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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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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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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弦记(bg)》作者:拉拉小熊 (2/2)

块缺了一角的印章,他以前从没留心过。
  他打开来看了一下,全副注意力都移到上面去了。

  "那个有什么好看的?"梅玉奇怪地凑过来。
  赵文素没听到她说话,自言自语,"从来没见过这方金石呀……难道是兰卿收集来的?怎的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梅玉也跟着去看那块石头。大约一寸见方,暗沉的松绿色,平滑无凹点,左上豁了个口,似乎沉甸甸的,以她的眼力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底面刻着四个古篆,很古拙朴素,年代久远的样子,她也看不懂。

  她伸手去捞:"让我看看。"
  赵文素挡开她,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篆字,"别碰别碰,让我好好想想,到底在哪幅画上见过这章。"
  梅玉见他疯魔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挠他一下,"好呀,你不理我!"

  赵文素回头看这个不安生的瞪着大眼睛的小兔子,"哎,你去把那个箱子搬出来,好吧?"
  梅玉哪里看不出来他在敷衍,不满地撅起嘴,"你亲我一下我就去,不然我就在这里吵你。"
  "你呀!"赵文素不好意思地看了一下陈妈,见老人家在树底忙碌,并没有注意这边,便飞快地啄了一下她脸颊,"好了,快去吧。"

  梅玉一时笑靥如春花绽放,抱他一下,也亲了口他的脸,方起身像只蝴蝶奔回屋里。
  她哼着小调,把角落一推东西搬开,打开那口大箱子。

  第一眼就觉得这箱子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的是散发着女性的气息。里头被精心整理过的,井井有条。

  最上面放着一本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撰的《金石录》,旁边躺着几片枯萎的兰花瓣,干得变成了褐色。下面整整齐齐叠着许多锦盒,每只盒子都用粉色的丝绦系好,打着精美的蝴蝶结。应该也全是金石。
  角落放着祛虫的香囊,香囊是手工缝制的,艳紫的绸缎上绣着洁白的兰花,还在散发着幽幽薄荷香。

  梅玉伸出指尖,轻轻抚摸着那本《金石录》,摒住了呼吸。
  忽然意识到,这全是那个人的遗物。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抵触和讨厌,反而看着这些曾被精心呵护过的物什,从心底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想要去触碰,想要去探寻。

  她把一摞盒子搬到地上,发现了一本巴掌大的线册,墨蓝的封面上四个娟秀的正楷,"兰音小札"。
  她翻看一下,里面密密麻麻的字。不及细看,她又发现了一卷画轴。

  外面传来赵文素狂喜的呼唤,"梅玉,我好像想起来了!"
  梅玉无暇回答,她着了魔般拾起那卷画轴,心跳得厉害。
  解开画卷的绳结时,指尖一直颤抖。

  画面缓缓铺开。
  淡紫色的藤萝花如雾如云,蔓爬在篱笆上,盛开得艳丽至极。
  画中女子立在花荫之下,眸若星月,眉间一点朱砂鲜红似血,映着堪比观世音的惊世脱俗美貌。那美人笑意吟吟,手中挽个载满鲜花的篮子,气若皋兰般皎皎。
  旁边题着两句话,很熟悉的赵文素的笔迹,"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赵文素久不见她至,干脆跑进来找她,兴奋地喊:"我说,这枚印章,很可能是汉代的古物!我立即去找彦清鉴定一下……梅玉?"

  梅玉转过身,手里捧着那画轴,眼中蓄满了泪水,珠泪一颗颗缓缓淌下脸庞。
  赵文素皱起眉头,猛然望见她手里的东西,先是一惊,抢上前劈手夺下来,把她推到一边,"谁许你动这幅画的?!"
  他着急地把画放到桌面上,紧张地察看有没有碰脏或破损。在没发现任何损伤之后,他把画轴收起来抱在怀里,恼怒地呵斥,"早就告诉过你,不要乱翻我书房的东西!这画碰坏了,你去哪里赔回来给我?"

  梅玉被他推得踉跄退后一步,不能置信地问:"你说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见我立于花荫之下,满篱笆的紫藤萝开得很美丽,一下子就觉得我很特别。却原来……这份特别……来自这里……?"

  面对质问,赵文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望着沉默没有丝毫辩白的他,一瞬间梅玉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是假的么?

  赵文素低头,紧抿着唇,小心翼翼把画轴重新卷好,系上丝绳。
  梅玉怒气忽然上涌,狠狠打翻那口箱子。倾洒出来的东西碰翻了墨砚,里面的墨水泼出来,溅到赵文素身上,同时也染了几滴在画卷上。

  "你做什么!"赵文素怒吼,脸色蓦地煞白,急得不得了,用袖子去擦画卷,想要挽救,却越擦越脏。
  梅玉再也不想看他痛惜珍贵的表情,转身跑了出去。

  跑到很远,跑到再没有力气,她扶住一棵树,缩成一团痛哭流涕,心如刀割。
  猛然发现手中还攥着那本《兰音小札》,她狠狠将它掼在地上,踩了几脚。

  哭一阵,又将小札捡起来,捧在手里,望着上面清秀的字体,继续哭,边哭边道:"兰卿阿兰卿,汝何其有幸……汝仙踪渺茫,看不到那个男人如何缅怀……不知将来我化作飞灰,亦能得他半点怜惜否……"

  正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前面走来两个人,"相公,我给你做了雪梨膏,你吃一点再走好不好……"


汉王章初次现真身

  正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前面走来两个人,"官人,我给你做了雪梨膏,你吃一点再走好不好……"
  梅玉一听到那细细的声音,马上用袖子擦了把泪,躲到树后面去。

  赵鸿大步流星往大门走:"我不饿。你回去吧。"
  婉蓉亦步亦趋跟上,"大嫂送了两把金锁,我……应不应该接受?"
  "随你便。"
  "官人,你今晚又出去喝酒,不回来吗?"
  ……

  两人从树旁边走过。
  不一会儿,传来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婉蓉一个人往回走。
  怯弱的她一手抚摸着微凸的肚子,一手用手绢堵着眼睛,可泪水还是吧嗒吧嗒掉下来。

  梅玉见此,同病相怜,愈发难过起来。忘了自己两只肿得桃子似的眼睛,走出来唤道:"二少奶奶。"
  婉蓉吓了一跳,忙行礼道:"请姨娘的安。"
  梅玉上前扶起,急道:"你是做少奶奶的尊贵身子,该我请安才对,怎么反倒你给我行礼了。"

  婉蓉低着头,不愿别人看见自己哭肿的眼睛,自然也没发现梅玉的桃子眼,小小声说:"姨娘莫折杀奴。别的人并不这样认为。"
  梅玉叹气道:"二奶奶怀着孩子,竟没有一个丫环护着?万一有个意外可怎么办?"
  婉蓉轻抚肚子,半晌不吭声。
  她见到这个光景,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因说道:"我扶奶奶回房吧。"

  送了娇怯怯的婉蓉回房、叮嘱丫鬟好生伺候之后,她站在外面怔了一会儿,心想:我不过老爷房里的侍妾,得了一点宠爱,下人才表面上尊敬一些,但心里肯定不如面上那般服贴。现在看来,得的那点宠爱,也恐不长久。
  那些下人都欺软怕硬,秦家妹子无依无靠嫁过来,鸿飞那小子又如此态度,下人不得蹬鼻子上脸了?
  能让下人真正服贴的,除了赵文素,也就还有一人了。

  由婉蓉的苦命,想到自己的苦楚,她又哭了一场,略整了整妆容,方往棠宁那边去了。
  进了棠宁房间,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她奇怪地寻入里间,发现棠宁独自坐在桌边,手里捧一张信纸,两眼却望着窗外,似在发呆。
  她走过去问:"奶奶身边怎么也没个人?小蕙呢?"
  走近了,猛地发现棠宁脸上似乎有泪痕,不由吃惊:"奶奶,这是怎么了?"
  今天难道命犯七煞,赵家的女人都在哭?

  棠宁回过神来,把信纸折好,低着头说:"没事,睁眼睛发呆久了,有点干涩,风一吹就吹下了泪。"
  梅玉在她旁边坐下来,"京城来了信?给老爷看过了吗?"
  棠宁勉强笑道:"是从京城来的,但不是大爷的信。而是小萍给我的,看笑话罢。不提这个了,有事吗?"

  她想了想说:"没啥事,就来逛逛。刚才在花园见到了二少奶奶,自己一个人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怕吹了肚子里的孩子,赶紧把她送回去,顺便来这里闲话两句。"
  棠宁是什么人,焉能听不出她话中有话,马上接口:"你一说,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妯娌她怀孩子,须得调几个老实勤快的人过去服侍。这还没立冬呢,下人都懒怠动了。看我过几天教训他们!"
  梅玉听了,对棠宁更加佩服。

  翌日,棠宁把梅玉、婉蓉唤到花园的亭子里,说得了几匹好丝缎,便叫她们来挑,顺便姐妹几个边赏景边说话,不知多有趣。
  她拿出几张描图,说是时下宫中最流行的款式,连娘娘们都爱穿的,大家选好了交裁缝去做。

  三个女人虽各怀忧愁,但围在一起,看着描图中美丽的衣裳,你一句我一句讨论个不休,不觉都把心事抛开了。

  忽然赵文素步履匆匆,从另一边走过来,一身花瓣都不及拂去。他一手拿着昨天找出的锦盒,一手拎着个长方形的框,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棠宁第一个看见,"奇怪,这个时辰公公不在官府当值,怎么反倒回家了?姨娘,公公今天请假?"
  梅玉蓦地收了笑容,绞着衣角,"不知道。老爷又没跟我讲。"

  赵文素远远见到她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棠宁,梅玉,你们都在?我刚刚去了彦清那里,央他鉴定昨儿找出的那方金石,他肯定是汉代所出的兵符。而且我进一步推断,那是一位有名的将军所用之物,你们猜猜是谁?"

  棠宁笑着答:"汉朝有名的将军?难道是卫青、霍去病?"
  赵文素走得近了,几乎是手舞足蹈,高兴得发狂,"都不是!是一代枭雄刘邦做汉王时期,御用之物!彦清他还不信!我明天就去宝来玉鉴行,借他们的汉代拓碑文来对比一番。玉鉴行的老板,是鉴定金石的大行家,给他一看,十有八九会准!"

  说到兴奋处,他忘形地大手一挥,想拍拍梅玉的肩膀。
  不料梅玉侧身轻轻避开。
  赵文素顿在那里,半天才省起来他们昨天吵架了。他讷讷把手收回来,有些尴尬。

  梅玉看了看他手中之物。他顺着梅玉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框,发现油纸没拢好,忙拉上来掩住。
  但梅玉已经看见了。
  那幅画已经装裱过,嵌在框子里。大约是赵文素怕再弄坏,急巴巴拿去裱好。

  想起那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她心里一痛,把目光转开。努力装出与他手舞足蹈截然相反的平淡,"刘邦是谁?我不认识。"

  赵文素瞪着梅玉,半天憋不出话来。他第一次知道,小兔子还有把人活生生憋死的本事。
  婉蓉惊惶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声都不敢出。
  棠宁眼珠一转,笑了道:"早上谁吃了醋熘饺子,怎么酸酸的?"

  梅玉轻"哼"了声,扭过身去。
  赵文素咳了一声,"我还要回官府去,你们忙吧。那个,梅玉啊,晚上别准备我的饭菜了,同僚要请我吃酒。"
  说完也不要她回答,抱着那方盒子和画框,就走了。

除夕夜新官携小妾


  梅玉和赵文素这一冷战,就过了冬至。
  赵文素几次似要开口说什么,但都咽了回去。见他这样,梅玉更加冷了心。
  她不是妒嫉什么。她承认自己比不上兰卿。
  但她不能忍受欺骗和他那日的态度,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她把兰音小札收了起来,好几次想打开来看,却都有种"近乡情更怯"的害怕,令她一次次落荒而逃,告诉自己,"下一次,下一次再看"。

  赵礼正频传好消息回来。他顺利通过了殿试,喝了皇帝亲赐的琼林宴,又等吏部的分派。
  过年前就传了话回来,他在京里考满,被朝廷指为平州太守。他从京城打道回家过年,年后就赴任上职。
  他封为一方封疆大吏,赵家自是有一番庆贺,表过不提。

  赵文素得了那方金石,原本要拿给玉鉴行老板鉴定,不料那老板北上进货,须得年关才回来。他便日日钻在古籍堆中,翻找各种金石资料,以证明自己的推断。
  梅玉没有过问他到底研究出什么,见他如痴如狂、废寝忘食,只暗暗给他补些营养。

  除夕那天,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家家户户喜庆的热闹却是压过了冰雪。
  赵礼正今日到家。赵府早早收拾完毕,一家人坐在那里等得心焦。

  别人犹可,棠宁已经半年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把女儿打扮得焕然一新不说,自己也穿上了最好的裙子,带上珠钗。
  梅玉取笑她:"奶奶你太紧张了不是?面上没半点笑容。"
  棠宁扶了扶发鬓上一步三颤的叼珠凤钗,对她淡淡一笑,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众人正等的难耐,只见家人来报:"大少爷到家了。"
  一行人呼啦啦进门,除了赵礼正和家仆,还有个年轻女子。

  赵礼正抢先一步,跪地给父亲行礼,"儿子不孝,让父亲挂念了。"
  赵文素忙扶起儿子,激动得一时只拍着他肩膀,"好儿子,好儿子。"
  赵鸿飞上来捶了他一拳,"哥,你瘦了好多。"
  梅玉瞧见这热闹情景,心头热热的。

  棠宁站在那里,扑簌簌落下泪来,忙低头擦去,哄着女儿:"乖乖,快喊爹。"
  那荷舒自在襁褓里就没见过父亲,竟也不怕生,睁着圆溜溜的黑葡萄眼珠,脆生生就喊:"爹爹好。"

  赵礼正见到女儿长得那般伶俐可爱,不由多出几分亲切爱怜,忙抱过女儿,对妻子说到:"家里全赖贤妻支撑,我赵礼正才有这番成就。"
  棠宁心中有千言万语,碍着众人不能说,唯有不停地拭泪。

  梅玉去吩咐丫环赶紧上茶,就听到赵鸿飞打趣地说:"大哥,你从哪里拐带回来一个美人儿?"
  她回头,这才注意到那名女子。十六七岁的光景,眉目如画,身量苗条,头上珠翠环绕。

  梅玉心里见她穿得比丫鬟好得多,心里不由咯噔一声,难道……
  她忙看向棠宁,后者已经擦干了眼泪,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平静地打量着那女人。

  赵礼正干咳了两声,笑道:"正是要禀告父亲。儿子在京时节正好碰见这女子失了父母,怜她无所依怙,便收留了她。恰好儿子乏人照顾,二来也为子嗣计,就把她收进房了。"
  梅玉皱起眉头,又吃惊又反感。她还记得大少爷离家前跟棠宁夫妻感情很好的,却不料,男子变心如此之快,竟然带个小的回家。

  赵文素咳嗽了一声,还没说话。棠宁走到当中,对他磕了个头,说得极为清晰冷静,"公公,大爷纳妾,既没有告诉您,也没有征得我同意。名不正言不顺的,怎么让她进门?"
  梅玉使劲点头,忽又觉得不对,奶奶怎么这样说?应该指责大少爷怎么可以变心才对呀!

  那女子听见,惊慌地拉了拉赵礼正袖子,眼睛红了。

  赵礼正早料到棠宁这关不好过,忙撩衣跪下:"父亲,在京的时候,通信不方便,而且儿子温书也忙,就没有想到要告诉您。但是现在过年,怎么好赶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出门呢?还请父亲怜悯。"
  说完,他不知道是心里愧疚还是为博怜悯,流下几行泪水,拉着棠宁的手:"我的奶奶,贤妻,是我对不住你。你且网开一面,看多年夫妻情份,收留她吧。"

  赵文素从来不喜欢理这些长长短短的闺房事,见他们夫妻闹成这样,心里计量了一番,开声道:"你们房间里的事情,我不管。礼正,你快去请求你妻子的原谅吧。"

  赵礼正和那女子那厢哭得凄凉,棠宁却是冷冷淡淡,半点泪都没有洒。
  赵鸿飞看她有点得理不饶人,又对那哭得娇娇切切的女子动了恻隐,说:"唉,看大哥和她都成这样了,大嫂你就点头吧。"

  梅玉看看不动如山的棠宁,心微微疼起来。赵鸿飞只看到表面,哪里晓得棠宁装出那样冷淡倔强的样子,需花多大力气。看这个样子,棠宁恐怕早就得到消息,强自隐忍到现在,暗地里不知哭过了几场?

  赵礼正又道:"贤妻,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你就是要生气,也想着咱们孩子。"
  棠宁脸色微微发白,抽出自己的手,对赵文素福了福,,"公公,这女子已经有了身孕,已经无计可施。我只有一个要求,立她做姨娘可以,但是要我的丫鬟小萍也一并立了。"
  赵文素听了,点头道:"我没意见,全听你的罢。"
  那女子见她首肯,忙到她跟前连连磕头,"谢奶奶收留。"

  赵礼正又提到那女子姓罗,叫做薇姝。
  赵文素吩咐下人带她去后院休息,好生伺候。处理停当,大家方坐了席,开始年夜饭。秦婉蓉也和未曾谋面的大伯见了礼。

  吃喝到一半,棠宁离开如厕。
  梅玉也跟着去。

  棠宁脚步急促,裙裾飘摆如风过荷塘层层叠叠起伏不定,一直行到房前才站定,两肩颤动却迟迟不肯回头:"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
  梅玉也说不清自己为什麽要跟著她,只是看她急奔出门便不由自主跟来了,此时听她言语才醒悟,自己是害怕她会想不开。

  "我没事的。"她双手垂在两侧,一贯悠慢从容的语调因心情激动而混入了颤音,"这日子难道我还过不下去了么?"
  梅玉用力捏著掌中的丝帕,"奶奶,对不起……我不是家主,否则我定替你把那人赶出去。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

  天上的雪花飘飘摇摇,落在她肩膀上。棠宁苦笑一声,"姨娘,你这个时候还想着感情那?这老祖宗规矩就是这样。男子为子嗣娶妾,怎么能赶出去呢?"

  梅玉说不出话来,心里为她酸涩得紧。
  倒是棠宁主动回身,拉住她的手:"回去罢,免得他们担心了。"
  她默默点头,随她回席了。

郑老板亲证汉代石


  这一年夜,梅玉很晚都没睡着,脑子里满是那漫天的雪花,无声飘落在棠宁瘦削的肩头上,那么温柔、但又那么残酷的样子。
  一想到她默默的流泪,梅玉就恨不得立即冲出去,把赵礼正揪出来质问一番。
  家中有这么美丽温柔、治家有方的妻子,为什么还要找小妾?
  就算是为了子嗣,棠宁又不是不能再生。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赵府开始准备下午开席的年宴,到时候同姓的小宗都要携带家眷来拜祭、吃饭的。这一番事情,肯定又是棠宁操劳。梅玉想过去守着她,免得她太伤心。

  她正要过去,赵府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赵文素看了投递进来的帖子,连声唤道:"快快请贵客进来!"
  梅玉惊讶,谁大年头不在自家过年,到别人家拜访?却又少不得跟去伺候,暂时不去棠宁那边。

  他们在正厅等待。
  茫茫飘雪中,隐约看见管家领着客人来了。
  最前头的男子身穿猩红大氅,头戴兔毛毡帽,行走如飞。他身后的下人抬着几大口箱子,吃力地涉雪走来。

  走进正厅,那男人抖了抖身上的雪,立即有人上前帮他脱下大氅,带起一阵寒风。
  那几口箱子放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嘭"。
  听到朗朗大笑:"恭贺新禧!郑某求宝心切,贸然前来,还请世先生不要怪罪。"
  梅玉这才看清来人六十岁上下,双鬓斑白,虎目生威,精神奕奕,笑起来脸上皱纹岿然不动。腰间佩着一块墨绿的玉珏,手戴金指环。

  赵文素赶上去,拱手相迎:"同喜同喜。晚生不曾想郑老先生亲自上门,有失远迎。"
  "你师承本县曲公,就是先考的同窗。你我是亲切的世兄弟,年谊世好,不必讲究那么多礼数。"
  赵文素连连称是。
  "听说贵公子是今年的新进士,世兄弟好福气啊。"
  "不敢当不敢当。"
  ……
  寒暄完毕,两厢坐定,梅玉给客人奉上热气腾腾的香茶,然后退到一边。她正暗自揣度来人身份,他们又开始说话了。

  那郑老睁眼看了一周厅中摆设,边看边说:"看来世先生眼光独到,品性高洁,不是那般俗人。"
  "郑老先生缪赏了。"赵文素呵呵。
  "我看东西的眼光一向很准,世先生无需谦虚。"郑老竟毫不自谦,喝了口茶,又说,"我就不转弯抹角了,听说世先生前些日子拿了一件宝物到我的玉鉴行,还不确定年代。我到家一听掌柜的一描述,顾不得今儿过年,急巴巴就赶了来。我寻找这流失的刘邦八印玺已经多年,还望世先生不要藏宝,让我观赏一番。"

  梅玉心中暗道:原来是玉鉴行的老板,怪不得口气这么大。简白想把金石给他鉴定石盼了好久,想不到他竟亲自上门,难道那金石真是稀世宝贝不曾?

  果然赵文素大喜:"郑老先生肯屈就,晚生高兴还来不及,哪敢藏宝。那方金石晚生自己已有七成把握,老先生一旦定音,那就十成十的真货了!"
  说完他请客人稍候,自己回后面去拿。

  那方金石已经被赵文素用小木盒装起来,里面还塞满了棉花。木盒里面,是裹得严严实实的绢布包。打开绢布,才是锦盒。

  赵文素珍而重之把锦盒捧给郑老。郑老打开之后只看了一眼,立即面色就凝重了。他把印章底面翻过来,用一小面放大镜仔细端详那四个古篆,又唤下人取来几本古籍,翻到几张图画,仔细对比。

  梅玉好奇心被勾起来,偏着脑袋也想看个究竟。那两个男人小声交谈,说什么"频阳墨玉""封泥""玉箸篆","蛇纹石化",她一句都听不懂。

  最后郑老也取出一方扁盒,里面装着一张脏兮兮的油纸,郑老对它就象对易碎的玻璃一样。赵文素一看之下,两眼放光,"汉高祖墓的拓碑文?"
  郑老点点头。
  两人研究了半天,最后郑老激动地一锤定音,"这是真的汉王章!"

  得到金石大行家这句话,赵文素喜形于色,高兴地说:"老先生的眼光以准出名,这可是个真宝贝啊!"

  郑老沉吟了一下,"我有句话想问世先生。这汉王章最后的记载,是在一百多年前易安居士的《金石录》。易安居士与丈夫二十多年收集的金石藏品,其中有一整套汉高祖用过的印玺,共有八件。后来在靖康国难时,居士随难民流落江南,漂泊异地,多年收集来的金石字画丧失殆尽。现在据我确切所知,有五件刘邦做皇帝时期的玉玺流入私人收藏家手中,而汉王时期的三枚,如今其中之一出现在世先生这里。我斗胆问一句,世先生可是与易安居士……有甚么关系否?"他最后一句问得谨慎。
  (注:易安居士就是李清照)

  赵文素难得迟钝了一下,"老先生笑话了,我本性赵,怎么可能与易安居士有关系?"
  郑老干笑几声,"世先生不懂我的意思?当年易安居士的藏品全部散佚,而世先生得了这汉王章,难道就没有得到她别的金石字画?不妨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这下连梅玉都听明白了。她一下子就想起那一大箱子保存得很好的锦盒,心头也不禁震了一下,听那老板的口气,那全是值钱的古玩?

  赵文素愣了愣,那箱子里都是兰卿收集的,他怕触景生情,鲜少去碰,也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李清照流失的金石字画。如果是的话,那真的是稀世瑰宝了。
  他垂下眼帘,皱着眉头喝了口茶。然后才笑道:"这个……晚生无意隐瞒。晚生约略拜读过《金石录》,易安的藏品多少也了解。家中就只得这汉王章,别的真没有。"
  梅玉心里疑惑了一下,简白为什么要说谎?

  郑老那表情,显然不相信。他转了转拇指上那枚粗犷的金戒指,开口道:"既然如此,是我唐突了。至于这汉王章,乃稀世珍宝,我一生挚爱金石文化,不知世先生有意割爱否?世先生是高雅之人,定不好意思开价,就让我来献个丑吧。"
  说罢,他拍拍手,跟来的下人会意,把带来的箱子抬到正中央,打开第一个。

  "这是一千两银子。"
  白晃晃的银锭子照亮了整个客厅。梅玉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那个破石头值一千两银子?!
  赵文素看着那耀得眼睛花的一箱钱,淡淡一笑,笼着袖子不说话。

  "如果世先生愿意,除了银子,我收藏的这些古玩中,任先生挑选一件。"
  剩下的四个箱子应该都是些古玩。其中一只箱子里面竟然是一套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被子,她实在不明白那有什么稀罕的?难道在他们研究金石的人眼中,是个宝贝?

  看到这里,梅玉觉得,这种场合女人说话是大不敬,但她不能保持沉默了。
  她轻咳了一声,"贱妾不才,有句话想问,老先生似乎来之前就很肯定我家老爷的汉王章是真品,都准备好了钱物要买?"

  郑老本来挺得意的微笑僵住了。
  梅玉担心赵文素恼她逾矩,偷瞥了瞥他表情。
  他在用手摸鼻子,两道清俊的眉毛挑了挑,眼光正好和她撞到一块。那一瞬间梅玉甚至还看到他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这样的赵文素,似乎很……骚……
  梅玉脸热热转开眼睛。笑什么笑,我们还没和好呢!

  郑老很快反应过来,"是这样的。世先生之前到宝来玉鉴行找我的时候,把汉王章给大掌柜看过。这大掌柜跟我在这行摸爬滚打几十年,练出了不输于我的眼光。他私下跟我说有八成肯定,我才笃定了是真品。"

  "这个……"一直不出声的赵文素恢复正襟危坐,"老先生怕是不知道。这汉王章乃是亡妻遗物,晚生……不愿拿它来换钱。"

  郑老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住他,"这么说,世先生不愿割让?"
  赵文素点点头,黯然地说:"还请老先生体谅晚生一片爱妻之心。非不为也,实不能为也。"

  郑老哪信他的说辞,自顾说道:"也是,世先生哪里会看得起这些钱财粪土。看来是郑某污了世先生眼睛。如此,郑某不阻碍赵府过年了,先行告辞。"
  他倒不罗嗦,干脆利落叫人收起那五个箱子,很快告辞离去。

  客人走后,赵文素脸色立即变得凝重,望着那方汉王章忧心忡忡,眉头紧锁。
  梅玉把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赵文素抬头看了看她,去握她的手。

  她把手抽回来,看都不看他,淡淡地说:"快收好你不换钱的爱妻遗物吧!"
  然后踩着重重的脚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晕死,赶不到悬念处阿,好狼狈。


问荷包婉蓉羞满面

  雪已经停了,梅玉出放门的时候,稍微驻足了一下,观赏百花苑里的梅花。那孤高的铁干虬枝,堆满了冰棱,缕缕幽香飘散四方。

  她踮脚摘下两朵花苞,拿在手里转了转,然后对着梅树扮鬼脸,"体谅你爱妻之心!还给你吧,哼!"
  说完把花朵扔到树上,跑开去了。
  没跑几步到院门,猛地发现有个大活人站在那里,唬得她退后一步,"二、二少爷?"

  赵鸿飞头发、眉毛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双唇嘴依旧有些倔犟地抿着,眼里红红的血丝,好像一夜未睡。
  梅玉意外得不知说什么好。
  幸而赵鸿飞冷淡地看了她几眼,随即走向内院。

  "他去找简白要压岁钱?"她松了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转身走向棠宁的院子。
  中途又遇到秦婉蓉,一个小丫环扶着她,正往这边来。
  梅玉笑着叫住她,"二奶奶,你跟我一起去大少奶奶那里帮忙不?"

  婉蓉红了半天脸,细细的声音:"姨娘先去吧。我,我想找找官人。"
  梅玉半天摸不着头脑,好笑地问:"二奶奶一大早就找少爷?有话昨晚不说呢?"

  婉蓉把她拉到角落里,未语眼眶先红了,忍了半晌,方说:"姨娘,你是个好人。我也不瞒你,官人晚上绝少在家里的。就连昨儿除夕夜,散了年夜饭之后,他说都不说一声就不见了人影,一夜未归。平日这样就算了,我怕他等会儿年宴也不回来,大家会笑话,这才慌着想去问问老爷,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梅玉暗忖:赵鸿飞越来越放纵了,夜夜不归?那大清早的回来之后就去了百花苑?
  她百思不得其解,暂且安慰道:"二奶奶别急,我刚才见到他在老爷那里了。定不会耽误年宴的。"
  婉蓉点点头,于是两人便相约着往棠宁那边去。

  路上婉蓉又期期艾艾地问:"姨娘,有件事想问你……唉,其实我之前在本家的时候也知道,官人和我本家少爷经常去,去,去那些个不干净的地方厮混……"说到这里,她脸红到了耳根。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继续说,"你听没听说过,官人他……在那些地方有固定的相好?"
  梅玉也脸红起来,"啊,这个,我没听过啊。"

  婉蓉绞着手帕,"我猜是有一个的。"
  梅玉大奇:"可以见得?"
  "他有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荷包,从不离身的。我给他换洗衣裳,他不许我碰一下。有一次难得他在房里歇觉,我还看见他对着那荷包发呆,放……放在唇边摩挲。"婉蓉说出最后一句话,脸红得要滴血了。

  梅玉听在耳里,无异于一声响雷,轰地炸开。半晌她听到自己找回了声音,"那荷包,长什么样?"
  "暗红色的。究竟什么样,我也没看清。"她低下头去,一片黯然,"不知道官人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看婉蓉这样子,怕是喜欢他喜欢惨了。赵鸿飞这个混账……真是叫彼此难堪……
  她袖笼里掐了自己好几把,勉强让自己声音正常一点,风雪过后冰凉的空气却依然使喉咙艰难,"二少爷还年轻,过几年成熟起来,他就不会那么胡来了。"

  她觉得自己虚伪到了极点。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纸包不住火。难堪的乱伦,那时候她和赵鸿飞将如何立足?
  她决定找个机会,跟赵鸿飞谈一谈。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走着。到了偏院,就听到里面一阵吵嚷。小蕙站在门口,一脸鄙视看着里面。

  她见到梅玉和婉蓉,一溜小跑过来,愤愤不平地说:"二奶奶、姨娘,你们来了。快来看看那贱人,竟然在罚小萍!"
  "怎么了?"
  小蕙道:"还不是那个罗薇姝!奶奶,姨娘,你们别看她刚到家时那副柔弱相,听小萍讲,在京时节,她虽知道自己是妾,却喜得大爷家眷全不在,独自尊大。昨儿受了半天冷落,又遭大奶奶嫌她不明不白,早一肚子火了。今天一大早,大奶奶说了要同时立她和小萍做姨娘,她不敢跟奶奶撒泼,就借口小萍给她端的饭菜不合口味,闹腾起来!"

  话音刚落,就看到棠宁领着两个丫鬟匆匆走进院子。
  梅玉忙拉着婉蓉和小蕙,躲到一旁观看。

  只见罗薇姝扶着一个小丫头的手,站在院子,对跪在地上的小萍骂个不停,一口非常利索的京片子:"说你还顶嘴,不看看谁是主子谁是奴才。我为你们家爷腆个大肚子,难道还不得一顿好吃的?拿那些猪吃的来糊弄我,看我不戳死你——"
  "薇姝妹妹这是干什么?我们赵家几时有猪吃的东西?"棠宁提声问道。

  薇姝见到她来,本要打人的手缩回去。
  棠宁略顺了顺气,"妹妹怎么不说话了?"

  薇姝面有薄怒,冷笑一声,"大奶奶,奴在教训下人。免得他们都不长眼睛,以为人人都好欺负的。"
  棠宁慢慢走上前,把哭哭啼啼的小萍扶起来,边给她拍打身上的雪边缓缓说:"妹妹现在是爷心尖上的人,何必学那些小家泼妇,吵得人尽皆知失了面子。"

  薇姝听得她这样说,噼哩啪啦说道:"心尖上的人顶个什么用。大奶奶为人贤德,不计较丈夫接连娶小老婆。但奶奶就不怕将来被人踩到头上去?你看这小萍,现在啥都还不是,一个小小的丫环就敢顶嘴,不如趁早打发了。奴可没有大奶奶好脾气,看不惯她这作风!"

