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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生未可知(第二卷)》 作者:鎏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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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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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未可知(第一卷)》 作者:鎏沙
他生未可知(第一卷)多情似无情+番外 BY: 鎏沙……
作品关键字:廖碧城,萧红楼,笑儒平,无忧,无字,无名,无怖,闻人宣,……
你看他眼儿魅,你看他准字儿高
你看他厉色一扫瑞雪飘
你看他眸蕴电光声似剑,你看他眉峰锐利赛匕削
你看他天庭通达连穹宇,你看他地阁浩瀚接岸涛
天涯浪荡客,红尘第一刀
你看他白衣长袍,临风之姿,仙人之貌
你看他仗剑驭马,技压同侪,更胜尔曹
你看他画一纸山水,神州半壁倾倒
你看他吹一曲广陵,玉宇琼楼折腰
你看他沉声断喝赛虎啸,你看他俯身跃马擒猿猱
你看他眼气儿高,江山万里,健笔书狂草
你看他心劲儿傲,俯仰乾坤,利剑断九霄
你看他争上游,幽并肝胆,仗剑惩虎豹
你看他挽长风,魏晋气度,弯弓射大雕
你看他心坚如铁,江湖风云骤起,杀人茹血,号令群豪
你看他柔情似水,千帆过尽不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他生未可知 最是一曲忘不了 梦魂何处是心乡
梦魂何处是心乡
——《他生未可知之情锁》
曲:琵琶吟
词:鎏沙……
相思一点凉荒
刀戟织成网
相念不相望
烽烟断柔肠
似无望/
难掩一般痴狂
红尘似沙场
婵娟情一剑
魂梦归何处
是心乡/
笑靥残碎半面妆
笑我一世轻狂
高歌长啸谁见我心殇
残剑绕指心字成秋看月落满觞
人在天涯我独看蝶翼成双/
相思一点凉荒
刀戟织成网
相念不相望
烽烟断柔肠
似无望/
谁掩一般痴狂
红尘似沙场
婵娟情一剑
魂梦归何处
是心乡/
笑靥残碎半面妆
笑我一世轻狂
高歌长啸谁见我心殇
残剑绕指心字成秋看月落满觞
情寄天涯梦魂何处是心乡/
无眠月色未央
沉醉是虚妄
断尘唯一剑
血泪洒秋窗
人断肠/
并肩携手相望
两心却相伤
千山飞雪尽
天地是芜荒
人在天涯我独看蝶翼成双/
往世不堪想
他生两相忘
情寄天涯梦魂何处是心乡/
他生未可知 最是一曲忘不了 两世悲歌
两世悲歌
——《他生未可知之情错》
曲:乱红
词:鎏沙……
你可曾看烟花过
你可曾听我诉说
你可看见那时的缤纷花朵
每一颗每一颗都为你开落/
梦里经过那条河
浪花铭刻你颜色
萋萋芳草看尽你醉人眼波
你是否,你是否还记得/
你承诺会为自己快乐
你相信执着不会错
弱水三千你所求的不过是一个
却为何半生尽漂泊/
飞雪淡漠你轮廓
落叶遮掩你眉额
你在他怀里恣意纵情快活
我看见你的泪为什么/
想描出你的骨骼
愿书尽你的颜色
我望见你在天边笑着笑着
一个人哭了为什么/
梦里淹没那条河
浪花忘记你颜色
我望见你在天边笑着笑着
一个人哭了为什么/
月光下你如此单薄
看桃花凋落千万朵
如果你是众生中我唯一那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错过/
月光下你如此单薄
看桃花凋落千万朵
如果你我注定是彼此的过客
就让你在这梦里睡着/
此一世唱两生的悲歌
他生未可知 最是一曲忘不了 苍天破
苍天破
——《他生未可知之红楼》
曲:冷弦多情
词:鎏沙……
听我心如歌
点亮刹那烟火
谁看苍穹为我
能奈何/
看我心似火
如荼气吞山河
拼却半生零落
忘因果/
听我心如歌
点亮刹那烟火
谁看苍穹为我
能奈何/
看我心似火
如荼气吞山河
拼却半生零落
忘因果/
【间奏】你看凭栏处烟雨潇潇落,灵魂深处苍茫无色,前生何看淡,前生默;苍天有情巫山已尽长歌唱罢神佛奈何!
望虹霓千色
万山惆怅如歌
圣贤自古寂寞
长恨歌/
斥心涛磅礴
看我红尘漂泊
笑傲江湖坎坷
待人说/
【白】你看万山红遍,似江河冯风,嗤笑生死枉费,人活一世当如何!
是否你也笑我,折戟吴钩,沙场何人见佛陀!
此生勘破,血染江河只为我,拼红颜一笑将乾坤赋予万丈火,苍天破!
【间奏】生死柔情,缠绵悱恻,凌乱不绝,凄冷斑驳;红袖长舞,拼君真情托;是谁笑我为爱痴狂,为情痴磨;颠沛沉浮,生死相合,苍天有情巫山已尽长歌唱罢神佛奈何!
虹霓千色
万山惆怅如歌
圣贤自古寂寞
长恨歌又唱谁唱起长恨的悲歌/
心涛磅礴
你且看我红尘漂泊
笑傲江湖坎坷
待人说/
虹霓千色
万山惆怅如歌
圣贤自古寂寞
长恨歌又唱谁唱起长恨的悲歌/
心涛磅礴
你且看我红尘漂泊
平生笑傲江湖坎坷
苍天破/
【尾】我与你,千古情,赐一诺;
苍天破,留待后人青史垂墨,青史说……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一回 眼儿媚(一)
"你看她眼儿媚,你看她鼻儿翘
你看她眸光盈盈春色早
你看她粉颊生辉赛春桃
你看她挽云髻,你看她荡步摇,你看她杨柳弯弯上眉梢
一江黛色染绿水,千斛流瓦醉九霄
你看她檀口微张瑞香吐,你看她小嘴一点似樱桃
你看她风随影动身轻巧,你看她十指纤纤若葱削
你看她著红衫、披红袄,缨穿柳丝带、玉嵌小蛮腰
你看她执琴谱、握琴刀,潺潺流水意,盈盈月华照……"
桂华皎皎,红烛熙熙。艳艳灯影下,粉衣女子声如珠玉、巧笑倩兮,真真是颊赛春桃、唇似红樱,浅浅一笑,便醉了一池秋水,幻得燕雀忘了南飞。
婉儿颜色不是红衣楼十六红娘顶尖儿的,身段也不是楼中四苑四轩四榭数一数二的,声音却是极好,一曲《眼儿媚》唱得酥麻入骨风情万种却不俗媚。尤其那一双点水的眸子,秋波一荡便勾了人的魂魄,只想一辈子留在这销金地、醉魂窝,软玉温香入怀,红绸暖枕伴卧了。
可今儿这客,不,不单单是今儿个,便是这个把月来,堂下这位爷也只是掀了她的牌、进了她的屋,却不说不动不做,只点一壶菊花酿自斟自饮。目光倒是对着自己呢,那视线却堪堪穿过自己望向别处,宛若越过重重屋檐触到窗外的月色天光,时而柔情万种时而凄冷凉薄,却无一分是为自己,无一点是为此时,连那浓重的悲哀也不是,端的是辜负了英俊相貌,让人在心寒心疼心碎时也生出几分懊恼,只想那眼光为自己停留,哪怕是痛,也分给自己一段才好。
想及此处,婉儿眼里不由荡出三分怨来,纤腰一拧,双手舞动如出水的小荷、裂蕊的花苞,携着一身幽兰之香缓缓行来。
"你看她一点兰花指,裁了春水
你看她几丝压金线,绿了胡桃
你看她剪一纸窗花,羞惭半塘睡莲
你看她画两支红烛,遮掩一夜春宵
你看她嘤嘤私语,唱的什么调
你看她喃喃怯情,哼的哪个幺……"
婉儿荡开红绸的衣袖,盈盈然倾身走来,檀口微张,芬芳馥郁,便似那红英染透荒山,青帝降临,只把满满的春色倾吐,万水千川裹拢不住,唯余一室芳华。
这芳华却仍是太过单薄,蔓至堂下就少了绮丽味道,像是被清冷的月光洗了去,只余残痕,飘渺而去。
眼见婉儿一步步走到近前,堂下男子神色不变,握着酒盏的手却加了几分力道,眼光凝在婉儿粉嫩的脸上,似幻似痴,似悲似喜,似痛似愁。
婉儿心中一动,只觉连自己也步入了男子浓重的悲哀里,呼吸不畅,步子顿了顿,却又不甘心地倾身过来,哀哀地看男子一眼,声音婉转,萦绕耳畔。
"你看她玉铛玲珑响叮咚,深情款款,莲步轻摇
你看她体香阵阵沁肺腑,柔情无限,颊赛云烧……"
婉儿俯下身来,堪堪遮住凉薄的月影,纤手执壶,玉腕浅压,剪水的眸子对着男子的眼,酒液却正正注入他手中的酒盏,叮咚的水声滴进歌儿里,只觉仙乐也逊它三分。
"哪堪消受,怎不心焦
狠心的哥哥哟,莫再偷眼儿瞧
奴家此情你怎生相报,怎生相报……"
一曲终了,空谷留音,言深意切,情难消受。
婉儿倾了身子望着男子,莹莹眼波里尽是柔情,胸口因唱了一曲而微微起伏,直衬得整个人都酥了颤了,教人心痒心倾又心疼。
男子定定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脸颊,深黑的眸子竟起了几丝水雾,被酒气熏了一般,方才握紧酒盏的手无意识松开,杯子跌落在桌上,飘起一室菊花香。
婉儿不曾想过男子的失态,心下有些胆怯,却也多了几分欣喜,只更专注地望着眼前人,盼他的目光多为自己停留一时。
杯子跌落,男子恍然未觉,缓缓伸出空了的手,抚上她滚烫的脸颊,点乱一池胭脂。
婉儿只觉心跳也停了半刻,再回神竟是连呼吸也不得,软了身子就要倚过来。
男子却仍是痴痴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嘴唇微微开阖,叹息似的唤着,"小绯……"
婉儿半软的身子就此僵住,菊花香里的柔情竟也如菊花般清冷。
似是感觉到她的僵硬,男子蓦然抽回手,眼光转向别处,人也站立起来。
"婉儿姑娘,多有得罪。"
"廖公子……"
"夜深了,十三告退。"
"公子月余时光夜夜来此,便只是为了喝酒听曲儿吗?"婉儿伸出手,却只擦过男子衣角。
男子已行至门口,听了婉儿的话似有片刻迟疑,却并无言语,径直开门走出去。
竟似落荒而逃一般!
"公子!"
婉儿轻唤一声,看着雕花木门在眼前阖上,转身瞥见桌上泼洒的菊花酿,只觉一阵惆怅。
洒了便是洒了,如何收得回呢……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一回 眼儿媚(二)
"婉儿妹妹,"伴着一声娇笑,里间儿的帘子被人掀起,亭亭踱出一个紫衣女子,颜色更胜婉儿,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沧桑,"依姐姐看,你接的客可都有趣得紧呢!"
婉儿自知菁儿姐牙尖嘴利的脾气,不恼,却也不说话,只快步走到窗前,眼见着那湖水蓝行进夜色,在阑珊的灯火里消失不见。
此时的红衣楼上,竟还有两人目光是随着这背影的。
"菁儿说的不错,这廖十三当真有趣得紧。"
男声,略有些沙哑,却意外好听,直让人想攀到楼上一睹此人真容,只可惜他将身形掩在灯影里,只飘出一缕红纱,逼人的艳色便是红烛也逊色三分。
"想不到纵横捕盗两界的名捕廖碧城,竟也是个痴情种子。"
红衣男子身边缓缓踱出一个黑衣女子,斜压的鸦发挡住左边眼睛,只露出一半冷艳的面容,本该握着羽扇的红酥手端着一杆水烟,斜睨的凤眼在袅袅的烟雾里,竟透出分外迷人的神秘味道。
"都查清楚了?"
女子肃了脸色,"廖碧城,字守之,原是晋城督察院十八神捕之一,因排行十三又有廖十三一号。在任六年,曾单枪匹马将横行一时的'食人老妖'臧锋和'塞外神雕'贺继鹰抓捕归案。四年前与和州太守千金叶绯成婚,婚后无子。三年前在擒拿'魑魅四鬼'一役中,被'魑鬼'一招'鬼魅游踪'绞断了右臂,伤后虽请名医接骨,臂力却大不如前。一年前叶绯病逝,廖碧城无意朝廷纷争江湖恩怨,执意请辞,之后辗转来到徽州,只因婉儿样貌酷似亡妻,便暂时落脚于此,夜夜捧场,却只是喝酒听曲,于今已有三十四日。"
"这么些明面儿上的东西,怎么今日才通禀?"
"这……"
"六年前的信息是空白么……"男子略一沉吟,蓦然哼笑一声,"月儿,你知道,捕快一月俸禄多少?"
"纹银十两。"
"听婉儿唱曲,一夜,又是多少?"
"五十两。"
"哼,他一个小小的捕快,难道不吃不喝不睡,专把钱留到今日听曲的吗?"
男子说得字字绵软、不温不火,月儿额前却已见薄汗。
"叶绯是太守千金,或许……"
"廖碧城用亡妻的嫁妆出来喝花酒?"男子声音轻飘,语气却无半分谈笑之意。
"楼主……"月儿身子一震,急急对着男子屈膝拜倒。
"罢了罢了,今儿个本楼主心情好,此过失就留到下月,你看如何?"
"是。"
男子似乎并未生气,却也没有叫她起身的意思,反而靠在廊柱上望向婉儿的窗口,一段长发随着衣襟飘荡开来,似梦似幻,"你可注意看他动作?"
"有。"
"哦?说说。"
"他执酒和抚婉儿脸的,都是左手。"
"这又怎样?"
"证明他右手伤残的传闻不假。"
"月儿,下月另制一身黑衣吧,依你的身量做就好。"
"……是。"
红衣楼等级森严,配穿黑色衣衫的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此刻楼主说要另制衣衫,便是对月儿行事大大的不满,要另换人选了。
"廖碧城用的是左手不假,可不只因为他右臂伤残,而是因为,"男子声音一沉,纤长柔白的右手双指转了转左手的羊脂玉扳指,"他惯用左手。"
廖碧城摩挲婉儿的脸是无意之举,无意之时,便不会着意残与不残,一切皆出自本能,所以萧红楼断定他是左撇子。
想他三年前擒"魑魅四鬼"之时也不曾发挥真正实力,萧红楼心里不由生出一抹异样的躁动,毕竟这些年,能让他感兴趣的人,已经不多了……
"谢楼主指点。"萧红楼驭下极严,平日指令皆是点到即止,今日能与她说这许多,已算天大的荣宠。
"免了免了,"萧红楼慵懒地打个哈欠,纤长柔白的手指在灯下剪出一段光影,"你下去吧,让无忧到我房里来。"
"是。"月儿还是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制衣的事不用赶,"萧红楼人已走远,声音却飘飘渺渺地荡过来,"做好了便放在成衣阁,留待后用吧。"
"是。"
月儿抬起头,目光追着早已消失的影子,眼里似悲似喜,终是化作一片荒芜。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回 鹧鸪天(一)
月上东天,华灯初上。
夜色中的红衣楼便如晚妆的娉婷女子,妩媚多情。
廖十三又在此时缓缓行来,一日不见,他似是比昨日又清减了几分,年轻英俊的相貌仍在,脸颊却深陷进去,朴素的湖蓝长衫荡在秋风里,衣带渐宽。
廖十三对亡妻的痴情怀恋,早已成了红衣楼的一段佳话,有的姐妹甚至私下里议论他和婉儿的情缘。打点前厅事务的晴儿收了他的银子便裣衽一礼,也不多话,任其自行上楼。
来到婉儿门前,廖十三像前几日一样抬手敲门,指骨堪堪碰到门上,却听到屋内男女对话的声音,俊挺的眉峰微微一皱,转身便要离去。
"公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先前那个男声蓦然拔高几分,柔柔款款的,隐隐沙哑,简简单单一句,却也熨帖人心。
"婉儿姑娘既然有客,十三改日再来。"许久不曾说话,廖十三的声音竟哑得厉害。
"若我不是客呢?"
门"吱呀"一声从内推开,一青年从屋内缓缓步出。
男子纤瘦高挑,步态轻盈,白衫飘逸,手执一把白底无字、金丝滚边的折扇,自成一段风流,及腰的长发由一尺丝带松松系着,自有一分洒脱,双眉纤细,斜飞入鬓,本当英气逼人,却生生被笑弯了的眉眼折损了,反而平添几点温柔颜色。
青年将扇子收了,抱拳当胸,"在下无忧。"
红衣楼楼主喜好男色,江湖上无人不知。
见过萧红楼真容的人不多,但只要是看见过的,便无一不被其仙人般的样貌所惑。八年前萧红楼还未及弱冠,横行一时的大魔头"飞天夜叉"蒋锋和"飞天罗刹"蒋凤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兄妹二人同时恋上他的容貌和风采,为此不惜毁弃手足之情大打出手。蒋凤用毒技艺高超,竟暗施"魊胤紫风"杀死同胞哥哥!
只可惜蒋凤也在其后销声匿迹,有人传言说是萧红楼对她无意,直接把她害死,还有人说萧红楼玩弄了她之后就将她抛弃,蒋凤再无面目立足武林,只有隐姓埋名再不出世。风雅之人也曾依记忆中的面容为萧红楼画过像,只可惜,所做之画和作画之人,都已不在这世上。
江湖人以"邪魔"称之,似不为过。
绝色之人爱绝色,萧红楼更是如此。多年前,美女,无论出身官宦人家还是武林氏族,他都喜将其收入楼中,"淫魔"一称便由此而来。
只是六年前,红衣楼一名唤"琴儿"的女子怀了他的骨肉,让人惊愕万分甚至痛骂不已的是,他竟将此女剖腹曝尸,直让暴雨淋了她的尸身三天三夜,又将其弃尸荒野,待琴儿家人寻去,竟只寻到一只被野兽咬烂的绣花鞋……
其时又有人称其"杀人狂魔",似也入情入理。
此后,萧红楼性情大变,竟将服侍自己的女人尽皆杀了,断袖分桃,专宠起男色来。
如此妖人,若是势大,定要危害人间,所谓的名门正派只有暗自庆幸他只开了一家迎宾纳客的勾栏——红衣楼。
这无忧公子,便是萧红楼最宠信的"无命四公子"之一。
"无命四公子",意如其名,跟随萧红楼,便没有自己的命在。不是说人身已死,只是其自身一切皆是萧红楼的,身体灵魂,自然也包括性命。
无忧自报家门,廖十三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于此他心中并无轻视鄙夷之感,他只为见婉儿,或说是为缅怀亡妻而来,此时见有他人在此,不知是去是留。
无忧似是明白他的疑虑,浅浅一笑,移步让开房门,"在下已备下上好的菊花酿,廖兄可愿与小弟共饮一杯?"
初逢便以兄弟相称,这人可当真热切得紧。
廖十三面色不改,"却之不恭。"
屋内桌上布置了酒菜,早已芳香四溢,似要盖过闺房中的脂粉味道。廖十三心中喜欢,却因性不喜言,一时也不愿开口。
奇的是看似八面玲珑的笑面无忧公子也无甚话说,与廖十三分宾主落座之后,只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望向内室方向,似是知道廖十三来意不在酒,只在人,在意,也在忆。
盏茶的功夫,里间儿的珠帘被人拿银钩挑了,只见一艳粉色人影从内室轻捷跃出,此日的婉儿竟身着一身劲装,高高束起的头发衬得整个人多了三分英气。
廖十三只觉眼前一亮,神色不变,目光却紧紧随了那艳色的影,一瞬痴迷一瞬痛,连手也握得泛了白色。
无忧瞥见他的脸色,仍不说话,只摇扇浅笑。
"廖公子,无忧公子,"婉儿改万福为作揖,真真是好一段巾帼面容、须眉气度,"今日婉儿唱一段新词。"
言罢视线在廖十三身上灼了片刻,屋内琴声一起,便抬手唱道:
"你看他眼儿魅,你看他准字儿高
你看他厉色一扫瑞雪飘
你看他眸蕴电光声似剑,你看他眉峰锐利赛匕削
你看他天庭通达连穹宇,你看他地阁浩瀚接岸涛
天涯浪荡客,红尘第一刀!"
这身段、这姿容,堪堪和心里命里的人影重叠,那眉那眼直似活起来,直逼眼前,要把人心洞破。
"这词……"
"小弟拙作,"无忧微一欠身,"写得匆忙,廖兄若有提点之处,还望不吝赐教。"
"不……不是……"
歌未停,曲未断,婉儿不知何时执了把匕首,竟在烛光灯影下舞出一段刀光剑影!
"你看他白衣长袍,临风之姿,仙人之貌
你看他仗剑驭马,技压同侪,更胜尔曹
你看他画一纸山水,神州半壁倾倒
你看他吹一曲广陵,玉宇琼楼折腰
你看他沉声断喝赛虎啸,你看他俯身跃马擒猿猱!"
琴弦转急,如万马冯河、似猛龙过江,银瓶乍破、天河水泻!婉儿的动作也激烈起来,香肩微动酥胸轻喘,歌声却愈急愈烈!
"你看他眼气儿高,江山万里,健笔书狂草
你看他心劲儿傲,俯仰乾坤,利剑断九霄
你看他争上游,幽并肝胆,仗剑惩虎豹
你看他挽长风,魏晋气度,弯弓射大雕!
你看他心坚如铁,江湖风云骤起,杀人茹血,号令群豪!"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回 鹧鸪天(二)
"你看他心劲儿傲,俯仰乾坤,利剑断九霄
你看他争上游,幽并肝胆,仗剑惩虎豹
你看他挽长风,魏晋气度,弯弓射大雕!
你看他心坚如铁,江湖风云骤起,杀人茹血,号令群豪!"
琴弦乍停,舞影乍止,婉儿横匕当胸,眼望着座下之人,如怨如慕,此一眼却是最后一见!
恍然间琴声如流水般涓涓而过,婉儿玉臂轻舞,朱唇微吐,歌声已随琴声由急转缓,如泣如诉。
"你看他柔情似水,千帆过尽不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余音缱绻,绕梁萦耳,三日不绝。
琴弦渐停,商音渐止,满室皆静,唯余一段酒香。
空气似冻似凝,连一丝儿风声也无,只有渐渐平复的喘息,不知是谁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无忧将视线从手中的酒盏移到身边人脸上,住了一会,眼里浮起些玩味的颜色。
"今日这曲子,廖兄可喜欢?"
婉儿已撤离舞场,侍立一旁,廖十三的眼光却还是凝在正前方,恍恍惚惚,不知将心思落在什么地方。
"廖兄?"
"无忧公子,"廖十三收敛了容色起身抱拳,额上的薄汗却并未全消,眼光也有些漂浮,"公子盛情十三感激不尽,只是天色已晚,久留不便,这便告辞了。"
说完,抬步就向门口走。
"小弟看廖兄脸色不佳,可是身体不舒服吗?"无忧并未动作,话却是递了出去,"小弟略通岐黄之术,也可为廖兄诊察一二。"
"公子好意在下心领,十三身体无碍。"廖十三语气干哑生硬,也不回身,抛下个句子便推门而出。
偌大个屋子少了个人气儿,便多了分荒凉。
无忧望着微阖的木门,轻轻一笑,转头看向侍立一边的婉儿,"如何?"
"如何?"婉儿目光尚自怅然,听见无忧问话才略微收敛,却还是带着三分哀怨,"世上难找的痴子!"
"噗!"菁儿一手抱着琴掀帘出来,笑得花枝乱颤,"婉儿妹妹才是个痴子!才见了月余功夫就芳心暗属了!~"
"菁儿姐!~"
无忧但笑不语,只看两人调笑打闹。
一缕香烟飘来,从里室又走出个黑衣的影子,菁儿婉儿互看一眼,双双停下动作,静静侍立一旁。
月儿倒似看不见她们,睨了眼坐在椅子上品酒的白色人影,吐了口烟丝缓缓道:"无忧公子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呵,一个颓唐的鳏夫,有什么好看!~"
"就是就是,我都不明白楼主为何要叫咱们盯住这么个人,我……"
婉儿待要再说,却被月儿一眼瞪了回去。
菁儿扯着婉儿的袖子又退后一步,暗地里跟她吐了下舌头。
"楼主有吩咐,自有他的道理,你们乱嚼什么舌根!"月儿声音变冷,露在发外的右眼夹枪带棍地瞟向无忧,"你说是吧,无忧公子?"
无忧在酒盏后面撇了撇嘴——"无命四公子"虽然深得楼主宠信,可月儿毕竟是红衣楼大管事,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那是那是,楼主的心思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想得明白的,"无忧放下酒杯,心道菊花酿香洌有余而醇厚不足,也不知那个男人怎么就偏爱这一口,嘴上却说,"要我们查探自然就去查了,只是今夜又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而已……"
"也不一定,"婉儿从月儿身后走出,菁儿待拉她衣袖,却还是迟了一步,"至少我还是看出一点了的!~"
"哦?什么?"
婉儿嫣嫣一笑,"他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咯!~"
菁儿一愣,一口气含在嘴里,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憋得险些咳嗽出声。
似察觉到无忧笑眯眯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寒意,菁儿急忙从后面蹿出来把婉儿拉到身后,嘿嘿一笑,"还是听我说吧。"菁儿眉梢一挑,"你们可看了他的左手掌心?"
"不曾。"
"他左手掌心平滑柔软,却单单拇指和食指有一层薄茧,连虎口也无半分硬痂……"
婉儿不由奇道:"哎哎,你又没摸过,你怎么知道他掌心软的?"
"果然不愧是'乾坤眼',一眼而定乾坤呢。"无忧摇扇浅笑。
"什么乾坤眼,"菁儿摇头苦笑,"真能定乾坤,何苦还看不出他是什么来路。"
"你是说……"月儿略一沉吟,"他惯用暗器?"
菁儿含笑点头。
"名动天下的神捕竟然也是个暗器高手,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啊……"
"此等人物断然不会无的放矢,"月儿在烟影里眯缝着眼睛,"楼主果然有先见。"
"怎么会这样……"婉儿神色黯然,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众人,咬着嘴唇退到后面。
菁儿拍了拍她的肩膀,自知她已为廖十三的痴情心折,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婉儿姐姐不必伤心太早,红衣楼做的是开门迎客的生意,怎样的人物没见过,若那廖十三当真只是个痴情过客,楼主自然也不会将他如何,"无忧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浅浅品了,"到时无忧舍下这张面皮,"边说边挑了挑眉,"去给姐姐提亲,你看怎样?"
"你!……"婉儿还是个唱曲的清客,哪里禁得住这等调笑,登时羞红了一张嫩脸,转身跑回里间儿了。
众人皆知无忧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面皮儿,肚子里却是一堆弯弯道道。他本是济南王世子,只因党派之争被判了个流放戎疆,颠沛流离中自学了一套安身保命的本事,后来被萧红楼看重收入红衣楼,虽无明令,却已然是四公子之首,深得萧红楼赏识。可见,若想坐上这四公子之位,单凭那床第之事,是万万不能的。
菁儿去里间儿看婉儿去了,无忧习惯性地捏了捏左手拇指关节,笑得一脸神秘。
方才菁儿说的廖十三擅用暗器云云,他没什么在意,倒是婉儿的一句无心之语听到他的心里去了——不喜欢男人?
呵,呵呵呵……
月儿斜睨着他,也不知是什么眼色,只将烟吐得丝影缭绕,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回 半面妆
咽咽新雨后,西风自来秋。
虽是秋风渐凉,午安街上的人却是来来往往好不匆忙,廖碧城穿梭在形形色色的行人里,瞥见路边被雨水打残了的凤尾菊,不由得摇了摇头。
酒壶里盛的是新打的菊花酿,酒香微溢,清冽甘甜,虽不是陈年佳酿,新酿酒却自有一股子清气。
——只是,输了曾经那一段香……
叶绯虽是官宦家女子,却酿得一手好酒,尤其是这菊花酿。自采的菊花瓣,自取的醴泉水,四蒸四酿自掌的火候,每一滴都是柔情蜜意,每一斛都是对他的爱重与珍惜。
廖碧城正兀自伤神,连被人撞到也未曾发觉,等觉出不对,撞到他的孩子已经跑得远了。
手探到腰间,廖碧城不由苦笑——方才那孩子竟然是个贼,可笑自己竟然半点也未发觉。
罢了罢了,不过几个铜板,且随他……
"哎!我说!"
廖十三正寻思着给自己开解,不想方才那个孩子又回来了,竟然挺着扁瘦的胸脯大大咧咧地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拎的可不就是自己的钱袋!
"看你穿得人模狗样儿的,没想到还是个穷鬼!"男孩儿蹭了一下自己黑透了的鼻头,语气很是不屑,"有本事喝酒,不如去干点正事吧!"说着一把把钱袋塞进廖十三手里,"钱袋还你!算小爷我今天行善事了!"
说完,撒开腿跑没影儿了。
廖十三抓着自己的钱袋,呆愣愣地看着男孩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眨眼不见。
"噗……"
这一幕发生得突然,也没几个行人看见,可这一声笑,却分明是对着他来的了。
被尾随了许久,本不想与这人真个打照面儿,现在若想再装傻,却是不行了。
廖碧城摇头苦笑,转身向这声音望过去。
只见路边茶寮棚子下面,一袭白衣的男子缓缓摇着扇子,白衫边缘堪堪触着雨后的沙地,却是半点泥水也无。
如晦的背景下,男子笑如梨花,白扇轻摇,竟也摇出一段春风来。
廖碧城略一皱眉,缓施一礼,"无忧公子……"
无忧却不理他这一套,扇子摇得愈加随意,"堂堂督察院神捕,今日却叫一个娃娃欺了去,无忧若是说出去,怕是会被督察院捉回去审问了吧?"
无忧生的一张俏面相,这几句说得幽默诙谐,伴着他挤眉弄眼的夸张表情,倒是让廖十三愣怔了下,一时间方才的阴郁也一扫而散。
"让公子见笑了。"
"你我兄弟,说的什么见外话。"
无忧见他脸色大好,随即上前一步,伸手撩开廖十三额前遮眼的碎发,"几日不见,廖兄又见清瘦了……"
廖十三似是被他突兀的动作吓到,脸上一热,慌忙退后一步,"十三有些犯季候的毛病,每到这时节就茶饭无味,过些日子便好,不打紧的。"
"哦?"无忧看他紧锁眉头的躲闪动作,不禁心上懊恼,竟然逼近一步,"此前小弟就说过略同医术之事,不如让小弟诊治诊治吧。"说着立时探出空着的左手,直接去抓他的右手脉门。
廖十三不想他在大街上就突然出手,要闪避已然不及,加之右手不灵,竟被他抓个正着!心下一急,就想使力抽手,却见无忧食指和小指微翘,中指、无名指按在腕内,竟当真看起脉来。
无忧左手切脉,右手的扇子却摇得自在,只是随着脉象由浅入深,手里的扇子也渐渐停住,最后索性收起来,动也不动。
"廖兄,你这手臂……"
无忧本想借探脉一试廖十三深浅,哪想竟探出他右臂臂骨虽然连接尚好,可筋脉接得参差不齐,气血淤塞不通,俨然……已是废了!
"呵,"廖十三微微摇头,心道:你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不可能不知我手臂的伤,嘴上却还是勉强应承,"三年前被被'魑鬼'绞断了。"
"'追命索'当真如此厉害?"
"'魑鬼'的软索功夫出神入化,'追命索'上缀有十八刃倒钩,'鬼魅游踪'更用了'缠'和'粘'的内劲,我整只右臂都被他的软索卸下,现在能有个徒有其表的胳膊已是万幸了。"
"寒雪凌风惊碧城,星霜霁雨自守之",想当年廖碧城凭着一柄易牙剑和一套寒雪星霜剑法独步武林。"魑魅四鬼"个个武功奇诡名噪一时,他一人独斗四鬼,又是何等的惊险非常!
无忧心中波动,脸上依然笑着,却少了几分方才的调笑之意,"若是寻着当世名医,再辅以深厚内力打通闭塞的经脉,完全医好也并无不可,为何……"
"只可惜当时这两样俱是奇缺的,"廖十三看似笑得云淡风轻,内里的苦涩却哪里有人知道,"之后再想治疗,已是迟了。"
"那廖兄的剑法……"
"自然是废了,"廖十三举起左手,晃晃手里的酒葫芦,"左手不堪用力,只修习了些暗器功夫,捕快本是不堪再做,只因总捕头齐大哥一力挽留,才又尸位素餐了两年,直到去年……"廖十三顿了顿,已不愿多说,"公子可是问完了?"
无忧本为探知廖十三功力虚实,哪想竟问出了这许多,一时间内心里迷惑,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转移了对象,"廖兄郁结于心,可是伤身呐……"
廖十三一愣,没想他会冒出这么一句来。
"听说,婉儿姑娘,像极了嫂夫人?"
廖十三心内窘迫,脸上一阵红白,却不知该如何应付。
无忧见了他的窘迫样子,心情不由大好,可又不是那么通透的好,感觉是畅快里还隔着些什么,隐隐的不痛快,"小弟央楼主将婉儿聘给廖兄,可好?"
"你……"廖十三脸上微红,却是怒的,"说的什么话!"
真个儿脸红了,无忧只觉更加爽快,风流扇又摇起来,不由得逼上一步,"怎么?廖兄瞧不上楼里的姑娘?婉儿可是清客……"
"你!……不知所云!"
"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咱们今天就……"
"天色不早了,在下家奴有夜盲之症,不能久留,"廖十三再不愿多听多说,略一抱拳,"十三告辞!"
说完,也不等无忧应承,转身便走。
无忧看着湖水蓝的影子急匆匆消失在人流里,缓缓靠上身后的茶棚柱子。
呵,又让你逃了……
纤长的手指抚上左手的拇指,蓦然觉得指腹下一段滑腻,细想来,竟然是方才拂过他前额时留下的。
分明是二十五六岁的成年男子,皮肤倒是异样的好呢……
无忧笑得妖娆,眼角瞥见墙角的一抹黑影,玩味地眨眨眼睛,终是不言不语,摇着扇子施施然走进人流。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四回 点绛唇
"无忧也没探到他功力虚实?"
"是。他右手经脉连接得混乱不堪,竟是探别不出。"
"他的剑法……是真废了?"
"是,"月儿单膝跪地,额前的长发将脸上的表情尽数掩去,"无忧公子已为他探过脉,应当不会错。"
"如此,他便不是左撇子了?"
"……是。"
"呵,"萧红楼哼笑一声,灯影摇曳,却只照出他红艳的背影,"如此说来,竟是本楼主错了?"
"……是。"
"祁冥月,你胆子不小!"
萧红楼翻然转身,红纱的长摆曳出一地旖旎风光,脸上表情却是狠厉非常,斜飞入鬓的剑眉染了星霜,眉宇间一粒朱砂泛着异样血色,莹白的脸颊也透出逼人而来的煞气!
祁冥月挺着身,单膝跪地的动作不变,身子却不由瑟瑟,"属下知罪,但一切皆是……据实回禀!"
"好一个据实回禀!"萧红楼微微直起身子,脸上又恢复了万年不变的暧昧表情,"你今日,可是派人暗中'保护'无忧了?"
祁冥月看着自己的汗水滴在墨玉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回楼主,不曾。"
"哦?你不是一向……担心他担心得紧吗?"
"祁冥月心中只有楼主!"
"好!"萧红楼转了转手上的羊脂玉扳指,"那你就去查查,跟踪他的是什么人吧。"
"是。"
"去把无字叫来,今儿个累了,让他来给我好好揉揉。"
"是。"
"呐呐呐!~~你又输了又输了!~~该罚该罚!~~"
总是喧嚷非常的琼音阁里又传出玲珑的嬉笑声,恰似珠玉落盘泉水叮咚,听得人直喜到心眼儿里去。
"啊啊啊啊啊我不玩了不玩了!"一身冥紫的无怖公子终于爆发了,伸手胡乱撕去贴在脸上的烂纸条,掷在地上踩踩踩!
"小布你耍赖!"无字小巧的鼻头上还贴着一张小纸条,被热气吹得呼扇扇飘起来,煞是可爱,"你说了陪我玩一百局五子棋的!这才二十三局!"
"我踩踩踩!踩你个死蚊子烂蚊子!鬼才答应你玩五子棋!"
无怖是灵柩国人,异邦长相大异于中原,眼眶深陷映出一双海蓝色的眸子,鼻梁高挺架得整张脸层次分明,一头栗色长发打着卷披在肩上,此时耍起脾气来,更是非一般的好看。
"你!……"无字气得一张娃娃脸皱成了肉包子,挥舞着小胖手像是一个胖乎乎的大阿福,"你就会耍赖!玩不过人家就耍脾气!看我不告诉红哥哥让他揍你!"
"你还好意思说!有本事跟我到外面拎大锤去!看不累死你!"
"你!……"无字小鼻子气得起了一层薄汗,纸片是再也贴不住,出溜溜往下掉,"你耍赖!专挑人家不擅长的说!"
"玩五子棋还不是只有你擅长!上次让我学画画,楼主还来骂我!什么玩意儿!"
"谁让你画个大蜈蚣来吓唬我……"无字眼泪汪汪好不可怜。
"谁说那是蜈蚣的!"无怖鼻子都气歪了,"那是龙啊!是龙!~~~你爷爷的,要是谁再让我画画,我……我掐死他我!"
"小布你野蛮!哼!"
"死蚊子你闷骚!哼!"
祁冥月在外面忍受了半个时辰"每日一吵",终还是摇摇头,缓缓抬起手。
"月儿姐姐你来评评理!是不是小布他耍赖!"
"哎呀你长能耐了!打不过我就找帮凶!"
知道我来了还不收手,祁冥月苦笑一声推开门,头疼地看着眼前的一室狼藉。
"楼主请无字公子过去。"多说无益,直奔主题。
"嘿?"无字眨么眨么绿豆眼儿,"今天不是无名哥哥吗?"
"他出任务去了。"
无字伸着小胖手指着眼前的火爆龙,"他呢?"
"楼主点的是无字公子。"
"不用说,"无怖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无忧那家伙又出去折腾了。"
"为什么他们都能出任务啊,我都有半年没出楼了!"
"谁让你把两江漕运打理得那么好的!"无怖翻白眼。
"我没有啊!"无字急得快哭了,"就是……就是我每次去……他们都说……都说……'小祖宗你快回去吧'……"
……
……
"噗!……哈哈哈哈哈哈……"无怖喷笑,直接从躺椅上摔下来。
这次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祁冥月也憋不住,笑意虽未达眼底,嘴角却已有了弧度。
"月儿姐姐!~~"无字兔子一样蹿过来,带过来一身八宝芙蓉糕的香气,瞪大了绿豆眼盯着她看,"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都要笑才好呐!~"
祁冥月却敛了笑,"时辰不早了,楼主还等着公子。"
"切,无趣!"无怖嗤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伸个懒腰。
无字翻身踹他一脚,随手理了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月儿姐姐我走啦,这里你不用管了,就让小布收拾呐!~"
"鬼才要收拾!"无怖抬脚踹翻了五子棋的棋盘,抓了换洗衣服就要去洗澡。
"臭小布!你要是不想要你的炖肉刀(盾宍刀)就不收拾好了!"
"好嘛!我说我找不见它!原来被你偷了!"无怖拎着衣服就要过来打。
"是你自己的东西,不好好收着,还诬赖人!"
"你!……"
"无怖公子,更深露重,小心路滑。"祁冥月拉着无字的肉胳膊,把他"拯救"出来,临出门还附送一句。
"死蚊子你滚吧!大爷我以后再跟你玩名字倒着写!哼!"
"倒着写?"无字掰着手指头边走边琢磨,"小布,布小?不小?步小?不孝???"一拍脑门,"果然有道理有道理~~~"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五回 落碧风
残灯半卷卧长风,一季相思半岁浓。
秋夜,寒雨。
今秋雨时节,雨打窗棂,只觉分外萧瑟。
窗外枯树狂摇乱摆,扑簌簌落了一地黄叶,呜咽之声不住,不知风声是雨声。
廖碧城的家奴有夜盲的症候,黄昏初过便早早歇下,廖碧城自收了衣服,在灯影下一件件折了,看着那湖水蓝的衫子,领子袖口细密的针脚,愣怔了一会,才小心放入柜子。
更深不堪独自品。和衣躺在床上,想到一月前去红衣楼,只为一睹那酷似小绯的容貌,便一掷千金,现下想来也觉得荒唐。
半睡半醒间听到门闩响动,廖碧城起身将灯芯挑亮了,披了件外衫走到门口。
"老曹?这么晚了怎么还……"
……
"月儿姐姐可将黑衣人的身份调查清楚了?"
祁冥月靠在廊柱上缓缓吐出口烟,瞥了一眼阁楼外的雨幕,"你自己不是也安排人查了,何必问我?"
无忧微笑挑眉,放下手中的茶盏,白底儿金边儿的扇子摇得风流,"我手下的那些个酒囊饭袋,哪里能和姐姐的八卫比呢?"
"哼,谁不知道无忧公子手下人物个个以一当十!"祁冥月撇了撇嘴,额前的长发在风里簌簌飘着,"算了,我也不多说,你的人自会告诉你。"
说完,转身施施然走了。
无忧眯缝着眼睛送她背影远离,微微一笑,眼里多了些忖度的味道,"四儿,出来吧。"
一个黑衣小人儿就这么从廊上跃下,轻飘飘落在无忧跟前,跟片叶子似的连一丝声息也无。
"分楼主。"小人儿单膝跪倒,身子一缩,嶙峋的骨头从黑色紧身衣里立起来,直似个喂不大的小猴子。
"如何?"
"阴山十八寨的头头和栎阳六叟他们已经去了。"
"哦?难为他们忍了这许多天。"
"属下暗中发现,似乎还有巨鳖帮的三个……"
"那三只老怪还没死?这倒是奇了,"无忧微微皱眉,心里突然涌起些异样的滋味,"多长时间了?"
"快一个时辰了。"
无忧略一沉吟,挥挥手,"你下去吧。"
"是。"
四儿应了一声,施礼之后又是一纵,竟和来时一样没有半点声息。
无忧摇了几下扇子,盯着桌上的茶盏看了会儿,如晦的疾雨映不出脸上的表情。突然一个闪电撕裂了东边的天幕,无忧长袖一荡,颀长的身子竟然飘入雨中,眨眼不见。
"轰隆隆"一声炸雷,直撼得地动山摇,雨势更大了。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六回 潇湘雨
天上的雷炸得一个比一个响,屋宇黑影幢幢,就见银色闪电呼啸着划过天际,随后响雷轰隆隆连地表都为之震动。山雨哗啦啦地下着,豆大的雨点砸得连屋瓦都要被击碎。
无忧轻功极好,几个起落便来到廖碧城下榻的地方,运起护体罡气,周身连一丝雨星儿也无。空气里除了雨声便全无声响,无忧凛了眼光,看了看残破的墙垣,抬脚走进敞开的大门。
血气冲天!
还未近前,就被冲天的血气罩住!
空气肃杀血腥得连一丝呼吸也无,前方五步处竟然横卧着一具尸体,血从颈处喷出,和着雨水浸透了半身衣服,大睁着的双眼似乎在无声控诉惨死的事实!
向前七步竟然又是两具尸首,只这二人死状愈加诡异,身上穿着一色一款的服侍,却分明是自相残杀之状,一人的鬼头刀砍在另一人的左肩,险险将其劈成两半,一人的流星锤砸在另一人头上,被砸之人已然脑浆迸裂面目全非,显见是二人招式尚未用老就已双双毙命!
这三人皆是阴山十八寨的当家的,德行不入流,功夫却是自成门路,今日竟然惨死至此!
目光向又一转,半挂在树干之上的俨然是栎阳六叟的"卧江叟",想当年以一柄乌金鱼梭占得汉江一霸,现下却变成僵尸一匹,身上五片欲碎的枯叶堪堪深入五处大穴!只是碎叶脆弱,定然入体不深,要死也是求死难得,看他双手紧抓树干、面容扭曲,死前定然经历了一番痛苦挣扎!
无忧目光一寒,再抬眼,一个疾闪堪堪劈过来,满目天光照在前方半塌的屋梁上,屋瓦已然碎成齑粉,茅草和梁柱翻卷出来,四面墙壁也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半壁,无声地彰示着方才这里进行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血肉厮杀!
无忧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不是恐惧,亦非愤慨,纯然是对此前拼死搏命的击杀的认可和被现下尚未消散的凛冽战气激起的疯狂战栗!
无忧极力压抑着胸中的狂躁之气,冷眼扫视远处的几具尸身,待要继续迈步,却见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佝偻身影从断壁残垣后面跌跌撞撞地闯出来,银灰色的衣服因为被雨水湿透而紧贴在身上,现出身后高耸的驼背。
是巨鳖帮的"银鳖"!
巨鳖帮"金银铜"三鳖都是驼背老头,性格古怪出手狠辣,当年也算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两年前传言已被都察院神捕一举剿灭,没想到他们隐忍多年,如今在此处现身!
无忧执扇而立,正想抵御他突然来犯,不想银鳖跑到他身前十步远处猛的一个趔趄,身子剧烈抖动了下,双眼暴突,竟如濒死的驴子一样抽搐着摔进泥水里!
凝眸细看,原来他脖颈处戳着一根小指粗的花枝,花枝透颈而过,竟然直从后面穿出来!银鳖撑了这许多步,俨然却是油尽灯枯,垂死挣扎罢了!
花枝穿骨,这该是多大的劲力!
无忧呼吸愈加急促,双手几乎要战抖起来!
却在这时,左斜方一阵泥水拖沓之响,竟是又有人靠近。凛冽的杀气尚未消散,混合着扑鼻的血腥和漫天席地的雨腥,直叫人兴奋得战栗!
无忧调动身体里每一根神经,抬眼凝眸向前看去,只见斜刺里一个闪电将西天劈开个血淋淋的血口,冲天红光之下,一个血染半身的罗刹拄剑而立!披面的长发被雨水淋得紧贴在身上,脸面虽被虬结的长发掩了,两道逼人的寒光却由发间透出,直似射进人心!
他左手以剑拄地,冰冷的血液沿着剑身流淌到地下,和着泥水四散开来,右边却是血流如注,整只右臂竟然从肩处齐齐断去!
饶是经历过无数搏命厮杀的无忧也不由愣住,眼前人直似从地狱里走出,戾气遍身,嗜血残忍,没有半分活气!
一瞬之间,不禁怀疑此人是不是已经死了!面前之人,究竟是人是鬼!
无忧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二人相对僵立,由得天边炸雷轰响,雨势狂疾如漫如泼!
眼见着面前人右臂血流渐断,无忧心中一动,右腿稍稍向前迈了一小步,面前一直僵立不动的人竟然也在此时动了,之见他左手高举振臂一挥,手中的长剑竟然夹挟着漫天血雨呼啸而来!
无忧心下一阵懊愤,翻身避过贴身而来的长剑,反手缓缓动作,就要将手中扇子击出。转身却见烈烈电光下,血染长衫的人张口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被抽离了魂魄似的,软软向下栽倒!
——方才一击竟然是力尽之后的最后一击!
无忧心中一颤,疾步上前,伸臂堪堪接住全无半点生气的人。
电光映射下,廖碧城湖水蓝的衫子已被血水染透,右臂伤口处断骨露出皮肉翻卷鲜血流尽,竟然现出苍白的肉色,原本俊挺坚毅的脸失了棱角,惨白灰败得如同被人遗弃的娃娃,昏迷中依然紧锁的眉和咬破的嘴唇现出从未有过的脆弱无助……
有谁能想到眼前的血腥杀戮便是他怀中这脆弱的人做下的!
无忧抬手抚上他冰冷的脸颊、颈项和苍白的锁骨,眉峰蓦然一动,迅疾如风地点了他的周身大穴,按住左手脉门缓缓渡过一缕醇厚真气。
——你求生之意如此执拗,我又怎能不成全了你?
笑罢将手由他膝下穿过,竟将他横抱于胸,运起护体罡气暖着他的身子,提气纵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七回 西楼月
月上西楼,流水教人愁。
天不是甚晴好,却也有无限天光,云不是很纯白,也有几丝飘渺,人不是画中的颜色,却半掩妆容半含笑,温和柔美尽显,衬得手中黑色的棋子也莹润起来。
廖碧城棋艺不高,却每每被女子挟来对弈,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杀出一片风花雪月,直教这北边的小镇也染上江南水色。
"这一局若是我赢,你得许我些东西。"廖碧城笑得温柔,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
"那也得你先赢了再说。"叶绯自小下得一手好棋,自然艺高人胆大。
"你先答应我。"
廖碧城难得坚持,叶绯莞尔一笑,"好。"
一盘棋从晌午下到日薄西山,原本胜券在握的女子不由暗恼——男子棋路一向温和简朴,不显山不露水,今日竟然大刀阔斧,狠绝之下又带些温柔缱绻的味道,让人捉摸不透。
棋到终路,竟是叶绯输了。
"我愿赌服输,"女子摊手,笑得坦然,"说吧,要我许你什么?"
