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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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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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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未央》作者:林雪原(年下攻/君臣/哥哥叫刘彻?03.10正文完结)
文案:
CP:兄弟(师生,君臣)。【攻,HE】
一部暴君的成长史。
穿越成大汉皇子刘越,抢走了不该抢的东西。
待他恢复记忆,历史的洪流早已让他身不由己。
何必后悔。
就算一开始就错了,也绝不回头。
――那场风花雪月的初遇,美好的仿佛是一场幻觉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越 ┃ 配角:刘彻(刘彘zhi四声)刘荣魏蒙韩说卫青霍去病阿娇刘舜 ┃ 其它:兄弟师生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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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宫宴 ...
第一章
"呀,下雪了。"宫女们曳着长长的裙摆,从席上站起来,聚在门边观看。
宫内火炉燃的正旺,罗幕纷飞。透过竹帘,未央宫内坐落的起起伏伏的宫殿,仿佛正翘起飞檐斗拱,承接从灰色的天空坠落的细密白絮。
我从火炉边来到走廊,温暖立即被寒冷的风一扫而空,冬日的气息渗入肌肤。
一片雪花从挂在廊檐下的竹席缝隙里打着旋飘进来,缓缓落在掌心,化为水痕。
近在咫尺的冬日,没有丝毫真实感。
我拨开两张竹帘,踮起脚从栏杆上摸索着拢起浮雪,捏做一团,冰的彻骨。
宫女春兰道:"十一皇子殿下,快进去,天这么冷,别冻着了。"
"让殿下玩一会吧,殿下这么小,怕还没见过几次雪呢。来,把这个披上。"另一个宫女秋兰浅笑着从火炉旁取下裘衣。
同样的景色,我总觉得早已看过许多回了。这种说法听起来很荒谬,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我隐约觉得,我不应该是我。不应该是大汉的十一皇子刘越。可如果我不是刘越,我是谁?
我使劲摇摇头,将烦恼随着手里的雪团掷出去。
被掷中的春兰啊的吓了一跳,雪粉蒙了她一头一脸。
她忙从门柱边退回到室内,委屈的拍打碎雪,想生气又不敢生气。我得意的拍手哈哈大笑起来,刚才的想法像碎雪一样融化消失,再无半点痕迹。
秋兰将火炉烘热的貂裘为我披上。我暖和了不少,继续捏雪团,笑嘻嘻的一个一个往春兰脸上丢。
猗(音:依)兰殿里漆柜贴着墙,几案还没人的膝盖高,春兰浑身滴着水,躲无可躲,带着哭腔说:"秋兰姐,求你了,你快让殿下别玩了。"
秋兰说:"殿下想跟你玩,我可没办法。"
最后一击直中春兰的鼻子。我开心的蹲在她身边,看她掩着脸啜泣。
"朕的小十一又在做什么坏事啊。"走廊上传来几个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糟糕。
我捂着嘴,转过头,景帝刘启带着外面的寒气跨进门来,身后陆续跟着皇子刘荣和两名宦者。
"阿父!荣哥哥!"我往深衣上擦了擦雪水,惊喜的跑过去,隔着朝服抱住景帝的膝盖撒娇。见景帝低下头来笑眯眯的看着我,知道他没有生气,便伸出双手,说:"阿父,抱。"
景帝示意宦者把带着雪的大氅解下来,弯腰把我抱起,掂了掂重量,让我坐他的左臂,托着往里走,说:"看来王夫人把小十一养的很好啊,几天不见,又重了。"
我抓着景帝的衣襟悄悄的说,"是啊阿父,阿母说越儿很快就会长大,然后可以骑这么高的马去打猎了,"我比划着景帝胸口的位置,想了想又改到脖子,"这么高。"
"越儿,你跟皇兄说,很快是多久。"刘荣扑哧一笑,在昏暗的猗兰殿内恍若明珠生辉。
置席端茶扫雪的几个宫女听见刘荣说话,都悄悄抬起头看他。
刘荣是掖庭里最受宠的栗姬之子。继承了栗姬秀丽的五官,还未满十岁,但仪态端正,美貌温柔,像个小小的君子。
"很快是……"我有些苦恼,扳着手指犹犹豫豫的说,"……是三天吧,最多一旬。反正,反正我肯定比阿彘长的快!"
"那过三天等你长大了,皇兄一定带你去上林苑。"刘荣抿嘴忍笑,景帝揉了揉我的脑袋。
秋兰匆匆行到内室,对帘子里面说:"两位夫人,陛下来了。"
先出来的却是刘彘(音:至),他小脸圆圆的,碎发覆额,头顶扎两只总角,羔裘外裹着件皂色厚袍。本来揉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待看见景帝和刘荣,立即精神了。
"阿父!"刘彘嘟起嘴,软软糯糯的说:"阿父,彘儿也要抱!"
"好,好,两个都抱。"景帝右手揽起刘彘,面容严肃,眼中却一片温柔。
"阿彘你这个懒猪,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起来。"我生气的说。
"人家起不来嘛。"刘彘可怜巴巴的。
帘幕揭开,王夫人姐妹分别披上粉白和深红的大袖,小步行至天子身前,优美的躬身行礼。
"阿母。"我对小王夫人摇手。
小王夫人说:"两个小皮猴,还不快下来。你们阿父刚下朝你们就来折腾他。"
景帝让两个宫女将我和刘彘分别抱着,笑道:"朕今日过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晚上老太太在长信殿设宴与刘姓藩王们团聚。朕这次打算亲自把梁王迎回来,给老太太一个惊喜。你们下午早点去,先陪老太太说话解闷。"
两位王夫人笑着应了,又说,"有皇上的姐姐在,老太太哪儿还需要我们哄呢。"
我和刘彘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喜色,我问:"阿父,你要在哪儿迎接梁王叔?"
"你们两个小家伙别总想着玩儿,好好读书才是正经。"景帝吩咐王夫人将我和刘彘看管好。
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了?
下午雪停了,我和刘彘悄悄绕到司马门。
司马门前的驰道被清理的干干净净。驰道两旁整齐的分立着四行仪仗,士卒们都是红衣黑甲。朱红色的长长的仪仗顺着道路,仿佛蜿蜒到帝国的另一端。
天空一片灰白,似乎没有云,又似乎被云盖满了。
我和刘彘手牵着手,在仪仗背后的雪地里潜行,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幸好司马门风大,将我们的声音掩盖了去。
往前辛苦的跋涉了三四里,是一个我们叫不出名字的官府,但我知道藩王进宫前都会在这里换乘马车。我和刘彘瞅了个空子溜进去,钻入一辆最高大华丽的马车。
车内铺着厚厚的织毯,暖炉烧的暖暖和和的,我俩在马车里打滚玩闹,把能玩的都玩了一遍,又将备好的糕点胡吃一通,最后一起偎在角落里睡着了。
模模糊糊觉得马车在动,我掀开薄毯,刚好和瞪大眼睛正要惊呼的梁王对视。
"梁王叔!"
"……刘越?刘彘?"刘氏子孙众多,梁王左看看又看看,不但想起了我俩的名字,还将我们俩区分开来。
我推开歪在我身上的刘彘,开心的跳起来,搂住梁王的脖子:"梁王叔,越儿和阿彘专程来接你,怎么样,惊喜吗?"
梁王噎了一下,将佩剑插回剑鞘,端详着我和刘彘说不出话来,最后抱起我道:"真是又惊又喜。"
"梁王叔。"刘彘也醒过来。
我把玩着梁王佩剑上镶嵌的珍珠,梁王拨开帘子望向马车外,说:"今天怎么这么大排场。"
"梁王叔,阿父还说他也要亲自来迎接你呢。"我说。
梁王还没来得及吃惊,景帝的声音就从帘外传进来:"老三,你坐好了啊,朕要加速了。"
"皇上!"梁王冲到车门前,驾着马车的不是仆役,而是身穿玄色燕服的景帝。他正兴致勃勃的执着马辔。梁王竭力在马车里平稳住身躯,大喊道:"皇上,别,您千金之躯,小心啊。"
"没事,你净瞎担心。驾!"景帝难得的意气风发,摆手让他放心安坐。
"喂!你们两个小的。"梁王眼睁睁看我和刘彘从他身上跳下来,摇摇晃晃的往前走。
"快回来!"
马车的速度就像在飞一样。梁王的声音被风刮碎,几乎听不见。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景帝大吃了一惊,放缓速度,梁王赶紧一手一个将我和刘彘扯回去。
"皇兄,他们不是跟着你来的?"梁王更吃惊。
景帝哭笑不得的说:"朕就是带阿娇和刘荣也不会带这两个小皮猴过来,你把他们好好看着点。你别看他们小,长的可爱,就以为他们很听话。其实鬼精鬼精的,又记玩不记打,谁都没法管得住。"
梁王笑道:"皇兄放心,臣弟养了五个儿子,对于管教皮猴有些经验。"
两人像许久不见的普通的兄弟一样,隔着车帘,从育儿经一直谈到几十年前。
等到了长信殿,他们两兄弟之间若有若无的隔膜,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两人亲热的携着手臂一同进门拜见窦太后。
我和刘彘悄悄的跟在他们身后,挤过一群群的姑姑婶婶,希望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们。
"刘越――""刘彘――"王夫人姐妹咬牙切齿的喊。
这轻柔婉转却绕了牙缝几个圈的两声,让我俩打定主意一个晚上赖在窦太后身边,死活不下去。
2
2、梁王 ...
长信殿里,烛火通明。
景帝的诸位夫人和各国藩王都算姻亲,彼此十分熟悉。
大殿里很暖和,他们身披轻薄的燕服,闲适的跪坐在各自的食案后谈笑。案上满满的摆着冬季不多见的水果,及宫廷和民间糕点。
宫女和仆役沿着殿中的漆柱,垂首笼袖分列四行。
作为皇帝的母亲,窦太后当之无愧的端坐主位。她穿一袭沉绿直裾,罩着苍艾色大袖,两幅金笄挽起雪白的长发。虽然眼睛几乎盲了,但气质柔和,神色怡然,有一种岁月沉淀之美。
馆陶长公主和梁王的席位在她两侧,景帝的还要往旁边偏一点。
我一点也不怕景帝,却对这个向来亲切和蔼,还像孩童一样喜欢逗蛐蛐儿的老太太有一种说不清的敬畏。
窦太后还不知道梁王到了,一直面带微笑,沉静的坐着。等梁王眼眶红红走到她身前说祝词,她听见梁王的声音,才如梦方醒,摸索着小儿子的手,颤颤巍巍的说:"是老三?老三回来了?"
两人边嘘寒问暖边擦拭眼角,馆陶长公主插科打诨,才没让这对经年不见的母子当场哭起来。
景帝被忽略在一边,窦太后与梁王的对话终于告一段落,他瞅着空子对窦太后说:"娘,皇儿向您请安。"
窦太后的笑淡下来,她温和的对这个大儿子应了一声,便没了别的话。景帝忙向其他宾客敬酒,掩饰那一丝落寞。
"喂――"
有人跟我说话?
我避开王夫人姐妹生气的目光,于出席宴会的宾客里寻找半晌,总算发现是坐刘荣旁边的陈阿娇在招手。
阿娇今年略微有了少女模样。披锦佩玉,明眸善睐,打扮的如同西王母的座旁侍女。松绿色阔袖衬得她皓腕愈加洁白如雪,不过那九连金环晃得我眼花。
家宴不必顾忌许多,我招呼让她上来,跟刘彘往右边挪出半个空席给她。阿娇毫不客气的坐下。
刘彘问:"阿娇姐姐,你怎么坐在荣哥哥那儿。"
"对啊,你平日不是在长公主姑姑身边的吗。"我说。
阿娇漂亮的眉毛皱起来,说:"我也不知道,阿母非让我去的。要不是一会有大傩驱鬼仪式可看,我就回家了。"
我和刘彘惊喜起来:"今天要驱鬼?太好了。不过今年怎么比去年提前了。"
"我悄悄跟你们讲啊,"阿娇神神秘秘的,"阿母告诉我,前几天匈奴又杀入边关了,皇帝舅舅很不高兴,所以她和外婆一起在宴会上安排这个仪式,让皇帝舅舅开开心心呢。"
"匈奴人真坏,老是欺负阿父。阿越,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去杀光匈奴。"刘彘奶声奶气的说。
我坚定的点头。
阿娇叹了口气,手腕撑住脸颊道:"刘荣像根木头一样,闷死了,我再也不要跟他一起了。"
"阿娇姐姐,你不要这么说啊,荣哥哥很好的。我喜欢跟荣哥哥玩。"我说,刘彘也点头附和。
"好吧好吧,我不说他。"阿娇认输的嘟起嘴,转而又笑道:"栗姬看见我在刘荣旁边,可是气的不得了呢。她说皇帝舅舅身边的狐狸精都是我阿母送的,让他不要理我。"
下边刘荣对我拱了拱手,又指了指阿娇。我招手笑了回去,瞥见栗姬那双阴沉的凤眼,我小声问她:"长公主姑姑到底给阿父送了多少女人啊,栗姬居然气成这样。"
阿娇拢着袖子,青葱般的手指从暗红漆盘里上捻起一片雪白的梨肉,想了想说:"大殿左边那一排夫人,估计十中五六都是我阿母送的。对了,昨天还送了两个新舞姬。"
"哇呜……"我和刘彘用全新的眼光看向在窦太后,梁王,景帝三人之间左右逢源,谈笑风生的馆陶长公主。
继而刘彘笑道:"阿娇姐姐,等我长大了,你也像长公主姑姑对阿父一样对我好不好。"
阿娇用还残着梨汁指尖戳他额头,道:"小猪儿,你才几岁啊,就想女人了。"
"不要叫我小猪。"刘彘不高兴的嘟起嘴巴。
"阿彘,乖,不疼不疼。"我给他揉揉额上的红点。
刘彘别扭的拍下我的手,嘴巴嘟的更高了:"阿越,我才是哥哥,不要你照顾。"
"你才比我大半个时辰。阿母说,披香殿比猗兰殿离宣室远,阿父得知消息后先到的猗兰殿,所以他以为你比我大。其实我才是哥哥。"
"我是哥哥。阿父说我是。"
随后的驱鬼仪式让我们忘记了争吵,跟着大人一起到殿外。
空气冰冷。
宫内的大殿都建筑在高台上。
外面几乎没有光,除了其他殿里星星点点的宫灯,看不清任何东西。
浓重的夜色笼罩着长安城内这座巨大的长乐宫,以及坐落在它西侧的未央宫。
未央未央,究竟是夜未央,还是长乐未央。
殿门的正前方,燃起足可十几人围坐的火堆。跳完驱鬼舞的小童,一个接一个的将画着鬼头的木板丢进去。
接着藩王贵妇们也开始烧鬼。我和刘彘阿娇冒着热浪,抢过小童们手里的鬼头抛进去,让火焰越升越高。
红光将在场上百名皇亲国戚的脸色照的鲜活起来。那高高的火舌似乎可以劈开这浓重的黑夜。
连景帝也放下平日冷漠中带着无奈的笑容,表情严肃而真实。
他接过火把,在火堆里点燃,交给等候的军士。
那军士持火把一级一级走下高台,黑甲渐渐隐没于夜色。
我和刘彘两手紧握,揪心的看那火把越来越远,摇曳着似要熄灭。然而霎时间,上百上千个红点以那火把为中心,扩散蔓延作一片火海。
士卒们持着刚点燃的火把,列成方阵,巍峨肃穆,照亮了高台下广阔的平地。
景帝站在众人之前,拱手对着天空大声道:"朕祈皇天后土,四方神灵,佑我大汉,山河永固,魑魅魍魉,荡除涤尽――"
万籁俱寂,只有景帝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此时不论是藩王贵妇,还是千万士卒,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我仰首望着景帝。
他不过是站在长信殿前,向天地祝祷,却让人觉得他仿佛站在长安的中心,大汉的中心,天下的中心。
"将那些点着的妖孽,丢进渭河里去吧。"景帝对万千士卒命令道。
火把聚集起来,汇成火龙。
直到最后一丝火光消失在城门,大家才满足的往大殿走。殿内再度恢复了嘈杂。
我突然发觉,刚才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刘彘仍是一副仰视的傻样。
"奶奶,"我摇摇窦太后的袖子,"那些士卒们丢的是妖魔吗?妖魔可以被烧死吗?"