  听到她句句刺着棠宁,梅玉心头火大,再也呆不下去,呼地站起来,"我去帮奶奶!"
  说完一口气冲出去。
  "姨娘!"婉蓉来不及拉住她,只得着急也跟上去。

泼酸醋薇姝暗恨生


  梅玉一阵风冲到院子里,跑得胸口起伏。
  罗薇姝见到她,想起小丫环曾说过,这个侍妾是老爷房里得宠的,不比别个,而且同是姨娘,必能惺惺相惜。
  于是她马上换了副笑脸,"这不是老爷房里的姐姐?有事?"

  婉蓉紧抓她的袖子,生怕她冲动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梅玉甩掉她的手,却并没像她想的那样破口大骂,而是喘了喘气,瞥了罗薇姝一眼,扑通跪在地上,磕头,惶恐地说:"奶奶饶命!前些日子借了奶奶的琉璃孔雀屏来会客,千小心万小心,刚刚还是被不长眼的小子撞碎了!奶奶饶命!"

  棠宁转过身,接到梅玉给她的眼神。琉璃孔雀屏确是棠宁最珍爱的嫁妆,但并未借到赵文素房里。她略想了想,立即就明白了梅玉的用意。

  罗薇姝急于拉拢她,昏了头说道:"姐姐这是做什么?不过一个什么孔雀屏,怎么到这里跪下了?快快起来,老爷见了不得心疼死,要责怪起我们来,谁也担当不起。"言语间看了几眼棠宁,似乎已经看到老爷责问她的幸灾乐祸。

  罗薇姝拉着梅玉要她起来。梅玉看着棠宁,诚惶诚恐。
  小萍即使在哭,还是不让人的性子,加上棠宁又在这里撑腰,她边抹眼泪边骂:"奶奶还没出声,你插什么嘴!"

  罗薇姝毫不谦让,冷笑道:"打狗看主人。你也不看看是谁,就算是大奶奶,也不能乱处置人!"
  此番争吵,虽无硝烟,但已经暗斗转为明争,隐隐弥漫着火药味。

  一直不动声色的棠宁拍了拍还要回嘴的小萍,对梅玉淡淡道:"跪下。"
  "奶奶饶命!"梅玉挣脱罗薇姝的手,摆出战战兢兢的样子,扑通又跪在雪中。
  罗薇姝扯着她说:"姐姐,你怕个啥,你有老爷撑腰,哪用同我一般苦命被人欺负。"

  棠宁听了只是微笑,忽然看到婉蓉也在,招手让她过来,闲暇一般调侃她:"哟,弟妹也在这里,正好呢!这些下人吵得不可开交,你这个二奶奶,就不管一管?"

  罗薇姝听到她一句"这些下人"把自己也包括进去,脸色变了变。
  "啊……"婉蓉完全不知道梅玉和棠宁葫芦里卖什么药,胡乱地应道,"大嫂,我怎么好逾越过你。"
  棠宁笑着低下头,还是与她闲话,"对了,上次我们裁的衣裳,过两天就好,到时候你记得打发丫环来领。"

  罗薇姝沉不住气,讥讽道:"大奶奶这是怎么地,人家还被你唬着跪雪里呢。"
  小萍是个机灵的,立即就回:"大奶奶和二奶奶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棠宁好笑地对婉蓉说:"弟妹别笑话,原指望京城讨来的比别个懂规矩,谁知这样。"
  罗薇姝脸色转为铁青。
  棠宁然后终于转头对她淡淡道,"既然知道自己是妾,就别看不起小萍。她现在是贱婢,什么都不是,你也差不多——"

  罗薇姝气得浑身发抖,"我父母虽亡,好歹也是个正经人家出身。又怀了大爷的孩子,岂能跟那些贱婢相提并论。"

  憋了一肚子气的小萍上前给她一个大耳刮子,"叫你抢奶奶的话!别说大爷的人,你也看到了,就连老爷房里的姨娘,归根到底也是伺候主子的,也得听奶奶一句话处置。你还以为自己真是飞上枝头了!"
  棠宁微微笑了,梅玉也笑了笑。她跪下来就是为这句话,叫小萍说出来了。看来小萍是个有造化的。

  罗薇姝捂着脸。扶她的小丫头见主人受辱,忙冲上前推开小萍,"你做什么打人!我家姑娘还怀孩子呢。"
  "怀孩子了不起?就算是男孩,你这个贱人也照样要尊称他少爷,我们大奶奶才是你儿子的娘亲!我呸,正经人家出身,我奶奶娘家大哥还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呢……"
  两人要打起来。

  棠宁招了招手,早有小厮上前把她们分开。
  她蹙着眉黛,轻描淡写:"妹妹不就是饭菜不合口味么。我怀囡囡的时候,妊娠也厉害,往往几天什么都吃不下。既然这样,就让人收了吧。"

  那小丫头挡着小厮,急道:"我家姑娘从昨晚就没吃东西呢,你们收走了叫我们吃什么!"
  那些小厮却只听棠宁的话,上前一股脑儿把菜盘撤了。

  棠宁似笑非笑看着梅玉:"姨娘,你起来!到我房里,再处置你。弟妹,咱们走了,别让这些野人扰了过年的好气氛。"
  说完领着众人转身,一点都不欲再理会罗薇姝。
  梅玉心里好笑,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雪,笑着对罗薇姝说了一句,"姑娘也不看看这里是谁当家。"

  罗薇姝这才醒悟过来她们是合着戏弄自己,眼睁睁看着她们,几要吐血。从头到尾,棠宁对她说的话三句都不到,就将她奚落得一塌糊涂。
  人家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这时赵礼正匆匆赶到,罗薇姝一见到男人,立即要哭了,"爷……"
  "怎么了?"赵礼正板着脸,看看众人。
  棠宁停了下来,大家也都给大少爷请安。

  罗薇姝的丫头正要为主人喊屈,却被她一把拉住。她吃小萍的醋、无故拿小萍出气不能让赵礼正知道,名分的事情也急不来。
  她只能捡了个最受委屈的事,可怜兮兮哭诉:"爷,奴吃不下饭,大奶奶就把饭菜收走了。大年初一,就没得好吃的。"
  梅玉翻白眼,就知道你没有胆子说自己妄自尊大!

  赵礼正扶住她,回头看了看棠宁,不敢斥责她,就喝令小厮:"你们是干什么的?听到姑娘没吃饭就撤走?那些饭菜不要了,还不快去厨房,做点热的新鲜的端回来。"
  小厮们不动。

  赵礼正沉下脸,"敢情你们不听主子的话,不想在赵家呆了。"
  小厮们看着棠宁,还是不动。
  梅玉心里好是得意。

  棠宁走回来,白狐的围脖衬得肌肤似雪,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地说:"爷在外当官,家里的事不了解。这大过年的,厨子都忙去做年宴的菜式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做临安菜。所以还请罗姑娘略等等,到晚上空闲了,再送点心过来。"
  赵礼正被驳斥得无话,把棠宁拉到一边。

  梅玉伸长耳朵去听。
  "……你也知道是过年,就别跟小薇计较"
  "……看在她有孕的面子上……"
  "将来封的诰命,还不是你的……"
  谁要你的诰命,奶奶别管他!
  "……知道了……"
  "……这是我特意从京城带回来送给你的……"一根嵌宝金丝簪插到她头上。

  棠宁把簪子拔下来扔回给赵礼正,走回来没说什么,招了招手,下人就把饭菜放回去了。
  梅玉剜了罗薇姝一眼,又瞪着赵礼正,心有不甘地跟着棠宁离开。
  棠宁走得很急,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赵礼正扶罗薇姝进房,"我的奶奶,你别太要强。在家里还是要懂规矩的……"
  "你别叫奶奶,我比不了那位。爷,我不要留在这里,这里的人都没个好脸色……"
  "你暂忍一忍,过完年,我只带你在任上,生了儿子,你就是奶奶……"

  梅玉听着身后渐渐低下去的话,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刚才胜利的喜悦一下子无影无踪。争来争去,还不是男人一句话给打散了。
  大少爷真是可恶至极,他到底知不知道谁给他留守家里,谁替他孝敬父母,谁给他生儿育女?
  棠宁似乎没听到那些话,加紧了脚步。

  梅玉这一生气,连年宴上的饭都没吃出个滋味。
  大厅里灯火辉煌,觥筹交错。赵姓宗人聚在一起,个个有说有笑。棠宁依旧在地下伺候,迎来送往,但凡是赵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一堆,她全都叫得上名字,做得是八面玲珑。

  席间最出风头的人莫过于新科进士赵礼正,一句祝词一杯酒,被人拉着往死里灌。
  棠宁自然跟着丈夫殷勤待客。

  梅玉厌烦地看了一眼大少爷,心想大少爷娶得功名,果然就变了。怪不得古时有云:悔教夫婿觅封侯。这功名和夫妻,难道就不得两全?
  忽又想到这里热热闹闹,那个罗薇姝一人冷冷清清在院子里过年,这才有些高兴。
  她想出神,旁人连连推她,"周姨娘,周姨娘,你在想什么,二夫人跟你说话呢!"

  梅玉一个激灵,这才看见一个丹凤眼、柳叶眉的美人站在自己面前。
  梅玉开脸的时候见过她,知道她是赵文素二弟的妻子,当时就觉得她貌若天仙,甚至比棠宁还要标致一些。

  她手忙脚乱站起来,"给二夫人请安,二夫人需要什么?"
  二夫人大笑道:"没什么吩咐的,我不过偶然见到你,差点认不得了!俗话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周姨娘这可不是三日的变化,想来是我们大老爷怜香惜玉的功夫了不得,你们说是不是?"
  四周一干女眷因这隐晦的调侃哄笑起来。

  梅玉羞得低下头。暗忖,这二夫人毫不拘礼,看来是个利害人物,在家里肯定说一不二的,当下福了福陪笑,"二夫人说笑了,谁不知道二夫人才是最漂亮的那个,长得沉鱼落雁,贱妾怎么敢在二夫人面前出丑。"
  "看看,去年怕生得紧,现在小嘴多利索!"二夫人笑骂了两句,转身欲走。

  这时赵文素在另一桌上叫她,"梅玉,去拿一双干净的筷子给我,我的掉地上了。"
  梅玉应了一声,不料那二夫人忽然回头,一双丹凤眼里满是疑惑,"姨娘闺名叫梅玉?"
  "是呀,老爷给取的。"梅玉莫名其妙。
  二夫人脸色忽然不太好看,并没再说什么。
  梅玉没放在心上,转身去忙了。

  散席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天色黑尽。
  赵文素回到房间,虽然喝得有点多,也累了,但还是坚持睡前看几页书。
  室外寒风呼呼,闹了一天复静下来,愈觉得享受这一刻的宁谧。

  赵文素看到一半,想起一段心事,取出那汉王章放在桌上,看着发呆。
  梅玉收拾完毕,倚在门边看他烛火下瘦削的身影,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她想跟赵文素说罗薇姝的事,但放不下面子开口。她还没想搭理简白呢。

  赵文素觉察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来,"有话跟我说?"
  梅玉"哼"了声,转开眼睛。

  他轻笑了笑,把她拉到身边坐下,"都那么久了,还生我的气那?"
  梅玉绷着脸,心里忽然酸酸的。
  赵文素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呢?"

  梅玉想了想,撅着小嘴道:"你不讨厌那个罗薇姝吗?"
  "她惹你了?"
  赵文素轻轻一问,梅玉不由自主就全说了。
  "她没惹我,但是她惹大奶奶了。大奶奶那么好,大少爷为什么还不知足,要娶一个小的回来?看她那嚣张样,如果真生了儿子,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了?你今天没看到她那撒泼样,拿小萍出气。谁都知道小萍是大奶奶的人。幸好我和大奶奶把她教训了一顿!"

  赵文素问:"那不就成了?"
  梅玉就差没跳起来,"成什么成!大少爷说他去平州做官,只带罗薇姝一个人去。天高皇帝远,罗薇姝在那边作威作福,成什么了?简白,你去跟大少爷说,叫他只带大奶奶去任上,那个罗薇姝怀孕,就在家里好好待着,等给咱生小孙孙。我看她还得意不!"
  她拉他的袖子央求。

  赵文素笑起来,"带哪个女人去是谨言自己的事情,我怎么能给他作主?况且,不论谁去,棠宁是不可能去的。自古正妻需守着本家,除非我死了,棠宁无需侍奉公公婆婆了,谨言和鸿飞又分了家,才能跟去呢。"
  (注:谨言是赵礼正的字)

  梅玉十足泄了气的皮球,"那就让小萍跟去伺候,也好过罗薇姝啊。"
  "这种妇人的事我管不了。再说你也多虑了,长媳妇是什么人,她的手段,还能叫人越过去?你呀,以为人人都跟我一样,一直都只有一个吗?"
  梅玉复又绷起脸,转过身去,"不说这个。"

  "好好好,不说这个,那我们做点别的吧。"赵文素从背后搂住她,在耳边低声道,"我们很久没有……嗯?"

  烛焰摇曳,炭火盆不时爆出几点星火。
  梅玉本来想拒绝的,但他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一响起,不知道怎么弄的,身体就不听心里的话了。
  稀里糊涂被解开裙衫,被抱到床上,被他温柔地抚摸,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梅玉起床,对镜梳妆,忽然想起来罗薇姝的事一点都没解决呢,她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呢!她气得把梳子扔给赵文素:"你还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讲呢,我竟然就被骗了!"
  赵文素接住梳子,对她清淡一笑,把梳子插到她秀发上,给她梳理。
  梅玉看着镜子里专注的他,就没了脾气,莞尔一笑。

  过完年,赵礼正开始打点去平州,走马上任。罗薇姝这新年过得委委屈屈,想到从此可以离了正室,在外逍遥,喜得把行李收拾了几遍,就等着出发的那一天。
  临走前的一天,赵文素把她们叫去。

  行了礼,赵文素笑一笑,对罗薇姝说:"薇姝,这段时间我观察你,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们没有婆婆,本来你们房的事我不便出声。但谨言是我长子,长房还指望你生出个男孙,了却我这段心事。你就留在家里,好好养胎,免去了舟车劳顿之苦。"
  罗薇姝听了,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半晌回不过神,想要驳斥,但对方是家主,只得讷讷说:"但,但是大少爷去外地,没个人伺候可怎么办?"

  "这个好办。小萍是跟你一起立的姨娘。她从小就跟着你大奶奶,聪明伶俐是少不了的。就让她跟谨言去平州吧。"
  一边的梅玉惊喜非常,那天赵文素回绝得那么干脆,这会儿怎么突然支声了?
  罗薇姝好梦破灭,见到她笑容满面,心中一时恨极,几要咬碎一口银牙,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第二天罗薇姝哭得泪人儿似的,把赵礼正送走。
  梅玉终于松了口气。

  没人的时候,赵文素对梅玉说:"我拉下老脸做的这件事,你高兴了吧?看你这段时间对人家总没好脸色。这往后,你可不许这样,毕竟人家怀着赵家的种。"
  这次梅玉言笑晏晏,答得干脆:"知道了。"

  完了这件事,梅玉开始考虑起赵鸿飞的事情来。她不能回报赵鸿飞的情,希望能找到方法,让他断了念头,趁早解脱。
  可是没等她找到机会,接踵而来的事情让人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快要吐血。
看到有童鞋误会了,是薇姝,不是薇珠。


无名火家主逐贵客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注1)梅玉念完昨晚赵文素教的文章,把手中的书本放下。
  抬头眺望窗外。嗯,天下事无难易,她再努力想一想,一定能想出个两全的好办法,去处理赵鸿飞的感情。

  窗外的园子可以看到一角湖水,繁花缤纷,苍翠欲滴。春节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天上连一滴雨都没有下,反而早早热起来。赵家老爷为了百花苑的花草树木,引了好多湖水上来,才不至于旱得打蔫儿。

  她站起来把窗户开得更大一点,自言自语道:"看来今年要农旱了。"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个拔足狂奔的人,从花园的另一边过来。
  那人满身狂躁,一路疾步,把许多花枝打折了也不管不顾,以至她看了半天才认出那竟是赵文素。

  他早上出门去官府,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这样子跑回来了?
  梅玉把书本丢下出门,提着裙子拾级碎步而下,"简白,发生什么事了?"

  赵文素脸色铁青得可怕,鬓边的太阳穴鼓起,看都不看她,径直走进书房。门被大力甩上,刮起一阵风,差点把随后跟着的梅玉耳朵震聋掉。
  她看着嗡嗡颤动的门板,慌得不得了,使劲拍门道:"喂,简白,你怎么了啊?"
  "别吓人啊!出什么事了吗?"

  "滚——!"赵文素在屋里野兽似地吼,悚悚然如惊雷浇下来,怒气像要烧到了天上去。
  然后是一阵乒乒乓乓的瓷器碎裂。
  好大的火气!
  梅玉被震得退后一步,拍着心口。心想难道赵鸿飞又闯祸了?好像不是,是的话他把自己关屋里头作什么。

  "有什么事好好说,别生气伤自己啊。"她担心地又喊了一句。
  屋里又是一阵噼哩啪啦的碎裂声,估计能砸的都砸了。

  赵文素看来暂时不会理她。梅玉只好忐忑不安守在外面,焦急地踱步。不过里面再没有声响。
  过了晌午,她又开始敲门,"简白,你闷够没有?发泄完就出来吃饭,啊!"
  没有回答。
  再敲,"你到底怎么了,生谁的气啊,谁把你惹成这样了,我帮你去揍他……"
  ……
  "中午有你爱吃的红烧肉,你要不要吃?"

  当她要放弃的时候,门吱呀打开了。
  赵文素站在门后,眼眶有点红,脸绷得死死的。他看了一眼梅玉,什么话都没说,举步往饭厅走去。
  梅玉偷瞄了一眼房间,乖乖,一片狼藉,除了破碎的瓷器,满地上还铺了无数张雪片似的纸,纸上似乎写了字。笔墨纸砚被丢弃在地上。

  她随手拾起一张,上面是大大的四字,"怒其不争"。再拾一张,还是"怒其不争",再找,还是,只是越来越凌乱,最后变成了狂草。如果不是前面看到,她还真认不出那几乎成一条线的狂草写的是"怒其不争"。

  她看了看满地的纸,少说也有几百张,难道刚才赵文素关在房里就练狂草了?
  梅玉担心地跟去饭厅。

  也不知道赵文素看没看清自己吃的是什么,手机械地往嘴里塞,眼睛就盯着饭桌,想要把它盯出个洞来。
  梅玉心里急得要命,但按捺着耐心,把一碗莲子汤放到他面前,柔声道:"喝些莲子汤,去烦降躁。"
  赵文素默默喝了。

  梅玉覆上他放在腿上的左手,轻声问:"是不是谁给你委屈了?"
  他总算说话了,硬邦邦地:"别问,我不想提。"

  梅玉只好撂下这个话题。
  谁知接下来一连十来天,赵文素半步不离家门,闷在家里不是看书就是狂写字,话也很少说。梅玉偷看他的书,发现竟然还是一些金石文化的古籍。
  汉王章都证实是真的了,还看来什么用?

  家主足不出户的事最后惊动了棠宁。她找来梅玉问:"公公又没到歇年假的时候,怎么总不去官府?"
  梅玉道:"快别提这个了。几天前他突然怒冲冲跑回来,什么话都不说就发了好大一通火,然后再没出过门。我稍微一问,他就要生气,我这几天都不太敢跟他说话。"
  棠宁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叫她好生伺候。

  梅玉担心赵文素,没了心思考虑赵鸿飞的事,就暂且搁下了。
  一日忽然又有人登门拜访,赵文素说不见。
  梅玉迟疑了一下,"是年初一来的那个玉鉴行老板,你真不见?"

  赵文素心情不好,实在不想见外人,况且他十有八九是还是为了汉王章来的,他更不想理会了,但体谅玉鉴行老板一把年纪还亲身登门,辈分比自己高,面子上不好太怠慢,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出去。

  这次郑老并没有带几大口箱过来,只拎了两个狭长的布包。
  赵文素让了茶,方说道:"老先生还是为了汉王章来?"
  郑老大方回答:"不错。"

  赵文素咳了一下,喝一口清润的薄荷茶,斟酌着说:"晚生说过这是亡妻遗物,实在不愿出让,还请老先生断了这条心吧。"
  郑老笑道:"我这次来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那位已经有了五件汉高祖皇帝玉玺的收藏家。他毕生愿望就是能收集一套完整的刘邦八印玺,听得世先生这里出现了一件,千求情万求情,我也只好拉下老脸,再来跑一趟了。老弟何不就此割让,让八印玺早日聚在一起,成全美事一桩。"

  "这仍是不妥……"
  "世先生先别忙着拒绝,"郑老胸有成竹,"那位收藏家为了汉王章,甘愿下血本的。他让我带了两件宝物来,只求能换到汉王章。世先生请先看一看,再决定不迟。"

  说完把两个狭长的布包打开,竟是一剑一矛。
  一旁伺候的梅玉摸不着头脑,赵文素却是一下子就猜出了端倪,手心隐隐出汗。

  郑老把那黑黢黢的剑拿起来,"噌"一声拔开剑鞘。
  梅玉暗暗叫好,这古剑毫无锈蚀,锋利无比,闪烁着炫目的青光,寒气逼人。
  下人把一大沓宣纸放到郑老面前,郑老持剑轻轻一划,20多层的纸,一下被整齐割破。
  这一下亮相,又叫梅玉好生惊叹。

  "哈哈哈……"郑老豪气地大笑,"世先生看如何?这把越王勾践剑,举世皆知,当属天下第一宝剑。"

  他骄傲地把剑收回剑鞘,拿起另一柄矛。那青铜铸矛长差不多三十公分,两面脊部均有凹槽,凹槽基部有铺首装饰,铺首有孔可系绦,銎部中空,器身遍饰精美的几何形花纹。
  "吴王夫差矛,跟越王勾践剑正好凑成一对。世先生看如何,换你一方汉王章,很值得了吧?"

  赵文素走到厅中,把越王剑拿在手里反复看,脸色渐渐沉了下去,越来越难看。
  梅玉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害怕他在客人面前失礼,忙咳了一声。

  郑老意味深长看着赵文素。
  他放下剑,一字一句,声音低沉:"晚生不欲出让,老先生为何如此相逼?"
  梅玉吓了一跳,忙走上去拉他的袖子,小声说:"老爷,贵客在此呢。"

  郑老却像是听明白他的话,不以为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世先生不喜欢血腥太重的东西。我那东家也料到这点,还准备了另一样古物。"

  他把剑矛收起来,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巧的玉盒,往桌上一摆,"这是孔圣人用过的笔洗,不知能入世先生法眼否?"
  那笔洗用一方白玉雕琢而成,干净温润,光泽鲜亮,实为上品。

  赵文素抬起头,眼睛血红,面色不善。
  梅玉生生吓得要死,那郑老没得罪他吧,简白怎么反应那么大?

  郑老一点都不惊讶,走近一点,在赵文素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然后退开,笑得老奸巨猾。
  梅玉看着古古怪怪的两人,如堕五里雾中。

  赵文素把茶杯扔到地上,摔得粉碎,凛凛然一点风姿如竹,甩手道:"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郑老先生请回吧。"
  郑老脸色变了,"世先生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文素扬声喊道:"德安,送客。"

  郑老脸色变得更黑,挥了挥手,下人过来把东西收好。然后他冷笑了两声,也不等管家来,自己就迈步出去,边走还边大声说:"哼,世先生到时别怪我没提醒过就好!"

  赵文素跌坐在椅子上,盯着地面破碎的茶杯,若有所失。
  梅玉伏在他身下,看着他的眼睛,焦心地问:"简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抹了一把脸,满是疲倦,"没事。女人不要多问。"

  注1:[清]彭端淑《为学》

作者有话要说:《为学》是清代作品,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宋朝……大家照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还有就是越王勾践剑,1965年才出土,是不可能在宋朝出现……大家也请自由地忽略吧。


激争吵官兵忽闯门


  过了半月有余的清闲生活,赵文素刚开始还烦躁不堪,后也渐渐平静下来。每天侍弄一下花花草草,看一会儿书,或者干点别的消磨时间。

  梅玉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
  "是不是想买汉王章的人,是个不能得罪的大官?所以,你就被罢官了?"
  赵文素低下头,这个女子盈盈清澈的眼睛正担心地望着自己,眼里全是天然一片发自内心的关心。

  他伸手去抚弄她的脑袋,轻描淡写,"大约是这样。无所谓了,那顶九品芝麻官的乌纱帽,丢了也罢。"
  "可是你这么不开心?"

  赵文素指尖下滑,一遍遍捋顺她的发梢,淡淡笑道:"不全是为这个发火。这段时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其实……"
  他想了想,"其实,我又不热衷于仕途。年少的时候,如果不是老爷子逼着我去考秀才,我也不会进太守府做那个劳什子编修。告诉你个秘密,登科考试的时候,我故意把字写烂了,否则,以你家老爷的聪明才智,考个状元还不是话下?"他顺手刮了刮梅玉鼻子。

  梅玉这才转忧为喜,破涕为笑,抱住他说:"嗯没错,大少爷能中进士,父亲当然同样厉害。"
  赵文素也伸手搂住她的腰,让她挂在自己身上,"当时捐的这个官,也是为了家中有个人在官府,门面上好看一点。现在谨言有出息,做了大官。我这个没出息的,就不用再呆在官场里了,乐得自在。"

  梅玉使劲捶他一拳,笑道:"说什么呢,你哪里没出息了。"然后她把脸贴在赵文素胸膛上,小声说,"虽然做大官能得众人歆羡,但要娶那么多老婆……我倒愿意你闲在家里。你就是太好了,让我常常恐惧……"
  赵文素揉乱她刘海,低声说:"傻丫头。"

  "傻就傻吧。你赋闲了,以后就跟我一样了。你是个闲散野老头子,我是一无是处的傻丫头,我们终于平等了。"她笑得双眼弯弯如新月,喃喃又重复着,"我们终于平等了。你耕田我织布,你挑水我浇园,多好啊……"

  美好的憧憬中听到他说,"你低头说话我听不清楚",再接着头被扳起来,唇被吻住。她吃吃低笑一声,环上他的脖子……

  一天,赵文素的二弟忽然上门来。赵文素有些奇怪,他们虽是亲兄弟,但不同一个娘肚子出来,没有多少感情,又分了家,除了过年过节,平常不多大来往的,不知他来意是何。但既然上门来,少不得好茶好酒招待。

  两人不咸不淡找些废话耗了半天,赵文素见他时不时流露出扭捏之态,知道他是个敦厚老实的人,面子又薄,便主动询问:"二弟可是有什么事,家里不好过?"
  "不不不,不是,家里还过得去,就是,就是……"二弟面红了半日,仍嗫嚅不出个所以然来。
  "二弟无需顾虑,我们乃血亲,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为兄能做到的,定尽力帮你。"

  二弟欲言又止,还是咬牙说了:"大哥,是这样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家那口子的名字。"
  赵文素心中莫名其妙,笑着说:"啊……这个似乎听我长媳妇提过,是叫……莲玉?"

  二弟点点头,吞吞吐吐道:"大哥肯定晓得我媳妇是个小性子的人。她不知从哪里知道大哥房的小妾叫梅玉,年初一回去后就哭哭啼啼,小弟我哄劝了半日,方才开口,'大伯定是瞧不起我,竟让一个卑贱的妾犯了我名讳。我好歹是堂堂二房正妻,这叫我在祖宗和族人面前,怎生抬得起头',……云云。她逼我问大哥讨个说法,我哪里敢呢?煎熬了个把月,我媳妇天天在家戳我,小弟实在熬不住了,只好厚着脸皮过来。"

  说完他站起来,连连作揖,不住赔罪,"小弟给大哥赔礼了!还请大哥出个主意,救小弟一命吧!"
  赵文素忙扶起他。
  呆了半日,他叹着说:"这是我考虑不周,失礼了!你回去告诉弟妹,大伯给他赔不是,这就让梅玉改去。"

  二弟喜出望外,不住道谢,一身轻松回家了。
  赵文素在厅子里来回踱步,暂时不敢回房。他考虑着应该怎样开口,那个有点倔性的小兔子才好接受。
  忽然觉察厅门外有人影,抬头一看,不是梅玉是哪个!

  他吓了一跳,"梅玉,你什么时候来了?"
  梅玉跨进门槛,把端着茶的托盘放到桌上,"刚来,想给二老爷续茶,谁知就看到你送客了。"
  赵文素小心翼翼观察她脸色,"你……听到了?"
  梅玉看着他说:"听到一点。"

  赵文素立即堆起笑容,呵呵了两下,挽住她胳膊,"那个,梅玉,换个更好听美丽的名字好不好?我想了几个好的,你听,梅影,梅若,或者忆梅,梦梅,你喜欢哪个?"
  梅玉不吭声。
  赵文素立即又说:"都不喜欢?那我们回去找一下《辞源》,好好琢磨琢磨!"

  梅玉抽回胳膊,努力压抑着起伏的情绪,冷冷说:"我为什么要改?她不喜欢同名,就自己改去。"
  赵家老爷赔笑道:"这不名分有别嘛!这从古到今,因犯了名讳而改名字的多了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乖,梅玉,别较这个真,毕竟人家是三媒六证娶回来的正妻。"

  梅玉紧捏住衣角,声音沙哑得自己也认不出来,"是啊,尊卑有别。人家正妻,欺负到你枕边人头上来了。你还给人家道歉,你真有本事!"
  赵文素握住她肩膀,竭力安抚:"别这样,梅玉,我也没有办法,一家人总需和气相处……"
  她猛然爆发,甩掉他的手,尖声道:"凭什么!凭什么是我让步?对你来说,她重要还是我重要?正妻怎么了,妾怎么了,妾就不是人了?要是这样,我宁愿出去乞讨,你把我赶出去吧!"
  说到后面,她太激动以至浑身发抖,眼眶都红了。

  赵文素看着那么激烈的她,知道她难过,自己也不好受,心被刀割一般,慢慢流出眼泪来,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总是让你受这些委屈。但是对不起,我这辈子只能有兰卿一个妻子,这是我的承诺。无法给你更高的名分……你打我骂我吧,只要你心里好受。"

  梅玉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眼中血丝却越来越红,浑身颤抖不已。赵文素怕她出事,慌得抱住她道:"梅玉,这些虚名,不争也罢。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一直在一起,只看将来,不管以前怎么样。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相信我好不好?"

  她用尽力气挣脱那个怀抱。曾经温暖的怀抱,如今只让她想落泪。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是想不管以前,只看将来,我也是一直这么做的!现在问题是你自己活在以前,不肯出来!你有哪一天忘记过从前的?你什么时候不缅怀过去的?你哪件事不记挂着兰卿的?你叫我只看将来,为什么你就不只看将来呢,啊?"

  赵文素被她一声声质问,直刺入心底,哑口无言。
  梅玉忍了又忍,一颗颗如断线珍珠的眼泪落下,滴在衣裳上,打湿了面庞一如梨花带雨:"可叹我还说我们平等了……殊不知无论怎么样,你还是那个你,我还是那个我,过了那么多日子,一点都没有变。"
  说完她心冷到底,痛彻心扉,一点都不想再看那个令她伤透心的男人,转身要跑。

  赵文素拦住她,颤声说:"你说那番话,令我愧疚难当。别这样,梅玉,你才是那个陪我终老的人啊。"
  她拨开他的手,一把抹掉眼泪,冷冷说:"行了,别叫我梅玉,我担当不起!"

  她跑到开阔的湖边,望着平静碧绿的湖面,心里又酸又涩。
  湖风轻轻地吹,还是吹不走满腔的郁结。

  "我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她看着水中倒映,问自己。
  垂柳微拂,在水中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要求一份独一无二,可惜这对我来说,太难了,还不如学大奶奶那般豁达,干脆就放手不管。"她继续自言自语,"你一直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施舍予我的人,我一直是那个卑微愚笨的人。我太天真了,以为努力过,就可以企及你的高度。"
  她激愤起来。

  忽然一阵吵吵嚷嚷,有人气势汹汹地大喊:"赵文素在哪里?给我抓起来!"
  梅玉疑心自己出幻觉。
  结果又一声大喝:"赵文素,你还不速速就擒,别怪我们不管客气!"

  她这才跳起来,慌里慌张冲出去。
  前厅里一片狼藉,一队官兵把赵文素扣在地板上,呼来喝去。
  棠宁在那里说道:"拘捕令在哪里?不能无缘无故抓人。"
  为首的一个人拿出一张公文,"哼,看清楚了,这是太守亲自签发的拘捕令,你说我们无缘无故?"