男子望定她的眼睛,却不说话,似在忖度,似在品味,更似酝酿,英俊的面容晕了点红,不知是枫叶红,还是夕阳红。
女子被看得恼了,那红竟也染上她的脸,"你不说?过了这个村可就……"
"我要你。"
"你……"
"一辈子。"
一辈子。
曾经的誓言变成枫树林下的一抔黄土,俏丽的女子如烟花转瞬即逝,未曾告别,竟已是冬天……
我不求生生世世,往世不堪定,他生未可知。
我只要今生今日与你相伴,不慕富贵荣华,只念安度此生,如此平凡的愿望竟然破碎至此,化为灰骨……
"少爷,夫人说,要您好好活着……"
呵,好好活着,活着……
你可还记得夕阳下的誓言,你可还记得,曾经说过,一辈子……
白衣的男子放下廖碧城满是伤痕的手,眼光有些飘忽。
七天,人是救回来了,却也只剩下险险的半条命。
七天前,廖碧城中伏,竟然在中毒重伤的绝境下一人独战二十七高手,二十七人全部丧命。
细小的伤口自是不堪计数,廖十三却为避免剧毒侵体而自残一臂。断臂之伤,以无忧的医术也不难处理,若是手臂保存完好,甚至可以将手臂原样接回,只可惜断去的手臂毒素入骨,取回时竟然已是通体乌黑糜烂,断然不可用了。
廖碧城所中之毒乃是"金鳖"自制的毒药蓼天碧。蓼天碧素有"七步断肠"之称,发作极快,虽未侵入心脉,却也伤了肺腑。无忧用鹤爪莲、夔仙花、灵芝、凌风草等珍奇药材配成解药,辅以纯厚内力打通其经脉,却在导出毒素时冲破了刚刚扎好的伤口,鲜血从右肩崩出,险些让原已失血过多的人伤势雪上加霜。
白衣男子伸手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心下不由暗恼。
阴山十八寨和栎阳六叟与廖碧城早有宿怨。
六年前都察院派大捕头齐天毅、四捕头封飞、七捕头段云和廖十三前往阴山剿匪,初出茅庐的廖碧城手刃二寨主熊应,一举成名;后又在栎阳一役中生擒"老叟"朴凡,将"栎阳七叟"杀成了"栎阳六叟"!十八寨债主和其余六叟早想寝其皮啖其肉,虽知其手臂受伤,也因畏惧其精纯剑法和深厚内功而迟迟不敢动手。
一月之前,一直跟踪在廖碧城身后的暗桩听了他俩的对话,方得知廖十三竟然真的因废了右手而失了剑法,便集结一处,打算蓄机动手。
此些消息,无忧早已派手下探听明白,甚至连他们袭击的时间和手段都了如指掌,却不知为何,只想看着这场厮杀进行下去,自己隔岸观火落得个看戏的乐趣。
只未曾想到的是,武戏唱到终途,却是自己这个看客收敛不住,竟跑出去收拾残局去了。
这七日的治疗和看护,昂贵的药草暂且不提,便是自己的真气和精力也是耗损甚剧,他功力深厚,自是不会吝啬一点点真气,只是如此花心力照顾一个人,他无忧公子又何尝做过!
白衣男子双眼微眯,出神了似的将莹白的手指覆上昏迷之人因高烧而异样红润的脸颊,缓缓抚摸浓黑的眉峰,柔顺地阖着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微微干裂的嘴唇,一直到下巴、到纤细的颈项,徘徊不去,恣意流连。
蓦的手指一紧,脆弱的脖子就在自己掌握,只要稍一使力,掌下之人便不会再有动作,连呼吸也不有!
你为何来?你何必来?!
不过一个廖碧城,不过一个废掉的十三神捕,死便死了,死便死了!
如此想着,手上不禁又加了力道,莹白的手指已然陷入苍白的颈项!昏迷中的人因呼吸被阻而皱起眉头,干裂的嘴唇微微开阖,像困在浅滩的游鱼,呼吸急促而灼热,手脚却尚未恢复知觉,竟完全不能挣扎!
纵横杀场的玉面修罗此时柔弱如凋花,一风一沙都能将其摧残湮灭!
昏迷之人的脆弱残破更激起身边人的施虐欲,白衣男子眼中血色更盛,凝住视线的眸子浮起狠厉的杀气,五指合拢就要将昏迷之人毙于掌下!
廖碧城的头微微扭动,急促的呼吸带着不甘的渴求,生死只在一息之间!
"无忧公子,药……"煎好了……
婉儿推门而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白衣男子捏在廖十三脖子上的手,险些将手中的药碗掷在地上!
无忧悠悠然松开手,顺便将廖十三敞开的衣领理了理,把露在外面的左臂轻轻放进被里盖好,再抬头时竟又是如常神色,笑容温婉,丝毫戾气也无!
"婉儿姐姐,几日不见,连琼宇阁的规矩也忘了?"
婉儿心下震撼,只有勉力稳定心神,手中的药碗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婉儿知罪,请无忧公子责罚。"
"姐姐说的什么话,无忧怎忍心伤了姐姐?"无忧轻抚着左手拇指,笑容不改,"以后,还要劳姐姐多费心照应呢。"
婉儿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暗咬嘴唇,豁然抬头,"公子,伺候病人终究还是女子的活计,不如就把这活死人交给我吧!"
无忧看着婉儿眼里少有的执拗和殷切,心里不由得生出些异样的不快来,面上却半点不露声色,"婉儿姐姐想伺候他?"
"一来,此人现在已形同废人,便是普通护卫也看守得住;二来,公子公务繁忙……"
"这是楼主教与你说的?"
"不是……"
无忧又是一笑,"药快凉了。"
婉儿紧咬了下嘴唇,自知无论怎样说都无用了,只要上前一步将药碗交在无忧手里。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下去吧。"
"是……"
留恋地回首看了床上之人一眼,婉儿快步走出房间,却在走出琼宇阁之外十步之处靠墙滑坐在地上,捂着口唇险些哭出声来。
阁内的白衣男子端着药碗看着险些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只觉其颈项上淤青的指痕将他衬得分外脆弱,映着因高烧而晕红的脸颊,竟显得柔弱妩媚起来。
惊异于自己的发现,男子缓缓抚上他挣裂的嘴唇。
"东风不解语,何必惹桃花。廖十三,你还真是个惹人疼的人呢……"
低声呢喃一句,男子将苦涩的药含入口中,一手托起廖碧城的头,将唇缓缓覆上他的……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八回 心字香
红烛曳影,烧残心香一字。
萧红楼倚在湘妃榻上,一手支颔,一手拈着一盏琥珀杯,敞开的领口露出半壁白生生的肩头和纤细的锁骨,红艳的酒色映着他红艳的纱衣,满目绮丽,一室妖娆。
萧红楼似乎极喜红色,红衣红酒,红灯红楼,便是束发的带子也是上好的随州琉璃锦,直衬得白皙的肤色越发透明莹亮,连指上的羊脂玉也逊色几分。
红得妖冶,红得狷放,红得媚染遍身媚透骨髓,可他的性子却是冷的,没有人窥探过他的心,即便窥探了一角,也只会觉得更冷。
祁冥月已在堂下跪了一个时辰,左膝全无知觉,后脊的冷汗已将里衣打湿,贴在身上,只觉分外冰冷。
"蓝田玉暖",这墨玉的地砖本能渗出丝丝暖意,此时却透出沁骨的寒气,窗外冬雨纷飞,屋内纵然烧了高烛,却也冷凝如数九寒天。
萧红楼卧在榻上,不言不动,祁冥月垂着头,任额前的长发被冷汗浸得贴在面上,却连抬一下头也不敢。
又过了半晌,萧红楼才缓缓直起身子斜靠在日月屏上,似乎有些疲倦,捏了捏缀着一枚朱砂的眉心,"无名的手段,你觉得怎样?"
萧红楼之所以被成为"楼主",自然不能仅凭着一所卖笑接客的红衣楼,事实上,为江湖人所不知的是,红衣楼只是个摆在台面儿上的幌子,隐藏其后的,是更大组织——摘星楼。
摘星楼以江湖为根底,下设五楼,分别为泻玉楼、安定楼、希夷楼、红衣楼和冥楼,其中除了红衣楼明脸儿彰彰地立于武林人目下,其余四楼分别由专人打理,混迹于黑白两道之间。世人虽知江湖有一手眼通天的神秘组织摘星楼,却不知它旗下分楼,更不知其势力已侵占到江湖乃至朝廷的各个角落。
三年前况家泻玉楼将势力扩大到蜀外边地,甚至占了朝廷三成的茶马驿,朝廷与武林争执日久,此举虽小,可两家的冲突也可见一斑,自此泻玉楼与朝廷争执不断。
一年前,蜀中四大家代表武林与朝廷对峙,以求平息此事,朝廷为武林积威所慑,渐已同意将此事和平解决。
不想一月前,巴州太守强掳一户闽姓人家的女子做小妾,被蜀中流云谷大公子何宵撞见,一气之下将其乱刃砍死,又将尸体悬于城上曝尸三日,满城哗然。
武林人士擅用刀兵,杀害朝廷命官,朝廷自然不能放任,竟然疾调虎贲军五万前去围剿蜀中四大家族。
何家想要一力承担此事,可何、北堂、白、胡四家同气连枝,竟然真真成了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蜀中四家盛名虽在,却只是凭借着氏族遗荫立于武林,若是真刀真枪上阵,又哪里能敌过训练有素的朝廷正规军!
若四家被灭,摘星楼在蜀中的利益也岌岌可危,所以此事摘星楼于情于理于利都不能放任不管。官兵一发,萧红楼就把无名派去协助泻玉楼楼主况寒声。
原想凭况寒声之智和无名之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定能兵不血刃平息此乱。不想朝廷此次是铁了心要灭江湖人的威风,想借剿灭蜀中四大家为朝廷立威,竟无视况寒声提出的条件,一意武力解决。
况寒声和无名不敢擅自做主,飞雁传书向萧红楼请示,哪知萧红楼只回了一张白纸!二人自知楼主试练和信任之意,便放开手脚,连夜安排楼中十卫杀入朝廷军中,所过之处刀劈剑削,虎贲军伤亡不计其数,无名更是一马当先,将帅兵剿匪的秦勇将军一箭射死!
朝廷要向武林示威,哪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让江湖人将威势夺了个干净!
祁冥月微微俯身,半边身子酸痛不堪,声音却和平日一般冷定,"无名公子行事凌厉果决,以十卫敌千军……"
"你当本楼主叫你来,是要听你这些废话的?"
祁冥月紧锁眉头,不禁将身子俯得更低,"月儿只是有些担心……"
"哦?"萧红楼纤眉一挑,"说。"
"此次泻玉楼立威,不仅博取蜀中四家乃至整个巴蜀的信赖和支持,更在整个武林亮出名号,只是……只是锋芒未免太露,朝廷定然不会再放任姑息,如此以来,泻玉楼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
"你说的倒也入情入理,不过……"萧红楼笑得轻巧,却是满眼霸气,"你也说泻玉楼在蜀中乃至整个武林立下威信,那么,此次攻讦,又怎会是泻玉楼一个人的事了?"
朝廷与江湖历来争执不断,朝廷对蜀中用兵,便是与全武林为敌,如此一来,只要将泻玉楼一役推延为整个武林之意,便大大减少泻玉楼的危机,更能在江湖立信!
祁冥月心下激动,不由得抬起头看着榻上之人,脸色也生动几分。
萧红楼看着她面上变幻的脸色,含笑点头,"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月儿明白。"
"很好,"萧红楼微阖着眼睛,"没事就下去吧……"
"月儿还有一事。"
"说。"
"廖碧城身受重创,已在琼宇阁昏迷七日,冥卫查明,廖碧城似乎并无其他背景,楼主……"
"'似乎'?呵,'似乎'是什么意思?"
"……月儿明白了。"忽又抬起头,眼中冷色一闪而逝,"可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放在公子阁内,终有不妥……"
"月儿……"声音幽幽传来,萧红楼竟然从榻上缓缓起身,白皙的脚赤裸着踏在墨玉砖上,只映得红纱更艳,墨玉更冷。
祁冥月只觉一股森寒之气聚顶而来,立时被迫得扼住呼吸,连心跳也空洞起来。
萧红楼却只是哼了一声,"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是月儿多言了。"祁冥月俯身下拜,两腿僵硬险些双膝着地。
"你我一向无话不谈,何来'多言'一说?"
"楼主手眼通天,摘星楼上下哪有一处逃得了楼主法眼,确是月儿多言了。"
无忧心思细密手段诡谲,确是为摘星楼立下功劳无数,可就算他功劳卓著,终究只是……只是你的一个禁脔,他现在和那个廖碧城多有逾矩之处,楼主你竟然如此纵容……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祁冥月心思烦乱,却将头垂得更低。
"月儿,"萧红楼长身而立,目光透过窗子看向月色浸染的天边——方才还是冬雨弥漫的天,此时竟然晴了,"你来红衣楼,有七年了吧?"
"……是。"
"该记住的事,就必须记一辈子,不记住,就是死,你可明白?"
"……是!"
"下去吧。"
"是。"
祁冥月僵硬地站起身,俯身缓缓退出去。
萧红楼又在窗边站了会,寒风荡开他睡袍一样宽大的红衣,鼓动得衣袍背后金边暗秀的扁头风(注1)直似活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脚都和地上着墨玉砖一样寒凉时,萧红楼才缓缓开口,"去泻玉楼,"忽而一笑,"让无名公子回乡养伤,"笑意未达眼角,"不养好就别回来见我!"
"是。"
黑暗处有人应了一声,其后便只见一个黑影钻入夜色,瞬间不见。
注1:扁头风:眼镜蛇的别名~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九回 独自品
福安镇的吉祥豆腐花,可是家老字号,从祖辈到现在的小豆倌儿,少说也有百十来年头。之所以历经几代人而不倒,不仅因为作坊主从选料到制作一直亲力亲为、用的是祖上传下来的地道手艺,还因为独特的配方和精明的经营头脑。
虽说主要还是卖豆腐花,但豆浆、豆腐、豆腐皮可是一样不少,无论是淡季旺季都有的卖,更绝的是,他们根据天气的冷暖,准备了冬天喝着冒汗的酸辣豆花、麻辣豆花和夏天喝了清凉解渴的水晶豆花和冰镇豆花,这样一来,一年四季都有东西卖,生意自然一年火似一年。
今年虽然冰灾的影响,生意停了近一个月,可这数九的天儿还没过去,救灾的逃难的人十有八九打福安镇过,酸辣豆花和麻辣豆花销路照旧好得很,这不,小豆倌刚刚高价买了豆子,又练上摊儿了。
说是小豆倌,其实年纪也快四十了,只是按着故世已久老豆倌,大家几十年喊他"小"叫顺口了,再加上豆倌就只有一个二八年纪的独生闺女,这"小豆倌"的名号也没人继承,镇上的人也都习惯了。
不过,还真别说,这福安镇里看上小豆倌那漂亮丫头的人可不少,眼看着那水灵灵的丫头出落得水葱儿一样可人,大家也不嫌卖豆花没出息,争着抢着登他家的门槛,一个个都要当他家的上门女婿。只可惜那姑娘心气儿高,一连来了七八个小伙子她愣没有瞧上的。
有些面皮厚些的后生,就日日到豆花摊上守着,敢情儿那是能喝碗豆花多看上一眼也成。可那狠心的丫头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任你是暗送秋波还是明里传情,就是铁了心了离你们远远的,叫人是望穿了眼磨破了嘴。
不过,看今儿这样子,怕是要想这冬雨过后的天儿一样——转晴了。
这不是!从东边那桌上了客人,巧儿丫头就一直躲在门后边,不光身子没动,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巧儿,你今儿是咋的啦?呆这儿干啥?没看爹这儿忙着吗?"
丫头绞了绞手里的巾布,咬着嘴唇问:"爹,你知道东边那桌客,是啥人不?"
小豆倌狐疑地张望了一下,心里明白是咋回事,却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丫头,那可是贵人啊,咱这种人可是招惹不起啊!"
姑娘俏生生的眼睛忽然黯淡了,原本精灵灵的模样也变得像叫霜打了的苦菜花,让人看了心尖上忍不住疼一下。
"咋?看上那褐衣客啦?"
"说啥呐?!"巧儿怨愤地瞪了瞪爹,却又娇羞地低下头,小小声地说,"是那穿宝蓝色色衣服的……"
小豆倌小心地向那边望望,不禁连皱眉带摇头。
他特意问闺女一句,就是想弄明白丫头到底喜欢啥样的,这一问可不得了,感情儿自己这丫头竟然喜欢文弱书生……
"我说闺女啊,你看那穿宝蓝色长衫的客,一脸的白净面皮,俊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明摆着是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啪!"东面那桌突然发出了一声断裂的脆响,吓得躲在门后的爷儿俩噤了声。
"咳咳咳……吃饭吃饭。"
穿褐色布衣的中年男子另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把两个馒头放进宝蓝色衣服男子的碟子里,想了想,连酒坛子也一起推给他。
身穿宝蓝色锦衣的年轻男子抬起头,只见俊俏的脸颊上染了一层薄红,两腮气鼓鼓的,瞪着一双玛瑙似的大眼睛盯了眼前忍笑忍到内伤的两人半晌,气哼哼道:"齐大哥,封四哥,你们好!很好!"
说着抓起碟子里的俩馒头,跟和它们有仇似的恶狠狠啃起来。
看着自家弟弟孩子气的举动,齐天毅终是崩不住,"噗"一声笑出来,方才喝进嘴里的酒也化作"漫天花雨"撒下来。
封飞封四爷撩起长凳向左一移,滴酒不染袍襟,摇着只剩下三根毛的鸡毛扇子不舍地咂么咂么嘴,"唉,可惜可惜,这酒可是三文钱一两啊~~~"
闻人宣吃了满口的馒头,听了封四的话险些噎个半死,痛苦地咳了几声险些把嘴里的馒头吐出去,可一想封四刚才的话,竟是不敢吐了,只好梗着脖子硬往下咽。
"哎呀十七,你可慢着点儿,"齐天毅摩挲着络腮胡子,笑得和蔼可亲又和善,"这馒头也要两文钱一个呐~~~"
"你……"
"齐老大,你刚说的是我的词儿~~~"封飞鸡毛扇子摇得四平八稳。
"噗!……"可怜的闻人宣终是支持不住,把这两文钱贡献给了土地公公。
封飞依旧摇头浅笑,抬头看了看天色,笑意却未达眼底。
齐天毅和他对了下眼色,脸上虽是笑着,眼里却尽是忧色。
此处三人,褐衣络腮胡子的,是都察院神捕头头"一字断云枪"齐天毅;深蓝布衣摇着鸡毛扇子的,便是四捕头"鸡毛神算"封飞封四爷;吃口馒头都能呛到半死的俊秀青年,则是"小"字辈的十七神捕"地灵星"闻人宣。
"说正经的,"闻人宣喝下一口淡酒,好容易缓过这口气儿,"十八去了快一个时辰,怎么还没回来?"
封飞双眼微眯,望着街口方向,"来了。"
"在哪儿?"闻人宣四下里张望了一会,才见一身火炭红的岳凌波从人群里急忙火肆地跑过来。
"齐大哥,封四哥,老十七!"
齐天毅听她发颤的声音就心知不好,闻人宣更是急得迎上前去。
"怎么了?!"
"十三哥……十三哥他……"岳凌波跑得急,脸也红得炭火一般,心里着急,话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十三哥他怎么了?!"
"十三哥中了埋伏,身受重伤……"
"你说什么?!"闻人宣只觉心被狠狠戳了一下,手里的鸳鸯斧险些掉在地上。
岳凌波看见他骤然苍白的脸色,自己也险些哭出来。
"具体怎么样,明卫都打探到什么,你慢慢说。"封飞心下忐忑,却勉力克制自己,拍着岳凌波肩膀安抚。
"我……我刚才到福安镇明卫府打探消息,刚好遇到从徽州过来的明卫,他说十三哥中了阴山十八寨他们的埋伏,受了重伤,被红衣楼的人带走了!还……还……"岳凌波紧咬玉牙,好容易才又张开口,"还断了右臂……"
"怎么会这样……十三哥功夫那么好……"闻人宣无意识地喃喃,"怎么会这样……"
"明卫说了,在十三哥住处,寻到二十七具尸首……"
齐天毅和封飞对视一眼,俱是一脸忧色。
他们两月之前在晋城就得到明卫消息,得知阴山十八寨等人欲寻机报复,只因他们是朝廷捕头,不能擅自离任,将手里任务完成后才得以告假赶来。他们日夜兼程,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不行!得去救他!红衣楼……萧红楼!那是个魔头啊!我们得去救他!"
闻人宣眼角含泪,将鸳鸯双斧交于单手,转身扯断栓在豆花摊子前的马缰绳,拉住辔头就要翻身上马。
"我也去!"
岳凌波直接跃上自己的枣红马,挥刀砍断缰绳。
"十七十八!还没查清楚,你们冲动什么?!"
"查?还查什么?!十三哥受伤被掳走,这不明摆着吗!"闻人宣只觉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狠狠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已全无怀疑,抡圆了鞭子打在马屁股上,"驾!"
"大哥四哥!我和十七先走了,有什么情况你们查!"岳凌波虽是女子,暴烈脾气可一点不输男儿,也不多话,打马便走。
齐天毅和封飞对视一眼,只无声叹了一口气,翻身上马紧跟在后面。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回 薄西山(一)
急速赶了两个时辰,眼见着日薄西山,暮色渐晚,一行四人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若是以这个速度连夜赶路,翌日清晨就能到徽州地界,可他们现在正行在碎叶山的月牙林里,夜间赶路太不安全。
封飞仰头看看天边渐白的月亮,向齐天毅示意了下,刚要喊住冲在最前面的闻人宣,却在急速掠过耳畔的风声里听到一阵刀剑之声。
封飞和齐天毅急忙拉住缰绳,前面的闻人宣和岳凌波也早已将马停住。只见前方一百步的空旷处,二十几个黑衣人各执利刃,将两个男孩围在当中。紫衣男孩手舞一柄遍身红光的长刀,刀是好刀,动作却越见迟缓,显然是招架不住了,青衣男孩竟然不会功夫,只能战战兢兢地躲在紫衣男孩臂下!
齐天毅谨慎地向四面打量,日已西沉,斜月当空,此时此地出现两个锦衣的孩子,未免让人起疑。
封飞与他想的一样,正侧耳细听周围的动静,闻人宣和岳凌波却是脑袋一热,打马冲了过去!
"大哥四哥,我们去救人!"
"十七十八!"齐天毅急得大喊,心里暗暗叫苦,从马背上的背囊里抽出长枪,也疾驰过去,"老四,你在外面守着,我先到前面看着!"
"大哥!……"封飞心里发急,却不能再和他一样冲过去查看,只有守在外围静心倾听周围动静,以防有变。
三人瞬间赶到近前,闻人宣手执双斧,岳凌波从腰间解下合月双刀,一踏马镫,二人双双从马背上飞入战团!
"休得伤人!"
齐天毅随后赶到,就着在马上便利,当先挽长枪挑起一个黑衣人甩在马后。
黑衣人一见男孩来了援手,立马转换阵型,三个黑衣人被齐天毅击伤之后,其余二十八人竟然排成四队七星阵,竟像是事前排演好的一般!
岳凌波和闻人宣刚入战团就被阵型围住,稍显错愕,却立时稳住身形,施展开自家功夫和黑衣人斗在一处。
齐天毅虽被围在当中,处势毕竟是高的,眼见一青一紫两个男孩被七个黑衣人围住,见他们来救也不呼喊,竟由着他们将自己带到战团边,看看有走向一旁高地之势。齐天毅心下狐疑,挑开一个黑衣人就要打马追过去。
"二位公子是何人?"
紫、青两个男孩已走向高地,围住他们的七个黑衣人竟然乍然收手,转身驰回战圈拦住齐天毅。
齐天毅心知中计,想奔出战圈却已经来不及。两个黑衣人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根铁锁,冲到齐天毅马下翻身一滚,黑马前蹄跃起躲过铁锁,后蹄却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齐天毅双腿踢镫,执枪从马上跃起,黑马长嘶一声摔到在地,一瞬间沙尘四起,黑马后腿已然是断了!
齐天毅跃入人群之中,被迫加入混战。
"你们两个王八蛋!竟然设计害我们!"闻人宣双斧舞得银光翻飞,一瞬间砍伤两人后,竟又有新人补上。
七星阵由北斗七星演化而来,最是讲究方位变换,闻人宣和岳凌波都是火爆脾气,单打群斗都不在话下,可偏偏对阵势毫无办法,一时之间也冲不破这小小的七星阵。
封飞立在圈外,自然看到眼前战况。他们三人已经陷入阵势,他若贸然闯入只会让四人都被围住,只有在此处观望指挥才是上策,更何况,此时如果外围有埋伏,他也可以及时应对。
七星阵变化虽多,总离不开那几个方位,更何况他们三人武功都不弱,便是个个击破也能顺利突围,封飞担心的是后续的招数!
紫、青两个男孩悠悠然立在空地之外,青衣男孩理了理打斗中挣乱的衣襟,看着平地处乱成一团的战局,绿豆眼儿笑成两条细缝,"小布,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来救咱们呢?"
紫衣男孩嫌恶地掸掉身上的沙尘,撇嘴哼笑一声,"哼,为什么?因为人家是正义之士,当然要'救人于水火',更何况他们还是朝廷的捕快!~"
无字看着场中翻飞的刀影,"可他们完全没搞清状况嗳,这么容易就中计了~~~"嘟着粉嫩的小嘴,"难道他们没想过可能有诈吗?"
"哼,"无怖瞥了一眼在场外紧张地寻视周围情况的封四,"所以,今天的游戏就是要教育某些人,第一,任何时候都不要太过自信,第二,"冷笑一声,"不要多管闲事!"
"我呸!王八蛋!有脸使诈没脸动手!有种就下来和你爷爷打!"闻人宣被阵势困住,骤雨烈风般的"辟涯斧"在进退有序的阵型中不能施展,急得两眼发红,眼见着阵外的两个奸贼恨到牙痒,恨不能飞身出去一斧劈倒一双!
无字正瞧他手里银光熠熠的斧子瞧得过瘾,见他突然转过脸来叫骂,绿豆眼突然水汪汪的泛起光来,"小布小布!你看你看!"一手拍无怖肩膀一手指着闻人宣,"那个人和你好像啊!~~~"
"你猪啊!"无怖嫌恶地拍开他的小猪手,"我怎么可能和那么蠢的人像!"
"可是……你们俩都长着一张女人脸,还喜欢爆粗口啊……"
"死蚊子你想死是不是!"无怖拔出红霞绕身的盾宍刀就往无字身上招呼。
"啊啊啊臭小布你又打我!"
"哼!江湖上谁不知道'风雅公子'不风雅,"无怖懒的理他,扯过无字的衣服把刀上的灰尘擦去,瞥了一眼手忙脚乱的闻人宣,"如果他不是这么个蠢脾气,也不会沦落到被逐出家门给朝廷当走狗的下场~~~"
"你!……"闻人宣双手一滞,小巧的斧子险些脱手。
闻人宣是江南风雅山庄庄主闻人辨风的嫡长子,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稚年时,因为收敛不住自己的骄纵脾气,失手打死服侍自己的一个下人,闻人辨风治家严谨,一气之下将他赶出家门。十四岁的闻人宣孤身流荡江湖,经了不少风波坎坷,后来机缘巧合进了都察院,成了十八神捕之一。
此事江湖多有流传,称赞闻人宣浪子回头的大有人在,但闻人辨风自认言出如山,竟坚持不许他踏入家门,因此也是闻人宣心中解不开的结。
伤疤被戳,任是谁也受不了那种痛,闻人宣动作一滞,左前方斗柄位一把长剑就从斜刺里扎来!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回 薄西山(二)
伤疤被戳,任是谁也受不了那种痛,闻人宣动作一滞,左前方斗柄位一把长剑就从斜刺里扎来!
"警醒些!"齐天毅挑伤身前两人,从腰间抽出短刀掷向那柄暗剑,络腮胡子直欲根根竖起。
"王八蛋!给你奶奶下来!"岳凌波的合月双刀也是短兵器,且不说"一分短,一分险",单说在阵势里,就不容易讨了好去。"风月刀法"讲究的是近身搏击的灵巧多变,眼下黑衣人却进退有度,堪堪离开双刀战圈,直让岳凌波的轮番攻击变成硬箭射在棉花上!
"下来让奶奶划花你们俩的猪脸!"
"死女人等我撕烂你的嘴!"无怖举刀爆喊。
"小布小布!那个女人的刀好漂亮啊!玫瑰色的嗳!~~~"有人习惯了不关注重点。
"切!那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刀还是红色的呢!"
"你那把刀我天天拿来切芙蓉糕,当然知道啦,可她的是第一次见嗳!~~~"
"你拿我的刀……!!!"无怖双目爆睁,几步走上前掐住无字细瘦的脖子,"你他妈的想死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咳咳……"小孩翻白眼,"咳咳你放手我要死了……"
"你死了得了!"无怖松开手使劲戳他粉嘟嘟的脸,"蚰蜒那家伙早把他们几个的资料告诉给你了,你记住什么了啊?什么叫玫瑰色的刀?!简直是猪!"
"我记这些做什么……"无字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一手揉着被掐红的脖子一手揉着被戳疼的脸蛋,"我倒是记得,三年前那一局棋,你分明下的十三之八,却趁我不注意悔棋改到十三之十七,不然我能多赢你两目半!~~~"
"三年前……"无怖翻白眼,"那么久的事你他妈还记得干什么?!"
"哦?那就说最近的好了,"无字摆弄着肉嘟嘟的手指,"昨天吧……"
"死蚊子你闭嘴!"火爆龙气极,伸手又掐上无字可怜的脖子。
齐天毅不愧是杀场老手,稳扎稳打各个击破,刺伤三人后,围在他周围的七星阵已经出现一个大豁口。耳听得无忧和无字悠哉的对话,心下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被称作"小布"的蓝瞳男孩是红衣楼"无命四公子"之一的无怖公子,他手上的烈焰盾宍刀就是明证;而青衣娃娃脸不会武又记忆力超群的男孩,自然就是与无怖形影不离的四公子无字;无怖口中的"蚰蜒"……难道是大公子无忧?
据明卫所说,十三是被萧红楼劫走的,现在这两个人,难道是洞悉了自己的动向,特意来拦截的?可红衣楼素不树敌,和朝廷更无甚瓜葛,此时主动挑起争端,究竟为什么?
还有,如果他们是萧红楼派来的,那么,萧红楼抓住十三,又是为什么?
难道……
想到萧红楼平日所为,齐天毅不由心下一寒,手中的断云枪"突突"地挽了一串银花,一改之前试探的动作,"拜山三十六枪"虎虎生风猎猎作响,登时让面前的四人抵挡不住,瞬间败下阵来。
"十七十八!还等什么?赶快冲出去要紧!"
"你要是再不发话,我就要憋死了!"
闻人宣一声长啸,手中的银斧竟然急速旋转起来,真气蓄于斧上,竟有一股无形气劲将自己包裹起来!
"我早就憋不住了!"
岳凌波玫瑰色的合月双刀绕身武动起来,速度竟比方才快了两倍不止,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闻人宣与她对视一眼,俱是悠然一笑,两人迅速动作起来,十四个黑衣人竟然瞬间倒下五人!
"小布!他……他们竟然隐藏实力的嗳!~~~"
"好啊!竟然敢跟老子玩这一手!"无怖握刀的手蓦然一紧,眼见着战圈中己方情形急转直下,一时战意大盛,疾走几步就要奔入场中!
"好啦小布,你忘了忧哥哥怎么和咱们……"
"小心!"
无字话只说了一半,无怖瞥见他身后寒光一闪,举刀架开从黑暗处无声无息探过来的一柄只余三撮鸡毛的扇子!
原来封四在圈外探视良久,也知道了他俩的身份,只是一直担心他二人会安排埋伏,直到运气听了许久,才确定此地竟真的只有他们一伙人,便隐了声息,从后面袭击而来。
他的鸡毛扇每日拿在手里摇得轻巧,看似破旧粗劣毫不起眼,其实那仅存的三撮毛都是西疆寒铁打造,每一撮都有三斤重,单这一把扇子就足足有十二斤,他整日的拿来当鸡毛扇子使唤,更足见他臂力强劲功力深厚。要是被这扇子扫一下,立时就得划出个大血口!
可这偷袭偏偏就被无怖一刀轻轻巧巧地架开了。
"呵,"封四一声清叹,鸡毛扇子缓缓动作,却蓄了强劲的力道,"神捕捉贼,也要讲究螳螂捕蝉之术啊……"
"好你个封老四!竟然偷袭,还好意思说你是神捕!"无怖架开他的扇子,竟然运起真气直接把刀压回去!
"嘿!"
封飞一击不中,再想相持已然不行,一招一架之间高下立现,不要说捉住人来询问,便是打成平手也是难上加难,想他二十多年的功力竟然拼不过一个不及弱冠的孩子!
此时战圈中已经形成一边倒的战势,闻人宣、岳凌波一气之下砍瓜削菜般搁倒十四个,正提着兵器向这方赶。
无字看情况不妙,见火爆龙正和封四打得忘乎所以,绿豆眼眨了眨,一手抓住无怖的衣襟,一手在颈项处轻轻划了一下,"小布,我玩累了,再不回去要罚你陪我下棋哦!~~~"
"你!……"
这一招果然好用,斗志高涨的某人立马泄气,一刀别开封四的扇子,转头恶狠狠地瞪了无字一眼,余光瞥见疾赶过来的两人,心里顿时明白。
于是再不多说,长刀一挥,抓住无字的衣领,竟然凭空蹿起两丈多高!
"哼!老子今儿不陪你们玩了!不过,你们最好求老天爷保佑别再让老子遇上!"
无字从腰囊里扔出一粒弹丸,无怖踏在弹丸上借力疾驰,之后弹丸接连飞出,无怖就借着弹丸之力直飞向场外的密林!
"他妈的!他们两个杂种给我站住!"
闻人宣早气红了一张嫩脸,抄着斧子就要来追。
"穷寇莫追!"
"齐大哥……"岳凌波被无怖损得狠了,说什么要"撕嘴"!气得恨不能返回去把他撕个嘴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消失在夜幕那头。
"为防他们有埋伏,"封四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此处暂时是最安全的……"
齐天毅从后面赶来,舒缓真气时却突然觉得腹中一痛——
"不好,有毒!"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一回 勿攒眉
心上朱砂,青丝一缕,相思无涯。
"小绯,朝迎晨曦,暮染西风,一辈子,可好?"
"好。"
"一辈子……"
"好……"
廖碧城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是生?是死?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暴雨的夜里不停挥剑,只朦胧觉得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折磨,到此时,却统统化为静寂,耳边心畔,一片荒芜。
呵,你骗我。
说好一辈子,此刻,你又在哪里呢……
蓦然觉得唇上一热,一抹濡湿贴上自己干裂的嘴唇,带着一点点刺痛和异样的温柔,紧接着,竟有温热的液体涌入。
心下一片迷茫,廖碧城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竟是一片细腻的皮肤,那眉那眼,俨然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似是感觉到他茫然的神色,身上之人竟然撩开眼皮,对着他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长而翘的睫毛拂过他的,软,而痒……
廖碧城还是不甚清醒,唇被轻柔地裹着,被迫咽下渡入口中的液体,只觉一片苦涩在口中晕开,渐渐变浓。
一抹温热滑腻的触感滑入无意识张开的口中,扫过口腔的每一处,两处苦涩缠裹到一起,竟然晕出一丝甜来。
吻了许久,直到身下人呼吸急促,无忧微微一笑,两手撑在头侧缓缓起身,"醒了?"
觉出口中触感时,廖碧城就清醒了,眼中没了初醒时的迷茫,却还是大睁着,正对着无忧笑弯了的眉眼。
无忧被他呆愣而无助的样子惹得呼吸一滞,禁不住又俯下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感觉如何?"
廖碧城又看了他一会,阖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竟仍同方才那般镇定,"还好……"
声音干涩沙哑,砂纸打磨过般难以入耳。
廖碧城以为他问的是身体的感觉,答得毫不怀疑,却不知无忧问的是他方才被吻的感觉。
"哦?如此……"无忧挑眉,凑近他的脸,"那我们继续?"
感觉呼到面颊上的热气,廖碧城微微挣了下,神色不改,一直柔顺的眉皱起来,却没有别的动作。
一个正常男人被如此"轻薄"了,竟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该说你是接受力强,还是……
无忧玩味一笑,伸手抚上他因伤苍白的脸颊,触手却是一片湿冷。
"伤口痛?"
无忧起身探脉,无意间瞥了下他空荡的右袖管,见廖碧城眼色波动了下,却只有一瞬,回神后竟一片风敛云收的平静。
"你的手臂毒深入骨,我无能为力。"无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半点动作。
廖碧城疼痛中竟还挤出一抹笑来,"公子不必如此……"
"是我来迟了。"
无忧改"小弟"自称"我",显然是要拉近关系,更把他受伤的责任拉到自己身上,廖碧城却仍是淡然一笑,"还是不必……"
"当场收敛二十七具当世一、二流高手尸身,"无忧将他满是伤口的手轻轻放入被中盖好,"'寒雪凌风惊碧城,星霜霁雨自守之',世人诚不欺我……"
"公子还是不要取笑了,"撕裂的疼痛咬嗜着肩膀的断骨,湿滑的冷汗沿着微蹙的眉峰滑落,"若不是公子及时赶到,廖十三现在就是那第二十八具尸首……"
"二十八具?呵,"无忧启手似要将止痛的穴道点了,却见他长发铺了满枕,因伤而略显白皙的肌肤布满汗水,英挺的面容竟现出前所未见的纤弱来,不禁双眼微眯,转而将嫩白的手指按在他嶙峋的锁骨上,"确是二十八具。"
廖碧城神色不由一动,"在下家仆……"
"碧城放心,五日前就已风光下葬了。"无忧自然没有忽略那瞬闪而逝的表情,笑容越发迷离,"听说,他是碧城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冥楼暗卫四处查探廖碧城底细,他任神捕之前的资料却是一片空白,唯有家仆老曹随他时间最久,平日相处,不似主仆却更似亲人,此次老曹也被阴山十八寨的人杀了,他又该做何反应呢?
"多谢公子眷顾。"
廖碧城声音虚弱,人却单手撑着床榻挣身坐起来。无忧身子微微动了下,眼见他痛得不住喘息颤抖,却并未伸手搀扶。
廖碧城身子晃了两晃,新挣出的血水阴湿了右边臂膀,人却坚持着坐正了,"十三此次先行谢过,日后……"
"日后?日后你要如何谢我?"
无忧不知从何处摸出惯用的风流扇,"啪"的一声在胸前展开,优雅地摇了两摇,熏染在身上的天香(注1)的香气四散开来,荡得一室氤氲。
廖碧城本想说"日后定当竭力相报",可被他这么抢先一问,被伤口痛折磨得不甚清醒的思绪滞了一下,当下无言以对。
便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
"你今天又差点犯规,犯规就要认罚,快陪我下棋去!"
"放屁放屁!"火爆的声音比方才那个奶声奶气的还高上三分,"你也说了'差点',差点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不管,反正要不是我提醒你,你就要和四只老虎打架了!"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我出手快,你早被那个鸡毛扇子戳成死蚊子了!"
"啊啊啊你欺负我不会武功!"
"我就欺负你!怎样?!"
"怎样?哼哼……"奶味儿十足的声音竟也凉了几分,"你就别想再见到你的'炖肉'刀了!"
"你!……"声音火爆的似乎在周身看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死蚊子你又偷我的刀!你你你我和你拼了!!!"
咣当噗咚稀里哗啦……
屋外二人声音奇大,唯恐红衣楼的楼众听不到也似,屋内二人耳力极好,自然是分毫不差地听进耳朵。
无忧神色丝毫不变,分明是冬天,风流扇照样摇得风流,看廖碧城的眼神也三分醉三分醒,眸中的精光却不容忽视。
放眼全江湖,以鸡毛扇为兵器的不会超过三人,能和红衣楼打上交道,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
廖碧城双眼紧闭,似乎被疼痛折磨得狠了,胸口剧烈起伏一阵,不住颤抖的身子突然耸了一下,"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无忧伸手接住他软倒的身子,迅速点了周身几处大穴,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从怀里掏出一粒异香阵阵的药丸喂入他口中,又用帕子将他嘴角的血迹擦净。一气呵成,毫无滞碍,竟如做了十几遍也似。
廖碧城虚弱地看着他动作,一时只觉分外熟悉,似乎不久前就见过……
"毒血淤积于心,甚是伤身,"无忧浅笑,将他平放在榻上,盖好被子,"吐出来就好了……"
"谢公子。"
"叫我无忧。"
廖碧城的目光波动了下,"无忧。"
无忧看着他乖乖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多言的样子,似乎颇为满意,缓缓站起身子,"碧城昏迷许久,现在也该饿了,我去吩咐厨房准备些清淡的吃食。"
说完,悠然一笑,踱出房门。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从外关上。
廖碧城仰躺着,看着头顶的盘龙纹样,将左手从被中抽出,缓缓抚上残缺的右肩,面上平静似水。
伸手,不知从何处拈起一根金色丝线——纤比人发,色湛如新——无忧全身素白,此处的床帐、被面也只有天青、海蓝两色。
廖碧城看了一瞬,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将金线放入怀里贴身处。
注1:天香:龙涎香的别名~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二回 他乡客(一)
巴山夜雨尽,相思人两地,夜不语,空留人相忆。
月牙儿村位于蜀中大乐山山脚下,村民都是世世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日子过得平淡朴实,岁生岁老,一辈子不过就是村前的那一亩三分地。
村里有一个年近六旬的里长,叫黄阿狗,"阿狗"、"阿狗"地,叫了近六十年;还有一个郎中,叫陈黄岐,本来只是个游方郎中,后来看上了村里的小寡妇翠姑,就留下来不走了,这一留,也将近三十年了。
这两人,算是村子里最有身份的人物了。
月牙儿村村口有一所小小的私塾,私塾的后院有一棵老槐树,听说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枝叶茂盛,历经几百年风雨而不倒。在这棵老槐树半截腰的树杈子上,有一个新架的喜鹊巢,从下面看,就是一个不大的乱草堆。
没人知道巢里边是什么样子。
不过这会儿,有个人正攀着树干,要往鹊巢里头看呢!
"哎!先生,就那儿了!您脚往左边够一点!"
树下边,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老槐树,连鼻涕快流过河了也顾不上擦。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灰衣人正颤颤巍巍地挂在树杈上,灰布的发带被树枝扯断了,及腰的长发披散开来,无风自动,竟荡出一片清丽来——可这会儿不但无人欣赏,便是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只因他一手抓着比手臂还细的树枝,一手小心翼翼地握着一只刚展毛的雏鸟,右脚踏在树杈上,左脚踩在树干的突起处,整个人单薄得似乎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得掉下来。
离他左手一尺高处,便是那个乱草堆一样的鸟巢。
"先生!你再往左一点!就够到了,只差一点!"
人在树上分明看得更清楚,可这孩子却不"舍得"消停,生生给这险而又险的情形增添出几分戏谑的味道。
树上之人停了一下,瘦削的肩膀耸了几耸,似乎在寻思,又似乎在酝酿,下一刻竟突然将身子向左侧耸了一下,左手竭力一探,竟真的将小鸟安稳地放入一尺之外的巢中!
"啊!先生好棒!"男孩欢呼一声跳起来,鼻子下面的鼻涕终于不堪重负,稀稀拉拉越过嘴唇掉下来。
树上的人喘息了几下,似乎也颇为兴奋,竟然单手抓树转过头来。
几缕头发汗湿地贴在苍白的脸上,脸颊飘着两朵温柔的红晕,单薄的嘴唇弯成浅淡的弧度,直似把一天的阳光都拢了来,映在这张让人舒心的脸上。
微风拂过,撩动宽宽荡荡的衣襟,竟真似仙人下凡一般!
树下的小男孩看得彻底呆掉,瞪着一双水泡眼,干张着嘴说不出话,"先生……"你比画片上的神仙姐姐还好看……
可惜青年毕竟不是神仙。
话还没出口,快傻掉的男孩突然见树上的仙人支撑着全身重量的左脚从树干突起处滑落,整个人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掉下来!
"先生!……"
男孩吓得大喊一声,"噔噔"几步往树干底下跑,可是哪里来得及!
先生掉下来了!先生掉下来了!
我……我得接住他,接住他!
孩子心里给自己鼓劲,却吓得腿都软了,眼泪一瞬间充满了眼眶,两只小脏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只觉一股寒风吹过,再抬头,却看见仙人一样的先生竟然安然无恙,被一个黑衣黑脸的"牛魔王"横抱在怀里!
"你……你是谁?!"男孩呆了一会,突然大叫起来,本能地护卫起自己的所属权来,"你……你把先生放下!"
牛魔王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盯着怀里的人紧闭着的双眼,一瞬不瞬。
"哎!你!我问你呢!"
先生缓缓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眸子里水光一荡,视线凝住他坚毅深刻的五官,愣愣地伸手抚上黑衣人脸上刚刚结痂的伤口。
牛魔王却在他睁眼的一瞬别开头。
"先……先生……"
"金锁,散学了,"先生的声音清朗好听,直似春风吹进了杨柳林,"你快回去吧。"
"我……"孩子拖着长鼻涕,一脸不甘愿地点点头,又点点头,"哦……"
先生看着男孩拖拖拉拉地从私塾门走出去,反手把院门关上,这才转过脸看着抱住自己的人,轻柔地笑了一下,"还不把我放下来?"
黑衣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才动作僵硬地将他放在地上,弯腰的时候身子却是一滞,压抑地咳了一声。
先生敏感地扶住他的胳膊,"你……"
黑衣人扶着他的手臂直起腰,嘴角流下一线颜色略暗的血。
"你受伤了?"
先生颜色浅淡的眉微微皱起,眼里水光渐浓,却什么也没问,只轻轻扶着他的腰,"进屋吧,我帮你看看。"
黑衣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任他将自己扶进私塾的后院。
包扎完伤口,天已经黑透了。
黑衣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二十几处,刀伤剑伤,甚至还有烧伤,最深的一处刀伤在肋下,竟然有两寸三分深,险些伤到肺腑,有幸没有灌注内力,不然只怕性命堪忧。
油灯下,笑儒平见他的发梢焦了几缕,想必是对战时被火燎到的,可他什么也没问,默默地换好伤药,空气里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
黑衣人始终一声未吭,连句话也没有,收拾好之后就安静地躺下,直到笑儒平洗漱完毕和衣在他身边躺下,他才微微错了错身子,似乎挣动了伤口,轻哼了一声。
"别动,地方够了。"笑儒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侧身躺倒在他身边,一手压在身下,一手轻轻放在他裹满了绷带的胸口。
黑衣人身子一动,似乎想躲开,却终是没有,只略显僵硬地躺着。
一时无话,只有灯花不堪寂寞地爆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儒平觉得手下人的身子似乎放松了些,才幽幽开口。
"骆冰……你先听我说,"按住他挣动了一下的手,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呢……"
那次也是他失足从树上落下,却不是为了救小鸟,而是为了一时义气爬到最顶端的树尖上摘果子。那次也是他在树下接他,却没有那么大力气,结果是两个人摔在一起,滚了一身泥巴不说,还害他受伤。
笑儒平的手指抚上黑衣人的额角,轻柔地按压,"这疤痕,跟了你快二十年了……"继而沿着脸颊抚上刚结痂的新伤口,微微一顿——这伤,又是为谁留下的呢?……
他没有问,因为没有必要了。
黑衣人不说话,更没有动作。
等了一会,笑儒平却没再言语。黑衣人略显僵硬地缓缓转过脸,只见笑儒平阖着眼睑,竟是睡了,油灯微弱的光线映出他柔和的面容,只让人觉得安宁平静,像是五月里风波不兴的西子湖……
黑衣人缓缓抬起手,却在指尖离他脸颊一分的地方停住了。
咫尺天涯……
脆弱的灯芯爆起最后一朵绚烂的灯花,然后倒卧在灯盏里,唯余浓黑一片。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二回 他乡客(二)
第二日醒来时,竟然已是午时了,黑衣人看着从窗外射进窗棂的冬日阳光,不禁有些错愕。
他一向浅眠少睡,就算受伤昏迷也常留三分清明,此次竟然睡熟至此,一时还有些难以接受。
门外突然一阵童声喧哗,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压低了声线温柔道:"二毛,金锁,牛牛,不许再吵了,再吵要罚写古诗了哦!"