"是越儿啊,"窦太后认真的侧耳听我说完,抚摸着我的头,"奶奶只能告诉你,也许能,也许不能。因为他们点燃的不是妖魔,而是对抗妖魔的信念。"
"奶奶,世界上有妖魔吗?"刘彘和阿娇也挤过来。
"世上当然有妖魔啊。"窦太后让梁王和长公主扶着。
"那妖魔到底是什么。"我问。
窦太后坐下来抱起我,笑了笑道:"人们所害怕的东西,就是妖魔。越儿,彘儿,阿娇,你们害怕什么?"
"我害怕阿越不理我,那就没人陪我玩了。"刘彘抢先回答道。
窦太后,长公主,景帝,梁王四人都被逗乐了。
我犹豫的说:"越儿好像没什么特别害怕的。"我总不能说我唯独有点怕奶奶你吧。
"那可不好,"窦太后说,"人还是得有点敬畏之心。就连你父皇,也敬畏天地神灵。"
我懵懂的点头。
阿娇骄傲的挺起胸说:"阿娇怕没有锦缎罗帛的衣服穿,没有金银珠玉首饰打扮,还怕……"说到后来,她略带害羞的小声加了句,"还怕将来的夫君不喜欢我。"
景帝戏谑道:"没想到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娇,居然还有这等小女儿心思。朕不用担心你将来嫁不出去了。"
阿娇小脸红红的,没像普通少女一样逃走,赌着气的跪坐在那儿。馆陶长公主这下子心里头软极了,把小女儿搂进怀里一个劲疼爱。
祖孙三代,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殿内推杯换盏,气氛热腾。
就连窦太后谈到不舍得梁王回封地的时候,景帝也难得的随声附和,并提出可以让梁王在京多留些时日。
我们都以为,这将是长乐宫中,无数次普通宴会之一。
没有任何人料到,下一刻,窦太后竟会借着刚才的气氛道:"皇帝,你也知道,娘不舍得老三走。既然这样,娘出个主意,将你弟弟立为储君,如此,他就可以一直在长安,又可以帮你打胡人,你看行不行。"
储君难道不应该是我们其中之一吗?
我,刘彘,刘荣,及其他众多同父兄弟面面相觑。
景帝深吸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好吗?"窦太后露出期盼,甚至可以说是恳求的微笑。
众目睽睽,景帝实在不忍让窦太后难堪,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他踟蹰许久,尴尬的笑了笑道:"这,也不是不行……只是……"
"好!君无戏言。"话还没说完,'只是'二字被窦太后站起身打断,她用全殿都可以听到的声音道:"窦婴,酒!取我那坛珍藏了二十多年的紫金醇。"
满室皆静。
3
3、叛乱 ...
冬日的天空是浅浅的青苍。未央宫内,殿宇绵延无尽。
晨风沁凉。
我和刘彘一人背着一个大风筝,站在未央宫永巷墙头的凹陷处。时大时小的风吹的我们摇摇晃晃,衣袍作响。
宫墙离夹道的地面有两丈多高,五六个成年男子叠起来,才能摸到墙头。
"阿彘,你敢不敢跳。"张开双臂,宽阔的袖子像鸟儿的翅膀。整个大地都在我脚下。
"当然了。你敢跳我就敢跳。谁先?"刘彘说。
身后一群七八岁皇子皇女起哄道:"快跳啦,快跳快跳,你们到底有没有胆子啊。"
"我先。"我说。
"不行,我先跳,我要在你前面飞。"刘彘说。
"那这样,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跳。"
"嗯!"
永巷几个刚扫完积雪的宫女气色惨白,拼命摆手。
夹道深处传来车轮隆隆。
声音越来越近,我和刘彘觉得那马车怎么那么眼熟。装饰华丽,颜色轻佻,不正是舅舅田�(音,焚)的车吗。车夫在宫墙下勒住了马。
田�揽起衣裾急匆匆下车,对我和刘彘大吼道:"你们在做什么,不要命啦。"
一看就知道田�又是从东市赌完蹴鞠过来的。
他里边一身普通的冬衣,要不是外面罩了件出门用的青缯大氅,未央宫侍卫都不会放他进来。
作为两位王夫人的同母弟弟,田�在京城有个郎官的职位。
父亲不同,三姐弟长相也相差很远。两位王夫人容貌明艳端庄。而田�……他的相貌实在是无足夸耀。
"舅舅。"我俩开心的冲他招手,"你等一等,我们马上飞下来。"
田�焦躁的直跺脚,他将大氅解下来,让宫女仆役们拉住四角撑开,喊道:"你们给我站住别动。"
"刘彘,刘越,你们到底跳不跳啊,急死人了。"我们身后,几个皇子皇女抱怨着。
"别急别急,阿彘,我要数数了,你听好了,"我笑嘻嘻的拖长声音:"一……,二……"我没有数三,直接跳了下去。
风声呼呼的刮过耳朵。
"不行,你赖皮!"刘彘赶紧跟在我后面一跃。
我还没来得及往天上飞,就重重的掉进田�的怀里,继而听见刘彘被宫女们接住的声音。
我发了一会儿蒙,抬头正对田�带着怒火的双眼,兴奋的说,"舅舅,真好玩。"
背上的风筝早就不知掉哪儿去了,我搂着他的脖子,"可是我为什么没有飞到天上去呢。"
"阿越你赖皮,你怎么先跳了。"刘彘被一群宫女哆嗦着手抱着,声音相当不满。
我见田�表情不对,气氛也怪怪的,便没回答,趁田�不注意,得意洋洋的对刘彘做了个鬼脸。
田�铁青着脸,抓着刘彘的腰带将他提起来,另一只手提着我的腰带,咬牙切齿道:"刘越,刘彘,告诉舅舅,是谁教你们这么玩的!"
"是荣哥哥。"我往上面指了指,扒着墙头瞧热闹的皇子皇女一哄而散。
"他说只要能飞到天上去,就能变成飞将军。"刘彘接着说。
"匈奴特别害怕飞将军。这样我们就能帮阿父打匈奴了。"我补充完整。
夸我们吧,夸我们吧。我和刘彘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看向田�舅舅。
田�的脸色由青转黑,他将我和刘彘翻过来按在马车上,狠狠的下手打我们的屁股:"我叫你们跳墙!我叫你们变飞将军!"他边打边问,"疼不疼!疼不疼!"
我和刘彘脸贴的极近,互相看得见对方咬着下唇忍泪的样子。我见刘彘鼻头泛红,瘪嘴要哭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了,结果两人一起哇哇大哭起来。
田�气呼呼的将我们拎回猗兰殿。
王夫人姐妹虽然有各自的宫殿,但大部分时间都聚在一起。
"怎么啦弟弟。"猗兰殿的内室窗户狭小,却只点了三支蜡烛,小王夫人纺着线,有些奇怪的问,"他俩怎么脸上东一块西一块,黑乎乎的。"
"二姐,说起来我就有气。"田�将我和刘彘交给宫女收拾换洗,告状道:"这两个傻小子,连飞将军是谁都不知道,以为只要会飞就能变成飞将军。被几个皇子怂恿着,傻乎乎的从墙头往下跳。"
田�停下来喝口茶汤:"那墙离地可有两丈多高啊,要不是我接住他们,摔下来就是一团肉泥。"
两位王夫人倒抽了口冷气。
"大姐二姐,梁王的事过去以后,后宫都意识到皇上该立太子了。那些女人家家的手腕防不胜防,咱们也只能管住孩子,叫他们别乱跑。"
两位王夫人对视苦笑,小王夫人说:"这两个孩子啊,你打他们,他们能哭的让你的心都碎了。可过去不到半柱香功夫,就不记得疼了,该怎么闹还怎么闹。你看我这手上的茧,不是织布织出来的,倒是打出来的。"
我和刘彘换了套衣裳,躲在屏风后朝三个互相诉苦的大人做鬼脸。
田�深有同感,无奈的点头,又说:"说起来,上次可真是险啊,窦老太后突然提出让梁王做储君。要不是窦婴非说皇上当时没有同意,只是喝醉了讲胡话,最后还不知道会怎样收场。"
"是啊,"小王夫人叹了口气,"皇上和梁王可惜了。两兄弟好不容易亲密起来,让这事一搅和,怕关系又淡了。说到底,窦太后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皇位哪有给皇帝的兄弟继承的道理。"
田�说:"窦老太后肯定也没料到,自己的亲侄子窦婴会当面给自己拆台,跟皇上坐一条船。"
小王夫人道:"是啊,窦婴为了让皇上下台,竟然宁愿让窦太后下不来台。他帮理不帮亲,虽是窦氏子弟,但却是刘家的耿耿忠臣。"
"窦婴他一颗心全在皇上那儿呢,哪里还顾得着窦家。窦老太后一怒之下,当天除了窦婴门籍。说不定这恰好合了窦婴的意。"田�不屑的笑道,"窦婴自以为是,在人家两母子之间掺和,就是帮了谁也讨不了好,有这下场,活该啊活该。"
田�是舅舅,窦婴是表舅。为什么舅舅会讨厌表舅呢。我和刘彘十分想不通。
"你就知道他讨不了好?等窦太后消了气,皇上肯定会大用他,"小王夫人说,"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田�一拍脑袋笑道:"哎呀,我本来有正事,差点被这两个侄子给吓忘了。你们知道吗,现在朝廷又紧张起来了。"
难道匈奴要攻陷长安了?我和刘彘振奋起来。
"是内乱,"田�放低声音,"以吴王为首的七个藩王联合起来造反啦。"
"造反?"小王夫人捂住嘴,小声说,"两个月前他们在宴会上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转眼就反了。"
"还不是皇上的老师,晁错(音:嘲)。他说藩王实力太大,要削藩王的地。太后和朝中大臣都反对。可他是谁啊,他是晁错,皇上的老师啊。有他发话,什么窦太后,窦婴,卫丞相,都得靠边站,谁反对都没用。结果倒好,皇上才削了几个县,藩王就联合起来造反了,美其名曰清君侧。"田�眼中透着笑意。
"晁错是谁,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刘彘悄声问。
"是个官儿呗。他就是再厉害也没用,谁叫他名字取的不好。晁错晁错,一听就知道他肯定会做错事。你看,现在大家都说他有错。"我深深的意识到取个好名字的重要性。
"啊?"刘彘唬了一跳,"那我叫刘彘怎么办,将来会不会变成小猪?"
"阿彘,"我严肃的说,"你将来要是变成了小猪,我就把你养起来,绝对不让猎人抓你。"
小王夫人放下梭子正色道:"这可不得了,七个藩王合起来,实力不比皇上差到哪去。梁王呢,造反有没有他的份?"
田�摇摇头:"梁王重感情。上次宴会,皇上透露出削地的意思,梁王顾念与皇上的兄弟之情,就算自己的地也可能被削,还是答应支持皇上。这次我辗转从梁王的丞相那里得到消息,梁王很可能仍然会帮皇上平叛。"
"你今天绕这么多圈子,究竟想干什么。"小王夫人拨弄着纺车,对弟弟叹了口气。
田�笑道:"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皇上要用兵,可库里没钱,打算向民间借。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向皇室放贷。等皇上打胜了,大赚一笔。阿弟手里的钱在蹴鞠场上……"他搓了搓手,"所以前来向二位姐姐借一点。"他笑嘻嘻的暗示梳妆台上的首饰匣。
"皇上要是输了呢,那你的钱可就收不回来了。"小王夫人说。
阿父怎么可能会输。我拉着刘彘往外溜。
4
4、晁错 ...
"阿彘,你相信阿父会输吗?"我呼着白气问。
刘彘坚定的摇头。
出了永巷,我们悄悄靠近宣室殿。虽然侍卫们早已对我们的行为熟视无睹了,我们还是坚持,偷看就要有偷看的样子。
跨过带雪的灌木丛,翻上朱漆栏杆,推开竹帘跳进廊道,空旷的宣室殿里,景帝和窦太后正在说话。
还以为会看见晁错呢。
景帝说:"母后,您要见皇儿,只要说一声,皇儿就去长乐宫,您怎么自己大老远来未央宫找皇儿呢。"
窦太后说:"娘知道你这些日子很累,所以我这个做娘的来看看自己孩子,咱们娘儿俩说说话。刚才你见过晁错了?"
"是。"景帝表情暗沉。
"他建议你领兵亲征,还建议你杀了吴王的丞相?"
景帝点点头:"是。"
"儒生不堪大用啊。先不说一个皇帝该不该离开京城,亲自带兵。我知道他和吴王的丞相有隙,可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着除掉政敌。诸王谋反,难道是一个藩王丞相的错吗?归根结底,是他晁错过于急功近利。"
"晁大夫不是那样的人。他这么建议,必有他的道理。"景帝无力的辩驳道。
窦太后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结束,她推过去一封帛书:"这是你梁王弟送来的信。他说要与你同进退。你看看,危急时刻,那一个个宠臣管用吗。什么都不计较,一心愿意帮你的,只有你亲弟弟。"
景帝沉默着,眉头微微放松了一点。
窦太后接着说:"我听说你没采纳晁错的建议,而是用了周亚夫做将军。用得好。其实啊,我觉得窦婴也可一用。"
景帝带上喜色:"皇儿确实打算用他,可是他上次惹您生那么大的气……现在又躲在家里不肯出仕。"
窦太后道:"窦婴那楞小子上次确实气得我够呛,不过只要他有用,就要用。娘这点气量还是要有的。你说不动他,我亲自去找他出来。"
"娘。"景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湿意。
"不过刘启啊,"窦太后道,"虽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可有句话我还是得讲。这仗,能够和平解决,总比惨胜要好。诸王造反,他们反的可不是你这个皇帝。而是打的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晁错把你推至这样的境地,出了问题,他自己躲在后方,让你带兵上战场,还借机清扫政敌。你觉得为这么个人倾全国兵力与诸王一战值得吗。"
"娘,"景帝沉默了半晌,艰难的说,"这仗不是为了晁错而打,而是为了我大汉的基业。如果藩王一闹,朝廷就杀掉大臣谢罪,将来他们就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你觉得为了一个臣子,站在所有大臣,所有藩王的对立面,值得吗。"
宣室内沉默起来。
从廊道出来,在宣室殿后面,碰见一个面色沉郁,不时擦拭眼角的大臣。
"喂,你这么大年纪,怎么哭了。"刘彘说。
那人停下脚步,正色道:"家父去世了,我心中忧伤,无法排解,故发之于表。"
"你父亲是因为生病而去世的吗?"