  梅玉看家赵文素被压在地上,头发都被扯散了,一瞬间心惊胆裂,冲上去:"简白!"
  她用力推那些官兵,"你们做什么,快放开他!"家丁们也来抢人。
  赵文素吃力地叫道:"梅玉,退下!"
  厅里混乱不已,一群人扭成一团。
  梅玉被那些男人推得跌在地上,歇斯底里哭叫:"简白,简白……你们为啥抓他,他又没犯事……"

  这时一把圆润清脆的男人声音说:"这成什么样了?把犯人速速带走。"
  听见这声音,梅玉下意识转过头,睁大了眼睛,不能置信:"……惠父哥?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谁去找盗版,我就画圈圈诅咒,怨念中……搞得这么差,我都不好意思面对花钱的亲。


记前情惠父探旧恋


  厅中一片嘈杂,梅玉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但那个人却奇异地听见了,转过脸来。
  跟记忆中一样,他一双桃花眼还是水汪汪的,眉毛修长,以至目光总是给人很温柔的感觉;鼻子嘴巴长得那么文雅秀气,让人忍不住地怜惜。
  但他又不是记忆中的人了。他从前不会穿一身绫罗绸缎,不会手持一把山水描金纸扇优雅地摇动。

  周惠父先是面无表情地打量她,渐渐浮起几丝疑惑,然后是不能置信,最后激动地冲过来,扑通跪在她面前,浑身颤抖:"玉梅……玉梅,你竟然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的声音如玉石一般圆润好听,天籁一般。
  梅玉流下两行清泪,哽咽着又叫了一声,"惠父哥。"

  周惠父忘情地拥抱住她,勒得紧紧的,喃喃道:"我以为今生再也不会看见你了……玉梅,玉梅,玉梅……"
  梅玉昏眩了一瞬,用力挣脱他怀抱,问:"你为什么要抓我家老爷?"

  周惠父一震,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公务。他站起来,对混打一团的人命令道:"都给我停下来!"
  两伙人停下来。周惠父扶起梅玉,激动地注视着她。
  棠宁揣测着他们的关系,走过来福了福,"这位官爷,是我家梅玉的旧识?"

  "我……"
  梅玉回答:"是我同乡。"
  周惠父顿了顿,跟着点头,"嗯,是同乡。"
  棠宁行了一个大礼:"既然这样,官爷能不能告诉我们,为何要抓人?我们老爷所犯何罪?"

  周惠父看看梅玉殷切的眼神,又看看四周的衙役,低声用郑重的语气说:"我不方便多说。贵府老爷的事牵涉重大,是个重案,少奶奶还请做好准备。"

  梅玉和棠宁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她不相信地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老爷没有犯法,怎么突然涉及重案……"
  周惠父深情地看看她:"玉梅,我……我找机会再来看你,到时候跟你说。"
  说着握了握她的手。

  梅玉缩回手,"不……"
  不料棠宁一把按住她,回头也小声对周惠父说:"官爷,既然这样,我家梅玉等着你。"
  周惠父略略颔首,回头招呼:"带走!"

  官差用重重的枷锁把赵文素拷起来,准备带走。梅玉眼泪汪汪地跟过去,"简白,简白……"
  赵文素稍住了住脚,后面的官差就吆喝:"快走!"
  赵文素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别害怕……"望着她的眼睛,又悲伤又歉疚。

  棠宁过来扶住梅玉。
  周惠父依依不舍,最后看她一眼,带着人犯和官差走了。

  梅玉几乎要瘫软在地。棠宁看着她眼睛,摇了摇她:"姨娘,我不管你和那个官爷什么关系,你先不要拒绝他,他是个知情人,我们要利用他,知道不?"
  梅玉麻木地点头,"现在怎么办?"

  棠宁深吸几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现在这个家只有她做主了,"管家在哪里?"
  德安立即跑上来,"少奶奶,小人在此。"
  棠宁吩咐:"现在情况不明不白,须得有人去打探消息。家里的男人就只得二少爷了,你立即派人去找他回来!还有,我要写一封信给大爷,你找个可靠的人送到平州,务必亲手交到大爷手上!"

  管家领命而去。
  梅玉渐渐从极度伤心震惊中恢复过来,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不可乱了阵脚,"少奶奶,我跟你去。"

  半个时辰后,去找赵鸿飞的人回来:"奶奶,姨娘,小人去兵监处,又去了施工的地方,都没找着二少爷的影。"

  梅玉急得要死,跺脚道:"你个糊涂虫!去什么地方找都不知道!二少爷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工作,你去问他房里的小厮,他平常去的酒楼、花街有哪几处,还有一些交好的狐朋狗友,再去找啊!"
  下人唯唯诺诺而去。

  这一次不多时,果然找到了赵鸿飞。他大惊失色跑回来,跑得脑袋上的纱帽都歪了。他一手扶着要掉下来的帽子,一边满身大汗冲进来,"大嫂,到底怎么回事?"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棠宁示意他稍安勿躁,让他喘口气,方说道:"刚才一群官差呼啦啦闯进来就抓人,有太守的拘捕令,但不肯说是什么事。你立马拿着老爷的庚帖,到跟赵家交好的各处府上,央求他们老爷帮忙打听,至少也要知道是犯的什么罪名!"
  梅玉把整理好的一大沓庚帖捧给赵鸿飞。

  赵鸿飞接过来,"还有呢?"
  棠宁交给他一个信封,"你做完之后,顺便到我娘家一趟,把这封信给我爹娘,让他们帮着打听,最好通融一下官府的人,看能不能用钱保出来。叫他们别担心我和荷舒。还有,你大哥那里我已经发了信。"

  "嗯……"他沉甸甸地应了一声,有点发懵。
  棠宁瞟了他一眼,正色道:"小叔,都说长嫂如母。如今家门有难,大嫂须得教训你几句。你向来晃荡惯了,现在家里需要你,你就要担起男人的责任,把吊儿郎当收起来。你以前对人家叔叔伯伯们爱理不理,现在上人家门求办事,要学会好声好气求人,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要是平时,赵鸿飞必定大大不屑和驳斥。今时却非同往日,他明白事关重大、非同小可,一时竟觉得棠宁字字真言,低下头道:"大嫂教训得是,我懂了,这就去。"
  于是他回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又匆匆出门。

  一直紧绷着弦的棠宁安排完一切,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叫梅玉给她拿了一大杯凉水,咕咚咕咚一气喝完。
  梅玉在她跟前,咬着下唇,"少奶奶,我就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棠宁抚着她的手,叹气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何尝不是。但女人轻易不能出门,这是老祖宗规矩。否则,我早就冲出去了。"

  梅玉鼻子又酸起来。她强忍着眼泪,和棠宁紧紧相握。
  "希望不是什么大事!你别太焦急,我们赵家好歹出了个太守,是官宦之家,一般人不敢欺负。"

  就是一般人不敢欺负,这次是个厉害人物啊!梅玉忍住了这句话。
  "再不济,我会求我在京里的大哥,让他出面护住公公。"
  梅玉"嗯"了声,稍感安慰。

  一直到天黑,赵鸿飞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
  棠宁、梅玉、婉蓉都守在饭桌旁等待,谁也没心思吃饭。最先是婉蓉叫出来:"官人回来了!"
  三个女人齐齐站起来。

  赵鸿飞望着她们,沉重地摇摇头。
  梅玉的心沉到谷底。
  棠宁稳了稳心神,"怎么回事?"

  赵鸿飞跑得嗓子冒烟。他走进来,端起桌上一碗汤,迫不及待全部灌下去,汁水沿着嘴角流下来也管不了那么多。
  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唇,这才哑着嗓子说:"各府都派人去打听了,只得到一点点消息——父亲刚开始被关在衙门牢狱里,后来被提到州府重犯天牢。其他消息锁得死死的,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棠宁又问:"我爹娘那边也问不出消息?"
  "伯父伯母找到本州提辖,他似乎知道一点内情,但无论送多少钱都不肯说,只透露上头有人施加压力,非同小可。"

  梅玉退后几步,撞到烛台架才停下来。赵鸿飞担心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脸色一定苍白得很难看,勉强扯出一个笑:"我没事的,就是太担心了。"
  赵鸿飞这才接着说:"伯父叫我们暂且安心,天晚了,他明日再去找人,一定把父亲救出来。"他没有敢说出口的是,那个提辖官还说赵文素的案子,在"死"与"不死"之间,非常凶险,人人都怕引火烧身。他自己听了都禁不住发抖,怕讲出来吓坏家里女人。

  第二、第三日都没什么进展,依然无半点消息传出来。赵鸿飞自然不得再去玩乐,日日只出去为父奔波。
  梅玉越来越害怕,每日枯坐房中,什么都做不成。想着赵文素这段时间的异常,是不是与案子有关?但看他挺平淡的样子,并没有交代后事什么的,估计也没料到自己会遭牢狱之灾。
  还有周惠父为什么会变成当官的,还来抓走简白?回忆起过往与他的纠缠,她的思绪就开始乱作一团,喘不过气来。

  事情有进一步进展,是在十天后的深夜。
  她躺在空荡荡的床上,空虚得紧,望着黑黢黢的蚊帐发呆。忽然远处隐隐约约吵起来。
  她一骨碌爬起来,"怎么回事?"
  外面守夜的陈妈迷迷糊糊地回答:"待小人出去看它一看。"

  不多时陈妈急匆匆回来,"姨娘,门房说,有个人在大门外敲门,说能告知老爷的消息!"
  梅玉一听,激动不已,胡乱穿了件外衣,跌跌撞撞就跑出百花苑。

  本来已经黑静下来的赵府,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灯火通明起来,棠宁、赵鸿飞、婉蓉等人都惊醒了。
  一家人都是刚从被窝里爬起,个个憔悴不堪,带着焦急的心情等着那人进来。

  不多时,管家领着一个罩着连帽斗篷的人走进大厅。
  那人进得来,先把帽子掀了,露出一张白皙秀致的脸庞。他又把斗篷脱掉,只见他身穿暗绿的补服,身材修长,自成一段浑然天成的风流。
  正是那日的周惠父。

  赵鸿飞当先一拜:"还不知官爷贵姓。"
  周惠父在人群中找到梅玉,看着她口中道:"二少爷免礼,鄙人免贵姓周,字惠父。鄙人有个不情之请,请先遣散无关人员,可否?"

  棠宁立即把下人都打发回去睡觉,只剩下自己和鸿飞、梅玉、婉蓉四人,说:"剩下的人都是嫡亲的家人,绝不会不利于周大人。周大人如能提供我家老爷消息,定将重重报谢。"
  周惠父点点头,又看了眼梅玉。她衣裳头发都些许乱,粉脸含春睡之意,目光与他相对,忙低下头去。

  两厢坐定之后,周惠父说:"鄙人此次冒险前来,皆是为了一人,报谢不报谢休要提起。"
  赵鸿飞见他频频望着梅玉,心中奇怪。
  又听他说道:"我说出来你们不要惊慌,此次赵老爷入狱,是因为他盗取太守官印,勾结金人。"


封家产棠宁泪辞亲(上)

  两厢坐定之后,周惠父说:"鄙人此次冒险前来,皆是为了一人,报谢不报谢休要提起。"
  赵鸿飞见他频频望着梅玉,心中奇怪。
  又听他说道:"我说出来你们不要惊慌,此次赵老爷入狱,是因为他盗取太守官印,勾结金人。"

  赵家四人如被惊雷浇下,炸得焦黄焦黄的。这百多年来,本朝一直饱受女真入侵之苦,民怨甚重。勾结金人,背叛国家,这罪名非死不可。
  漆黑的夜,只闻蝈蝈的鸣叫,让人心头压抑。

  呆了良久,赵鸿飞醒过来,勉强笑了声,"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爹那样清淡的人,闲事都不愿多管的。平生最是敬仰岳飞、宗泽,怎么可能……我们家连金人的头发都没有见过一根。"

  "事实是,太守官印的确不见了。上个月金人针对昌州北境发起了两次集中的小规模骚动,而太守官印失踪,无法调动军队,造成了北境百姓比较大的损失。而这太守官印,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赵老爷手中。赵老爷拿了官印去替太守接收朝廷公文,后来忽然离开太守府,一直再没有来官府当值。"
周惠父双手轻轻交握,美丽的桃花眼时不时看一眼梅玉。

  梅玉想起那日,赵文素怒发冲冠跑过来,就再也没有出门过,可是当时他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拿。她颤抖着嘴唇说:"可笑之极!如果老爷真的卖国求荣,盗取官印,离开官府之后早就逃走了,如何在家坐以待毙。"

  周惠父说:"还有一件事坐实赵老爷的罪名。官府内一位姓谢的师爷,说他在去年秋天撞见过赵老爷独自一人在太守府存放档案的屋子里,私自翻找东头的柜子。而柜子里,就是昌州北部那一代地域的地方志、地形图之类的。昌北土地肥沃,盛产银矿,夷族觊觎已久。"
  他的声音优美之极,只是大家都忧心忡忡,无暇欣赏。

  说到昌州北部,梅玉不由自主望了周惠父一眼。大周村也位于昌北,那里是他们两人长大的地方。周惠父自然也想到这点。两人对望,一时默默无语,一个思绪纷乱,一个心潮澎湃。
  其他人心情沉重,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赵文素会勾结外敌、背叛朝廷。

  周惠父站起来,"这一连多天……典狱官在审问赵老爷,他似乎不肯招供。上头肯定会进一步搜查证据。太守怕官印失窃让朝廷知道,责他失职,所以封锁了消息,你们打听不到。但是赵老爷说不出官印所在,看来瞒不了多久了。朝廷会派人下来。赵二爷,你还是早作打算吧。鄙人言尽于此。"

  梅玉跑到他身前,本想抓住他袖子,又缩了回来,只含泪望着他:"惠父哥,你……你能不能尽力护住老爷,别叫他吃太多苦。"

  "你放心,这样的重犯,一般都要最后申报圣上裁夺。现在是性命无忧的。"周惠父温柔地望着她,握起她的手,回头对棠宁道,"少奶奶,能不能让你使女单独跟我叙几句……"

  赵鸿飞上前一把将她夺回来,皱起眉头:"周大人,请自重,梅玉不是大嫂使女,她是我家姨——"
  "小叔!"棠宁打断他的话,走下来施了大礼,"大人雪中送炭,赵家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日后定会涌泉相报。只是现在三更半夜,大人和我家梅玉男女有别,还需要避嫌。如有机会,大人择一良日来探望同乡,梅玉她必备茶相待。"

  周惠父眼中闪过疑惑,随即消失无踪,拱手道:"少奶奶说的是,鄙人唐突了。天快亮了,鄙人告辞。"

  他重新穿上斗篷,把自己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赵家四人送他出门,看着他翻身上马。他在马上看了看梅玉,眼睛在夜色中熠熠发光,流溢着温柔的光彩,"玉梅,我会再来看你的,你保重。"
  说完一挥马鞭,马撒开四蹄,不一会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们关上门回到厅中。
  婉蓉好奇地问了一句,"姨娘,那个人即是你同乡,他在官府任得什么职?"
  走在前面赵鸿飞闻言,猛然停住脚步,回头走到梅玉面前,冷冷盯住她,"那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的话可不可信?他对你怎么那般……暧昧?"
  屋内传来微弱的光线,映在他阴沉的脸上。

  梅玉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也不知道周惠父是什么官职,他为什么能知道那么多内幕消息?
  但是她很生气赵鸿飞的语气,迎着他目光说,"你这是什么话?惠父哥他是个好人,人家,人家……"她憋红着脸,说不出来。叫她怎么说呢,自己已为人妇,"少时旧人"这个词太过难堪。

  "那种人不知有何居心,柔弱弱一看就不像男人,倒像花街里不正经的……"
  "赵鸿飞,你够了!"梅玉浑身发抖,"你以为你很正经吗?"
  赵鸿飞的脸色猛然变得非常难看。
  安静的深夜,四周围静悄悄的,他们的争吵格外刺耳。
  婉蓉惊慌失措看着他们,不明白自己一句话怎么就引发了他们争吵。

  "行了,进来再讲话。"棠宁训道。
  婉蓉忙扯了扯赵鸿飞的袖子。赵鸿飞甩开她,板着脸走进去。

  四人重新坐回去,相顾无言,全都了无睡意。刚才周惠父带来的消息太过惊人,他们一时也想不到对策。
  鸡鸣三遍后,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街上也渐渐有了人声。
  棠宁长叹一声,"老爷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对不?"
  婉蓉安慰道:"老爷是清白的。太守一定是冤枉了他。"

  梅玉和赵鸿飞谁也不说话。棠宁看着他们说:"那位周大人,既然是姨娘同乡,肯给咱们透露消息,已经难能可贵。饶是咱们打听这么些日,还不如人家寥寥几句来得实在。人家也没有褒贬老爷,只不过说了内部的情况,有什么不能信的?"
  赵鸿飞"哼"了一声,

  "只是他的来历确是有些不明。明日小叔去找找关系,问清楚周惠父到底是太守府里做什么的。但要小心,别透露他帮了咱家,否则害了人家。"

  正说着,门房跌跌撞撞跑进来,惊慌地叫道:"大奶奶,少爷,不好了!一大堆官兵闯进来,说要封了咱们家!"


作者有话要说:累了,只写了半章


(下)

  正说着,门房跌跌撞撞跑进来,惊慌地叫道:"大奶奶,少爷,不好了!一大堆官兵闯进来,说要封了咱们家!"

  话音刚落,就看到百来号官兵们扑进来,排成扇形。一个留着小撇胡子的中年人大步走进来,穿着像高级官员。
  他走进来后,左右看看,呼喝道:"给我仔细搜,不要漏过蛛丝马迹!"

  赵家所有人被赶到大厅中,不能离开。那些官兵就分散到各个院子搜查。梅玉紧绞着手帕,心想周惠父说很快会有人来翻找证据,果然不错。

  乱成一片鸡飞狗跳时节,罗薇姝被人推进来,哭哭啼啼道:"奴进门才两个月,就祸从天降,好生命苦。当初就该跟了爷去,强过肚里孩子在这跟没福气的娘受罪。"
  大伙儿心里都不好受,听她在那里丧气地哭,没有人耐烦搭理她。
  小荷舒也被吓得哇哇哭。棠宁紧紧抱着她,低声逗哄。

  那些官兵如狼似虎,四处翻箱倒柜。乒乒乓乓的声音如同鼓点敲打在心头,心惊肉跳。
  其他人犹可,唯有婉蓉身怀六甲,担惊受怕煎熬了几日,又一夜未睡,此时眼睁睁看着家门被肆虐,精神绷到极限,一下子就昏倒在地。
  梅玉在她旁边,都来不及扶住。

  "二奶奶!"梅玉惨叫一声,扑到地上。
  棠宁也乱了阵脚,摇着婉蓉,喊她的名字。赵鸿飞吓坏了,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直愣愣看着自己老婆。
  还是有经验的陈妈急忙上前掐她人中,同时大力拍打她的背部,助她呼吸。

  忙乱一阵后,婉蓉悠悠转醒,面白如纸,有气无力地说:"我,我只是,突然没了力气……"
  棠宁稍松了口气,马上又提到嗓子眼,紧张地说:"弟妹,为了肚里的孩子,你一定要支持住。我们这就抬你回房,然后叫大夫来看。"
  婉蓉点了点头,费力地抬起手,抚摸了一下高高隆起的肚子。

  "小叔,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来抱你妻子回去!"
  棠宁的训斥,总算让赵鸿飞回过神来,手忙脚乱过来抱起沉重的妻子。婉蓉自嫁进来,还从没得他这么亲近过,心中不禁一阵凄凉,含泪幽幽望了丈夫一眼。

  不料他们还没走出厅门,几个手持枪戟的官兵铁塔似的拦在门口。管家给他们作揖,塞了银子道:"几位爷,我们家二奶奶怀胎辛苦,都晕过去一次了,能不能通融一下,让她回房躺下。"
  罗薇姝连忙让小丫头扶着自己跟上来,"我说官爷,奴家也有孕在身,就放我们回去吧。"

  "哼!"那个中年官员走上来拦在门口,冷笑一声,傲慢地说:"各位少爷夫人,现在部下正在搜查赵邸,之后各院都要被封起来。你们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棠宁分开众人走上来,睥睨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你不过一介小小的七品官,竟敢命令本夫人!"
  中年官员疑惑地看看她。
  梅玉脆声说:"我们奶奶乃平州太守的夫人,朝廷封的从四品诰命。"

  中年官员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贼溜溜把棠宁上下看遍,摸着小胡子嘲笑道:"噢——原来是赵大奶奶!只怕这从四品也不长久了。你们家这回只是查封,下一回便要籍没所有财产,家仆全部发配充军,平州太守也需连降三级……"
  后面的罗薇姝一听这话,喊了声娘,大哭起来。

  一贯好脾气的棠宁此时怒从心起,想也没想就一个干脆的耳光招呼在那人脸上。中年官员的脸登时紫涨起来,他怒目圆睁,一手指着她:"你,你……"
  棠宁一步步不退反进,逼近他道:"第一你以下犯上,为不敬之罪;第二你危言耸听,为威胁之罪;第三你血口喷人,为诬蔑之罪。只这三条,本夫人今日教训你不为过!你到底放不放她们回房?"

  中年官员遭此大辱,又被她抢白得无话可说,奈何对方官阶确是比他高,不能回敬。他恼羞成怒,手一挥招来几个官差,"本官就是不放,你们又能怎么样?来人,把门口给我堵死!"

  官差果真拿来几根手臂粗的铁链,要将厅门锁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大门外传来一把颤颤巍巍的声音,"谁要封我亲家的府邸?"

  几十个人簇拥着一位老先生进来。棠宁一看到那位老者,神情激动,迎上去哽咽道:"爹爹,您怎么来了!"
  薛父将那根粗重的镶银拐杖用力地杵了杵地面,大声说道:"我听到有人欺负我女孩儿,如何来不得?"

  中年官员一看到薛父,脸都变了。示意官差们暂停下手,他自己低头哈腰迎上去,"哟!老仙翁,小人给您见礼儿了!想不到这大夫人是令爱,小人失敬,真是失敬!"
  这时呼啦啦一大家子人都围上来见礼。

  那中年官员又谄笑道:"薛大人在京中近来可好?他升了监察御史也三年了,不久又得升了吧?过年的时候薛大人来家,小人也曾递了帖子进去,但薛大人太忙,小人不曾入见,只得留了礼物走了。不知那二十斤的广林燕窝,薛大人喜欢不?"

  棠宁这时趁机给赵鸿飞使眼色,让他快带婉蓉走。赵鸿飞会意,跟着梅玉一起把妻子送回后院。那些官差都不敢拦。

  薛父在棠宁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厅中坐下,喘了口气,把外孙女搂在怀里,这才放斜眼看那人,"这莫不是郑大人?我儿本来甚是喜欢,但听见他妹夫家出事,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了。"
  官员连忙赔笑,推脱道:"小人奉陈太守的命令行事,老仙翁责怪错小人了。"

  薛父狠狠"啐"他一口,花白胡子一翘一翘,"你原来奉陈太守之命行事?我女婿也是一方封疆大吏,跟陈太守平级。没有朝廷旨意,陈太守如何有权力查封赵家?如是这样,我连夜写信教我儿向圣上参一本,弹劾陈太守和你滥用职权!"
  官员吓得冷汗直冒,"老仙翁,这使不得!小人带错话了,太守不是要封了赵家。那赵老爷罪重,本人不肯供认,只得来家搜查证据,外加监视居住,并不是查封。"

  说到这里,薛父顿了顿,"我只问你,我亲家到底犯了什么罪?"他这时并未得知赵文素盗取官印、勾结金人的秘密。刚问出来,棠宁悄悄在底下推了推父亲。

  官员得了陈太守吩咐,自然不能泄漏,拼命推说不知道。薛父见棠宁给自己使眼色,便不再问这个问题,就说:"你们这样不明不白,定是瞒着朝廷。"
  官员满头大汗,唯唯诺诺,不敢接话。陈太守的确不敢上报朝廷。官印丢失,不管是不是他的过错,都必须负一半责任。

  薛父顿了顿沉重的拐杖,给他台阶下,"这般,陈太守平日跟我儿也有交情。他管辖自己地方的事务,薛家也不好多管。只是你们回回来闹得亲家这里不得安宁,我女儿跟着受罪,我可看不下去。你们监视居住,怎么个监视法?"

  "这个……就是派人在门口把守,进出的人都要搜身,防止把些个重要证据带出去毁灭了。"
  "你们搜查证据半日,可曾完了?"
  "完了,完了。"
  "那你们能走了不?我还想跟我闺女说几句话哩。"

  郑大人不敢不从,命众官兵退到大门外守住,自己飞奔回太守府报告了。
  众人方长长吁了口气。
  赵鸿飞和梅玉把婉蓉安顿完,回到前面,领着众家人给薛父跪下,"多谢伯父今日救急!"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薛父叫他们起来,问道,"我儿,你刚才拉我,是怎么个回事?"
  棠宁欲语泪先流,哽咽道:"爹爹,公公这次,看来凶多吉少。有人暗暗告诉我们,公公是盗取太守官印,勾结金人入侵北境。"
  说着把周惠父的话转述一遍。

  薛父听了之后,脸色沉重,思忖了半日,道:"这非同小可。陈太守竟然还想瞒着朝廷。我看需得让你大哥参一本,早日让朝廷派提刑官下来,查清楚真相,让亲家早见天日!"
  棠宁跪下来,磕头,"爹爹如若能说动大哥,帮公公一把,女儿日日吃素,拜佛烧香,为爹祈福!"

  "起来,起来!"薛父捞女儿起身,"我会帮到底,但是你要依我一件事。"
  棠宁说:"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女儿也依。"
  薛父点点头,摸着花白胡子,"这是你说的。赵府现在上下一团乱,你丈夫一时又回不来主持局面,我和你娘日夜担心。你和我外孙女儿不如搬回家去,等过一段时日安稳了,再回来不迟。"

  棠宁一时愣在那里。赵鸿飞和梅玉也呆了。
  惟有那个罗薇姝,眼珠子一转,凑上前笑道:"姐姐,您父说的对。你家去,莫忘了把奴也带走,奴这还怀着大爷孩子呢,怕有个闪失,寻个稳妥处也好。"

  棠宁没听到一般,一手拨开罗薇姝,望着父亲泪如雨下,"爹爹要陷女儿与不孝不义之地吗,我家去哪儿?我家就在这里,现在全靠我在撑着。"
  赵鸿飞和梅玉对望一眼,劝不是,留不是,分外难堪。

  薛父双手扶着拐杖头,重重叹气:"我的儿,这世上最疼你的是爹娘!接你回去住一段日子,又不是叫你撒手不管,你在娘家住得舒服,才更有精力处理事情不是?赵二爷每日到薛府报告,你在那边指挥也是一样的。"
  罗薇姝接着帮衬,"姐姐也该为小小姐着想,看小小姐吓得!"
  那小荷舒晓得大人在说她,坐在外公腿上忽闪着大眼睛。

  棠宁擦了擦眼泪,眉宇郁结间含着一点凛然,坚决地说:"女儿既然嫁给赵礼正,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爹娘从小教育女儿,要与夫家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岂能反叫女儿背信弃义!"
  罗薇姝撇撇嘴,没好再说什么。

  薛父又气又急,不顾别人在场,抖着手指恨道:"你道亲家他那是死罪,死罪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万一罪名落实,株连族人都有可能,你……你家来,薛家尚能保你免于一死,你若留在这里,你大哥三个人头也保不了你!"

  棠宁跪下来,泪水珍珠似的洒了一地,"爹爹,女儿心意已决。别的事都依您,单只这件,您别再提了。您若真放心不下,就把荷舒带去吧。"

  薛父怔了半日,点点头。他叫来丫鬟和家丁,把荷舒交给丫鬟,"把小小姐带回去。"
  棠宁见父亲不再劝,放下半截心肠来,但母女要分离,不免伤感。

  荷舒知道自己要离开母亲,死死扒着她衣服,小小声不住地叫唤,"娘亲,娘亲——"
  棠宁抱着女儿亲了又亲,怎么也舍不得放下。

  梅玉在旁边看得心里酸酸的,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忽然眼前出现一方手帕,抬头一看,竟是赵鸿飞递过来的。
  她看了他一眼,朝他无声"呸"了一下,抽出自己的手帕擦试脸颊。
  赵鸿飞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手帕收回去。

  棠宁终于硬着心肠,把女儿放到丫鬟手中,背过身子去,咬牙道:"爹爹,你带走吧。"
  旁边的罗薇姝暗暗恨得咬牙。

  由于背过身,棠宁没看到薛父的手势。那家丁看到手势,走过来低声说:"小姐,得罪了!"
  说完运起手刀,劈空一掌砍在棠宁脖子上,她身子就软了下去。丫鬟把她扶住。
  那罗薇姝是个心机灵活的,一看这情景,比谁反应都快,过来也扶住棠宁,还让自己的小丫环帮忙。

  薛父走过来对赵鸿飞说:"他小叔子,你不要怪罪,我把女儿带走了!什么时候你大哥归来,叫他上岳父家来找妻子吧。亲家的事,我一定发信给棠宁大哥帮忙的,你们暂放下心来。"
  赵鸿飞能说什么呢?他只能点头,"伯父爱女之心,小侄十分明白。家父的事,多谢伯父担待了。"

  薛父带着棠宁和荷舒离开赵家,罗薇姝装着扶棠宁,也跟着去了。
  梅玉看着他们一大帮人,咬咬牙想追出去,被赵鸿飞按住肩膀。
  他摇摇头,"你干什么?让大嫂去吧。"

  梅玉跺脚,"我不是追大奶奶,我是追罗薇姝那个贱人!"
  赵鸿飞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

  梅玉再恨,只得作罢。他们两人把家仆遣散,坐在厅中,一时愁云惨淡。赵家一向是棠宁运筹帷幄,没有了她,该怎么办?
  梅玉一向跟她亲厚,猛然走了,心中空落落的,难受得要死。
  赵鸿飞思考了半日,对梅玉说:"姨娘,你坐过来些,我有事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看看下一章能不能来点小甜蜜,如果下章不能,就下下章,我尽量安排。这几天看金瓶梅看得都晕忽忽的了。


进天牢双人齐泪下

  赵鸿飞思考了半日,对梅玉说:"你坐过来些,我有事问你。"
  她心中警铃大作,反而挪远了一点,戒备地盯着他:"你要说什么?"

  赵鸿飞黑着脸说:"你像个什么话,怕我吃了你吗?"
  梅玉只好蹭过来一点点。
  他气不过,干脆起身站到门口去,一手扶着门框,望着外面说:"我爹的情况,大概也就是两种。他要不是被冤枉,要不就是别人故意陷害。你跟我爹生活在一起,知不知道他近来得罪了什么人?"

  梅玉仔细想了想,慢慢说:"我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的。老爷得了一方汉王章。宝来玉鉴行的老板代人来收购,他不肯出让,两人差点吵起来,会不会是这件事?"
  赵鸿飞说:"为财,有这个可能,可是没有必要陷他于死地吧?"

  "那我就想不出了。老爷回家,不爱跟我谈外面的事的,"梅玉说着,忽然想起一桩公案来,"对了,惠——周大人昨夜说,官印丢失的那天,老爷忽然离开官府,再没有回去过。而那天我在家,碰见老爷生横冲直撞跑回来,拼命砸东西,生很大的气。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蹊跷?"

  赵鸿飞疑惑地回头:"我爹几时发这么大的火?"
  梅玉责备地看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关心过老爷?当然不知道了。"
  赵鸿飞脸色阴沉了一下,马上接着问:"你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老爷不肯说,一连几天古古怪怪的,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面。过了半个多月,才慢慢好了点,但仍是不出门。"
  赵鸿飞焦急地在房内来回踱步,"这是一个关键,他一定遇到什么事了。他不出门,表示他在躲某个人或某些事。他自己知道是出事了的!"