"先生不要罚啦……"
"今天先生分明不专心嘛~~~"
"先生,屋里的是不是师娘啊,不然干嘛那么紧张……"
……
"哎哟!"
男孩一声痛呼,似乎是挨了一记爆栗。
"嘘嘘……"
笑意袭上眼角,渐渐染上眉梢,却终是化为一声轻叹,消靡无形……
黑衣人撑着床栏支起身子,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满满的阳光洒进来,映得人睁不开眼睛。
"你醒了。"
笑儒平还是昨日那身打扮,看起来清爽飘逸,只将头发松松地束了,一手提着一个食篮子,一手竟然拉着一个嘬手指头的奶娃娃的小胖手,笑眯眯地走进来。
"先生,你说的人就是他啊。"一个男孩叼着一张油饼把小脑袋探进门来。
"嗳~~~看起来好可怕……"又一个大眼睛孩子趴在他肩头凑过来。
"切,我说像牛魔王!"声音很是不屑,仔细一看,竟是昨天的那个拖鼻涕的孩子。
"什么啊~~~人家还以为是师娘嗳~~~"最后一个,竟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娃。
"娘……娘娘……"奶娃娃只识得这一个字,立即兴奋得张嘴就喊,抽出手指头,流了一脸的口水。
笑儒平脸颊一热,又好气又好笑,放下食篮子又一人赏了一记爆栗。
"你们不乖,罚写古诗十九首十遍!"
"先生啊!~~~"难得四个孩子同声一气。
"二十遍!"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不要!十遍十遍!"
几只小猫小狗再不敢啰嗦,拉起笑儒平手里的奶娃娃登时作鸟兽散。
笑儒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跑回村里,直到脸上的红晕消散才将门掩了,回身把篮子打开,开始收拾碗筷。
"村里人家一天只吃两餐,这些是我刚做的,东西粗陋,你先凑合一下,晚上再……"
"养好伤我就走。"
黑衣人许久未曾说话,似乎也不甚会说,出口便一句明了,再不多言。
笑儒平手上动作一顿,黑衣人盯着他的动作,以为他会打理不下去,却见他一顿之后,又轻车熟路地把米饭盛进粗瓷碗里,把筷子摆好,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你先吃吧。"
说完,转身走出去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半月。
再过九天,就是新年。
笑儒平每日卯时起身,辰时开始给孩子们上课,巳时三刻散学,下午到屋后的菜地里除虫浇水,再到附近的山里打柴,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有条有理,似乎十几年几十年都是这样,一成不变。
或许,唯有照顾黑衣人的饮食起居算是平淡中的一丝变化。
黑衣人虽然住在这里,和他却甚少有交集,伤重时在屋内打坐调息,外伤好了三成就开始出外练功,只有吃饭和晚上休息,两人才在一处。
这一夜,二人如往常一样洗漱完毕,黑衣人依然躺在床里侧,笑儒平将油灯吹熄了,也缓缓躺下。
"骆冰……"
原以为今夜和往日一样,二人在静谧中入睡,却不想笑儒平将头轻轻靠在黑衣人肩头,叹息般开口,"如果,我要你留下,你……"
"不会。"
虽然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可听他这样断然的回答,心还是狠狠揪痛了一下。
"你……不要多想……"笑儒平咬紧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别的意思……"
黑衣人却不再回话。
之后便是静默,唯余二人渐渐平缓的呼吸。
眉月的光华从窗棂洒进来,纯白月影下,灯盏里熄灭许久的灯芯还有袅袅青烟,徐徐缭绕,不知绕住谁人的芳心。
——却不知,请难系,烟难锁……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三回 两相忆
夜半时分,荒月深沉,骤起的浓云将一钩弯月也掩了,四下里漆黑一片。
床上的灰衣人却在此时轻轻坐起,悄无声息地穿上草鞋,站在地上,借着些微光影看着床上之人。
黑夜掩了他的表情,只有身动、手动,只见他伸手轻撩开他额上的散发,然后缓缓俯下身子,在熟睡之人的唇上,落下点水般的一吻——乍然相触,骤然分离,连一丝余温也没有留下。
然后站直、转身,衣袖轻扬,木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又关上,屋里空旷一片。
却不知床上本该熟睡的人,就在此时乍然睁眼。
提气疾行四十余里山路,因为怕他发现,黑衣人只有越加小心,更不敢靠得太近,几经周折,险些追丢了人。
谁能想到,那个攀在树上险些失足落下的人,竟然有这"秋风十里"的轻身功夫!
此时已是丑时,天上乌云密布,林中更是连一点虫鸣也无,山路崎岖难行,前面之人却衣袂飘飘如履平地,显是走了不止几次,而他的轻功,更称得上草上飞萍踏雪无痕。
黑衣人眉头紧锁,不经意间已握紧了两只拳头。
又行了约十里路,前面就是大乐山著名的紫霞瀑布。高达十余丈的瀑布水飞湍直下,若是白日里看去,定当紫霞莹莹,疑是九天银河倾落人间,此时却只闻水声轰鸣,如同炮吼,百米之内不辨人声!
灰衣人已行至瀑布脚下,黑衣人墨眉紧锁,待要靠得近些,却见前方人影一闪,身边顿时出现紫、白、金、青四道身形!
他一心追那个灰色的人影,兼有瀑布水声轰鸣,一时遮蔽了他的耳力,竟然不知有人靠近!
这四人显然训练有素,且皆是一流好手,便只是这样合力一围,不亮兵器,连声音也无,就已让人感到一股冰冷森严之气!
既已被发现,黑衣人也不动作,只束着双手站立当中,上身微倾,双腿前弓后崩,竟是一副蓄势待发、四面皆无丝毫破绽的战备动作!
"骆冰,我本不想让你知道……"
原本已行至瀑布之下的人竟然从前方大树后面缓缓踱步行出,更深夜重,仍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瀑布的轰鸣声也掩了声音的波动,只有疲惫,沉重得有些裹负不住,如瀑布之水直压过来。
"你让我习惯睡在里侧,就是为了日后行走方便。"
黑衣人向来寡言,话一出口,必击其七寸。
"不错。"灰衣人似乎点了下头。
"你日日只在灯盏里添半盏灯油,便是为了让它在夜间自然熄灭,好让灯芯里的迷迭香发挥效力。"
"不错。"
"只可惜……"
"只可惜我今日心急,"灰衣人负手而立,长发在方才的疾行里散落开来,柔顺地披在肩上,"为了让它提早发挥效力,将灯吹熄,让你看出破绽。"
黑衣人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他。
"可我还有一事不明,"笑儒平的声音如往昔清朗悦耳,却多了一分寒凉,"你还是中了我的迷香,为什么……"
"只因我的身体与常人有异,"黑衣人似乎冷笑了一声,"同一种药,无论是迷药还是毒药,在我身上用过一次之后,就不再有效果。"
"呵,呵呵呵……"笑儒平突然笑起来。
所以你便不言不语地看我耍这些自以为是的手段,所以你敢重伤之下回到我身边,所以你能安心吃下我做的饭菜,所以回来就是为了揭露我的真面目!
好,好!好一个冥楼暗部头领,好一个萧红楼红粉帐下的二公子!
"哈哈,哈哈哈……"
笑儒平笑了好一会才止住,其间无人敢打断他,更无人说话,只有瀑布震山的轰响衬着他凄狂的声音,直笑到人心里去,却半分喜悦也无。
无名眼色似乎波动了下,却被淹没在漆黑的夜色里。
"那么,你觉得今天现身之后,还有可能离开吗?"灰衣人笑罢,向前走了两步,一改往日的平和柔软之气,整个人几似凭空拔高了一尺!
"嗯?摘星楼的无名公子!"
不错,此处寡言的黑衣人便是受命"回乡疗伤"的红衣楼无命四公子之一的无名公子!
无名被他暴涨的戾气所慑,不由得后退一步,身子极力停住,心下却是大骇——只知他修习了当世不二武功,不想已强力至此,这真气运用自如可收可放,竟可与楼主一较高下!
或许……真的……
无名心内迟疑,刚刚伤愈的身体被笑儒平强劲的真气震得一阵躁动,嘴上却不能输掉半点气势。
"你以为,楼主派我来,就是为了让你利用,做俘虏的吗?"无名顿了一下,似乎说这许多话已超过了他的极限,"你说呢,擒月谷笑谷主?"
"云闭长空难擒月,雾隐大河怎摘星"。
擒月谷、摘星楼俱是当世江湖最神秘的组织,人人皆知摘星楼,却不知其下还有五所分楼;人人皆知擒月谷,却不知谷主姓甚名谁,更不知谷址处在何方。甚至有江湖人称擒月谷和摘星楼只是武林人编派的神话,却不知这两处神秘组织不仅真的存在,而且势力早已遍布大江南北,隐隐有称霸武林之势!
笑儒平凛然一笑。
冥楼暗部掌管江湖消息流通,他自然不奇怪无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他心下也有计较。
无名和他的冲突,萧红楼自然会事先想到,如此,他派无名来,便是为了引自己和他正面交手?隐伏多年的毒舌终于吐信了?!
他真的以为无名在自己心中地位如此重要?还是……无名在萧红楼眼里,也同样重要?值得二人以身家实力正面相拼?!
呵呵,想你萧红楼纵然算无遗策,我笑儒平又怎会畏惧你的明枪暗箭!更何况……
"也就是说,你早知会有今日之变了?"
"是。"
"萧红楼拿你作棋子,你就任他摆布?"
"是。"
"你就这么听命于他?"说到后面笑儒平的声音也兀自拔高了三分,包含着难以言明的情绪,"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他让你死你就死吗!"
"是。"无名正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平静得连一丝波动也无。
"好,很好!"笑儒平在墨色的黑暗里凄然一笑,"那我成全你!"
说完长袖一挥,无名尚未来得及动作,已经软倒了身子。
笑儒平脚步一动,似要上前接住被自己真气震晕的人,却在触到他身体前停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自己面前。
狠狠阖目,复又睁开,夜色将眼里的情绪尽皆收敛,一片荒芜。
"寂月,灭月,"仰首望向不远处的紫霞瀑布,"歇了这么久,手段可生疏了?"
身着白衣和青衣的两个素装青年女子相视一笑,"不曾。"
"很好。"
"成月。"
"成月在。"
左前方一个身着紫衣的高大青年顿了一下,继而躬身施礼。
笑儒平沉吟了下,却不说话,衣襟一荡竟然飘然离开。
成月愣了一下,转身看了看一身金色劲装的生月使。
"生成寂灭"四使跟随笑儒平多年,知他行事果断决绝,性情却是温和如风,今日见他情绪起伏如此,未免有些错愕迷惑。
生月使微抬下巴,示意他看地上倒卧之人,也不说话,和灭月、寂月二使随笑儒平而去。
成月望着白、青、金三道背影,尴尬地挠了挠头,别无选择地俯身将昏迷的人背在肩上,提气纵身跟上他们。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四回 谢东风(一)
玉断香消渐雪天,意马冯江不须眠。
红衣楼,琼宇阁。
一局棋,一双人。
香炉青烟袅袅,火盆炭火熙熙。
无字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一粒汉白玉棋子,双腿蜷缩在铺着绒毯的青竹藤椅上,晶亮的绿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棋盘。
坐在他对面的人,穿着一身湖水蓝的轻便长衫,腰间束着宽沿宝蓝色丝绦,披着雪白的狐皮大氅,坐得甚为舒适,唇角依稀有一丝笑纹。
修养了月余,廖碧城的身体大有起色,余毒清除干净,断臂的伤口也基本愈合,人虽然纤瘦了许多,气色却日渐好起来。
他在红衣楼养伤,一直受着无忧的照顾,楼中之人也以待客之礼待他,无怖被萧红楼派出去之后,无字更是天天来找他下棋。因为廖碧城只能在阁中养伤,性子又温和守礼,更不会拒绝他孩子气的请求,无字心里大是得意,俨然有把铺盖和八宝芙蓉糕都搬进琼宇阁之势。
无字对着棋盘盯了半天,突然挑了挑眉,"好,好!廖哥哥你这一步走得妙啊!~~~"
文如其人,棋,更如其人。
无字下棋,灵活跳脱不拘章法,看似斜风乱点,随心而来,细品之下却自有一套棋路,再加上他记忆力超群,即便走得诡奇难辨,也完全不必担心忘了布局。谁说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才是正路?歪打斜敲便是他的套数。
但廖碧城不同,他下棋稳扎稳打又无夺人之势,便如他给人的感觉,谦谦有礼和煦如风,但疏淡平缓之中又蕴着一股内敛的力道,看似平平无奇的路数,却自有三十六般变化,奇峰险隘隐于波澜不惊之下,每每让对方落子之后才明白自己落了下乘,再失一步,便要输了……
"公子执棋灵活跳脱、自然成法,"廖碧城脸色苍白,笑得却十分柔和,"十三已经殚精竭虑,快要招架不住了……"
"不不不,"无字夸张地摇了摇头,还是用三个手指头捏着一粒棋子,不熟识的人怕是还要说他不懂棋,"廖哥哥下棋,看起来平淡无奇,其实大大的有内容啊!~~~"
廖碧城只笑,却不说话。
"比如这里,还有这里,还有……"无字指点着棋盘,一路一路下来,不禁眉头渐蹙,"就像你的人,分明温和平易,可危急关头,还是出手不留情,甚至能砍断自己的手臂保住性命,我……"挠挠头,"唉,我也说不明白……"
廖碧城墨色的瞳仁蓦然泛起一层琉璃色的光华,却用拿着茶盏的手将异色的光华掩了,再抬头,仍只有淡淡的墨色。
"不过,"无字抬头嘿嘿一笑,"你还是不能赢。"也不待对方答话,三只手指一伸,将手中的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上。
廖碧城将茶盏放下,看着他落子的位置,微微点头,眼中已是一片了然。
无字笑嘻嘻地看着他,婴儿肥的脸像个粉嘟嘟的水蜜桃,"廖哥哥局布得好,步子走得稳,只可惜……"将碟子里最后一枚芙蓉糕塞进嘴里,"还是留了余地……"
"一招之差,满盘皆输。"廖碧城的声音和他的神色一般平静。
"廖哥哥心思太重了,左顾右盼是下不好棋的!~~~"无字摇摇头,看着自己粘了些许碎屑的手指,愣了一下——要是那个一身洁癖的火爆龙在这里,一定又要吼这吼那,现在他把我扔下一个人出去玩,好啊,我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想到这里就再不迟疑,直接将甜丝丝的手指含进嘴里。
出任务自然是萧红楼指派,哪里是无怖说带谁去就带谁去的。无字心里明白,可偏偏对他有气,自然也管不了那许多,只在心里"死小布""臭小布"地骂了许多遍。
廖碧城本自沉吟,见了他孩子气的举动不禁莞尔,还没复原的真气在胸口一阵冲突,不禁咳了一声。
无字这才抬头仔细看他,见他披在身后的狐皮大氅随着身体的颤动缓缓滑下,绿豆眼好奇地眨了眨,"咦?~廖哥哥,忧哥哥对你真好啊~~~"
"什么?"
"喏,"无字把手指头从嘴里拔出来,指着他身上的大氅,"那次他去北漠出任务,因为接头人出了问题,被马贼伏击了,受伤严重,又被大雪阻住,险些没能回来,这件天山雪狐裘就是红哥哥送给忧哥哥,要他再不受寒凉侵袭。忧哥哥很宝贝这件雪狐裘的,自己都不舍得穿,"无字眨巴眨巴眼睛,"现在竟然给你防寒用呢!~~~"
廖碧城被他说的一愣。
这话,要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说,都只觉话外三分音,定要怀疑他别有用心。无字心思单纯,廖碧城自然不会多想,可忆起那人对自己的举动,还是……
天山雪狐只有山猫大小,颇有灵性,是难寻的奇物,如此一件裘衣定然价值连城。之前他并未重视,现在知道了它的来历,自然别有一番感触。
"无命四公子"都是萧红楼的帐下客,现在他和大公子无忧走得如此亲近,倒真是颇为引人注意的事。可叹自己直到现在才发觉。
"无忧他……"微微一顿,"无忧公子他,平日不与人亲近吗?"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四回 谢东风(二)
"无忧他……"微微一顿,"无忧公子他,平日不与人亲近吗?"
"也不是啦~~~"无字又皱了皱眉毛,"其实我们四个脾气都有些古怪,"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数着,"我嘛,就不说了,笨手笨脚还贪吃,嘿嘿,"挠挠头,"小布嘛,火爆龙一个,咱们不说他好了~~~"狡黠一笑,"名哥哥性子很冷,不爱说话,也不会下棋,人很无趣的!"突然一笑,"只有忧哥哥最好玩了!下棋推牌九打牌逗蛐蛐样样都会,而且对谁都笑眯眯的!~~~不过吧……"咂么咂么嘴,"似乎对谁又都冷冷的,"微叹口气,"他真正关心的人……似乎没有呢……"
廖碧城双眼微眯,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无字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无命四公子"都是萧红楼的禁脔,"真正关心的人"本就应该是萧红楼,"没有"……是什么?
难道说他们对萧红楼只是面上臣服?可看起来又不像,无字、无怖分明完全听命于他,无名出任务未曾现身,无忧……
自己已经在琼宇阁疗伤近一月,期间无忧多有逾举之处,萧红楼手眼通天,难道竟然纵容,眼睁睁看着自己帐下的娈童如此作为?
无字见他皱眉,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然一拍脑门,凑过来讨好地说,"哎呀廖哥哥,我刚才说的话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嗯?"
"被他们知道我说他们坏话,我会很惨的啦!"我可不想无名哥哥天天板着一张死人脸对着我,更不要小布举着大刀追杀我,"这些话我从来不跟别人说的!"疑惑地眨眨眼睛,"好奇怪啊,廖哥哥身上似乎有一种……让人放心说话的魔力啊……"
看着无字表情异常丰富的脸,廖碧城突然想起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那孩子也是这样,娃娃脸,半点话也存不住,不过,无字是可爱乖巧,他却是粘火就着,相比之下似乎更像无怖那火爆脾气。
廖碧城心思一软,禁不住伸手宠溺地拍拍他粉嘟嘟的脸颊。
"嘻嘻。"无字笑得像个谄媚的小狗,"那你是答应了哦,不许耍赖!"
"小蚊子,这都戌时了,还吵吵嚷嚷的!"
"婉儿姐姐!"无字欢呼一声扑上去——接住她手里的芙蓉糕。
"婉儿姑娘,"廖碧城转身,对着门口的艳粉色人影微微点头,"有劳了。"身后的雪狐裘看看从背上滑落下去。
婉儿抿唇一笑,将新沏的茶放在几上,拉起狐裘为他细心地披好。
"举手之劳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婉儿脸上笑得柔美,心里却是酸楚难言。
自那日看见无忧险些动手杀了廖碧城,她的心就没有一日舒缓过,连夜里做梦都是他被人乱刃砍伤浑身是血的场面,直吓得一身冷汗,惊醒过来却只有漆黑一片,只能独自望着琼宇阁的方向发呆。
月儿和无忧公子都说他来红衣楼是别有用心,可她不管这许多,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她只是恋上了他怀恋妻子的寂灭眼神,她只是恋上了他这个人!
只可惜自己只是身份低微的歌女,如果她能有月儿的武功,哪怕像菁儿一样有一身保命的本事,至少也可以争取一下!
现如今,她却只能趁楼中事务繁杂的时候来这里,哪怕只沏一壶茶,至少,也可以看他一眼……
自小便听楼中的姐姐说,"情伤最苦",那时还不懂,现在,却是懂了……
婉儿容貌酷似叶绯,明眸皓齿言笑晏晏,宛然曾经的爱人回到身边。只是,叶绯是清淡的,如飘着瑟瑟秋风的九月天,婉儿却是浓艳的,单一身艳粉色的衣装就与叶绯大有不同。
廖碧城心里凄然,却已经不会再为此痴迷,更不知婉儿的心思,只当她是关心自己的妹妹,或许,只是一个红衣楼里的楼众……
"婉儿姑娘,我听外面有鞭炮声,难道已经进年关了?"
"今儿腊月二十五,快过年了。"
"是吗。"廖碧城淡淡一笑,"难怪近日楼里清静许多,年关已至,想必忙碌得紧呢。"
"这你可说错了,"婉儿将新茶注入茶盏,端给廖碧城,"红衣楼是清静了,可不是因为要过年。"
"哦?"
"红衣楼是不过年的。"不仅红衣楼,整个摘星楼都不过年……
"咳咳咳咳……"无字一下往嘴里塞了三个芙蓉饼,噎得说不出话,这会儿才咳出声来,"守之哥哥你不知道,泻玉楼、安定楼、希夷楼那边这几天都有大行动,忧哥哥和小布都去……"说到这猛然顿住,一口芙蓉饼卡在喉咙里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况家泻玉楼、穆家安定楼、凌家希夷楼,"廖碧城浅抿一口茶,却只是笑,不再说话。
啊啊啊啊啊我可不是故意要说的啊!!!
无字懊恼得恨不能找堆土把自己埋了,看了看抿嘴含笑的廖碧城,有瞅了瞅有些错愕的婉儿,伸手胡乱抓了几个芙蓉饼。
"我我我什么也没说!你们什么也没听见啊没听见!!!"
高声喊完,竟拉开门冲出去。
婉儿讶然,看了看悠然喝茶的廖碧城,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五回 费思量(一)
年前的午安街比往日喧嚣许多,无论是人家还是店铺,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远远望去一片火树银花好不热闹。
只可惜,这热闹并未感染坐在路边的人,三个大男人脸上尽皆挂满寒霜,直好似悬了"闲人免近"的牌子。
"不行,我受不了了!"
身穿宝蓝色劲装、腰悬两把银色小斧的俊秀年轻人一拍桌子,震得破木桌子上的茶杯齐齐跳起来,人更是"噌"的一声站起,全身都是敛不住的暴气。
"对!你最好现在就去!"褐衣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火气也上来了,一脚踹翻旁边的凳子,"然后你去和你十三哥作伴,等着我们去救啊!"
"大哥……"
刚走出几步的年轻人又折回来,心里难受得火烧火燎,脸上更是一片郁结,生生折损了一张好面相。
"坐下,"一直没出声的蓝衣男人把鸡毛扇子在桌上点了点,面沉似水,"十三飞羽传书说他好好的,你还穷担心什么?"
"你们也知道十三哥的脾气,就算是情况不好,他能传书跟咱们说吗?"
"那你'地灵星'闻人宣去了就顶用了?"褐衣人声音更沉,"红衣楼那是什么地方?上次吃亏吃得还不够?!"
此处面色不佳争论不休的,自然就是赶来救廖十三而不得的四人了。
半月前四人中了无怖和无字的埋伏,虽然大破七星阵,更吓(he四声)得无怖携无字逃走,却不想中了毒,四人真气涣散,丹田竟然空虚一片!
他们几个都不通医术,连自己中了什么毒都不知道,只觉可能是散功散、软筋散之类的药,可他们在荒山野岭中伏,不要说找大夫救治,就算是自己解毒,也没有对应的解药。
正在几人一筹莫展之际,眼尖的岳凌波发现了草丛中无字弹出的弹丸,一共四颗,一颗约有拇指指甲大小,竟然隐隐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药香。
岳凌波立即拿给其余三人观看,结果,纵横江湖二十多年的封飞封四爷也不禁嘴角抽搐,一脸哭笑不得地表情道,"这个应该就是解药……"
原来无字在撤离之时给他们下毒,又将解药当作借力的弹丸扔给他们。毒是他下的,解药是他给的,可这解药既沾了无怖的鞋底,又在土里滚了厚厚一层土,四人要想解毒,就非吃这脏污的药丸不可!
这一来一回,真真是谈笑间将四个当世一流高手全欺侮了去!
闻人宣和岳凌波气得牙根痒痒,直想拼着一口气不吃他的解药。齐天毅和封飞也气得七窍生烟,可多年来行走江湖,早练就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勉强将药丸弄干净,苦笑吃下。
闻人宣和岳凌波看着他俩的举动干瞪眼,一会儿盯着手里的药丸,一会儿盯着面色如常的二人,气得直欲咬碎一口钢牙,直到丹田空虚得连一丝真气也无,手脚都瘫软酸麻得厉害,才咬咬牙把脏污的解药吞下——知道的人当他的吃解药,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他在吃断肠散……
无字和无怖一不伤他们,二不捉他们,究竟为何,封四和齐老大也不是没想过。
仔细一琢磨就明白:二人能在去红衣楼的必经之路上拦截他们,定然是将四人的行踪都探查得一清二楚;设计伏击他们,便是连他们的性情都体察明白了;最后下毒复又给解药,这一切的安排,无非就是想向他们示警,提醒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别说救人,就算是想互通消息都难比登天。
封飞手里捏着一块蓝色的布条,浓眉紧锁。
这块布条,就是廖碧城给他们报平安的唯一信号。
都察院神捕行动时都有惯用的联络符号,可他们到徽州三天,街上竟然连一处接头暗号也没有,想必廖碧城此前也探知红衣楼的手段,不敢留下蛛丝马迹。
好在都察院神捕身上都携有能吸引雉聿莺的香囊,廖碧城便将代表"平安"意思的蓝色布条绑在雉聿莺脚上,雉聿莺循着他们身上的特殊味道,这才将信息传出来。
只是廖碧城布条上连半个字也没留,封飞心下猜测,一是他境况尚还安好,无须他们担心,一是怕被红衣楼的人截去,反而更增危险。
可依老十三的个性,自然是第二种可能更合理些。想到此处,不要说闻人宣心急火燎,便是一向行事沉稳的他和齐天毅也是心里打鼓。
可廖碧城因叶绯之死,辞离都察院已有一年之久,这一年时间他究竟做过什么,又遭遇过什么,谁也不清楚,他又是一副咬碎钢牙和血吞的性子,现在遇上麻烦了,他们也无从下手,只能坐在这里干着急。
如此看来,无字和无怖胡闹一样的作为,确实达到了威慑的效果,以至于他和齐天毅都是束手无策。
"这个十八怎么还不会来!"闻人宣气得跺脚,不住往街口张望,"我说要我去探听消息,你们偏不听!她一个女人婆婆妈妈的能干什么事!"
封飞摇摇头,却不说话——让你去,让你去你还不知道蹿到哪里!要是直接闯进红衣楼要人,我和齐老大就哭都来不及!
"这会儿你当她是女人了?"齐天毅撸了一把胡子,笑得揶揄,"整日里喊人家'十八'、'十八',现在知道人家还是个丫头了?"
"我……"闻人宣张口欲说,却先憋红了脸。
都察院的神捕大多已经结婚生子,只有年纪最小的他和岳凌波尚未婚配,都察院难得有个不让须眉的女捕头,大家都对岳凌波疼得紧,只想"肥水不流外人田",有事没事就拿他俩打趣,让他俩早些把事儿办了。
不过岳凌波小丫头自己有主意,明说了非一等一的大侠不嫁,众人爱她刚烈的性子,也一致支持,只猜不透闻人宣的心思——明明有这么好的一个对象摆在眼前却不争取,真是枉费了岳凌波芙蓉面、俏红颜。
他们哪里知道,人小鬼大的小十七心里早已有人了……
闻人宣正兀自懊恼,那边一身火炭红的岳凌波已经穿过人群,眨眼之间奔近他们所在的茶寮。
"大哥四哥!出大事了!"
"什么事?"闻人宣"噌"的一声蹿起来,对着岳凌波扑过去,"难道十三哥出事了?!他怎么样?你快说啊!"
"你你你……你揪着我我怎么说?!"岳凌波被他抓着衣服领子,憋得说不出话来。
"十七,你听十八把话说完!"
封飞看着闻人宣的动作,空空地摇着自己的鸡毛扇子若有所思,齐天毅却直接站起来把闻人宣扯到一边。
"我……我担心十三哥!"
"就你有心!"齐天毅的脾气也上来了,"我和你四哥就不着急了?你当我们乐意在这儿干等!"怒瞪他一眼,"坐下!"
"我……"
"十七你坐下,"封飞虽然低着头,声音却是半点转圜余地也没有,"十八,你也坐下。"
岳凌波狠狠瞥了闻人宣一眼,理好了衣服坐下,转着猫眼似的大眼睛,笑得一脸狡黠。
"大哥四哥,我敢说,今天这消息你们肯定猜想不到!"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五回 费思量(二)
"大哥四哥,我敢说,今天这消息你们肯定猜想不到!"
三人本来被这两天的事折腾到上火,看岳凌波这模样,不由错愕了一下。
岳凌波把三人挨个瞅了一番,忽然抿唇一笑,"你们知道江湖上声名大噪却又行事诡秘之极的擒月谷和摘星楼吗?"
封飞心下一动,和齐天毅对望一眼,缓缓点头。
闻人宣却早抻不住了,"你有什么消息就快说!不是让你打探十三哥的事吗?扯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这确实和十三哥没什么关系,不过,"岳凌波眼里精光一闪,"却是当今江湖里一等一的大事!"
之前无字在棋盘上说漏了嘴,不用过于担心,因为早在两天前,他说的这一切就变成了整个江湖乃至朝廷尽人皆知的秘密。
"云闭长空难擒月,雾隐大河怎摘星"。
和摘星楼同享"武林两大最神秘组织"美称的擒月谷一改二十几年来与世无争的淡然态度,不仅以正派面目现世,更将摘星楼所属分楼,乃至近些年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世!
江湖人士与朝廷的关系本就很微妙,看似各自为政,其实冲突一触即发,双方都勉力维持表面的平衡。
但自从摘星楼下的泻玉楼与虎贲军正面交火,无名甚至独闯三军侵杀中军主将,朝廷便更视武林人士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开拔大军剿灭"叛匪"。
摘星楼下泻玉楼、安定楼、希夷楼浸淫江湖甚深,爪牙暗桩遍布各处,早已触及了武林帮派的利益,加之月余前与朝廷虎贲军一役,祁冥月四处散播江湖人士对朝廷不满、将要推举"武林王"的消息,更是将整个武林推到与朝廷对立的风口浪尖上!
武林多是义性之人,此刻得知一切皆是萧红楼欲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阴谋诡计,更知道破冰崖崖主徵龙翔、玉峰庄庄主胡璿、霸刀门门主贺霸天等武林名宿都是萧红楼手下害死,各大帮派尽皆恨得直想拆了摘星楼,抓出萧红楼寝皮食肉!
擒月谷一鸣惊人,宣誓"净武林,救苍生",由少林达摩院慧弥、武当复真观亦生道长、擒月谷谷主笑儒平坐镇,联合崆峒、峨眉、青城、祁连、昆山等二十几个名门正派三千多弟子,连夜奇袭泻玉楼!
如此功夫,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定然是谋划已久,直欲置摘星楼于死地!
一时武林震荡,江湖哗然,平寂了二十多年的武林又展开一场前途未卜的血雨腥风!
"具体情形怎么样,明卫还没查清楚,"岳凌波鼓着腮帮子,看着眼前愁眉紧锁的三人,"只知道擒月谷的笑儒平大动干戈,聚集了江湖正派人士的不少势力,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走向他一路,"叹了一口气又说,"大邪魔萧红楼是彻底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上,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心计,操控着那么大的势力,隐藏在江湖这么多年……"
封飞手中的扇子早已停下动作,整个人也怔住,连眸子也定住,眼睛失了活气。
岳凌波带来的消息太惊人太震撼!震撼得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江湖自古正邪不两立,一有魔头现身,便是千夫所指,所谓的名门正派自会行将之除尽,其手段之决绝之残忍之卑劣不亚于魔教对付正派人士!
然此种"除恶务尽"的手段,也着实能平息江湖上矛盾最大的恩怨,清洗之后就是平定,偶有动乱也不成气候。
当世武林,自上任武林盟主费玉珂带领正派人士除去魔教头领华倾臣的七楚教之后,已经平静了二十余年。
因种种变故,江湖一直未有盟主再生,二十七年来,武林事务一直由少林主持慧曻代理。然慧曻已近耄耋之年,虽有新任主持即将临位,却扼不住武林的一代更替。
现如今江湖正是群龙无首,却堪堪冒出个擒月谷,一个笑儒平,一盘散沙似的武林正派又将汇聚一处,团结一心出去邪教,如此一来,必将掀起一股剧烈动荡!
萧红楼野心不小,竟然能将势力或明或暗驻扎于武林与朝廷之间,蔓生力量,潜伏多年,其手下势力究竟有多少,现在根本不得而知。
而擒月谷的笑儒平此次一改清淡平和的作风,独挑大旗带领武林正派攻击邪教,武林盟主之位尚还空缺,其司马昭之心也算路人皆知。然,武林安稳已久,宗师凋敝,少年英豪更是缺乏,笑儒平有手段有实力,想坐这武林盟主之位竟然也无人能挡!
武林正邪分立,定然会引发无穷征战,朝廷于此不能置之不理,朝政军政势必受其影响,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封飞想得深远,片刻之间竟然已冷汗潺潺。突然肩上一暖,回头便望见齐天毅满是胡子的笑脸,微微错愕了一下,终是艰难地笑了。
"这些武林人士,就是爱瞎折腾,都回家抱老婆孩子有多好!"齐天毅又在封飞肩上按了下,摇头笑道,"这下可好,咱们可不怕没事干了。"
"只可惜……"封飞将淤塞于心的浊气呼出去,鸡毛扇子又摇起来,"都察院不肯给咱们加俸禄。"
"可不是!哈哈……"
闻人宣看着眼前脸色不佳,却仍在谈笑风生的二人,心里一阵纳闷。
他不懂什么江湖形势,更不管什么天下大乱,他只担心还在红衣楼里生死未知的人——红衣楼是摘星楼的地盘,这要是真打斗起来,十三哥他……他……
"大哥四哥,"岳凌波隐隐明白这其中的道道,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去救十三哥!然后一起回都察院!"
"不。"封飞鸡毛扇子一挥,"现在江湖动荡,摘星楼……不,"两眼一眯,"红衣楼正是当今的关键所在,我们不能妄动。"
"什么妄动不妄动!"闻人宣两眼通红,"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救我们的!"
"十七,四哥和你说正经的,你能不能收敛点!"岳凌波脾气也暴,却不会像闻人宣那样不识大体,现在见他满脑门子救人的想法,也来气了。
齐天毅也皱着眉道:"擒月谷和摘星楼叫上了劲,这就是武林人士的事,我们怎么能随便掺和!"
"我们……"
"你的身份是朝廷捕快,代表着朝廷,"封飞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现在闯进红衣楼,一旦被擒,就是将朝廷推向前台,只要他们将事情一夸大,我们就不能再保持中立的立场,你可明白!"
"我……"
齐天毅和封飞俱是一脸凝重,连岳凌波也皱眉忖度着,闻人宣看着他们的表情,也觉脸上发红,心下纠结。
自己性子虽然冲动,可一向知道分寸,这次却是怎么了……
"相信十三此时也得到消息,他行事一向谨慎,自保总没有问题……"封飞略一皱眉,不知又想了些什么,稍后才道,"十七,你放心不下他,就留下,"转首面向其余三人,"我们回京。"
"四哥……"闻人宣错愕地看着他。
"老四你……"齐天毅也有些愣怔。
"武林生变,朝廷定然有新举措,我们必须回去。至于十七……"封飞看着齐天毅,见他点头,又转身看闻人宣,直欲看进他心里去,"你放不下,便留下。"
"我……"
"十七,"封飞轻叹一声,抬手按住闻人宣略显单薄的肩膀,"年少不是错,年少无知却是错,你可明白?"眼里精光乍现,似能将一切都勘破,"你还小,有些历练总还是要经受的,留你一人在此,便是要你自己去经历,你可明白?"
闻人宣愣愣地点点头。
"你十四岁就出来闯荡,此番经历却定然不同,成佛成仁就看你自己了,"封飞搭在他肩上的手重重地向下一按,却又蓦然松力,转身走向四人暂住的客栈,声音缓缓飘来,"十七,你好自为之。"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六回 堕红尘
火!
血色的,接天辟地,热浪滔天,排山倒海,无边无际!
炽烈的火焰舔舐着身边的一切,亭台楼宇画舫长廊柳树梨花栀子芭蕉……曾经美好的一切都在无边无际的滔天大火里妖娆起舞,在烈焰里燃烧、绽放、摧毁、崩塌!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在火海里奔跑踩踏,痛苦的尖叫声和呼救声直逼苍穹,可苍天亦是红的,血红的,被火烧红了!
红莲业火,天灭人寰!没有人能逃脱,没有!
"毕荷,我那么相信你,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我也是逼不得已……"
"你骗取我的信任,害我全家惨死,就为一个逼不得已!"
"你我都没有错,要怪就怪你生错了地方。"
"毕荷,我恨你!我要杀了你!"尸堆里的男孩衣服触到了火,绝情的火焰从衣襟蔓延而上,一直烧到前胸!
被质问的人在火光里若隐若现,忠厚老实的脸却在火焰里狰狞如鬼!
"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说完,只见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刀从天而降,直直向被火烧着的男孩劈来!
"啊!"
男孩一声惨叫,随即火光乍灭,整个世界变得漆黑一片,五指不见,光影全无,声息可辨,只有熏炉袅袅生烟。
萧红楼一手支着上身,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急促喘息,眼中光影波动,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一手缓缓抚过自己布满薄汗的胸口,呼吸时急时缓,眼色一变再变,最终归于一片狠绝的冰冷。
"进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传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一抹倦意,回荡在漆黑的夜里,宛如熏炉里的烟,冷冷袅袅,飘渺无形。
——仿佛刚才,无梦无风……
祁冥月一直候在阁外,听到里面响动下意识就要破门入内,却在门边止住脚步,静默地侍立,直到听见召唤才理了理衣襟,推门而入,悄无声息。
"楼主。"
祁冥月不敢近前,只在外室帘外单膝跪倒,低头看着脚下的墨玉砖。
跪了许久却再没有声音,只觉一道凌厉的视线凭空而来,几欲割破皮肤露出骨血。
祁冥月心里一阵百感交集,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说吧。"
冰冷的声音突兀地掷过来,压得祁冥月几乎喘息不得。
"是。"略一俯身,祁冥月勉力平复心绪道,"况寒声、穆司同、凌一色三位分楼主已将手下人安全撤离,泻玉楼虽有折损,但伤亡不大。无怖公子因为莽撞行事,中了青城长老吴玫一剑,治疗及时,已无大碍……"
"青城吴玫……"萧红楼的声音缓缓传来,竟然柔媚非常,却犹自带着三分煞气,"听说他儿子吴思可年方弱冠,少年英雄,月儿,"眼波在黑暗中荡来,直逼得人汗出如浆,"把他弄来给你玩玩,可好?"
"阴风鬼母"祁冥月的独门功夫阴风掌,内力甚须采阳补阴之术辅助修习,"鬼母"纵横江湖数十年,掳掠玩弄的青年男子不可胜数。
"……好。"
"月儿,我听说,你的采琴榭已经许久不闻男声,这可是真的?"
祁冥月身子一震,勉强答道:"是。"
"哦?这对阴风掌的修习可是大大的不利啊,"萧红楼将身子靠在床栏上,支颔浅笑,"这次就多弄几个回来吧,这也是为你好,你说呢?"
"……是,谢楼主关心。"祁冥月冷汗潸潸,不觉湿了后背衣衫,心里却是更冷。
"继续。"
"是。"祁冥月长吸一口气道,"笑儒平广发'聚义帖'汇集武林人士,欲在三月初三平州凤凰山召开'擒魔会',到时,楼主若是参加,便要给全天下一个说法;若是不参加,就证明摘星楼不容于世,即刻下山讨伐。"
"相较之下,这才是紧迫的问题,怎么放到后面说?"
"因为月儿以为,一,楼主不会赴会;二,楼主也不惧那些所谓武林正道……"
"本楼主是这么容易看懂的人?"萧红楼纤眉一挑,似乎笑了一下,"不过,你还是说错了,我还真怕了那些老匹夫,而且……"微微仰头露出纤细的颈项,"我一定赴会。"
"楼主……"祁冥月惊愕抬头——"擒魔会"要擒的就是萧红楼这个"魔",可他为什么还要去?为什么,从始至终她从未弄懂过此人的心思,即便已经跟了他那么多年,即便伴他左右连无命四公子也不比她亲近,为什么,为什么……
"久未出楼,身子骨都硬了,"萧红楼长叹一声,竟然甚是惬意,"就这样,下去准备吧。"
"楼主,此行凶险,不……"
"下去准备。"
祁冥月喘息几声欲要再说,却再提不起半分勇气,只有敛衣退下。
漆黑一片的房间又静默了会,萧红楼舒展了下身子,缓缓从榻上起身。
"去,把幻真苑的母蝶放出来,"悄然一笑,眸中俱是志在必得的狠厉,"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了。"
浓黑之处似乎有人无声地应答,只见一个影子一样的身形从半敞的窗口跃出,眨眼不见。
萧红楼望着黑影远去的方向,眉峰一动,随手拈起床头的红衣披在肩上。
血色的红衫堪堪触及皮肤,萧红楼突然被灼了似的抖了一下,再看一眼手中的颜色,眼中一时风云变幻,却只字未吐,依然将衣服穿上身,只颈间的脉络一时突起,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血红,便如伤疤刻痕,烙在身上,一辈子痛。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七回 满庭芳(一)
梅芳傲雪独自赏,只盼佳时有人来。
萧红楼披衣下楼,缓步走过琼意阁、琼音阁,来到无忧居住的琼宇阁,便见到梅树旁不肯错过花期的有缘人。
他在阁上就看见这边的灯光,只是彤云闭月,天色黑沉,相距太远也看不真切,一时兴起就决定到这边看看,却没想到看见这样一幕。
一株长得不甚健康的梅树前,一个一身湖蓝衫子的清瘦人影正就着昏黄的灯光俯身盯着零星的几朵梅花瞧,专注的样子几乎要羞得那几朵乍开的梅花红了脸去!
夜色无边,灯光晕黄,风摇影动,发丝凌乱,那单薄的身子几乎就要随风而去,化为长烟……
重伤中毒之后修养月余,竟不见丰盈,反而越加清瘦单薄了。
萧红楼眼色一阵波动,不由得敛了呼吸,缓步而来。
廖碧城此时正看梅看得兴起,对身边的事浑然不知。
红衣楼做着舞榭勾栏的生意,内里的布置却毫无浮华奢靡之处,舞榭歌台,皆因主人的脾性而各有不同。
修养的这月余时间,除了萧红楼的飨逸阁和女子的闺阁,其他地方他也快要转遍了。这才发现,无字的琼意阁布置得玲珑可爱极尽机巧,无怖的琼音阁缤纷绚烂却不失华贵气派,无名的琼枫阁枫树熙熙萧瑟中自由规章,各有各的精致,各有各的风华,唯独无忧的琼宇阁草木甚少,连一座假山石刻也没有,简直毫无生气,一片荒凉。
想他无忧公子一袭白衣一柄折扇风流倜傥仙人之姿,却不甚在意自己的住处,未免让人奇怪又遗憾。
"无忧公子不喜花草吗?"一日午膳过后,廖碧城随口问前来收拾的婉儿。
"这倒是没听他说过,"婉儿皱眉想了想,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我是去年进楼的,听别的姐姐说,琼宇阁的园子里,本来有一片美极了的荷花池,连楼主也经常来看,无忧公子还特意亲自采了莲子,让下人给楼主做了银耳莲子羹。喏,就在这儿,"婉儿推开窗,指着园里一大片光秃秃的平地,"只可惜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给填了……"婉儿也颇为不解,"之后这里就什么也没再种过,就这么荒着。"
廖碧城沉吟了下,婉儿又兀自说起来,"我虽然没去过楼主的飨逸阁,不过听别的姐姐说,楼主的园子也没有安置什么花木,"皱眉摇了摇头,"或许是楼主不喜欢这些东西吧……"
婉儿边说边把桌上的碗筷收拾下去,抬头笑着看他,"对了,公子怎么问这个?"
"呵,只是随便问问。"廖碧城回以浅笑。
"公子要觉着闷,就到别的园子里逛逛,无字公子那儿都是些让人伤脑筋的东西,无怖公子园子里倒是设了十八木人阵,公子可以去活动活动筋骨,还有……"婉儿双手端着托盘,微低着头,双颊绯红,只一双大眼睛倩然看着廖碧城,"公子要是不嫌弃,婉儿也乐意给公子唱曲解闷……"
"谢婉儿姑娘抬爱,十三……"
廖碧城还没说完,婉儿知他会拒绝,竟已端着碗筷出门去了。
荷花……
冬日的寒风从未关的窗户吹进来,廖碧城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服,望着窗外的空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琼宇阁也不是干干净净寸草不生,前几日他便发现此处有一棵含苞的小梅树,可能是从墙外的甬路边钻进来的。只因无人打理,结了花苞也干瘪瘪地脱落了。重伤之下,廖碧城也生出一丝惜花之意,便在闲时简单侍弄了两下,没想到甚有效果,白日里就见三五个花苞将绽未绽、欲放还羞的娇俏样子,心里大喜,害怕错过花时,这便连夜赶过来看。
徽州地处中原,虽不是北方酷寒之地,冬天也是很冷的。有幸今年尚未下雪,不然这生长得不甚健康的小梅树怕也撑不过这个冬天。
廖碧城看着已然绽放的小梅花,心里暗自庆幸,虽然只有寥寥几朵,但贴近之时仍觉清香盈面,"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果然不假。
白色的、轻灵的,似乎和某个人很像……
廖碧城正兀自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快乐里不能自拔,暗沉的天边突然一记清脆的炸响,廖碧城惊愕之下猛然抬头,却只见烟花映照之下,一个一袭红衣、面白若雪、墨发如泼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艳色逼人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寒色,黑暗里只觉眉间朱砂红艳似火,燃得双眉似焰,赤色燎原。
美绝艳绝的容貌,犹自带着三分媚三分魅,余下四分却尽是煞气。
第一眼看去是惊艳,第二眼却是冰寒。
廖碧城骇了一大跳,身子一仰险些坐在地上。
就在他上身后仰,身子失重堪堪倒下的时候,一只纤细莹白的手臂蓦然伸到他腰后,轻轻一敛,便把他整个人拉进怀里。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七回 满庭芳(二)
就在他上身后仰,身子失重堪堪倒下的时候,一只纤细莹白的手臂蓦然伸到他腰后,轻轻一敛,便把他整个人拉进怀里。
廖碧城眼见着自己撞进一个人的胸膛,却不挣扎,只错愕地大睁着眼睛,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萧红楼在他撞进自己怀里的前一刻止住了他的身子,微微垂首看着被自己圈在怀里的人。
廖碧城也算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和无忧站在一起,也是一个英俊,一个风流;可比对萧红楼的邪魅艳丽,自然是输了不知多少,更何况重伤之后面色苍白,竟是连往日的英挺也退去三分。此时惊愕地瞪着乌黑的眼睛窝在萧红楼怀里,全身上下,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脆弱来。
萧红楼微微眯了下眼,出神似的抚上他墨色的眼睛。
廖碧城眼睑微痒,又愣了下,这才疾退一步躬身施礼,"十三不知楼主光临……"
"呵,"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是萧红楼?"
"在红衣楼中敢着红衣,自然只有萧楼主一人。"廖碧城低头应着,声音沉稳,竟然有板有眼。
萧红楼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只看了看他单薄的身子,"冬夜寒凉,怎么不把雪狐裘披着?"
廖碧城心里一动,缓缓抬头正视着他的眼睛,"十三自知那是无忧公子珍爱之物,便不好随意穿戴。"
"他既然给你,你就穿好了,"萧红楼缓缓抚上左手的羊脂玉扳指,笑得温柔,声音却透出森森寒气,"若是冻坏了你的身子,我可是要罚他的……"
廖碧城又顿了一下,躬身应道:"谢萧楼主照顾,十三现在已经大好了。"
"哦?"萧红楼忽然走近两步,"功力恢复几成?"
廖碧城不动,"七成。"
"断了一臂仍有七成?"
"十三右臂多年前已残,单凭左臂就是七成。"
"七成就一夜之间要了二十七条人命?"
廖碧城轩眉微皱,"是。"
"那么……"萧红楼微微一笑,纤长的手指在枯涩的梅树上轻轻一折,竟将刚刚开放的那三朵娇柔的梅花随手摘下,"可是到了十三神捕报恩的时候了?"
廖碧城看着他动作,眼见他将脆弱的小花折了,心中蓦然一痛,竟忘了回答。
萧红楼看着死在自己手里的花枝,又看了看眼前人因心痛而不住波动的眼色,玩味一笑,"嗯?"
"自然如此。"廖碧城收回目光,不觉声音变凉。
"那,为我做三件事,如何?"
"好。"
"第一件……"萧红楼又上前一步,伸出一指挑起他微尖的下巴,"陪我一夜,如何?"
