可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苏青莲的语调放缓,眼神也变得柔和,"苍迹是你的朋友,我尊重你的意愿,也无意将寒剑山庄扯入这桩是非,所以我转而找上霍丹,用皇上御赐的令牌迫他服从……但是,我从来不曾授意封天府追杀你,封天府主性格难测,后来作风骤变,想必有他的原因。"
  苏青弦蓦然想到那次君临与封千里的决裂,隐隐有些明白了,可还是不能释怀。
  "你还担心什么,一次问完吧。"
  "君庄主……他没事吧?"
  "你很在乎他?"
  苏青弦深深的吸了口气,道:"他是我的朋友,也是大哥的朋友!"
  "我明白了。"苏青莲却只点了点头,又道,"可是他杀了霍丹,还杀了不少朝廷派来的官员。"
  苏青弦一时僵住,问道:"那又如何?"
  "他现在是朝廷钦犯,罪同叛党。"
  苏青莲语调冷静,苏青弦却听得脸色冷白:"要是君庄主出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哦?"苏青莲眼眸微阖,"为了一个外人?"
  "我说到做到——"苏青弦说着,难过的偏开头去。
  "三弟,你是认真的?"
  "这辈子……不会比现在更认真了。"
  许久之后,苏青莲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要保住栖凤山庄并非不可能。"
  "什么意思?"
  "只要栖凤山庄易主,君临卸去庄主身份,我可以答应你,护其山庄周全。"
  "我要你保护的是君临这个人——"
  "可我能保住的,只有他的山庄。"
  "这样就够了。"
  蓦然一道声音响起,苏青弦的身子陡然一颤。
  来人乌发束冠,羽衣白裳,神采翩若惊鸿。
  "苍迹!"
  "嗯。"脚步行至苏青弦身侧顿住,苍迹转而朝苏青莲道,"你方才所言我会代为转达。"
  "如此甚好。苍庄主专程而来,必是有事与三弟商讨,你们慢聊。"
  一俟苏青莲离开,栈道上剩了两人,苏青弦便急切的开口:"君庄主他……"
  "放心,他没事。"
  "你怎么知道?"苏青弦一怔,旋即了悟过来,"你们见面了?"
  "嗯。"
  "若是你去了玉佛寺,为何二哥方才不曾提到?"
  "有沐总管的箫音助阵,烟尘惑敌,并无人认出我们的身份。"苍迹略略一顿,道,"认出来的,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苏青弦长吁一口气:"只要你们没事就好。"
  "我是来道别的。"
  "你说什么?"苏青弦怔住。
  "往后你要自己多保重。"苍迹眼神幽寂,声音微哑。
  "啊?……"
  "……告辞。"
  就在苍迹转身的那一霎那,苏青弦清楚的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缓缓抽离,旋即像蝴蝶一样飞逝、远去了。

  第三十章

  月出东山,银辉柔和,梦幻、绝尘、美丽,如情人的脸;明轮爬过树梢、荡在空中,直至混着黎明的微光在暮霭中消失不见,而等待的人却始终未曾出现——
  他守着静静的城隍庙,寂寞的度过了这茫茫又长长的夜。
  不知什么时候,陆陆续续有虔诚的香客前来,一如每个平常的清晨,日复一日。
  墨色的发微乱,白色的衣轻湿,蒙受了夜的风寒露重,虽然有些落拓,他看起来却依然俊逸潇洒、风仪过人,打庙前经过的姑娘只情不自禁的瞥上一眼,便悄然红了面颊。
  她们在议论着他,银铃般的笑声窃窃的随风传来,他却置若罔闻。
  天色由明渐黯,庙宇再度安静下来,他依然站在这里。
  沉沉的暮色中,缓缓踏来一抹白色的人影。
  "庄主,该回去了。"银发垂落颊畔,掩住了温顺柔和的眼。
  苍迹摇了摇头,而后默默不语。
  "已经过了一日一夜,如果公子会来,早就来了。"
  "也许他是有事耽搁了。"苍迹的眉头紧蹙,"或者……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沐惜追闻言,忍不住一声轻叹:"庄主,公子不会来了。"
  苍迹的面色白了一瞬,旋即又恢复了镇静:"沐总管何出此言?"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人了。沐惜追忍住心头沉沉的哀殇,低哑着声音道:"庄主何不换位想想,如果现在庄主成为朝廷钦犯,还会去找公子吗?"