  梅玉被他说得心里扑通乱跳,开始怪自己当时没有追问赵文素。
  赵鸿飞停下来,"我们这样一直没头绪不是个办法。梅玉,我们立即去父亲的书房找找,看能不能知道他为什么发怒。"

  她点点头。事不宜迟,两人立即就走到百花苑。
  自从赵文素出了事,没有人有心思打理园中的花草。小道上铺了满地的枯枝萎叶,一派衰败的景象。
  梅玉走着走着,停下来看看旱得干裂开的地面,低声说:"今年一滴雨都没下过,花都谢了。"

  赵鸿飞也沉重起来,"是啊,父亲最喜欢侍弄花花草草,享受春光,不负春光。他回来看到,不知会多伤心。"
  梅玉回头微笑道:"想不到你这样明白老爷。"

  一阵风吹过,树上开的稀稀疏疏的桃花飘下来几瓣儿,沾在他们头发、脸颊上。虽然花瓣不如往年的水嫩娇艳,芬芳却犹存,令人恍惚。
  赵鸿飞看到她面上憔悴的颜色,忽然说:"你注意点身体,别熬坏了。"

  梅玉低下头,悲喜交集。多久没有听到赵鸿这样温和的声音了?自从娶妻后,他对自己都是冷言冷语的。知道他一直恨自己,恨和秦婉蓉成亲。
  她想问一句,你还生我的气吗?却沉默半晌,忍住了。
  她说:"我们进去吧。"

  两人进到赵文素书房,在书架、书案上翻找。
  找得筋疲力尽,一无所获。赵鸿飞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歇了口气,随手拿起手边一本书翻开,定睛一看,大叫起来:"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快来看。"

  梅玉凑过来看,只见书中夹着一张素笺,上面潦草的几行字写道:
  "我朝久受夷敌骚扰,朝廷软弱,无计可施。今朝闻之,昌州赋税又滋,盖文素之不争!虽有裂肌之痛、阴山之恨,非文素不为,不能为也!无奈何哉!无奈何哉!!!"
  最后三个惊叹号触目惊心。

  "父亲的火果然够大的。"赵鸿飞喃喃道。
  梅玉说:"你看出来了些什么?"
  "这上面不写着么,昌州的税又涨了,他觉得生气。不过这税涨了,他生什么气?"
  梅玉郁闷地看着他,"我就是问你啊。"

  赵鸿飞从前哪里管过什么生计问题,挠破头皮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爹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忧国忧民了?不对劲吧。"
  梅玉静静回想那天,赵文素发过火后,房间里一地的废纸,都写着"怒其不争",跟现在这张素笺倒对得上号。

  她安静地说:"老爷,他一定是独自承担了什么,没有给家人知道。"
  赵鸿飞抬头,和她视线相对。她点点头。

  "我们一定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才能找到方向,救父亲出来。"赵鸿飞说,"我立即出门,看能不能打点人手,让我们偷偷去牢里看他。"

  她不能出门,只能等着。
  这一等就过了好几天。
  梅玉每天看着在门口逡巡的官兵,都怀着惴惴的恐惧。总有种错觉,稍不留神,下一刻他们就会闯进门来,带走什么人。
  先是赵文素,然后是棠宁,不知道最后赵家会不会都空了……

  想到这里,她一惊,连忙"呸"了好几口。
  "姨娘!"有人叫她。
  梅玉一看,赶紧上前扶住婉蓉,"二奶奶怎么来了?昨儿太医说了,你身体虚弱,很容易滑胎,需得一万个小心!"

  婉蓉在她搀扶下慢慢坐在椅子上,按着胸口说:"我睡不着。刚才躺着恍恍惚惚,好像看到有人抓走官人,我去抢,忽然又出现两个牛头马面把我拉走。一下子惊醒了,才知道是梦,忒吓人了。"
  "呀!"梅玉被她说得魂飞魄散,"这什么梦呀!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你别太胡思乱想了。"

  婉蓉抚摸着肚子,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不好的预感,姨娘……"她忽然紧抓住梅玉的袖子,将梅玉又吓一跳,"孩子出世后,倘若我和官人真的不测,你能不能照拂它……"
  "二奶奶,你别这样。你和二少爷能出什么事啊。你呀,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让太医给你开个安神定心的方子,就好了。"

  梅玉极力安慰。
  人就是这样,当有一个人比自己更脆弱、更害怕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坚强起来。

  两人正说着话,赵鸿飞急匆匆奔进来,面有喜色,"梅玉,有门路了!你快准备一下,跟我去州府天牢看父亲。"
  梅玉惊喜地跳起来,"真的?"
  "真的!花了差不多二百两银子,加上彦清叔的斡旋,好不容易买通了狱卒,可以偷偷运两个人进去看一下。"

  梅玉差点没晕过去,"二百两银子?二少爷你怎么搞的?"
  "哎呀现在什么时候了哪里管得了钱的事,你快去准备吧,我到前面叫管家备好轿子,马上就出发!"
  梅玉便不跟他多费口舌了。二百两换来一次探视,那把整个赵家耗空了,能不能救出赵文素?
  她不敢想。

  "官人,我……"婉蓉怯生生地看着丈夫。
  赵鸿飞说:"这次只能去两个人,你行动又不方便,在家好好休养吧。"
  婉蓉低下头去。

  梅玉到厨房手忙脚乱捡了一点赵文素爱吃的小点心,想不出还要带什么,就被赵鸿飞催了。
  她抱着个食盒急匆匆出门,上了轿子。颠簸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外面说:"到了!"

  她掀开帘子走出来。
  眼前一扇暗红的铜扣大门,两旁的石狮子高大狰狞。好几个官兵在站岗。
  一个人迎上来,埋怨道:"鸿飞,你们怎么才来!"
  是赵彦清。

  赵鸿飞说:"已经尽最快的速度了!我们这就进去吧。梅玉,跟紧我。"
  梅玉点点头。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她心里有些害怕,但想到很快能看到赵文素,她不由得激动起来。
  赵彦清对她点点头算作招呼,带头走了进去。

  一个牢头带着他们走入牢狱,光线一下子暗下来。梅玉用了一点时间适应。
  那个牢头带着他们正准备往地下室走,忽然迎来一个狱卒,在牢头耳边说了句话。
  牢头皱了皱眉,回头说:"赵爷,情况有变化,现在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去!"

  "好嘛,你们昨天怎么答应我的!"赵彦清焦急地质问,"临时变卦,怎么安排啊?"
  牢头低声道:"真的不行。你们快些决定,谁下去探望,时间不长,否则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赵鸿飞和梅玉两人不约而同上前一步,异口同声:"我去!"

  牢头道:"到底谁去?"
  赵鸿飞静默了一瞬,说:"让她去吧。"

  梅玉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不及多说,就跟着牢头往前走。
  狱卒又多嘴了一句:"等等,你带的什么?"

  梅玉忙把盒子打开给他瞧,"就是一些糕点。"
  "嘿……"狱卒假笑两下,"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经验的主儿,带这些东西来天牢。"
  梅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正莫名其妙之际,赵鸿飞快步赶上来,把食盒拿走,把一个白色瓷瓶塞进她手中,低声嘱咐,"这是红花油。"

  来不及多想,牢头催促她快走。
  地下室潮湿阴冷,只有楼梯处有两盏油灯,阴森森的样子。梅玉按捺着恐惧,一路往里。

  牢头停在一个牢房前,在一大圈钥匙中找了半日,将大锁打开,"进去吧。"
  梅玉战战兢兢踏进牢房。里面相当暗,她瞅了半日,才看到角落蜷着一个人,邋遢得要命。
  她看了一眼,立即回头说:"这位大爷,您是不是弄错了,我要看的是赵府老爷,赵文素。"

  牢头道:"没错!你有话快点说,我到外面喝口茶,等会儿来接你。"
  说完上锁走了。
  梅玉疑惑地看那个肮脏的人影,还是疑惑,一脚踏出去,脚下一阵"吱吱"声,踩扁了几只蟑螂,还有几只飞了起来。

  梅玉吓得尖叫一声。
  那人影动了一动,虚弱的声音传出来,"梅玉,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这章节写得味同嚼蜡。
写了一遍,又看一遍,往常都修改来修改去的,今天一个字都没有修改。
好像在看一篇白开水。
不知道是我错觉,还是真的这样。
难道是我太累了?


接上

  梅玉一听到这把声音,呆了片刻,扑过去,浑身颤抖:"简白……?真的是你,你怎么变成这样……"

  原本伏趴在地上的赵文素费力地撑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你怎么来这里……"
  "二少爷四处求人,总算买通了狱卒,让我进来看一下你……"

  梅玉哽咽得说不下去。做梦也想象不到这幅情景。那个从第一天起就如玉如璧的翩翩君子,那个青衣似竹、乌发如墨的弄花人,此刻潦倒狼狈成这样。满脸胡子拉碴,毛发上还粘了许多结硬的污渍,右边眼睛肿得睁不开。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想掏出手绢,却发抖得连抽了几次才抽出来。然后屏住呼吸,用手绢轻轻给他擦脸。

  "别、别管我,你快些离开这里吧。"赵文素想要拿掉她的手。
  她看见了他的手指,短促地哽噎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文素的指甲被夹断了,血和污泥混合,结成十指污黑,嵌在指甲缝里。。

  她捧住赵文素的手,浑身发抖,怎么也忍不住了大哭起来:"那些人到底如何对你,你怎么都伤成这样了?你受了多少苦哇……"
  赵文素咳嗽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对她连连摇头,示意自己不要紧。

  梅玉哭着把脸贴在他手心,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写字,想起他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发丝,想起他在自己身上弹奏过的美妙乐章。
  他的手指漂亮修长,如今变成了这样。
  "简白,我们一定把你救出去,一定……"

  他咳嗽完,倚在栅栏上细弱地喘气,"别傻了……这一遭,我大概……已没有活路。你们不要硬碰硬,叫谨言和鸿飞……早些自寻活路吧。"
  梅玉泪流满面,哭得不停抽搐,害怕极了,却强撑着说:"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丈夫……是少爷的亲爹……你再忍耐一下,大奶奶父亲已经叫她大哥向朝廷请示,一定还你清白……还有别的一些人,都会帮忙……我们就是倾家荡产,也决计要救你出去。"

  "没用的……你们要听我一句话,现在这个关头……咳咳,谁,都不要相信,尤其来帮忙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赵文素困难地吞了吞口水,"汉王章,放在书橱的第二格上面,你好好藏着……"
  说到这个,一直顾着伤心的梅玉才想起来意,刚想要开口问,"你是不是知道谁陷害……"

  "你先听我说完……"赵文素不停地粗喘,好容易提起一口气,说得又快又乱,生怕再没有机会叮嘱那样,"你好好拿着汉王章,下面压着一百两银票。都是我留给你……当嫁妆的。你出去以后,叫谨言,或者鸿飞,就说我的吩咐……把你的卖身契烧了。你拿着钱物,改嫁就容易了……"

  她脸色刷地惨白,"你,你说什么?"
  赵文素眼睛里毫无神采,悲哀地望着她,象往常一样诱低声哄,"梅玉,听话……别徒劳挣扎了。"

  她浑身哆嗦起来。忽然她从衣襟里拿出一把剪指甲用的小袖刀,狠下心用力削掉小指头一大块肉。
  粘稠的血流到地上,钻心的剧痛猛地让她冷汗直流。她硬是咬着牙不吭一声。

  赵文素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地下那块血淋淋的肉。忽然猛地爬过来,紧紧捏住她流血的小指头,想要止住血势,吼叫道:"你干什么!你发什么疯伤害自己!"

  梅玉昂着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滚就是不肯落下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仅仅是想告诉你。你心里不只是我,但我心里只有你。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个懦夫,不敢面对自己感情吗?今日削指明志,周梅玉对你赵文素,有难同当,不离不弃,绝不改嫁!"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流畅地说完,却还是抑制不了地微颤。

  赵文素伤心地看着她,痛彻心扉,"这是一条死路,傻丫头!"
  梅玉笑了,凑过去琢吻他的唇,毫不在意那上面的污渍,呢喃道:"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这是你教我的。有点信心好吗?我们一定能好好活到老的。"

  赵文素不再言语,紧紧抱住她。
  久违的拥抱使两人心跳融为一体,梅玉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他,他的气息早已刻入自己的骨血中,不可能也不想忘记。
  "简白……我想你……"她含泪悄声说。
  "我也想你。"他温和地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文素忽然"哎哟"了一声,倒下去,扶着小腿浑身抽搐。
  她吓了一跳,连忙查看,发现他的小腿软绵绵,虚空地吊在裤子里。她脸色大变,哆哆嗦嗦去触碰,他的小腿没有着力点似的晃荡。
  赵文素虽然咬着牙关,却还是闷哼了一声。

  "你的腿……"梅玉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大脑一片空白,"他们把你的腿打断了?"
  他苦笑了一下,"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掀起他的裤腿,抖着手指来回抚摸,滚烫的泪水滴在上面。她把赵鸿飞给他的红花油倒了一点出来,轻轻给他揉按。红花油染到小指头的伤,痛得钻心,但是她只苍白着脸,一点都没表现出来。眼见他受的伤害,她心里的疼痛,已经远远超过身体的痛楚,无以言表。

  她忽然的沉默倒让赵文素不安起来,"梅玉,你——"
  "那些狗娘养的,"梅玉打断他的话,眼睛红得滴血,"那些人,一定不得好死……简白,你是知道谁陷害你的,对不对?告诉我是谁!"

  赵文素沉默不语。
  "你那天震怒,同昌州提税有关,是不是?"
  赵文素震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好?说不定我们能找到办法解决呢……"她哀声央求。

  赵文素重重闭了闭眼睛。
  牢房里死寂一般的沉默,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微弱的呼吸声。
  他忽然睁开眼睛,下定决心一般,"我可以告诉你,但除非遇到宋提刑那样的人,你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否则你性命亦有忧……"
  他说的非常郑重严肃,以至她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紧张得不行。

  "那天我生气,是因为朝廷下发了每年一度的赋税公文。太守叫我篡改里面的税率……咳咳……才能发布。这种私自提高赋税额的事……年年都有。我那天一时气愤,不从君令,跟太守吵起来。想着昌州百姓们累死累活,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就想远离官场,眼不见心不烦。后来太守叫别人改了。他怕我与他不合,知道他太多秘密,会告发他,所以……"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梅玉精神高度紧张,竟毫无觉察,只是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凉,"一州之首,竟然这样假公济私?"

  赵文素咳嗽得肺都要呕出来。梅玉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他喘够了,又断断续续说:"还不止,更重要的是……"

  "那个大姐,你快出来,糟了!"忽然有人焦急地叫到。
  牢头奔过来慌乱地打开锁,"快出来!太守来了!"
  说着他伸手拽梅玉出去。

  梅玉猝不及防,惊慌失措地回头:"简白,你要保重……唔……"
  "别说话!"牢头捂住她嘴巴,紧张地低声呵斥。

  连道别都来不及,就突如其来被拆散。梅玉被牢头一路拖着走,还想回头看最后一眼,却因为太黑,只能看到他闪烁的眼眸,流露着一点悲伤和绝望。
  不等再看仔细,已经转弯,他们走到楼梯处,迎面遇上赵鸿飞和赵彦清慌里慌张跑下来。
  赵鸿飞惊慌地说:"牢头,来不及出去了,他们进来了!"

  牢头一拍大腿,"跟我过来!"
  他带领三人奔到另一头的一间空牢房,打开锁,把三个人推进去,千叮万嘱:"千万别发出任何声音,记住了!否则你死我死赵老爷也得死!"

  说完,牢头马不停蹄跑出去。
  听到许多人的脚步声涌进来,一把官腔十足的声音,"牢头,把赵文素押出来!"
  "小人遵命……"
  梅玉紧张地屏住呼吸。

  "赵文素,哼,你今天还不肯招供画押吗?"
  赵文素虽然虚弱,竟然轻轻笑出声来,"陈太守,你这句话已经问了十多天了……咳咳……还不累吗?"
  "哼,我看你还能熬几天!来人啊,把他架到刑堂去,继续好好伺候,直到他供认为止!"
  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
  然后是赵文素故意拉大的嗓门,"陈太守,你屈于夷敌,奴颜卑膝,就不怕因果报应、遗臭万年么!"
  梅玉一下子就听出来,这句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陈太守愠怒非常,"拖出去,上火烙!看他还嘴硬!"

  赵鸿飞和赵彦清面色蓦地发白。
  梅玉泪流满面,浑身发软,几乎要站不住。又不能哭出声,只能紧紧咬住袖子,死死忍着。
  赵鸿飞扶住她。她顺势靠在他肩膀上,把呜呜的哭声埋在他胸口中。

  远处传来一两声模糊的惨叫,听不出是谁的,但已经够让他们的心如受刀山火海的折磨。
  赵鸿飞和梅玉两人紧握着手,靠着彼此的鼓励勉强支撑着。
  黑暗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混浊,沉重,紊乱,夹杂了恐惧和痛苦的气息。
  一瞬间比漫漫百年还要难熬。

  过了一会儿,牢头鬼鬼祟祟摸过来,打开门对他们说:"太守往刑堂那边去了,你们快走!别拖累我!"
  赵彦清拉了拉他们。赵鸿飞半扶半抱着梅玉,三人一行,一言不发,跌跌撞撞走出地下室。
  牢头带他们走到后门出去,叫他们尽快离开,便把门砰地关上了。

  后街这带人来人往。白晃晃的日头让他们感觉刚才像一场噩梦。
  他们相互搀扶,找到了家丁和轿夫他们。梅玉哆哆嗦嗦,摸索着坐进轿子。

  赵鸿飞担心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她从牢房出来后,就面色惨白,眼神发直,袖子上满是血,还像在冰天雪地一样微微抖个不停。

  梅玉点点头,把受伤的手指缩在袖笼里,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平缓的语气说:"先回家。回家再说话。"
  赵鸿飞深深看她一眼,"好,你撑着点!"
  说完他放下帘子,利落地上马,一行人启程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又狗血又老套的一章,为什么写得我眼泪哗哗流了几大缸呢?真痛苦,本想五千字的,写到三千就哭得不行,不写了。


宋朝允许改嫁不?似乎允许,李清照就改嫁了。


夜阑深无人涉影来


  回到赵府,梅玉在赵鸿飞搀扶下,跌跌撞撞走入百花苑。
  赵鸿飞倒了一杯水给她,"你喝口水,休息一下。"

  她一口气把水喝光,牙齿磕碰到杯缘,咯咯作响。手指神经质地捏着杯子,微微发抖。
  赵鸿飞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把杯子拿掉,"梅玉,爹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梅玉抬起泪眼,"老爷的腿……被打断了……"
  赵鸿飞退后一步,"不可能。"
  她放声大哭,泪水沾湿了衣襟。

  赵鸿飞紧抿着唇,跌坐在凳子上。
  梅玉哭着哭着,发现他没有声息,抬头一看,他扭头面对着窗外,两行泪沿颊而下。
  赵鸿飞觉察到她的视线,难堪地背过身去,低头擦了擦脸,回过头来,干涩地说:"梅玉,你现在情绪不稳,躺下歇个午,再说正事,好不好?"

  梅玉点点头。
  他便急急走出门去。门外桃花瓣落,映着他踉跄的背影。
  她摸索着站起身,找到药箱,胡乱给自己包了一点金创粉,把外面那身脏了的裙子脱下,然后精疲力尽地钻进被窝里。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赵文素的情景。
  那时她畏缩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后面,怀着惊恐的心情。她知道这户人家要买个女孩做小老婆,既希望自己被挑中,早日脱离人牙子的折磨;又害怕真的被挑中,面对一个未知的将来。
  然后他一个人从小径上走来,人贩子殷勤地迎上去喊他"赵老爷"。

  在她印象中,城里的老爷都是肥头大耳、膀阔腰圆、白白胖胖的。
  没想到这个老爷长得跟戏文里演的公子那样潇洒大方,只是对外人不冷不热的。他指着自己,说"留下这个"。又简洁又冷淡。
  她又喜又怕。那时候只想着有饭吃,再不用挨饿了。
  哪想到后面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产生了比果腹之欲更多的要求,再也不愿离开他。
  哪想到这一次买卖,圈定了一世姻缘。

  她想到这里,看着身旁空空的位置,心也是空落落的。她伸手,把赵文素的枕头抱在怀里,用脸颊蹭了蹭。枕头上还有丝丝缕缕他的味道,淡淡的,一如他翩然一笑的温柔。
  每次他一笑,清俊的眉宇舒展开,幽黑的眼睛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自己就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悸动不已。

  她又开始流泪。这几天,哭得次数比以前加起来的总次数还要多。
  不知道是不是久居安逸,人变得脆弱起来。

  过了很久,她哭累了,抱着枕头模模糊糊睡过去。睡得并不安稳,自从赵文素被抓之后,她一个人睡觉,总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睡梦中,听到有脚步声轻轻走进来。

  那人走近床,俯身拨去她被泪水湿润的刘海,温暖的手指在她脸上流连,又用帕子给她擦脸。
  温柔细致的动作,以致她以为赵文素回来了。
  她惊喜地想睁开眼睛,就听到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僵住,一下子清醒过来,但没敢张开眼。
  那个人是赵鸿飞。

  他给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走了出去,不久又走回来。他捧起她的右手,轻柔地解开她自己胡乱包扎的白布,涂上一种凉凉的液体,又给她包好。
  梅玉闭着眼睛想,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指受伤的?

  赵鸿飞处理完伤口,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面。然后就没有了动静,很久很久,他也没有声音。甚至能听到外面风轻柔地拂过桃花、花瓣落地的细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
  但是梅玉知道他还在,仍旧尽量保持着平缓的呼吸。

  有个人的气息缭绕在身旁,感觉很安心。她慢慢又迷糊起来。
  朦胧中感到有温热的柔软的东西贴上额头,停留片刻,退离开去。然后门吱呀一声,人离开,余下一地袅袅芬芳。
  这次她真的陷入黑甜的梦乡中。
  ……

  这一觉睡醒,外面已经天黑了,约摸酉时的光景。她有些诧异自己竟睡得那么沉,竟然错过了晚饭时间。
  她急忙起身穿衣,走到院子里去,一个人影都没有,静悄悄的。陈妈和紫芙大约都去吃饭了。
  她只好自己打了盆水,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弯腰洗脸。

  早春的晚风还有点凉,漫溢着花草的清香。她洗好脸,怔了一会儿,看着空落落的庭院和修长摇曳的竹影,然后把水盆拿到井边倒掉。

  忽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揽上她的腰。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梅玉惊叫起来,结果还没发出声音,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她的嘴,迅速将她拖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她感到那是个男人!

  她死命挣扎,惊恐万分。
  那人在她耳边说:"别怕,是我!"那声音婉转动听,宛若天籁,但夹杂了些微紧张。

  梅玉一听,顿时停止了挣扎。
  那人这才松开手,"对不起,我想单独见你,找不到别的方法。"
  她转过身来,借着隐隐约约的月光看到他清秀的五官,"惠父哥,你怎么进来的?"

  "嘘……小声点,"周惠父把食指立在嘴上,压低声音道,"我爬墙偷摸进来的,外面都是官兵守门,我不能让他们看到。你有没有地方说话?这里随时会被人发现。"
  梅玉想了想,"你跟我来。"

  她把周惠父带到书房里,把门关好,不敢点灯,只把窗打开,既让月光倾洒进来,又能随时观察有没有人靠近。房间里又黑又静,朦朦胧胧的月光增添了几点隐秘的气氛。
  两人面对面打量对方,无语凝噎,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周惠父说:"玉梅,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她低下头,低声说。

  "我出狱之后,立即去你家找你,你父母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拿扫帚打我,还叫我死了那条心。我多番找你不果,几要心灰意冷,你是怎么到赵府来了?"

  回忆起痛苦的往事,梅玉十分伤心:"那个恶霸被处死后,爹娘说我一个闺女,败了名誉,又给整条村带来那么多灾难,不能再呆下去,就连夜带我走了十几里山路,上昌州城,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又将我转卖给赵家。"

  周惠父握住她的手,流下泪水,"是我连累了你。玉梅,这么多个日夜,我脑海里念着你,总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你一面。老天怜我,终于偿了这个心愿。"

  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赵家人对我很好,我很幸运,就是时常担心你。现在看到你很好,又当了官,我也了却心事,不用一直愧疚了。"
  周惠父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认真地说:"玉梅,我心里一直想着你,你跟我走吧!"

  梅玉吃惊地看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月色昏暗,周惠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继续道:"我家败落后,我一路乞讨到了城里,被一位老先生收留。因为我读过些书,他甚是赏识。恰好他是陈太守的老师,就把我推荐到太守府作太守的门生。玉梅,我们在一起,这次,再也不会有人能欺辱我们了!"

  梅玉把手抽出来,叹息着说:"惠父哥,你还不知道么?我被卖入赵家,是做老爷的小老婆,如何能跟你走?"
  周惠父如遭雷劈,钉在原地,"不,不可能……"

  梅玉偏过头,不去看他痛苦的表情,"真的,我已为人妇。那牢狱中的赵文素老爷,便是我夫君。"想起赵文素,她心头一阵难过。
  "你那时已不是……怎么还能嫁人?"周惠父不能置信地说。

  "他并不计较这个。惠父哥,你我缘分已尽。你早日另找个好女孩吧。我是决计不会离开的,"她深深吸了口气,"这里,是我的家。我和我夫君,同甘共苦,我要和他白头到老。"

  周惠父脸色苍白,美丽的桃花眼溢满了痛苦。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开口:"我明白了。可是,玉梅,赵家不长久矣,你还是跟我走吧。"

  梅玉紧紧盯住他,"你为什么这么说?"
  周惠父道:"赵老爷得罪的不只是陈太守,还另有其人。他们联合起来,合计得滴水不漏,赵老爷无生还可能。"
  她摒住了呼吸,"到底怎么回事?"

  "有个人,千方百计想得到汉王章。陈太守又恰好出了点事,两人一拍即合,想出了这条移花接木的计谋。那个人,在朝廷中有很大的靠山,总而言之,赵老爷没什么可能翻身。"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只写了一半,对不起亲们。
结膜炎痒得我眼睛真的很难受,而且有些事情扰得心情烦闷,打算停一天不开电脑,请见谅。


夜阑深无人涉影来(下)

  梅玉心内念头如急电转动。她感到指尖在发抖:"那个人,是谁?"
  周惠父垂下头去, "你小心提防身边的人便是。"
  她逼近一步,"是赵家亲近的人?惠父哥,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你帮了赵家,就等于救了我的命,请你告诉我。"

  他为难地搓搓手,有些龃龉,"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说……"
  她瞬间如掉冰窖,退后一步。她忽然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和事,是一去不复返的。
  半晌,她轻轻说,"多谢你来告知,但是梅玉不会跟你走的。惠父哥,你快些离开吧。"

  说完,她快步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不给周惠父和自己一丝机会。
  周惠父欲言又止,踌躇了一阵,道:"如果到走投无路那刻,你可到城东平安巷的曲家,报上我的名——"
  "惠父哥,请不要说了。"她打断他的话,平静的语调掩盖了心中悲恸,"你走吧。"

  周惠父面色苍白,优美的唇抖了抖,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低低说:"你保重。"
  说完,他奔出屋外,到了围墙下面,扶着墙弯下腰,似呕吐状。
  梅玉吓了一跳,以为他不舒服,刚想追出去,不料他又直起身来,身形闪了闪,就不见了踪迹。

  梅玉呆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急急往正厅那边跑去。她要告诉赵鸿飞,去查那个想买汉王章的人是谁!
  她刚跑到门口,赵鸿飞也恰好从里面冲出来,两人黑灯瞎火都没看清,"砰"一声猛撞一起。

  "啊!"鼻子传来一阵剧痛,她蹲下身捂住鼻子,同时眼冒金星,好一会儿都缓不过来。模模糊糊看到赵鸿飞也撞得不轻,跌到了三丈外。

  她正想说话,赵鸿飞就了弹起来,大力抓住她手臂,将她提起来,摇着她高兴地说:"梅玉,我正想找你!大哥的信来了!他说薛大哥的折子引起了朝廷重视,皇上本来要派薛大哥亲自督办父亲的案子,但丞相说亲亲相隐,理应避嫌。就另外派了钦差下来,不日将到达昌州!"

  他倒是没事,但梅玉被这一撞,晕得原本要说的话都一时忘了。她昏头昏脑说:"啊?真的?"
  "真的!而且大哥安排完平州的事情,也启程回来,这回子怕快要到家了!"

  梅玉也很高兴,但总觉得自己有很要紧的事说,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她正纳闷,忽然发现婉蓉站在厅中看着他们,腆个大肚子,神色凄落。
  她尴尬地推开赵鸿飞的手,"二少爷,你太激动了。"然后拼命给他使眼色。

  婉蓉勉强笑了笑,低下头去,不安地说:"官人和姨娘关系真好……"
  赵鸿飞挠挠头,一声不吭。

  梅玉忍住鼻子的痛,说:"不是这样的。二少爷知道我一直很担心老爷,所以一有消息就立刻告诉我。二奶奶你快要临产了,二少爷他不想让你多操心呢。"

  婉蓉怀胎已经九个月,行动颇不灵便,在小丫环和梅玉的帮助下,艰难地坐下来。她摸着肚子:"大伯的信刚到,我还没明白什么回事呢,官人就嚷着去找你。"
  梅玉使劲给赵鸿飞大白眼。

  赵鸿飞总算走过来,笨拙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婉蓉,"呃,那个,你喝口水。"
  婉蓉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含羞看了他一眼,低头抿了一口。
  在后面的梅玉竖起大拇指,又示意他继续。

  赵鸿飞要哄一个女人,凭他在风月场所流连的本事,还不是手到擒来。他把茶杯拿过来放好,回头轻轻拉住婉蓉的指尖,"夫人啊,为夫……"他咳了一声,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个自称,"我常常冷落了你,你不要怪罪。我在外面怎么玩,最后还不是得回你院子里,你说是不?"
  说完拍拍她手背,冲她一笑。

  婉蓉被他笑得脸上一红,听到身后梅玉的轻笑,她更加不好意思,低下头去,脖子根都染了红霞,却还是不舍得收回被他握得暖暖的指尖。

  这时,管家进来了,面上是喜悦的表情,"少爷,外面来了一群人,说是京里来的钦差。"
  赵鸿飞和梅玉相视,惊喜非常。
  终于来了!
  "快快请贵客进来。"

  沉浸在喜悦中的他们这时候都没有想到一点疑惑,钦差大臣来到地方上,应该首先到驿丞报道,来他们家做什么?
  梅玉这时候突然想起来她刚才忘掉的话,对了,她想告诉赵鸿飞,要去查那个玉鉴行的老板,看谁在后面指示他,谁陷害的赵文素!

  但是这时没有机会说话了,家里忙乱成一团。他们迎到门口,跪了一地的人,大伙儿参拜:"参见钦差大人!"

  官兵们迅速散开一个圈,将他们包围起来,颇有蓄势待发的姿态。
  梅玉这才感到有些不对劲。
  钦差从八人抬大轿里走出来,身量魁梧,夜色中仍能看出气势非凡,问:"哪个是赵鸿飞?"

  赵鸿飞往前一步,仍是跪着,"小人在此。"
  钦差摸摸胡子,点头道:"来人,宣读圣旨!"
  一个官兵走上来,"赵鸿飞,听旨!"

  众人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梅玉跪在地上,更加疑惑了。这个阵势,是想要做什么?她本来以为,钦差是来赵家了解冤情的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由薛爱卿上折,朕听昌州太守官印失踪,昌州太守隐而不报,伤情重大。又有九品编修官赵文素勾结外敌、造成伤亡一事。特派大理寺少卿马皤调查此事,钦此!"

  钦差马皤道:"要调查此事,所有相关人员不可疏漏,赵文素一人犯事,其子不可能不知情。赵鸿飞,你且随本官回去,协助调查。"

  她忽然醒悟过来,这钦差要抓走赵鸿飞!
  几个官兵扑过来,束缚住赵鸿飞。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说:"钦差大人,你这算什么调查!我又没有犯事!"

  马皤交握双手,慢条斯理道:"你犯没犯事,这可说不准,别说你了,就是平州太守赵礼正,也已落网,协助调查。这是圣上钦派的权力,本官绝不姑息任何人!"
  他挥了挥手,官兵分开一条道,一辆囚车推过来,上面赫然是仍穿着官袍未及脱掉的赵礼正!他双目紧闭,脸上有几道阴影,一动不动,似乎昏迷了过去。
  赵鸿飞愣在原地,"大哥?!"

  马皤再次下令:"把赵鸿飞同锁到囚车上,加派人手搜查赵家,务必掘地三尺,不能放过蛛丝马迹!"

  众官兵得令,如狼似虎闯进府邸里面。马皤也丢下他们,跟着进府去了。
  梅玉不能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皇上派来的人钦差,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
  那边婉蓉惨叫一声,扑上前去跟那些官兵抢,"你们不能抓我官人!"

  不知哪个人不识轻重,将婉蓉一推,那瘦弱的身体就摔在了地上。与瘦削的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肚子压在了身下。
  梅玉心惊胆裂,冲过去将那些人拨开,想要扶起她。
  "哪个乌龟王八蛋!那是孕妇,孕妇!瞎了眼没看到啊!"赵鸿飞看到这个情形,如困兽般挣扎吼叫。

  婉蓉一只手攥着赵鸿飞的衣袖,死都不肯松开,不停地叫喊:"官人,官人……"
  梅玉发现她面白如纸,身下竟然还渗出些血来,顿时魂飞魄散,颤抖着说:"二奶奶,你,你流血了……"

  他们薄弱的力量哪里争得过身强力壮的官兵。他们齐齐压住赵鸿飞的手脚,一人扯掉婉蓉的手,拖着他就往后走。
  梅玉扶着婉蓉,悲恸万分地望向赵鸿飞。

  赵鸿飞也望着她,眼里充满了绝望,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她,照顾好孩子,拜托了!"
  梅玉忍泪点头。
  但是隔了那么远,天色又黑,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她的心如同这无边的黑夜,沉痛得没有一丝光亮。

  直到婉蓉叫起来,"肚子好痛!"梅玉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将她扶起来。
  婉蓉却疼得连腿都软了。
  管家过来帮助,两人合力把她抬进门,想要回房,没想到厅堂里一片混乱,那马皤四处指挥,翻箱倒柜。

  他们进来的当口,恰好一个官兵在厅中的椅子下摸出一块东西,交到马皤手中,"大人,卑职找到这方物品!"