廖碧城被迫仰头,却不避他的目光,墨黑的眸子浮起一层让人琢磨不透的琉璃色,幻得萧红楼禁不住凝住眼神,再看之下,却又与平日无异,只有墨色一片,简直让人怀疑方才只是看错。
禁不住,缓缓俯下头……
"楼主英明,第一件事,定然不会如此选择。"
萧红楼的唇在距离廖碧城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两人一时对望,彼此的眼中竟都只有自己。
"哦?"
萧红楼动作不变,二人之间的距离亦不变,彼此肌肤相切、呼吸相闻,夜色黑沉、风过梅枝,一时竟是暧昧无匹!
"那廖神捕的意思是?"眼波荡漾,萧红楼在寒凉的冬风里笑得异常温柔。
"楼主若将此事选做第一件事,那其后的两件也就失了,不划算。"
在如此弱势的情况下,廖碧城竟仍能答得气定神闲,萧红楼的小指看看按在他的颈脉上,自知他的心跳一丝杂乱也无。
"盛名赫赫的十三神捕也会取义轻生?"
廖碧城竟然挑起眉梢微微一笑,"轻生没做过,断臂却是一个月前的事。"
"好!"
萧红楼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恣意一笑,一手揽过廖碧城的腰,低头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却没有深入,只浅浅触上唇峰。
廖碧城没料到他说了"好"还会如此,微微一愣,却没有挣脱,只大睁着眼睛看他瞬间凑近自己又离开。他嘴唇濡湿温热,人更是笑得猖狂得意。
"廖碧城,我萧红楼向来不喜用强,"萧红楼微笑看他,一时间眼里光华大盛,仿佛一春的桃花都散落于此,艳丽非凡,自信非凡,"我会让你自己心甘情愿给我!"
说完,竟然长啸一声,长袖一震,如一只寒夜羽蝶一般飞离琼宇阁,身后的扁头风随风猎猎,隐隐睥睨苍生。
"廖碧城,这第一件事就是,"人虽飞远,声音却稳稳传入耳鼓,"与我一起去凤凰山!"
萧红楼内力深厚,那一声长啸几欲撼动九霄,真真是无比的恣意豪壮。
廖碧城立在其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宇之中,仅存的左手迟疑地抚上微湿的嘴唇,眼中的神色一变再变。
过了半晌,余光瞥到身边残损的梅树,心中蓦然泛起一阵莫名的凄凉——
是我的错,若不是我,你还可以静静地开下去……
廖碧城又俯身看了一会,直到觉出后颈冰凉的触感才缓缓抬头,只见黄晕的灯光照在自己结着薄茧的手上,映出一粒一粒细碎的六角结晶,单薄的碎片遇热即化,留下星星点点的凉意。
下雪了……
黑沉的天际又炸开几朵艳丽的烟花,却因为隔得太远,没有声音。
默默一算,今天竟然是大年夜。
明天,就是新年……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八回 天蚕锦
亦近亦天涯,不似人间富贵花。
雪从除夕夜直下到正月初三,整个天地都被无边无际的雪色掩了,让人不禁长叹一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从萧红楼下令要带无字和廖碧城一同去凤凰山之后,他就再没出现过,萧红楼一向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自然不奇怪,只是忙坏了婉儿和无字。
摘星楼已是江湖正派的眼中钉肉中刺,凤凰山之行凶险非常,婉儿心中忐忑,直似把心也从胸口牵了去,这几日更是连番做各种补养的吃食给廖碧城送去,连衣服穿戴也收拾妥当。
无字也忙活,却不是忙活别人,他自己的东西还收拾不完——波斯玛瑙的棋子、江夏檀木的棋盘,甚至还有十几盒红衣楼里大厨师做的芙蓉糕!知道的当他是陪楼主远赴战场,不知道的只觉他是出去游玩散心的!
"我说小布,你们从东北到西南,沿途可有数不尽的点心糕饼、糖果小吃,何苦把你家里的存货都带去?"婉儿见他搬得辛苦,忍不住好心提醒。
无字正搬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听她这么一说,停了步子眨眨绿豆眼儿,却不说话。
无字没言语,在后面跟着抬的大厨子听了可不乐意了,气哼哼地把手里的糕饼放在无字叠成山高的盒子上——返回身又多抱了两盒子出来。
无字还是不说话——或许是累得说不出来了——笑眯眯接过大厨子免费赠送的芙蓉糕,呼哧呼哧往车上搬。
菁儿刚好抱着暖手炉打这儿经过,看了这一幕,叹息着趴在婉儿肩上道,"这世上好吃的东西虽多,可最爱的,就只有那一味啊……"
"什么?"婉儿听得似懂非懂,转过头纳闷地看着一脸神神叨叨的菁儿。
无字却是听清楚了,抽空儿转头做了个鬼脸,继续呼哧呼哧地战略转移。
菁儿不回她,悄然一笑,抬头看了看西沉的太阳,"时候不早了,还不快去给你家廖公子准备送行饭?"
"什么我家……哼!"婉儿羞得满脸通红,回头啐了一口,转身气哼哼地走了。
只留下菁儿站在行廊外面,住了一会儿,看了看手里的暖手炉,轻叹一声"冷了",缓步走开。
正月初七,积雪消融,萧红楼、廖碧城、无字和祁冥月一行四人终于上路。
两人一车,本是两辆车最合适不过,可无字带的东西实在太多,祁冥月无奈之下只好又安排了一辆,专门盛放他的宝贝。
萧红楼自然知道自己门下的公子都捣鼓了些什么,却不加制止,只瞥了一眼多出来的马车,笑眯眯地上了自己那辆紫漆红帷、富贵荣华的大车。
看着这三辆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马车和十二匹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高头大马,有谁能想到这车里的人是要赶赴高手林立的杀场,又有谁能想到所谓"前途未卜"就是形容他们的?
坐在暖融融的车厢里,廖碧城怀里抱着一个浅粉色的包裹,神色愣怔。
就在临出门前,婉儿把他叫到她房间里,把这个包裹珍重地交到他手中。
"婉儿姑娘,在下……"
"你看过再说,好吗?"知他要推拒,婉儿抢先一步说话,神色凄凉。
廖碧城被她看得心里一痛,只好小心打开包袱,却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婉儿伸手,颤抖着抚上那事物银亮柔软的表面。
"天蚕锦!……"廖碧城惊诧已极,"你是安宁城韩世英的女儿?"
婉儿点点头。
安宁城的韩家,二十几年前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但它的声名显赫不是因为武功,也不是因为兵器,而是因为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锦。
要织天蚕锦就必须有天蚕丝,而这天蚕丝便是当世极其难得的宝物。
天蚕生长在靠近江河湖泽林子里的柞树上。这里的林地潮湿,野草茂盛,很适宜天蚕的生活环境。每年七八月,天蚕蛾把卵产在柞树枝干上,然后随风吹雨打,天蚕卵便落到树下草丛中,被泥土枯叶覆盖,卵在这种环境的保护下越冬。第二年当柞树长出嫩绿的枝叶时,卵孵化出幼蚕爬到柞树上食柞叶,经过四十天左右的生长后作茧。天蚕生长过程中最怕干旱,一旦干旱就会发生寄生螺。幼蚕食了带有寄生螺卵的柞树叶后便会腐蚀烂掉。如果林地缺少草芥或密不透风,蚕卵落地不能被枯叶覆盖上,便会在冬天被冻死。因此,天蚕对生活环境要求苛刻,否则将无法生存。
而北江安宁就是晋殇国唯一出产天蚕茧的地方,而安宁韩家更有独创的神秘工艺,可将这价比黄金的天蚕丝织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锦。
只可惜,天蚕丝难采,天蚕锦更是难以织造,所以真正的天蚕锦,当世只有三件——一件进贡给皇宫大内,被先皇赐给了前朝太子肖建;一件赠给前任武林盟主费玉珂;而最后一件,自然作为韩家的传家之宝流传后世。
只可惜,第一件因肖建被先帝满门抄斩而不知所踪,第二件也因费玉珂隐退江湖生死不明而不知去向,韩家留下的第三件自然成了武林人士竞相争夺的目标,以至于招来了杀身之祸。
两年前,韩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二十八条人命成了巨鳖帮"三鳖"的刀下亡魂,这才有了之后廖碧城和其他神捕围捕巨鳖帮之事,只是当时形势错综复杂,被三个老鬼趁机逃脱,也才有了巨鳖帮寻他报仇、廖碧城自断一臂的惨剧。
不过,巨鳖帮着实杀了人,却并没有得到天蚕锦,更是连那宝物的面也没见着!
后来江湖有传闻,说韩世英的小女儿韩小玉尚在人间,天蚕锦一定在她身上。只是这韩小玉自家门惨案之后就再未出现过,又有谁能想到,两年前的韩小玉不仅改了名字,更成了红衣楼的一名歌女!
"可是,你怎么会在红衣楼?"难道说……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九回 望乡难(一)
"可是,你怎么会在红衣楼?"难道说……
萧红楼将她们软禁在此?红衣楼便是青楼,这……
"自然是楼主救了她。"菁儿从里间掀了帘出来,虽然抱着暖手炉,脸色却仍有些苍白。
廖碧城一心想着过去眼前的种种变故,竟然没察觉里面有人,不禁愣了一下。
"菁儿姐……"婉儿不由退了半步,有些羞赧地瑟缩了一下。
"傻丫头,"菁儿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就猜到你要这么干。"
"我……"
"廖公子,"菁儿打断她,反而冲廖碧城扬了扬下巴,"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都清楚。"
廖碧城也不知为什么,只觉被菁儿晶亮而又深邃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再看过去,竟觉得仿佛要被那黑中透紫、紫中泛金的目光吸进去,一时惊骇,不由得喊出声来。
"你是……'乾坤眼'……陈双澄!"
菁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不错,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笑容越发明媚,"只不过,陈双澄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红衣楼的菁儿。"
廖碧城皱眉,心里一阵惊诧烦乱。
"乾坤无定"乐炀、"乾坤眼"陈双澄夫妇,不仅伉俪情深,更享有"乾坤双壁"的美誉,夫妻二人行走江湖多年,行侠仗义锄强扶弱,深得江湖正道褒奖称赞。只是后来听闻"乾坤无定"乐炀因病去世,留下陈双澄一人浮世飘零,三年前已失了行踪,没想到竟然是进了红衣楼!
可是……可是红衣楼明脸儿上就是一个青楼妓院,现在知道,它更是武林邪教摘星楼的下属,陈双澄怎么会在这里?
"是楼主救了我们。"菁儿似乎早已看出他的疑惑,直接回答。
婉儿缓缓走过来,握住她即使抱着暖手炉也依然寒冷如冰的手。
菁儿任她握着,神色似梦似醒,眸子却清醒万分,"当年炀儿仙逝,我险些随他去了,只因当时……已经怀了她的骨肉……"她似乎颤了一下,连廖碧城也不禁心下一紧,刚想打断她的话,她却似乎已经平复了心情,声音平静地说道,"我本想将孩子生下,日后和孩子相依为命,也不让乐家断了根苗,哪想到,哪想到……"
"菁儿姐……"见她呼吸急促,面色惨白,婉儿急忙在她后心按了按,面上尽是焦急担心之色。
廖碧城急忙上前几步,一手按住她的脉门,示意婉儿将她扶坐在椅子上,旋即对着她的手掌,输入自己的精纯真气。
"不……不必……再有一月就可将寒毒拔除……"菁儿面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流过面颊,周身散发出一股袭人的森寒之气。
"不要说话。"
廖碧城闭目凝神,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真气,约是一炷香的时间,菁儿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手也不似先前那样冰冷。
廖碧城缓缓收手,眼见着菁儿恢复,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菁儿缓缓睁开眼睛,拍了拍婉儿按在自己肩上的手,竟然笑得凄苦又狰狞,"廖公子,可是明白了?"
廖碧城看着她,呼吸略有些急促,却不说话。
"寒冰掌,破冰崖崖主徵龙翔的独门绝技,"菁儿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他觊觎我的美貌,三年前,知我亲夫新丧,竟然……"蓦然加快了语气,"竟然半夜偷袭欲对我用强!我抵死反抗却被他打成重伤!"
廖碧城看着她,向来波澜不惊的脸色也不禁染了风雨。
"菁儿姐……"
"让我说完,"菁儿推开婉儿的手,脸色又见苍白,却急喘几声继续说,"我是侥幸活了下来,只可怜……可怜我未足三个月的胎儿……"声音顿住,泪水涌进眼眶,却死死噙着,绝然不往下落。
婉儿的泪却已湿了眼眶。
"呵,呵呵呵……"菁儿突然笑起来,声音却是哀戚非常、痛苦非常、绝望非常,"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正派的所作所为,这就是江湖大义的直言直行!"
"菁儿姑娘……"
"你不必多说,我自然明白,"菁儿挥手打断他,面色终于一点一点恢复,宛如往事,在时间的冲刷里淡漠成痕迹,千年空余一叹,"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诉苦,更不是为了控诉。大仇已报,我不会寻衅他人,更不会再为难自己……"
"大仇已报,"廖碧城恍然,"你是说……"
"呵,我寒毒侵体,功力被废,哪里有能耐自己报仇。"
"是楼主帮姐姐报了仇。"婉儿擦去眼角的泪痕,勉强一笑,"楼主将伤重的姐姐接到红衣楼养伤,又亲自动手,杀了徵龙翔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菁儿拍拍婉儿的手,沉声道:"原本楼主连巨鲸帮那三个老鳖也要除掉,只没想到他们逃去了东洋,"目光触到廖碧城空空荡荡的右袖管,"才有了后来的事……"
婉儿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嘴唇咬得几乎见血。
廖碧城没有在意她俩的视线,只继续问下去,"如此说来,他杀玉峰庄庄主胡璿、霸刀门门主贺霸天等等正派高手,也都是有原因的了?"
"公子不知道,玉峰庄庄主胡璿是无字公子的生父,他……"
"婉儿,"菁儿出声打断她,"事关无字的身世,愿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是他的事,我们不能多言。"
"哦。"婉儿看了廖碧城一眼,点点头。
"那么,"廖碧城脸色不变,声音亦不变,只墨色的眸子闪了一下,"两位姑娘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什么?"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十九回 望乡难(二)
"那么,"廖碧城脸色不变,声音亦不变,只墨色的眸子闪了一下,"两位姑娘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什么?"
"廖公子是聪明人,"菁儿将身子缓缓靠在藤椅背上,情绪平复,目色又恢复了那精妙深邃的样子,"可是,菁儿今天还是要多言一句,"声音一顿,目光攫住廖碧城的,"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未必是虚。廖公子,无论你做了什么,或者,你将来做什么,都要记住,珍惜当下;还有,"菁儿微喘了一下,眼色愈加深邃,"不要后悔。"
果然是'乾坤眼',好厉害的观心功夫!
廖碧城心里一阵翻腾,气息梗在胸口,却是半个字也发不出。
不等他答话,菁儿已经接了下去,"这只是我的一句忠告,听也好不听也罢,总之,一切由你。"
"公子,婉儿不知江湖上是怎么说楼主的,婉儿只知道楼主他……是个好人,不只因为他救了我和众多姐姐,也不只因为他替我们报了仇,总之……楼主他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廖碧城自然知道她们说此番话的意思,可心里的情绪,却只有他一人明白。
菁儿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包袱,"这个你拿去,婉儿说要送你,那就是送你了。"
廖碧城的思绪还在她方才的话上,此时见她转了视线,也有些愣怔,再看时,婉儿已又将包袱裹好,放在他手上。
"其实这天蚕锦也没江湖上传言的那么厉害,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是真,可我爹当年却是被毒死的……"婉儿珍爱地抚摸着手里的包袱,声音凄缓,又有说不出的悲凉,"我只希望,它起码能保你一时安妥,我也……"
"不,婉儿姑娘,这是你传家的宝物,在下……"
"什么传家宝物,若不是因为它,我韩家也不会被人一日灭门,在我眼前,它只是那件惨事的罪魁祸首和见证!无穷无尽的折磨罢了……"
"可是……"
"廖公子也算武林侠士,也不要在意那些虚物了,婉儿要你收下你就收下,"菁儿走过来站在婉儿身后,"在这里放着,不被奸人知道还好,若是被眼红它的人知道了,又要生祸端,廖公子也不想婉儿再历些伤痛了,是吧?"
"菁儿姐,你怎么……"婉儿气苦地看着他,眼睛又憋红了,"我……我怎么忘了它是个祸害了,早知道……早知道……"为难地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廖碧城为难的面容,"我……我不送了,免得它给公子……给公子……"
"我收下。"
话说到此处,是不能再推拒下去了,更何况廖碧城被婉儿那酷似叶绯的面容惹得心头疼痛,更不忍心她为难。
"可是……"婉儿此时却是愈加不知该如何了。
"姑娘放心,十三不会再有闪失,"廖碧城把包袱背在身上,再不犹豫,"定当护好自己。"
千言万语都不如这一句来得入心,婉儿只觉心里痛得断肠,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流了下来。
"东西你收了,话我也说了,廖公子,"菁儿双手抱拳,竟是当胸一揖,"后会有期。"
"等一等!"婉儿突然急行几步走到廖碧城面前道,"公子你……你要小心无忧公子,无忧公子他……"
"婉儿!"菁儿出声制止。
"无忧?他怎么了?"
"无忧公子他……"婉儿脑海里回想着那天可怕的一幕,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总之,你要小心他!"
廖碧城正自疑惑,菁儿却已将房门打开,"时辰不早了,公子上路吧。"
"好。"廖碧城一笑,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婉儿最后的话,径直走出去。
婉儿却是目送着那湖蓝色的影子,直到过水无痕,消失不见。
"婉儿,你为什么要那么说?"菁儿拉过她问,"你知道什么了?"
"我……我只是看见无忧公子要杀廖公子……"
"什么?"菁儿皱眉。
"难道……"婉儿目光一阵波动,"难道是因为楼主他……"
"怎么又楼主了?你说清楚点。"
"我……我……"婉儿张了张嘴,脸"腾"的烧起来,"我……年三十儿夜间,我……我起来上茅房,就……就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婉儿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看见楼主亲廖公子!"
"什……么……"
"如果……如果是楼主,婉儿我认了,认了……"
"傻丫头,你啊……"菁儿本在想别的事,听她这么一句,不由得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真是傻丫头……"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回 缠绵意(一)
辰时三刻启程,到现在已近一个时辰,廖碧城就抱着那个包袱坐着,眼睛落在一个人身上,却半晌没有反应。
直到眼前的红浪翻动了三十四次,终于逼到眼前时,廖碧城的眼睛才眨动了一下,正视着眼前艳色灼人的红衣楼,不,摘星楼楼主萧红楼。
呵,不错,他此刻就是和这位艳美如花开时的叹息般的萧大楼主坐在一辆车上。
本来以为他理所应当和无字同乘一辆马车,所以祁冥月让他先上这辆车时,他也没有多想,只点点头拿了包袱上车等待。
没想到等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一只拇指戴着羊脂玉扳指的手就轻盈地将帘儿挑了,一身红衣的萧红楼踏着踏脚石优雅地坐进来,放下门帘时,竟然还和他眨了眨眼。
他是楼主,自然喜欢和谁同乘就和谁同乘,他廖碧城此时若想下车,却是万万不能了。
廖碧城一向最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多话,只将自己缩在一边,空出大半的地方给萧大楼主享用。
原以为萧红楼上了车,又要像那日夜里一样,对自己如何如何,可没想到他只是上车时看他一眼,随即在车里的锦被上躺下,悠悠然看起书来。
呵,难道真的误解他了?
连同菁儿和婉儿说的……
廖碧城心里纳闷,悄悄瞟了一眼书脊,竟是《国策》(注1)。
《国策》乃是五百年前康竑国太史公汪鸣人所著的一本纪传体和编年体相结合的史书,不仅记录了前世显赫的帝王世家列传,史料丰富,更有大量治国定邦战略之术。传到当世,已堪称皇子大臣必学的经典。
廖碧城一个武者,自是没有看过的,只是听封四哥提起过。
只是,萧红楼手里这本似乎过薄了些,不知是哪个版本。
而且,他看这个做什么?
不过,廖碧城无心看他的作为,收回目光,继续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包袱。
萧红楼换了件衣服,红艳如旧,颜色深沉处几乎要滴出血来,纱制的红衣薄如蝉翼、宽大如同睡袍,背后一只金丝暗秀的扁头风,大敞的领口露出纤细的锁骨和半壁略显伶仃的肩膀,生生成了一个裹在红莲烈火里的美人。
只可惜花开无人识,月满无人赏,廖碧城竟是宁愿对着一个包袱发呆,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萧红楼终是在翻滚了三十四次之后憋忍不住,放下"国策",睨着眼缓缓逼过来。
"在想什么?"
萧红楼笑靥如花、呵气如兰,身上天香的香气袅袅萦萦,虽然气息冰冷如旧,却完全没了那夜的煞气,恰如一朵乍开的娇花,乱人眼眸,动人心魄。
廖碧城似乎被他惑住了,不由得松开抱着包袱的手。
"在想,你为什么不要这件天蚕锦……"
天蚕锦也算当世难得的宝物,你救了婉儿,若是要她报恩,将它取为己用,也无不可,为什么……
"呵……"
萧红楼没想到他琢磨了半天就问出这么一句来,见他目光愣愣的,英挺的面容增了三分稚色,心下一动,不由得起了调笑之意。
"那……"轻轻抬起他微显单薄的下巴,"碧城以为呢?"
廖碧城连半分动容也无,"萧楼主的思虑,怎是十三猜得到的……"
"你……"萧红楼皱眉,调笑的心情灰飞烟灭,不由万分头疼,"廖碧城,本楼主一向最不喜人这样说话,你可明白?"
廖碧城一直风波不兴的眸子似乎动了一下,这才点头应道,"是,十三明白。"
"还有,"萧红楼捏着他的下巴,微微加了些力道,"我不管你是为了报恩还是什么,总而言之,你现在是摘星楼的人,不是'在下',更不是'十三',而是廖碧城,你明白?"
廖碧城仿佛此刻才有了人气,抬起头对上萧红楼的目光,竟然弯起嘴角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廖碧城明白。"
廖碧城相貌不同于萧红楼的媚色逼人,而是内敛着正气的英俊,此时一笑,竟如同拨云见月、彩彻区明,一时明熙无匹。
萧红楼看得一愣,双眼微眯,却放开手,身子也似乎向后退了半步。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没要那件天蚕锦吗?"
廖碧城没想到他突然松手,脸色却不变,淡淡问道,"是,那么,为什么呢?"
"我方才让你猜,现在可是猜到了?"
廖碧城略一沉吟,缓缓道:
"摘星楼雄踞武林,更敢与整个江湖为敌,自然不怕惹祸上身;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楼主更不会为所谓道义、情止而放弃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廖碧城淡笑,"于公于私,楼主都无拒绝天蚕锦的理由,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
"哦?那是什么?"
"呵,其实说来也简单,是碧城先前想得浅了,"廖碧城苦笑摇头,"只是因为,楼住不需要。"
"天蚕锦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乃是当世难得的宝贝,我为什么不需要?"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回 缠绵意(二)
"天蚕锦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乃是当世难得的宝贝,我为什么不需要?"
"驭物不如驭人,驭人不如御己。"廖碧城声音低沉,"水火不侵,却只挡得一时;刀枪不入,却不能抵挡深厚内力和毒物。如果自恃一件死物,反而为自己添了个累赘和隐患,顶多逞一时之强。若想成一世霸业,只有强大自己,使水火不近,刀枪不袭!"
廖碧城说得娓娓,宛如清风拂柳古井无波,话语却是字字珠玑,句句钉在点上。
萧红楼一直巧笑着看他,到后来目光却是越来越晶亮,一丝金光,在眸子里闪亮。
廖碧城收声看他,目光和他的对上。
萧红楼眼里的精光却是渐渐淡去,最终化为无形,深沉的,带着一丝寂灭的冷色。
心坚如铁,才能万剑不摧……
呵,呵呵呵……
萧红楼缓缓摇头,似乎是要清尽头脑中蓦然的想法,脸上又漾起一抹调笑之色,单手撑着上身,又向廖碧城逼过来。
"有没有人曾和你说过,当捕快,有些委屈你了?"
廖碧城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寻找方才那一抹寂灭的痕迹,可那桃花样的眸子此时真真是艳美绝伦,竟连一丝杂质也没有——仿佛当时,只是看错……
"萧楼主,我们曾经见过吗?"
"嗯?"萧红楼挑眉,"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萧红楼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只俯下头攫住了他的嘴唇。
廖碧城,我有没有说过,你也很像一个人,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一吻方毕,廖碧城略有些气喘,神色却半分慌张惊错也无,反而大睁着眼睛看着萧红楼一字一字道,"你是故意的……"
萧红楼笑得温柔,"我自然是故意的。"
萧红楼却不知廖碧城指的不是……吻他这件事。
婉儿照顾他是"故意",菁儿来讲述她的身世是"故意",连送天蚕锦和此前的一切一切都是"故意"!婉儿情真意切,菁儿更是性情中人,她们的所为全不是萧红楼特意指派——只怕指派了反而全无效果——可就是这样真挚的感情和叙述才能打动他,以至于让他也不禁怀疑眼前的这个艳美无匹邪魅无匹的萧大楼主也是个内里善良的大好人!
他没有著意安排任何事,他的故意就是他的不闻不问和放任!
真是后悔方才的一时心软……
那么,萧红楼,你现在就在我面前,那么,你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萧红楼见他眼色一变再变,却满是思量忖度,没有半分惊诧和气恼,不由得心里受挫,伸出莹白的手指抚上他被自己吻得湿润的唇,"廖碧城,本楼主的技术就那么差?"
分明平易和缓无半分凌人之气,分明身处弱势被人轻薄至此,却依然这么一副清淡自持的样子,那双墨色的眸子温润如玉,却容不下任何人的影子……
为什么……
唇上微痒,廖碧城有心想躲开他的手,却不想被他看出破绽,只将视线别开,不想堪堪看见萧红楼扔在锦榻上的"国策",只见敞开的书页里,暗黄的纸页上,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正身体扭曲面色潮红地在……在……
饶是廖碧城定力再强也受不了这明晃晃的春宫图!霎时红透了一张俊脸。
谁能想到萧红楼萧大楼主的《国策》里竟然是刻画精美纤毫毕现的龙阳十八势!
萧红楼正颇感兴趣地盯着他的反应,正看见他脸颊绯红的稀罕模样,心中诧异,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自己的大作正堂而皇之地在两人的眼皮子底下"逍遥法外",不由得意非常,伸手抚上他烧得炭火一般的脸颊。
"早知你喜欢'国策',本楼主应该早些准备好才是……"
触手一片温热滑腻,萧红楼眼色迷离,心下竟然隐隐骚动起来。
"楼主……"
"楼主……"
车里车外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车里廖碧城面上红晕更深,车外的声音却是阴冷到极点。
萧红楼还在抚弄着廖碧城的脸颊,仿佛上了瘾,声音却没有丝毫波动,"什么时辰?"
"午时三刻,楼主可要休息?"祁冥月在外恭谨答道。
廖碧城趁机别开连,一手掀开侧面的小帘子探头望向外面,寒风袭面,刚好将脸上的红晕吹散。
萧红楼也不拦他,只将拇指和食指对在一处捻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外面是城西永安客栈?"
"是。"
"好,那就在这儿歇了吧。"
注1:《国策》,《战国策》的简称。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一回 水之湄
谁任西风独自凉,胜也情殇,败也情殇……
擒月谷,玥苑。
笑儒平在月余时间之内接连出手,一改往日的隐逸作风,将摘星楼的底细尽皆报出,又重创摘星楼下属泻玉楼,一夕之间俨然成了武林正派后起之秀的领军人物。
加之笑儒平相貌清秀,气度高华,性行温良,智武双全,让与他接触过的武林人士大为赞赏。
更有人传说,笑儒平乃是二十七年前武林盟主费玉珂的后人,因为费玉珂当年娶的便是"岳阳刀"笑青天的独生女儿笑莺莺,笑儒平随母姓,乃是名门之后。一时间笑谷主更是炙手可热,看看有夺取武林盟主之势!
自然也有另眼人怀疑他居心叵测,借消除邪教势力扩大自家声望,以夺取盟主之位。但相较之下,素有"淫魔"、"邪魔"、"杀人狂魔"之称的红衣楼楼主,不,摘星楼楼主萧红楼俨然更具威胁性和讨伐的价值,所以虽也有人对笑儒平提出质疑,但毕竟抵不过兴正义之师惩奸除恶消灭邪魔外道的诱惑,大家还是多想将萧红楼除之而后快。
而众多正义之士眼中的少年英豪、智武双全,盟主人选的笑儒平,却在自家的玥苑里,看着一个脸颊有疤的男人修剪自家的花园,看得,几乎湿了眼眶……
擒月楼地处南疆,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温暖如春,草木生长极是茂盛,玥苑少有人住,笑儒平更不许下人随便进入,园子久不打理,几乎成了花草恣意生长的乐园。
男人修剪得极是仔细,时而仰首剪枝,时而俯身松土,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草木枝,似乎整个世界就只有这浓郁的绿色,纯净如新。
笑儒平就站在苑门口静静地看着,也不忍心打扰,光影迷离,斑驳似碎,洒在不停修剪花草的那人身上,宛然回到许久以前,回到有他和他的日子。
昔时年少不知愁,怨煞东风,却醉东风……
"谷主。"
身后一阵脚步声近,笑儒平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止住他。
"什么事?"
成月俯身施礼,"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笑儒平还盯着花圃里剪枝的人影,总是温婉的眸子蓦然一凛,眼角却还是笑的,"那,我嘱你散的什么消息?"
"呃……"什么消息?就是你让我出去散发的消息啊!
成月为人耿直憨厚,被问得傻了一下,顺着笑儒平的目光看向无名,回想起自家谷主平日对这男人的种种作为,似懂非懂地嗫嚅道:
"就是……散播萧红楼已经启程赶往凤凰山的消息……"
"还有呢?"
"还有……"成月抿了抿嘴唇,说得利落许多,"武林盟主之位空虚已久,此次名门正派对摘星楼发起攻讦,我们要让所有门派都以为对付了萧红楼就有了巨擘之威,手刃妖邪的帮主门主更能称霸武林,夺得盟主之位!"
"嗯……"笑儒平依旧背对着成月,痴痴地望着玥苑里那人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消息是散出去了,可那些帮主门主又不是吃白饭的傻子,空口这么一说,他们怎么能信?"
"嘿?"成月刚找着应对自如的感觉,这下却又被问傻了,"那个……不是楼主说这是'三人成虎'的道理,还和我们说……"
笑儒平抬了抬手,示意他停住,又深深地望了苑中人一眼,转身离开。
成月顿了一下,急忙跟上去。
苑门口的两人走了许久,无名才从树丛间缓缓抬起头,望向那人离去的方向,任凭手中的铁剪掉在地上。
看着微微有些发抖的手,无名苦笑了一下——吃了散功散的身体真是不行,竟然连一把铁剪子都拿不动……
"三人成虎",的确如此。
"杀了萧红楼就能做武林盟主"这个消息看起来幼稚拙劣,可相对于一本《翳月神功》的武林秘籍就能一统天下、一柄邪珡剑就能号令江湖、一株梵天玄草就能长生不老的传闻,却是要真实太多。所谓的武林豪杰连后者都信得,并且为之争抢厮杀前仆后继,如今这消息,又怎能不让人心动心欢!
萧红楼纵然英雄天纵,恐怕也难以逃脱整个武林的联手攻讦!
萧红楼可能会死,萧红楼可能会死!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
无名一向无甚表情的脸蓦然动容,脸上的疤痕随着肌肉的抽搐扭曲了一下。
抬起头再次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无名握紧拳头,脸上深刻的线条平复下来,只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暗流如潮。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二回 结仇思(一)
擒月谷璇苑,议事厅。
正首位空,下首坐了四位,四人分坐两边。
右边第一席坐着一个干瘦老头,站起来也不过五尺身高,小鼻子小眼睛紧凑地拼在一处,看来貌不惊人,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只是此时,神色亦是哀戚亦是愤恨,盯着脚下的青石地砖也几乎要盯出个洞来。
坐在他下首的是个锦袍玉带的青年,长发如墨,手摇折扇,只可惜长得油头粉面脂粉味儿十足,一看就是个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再加上眼睛有意无意地往对面的女子身上瞟,更让人觉得低俗不堪。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自然知道他的动作,却不言语,只有意无意地怒瞪回去,此刻看来却是三分气恼七分挑逗,直叫人酥了半边骨头。
左首第一位男子身材魁梧、黑面浓眉,一身深蓝色劲装,看起来一身正气,一把精钢打造的狼牙刀随手放在一旁的茶桌上,压得桌腿不住打颤。
锦衣青年见无人说话,颇觉无趣,不由摇着手里的镶金锦扇,龇牙一笑,"我说,这擒月谷也欺人太甚了点儿,请咱们进谷还要搜身蒙面,这进了厅,又连个人影儿也不见。"看了看不言不语的蓝衣青年和对面的女子,最后望向身边的瘦老头,微一抱拳,"我们这些小辈儿也就罢了,吴老您可是青城派的掌门,难道这就是擒月谷的待客之道?这笑儒平也忒狂了点儿!"
青城派掌门吴玫瞪了他一眼,却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锦衣青年自讨个没趣,摇着扇子讪讪嘿笑。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却打量着他,微启朱唇道:"人家擒月谷谷主笑儒平可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你破冰崖若是能带头挑个大旗,也能拿咱们这些无名小卒开涮,"巧笑着转头看向身边的黑面男子,"你说呢?霸刀门的贺商大公子?"
贺商抱着肩膀坐着,瞥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胡姑娘过谦了,"破冰崖现任崖主徵千秋摇了摇锦扇,笑眯眯道,"谁不知道胡家玉峰庄仗义疏财堪为武林楷模,怎么能说是'无名小卒'呢?"
"哼,武林楷模又怎么样,还不是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胡婧兰冷冷一笑,捏紧了一双玉拳,"可笑我现在要报杀父之仇,也要借助他人之力!"
想到自己也是来借力报仇的,徵千秋笑嘻嘻的表情不由得僵在脸上,嘴角抽搐了下。
一直静坐不动的贺商不禁动容,连吴玫都捏紧了拳头,嶙峋的骨头从骨节露出,看得人心里惊惶。
此处四人,竟都是与萧红楼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
徵千秋是破冰崖崖主徵龙翔之子,胡婧兰是玉峰庄庄主胡璿的独生女儿,贺商是霸刀门门主贺霸天的长子,而青城派掌门吴玫,只因泻玉楼一役伤了无怖公子,独子吴思可就被掳进红衣楼,半月时间音讯全无!
想那萧红楼本来就是喜好男色的淫魔,手下又有"阴风鬼母"祁冥月这等采阳补阴的妖人,他的儿子此时恐怕已是……已是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吴玫更是怨愤,几乎生生咬碎一口钢牙!
只可惜现在萧红楼势大,仅凭他们之力根本不可能手刃仇人。而今依约来到擒月楼,就是为了商讨此事。
正自踌躇,厅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四人齐齐望过去,只见一灰一紫两个青年男子缓缓步入。
灰衣男子一身儒生打扮,栗色的长发被一根丝带松松束着,清俊的面容噙着温柔舒缓的微笑,人淡如菊,笑如春风,只让人暖到心坎里,半分也想不到,这就是当世江湖上风头正劲的人物。
"吴掌门,贺公子,徵崖主,胡庄主,"笑儒平正色施礼,"在下被琐事牵绊,怠慢了各位,还望海涵。"
说完,一揖到地,竟施了个大礼。
四人皆是一怔,或惊异于他儒雅的书生气质,或感慨他的谦和守礼,不一而足。
"呵,笑谷主客气了。"吴玫是长辈,自然第一个回话。
笑儒平在众人惊愕之时已走到正首位坐下,微笑看着四人。
"今日四位……"
"笑谷主,"一直没出声的贺商没等他说完就站起来,拱手抱拳道,"我贺商直来直去惯了,也不理那些俗套东西,就直接问了。"
"贺兄请说。"
"江湖上的传闻我也有所耳闻,我想问问,那是不是笑谷主下令散播的消息?"
这倒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物。
笑儒平点头,"是。"
贺商皱眉,"之前我们就有协定,说好让我们四家亲手杀了那个魔头,怎么现在却又反悔了?"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二回 结仇思(二)
贺商皱眉,"之前我们就有协定,说好让我们四家亲手杀了那个魔头,怎么现在却又反悔了?"
"就是就是,"徵千秋摇着扇子,不住上下打量坐在首位的儒袍青年——没想到本人比传言里说的,还要秀色可餐——笑眯眯道,"若是被那些乌合之众给杀了,我们还报什么仇?"
"各位不要着急,"笑儒平自然瞥见徵千秋的眼色,心里厌恶,面上笑容却一分不减,"听我慢慢解释。"
吴玫来之前还疑惑,此时见了笑儒平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了几分,"笑谷主可是有别的打算?"
"这是自然,"笑儒平点头,"其一,萧红楼虽邪,却还不至于成魔,虽然他触怒朝廷嫁祸武林的举止已经激起江湖公愤,可也只能激起一时义气。武林正派各自为政已久,力难统一,最后只能落得雷声大雨点小、半途而废的结果。将此消息散播出去,各门各派便是为了本门的利益,也要争取一二,即便不能集而击之,也能保证义无反顾前仆后继。"
"其二嘛,"笑儒平停了一下,含笑看着四人,"萧红楼多年暗地里苦心经营,势广力大、根深蒂固,单凭我们几人之力,想一举击破,难比登天……"微一皱眉,沉声道,"此前我带领江湖义士夜袭泻玉楼,面上看起来是大获全胜,其实,根本没有触及摘星楼的根本,便是况家泻玉楼,也只得了个空壳子而已。这一点,吴掌门想必很清楚。"
吴玫点点头,沉吟不语。
笑儒平略抬高声音,"所以我散出这个消息,就是想让江湖各大门派自发联合,对付萧红楼,慢慢耗尽他的力量,"眼光凛冽,声音却愈加温和,"我们若想报仇,也就手到擒来了。"
"笑谷主深谋远虑,我贺商佩服,"贺商又一抱拳,"可是萧红楼又不是傻子,明知道凤凰山大会是专门对付他的,他还敢只身犯险,这里头肯定有原因。这又怎么说?"
"能有什么原因!"徵千秋笑得不屑,"他提前了一个多月就上路,怕不是准备走一路就收罗一路的美人吧!"边说边色迷迷地盯着笑儒平瞧,"我听说他喜好男色,不如咱们就来个美人计,找两个美男子对付他得了!"
"破冰崖崖主果然好思虑,"胡婧兰冷笑一声,"连这么精妙的计策都想得出来!"
"嘿嘿,哪里哪里~~~"徵千秋完全拿讽刺当恭维,笑得脸上的油都要流下来。
笑儒平却笑容不改,"贺兄考虑的是,这一点在下也想过,已经派人暗中探查,定然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事情已商讨得差不多,四人脸色都不像先前那样难看,胡婧兰低眉沉吟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款款问道:
"我们四位乃至江湖上的众人都与萧红楼有仇怨,想寻他报仇也是自然,那么,笑谷主和他……"
笑儒平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微微顿了一下。
"就是就是,笑谷主年轻有为才貌双全"徵千秋特意在后四字上加重了读音,"莫非和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节?"
徵千秋举止轻佻话语无度,早已惹得吴玫和贺商双眉紧皱,话说到此处,站在笑儒平身后的成月都要忍不住上前。
笑儒平抬手止住成月动作,笑容愈加温婉,"萧红楼举止乖张,行事邪魅,素有'淫魔'、'邪魔'、'杀人狂魔'之称,人人得而诛之。在下身为武林正道,自然要为武林出力,崖主……以为如何?"
这段话说得正义凛然冠冕堂皇,其实却是什么也没说,白白浪费了好词好句,可此时看来,又字字入理毫无破绽,即便故意寻衅,也挑不出半分错来。
徵千秋一愣,用扇子掩着嘴咳了两声,"是是,笑谷主深明大义,小弟佩服,佩服……"
"各位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笑儒平站起身,"今夜在下安排了夜宴,客房也安排妥当,还请各位赏光。"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三回 荡征途(一)
红尘相儒沫,看风云过,便纵情快活。
苏阳镇的裕福楼有三个"第一"。这第一个"第一",就是气派第一,金漆门、琉璃瓦,高达四层的酒楼,天字地字二百三十三套客房,那是城里任何一家酒楼都比不起的;这第二个"第一",就是酒菜第一,想当年前朝皇帝司徒光微服至此,亲笔写下"天下第一吃"几个大字,这可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荣光;而第三个"第一"——说起来有些好笑——那就是,这干活的伙计勤快排第一,无论是厨房里的厨子头还是在楼里擦桌子上菜的小二,那都是个顶个的乐意跑腿乐意出力——生意红火,咱干得也有力气不是?
不过今天,这苏阳城排名第一的勤快伙计也不勤快了,非但不勤快,还犯了病——癫痫和失心疯……
"美人儿啊美人儿~~~"伙计甲倚着门框哆嗦,口水流成了紫霞瀑布。
"媚人儿啊媚人儿~~~"伙计乙靠在伙计甲身上,两条腿不住在地板上出溜。
"要是能让我抱一下,哪怕就一下……我我我……"伙计丙满眼桃花,那桃花枝子都快伸出来结桃子了。
"玉帝啊!佛祖啊!太上老君啊!观世音菩萨啊!~~~"伙计丁癫狂了似的呼喊,也不怕佛道两家的大神在天上给活活气死。
"呜——呜——呜——"伙计戊咬着手里的抹布,只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声音,像一条看见肉骨头而不得的狗。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啊?!"年过花甲的胖掌柜颠颠地跑上来,"没看过美人儿啊?啊?!你们眼睛瞎了啊?那是个男人!男人懂不懂!长得再美有什么用?都给我下去干活!"语气气壮山河波澜壮阔,眼睛却完全脱离了掌控向众人目光的中心望去。
"呜呜呜……"伙计甲乙丙丁戊齐声大哭,"就因为是男人我们才受不了啊!——多浪费啊!这简直就是拿顶级鱼翅做粉丝汤啊!~~~呜呜呜——"
……
……
鲍鱼烩珍珠菜、干火靠大虾、莲枣肉方、葱香鲫鱼脯、石耳炖鸡、茶叶熏鸡、玉麟香腰、松子鸭颈、炊莲花鸡、淡菜虾子汤、醉槽鸡、白羹扣鸡、炒西施舌、清汤越鸡、蟹粉狮子头、生炒蝴蝶片、琥珀核桃、珊瑚白菜、花鼓干贝、玖瑰锅炸、海米菠菜粥、莴笋炒蒜苗……
川、徽、湘、鲁、粤各大菜系,各颜各色各形各状,荤素搭配种类齐全,甜酸苦辣咸、丁块片丝条,总之是应有尽有无所不有不该有的都有了!……
廖碧城眼看着这一桌给十四个人吃都绰绰有余的饭菜,耳听着"第一勤快"的小二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萧红楼,俨然一代江湖霸主,重奢尚华自然无可厚非,然——廖碧城以余光瞥了坐在自己身侧的萧红楼一眼——这个点菜、花银子的正主儿,却并不给这些美味佳肴多大面子,从始至终只拈了两次筷子——一次给无字夹了一枚莲枣,一次给自己夹了一块虾肉。
自徽州启程至今已有五日,除了夜间休息和如厕,他从未离开萧红楼半步,却也从未见他用过膳食。
不吃饭菜只饮水饮酒,这个萧红楼莫不是想成仙了?!
况且……廖碧城听着或痴傻或疯癫的聒噪,又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萧红楼,俨然摘星楼的堂堂楼主,且不说被人当面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单单是被人心怀歹念地瞥上一眼,怕也要挖出那人的眼珠祭酒。说实话,自打他第一次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廖碧城就为路边、街上、酒肆、茶寮里那些觊觎他美色的人捏一把汗。
但当下是……是几乎整个酒楼里的男人女子都纷纷侧目瞻仰他的容貌,齿间流涎几乎淹了整个苏阳镇,而萧红楼本人则依旧坐得潇洒笑得妖娆,除了在"鱼翅与粉丝"一比的时候微皱了一下眉,余时便只是静坐静观,半点煞气也不见。
这便是萧红楼,随时随地、张扬而又安之若素的享受。
香车宝马是享受,以当今帝王也享用不到的西域织锦装饰华盖只为眼见着舒服;点一桌珍馐佳肴是享受,哪怕只看不吃,纯粹只当金碟银盘的点缀;受千人瞩目万人点评也是享受,不是故作颜色,也完全无须所谓故作,而只是享受,极尽一切地享受。
当大事者不拘小节,萧红楼自然是要成大事的人,但他不是"不拘小节",而是"甚重小节"且"擅用小节",哪怕只是指摘容貌,他也要极尽享用之能事,将其间的喜乐领略到极致。
就如同他厉责属下对自己说明真实想法一样,他要的就是一个"真"字,极致的真,极致的性情。
他自己,似乎也正是这样的人,实际上,却是将自己隐藏得更深,更让人捉摸不透,因为他早已在你回答之前,看出你的"真"了。
此间的真倾慕、真痴迷,他又怎能不享受?
略一皱眉,廖碧城取来酒壶,方倾了壶嘴,就被一只莹白的手按住。
廖碧城一愣,缓缓抬眼。
萧红楼温柔一笑——只听得酒楼里数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和桌椅碰撞的碎响——将酒壶放在桌上,"多饮伤身,你身上还有伤。"
廖碧城没想到他会如此,不由顿了一下,余光瞥见坐在下首的祁冥月瞬间暗了一下的脸色。
萧红楼眼里却好似只有他一人,放下酒壶的手顺势抚上廖碧城的左脸颊——一道浅淡的划痕延伸至鬓角,隐隐透出几丝血色来。
五日前,萧红楼一行四人出了徽州红衣楼赶奔平州凤凰山,看似轻车快马毫无拖累,廖碧城却识得分明——自出了徽州城,已有不下四路人马紧逼其后。虽不知各路人马人数是如何分布,却知最大的两股,竟是傲雪阁和不二庄。
傲雪阁地处辽北,不二庄建于东南,两处皆距徽州不下月余车程,此刻竟然第一时间来此追击,倒真是出人意料。
但不二庄位于南地,此次萧红楼亦是向南而行,他们若是在中途伏击定能事半功倍,却于此刻选了最难攻讦的地方和方法,难道真的等不及,想要为武林除害?!
只可惜还未等廖碧城思忖明白,启程后的第二日,不二庄和隐于其后的另一队人马就包抄上来,虽然廖碧城早有准备,却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及"的,不是来敌强硬的刀法剑法,也不是不二庄以"漫天花雨"手法散在空气里的软筋散——此前他们已服用了无字的解药,而是……萧红楼萧大楼主的……态度……
不二庄尽出庄中好手,自恃人多势众,竟选在日间偷袭,与另一股不知名的人马合拢一处,也有四十三人之多。四十三人围击四人,寡众相较当真实力悬殊。
然正当两方敌对拼杀之时,萧红楼竟和无字席地而坐,摆起方桌下起棋来!
廖碧城也预想过对敌时的种种情形,自然也想过,要亲眼见识一下萧红楼的绝世武功,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如此……
结果当日,廖碧城就凭着仅余七成功力的左手剑和祁冥月击退了这第一次奇袭,其惊险程度不亚于徽州雨夜致他断臂的埋伏!
不二庄大败而走,血剑归鞘,尸陈沙场,萧红楼一棋定音,竟也在棋盘上将无字击得溃不成军。只见他纤眉高挑,远远送来个颇为温软的浅笑,眼中既有自得的悠然,也有毫不吝啬的激赏——仿佛在说"我信你,我已把我的命交在你手里"!
廖碧城却只觉汗透重衣。
收拾行囊继续上路,追踪其后的几路人马除了傲雪阁的,似乎又增加了几股,只是似乎因为尚未布置妥当而未有动作。四人于途中修养一日。昨日午后,傲雪阁就急不可耐地动作起来,似乎早料到他们会在苏阳镇驻脚,竟先他们一步打好了埋伏,直等他们入圈收网!
傲雪阁地处辽北林海,广阔的天然狩猎场使阁中人练就了极强的追击捕猎的本事,阁中的强弓劲弩更是武林一绝,便是当今朝廷也要向傲雪阁进购箭弩以扩充军备。
此次伏击萧红楼,他们竟出动了三十二人、十架"十发连弩",将四人围在当中犹如一群恶犬围捕几只可怜的羔羊!