  "我会。"苍迹回答的很快,顿了顿又道,"而且他答应过我,不会失约。"
  沐惜追无言,他望着苍迹的眼,恍惚有点明白,为何那个人会如此执着于眼前这个人……没有多余的言语与外露的情绪,冷静的眼眸却比谁都更多情,仿佛只要选择相信,便无惧那苦厄灾难,所有的忧思也能随风消散。
  "就算他现在不肯见我,但朝廷追捕他,北八省扬言要杀他,他能去的地方不多,我相信最后他一定会来找我。"
  苍迹抬眸望天,想起了玉佛山上君临突如其来的拥抱,他把他抱得那么紧,像是害怕失去似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做出决定了吧?决定和莫刀离开这里,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么在他答应自己要来赴约的那一刻,心里一定也是很苦很苦的吧?
  "庄主忘了公子有一手足够以假乱真的易容术。"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君临那么聪明机警,易容的本事又那么高明,区区一扇城门如何能困得住他?如果他真的想走,怕是谁也防不住的……思及此,苍迹眼眸中的神采消失了,渐渐浮现的,是从未有过的淡淡心慌。
  "庄主还是坚持要继续等下去吗。"
  "只要我等下去,总有一天会等到他。"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若他不来,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他。"
  沐惜追的眼角酸涩,面上的笑靥却如释重负:"庄主对公子果真情深义重。"
  苍迹微微蹙眉,表情带着几分别扭。
  沐惜追拂起袖摆,盘膝在他身侧坐下:"一个人枯等总是有些无聊,惜追陪庄主一起等吧。"
  "……"苍迹不语,眉眼却微微纾展开来。
  一阵风起,吹散枝头兰桂飘香,蓦然惊觉,秋天原来已经离得这样近了。
  栖凤山庄易主是必须的结果,苍迹接到确切的消息是在君临失约的一个月后。
  据沐惜追所言,新任庄主不是别人,正是君临的母亲封妃,一个在十年前就被冠以"江南第一美人"名号的传奇女子。告别了深居简出的平淡日子,再度出山的封妃甫一接手山庄,便昭告外界与君临断绝母子关系,虽然作风强硬,却是魅力不减当年,短短一月,山庄内外尽皆臣服。
  "可有君临的消息?"
  沐惜追先是摇头,旋即心生不忍:"比我们更着急的人是北八省的人马,惜追已派人注意他们的行动,只要一有公子的消息,必能第一时间通知庄主。"
  苍迹沉默了半晌,倏然问:"沐总管可曾习过武?"
  "不曾。"沐惜追一怔,眼露不解,"庄主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沐总管的箫声很特别,不像是出自中原的曲艺。"
  沐惜追的眼睫陡然一颤,不动声色道:"惜追曾受人恩惠,在机缘巧合之下习得一些苗疆的巫蛊之术,可借助箫声惑乱人心。"
  "沐总管的恩公是苗疆人?"
  "嗯。"忆及往事,沐惜追语调微恸,"当时惜追手脚俱残,兼之性命垂危,所幸恩公蛊术高明,惜追才得以痊愈,后来虽然康复,但也遭逢了一夕白发的噩变,只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庄主又何必再问呢?"
  "在你心里,真的过去了吗。就算是风,过境也会留痕……"苍迹回头望着他,眼眸深邃,"我可以选择不问,你也可以选择不答。"
  紧绷的心弦猛地松懈下来,长久的压抑瞬间化成一片氤氲的哀伤,沐惜追唇齿翕阖,却是开口无声,像呼出的热气冻结在冰冷的温度里,霎那的迟疑,凝语竟成霜。
  "你还爱着君临。"心中的猜疑得到证实,苍迹却并不感到意外,他神色平静,一字一顿。
  沐惜追不语,但剧烈震颤的卷睫已然出卖了他。
  "你隐瞒身份,是因为我?"
  "……庄主。"低低的声音自齿间挤出,宛若一种深切的祈求。
  苍迹却罔若未闻,继续道:"我要离开山庄一段时日,你要与我一起吗?"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等等……"沐惜追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不觉深深的吸了口气,"庄主此言何意?"