  梅玉不禁停下脚步,望过去。
  只见那钦差手中拿着那块东西,咋一看去,像是一根金饰。
  马皤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几次,道:"这不就是漠北专产的镏金马骨吗?女真人常用此物剔牙,看来赵家大有可疑啊!"

  梅玉震惊得半日不能动弹。她走过去,有些语无伦次,"大人,这不可能,我们家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定是有人陷害。贱妾知晓一些消息,有人……"

  她还没说完,马皤冷冷扫她两眼,理都不理,转身吩咐道:"今晚大有收获!撤队!派三十个人轮流监守赵家,任何人不得轻易出入,不得懈怠!待本官审了赵家三人,再作下一步定夺。"
  说完昂首挺胸,在一群人簇拥下,大步离去。

  梅玉看着钦差,原本以为带来希望的钦差,傲慢地离去,几乎瘫软在地。而且与此同时,她的胃部涌上一股极度不舒服的感觉,恶心油腻,令得她想吐。
  那边管家却立即叫起来,"姨娘!二奶奶看起来不好哇!"
  婉蓉已经气若游丝,裙子下的血越来越多,开始滴到地上。

  梅玉心里慌乱成一团,但她勉强收拾起精神,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倒下。她重重闭了闭眼,压下胃里的恶心,然后睁开,转身冷静地吩咐:"管家,先找人把二奶奶抬到床上!陈妈,你去厨房熬几大锅沸水,等着备用!"

  她并没有生产经验,凭着一点点知识安排好,然后走到门口,对监守的官兵说:"大爷们,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家小厮出门去请大夫和稳婆,我家二奶奶要生产了!"

  说完,她一咬牙,狠心把手腕上的金手镯褪下来,塞给官兵。
  那只金手镯,是棠宁给她的见面礼。官兵在手中掂了掂,挺沉的,成色也非常好,还是黄澄澄的。官兵心中窃喜,道:"没问题!让小厮来搜个身,我与你个方便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恩,这章几乎没有卡,哈哈,不过仍然写得很慢。
这几天一直郁闷。在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写,是不是已经背离了初衷。
无论如何,还是会完成这篇文的罢。


托遗孤新母离人世

  望着小厮急步远去的身影,梅玉松了一口气,胃却在此时又翻腾起来。
  她快步走到墙角,这次没忍住,吐了半日酸水。她脑子一团混乱,也想不起来今天吃过什么,吃坏肚子。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胡乱擦了擦嘴,稍微定了定神,就马上赶去了北院。
  远远就听到婉蓉在里面喊痛,平常纤细的声音,今日听起来格外凄厉。
  陈妈正在床前忙碌,看到梅玉进来,忙说:"姨娘,过来帮一把手!把枕头垫在二奶奶腰下,看能不能稍微止得住血!"

  梅玉勉力镇定下来,小心翼翼扶着婉蓉的身侧,让陈妈塞枕头进去。白色的枕头很快也被血染透,垫子换了一层又一层,仍无法止血。床上那个纤弱的女子已经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汗淋漓地喘气。
  梅玉紧握住她的手,给她坚定的支撑力量,轻声在她耳边说:"二奶奶,坚强点!大夫很快就来了。"

  陈妈端来一碗粥,说:"现在就没有力气,等到真正开始生的时候,就不得了了!二奶奶,听老人一句话,你无论如何吃点东西垫肚子。"
  婉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虚弱地点点头。

  恰好一碗粥吃完,大夫和接生婆就来了。接生婆一看床上那么多血,吓了一跳:"这怎么弄的?"
  大夫见到情况紧急,也顾不得避嫌,上前把脉,皱着眉头说:"失血太多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梅玉吓得半死,"大夫,我求求您,两个都要保住啊!"
  "不……"婉蓉挣扎着抬起头,"保孩子,一定要孩子……"

  大夫都没有功夫跟她说话,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开始在产妇身上各大穴位扎针。
  陈妈送了热水进来。接生婆清理婉蓉下身。
  没有经验的梅玉被赶出去,在房门外胆战心惊地等待。

  不久,她听到大夫在屋内说,"这位夫人太瘦小,又不是足月,盆骨没够开,看来要难产了。"
  果然折腾一整夜,到了天亮,又从天亮折腾到夜幕降临,婉蓉还是没有生出来,已经昏厥过去三次了。她的喊叫从尖厉到低沉,到嘶哑,再最后变成呻吟。

  梅玉一整天只胡乱吃了几口点心,寸步不离守着,感觉神经已经崩到了极限。
  当得知婉蓉又一次昏迷,她再也听不下去,跑到祠堂。祠堂的钥匙一直由她保管着。

  祠堂院里一如往常的清幽寂静。她点燃了三炷香,虔诚地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在蒲团上跪下来。

  香案上从高到低,大约有五十多个牌位,全是一代代的赵家大宗宗人,深棕的颜色庄严肃穆。
  她闭目诵念,请求祖宗保佑婉蓉和孩子,还有赵文素父子三人。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微风吹过,听到沙沙的响动,像冥冥之中有人低吟。她睁开眼睛,看着最下面的那方牌位,"爱妻兰卿之位"。

  "夫人,你在天之灵,看到赵家支离破碎,心里一定很难过。"她说,"我虽一介小女子,但我应承你,一定尽我所有,维护这个家。会有一天,这个家重新完整和乐。"
  灯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香案上的经书哗啦啦地翻页。
  梅玉淡淡一笑,"你听到了,是么?那就保佑我们吧。"

  她重新闭上眼睛,默默诚心祈祷。明明很累,神志却清醒的不得了,似乎连一根针掉下的动静都能觉察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黑夜。梅玉睁开眼睛站起来,望着天空泪流满面。
  生了,终于生了。

  她快步跑出去。
  北院的人进进出出。接生婆抱着襁褓,走出房门。
  梅玉激动地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恭喜恭喜,是个男孩儿!"接生婆大声说。
  她接过襁褓,看着里面皱巴巴的婴儿,赵家的新生命,悲喜交集。

  忽然房里传来陈妈的哭声,"二奶奶,您挺住哇!"
  梅玉心里一沉,慌忙走进去。大夫正在收拾药箱,对她沉重地摇了摇头。

  床上一片狼藉,婉蓉面白如纸,发丝凌乱,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孩子……"
  梅玉连忙把孩子放到她身边,忍着泪水说:"二奶奶,你看,孩子多精神!"
  她艰难地转过头,眸中一片温柔水光。那婴儿尚无意识,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与母亲对望。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自己的儿子,手举到半路,就倒了下来。

  梅玉握住那只手,痛哭流涕:"二奶奶,您千万要熬过去啊……孩子还没有名字,二少爷也没有看到孩子呢。孩子不能没有娘啊……"

  婉蓉眼角滑落一串盈盈泪水,费力地咽了咽口水,"……你答应过……照顾孩子……"
  "我答应过,但是娘亲才是孩子最重要的人啊!"
  "拜……托了……"她挣扎出最后的叮嘱,带着无尽的遗憾和痛惜,慢慢闭上了眼睛,撒手人寰。
  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梅玉的。

  梅玉伏在床边,哀哀低泣,"你怎么这么狠心……我答应二少爷照顾你的……赵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简白,简白啊……你在哪里……"
  哭到天昏地暗,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觉得要把这段日子的沉痛和恐惧哭出来,浑浑沌沌。有人来扶她,她都不肯走。

  然后就是办丧事。梅玉自己一个人顶着。事多琐屑,疲惫不堪。
  赵家没有来几个亲戚,而婉蓉娘家,更是人影也无。一来,钦差派驻的官兵监守着赵府;二来,谁都不想沾晦气,况且是政治犯,牵连上一丁点儿就麻烦了;三来,倒了势的亲戚,巴结了没甚好处。
  只有梅玉一个人守灵堂,穿着纯白色的麻衣,跪在空荡荡的正厅里哭灵。

  冷冰冰的棺材在中央躺着,她一边哭一边烧纸钱,心中恨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
  小时候,她一想到死人就很害怕,总问娘亲,"将来我为你和爹送终,我一个人多害怕啊……"
  可是,等到真正面对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当死去的是自己至亲的亲人,悲伤和愤怒已经盖过了一切,没有空余来害怕了。

  哭得恍恍惚惚间,有个人扶她起来,柔声安慰:"小嫂嫂千万不要累坏了身体。"
  她抬头一看,是赵彦清。她福了福,"赵老爷肯屈尊前来,贱妾不胜感激。"

  赵彦清看着她柔柔弱弱地行礼,一身缟素,白皙的面庞如一枝梨花带雨,风姿如莲。将她扶到椅子坐好,说:"我白日为简白兄的事情奔波去了,现在才脱身来看看。这丧事你不必担心。我既算鸿飞的族叔,自然不能旁观。头七过后,我来帮二奶奶抬灵枢。"

  梅玉吃惊地望着他,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拜了又拜。
  赵彦清扶住她,"小嫂嫂不必如此,我等略尽绵力而已。"

  梅玉守完冷冷清清的七天,在赵彦清的帮助下,给婉蓉收殓入棺,叫了几个赵宗人,抬着灵枢到祖坟地下葬。
  赵家一个男人都没有,多得赵彦清里里外外张罗,丧事办得还算完满。梅玉看在心里,自是感激不尽。
  回到家的时候,等着她的是另一个噩耗。

  各个院子门口都有官兵在往外搬东西,糊封条。
  原来钦差正式下令,把赵家封了,土地财产也冻结起来,交由官府保管。
  正厅里,管家和陈妈、一众下人,拿着包袱行李,看到她回来,期期艾艾地说:"姨娘,府邸封了,我们打算回老家避一阵子,你自己可怎么办好呢?"

  梅玉心口一阵剧痛,看到昔日温暖的家彻底破碎,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她听到赵彦清在耳边不断唤她。
  她觉得自己睡了一顿极其不安稳的觉,梦里都在挣扎。

  睁开眼时,看到陈妈老泪纵横的脸,"姨娘啊,你得保重身体,大夫说你有了啊。"
  她脑子模模糊糊,"什么有了?"
  "你怀了老爷的孩子,整整两个半月了!"

  "哦。"她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猛地坐起来,"什么?"
  陈妈端过来一碗汤,"你先吃点东西吧。"

  她惊得说不出话。这些天太混乱,以至她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身体的变化。葵水似乎是很久没来了,也吐了两次酸水。
  她摸摸肚子,有些颓然。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陈妈又说:"赵彦清老爷去钦差大人那里求了情,同意我们今晚留在赵府凑合一夜。明日我和紫芙他爹就带孩子走了。赵彦清老爷说,要你暂时搬到他那里住一段时间。"

  梅玉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傻孩子!屋子都封了,你留着住哪里?你不如听从赵彦清老爷的话,看过一段时间,能不能求大少奶奶把你接走罢。"陈妈语重心长。

  "长生怎么办?"她还是不放心。长生是她给赵鸿飞和婉蓉孩子取的小名儿。这段时间,梅玉亲自照料他,没有奶水,就熬米糊一点点喂养。
  "赵彦清老爷说一起跟着去无妨。"

  梅玉没有办法,亦走投无路。她心里明白得很,陷害赵文素的人,是决心要把赵家毁灭到底的了。剩下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
  第二天,她匆忙收拾了一点东西,怀抱长生,就上了赵彦清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节写来写去,除了要交待几个信息,就是要迈入一个情节:终于把小白兔送入大灰狼口中了!!!


得美人族叔百推搪


  马车在一扇朱门前停下,赵彦清在外面敲了敲车门,"小嫂嫂,请下车。"
  梅玉抱着襁褓,有些困难地下了车。候在车边的绿裙子丫环伸出手来,"这位夫人,让小的抱孩子吧。"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紧抱着长生,摇摇头。

  赵彦清在旁边笑了,对丫环挥挥手:"没你的事,带路吧。"
  他亲自帮她拎着行李,进了门,一路蜿蜒,往南园去。

  途经亭台楼阁,无一不装饰精美。虽然赵文素家也算得有钱,花园里四季都是百花繁胜,但赵彦清家看起来竟更奢华一些。
  想起自家已然被封,她心头黯然,低下头去不再四顾,跟着赵彦清快步地走,一路竟碰不到几个人。不知是本来这样,还是故意避开。

  赵彦清安排给她暂住在一座单独院落的阁楼,叫做"风月阁"。楼内装饰鲜艳非常,花花绿绿的纱帐,鸳鸯戏水的地毯,彩釉花瓶内插着几枝杨柳。从窗外看去,这栋楼阁独立在院中,与其他院落隔开来,很是僻静。

  环顾一圈阁楼内的摆设,梅玉压下心头隐隐不安。当她提出要去拜见叔父、叔母和婶婶的是时候,赵彦清愣了愣,遂笑道:"我父母早已登仙,家中那口子身体不好,不太喜欢见客,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你无需忧虑,安顿下来,过几天我带你过去无妨。"

  梅玉只好作罢。安顿好行李,赵彦清又陪她说了几句话,她总觉得不自在。这里只有一个丫环和一个婆子,他这个大男人一点都不避嫌。
  "小侄孙儿有名字没有?"
  "小名叫长生。"
  "长生,长生,好名字!小嫂嫂真是个聪慧的人。只是长生生下来就遭遇家门不幸,怪可怜的,等明天我找个奶妈来照顾它,让小嫂嫂省点心。"
  "多谢族叔关心。"
  她小心翼翼应答着,心神不宁。风月阁这个名字,听着就不舒服。

  "绿萼这小丫头是来伺候小嫂嫂的,守院门的婆子也听差遣。小嫂嫂和侄孙儿有什么需要,尽管叫她们拿去。我这里,待小嫂嫂就像自己人。"赵彦清说着,凑近了一点,逗她怀里的长生。
  他的呼吸都快喷到她脖子上了,还能听见他深深吸一口气的动静。
  梅玉拼命忍住想走开的冲动。小婴儿不知忧愁,咯咯笑得很欢快。

  好不容易赵彦清拉完家常,看她一脸发白的样子,体贴地说:"小嫂嫂今天劳顿一日,早点歇息吧。我……明天还来看你。"
  梅玉勉强笑了笑,"我不要紧。就是……惦记我家老爷。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族叔,你……"
  "我知道了。"赵彦清打断她,似笑非笑,"我天天都去打听他的事呢,小嫂嫂就安心住我这里吧。"

  她尽管心焦,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躲开那灼灼的眼神。
  晚上喂长生吃过米糊,梅玉早早关紧门,上床休息。
  这个风月阁,布置得嫩黄柳绿的,怎么看都不正经。她竭力安慰自己,可能因不适应陌生的环境,才会心神不宁,也许自己多想了。

  梅玉把熟睡的长生放在内侧,自己躺在外面,辗转反侧。
  枕头不是熟悉的,味道也不是熟悉的。
  在漆黑的夜里,她越发想念赵文素,棠宁,赵鸿飞,还有婉蓉。孤身一人,倍觉凄凉。
  幸好她还有长生陪在身边,她伸手,把软软的小小的婴儿紧紧搂在怀里,亲亲他粉嫩的小脸蛋,无限安慰。

  赵文素被抓去之前,自己还跟他吵架,她后悔死了。现在,该怎么办?
  想了很久很久,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搅得心绪纷乱。她觉得,只有去找宋提刑,才能给赵文素洗冤。如果赵彦清不肯,她就自己去京城,走路也要去找宋提刑。

  下定决心,她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夜里一片寂静,直到长生的啼哭将她惊醒。她正要起身察看是否有蚊子咬,忽然发现纱帐外一个慌慌张张的人影,冲向门外。
  她惊慌失措地大叫:"是谁?"
  借着月光,她隐约看到人影一角绿色的裙钗,"绿萼,是你吗?"

  那人影听见,只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夫、夫、夫人,是我……"
  梅玉披衣服下床,点了灯道:"你三更半夜,来这里有什么事情?"

  绿萼慌慌张张地说:"我、我刚才发现一只耳环掉了,想来找找……因为是,是家传的,很重要,很重要……我就顾不得三更半夜了……"
  梅玉瞥一眼她慌乱的表情,疑心大起,沉默一瞬后"哦"了一声,"那是挺重要的,你继续找吧。我哄好孩子来帮你。"

  她转身抱起长生,轻拍它的背,兜兜转转了几圈,又喂了几口水,小婴儿才渐渐安稳下来,重新进入梦乡。
  她把它放回床上,回头看绿萼擎着灯,蹲在地上似乎很认真地找。

  她走过去,"你耳环什么样子的?我也来帮你。"说着,她快速扫了一眼绿萼的耳朵。灯光虽暗,但依然能看清她没有耳洞。
  "呃……耳环,翠玉打的……水滴样,很小很小,很小……"她尴尬地笑道,"算了,深夜打扰夫人休息不好。明日再寻也一样的,我,我先走了。"

  梅玉点点,顺着她的话说:"好的,那就明天再寻。"
  绿萼听了,连忙走了出去,还没走远呢,就听到她吁了老大一口气。

  梅玉吹灭灯火,慢慢坐回床上,已经了无睡意。
  那个绿萼,没有耳洞,平常不可能戴耳环。她就算丢了,院子那么大,她只是下午来过房间一趟,怎么肯定在她房里丢了?
  退一万步来说,她肯定丢在这间房里,那平常人也不会那么没礼貌,三更半夜摸进别人房里啊。

  那她鬼鬼祟祟的目的是什么?偷东西?
  她想到这里,立即走到桌旁找自己的包袱。淡淡月光下,可以瞧见包袱半开着口子。她想了又想,也不确定自己睡觉之前,包袱是开还是扎好的。
  自己有什么好偷的呢?

  包袱里面,仅有她的几套旧衣服,长生的用品,还有……赵文素留给她的一百两银票!
  她想偷银子?
  梅玉想到这里,担心起来。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丫环放在身边,真够难受的。

  她马上把银票找出来,塞进内衣口袋。翻包袱的时候,她摸到一个硬硬的盒子,那是她偷偷带出来的汉王章。按法律,抄封家产,下人们除了自己的财物,别的东西是不能拿走的。
  绿萼不会想偷这个吧?她一个丫鬟,哪里懂得汉王章的宝贵?就是她自己,开头也不过认为那是一块破石头。直到它竟然害得赵文素入狱,她才意识到这东西的宝贵。

  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不要乱放好了。她想了想,捧起那方盒子,放到床的里侧,用床单盖好。
  做完这些,她躺回床上,紧挨着长生睡下,却错过了困头。摸着那个硬硬的盒子,她想,那个钦差大人,看来是个靠不住的,仅凭在椅子下面找出的什么镏金马骨,就认定他们全家的罪!
  可是,那个镏金马骨,到底怎么出现在椅子底下的?

  她回忆着,正厅中那张椅子,出事以来,除了家人,就只有周惠父和赵彦清坐过!
  周惠父?赵彦清?
  她惊得半天脑子空白。
  周惠父,神神秘秘知道那么多事情,确有可疑……
  而赵彦清……周惠父提醒过要注意赵家亲近的人……
  到底是谁?

  梅玉再也睡不着,胡乱打个盹,便鸡鸣一片了。

  第二日,她想等赵彦清来,好好说一下赵文素的案子。结果到了中午,他也没出现。她发现自己对赵彦清一无所知,事出突然,稀里糊涂就到他家来了。
  现下有什么对策?她怔了半日,问绿萼:"你家夫人,住在哪边?赵彦清老爷,有几个孩子?"

  绿萼似乎吓了一跳,支吾了半天说:"我家夫人,住在东厢呢。家中有三个少爷,平常在别院住着,很少回来。"
  不等她再问,绿萼抢着说:"夫人,您怎么不打扮一下啊?来,这边梳妆台各色上好的胭脂膏,这一匣子的珠钗簪子,都是老爷给您准备的呢。"

  梅玉看了看那些东西,摇摇头:"我还在戴孝呢。"
  绿萼又是吃了一惊的样子,"……那晚饭后老爷过来,你就穿这么一身见他?"
  "有何不妥?"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素服。这个绿萼说话怪怪的,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时赵彦清走进来,一身紫袍,白面微须,望着她笑说:"小嫂嫂用过午饭了没有?"
  梅玉连忙站起来见礼,"谢族叔关照,用过了。"
  "那就好。"
  绿萼见到老爷进来,行了礼就出去了。

  梅玉没留意她,想了想,下定决心问道:"族叔,你对我家老爷的案子,了解多少?"
  赵彦清似乎一点都不想谈这个问题,随口道:"鸿飞把他知道的都告诉过我了。小嫂嫂可还住得舒服?"
  "族叔,我还知道一些线索。眼下,钦差大人是不分清红皂白的,仅凭一根镏金马骨就定了罪。我想……去京城找贤明昭著的宋提刑官,他一定能帮助我家老爷的。"

  赵彦清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头:"小嫂嫂知道什么线索?"
  梅玉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赌了这一把,"有人告诉我,其实是一个想得到刘邦汉王章的人,和陈太守勾结起来,设计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陷害我家老爷。而那个人,我知道怎么样去查他!所以我要找到宋提刑,请他帮助我!"
  说完她盯住赵彦清,观察他的表情,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赵彦清的表情霎那间变得十分费解。他垂下眼,沉思良久,"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叫做周惠父的人。"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他忽然笑了起来,"哦,这个人啊,现在吃香得很。他是德高望重的曲老先生收留的弟子,现在帮陈太守做事。现在曲老的孙女和太守的千金都看上了他,他正一个头两个大呢。"
  他说这些话,似是无心。

  赵彦清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梅玉一时也看不透他到底有没有鬼,只觉得很可疑。听他这样有意无意地透露出周惠父不可靠的意思,她更怀疑了。

  "小嫂嫂不必着急,钦差大人的定论还没最后下来。等下来了,如果简白兄真的没办法逃过,我们再去找宋提刑,如何?"
  梅玉觉察到他总是这样推搪,脑子转了转,下了一记重弹,"族叔,我真的日夜不安。要知道,那方汉王章被我偷带出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一整天看了三部小说,华丽风格,搞得今天写起来怪怪的,不自觉描写一些很无聊的风景拉花瓶拉。改了好几遍,才硬是扭回自己的路。简明阿那个扼要阿。啊啊啊,下一张终于要到QJ的戏份了,偶好紧张哦。


知真相孤女遭强*暴

  梅玉觉察到他总是这样推搪,脑子转了转,下了一记重弹,"族叔,我真的日夜不安。要知道,那方汉王章被我偷带出来了呢。"

  "噢……这样啊。你把它放在哪里了?带在身边了?"他问得很自然。殊不知正是他的平静口吻,引起她更深的警惕。任何人听到引发觊觎的宝物,都不会是这副稀松平常的神态吧?
  "……嗯。"她点点头。

  赵彦清更加不急了。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顺便也让梅玉坐下,语重心长地说:"我明白小嫂嫂的心情,只是也急不来。一来,钦差大人还没有定论,我们就急巴巴去找宋提刑,钦差大人面子上怎么过的去?二来,马皤大人是皇上钦派的,在证明真的有冤情之前,宋大人也没有权力插手。第三,马大人是薛大人向皇上奏请,才求来主持公正的,哪能轻易拂了薛大人的好意呢?"

  他说得头头是道,梅玉低下头去,找不到话辩驳。她轻轻抚摸着受伤的小手指头,一声不吭,两弯柳眉眉尖若蹙,愁云弥漫,让旁边那人一时看得呆了。
  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温和道,"也别太担心了。看你这段日子,原本好端端水灵灵的人,都瘦了呢,教人心疼。"

  梅玉楞住了。
  她再怎么迟钝,这时候也明白过来。她甩掉赵彦清的手,霍地站起身:"族叔请自重!我并不是那般孟浪的人!"

  赵彦清见她眉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拉住她,倾诉衷情:"小嫂嫂,我早就倾慕于你,只是碍于朋友之妻,不能亵渎。如今简白兄不知能否重见天日,你我不如成一番好事……"
  说完,竟去搂她的腰,想要亲她。

  梅玉用力推开这个男人,跑到门边,打开门站到外面,怒得满脸通红:"族叔,请你立即离开,不然我就叫人了!"

  赵彦清遭她决然拒绝,竟一点儿都不急也不尴尬,站起来悠然道:"小嫂嫂和简白兄情深意重,一时想不开,情有可原。我原不应如此心急,再等等罢。"
  说完,用戏谑地目光打量她一番,竟自去了。

  梅玉"砰"地把门关上,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赵彦清竟然对自己有那种意思!赵文素和他是好友,他,他怎么可以这样!现在看来,自己的直觉没有错,他把自己接到这个风月阁,真的是别有用心。自己岂不如那自动送入虎口的羊,随时随地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哇……哇哇……"小长生忽然叫起来。
  她立即走过去,发现是小婴儿尿湿了。手忙脚乱换尿布之际,门扉被扣响,绿萼在外面问道:"夫人,小官人是不是饿了,小的去熬点米糊吧?"

  梅玉道绿萼是赵彦清的人,哪里敢让她进来,隔着门说:"不用,只是换尿布。我待歇个午觉,你不用管我。"
  绿萼只得走了。

  好不容易伺候好长生,梅玉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将它放回床上。望着婴儿不知忧愁的睡脸,她摸了摸自己小腹,那里孕育着赵文素的孩子,不禁悲从中来,又酸又涩。

  被这件事情一冲,她反倒暂把汉王章的事搁在一边,日日担心赵彦清会突然来冒犯。但他却一连几日没有出现,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天傍晚,她对着一桌子饭菜,胃里直泛酸,吃了几口就停了。
  天刚下了一点小雨,空气挺清新的。由于赵彦清没有来过,她渐渐没那么紧张,想出去走走。
  绿萼兴奋地说:"隔壁院子池塘刚开了莲花,我们过去那里看看吧。"

  她们便带着长生到莲花池,乘凉闲逛。
  跟着她闷了好几日,来到花园这里高兴得很,不一会儿就溜去跟小姐妹玩儿了。
  她独自一人坐在池塘边,空对着美景而无心欣赏。因前途未卜而心情烦闷,一时又痛恨自己是个弱女子,无力去救赵文素。

  她正自发呆,冷不丁一条狗"呼"地从她脚边蹿过去,将她唬了一跳,转头看去,发现墙角有一个小小的狗洞,大约是那条狗刨出来的,要么是家狗跑出去会母狗,要么是外面野狗进来偷食。

  她正观察着那个狗洞,忽然前面传来嬉闹的人声,"我也去,菱儿姐,我也去!"
  "小蹄子,你就这么喜欢看杀头!"
  "又不单单我一个人!卖国求荣的奸贼,去看他是怎么被杀的,振奋人心啊!"
  "枭首示众,很恐怖的哦!"
  "菱儿姐都不怕,我怕什么啊!对了,那个奸贼叫什么来着?"
  "好像跟咱家老爷同姓,赵什么的……"

  暮霭中出现两个窈窕的身影。一粉一绿两个丫环蹦蹦跳跳走过来。她们猛然看到面前一个妇人,眉眼俏丽却面色惨白,挺陌生的,都愣住了。
  "……两,两位妹妹,你们说,有人要被处死?"梅玉颤抖着问。

  小的那个瞅着她说:"是啊,城门口的官榜上贴了告示,全城人都知道了!十天后就要行刑了呢。"
  "那个人是不是……叫赵文素?"梅玉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要蹦出心脏似的,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赵文素……好像是的。"
  年级大的丫环看梅玉不大对劲,忙推了推那个小的,"这位夫人,我们还有事,先退下了。"说完拉着她快步溜走。

  梅玉紧紧抱住怀中婴儿,一刹那脑中一片空白。
  赵文素被判了枭首?
  赵彦清一连几天没来,他肯定知道这件事。她困在阁楼中无法得知外面的消息,如果不是偶然听到,肯定生生耽搁了。姑且不论赵彦清有何目的,他必是故意瞒着的。

  看来,只有靠自己了。
  从昌州到京城临安,起码要四天的脚程。
  她浑身颤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狗洞,当下打定主意,立即要逃出去,去临安找宋提刑。

  梅玉站起来,沿着回去的路,准备悄悄拿上汉王章和长生的尿布衣服等等。
  结果,不知是因为太心焦还是天黑看不清路,她竟走错了,找不到回风月阁的方向,而是到了一处陌生的院落。

  这座陌生的院落里假山林立,灯笼错落地挂在角落里,有好些下人在厢房外面守候着。
  她停下来,思考要不要问路,就听到前面几个男人齐齐的笑声,往这边来。

  她来不及细想,闪入旁边的假山。
  小婴儿不知就里,扒着她的脸,"啊啊啊"地叫着。梅玉忙捂住它,轻声叮嘱:"小乖乖,别出声!"
  长生听话地安静下来。

  她这才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头,一看之下,震惊不已。
  往这边走过的四个男人,她全都认得。
  赵彦清,钦差马皤,陈太守,和……周惠父。

  "……多亏马大人帮忙,下官才得以逃过一劫……"陈太守笑眯眯地说。
  "你啊,下次得小心再小心,再出纰漏,哪里再找出一个替死鬼?看在丞相的面子上,我帮你一次,可不能次次都帮呀。"马皤教训。
  陈太守连连称是,"多得赵爷出谋划策啊!"
  赵彦清大笑,"哪里哪里,太守大人位名为利,在下为人为财,各得其所,各得其所。"
  一直未出声的周惠父问道,"赵爷,抄封赵文素家的时候,并为找到汉王章……"
  "呵呵,在下已经知道它的确切下落……"

  一行人边谈边走,渐渐远了。
  梅玉僵硬着身体,极度震惊过后,反而平静下来。有些事情表面很复杂诡异,但当知道真相时,也不过如此。
  赵文素交得如此朋友,真是悲哀。而周惠父竟然同他们一伙,又是她始料未及的事。
  真相,真相,原来如此……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深深吸呼一口气,走出去。

  她跟路过的下人打听了下,找到回去的路。走到一半,遇到心急火燎的绿萼。
  见到梅玉,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夫人,你叫我好找,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梅玉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担心孩子着凉,想先回去,结果迷路了。"

  绿萼带着她兜兜转转,回到风月阁。
  打发走绿萼,梅玉关紧房门,快速地找出包袱,把银票、婴儿尿布等一股脑儿装进去。她想了个办法,把汉王章单独拿出来,用脏兮兮的尿布裹了几层,随便丢在衣服里。又找了一石头,装进原来的锦盒中。
  她打算等到夜深人静,就偷偷溜走,从那个狗洞爬出去。

  但是没能等到夜深人静。
  戌时三刻的时分,赵彦清突然来了。他在外面怦怦怦地敲门,"小嫂嫂,小嫂嫂开门!是我!"

  梅玉心里一惊,冷声答道:"族叔有事请明日再来。夜已经深了,孤男寡女多有不便。"
  赵彦清却一副不甘罢休的势头,把门敲得震天响,几乎要裂开,"开门开门!"

  梅玉连忙把手中包袱藏到床底,这才去打开门,迎面扑来刺鼻的酒味。她冷着脸挡在门前:"族叔有何事?"
  赵彦清一把推开她,跨入内室,明显有些醉了,"我来看看小嫂嫂呀……"

  梅玉警惕地望着他,"如果是那苟且之事,还请族叔死了心。"
  "哼……"赵彦清冷笑,把门关上,踉跄着一步步逼近她,口齿不清,"小嫂嫂这几日,空闺不寂寞么……唔,咱别等了,今日就……嗯?"
  他一阵猥琐的笑,没等梅玉反应过来,扑过去。谁知脚步不稳,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梅玉大力挣扎,高声道:"放开我,否则我叫人!"
  赵彦清用整个身体压在她身上,死死扣住她,"哈哈,只怕你叫破嗓子,也没人会来……乖,待我让你尝尝那欲仙欲死的滋味,你就离不开我了……"
  他头一低,在她脸颊、脖子上一阵乱咬。

  梅玉闻到浓重的酒味,几欲呕吐,无奈喝了酒的赵彦清力气大的吓人,她一丁点儿都挣扎不开。她知道,绿萼和守门的婆子,怕是听到也不会来的。
  这时候,长生忽然哭嚎起来,特别凄厉。

  稚嫩的哭嚎声反而助长了赵彦清的兴头。他随手一扯,"嘶啦"一声,她的衣襟便被撕下大半,露出圆滚滚白嫩嫩如乳酪般诱人的酥胸。昏头昏脑的男人愈发红了眼,凑上去一阵乱摸乱啃。

  "淫贼,放手!"疼痛和羞耻使得梅玉心头狂怒,使劲用拳头揍他的脑袋。
  赵彦清干脆一手扣住她两只手腕,压在头顶。另一只手摸向她下身,口中说着□不堪的话,"乖,给我看看你湿不湿……"

  梅玉无法动弹丝毫,这时候才开始真正害怕起来。她一向力气很大,本以为能挣脱的,谁知醉了酒的男人力气倍增。那只手已经隔着裤子在她那里摸来摸去。
  她恨声道:"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禽兽!你再不放开我,我回头就把汉王章砸碎!叫你什么都得不到!"