"不,是自尽而死。"
"为什么,是不是你做了让他不开心的事?"
那人点点头:"我建议皇上削藩,以巩固皇权。我父亲拖着病体从老家赶来,让我不要这么做。他说我这样,是兴了刘氏,害了晁氏,让我辞官归隐。我没有答应。他说不愿见到晁氏因我而亡,于是服药自尽了。"
晁氏?"你就是晁错?"我听明白了。
"是,晁错见过两位皇子。"晁错整了整冠,端正的向我们两个皇子行礼。
他身材高大,儒雅英俊,然而神色肃穆,仿佛不会笑似地。
我说:"他们都说你错了,你不应该鼓励阿父削藩王的地。"
晁错道:"是非对错,岂是一时能够看出来的。我一心为了振兴汉室,未存半点私心。到底有没有错,需再过百年,等后人评说。"
"你还要坚持下去?你的父亲都因你而死了。"
晁错道:"既然他已经去世了,我停下有什么意思呢。既不能挽救父亲的生命,又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七王造反,朝廷混乱,大汉皇室岌岌可危。就算这条路是绝路,我也不得不走到底。恕我告退。"
我一时觉得晁错的确忠心,又觉得窦太后的说法有理,分不出到底谁好谁不好。
"阿彘,要是别人说你做错了,你会怎么办?"
刘彘很有气势的扬起下巴道:"我不可能会错,我做的一定是对的,别人说什么我都不管。阿越你呢?"
我颇有同感拍拍刘彘的肩膀:"我也一样。万一有人说我错了,把那些人杀掉就好了嘛。"
战争终究与我们这些孩童无关。在玩玩闹闹中,听说窦太后把侄子窦婴找回来了;听说藩王又攻下了几座城几个县;听说坚持削藩的晁错在战局前动摇,建议景帝削地求和;听说窦婴和新任将军联合起来要求诛杀晁错,平息内乱。
外面再怎么乱,长安城内仍然是一片祥和宁静。
二月中,我和刘彘获得窦太后准许,去堂邑侯府阿娇接进长乐宫。
上次刘彘听说馆陶长公主一直在为阿父挑选民间美女,吵着要去阿娇姐姐家里看新鲜。这回终于得偿所愿。
阿娇果然没骗人,馆陶长公主所住的堂邑侯府里,不但有众多能歌善舞的讴者和舞姬,还有不少容姿绝丽的少年,大都是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纤纤细柳随风摇的样子。在花园里或立或坐,或奏琴或起舞。
将初春的堂邑侯府妆点的如同仙境。
"怎么样,他们长得不比你们天天挂在嘴上的刘荣哥哥差吧。"乘骈车回宫的路上,阿娇眉眼弯弯的说。
刘彘嘴硬道:"他们漂亮归漂亮,可长得像女孩子。刘荣哥哥不一样,他……"
"刘荣他怎么了,他长得就不像女孩子?"阿娇说。
我和刘彘无言以对,怏怏的靠在一起瞧向外边。
这是阿娇最喜欢的一辆骈车。车盖四面垂下青纱,朦朦胧胧,既可以挡风,又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四个角系着流苏随风飘动。
阿娇的容貌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阿娇早就习惯被人瞩目了,反正天色尚早,她让车夫驾马车到各个集市转一圈,看看杂耍,买点新奇玩意儿回去。
仲春时节,下午的太阳挺大,明晃晃的。东市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完全不似未央宫里冷冰冰的样子。
颠簸间,我们三人懒洋洋的快睡着了。
前面一辆马车停住,下来一个熟人,穿着青色朝服,肃穆而立。
"阿彘阿彘,你看那不是晁错吗。"我推醒刘彘。
"那个人就是大人口中惑乱朝政的晁错啊,"阿娇道,"看起来很正直,不像坏人嘛。我还以为会是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呢。"
"咱们可以去找他说说话,我觉得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为了我刘家的事,害的自己父亲自尽了,这还不奇怪?
阿娇刚点头,情况发生了突变。
晁错跟一个大臣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忽而面色惨白,冷汗涔涔。接着六个披甲兵士一拥而上,抓起晁错就走。
道路霎时间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
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我们三人跳下车往里面挤,堂邑侯府的家奴四散开来保护我们。
挤了一会,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终于意识到自己太矮了的现实,于是一人骑上一个家奴的脖子。
晁错被剥去朝服,带上东市正中的土方高台,推搡着绑在铡刀底座,横放下去。
四名光膀子的力士拖住系在铡刀顶部的绳索,一边后退,一边将铡刀高高升起。
一列卫兵将人群与高台隔开。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晁错不是皇上的老师吗。"人群议论纷纷。
"唉,削藩是好事啊,晁错可惜了。"一个在初春还穿短褂的大汉道。
"刚才中尉宣读诏书你们听见没,腰斩晁错的命令是皇上自己下的,还要诛他三族呢。这年头,大臣不好做啊。就算你是皇上的老师,就算你在帮皇上出主意,情况一不妙,你就是替罪羊。"一个忿忿的文人道。
"错了,这命令虽然是皇上下的,却不是皇上自愿下的。听说受了窦太后的逼迫。你说这皇帝家的事,怎么这么让人看不懂呢。母亲居然让儿子杀掉他的恩师。"
"窦太后怎么说都是皇上的母亲,不论她做什么决定,出发点肯定是为了皇上好。"一个妇人牵着小儿子道。
我们挤到方台最前边。
"晁错,你还有什么话对皇上说吗。"执行斩刑的官员问。
晁错仰望天空,一言不发。
那官员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斩!"
鼓声嗡嗡的响起,四个力士松开绳索,铡刀沿着铁架的凹陷,发出金石之音,沉重的落下。
我赶紧勾过身到阿娇旁边,捂住她的眼睛。
一片殷红从晁错腰畔涌出,染透半个方台。
我感到异样,低头看去,一滴鲜血溅在我捂着阿娇眼睛的手背上。
艳丽夺目。
尔后,所有的事似乎都随着晁错的死好转起来。
听说新任将军打了为首的吴王一个措手不及;听说梁国被围,但梁王坚守不屈;听说诸王节节败退,吴王无奈自尽;又过了不久,大汉迎来了全面的胜利。
5
5、温泉 ...
诛晁错清君侧本来就只是个幌子。
晁错之死,并没有阻止七国造反的脚步。
然而看似势不可挡的叛军,在周亚夫和窦婴两位将军率领的大军铁骑之下,仅仅坚持了两个月,便宣告溃败。
七国军队土崩瓦解,藩王与其妻子儿女,为保留体面,纷纷自尽。
我突然觉得,晁错当初的建议,似乎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么傻。
既然藩王的反军只是一伙弱小的乌合之众,那么只要挑选好副将,景帝御驾亲征未必不能胜利,接下去,削藩是水到渠成的事。
何至于像今天,仗打了,还打胜了。然而晁错的悲剧下场作为前车之鉴,令削藩之事,无一个人敢再提起。
本该成为最大获益者的景帝师生两人,一个身死族灭,一个被母亲和大臣迫着亲手弑师。
四月,出征的将军回京,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了。窦太后再度提提议立梁王为储君。
一件事不论有多么荒谬,说的多了,便会有人当真。
去年冬天窦太后在宴会上第一次提起的时候,梁王并未对皇位产生任何妄想。
但这次梁王帮助景帝打赢了内乱,再度听到窦太后提起,难免真的有些心动起来。
从梁王的角度想,他在此战中,奋力杀敌,充当诱饵,也算劳苦功高。若没有他相助,景帝会死于内乱也说不定。既然他对皇兄有如此大的恩惠,立他为储君,似乎也不为过吧。
再说大汉是刘家天下,他和景帝都是刘氏子弟,哥哥做完了皇帝,弟弟继续做,弟弟做完了,让给侄子做,算到最后,天下还不是刘家的。
梁王和窦太后都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于是梁王喜滋滋的来到长安等好消息。
这次跳出来阻拦的是窦婴的好友袁盎。
袁盎提出一个窦太后一直都刻意忽略的问题:景帝和梁王二人是亲兄弟,关系和睦,又有窦太后这个慈母在一旁照应,皇位兄终弟及不难。然而梁王死后,窦太后差不多也该寿终了,景帝和梁王的子嗣能继续和睦下去吗?
这皇位,让景帝的儿子继承,梁王的儿子愿意吗?让梁王的儿子继位,景帝的儿子愿意吗。
皇嗣之间的斗争向来血腥,闹到最后,免不了血亲之间兵戎相见,大汉的国基也会因此而动摇。
为刘氏着想,窦太后终于放弃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梁王败兴而归。
我想梁王叔肯定恨透了窦婴和袁盎。
而景帝本来身体就不好,因为这些天这些事,一时内心郁郁,直接呕了血,前往长安以西的甘泉宫疗养。
诸位夫人携皇子皇女轮流陪伴。
坐马车到甘泉宫需要两个多时辰的功夫。小王夫人在路上不停的叮嘱我要乖乖的,在阿父面前好好表现。却不告诉我究竟要表现什么。
到了甘泉宫,看见满山遍布的大大小小的温泉,我把一切疑问都抛到了脑后,在水里闹了景帝一整天。
白天玩的兴奋过头了,傍晚听着远远的水声,有些睡不着。
推门出去,风有些大。我抹了抹脸,一轮明月挂在夜空。
彩云浮动,使得月光忽明忽暗。几颗星星散落在天际。殿旁的灌木和大树投下的黑影深深浅浅。
甘泉宫的路大部分是石块铺就的。我光着脚,踩着一个又一个小水坑,顺着曲折的小径,绕过星罗棋布的石山,不知不觉来到景帝所住的凉风殿。
夜晚雾气氤氲,衣服上沾了水汽,袖子沉沉的坠下去。
殿门外台阶的树影里,有个人穿着薄薄的中衣,埋头坐着。
我蹑手蹑脚的走上台阶,看了一会儿,半蹲到他面前,轻声道:"阿父?"
景帝身材颀长,肤色白皙,平时温润如谦谦君子,但在朝堂之上,也不乏振振威仪。
从白天到夜晚,明明相貌没有任何变化,看起来却完全判若两人。
他此时一脸疲惫,见到我,勉强勾起嘴角道:"是越儿啊。"
一句简单的话,说的竟像叹气一样。
我认真的看着他说:"阿父,你病还没好,为何大半夜穿件单衣在石头上坐着呢。不如咱们继续去泡温泉吧。"
他抚摸着我的脑袋,静静的凝视着我的眼睛,反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我蹲的累了,坐在他身侧不满道:"外面水声太大了。"
景帝笑道:"因为阿彘不在身边,所以醒了之后不敢睡了吧。阿父真应该把你们两兄弟一起叫来,免得你一个人无聊。"
我摇摇头:"不是不是,越儿听着水声,想起自己以前养的一只鹦鹉。"
"你才几岁,就有'以前'可讲了。来,跟阿父说说,你以前那只鹦鹉怎么了。"他将我抱起来放在腿上。
我靠在他怀里说:"那只鹦鹉是奶奶送给越儿的,名字叫琉翠。每天早上都吵吵嚷嚷着'东方白矣'唤我起来。后来有一天它躺着一动不动,奶奶说它太老了。我就再也没见过它。"
我偷看了景帝一眼。
他最近和窦太后的关系冷淡的简直要结冰。今晚一副伤心疲倦的样子,我提起窦太后,他更不开心了怎么办。
"越儿还真念旧。"景帝没有生气。
"奶奶说,琉翠在她身边待了很久,足以当我的启蒙老师,所以把它送给我。"
"那越儿学会了什么?"
我道:"越儿学会了很多诗。像这首,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景帝埋下头,肩膀不住的耸动:"手足之情,莫如兄弟。这老太太,对孙子都不忘记这么教。"
他拭干眼角笑出的泪水,正色道:"刘越,这首诗你要记在心里,好好跟刘彘他们做兄弟,千万不要像朕和你梁王叔一样,一母所生,却离心离德,闹得朕心力憔悴。"
"嗯,越儿一定记住。"我用力点头。
"那只鹦鹉还教了你什么。"
"还有一首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
黍苗茂繁,高粱发芽。我在归途上,脚步迟缓,心事重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景帝随着我一起背诵起来,他的声音既沉重,又缥缈,在夜色中回响,"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藏在草间的小虫儿不停的鸣叫,甘泉宫里白雾漫漫。
景帝半晌不说话,我扭过头,见他眉头皱成川字:"阿父,你不喜欢这首诗吗。"
"不,朕想起了自己的老师,晁错晁大夫。这是他常常叨念的一首。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那悠远的苍天啊,究竟是谁令我陷入如此境地。
这句话晁错想问,景帝也想问。
其实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们也都无法将那人的名字说出口。
晁错被捆绑于铡刀之下,凝望天空时的沉默,在我眼前浮现。
"七国败了,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欢欣鼓舞,唯有朕高兴不起来。"
"那个谆谆教导了朕二十余年,亦师亦友的人不在了;那个在朕苦闷的时候陪朕一起等雪山观鹤鸣,在朕气的发昏的时候给朕倒上一碗茶汤,再与朕细细分析情势的人不在了。"
"而下令诛杀他的人,是朕。朕心痛啊。朕是杀死晁大夫的那把刀,而持刀的人居然是朕的……"景帝紧紧的抱着我,一滴温热的水落在我手背,恰好覆盖那天晁大夫的血滴落的位置。
"朕百年之后,到九泉之下,可以无愧的面对先帝,面对列祖列宗,惟独不知该怎样面对他。"
我们在外面坐了很久,久到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等醒来,月已西沉。我发现自己在景帝的床上。
我爬到床沿,罗幕那边,有人在压低声音咳嗽。
"越儿,还早,你继续睡吧。"
"阿父也睡。"我说。
景帝披着件衣服,从窗边走过来,他摇摇头,说:"越儿,阿父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吗?"