此番对决,其惊其险绝非前次可比!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三回 荡征途(二)
骊山不语,清宵未半,雁击长空,天地一酣然。
"多饮伤身,你身上还有伤。"
红衣的绝色男人拈着他的下颔,眼波荡漾,温柔似泉。
他不答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苏阳镇外十里坡,在马车刚驶下坡脊之时廖碧城就感到一股逼人而来的煞气。不是杀气,而是于百步之外定人生死的灼灼煞气!那是一种长期追击狩猎训练出的精神力,即便是以马逐虎、以弱斥强,也要一箭而定势,迫虎入深山而不敢长啸的煞气!
廖碧城知道,这是傲雪阁最出色的猎手来了。只是此番他们要猎杀的不是豺狼虎豹,而是坐在自己身边的……恩人。
望了萧红楼一眼,廖碧城并不言语,只掀开车帘箭一般跃了出去,同时跃出马车的还有一身黑衣的祁冥月。二人一左一右持剑而立,将两辆马车护在身后,凭他二人的功力,无论远攻还是近守,都能将来敌据之于外。祁冥月无话,廖碧城寡言,二人从未有过言语交流,此番配合倒是天衣无缝。
凝神静听,廖碧城立时断定坡上埋伏了三十二人,这些人功力不深,若是近攻便无有顾忌,只可惜他们都是傲雪阁的好手,可怕的不单是他们的人,更可怕的是他们手上的武器。哪怕只是普通箭弩,一声号令三十二箭齐发,他廖碧城独臂单剑,能硬挡下几箭?
此时此刻,他根本就忘了他要保护的是摘星楼的楼主,是心计武功都深不可测的萧红楼。
坡下廖碧城、祁冥月屏气凝神,坡上的猎手们也是不见一丝异动,万籁俱寂,风声乍止,冬日的天空干净得如同尚未着色的白纸,连一星鸟雀叫也没有,空气似乎也结成了铅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双方以气相持,都在等一方气虚根弱露出破绽的一刻!
却在此时,只见后面的马车车帘无风自动,一个嫣红的影子如风掣红叶般迅疾而轻飘地落入前面的马车之内,风未动、车未动、马未动,人却是动了!
只听得百步之外"嘭嘭"的几声弦响,百余只箭弩带着与空气摩擦出的疾风飞蝗般射向前面的马车!
变故来得突然,以至于廖碧城脑海里只现出"十发连弩"这个字眼,便以剑护身跃到无字乘坐的车前奋力支架起来。
第一批箭是蓄势已久,自然来势汹汹,所幸他和祁冥月反应及时,将手中的兵器舞得密不透风,才将百余支箭拨挑扛架得无有一支射在马车上。驾车的车夫早已躲到车下哆嗦得不敢动弹,栓在车前的马却受不住,挨了箭之后痛苦地长嘶一声,竟然撩起前蹄就要带着车身飞奔出去!
情况万分紧急,廖碧城顾不上许多,只有迎着箭雨跃上车辕,挥剑将缰绳砍断。两匹马又挨了几箭的慌不择路,嘶叫着冲上山坡,竟迎着箭雨直奔过去!
砍马缰绳的廖碧城没了手中剑的保护,整个人暴露在箭锋之下,纵然有天大的能耐也难以躲避,两支劲弩便直奔他前胸袭来!廖碧城举剑欲挡已然不及,只有勉力缩腹侧身,总算避开了致命要害,却还是让箭划过左腹和右臂,竟还有一支小箭擦着面颊疾掠而过。
连弩劲力非一般弓箭可比,虽然只是浅浅擦过,重伤初愈的廖碧城还是被击得闷哼一声,后退几步直撞在车身之上。一时色彩纷乱的眼前似乎浮起一抹熟悉的红,再看去却只有满天箭雨迎面而来,湖水蓝的衫子也瞬间殷红了半壁。
廖碧城暗暗咬牙,撑起身子将自身绝学"寒雪星霜剑法"中的"寒雪压城"十六式尽使出来。此诀本就讲究剑势绵密、如暴雪袭城,加之廖碧城剑速快、剑位准,拨、挑、抽、弹、劈无一不奇无一不精,竟比第一次出招时还要凌厉几分,硬是将受伤的自己和车身掩护得半点破绽也无!
分明只过了一刻时间,如此紧凑绵密的攻击却让人觉得度日如年。此时敌人竟然仍没有改变战术的意思,坡上的箭雨更没有半分减弱的态势,"十发连弩"劲道强、回旋力大,每挥开一箭都要运用内力抵挡弩箭的劲力,因此格开它们分外不易。廖碧城运功过剧,因为受伤流血现出疲态,听方才的声音,车后的祁冥月似乎也受了伤,如果再这样苦撑下去,最后落败的一定是自己!如果……如果还在当初,自己还有右手在,起码可以点了止血的穴道,现在却是连功力也无法恢复,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一瞬间心思烦乱,剑由神动,此时竟然也慢了下来,廖碧城动作一个滞缓,竟又露出胸前空门,再想动作却连稍稍躲避的时机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直弩箭夹着劲风呼啸而来!
廖碧城一直背对着马车挥剑,一直无声无息的马车此时忽然动了一下,车身撞在他背上,廖碧城不由得躬身向前错了一步,就在此时,方才正对着他胸口射来的箭就擦着他的右肩钉在马车上!
廖碧城愣了一下,来不及再想立即振作精神挺剑再战,唯恐伏敌趁他和祁冥月伤重围攻而下,正在他将内力再次聚于膻中之际,却见空中又飞来几支稀疏的小箭之后,竟然……渐渐安静了!……
廖碧城勉力平复呼吸,格开最后几支羽箭,凝神细听前敌的动作,之后就更为惊疑——他们竟是向十里坡后撤离!……
傲雪阁三十二猎手,竟然在发射了飞蝗般的箭风弩雨后,在薄西的夕照里,静悄悄地撤离,来势汹汹的伏击,竟然草草收场!
廖碧城站在被箭弩射得尘土飞扬的战场中央,一动不动。
"谢楼主关心。"廖碧城看了一眼桌上的细颈酒壶,微偏了一下头。
萧红楼却止住了他的动作,将视线由伤口转到他眼里,"怎么?生气了?"
廖碧城皱了皱眉,却迎上他的视线,"怎会?楼主多虑了。"
昨日眼睁睁着傲雪阁的猎手在暮色的掩蔽下悄然撤退,喘息不定的廖碧城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生死一线的彷徨与战栗。
曾为督察院神捕的他自然也数次面临生死之境,但此时与彼时不同,此时既不是抓人,亦不是被人追杀,而是在保护。这种经历很奇怪,即便他曾是捕快,那也不过是给你个杀人的权利罢了。
——习惯了被杀与杀人……
危机过后他方暗暗长舒一口气,身上伤痛随之袭来,再加上失血过多,廖碧城只觉眼前的山峦忽然跌宕起来,喘息不定之际只有扶住车身才没有仰面倒下。
——重伤之后,身体果然大不如前……
伸手点了止血的穴道,廖碧城将身子靠在马车上浅浅调息,阖目凝神之时却被人强硬地拈着下颔抬起头。廖碧城不由皱眉,纷乱的视线捕捉到丝丝愤怒的影子,还来不及分辨,余光却看见无字从后面的马车里小心翼翼地爬出来。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四回 俏妆容
生气?
呵呵,怎会?楼主您多虑了。
收战时,廖碧城看见无字从后面的马车出来,就明白双方敌对之时的情形。
在与傲雪阁猎手对峙之时,一道红影从两辆马车之间穿过,不止傲雪阁,他和祁冥月也均以为萧红楼从后面赶到前面保护不会武功的无字,其实,他们都错了。
萧红楼的确护着无字,却不是在前面的马车,而是在转瞬之间跃入无字车里,再移形换影带着无字又回到后面的马车。
也就是说,从开始放箭的那一刻起,他和祁冥月拼死守卫的马车,就是空的……
他廖碧城生气?怎会?
萧红楼这一手段,让傲雪阁错逼了目标,乱军之际行最轻巧之法护得自身安全,确是再高明不过的手段!
你萧红楼能理会一个护卫的生死?怎会?
你对我的信任究竟有几分?我究竟要怎么做?
更何况……
"碧城该谢楼主。"
"哦?"
廖碧城动作不变,神色亦不变,"最后一刻,若不是楼主以内力催动了马车,碧城此时怕已不能享用这些美酒佳肴了。"
廖碧城自然不会忘记生死一刻那千钧一发的一撞,那马车庞大沉重定然不会无风自动,细想来当时能施以援手的就只有萧红楼本人了。
"碧城谢楼主救命之恩。"
廖碧城动脱了他的手退后一步,竟一躬到地施了个大礼。
萧红楼眉峰一挑,身子靠在竹椅背上斜睨着他,却没有要他起身的意思。
一直埋首吃饭的无字此时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萧红楼,又拿余光扫了扫坐在身侧的祁冥月,小小地吐了下舌头,舀了一大勺琥珀核桃塞住嘴巴。
祁冥月在喝粥,海米菠菜粥,坐在这儿的小半个时辰她一直在喝这碗粥,似乎整桌的珍馐美味都不如这几丝海米和菠菜,长过眼帘的额发遮住了视线,一身黑色绸衣更大大消减了她的存在感。
"廖碧城,你可知傲雪阁和不二庄为何舍以逸待劳而选劳师动众,越竟陵山跨长江千里来袭,却又在具备明显优势的时候仓促撤退?"萧红楼轻哼一声,"要知道,本楼主的命,如今可是值钱得很~~~"
一行四人南下已有五日,早已知晓江湖上所谓"击败萧红楼就能称霸武林"、"杀了萧红楼就能继任武林盟主"的荒谬传闻。萧红楼的命,怕是早已与他的容貌一样,"倾国倾城"了。
"自然是对楼主的神功有所忌惮。"廖碧城当然也有疑虑,却也更知道萧红楼不喜人假意恭维,明知不该如此作答,话却还是脱口而出。
萧红楼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色,竟然玩味地笑笑,"廖碧城,你不必激我生气,答案我自然会告诉你。"说完以拇指和食指拈起桌上的翡翠酒盏,浅浅地饮了一口,声音平缓,却又霸气十足,"其实,他们并非真要杀我,你……可明白?"
不是真追杀?
为什么?
廖碧城缓缓起身,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暗自思忖。
难道他们和摘星楼私底下有利益来往?还是真的对萧红楼深不可测的功力有所忌惮?摘星楼势力遍布大江南北,或许是怕萧红楼伺机报复……毕竟,前车之鉴也不在少数……
可是……为什么……
不二庄和傲雪阁都选在白日里行刺,如果说是为了彰显所谓名门正派的江湖道义,那是任谁都不会相信的,那么,这是为什么?傲雪阁在"十发连弩"的劲攻之下已经重伤他和祁冥月,如果再紧逼一刻二人必然招架不住,颓势尽显,他们竟然连萧红楼的人也不敢见就悄然逃走,又是为什么?
更奇怪的是萧红楼的态度——不但没有半分人员调动,更视敌人的步步紧逼为无物。难道真是艺高人胆大?然,江湖中虽有对萧红楼师学武功的种种臆测,但真正见识过他的功力的人,怕是和那些给他画像的人一样所剩无几,可见他并不是轻易动手的人。那么,如此泰然自若,又是为什么?
难道……只是想试探自己……
呵,萧红楼……
那么,自己在这场江湖纷争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廖碧城越想越疑惑不定,似乎抓住了写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
萧红楼却已不愿再说,饶有兴味地看他锁眉思量,却在再见他脸颊的伤口时眼色冷了冷。余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坐在酒楼最角落的一个酒客。
"字儿,你昨日说,他脸上的伤几日能好?"
一直闷声不吭吃甜食的无字才听见有人叫他,抬起头抿了抿齿颊流汁的小嘴儿,"廖哥哥脸上的伤不要紧啦~~~用了我秘制的独门神药绝对连一丝儿疤痕也不会留下~~~"咂么咂么香甜的嘴唇又道,"问题比较大的是廖哥哥身上的伤啦,胳膊受伤没办法用剑,肚子左边儿的伤口有一寸多深,再加上上次受伤伤了元气,还是要安心修养一段时间才好~~~还有啊还有,"伸出沾满汤汁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月儿姐姐伤也不轻,箭入肩胛阻塞了真气运行……"
"好了,"萧红楼摆摆手示意他停下,暗自收回余光,似乎完全没有看见祁冥月愈加黯然的脸色,反而笑眯眯道,"字儿,红哥哥听说,芙蓉花对驻容养颜有奇效,是也不是?"
"呃呃……是啊~~~"无字傻愣愣地眨巴眨巴眼睛,似懂非懂。
"如此甚好~~~"萧红楼笑得愈发迷人,酒楼里瞬间又响起嘶嘶的吸气声。
"啊!——不行!"无字这才反应过来,立马丢了手里的碗筷,虽然怀里分明没有东西,却还是作出一副母鸡护雏的动作连连摇头,"不给不给!这次出来我只带了十五盒,还是胡伯伯额外奖励的呢!我……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还要留给小布呢,虽然他每次都说芙蓉糕甜得腻歪,可明明还是会吃很多啊……
"字儿,你可不要忘了,"萧红楼微微肃了脸色,"你的廖哥哥可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啊~~~"
"我……"无字顿了一下,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向廖碧城。
我知道啊,我……我也很难受,很心疼的!可是可是……
廖碧城此时才明白,萧红楼是让无字拿他心爱的八宝芙蓉糕辅助治疗自己脸上的伤口,以免留下疤痕,刚想摇头拒绝,却听无字嘟着小嘴嗫嚅道,"好嘛好嘛~~~不过,只要一盒就够了哦~~~"边说还边伸出一根沾满糖汁的手指比划了一下,"过犹不及的~~~"
"红哥哥知道,你肯割爱就好。"
萧红楼笑得志得意满,宠溺地看着无字心痛的样子,眼里竟也多了几分孩子气。
廖碧城却无心观赏难得一见的天下奇观,只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脸颊上的伤痕——
无关紧要的小伤,他为何如此看中?
身为男子,廖碧城一向不甚注重容貌的修饰,自认清洁整齐即可,虽然也曾被江湖人称作十八神捕中的"四儒生"之一,却一向不看重自己这身皮相。
那么,为什么……
一抹熟悉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探了过来,廖碧城微微锁眉,却不敢有太大异动。
"你说什么?无所凭?哼哼,你可以……凭你这张脸呢……"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带着追魂索命般的诱惑威胁自遥远的某处穿耳而过,如同来自冥界的诅咒,激得廖碧城心头一阵疼痛。
这张脸,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五回 裁春色
"嗯嗯……红……红哥哥……"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淡云遮蔽红透了粉面的玉盘,冬风携着青帝的乐音早早地带来春暖。
醉人的月色里,自裕福楼的天字一号房,忽然传出了几声酷似猫叫的小小呢喃,直听得人手脚酥麻,好似那一声声呼唤都挠在了心坎儿上。
"嗯……红哥哥……月儿姐姐……的伤……嗯……"
红烛光影下,半掩的纱帘在剧烈的震动下摇曳生姿,一只染上一层薄红的玉足忽而从软帐中滑落出来,登时幻化出一室春晖来。
"红哥哥已经帮她打通肩井气脉,外伤有字儿的灵药,也不打紧,"一脉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红粉帐中飘渺而来,语气低缓有力,更带着让人羞恼的喘息,"字儿今晚精神甚好,可见日里吃的琥珀核桃确是不错~~~"
说完,只见一只拇指带着玉扳指的莹白的手将玉足揽进手里,宠溺而又似捉弄地拍了一下——便是这小小的拍打声,都让人禁不住沉溺沉醉。
"啊嗯……不……红哥哥……嗯……"
"放心~~~"
"可是,月儿姐姐她……嗯嗯……"
"字儿担心月儿?"
"嗯……我……"
"是红哥哥不对,竟然让字儿分心了~~~"
"红……啊嗯……嗯!……"
红绸摇曳,烛影流光,肉ti的撞击声相较之前竟更加紧密,直震得杉木的睡床也难耐得呻yin起来。
……
……
雨霁云收,春意未阑,无字发丝凌乱,浅粉色的身子浮着一层薄汗,猫儿一样蜷缩在萧红楼怀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小的声音才从萧红楼胸口传来——
"红哥哥,你……不高兴?"
萧红楼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无字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带着一丝餍足的慵懒,与白日里的清亮透明大有不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啦,就是觉得,你今天不高兴了……"
"红哥哥方才……对你太凶了?~~~"
单指挑起无字的下颔,萧红楼单手撑起身子,任殷红的长袍欲遮还露地掩着下ti,任凌乱的长发披满全身,衬着染透红晕的的皮肤,如同从画中走出来魅惑人心的海妖。
感觉到抚向自己腿间的手,无字轻轻颤了一下,本就红透了的脸色又深了一层,眼睑红得几乎透明起来,"不是啦~~~就是……你对廖哥哥……"
无字心思细腻,自然发觉自廖碧城受伤到现在,萧红楼一直有些心绪不宁,昨夜甚至一宿未睡,在一旁看着他为廖碧城疗伤。
"红哥哥担心廖哥哥?"问句,却带着笃定的小鼻音。
"你只要治好他的脸就好。"
"什么?"
"自然,还有身上的伤……"萧红楼眼色一暗,纤眉微蹙,忽然低下头凑到无字眼前,似怒又似笑,"字儿今晚确是精神,是红哥哥没有'照顾'好你吗?"
"嘿?~~~"
"难得字儿这么有力气,红哥哥怎么能白白浪费呢~~~"说完,俯身含住他喋喋不休的小嘴儿,又狠狠地品尝起来。
"嗯……红嗯嗯……啊!……"
……
……
春风又绿连理枝,今宵鸣凤醉鸾凰。
……
三更时分,浮云蔽月,北天的极星凝成一点,光斥月华,隐隐睥睨。
天涯共此夜,谁剪西窗明?一曲新词自人听,无语问多情。
此夜,谁人睡了,睡人醒?谁人把相思结成网,谁人装饰了别人的梦?
谁人开启了封存已久的记忆,谁人不期而来,搅乱一池春水,尚不自省……
千年一叹,枉自成风,无人听。
一袭红纱缓缓从楼廊里步出,披散的长发在身后幻出一段梦般风情,便是那逼人的西风也不敢惊扰,只曼曼拂过,偷窥一帘艳影。
萧红楼手里拈着一盏翠玉酒杯,酒色清冽,酒香飘渺,酒盏亦玲珑剔透,衬得纤细的手指分外晶莹,隐隐散出淡粉色的暖光。
风静,夜清,天地间似乎只有一人,聆听月色的叹息……
一时刀光火影,一时颠沛流离,一时生死睥睨,萧红楼将纷乱的眼色投入手中的酒盏,消靡无形。
你是谁?为什么来?何必来……
"红哥哥,你……不高兴?"
无字软软的问话还响在耳边,带着小小的笃定。
呵呵……呵呵呵……
天柱擘天,北辰耀月,南溟浩荡,鹏飞万里,他萧红楼誓要祭这天下,岂可因一人一影耽搁了前程!
不高兴?
心冷似铁,万坚不摧,如今有谁还能阻得了他!
残卷半纸又何妨,临风仗剑,谈笑亦疏狂。
纵使月缺不复圆,怎教为情伤。
与君大笑三万场,沽酒把盏,不觉西风独自凉。
持剑共舞,风摇影动,叶落满觞,道不尽恣意欢畅。
此生与共,勘破那黄粱。
便将前尘过往,尽赋酒浆,醉一个天老地荒。
乾坤移,古今变,夏秋绝,不易我辈行藏。
铁铮铮,痴惘惘,赤烈烈,莽苍苍。
长歌一啸惊穹宇,烈火碎身不相忘!
萧红楼仰天长笑,伸手将翠玉的酒盏放在楼廊一边的扶栏上,荡开宽松的长袍,如同轻灵的鹞子一般飞上重檐。
身后,玲珑剔透的酒盏在木制的扶栏上,没入寸许深。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六回 影凌乱(一)
萧红楼施展轻功,行至苏阳镇外的萍梓林中。
风弄浮云,桂华银泻,枝干赤裸的树林中,隐隐现出一个英挺的背影。
虽然已经极力压抑,但一个青涩而执拗的声音还是毫无遮拦地传了过来。
"可是,十三哥……"
呵……
无声轻叹,萧红楼轻轻撩起眼帘,赤足踏在铺絮般的落叶上。几点伶仃的碎裂声打破压抑的静谧,远处激烈争论的两人同时惊异地望过来。
廖碧城一见是他,未语人先动,立时握紧了手中的易牙剑,转身作势挡在他面前。一时间三人皆不语不动,唯有风穿荒林,隐隐肃杀。
萧红楼眉峰一皱,嘴角挑起一个冷冽的弧度,瞬间不见了踪影!再看时,竟然已经来到廖碧城背后,捏住闻人宣纤细的脖子!
"十三……"闻人宣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伸出的手也被萧红楼别在身后,瞬间憋红了脸。
"楼主!……"
廖碧城大惊转身,看着萧红楼制住闻人宣却丝毫不敢动作!
方才护住闻人宣的动作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再后悔已然不及,想不到的是萧红楼的身法竟然如此诡异,他廖碧城竟然没看出半分痕迹!
"碧城,"萧红楼声音低沉沙哑,甚至称得上温柔甜软,此时听来却只觉森寒,"前日你还为了护为我的安全挺身挡在本楼主车前,现在……"挑起眼睑,目光森然地看向他,"却要对我刀剑相向了吗?"
……
"十七,你好自为之"。
与回京的齐天毅三人分别的半月时间里,闻人宣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封飞嘱咐他的话。
其实时至今日他也不甚明白四哥话里的意思。他说"年少无知是错",他是不够成熟稳健,但他并不无知,他知道此行确实是冲动了,可他挂念十三哥,就像为自己身体的另一半疼痛——哪怕只是指尖受伤都会心痛,何况此次失了一半……
他也曾细想过廖十三在他心里的位置,毕竟这样深重的心痛,是对生养自己的父母也不曾有过的,可是答案仍然朦胧——亦师、亦兄、亦友,似乎隐隐约约地还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不擅长细心琢磨的闻人宣不知道。
但是他懂得"好自为之",他知道即便自己再担心十三哥的安危,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鲁莽行事,因为他了解廖十三行事谨慎的个性,更知道以他个人的力量与红衣楼,不,是摘星楼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所以他只能压抑着自己冲动的个性,勉力掩饰行踪跟着萧红楼的马车,以期暗中保护他,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他平安也好。
这种心绪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
一连五天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不想在十里坡眼睁睁地看着心心念念的人被利剑所伤,却因为要"好自为之"而不敢有半分动作,只能在他们休息的酒楼里偷偷打量,夜里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小心潜入廖碧城的住处将他唤了出来。
和廖碧城久别重逢自然欣喜非常,闻人宣甚至想像以前一样扑进他怀里,汲取远离已久的温暖!
"十三哥!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我担心得快要发疯了!你知道吗?我和大哥四哥他们听说有人要害你,立马离开京城找你,可是我们找不到,找不到啊!等我们接到消息,却只听说你受伤被俘!我……"
闻人宣冲上前拉住廖碧城干燥修长的手掌,却在望见他右臂空空荡荡的袖管时哽咽出声,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十三哥,我……对不起,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
"十……十三哥?……"廖碧城一贯温和的声音竟然带着不同往日的冷硬,闻人宣听得一愣,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他的脸色。
廖碧城瘦了,眉目依然硬朗,重伤之后的脸色却带着不健康的苍白,嘴唇干燥得起了硬痂,唯有一双眼睛依然带着一抹淡淡的琉璃色,清亮如新。
闻人宣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咬紧了牙。
廖碧城的声音却在上方传来,"身为都察院十七神捕,竟然不在任上为朝廷效力,反而追着一个无用之人满江湖跑,"语气越发严厉,"你说,是不是对不起我对你的期许!"
"十三哥……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是担心你啊!我担心得心都痛了!还有,你是我的十三哥,你不是什么无用之人!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十三哥啊!
闻人宣攥着廖碧城的手,直攥得指节都泛白了,一肚子话却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够了!身为捕快,就要为朝廷办事,这一点从你进都察院第一天我就提醒过你,不要再犯糊涂!"廖碧城双眉紧皱,眼底一阵酸涩,却还是硬生生地把他的手挣开,"我很好,不用你担心,快回去!"
"十三哥……"闻人宣看着被廖碧城挣开的手,又呆愣了一会,终于缓缓抬起头,"十三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闻人宣虽然行事鲁莽,可他不是傻子!廖碧城性子温和,对他更是爱护有加,今天却是如此疾言厉色,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但是,既然有苦衷,又为何不与他说?
"嫂子去世,你再无心应对朝廷之事,离开都察院,"眼见着廖碧城身子剧烈地战栗了下,闻人宣却咬咬牙继续道,"这一年时间你几乎断绝了和我们的联系,若不是探听到山十八寨的那些老鬼要找你报仇,我们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去向!十三哥,我们都知道你心苦……"
廖碧城沉沉地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眼里又浮起一层淡淡的琉璃色,"够了,不要再说了……"
"十三哥,你有苦衷的对不对?萧红楼那个魔头现在不仅是整个武林的对头,更是朝廷要对付的要犯,你现在保护他,是有苦衷的对不对?他要挟你?他……他对你……"
闻人宣越想越害怕,情不自禁又抓住廖碧城的手。
"没有苦衷,伤重之时是他救了我,我要报恩,就是如此。"廖碧城脸色愈加难看,声音也不似先前那样沉稳,"你不用担心,护送萧红楼到凤凰山之后我就会离开……"
"可是,十三哥……"
正在二人争论不休之际,萧红楼从裕福楼赶来,悄无声息地停在密林里。
廖碧城早该想到,以萧红楼的功力,若想要二人对他毫无所觉绝非难事,既然弄出声响,就是为了观察二人的反应。可在当下,廖碧城一见他来就下意识地作出了要保护闻人宣的动作,自然就触犯了他的逆鳞,此次宣儿恐怕……
"楼主!……"
情急之下廖碧城上前一步,可看着萧红楼放在闻人宣梗嗓处的手,却不敢再有半分动作。
萧红楼看着廖碧城罕有的紧张表情,眉头愈皱愈紧。
从月下初见,到马车上的耳鬓厮磨,到十里坡的弩光剑影,再到酒楼里的有意捉弄,他一直再试探他的底线。面前之人却一直好似无波古井,即便危及生死也从未有过半分异色,直教他的种种作为如同棉落油盆、石沉大海。
直到今夜,直到此时,这个人才真正在自己面前现出慌乱的神情,古井冯波、沧海异色,这怎能不让他……欣喜呢!
萧红楼嘴角轻扬,竟笑得分外魅惑,月华照影也摄不去半分颜色,指下却暗暗施力,扼得闻人宣脸颊发紫,半点气息也不得!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六回 影凌乱(二)
萧红楼嘴角轻扬,竟笑得分外魅惑,月华照影也摄不去半分颜色,指下却暗暗施力,扼得闻人宣脸颊发紫,半点气息也不得!
"萧楼主,我与他谈的只是私事,对楼主绝无半分不敬!"廖碧城不敢再靠近,只能在原地躬下身子,勉力平复心绪以求保住闻人宣。
"哦?本楼主可是什么都没说啊,"萧红楼手下加力,耳听着闻人宣喉中"咯咯"的响声,享受似的看着廖碧城动作,"难道,碧城你心虚了?"
闻人宣此时早已被扼得没有半分喘息的余地,他不知道眼前这人是怎么到自己身边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阻遏到如此地步的,只依稀记得闻到一阵醉人的香气,整个人就落到这个人手里。颈脉被捏住,双手被反剪,想他闻人宣修炼了十几年的精纯内力,在他面前不过只是拂眼清风,半点作用也没有!这个容颜艳丽的男人功力深不可测,即便是十八神捕联手攻击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萧红楼,这就是萧红楼!
他可能会死,他会死!
"楼主言重了,我与他确是谈私事!"廖碧城咬紧下唇,几乎咬出血来,"请楼主放了他,廖碧城愿为楼主效犬马之劳!"
"你已经在为我效劳了啊~~~"
眼见着廖碧城为他低声下气地求这个魔头,闻人宣心里蓦地一阵苦涩,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将十三哥束缚住,而自己竟然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救人,还谈什么守护!
但在愤懑至于,竟……还有一丝甜蜜!如果……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十三哥会不会……会不会……永远记着他……
如果那样,似乎也很好呢……
这么想着,他竟然渐渐停止挣扎……
廖碧城见闻人宣不再动作,只大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只觉得心被油烹了一般剧痛,恨不能立时冲上去砍断萧红楼的手!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闻人宣的气息一点点弱下去,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能冲动,不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不能……不能……
"你说什么?无所凭?哼哼,你可以……凭你这张脸呢……"
刹那间,如同诅咒一般的声音寻着深入骨髓的痛追索过来,廖碧城一震,一时间眼里琉璃色大盛,光彩熠熠,决绝而寂灭的味道几乎让人错不开眼!
萧红楼盯着他的眼色,不知不觉放轻了手里的力道。
"楼主,"廖碧城放开被咬出血的嘴唇,左手拇指和食指不知何时捏了一把薄如蝉翼的飞刀,"碧城请楼主放了他。"
说完,瞬间抬起左手,手中的飞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向自己的脸颊!
"啪!"
"嗯……"
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声闷哼,再看时,廖碧城手中的薄刀已经飞了出去,闻人宣软倒在地,萧红楼一手抓着廖碧城的手,一手按着他的胸口将他抵在树上,身后的红纱在空中荡出一阵汹涌的气流!
廖碧城的右脸颊红肿,却仍静静地抬着头,眼中毫无痛苦,更毫无惧意,只是色如琉璃,清澈得好似一丝悲喜也没有。
——他胜了,在这场角逐中,他胜了!
"好,很好!"
萧红楼捏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却在对上那一双光华大盛的眸子时略微迟疑了一下。
这个人,竟然利用这张脸来威胁自己!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仅仅一张相似的脸就能制约他?!
"廖碧城,你听着,不要以为你可以用这张脸威胁我!"萧红楼的声音低沉得可怕,绝色的脸满是前所未见的戾气。"我放过你一次,就不会再有下一次!"
萧红楼气恼非常,内力一时在丹田鼓噪升腾,强大的劲力从四肢百骸暴发出来。红衣翻飞,眉间一点朱砂几乎滴下血来,身后的扁头风妖娆起舞,整个人如同从地域汹涌而来的红莲业火,赤色逼人!
身边的空气仿佛都在燃烧、在膨胀,廖碧城被他瞬间爆发的烈焰一般的内力激得胸口一阵疼痛,几乎不能呼吸!
这个人是萧红楼,是统领摘星楼看看控制半壁江湖的萧红楼,是撇弃笑颜伪装怒极恨极的萧红楼!
"廖碧城,你以为我会拿他的命威胁你?当日你决定留在红衣楼,可是我胁迫你的?!你当我萧红楼是什么?!"
廖碧城,我不过是想试你一试,今次你倒当真不让我失望啊!
不过是一张肖似的面皮,这世上与他容貌相似的人何止千万,你廖碧城凭什么断定我不忍心伤你!
"楼主……咳……"急剧震荡的真气如同烈焰炙烤着周遭的空气,廖碧城勉力提起真气才抵挡一分,却还是咳出一口血来,"碧城只是……关心则乱,楼主……咳咳……"
萧红楼绝美的眼睛染上一层血红,赤色如伤。
痛……
虽然只有淡淡的一痕,但为什么,会觉得痛?
与他酷似的面容,如此的痛……
萧红楼盯着他痛苦忍耐的表情,缓缓收住狂躁的内力,将喘息不已的廖碧城顶在树干上,低头擒住他被热风吹得愈加干裂的嘴唇。
辗转缠磨,气息相闻,滚烫的火舌热风一般扫过干涩的唇齿,几乎又要激起一阵烈焰蒸腾。
似掠夺,更似惩罚。
"廖碧城,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萧红楼缓缓抬头,盯住眼前人惊颤不已的眸子。
"萧楼主,也请……"廖碧城没想到这样就已经受了内伤,却还是咬牙回道,"不要忘记你答应碧城的事……咳……"
萧红楼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处在如此劣势下,这人还能有如此表现,竟然仰天长笑一声。
我答应过的?不强迫你吗?
我倒要看看,你能在我眼前做到什么程度!
极度的气愤似乎渐渐淡去,萧红楼放开廖碧城,竟然径直转身向裕福楼走去。赤裸的双足看似踩在干枯的落叶上,一步一痕,实则浅浅浮离,竟连一丝碎裂声也无。
"那小子在后面跟得辛苦,既然你担心他,就把他也带上吧。"
转眼间已走出十丈开外,声音却飘飘渺渺地传过来。
廖碧城正有些踉跄地将晕厥过去的闻人宣扶起来,听见他的话不由得一震,俯身看着闻人宣颈上青紫色的伤痕,眼中波涛汹涌……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七回 白云扼
"啊!——是你!"
日上三竿之时,裕福楼二楼茶座,重逢的两人不由得相视惊呼。
"你你……你是那个女人脸还爱爆粗口的……'不风雅公子'!"无字瞪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绿豆眼。
"你你……你是那个给我们下药的小王八蛋!"闻人宣气红了两瓣美人腮。
"你你……你又爆粗口!"无字伸着粉嫩的手指头对着他,手指尖儿竟还有几点芙蓉糕的细渣。
"你爷爷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管不着!"闻人宣别开他的手指努着鼻子凑过去,虽然嘴角开裂嗓音沙哑,气势却一点儿也没输了去,"上次你和那个大王八蛋暗算我们,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无怖只比无字年长两岁,二人容貌看起来也没多大年龄差距,他倒是"小王八蛋""大王八蛋"分得很清楚。
萧红楼从楼梯上翩然行下,今日换了一袭新衣,却还是红艳如火、宽大如袍,冬日虽寒,脂玉般的肩膀和胸膛仍在红纱间若隐若现,衬得绝美的容颜分外媚人。蓦然一笑,直教楼中的众酒客失了魂魄。
两人这么一吵,倒真有些回到红衣楼的味道。
祁冥月走在萧红楼身后,看见闻人宣也是一愣,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直好似即便此时出现的是当朝皇帝,她也只是斜睨一眼,如常走过去一样。
听他说得蛮横,无字也是一怔,恍然间好像看见那只一头蓝瞳红发的火爆龙,明明每次都争不过自己,却还是喜欢对着自己张牙舞爪,直好似有发泄不完的精气神,需要找他来排遣。
有一种情绪,叫思念……
"楼主。"廖碧城从闻人宣身后走出,向萧红楼躬身一礼,却并不制止闻人宣的"暴行"。
"咦?"无字惊叹了一声,走上前去盯着廖碧城的脸使劲瞧,"廖哥哥……"又看看闻人宣,眨巴眨巴小眼睛,"你和这个喷火龙的脸怎么了?"
祁冥月此时也打量起来,这才发现他二人的脸竟然都肿了一瓣……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萧红楼似笑非笑的脸色。
"你……你他妈管的着吗你?!"闻人宣下意识捂住肿胀的右脸,低头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廖碧城。
昨夜他被带回裕福楼,寅时时分才清醒过来,没想到一睁开眼睛廖碧城就给了他一巴掌,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开裂。
"你想死?你竟然想死!"
廖碧城竭力压抑着声音,却止不住微微颤抖,他忘不了生死一刻闻人宣望着他的眼神,似眷恋似诀别,更似放弃挣扎时无语的叹息。那一刻他几乎以为立时就要失去这个自己疼爱的弟弟,甚至不得已使出了连自己也唾弃的手段。
"闻人宣,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有本事追来就要有本事好好活着!"
"在我身边好好活着!"
直到现在闻人宣耳边还回响着廖碧城压抑的低喊,如同最美味的醇酒,激得他热血沸腾。
他会好好活着,活在十三哥身边,活在他最需要的地方!
廖碧城看了看他,目光平静淡然,一洗昨夜的激狂,手却在不经意间被人擒住,紧接着被带进一个散着淡淡天香味道的胸膛。
"怎么也不上药?"萧红楼将头凑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故意摆出这副样子让我心疼吗?"
廖碧城仰头对上他的眸子,褪下那层琉璃色的眼里波澜不惊。
——萧红楼,我看不懂你,所以,我会好好呆在你身边看着,直到全部看懂……
萧红楼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无字立刻会意,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膏放在他手心。
拉着廖碧城坐在自己膝上,一手揽着他的腰,萧红楼用小指挑了一点淡粉色的药膏轻轻涂在他脸上,一股淡淡的玉兰花香浅浅散开。萧红楼视线不移、动作柔缓,那样子像极了爱抚自己心爱的人。感到廖碧城瞬间僵硬又缓缓放松的肌肉,就愈加惬意,直把药膏擦得均匀细腻毫无瑕疵,即便是绣花也不过如此。
闻人宣暗暗捏紧了一双拳头,猛踢了身边的椅子一脚,狠狠咬牙坐下。瞥见萧红楼扫向自己的轻蔑眼光,闻人宣更是气得脑门子冒烟,却还是极力克制住了。
"哎呀别着急别着急,你也有的!"无字又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白瓷点漆的小瓶儿,用食指蘸了一点儿涂在闻人宣脸上。
"唔!……呸呸呸!这……这什么味儿啊?!"
闻人宣一蹦三尺高,几乎要被那股腥臭腐烂的味道熏得吐出来,低头看着无字手里那一坨乌漆抹黑的东西,嘴都气歪了。
"你!……你给我涂的什么?!"
给那个死人妖的药清香扑鼻,给我的却是一团狗屎!
无字诧异,特意将手指凑到鼻子跟前嗅嗅,"没错啊,就是这个!"忽闪着一双无辜的小眼睛,"你别看它样子不好、气味古怪,这可是取了南海尚好的紫金海泥调配的,我无字的堵门秘方!包你药到伤除,还有驻容养颜的功效呢!"
闻人宣看着他一脸药贩子的表情,禁不住干呕几声,急急忙忙退到后面,"行行行,既然那么好,你自己留着用就成!你爷爷我是个男人,才不会像那些不男不女的学什么驻容养颜!"
"啪!"
蓦然一声脆响,带着惊异惊诧惊怒打断所有嘈杂。
闻人宣倒退几步,右脸还残留着几点无字的特制药膏,原本白净平滑的左脸却立时现出一个清晰的五指印,隐隐肿了起来。
祁冥月从腰间抽出细长杆的烟斗,眯缝着眼睛缓缓点燃刁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丝丝灰色的烟,暗紫色的嘴唇缓缓开阖,语气平淡亦森冷"下次再胡言乱语,就让你那张小白脸变成黑的。"
不似恐吓,语气亦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只是说"今天阴天"一样轻易简单,却是吐着死亡的信子,将一片阴云当头罩了过来。
"阴风鬼母"祁冥月的阴风掌本就是隶属暗系的毒掌,"白脸变黑"就是毒入肌理,要置人于死地了!
从闻人宣出现到他与无字纠缠,祁冥月都未有动作,或者说她本就是存在感极弱的人。在红衣楼里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管事,出了红衣楼,她便只是萧红楼的贴身死士,"令出即行"是她的存在方式。而闻人宣那个"不男不女"的形容明显意有所指,祁冥月心有余恨,便不等楼主下令,出手教训他!
闻人宣毫无防备,被一个连气息都弱得几不可闻的人扇了巴掌,左脸登时如针刺般火辣辣地疼起来,一丝血线沿着嘴角蜿蜒而下,滴在脚面上。
"你!……"
若在往日,以他冲动的性子早就冲上去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即便折腾得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可是此次他是为了十三哥!经历了昨夜的变故他更明白冲动意味着什么,所以这个向来不懂什么叫"三思而后行"的莽撞小子竟然咬牙弯下梗住的脖子,压抑着说了一句——
"受教了……"
祁冥月微愣,由轻蔑转而若有所思地睨着他。
听到闻人宣的回应,廖碧城一直紧绷的神经此时才真的放松下来,萧红楼感到腿上之人的气息,轻笑一声缓缓凑近他颈间。
"我打算把这小子给月儿练功,你觉得如何?"
廖碧城盯着他的眼睛,只静静回了一句,"碧城谨记与楼主的约定。"
萧红楼挑眉一笑,一时满室芳华,幻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正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七个穿着兽皮的彪形大汉突然出现在楼梯口,如一堵土坯墙一样压了过来。
为首的大汉黑脸黑胡子,身高丈二,一身的腱子肉,敞开的衣服露出浓密的黑毛,衬得本就不怎么和善的脸愈加凶悍,直好似从冥府钻出来的修罗一般。
只可惜此时的大汉脸颊有伤,皮衣染血,发髻也有些凌乱,生生剪了三分戾气。
只见这个汉字站在楼里最敞亮的位置,喘息着扫视了一眼大堂,亮开嗓门大吼一声——
"清安寺的秃驴说,那个'天下第一淫贼'跑到苏阳镇里来啦?!"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八回 错西子
"清安寺的秃驴说,那个'天下第一淫贼'跑到苏阳镇里来啦?!"
黑铁塔发出洪钟一般的声音,不似询问倒像怒吼,直震得木制的酒楼吱吱嘎嘎晃动了两下。东墙角一只米粒大的蜘蛛被从屋檐上震了下来,在地上小心趴了片刻,见无人理会,立时蹬着十条小腿簌簌爬了上去。
酒楼里原本或是猜拳行令或是谈笑风生或是盯着美人不住流涎的酒客齐齐闭了嘴巴,望着大汉不明所以地眨着疑惑的眼睛。
廖碧城与闻人宣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萧红楼。
此题的"正主儿"萧红楼却倚着竹榻欣赏眼前这难得一见的一景儿,右手缓缓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眼睛却盯着一个坐在窗口的客人。
廖碧城警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一身布衣的年轻男子正和店小二忙活着将剩菜剩饭打包。
从客房里出来时他就仔细观察过,以他的经验判断,酒楼里的客人都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此时却发现,方才酒楼里嘈杂的时候,只有这个年轻人在一个人静静吃喝;而此时酒楼里安静了,却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动……
只是……这个"天下第一淫贼"……
廖碧城下意识又转头看萧红楼,哪知萧红楼也正在看他,廖碧城只觉脸上一热,萧红楼竟在此时凑过来吻上他的脸颊,似乎要证实他便是那"天下第一"的淫贼一般。
"格老子的!哥几个追了他有四天了!哪知道又让那小子跑了!"
几个大汉也不管酒客、酒倌怎么反应,背着打猎劈柴用的大刀斧子径直走进来,嘴里不住嚷嚷。
无字端着臭不可闻的药膏凑到闻人宣身边,似乎根本没瞧见那几个极可入药的熊瞎子,蘸了药膏小心涂在他脸上。闻人宣这次竟也没被臭得跳开,方才阴暗的眼睛也有了几丝活络气,只脸上的肌肉甚是古怪——想笑又笑不出,憋得辛苦非常。
祁冥月一斗烟抽完,纤细的烟杆在手中一转,便又加了新的烟丝进去,她在抽烟,那周围发生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你们都没听说?你们都没见着?"为首的大汉又扫视了一边,直看得人心里打鼓,"他妈的小白脸子还挺厉害,听说三十几个人抓他都没抓着!前几天还又干了一大票!"
找了个正当中的桌子坐下,几个人急不可耐地倒水喝,一个一身豹皮的大汉仰了仰头,似乎是要叫小二的样子,眼睛却瞅见坐在雅座上的萧红楼,登时惊得瞪圆了一双虎眼,嘴巴哆嗦了半天才吐出半句话——
"大……大哥!那个……那个人!"
"噗通!"
"咣当!"
廖碧城的视线刚与那个豹皮大汉对上,临窗的位置就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
原来,竟是方才靠窗的那个年轻男子推翻身边的小二——"噗通",抱着包好的吃食从窗口跳了出去——"咣当"!
"妈的!他在那儿呢!"
为首的大汉抄起板斧朝窗口狂奔过去,眼见着那男子施展轻功从街边掠过。
"哪儿呢哪儿呢?"剩下的几个大汉也围拢过去,一时间小小的窗口被挤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大汉刚想跨上窗栏翻出去,比划了一下似乎觉得二楼还是太高,又尴尬地把腿收回来,扳着几个兄弟的肩膀往外推。
"妈的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追!"
"是是!一定要抓着他!"
"不能让他跑了!"
"他妈的死淫贼!"
"抓着他一定给他阉了!"
"对对对!"
噗通咣当稀里哗啦……
七个大汉来"无影去无踪",只是在带翻了七张桌子八条椅子之后,消失干净。
闻人宣彻底呆住,张着大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无字挠了挠额角,不小心把药膏也涂在脸上;就连廖碧城也有些错愕,看着他们下楼的地方哭笑不得。
"淫淫淫……淫贼不是……"闻人宣僵硬地转身对着萧红楼。
"正主儿"扶着廖碧城缓缓起身,竟然伸开双臂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像极了一只刚睡醒的猫。
"怎么样?要不要和本楼主出去走走?"
"什么?"廖碧城疑惑地看着他。
萧红楼送给他一个倾国倾城的媚笑——
"走,本楼主带你们去见识见识'天下第一淫贼'!~~~"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九回 牵情锁(一)
"走,本楼主带你们去见识'天下第一淫贼'!~~~"
说完,萧红楼红衣一荡,再一看,人已经如秋天的红叶般翩然落上对街的屋檐。
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闻人宣更是被萧红楼那倾城一笑弄得一个头两个大,等反应过来,祁冥月已经随萧红楼追了出去。
廖碧城不语,只略点点头,伸手揽过无字的腰准备带他一起出去,却被人阻了一下。只见涂了一脸黑泥一般的药膏的闻人宣将肉嘟嘟的无字抢过来扛在肩膀上,也不管白玉小猪怎么扑腾,紧跟着祁冥月跃出去。
萧红楼红衣翻飞,好似插了一双翅膀,在冬日的冷阳下如同猎猎飞舞的火蝶。
萧红楼四人紧随其后,动作亦是迅捷无比,只看到一双在闻人宣后背不住敲打的小拳头。
五人从市镇行向远郊,方才那七个彪形大汉早已落在后面不见踪影,之前坐在窗口的那个布衣青年倒是渐渐从枯树林里现出身形。
青年轻功不差,但于他们四人却是相去甚远,似乎见后面无人跟踪,又或是体力不济,青年逐渐放慢动作,喘息了几口继续向山里跑去。
廖碧城皱了皱眉,和闻人宣点点头,随着萧红楼继续追下去。
又追了大约五里地,枯林子里豁然现出一座破庙。说它是庙,其实也只剩下一个残破不堪的围墙,勉强有个庙的样子。只见那青年又谨慎地四处看了一番,才反身钻进断壁残垣里,回手竟还关上破烂不堪的庙门。
萧红楼在院墙外面翩然落下,鼓噪的红衣轻柔地贴回身体,现出绝美的线条。
闻人宣在后面看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默不作声紧紧跟上,和廖碧城、祁冥月一起停在萧红楼身后。
"咳……咳咳……"无字被闻人宣像丢沙包一样丢下来,只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要勒炸了,一落地就开始拼命咳嗽。
"嘘——"已经将身子缓缓探到围墙缺口的萧红楼忽然回身,单指贴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指尖粉嫩,手臂莹白,衬在火焰般的红纱上,缓缓靠近水润的红唇——美人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是美的。
无字立即捂住嘴巴不敢再咳,廖碧城将手按在他背后轻轻拍打,闻人宣把牙咬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萧红楼背对着他们点了点手指,四人会意,皆是屏气凝神缓缓靠拢过来。
只见在围墙里侧唯一没有坍圮的墙角边,横卧着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伤者。说他是伤者,是因为那一身黑衣早已撕扯得破乱不堪,手臂胸口用来包扎的白布被血阴湿了好大一片。他长发披散、衣衫凌乱,虽然不见容貌,但也可想见,穿戴整齐时该有怎样的一段风流。
方才那个年轻男子正跪在一边,把他方才从裕福楼里带出来的吃食摆好摊开,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调羹,作势欲喂那个伤者。
假意到酒楼用膳,再将剩下的带走送出,倒是真能掩人耳目。只可惜还是因为心虚露了马脚。
他二人的面貌都背在后面,声音却是极清楚的。
"小何,你就吃一点吧。你放心,我回来的时候掩饰得很好,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
伴着那声轻轻的"小何",廖碧城感到身边的萧红楼似乎颤了一下,再感觉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你还来干什么?你不是滚了吗!"
"我没有!我是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谁要你假好心!你快滚吧!我是'天下第一大淫贼',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呵……"一听他这么说,闻人宣一直憋在嗓子里的那口气险些呼出来,所幸及时忍住,连站在一边的无字也忘记了咳嗽。
"我不信,我不信!"布衣青年突然喊了起来,声音里已带了哭腔,"他们造谣!他们骗人!他们故意污蔑你的!我不信!小何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是真的!全是真的!"
伤者翻身坐起,原本面向残墙的脸突然转了过来,吓得无字险些惊呼出声。
——只见那人原本周正清秀的左脸一片血肉模糊的烫伤,焦红的皮肉狰狞地向外翻卷着,脓水流到下颔直到颈项,仔细一看,那个烫伤的伤口上,赫然是一个"淫"字!