  赵彦清这才清醒了一些,稍稍抬起头,眯着眼睛,"你知道了什么?"
  "你就是那个跟陈太守勾结陷害我家老爷的人,我都知道了!"
  赵彦清嘿嘿笑起来,怪腔怪调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美人,你说是不是……嗯?"
  说完,他手忽然向下,用力一扯,梅玉的衣服便大半敞开来。长生哭得更大声了。

  眼见曼妙白皙的胴体,赵彦清贪婪地上下其手,触手滑腻,香软堪恋,愈发神魂颠倒,不知不觉中松开了钳制。
  他心急火燎撩开裤带,欲走马提枪,没有觉察她得了自由的手摸到一只花瓶,高高举起来——
  "哐当"一声,他头部一阵剧痛,他两眼一翻,软倒下来。

  梅玉咬牙推开他身体,,只见赵彦清后脑勺上粘稠的血流到了地毯上,黑红黑红的,不知道人是死是活。
  自己,杀人了?

  她心里涌出巨大的恐惧,不敢再看,爬起身来,忍住泪水颤抖着给自己换了衣裳,然后把长生用一根长长的布条绑在自己胸前,自床底拉出早已备好的包袱,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正要拉开门,门却被敲响了。

  "老爷,老爷!你们怎么了?"绿萼在外面焦急地拍打门板。她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担心出意外。
  梅玉回头,摸了另外一只花瓶,持在手中,然后猛地拉开门。
  绿萼没有防备,一下子跌进来。守在门后的梅玉眼疾手快,哗啦一声又把花瓶砸在她脑后,绿萼发出一声惨叫,也倒下在血泊中。
  小婴儿这时奇异地静了下来,仿佛知道他们身涉险境一般。

  梅玉丢下花瓶残骸,哪里顾得上她死活,转身就往外跑。刚跑到院门口,就看到迎面跑来几个家丁,"那边有女人尖叫,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立即闪到一旁。等他们从身边游走而过,她才重新前行,摸索到池塘边,找到那个狗洞。
  她把洞口的爬山虎拨开,然后利落地把襁褓解下来,先把它推出洞外,就看到远处火把摇曳,有人叫,"到处找找,她肯定还在府邸里面!"

  梅玉一急,胡乱把包袱用力推了出去,顾不上肮脏,低头钻入洞穴里。
  别看短短一小段距离,却因为洞很窄小,而她又是一个大人,爬得相当艰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得以把整个身体挪出外面,累得一时动弹不得。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首先察看小婴儿,看到它没有半点损伤、反倒还睡得挺香甜后,方才环顾四周,发现身处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墙后面的杂乱脚步越来越多,她不能再停留,强撑着站起来,携上婴儿、挎了包袱,蹒跚地迈开脚步,奔向茫茫黑夜。


作者有话要说:呃。。。总算交差了。。。。


出虎口哪料入狼窝


  天蒙蒙亮,守城的老差役打着呵欠,准备打开城门,猛然发现一个妇人早早等在那里,包着头巾,看不清楚容貌。
  "大姐你真早,赶着出城啊!"老差役招呼一声。
  妇人紧抱着襁褓,低声说:"恩……是啊。"

  城门打开了,妇人走过关卡,却没有赶路,而是绕到了城墙下,仰头看那上面的官榜。
  热心的老差役走过来,"嘿,大姐你识字不?这上面是将要处死的叛贼,我给你念念。昌州秦县人氏赵文素……"

  梅玉全然没有听他在念什么。她怔怔看着那官榜上面画的头像,以及"枭首示众"四个大大的字。
  头像画得一点都不像赵文素。那个画得穷凶极恶、络腮胡须的男人,怎么会是他呢。

  怀里的长生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吮吸自己的拇指头。梅玉轻轻抽出它的小手,"乖乖,你爷爷被奸贼诬陷,要被处死了……"说着落下眼泪。
  小婴儿被拿掉嘴里的东西,不满地哇哇哭起来。

  忽然城内来了几个官兵,呼喝着把旁人赶走,在官榜上张贴了一张新的通缉令,上面画着一个长头发女人,赫然写着"周梅玉"三个字。
  众人围上去观看。
  而梅玉看到自己名字,心中一惊,以为是自己杀死了赵彦清和绿萼,官府来抓她了。她不敢凑上去细读,连忙把头巾往下拉了拉,悄悄离开城门。

  京城临安在昌州往东三百里。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虽然才辰时中,毒辣的太阳已经让赶路的人汗流浃背。梅玉再一次抬手擦掉额头的汗珠,举目四望,想找地方歇一歇。

  马路边树木的叶子都是枯黄枯黄的,没有能遮荫乘凉的地方。她只能忍着酸痛的腿脚,继续前行。
  她本来盘算着四天能到京城,却没有料到自己身怀六甲,身体大不如从前,还没走半天,就手软腿软,气喘吁吁。

  忽然她一脚踩到石子上,脚板底一阵剧痛,摔倒在地。霎时间她紧紧护着长生,包袱便甩了出去,在黄土地上滚了几滚。
  她穿的是家常的绣花鞋,鞋底非常薄,鞋面更是只有薄薄一层丝绸。这本来是足不出户的夫人小姐穿的,不能走远路,现在已经被石子戳穿了,脚底流出鲜红的血。

  想到汉王章还在包袱里面,她顾不得自己摔疼,忙支起身子把包袱捞过来。
  谁知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步把包袱拾起。

  梅玉一惊,抬头望去,看到一位农妇。
  农妇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整洁的布衣,鬓边插着一朵野菊花,散发一种朴素的美。她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
  "大妹子,你摔疼哪儿啦?还能走不?"农妇笑着,伸出手挽住她胳膊,一用力,就将她拉了起来。

  梅玉正欲对她感激一笑,脚底又是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复跌到在地。
  "哎哟,你脚流血了!"农妇看到滴在泥土里的血,忙回头吩咐,"二狗子,快去摘些芦苇杆来!"

  孩子答应一声,跑到路边,很快弄来一把秸秆。
  农妇说:"大妹子,给!你把秸秆垫在鞋子里,走起路来就不那么疼了!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叫人瞧了怪心疼的。"
  "谢谢大嫂。"梅玉脱下鞋子,把芦苇秆放进去垫好,这才站起来。

  农妇问道:"大妹子你家男人呢?你孤身一人,抱着孩子,又怀孕了,多辛苦啊。"
  "啊……"梅玉太惊讶了,"大嫂你怎么看出我怀孕了?"她肚子明明还没有凸起来。
  农妇爽朗地笑了:"嗨,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一个女人家有没有身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梅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胡乱撒了个谎,"我男人没了,我去京城投奔亲戚。"

  农妇是个自来熟,一张嘴利利索索就告诉梅玉,孩子的爹姓张,叫她张嫂就可以。他们都是上京城去的,可以结个伴,互相有个照应。他爹到前面探路去了,走路太受罪,打算到镇子上,就雇一辆马车,并邀她一起坐。
  梅玉想说自己的名字,话到嘴边,忽然记起那张通缉令,改口道:"我叫紫芙。"

  忽然长生"哇哇哇"大哭大闹起来。张嫂凑过来一看,"小娃娃饿了吧?"
  梅玉心疼地哄着它。从昨晚半夜到现在,她只顾着东躲西藏,长生一口水都没喝过,难为它忍到现在。

  这时一个高大粗犷的男人自前方走来,"浑家,我都打听好了。前面有个茶亭,咱去打个尖儿吧!"
  梅玉抬起头,偷偷瞅了两眼张嫂的丈夫,竟好生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好嘞,就来!"张嫂高声答应,回头问梅玉,"紫芙大妹子,你也一同来吧。要点东西吃,顺便喂一下娃娃。"
  梅玉正巴不得休憩一下,连声答应了。

  张嫂男人见到老婆跟一个妇人搭上话,知趣地走在前面。
  "张嫂,眼下是农忙季节,你们怎的不在家赶趟,倒去京城?"梅玉道出心中疑惑。一路上总能碰见三三两两的农民,携妻带子,似乎都急匆匆赶路。

  "嗨,今年一看就是个大旱年,年关到现在一滴雨都没下过。赶趟有甚用处!家里有门路的,都提前走了,谁还要守着田地!大妹子你听我说,瞧这势头,到七月份的时候,一准有大批逃难的。早走为好啊!"
  张嫂罗罗嗦嗦说了一大通,梅玉淡淡一笑以应之。她脚底疼得厉害,生怕自己一出声,就要痛叫出来。

  好不容易一脚深一脚浅走到茶亭,张嫂和丈夫叫了几大碗吃食,和孩子们嚼起来。
  梅玉摸了摸身上,只有一张一百两的巨额银票和零零散散几个铜板。零钱刚够买一碗小米粥。
  这种乡村野外的小茶亭,一百两银票不可能找得开,二来也怕引人注目。她只好买了一碗粥,一小口一小口喂给小婴儿。

  瞧长生咿咿呀呀吃得颇为香甜,她心里十分安慰,自己忍着饥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娘,小妹妹长得真俊呀!"张嫂的孩子大声说。
  张嫂附和:"你快求婶子,叫她把小妹妹给你当媳妇!"
  梅玉忍俊不禁,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真心笑了,"这是小弟弟,不是妹妹。"
  大伙儿一起笑了。

  张嫂把一个艾窝窝推到梅玉面前,"大妹子,你别光顾着孩子,自己也吃点吧。把孩子给我抱着。"
  她知道粗中带细的张嫂看出了自己的窘迫,十分感激。遂解开头巾,拿起窝头啃起来。

  先前她包着头巾时,张嫂丈夫没看清她模样。这时看到了,不免往这边多瞅了两眼,神色奇异。
  梅玉有点心慌,难道他认出自己是通缉犯?还是他也觉得自己面熟?

  张嫂男人并未说什么,默默低头喝粥。
  一行人歇息够了,继续往前,在镇子上雇了马车。梅玉趁机去当铺把一百两兑换出一点碎银,执意付一半的马车钱。

  正和张嫂推让间,张嫂丈夫忽然一拍大腿,指着梅玉大吼:"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张嫂和梅玉愣在原地。
  张嫂丈夫怒气冲冲地喊:"你是赵老爷家的那个丫环!"

  他这么一说,梅玉也想起来了。张嫂丈夫不就是前年到赵家来闹事的那个张农户嘛!
  真个不是冤家不聚头。
  梅玉心里发慌,不知如何应答。

  张农户挽起两边袖子,气势汹汹,"当初赵文素狠心将老子投到牢狱里,又把田地收回去,如果不是老子有些门道,全家老小就要饿死了去!果然老天有眼,叫你撞到我手里来!"
  梅玉想起赵文素在地牢中的惨状,料想这张农户在牢狱中亦受了不少折磨,铁定恨死了赵家人。
  "大哥,大哥,有话慢慢说。"她结结巴巴道,暗暗叫苦。眼见张农户目露凶光,吓得她拿起包袱、抱起长生回头就跑。

  张农户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一把揪住她往回拖,"贱人,还想跑!"
  张嫂慌张地对丈夫说道:"他爹,你怎么为难一个女人呢?快放了人家吧!"
  "闭嘴,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张农户恶狠狠训道,"咱们这次上京投靠蔡三哥,正好将这贱人给他,卖到窑子里去,挣几个钱花花,顺便也给蔡三哥一个面子!那婴儿,正好卖给没有儿子的人家!"

  说完,他找出一根绳子,将梅玉的手脚束缚起来,另用破布堵住她嘴巴。
  "唔……"梅玉惊恐地挣扎。
  张农户竟然在她身上摸索,掏出一百两银揣到自己身上,喜出望外,却仍骂道:"我呸!果然是地主家的贱人,竟藏了这么多钱!"
  张农户见到这么多银子,得寸进尺地翻她的包袱,盼望着找到更值钱的东西。
  梅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摸到汉王章的锦盒,打开一看,是一块石头,便丢弃到一边。翻找一阵,没找到别的值钱物后,骂骂咧咧走开了。

  梅玉和长生都被扔在车厢里,张农户在外面驾车,狠狠叮嘱老婆:"浑家,你要敢放掉她,我头一个打死你!"
  张嫂不敢吱声。

  马车轱辘辘向京城驶去。梅玉狼狈地蜷缩在角落,惊恐不已。自己倒了八辈子大霉,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
  张嫂和两个孩子一同坐在车内,瞧丈夫一时不会进来,便拿掉梅玉口里的破布,愧疚地说:"紫芙大妹子,我、我也不知道会出这档子事……"

  梅玉摇摇头,苦涩地说:"不关嫂子的事,天意如此,怨不得任何人。"
  "你别怕,我家男人心肠并不坏……"张嫂尴尬地挤出这么一句,半晌她压低声音,"到了京城,寻个机会,我将你悄悄一放。京城人海茫茫,他爹寻不着你,自会放弃。"

  梅玉吃惊地望着她,"这样一来,岂不要连累嫂子……"
  "这有什么,我毕竟是他老婆,他最多打我一顿了。"
  她翻个身,在车里朝张嫂跪下来,激动地说:"如若嫂子这次救了我的命,就是天大的恩情,将来定以身报答。"
  张嫂忙掩住她的嘴,扶她坐下,低声道:"别让他听到了。"

  这一路上,梅玉虽说担惊受怕,张农户随时也谩骂一番,却不曾饿他们。张嫂也时不时私下给她松绑,弄点松软的粥喂长生。这样一来,反倒比她自己赶路舒服得多。又有马车坐,两天半的光景,京城竟是遥遥在望。
  他们一行人在城郊一条巷子内寻了下处,安顿好老小,张农户对老婆说:"浑家,我去找蔡三哥,你在此看住那贱人,别松懈了!"
  说完径自去了。

  张嫂凑上来,手忙脚乱地给梅玉松绑,一边讲:"老天,他爹终于离开一会儿。我趁此放你走!"
  梅玉被捆得发麻的手脚得到自由,当即对张嫂一拜,"嫂子大恩……"

  "哎呀别罗嗦了!"张嫂将她拉到屋内,将包袱塞进她手里,又给了几两碎银,"你快带孩子走……"

  话没说完,院子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张嫂大吃一惊,"他爹回来的忒快了!快,你回去躺着装个样子!"

  顷刻,张农户带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走进来,指着被掼在地上的梅玉,"三哥,就是这个,你瞧瞧还成?"
  梅玉惊恐地往后缩,"别……别碰我……"
  那男人上前来一把捏住她下颌,粗鲁地抬起来,左看右看,"哟嗬,老张,这可是个好货色,开过身子没有?"

  张农户晦气地吐了口痰,"孩子都有过了,哪能没开身子啊!"
  蔡三哥可惜地啧了声,"那价钱就得往下降一降了,二十五两,怎么样?"
  张农户瞟了她一眼,"出去谈!"

  张嫂跟到窗户边,偷窥外头情形。她回过身来一拉梅玉,悄声道:"他们在院子里谈话。你随我到厨房来,那里有窗通到街外头。"

  梅玉拨拉掉身上的绳子,抱着长生,随张嫂溜到厨房。
  厨房里柴火堆得很高,柴火上面才是小窗。梅玉在张嫂的帮助下,把长生绑在背后。然后她攀登柴火堆,伸手去够窗格。

  梅玉脚伤没好,踩在木柴上,忽然吃痛,歪了一下,旁边的柴便翻倒下来,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怎么了?"张农户大喝。

  张嫂一急,忙用手托住梅玉,让她踩到自己肩膀上,"大妹子,你快点儿!"
  梅玉使出吃奶的劲,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翻上去,往外一看!

  这窗离地面足有两丈高,她眼前一阵昏眩,一头栽了下去。
  包袱被张嫂从后面窗口里扔了出来,正好砸在她背上,长生被砸得凄惨大哭起来。

  "大妹子,快跑啊!"
  哭声中夹杂着张农户的暴怒声:"人呢?叫你这个吃白饭的放走了?"
  "老张,先去追人要紧!"

  梅玉摔得不轻,膝盖处痛得直打颤,一身的泥水,爬了半天爬不起来。听到那人说"追"字,她一哆嗦,咬牙撑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大街上挪,边走边对长生道:"乖乖,你别哭,叫人追上就死定了!"
  可是这回长生不知道真疼了还是怎地,打定主意哭嚎到底。

  后面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贱人,站住!"
  梅玉愈发加紧脚步。她告诉自己,跑到大街上就万事大吉了。光天化日他不敢抓自己。
  大街离她有十多丈远,她忽的生出无穷希望和力气,咬紧牙关,向前方跑去。

  正要跑出街口时,粗壮的手臂自后面钳住她胳膊,将她往后一拖,男人气喘吁吁,"臭□,逃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恩,可怜的小白兔,折磨得好惨,下一章干脆让她昏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发现宋提刑就在她身边。


重相逢双妇齐策划

  正要跑出街口时,粗壮的手臂自后面钳住她胳膊,将她往后一拖,男人气喘吁吁,"臭婊*子,逃得这么快!"
  梅玉惊天动地尖叫一声,蹲下来不让他拖走自己。

  女人的尖叫和婴孩的号哭,成功引起街上行人的注意。几个壮年男人跑过来,"你们在干什么?"
  张农户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梅玉一张嘴,发狠咬下去,连血带肉咬下一块来。她唇上染着鲜血,奋力嘶喊:"救命!他们要拐卖良家妇女!"
  张农户痛极,暴怒将她摁倒在地。她的额头磕到青石板上,血流如注,顿时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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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用湿毛巾轻轻地擦拭额头,凉凉的,很舒服。
  梅玉想看是谁,挣扎了好久,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聚集不起来,浑身酸痛不已。
  那人又给她喂药,一勺一勺。

  温热的药汁滑入喉咙,她有了一点点力气,慢慢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个年轻公子,怀里抱着她,一手端碗一手拿勺,专心致志地吹凉汤药。见她醒来,男子怔了怔,连忙将她平放回床上,涨红了脸,"赵、赵夫人,你那么快醒了……你,你还记得我吗?"
  他犹犹豫豫地问。

  年轻公子穿着绮罗,面容清雅。梅玉费了好大功夫,才认出王重之依稀的轮廓,变化之大,匪夷所思。
  "王大哥……"
  见她还记自己,王重之开心地笑了笑,马上又沉重了下去,"我们庄子进京来买卖皮货,没想到救了你。我们现在在客栈,那些人贩子被我打发走了。赵夫人,大夫说你身体很虚弱,要好好休养才能保得住肚里的孩子。"

  梅玉脑子混沌沉重,半天没理出个头绪。她问:"长生呢?……跟我一起的小婴儿呢?"
  王重之忙说:"我雇了个奶娘,它在另一间房里,好好的呢。"
  "我睡多久了?"
  "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梅玉想道声谢,却一阵昏眩,只好闭上眼睛。王重之见状,重新给她喂药。她缓缓喝完,昏昏沉沉,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有要紧事,但终究抵挡不过药力,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她再次醒过来时,天刚蒙蒙亮。她脑子这时清醒了,想起来赵文素被斩在即,慌得一下子跳下床,却因无力软倒在地,撞翻了凳子。
  "啊……"

  听到响动,王重之推门急急走进来,"发生什么事了?"
  梅玉尴尬地从地上爬起。
  王重之一看,连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赵夫人,你,你请先穿衣,我在外面等你。"说完关上了门。

  梅玉扶着疼痛欲裂的额头,四周一看,发现自己包袱放在桌上,她走过去找出衣裳,快手快脚穿好。
  她推门出去,见王重之束手束脚站在过道里,面红红的。
  她给他深拜一礼,"多谢王大哥救命之恩。"

  "赵夫人不要这样。"他眼疾手快地扶起她,"这里不方便,进屋说话,让别人看见你就不好了!"
  梅玉吃了一惊,暗忖他知道了什么。
  他们俩走进房子里,王重之小心翼翼关好门,这才对她说:"这几天,追捕夫人的通缉都贴到京城来了。赵老爷的案子也满城风雨。夫人,你到底怎么流落到人贩子手中了?"
  "你也知道了!"梅玉悲痛道,"说来话长,我家老爷是受奸人陷害,我逃跑到临安,是想找宋提刑,为老爷伸张正义。"

  王重之点点头,殷切道:"当初我听到消息时,也不相信赵老爷那样的人,会作出龌龊之事。只是夫人,我听说宋提刑升了官,进直宝谟阁奉使四路,日日在今上跟前侍奉,要见他一面难啊。"

  "再难,我也得去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含冤去死。"梅玉霍得站起来,"我立即就去打听,看宋大人府邸在哪里。"

  王重之连忙拉住她,"宋大人家那一带都是高官贵族的府邸,寻常人靠近都不得。赵夫人你身体还很虚弱,还需从长计议,先养好身体再说。"
  梅玉沉重地摇头,"没有时间了,再过六日,就是老爷行刑的日子……"

  话没说完,街上忽然一阵喧闹。他们推开窗子一看,几排官兵列队街道两旁。
  王重之说:"对了,每天早上,这条道都会戒严半个时辰。这时宫里大臣下朝回家。"

  梅玉一听,咚咚咚就往楼下跑。王重之吓了一跳,追上去道:"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她边走边说:"我试试看,能不能在此拦下宋提刑的轿子。"
  "万万不可!那些官兵会抓人的!"王重之焦急地劝阻。
  又哪里劝得住救夫心切的梅玉。

  街道旁人头拥挤,摩肩接踵,被官兵铸成的人墙挡在外面,空出中间一条道来。梅玉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拼命挤到最前头。
  道路中间陆陆续续官轿走过。百姓们指指点点,红缨宝顶的是晋王爷的轿子,宝石蓝的轿子坐着丞相大人……

  梅玉焦急踮脚企盼。
  忽然一声欢呼,"宋青天的轿子来了!"
  梅玉夹杂在人群里,扯开喉咙,"宋大人,宋大人,冤……

  她"枉"字还没喊出来,训练有素的官兵觉察有异,立即就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后拖。
  梅玉红了眼,拼命想要挣出去。那一刹她被激狂控制了脑海,什么都无法思考,认定无论如何都不能失败。她歇斯底里地弹踢着,恍惚中听到王重之在焦急地呼唤她,却什么都顾不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只柔软的手挽上她,温柔地呼唤:"梅玉,别这样,停下来。"
  梅玉急促地呼吸着,头部一阵昏眩。
  柔软的手拍打她脸颊,"我们先回去。"

  她恍然回过神来,吃惊地看向声音来源,唇都颤抖了:"……大奶奶!"
  棠宁痛惜地抚摸她的脸,哽咽道:"是我,是我……"

  梅玉激动地抱住她,哇一声大哭出来,"少奶奶……少奶奶……"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棠宁轻轻拍打她后背。两人抱在一起,悲喜交集。

  王重之塞了几锭银子搞定官兵,然后过来扶起梅玉,"我们进去说话。"
  梅玉在他们搀扶下一瘸一拐上楼。

  王重之体贴地给她们泡了红枣茶。喝过热乎乎的茶水后,三人慢慢平静下来。
  棠宁这才说,她也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薛父薛母将她关在家中,半步都不得出门。后来她偷听父母谈话,才得知连赵礼正都被拘了,赵文素业已被判,连她大哥也表示无能为力。
  她听得事态紧急,一人悄悄离家出走,也准备来找宋提刑。
  她花了点钱,让一个商队带她进京,路途顺利,没有像梅玉那般惊险。

  "本来我大哥可以拜访宋提刑。只是我大哥现在肯定收到父母消息,正到处抓我。我要是去找他,肯定再出不来了!"棠宁叹息,握住梅玉的手,"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你扑腾,一眼就认了出来。听说你失踪,没想到是到这里来了。"

  门忽然被敲响。三人一惊,面面相觑。
  "王公子,那婴儿哭得厉害,你看是不是让她娘过来抱抱!"女人的大嗓门在外面喊。
  梅玉一听就急了。王重之连忙让奶娘将长生抱过来。
  梅玉抱着襁褓,看到它安然无恙,稍松了口气。

  棠宁吃惊地望着梅玉,"这是?"
  梅玉咬着唇,眼睛红了一圈,"奶奶,这是……二少爷的孩子。二奶奶她……殁了。"
  她将自己经历描述了一遍。棠宁震惊半晌,将长生抱过来,细细端详,"真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长生,长生,希望给你爷爷带去点福气才好。"
  两人对着婴孩,哭一阵,笑一阵,既有大难临头的惶恐,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酸甜苦辣,不能道出万分之一。

  平静了一点之后,梅玉悲伤地说:"奶奶,再过几天老爷就要……怎生是好?"
  棠宁深深吸一口气,沉思半晌。
  "你那样想冲出去拦轿子,铁定是不成的。"她道,"需得想一个迂回的办法,不能硬碰硬。"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很多留言,了解到自己弱点在哪里。阴谋诡计,实乃我这样温室花朵无法掌握也。
所以,大家看文图个一乐,图个酸甜苦辣的感受。
要拍砖,我也欢迎。-2也能接受。尽管来吧。


终一曲悲歌扭乾坤

  当下三人商议已定,只等第二天行动。
  梅玉强打精神撑了半日,见到棠宁后心神定了许多,这时又商量好了办法,一口气松下来,猛然头重脚轻,一头栽倒。
  旁边的王重之眼明手快,上前一步扶住她肩膀。

  "梅玉,你怎么啦?"
  她听到棠宁担心的叫唤,却回答不了,喉咙像被堵住了一般,呼吸急促,头晕眼花。

  大夫很快被召来,望闻问切之后,"夫人思虑过重,伤肝伤肺。加之调理不得当,血气俱损,危矣。待老夫开方子,需得慢慢修养,不得再动胎气。"
  棠宁焦急地问:"怎么会这样?"
  "夫人不必太忧虑,好好调理,还是能好的。"

  梅玉躺在床上,浑身哪一块都不舒服。
  门被推开,一位壮实青年端了一碗东西走进来,"庄主,药熬好了!"
  王重之连忙接过来。梅玉闻到那血腥气浓郁的药味,差点晕厥过去,"这是什么东西?"
  棠宁动了动鼻子,"鹿茸?"

  王重之点点头,"我问过大夫,说孕妇吃了这个好,补气血,益精髓,强筋骨。就叫厨房炖了一碗。"
  梅玉撑起上身,面有不安:"听说鹿茸很名贵。王大哥是要拿去卖钱的吧,怎么好……"

  "夫人休要此话。"王重之急急说,"如果不是你……不是赵老爷之恩,重之哪能有今日。重之不过知恩图报而已。"
  棠宁温婉地点点头,"王庄主如此重义,却之不恭。"
  她接过碗,勺了一勺吹凉,送到梅玉唇边。

  梅玉艰难地咽下药汁。尽管摒着气,腥膻味依然从胃部汹涌上来。她推开棠宁,趴在床边大吐特吐起来。
  王重之吓了一跳,忙出去唤人来打扫。
  棠宁抽出帕子,给她拭掉唇上的脏污,焦急地询问:"很难受吗?"

  梅玉勉强一笑,安慰道:"不妨事,怀孩子不都这样么。"
  "胡说!那是你身体虚弱反应才那么剧烈的。我怀荷舒的时候保养得好,几乎没什么反应。"棠宁眉头紧蹙,语气沉甸甸的,"万一老爷救出来,你倒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交代?你且放宽一点心。"

  梅玉黯然地把头偏到一边,低声道:"我也知道这样对孩子不好。但他一天不出来,我一天就忧思难忘……"
  棠宁伸出一根指头摁住她的唇,叹息道,"不要乱说话。"

  王重之带人走进来。少顷,清扫完毕,他端着重新熬过的药走到床边:"我叫人加了冰糖,应该不会那么难咽了。内子怀孕时,吃的鹿茸也加冰糖的。我刚才没想起来。"
  棠宁连忙站起来,"王庄主成亲大喜了?夫人也有孕了?也不早跟我们说,恭喜恭喜。"
  躺着的梅玉也撑起身子,面有欣慰:"王大哥,你该早些说,让我们替你高兴高兴。"

  王重之望着她微微一笑,低头垂眼,"多谢。我回家一定向她转告二位夫人的祝福。"语调中半是惆怅,半是释然。
  他把碗捧给棠宁,"夫人请趁热喝吧。我出去了,如有事情,到隔壁房间找我即可。"
  说完走出门。

  当天夜里,棠宁和梅玉同睡在一张床上。
  梅玉睁着双眼,望着顶帐。夜很寂静,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听着细碎的风声,思絮纷飞,驱不散。
  忽然手上一暖,身旁之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我睡不着。"棠宁低声说。
  "我也是。想着明天,成败就此一举,心里就惴惴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不成功,怎么办呢?"
  "……"

  梅玉自己也没有答案。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如果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一想到赵文素会永远离开她,心就绵绵密密疼起来。
  温暖的手伸过来,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梅玉,老爷一定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活下去的。"

  "他会到小铺亲自给我挑胭脂,早上会替我梳头发。我做错事情,他至多说我一两句,从不会责罚我。更多时候,他读一本书,我在旁边小忙碌,间隙他偶尔握住我的手,朝我抿嘴微笑……"她声音缓慢而悠长,像在念一首优美的情诗。
  棠宁侧翻过来,倾身拥抱住她。
  "你还有得期待。殊不知,那些连期待都没有的人,更为心伤。"她说。

  梅玉止住眼泪,紧紧回握她的手。
  晨曦在两人的絮语中悄然升起。一夜未睡的两人起身梳洗着装,然后给与对方一个鼓励的微笑。

  街道上熙熙攘攘,下朝的时辰又到了。官兵照例把街上的行人赶到一边。
  梅玉和棠宁将客栈的窗子打开到最大,望着从皇宫里源源不断出来的轿子。王重之将一把琵琶郑重地交到棠宁手中。
  "多谢庄主。"棠宁略一颔首。

  "来了!"一直张望的梅玉激动地喊。
  棠宁抱着琵琶,敛神坐在凳子上,略拨了拨弦,琵琶发出几声清脆的弦音。
  她试好音阶,便开始弹拨起来,声声如裂帛,金石之音传到街上。

  道旁的百姓都奇怪地抬起头来,看谁大清早在戒严时分奏琴。
  琵琶声哀哀切切,透露出一股浓重的悲伤,虽然隔得远,却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连官兵也不禁侧耳倾听。

  弦拨三轮,有个凄清的女音开始低低吟唱:"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
  歌声低沉婉转,如泣如诉。
  这一起音,深入骨髓的悲切令听众们一震,好一句金玉良言!不禁全神贯注,想听下去接着唱什么。

  "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女音中的幽怨,令众人为之一叹。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百姓们纷纷点头赞同,深有体会者更是落下泪来。唱得好,说得妙,这世道,确是如此啊!
  唱到这里,女声忽然咳嗽了两下,似沉疴在体,令人揪心。下面的听众们心脏一紧。

  拨弦的棠宁也一惊,抬起头来。
  梅玉对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大碍,继续开腔唱道:"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听众们悬在半空的心放下来,同时又是一阵唏嘘感慨。大家沉浸在曲子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宋提刑的轿子悄悄停在路边,高大的男人站出来,举目望向客栈。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没有愤怒不堪的叫骂,只是饱含泪水的幽幽陈述,眉头紧锁的愁怨,叫人心都碎了。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啊~~~~~~两泪涟涟——"倾诉完毕,收音在此,余音袅袅,不绝如耳,回味无穷。

  街上静默了片刻,有人大声叫出来:"唱得好!"
  "好!"百姓们纷纷附和。
  那轿旁之人深深望一眼声音的方向,低头钻入轿子,在群情激愤中悄然远去。

  王重之关上窗子,回头激动地说:"成功了八成!方才我清楚地看到,宋提刑他朝这边望过来了!"
  梅玉捂住不断地咳嗽,一边咳一边微笑:"真的吗?"
  "真的真的。他现在不便现身,但肯定会派人过来的。"
  棠宁看着他们,眼中泪光点点。

  到了晚间,果然来了一位公差,找到他们,"卑职乃宋提刑手下。"
  他们三人激动地对视一眼,彼此的无尽喜悦尽收眼底,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敢问夫人可是早晨那申冤之人?"