我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摇头。
他坐下来道:"没懂就算了,你还小,应该多学学经史子集,修身立命,少关注点这种宫廷倾轧。朕本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停了一会,他抚摸着我头喃喃道:"你和彘儿生性聪敏坚毅,如果你们年纪不是这么小该有多好。唉,以刘荣的性格,根本撑不起大汉这个家。"
景帝的手柔软温暖。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话,于是静静的看着他,直到实在撑不住睡意。
等景帝身体略微好转,从甘泉宫搬回未央宫,我终于明白了景帝的话和小王夫人的嘱咐到底是什么意思。
六月,刘荣被立为太子。我和刘彘分别被封为广川王和胶东王。
窦婴作为太子太傅,在教导太子的同时,为我和刘彘启蒙。
作者有话要说:
6
6、弟弟 ...
我和刘彘封王后,仍与大小王夫人住在永巷。除了被内侍改称广川王殿下和胶东王殿下,以及开始启蒙,其余无甚变化。
这天下午,窦婴授课结束,景帝派宦者唤我们去长乐宫前殿,说要给我们找几个伴读。
这个消息让我和刘彘精神一振。
伴读不就是玩伴吗,还是可以随意欺压折腾的那种。
现在我们每天需得花两个时辰习礼,两个时辰陪刘荣习字和诵书。日子简单枯燥,还大半时间有人盯着,都快憋疯了。
于是赶紧乘上羊车,通过连接长乐宫的复道来到前殿。
我和刘彘非一母所生,因生辰接近,被当做双生子一样养在一起。十几个兄弟里,我与刘彘最亲,刘荣其次。不论是景帝窦太后,还是后宫的夫人仆役,都习惯将我们并列提起,仿佛我俩才是亲兄弟。而我们各自真正同母兄弟倒经常被忽略。
宫女引我们到庭院。
院内两株古树连成荫,朱红的回廊绵延,屋檐一层叠一层,犬牙交错,如同即将翱翔的飞鸟。
廊下的草地张着五丈宽的藻绣幄帐,景帝和窦太后坐于其中,数名宦者侍立在侧。
"过来过来。"景帝在帐内笑眯眯的说,他在窦太后身边气定神闲,没有一点不自在。
自甘泉宫回来,他便似乎放下了旧事,谦和恭谨,仍做回孝子皇帝。
景帝和窦太后重归于好,我当然也高兴。
"阿父,奶奶!"我和刘彘绕过方形屏风跑到两人身边,整理衣裾跪坐。
景帝和窦太后笑呵呵的一人搂一个。
"让你们两个提前习礼果然是正确的。现在的动作规矩多了,不像以前,两只山里猴子似地。"景帝捏我的脸。
窦太后从漆盘里挑了一个果子递给刘彘,指着庭院中央道:"那些是我和你们阿父挑选的长安官侯子弟,品貌都不错。刘荣已经选过了,你们去挑几个喜欢的做伴读。"
二十几个六岁到十岁之间的小孩,呈三排整整齐齐的站在我们对面。
走出幄帐一个一个看去,呆傻痴蠢的不要,过肥过瘦的不要。
这些官侯子弟有的衣饰富丽,有的只是普通,身形气度更是相差甚远。
还没走到四分之一,就被一个排在最末的小童吸引了目光。
大多数孩童都可以说是灵气秀美,但那小童如此之小,却拥有一副年龄和性别也无法遮掩的美貌。
他简简单单的垂首站立,头上扎着两只总角,碎发垂于耳畔。穿着丹褐色近于土灰的深衣,气度不但不出众,甚至可以说是畏缩。
或许这是他人生头一次面见皇帝和太后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他低着头不敢直视,贝齿将朱唇咬的发白,幼小的胸膛轻缓的加深呼吸,吹弹可破的脸颊渲染出紧张的红晕。
明明畏惧的要死,却又努力强迫自己立住不动。
睫毛如同清晨在花苞顶端休憩的蝴蝶的薄翼,微微开阖。身形仿佛一只受惊的幼兔,弓起腰身,毛发竖立,四爪抓地,只要有风吹草动,便会扭头飞快的逃窜。
我和刘彘不自觉的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来到他跟前。
眉如远山,唇如点绛,眸如黑曜,玉肤生辉。
身形与其说是瘦弱,不如说是风流。
一切的缺陷,在这般玉人儿身上,变得完全不令人厌弃,反而显得可爱动人。
"我要他。"我脱口而出,目光与刘彘相遇,惊而发现他说了同样的话。
在外人面前我俩不好争吵,于是回头等景帝和窦太后裁决。
窦太后道:"越儿,你换一个吧。刘彘是哥哥,哥哥礼应先挑。"
我苦起脸来。
窦太后的话让景帝楞了一下,他道:"正是如此。不过彘儿、越儿,你二人挑选伴读不可临时起意。你们所挑选的伴读,很可能成为你们一生的臣子与朋友。不论是现在,还是你们将来去封地,他们都会陪在你们身边。"
我和刘彘表示聆听阿父教诲。刘彘对那小童道:"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小孩?"
那小童怯生生的后退了半步:"我叫韩嫣。是弓高侯之子。"
原来是韩信的庶孙。
"你学过什么,有何才能。"
韩嫣头垂的更低了:"我什么也没学过,什么也不会。"他的声音太小,刘彘几乎把耳朵贴过去才听清。
刘彘丝毫不以为意,喜滋滋的对景帝和窦太后说:"阿父,奶奶,彘儿决定就让韩嫣当我的伴读。"
景帝道:"他什么也不会,你选他到底是什么道理,该不会因他的容貌吧?"
为窦太后捶背的宫女掩口而笑。
韩嫣面色晦暗起来。
刘彘道:"因为我也什么都不会。我要与他一起从头开始学,看看到最后谁更厉害。"
那小小的孩子听到刘彘这话,顷刻散去了阴霾,像小猫一样偷偷勾起嘴角。
我没得到韩嫣就很不愉了,再听刘彘的意思,好像我已经被他们两个排斥在外似地,于是赌气道:"阿彘,你将来就算胜得了你这个漂亮伴读,也比不过我。"
刘彘不服输的说:"阿越,比不比得过,咱们走着瞧。"
"哼。"我转身寻找自己的伴读,不过已经没心情了。
角落一个矮小瘦弱,神情畏惧,衣饰普通的小童,不甚起眼,五官却与韩嫣有几分相似。可惜同样的五官,于韩嫣是绝美,于他,便如看过即忘的路人一般平凡。说清秀都有些勉强。
我到他跟前,揪过他的缁色布领,将他略略提起,沉着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韩说,是韩嫣的弟弟。"那男童深深低下头,又悄悄看了韩嫣一眼,求助似地。
"那么你也是韩王的庶孙�。"我背对着幄帐,更加逼近他的脸。幸好景帝和窦太后看不到我的动作,不然定会斥责我行为不合礼节。
"是的。"韩说偏过脸去,声音干涩。
这两兄弟是庶子,没有嫡子的气度也就罢了,可是他们连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一个胆怯,一个自卑,真不知弓高侯家是怎么养孩子的。
不过韩说的表现反倒让我的心情好起来。
"阿父,奶奶,我就要这个。他叫韩说。"我向二人道。
"广,广川王殿下,您不问我会什么吗?我也什么都不会。"韩说的声音细如蚊呐。
我凝住笑意瞥过去:我的事情,轮得到你发话?
韩说噤若寒蝉。
我和刘彘回到景帝二人身边。
"阿越,"刘彘笑的像只狐狸,"你眼光真差,挑的伴读比我的韩嫣差远了。他们虽然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这个弟弟就算漂亮十倍,也赶不上我的韩嫣。"
对比灼灼桃花般的韩嫣,与灰不溜秋的韩说,我无可辩驳,只能生闷气。
景帝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漆案,无奈道:"叫你们选伴读,是让你们以方正好学之辈为友,互相熏陶濡染,你们俩只知道由着性子瞎闹。"
窦太后温和的笑着对景帝摆摆手,让韩嫣和韩说过来,道:"不打紧。老身觉得这两个孩子虽然现在还有些不足,但心术和资质不错,都是可造之材,将来未必不能成为彘儿和越儿的得力臂膀。"
不与窦太后近距离接触,一般人很难发觉她视物艰难。在我和刘彘面前,她是和蔼亲切的奶奶,虽然她对景帝的爱不如对梁王,但大多数时候,她也不失为一个慈母。
她牵起韩嫣和韩说的小手,摸索着两人的相貌。
两人在窦太后手下放松了许多。
景帝对这个结果仍然难以释怀,又亲自给我们一人多选了三四个正直敦厚的才罢休。
傍晚,景帝和我、刘彘、携两个新伴读来到小王夫人的披香殿,参加我第四个同母弟弟的百日宴。殿内烛光高照,往来布置的宫女显得喜气洋洋。
说是宴会,其实食案无人问津,大家都众星拱月的围着襁褓。刘彘把刚得到的宝贝一样的韩嫣也丢在一旁,挤进人堆里。韩嫣和韩说站在人圈之外,踮脚从缝隙往里看。只有我一个人的在席上喝着汤。
景帝小心翼翼的抱起排行十四的小儿子,道:"越儿,过来看看,这是你新弟弟。"
我同父弟弟有十几个,同母弟弟有两个,再加一个也没什么稀罕。随意的看了一眼,小婴儿脸颊鼓鼓的,正认真的吮吸着拇指。
小王夫人道:"皇上,看他这股机灵劲儿,可真像你年轻时候呢。"
接着众人开始在景帝和小十四的五官上找相同之处。
我不知道景帝年轻时候怎么样,不过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这婴儿机灵在哪里。
"陛下,他还没有名字呢,您今日给他取一个如何。"
"朕想想,就叫做刘舜吧。"景帝笑呵呵的说。他低头摸了摸刘舜的脸颊,刘舜打了个哈欠,嘴角是亮晶晶的口水。
"真是个好名字。"小王夫人幸福的依偎在景帝身旁。
当然是好名字。
舜,五帝之一,尧舜的舜。多好的名字。
景帝和小王夫人眼中满溢温柔。而我则咀嚼着和景帝一样的,被亲人忽视的嫉妒之情。
7
7、摔角 ...
山茱萸挂满串串红果,碧叶连做绿云,晴空万里,燕飞蝉鸣,又是一年仲夏。
两年里,我和刘彘学会了仓颉篇的十之八九,至于诗经,虽然有不少字还不认识,也可以勉强诵读。
除了识字启蒙之外,我们还同刘荣一起练骑射,可惜因我们年纪小,表舅窦婴对此一点也不重视。
景帝在将石渠阁西北角拨给我们作书房,而窦婴仅仅让少府在书房后的园子里树立几块靶,拔除一圈的花木,用来骑马射箭,便告完事。
听从窦婴的吩咐,太子少傅不知从哪里找来两匹温顺的小矮马,平稳的跟老牛似地。小跑起来还没有人走得快。又一人一只小弓,打发我们自己拉着玩。
骑射课时间,我们只能悲愤的拿着小弓,骑在小矮马上,朝三丈开外的靶子瞄准。
刘荣的待遇也差不多,他的马顶多比我们的稍微高那么一点。
这样栗姬还不满意,每天时刻派宫女在园子里盯着,生怕刘荣多花一刻时间在书房外。
刘荣愿意老老实实的听话,我和刘彘绝对不愿意。
从去年开始,我们就缠着景帝给我们一个大校场用来习武。景帝被我们磨的头疼,又有窦太后支持,便答应了。
刚好宫外西南角宫墙和昆明池之间,有一片秦朝废弃的宫垣。工匠修缮了半年,将宫垣重新砌起来,景帝将之命名为承光殿和玉堂殿,并建起连通未央宫、新宫殿、昆明池的复道。
新宫殿以南围起一个周长七八余里的教场,一角给我们习武,虎贲营有时在此屯兵,景帝看虎贲兵的演练后,从里面挑出三四个有经验的武官教导我们。
几个月后,我和刘彘已经可以拉开半石弓。
每天射完两百之箭,武官们便放任我们自己玩。拉弓射箭的闲暇,我们也跟武官学几套拳法来强身健体,继而又喜欢上了军营里流行的摔角。
徐徐清风从昆明池上吹过来,桐树叶沙沙作响,然而分毫不减午后日光的炽烈。
射完靶子,韩说上来给我擦汗。我接过汗巾往脸上抹了一把,展开一看,细绢竟染的乌黑。
我自觉犹有余力,便挥手让韩说站到一边,喊刘彘和刘荣玩摔角。刘荣大我们几岁,但力气只是普通,以一对二略有不如,因此三人打起来是一场混战。
今日有栗姬前来探望,刘荣表现的很卖力。
可惜栗姬从来只关注自己的想法,决不欣赏任何属于刘荣自己的念头。
她在亭子里不耐烦的道:"好了,刘荣,今天习武到此为止,回书房读书去吧。"
"栗娘娘,让容哥哥再留一会吧。"我尚未尽兴。
栗姬理都不理,斜了我和刘彘一眼到:"刘荣,走,跟我回去。你别跟他们两个学坏了。"她转身就走。
刘荣停下动作,小声叹了口气,眼中有微微的挣扎,最后还是跟上栗姬她离开的脚步。临走前无奈的冲我们笑了笑。
抬头看了看天,耀眼的日光照的人眼晕。武官悠闲的躲进帐篷里喝茶乘凉。教场的沙地,不知腾起的是尘土还是地气,白茫茫一片。
既然刘荣走了,我和刘彘只好互相较量。伴读们在场外助阵。
韩说当了一段时间的伴读,不再像开始那么胆小,就是在我面前还是不太敢说话。
他的各种能力只是平平。但我渐渐发觉这不算什么瑕疵,因为不论我做什么,随时能感觉到背后韩说崇拜的目光。
有什么比被人崇拜更让一个男孩子开心呢。
不过韩嫣的变化比他大得多。
以前畏畏缩缩的韩小兔子不知哪里去了,他如今最爱穿鲜艳轻薄的朱红深衣,骑一匹白色小马驹,在闹市游玩。长安少年争相效仿。所到之处,围观之人甚多,不分男女。
尚未长成的韩嫣仿佛是另一个阿娇,举手投足,风流夺目。
而他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刘彘。
刘彘知道我在看谁,穿着皮甲叉腰冲我一笑。
你得意什么,我才不在乎伴读长的好不好看。我用眼神把这句话告诉他,同时动手。
我别开他的左腿,两手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推。刘彘不甘示弱的反抓我的肩膀。
两人一开始还有招有式,点到为止。可是你打了我一拳,我踢了你一脚之后,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刘荣的离开,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两人的火气上来,渐渐开始不知轻重的出手。
很快,我和刘彘已经不再是摔角,而是斗殴。
我和他身形力气差不多,又互相熟悉的很,打起来难分胜负,最后演变成在地上滚来滚去。
他将我摁在地上动惮不得,我再一个使力将他压倒。就这样来来回回,两人头脸衣服上满是黄沙,与汗混在一起,黏着下不去。
韩说韩嫣两人过来劝架,我和刘彘打红了眼,哪顾得着许多,他们也不知挨了几下,带着伤去找武官求助。
两人又抓又拧又踢又踹,打的难解难分,武官过来已经太晚了,刘彘全身没一处是干净的。
他澄澈透明的双眼,头一次饱含愤怒的瞪着我。
在他的瞳孔倒影里,我也是一只凶猛愤怒的小兽。
武官们怕伤着我俩,好不容易一人架住一个,分开两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
我不甘心就此停住,刘彘撞在我左脸颊上的一肘我还没还呢,可那武官的手好似铁圈般紧固。我挣的手腕快要脱臼也挣不开,犹自不忿的隔空踹刘彘。他也凶狠的回踹。
我们两个在烟尘中灰头土脸。
"殿下!"韩说焦急的扑过来。
我这才清醒过来。
"放开寡人!"我平稳呼吸,站直身体,狠狠的回视。
那武官松开手,瞬间露出惊惶之色,继而后退半步,不发一言。
"殿下!你没事吧!"韩说担忧的搀扶住我,动作小心翼翼,几乎哪儿都不敢碰。
我见他发髻微乱,脸上涂灰,还有红痕,身上更是不少鞋印,吃了一惊。
"韩说,你怎么……"
韩说摇了摇头道:"殿下,我没什么。"
"是我刚才打的?"我追问。
韩说诚恳的摇头道:"我本想劝架,只是太不自量力了,没能帮到殿下。"
我拍拍他的肩膀。
对面的刘彘看起来比韩说凄惨的多。
左眼眶乌青,脸上有些青肿,嘴角鲜红。他抿唇瞪过来,用袖子在嘴角抹了一把,红色染到脸颊,胭脂一样。
我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模样。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景帝鞋都没穿好就急匆匆的从宣室赶来,玄色深衣外的袍子还是歪的,他远远的让跟他同来的大臣停下,边走边咆哮道:"好好的为什么打成这样。"
我和刘彘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半,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刘越你过来!"景帝将我作为突破点。
我不情不愿的走上前,撇开头不肯看他。
"你们两个说读书习礼太腻,要学骑马射箭,好,朕放你们学。你们要上教场,朕给你们建。你们看军士摔角,吵着要学,朕让他们教。你们呢,学诗书礼仪,学骑马射箭,学这么多,学到把自己兄弟往地上揍?"