  "如果他不来,这一次就换我去找他。"苍迹想也不想,说话时眼帘微掩,语调一点一点渗入了柔和的味道,"我说过,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他。"
  沐惜追没有发觉自己眼角微湿,声音暗哑:"庄主有心,何必非要让惜追随行。"
  "就像君临离不开莫刀——"苍迹说得很缓很慢,却是带了很深很沉的情感,"我的身边也不能没有你,相信君临的想法也与我一样。"
  没有多余的言语,亦没有无谓的承诺,沐惜追倏然屈膝跪倒,垂落银发似雪,声音如幽兰静远:"庄主打算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
  苍迹语罢敛眸,两人视线交汇,不觉相视而笑。
  ……只一瞬,天地息声。

  第三十一章

  尾声
  都说宝剑赠英雄,江湖人对上好的兵器总有一种莫名偏执,也正因如此,年底四年一次的刀剑盛会才成为当今武林关注的焦点,一时间街知巷闻,连寻常百姓也为之津津乐道。寒剑山庄作为今年的东道主,责任不可谓之不重。
  苍迹与沐惜追一同自北向南辗转而下,转眼已过了三月有余。这段时间内并非完全没有君临的消息——传闻他与北八省的大弟子在西北城隅对战,砍了人家一条胳膊;又传说他在苏州城里冒充地方官员,搅得当地衙门人仰马翻……但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苍迹总是慢了一步,每每赶到传闻所在地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时近年关岁末,黄河以北飞雪盈天,江南一带霜冻成灾,然出入皇城的驿道却是车龙水马,热闹非凡,走在街上随处可见持刀执剑的武林人士,为这清冷寂寞的冬平添了一抹霸道的江湖气息。
  刀剑盛会召开前夕。一俟苍迹与沐惜追回到寒剑山庄,老乐师便躬身回禀:"八大门派和舆会的大部分人马都已到齐,目前都安排在客苑住下,就等庄主接见了。"
  沐惜追先开了口,语调一如既往的低柔:"庄主刚刚回府,会面一事容后再谈不迟。"
  "无妨,有劳乐师在花厅设宴,请众人前来一聚吧。"苍迹把雪白的狐裘脱下,顺手递给了沐惜追,"沐总管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近日又随我奔波劳累,一会儿可不必出席,早点回房歇息吧。"
  "嗯,那惜追先行告退了。"
  沐惜追离去,堂上就只剩了老乐师和一众仆婢。
  苍迹的神色虽是孤傲如雪,却早已瞧出了端倪:"我不在山庄的这段日子,多亏有乐师大力担待,这里没有外人,有话不妨直说。"
  "这……"老乐师略一犹疑,终是问道,"庄主和沐总管离开山庄,可是为了寻人?"
  "乐师何必明知故问。"
  "那庄主找到了吗?"
  "我以为结果已经够明显了。"苍迹淡淡的说。
  老乐师欲言又止。
  苍迹神思微动:"你是不是有他的消息?"
  老乐师摇了摇头,道:"青云堡的堡主带了一名弟子前来,现在就住在君庄主以前住过的房间。"
  苍迹忍住心头不悦,言辞愈发犀利:"谁准你动君临的房间了?"
  "莫堡主素有洁癖,山庄上下一百零六间客房,他单单只看上了那一间,老身不敢得罪贵客,只好先由着他,一切还请庄主定夺。"
  "你确定来人是莫龙吟?"
  "应是堡主无误。"老乐师顿了顿,道,"庄主怀疑他是假冒的?"
  苍迹没有说话,半晌,倏然又道:"通知众人到花厅去吧。"
  到得花厅,愈显清新雅致。半露天的园林格局将偌大的厅堂层层隔开,沁凉的梅香混在重重夜幕之中随风而来,衬得四围风景如画。舆会众人陆陆续续前来,苍迹在庭前逐一接见,然眼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一抹置身人潮并未显得有多么出众的淡蓝身影——
  关外名门青云堡,堡主莫龙吟,端看外貌是个极普通的男子,他身边的弟子倒是长相不俗,风流倜傥的眉眼,纵使面无表情也似微微含笑,只不过那张脸美则美矣,却是全然陌生的。
  一顿宴请过后,众人皆已酒饱饭足,闲聊的话题不约而同的转到了今年的至尊兵器上。苍迹命人将秘藏的剑器取来,青锋横插出鞘,剑身旋即荡开了一声清越的微吟,在场众人莫不叹为观止。
  "寒剑山庄的兵器坊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名锋出宝炉,打造这样一把剑,想必费了庄主不少心血吧!"
  "今日我等不枉此行!"
  ……
  "哎,由此剑观之,今年至尊兵器的水准可想而知啊。"
  在一片盛赞声中,蓦地听见这样明显注满失望的语调,众人的脸色俱是一僵,苍迹却不动声色,循着声音望去,视线落在了坐于莫龙吟侧旁的弟子身上。
  "未知少侠有何高见?"
  "你自己喜欢用剑,就断定人人都爱剑么?"那人长叹一声继续道,"在座的这么多人,有人用剑就必然有人用刀,你身为一庄之主,却只叫人拿剑出来欣赏,这是要把喜欢用刀的人置于何地呢?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次的大会是叫'刀剑盛会'吧?由庄主方才的态度观之,必是偏爱剑器更胜于刀器,这对最后所选出的至尊兵器而言,实在有失公允。"
  苍迹淡淡道:"少侠所言甚是,是我疏忽了,为了公平起见,不如请少侠随我到兵器坊一观吧。"
  "为时晚矣,庄主这么做分明就是欲盖弥彰,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对此提议兴趣甚大,像我这种才疏学浅、武艺低薄的人,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为好。"
  一番话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青的青绿的绿,气氛好不尴尬。所幸苍迹并不计较,几句话轻松带过,现场才再度恢复了喧闹。
  酒过半巡,突然有人慌慌张张前来,个个都煞白着脸。
  "发生何事?"