"你看到了吗?看到没有?这就是证明!我是淫贼,天下第一大淫贼!这样的人你还愿意要吗?会吗?!"
"不要这样……小何……"青年声音颤抖,已是哭了,"这个……我昨夜就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滚!咳……咳咳……"伤者嘶声大吼,身子一耸咳出一大口血来。
"小何,小何你没事吧?"男子紧张地扶住他的身子,左手贴在他后背缓缓注入真气,或许是因为昨夜疗伤损伤甚剧,他现在也是强弩之末,竟再无半点真气可渡。
"别管我了……咳咳……你走吧,清安寺的那些老秃驴很快就会到了……"
"不,我不走,他们冤枉你,我怎么可以任他们伤害你!"
"我说了那些都是真的!"伤者伸手抓住男子的前襟,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刘家庄的小凤是我糟蹋的,郭老三没过门的媳妇是我抢走的,就连清玉庵的小尼姑都是我强了的!这些都是我做的,你还想说什么?你还想救我吗?嗯?!"
伤者一口气说完,竟然拼着力气一把将男子推开,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无字眨巴眨巴眼睛,和闻人宣面面相觑——好笨的……"天下第一大淫贼"……
"不……我不信……小何……"
男子痛苦地轻生说着,似乎在寻求那一点点希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呵呵……呵呵呵……"伤者突然挺起身子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混合着脓血一起流进脏成一团的衣服。
"你滚吧!明年的今天,记得给我烧纸。"
"小……小何……"
却在这时,原本虚掩的破门被一股大力撞开,直好似来了千百人马,再看时来人竟然已到眼前!
男子来不及细看更来不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小何牢牢护在身后!
"小子,如果他真是十恶不赦的淫贼,你将怎样?"
男子惊愕地盯着面前这个美得雌雄莫辨的红衣人,颤抖的手摸像腰间的剑柄,却是再无力气拔出分毫。
"说!你将怎样!"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二十九回 牵情锁(二)
男子惊愕地盯着面前这个美得雌雄莫辨的红衣人,颤抖的手摸像腰间的剑柄,却是再无力气拔出分毫。
"说!你将怎样!"
"小彤快走!你打不过这个人的!"小何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是被人通缉的采花贼,而眼前这个人全身散发着诱人的艳色,却是要将人引向死亡!
这个红衣的美人自然就是萧红楼,他在墙外偷听二人对话,便在此时跃了进来,祁冥月四人紧随其后。
廖碧城见萧红楼听到"小彤"这声疾唤之后,似乎又颤了一下,眼色愈加深沉。
"说!"
萧红楼又厉喝一声,丝毫不管小彤的阻拦,伸手捏住小何受伤的颈项,只觉一身赤色一身戾气!
"呃……咳……"小何艰难地挣了一下,只觉一股大力索在自己梗嗓,却是再动不得分毫。
"小何!"
"既是十恶不赦的淫贼,就杀了他好了!"萧红楼声音愈加凄厉,神色却依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二指使力就要将小何的脖子捏断!
"不!你放开他!"
此时的小彤似乎定了心神,竟然走上前两步坚声道,"你放开他,他是我的人,要杀也是我来杀!"
萧红楼纤眉一挑,竟然露出一个极其柔美极其残忍的笑,"哦?你下得了手?"
"他背着我做了那么多龌龊事,我为什么下不了手?"小彤边说边把佩剑缓缓拔出,只听一声轻吟,银光熠熠的剑锋就架在小何脆弱的肩上,"你放手,让我杀了他!"
萧红楼双眼微眯,似乎对他的表现极为满意,竟真的缓缓收回修长的指,站在小何背后。
"咳……咳咳咳……"重伤的小何失去了凭依连站立都困难,但即便吐血,他也坚持着没有倒下,反而睁大双眼看着用剑指着自己的人。
"咳咳……好小彤,动手吧,我不怪你。"小何喘息得很艰难,却还是笑着,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脸上的伤,该是怎样一副艾美凄绝的图景,"记得,明年此日,给我烧点纸钱……"
说完,深深地看了面前人最后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闻人宣在后面看得目眦尽裂,恨不能立时冲上去用小斧劈了那个残忍至极的人妖,却在即将上前时被廖碧城拉住了。
廖碧城也在看,一动不动,却是看小何身后的萧红楼。
那一瞬光影寂灭,那一瞬痛入骨髓,他相信,自己并未看错……
冰冷的剑锋缓缓贴上小何惨白的脖子,在那里,泪水、血水、脓水交错横流,凄惨不堪,此时却凄美到让人叹息。
"小何,我知道,我知道你做了太多……错事,可是你知道吗?我……依然爱你……"
边说,边用剑锋挑起小何的下颔,似乎是想最后一次看清这张生动的脸。
"小何,对不起,是我不能保护你……"
话未终,意已尽!只见小彤右臂一震,挥起长剑在前方劈了个半圆,最后竟然旋回自己身边,狠狠削向自己的颈项!
他竟要自戕!
闻人宣自然看出他的剑势,要施援手却是来不及了,只能战栗着狠狠闭上眼睛!
"当!"
只听一声金石相撞的脆响,一切混乱蓦然静寂起来。
闻人宣一诧,喘息着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方才挥向小彤颈边的长剑已经断为两截,小彤茫然未醒地盯着手中的断剑,小何则大睁着双眼看着他。
"你……你个笨蛋!"
小何大喊一声扑向小彤,直扑得两个人一起栽倒在地。
"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小何竟然狠狠扇了小彤一巴掌,眼里的泪却止不住扑簌簌掉在他脸上。
"你个疯子!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你要死吗?你竟然要死!有罪的人是我啊!"
"小何,我……你别哭了……我……"
"你是要为我死吗?啊?说什么爱我,说什么我是你的人,为什么不早这么说!为什么直到最后你都只是选择为我去死!"
"对不起,我……对不起……"
"我不许你再这样……我不许!即便不能在一起,我也不想看见你死!你知不知道!"
"我不死,我不死了,你也不死……我们在一起……一起!"
"呵呵,一起……一起……唔……噗!……"小何双数捧着小彤的脸低声呢喃着,重伤的胸口一阵起伏,竟然喷出一口黑血来!
"小何!"
当下一只莹白得至于脆弱的手从小何身后伸过来,迅疾地点了几个穴道之后将他缓缓扶起。
"不要……求求你不要!"小彤大喊一声挣扎着坐起来。
"你要他死?"萧红楼将昏迷的小何扶正,在地上盘膝坐好。
"你……你不是……要杀他?……"小彤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吐出淤血才更易治疗,你不明白?"萧红楼抬起头悠然一笑,只一笑竟直似惊鸿照影、霞光耀月,便是青帝降临也不能得其神韵之一二!
"我……"小彤也被这一笑摄去了心神,可他更担心小何的伤势,只觉他唇边的黑血触目惊心。
萧红楼自然见到他的目光,竟然笑得愈加清雅,伸出右手缓缓贴上小何的背心。
"楼主!……"
"红哥哥!……"
祁冥月和无字齐声惊呼,面色有异,似乎想上前阻拦,萧红楼却只是全心疗伤。只见他光滑如玉的脸渐渐浮起一层粉艳的红光,盏茶的功夫,他整个人,连同小何都被笼罩在一片美极艳极的红霞里。
闻人宣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看着,甚至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廖碧城也在看,只是,他不看愣在一旁的小彤,也不看昏迷不醒的小何,甚至不甚注意那美得不似人间情景的红霞,他从始至终只看一个人。
那人此时正盘膝做在小何身后,左手在膝侧捏了个字诀,右手按在小何背后,他闭着眼睛,薄如蝉翼的眼睑轻轻掩住绝美的眸子,莹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泛起牡丹盛开一刹的颜色。随着真气运行,那流水般的长发在空中荡开美妙的波纹,宽松的红纱在热风里猎猎鼓动,在光芒万丈的红霞里,阖目危坐的萧红楼美如神祇!
廖碧城看着他,看着他追着即将被人迫害的"淫贼"至此,看着他在听到"小何"的轻唤时微微颤动的肩膀,看着他嘶吼出一句"如果他真是十恶不赦的淫贼,你将怎样",看着他轻柔道"吐出淤血才更易治疗",看着他清雅一笑,将手缓缓覆在小何背心……
他都看到了,却也什么都没看到……
陈双澄说"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未必是虚",他看到了什么,听到过什么?他不知道。
此时,只是一个人在救另外一个人,别无其他。
虽然,他隐约听到自己的心跳——只一瞬。
正在此时,庙门外隐隐传来一阵喧哗,隐约还有那几个大汉粗莽的声音,一直侍立在萧红楼身侧的祁冥月眼色一厉,抬头望向廖碧城——她看到了他眸子里的颜色,只是看不清切。
廖碧城将视线对上她的。
二人无话,却已有千言。
廖碧城,我敬你是个君子,千金一诺,倾城不换。
祁姑娘,我定不负你所托。
——不只为……承诺……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回 独不见(一)
日间在破庙,他们几人机缘巧合下遇见伤重的所谓"天下第一淫贼",萧红楼放荡不羁依然如故,竟使出"置之死地"的招数,逼小何吐出淤血,又运功助他疗伤。
廖碧城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由一个业火遍身的罗刹在一片醉人的红霞中现出神祇一般的光华,耀眼绝伦。
这个众人眼中的邪道妖人正在救人,救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如果他此时生气鼎盛功力充沛也便罢了,但廖碧城知道,此番疗伤,却远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他正处在修身练功的紧要关头,是神功承前启后的最关键时刻,亦是最脆弱的关口!
其实自启程之日起,廖碧城就仔细观察萧红楼的言行举止,确见他虽为摘星楼的一方楼主,生活起居却与常人无异,唯一的特例之处就是,出发至今已六天,而萧红楼除去饮酒饮茶,竟是粒米未进!不事膳食,他萧红楼莫不是要成仙了!
廖碧城心下狐疑,却不便明言,直至昨夜萧红楼在他一激之下内力暴涨,汹涌的气劲如同燃烧的熊熊烈火,灼得人睁不开眼,直似葬身火海一般。联想萧红楼拒五谷、练阴阳的做法,他这才想起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二十八星宿"的传奇。
五十多年前,晋殇王朝的江湖英雄逐鹿,群豪并起,其中,赤焰教的"二十八星宿"功力超群,看看有称霸武林,一统江湖之势。
赤焰教不仅在如今是传奇,即便在当世也是众人口中的神话,不只因赤焰教教首不是一人,而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天地"两人,更因他们武林独步、鬼神莫测的翳月神功和赤焰神功。
此教虽名为"赤焰",实则二十八星宿根据自己的武功修为,并分为冰、火两门。而冰火两门,又分别由"地煞星"别山和"天煞星"天下为首,二人各领门下十三人,同练神功,竟将"冰火两重天"合为一处,两功共进,同时达到神功的巅峰!"二十八星宿"一时炙手可热、霸势绝伦,江湖传说练成翳月神功便能称霸武林,更何况翳月神功和赤焰神功合二为一!
赤焰教势大,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武林,然天下事,自古便是分合无定,正当赤焰教即将登临武林绝顶之时,冰火两门却不知何由起了争执。小分歧终于引发了大暴动,最后竟至于冰火两门以地煞星和天煞星为首,相互厮杀起来!
纵横一时的赤焰教便如此分崩离析,不为外力所灭,却是自己将自己送上不归路。二十八星宿死的死、残的残,别山和天下生死不明,翳月神功和赤焰神功更成了武林的两卷历史,残破不堪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然,关于两部神功的传闻却是从未停断,只因它们皆是玄妙绝伦的武功绝学。江湖传言练成翳月神功即可号令天下,虽言过其实,却也并非毫无道理,二十七年前华倾臣便是凭借翳月神功之力建立七楚教,一时涤荡江湖、鲜有敌手。且武人身在武林,对武术绝学,任谁都有崇拜向往之心。
廖碧城浸淫武林日久,自然知道关于两部神功的传言。
正如赤焰教门下的分划,翳月神功主阴,即为冰,冰封寒涌、雪掣凝霜,神功练至七成,便有化羽为雪、冻剑成冰的功力,若是将掌力发在人身上,只怕五脏六腑都要瞬间冰结!而赤焰神功主阳,即为火,火烧焰斥、热风燃疆,练成七成功力,竟可以将内力化为烈火,若是将内力灌注于掌上,被击之人瞬间即可被烈焰灼伤,体内更如岩浆滚沸,命丧当场。
然,过犹不及,至极即反,翳月神功和赤焰神功虽然霸道狠辣,却也有致命的缺点。天地合一,阴阳二分,世间万物皆有阴阳,唯有阴阳调和才能温和平缓,绵延悠长,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而赤焰教门下二神功,却打破了阴阳调和的基准,取之一极,力求延伸至无限,如此,就如冰火两门各不相容一样,必将步入歧途。
所以,神功修炼至七成就是一道至为紧要的关卡,当此之时,自身必将收到功力的冰火反噬。修炼翳月神功者,每月十五,也就是至阴之日,感天地之阴气而全身冰寒,症重者,甚至会肢体冻结如冰,遭受冰刃袭身之痛;修炼赤焰神功之人,却因自身阳气过盛而无处发泄,唯有在寒冬酷暑两极之季辟谷修炼,修满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缓解热毒侵体。
辟谷,即"绝五谷",又称"却谷"、"断谷"、"绝谷"、"休粮",乃是道家养气修身的一种途径,断绝五谷、不事饮食,以期达到清除体内秽气、返老还童长生不老的目的。而修炼赤焰神功之人辟谷,却是要排遣体内过盛的阳气,减少功力反噬,以求功力精进的手段。
廖碧城既知萧红楼绝膳食的做法,又见他内力狂躁之时的种种表现,自然明白,眼前这个被武林人士称为魔道妖人的人,修炼的竟是失传已久的赤焰神功!而现在的萧红楼,竟正处在冬日辟谷修炼之时!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回 独不见(二)
廖碧城既知萧红楼绝膳食的做法,又见他内力狂躁之时的种种表现,自然明白,眼前这个被武林人士称为魔道妖人的人,修炼的竟是失传已久的赤焰神功!而现在的萧红楼,竟正处在冬日辟谷修炼之时!
廖碧城虽然知晓得并不详切,却也知辟谷修炼之凶险,辟谷讲求吸取万物之灵,然断绝膳食又哪里如此简单!在这四十九天之中,修炼之人不仅身体逐渐无力衰弱,若是强行动用五成功力,或是长时间动用真气,更有力崩气竭之危!此期若是安然度过,自然使神功有所精进,但只要稍有差池,就要受烈火焚身之痛,以至于走火入魔、功废人亡!
处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他竟然不顾安危,出手救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为什么?
之前的厉色相向,无非是为试炼二人的至真深情,如此用心良苦,为什么……
廖碧城心中一阵思绪纷扰,连萧红楼何时收功也不知,再看时,无字已经奔到萧红楼身前,手中拿着一粒赤红色的药丸。
"红哥哥……"无字的声音有一丝细小的颤抖。
萧红楼将脸色已见红晕的小何交到小彤怀里,看着无字皱巴巴的小脸含笑抿唇,竟像是个撒娇耍赖的孩子,"字儿,这药可是苦的,你怎么补偿红哥哥?"
无字一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丸,咬紧嘴唇喘息几声,竟把药丸含入口中,再抬头已是满脸红霞,紧紧闭合的眼下,长长的睫毛如蝶翅般脆弱地颤抖,整个人都好似一朵欲开还羞的娇花!
萧红楼双眼微眯,似乎被眼前的景致幻花了眼睛,贪婪地欣赏半晌,才俯身抱住无字小小的身子,狠狠吻上那娇柔的唇。
情韵无限,极尽缠绵,脆弱的药丸在二人舌尖融化,分不清入了谁的口。
小彤和闻人宣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祁冥月解决了清安寺的和尚,提着染血的烟杆方才赶到,见此景只是低眉垂目站在一侧,廖碧城却是看着萧红楼较之疗伤之前略为苍白的脸,若有所思。
一吻方毕,无字双颊似火,小心扶起萧红楼,却不能放过自己似的,狠狠咬着略微红肿的下唇。
萧红楼此时已经无碍,却任由无字扶着,有意无意睨了一眼还在出神的廖碧城,转身对着呆愣在一边的小彤。
"卞小彤。"
小彤一惊,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个人……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萧红楼却好似看不见他惊诧的表情,温柔一笑,声音却带着三分不容忽视的霸气,"回去告诉令尊,中原的事,他还是不要过问为好。"
"你……你怎么知道?"宕鸢岛本就行事诡秘,自己出岛更没有外人知晓,这个人为什么知道自己的来历?还有父亲……
"你手中的合鸢剑,你腰间的淬火玉佩,你竞陵功的身法,"萧红楼语气平淡,将原因缓缓道出,眉间染了几丝倦意,"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只将我的话带给你们岛主,明白吗?"
卞小彤缓缓点头——即便不知道这人的身份,但是,他在最危急时刻救了小何,更救了他,那他便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宕鸢岛少岛主卞小彤,谢侠士救命之恩!"说完,屈身下拜。
侠士?
呵……
"你不用谢我,是你自己救了他。"
萧红楼神色淡然,回想方才他为心爱之人舍命的作为,瞳色幽深的眸子里似乎染上莫名的情绪,又似乎,一片荒芜。
言尽于此,似乎已无须再说什么,萧红楼揽着小字的腰转身走向破庙庙门,却在经过廖碧城身边时微微停了一下。
廖碧城看着他,他亦俯视着廖碧城的眼。
"从何时开始?"
萧红楼被廖碧城问得愣了一下,随即嫣然一笑,恰如月华流瓦、银屏泻玉,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
唇齿开阖,声似垂弦,只听萧红楼用低沉的声音道:"正月初七。"
正月初七!
竟是他们出发的时间!
廖碧城已然明白萧红楼修炼的功夫,依照他现在的行事,自然是问"从何时开始辟谷修炼"。而萧红楼亦明白廖碧城的思量,便依样回答。
正月初七开始辟谷,一共需要四十九天,而此段时间,正是他们从徽州赶往凤凰山的时间!这一路艰难凶险,岂是言语能形容!
这个人……这个人他何其任性,何其任性!
廖碧城盯着萧红楼毫无瑕疵的笑脸,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气来,毫无缘由,更毫无去向。
廖碧城心绪不宁,再抬眼看时,萧红楼竟已经抱着无字翩然行远——耳边若有似无地回响着他喃喃的低语。
——是什么呢?
他……说了什么?
为什么听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
十日后,卞小彤携何苗回到宕鸢岛,才知道救了他们的竟是当今江湖魔道妖人萧红楼,庆幸之余也有几分感慨。
十一日,宕鸢岛卞毅岛主向少林主持慧曻递交辞帖,言明,不过问中原武林纷争。此是后话。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一回 西沙旧
"沧浪舟,枝枝柳,月照宫娥下小楼。风吹铜铃跫蛩响,一字一花一点头。西沙旧,赛东瓯,闲来谁买钓诗钩……"
日渐明媚,朝阳遍洒,尚未束发的少年坐在池塘边,赤裸的脚丫拍打着碧泠泠的池水,溅起一朵朵晶亮的水花。
池水澄澈,青莲摇曳,映得少年本不十分俊美的脸颊增了几分颜色。
池塘的这边,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望着他,过于宽大的衣服让他显得有些狼狈,脸颊上的细小伤口显示着他承受的训练的艰辛,眉宇间虽然已有了一抹英气,却仍是一副故作成熟的奶娃娃样。
"好听吗?"池塘边的少年冲小男孩招了招手,"告诉你哦,这是一个玉一样的娃娃写的!玉一般的小人儿,玉一般的词儿~~~"少年笑得一脸宠溺,"知道吗,他只比你大一岁呢!"
小男孩别扭地动了动脖子,有些不习惯少年如此明媚的笑脸——他知道少年总是很辛苦,有大本大本的《歧政》、《论风》、《国策》(注1)要背,还要练习很难很难的刀法,因为毕灵山说,于千军万马之中,能保护自己的,只有手中的刀。
所以少年是不快乐的,至少,此前他从未如此快乐过。
现在看见他这般毫无瑕眦的笑脸,小男孩咬了咬嘴唇——他觉得不舒服,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
"你知道吗?那孩子有个和他一样可爱的名字,"少年笑弯了眉眼,"小虫,哈哈~他竟然叫小虫!~~~"
小男孩抽了抽鼻涕,抱着手里沉重的铁剑向前走了一步,刚张了张嘴,却听少年又欢快地说——
"那个娃娃啊~~~明明只有那么一点儿大,却总是一副很臭屁的大人样儿,"少年轻轻摇头,望了一眼池中仙子一般的荷花,缓缓转过身子,对小男孩说,"你知道吗?他叫我'小荷',小荷呢!~~~"
小荷。
小荷……
蓦然睁开眼,廖碧城尚不知身处何时何地,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刺痛,气息卡在喉咙里呼不出来。
夜深,月静,黑幢幢的客房里似乎只有他一人,和一地支离破碎的清辉。
明朗的阳光不再,明朗的笑脸不再,此时此地,他只有他自己,和一个自一片废墟中剪出的梦境。
小何
小荷……
他记得他听到那一声轻唤时微微颤动的肩膀,他记得他为小何疗伤时眸中荒凉寂灭的表情,他记得,他凝视自己的脸,眼里却没有自己的倒影……
——恍然如梦,恍然梦醒。
"尘儿,你知道吗?我亲手杀了那个孩子,那个……玉一样的孩子……"
容貌英俊的少年浑身是伤,遍身染血,不住从口中涌出的血宛若魔鬼,正将少年的生命一丝一丝无情抽离。
已长得和他一般高的男孩颤抖着手捂住他不住流血的伤口,手上脸上身上也尽是粘稠的血,眼里却无泪,泪已干……
"我杀了小虫,杀了……我的小虫……"
滚烫的泪水流过少年灰白的脸颊,和着鲜血留下灼伤的痕迹,埋进身下脏污的土里。
"尘儿!"伤重的少年蓦然抓住男孩的手,大睁的眼睛似乎还在不甘地望着天边的某处,唯一执念,"尘儿!如果小虫他还……我……替我……替……"
言未竟,曲已终,重伤的少年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带着即使死亡也冲不淡的痛,缓缓闭上眼睛。
天地静默无声,唯有桌上的烛台光影,在月下一寸一寸地长,一寸一寸的瘦……
廖碧城在黑暗之中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这张脸曾经稚嫩、曾经貌不惊人、曾经留着总也数不完的伤口,而今,却越发像那个人了……
小彤
小虫……
为什么才发现声音的相似?
他记得萧红楼经过他身边时说的话了——不是没有听见,或许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听不到、想要忘记……但是此夜,在荒寂无人的夜里,他只有自己,他只有噩梦一样的记忆。
——他躲不掉了。
"谁来救……我的小荷?"
谁来救我的小荷?
我的小荷……
呵,呵呵呵……
廖碧城在空旷的夜里笑到呛咳,咳得渐渐湿了眼眶。
你知道吗?你的小虫没死,你玉人儿一般的小虫没有死。你的小虫已经破茧而出,成了当世武林闻风丧胆的一方霸主!
你知道吗?
知道吗?
哥哥……
注1:《歧政》、《论风》、《国策》此三本为晋殇国取士之人必读的教材,相当于众所周知的"四书"。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一 往事不堪忆(一)
潇潇木叶零落尽,漏声永,菊花瘦。千古江山,几度秋……
晋殇国建旗二十六年冬,兵部尚书毕灵山府里的马厩里,一声小小的啼哭挣扎着打破了凌晨的静谧,一轮苍白的太阳在东天艰难地上升,映亮了积蓄了三天的大雪。
毕尘,毕灵山的十四子,就在这样一个雪霁云开的清晨诞生了,虽然,没有人会替他记得这个日子。
毕尘的母亲方瞳是毕灵山的四夫人,相貌不十分出色,出身却是极好的。她原是当朝缪皇后的亲侄女,受尽了皇室荣宠,金枝玉叶,金屋之娇。只可惜一年前缪皇后弄权干政,被当朝皇帝肖寿打入冷宫,连带着缪家亲眷全部受到打击,方瞳自然也免不了受牵连。毕灵山为避嫌,自然冷落了这个本就不十分满意的四夫人,只因她已经怀上了自己的骨肉,才没有真正绝情,将他赶出毕府。
所以,毕尘的出生,没有什么幸或不幸,只是,根本没有人在意。府里的下人不会将他当成尚书公子,毕灵山更是不许,因为,他不配。
方瞳在毕尘两岁时,就因为身体过于衰弱而早早离世,小毕尘被看管马厩的马夫养到四岁大,毕灵山才终于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但并不是为了补偿亏欠他的父爱,而是,他毕灵山最疼爱的长子毕荷需要一个贴身护卫。
毕荷是毕灵山与大夫人肖岚缨的儿子,亦是毕家的嫡长子。肖是国姓,肖岚缨乃是当朝太子肖建的同母姐姐,当今国君宠爱的三公主,毕荷身份之尊,自是无人能比,加之毕荷从小聪明伶俐博文强记,毕灵山自然对他宠爱有加,以至于其他几个儿子都入不得眼去,更何况生在马厩里的毕尘。
选中这个最不济的儿子当毕荷的护卫,其实也是拜机缘所赐。
此前毕灵山带着毕荷在家丁护院里选护卫,为的只是让儿子选中他最得意的人手,不想毕荷在众多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年里挑了几个来回,最后竟挑中在马厩里看着骏马打响鼻儿笑得拖了一脸鼻涕的毕尘。
毕灵山原本看不上那个比自己爱子小了许多的娃娃,可又不想逆了爱子的心思,只好把马厩里的马夫叫来问询。此时他才知道,那个脏得像滚了烂泥的马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娃娃,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已经四岁了……
当下毕灵山就决定让毕尘跟着爱子,不为别的,只因亲兄弟,总要比外人来得安妥些。
于是这个只有四岁大,身高刚够两尺的脏娃娃,就进了毕荷六进出的大院子。
第一次见到毕荷时,毕尘对他这个人是没什么印象的。只因为毕荷命人准备了一大桌子好吃的东西,而他坐在热气缭绕的桌子后面,毕尘看不见他,只看得见满桌子的菜肴。可是当他伸着小手,准备抓桌子上那个最粗的鸡腿时,桌子后面那人却发出声音,让下人带他下去清洗。
清洗是什么?
只有四岁大的毕尘不懂。他只知道,那个人不让自己吃鸡腿。
后来,他被几个侍女洗得干干净净香香喷喷回来,桌子上的东西却全撤下去了,他不由得一阵失望,觉得自己似乎又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桌子后面的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欣欣然端了一个有精巧花边的白瓷碗蹲下身子喂他。
"本来想给你多弄些吃的,可刚才乳娘说,饿久了的人不能暴食,所以,哥哥喂你吃粥好不好?"
毕尘没仔细看这个人,更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只呆呆地盯着眼前这碗比现在的自己还香的粥,随即伸出手抓到自己手里,直接倾了碗倒进自己嘴里——一定要快点吃掉,刚才的鸡腿换成了粥,再不吃完,粥也会没了的……
"别呛着,慢点,哥哥还有……"
说是这么说了,可毕尘也只吃了两碗,原因还是什么不能"暴食"——天知道他从来没"饱食"过……
吃完了粥,毕尘习惯性地用袖口蹭嘴巴,却被眼前的人捉住胳膊,用一方散着香气的丝帕小心地揩了揩嘴。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听到娃娃主动说话,毕荷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你是我弟弟,我是你哥哥,明白吗?"
"哥哥……是什么?"
"就是……"毕荷俏皮地眨眨眼睛,"能让你洗澡,能给你粥喝,能让你穿暖的人~~~"
毕尘想了一下,眨眨眼睛,"真的能吗?"
"当然,哥哥说话算数。"不仅这些,还要让你读书习武,让你健康长大,让你和其他孩子一样……
"那好,"毕尘像作了什么决定似的点了点头,"我是你弟弟,你是我哥哥。"
自此,原本无父无母的毕尘有了哥哥,以一个侍卫的身份住进了毕荷的未明居。
不过,毕尘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此事之前毕荷就知道了这个他弟弟的事,也正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世,毕荷才决定想办法把他找到身边。自己的十二个弟妹都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唯有这个孩子被遗弃在马厩里,他怎么会不心疼!既然父亲母亲都不能接受他,那就让他来疼爱他!
所以,自打毕尘住进园子,毕荷就想方设法让他住好的吃好的,甚至以培养侍卫为由,向父亲毕灵山请了家中最好的武师教他武艺。没想到毕尘真挺有天赋,仅仅一年就将最基本的套路练出几分样子,比家里同龄的弟弟强出许多,这也更让毕荷深感欣慰。
在尚书府,白日里两人是主子和侍卫的关系,夜里却是同卧一榻,抵足而眠,十足的兄弟情分。毕荷的生母肖岚缨再没有为毕灵山添子嗣,因为他是嫡子的关系,又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好相处,反而是这个比自己小了八岁的小弟弟最得他心,两人逍遥自在地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两年时间,光阴改变了他们的样子,情感在心中烙上抹不掉的刻痕。
只可惜好景不长,毕尘五岁的时候,十三岁的毕荷被父亲派到太子肖建府里做皇长孙侍读,被留在黄长孙身边不得轻易回府。感情深厚的兄弟二人怎忍心分别!但父意难违,毕荷不得不离开家住进太子府,为此毕尘还大病了一场。
他恨,他恨自己,恨自己没有练成武功,不能成为哥哥身边真正的侍卫,不能跟他一起,一分一刻都不分离。
可是他并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毕荷走后,毕尘练功越发刻苦,卯时起,几乎要到亥时才睡下,一天将近八个时辰,有时候夜里还要起身打坐。武师知他有根骨,就对他愈加严苛,五岁的孩子每日都练得筋疲力尽,胸口胳膊,甚至脸上都留下数不清的伤口。
所幸毕荷走前与下人关照过,要好好对待这个"侍卫",所以毕尘才能安心练功,才没有受过别院孩子的欺负。
一个月后,毕尘终于盼到毕荷回家省亲的日子,可那个离开未明居还一脸悲凄的哥哥,竟然兴冲冲地与自己说起他遇到的那个孩子来!
"小虫,他竟然叫小虫!"毕荷笑如碧荷,一脸的宠溺一脸的幸福,"玉一般的娃娃,玉一般的小虫呢~~~"
毕尘觉得这样的哥哥很陌生,那种笑容……飘渺得有些神奇,虚幻得像一个梦境……
"你知道吗?那个娃娃答应我,要在园子里种一池荷花!呵呵,他说,每次见到荷花,就都会想起我了……"
毕尘望着坐在荷花池边的毕荷,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哥哥正在远离自己,他想说不要,他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他做不到……
他只是个弃子,他抢不过皇长孙,他抢不过那个……玉一样的娃娃……
哥哥,你想我了吗?
哥哥,咱园子里的荷花也开了,我……每日都见着……
哥哥,我想你了……
只可惜,看着毕荷的笑容,毕尘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剑上还滴着自己的血。
——要练得更厉害,要练得更厉害才行!有了武功有了力量,才有能量保护哥哥,这样哥哥就不会再走了,就可以保护哥哥了!
小小的毕尘在心中发誓,要练成绝世神功保护哥哥,要那样美丽的笑脸,永远……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一 往事不堪忆(二)
光阴荏苒,刹那千年,岁月将荷花池里的花苞一次次点红,又一次次吹落,转眼,已过了六年。
当年拖着鼻涕、还没有一柄剑高的娃娃已经长成十一岁的小小少年,因为学习得分外刻苦,所修习的又是穿自皇家的正统绝学,毕尘的功力远在毕灵山其他儿子之上,相信除了毕荷,毕家早已没有他的对手。虽然就连毕灵山自己,都不会承认这个儿子。
这一年,是建旗三十七年,荧惑守心,星有异象,西北高地的随风十二州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灾,晋殇朝廷内外阴云密布,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建旗三十七年六月初八,当朝元首户部尚书蒋自成被查私吞救灾白银三百万两,当朝皇帝肖寿一气之下蒋家九族诛尽。蒋自成连同其党羽皆被人暗杀于狱中,凶手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且,如此大的一笔款项竟然不翼而飞,查不到半点去向!
然,虽说蒋自成等人虽未能提供线索,朝廷上下已有众多非议,只因蒋自成便是太子党的中流砥柱,他的作为,怎能与太子毫无干系!
自此,看似平静无波的晋殇朝廷人人自危,皆不知这天下最终要落到哪个的手里。
建旗三十七年十月初三,已在家中闭门不出近三个月的太子肖建,接到当朝皇帝肖寿的圣旨,竟说他私通奥森国,以三百万救灾款贿奥森国国军,要逼宫继位!皇上大怒,要将太子押往大理寺三厅会审!
肖建吓得立扑于地连声喊冤,前来押解的官员进府搜查证据,竟当真在书房内找到太子与奥森国兵宰的书函,当下对照笔迹,无有一分不吻合。肖建大惊失色,即便真有冤情此时也是有口难辩,只有吩咐家丁好好照顾两个儿子以及众多女眷,随押解官赴大理寺受审。
一时间,原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子府门可罗雀,与太子党有关的朋党官员杀的杀,贬的贬,更有舍命死谏的老臣,在城门外撞破头,命丧当场。
建旗三十七年腊月二十九,太子府的荷花一夜盛开,序属隆冬、万物枯残,人事凋敝、风光不再,荷花倒是不管人的脸色,兀自红粉婧妆,雪中傲立,妖异媚人。
建旗三十七年腊月三十、除夕,一把大火从太子府西厢房燃起,之后火势愈演愈烈,蔓延至整个府邸,守城官兵极力扑救却毫无作用。太子府一百三十二口,连同皇长孙肖崇、太子次子肖岚尽皆罹难。大火连烧了两天两夜,昔日繁华豪奢的府邸化为一片焦土,最后只有府中的荷花得以幸免——艳比朝霞的荷花支棱着硕大的花朵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明媚如许、妖娆如许,直让人觉得诡异非常,自此五年,京城无人敢再种荷花。
此前毕尘一直在家中修炼,似乎除了练功没有其他事可做,所以直到望见东南方的天际那一片火红,他才隐隐约约感到莫名的心悸。
建旗三十八年正月初一,太子府大火还在熊熊燃烧之际,一身刀伤烧伤的毕荷被家丁救回家。
看到瘦弱不堪奄奄一息的哥哥,毕尘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仿佛那些刀伤烫伤都烙在他的身上,直刺到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可是心急如焚的毕灵山和肖岚缨根本不让人近前,他只是个小小的侍卫,连给他站的地方都没有。无奈之下他只有夜里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悄悄来到哥哥床前,没想到他一进来毕荷就醒了,瞪大一双如火般燃烧的眸子盯着他——
"尘儿,我杀了小虫!我亲手杀了小虫!我……我……啊!——"
伤重的毕荷登时狂躁不已,抓住毕尘的胳膊嘶声大吼,闻声而来的毕灵山一掌将他打到一边,又和家中的医师忙乱起来。
毕灵山是武人,那一掌打得丝毫不留情面,毕尘被打到吐血却不觉得痛,他只盯着床上发狂般嘶吼的人,心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此后毕尘还是找机会偷偷去看哥哥,可是毕荷每次见到他都会发狂,瘦弱得如同一张白纸的人竟每次都在他的胳膊上留下深深的伤口。毕灵山知道以后更加不许他靠近毕荷,甚至如果不是因为他功夫上有些造诣,早就将他赶出毕府。
毕尘无奈,只有暗中小心探视,虽然每看一次,心就愈加痛苦一次。
此时,他已基本知道毕荷发狂的原因,他口中玉人儿一样的"小虫",或许就是皇长孙,也就是皇太子的长子肖崇。他说他杀死了"小虫",如此看来,定与太子所谓通敌被俘有莫大关联。
可是,毕家——他从不把毕家当作自己家——本属太子党,毕荷的母亲就是太子的亲姊,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毕尘并没有思虑太久,因为更大的变故就要来了。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一 往事不堪忆(三)
但是,毕尘并没有思虑太久,因为更大的变故就要来了。
建旗三十八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关押在大理寺待审的太子肖建得知太子府一夕之间夷为焦土,气急攻心,吐血而亡。
因太子通敌而被牵连的太子党羽有三十六人,皆是位高权重的人物,皇上因太子新丧心有痛悔,虽多有赦免,却也让隶属太子党的官员大受打击,兵部尚书毕灵山不在此列。
建旗三十八年二月初二,立春刚过,春寒料峭,皇宫突然传出久不问朝政的皇次子肖仁出面举证,言明太子通敌实属受人诬陷,刚刚平静了三个月的晋殇朝廷又迎来了一次残酷的血雨腥风。
其年二月,毕家上下人心惶惶,就连一向老成持重的毕灵山也坐立难安,平时每天都要去看望狂病未愈的爱子,这几日也不再去,而是暗中打点府上的财务,似要落荒而逃一般。
毕尘自是不关心这些,若是没有毕荷在,他或许早就离开毕家闯荡江湖去了。可是他放不下他的哥哥——自从受伤回家之后,毕荷一直疯疯傻傻,状若痴狂,无论谁都唤不醒他。
趁着毕灵山不去未明居的当口,毕尘又偷偷来到毕荷床前。此次毕荷似乎预感到什么似的,见到他竟没有再发狂,只用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毕尘的脸,喃喃道:"小虫,我就来看你,就来看你了……"
"哥,为什么你总把我看成小虫?"毕尘抓住他的手,声音有一点冷。
"为什么?因为……因为你和他很像啊……"毕荷难得思考了一下,眉头微皱。
"很像?"毕尘声音冷硬地问,"他是皇长孙,我只是个弃子,哪里像?除了年纪相当,哪里像?"
"哪里……哪里……"毕荷眼里似乎蒙了一层纱,语气愈加迷惑,"我……我不知道……"
毕尘看着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里又疼又苦,突然抱住他瘦弱的身躯凑上前,"哥,你再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你到底是把小虫当成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了小虫!我才是你弟弟,我是尘儿!你看清楚,看清楚!"
"小虫……尘儿……"毕荷被拉痛,直觉地躲避毕尘的手,听着耳边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身体不住哆嗦,整个人都缩成一团,"不……不!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哥!我才是你弟弟,我想你啊!我……"
"不好了不好了!二少爷,不好了!"
毕尘正红着眼睛逼视着毕荷不住躲避的眼睛,未明居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声。
毕尘急忙将毕荷护在自己小小的怀里,转头看去,见是一直伺候毕荷的乳娘,这乳娘心地善良,对自己也是极好的。
"怎么回事?"
"不好了十四少爷,门卫老丁说,二皇子指认八皇子就是陷害太子爷的幕后黑手,可八皇子一口咬定是咱们毕府上的人策划的这事儿,现在要来抓人了!"
"八皇子?毕灵山不是皇太子的人吗?"
"您还不知道啊!这下人早就有流言了,说是咱老爷暗中归顺了八皇子,照现在这架势,保不齐就是咱老爷暗中害了太子爷啊!"
竟然是这样!
难怪太子党手牵连时毕灵山能安然无事,难怪毕荷一直说是他害死了小虫……难怪……难怪!
……不对!
毕尘瞬间一个激灵,低头看看伏在自己怀里不住发抖的毕荷,只觉一盆冰水兜头而下。
——杀了小虫的是毕荷,潜入太子府的还是毕荷,那么伪造证据,诬陷太子的……还是毕荷!
"乳娘,快!收拾些银两,我们现在就出府!"
"出……出府?我……我们去哪儿啊?"
"别问那么多了,快收拾!我们没时间了!"
"哎……哎!"
毕尘急喊一声,抓起床边的衣服就往毕荷身上穿,急切之也顾不得是不是弄痛了他。
毕荷哆嗦着盯着他的眼睛任他摆布,就像一个失心的木偶。
"哥,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会保护你的,信我,信我!"
"十四少爷,衣服……衣服要不要……"乳娘抱着个包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不要了,来不及了!"毕尘背过身将毕荷背在肩上,十一岁的肩膀还承受不住如此的重量,可他还是咬紧牙把他牢牢地背了起来。
"我们……"
"咣当!"
毕尘刚把毕荷背牢,未明居的大门就被一股大力撞开,一瞬间闯进来三十多个禁卫军打扮的人,为首的竟然是毕灵山!
"你在干什么?把人犯放下!"
毕尘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穿着朝服一脸道貌岸然的人,即便是被他抛弃被他利用他都没有如此恨多这个人——对,他恨,他恨自己怎么没有早一点为了母亲杀了他!
"毕灵山,他是你儿子!"
毕灵山一愣,盯着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儿子,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大任之前,自然要大义灭亲!他敢做,就要敢承担后果!"
"说得好!"毕尘把毕荷牢牢锁在肩上,"可若是毕荷计谋得逞,受益最大的人是谁?难道是他自己不成!"毕尘盯着毕灵山身后的禁卫军统领,"你们有么有想过!"
"大胆!"
毕灵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竟然不理会身边的禁卫军,运起功力瞬间移动到毕尘面前,双臂一阵竟然一掌拍向毕尘胸口!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一 往事不堪忆(四)
毕灵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竟然不理会身边的禁卫军,运起功力瞬间移动到毕尘面前,双臂一振竟然一掌拍向毕尘胸口!
毕灵风本就从未把毕尘当作亲子,此时更是生死关头,这一掌下去竟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毕尘双臂在身后托着毕荷的身体,这一掌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正想运气全部内力硬接这一掌,哪想到本来一动不动地伏在自己身后的毕荷猛然一使力,竟然借着他托着自己的的胳膊将身体绕到他的前方,以后背硬生生地接下毕灵山的一掌!
"哥!——"
"小荷!——"
毕尘大叫一声,伸手想接住毕荷吐血软倒的身体,哪知道禁卫军趁此机会一呼而上,几刀就将他逼离毕荷三丈远处。
"哥!哥!——"
毕尘高声喊着,直欲把心肺也喊出喉咙,面对十几个禁卫军左冲右突,一瞬间就伤得遍身猩红!
"小……小荷……"
毕灵山举着自己染血的手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儿子被禁卫军架起来。
"不要叫这个名字,你不配。"
毕荷吐出一口血,恢复神智的他眼里一片清冷,似乎,还有……解脱的味道……
"哥!——"
毕尘见毕荷被人架起来,急得疯了一般,竟然不顾刀剑迎着刀锋硬闯!
十几个禁卫军被他砍倒了六个,余下的人出手愈加狠辣,再不留半分余地,怎奈毕尘拼了性命,竟还是一分也不能靠近,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毕荷被他们带走,而自己,则满身是血倒在尘土中。
三天后,重伤的毕尘清醒过来,睁开眼就看见乳娘满是泪水的脸,但是他没有哭,而是忍着伤痛,趁夜色朦胧带着佩剑来到毕府最卑贱的下人住的院落。
毕尘虽然只以一个侍卫的身份住在未明居,但是从小遭受的磨难就让他明白,要想守护好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仅仅一个人、仅仅有一点武功是不够的。所以在这六年时间里,他动用自己仅有的能力,笼络了十几个下人侍卫,他们大多出身低贱,毕尘亦是从他们那种生活走过来的,自然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所以这十几个人都是死心塌地跟着他,能为他效死的人。
原本是打算保护毕荷用的,没想到竟然还是迟了一步,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陷害太子一案牵连甚广,涉及此案的人自然不会那么快审判行刑,所以十三天后,他和手下的几人商量妥当才赶往大理寺狱,打算将毕荷劫出救走!
救人当日一切都很顺利,似乎没有人想到竟然有人胆敢在皇子脚下的大理寺劫人,所以守备异常松懈,一行十七人用了点迷香,竟然顺利潜了进去。等到了大狱之内,他们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天牢之外守备如此不堪一击,因为只要是被关进这里的犯人,就没有几个能活着出去!
此次皇上对陷害太子一案审判甚严,压根就没打算放这些人出去,所以只要是涉及此案的,一进天牢就给上了大刑,即便有人来劫狱,救出去的也不过是一具尸体!
看着天牢里血肉模糊的犯人,毕尘只觉胸口被刀剜了一般的痛,全身上下未愈合的伤口都叫嚣起来,直欲把人撕裂!
"尘儿……"
天牢深处,一声虚弱却熟稔的呼唤唤回毕尘的神智,毕尘拔起脚朝那个被打得体无完肤的人奔去,想抱住,却发现连能触手的地方都没有……
"哥……对不起,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咳咳……这不是你的错,"毕荷喘息了几声,任毕尘将锁链劈开,把自己小心抱在怀里,"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咳咳……"
"哥……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出去,我带你出去!"毕尘用小小的手捂着毕荷不住流血的伤口,怎奈伤口太多,竟全然捂不过来!
"是我杀了小虫……这是……我要还他的……"
"不,不!"毕尘也被染的遍身是血,血红的眼里流出的泪也是红的,"为什么总是小虫?为什么你总想着他!你还有我啊,尘儿……尘儿也要哥哥……也要哥哥啊!"
"小虫……我的小虫……小……尘儿……"毕荷身上的伤早已能将他置于死地,或许只是因为一个心愿在,如今看见挂念的弟弟却是再撑不住,眼神也开始涣散。
"哥,哥!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毕尘疯狂地按着毕荷身上早已不再流血的伤口,"我是尘儿啊!我在这里啊!哥!"
"尘儿!"伤重的毕荷蓦然抓住毕尘的手,大睁的眼睛似乎还在不甘地望着天边的某处,唯一执念,"尘儿!如果小虫他还……我……替我……替……"
"哥,哥!……哥!——"
毕尘摇晃着毕荷渐渐瘫软的身体嘶声大吼,竟然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重伤未愈的毕尘吐出淤血后似乎被人抽了筋骨,直接仰面倒下。
昏迷之前,他似乎看见一双绣着四爪龙纹的黑漆靴子,似乎……还有一个难以形容的声音在满是血腥恶臭的牢房里叹道——
"真是一对痴情兄弟,可惜啊……"
"本来想钓条大鱼,却捉了只虾米,更可惜啊……"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二回 静夜思
寒雪凌风惊碧城,星霜霁雨自守之。
呵呵……守之,守之?
廖碧城在黑暗的虚空里握了一下空空荡荡的拳头,失力的左手意外脆弱。
我守住谁了呢?
母亲是这样,哥哥……小绯……也是这样,都是这样……
现在连宣儿也被卷进来……
呵……呵呵呵……
为什么我要守护的人都不在了?为什么我……什么也守不住……
我不信天煞孤星的命盘,我不信!可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我如此……
"……谁!"
廖碧城正因过去的种种自艾不已,丝毫没听见风破纸窗的声音,等发现时人竟已来到跟前!再要用剑已然不及,情急之下他大喝一声,一甩手将藏于袖中的三柄薄刀连发出去!
"嗯……"
一阵衣袂翻动之声之后,来人闷哼一声,似乎中了他发的暗器,廖碧城却觉声音甚是耳熟,随即翻身到桌前,一抬手用腰间的火折子点亮桌上的灯盏。
"……是你?"
来人嘿笑一声,"是我~"
只见不甚明亮的灯影之下,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单脚独立,双臂向两侧分开,似大鹏展翅更似金鸡独立的怪异动作生生折损了一副好面相。仔细观瞧,才发现男子双手的拇指食指各捏着一柄薄刀,抬起来的脚蹬在一边的衣柜壁上,再一看,脚底竟也是一柄薄刀。
黑暗之中一瞬间连接三柄暗器,他眼力之精、速度之敏捷可见一斑。
廖碧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看见是他,也未有什么表情,只那么呆愣愣地看着,直到见他左肋下殷红了一片才反应过来道,"你……你受伤了?"
"嘘……"白衣男子一手伸出单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另一只手竟将三柄薄刀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口。
廖碧城好似没看见他的动作,直觉地往下问,"你……没去见楼主?"
"那是自然,"男子轻笑一声,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挥手灭了灯盏,竟一手揽着廖碧城的腰翻进床榻!
"你!……"廖碧城此时才算真正清醒过来,不由得有些气恼。
"嘘……"这次男子竟将手指贴在身下人的唇上,"被楼主知道就完蛋了……"
廖碧城怒瞪他,挥手拍掉他的手指。
男子一阵惊讶——此前他可是不容易有什么情绪,哪怕重伤在身也是不哼不哈的,几日不见倒是比那时可爱了几分——继而心里又涌起一股说不明白的情绪。
有所改变,却是在我不在的时候,该高兴吗?……
男子小小地叹了一声,小心地从他身上爬下来,在他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话说,一个月没见,碧城有没有想我?"
"没有。"廖碧城心思烦乱,哪里有心情理他。
听他答得干脆,男子气得又翻起身子对着他,伸手指着自己的脸,"没有?那我是谁?"
"不知道。"纯机械。
"啊!——你你……你果然把人家忘了!"男子作势捶打廖碧城胸口,"你个没良心的!是不是又看上别的男人了?"