  棠宁定下神,袅袅上前一步,微屈膝盖行礼,不卑不亢:"不错。贱妾身负冤屈,想向宋提刑求助。"
  公差见她进退有礼,连忙抱拳道:"如是,宋大人派卑职请夫人到府上走一趟,详谈不迟。请——"

  棠宁点点头,当先走了出去。客栈外停着一辆马车。当下,三人登上车子。马车于夜色深沉之际,朝宋府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被雷到的亲拍轻一点~~~~~~抱头鼠窜……
呵呵

今天的心情跟文一样很悲戚。
偶然看到了一个帖子,说得是《西游记》拍摄的时候,唐僧扮演者徐少华和女儿国国王扮演者朱琳的一段情缘。
戏中,唐僧为取经,许给女儿国国王来生,"来生若是有缘"。
现实中,朱琳却为徐少华二十年独身。
虽然可能有媒体炒作,但我真的宁愿相信人间真有这么一段真情。

附插曲一首:
鸳鸯双栖蝶双飞
满园春色惹人醉
悄悄问圣僧
女儿美不美
女儿美不美
说什么王权富贵
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
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爱恋伊爱恋伊
愿今生常相随


夜惊魂庄主挡刀剑


  夜深人静之际,宋提刑的书房里依然灯火通明,窗格上映着他挑灯苦读的影子。
  进去通报的人小声报告:"大人,申冤之人已经带到。"
  低沉稳重的声音催促:"快请进来。"

  棠宁、梅玉和王重之三人对视一眼,举步走进去。
  书房里窗明几净,雅洁可喜,明亮的灯火映照着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宋大人挺直地站在桌后面,眉目间一股正义凛然之气流露。
  他们一走进去,就齐齐跪倒在地,"草民参见宋大人。"

  刚正不阿的提刑官上前虚扶一把,"三位请起,不是朝堂,不必多礼。"
  他们没有起身。棠宁稍挪前一点,咚咚磕了两个头:"民妇今晨惊扰大人,实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大人海涵。"
  宋提刑是久经刑场的人,自然知道[img]yjhzzddj_177.gif[/img]以退为进,便说:"请夫人起来说话,否则本府不敢受礼。"

  棠宁直起身来,泪流满面,端庄仪态却丝毫不改,哽咽道:"民妇身负冤屈,自昌州千里迢迢赶来,无处投奔,唯闻宋青天深明大义,明察秋毫,不畏权贵。民妇所有的希望便投在大人身上,求大人为我赵家满门伸张正义,洗冤雪耻!"
  [img]yjhzzddj_177.gif[/img]口齿清晰,一番话说得含哀带怨,任是铁铸的心肠,也要化了。
  宋提刑叫人搬来软椅,让了三人的座,这才说道:"赵大人的案子,本府听说过。今夜临时调来一些资料,粗略看了看,其中疑点甚多。你们谁对案情了解最清楚?"

  梅玉应道:"是我。"
  宋提刑拱手:"那就有请赵小夫人将所知详详细细说一遍,勿漏任何细节。"
  梅玉大喜,再次跪下来,感激涕零:"宋大人,您肯帮助我们?"

  宋提刑阻止了[img]yjhzzddj_177.gif[/img],淡淡道:"切勿如此!本府还需先听听你们的讲述,再做决定。"
  梅玉点点头,为自己的口才忐忑。棠宁和王重之给[img]yjhzzddj_177.gif[/img]投去鼓励的眼光,[img]yjhzzddj_177.gif[/img]定了定神,开始述说自己经历的种种。
  ……

  大半个时辰后,梅玉的讲述告一段落。宋提刑神色凝重,眉微皱起,不怒自威,"赵小夫人知之甚多,乃本案重要证人,怪不得这几日通缉令都贴到了临安。"
  三人大惊失色,不知何意。
  宋提刑看着他们,一语点破:"赵小夫人只是打伤两个人,何须如此紧急通缉,动用了皇榜?任何人只要往深里一想,就能觉察到其中蹊跷。他们必是害怕赵小夫人知道他们秘密太多,恐坏他们事,是以小事做大。"

  梅玉愣住了,睁大眼睛:"我……我没有杀人?"
  宋提刑摇摇头,严肃道:"据线报说,赵彦清与那婢女仅是轻伤。"
  "阿弥陀佛!"棠宁双手合十,念了一句,然后握住梅玉的手激动道,"菩萨保佑,姨娘你并未背上杀生之孽。"
  梅玉含泪回握住[img]yjhzzddj_177.gif[/img]。

  "大人,依您之见……"王重之插了一句。
  宋提刑并未回答,他皱眉思索了一阵,问道:"赵小夫人,你可曾带了那汉王章来?"
  "有,有。"梅玉忙不迭打开随身的包袱,将汉王章呈给他。

  宋提刑把汉王章捧到灯下,仔细端看了半晌,将之交还给[img]yjhzzddj_177.gif[/img]。他又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凝神思考。蓦然,他计上心来,转身望着梅玉,"赵小夫人,本府有一计。如果对方上钩,说明赵大人确被诬陷,本府自然帮忙到底。如果没有,本府亦无可奈何。只是这计策,需得你冒一冒险。"

  梅玉咬着嘴唇,眼光坚定:"宋大人,只要能将我家老爷救出来,莫说冒险,就是刀山火海,贱妾在所不辞。"

  宋提刑深吸一口气,凝重说:"本府如要插手这个案子,单凭赵小夫人一面之词还不够,必要掌握有利证据,才好面呈圣上!据你说那赵彦清意在汉王章,而陈太守则欲掩盖罪行,他们必定十分焦急地寻找你的行踪。你不如拿汉王章,上演一出引蛇出洞!"

  说罢,四人交头接耳,密语一番。
  棠宁和梅玉皆点头表示赞同,唯王重之心事重重来了一句:"大人,此举将赵小夫人处于危险境地,况赵小夫人正身怀六甲,万一不测……是否太过冒险?"

  梅玉心急地说:"我不要紧!"
  话冲出口,王重之尴尬地闭上了嘴。
  梅玉愣了愣,情知自己的鲁莽伤了他,懊悔地低道:"对不起,王大哥,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

  王重之摆摆手,安慰[img]yjhzzddj_177.gif[/img]:"不要紧,我明白你的心情。"
  棠宁稍瞥了他两眼,默不作声。
  宋提刑正色道:"赵小夫人是本案重要证人,本府自会派人暗中保护[img]yjhzzddj_177.gif[/img],王公子不必多虑。"
  商量完毕,宋大人依然叫心腹趁夜悄悄将他们送回客栈,并嘱咐不可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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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京城最大的当铺"聚财典当"门口,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
  大街上人来人往,繁华兴旺。
  [img]yjhzzddj_177.gif[/img]风尘仆仆,似踌躇不安地在门口探看了一会儿,方小心翼翼走进去,怯生生问:"掌柜,这里可以典当,是吗?"

  胖胖的掌柜抬眼,将[img]yjhzzddj_177.gif[/img]上下打量一番,见是位俏生生的少妇,却寒酸得紧,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有何物值得典当?"
  梅玉故作拘谨地笑笑,从布包里掏出一方锦盒,放到比[img]yjhzzddj_177.gif[/img]个子还高的柜台上:"麻烦掌柜帮我估个价。"

  掌柜漫不经心打开锦盒,心想说不定这个盒子比里面的东西还值钱些哩。当他看清楚里面物件时,神情凛了凛,不论印章的内容,单是一方完整的墨玉翡翠便已十分值钱。他将那方翡翠拿在手里掂了掂,疑惑地望了一眼梅玉身上破烂的衣裳。
  梅玉对他憨憨一笑,低头略整了整身衣衫。
  "咳……"掌柜尴尬地缩回目光,继续研究汉王章。

  他越看,头上越冒汗,此物贵重,远出于他的想象,可一个乡妇怎么可能拿出的贵重的翡翠印章呢?
  沉吟片刻,他对梅玉道:"麻烦夫人稍等,我不能肯定此物值多少钱,能不能让我拿进去给老板看一看?"
  梅玉想都没有想,点头答应了。

  过了整整一刻钟,掌柜才重新出现,身后还跟着一位锦衣貂裘的中年人。看掌柜点头哈腰的模样,中年人应是当铺老板了。
  衣饰华丽的老板走出来,不动声色将[img]yjhzzddj_177.gif[/img]上下扫视,"这位夫人,你要典当这方金石?"
  "是的。"梅玉淡淡道。

  当铺老板玩味地看着[img]yjhzzddj_177.gif[/img],"你想当多少钱?"
  梅玉微微一笑:"民妇不识货,想请老板估价。"
  当铺老板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手指晃了晃,"这个数,怎么样?"

  梅玉淡定依旧:"这是个什么数?民妇愚笨,不明白。五两?五十两?还是五百两?"
  当铺老板一听[img]yjhzzddj_177.gif[/img]报的数字,眉梢挑了挑:"五百两,怎样?"
  梅玉清清楚楚捕捉到他眼中快速闪过的惊喜,抿嘴一笑,"老板开玩笑吧?我这方金石,曾经有人愿意用越王勾践剑和吴王夫差戟来换。民妇不懂行情,但至少知道,你就是出五万两,只怕也买不了一个越王勾践剑吧?"

  当铺老板一听,知道骗不了[img]yjhzzddj_177.gif[/img],咬咬牙道:"原来夫人是识得的。我这聚财典当,已是京城最大的当铺,只怕夫人出了我这里,找不到别地能典这金石。这样吧,一万两,十天内就要赎,否则过期,怎样?"
  十天,实在太过为难人。他赌定典卖汉王章的人,肯定急需用钱。

  梅玉听得价钱差不多了,也不多费口舌:"如此甚好,请写票据吧。如不是民妇需要钱,哪里肯这般贱卖。"
  当铺老板立即签下当票,心疼地将十张千两的银票拿出来,"说好了,十天之内不来赎,就过期了。"
  "知道了。"梅玉接过银票,转身就走了出去。

  [img]yjhzzddj_177.gif[/img]朝街角打了个手势。
  王重之站在那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将早聚集在那里的小乞丐召过来,把满满一袋铜板分给他们。
  小乞丐们呼啦一声,四散开去。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临安城大街小巷都知晓了消息:汉王章出现在聚财典当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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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万籁俱寂,喧闹的客栈也渐渐安静下来。
  梅玉和棠宁说了一晚上的话,最后一次剪了西窗的烛芯,也渐渐进入梦乡。
  空旷的街道忽然出现五、六个黑衣蒙面人,快速无声地飞跃上客栈的屋顶。其中一个人倒挂在屋檐上,将耳朵贴近窗格,仔细倾听。

  听到里面的人均匀绵长的呼吸,他回身做了一个手势。所有黑衣人一起破窗而入,手中长剑闪耀着凛冽的寒光,挑开床帏,准备乱剑砍死里面之人时,毫无防备地面对里面劈出的锋利刀影。

  墙角处悄无声息跳出好几个人,将蒙面人团团包围在中间。
  "全部要活捉!"宋提刑的心腹张龙低沉地喝道。
  黑衣人仓皇迎战,知道自己中了埋伏。
  一时间窄小的房间里,挤着十几个大男人,刀光剑影映花了眼睛。

  梅玉和棠宁缩在床角,一动不敢动,紧张地看着他们交手。忽然战圈中一个蒙面人飞身抽离,拼着背部挨了深重的一刀,用尽力气挥剑斩向梅玉。

  梅玉惊叫一声,抓起枕头当在身前。
  "刷——"枕头被剑气割开,棉絮漫天飞舞,遮挡住了人的视线。
  趁着这个时候,棠宁拉着梅玉跳下床,往门口跑去。蒙面人紧追不舍,手中长剑灌注了真气,投掷出去,化作一道长虹,直刺梅玉背部心脏的地方。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王重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img]yjhzzddj_177.gif[/img]俩推到一边,"小心!"
  锋利的剑峰穿透他的骨骼,他闷哼一声,跪在地上。
  梅玉大惊,回身痛呼:"王大哥!"

  棠宁拉住[img]yjhzzddj_177.gif[/img],"快走!他们的目标是你!"
  梅玉被[img]yjhzzddj_177.gif[/img]扯着离开漆黑的房间,不住回头看。王重之喷出一大口血,拼着所有力气道:"快走!"

  客栈外边早停了一辆马车。听到楼上打斗的动静,驾到了门口。宋提刑亲自候在门边,见到[img]yjhzzddj_177.gif[/img]们踉跄跑出来,喝道:"快点上车!"
  两名蒙面人追杀上来,宋提刑身边的贴身随从与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棠宁和梅玉连滚带爬进入车中,还没坐稳,就听到宋提刑"驾"一声,马蹄飞奔,仓促离开客栈。
  身后,几名官兵全力抵挡着蒙面人。

  夜色,浓得化不开。
  与此同时,聚财典当行那边,亦隐隐传出打斗的刀剑声……


作者有话要说:王重之同学以身为肉盾,为小梅妹妹挡刀,太伟大了~~~~我都感动了。


坐牢狱孕妇梦亡魂

  马车一路飞驰。
  梅玉正颠簸得七荤八素之时,车子停了下来。
  "到了,请下车!"宋大人在外面沉声道。

  梅玉在棠宁的搀扶下步出马车。尽管天黑,她还是发现了面前不是宋府,而是一处陌生的地方。
  宋大人看出了她的疑惑,"这里是临安府尹。我们在这里等张龙。"
  梅玉点点头,走进去。她大病未愈,刚又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打斗,此时心脏跳得十分紊乱,脸颊热得发烫。

  他们才坐下不到一刻钟,张龙等人就回来了。
  张龙浑身是血,进来禀报:"大人,客栈那边已经处理完毕!"
  梅玉精神一凛,坐直身体且听事情如何。

  "客栈那边七个蒙面人,三人自尽,一人逃脱,三人被打晕带回来。典当行则抓到五个蒙面人。卑职观其武功套路,很有可能是江湖杀手,受雇于人。"
  宋提刑点点头,严肃道:"务必留着,他们是重要证人。对了,王公子伤势如何?"

  张龙迟疑了一下。
  梅玉的心一下子悬在半空。
  "王公子右肩胛俱碎,已经送到太和医馆,太医道无性命之忧。"张龙低头,简洁有力地道。
  梅玉稍放下心来。
  "如此。"宋提刑点点头,"你下去准备一下,本府连夜审问。赵大人问斩之日渐近,时间不多了。"

  张龙应声退下。
  宋提刑遂面对梅玉和棠宁,眉目沉静威严,"二位夫人,事情到这个地步,足以证明确有人觊觎汉王章,并且欲取赵小夫人性命。本官有诺在先,将此事承揽下来。"

  梅玉眼眶中泛起泪光。她们扑通跪下来,"宋大人,此恩难报,请受一拜。"
  宋提刑将她们扶起,正色:"此事尚未成功。况且本府是为正义太平而作,非为人情!其中曲折,本府心中有数,可能需好一番功夫。刚才赵小夫人也经历过了,对方买通杀手,下定决心要置你于死地。江湖杀手惯来狠辣阴毒,任务不完成誓不罢休。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赵小夫人性命,危矣。"

  棠宁面无人色,"依宋大人之见,该如何是好?"
  宋提刑沉吟半晌,"今晚客栈出此祸乱,本府身为临安提刑,正好以此为借口插手本案。本府会宣称抓到通缉犯赵小夫人,并顺藤摸瓜,稽查赵大人的案子。赵小夫人待在府尹牢狱中,最为安全,就是要受些苦头。"

  梅玉立即说:"我不怕!"
  棠宁面浮忧色,却不吭声。她也知道京兆尹牢狱,虽然脏臭,但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就这样,梅玉被关进了大牢。
  狱卒受了宋提刑委托,对她很客气,不用戴脚镣,甚至还给她换了干净干躁的稻草。
  她道过谢,在稻草上抱膝而坐。

  忽然,肚子莫名其妙抽痛了一下,她立即捂住小腹,一刹那惊得只剩下一个念头:孩子不会有事吧?
  幸好过了老半天,肚子没有再疼,她才渐渐放下心了。
  看来这段时间太过劳碌奔波,忽略了它,它跟娘亲抗议了。
  梅玉抚摸着小腹,微微笑起来。这是她和赵文素的孩子啊。

  牢笼里很黑,除了外面几丝微弱的灯火,几乎是漆黑如墨。同时也很静。她侧着耳朵,似乎能听到远处的滴水声。她疑心是自己幻觉。
  她开始有些害怕,缩成一团,闭上眼睛依靠着栅栏,努力想入睡。睡着了就不怕了。

  但她一闭上眼睛,就浑身莫名其妙地发毛,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折腾了好久,天也快亮了,她受不了地睁开眼睛,不打算再睡下去。
  想到她才待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已然难受成这样,而赵文素已经在牢里待了快四个月,受尽折磨,不知是何光景。

  她心境一下子惨淡起来。
  只愿宋提刑能早日带来好消息,助所有无辜的人脱离苦海吧。

  所幸宋提刑没有让她等太久。
  棠宁中午来送饭的时候,带来了天大的好消息。"宋大人已经面呈今上。今上准许推迟老爷问斩,交与宋大人重审。"
  梅玉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真的?真的?老爷不用问斩了!太好了!"
  她本来挺高兴地叫嚷,忽然就流出眼泪来,尴尬地转身擦掉眼泪,"不好意思,太激动了。"
  棠宁抽出手帕,塞到她手里。

  她不好意思地拿起来拭泪。
  棠宁打开食盒。里面除了精致的饭菜,还有一碗热乎乎的药汁,"先吃药,再吃饭!"
  梅玉一问到那味道,鼻子皱起来,"又是鹿茸?对了,王大哥他怎么样了?"

  棠宁低着头,将饭菜一碟一碟拿出来,轻描淡写:"我上午去看过他,还好,放心吧。"
  梅玉担心地抓住她袖子,盯着她眼睛,"大奶奶,你不说清楚点,显见是有内情的了,叫我如何心安!"

  棠宁面色沉重,拍了拍她的肩膀,"唉,是他叫我不要说的……他右手,怕是废了,以后不能举重物。"
  梅玉怔在原地。
  "他骨头碎裂。太医要为他割肉取骨,将碎块取出,否则嵌在里面会溃烂生腐。"
  这话光听着就毛骨悚然,梅玉打了个冷战,不再说话。

  沉默地吃好饭,喝完药。尽管没有胃口,但她硬塞进口,强迫自己吃下去,就算是为了赵文素,为了宝宝,为了王重之。

  他为什么要冲上来为自己挡那一剑呢?如果不测,他家中怀孕的妻子可怎么办!
  痴人,痴人……自己也同样是痴人一个。
  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同等的感情,依然飞蛾扑火。
  她幽幽叹息一声。

  棠宁就要走了,临走之前留下一句叮嘱:"但凡不是我送来的东西,你尽量别吃。"
  她郑重点头。

  后来,梅玉回想起起这段艰难的日子,记忆已经模糊了。
  牢笼里潮湿腥臭的气味,不见天日的惶恐,皆成了天边的梦境般遥远,不真实。
  最为清晰的记忆是,每天苦苦等待棠宁带来一两句消息,那种极度渴盼的滋味,以及一天天看着肚子凸出来的悲喜交加。
  那时候棠宁天天带给她滋补的药,支撑着她的精神和宝宝的营养。

  不晓得过了多少个烦闷难熬的日夜,终于有一日,棠宁飞奔到牢外,哭着告诉她:"明天,圣上将在太和殿,亲审此案。宋提刑会将这两个月辛苦搜集的资料呈上,而你也要出面作证。梅玉啊,苦日子,快要到头了!"
  两人抱头哭作一团。

  那天晚上,想到快要离开这地狱般的地方,梅玉睡得很不安稳。
  朦胧中,忽然看到有个人从外面走进来。烛火在她身后明灭不定,涛生涛灭。
  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眉间一点朱砂,容颜脱俗。她觉得这女子很熟悉,但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梅玉,明日为紧要关头,尔千万不可出错。"她笑意吟吟,声音很飘渺。
  梅玉愣愣点头。

  "若到了危急处,尔默念一句'善恶何分辨,祈求神祗来',我自会助你。"
  "善恶何分辨,祈求神祗来……"梅玉重复了一遍,脑子模模糊糊。
  美人微微一笑,大慈大悲,"切记,切记!"
  说罢,转身飘然而去。

  余下梅玉在原地发呆,半晌她惊恐地想起,那女子不正是画中兰卿的相貌?
  刚转念至此,她猛然惊醒。
  望着周围依旧黑漆漆的栅栏,原来是一场梦!

  可是为何梦境如此真实?
  "善恶何分辨,祈求神祗来。"她记得一清二楚。
  难道,真是她显灵来帮助赵文素吗?
  梅玉心头一阵激跳,面对西方跪下来,双手合十:"夫人,如若真的是你,请一定保佑老爷平安无事!"

  她默默念佛,不知过了多久,没有兰卿的回音,倒是来了几个狱卒,"赵小夫人!出来罢,该启程去皇宫了!"

  戴上枷锁和脚链,出到外面,刺目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眯起来。
  足足两个月活在黑暗中,她一下子适应不了太强烈的光线。

  宋提刑在囚车旁等着她。看到她憔悴瘦弱的模样,还有明显的肚子,他眼中黯沉了一分,歉疚地说:"本府已经尽力最快查证,还是让赵小夫人受苦了。"
  梅玉微笑,轻摇头,"大人为赵家伸张正义,日夜操劳,何来愧疚。况且比起我家老爷受的苦,我算不上什么。"

  宋提刑肃然望着她:"赵小夫人乃贞烈女子,宋某敬佩。"
  梅玉讶然,"不敢当。"

  "大人,时辰快到了!"张龙催促。
  宋提刑点头表示知道。他欲言又止,踟蹰了一下,又严肃交待:"赵小夫人,赵老爷这个案子,牵扯到当朝丞相。很多枝节,都是本府后来查证的,你不清楚。待宣你上朝之时,你只要将自己所知讲出来就好,不要害怕。"
  梅玉闪过一丝疑惑,轻轻"嗯"了一声,登上囚车。
  囚车向皇宫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从早上九点写到现在,某拉很愧疚,写不好。


登殿堂仙踪呈真相


  梅玉做梦都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能进入皇宫。她更想不到,会是以囚犯的身份。

  巍峨的宫殿气势冲天,门前的雪雕楼牌旁伫立着威武的侍卫,全都是伺候皇帝的。拔地三尺的太和殿威严磅礴,令人战战兢兢。
  文武百官位列两旁,高高在上,皆气度不凡。

  囚车从宫旁小道碾过,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如针芒在背。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卑微耻辱如蝼蚁,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
  不过只有那么一瞬间,她重新睁开来。
  没有什么好羞辱的!她是为了赵文素而来。她不是罪人,赵文素也不是。
  她于是在囚车里昂首挺胸。
  周围的目光掺了几丝惊讶。
  她仰着头。宫城的天空很蓝很蓝,飘浮着几朵白云。一刹那她的心就如同天空那般纯净清澈。

  下了囚车,小太监引他们到太和殿旁的小屋子等待。
  她等了足足过了一个时辰。这是她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时辰,如同过了一万年那样。
  终于有一个看起来地位很高的太监走进来,尖着嗓子喊:"皇上口谕:宣赵文素小妾周梅玉上殿——"

  梅玉的心头剧烈跳。她抖着声音跪下:"民妇遵旨。"
  两名官兵带着她去太和殿。
  她望着高耸入云的宫殿,腿几要战栗。在一步步地挪动中,脚镣发出哗哗的响声。

  在肃静的殿堂里,脚镣的撞击声显得刺耳之极。
  侍卫在门槛边跪下来:"周梅玉带到!"
  "宣——"

  她挺着肚子,颤颤巍巍迈步进入金碧辉煌的大殿。殿中央跪着十来个囚衣犯人,宋提刑在东面站着。
  满堂峨冠蟒袍的朝官望过来,似有无形的压力。
  她惊悚了一下,咬咬下唇,继续朝前走。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窥探高高宝座上的龙颜。

  经过一个蓬头垢面的犯人时,她眼角余光撇到他的目光。
  她有些奇怪,略略偏了偏头,望过去。
  立刻挪不动脚步了。

  第一眼就认出他是谁。
  可是仔细看去,他又完全不是原来那副模样,陌生得紧。
  满脸络腮胡须,布满污泥。原本高大的身躯变得形销骨立,佝偻不已,微微抖动着匍匐在地上。曾经漆黑温柔的眼眸,变得一片麻木混沌。只在望着她的时候透出一丝光亮。

  她僵着身子,直挺挺站在那里,与他相望。仿佛穿越过几百年的时光,终于重逢。有着无尽的悲伤和激动。
  她掀了掀唇,想呼唤,想扑过去,想紧紧抱住他……却动弹不得,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而赵文素动了动手臂,似乎想触摸她,却无力地垂下去。

  大臣们面面相觑。宋提刑倒是非常平静。终于御座上的至尊轻咳一声,立即有人上前拉开这对相望流泪的小夫妻。
  梅玉被拖到前面,刚要跪倒下去,今上尊口忽开:"赵小夫人身体不便,就不必下跪了。"

  她低头道:"谢,谢官家。"带着哭腔。
  一滴眼泪,两滴眼泪,落在亮堂的地砖上。她赶紧擦掉,结果越擦越多,哽咽到无法言语。她手足无措,这里是严肃庄重的殿堂,上有至高无上的帝王,下有掌管六部的朝官,自己怎么可以如此小儿女之态,失礼之极。
  可就是控制不住,看到心上人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她的心就揪得死死的。

  宋提刑轻叹一口气,回身朝上面躬身:"禀官家,臣请求暂时将赵文素押解下堂,待需他口供时再提上来。"
  上方之人点点头:"准。"

  卫兵上前将赵文素架下去。梅玉用袖子堵住嘴巴,看着他被拖出去。
  她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等皇上做了公正判决,他们就可以团聚了。

  想到这里,她狠狠心回头。
  宋提刑微点了点头,然后面色一凛,沉声当众道:"周梅玉!本官要问你话,你需保证从实招来。"
  梅玉整理好情绪,轻声但坚定道:"民妇定知无不言。"

  "好!本官问你,你是如何发现赵彦清与马皤勾结的?"
  "四月十五日,我在他家花园迷路,遇见一行四人……"
  "哪四个人?请说清楚。"
  "就是赵彦清、马皤大人、昌州太守,和周惠父……"
  ……

  梅玉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出场的证人。宋提刑的问题一环扣一环,精确犀利,逻辑清晰,在他的引导下,梅玉将事情细节细细述说一遍。
  当朝众人深以为然。

  正当梅玉以为自己可以退下了的时候,忽然一紫金袍冠的大臣手持笏板走列,"启禀官家,臣有疑问。首先,宋大人口口声声称丞相同赵彦清觊觎汉王章。别的不说,汉王章乃传世之宝,于前朝易安居士手上流失,突然出现在一个九品小官之家,实在不能不让人起疑。宋大人有何法证明其乃真品?"
  梅玉紧张地看向宋提刑。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
  听到御座上的人声音威严:"不错,朕亦有此疑。"

  宋提刑挥了挥手,随从用送上托盘,上面用黄锦帛盖着。他一把掀掉锦帛,墨翠的汉王章显露在众目之下。
  "官家,"宋大人拱手躬身,"臣早有准备。汉王章在此,臣欲请黄阁老鉴定。黄阁老乃三朝重臣,学识渊博,他若作出鉴词,定能令上下信服。"
  "诺。"皇帝点头。

  汉王章被奉到须发皆白、看着就很放心的黄阁老面前。
  "老朽不才,见笑了!"黄阁老谦虚一句,随即捧起金石,细细探究了好久。
  "容老臣禀来。官家,臣观之可信度有七成。加上聚财典当行老板亦是此中高手,于是……"黄阁老没有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呼之欲出。
  梅玉松了口气。但见那紫袍官人又有话说的样子,马上又提心吊胆起来。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如此咄咄逼人?

  果然那朝官进道:"官家,臣还有疑问。周梅玉乃赵文素枕边人,所作证词,全都有利于赵文素。就连县衙的小捕快都知道,自古亲亲相隐不为罪。她信口之词,不能作为证据!"
  宋提刑冷哼一声,针锋相对:"亲眷相隐不为罪,但欺君之罪,按律当斩。杨尚书是说周梅玉欺君犯上吗?"
  杨尚书反唇相讥:"宋大人判案以谨慎严密闻名,难道不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吗?"

  梅玉冷汗刷刷地流下来,跪倒地上,声调发抖了:"官家,民妇所言,绝、绝不敢有半点欺瞒。"
  皇帝见朝堂吵得僵持不下,开口道:"这个问题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杨爱卿……"

  "陛下!"杨尚书着急,"此案涉及到丞相,关系重大,任何一环节有误,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根基动摇,则国力衰微,万万不可轻视啊!"
  说完跪下去,"官家,请三思而后行!"
  三三两两的大臣跟着站出来,"官家,臣等同意杨尚书。"

  梅玉捏得指甲发白,
  老天爷这是故意不让赵文素洗冤吗?

  这时一位大将站出来,抱拳道:"官家,微臣觉得宋大人条分缕析,案子一目了然,而周梅玉的证词与各项证据皆吻合。应该不会错!"
  另外几位大臣也站出来附和。
  一时间大半的大臣都跪下,各据一方。

  杨尚书冷笑道:"周梅玉证词与证据吻合不能说明什么,这之前,她在牢狱里待了两个月,谁知道会不会……哼!"
  宋提刑大怒,目光冷然:"杨大人是说本官串供?"
  杨尚书扯了扯嘴角,傲然不答。
  双方僵持在那里,气氛剑拔弩张,凝重得让人心脏绷紧,似乎下一刻就要开战。

  梅玉咬了咬唇,心想,这便是紧要关头了吧?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于是她轻轻念了一句:
  善恶何分辨,祈求神祗来。
  夫人,请您显灵保佑吧。

  刚念完,外头湛蓝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呼呼的风声灌入殿堂里,将众人吹得都举起袖子遮在脸上,以防沙子入眼。梅玉也遮着眼睛,心里惴惴的,这是什么个回事?难道鬼魂真的会出现?
  然后,风如来时那般遽然,停止了。

  玉阶上的卫兵忽然惊呼:"老天爷!快看天上!"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了我错了,拖了四天没有更新。因为这几天要着急赶实习论文,就搞那个去了。
以后不敢了。


接上章


  玉阶上的卫兵忽然惊呼:"老天爷!快看天上!"

  澄澈蔚蓝的天空,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五彩的云朵,布满整个天空。太和殿沐浴在万丈光辉中,如临仙境。
  正当众人目瞪口呆之际,更令人不能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一朵五彩云从天边轻飘飘当过来,看似很慢,一眨眼却已经来到了太和殿上空。离得近了,才看清楚一只神兽踩在云端上,头顶犄角,目如铜铃。鬃毛黑亮,长坠在地。四爪如洪波,硕大无比。
  细细碎碎的曼陀铃声从远处传来,叮叮当当,跟梦境一样不真实。
  梅玉震惊得不得了,混乱的记忆潮水般涌来。

  帝座上的人跟他的臣民同样瞠目结舌,情不自禁站起来,眺望殿外,"獬豸……"
  一眨眼间,五彩云飘到地上,神兽抖了抖鬃毛,跳下云朵,慢慢走进太和殿。它身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光,神圣凛然。
  梅玉快要昏过去,这只不就是她和赵鸿飞在山林里遇到过的那只神兽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切都那么神奇,她是不是在做梦?

  其他人,包括宋提刑在内,也有这个疑问。
  但是没有人能动弹。自从獬豸走进殿之后,所有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

  獬豸先是走到梅玉跟前,望着她低吼了一声。
  梅玉说不出话,但隐隐感到它的来意,渐渐地一股欣喜升上来。她在心里默念:仙兽啊仙兽,请主持公正吧。

  獬豸走到殿中央。那里跪着好几个犯人,梅玉都不认识。
  獬豸头一低,如一头发怒的公牛冲上前,尖尖的犄角顶入其中一人的肚子里。那人惨叫一声,血流如注。
  神兽张开大嘴,奇异地形成一股五彩漩涡,将那人吸进了肚子。
  她看得眼珠差点凸出来。

  随后,獬豸慢悠悠地走到殿外,踩回那朵云,飘然而去,天空中的五彩云不久便完全散去,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梅玉这时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四肢可以动了。
  一干大臣面无人色。黄阁老牙齿打战:"獬豸乃、乃、乃上古神兽,杀奸邪,吃佞臣,刚才……刚才,它,它吃掉的是谁?"
  宋提刑看上去算是最冷静的,"刚才吃掉的是……丞相……"
  皇帝跌坐回龙椅,一头冷汗。

  如果可以,大家都想把刚才那一幕当作是场梦。可是,丞相确确实实不见了,一滩血流在太和殿光亮的地板上,提醒着所有人,这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刚才为宋提刑说过的大将大呼:"官家,獬豸乃祥瑞之物。它的出现,正是我朝英明啊!"

  梅玉也糊涂了,兰卿夫人的帮助,竟是召唤来獬豸吗?还是獬豸自己要来报恩。她和赵鸿飞曾经救过它的孩子。

  她想起之前在密林中,那么巧合地救了小獬豸,然后昏迷过去时,曾经梦到过兰卿。这一切,难道是天意,为今日做的铺垫吗?