"你们该学的不是别的,而是孝!悌!"他指着我的手指气的发抖,难受的捂着胸咳了几声。
我恨不得把头埋进沙里。
"刘彘,你也过来!"
刘彘磨磨蹭蹭的往这边挪。
景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为我们拍拍头上的沙,整理一下衣裳,说:"刘越,向刘彘道歉。"
刘彘顿时面露喜色,趁景帝没注意,对我吐舌头。
"凭什么我要道歉!明明是刘彘他……"我看着景帝可怕的脸色,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知趣的闭上嘴。
我没错,都是刘彘的错。要不是他挑衅,怎么会打起来。我把话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但也打定主意,绝不道歉。
我又想了想,决定起码绝不先道歉。
"刘彘,"景帝的声音里没那么大火气了,然而低沉起来,更让人心头一颤,"去向刘越道歉。"
刘彘抬起眼皮偷瞄了景帝一眼,嘟起嘴弱弱的说:"凭什么,我没错,是他先……再说他都没道歉。"
景帝面上黑气加重,我和刘彘在他的压力之下,头都不敢抬。
"刘越――刘彘――,你们两个孩子,怎么打起来了。"身后传来窦太后焦急的声音。
循声望去,教场辕门处,窦太后拄着拐杖,一边快速的笃地,寻找方向,一边往这里走,两个宫女紧张的搀扶着她。
两位王夫人在她身后,竟有些赶不上。
"跪下。"景帝小声呵斥。
我看见窦太后的样子,心里已经过意不去极了,又见小王夫人眼中含泪,顿时毫不抵抗的跪了下去。
刘彘也一样。
"奶奶,孙儿不孝。"我咬着下唇。
几个伴读跪在我们背后。
"你们两个,受伤了没有?"窦太后终于走到我们跟前,又焦急又担忧,弯□子,在我和刘彘脸上身上摸索。她颤抖的手轻轻碰着我的脸,又小心的接触肩膀和手臂。
"到底有没有啊,"她脸上是浓浓的自责,"唉,奶奶如果看得见……"
窦太后从未因为自己的眼睛抱怨过,她总是带着笑意,调侃自己眼盲心不盲。却为了我们……
我鼻子一酸,眼泪滚滚的哽咽道:"奶奶,越儿没受伤。"
"娘,他们没事,小孩子打打闹闹,能伤到哪里。您快回宫歇息吧。明天早上我就叫他们去给您请安。"景帝尽量往轻里说。
窦太后犹自不信,我与刘彘拼命作证,坚持自己只是在沙地混了几滚,又保证明早一定精精神神的去请安,好不容易把她哄走了。
经景帝亲自检查,发现我俩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训斥了大半个时辰,才吩咐大小王夫人:"你们把孩子们带回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太医令一会就到。"
夏天时,我和刘彘在清凉殿一人有一间居室。往常两人都是一起睡,今天却默默的分开了。
居室高且宽阔,里面用幕纱隔开,月光泻地,风动树摇,竹丛沙沙响。
我睡在居室中央。
床罩着碧纱帐,离地不过三四寸,足以容纳十几个人。一个人睡,实在太过空荡。
我辗转反侧。向左卧的时候左脸沾着枕头疼,向右卧,右腰和胳膊的瘀伤压着也疼,正躺更觉全身疼。夜晚真是难熬。
下午的影像不断在我脑中浮现,我拼命不去想,弄得自己头昏脑胀。
看见屏风后面的小小身影时,我还以为是眼花了。
那小小人儿抱着枕头,一步一步的挨过来。
四目交接。
我不说话。
"阿越……"他试探的喊道。
"我一个人睡不着,我们一起睡吧。"他看着我的脸色,不太肯定的说。
我觉得自己只要略微一摇头,便会消磨掉他眉间的小小希翼。
可要我同意,我也实在说不出口。
我垂下眼帘沉默。
他掀开碧纱帐,光脚爬进来。
我往右边挪挪,让他放枕头。他神色放松了一点,轻手轻脚的躺下,背着对我。
一下子,我发现月光不再清冷,梁上的彩画和朱红的殿柱不再阴森。窗外的夏蝉和蟋蟀,与门窗间飞舞的萤火虫,点缀起这静谧孤寂的夜晚。
我聆听他平稳的呼吸。
过了很久,久到两个人都好像睡着了。
"阿彘。"我唤他。
我停了一会,看见他的肩膀微动。
"对不起。"我从后面抱住他,"对不起。"我终于说出了在校场上怎么都开不了口的话。明明是比嫡亲还要亲的兄弟,我当时怎么……
手下的身子微微发热。
"阿越,我才要说对不起。"
刘彘的声音微微哽咽。
他翻过身来看着我,眼睛通红,一说话,泪珠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每一滴都凝着流光。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下手那么重,疼不疼?"我跟他打架的时候不哭,被景帝训斥不哭,看见他眼睛红了,眼睛仿佛进了沙子似地,突然就模糊起来。
"是我不好。对不起。"他使劲摇头,衣襟都湿透了。
我们看着对方脸上的伤,紧紧抱在一起哇哇大哭,然后哭着哭着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略肥^_^
下章周二更
8
8、无猜 ...
先是莫名其妙的打了一架,打的尽人皆知,之后又抱在一起大哭一场。
清早醒来回忆起昨天的重重,我和刘彘很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闪避对方的眼神。余光看见刘彘脸上青青紫紫,还参杂着昨晚哭过的痕迹,像只花猫一样。
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很好?刘彘迅速往在我脸上一戳。
嘶,痛!我躲开他的手指。
两人互相怒视半晌,同时破功,捂着肚子大笑。
进来服侍穿衣洗脸的素香和宛香点起花枝烛,系起承尘四角,见帐内居然还有刘彘,着实一惊。
"见过广川王和胶东王两位殿下。"两人反应过来,屈膝行礼。
"起来吧。"刘彘板起小脸说。
"素香,你去请春兰秋兰过来,为胶东王殿下穿衣梳洗。"宛香吩咐道。
"殿下,你和胶东王重归于好真是太好了,陛下和太后一定会高兴的。"宛香笑盈盈的说。
梳洗完毕,我带着刘彘轻手轻脚的跨出门槛,期望大家都忘了这事,就此蒙混过去。
但这只是妄想。
"请胶东王殿下和广川王殿下去给太后请安。"景帝身边的宦者早已恭立在侧。
我和刘彘止住了前进的势头,垂头丧气的转往左边长乐宫的方向。宦者寸步不离的跟着我们,监视着两人坐上羊车,最后还拾起马辔亲自驾驭。
"阿越,我们见到奶奶该怎么说?"车轮驶过辇道,刘彘悄声跟我商量。
"我们要一口咬定咱们只是切磋,是她身边的宫女反应过度就好了。"
"对,就是这样。"
我们嘀嘀咕咕了半响。下了羊车,长乐宫的台阶才爬完一半,前面出现窦太后身边宫女金铃的身影。
"两位殿下果然到了,快上来吧,太后等候多时了。"
"既然太后已经知道,奴婢就不再护送两位殿下了。"宦者恭敬的说。
"两位殿下的马车刚停,太后就说,'是皇帝赐给越儿的羊车的声音,准是两个孩子到了。'让奴婢来迎接呢。"金铃笑道。
我们抄近路穿过石子小径,沿途碧草铺地,翠柳垂丝。
穿过回廊到殿门口,室内蛐蛐儿的鸣声渐歇。
转进门去,只见藕色纱曼挽起,淡淡沉香缭绕,窦太后正倚着木几,侧耳聆听我们的脚步。
"奶奶。"我们喊道。
"越儿,彘儿,"窦太后招手道,"快过来,到奶奶榻上来。"
"奶奶,越儿(彘儿)给您请安。"我俩绕到窦太后身边。
窦太后拉着我们跪坐下来,道:"皇帝和太医令都说你俩没怎么受伤,告诉奶奶,是不是真的?"
"奶奶,让您担心了。我们只是切磋而已,没用什么力气,一点都不疼。"我小心的不让伤口碰地,龇牙咧嘴的说。刘彘在一旁附和。
服侍窦太后的宫女看着我们忍疼的怪样,掩口直笑。
"哟,两兄弟挺齐心的,你们又和好了?"窦太后脸上露出笑意,揶揄道。
"是的奶奶。"我俩羞的抬不起头。
"也是,两兄弟之间能有什么仇呢。"窦太后微笑道。
她轻轻触了一下案上半身高的镂花铜笼子,里面的蛐蛐儿再次鸣叫起来。
过窦太后的关容易,过景帝的关难。我俩在十日之内被禁止出宫,禁止去校场,而窦婴的课还得照去,并且枯坐的时间延长至四个时辰。
幸好听得久了,那些枯燥的东西也听能出点乐趣来。
解除禁足那天,景帝和窦太后双双派人来教场盯梢。我和刘彘乖乖的只骑马射箭,互相恭恭敬敬,说句话都先互相行礼。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唯一可以比的是谁骑在马上射中的箭最多。通常刘彘命中靶子的箭比我多。我命中红心的箭比他多。难分胜负。而刘荣准头虽好,射速太慢,基本上是输家。
自刘荣做了太子,栗姬从不给我们好脸色看,总是将我们贬的一钱不值。
这件事过后,她的话题又增加了一个。有一次她景帝和窦太后的面,斜着我和刘彘意有所指的说:"刘荣,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要读书习礼,垂拱治天下。乐、射、驭这些都是小道。难道你将来想当乐伎,小卒,马夫吗?"
刘荣一脸无奈。
她接着进入正题:"刘荣啊,你以后得好好挑选身边的人。要安邦定国,有些兄弟互相打起来不要命,这种人就算是你兄弟,也一定靠不住。"我俩听的又愧又怒。
宫人监视,栗姬冷嘲热讽着,但这些都没能压制住我们沸腾的血。几天后我们实在手痒,互相告诫绝不出狠手,再度下场。
然后第二次鼻青脸肿。
这哪里是两兄弟,打的跟生死仇人似地。把我们俩拖开的宫人事后心有余悸的说。
晚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我下定决心从床上爬起来。
"不要跟过来。"我留下素香宛香,踏着木屐出去。
走过夜晚的清凉殿廊道,月影在衣缘上起伏,如同一幅不断变换的水墨画。
凉风习习,前面转角处,有个人抱着枕头在那里站住了。
夜色让那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可我怎么会看不出那是刘彘?
走近了,他的打扮仍然是总角深衣。
带着稚气的面容,清秀而漂亮。身形柔柔弱弱,轻轻一推就会摔倒似地,谁能想象得出他打起架时,简直要一口咬断对方脖子的暴怒的小豹子模样。
然而他嘴角的淤青证明我下午也绝对未曾留手。
两人相视默契的一笑,继而神色黯淡下来。
"阿彘,我们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说。
"嗯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刘彘使劲点头。
我们互相依偎着靠墙缩在一起,说着说着话睡着了。
次日两宫的宫女两边都见不着到我们。
"找到两位殿下了!"
我被吵醒,睁眼看见景帝和一群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宫女宦者。
"又和好了?"景帝冷着脸说。
我和刘彘对视一眼,缩起脖子点头。
他叹了口气把我们揉进怀里:"朕该拿你们两个惹事精怎么办。"
不过愧疚归愧疚,很多事开了头之后就很难停止。
虽然之后都会后悔,再和好,但我和刘彘似乎是诚恳认错,绝不改正的典型,每次只要没人及时拉开,便是以鼻青脸肿收场。身上带伤成了常事。
打得多了,二人皮糙肉厚起来,常常明目张胆的明知故犯,死猪不怕开水烫。
随着几次下来,除了韩嫣韩说两人仍然干着急而又不知所措,连景帝、窦太后和大小王夫人都对此麻木了。
我和刘彘渐渐被当做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打完不记仇居然成了兄友弟恭的另一种表现。
景帝上次咳血之症虽然暂时治愈,但并未根除。我偶尔见他捂着嘴咳嗽。
夏日将尽,景帝的病又严重了一些,移至甘泉宫养病。
在栗姬看来,这又是无止尽的给景帝送美人的馆陶长公主的错。
去往甘泉宫的马车上,小王夫人问我:"越儿,你喜欢阿娇吗?"
"我喜欢阿娇姐姐。"我趴在车窗上看道旁快速后退的青山绿树,开心的说。
"那越儿想不想娶阿娇?"小王夫人把我的身子扳过来,温柔的笑着问。
"阿母,娶是什么意思?"