廖碧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伸手摸上男子的额头,"无……无忧你……"
"啊~~~哈哈,谁说你忘了我的?"无忧俯身抱住廖碧城,"你刚才说的只是气我的吧~~~是我不对,自你重伤之后一个多月都没来看你~~~不过,我那是身不由己啊,你看我现在不我披星戴月地来了吗~~~"
廖碧城揉揉不住绞痛的额头,拍拍身上这人的肩膀,"无忧,你压疼我了……"
"啊?"无忧立马坐起来,"哪里痛?我怎么忘记你受伤的事了!"边说边掀开廖碧城的衣服要检查。
廖碧城按住他的手,"已经无碍了,反倒是你,"看着他左肋下那殷红一片,"伤的重吗?"
"碧城~~~"无忧感动得无以复加,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倒像两汪桃花泉,"碧城你果然是关心我的,我就知道碧城最好了!~~~"说完,又合身扑过来。
廖碧城只觉整个脑袋都在轰隆隆地响,仿佛有十七八个小鬼在里面跳舞一般,可他人不糊涂,方才试他的温度,的确有些烫,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定是连天赶路伤口感染引起发烧。
"伤口包扎了吗?"
"嗯。"这次倒是乖乖点头,却是避开二人的伤口,在廖碧城胸口蹭了两蹭。
"我这儿有无字留下的伤药,你带在身上……"
"你要赶我走?"无忧"噌"的一声坐起来,一脸的哀怨。
"我不是……"
"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愈加哀怨。
廖碧城轻轻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一个两个都说是救命恩人……救命恶人吧……
"好,那你现在就把药吃了,"说着,从怀里摸出药瓶。
无忧转忧为喜,"碧城喂我~~~"
廖碧城惊愕地瞪着他——恍惚间蓦然想起白日里无字喂萧红楼吃药的那段,那段……登时觉得二十六岁的老脸也红了一层!所幸天色暗沉,没有人看见。
"你自己吃!"怎么……怎么会想到那儿去……
"唉~~~我果然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人啊~~~"
无忧哀叹一声听话地将伤药塞进嘴里吞下去,却趁廖碧城不注意之时突然俯身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呵呵~甜的~~~"
"你!……"廖碧城气得头都快炸了。
一直以来他都极其厌恶男子……男子……可是,萧红楼是摘星楼楼主,此前廖碧城一直将他看做邪魔外道,加之反抗不得,再有……自然也就硬生生忍了他的……他的轻薄。
可是无忧……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对他心怀戒备,毕竟摘星楼里的公子,各个都是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可是自从他救了自己,自从得知他将心爱的雪狐裘也留给自己,现在更知晓了他的身份,他在心里已经潜意识地将他看做和无字一样的弟弟,甚至朋友。
可是……可是这个无忧……他!……
"感觉好点了吗?"无忧贪婪地看着他一瞬间表情无比丰富的脸,缓缓躺下。
廖碧城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我进来时听你喘得厉害,"无忧侧脸对着他,"现在好点了吗?"
我进来的时候你竟然没有发觉——所幸来的是我,如果是来偷袭的……无忧摇摇头,他不敢想。
廖碧城一愣——原来是故意逗我——方才本就不多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不由得无可奈何地笑,"嗯……"
"想什么呢?"那么痛苦……
"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无忧本打算听下文,却只听到这么一句,知他不想再提,也就不再多问。
"碧城,你为什么来摘星楼?"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三回 风不定(一)
"碧城,你为什么来摘星楼?"
无忧转身仰面躺着,眼睛似乎看着床顶,又似乎透过床顶看了更远的什么地方。
廖碧城心"咯噔"翻腾了一下——他知道了什么?不由得勉力安抚好呼吸,却听身边人继续喃喃道。
"你不该来的,至少,不是此时……"似乎丝毫没有发现廖碧城的异样,无忧缓缓摇了摇头,"摘星楼,萧楼主……呵呵,现在连我也看不明白呢……"
六天前,也就是萧红楼出发的当日,利剑门和飞鹰堡的人就将红衣楼包围起来,意图捣毁萧红楼所谓的老巢,妄图分到摘星楼的第一杯羹。可惜包围了足足五天,上上下下搜索个遍,竟然什么也没发现。红衣楼就是一间彻彻底底的青楼,不过比一般青楼要精巧高雅许多罢了。只是萧红楼此前一直呆在这里,才会让人误以为此处便是他的老巢。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在里面发现了不止一位曾经在江湖甚有作为的侠女侠士,"乾坤眼"陈双澄、"红尘锁"柯程程、"神笔判官"董清秋等等,他们要么功力尽失要么重伤未愈,显然是受人打击之后集结到此,如此想来,定是那魔头萧红楼做下的好事!可他们竟对自身遭遇绝口不提,不但不反抗,反而甘心情愿流落在秦楼楚馆,做那卖笑卖身的行当,实在是……无理之极!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红衣楼虽不是摘星楼的总舵,却也是萧红楼手下的情报组织,是独立于其他四楼、由萧红楼亲自调遣的分楼。
最后,隶属名门正派的利剑门和飞鹰堡的人也不知能拿这些对武林没什么大作用的废人如何,想来想去只好将所见所闻告知擒月谷谷主笑儒平和少林寺主持慧曻大师,而后各回各家等候调遣——唯一聪明的地方大概就是安排了几人继续在暗中观察。
而无忧,他自从离开红衣楼,就依命赶赴穆家安定楼,在安定楼处又遇见刚从泻玉楼伤愈后折返回来的无怖,他二人与穆司同合在一处,却不知之后要如何。"无命四公子"因为性格脾性和功夫招数不同,四人甚少合作,此番他们却被派在同一处,萧红楼的意图确实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不过安定楼位于端阳泽西口,是四楼当中最靠近凤凰山的处所,难道仅仅因为如此,便要加紧防御?可是无怖独来独往惯了,手下无人,算是独行侠;无忧手下只有"朝三暮四"(其中四儿已在前文出现过)四卫,难道加派这些人手就够了?
况家泻玉楼此前就受到围攻,不过萧红楼早有准备,大部分力量早已转移,他们的攻讦不过是扫了个乱摊子而已。此次安定楼却要死守,这又是为什么?
不过,时间紧迫容不得细想,三人合并一处两日之后,便有探子回报,自东、北、西三侧各有一路人马向安定楼涌来。东路是"二十四水寨"的人马,走水路,竟是由弁河逆流而上;西路是"祭生会"的会众,走山道,竟冒险从杀虎口入端阳;北路是擒月谷的"十二猎月",为首的似乎是笑儒平帐下四使中以武力见称的成月使!
眼见当前局势紧迫,三人不敢怠慢,立即布置防守。
正月初九,三路人马终于汇合一处,协力攻打安定楼。
穆司同、无怖和无忧也将兵力分为三股,三人各对一方。交战之时战况壮烈程度虽不及兵家战场,却也壮观得好似云霞蒸蔚,煞是好看。尤其是"穆四筒"——穆司同的……别号——他应对的是二十四水寨所袭来的东路,水寨大多是女子坐镇,对战之时他常是一人对三女,其时刀光剑影、环佩叮咚、裙摆翻飞、秀发飘舞,那情形真是……又好打又好看……
相比之下无忧可没那么舒坦,他对阵的是擒月谷的成月使。成月性格憨厚,心思更是执拗,定下对战的目标就不会有半分犹豫,这可害惨了一向以巧劲儿取胜的无忧,两人直打了三百回合还不分胜负,论体力自然是成月更胜一筹,若是再打下去无忧必败无疑!但临近双方收战之时,成月的剑路却急转直下,无忧钻了个空子才得以脱身,只是肋下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剑,所幸成月肩井处的那条血口也不浅就是了……
两方人马从日出打到日暮,双方伤亡都不大,攻过来的人有意退让,守楼的人也有意试探,结果,整场仗打得好似武林人士切磋武艺,最后落得个皆大欢喜的收场。
无忧将不常用的焚琴剑插入腰中,摇着扇子走到穆司同和无怖身边,笑眯眯道,"四筒,你怎么看?"
穆司同虽早已习惯被称作麻将,可眼看着无忧用如此俊秀的嘴说出自己的绰号,脸上仍有些尴尬,"试探咱们的实力?声东击西?谁知道。"
"管他们做什么!害老子打得不爽快就是不对!"无怖骂了一声,挥挥手又要把手里的家伙扔出去,猛然想到此时蚊子不在身边,再没人帮忙收拾这东西,只好讪讪地把刀收在腰间插好。
无忧看着他玩味一笑,眸子里却无半分笑意。
楼主将他和无怖派来安定楼,却又不大批调动人马,显然是欲知了此处的情况,是楼主未卜先知?
无忧摇了摇头,笑容依然。
"四筒,整个江湖的人都称摘星楼是邪魔外道,你说呢?"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三回 风不定(二)
"四筒,整个江湖的人都称摘星楼是邪魔外道,你说呢?"
"邪魔外道?"穆司同挠了挠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那是什么东西?"
"切!谁管那么多!"无怖拍打着方才溅在身上的尘土,"邪道正道,还不都是在杀人!"
无忧摇扇浅笑,不语。
回到安定楼将楼中事务安顿好,三人立即收到飞鸽传书,言明萧红楼与无字等四人已经上路,命无怖和无忧留在安定楼待命。并且得知,萧红楼于正月十一在岳阳镇受伏击,祁冥月与廖碧城受伤。
得知廖碧城受伤,无忧心下着急,便不顾萧红楼"待命"的指示,带伤赶往岳阳镇。
"无忧……"听他吐露自己的心思,廖碧城心下惶惑,却忍不住问,"你……你和楼主……"
"你想问什么?"
廖碧城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皱眉摇摇头。
"呵,你应该也见过字儿和楼主的亲近了吧,"无忧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笑脸,"无命四公子都是楼主的'公子',无一例外。"
廖碧城看着他,目光莫名的有些闪烁。
"无忧,你原是济南王世子,为什么会……"
"哼,济南王?如果没有这么个名号,或许还能……"无忧抬起眼帘,笑问,"建旗三十七年的'太子之变'和'八爷乱政',你知道吧?"
廖碧城唇角微动——怎么会不知道,就在这一年,他唯一的亲人……
"我爹原本只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后来鬼使神差进了太子党,以至于……"无忧定了目光,水样的桃花眼里似乎燃了两处烽火,"那年我九岁,因为尚未束发而被判了个流放戎疆,有幸保住一条小命。"
廖碧城听他说得轻巧,心里却知道戎疆一带气候恶劣,午时温度高得像火焰山,夜间却又冷得人冻坏手脚,一个九岁的孤儿被发配到那里,无异于判了死刑。想到此些变故都是当年毕荷之错,伸出去安抚他的手兀自僵在半空。
无忧知道他有安抚之意,随即双手覆住他的手,廖碧城觉得不妥,此时却不忍心推开他。
"在戎疆整整呆了六年,本以为这辈子就要老死在那个百里地内不见一棵树的地方,却不想……"无忧摇头浅笑,目光竟有一丝迷离,"他来接我了……"
"那日天气难得的好,空空荡荡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也很温柔,他穿着一身血色的红衣,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未束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美得像个仙……你知道吗?"无忧看着廖碧城问,不等回答又兀自说下去,"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女孩,等他下了马才知道是男子。"
一身红衣的艳色男子从马上飘然而下,竟然给他行了个大礼,笑得明媚无双,"小叔叔,侄儿接你回家。"
叔叔……
回家……
无忧的父亲济南王肖成是肖寿的幺弟,论辈分,萧红楼自然是他的侄儿。
那一日天蓝得让人想沉醉,那一日云飞得何其恣意,那一日,萧红楼将自己身世——那个滔天的秘密——告诉他,那一日,他决定跟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侄儿,回家……
这些关系到萧红楼身世的秘密,无忧自然是不能说的,只微阖着眼失神地回想着,他却不知道,其实这些,面前这人早已清楚,甚至,知道得比他更多。
当年济南王因太子一案受到牵连,身为世子的无忧被流放戎疆,其时已经十八岁的萧红楼将他接回中原,是报恩?是补偿?还是什么……无忧不在乎,廖碧城更加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本该是萧红楼叔叔的人成了萧红楼帐下的公子,并且为他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言语,空气似乎也被回忆充塞,动不得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无忧看了看天色,转身对廖碧城道,"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你回来……不去看楼主?"
"我回来看你~"无忧伸手点了一下廖碧城的鼻子,笑弯的眉眼俨然一副桃花的模样,似乎方才那个默然沉思的人根本不是他。
怎么突然又……
廖碧城不喜欢他如此亲密的动作,却也不讨厌,甚至觉得有一抹安心的味道。
毕荷走后,他一直过着独身一人的生活,直到进了都察院才有了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可他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所以即便生活依赖着,心也始终未能真正相交。进了红衣楼,他认识了无字,无忧,甚至婉儿、菁儿,当然,还有萧红楼……在他们身上,他看到了许多与自己相似的东西,或许,他正在慢慢接受……
甚至忘记临行前婉儿欲言又止的话。
见他不排斥,无忧心里大乐,竟然缓缓将身子覆在他身上,伸手指着他的左胸口,"淤血吐出去了,记得,给我留个地方……"
早在断臂伤重时,无忧就说过,"毒血淤积于心,甚是伤身,吐出来就好了",其时廖碧城就知他意有所指,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却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给他留个地方?是什么?……
廖碧城对叶绯用情至深,对男子间的感情却是丝毫不通的。
无忧见他眼色迷茫,也不点醒他,只借机凑到他面前在唇上啄了一口,翻身飞入窗外渐渐苍白的夜色。
"无忧你!……"廖碧城气得轻吼一声,起身再看时却只见一角白色的衣衫。
真是……
想起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廖碧城不由得心思烦乱,身子一侧仰倒在床上。
无忧……肖岚……济南王世子……
萧红楼……小虫……肖崇……皇长孙……
小荷……哥哥……
呵呵……呵呵呵……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四回 花解语(一)
芳草碧连天,鸿雁双飞时节,君不见。
瑚苑,漱玉斋。
冬天对于地处南方的擒月谷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鲜明的意义,风清柳绿,草茵花红,一派欣欣向荣的精致。大自然的手笔真是神奇,北方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严冬景象,此处却是柳暗花明,绿水淙淙,好不热闹。
擒月谷的主人似乎并不擅长花草山石的安置和雕琢,所有的草木都欣欣然随意生长着,似要比拼出一个第一来。漱玉斋里的紫竹长得更是喜人,郁郁葱葱,几乎要把本就不甚高大精美的主楼掩在里面。
花木长得恣意,漱玉斋的书屋打理得也极随意,书册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画轴也或卷或张放了满处,唯有悬在两侧的对联工工整整的,字迹清秀犹带三分瘦劲,让人觉得甚是文雅。
"斜月三星地"
"灵台方寸天"
"斜月三星"乃是一个"心"字,"灵台方寸"亦是佛家偈语中的"心",上联下联皆写"心",自有归还本真之意。然,心中有的不是善念或真情,乃是天与地。
——"心中藏天地",这写联之人,定不是一般的人物。
在这对联前的八角书案旁,立着一个灰衣的清瘦男子。男子在作画,栗色的长发用灰蓝色的发带松松束着,衣衫宽松,随着清风现出纤瘦的身形。奇的是,这瑚苑的清风吹得人暖暖的很舒服,这人的脸色却有些灰败,唇色暗紫,让人忍不住发抖。
一身金色劲装的生月使见这难得的宁静自然之景便是一愣,举着手不知该不该敲到门上。
"进来。"男子却是发现他了。
"是。"
成月走进书屋躬身一礼。
"怎么样?"
"果不出谷主所料,安定楼防卫甚严,穆司同尽出楼中好手,萧红楼暗中派无忧和无怖加强防守,咱们没讨到半点便宜,成月还……受了点伤……"
"哦?"男子微一皱眉,"伤得怎样?"
"被无忧的焚琴剑刺中肩井,伤口不深,却阻了真气运行,怕是有半个月不能用了。"
"让他在端阳泽马驿养伤,谷中的事不用他操心。"
"是。"
男子端着画笔,稍稍站得远些,仔细端详着桌案上的画,口中却问,"这事你怎么看?"
生月犹豫了一下方开口道,"萧红楼似乎对咱们的动向了如指掌,泻玉楼一战是真进攻,他就先将兵力撤出来,虽然青城吴玫掌门伤了无怖,却还是害咱们白忙一场;此次安定楼一战,咱们着意试探,他却派出楼中精锐,给咱们个下马威,难道……难道咱们人里有奸细?可是……此事就只有我和成月知道,这……"
男子轻轻挥了挥手,"只是那个萧红楼了解我们的意图罢了。"
"意图?"什么意图?
"呵呵,"男子俯身又在纸上添了几笔,许久方道,"萧红楼此番孤身上路,又招摇无比,让人以为他将自己做饵,钓得武林人事尽皆对他出手,而略有些智谋的,就会想到他此番作为定有用意,很有可能在沿途路上暗中埋伏,等正派人士对他下手之时,用一招'黄雀在后'的手段,反向包抄,杀他个措手不及。"
男子颜色浅淡的长眉皱了一下,又缓缓平复,淡若远山。
"所以,即便我不带人到安定楼试探,诸如'祭生会'之流也会前往。"微微一笑,"萧红楼不过是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才会早早安排好对策,如此一来,他楼中高手盘踞、防守甚严,孤身上路又不知底细,似乎再无兵力对付江湖中人,虚虚实实,只让人更找不到方向。"
问题是,他究竟何时看出了我们的意思?
难道是从一开始?
那么,此些举动目的何在呢?
手中的笔顿了顿,男子轻叹一口气。
这个萧红楼,虽然自事发起就一直处在被动的位置,却隐隐操控大局,莫非真有枭雄之才?
人无完人,萧红楼也会有他的软肋,是……什么呢?
生月见他沉思,小心地问道,"那为什么一定是在安定楼设伏,而不是希夷楼呢?"
"呵,"男子摇头道,"希夷楼地处三江交汇处,可算一栋水上之楼,看起来势入危卵,实际上却是易守难攻。水上作战危险极大,更何况,淩江、乌江、横水都在凌一色掌控之中,没有十足的把握,任谁都不会轻易对他出手。"
这也就是萧红楼当初在此地建希夷楼的原因,难道……摘星楼的总舵在这里?
生月听谷主分析得鞭辟入里,更为佩服,蓦然想起十四年前入谷的那个瘦小得几乎分辨不出年龄的娃娃脸上怯怯的表情——此时……竟然分辨不清了……
改变的是什么?
改变他的,又是什么?
"虽然如此,还是请谷主放心,就像成月说的,咱们武林正道联手,难道还对付不了他一个萧红楼!"
男子微微摇头,却不说话,仿佛盯着眼前的画入了神,许久才轻柔道,"成月,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人只有靠自己,"别人,只是利用罢了……
成月嘴张了两张,终是没有言语。
"你忘了,还有一股势力,至今还没有动作。"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四回 花解语(二)
"你忘了,还有一股势力,至今还没有动作。"
"还有?"成月一愣。
谁?
男子此次方抬起头正视着他,声音有些单薄冷清,却不容置疑,"朝廷。"
生月恍然大悟,心却不由得一颤。
此次擒月谷向摘星楼发起攻讦,最初就是因为摘星楼触犯了朝廷的利益,而将整个武林推向风口浪尖之地。如今武林风云再起,曾出重兵对战的朝廷此番却是隔岸观火,不禁让人怀疑他们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意。
三方对峙,最怕的就是一方置身事外,余下两方不论胜败如何都是大伤元气,此时得利的无疑就是朝廷。
如此就万不能让他如此安逸下去,要怎样才能把池水彻底搅浑,又怎样让他们的刀锋指向萧红楼呢?
此时的笑儒平自然不知道萧红楼皇长孙的身份,更加不知道的是,朝廷早已在他之前,就出手了。
不仅他不知道,就连萧红楼自己,也不知道。
"徵千秋最近如何?"
"那个……破冰崖崖主?"
破冰崖崖主徵千秋自上次集会之后,就一直呆在擒月谷,眼见着吴玫、贺商、胡婧兰一个个离开,他却好似没事人一样留在专门给他布置的珏苑乐不思蜀。
"他呀,"生月听到他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成天吃喝玩乐,简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昨天还听说……"气哼哼地抓了下耳朵,"听说他调戏珏苑的如月……"
"哦?那结果呢?"
"当然是被如月打翻在地!"哼!当擒月谷的人是好欺负的!
"你怎么看?"
"切!什么破冰崖,什么徵少侠!和他爹一样,武林败类!"
笑儒平浅笑一声,将手中的笔放下,"生月,不要忘了,他们可是武林正道。"
"……是。"这话也就是他听,要是成月听到,肯定要瞪着一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气半天。
"暗中派人好好盯着他。"扮猪吃老虎?——笑儒平双眼微眯——那可是他玩剩下的。
"是,早就安排好人了。"
笑儒平满意地点头,刚要把画好的画展平晾干,瑚苑竹林里就传出一阵儿童嬉戏的吵嚷声。
"这个是我的!你不能跟我抢!"声音稚嫩,脾气却是不小。
"哼!先生都说了,成-王-败-寇,你打不过我,你就是寇,这个当然是我的!"真想不到他能把这成语用在这儿。
"凭什么!你明明都有一个了!"
"既然是王,当然能有很多了!你没听说吗?皇帝都是——后-宫-三-千呢!"后宫……能和这扯上吗……
"我不管什么后宫!你拿来!"
"不给!"
"就拿来!"
"就不给!"
……
……
笑儒平和生月相视一笑,皆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们找先生评理去!"
"找就找,谁怕谁?!"
毫无结果的争吵终于告一段落,似乎都相信先生能给他们最公正的裁决。
结果,不等他们砸门,竹门就自己开了。
"你们两个小混蛋,竟然闹腾到这儿来了!"生月说得凶巴巴,面上却满是笑意,"也不怕先生罚你们抄书!"
一听到要抄书两个七八岁的男孩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肩膀,直觉得抄书比挨揍还可怕——真……真后悔来找先生了……
"可是……我们……先生……"手心空空的牛牛指着拖着两行鼻涕的金锁,却在望见自己先生的眼神时呆了一下,"先……先生?"
生月也发觉不对,转身看时,却见笑儒平瞪大了眼睛看着金锁手里的东西,总是温和平缓的脸上满是沉痛而错愕的表情。
"谷……谷主?"
笑儒平却没听见他的话,运起内力以"秋风十里"的身法飞出漱玉斋!
生月心下着急,急忙跟上拉住他的衣袂,"谷主!今……今天是十四……"
挥掉他的手,笑儒平表情不定,声音却冷似寒冰,"我知道。"再不多说,略一提气踏着竹稍飞了出去。
生月紧皱双眉,从三丈高的竹端飞落下来,瞪着两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你们……你们手里这破风筝哪儿来的?!"
……
"说!"
金锁看了看手里的风筝——不破啊——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哆嗦了两下才磕磕巴巴地说,"是……是玥苑里那个……那个牛魔王给的……"
"你们!……"生月气极,抢过他手里的风筝就要撕,想了想又觉不妥,只好抓着风筝转身回漱玉斋,临走时回头瞪两个无辜的孩子。
"你们……你们以后谁再去玥苑,我就打断谁的腿!"气哼哼地走了两步又反身道,"罚抄书!抄书!抄……抄《国策》五十遍!"
"啊?!先生……"都没说……
"一百遍!"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五回 与君同(一)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晏几道《鹧鸪天》
"平儿你看,这个大风筝呢,是我~~~这个小的呢,是你~~~"左额角有伤疤的少年样貌虽不甚英俊,笑脸却分外明朗。
旁边面色嫩白的清秀少年看了看他手里的两只风筝,不服气地问,"为什么大的是你?我才是那只大的!"
"我比你大,自然我是大风筝咯!~"
"切!你倚老卖老!"
"平儿,倚老卖老可不是这么用的……"
"谁要管!我要那个大的!"
"我只说我是那个大风筝嘛~~~不是不给你玩~~~"少年宠溺地笑笑,把大风筝放在他手里。
"这还差不多。"俊秀少年嘟着水露露的嘴唇接过风筝,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猫儿。
年长些的少年看到他的笑脸,亦笑得甚是满足,指着两只风筝,"你看,大风筝小风筝,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嗯!"白嫩的少年凑过去在他脸上"叭"的一声香了一个,"永远一起!"
永远一起!
永远一起……
正提气在屋宇间飞腾的笑儒平真气一滞,只觉一股股森寒之气沿着经脉袭到膻中处,登时痛得呼吸不能,四肢也跟着僵硬起来。想到心心念念的人他却不想再等,将躁动的真气强行压下,勉强使出秋风十里的轻功,直到玥苑才踉踉跄跄落下,直想对着那人奔过去,却在临近门口时停住,犹豫着不忍再迈出一步。
无名在擒月谷已住了月余,身上的伤自是完全好了,谷中的药物比无字的也丝毫不差,身上连伤疤也没留下几个。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舒心,更不用打打杀杀吃那些个皮肉苦,无名身体被养得很好,原本灰白的脸色也红润许多。
因为知道无名体制特殊,所以擒月谷里的第二夜大夫依笑儒平之令,每隔三天给他换一记散功散的药方,以致他一直不得动用真气。
无名的饭食里被下了药,身上没什么力气,人却不喜欢终日里闲着,看着擒月谷里的花草没人打理,就拿着剪刀铲子自顾自地收拾起来。所幸谷里的人都知道他是谷主的贵客,又因他功力尽失,也就无人看管,所以这一个月来,除了笑儒平住的瑚苑,他几乎把这里的草木收拾个遍,到如今,竟是……英雄再无用武之地。
无名呆在屋里闲得发慌,看书习字他自然是不喜的,恍然想起自己还有一门做风筝的手艺,见谷里的孩子不少,就叫下人弄来些纸笔,又亲自到院子里砍了两棵竹子劈成纤细的篾子,在玥苑向阳处搭了个做风筝的作坊。
起初还因为许久不做而有些手生,做到后来就渐渐轻车熟路起来,调皮的孩子越聚越多,他认出其中三个,是先前在蜀中月牙儿村见过的。
一上午他已做了七个,比当年还快了许多,想到当年……无名动作一顿,细硬的竹篾子在指腹上拉下第十七道划痕。
却在此时,一双苍白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无名看也没看,只宠溺地笑道,"再等等哦,这个还没做好,做好了伯伯再给你。"
话说完了却听不到回应,无名心里纳闷,只好抬起头,"怎……"
看到眼前人,无名不由愣住,到口边的话也再问不出。
笑儒平眼见着他温柔的笑脸僵住,心里不由得又一阵冰冷的钝痛,却只是强作笑脸道,"你看你,还是这么不小心……"
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轻轻擦去他受伤的血珠。
无名看着他,手动了动,却没有抽出来。
笑儒平自然看到他的动作,却丝毫不在意般又从袖中拿出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你的手……"无名看着他动作,不由自主问道。
"怎么了?"
他终于主动说话了!进谷月余,他始终对他不理不睬,即便他出言试探他也没有半分异状,此刻……他终于主动和他说话了……
无名皱眉,不由得握住他的手,"你的手很冷。"
笑儒平为他关心自己而欣喜不已,想了想却还是犹豫着说,"冬日天寒,过一阵子天回暖就好……"
"练武之人,不会这么在意天气。"何况谷中天气并不寒凉。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笑儒平看着他询问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骆冰,你是在试探我吗?还是想探听我的底细?
现在的你,究竟是摘星楼的无名公子,还是……我的骆驼哥?……
不对,我……我在做什么?!
他……我竟然在怀疑他?怀疑他别有用心!
怎会……我们的关系……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无名见他眼色犹疑,便不再多问,只眸子波动了下,转身继续对着做风筝的案子。
"笑谷主还是出去吧,我做风筝不想有人打扰。"
听他说得如此冰冷,笑儒平心中一急,伸出手想要拉住身前人的衣袖,方才压在膻中的寒气突然暴涨起来,原本从四处聚拢来的寒气又突然从胸口四散开来,伸出去的手竟是再不能动弹分毫!
"嗯……"
冰寒带来的剧痛割裂着身体经脉,笑儒平不由闷哼一声。
无名察觉有异急忙转身,却见笑儒平伶仃的身体如冻结般僵立在自己身边,原本就极苍白的脸此时再无半点血色,一双眼睛痛苦又绝望地望着他!
"平儿!……"
情急之下无名竟喊出十几年未曾开口唤过的名,伸出双手将遍体生寒的笑儒平拥在怀里——脆弱如斯,他哪里像称霸一方的武林枭雄……
"平儿……平儿你怎么了?!"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五回 与君同(二)
"平儿……平儿你怎么了?!"
"我没事……"笑儒平急促地喘息着,极力用在筋脉里四散奔逃的内力压住这股寒潮,竟然还笑了笑,"你……你终于肯认……平儿了……"
"你……"无名咬牙,咬得双颊生疼,伸手攥住他的脉门——内力狂躁,经脉受损,寒毒攻心……"你……你到底练了什么功夫……"
笑儒平,你说啊,说啊!
快告诉我你怎么了……我要你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没……没事……"笑儒平方才被瞬间冻结的四肢终于有了点感觉,勉强能站住之后便推开无名——即便自己疯狂地想拥有这个温暖的怀抱。
无名盯住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是翳月神功。"
"你……"
"我可说错了?"
"你怎么知道?"笑儒平的声音不由冷凝。
"你以为你瞒得住我?"不是现在,平儿,早在十年前我就知道,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太迟了……
无名一向少言寡语,唯有对笑儒平时常笑颜宴宴,笑儒平亦只会在他面前流露纯真本色,只可惜,他们彼此都错过了对方……
"你……早知道?"
"没错。"
"你……"笑儒平突然上前一步,带着一身彻骨的寒气,"你告诉萧红楼了?"
翳月神功和赤焰神功都出自赤焰教,二者相生相克,誓不共存,就如同当年冰火两门决绝的厮杀!如果萧红楼知道了自己底细,那,那……
还有,若是江湖人得知自己修炼的是这等狠辣的邪门功夫,那又会如何!
"呵……平儿,你是如此想我的?"无名凄然一笑,缓缓后退两步。
"不……不是……"笑儒平单手覆上自己的脸,似乎不想被他看见自己这副满心算计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想,我不想的啊!
难道,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吗……
可是……没有力量我们就会任人宰割,就会回到十几年前流落街头任人欺凌的日子……他不想那样,他不想只做个被人保护的娃娃,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变强,他要变强,他要变成能够保护自己爱人的天,将他好好的护在怀里!
可是,当他拥有力量拥有权力的时候,他得到了什么?
他听到自己爱人成为别人禁脔的消息,他曾经一心一意想要爱护想要爱惜的人,想要相伴终生的人,竟然躺在别人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人说事在人为,我已经努力了争取了,为什么会这样!
究竟是谁的错?!
笑儒平情绪波动得厉害,胸口的寒毒再也不受控制,原本等到十五才发作的寒潮竟然提前暴发,直击得他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无名见他全身战栗,咬破了的嘴唇却流不出血,不由得又过来拥住他,"平儿!你怎么样?"
"带……带我去漱玉斋,快……去……"
"漱玉斋?翳月神功的寒毒无药可解,去你房里有什么用?"
"难道要让你一直看着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笑儒平大吼一声,喉中已经见血,却仿佛冻住一般流不出来,暗紫色的血凝在嘴里样子煞是诡异。
"被我看见又能怎样!"
无名心下一急,只当他还是那个别扭的孩子,只当他是寒毒发作神志不清,伸手穿过他的腋下、膝下,竟将他抱在怀里!
又瘦了……
月余前才抱过,此时,竟比那时还轻许多……
"放……放开……"
笑儒平已经冻得说不出话,却还是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你再狼狈的样子,我都见过。"
无名低头看他,勉强挤出个笑脸,缓缓地头覆上他暗紫色的唇。
笑儒平被惊得呆住,本就冻得僵硬的身子更是再不能动弹分毫,原本因寒毒发作而灰败的脸竟现出两朵浅浅的芙蓉色。
无名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惊到,将笑儒平的脸按在胸口,掩耳盗铃似的踢开房门,进卧室将他平放在床上。
笑儒平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吻的余韵里——二十六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
过于惊怔以至于忘了伤痛,又一波寒毒袭来时,他只能用冻僵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强忍着却还是止不住溢出一声呻yin。
"平儿!"
无名本想去弄个炭炉给他暖身,但想到以他的个性,定是不想被下人撞见现在这模样,踌躇之际笑儒平已经将四肢蜷缩在一起,冻僵的手脚泛出诡异的青紫色,整个身子哆嗦不停!
"骆驼哥,骆……骆驼哥,我冷……冷……"
"平儿……"
无名疼得心都要碎了,只能覆在他冰块一样的身体上紧紧抱着他,"平儿,骆驼哥在这儿,没事的,挺过去就没事了……"
平儿从十岁开始练这门功夫,到现在已有十六年,练至七成功力至少也有四年了,四年,每个十五月圆之夜都要受这种苦,他……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却不知,自从神功练至七成,笑儒平便从来不记时日——等待痛苦来临的过程,无异于更痛苦的折磨……
无名紧紧拥着笑儒平瘦削的身体,恨不能将他的痛苦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可是此时,他却只能如此无能为力地抱着他。
"骆驼哥你来啦,我以为你不要平儿了……"笑儒平已被寒毒逼得神志不清起来,目光涣散,只有暗紫色的嘴唇开开阖阖。
"多少年了,你为什么才回来?平儿……平儿已经练成绝世武功,再不会让骆驼哥替平儿挡……挡拳头了……"急促地喘息几声,从胸腔里发出嘶嘶的拉扯声,几乎要将肺也呼出来,即便是从口中呼出的气也让人遍体生寒,"这次……这次换……换平儿保护骆驼……哥哥……"
"平儿……"
无名咬紧自己的下唇,直咬得满嘴是血,年近三十从不轻易表露情绪的汉子竟然也有些哽咽,只能忍痛将头埋在笑儒平胸前。
十六年,发生了什么,错过了什么,忽略了什么,模糊了什么……记不清了,忘了,错了,败了……
我们,已经走到今天。
回不去了……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六回 醉颜红(一)
彩绣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晏几道《鹧鸪天》
"骆驼哥,你……不要走了好不好……你陪着……陪着平儿好不好……"
笑儒平蓦然抓住无名的衣襟,目光涣散的眼睛盯着上方的人,声嘶力竭地颤抖道,"平儿……平儿想……想要骆驼哥……"在平儿身边,一直……
无名再受不了这些话在他心上扎出的疼痛,不由得俯下头噙住他冰冷的嘴唇,辗转啃噬,极尽缠绵,分不清是谁的血入了谁的口,更分不清谁先倾吐出谁的舌,直似要把对方吞食入腹,成为对方的一部分!
一吻方毕,无名缓缓抬起头看着身下人,笑儒平亦从彻骨的冰寒中恢复了些许神智。
方才那一瞬,他竟从痛苦的折磨中挣扎出来,双唇受着前所未有的洗礼——似心疼、似悔恨、似安抚,更似膜拜,只不过是一个吻,两人便读懂了对方的心——源自最深处的爱重与疼惜。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
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
无名将笑儒平脸上的乱发轻轻拨到耳后,伸手缓缓打开他蜷缩在一起、仍不住颤抖的手脚,整个人覆在他冰冷的身体上。
"平儿,骆驼哥对不起你,你……还要骆驼哥吗?"
笑儒平盯着他浓黑的眉毛、英挺的鼻梁、深沉的眼睛、暗色的嘴唇,还有额角为他留下的伤疤……这些都是他的,他爱他,他爱他的一切……
要!为什么不要!
他想了他十二年,他想要他想得快发疯了!
心里虽然想得热切,笑儒平却是清心寡欲了二十六年的雏儿,心里情绪波动得厉害,再加上身体里寒毒肆虐,挣扎中的笑儒平不禁痛得小小呻yin一声,却被无名滚热的唇吻住了!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说明,一个眼神足以,一个眼神就够了!
无名再次俯身吻他,已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用灵巧的舌激烈地搔刮着他口中的每一处,极尽柔情,试图用这个吻温暖他僵硬的唇舌。
笑儒平被他的动作激得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因为寒毒还是因为这个吻,竟又细碎地颤抖起来,完全没有经验的他只好张着嘴承受这个吻,原本僵硬的舌头终于缓缓动作起来,和无名的缠绵到一处。
无名边热切地吻住他,边伸手解开他的衣服,谷中天气温暖,两人本就穿的不多,只几下就将这些衣物除尽。
贴上他冰寒得如同冰块的身体,无名不禁颤抖了一下,几乎逼出一身冷汗,可是他仍然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紧紧地拥着他。
"骆……骆驼哥……"
被吻得神志不清的笑儒平也感到他的颤抖,身子向外缩了一下就要躲出去,哪想到无名竟然用手锁住他的腰,低头吻上他胸前的乳zhu!
"嗯!……"
对情事毫无经验的笑儒平哪里想到他会这样,登时闷哼一声,羞红了一张俊脸,冻僵的手脚挣了一下,竟然自丹田涌起一丝暖意来。
察觉到他的动作,无名吻得愈加卖力,另一只手竟覆上他另外一只乳zhu,时而轻柔时而用力地揉捏起来。
"嗯……骆……骆驼哥……"笑儒平哪里受过这种刺激,当下只觉得丹田中那一丝热气愈加充盈,原本森寒似冰的四肢也终于活络起来,不由得伸手将身上人紧紧抱住。
感到他的动作无名心中一喜,随即抬头吻住他的嘴唇,留着那只水盈盈的红色乳zhu羞涩地挺立在胸口。笑儒平余光瞥见,不由得脸上泛红,又小小地哼了一声。
无名一笑,那笑容里竟有数不尽的爱重宠溺,还有……还有些……看不懂的东西,笑儒平看得愣住,反应过来时自己最脆弱的部分竟被身上人握在手里!
"骆……"
"不怕,没事的……"无名的声音如夜色般蛊惑,"有哥在……"
笑儒平只觉全身上下是感觉都汇集到自己那最脆弱的部分去,虽然身体各处还是冻结如冰,丹田之处却似乎点起一枚小小的火种,正向着四处燃烧起来!
见他喘息得愈加厉害,双眼也失神地似乎没了焦距,无名更加加快手中套弄的动作,俯身轻轻啃噬那嫣红的乳zhu加深着刺激。
"嗯……骆……哼……"
许是因为第一次被做此事,不消一刻,笑儒平就手脚痉挛了一下,发xie在无名干燥温热的手中。
失神地喘息了一会,笑儒平不由得用手捂住渐渐开始发热的脸——即便再不经世,他也知道自己……
无名似乎爱惨了他这副模样,俯身一指一指地吻开他的手,笑道,"好快……"
笑儒平更羞了,两只手都覆上来像个撒娇的孩子。
无名见他手脚虽冰寒依然,却已经动作自如,心终于不再那样疼痛,缓缓吻着他,边诱惑般地说,"平儿,睁开眼,下面的,你要好生看着。"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七回 醉颜红(二)
无名缓缓吻着他,边诱惑般地说,"平儿,睁开眼,下面的,你要好生看着。"
笑儒平轻哼一声将手放开,湿漉漉的眼睛鹿儿一般望着他,颊若傅粉,唇色嫣然——素日温柔如水、淡漠如菊的人竟也有如此风情!
无名被他看得心跳错了一拍,不由得又在他唇上浅啄几口,小心地吻掉他原本冰得不会流血,而现在却血色点点的嘴唇。
"骆驼哥……"
无名用另外一只手再次覆上他可爱的脆弱,只几个动作便又让他溢出猫儿似的呻吟。
笑儒平被无名的动作刺激得紧闭了一下眼睛,想起他方才的话就又挣扎着睁开,此次却见他竟将沾满他东西的手伸到身后,轩长的浓眉蹙在一处。
"骆驼哥,你……"在做什么?
无名安抚地一笑,一手继续套弄着他的脆弱,一手将食指缓缓探入自己后ting,许久未被宠爱的地方干涩紧致,竟连含入一根手指也觉得困难。
笑儒平见他紧咬着嘴唇,身体也有几分僵硬,似乎十分痛苦,却完全不知为何,正想再问,小腹处又涌起一股热气,自己那东西竟然……又硬了!
此时丹田灼热的笑儒平早已不惧寒潮,眼看着自己的窘态,脸上不由发烫。
但接下来的事让他更难以接受——骆驼哥……骆驼哥竟然坐在自己身上,将……将……对着自己坐下来!
"骆驼哥!"笑儒平吓得一跳,险些从床上翻下去。
"别动,"无名喘息着按住他还有几分寒气的身子,深刻的面容染了几分赧然,脸色也有些苍白,"你知道……男人与男人……是怎么做的?"
"男人……"笑儒平一惊,似乎此时才发现他和骆驼哥都是男人,立时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无名温柔一笑,似乎还在极力平抚他的情绪,继而让他的顶端抵住自己的后ting,"就是这么做的!"
无名轻叹一声,竟将微微撑开的身体对准他狠狠坐下去,直至没根!
"嗯!……"
两人同时轻哼一声,笑儒平是觉得被包裹住的快gan直冲入四肢百骸,舒服得几乎全身战栗,无名……却是痛的……
无名双手撑在两侧沉声喘息,原本泛起红润的脸已疼出冷汗。
被快gan激得有些迷离的笑儒平缓缓扭动了下身子,竟撑着还有些僵硬的身体坐起来。
"嗯……"无名被他的动作顶得一痛,筋肉结实的身子竟脆弱地颤抖起来。
"骆驼哥……"笑儒平愈加心疼,只好轻轻揽住他满是细碎疤痕的肩膀。
"平儿,你……你自己……动动看……"
无名痛得厉害,却仍笑着安抚他。
笑儒平虽未经人事,但时至此时还能有什么不明白?他只是想好好看,好好看着眼前的人,记住此时此刻,记一辈子。
"骆驼哥,你爱我的对不对?"
无字喘息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你是爱我的。"
不等他回答,笑儒平轻轻吻上他的唇,小心翼翼地,像亲吻深秋树上最后一片红叶,两行泪,带着寒毒发作时罕有的温热沿着粉红的脸颊缓缓流下,滴在两人赤luo的身体上。
无名没想到他会哭,登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伸手拥住他——失去支撑的身体让相连的地方接触得愈加紧密——不由得又闷哼一声。
"我也爱你。"
笑儒平自顾自地又说下去,伸手抱住身上人筋肉紧实的腰温柔地动作起来。
"嗯……"虽然已经极力忍耐,无名却还是忍不住呻yin了一声。
"痛吗?"
笑儒平有些紧张,立时俯下头笨拙地吻他的唇。
"不……"
笑儒平仍是有些手忙脚乱,动作虽然温柔却找不到窍门,只好学着无名的样子将他软软的脆弱握进手中,笨拙地套弄起来。
无名见他渐渐明白,低头在他耳边呵气般地小声说,"里面……有一处……你……再试试……嗯!……"
听他声音和方才的痛呼有些不同,笑儒平惊喜地抬起头,见他脸上终于染了几分红润、痛苦里似也有几分绵软的颤抖,登时笑得像个傻小子,"是……是这里对不对?我……我找到了对不对!"
哪有这么直接问的?!
无名身体本就有感觉,听他这么问,原本一直冷静的脸色再也保持不住,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笑儒平也忍得辛苦,此次终于可以不再收敛,扭动腰肢找着感觉接连击在那一点上。
"嗯,你……慢,慢点……"无名感觉加深,前面的脆弱也有些抬头,不住被刺激的地方酥酥麻麻的,快gan延伸至全身各处,竟是从未有过的舒适惬意。
"嗯,我会的……"
笑儒平柔声应着,仰头吻上他的嘴唇。
骆驼哥,我会让你记住我的感觉。
骆驼哥,你要记住,在你面前的人,是我。
笑儒平原本苍白的脸憋得通红,盯着无名渐渐迷离的眼色,轻轻说了声——
骆冰,我爱你……
……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八回 无人醒
情浓处,多情似无情,怎奈风定,无人醒……
月静乌啼,万籁俱寂,上元佳节的灯火照不到静谧的谷底。没有喧嚣,没有征伐,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颠沛流离,似乎过往的种种不过是庸人自扰,此刻唯有一盏灯、一双人,任岁月变迁,任沧海流年。
无名轻揽着笑儒平伶仃的肩膀,让他在自己胸口睡得更安稳些,目光透过碧绿的窗纱望向悬了树梢的圆月,天地一色,一般冷清。
此夜,竟已是上元佳节了……
经了昨日的事,无名和笑儒平都觉出两人之间既往而无回的变化,只可惜一人寡言峭拔,一人淡泊清冷,情事之后二人除了温馨,更多的却是羞赧,只有轻轻环住彼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不语不言。
两人似乎已隐隐达成一致,对往事不提不问,更不提谷外如何、今后怎样,不四回避,却更像不忍心触碰——只怕略一提及,此刻的美梦就要碎了……
美好来得太过突然,迅疾得人让人不忍细想、不敢细想……
无名起身时竟已是第二日的巳时时分,笑儒平已经不在。
伺候他的素心姑娘说笑儒平带着谷中的长老和生月、寂月、灭月三使去鳌月山主持上元祭礼去了。
"谷主已经四年没亲自主持祭礼了!"素心说得眉飞色舞又不乏遗憾,"每年除了中秋祭礼,就数上元节的庆典最隆重!要不是我品级太低,也想去山上看看呢!"
是了,他翳月神功练至七成确有四年,每逢十五极阴之日便会寒毒侵体,自护尚且困难,自然是不能主持祭礼的。
久未经性shi的身体酸痛难忍,无名却缓缓挪着略有些酸涩的双腿走到窗边,望着郁郁葱葱的紫竹林,小腹蓦地一阵冰寒,单手捏了一个字诀缓缓提气,丹田处却仍是空荡荡一片。
月余不曾练功,身体果然……无名无声一笑,再未听见素心的话。
月明星稀,拨云邀月,夜间亥时笑儒平才带着一身冰寒踉踉跄跄返回,似乎耗尽了一身力气,寒毒侵体,竟比昨日更为严重。
无名立即将他抱在床上,用赤luo的身体温暖他,二人裸呈相对,皆回忆起昨日销魂蚀骨的激情,起先似还有几分羞赧,伴着无名灼热的吻,笑儒平似乎也渐渐适应,与他再次欢好起来。
只是此番云yu,慢慢熟稔的笑儒平不但少了几分笨拙,竟还……用双腿环住无名的腰,用自己未经人事的身子,纳住他的……
……
无名骇了一跳,要知道男子后ting本就细致脆弱,第一次承欢便如此莽撞,那是要受伤的!而且他……他本就舍不得对他如此……
但见笑儒平岁紧皱着淡眉身体颤抖,下shen却并无受伤流血之状,无名这才略微放心,一时百感交集,一时思绪万千,知他心意坚决,才小心翼翼地与他缠绵起来。
笑儒平的身子纤细单薄,慢慢从冰寒中温热起来的身子柔韧滑腻,初承雨露的后ting竟无半分干涩,反而在交欢中渐渐泌出润滑的蜜zhi。无名未曾想过会如此,覆在他身上感受着他小小的颤抖,嗅着淡淡的竹叶儿香,心中愈加怜惜。
此番云yu二人皆未有言语,只有激烈的喘息声和羞人的肉体缠绵之声回荡在屋内,直到无名将自身精华洒进笑儒平体内,直到笑儒平柔嫩的穴kou将那灼热的液体全部纳入,二人都不相信一切已然发生,似乎都陶醉在极致的舒逸里不能自拔。
此番云yu,竟比昨日还要销魂……
月朗星沉,万物皆醉,笑儒平蜷缩着将瘦削的身子靠进无名怀里,睡得正沉。
无名俯下头看在臂弯里沉睡的人,眼见着月光照在他修长的睫毛上投下斑斓的月影,不由伸手轻轻抚上他远山般浅淡的眉、微阖的眼、秀挺的鼻梁、瘦削的脸颊——只是浮离地换换动作,并未真的触及——一遍又一遍,爱恋地、疏离地,不愿惊扰梦中的美人……
笑儒平的身体仍带着寒毒未尽的冰冷,无名却丝毫不在意,将自己温热的身子紧紧贴着他的,只盼能多分他一些温暖。
又一股寒气蓦然从小腹升起,无名不由将手覆在上面轻轻按压,半晌方歇。想到今夜与笑儒平这番云yu,不由脸色渐红,长眉却又纠结——笑儒平体质确与常人不同,寻常男子若初逢此事定要受伤,他却只是微微红肿,承欢之后红晕遍身,竟美得好似身在浴中、静若处子、稚若幼童,让人直想恣意流连。
如此,甚好……
望着窗外的夜色,无名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月色明媚,却因浅淡,消失在渐渐浮起的笑容里。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二 沧海叹流年(一)
不历沧海,不叹流年,酒醒时,何处忆桑田。
蜀中坎儿岭,月牙儿村,一处六进出的大院子。
仲秋的太阳依旧逍遥,乐颠颠地在天上摇头摆尾,为老不尊地大跳草裙舞,扑簌簌洒下一地的金色碎屑,照得小人儿连同树上的果子一片金黄。
不对!小人儿?果子???