  "回禀庄主,外面有个自称是青云堡弟子的人,说我们送去的柬贴日前被盗……"
  来人话音未落,举座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方才说话的男子身上。
  那人却不慌不忙的冷嗤一声:"嘁,来得还真快!我还没玩够本呢。"
  坐在他侧旁的男子深感头痛的以指扶额,无奈道:"喂,别闹了。"
  "现在他们要为难我,难道你要袖手旁观吗?"
  "东西是你偷出来的,现在出了麻烦,就请你自己解决吧!后会无期。"
  那人施施然道:"你走啊!只要你敢走,我定叫你后悔莫及。"
  "啧,我该笑自己这回误交损友吗?"
  "你我不过是彼此彼此。"
  ……
  "两位说完了吗?"苍迹蓦然开口,语调无波无澜,似流水平静。
  "哼,我们谈话,与你何干??"那人眼神倨傲。
  "在这里,就与我有关。"苍迹淡淡道,"远道而来皆是客,两位若是对刀剑盛会有兴趣,大可留下,寒剑山庄不会拒绝有志之士。"
  "哦?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是你求我留下的,可不是我要赖着不走!"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男子只觉得肌体瞬间生寒。
  夜色深沉。躺在熟悉的厢房里却莫名的睡不着,借微光猛地瞥见窗外有一道玉立的人影,心脏险些就这样从喉咙里蹦了出来。犹豫片刻,却是小心翼翼的穿了鞋袜下榻,回头看看友人似无警觉,这才往门口行去。
  吱呀一声门响,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瞬间就被搂得死紧。
  视线越过苍迹的肩膀向上,可以看见雪晶凝筑的冰棱挂在檐角。
  "君临。"一声低唤,满意的感到怀中身子微微一缩,苍迹暗哑着嗓音道,"是你吗?"
  "……嗯。"
  "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
  "如果刚刚我不开口留他,你是不是真的打算离开?"
  "……我想见你,又怕见到你,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事实却正好相反。"感觉到苍迹的手劲越来越紧,君临难受的微微仰首,"苍迹,你不懂的。"
  凛冽的风声在耳畔嘈嘈杂杂,地上铺着雪,点点微白漫天飞舞,唯美、虚幻,恍若梦境。
  苍迹的手轻触着他的面颊,在假面贴合处细细摩挲半晌,而后一点一点慢慢撕下。
  ……雪的莹光映着白玉无瑕的脱俗颜容,乌发掩绛唇,纵有丹青也难绘眉色如黛,叠织的无双秀色将彼此的心房寸寸填满,视线痴缠,才道情到浓时意难休、相思盈海尽成灾。
  炽烈的吻燃起孽火焚断肠,浓密的喘息丝丝萦绕,酿成了一场冰天雪地里的欲海情潮。
  ……许久,纠缠的唇舌分开,两人的眸色都不算太清醒,朦朦胧胧像笼着一层水光;静谧的气氛美好如厮,谁也不忍破坏。
  苍迹气息渐复,说话的声音悦耳、低沉:"他是谁?"
  "嗳?……"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他叫雪见愁,是我最近才结识的一个朋友。"君临轻咳一声,白皙的面颊泛着深深的红,"你别被他的外表欺骗,依他的年纪,足以做我们的前辈了。"
  "为何会与他在一起?"
  "他喜欢巫蛊和收集奇奇怪怪的兵器,一次我无意中提起曾在寒剑山庄作客,他便千方百计要我带他进来。"君临顿了顿,道,"虽然他嘴上不饶人,但心地不坏,你别与他计较。"
  "莫刀呢?"
  "……他在城外的客栈等我。"
  "你要走?"
  "我不得不走。"君临埋首在苍迹襟前,闷声道,"我留下来,只会拖累你,拖累寒剑山庄。"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我在乎的只有你。"苍迹反握住他的手,"你要浪迹天涯也好,要遁世隐居也罢,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也不该自私的把我抛下。"
  "你走了,那寒剑山庄怎么办?"
  "这里有乐师、有沐总管,还有兵器坊的众多武卫,就算没有我,有他们也是一样。"苍迹不甚在意的微微一笑,"南君临、北苍迹,你既然不做栖凤山庄的庄主,那寒剑山庄对我而言不过是个虚名。"
  君临张口欲言,却是字不成句。
  其时孤鸿在天,两人身后延展着无尽的白与无尽的黑,长风涤荡不止,天地间的雪如无数绽放的白梅,遮掩所有,也见证所有。而生命如一株渐渐长成的树,或许曾经荒芜,一夕承露,枝叶俱重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