"娶就是……你娶了阿娇之后,就可以每天和她一起玩了。"她点了点我的鼻子。
"嗯!我要娶阿娇姐姐!我要每天和她一起出宫玩!"我拍掌道,继而忧虑起来,"可我娶了阿娇之后,阿彘怎么办呢。我还想和阿彘一起啊,我能把阿彘也娶了吗?"
小王夫人忍俊不禁:"越儿,阿彘是男孩子,你不用娶他就可以天天和他在一起的。只有你想和哪个女孩子天天在一起时,才需要娶她。"
"哦。"我点点头。
"不过你想娶阿娇,也要阿娇同意才行。"
我自信满满的说:"阿母放心,阿娇那么喜欢我,她一定会答应的。"
快傍晚了才到甘泉宫。我和小王夫人在凉风殿外被宦者拦住了。
"王夫人,广川王殿下,你们明日再来吧,栗娘娘在里面。"
小王夫人刚要带我离开,朱门内忽然响起景帝按捺着怒火的声音:"你给我出去!"紧接着是一阵挠心挠肝的咳嗽。
门打开,栗姬气冲冲的出来,看见我们,哼了一声,把门甩上,大步离开。
我们两母子被她的气势震的后退了半步。
第二天,遍地都是传闻。
"哎哎,过来过来,昨天发生的事你听说了没?"
"当然听过了,昨晚皇上问栗姬,假如有一天我千秋万岁了,你能照顾我那些儿女与否"
"栗姬的回答可真是……"
"她居然说:你这老狗,刘荣做了这么多年太子,你都不立我为皇后,你那些野种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死了我凭什么要管他们!"
"她是不是疯啦!"
作者有话要说:没时间写文,不得不牺牲速度换质量,请原谅我>_<
本周更新计划:周二周五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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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金屋 ...
那日后,传言经过一个又一个宫人的口耳相传,渐渐偏离了原始的样子。
在宫人们绘声绘色的演绎中,栗姬的形象一步一步接近汉初擅权的吕后,容貌美艳,手段阴毒。而刘荣怎么看都与当初吕后的之子,懦弱无能的汉惠帝相仿佛。
似乎只要景帝一走,我和刘彘这些景帝的儿子,便会步当初高祖宠爱的小儿子刘如意的后尘,惨死栗姬手下。
这些奇怪的声音在景帝的压制下逐渐消失,但景帝既没有申斥她,也未再召见栗姬一次。这样晦暗不明的态度,让栗姬在甘泉宫里度日如年。
小王夫人虽然没有栗姬那般美貌,然而柔婉常笑,有她在身边,景帝的心情总是愉悦的。这回他连续让我们母子在甘泉宫留宿了三四日。
"长公主,你说皇上废了薄皇后,却又不立栗姬,致使栗姬急成这般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
正值夏秋之交,中午燥热,下午阴凉,日光将天边的云层染出淡黄的秋意。
离沐芳阁半里开外的耸秀亭,藤萝再度开起了花。
郁郁葱葱的碧叶,爬满亭顶纵横交错的木栏,在亭中垂下一串串淡紫粉蓝的蝶形花朵。
馆陶长公主与小王夫人曲裾铺地,对坐其间。二人乌发挽髻,延颈秀项,晏晏言笑。
"是啊,究竟是什么呢,"馆陶长公主捧起漆杯掩住笑意,"也许,他觉得太子和皇后,应当另有其人才对。"
"长公主,储君之事可不能乱讲。"小王夫人略略侧身,似乎要避开这个话题。
馆陶长公主将杯置回半膝高的几案,笑盈盈的望过去,道:"栗姬愚蠢冲动,刘荣懦弱无能,。不止朝廷大臣们这么想,后宫的人这么想,很快,等这件事传入长乐宫,窦太后也会这么想。刘荣能够当上太子,不过是恰逢其时。皇上是被窦太后逼的急了,为了不让梁王继位,推他做挡箭牌而已。"
宫女们远远的在溪水旁嬉水。小王夫人微微四顾,笑得有些苦恼。
"唉,我与栗姬不对盘,后宫都知道的。我本来想着,我与她既然是亲戚,总不能一直这样,一家人要和和睦睦的才好。可是,我前几日派媒人去栗姬家说亲,那媒人竟被栗姬指着鼻子骂出来。"馆陶长公主平静的声音变得愤怒起来。
"长公主何必如此,阿娇这样的好姑娘,多少大家族的长子长孙抢着要娶呢。"小王夫人握住馆陶长公主的双手安慰道。
"现在后宫全都知道了。只要后宫知道了,整个长安城就知道了。我成了笑话不要紧,可我这母亲做事不周全,还连累无辜的阿娇跟着受委屈。"馆陶长公主说。
"这件事是栗娘娘做的不好,旁人只会说栗娘娘不知好歹,怎么会嘲笑阿娇呢。阿娇这么好的姑娘,我都想代越儿提亲呢,只怕长公主和阿娇看不上他。"小王夫人道:"你看两个孩子玩的多好。"
耸秀亭左边,树下扎起两个秋千,藤蔓缠绕着秋千绳。
阿娇今天穿着蓝紫色宽袖深衣,外面一件轻薄透明的罩纱。坐着秋千荡上去,落下来,裙摆连成一道美丽的弧线。
草地间是星星点点的夏水仙。青翠欲滴的细嫩的花茎,一小丛一小丛铃形玉白色花朵,随着带起的风而摆动。
清脆的笑声中,阿娇纤小圆润的脸颊与明珠耳�,在飞散的青丝间若影若现。
"阿越,你好逊啊,你也荡高一点啊。"阿娇说。
馆陶长公主和小王夫人的对话听得我半懂不懂,索性不去听了。"阿娇姐姐,我是让着你,我认真起来肯定比你高。"
然而来回几次,当我快要高过她的时候,她忽而伸出袖子一挡:"阿越你不许比我高。"
女人真麻烦。我不得不降低高度。
"越儿,过来过来。"馆陶长公主招招手。
我抓住秋千绳跳下来,回头冲阿娇做了个鬼脸,跑到馆陶长公主面前唤道:"姑姑。"
"看你们玩的,一身的草。"馆陶长公主给我从头拍到脚。
我嘿嘿傻笑。
"越儿,你觉得阿娇好看吗?"馆陶长公主拉着我坐到她腿上。
"好看啊,阿娇姐姐长得就像楚辞里面的神女。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我摇头晃脑的背诵道。
"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叫美人,长大了肯定是个多情种子。"两人笑道。
"多情种子是什么。"我歪歪脑袋。
馆陶长公主玩笑似的问:"越儿,你想娶媳妇儿吗?"
"不想。"我才不要跟哭哭啼啼的女孩子玩。
"那如果是娶你的阿娇姐姐呢?"
"要是我娶了阿娇姐姐,就给她造一座大大的金屋子,让阿娇姐姐住在里面。"我伸手比划屋子的形状。
"金屋子?你和彘儿怎么都想把阿娇放在金屋子里面啊。"
"因为只有金屋子最适合阿娇姐姐啊。"我摇着馆陶长公主撒娇道:"长公主姑姑,不要把阿娇姐姐嫁给阿彘好不好,阿彘已经有韩嫣了。"
刘彘已经抢走韩嫣了,我哪儿能把阿娇也让给他。
馆陶长公主笑道:"韩嫣是男孩子,不能跟阿娇比。"
我把头摇成拨浪鼓:"你们都被他骗了。他长的那么漂亮,一看就是个女孩子假扮的。"
阿娇脸带红晕,微微喘气的疾步走来,叉着腰道:"阿越,你要娶我还敢说别的人漂亮?"她手腕上绿绦系着银铃,指节纤长,肌理均匀,青葱一般。
椭圆的指甲近似以十片薄且晶莹的白玉雕就,点向我的额头时,我一时恍惚,竟忘了躲开。
"听好了,你只许看我,只许听我说话,只许夸我漂亮。"她的细密的睫毛微翘,双眸带着骄傲的笑意流光溢彩。
我揉了揉眉间,可怜巴巴的对馆陶长公主说:"姑姑,阿娇姐姐欺负我。"
"阿娇。"馆陶长公主拖长尾音。
"哼,我就欺负他。"阿娇说。
"这一对小儿女真是般配,只可惜阿娇年纪比越儿大了一点。"馆陶长公主看向小王夫人,惋惜的说。
"怎么会,这样的年纪最是刚好。而且阿娇愿意,越儿也愿意。谁能比他们更适合。"小王夫人说。
我从馆陶长公主身上与桌案上拢起一捧紫藤花瓣,使劲一吹,花瓣飘飞。
阿娇不防,落了一身。"刘越!"她跺着脚嗔道。
"阿娇姐姐,你要做我的王妃了耶。"
我大笑着跳出长公主怀里逃跑。
"你给我停下来!"
傻瓜才停。
我挑着小路,将阿娇远远甩在后面,前面山石聚拢,白气蒸腾,不知不觉来到景帝养病的温泉。
我脱掉木屐,扶着木栏杆,踩着横生的草茎走下陡峭的石阶。地面还有些发烫。
沿岸的石壁攀爬着藤蔓,泉水中的木制水车吱吱呀呀的转动,源源不断的送着活水。
我让服侍的宫人们不要做声,顺着沿岸石壁,蹑手蹑脚的来到一个挂着竹帘的凹陷处。里面容四人并卧还显宽敞。
竹帘挡住天光,在睡熟的景帝身上印下一道道横影。
"阿父。"我在弓形的竹榻边蹲下,用袖子抚弄他的鼻子,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喊。
景帝皱起眉毛,躲了几下躲不开:"阿越,真调皮。你不是和你阿母去玩了吗。"
"因为越儿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啊。阿父,天快黑了,不要睡了嘛。"
"好好好,阿父起来。"他咳了几声,披上外袍笑道:"有什么喜事,值得越儿大老远跑来告诉阿父?是不是又跟阿彘打赢了?"。
"阿父,阿彘今天又不在这里。"我拍着他的背,"好消息是,阿娇要嫁给我做媳妇了。"
"是吗?"景帝惊讶的上上下下打量我,眼中带着宠溺的笑意,"朕的越儿已经大到可以娶媳妇儿了。那越儿娶了媳妇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眼睛闪闪发亮:"娶了媳妇儿,我就成人了,那时候我要带兵去杀光匈奴人!这样阿父每天晚上就可以安稳睡觉,不会总是半夜被急报吵醒。"
"好,朕的皇儿有志气。"景帝拍拍我的肩膀,走出石洞。
迎面晚风清凉,彩霞漫天,温泉倒映着一片片瑰丽的红。
"可是要灭匈奴,也不光练练骑马射箭就能做到的。"景帝说,"你要养战马,储备铠甲兵器,棉衣粮食,要制定战略,要给大臣百姓必胜的信心,还要学习怎么治人,让身边的人跟你劲往一处使,而不能拖后腿。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你要打匈奴,阿父就把匈奴留给你打。你以后多跟着太傅读读书,别老跟彘儿往教场跑,啊?"
"阿父放心,我肯定能做到。"
10
10、不仁 ...
一年以来,我和刘彘每天在书房的时间增至四个时辰,而去校场变成隔天一次。对我们来说,时间紧凑的连换衣服都来不及。
所以每逢去校场,我俩就提前将长襦穿在深衣里。到时候直接脱下深衣,套上护甲就好了。
读书渐多,我们游戏的方式渐渐不再是摔角,而变得文雅起来。景帝和窦太后对此十分满意。
武官们对我们这些年幼的皇族贵胄本就是放养,见我们玩起不伤筋动骨的游戏,更乐得轻松。除了纠正骑射的姿势,便是谈天喝茶,纯粹把教导我们当成出营放假。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它们总是知道往哪个方向是正确的道路,我却越来越迷茫。
我和刘彘遛完圈,将各自的爱马交给宫人带下去洗刷。
"今天怎么比?"我清除杂乱的心思。
"当然是射箭,三局两胜。我们各自挑选三个人上场,但选中的人只能出场一次。规则轮流制定。很久没比了,我这几个月很刻苦,你一定会输。"刘彘挑衅的笑道。
"这么自信?小心会输的很惨。"我回头道,"刘荣哥哥,你参不参加?"
刘荣靠树干站在树下,微锁着眉,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他长高了不少,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容貌不像小时候那样酷似栗姬了。沉默安静,带着如同踌躇于深春夜雨中一般的忧郁。
"啊?"刘荣发了一会呆,才茫然抬头,继而勉强提起嘴角:"是阿越啊。你们玩吧,我有些累,在一旁看着就好。"
唉,就知道会这样。
"得胜的彩头是什么,彩头太轻就不好玩了。"刘彘用手指感受着弓弦的力度。在校场跌打滚爬了两年,他稚气清秀的小脸添了几分英气。
"行,赌佩剑,玩不玩?"我指向他腰间的青铜剑。
刘彘摸着剑柄,迟疑了一下。
"殿下的剑怎么能赌,不如用我的剑做彩头吧。"韩嫣解下自己的佩剑。
看见韩嫣,我有了新主意:"不赌佩剑就算了。赌他,你愿意否。"我指向韩嫣。
"�?"韩嫣捧剑的手滞住了,他双眸微微瞪大,后退了半步。一阵秋风,黄叶纷纷落地,群鸟从树林里飞起。
"我赢了,就把韩嫣借给我使唤几天。"我盯着他的表情,想找出一丝退缩与不情愿。可惜一点都没找到。
刘彘摸了摸下巴,道:"这倒不是不行,可是如果我赢了呢?"
我把韩说招过来,搂着他的肩膀道:"那我就把韩说给你使唤几天�。"韩说想说点什么,忍住没说。
"好,不过三局里面,我要主导两局。"刘彘说。
我伸右手到刘彘面前,他拍出手掌与我握住。两人交错而过。
我扯着韩说到伴读聚集的老松下:"怕什么,我不会把你输掉的,你走了谁还有这么好使唤。"
韩说苦笑着点头。
十一二岁的郭舍人道:"正是,有殿下和老郭我呢。只要我们出马,三局定能拿下两局。"
第一场刘彘就地取材,以射中的大雁数目作比,派张骞上场。
我还以为他会用韩嫣,毕竟韩嫣的射术是我们中数一数二的。
"韩说,你去。"
"殿下……"韩说有些为难,"我的射术只是普通,张骞比我强多了。"
"你去吧,无妨。"
韩说和张骞两人站在空地之间。等一群大雁飞过,十支箭陆续划破澄蓝的天空。
张骞毫无意外的射中四只。韩说搭弓射箭的姿势标准的像练过千百次,准头却只一般。他射下两只大雁,另外两箭放空,还有一支仅仅穿透大雁的左翼,带落几根羽毛。
"你派韩说是必输之局。如果换成郭舍人,胜负倒是五五之数。假设你亲自上场,胜负则在二八之间,可惜呀可惜。"刘彘笑嘻嘻道。
那羽毛飘飘荡荡落下来,我抓进手心,"我宁愿必赢或必输,也不要五五之数。"
刘彘笑着挑了挑眉。
"第二局就选白驹过隙之戏吧。骑马穿过教场,在这两株银杏树之间的三丈的一段路程可以任意射箭,中靶多者胜。老郭过来,你去。"我道。
刘彘贴近我道:"阿越,你是存心要我好看吧。你明知道我最擅长速射,而郭舍人更加擅长。你是想让我输在自己最擅长的一项上吗?"