那金闪闪粉嘟嘟亮晶晶的,是啥呐?
"平哥儿!——平哥儿!你在哪儿呐?"
"平哥儿!——仓先生叫你呐,今儿的书还没念呐,平哥儿哎!"
"哎呀你笨呢!跟他说念书的事儿干啥?他听了又不出来啦,回去咱又得挨训!"翠苗使劲瞪身边的姐妹一眼。
"那该咋说?"草香胡乱擦着手上的面粉——刚才她还在做饭,就被翠苗拉来找小少爷了。
"你就说,你又蒸糖糕了,锅盔那么大个儿!"
"啥?"那不是骗人嘛……
"哎!——平哥儿哎,"翠苗懒的再跟她废话,"草香姨给你蒸糖糕啦!锅盔那么大的个儿呐!~~~"
草香边慢吞吞地擦着手边不清不愿地跟在翠苗后面——你这么一说,等少爷出来跟我要糖糕可咋办嘛……
"平哥儿哎~糖糕咯!~~~"
"别喊啦!才不听你骗人!"
一声奶味儿十足的男娃娃声忽然从远远的高处传来,定睛再看,只见一个扎着两个抓髻的五六岁男孩从一棵结满了橘子的大树上探出头来,对着两人淘气地吐舌头。橘子树原本就高大茂密,娃娃又穿着一身鹅黄的衫子,站在树上就跟个黄澄澄的大橘子差不多。
俩人看了吓得一哆嗦——这树少说也有一丈三尺高,这么个芝麻粒儿大的孩子怎么爬上去的!
"哎呀我的少爷啊!"翠苗大喊一声就要冲过去,"你怎么跑树上啦!让夫人知道还不扒了你的皮!"
"你小声点儿,别把他吓着。"
草香被翠苗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扯住她——少爷最怕的就是夫人,听说夫人要揍他,那还不吓得从树上掉下来!
"那……那怎么办?"关键时候翠苗倒是没主意了。
"我……我想想办法。"
"你们别嘀咕了!"娃娃一手抓着颤悠悠的树枝,一手扯着本就没什么肉的脸皮扮鬼脸,"我知道,翠苗你又骗我!上次还说我买糖葫芦给娘亲吃她就会高兴,结果娘亲更不高兴了!"
"哎呀小少爷啊,你娘她真喜欢吃冰糖葫芦,翠苗我可真没骗你啊!"
翠苗也觉着奇怪呢,她是夫人的陪嫁丫头,夫人还是小姐的时候就喜欢吃糖葫芦,现在怎么不爱吃了呢?
粗心的她却没想自己的小姐这些年究竟变了多少。
"少爷,草香真给你做糖糕了,要不,我这就给你拿去?"只要能让少爷安全下来怎么都成,草香伸手做了个拿糖糕的动作,"少爷你呆在那儿别动,等草香过去把你抱下来哈!"说着就急急忙忙往橘子树那儿跑。
"你别过来!"娃娃大喊一声,忽然又眨眨眼说,"你……你说你真做糖糕了?"看来娃娃有些相信这个叫草香的丫头。
"真真儿的!"草香一乐,走得更快了,只想赶快把这个调皮孩子抱下来,"我抱少爷下来就去给你拿哈!"
翠苗一乐,也紧走几步跟在后面。
"可是我……"已经抓不住了……
娃娃瑟缩着嘟囔一句,因为站得太久而酸涩的腿紧跟着就是一滑,男孩急忙伸手抓离自己最近的树枝,可细得和笔杆差不多的枝子根本撑不住他这一拉,"咔嚓"断了!
"娘!——"
正急急忙忙往树下跑的草香和翠苗只听到一声惊恐的喊叫,想要接住孩子却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六岁大的娃娃从一丈多高的树顶掉下来!
"少爷!"
"平哥儿!"
两人呆立在离橘子树三丈多远的地方,突然眼前一花,一个黑色小豹子似的影子突然从树后面蹿了过去,在那黄色的一团距离地面不足两尺的地方接住了他,之后被下坠的力量带着,和那娃娃一起滚到一边的石砬(砬la二声)子上!
"少……少少……"翠苗哆嗦着,喘了两声却说不出话。
"平哥儿!"草香却是先反应过来,拉着她急忙往那一黑一黄的一小团那儿跑——绝对没错,刚才是有人跑过去把少爷接住了,可怎么俩人都不动弹了!
两人哆哆嗦嗦跑过去才看见自家少爷正趴在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身上,衣服也乱了头发也散了,只一双大大的眼睛惊恐地瞪着,瞪着身子底下那个孩子满头满脸的血。
黑衣的孩子相貌已经看不清了,额头上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看这样子像是伤得不轻。
翠苗也吓傻了,呆愣愣地唤了一句,"少……少爷……"
"少爷快起来!"草香上来一把拉起娃娃瘦小的身子,"这孩子伤得不轻,得快找大夫看看!"
"他……"娃娃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抽泣着却没有眼泪,"他,他会死吗?"
"不会不会!"草香既心慰又心疼,伸手抱住吓傻了的娃娃,"翠苗你快把那孩子抱起来,去找林大夫,快去!"
"哎……哎!"翠苗连忙蹲下把已经昏厥的孩子抱起来,用怀里的帕子按住他不住流血的伤口,站起来那一刻,她似乎看见墙角闪过一抹青色的裙角。
——园子里女人不多,夫人今儿穿的就是一条青色长裙……不对,夫人是会功夫的人,见着少爷落树受惊怎会不出来呢?对,那肯定不是夫人。
肯定不是。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二 沧海叹流年(二)
平哥儿觉得后悔极了。
他只是想爬到树上摘几个橘子,只摘几个就好,翠苗姨说娘喜欢吃橘子,虽然因为糖葫芦的事他已经快不相信她了,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他想让娘亲多看看他,哪怕一眼也好,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娘亲还从未好好看过他……美得像仙女一样的娘亲对死去的猫儿都能痛惜到流泪,却从来没对他那样温柔过……
在树上滑倒的一刹那笑儒平甚至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掉下去摔死了,娘亲会不会好好看他一眼,像痛惜那只猫儿一样为他流泪呢?
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因为这次不但没摔死自己,还被人救了,那个人还为了救自己受伤!这次娘不但不会心疼,反而要责怪自己淘气,娘肯定更讨厌自己了!
都怪那个人多事!都是他害的!
干嘛要救我?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平哥儿跪在客房门口等着挨娘亲的骂,却只听到客房里一个男人和娘亲说什么一家三十七口被害,什么只有七岁,什么有功夫底子,什么费家归隐也不能尽忘江湖之类的蠢话。他现在心思烦乱,哪有心情听这些!
结果,母亲从客房出来竟好像没看见跪在地上的他一样,陪着带那个孩子来的黑衣男人一起去了前厅……
娘!……
娘……
他多想大声喊出来,他多想娘亲多看他一眼,哪怕是来气他责备他甚至骂他打他也好!可是……他竟然是透明的,娘连看也懒的看他,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
为什么?
娘,为什么……
都怪他……都怪那个多管闲事的!
平哥儿从冰冷的青石板上爬起来,狠狠地瞪向只剩下那孩子的客房,跺着脚气哼哼地转身跑开。
园子里的人睡得早,三更不到烛火就都熄了,一个小小的黑影突然飘出东厢,连守院子的看门狗都没有发觉。
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房门,黑影轻手轻脚地走到靠墙放置的木床边撩开帐子,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对着躺在床上的人打开手里的檀木盒子……
安静地睡在床上的人却在此时突然睁开眼睛!眼光犀利如刃,乍开的眼眸直射出两把明晃晃的刀来!
"啊!——"
黑影吓得大叫一声,险些把盒子里的东西都倒在自己身上!
"你你你……你竟然装睡!"黑影继续哇哇乱叫,稚嫩的声音带着抹不去的奶味儿。
床上人扶着床柱缓缓坐起来,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你你你……你看什么看?!"他的眼睛亮如星辰,平哥儿觉得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亮的眼睛,只觉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不住把手里的盒子往身后藏,挪着小碎步儿往门那儿躲。
床上的男孩虽然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可深刻的面容看起来并不吓人,只一双眼睛亮得厉害,却瞪着他却没有说话的意思。
平哥儿觉得自己的肚子快被他盯穿了。
"我我我……我娘让我来看看……看看你……你好了没……"平哥儿哆哆嗦嗦地说,撒谎撒得自己好心虚,好不容易才挪到门口,"你……你既然好了,我我我……我就走了!呃呃……再见!"
总算捱到门口!平哥儿心里欢呼一声,急匆匆地就往外跑,哪想到客房的门槛比自己卧房高了一截,按习惯高度抬起来的小腿儿在上面一绊,整个人在门外摔了个大马趴!
"哎哟!"只听他疼得大叫一声,人却不敢再呆在这儿,急忙从地上爬起来。
屋里的人原以为他已经跑远了,却听外面突然又叫了一声,这次连声音都变了,直好似爬山的人遇上毒蛇,惊颤着还带着一种多不出的黏腻!
客房内的男孩一愣,随即纵身一跃跳出房门,只见方才还像个兔子一样欢蹦乱跳的娃娃此时却在满是泥土的地上挣扎着打滚!
"你怎么了?"
男孩急忙跑过去扶起他,娃娃却躲避着他的手,抽搐着在地上蹭来蹭去。
"我我……我……痒!……痒痒……"
"痒?"男孩皱眉,伸手要点他身上的穴道,"你中毒了?"
娃娃难受得快哭了,双手不住在胳膊、身上挠着,几下就见了血痕,"痒痒……痒……痒痒粉……"
"什么?"
男孩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往旁边一看,见地上横躺着他刚才拿着的那个盒子,顿时明白。
什么叫害人终害己?这就是了。
娃娃痒得受不了,不一会身上就弄得全身脏土,伸着两只小手就要往脸上抓。
"痒!呜呜呜……痒死我了……呜呜呜……"
"不能抓!"男孩扳住他不住抽搐的小手,痒痒粉这种东西见血侵体,若是抓破皮肉只怕是能痒到骨头里,"你家水塘怎么走?"
"呜呜呜……痒……后院……呜呜呜……"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痒死了,呜呜呜……
"快带我去!"男孩说着试图把娃娃抱起来,可因为失血过多没什么力气,只好磕磕绊绊地扶着他。
"你要干嘛?去哪儿?呜呜呜……"娃娃双手被按住,控制不住地往男孩身上蹭。
"现在是秋天,去冷水里泡泡就没那么痒了。"
"哦哦好……呃……呜呜……不行,去……去后山……后……后山……"
"什么?"他明明记得夫人那个院子里就又个水池……
"呜呜呜……我要你去你就去嘛!呜呜呜……"
在后山的水潭里泡了一炷香时间,浑身的瘙痒终于缓和了些,中秋的冷劲儿却袭上来,冻得平哥儿不住打寒战。
往身后看了看,娃娃瘪着嘴小心翼翼地问,"好……好了没有?好冷哦……"
因为身上也沾到痒痒粉,男孩也跟着一起下水,娃娃不会浮水,他还得在身后托着他瘦小的身子,"你怎么不去你娘院子里的池塘?"那儿的水可比这山泉温和多了……
"啊……阿嚏!"平哥儿打个寒战,抽抽噎噎地说,"娘……娘她睡着了,我……我不想把她吵醒……"
硬生生忍着入骨的瘙痒,只为了不把娘亲吵醒?
"喂!好冷哦……我们什么时候出……出去啦?"
"再等等。"
这种痒痒粉以前没试过,按药性差不多得泡两柱香时间——男孩有抗药性的体制,不论是药是毒,用在他身上一次下一次就不会有作用,只可惜这种痒痒粉他还是头一次用……
"等……等多久啊……"我快不行了……
娃娃又哭咧咧地问了一声,这次却没人回答了,忽然觉得后背传来一股热气,紧接着整个人都暖和起来,筋疲力尽的娃娃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结果第二天,他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自己暖烘烘的被窝里,除了身上留下几个红道道以外算是毫发无损。那个男孩却染了伤寒,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后来平哥儿知道,那个男孩叫骆冰,是蜀中骆家山的孩子,骆家当家人决定退隐江湖,却在金盆洗手前夜被人暗算,全家三十七口就只剩下骆冰一个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可怜得多的人……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二 沧海叹流年(三)
"骆驼哥,你怎么从来不问我爹的事?"平哥儿拿毯子裹住自己小小的身子——两年了,骆驼哥哥个子又长了好多,自己却还是这么小一只——见骆冰往火堆里加柴火,眼睛眨了眨,像只毛毛虫一样蹭过去。
"你不说,我就不问。"骆冰宠溺地笑笑,揽着他的肩膀把他裹得更暖和些。
平哥儿笑得很得意——他的骆驼哥学会笑了,笑得那么好看,而且只跟他一个人笑,是他自己的,真好……
"我对爹没什么印象……"平哥儿撇了撇嘴说,"他都很少回家,草香说他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是不回家的……"
骆冰把架子上的兔子腿掰下来递给他,却不说话——他只知道平儿的爹就是当年的武林盟主,也知道他现在不是武林盟主了,可他不知道当爹的为什么不回家……
"骆驼哥,"平哥儿没有接那个香喷喷的兔子腿,反而瞪大了眼睛,"你以后会去做大事吗?"
"大事?"
"就是我爹干的那种,"不回家的……
"不会,"骆冰会意,伸手拂了拂粘进平哥儿嘴角的软软的头发,"骆驼哥不是说了吗?和平儿永远在一起啊!"
"嗯!"小孩似乎满意了,伸手抓过兔子腿,却先在骆冰脸上香了一个,"那咱们就说定了!不许反悔哦!"
骆驼哥不是做大事的人,我也不要,我就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
"平哥儿!——平哥儿哎!——"
两个孩子正在"秘密山洞"里吃得不亦乐乎,忽然听见熟悉的呼喊声——自从和骆冰在一起,平哥儿已经听话了很多,这种呼喊已经许久未曾听到了,今儿这又是怎么了?
平哥儿从洞口爬出来,刚想把手上的油抹在衣服上,骆冰就从后面把帕子递到他手里。
狡黠笑笑,不接帕子却把油露露的手在骆冰袖子上蹭了两蹭,平哥儿往外跑了两步,"草香姨,什么事啊?"
"哎呀我的少爷啊!我可找着你了!快跟我回去!"草香上来就要拉平哥儿的手。
"什么事啊?"
"老爷回来了!"
"老……我爹?"
"可不是嘛!老爷他……"草香跺跺脚,"哎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你快跟我回去!"
平哥儿跟骆冰、草香一起急忙火肆地赶回家,满脑子都是草香"不要哭闹"、"求求爹爹"、"为了你们娘俩好"的嘱咐,可他只有八岁的脑袋装不下这些,他只觉得乱,还隐隐有些……害怕。抬头望望白花花的太阳——明明那么暖和,自己明明都流汗了,为什么还觉得冷……
只可惜,草香那一大堆嘱咐都没用着,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似乎已经和娘亲把一切都解决了,他只来得及看到父亲一闪而过的背影——飘逸的、英挺的,尽管有些憔悴,却依旧明伟不凡的——他的父亲……
"爹……"
他似乎怯怯地叫了一声,他叫了没有呢?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个身形高大的人似乎顿了一下,就一下,却连头也没回地走远了,不见了……
"草香姨,"笑儒平望着那抹消失的影子,"我爹他,还会回来吗?"
草香动动嘴,明明想努力微笑的脸却是哭的表情。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即使外面没有大事,他也不会回来了,"他不要我和娘了……"
"少爷……"
一直坐在屋里的笑莺莺缓缓踱出,粉紫色的长裙和她艳丽的容貌相得益彰,高贵的饰品雕琢出她完美的曲线——这是她专门为他穿的,而今却是再也不需要了……
"娘……"笑儒平小心翼翼地轻唤一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奇怪,爹走的时候他没哭,为什么一见娘亲就想哭了呢?
不,他不能哭,他若是哭了娘亲也会哭的……
笑莺莺却仿佛突然看见他似的,原本毫无表情的脸蓦然抽动了一下,美得仿佛幽谷百合一般的脸此时竟显得有几分恐怖。
笑儒平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半步,"娘?……"
娘亲终于看他了,终于仔仔细细看他了!可是……为什么是这样……看仇人一样的表情?……
"真好,"笑莺莺诡异地笑说,"真好。"
"娘?"
"你看见了吗?他也不要你呢!"笑莺莺缓缓伸出手,却在靠近平哥儿脸的时候突然抓住了他的一缕头发,"你知道吗?这就是报应!报应!连你也被他抛弃了!报应!"
"娘!疼!……平儿疼啊娘!……"
笑儒平疼得喊起来,却不敢大声,哽咽着想往后缩,头皮却被扯得愈加疼痛,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疼好啊!难得你也知道疼啊!我的疼有谁知道?啊?!谁能替我疼一疼?啊?!——"
"夫人!……"
草香想上前阻止,却在触到笑莺莺前胆怯地缩回手。
笑莺莺状若癫狂地扯着笑儒平的头发,美丽的脸因扭曲的表情而显得可怖非常,尖利的指甲几乎戳破笑儒平的脸!
"娘……平儿疼,疼……"
一只尚显瘦小却十分有力的手忽然从笑儒平背后伸出来,恰巧击在笑莺莺的肩井上,笑莺莺手上失力,整个人都在这一掌下后退几步。
"你!……"
笑莺莺惊讶地向后看去,正见骆冰一手扶着笑儒平快要软倒的身子,瞪大了一双黑亮的眼睛瞪着她。
"你……你们!……"
笑莺莺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们,像看到怪物一般,竟然失力地坐在地上,却又突然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好恶心!好恶心啊!——我……我得离你们远点……离得越远越好!啊!——"
粉紫色的美丽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整个院子却依然回荡着恐怖的诅咒——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不会!不会!——"
笑儒平战抖着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骆冰站在他身后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手停在半空中却落不下去,他怕,他怕只要轻轻一碰,一直当宝贝一样守护的小人儿,就会在自己眼前碎掉……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二 沧海叹流年(四)
"好恶心!好恶心啊!——我……我得离你们远点……离得越远越好!啊!——"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不会!不会!——"
"啊!——"
笑儒平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梦里的诅咒太过清晰,以至于梦境几乎与现实重叠,如同刀狠狠地割在心上,痛出一身冷汗。
娘在说什么?娘为什么这样说?
他在说我吗?说我和骆驼哥?
为什么?我们很乖,我们没有再淘气,我们有好好念书,我们还打算用零用钱给娘买冰糖葫芦,我们……
笑儒平用双手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出了声,分明冷得发抖却没有力气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被撕碎了。
为什么?自己明明很乖,却没有人爱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爹不要我?娘又恨我?
为什么啊!
哭得太过伤心以至于没有发现窗外的漫天火光,周身已经开始热得发烫,他却还是只觉得冷,冷到骨髓、冷到快要死了……
"平儿!"
蓦地一声大喊,睡房的门突然被踹开,一身黑衣的骆冰突然闯了进来,身上竟然带着从来不轻易上身的墨羽弓。
"骆驼哥?"笑儒平哭肿了眼睛,看东西都不大清楚。
"失火了!快走!"
"什么?"
"别问了,快跟我走!"
骆冰拉着他的手就往外闯,跳出门时外面已经变成一片火海,看门狗吓得拼命乱吠,狂躁地挣了几下终于扯断了链子跑出去。
骆冰只恨自己轻功修炼不到家,不然就可以带着平儿安全出去,可是现在!现在……
"平儿别怕,"骆冰伸手把笑儒平搂进怀里,"有骆驼哥在,骆驼哥一定把你带出去!"
"我娘呢?"
"什么?"
"我要我娘!我娘呢?"
"被问她了!快跟我走!"
这火就是她放的,可他怎么忍心告诉他!
"不行,我要去找我娘!"使劲挣脱他的手,拼命向笑莺莺住的院子跑去,"娘!娘!——"
"平儿!"
火势渐大,骆冰却不能丢下平儿不管,只好用袖子捂住口鼻跟着笑儒平闯里边的院子。
"咳咳……娘!咳咳……"
笑儒平已经被滚滚浓烟熏得呼吸不得,冲天的火光舔舐着家里的一切,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灼得皮肤龟裂似的疼痛。可笑儒平却还是执拗地往里面闯,直似周身的火焰不存在一般!
"娘!娘!——"
"你……还没死?"
笑莺莺的袍角已经被火舌点燃,燃烧着诡异的蓝色火焰,凌乱披散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宛如厉鬼,可她的人似乎并未看见眼前的火,镇定得不似活人!
"娘!娘你跟平儿一起出去吧!娘!——"
中间隔着着火的房门,笑儒平想过去拉她,却是一分也前进步了,自己身后也着了火,竟然是连退路也没有了!
"平儿!"
骆冰从笑儒平房里拖了条被子出来,想将他裹住,不想却被毫无力气的孩子挣开了!
"娘!"
"你怎么不死呢?"笑莺莺声音大了些,竟然嘿嘿笑起来,状如厉鬼,"不过,你马上就死了呢……"
"娘……"方才的话他不是没听到,只是装作没听到而已,"娘,你为什么这么恨平儿?……"
"为什么?因为你是他……"笑莺莺诡异地眨了眨眼睛,"哎呀呀,我不能说不能说,这可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娘……"你究竟在说什么?……
骆冰再也看不下去,只转身用被子扑打不住侵袭上来的火舌,尽力拖延时间。
"这个秘密,我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笑莺莺竟然大声笑起来,"不过,就算我说了,又有谁会相信呢?嗯?连他都不信呢!哈哈哈……"
笑儒平已经不会说话了,也没有泪水,泪水早被这仇恨的烈火烧干了。
大火渐渐烧上笑莺莺曼妙的身体,她却仍然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这可怕的火焰不过是幻象,而她就是这幻象的主宰!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我死了,这个秘密就跟着我一起死!"笑莺莺满是火焰的眸子蓦然一亮,直似将两把火烧进笑儒平的心里。
"笑儒平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得到幸福,因为是你害死了你娘亲!是你!是你!"
"轰隆"一声,不堪重负的房梁突然塌了下来,"岳阳刀"笑青天的独生女儿笑莺莺,有"江湖第一美人"之名的武林盟主夫人,在一声声恶毒的诅咒里和这个叫做"念君园"的地方一起,葬身火海。
大火弥漫,无边无际,两个孩子早已没有退路,情急之下骆冰想到院子后面的水塘,便带着因吸了过多浓烟昏迷不醒的笑儒平一起潜了进去。
三年前笑儒平即使痒到抓烂皮肉也因不忍心来的地方,此时却用来救命——皆是因为一个人……
笑儒平早已失去意识,身子软绵绵地直往水底沉下去,骆冰靠自己浅薄的内力渡气给他才保住他的性命。
两天之后,骆冰带着身体毫发无损,心却残破不堪的笑儒平离开月牙儿村,从此开始了两个孤儿的流浪生活。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二 沧海叹流年(五)
"打他!打他!昨天就是他哥抢了我的包子!打他!"
"对!打死他!打死外来的!"
"一个小傻子还活着干什么?打!"
"他来这一年我们就没好受过,打他!哥们儿来报仇啊!"
荒村破庙的一角,五六个穿着破烂的孩子正抓着地上的泥巴和石头打在蜷缩在墙角的孩子的身上,那孩子似乎比其余的孩子都瘦小,弓起的背上脊椎骨节粒粒分明,从单薄的衣服里透出来,整个人像一只半死的虾米。
细小是石头打在他背上发出"空空"的响声,听得人不由得心惊胆战。
挨打的孩子不哭不叫,只紧紧缩进墙角颤抖着,呜呜地似乎念叨着什么,离得太远却有听不真切。
"喂!这傻子不死了吧?啊?"领头的一个大孩子又扔了块石头,"怎么这么打都没个反应?"
"就是就是!可也死得太快点儿了吧?"
"要不咱再试试得了!"
"就是就是!"
"好咧!"领头的那个孩子转了一圈,竟然捡起一块玉枕那么大的石头,抹了一把鼻涕怪叫,"咱就用这个试试!"
说完,抱起石头就往那孩子身上砸!
"平儿!——"
出去买药赶回来的骆冰看到这一幕直要把牙都咬碎了!可是他轻功不行,眼看着大石就要砸在平儿身上,却只能声嘶力竭地高喊,对着平儿狂奔过来却是万万来不及了!
"平儿!——"
不要不要……老天爷我求你不要!不要!——
骆冰高声喊着,几乎要把胸口的血喷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大石脱了人手,夹着冷风落下去……
"不!——"
骆冰目眦尽裂地看着,看着,直喊得咳出一口血来,连那大石在半空中顿住、继而飞回扔石头的那群孩子身边……也未曾看见……
"啊!——见鬼了见鬼了!"打人的孩子眼见着飞出去的大石头又飞回来,还险些砸折了自己的腿,吓得登时散了个干净。
骆冰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鲜血染红了嘴角,却连动也动不得半分。
方才……
平儿……
缩在角落里的孩子却醒了,听到有人叫他,那个他身边唯一的人,唯一爱他、疼他、照顾他的人……
"骆驼哥!"
孩子展颜一笑,登时连脸上的泪痕也可爱起来,仿佛方才根本没有石头砸在自己身上,也根本没遇到过危险,自己只不过是在安安静静地等哥哥回家……
"骆驼哥!"
孩子欢快地跑过去,更在看见他嘴角的血时加快动作,却没看见方才砸在地上的大石,瘦小的腿绊了一下,整个人狠狠地摔了下来!
"骆……"
"平儿!……"
骆冰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伸出手想接住他,却还相隔着三丈远!
却在此时,骆冰只觉眼前白影一晃,方才倾着身子要摔倒的平儿就被这白影接在怀里,毫发不伤。
"哎呀呀~早知道刚才把这石头扔远点儿了!"白衣人自语着,竟然伸手把笑儒平抱进怀里,一手揽着他瘦弱的腰一手揉着他方才绊在石头上的脚,念念有词道,"痛痛飞飞~~~痛痛不痛~~~痛痛飞飞……"
笑儒平吓傻了,躺在来人臂弯里看着他的大蒜鼻一动不动。
骆冰却是反应过来了。
石头不会毫无缘由地反向飞走,定是此人做的。可他刚才从自己身畔掠过,距离平儿比自己还远!五丈……不,或许比这还长,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能隔空取石,这人的功力一定超乎寻常!
骆冰虽然功力不深,年纪阅历都不行,但最起码的识别力还是有的。这么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人竟然救下平儿?为什么?
难道……难道他知道平儿是武林盟主的儿子,难道他是来寻仇的!虽然这人一副疯疯傻傻的样子,但事关平儿安危他决不能大意!
心中越想越是惊异,面上却仍强自镇定,骆冰擦掉嘴角的血,运起仅有的一点功力缓步上前,"在下蜀中骆家长子骆冰,敢问侠士高姓大名?"
蜀中骆家和费家是世交,提到骆家若是此人无有过激的举动,那安全至少保证了一半——骆家曾被人一夜灭门,此时却顾不得自己的安危了。
——此刻他却忘了,若是他有危险,平儿自己一个人又该如何过活。
白衣人挠了挠飘逸的长发缓缓转头,眨着一双如五岁孩童般清澈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我说……你只有十几岁吧?十二?十三?啊咧?……"蓦然抱着笑儒平蹲下身,此时方和骆冰同高,"你只有我蹲下来的身高嗳~~~"
骆冰一滞,咬牙……是啊,自己其实只有十一岁……连自己都快忘记了……
"啊~~~不要总皱眉啦~~~"来人竟然伸手抚上他的脸,冰凉柔滑的指腹揉着他的眉心,"糖糖说,总生气皱眉是会老很快的~~~"
"你……"
"骆驼……哥……"
吓傻了的笑儒平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挣扎着就要从这人怀里下来,骆冰看了心里一痛,伸手直想抱住他。
"等等等等,"白衣人拉住笑儒平细瘦的胳膊,兴趣盎然地指着骆冰道,"你刚才叫他什么?骆驼?嘿?!竟然有这么有趣的名字!啊啊我要告诉糖糖知道!他肯定想不到的!~~~这下他别想超过我啦~~~"
"呜呜呜……骆驼哥……"
大火之后笑儒平愈加脆弱,对着些孩子都只能缩在墙角哆嗦,此时见了这光景竟吓得立时哭起来。
"平儿……"骆冰咬了咬嘴唇,"还请侠士将平儿交还给我!"
来人原本笑得正欢,握在笑儒平手腕上的手蓦地一动,整个人忽然静下来。
这人难道想突然发难!
骆冰心下一急,登时在身后捏了一个杀字诀,万不得已只有拼死一战,哪怕只有一击也要平儿先跑开再说!
此时心绪混乱的他哪里想到,以来人的功力,平儿即使跑开,也会像方才那块石头一样被抓回来!
来人探了一会儿脉,眉头似乎皱了一下——虽然他带着很厚很简陋的易容面具,但不知为何,就是让人觉出他皱眉了——抱起笑儒平拿开他不住擦泪的脏手,又用袖子使劲擦了两擦,擦得笑儒平呆呆地不敢再哭一声才低声问道:
"你是谁的爹?"
哈?
骆冰觉得自己的嘴角抽了两抽。
"嗯?"来人眨眨眼,"不对不对,呃……这样,谁是你的爹?"
骆冰心下一震,不由将杀意凝得更重,"你问这……"做什么……
"呜呜呜……我不知道……呜呜呜……"
骆冰正运起内力紧张得心弦都绷紧了,哪想到心智受损的笑儒平竟在此时答了一句……最贴切的答案……
来人抽空对骆冰一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分明只是一只纤细瘦弱的手却有千钧重量,"糖糖说,杀意太明显是会死很早的哦~"
"你……"
"哎呀~~~原来是孤儿哦!好可怜啊~~~难怪我只看见你的背影就觉得有缘(?)!"来人却不再理他,只将笑儒平一把抱进怀里,大蒜鼻似乎也美得冒泡泡,"难得你有和我一样的脉象,从此以后你就做我的人吧!"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番外二 沧海叹流年(六)
"从此以后你就做我的人吧!"
只一句话就改变了笑儒平……甚至骆冰的命运,只可惜当时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二人不会明白。
"来来来平儿~~~今天我们来学吐纳哦~~~"
"不……我要骆驼哥,我要骆驼……"
"骆驼已经被我放沙漠去啦,咱这里养不了啦~~~糖糖说骆驼是在沙漠的~~~"
"沙漠?你把骆驼哥放到沙漠去了?"
"啊咧?"看到被自己洗洗干净之后几乎和自己一样漂亮的娃娃突然变成泪人,他也快要哭了,"我我我……我是为你好啊,糖糖说人要变强才能保护……"
满脸泪水的笑儒平蓦地一顿,眼里似有精光闪过,却只一瞬,"变强?变强骆驼哥还能在我身边吗?"
"呃……"挠挠头,"这个你不能问我,糖糖没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这样~你去问你的骆驼哥哥吧!~~~"
"呵,不用问了,"笑儒平一笑,仿佛方才那些眼泪刹那间凝成一个笑脸,"只要有他在我就不需要变强,我们……不需要那些。"我们只要有彼此就够了……
"骆驼哥啊——"原本阳光普照的眼睛又下起瓢泼大雨,笑儒平挣脱他的怀抱向后面厨房跑去。
身后人望着他的背影缓缓站起,如幼童般清澈的眼睛眨了几眨。
"我也知道你想和他在一起啊,可是糖糖说太依赖别人是会失去自己的,不好啊不好~~~"伸手点了点丑陋的大蒜鼻,微微摇头,"你啊,还真是和我……有那么一点点像,不只美貌啊美貌~~~"
"山别,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骆冰一边熟练地削着土豆皮,一边打量着蹲在灶台边"占着xx不拉x"(喂,喂!)的某人。
不错,这个人是山别。
他只喜欢别人称他山别。
见面的第一天,他就告诉他,他叫山别——虽然此时的骆冰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可能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这人似乎有着不能为人知的容貌,因为他一直戴着易容的面具,只是这个面具做得太过粗陋,不仅边缘翘起露出原本细致的皮肤、鼻子也大得突兀,简直是把一张锅盖扣在脸上。可是骆冰知道,即便这个面具做得再粗糙也没有人能将它取下来,因为,带着这面具的人是山别。
山别的武功深不可测,虽然不出手即便是吐纳调息也感觉不出半分,以骆冰现在的水平自然更是窥不得一斑。
山别大多数时候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头发不会梳、衣服不会洗、饭食也不会做,有事甚至连衣服也常常穿错,可是偶尔又会让人有深不可测之感,比如……他说杀意……
再有就是他嘴里常提到的那个糖糖。
骆冰和笑儒平跟他来到他的住处,却发现他只有一个人住,衣柜里也只有合他身材的白衣,根本没有那个糖糖在,只依他三句话不离糖糖的行为判断,那人一定是他很重要的人,重要的连饮食起居都提醒他、照顾他。
可是这么重要的人到哪里去了?
"骆驼,你家平儿不愿跟我学武功嗳~~~"山别嘟着嘴,委屈万分地用树枝划拉着地上的草灰。
"我们感谢你的收留,不过,若是平儿不喜欢,我也只能谢过你的好意。"
"可是,我的功夫只能教给他……"
"为什么?"
"因为我的功夫只有特殊体质的人能学,糖糖说,别人学了会死的……"
"你……"这人到底学的什么功夫?!
可惜此时骆冰对武林毫无了解,不然他也不会如此不明白,江湖上本就有很多损己养气的功夫,若是体质合宜或许有所成,否则只会让自己陪进身体甚至性命。
"见面第一天我就把过他的脉,他和我一样,是……"
"不会有错?"
山别摇了摇头。
"体质合宜就能……"对自身没有损害吗?
山别忽然站起来,当着他的面伸伸胳膊踢踢腿,弄得烟尘乱飞,"你看你看,我不就是好好的!~~~"
"可是……"平儿他不愿意……
"其实,你家平儿之所以不学我的功夫,原因在你呢~"
"我?"
"对啊~~~"点点头道,"有你在,他可以什么事都依赖你~甚至吃饭有人喂、睡觉有人陪,只要有你在,他就长不大的!~"
"可是……"这样难道不好吗?若是还在流浪,或许还会痛苦,可是现在……
"你们现在的,都是我给……"
"你什么意思?"要我们走?很好!我们也不想欠你的情!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山别烦躁地挠挠头,"我只是想说,如果……如果再遇到那天的状况,没有我在,你还能保护他吗?"
……
"糖糖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陪着你走一辈子,"他也不能……
"我……"
"换个角度想吧~~~你不适合练我的功夫,那你就去学适合的更厉害的功夫,这样你就可以保护他啦~~~再遇到危险也不怕,没有了我也不怕~~~"
……
他说的不错,平儿险些被那群孩子用一块石头砸死,而其时的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年时间他给了平儿什么?除了饥寒交迫的生活还有什么?
这样的自己能做什么?有什么用……
"怎么样?"
……
"怎么样嘛?~~~"
"如果……如果我走了,"骆冰将牙咬得死紧,"你会护他安全,保他安好,不受任何伤害……"
"呵呵~等他学成我的功夫~他就能自己保护自己啦~~~"知他明白,山别笑得面具都快掉了,"到时候你们双剑合璧,多好啊~~~"
"我不是说他,我在说你。"
山别一愣,缓缓点了点头,"糖糖说,一诺千金,不可以反悔的~~~"
"好。"
骆冰说,好。
好……
不知是忽略还是故意,二人都没有发现厨房外掠过的那个……黄色的人影。
三天以后,骆冰留书离开山别的竹屋。
六年后,学成归来的骆冰再次来到竹屋处,竹屋却不复存在。
此后,骆冰花了四年时间到处打听山别和笑儒平的下落,偶然间听闻赤焰教冰火两门的传奇,才知道其时冰门的掌门就是"地煞星"——别山。
别山。
山别……
然,赤焰教在五十多年前横行一时,可山别最多不过弱冠年纪,即便易容骆冰也知道他面具下的皮肤定然不是老叟的样貌,更何况他的性子……但翳月神功自来被江湖人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传言修炼成翳月神功便能称霸武林、唯我独尊,或许……或许……有可能……
——返老还童!
……
四年之后,骆冰加入摘星楼,成为萧红楼红粉帐下的二公子,更名为:
无名。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三十九回 空寂寥
今年的上元佳节,闻人宣过得异常烦闷,照往年的过法,他要么和都察院的十几个游手好闲的兄弟上街赏灯听曲,要么干脆找家酒楼开怀畅饮不醉不归。晋殇帝都晋城商贾云集、繁华非常,逢年过节的热闹纷繁自是别处不能比的,喜欢热闹的闻人宣自然早已习惯了往日的风光,哪想到如今竟要过着"不知明日去何方"的日子,呆在这个荒僻小镇独自对着一轮嘲笑世人的月亮。
昨日萧红楼一行五人从岳阳镇启程上路。闻人宣原想以萧红楼喜欢富贵荣华、淫逸豪奢的做派,定会绕过作为南北分界的大青岭,取大路走中部地势平缓的赣州、岳州、凤阳一线,之后换水路行至睢阳,再取道上平州凤凰山。
"擒魔会"三月初三召开,他们正月初七就上路,将近两个月时间即便绕道走也绰绰有余,所以这当然是最省时省力不省钱的路线。
哪想到闻人宣不但估计错误,还是大错特错!分明冒着被人半路上设伏击杀危险的萧大楼主,非但不选那条最好走的路线,竟还挑了一条最找死的路径——横穿大青岭!
大青岭名为"大青"确不为过。
一个"大"字总写其势。
大青岭内共有大大小小的山峰、石壁一千二百余座,从西疆的班州至东面的渝州、横跨一百二十多个州郡,呈刀状将整个中原南北二分。一百三十二年前,南越后主就与晋殇王朝先祖立约分岭而治,南越以大青岭为最后的屏障,才苟延残喘了三十多年,直到后来晋殇政武宗——肖帆,亲自率兵奇袭大青岭要塞,才将南越余势一网打尽,统一中原南北,开辟了大青岭中封闭了二百多年的南北通路。
说它"青",也自有道理。
大青岭上植被众多,尤以南麓为盛,岭中草木品种繁多又相互间杂,即便冬天冰寒之时,山中的落叶乔木不再繁盛,生于其间的松树柏树却仍然郁郁葱葱,远远看去也依旧青青郁郁、欣欣向荣。
大青岭大则大矣,美则美矣,险却也着实险要非常!且不说冬日入岭,极可能遇到大雪封山举步维艰的险状,单看那险要的路段,若是被人设伏袭击,完全不识路的他们到时候连跑都没处跑!更何况早就听说有不少退隐江湖的武林人士隐居于此——不用多,哪怕只遇上一回也够他们受的!再说,要是那个什么擒月谷就在大青岭里,那他们……他们……唉,怕也就再也看不见岭南的太阳了……
这个萧红楼,分明是在找死!
闻人宣心里有气,可望见廖碧城面上了然的神色又不好说什么,只在肚子里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十三哥走下去,怎么也要护着他安全。实在不行到时候就拿都察院神捕的身份压人,不管是武林正道还是草莽悍匪,总要给他们背后的朝廷一点面子。
——此时他倒是貌似精明,没想直接拼个你死我活血溅五步,可是他也忘了,武林草莽最恨的就是朝廷走狗,别说你只是个捕快,就算是个捕快班头,也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见十个就宰一沓……
因为取道大青岭,萧红楼吩咐祁冥月安排几人在武川镇的悦宾客栈歇下。悦宾客栈确是难得一见的舒适处所,可武川镇只是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镇,上元佳节也无人上街凑热闹,顶多在门前悬几盏红灯讨个好彩头。这可闷坏了喜欢热闹的闻人宣。
因为日间赶路辛苦,闻人宣不忍打扰廖碧城休息,便到无字房里找他玩,即便下下五子棋也是好的。这几日他与无字接触不少,心下以为与祁冥月相比,他算是萧红楼身边唯一一个不正常的正常人——虽然那日他与萧红楼亲吻让他受惊不小——只觉他单纯可爱好(四声~)吃好(四声~)玩,想来当初他和那个红头发的大王八蛋戏耍他们也是萧红楼授意,所以便愿意与无字交好。
其实,说白了就是他闻人宣也是孩子心性,自然愿意与气场相近的人亲近。
只可惜无字似乎日间赶路乏累,早早歇下了。闻人宣穷极无聊,在小小的悦宾客栈里绕了两圈,最后竟然绕到萧红楼房门前的院子里,站在天井处与月亮大眼瞪小眼。
"呃……今儿晚的月色……不错哈……"
闻人宣挠挠头,向廊柱后面望了一眼,自然……没得到任何回应。
切,什么人嘛!
与廖碧城一同上路这些天,闻人宣最看不惯的就是萧红楼,其次,就是像鬼影儿一样绕着他转的祁冥月。第一次见面就耍颜色扇了他一耳光不说,每次都拿看死人的眼神看他,她自己也没什么活人气儿。整日整夜像看门狗一样守着萧红楼,生怕他被人害死了似的——天知道那个萧红楼武功厉害到什么地步。这么大半夜的也不休息,他真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借尸还魂的鬼!
穿的是黑的、发饰是黑的、烟杆子是黑的、就连那张本来挺漂亮的脸也是黑的,再抽烟抽下去,怕是连牙也要变黑了!真是怪胎!
我是无聊到极点了才主动和她打招呼,切!
闻人宣腹诽不已,摸了摸腰间的斧子打算到客栈后院练功解闷。
"今日……是正月十五吧……"
一转身的功夫,楼廊阴影处就传来一个飘飘渺渺的声音,若有似无地缠绕,烟一般飘散在冬夜的冷风里。
闻人宣知道是她在说话,却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应他的话,只好停下动作看着她。
"正月十五,他不在呢……"
语气平缓,音调也仿佛没有起伏,隐隐约约地仿佛还带点……说不清楚的味道……
闻人宣咬了咬嘴唇,直觉身体里似乎有个地方疼了一下,再感觉,却又什么也没有。
她在干什么?"他"又是谁?萧红楼?
房里的确没有一丝声音,但以萧红楼的功力,他听不出来也是正常,那么"他"又是谁?听她这语气,难道是她情人?
这么恐怖的女人也有情人?
被"阴风鬼母"看上的男人……
闻人宣一个寒战,却又听她自语般的说道,"天快亮了……"
这才三更不到,天哪有那么快亮!
闻人宣暗自思忖,却觉背后冷风袭来,诡异之感更甚,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女人。
"不许再来,"女人声音再次传来——仿佛此时才看见他——此次却掷地有声如有实质,俨然是对着他说的了,"再来就是死。"
语气平缓,沙哑阴翳,却是字字见血。
闻人宣愣了一下,没有多话,只迎着北风快步走出院子。
——不是怕死,只是,受不了此地阴冷的气氛。
疯子,疯子身边的人也是疯子!
在他身后,廊柱后面蓦然亮起一盏红痕,乍闪乍灭,接着是一缕薄烟,缓缓飘散在明晃晃的月色里。
有生即恋,不见月圆,因念残缺……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第四十回 凌乱字
一纸凌乱字,何处寄抒得?
端阳泽西口,安定楼。
"你说什么?!你说他……他要走大青岭?!!!"
无怖"噌"的一声从椅子上蹿起来,一头深栗色打着卷儿的乱发险些炸开。
无忧手中的扇子顿了一下,抬头望向拿着信笺的穆司同。
穆司同手里还抓着那只呆头呆脑的信鸽,此时放也不是留着也不是,只好苦哈哈地扯了扯嘴角。
"妈的他不想活啦!"无怖把手中的茶盏往地上一摔,顿时碎屑四溅,"早知道……早知道老子就不听他什么'原地待命'!跟着一起进岭了!"
无怖手里的扇子又动起来,微风将额前的碎发撩起,摇曳生姿。
"张狂什么,楼主几时要我们几个担心了?"
"那是,他都快四年没出楼了,自然不用人担心!"无怖狠狠哼了声,一屁股坐回椅子。
穆司同听自家椅子痛苦的"嘎吱"声,伸手抓了抓一头乱发,想插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忧嘴上说得轻巧,心里也着实捏了一把汗。萧红楼正在辟谷之期,四年来每至此时便会辟谷闭关,如今却在此时兵行险招,当真是走了一步险棋。他的目的自己也可猜出几分,只想不到他竟做到如此地步,当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还有,廖碧城也在其中,此次护卫萧红楼入岭,以他的个性……会怎样呢?
"喂!你怎么不说话?"
"嗯?"无忧还在寻思,一时也有些愣怔,"我方才说了……"
"我说的是他!"无怖没好气地指着斗鸽子玩的穆司同。
"啊?啊……"穆司同又搔了骚脑袋,抬手拎着信鸽可怜的小腿,"我去放鸽子哈,两位公子慢慢聊。"
说完,竟施展水上飞萍的身法瞬间消失不见。
"你!……妈的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给我装糊涂!"
"呵,糊涂是福啊……"
无忧扬唇浅笑,纤眉却犹自紧皱,纠结成锁。
擒月谷,瑚苑,漱玉斋。
"萧红楼现在武川镇?消息属实?"
"灭月使派人送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呵,看来,他还真想横穿大青岭?"
"谷主……早料到了?"
笑儒平淡眉舒展,浅笑倩然,一向苍白的脸颊近几日竟染上几分桃红,看得生月使也不由的心下一动。
"这个萧红楼还真有几分胆色,难怪,难怪……"骆驼哥会对他……
生月不由为自己的想法脸红,急忙躲开目光垂下头,"那谷主的意思?"
"不急,这才刚刚开始,现下这萧红楼的肉可比那唐僧肉值钱多了。"
不要恨我,也不要怨我,谁教……我心里只有一人?
"咱们就先看看,这个风流一世的摘星楼楼主,究竟意欲何为吧。"
"是。"
"接下来怎么做,你可知道了?"
"属下知道,"见面前人眼色变冷,成月也有些惶然,"将此消息散布出去。"
"下去做吧。"
"是。"
"等等。"
"谷主?"
"这几日……"笑儒平顿了一下,目光望向玥苑方向,脸上又浮起一抹薄红,"第二大夫……还在配新的散功散吗?"
成月会意,缓缓点头道,"是,前日还……"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大理寺都察院,校武场。
"十三此次怕是要进大青岭了。"齐天毅划拉一把络腮胡子,望着沙尘四起的演武场长叹一声。
"大哥,你说……"封飞愣愣地停了手里的鸡毛扇,不知不觉握紧拳头,"我是不是错了……"
"你没错。"
"可十三……他是十三啊!"
"我知道,知道……"齐天毅安抚地拍拍封飞的肩。
"如果真的……"封飞双眉紧锁,视线不住颤抖,"那我们……"
"老四,我们,是捕快啊……"
封飞一愣,抬头看了看齐天毅深沉的目光,不由暗了眼色。
西天的太阳渐渐沉了,斜阳遍染,沙不尽,杀不尽……
是夜,一处荒僻宅院。
一盏小灯,映亮方寸大的地方。
一个穿着黑色五爪龙纹长靴的男子正坐在灯下,并不十分秀美的手指似乎在木桌上拨弄着什么——那般小心、那般细腻,似乎爱怜着什么珍宝。
仔细一看,那桌上竟有一只暗褐色的芝麻粒大小的蚂蚁,蚂蚁很小,头上却顶着一颗米粒大的糕饼碎屑,迈着六条小腿吃力却迅速地爬着。
"什么是四两拨千斤?这便是了……"
男子的声音有些怪异,似乎是长时间高声喊话累哑了一般,带着砂纸打磨般的粗糙声。
"你说,这小蚂蚁是不是个大力士呢?"
男子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轻声说着,周遭分明空无一人,他却好似与人对话一般。
"我啊,就是喜欢这些小东西,别看他们小,用处可大着呢……"
男子说得兴起,似乎对着那只小蚂蚁极温柔地笑了一下。
"只可惜懂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他们总喜欢费心费力折腾,也不怕累着~~~呵呵,"轻哼一声,"不过这样更好,这个道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好……"
一阵冷风吹过,拂起木床上洗得发白的蓝布床帐,整个屋子显得愈加诡异。
"等这小东西把该扫除的打扫干净,"男子看着小蚂蚁将糕饼屑搬到桌子边缘,弯了弯嘴角笑道,"就把这些小东西——"说着,竟然伸出单指将方才那般爱怜的蚂蚁碾烂在桌角,"解决掉!~~~"
皱眉看着污了一点的手指,男子嫌恶地皱起眉,从怀里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将污迹擦去,将帕子丢在地上。
"你看,这样是不是很简单?"
"多有趣啊~~~"
"你和我……一起看吧!"
一起看吧……
……
他生未可知 第一卷 多情似无情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1/16 at 下午7:08: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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