  结果至此,已无需讨论。
  赵文素一家三人无罪释放,赵礼正官复原职。汉王章归还与赵家。跟丞相勾结的几个人,都相应获得了罪名。
  而宋提刑,加官进爵,升大理寺卿,赐二品顶戴。

  神兽獬豸从天而降的故事,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
  经过人口相传后,染上了传奇色彩。更神奇的是,当天晚上,雨水开始淅淅沥沥,进而淋淋漓漓,持续了半年之久的旱情终于得到了缓解。
  百姓们都说,神物出现,奇冤得雪,天降甘霖,诚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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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梅玉和棠宁,在宋提刑的陪同下,来到京畿大牢。
  天空依旧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江南的雨很温柔,迷蒙如一层薄薄的雾。

  等了片刻,张龙在牢头那里办完手续,赵文素被牵引出牢房。
  梅玉和棠宁两个一阵激荡。

  梅玉眼里只剩下赵文素一个人。
  他,他,自己的夫君。一身脏污,佝偻着躯体。
  她泪眼摩挲,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不敢跑得太快,怕那是一个幻影,动作过大便会惊醒好梦。
  来到他的跟前,看着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她想拥抱,却迟疑了。

  "简白……"
  "梅玉……"

  赵文素一展臂,毫不迟疑地将她搂在怀里。
  她感觉到彼此都在发抖。不知道是痛得发抖,还是高兴的发抖,只知道这一刻永不愿分离。
  拥抱的踏实感让她蓦然发觉,这些天来,她心脏一直没有回过原处。
  雨丝细细打在身上,像一首绵长的情诗,诉说着缠缠绵绵的情意。

  终究她大着肚子,抱得太紧,时间一长就麻了。赵文素觉察到她的不适,松开手。
  宋提刑咳嗽了一声:"赵大人,先回下处吧,你身上的伤还需要处理。"
  梅玉这才猛然醒过来,用力点头,"就是就是。快回去。皇上特别恩赐,让御医给你治伤,已经候在那里了。"

  回客栈的一路上,她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赵文素闭目躺在软垫上面,一动不动。
  看到他累累的伤痕,梅玉心如刀割,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担忧着,赵文素经历一场大难,受尽折磨,刚刚逃出生天,一定是身心俱疲到极点。不知道要休息多久才能完全恢复。
  还有,到底能不能完全恢复……

  回到下榻处,御医仔细察看过赵文素全身的伤口,给他清理上药。
  梅玉依照吩咐熬了许多汤药,用汤药给他擦伤口。伤口久裂不愈,沾满泥污,处理起来十分困难。雪白的毛巾被染得黑漆漆的。

  赵文素伏趴在床上,手指紧紧攥着床单,一声不吭,忍受着滚烫的毛巾在全身的伤口热敷。
  在牢狱中,一直用意志抵抗疼痛,此时却剧烈得让人不能忍受。
  梅玉看着他绷得紧紧的皮肤,知晓他此刻定痛得厉害,不由心疼地放缓了力道。

  清理到下半身的时候,赵文素浑身一抖,捉住她的手,吃力地说:"找个……店小二来帮忙吧。"
  梅玉脸微红,看了一眼大夫。
  年老的御医摸摸胡子,摇头晃脑道:"待会儿老夫要给赵老爷接腿骨,找个男人来帮忙比较方便。"

  梅玉:"我……"
  赵文素摇头打断她,手指骨因疼痛捏得咯咯响,呼吸变得急促:"出去吧……我现在太狼狈……"
  梅玉顿了顿。她真的不介意,不管怎么样邋遢落魄,赵文素在自己心目中永远是最高大、最完美的形象。
  可是这些年来,她已经逐渐学会妥协。男人都是要面子,要自尊的。
  于是她温柔地说了声,"好的。"

  出到门外,棠宁候在那里:"怎么样了?"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梅玉说:"我也不大清楚,当着老爷的面,我不方便问御医。"
  棠宁点点头,"我大哥刚才来了,在花厅里。"

  梅玉惊讶地望着她。
  棠宁牵起她的手,"他说有话交待,你同我一起去吧。"
  她不明白棠宁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大哥来了为什么要叫自己去。不过,去见一见也没什么坏事。
  现在赵文素已经无罪释放,沉冤得雪。她娘家应该不会再将棠宁关起来了吧。

  她们进入花厅。梅玉看见一个官威甚重的中年人坐在那里,隐约认得在太和殿中,他似乎为宋提刑说过话,当下心存好感。
  她怀孕不宜下跪,便行了礼:"贱妾参见薛大人。"
  棠宁态度却是淡淡的。

  薛明皓叹着气,"妹子,你还在生爹娘的气吗?"
  棠宁低着头,"不敢。"
  "你别这样。爹娘是担心你。"薛明皓见她还是那样,有点尴尬,长叹息后,遂拿出两份公文,"我刚才去给宋大人拜谢。他让我顺道送这两份公文来。你们回到昌州后,拿着公文去天牢那里,自会放了赵礼正和赵鸿飞出来。"

  梅玉窥到棠宁一动不动,面沉似水,只好自己上前恭恭敬敬接了过来,"劳烦薛大人了。"
  薛明皓望了她一眼,客气地说:"听闻周姨娘为了赵大人,历尽艰辛。"
  "不敢当。"梅玉不好意思极了。

  薛明皓看棠宁是不想理会自己了,就将要交待的东西全部与了梅玉,"周姨娘,赵家百废待兴,需得银两周转。这里是二百两的银票,你且拿着。我还叫下人备了丝绢二十匹,灵芝二十朵,老山参十枝,东海大珍珠三十颗,其他用度等,都在客栈外头。还有几个粗使丫头,马车,都留着护送你们一行回昌州。"

  梅玉接那银票吧,显得太厚脸皮不懂礼貌了些。不接吧,看着又象是娘家给棠宁的东西,自己没有权利代为拒绝。
  棠宁杵在那里就是不说话。
  梅玉思想斗争了一番,接了过来,"谢薛大人。贱妾等大奶奶身子舒畅了点,就转交给她。"

  薛明皓赞赏地点点头。他走到棠宁面前,"妹妹……"
  "大哥,你别说了,我都明白。"棠宁抢在他前头说,"现在事情太繁太杂。等安定下来,我再给爹娘赔不是。"
  薛明皓见妹妹明摆着不想听自己罗嗦,噎在那里。
  这个妹妹,是父母老年偶得,比他小了十五岁,自小被视作掌上明珠,当哥哥的也是疼爱得不得了。难得的是她虽是千金小姐,却从来性情温和,不骄不躁。今日这般冷冰冰,显然恼得不轻。

  现在薛明皓想端起大哥的架子,发现在外面常年严肃的脸,在棠宁面前怎么也板不起来。他只好作罢,"行,我知道你心里拗着。养儿方知父母恩,等荷舒长大,你大概就能体谅爹娘了。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对了,爹娘说,荷舒好得很,最近又胖了不少。"
  他又叮嘱了两句有的没的,就匆匆回公门处理事务了。

  梅玉惦念着赵文素,送走了他,立即就返身回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本想在出狱的那一刻,如白娘子和许仙在断桥上那样,来个执手相看泪眼,然后戛然而止的。
可是想到有很多细枝末节都没有交代。。。。于是竟然又罗嗦起来。。。啊啊啊


辞京都赵王伤离别

  梅玉惦念着赵文素,送走了他,立即就返身回房间。
  走到门口时,忽然里面传来一声惨厉的叫唤,仿佛在受酷刑一般。

  梅玉一惊,顾不上敲门,一下子就撞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目瞪口呆。
  御医蹲在地上,在给赵文素处理腿骨,店小二站在床边扶着伤者。重点是,御医为了方便处理双腿上各种火烙伤口以及接骨,将赵文素下面剥光了……
  屋里三个男人听见门响,全都望向这边。赵文素虽然满身是伤,动作却尤为迅捷地拉过被子遮掩住下身。

  梅玉何时经历过这种情况,愣是僵立了半晌,直到发现自己呼吸憋得难受,血全往头上涌,她才绷着脸,转身,踏出一步,砰地关上门。
  这才重新大口大口地呼吸。

  在后面跟上来的棠宁看了看她的脸色,关切道:"怎么了?"
  梅玉用手背探了探脸颊,烫得异常。她羞涩地支支吾吾:"没什么,没什么。"

  棠宁有些奇怪,没有追问下去。
  "公公的伤处理好了吗?我们进去帮忙吧。"
  梅玉连忙展开手,挡在门前,慌里慌张地说:"现在……不,不能进去……嗯,是御医吩咐的。"
  棠宁好笑地看着她:"姨娘,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梅玉羞红了脸,垂低头:"那个,御医正在给老爷处理……大腿。"
  棠宁恍悟地点头,似笑非笑望了她一眼,忽然提起另一个话头,"对了,梅玉,太和医馆就在附近,你要不要去看一下?昨天他告诉我,他打算明天就起程回去。"

  这话触动了梅玉的心事,她犹犹豫豫地看了一下房门。
  棠宁又道:"老爷的伤处理完,肯定还要一点时间。我在这里看着,叫两个丫环陪你去。"
  梅玉何尝不知道。只是,刚刚和赵文素重逢,她实在半步都不想离开。
  左右为难了一阵,她下定决心,"我去一趟吧。"

  太和医馆就在街尾处。梅玉肚子有些大了,慢慢走着。
  王重之在太和医馆的门前在指挥庄农往马车上搬东西,肩膀上还扎着白布绷带,脸色看上去倒不错。
  街上人来人往,芸芸众生。忽然四目相对,望见了彼此。
  王重之迎了上来,"赵夫人,你,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要走了。我想跟你道别。你肩膀的伤……还好吗?"

  王重之摸了摸肩头,腼腆一笑,"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口上道谢太轻,会亵渎这份人情。王重之的情,她清楚,但注定要漠视。
  跟来的丫环提醒:"姨娘,大奶奶让送的东西……"

  梅玉忙转身,将丫环手中的锦盒接过来,呈递到王重之面前:"王大哥,大恩不言谢。我们赵家无以为报,希望你能收下一点心意。"
  她手中奢华精美的锦盒,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肯定是贵重物品。王重之没有接,望着她温柔地笑,"不必。御医的医术很好,我没什么大碍,赵夫人真的不用挂心。"

  "可是,我听大奶奶说,你的右手以后……"她及时吞下"残废"这两个字,却还是禁不住黯然,"你救我一命,此恩难保。"

  "我真的没事。倒是赵夫人,你……痩了许多,定是在牢狱中吃了很多苦头。"他怔怔看着梅玉,竟在街头说出这番话。梅玉大窘。
  她想了想,给出一个清爽的笑脸,用最轻快的语气说:"我在牢里待了两个月,脸色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还好,我受点罪有了回报。老爷放出来了,雨过天晴。今上也命将家产悉数归还。王大哥,你就收了吧,就当让我心安一点。要不,就当给孩子的礼物,你夫人快要生了吧?"

  王重之也笑了,不再推托,命下人把盒子收了,"是的,所以我得赶回去陪她。"
  其实,有些恩情,不需要回报。人的一生,不可能做到无牵无挂。接受别人恩情,馈赠另外人恩情,来来去去,在地府的生死簿上,此消彼长。
  而内心的牵挂,在以后几十年中,将默默铭记。

  最后,两人各自说过"珍重",就此别过。

  ―――――――――――――――――――――――――

  已经八月了,加上断断续续的雨水,夜晚很凉爽。
  梅玉打来一盆热水,给躺在床上的赵文素洗头发,刮胡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然后她也爬上床,听着滴滴答答的雨点打在屋檐上,想到明日就要启程回昌州,回家,她就激动得睡不着。
  赵文素躺在她身旁,深知她的心理。因为,他也有相同的感受。

  梅玉轻轻抚摸着他一身的绷带。赵文素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
  她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温情脉脉。忽然想起他指甲上都是伤,恐怕那么用力会疼,连忙抽出自己的手。
  继续怜惜地抚摸他的伤口,想象他受了那么多的苦,心疼不已。

  赵文素再次摁住她的手,痛苦地说:"别。"
  梅玉担心:"啊,我弄疼你了?"
  "……不是。"赵文素无力地说,"我现在一动就疼,你还来勾引我。我难受。"拜托,他在牢狱里几个月,身心摧残,但还是一个男人,况且大半年没有……
  梅玉轻轻笑起来,便收回手,乖乖躺在他身旁,"那我陪你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简白,你知道吗,在去太和殿前一晚上,我梦到一个人?"
  "嗯?"
  "你肯定想不到是谁。是……是兰卿夫人。她对我说,她会保佑你的。"
  "……"
  "那个神兽,是她召唤来的。她很爱你,居然一点都不妒嫉我。单单这一点,她就比我强了百倍。"
  赵文素依然沉默。
  "我想通了。简白,什么时候,我们一去上坟吧。她自己一个人,肯定很寂寞。"
  "……好。"赵文素掉下眼泪。

  梅玉用袖子给他擦眼泪,笑着问:"昌州太守要换了,你还继续……做编修官吗?"
  "不了,我打算回去之后,报致仕(注1)。以后就在家休养,钓钓鱼,养养花什么的。老了,经不起折腾。"
  "你一点也不老。不过你致仕,我很高兴。对了,简白,我还有一件事。"她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赵文素问:"什么事?"
  她把脸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大夫给我诊脉,说我肚子里……可能是双胞胎。"
  "真的?"
  "嗯,你来摸摸。"她抓起赵文素的手,放在肚皮上。
  赵文素轻触了一下,又缩回去。她吃吃笑起来。
  她本来想问问他在狱中,到底吃过多少苦。后来一想,自己也不愿提自己在牢房时的折磨。大家都不想让彼此难过担心,于是就算了。

  女子温热芬芳的躯体贴在旁边,甘甜柔美的嗓音在耳边缭绕着。赵文素不安稳地动了动身体。
  偏偏她还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蜻蜓点水,一触即离的那种。
  赵文素无力地吐了口气,感觉身体某个地位不受控制地发生变化。
  梅玉看到了,笑着说:"我身体不便,只好用手帮你了。"

  柔软的手贴到他下身,温柔地帮他发泄出来。
  她看着他满足,自己也很快乐。
  夜色渐深,雨丝迷蒙,一切都很美丽。

  后来,他们回到了昌州。赵礼正和赵鸿飞也回了家。
  一家人,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大家得知婉蓉的死讯,陷入一片沉默。棠宁将长生抱给赵鸿飞。

  赵鸿飞看着自己的孩子,泪如雨下。
  赵文素说要给他重新娶一房,被他拒绝了。
  他说自己不懂管孩子,把长生托付给棠宁教养。赵文素默认了这个主意。

  过了些时候。
  梅玉怀孕九个月,就要临盆。她每天在花园里散步,活动身子。一天,她在桃花树下遇到了赵鸿飞。桃瓣纷飞,看不清楚他眼中的情绪。
  赵鸿飞一身劲装,背负弓箭,依稀是初见时的装扮,人却成熟了许多。他告诉梅玉,"我要跟朋友去狩猎,好好游玩一下。"

  梅玉觉得很好,"不错!你去玩一圈回来,估计就能看见两个妹妹,或者弟弟了。"
  赵鸿飞笑了一下,望着她认真地说:"梅玉,可以拥抱一下吗?"
  梅玉愣在当场。
  他也没有等她回应,径自上前,轻轻搂住她肩膀,小心翼翼不压到她过大的肚子。
  梅玉还没反应,下颌就被抬起,唇被一片温暖覆盖住。
  相比拥抱,这个吻很用力,青年的气息强有力地灌进口里。赵鸿飞狠狠吮吸过后,干脆利落地放开她,走得很潇洒。

  "我走啦!祝你幸福。"他留下这么一句。
  秋天结束后,他也没有回赵府。他写信回来,说自己跟朋友看中了商机,在外面做生意,暂时不会回昌州了。
  梅玉读完信,想起赵鸿飞出现的时刻,总是有纷飞的桃花。
  少年的感情能结束在这么美丽的背景中,已是上天的厚待,不是吗?

  注1:致仕,退休的意思,唐代的行政制度。我找不到宋代怎么样,就拿唐代的来凑数了。

作者有话要说:想来想去,还是下不了决心,该给棠宁什么样的结局。好烦恼!!!


结局

  十年后。

  梅玉和棠宁两人在一处处理家事。
  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外面冲进来,一前一后扎进梅玉怀里,其中一个大声说:"娘,光中又被学堂夫子骂了!"
  梅玉摸摸她的脑袋,正要说什么,旁边的棠宁笑开了:"樱月,他为什么被骂了?"
  另一个叫道:"因为他没背出书来!"

  正吵嚷着,一个小男孩跑进来,蹦进棠宁怀里:"娘,她们乱告状!夫子不过说我两句罢了,哪有骂!"
  "那你是不是没背出书来?"棠宁端过一杯茶给他。赵光中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完了。
  "我就最后一段有两句没背熟!"
  "赵光中,你是整个段都没背!"赵菊慧大声戳穿他。

  梅玉说:"陈妈给你们做了桂花糕,在百花院里,你们不去尝一尝?长生哥哥已经去吃了哟。"
  她这话一出,三个孩子顿时不吵了,一股脑儿往外冲。梅玉在他们身后提高声音:"慢点儿,别摔着了!"
  结果他们跑得更快了,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梅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棠宁望着她,"就是,你要多笑笑才好。"
  梅玉笑完了,喝一口茶:"还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不肯去平州么?光中都是十岁了,那么久了,你也该放下了。"
  棠宁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再等等吧。"

  这话头要回到十年前生孩子的那天。梅玉和罗薇姝是同一天生产的。
  那天早上吃过早饭,梅玉首先开始阵痛。家里早有准备,请了产婆来,热水白练拿好,人送进产房。可能是梅玉个子比较高,骨架大,疼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很痛快地产下两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娃来,没受多少苦。

  产婆这边才刚刚洗好婴儿,就看到棠宁那个院子的小蕙慌慌张张跑过来:"产婆产婆!快来,我们院罗姨娘也要生了!"
  产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风风火火地拉走了。

  同梅玉利利索索就生下来不同,罗薇姝养胎时好逸恶劳,贪吃了太多补品,比孕前胖了不止一点半点,肚子里的孩子太大了,脑袋在产门处堵住,造成大出血。折腾到了晚上,生出个大胖婴儿,是个带把的,喜得全家合不拢嘴。
  罗薇姝却是伤了元气,熬过两月就不行了。生下的儿子取名叫作"光中",给棠宁抚养。

  办完丧事,经历了家难的赵礼正越发体会到贤妻的可贵,要带棠宁去任上。棠宁以要伺候公公为由,竟然拒绝了。赵礼正知道自己伤了她的心,不敢强迫,自己孤身回了平州,十年来并未再纳妾,以明心志。
  梅玉劝解过她,"既然大少爷幡然回心,大奶奶你何不放下心结,好好开始过呢?"
  每次棠宁都说:"再等等吧。"

  如今一等,孩子都十岁了。她早修炼得不动如山,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要去丈夫身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梅玉说:"我要回去了,怕老爷有个什么事。"
  棠宁握住她的手,"你别太担心。大夫说这病得慢慢养着。"
  梅玉勉强一笑。

  自狱中出来后,赵文素的身体其实调养得挺好的。就是右腿拖得太久,无论用什么药,走路都有点跛。这么多年好端端的,他和梅玉就没上心。
  不料今年头他忽然发起高烧,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腿伤引起的溃烂,邪风入肺。病拖了大半年,请遍了有名的大夫,都没有起色,梅玉这才着了慌。

  赵文素半靠在床头,脸朝着窗外,看着绿竹影影幢幢,不知在想什么,眼睛亮亮的。因为久病在榻的缘故,他现在很瘦。但霜白的两鬓和几道周围,丝毫不损他的英挺。
  梅玉吓了一跳。赵文素这个月腿都疼得下不了床,今日竟自己爬起来了。

  她端着药走近床边。他忽然捉住梅玉的手,"刚才,我梦到兰卿了。"
  梅玉怔了一怔。
  赵文素着魔了一样,继续说:"兰卿是怪我那么久没有去找她。她召唤我去呢。看来我这病拖不了多少时日了。"
  梅玉心里一阵发寒,勉强镇定下来,装作若无其事,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简白,你饿不饿?我给你熬了鱼片粥。"

  赵文素摇摇头,一阵猛烈的咳嗽,重新倒回床上,叹着气:"我和兰卿做十七年夫妻,然后又和你过了十多年。是时候去黄泉陪她了。"
  梅玉冷静不了了,"你必须给我好起来。否则你去了,我跟着你去。"
  "你说什么浑话呢?你还年轻,日子长——"

  梅玉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我说的是不是浑话,你心里难道不明白?"
  赵文素无语地望着她。梅玉赌气地爬上床,赖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你不许乱说话吓人!人家听了心里难受!"
  他哭笑不得。梅玉都三十岁了,偶尔在自己面前还是个小女孩似的。
  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他感慨万千。

  这么多年相濡以沫,他也知道梅玉对自己的心。
  什么时候,你从对我生疏警惕,变成了倾心相待?
  是一夜未眠守护你吃药的时刻?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你独自在灯下坚持等门?还是醉酒时怜惜的一吻过后?
  原来,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了。

  赵文素又望了一眼窗外繁盛的百花,艰难地说出口:"这几年,鸿飞在外面,做生意赚大钱,却孤零零的,不肯再娶。"
  "是啊。"梅玉不知道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这上面来。但能让赵文素不再说什么死啊死的话,她就赶紧接口了。
  "将来,谨言和鸿飞肯定要分家,你没有儿子。可该怎么办呢?"
  梅玉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到时候,你就去陪陪鸿飞吧。"赵文素用尽了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

  犹如一个响雷炸开,梅玉愣住了。她不知道赵文素什么时候洞悉赵鸿飞感情的。慌乱过后,升起一阵恼怒。
  "你,你什么意思?"她睁大眼睛,愠怒。
  赵文素又是一阵憋得脸通红的咳嗽。梅玉见他这么辛苦,一时心软,忙扶住他拍背。忙乱过后,赵文素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疲惫不堪地睡去。
  两人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梅玉终日陷入惶恐不安中。

  赵文素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终究回天无力,于冬至那日去了。
  赵礼正、赵鸿飞、棠宁、梅玉,长生、光中、樱月、菊慧都给他戴孝。
  梅玉哭晕了几次。她望着静静躺在灵柩上的人,总是不能够相信,他竟这么去了,留下自己和两个女儿。

  出殡之后,公务缠身的赵礼正需立即返回平州,动身之前他再一次问棠宁要不要跟去。
  梅玉说:"大奶奶,你去吧。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痛苦。"
  已经不再年轻的棠宁微微一笑,点点头。

  三年过后,梅玉终于摘下身上的孝服。
  赵鸿飞回来接她。

  走之前,梅玉站在老宅门前,注目良久。
  这个家,承载了赵家曾经的悲欢离合。想不到赵文素一死,就散得这么彻底。如果她有儿子,可以继续住下去的,可惜……
  "娘亲,走吧,二哥哥等好久了。"樱月扯了扯她的袖子。

  梅玉回头一笑,"好,出发了。"
  赵鸿飞站在马车旁,笑得依稀如初见时那般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结局了。哦耶!!!!!!!!


番外之赵樱月


  我叫赵樱月,已满十五岁,明天就要出嫁了。
  夫家家世显赫,是鼎鼎大名的前大理寺卿宋提刑的孙子,前年的探花郎、江苏盐课宋延戈。
  听说……是个很有文采的才子。
  我大哥赵礼正是一州之首,二哥鸿飞则富甲一方,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的亲事。

  对着镜子,我卸了妆。望着酷似母亲的容颜,我有些恍惚。
  娘亲抱着枕头走进来,她今晚要跟我一起睡。这是习俗,新娘出嫁前一晚上,都要有经验的女人陪睡,细细讲解闺房之事。

  我们上了床。
  娘亲还像我小时候一样,用力亲了亲我脸颊,"我的女儿长大了,要嫁人了,再过半年,菊慧也要成婚。"
  她的怀抱很温暖,我撒娇地望她怀里蹭。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小时候,我们赵家可热闹了。我和同胞妹妹菊慧,跟我们差不多大的侄子长生和光中,还有比我们大了好几岁的侄女荷舒。
  辈分可够乱的,我们小,总是记不住,干脆就互相叫名字,在一起玩耍,读书,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百花苑里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是我们的天堂,我们在那里捉迷藏、过家家、野餐……吵架,和好……

  父亲赵文素给我们安了一个秋千,每天都被我们霸占住了。
  他有时候无奈地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我本来是要装给你娘的,却被你们这群小鬼头看上了。"
  我朝他嘿嘿一笑。

  傍晚我们吃晚饭。这点空余时间,就把秋千让给父亲和娘。
  我们从屋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父亲站在秋千后,一下一下,帮我娘推秋千。我娘跟个孩子似的,高兴得不得了。
  妹妹噘着嘴:"哼!爹爹就是偏心,叫他推我,他老说没空。你看看,现在就有空跟娘亲一起玩!"
  我点头同意!
  转头看去,夕阳给他们两个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两个人影偎依在一起,很温馨幸福的样子。我骄傲地说:"我以后要嫁给爹那样的人,学识渊博,学问高,脾气又好!我爹最好了!"

  长生不服气:"切!我以后要像我爹一样,做生意,赚大钱!"
  光中叫得最大声:"我爹才是最厉害的,我以后也会当大官!"
  我们争得面红耳赤,一定要争出谁的父亲才使最厉害的。

  "啊——"外面传来惊呼,打断了我们的争吵。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娘跳下秋千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父亲紧张得不得了,半抱着她,连声询问。
  娘在他耳边说句什么,嫣然一笑。
  我就看到父亲呆呆望着娘,愣得差点松开了手。他耳朵红到了根。
  父亲走路也是有点拐的。他们搀扶着彼此,一路慢慢回了房间,想来是去搽药了。

  荷舒竟然也脸红了,她长我们几岁,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快来吃饭吧,别看了!等会儿爷爷出来看到我们还没有吃完,又该挨骂了!"

  父亲常常打趣:"梅玉啊,你就像我多养了一个女儿,不,养你可比养女儿费心思多了。"
  我娘就推他的肩膀,要他别在儿女面前瞎说。
  我娘是父亲的小妾,不过在府里,我和妹妹的地位一点儿也不比长生他们底。下人对我娘也是恭恭敬敬的。
  所以后来,给我和妹妹物色夫婿时,媒婆们可是当作正室的女儿去游说的。

  父亲死了之后,娘亲她哀痛之切,令我难忘。
  她曾经想跟着去,我和菊慧哭着扯她也不改变主意。后来,大哥冷冷说了一句:"姨娘,你不在了,樱月和菊慧两个没人养,我就托人找找人家,早点嫁了算了。你也好解脱。"
  我知道大哥只是想她清醒过来。
  娘亲倒真被吓着了,再也不敢提寻死之事。她迅速恢复精神,好好教养我和妹妹,静心给父亲戴孝。

  "你过门之后,不能再这么娇气……"娘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想着明天的婚礼,我自己也兴奋得睡不着。
  当谈到……呃,服侍男人的问题上时,一贯爽快的我也不可避免地脸红了,沉默着听她说,不好意思插话。

  不过我心痒痒的,我还是忍不住悄悄问了句:"娘,以前你和爹,也有用到刚才说的锦鲤吸水吗?"
  娘似乎被噎住了。我趁着朦胧的夜色偷瞥她,心里又得意又害羞又好奇。

  "嗯,有的。"她憋了半天才说。
  "那我爹……嗯……"我羞了好半天,"嘿嘿,有你说的那样舒服吗?"
  "这个,等你新婚的时候用用,看看你夫君的反应就知道了。"娘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偷笑了好久,忽然又黯然下来。娘已经守寡五年了,我刚才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第二天很早起床,梳妆打扮,等着坐花轿。
  给我送嫁的是二哥鸿飞。
  父亲殁了后,他就把我们娘仨和长生接到姑苏,跟他一起住。都说长兄如父,但是大哥他当官,很忙很忙,而我们又跟二哥住一起,所以对我来说,是二兄如父。他对我很好很好,我的嫁妆,他置办的相当丰厚。

  他走进来,仔仔细细端详我:"小妹,你今天可真漂亮!"
  我笑开了花:"二哥你的嘴什么时候都这么甜。"
  "哎哟,我是真的觉得你今天特别漂亮啊。特别担心待会儿洞房时,妹夫见到如此美人,会不会流鼻血。"
  "二哥!"我跺脚,羞红了脸。

  他又对我娘说:"姨娘,我一定会安全将小妹送到妹夫手中的,你就放心吧!"
  我娘点点头。

  二哥的生意很大,相当忙碌,但是他每天都抽空陪我娘说话,哪怕是坐着沉默。有时候他回来得晚,娘亲已经睡下了,还是会敲敲窗,听到我娘睡梦中含糊的回答,他才返回自己的房间歇息。

  有他这么孝顺地照顾我娘,我嫁到远处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盖上盖头,坐上花轿。我开心地嫁了。
  希望我和夫婿,也能像父亲和娘那样,相亲相爱一辈子。

番外之周惠父

  父亲给我起名叫做惠父,意思是要孝顺父母。父亲读过几年书,在村子里做私塾先生。
  村子里的泥孩子从小一起玩到大。住村头的周老六的女儿同我青梅竹马。
  她叫做玉梅。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懵懂无知的我们彼此许下一生的承诺。我爱她淳朴无华的纯真,娇艳如花的容颜。她爱我文质彬彬,温柔体贴。

  哪料世事无常,我男生女相,被县老爷的公子看上,开始了痛苦的噩梦。
  那个禽兽为了得到我,先是软硬兼施,见我不为所动,就把主意打到我父母的头上。我是家里的独苗,父亲为了我,跟那个禽兽拼命,结果被打死了。
  出了人命,惊动了远近。但县太爷自然是包庇儿子,硬是说成我爹闹事,意外死亡。
  惠父,惠父,我害死了爹娘,有何脸面再叫这个名字。

  玉梅怕我想不开,日夜陪伴我,开解我。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逃出村子。
  就在这时,那禽兽竟然带了一群人,将我们两个虏走。
  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将我们关在一个屋子里,轮流奸污我们。
  我忍无可忍,虽是一介书生,却被激发了兽性,抡起凳子猛砸到他脑袋上,不知道砸了几百下。他死了,脑浆迸洒了一地。

  县太爷怒发冲冠,将我们关进大牢,极尽各种酷刑,不到三天,就将我们定了死罪。
  也是他过快的定罪,卷宗没有编好,引起了恰好公干路过的宋提刑的注意。
  经过明查暗访,宋提刑发现真相。
  玉梅先被释放了,过了一个月,我也被放了出来,县太爷被罢官。

  我去找玉梅。他父母却说她已经死了,将我打了出来。我不信,到处问人,村里往日跟我好的朋友悄悄告诉我,玉梅被卖掉了。

  我流落到昌州县城,沿途乞讨,四处打听,两年都没有她的消息。我渴望重逢的时刻。
  之后我被唐老先生救了,他看我学识不低,收了做徒弟,并举荐到昌州太守府做官。

  我在官场里很快上手,如鱼得水。我刻意奉承,曲意相就,爬得很快。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再被人任意欺辱。
  就连陈太守叫我着手准备陷害赵文素的事,我也没有一点犹豫,谁叫太守是我的靠山呢。而太守在京中的靠山,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却不料,在赵文素家里看到了失散已久的玉梅。
  她竟然嫁作了他人妇。我回到家,喝了一夜的酒,吐了一身,浑然不觉。我惨笑,哈哈,我拒绝恩师的孙女,拒绝太守的女儿,却换来她对丈夫情深不移的话。

  后来事迹败露,我锒铛入狱,三年后重见天日。
  我搬到姑苏,隐姓埋名,重操父亲的职业,做私塾先生。打算平淡过完一生。

  一年的春天,江南的小雨淋淋漓漓,我在街上慢慢走着。小贩吆喝:"老先生,要不要糖炒栗子,新鲜出炉的!"
  老先生?是啊,我已经老了,白发苍苍。原来一晃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但记忆里,她的容颜依然是娇美如花。

  路上遇到另一个老头,我和他互瞅了半日,方想起对方。
  那不是赵家的二爷么?
  我按捺住激动,"她……现在怎么样了?"
  赵鸿飞却告诉我,她死了。

  他领我到坟墓上看,又带我到家里翻看她的遗物。
  我们都是可怜人,守候一生却两手空空的可怜人。

  她的房间被赵鸿飞保留得很好,据他说,一切跟她生前一模一样。
  我拿起桌上一本书,翻开看,却掉出一张纸条。
  赵鸿飞低声说:"那是我父亲写给她的,她拿来做书签。"

  纸条上面写着:"我一直庆幸,那个时候同意了纳妾。更庆幸的是,选中了你。你给了我一辈子,我希望这些年过去,你不会觉得后悔或是白费,因为我已经再给不起任何东西。中秋快乐。谢谢。我爱你。"(注1)

  读完这短短的一段话,我泪流满面。

  注1:这段话来自《浮光》,作者渥丹,稍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