我环臂抱胸道:"你也可以不上。"
刘彘恨恨的拂袖:"你明知道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知难而退。"
他输在意料之中。
第三场。刘彘驾马到我跟前,摔开弓箭,下马带着怒意道:"第三场还是比射箭的准头。"
我笑道:"刘彘,你可别忘了,我最擅长射中靶心。不过你用韩嫣的话,能赢也说不定。"
"我的确要派他上场,不过却不是用他射箭。"
松林中,韩嫣顶着一只小小的青果,站在二十丈开外。
"这一局,就射韩嫣头上的果子。只要你射中了,就你赢。箭射在青果之外的任何地方,都算我赢。"
"规则这么用倒也不算错,可我若射中了韩嫣怎么办。他是你的伴读,他受伤了你不心疼?再说他要是动一动,我不就输了。"
"如果他动了,就算你赢。况且有我的命令,就是你的箭射向他的眼睛,他也不会动一下。"
之前说要拿韩嫣做赌注,韩嫣还咬着嘴唇,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刘彘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就再也没有半分不快,站得稳稳当当。
"阿越,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你忍心出手?"刘彘嘴角大大的上扬,轻声在我耳边说。
我缓缓张弓。
对面韩嫣神色自如,不知是信任我一定不会射中他,还是对刘彘的命令坚定执行。这个可能顷刻丧生于我箭下的男童,居然比我这个持着凶器的人还镇定。
顺着箭镞凝视过去,在薄薄的树影下,他仿佛一株幽谷中绯红的山茶,笼罩着轻雾,这样娇弱而又美丽。难道我要让他于我手中,消了颜色,淡去容颜?
良久,我松弛肩膀,半垂下弓。
"这算什么,美人计?你就知道我不忍出手?"我转头怒视刘彘。
"我只是想试一试嘛,谁知道呢?"刘彘笑道。
两人对视半晌,终于,我叹了口气,放下弓:"那么……"我忽的转身,张弓射箭,铁簇如一道电光,划过韩嫣头顶,微风带起他的头发。
刚才瞄准了许久,我已经用身体记住了动作。这一箭流畅的浑然天成。
"那么我也要试一试。"我收起刚才的凝重与无奈,笑嘻嘻的把话说完。
"你……"刘彘呆了一下。
韩嫣摔坐在地上,而那支箭穿过青果,射中一株槐树,尾羽颤动。
韩说忙去扶韩嫣起来,韩嫣甩开韩说,自己拍了拍身上的枯枝碎叶,阴着脸不说话。
美人虽美,又不是我的美人,我为何要怜香惜玉。
游戏就是游戏,我和刘彘打的鼻青脸肿都能当天和好,一局输赢自然更不放在心里。下午几人说说笑笑的来到书房。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三排十二张桌案,不过正主儿只有我,刘彘,刘荣,其余都是伴读。
刘荣手捧竹简,听的聚精会神,手指还沿着字的凹痕逐个比划。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轻松点,不再心事重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窦婴吟诵道,"胶东王殿下,你来解一解这句话。"
今天讲的是道德经。窦太后崇尚黄老,不喜儒家。在她的示意下,我们学道德经的时间比学儒学还长一些。
刘彘不情愿的翻开竹简,有点拖腔拖调的道:"天地不仁慈,把万物当做草扎的狗。圣人不仁慈,把百姓当做草扎的狗。"
刘彘认为道家学说软绵绵的,对此提不起多少兴趣。
"你这么说也对。刍狗,就是祭祀的时候,用草扎成的犬。韩嫣,你说这个'不仁'体现在何处?"
韩嫣说:"草本来是卑贱之物,人人践踏于脚下。天地和圣人在需要他们的时候,就扎成刍狗,供人们祭拜。但祭祀完了,刍狗被扔到地上,还是跟草一样任人践踏。用的时候置之高堂,不用了,就弃若敝履。是以不仁。"
听得'啪'的一声,大家都看向刘荣,他手中的竹简掉落在案上。
"太子殿下,"窦婴不悦道,"你说,为何孔子尚仁,老子崇尚'不仁'?不仁难道比仁要好吗?"
刘荣满头是汗,如入梦魇。
"太子殿下!"窦婴郁怒道。
"太子,太子。"刘荣身后的伴读偷偷推他一把。
刘荣这才清醒过来:"仁,不仁……太傅,什么是仁,什么是不仁,我不知道。"
窦婴摇摇头,对我道:"广川王殿下,你认为呢?"
"太傅,我觉得仁和不仁,其实都是仁。孔子的仁,是对天下百姓仁。老子的不仁,乃是不仁而仁。在有些时候,对一小部分人不仁,就是对大部分人的仁慈。"
窦婴笑道:"很好,广川王殿下很有些见解。"
刘荣更是脸色惨白,神色怔忡。
窦婴放下竹简,示意刘荣同他一起出去。
"太子殿下,你今日心气不定,不适宜学习。"
刘荣忽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阻到窦婴身前,一拜倒地。
"太傅。太傅,你快去阻止我舅舅吧。我中午得知,舅舅他不知受了何人蛊惑,明日将上书请父皇立母亲为皇后。你再不制止他,恐怕我与母亲性命都难保。"
"你舅舅怎么这般糊涂。"窦婴扶起刘荣,表情凝重道,"你且回太子宫等待,我去见他。"窦婴披上外袍匆匆而去。
刘荣闭着眼睛靠在廊柱上,慢慢滑坐下去,颤抖声音喃喃的说:"不仁而仁……那么,那一小部分人呢?难道他们就应该被这样对待吗?"
我在窗后看着他,不知所措。总觉得放着不管,他就会这么坐一辈子似地。
我最后还是踏出殿门,在他面前蹲下,捧着他的手,用体温将它们捂热:"刘荣哥哥,你是阿父的儿子,你不会有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咳,下周更新计划,周二,周五,周六。
其余时间都是伪更
11
11、远离 ...
刘荣的舅舅上书请立栗姬为皇后,刘荣与栗姬便会有性命之忧?这听起来未免太无稽了。
景帝怎会伤至刘荣与栗姬的性命。
刘荣作此想,怕是栗姬这些年对他压迫过甚,导致他疑神疑鬼。
秋日白天渐短,石阶沁寒。
既然窦婴离开了,我们也没必要留在这里。
我将刘荣扶起来,拍了拍他沾上的叶子,令宫人送他回太子宫。刘荣眼中毫无生气,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反应。
一一扫过刘荣身边的伴读,他们有的抹泪悲嘘,有的表现的事不关己。
刘彘看不过眼,自告奋勇的要送刘荣,略收拾了一番便同他一起先走了。我猜他这么做也有韩嫣的缘故。
韩说于我,与其说是个伴读,不如说是贴身仆役。大事小事里里外外,只要他能做的,我一股脑儿塞给他做。得到了韩嫣的使用权后,我当即大方的停止了对韩说的驱使,改令韩嫣服其劳。
见那小公子笨拙的收掇竹简刀笔,擦拭桌案,我觉得有趣极了。
韩说既迫于我的吩咐而不敢帮手,也因韩嫣隐隐显露的驱逐与不耐烦,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显得缩手缩脚。
我恨铁不成钢的将韩说一把拖走:"韩嫣不是很瞧不起你吗。他从未正眼看你,也不喜与你交谈。现在我把他给你随便驱使,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巴巴儿的凑上去。我的脸都丢完了。"
日头西垂,天色渐暗,走廊里早早的点起灯笼,红光照退了萧瑟之意。我们经过时,宫人皆屈膝侯在过道两旁。
韩说咬着唇,怯怯的抬眼看着我说:"殿下,他毕竟是我哥哥。"
他这副窝囊废样让我准备好的训斥说不出来,恨恨的丢开他的衣服。
韩嫣抱着一大堆竹简,艰难的追上我们。除了韩说以外的伴读,隐隐围成一圈,笑嘻嘻的看着。
韩说犹犹豫豫道:"殿下,我可以去帮韩嫣吗?"
"去吧去吧。"我无奈的摇头,知道孝悌也是好事。
韩说面露喜色,走了两步又回来道:"谢殿下。"
走廊那端,田�走的长袖带风,脸上的笑意还没散,与从另一端走来的素香汇于一条廊道。"素香?你不在披香殿里呆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同样疑惑不解。
"田大人,十四皇子吵着要见广川王殿下,怎么劝都不听,王娘娘让奴婢带十四皇子宣室殿书房外远远的看殿下一眼。"素香道,"�,皇子殿下,你别跑这么快。"
那小孩从她怀里挣出来往前跑。
田�一把将小孩从地上捞起来,上下抛了几回,那小孩开心道:"舅舅,好玩。"
田�道:"瞧这孩子多听话,刘越和刘彘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混世魔头了。摔玉镯听响儿,偷溜出殿,耍弄宫人,欺负兄弟,还烧过我的胡子。"
韩嫣扑哧笑了出来,韩说掩嘴偷笑。
"舅舅!"我走到他跟前。
田�笑道:"舅舅那时候被你们吓怕了,你看,到现在都没留胡须。"
"哥哥,哥哥。"那小孩从田�怀里探出身子,招起胖嘟嘟的小手。
我接过他。这张笑的天真无邪的脸蛋,在我看来相当陌生。除了节宴,我都没见过他几次,亏得他居然知道我是他哥哥。他叫什么来着,刘……对了,刘舜,尧舜的舜。
"他连自己有几个哥哥都数不清,怎么会吵着要见我。"我孤疑的看向素香。
"哥哥。"刘舜张开双手搂住我的脖子,作势要亲过来,啪嗒一声在我脸上留下口水。幸好我及时闪开一点,不然恐怕就亲到嘴上了。
我揉了揉刘舜的脑袋,将他从背后反抱着还给素香:"你们回去,以后别带他来宣室殿了。"素香称是,转身而去。
"哥哥――"刘舜嘟着嘴巴。
"舅舅今日如此开心,难道有什么喜事?"
田�笑呵呵的说:"舅舅今天去说服一个傻瓜,要他自己从城头跳下来,结果他开开心心的答应了。对,就像你和刘彘两个小傻瓜上次从宫墙往下跳一样。"
田�老爱那这件事揭我的短。"为什么要说服那人往下跳?"
"还不是为了你和刘彘两个小家伙。"田�使劲捏着我的脸颊道,"�,我干嘛跟你说这些,这种事你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对了,你怎么不在书房念书?"
"刘荣哥哥说他可能有性命之忧,窦婴表舅听了他的话匆匆忙忙走了,我们留着也无事可做。"
田�嗤笑道:"窦婴?他知道的太晚了。越儿,你快回披香殿,别又跟彘儿到处玩。记住,这两天安分点。"
"舅舅,"我叫住风风火火的离开的田�,"你说的那个人,如果跳下来没事呢?上回我和阿彘不也好好的吗。"
田�得意的说:"那就帮他站高点,只要站的足够高,没有人是摔不死的。"
窦婴所作的努力并没有收效,第二天早朝,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早朝时,我和刘彘侍坐在景帝左畔。御阶之下的文武百官分别跪坐大殿两侧。
穿过景帝的冠冕与玄色朝服间隙,我看见强打精神的刘荣。一身白色的太子服让他穿的空空荡荡,也不知这些日子瘦了多少。
讨论完了景帝的陵墓,早朝差不多该结束了。
"今天还有何事要奏?"
窦婴数次给刘荣的舅舅栗贲使眼色,栗贲就是假装看不到,他上前道:"皇上,臣有要事启奏。"
"薄皇后无子,已于去年被废。皇上立太子数年,然而始终未立皇后。后宫无主则礼仪荒废。下臣以为,皇上应该及早立皇后。"
周太尉与几位大臣出列道:"后位空悬多时,臣等也深为之不安。"
周太尉说出'臣等'二字的时候,景帝脸上虽无表情,食指却快速敲击了一下膝盖。
他眯起眼睛,语气如常:"那栗贲,你们认为应该立后宫的何人为皇后?"
我和刘彘对视一眼,以我对景帝的认知,这绝对是他即将爆发的前奏。
栗贲道:"臣等以为,当今太子之母,尚未入主正位,甚是不当。臣请速立栗姬为皇后。"
在他身后周太尉与一众官员也同时躬身。
除了敞开的殿门送入的微风,整个大殿一时气氛压抑。
刘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景帝面色沉郁,气息不匀,他冷冷看了一眼身边的刘荣,又深深注视殿下几个臣子,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几乎要拔剑,最后还是忍住了,重重的拍案道:"栗贲,你让朕封你的姐姐做皇后?"
栗贲上前一步,掷地有声:"皇上,臣内举不避亲,况且百官都这么想。"
景帝气的手发抖,他指着栗贲怒道:"百官?你一个外戚,不但对朕的家事指手画脚,还敢结党逼迫朕?来人,把栗贲,抓起来,下廷尉!"
同栗贲一起出列的周太尉没想到景帝会发这么大脾气。
"皇上!"栗贲大惊失色,"皇上,臣没有结党,这真的是大家的意思。"
出列的大臣纷纷退回,眼观鼻,鼻观心,竭力避免与栗贲的眼神接触。
"连长公主都这么想!"栗贲说着不知所谓的话,被四名卫士拖离大殿。
"退朝!"景帝起身,拂袖而去。
被留在殿内的大臣都松了口气。窦婴复杂的望了刘荣一眼,颓然离去。
田�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离开。
"……只要站的足够高,没有人是摔不死的。"
脑中忽然回想起田�昨日的话语。那番意味不明的话,与今日的情状,竟有些相似。
栗贲请景帝立栗姬为后,本没有什么大不了。最多不过是削官申斥。然而周太尉和百官的支持,搭成了令他摔下来必死的高台。
他以为有众多大臣支持,景帝便会同意。殊不知这在景帝看来,是结党营私,动摇皇权。而皇权,正是每个皇帝身上绝不可触碰的逆鳞。
刘荣当日便被剥夺太子之位,废为临江王。
或许这已经算很好的结果了。
三天内,刘荣被关在太子宫里,谁都不许见。窦婴作为太子太傅无太子可教,愤而辞官回家。我和刘彘无所事事,直到得知刘荣将于明日清晨去封地。
好不容易让景帝准许我们去送行。来到阙门时,天色刚刚大亮。
砌成阙门的累累石砖历经风雨,沉淀出古旧的灰蓝,也不知送走了多少在未央宫长大的刘氏子孙。
几辆马车停在门前,或棕或白的马儿小步跺着蹄子。上百名军士状似随意的守在马车周围。
刘荣穿着诸侯王服,向未央宫的方向,郑重的伏地拜了三拜。
他起身时看见我们,露出淡淡的笑意。刘荣现在没有了太子之位,虽然眉宇间的忧色不减,然而却似乎如释重负,神态轻松了许多。
"阿越,阿彘,你们来送我?我母亲怎么样了。"刘荣和栗姬被分别软禁起来,一直都没有见面。
刘彘张了张嘴,没说话。我回答他道:"刘荣哥哥,栗娘娘现在很好。"
"阿彘,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不怪她。她毕竟是我母亲,做的一切,就算做错了,总归是为我好。我现在最期待的,是等父皇百年之后,我可以接母亲到临江团聚。"
"临江王殿下,请您快点,辰时已经到了。"一个军官说。
我和刘彘听的皱眉。他虽口称临江王殿下,却没有半分尊敬之意,反而像呼喝囚犯一样。
"寡人知道了。"刘荣答道,继而对我们苦笑道:"我真是宁愿没当过这个太子。当了刍狗后,被打回原形,踩进泥里,比一开始就只是草要来的难受十倍。"
"这太子本不是我想当的。父皇为了打消奶奶立梁王的念头,将我推上这个位子。现在他不想让我做了,就将我远远流放。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一直做下去,何必要立我。我是他儿子啊,难道在他心中,只是一颗用过便弃的棋子吗。"
刘荣昔日的伴读竟没一个来送行,他又无法诉之于栗姬,这番话想必是在心里憋了许久。
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自嘲的笑道:"我不该对你们抱怨这些的。我走了,阿越,阿彘,偶尔帮我照顾一下母亲,好吗?"
"还有,小时候开玩笑,让你们从宫墙上往下跳,真对不起。"
我摇摇头:"那是闹着玩罢了,大家都知道的。"
"真想再和你们一起在上书房听窦太傅讲经。可惜现在已是不能了。"
我们目送前太子的马车远去,直到黑点消失在道路与苍色天空交界的尽头。
"阿越,我觉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不是这样解的。"刘彘望着空荡的远道,思索着说:"天下芸芸众生,各有才能却默默无闻。圣人所作的事,便是感应时势,挑选出才能适合这个时代的人,令其成为一时之英豪。"
"似乎有些道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刘荣哥哥并非导引此时此势的合适人选,所以被抛弃流放了吗?"我同他转身回宫。
刘彘笑着挠挠头:"我倒没想到那么多,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如果觉得文章有什么缺点,或者讨厌的地方,或者想要看到的情节,请不要犹豫的告诉我^_^
12
12、新年 ...
九月过尽,紧接着是新年。诸侯王的马车伴着爆竹声驶入了长安。
或许在景帝眼里,梁王更像是踏着刘荣离去的辙印,别有用心而来。
这天寒风北侵,似乎要下雪。
自平定七国之乱后,梁王的恩宠更甚――景帝将过去对他的压制一概除去,并准许提升他衣饰车马的规格。
梁王的通天气派,将这份年末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和景帝刘彘具在城阙等候多时。远远的见那旌旗蔽日,恍如鹏鸟飞过;车声隆隆,似滚滚雷鸣;仪仗盛大,宫侍如云,宫外的排场本也算隆盛,与这一比,黯然失色。
那年我们年纪太小,还不觉怎样,今天算是大开眼界,知道梁王到底有多富了。
景帝与梁王前回不欢而散,这次再见,梁王有些尴尬,景帝仿佛没事似地,尽显宽厚热忱。两兄弟寒暄过后,原本冷淡的情谊稍稍回温,我们坐入梁王的驷车回宫。
车内铺了黑狐皮,车壁漆纹漾彩,并镶有近百颗大大小小的明珠。门与窗牖为玉璧所雕。角落里几盆梅树,遍缀洁白和艳红的娇嫩花朵。
刘彘越过我的身子,单手撑榻,另一只手触了触花瓣,问:"你猜这是玉还是花?"
"一半一半吧。"我轻轻一碰,一片本就摇摇欲坠的花瓣落进我的手心。
"记得上次同乘一辆车时,这两个孩子刚及臣弟的膝盖,现在就快齐我腰了,时间真如白驹过隙啊。"梁王感叹道。他穿一身朱纹深衣,高冠玉饰,这些年养尊处优,几乎看不出上次平叛的剽勇之气了。
景帝笑道:"是啊,看见他们,我就想起先皇尚未继位时,我两兄弟在代国的日子。"他拍拍我们的脑袋,"两只小皮猴,刘氏这么多子孙,梁王叔偏偏就记得你俩,可见你们上次给他留下的印象有多深刻。"
我和刘彘无奈的对视。景帝打心眼里不喜欢梁王,每次非要来兄友弟恭这一套,不累吗?梁王看起来不如景帝主动热情,其实反比景帝真心的多。
梁王说:"瞧他们坐的端端正正,倒长成小大人了。那年多皮呀,在飞奔的马车里乱跑,要不是我抓住,就被风吹没了。现在该到启蒙的年纪了吧。"
"正在学论语和老子。不过你也知道,窦婴又辞官了,我得等过了年再给他们找新的夫子。"景帝笑了笑,"他俩现在也就看着老实,其实真要皮起来是过去的十倍。"
"阿父,我们很听话的。"我找到机会插嘴。
"梁王叔,你们过几天是不是要去打猎?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刘彘紧跟着说。
景帝指着我俩对梁王笑道:"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安分呢,原来另有目的。"
"阿父,梁王叔,带我们去吧。我们一定乖乖的不乱跑。而且我现在射箭很厉害。"
"我比你厉害。"刘彘说。
"上次是谁跟我比赛输掉了伴读啊。"我揭他的底。
刘彘噌的捋起袖子。
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我忙给他使眼色。
他尴尬的把袖子抹回去,道:"哼,君子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得失,我们冬狩再比过。"
"肯定还是我赢。"
景帝笑呵呵的许了我们。
梁王人在车里,心却在外面,谈话间隙,他几次三番的往窗外张望,仿佛找什么人似地。我还听见他叨念这车太慢。
"老三,你在找老太太啊,她身体有点不适,所以让彘儿和越儿代替她来接你,你不要见怪。"景帝道。
他明显是在说瞎话,窦太后身体好着呢。
梁王却真的信了,他紧张的撩袍下榻:"娘她现在怎么样,我去看看她。"
"�,老三,这车很快,你小心点,"梁王站的不稳,景帝一把扶住他,"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身体疲惫,需要休息,你去了反而打扰她休养。"
"没事就好。"梁王茫然中带点失落的说。
以往窦太后哪次不是恨不得把他在长安留一辈子的。梁王就是性子太直了,居然全盘相信了景帝的说辞,并且没注意到景帝的幸灾乐祸。
九月底,景帝曾到长乐宫与窦太后秘谈,之后窦太后便闭门不出,我和刘彘前去请安,她强作笑容,心中郁郁。那时我还奇怪,为何窦太后得知最心爱的梁王要来了,反而不显开心。
这回我算是清楚了,休养是借口。窦太后哪里生病,她是被景帝用某个理由说服了,根本不打算见梁王。
窦太后对待景帝和梁王的态度有如云泥,景帝要依靠耍心机才能得到母亲的爱,我不禁觉得他有点可怜。既然窦太后不爱他,他做这么多又是何必呢,有我和刘彘爱他不就够了吗。
毕竟梁王是窦太后最爱的小儿子,景帝没来得及为说服窦太后高兴几日,梁王才三四天功夫的水磨工夫便让窦太后回心转了意。
太傅辞官,又值新年,景帝干脆将我们从书房放了出来。韩说韩嫣等伴读各自回府过年,而宫里,除了去封地的刘荣,平日见不到面或很少见面的皇子皇孙重聚,将永巷闹的鸡飞狗跳。
我,刘彘,阿娇三人一起,也不知捉弄了多少人。
盼了数十天,大雪下过五六场,其间有祭天祭地,祭神祭祖,然后景帝终于闲下来,我们盼到了冬狩。
于是我们忙活起来。马匹,食料,弩箭,侍卫,连围赶猎物用的狗都亲自挑选,可惜当晚兴奋过头,第二天迷迷糊糊的被拖起来穿衣打扮,塞进马车。
睡了二十里路,醒来发现,准备的东西一件都没用上。
刘彘与我对坐,两人欲哭无泪。
撩开帘子,温暖的车厢之外,是冰雪世界,寒气袭人。只知道是在山间,道旁的树枝上挂满白莹莹的雪,也看不出走到哪儿了,我探出半个身子,前后皆是各式马车排成的长龙,马车两边是红衣黑甲的卫队。也不知来了几个兄弟,各自坐在哪里。
有个红衣甲士看起来有些眼熟,我犹疑了一会,招来另一个骑马的军士询问。
他说景帝和小王夫人他们在车队的前面,与我和刘彘的马车隔了有一段距离。平辈里,阿娇的马车恰好在我们后面。
"马夫,停车,我们要去后面那辆!"我吩咐道。
"殿下,这么大的车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那军士为难的说,却见前面一个卫士令,骑马从山坡上下来,由前往后一个一个的吩咐停车。
我和刘彘不管那么多,车还没稳就跳下去。
"两位殿下!天气冷,你们好歹披件裘装啊。"跟马夫坐在一起的一个宦官道。
我们假装没听见,踩了一脚雪泥,顶风缩着脖子爬上阿娇的马车。
"你们怎么来了。"阿娇惊喜的说。
"长公主姑姑,阿娇姐姐。"我俩喊道。
"哎哟,你们两个小泥猴,把鞋脱了再进来。"馆陶长公主说。
我俩吐了吐舌头,拾起衣角坐到两母女对面。
"阿娇,你穿成这样来打猎?"刘彘看见阿娇的打扮,吓了一跳。
阿娇着一身深红色宽袍大袖,挽起少女式发髻,眉如翠羽,樱唇涂丹,仿佛一朵沾染了胭脂的幽幽丁香。
"你以为我想啊,"阿娇薄怒道,她偷看了一眼馆陶长公主,声音小了许多,"还不是阿母说,我已经长大了,要像个真正的大汉翁主一样,娴雅尊贵。"
"那你不打猎了?"我和刘彘都是一身猎装。
馆陶长公主笑道:"打猎是你们男人干的事,我们女人,只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等在猎场外给你们喝彩就好啦。"
阿娇对此一点都不赞同,她嘟起嘴,脑袋偏向一边。
"越儿,你觉得阿娇今天好看吗?"馆陶长公主笑吟吟的问。
"很好看。"阿娇乌发披肩,肌肤欺霜赛雪,显出微微赌气的神态。车厢内的气氛,因为有她在,变得完全不同。
"来来来,你坐到姑姑这边。"我有些犹疑,被馆陶长公主一把拉过去,按在阿娇身边,而她自己则同刘彘坐到一起。
"阿娇可是专门打扮给你看的。"
我和阿娇本来像玩伴一样相处,馆陶长公主这话让我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偷瞥了阿娇一眼,我觉得有些晕眩。
"阿母你在说什么呢!阿越,我才不是打扮给你看的呢,绝对不是。"阿娇气鼓鼓的说。
"哎呀,我真不该留在这里,让你们这对刚定亲的小男女碍眼呢。"
馆陶长公主表情促狭。刘彘半晌都没跟我们搭腔,他微微低着头,目光凝在虚空,表情有些沉郁。
嗯,馆陶长公主本来对我和他都有意,最后阿娇被我抢走,他这样也难怪。
马车停了好一会,馆陶长公主有些奇怪,吩咐家奴去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雪路泥泞,弄坏了几辆马车,刚好附近有家豪门大户,景帝便派人去征用了几辆,车队马上就可以继续前进了。那家仆正说着,马车已经动了起来。
距离狩猎的地方还有半个时辰的路。馆陶长公主说:"听说你们已经跟窦婴学了几年东西了,有什么好玩的,跟我这个不识字的人讲讲。"
我便眉飞色舞的跟她讲起我们是怎么用孔子对君子的定义,让一个老学究再也不敢踏进书房半步;怎么以观隐之术察觉一个素日老实的宦者竟有偷窃之行,然后借此整治他;怎么用老子功成身退的观点,哄的一个自大的不得了的武官现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风吹草动都害怕。
阿娇听的津津有味,刘彘也绷不住脸,加入了和我一起自吹自擂的行列。
在连绵不绝的车轮与马蹄声中,车队缓缓驶过那豪族大院。寒鸟惊飞,枯枝摇晃,簌簌落下雪来。山路上野兔,鹿,狍子渐多,马车在一块宽阔的空地停下,中央已经扎满了幄帐。
13
13、猎物 ...
山坡不见丝毫绿意,除了白雪,便是黑色的冻土,落尽黄叶的枯枝直指苍穹。
空地一周置着层层叠叠的藻纹步幔,林风无法透入。令人一时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深春还是隆冬。
景帝,梁王,皇子,诸侯大臣们说说笑笑,骑着高头大马漫不经心的走入山林。我俩背上箭筒,拿起弩弓追上去。
韩嫣韩说两人竟跟着弓高侯一起来了。
几个眼熟的长安贵族子弟一同上前见礼,并自觉的跟在我们身后。再加上景帝指派给我们的军士,和这些少年各自的家仆,我们这群人竟也显得浩浩汤汤。
留下的嫔妃,诸侯王夫人,公主翁主忙于指挥宫人们整理营地,洗刷炊具,等待即将同男人们一起回来的猎物。
我和刘彘落在景帝等人后面,骑马拐入另一条小径。
几队军士持�网,牵猎犬散入密林。不久,闻得犬声沸沸,灌木沙沙作响,一群群飞鸟走兽被赶出丛林。
猎场上可不管什么君臣,少年们不遑多让,略散开来,纷纷举起弓弩。
适应了一会,我发现射中猎物挺简单。箭矢似乎变成了我手臂的一部分。我仿佛可以感受到铁簇划破空气,刺入野兽体内时的触感。
一个时辰后军士清点猎物,我和刘彘战果差不多,韩嫣略次之。
这让那些贵族子弟吃了一惊,看向韩嫣的眼神不再是疏远和鄙夷。他们落在我和刘彘身后,隐隐围起韩嫣。
"韩公子,你的箭术很不错啊!"一个贵气少年驱使马转向韩嫣。
"何时咱们较量一番。"
"俺以前还以为你只是个像绣花枕头一样漂亮的草包呢,哈哈哈。"一个粗壮少年挠挠头大笑道。
刘彘与有荣焉,挑衅的冲我扬扬下巴。我回望韩说。
在冰天雪地里,韩说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安静的坐于马上。韩说的箭术其实没有那么差。
我几次余光发现,他用大部分时间认真的追随在我身后,观看我的举动,射箭只是偶尔为之,因此所得猎物不多。这让我有点惋惜。
一直与大家有些格格不入的韩嫣成了众人的中心,韩说抿起嘴唇,眼中升起淡淡的喜色。
韩嫣依旧是眼高于顶的模样,而没有借此良机与贵族少年们打成一片。
一个看不过眼的少年讽刺道:"依我猜测,韩公子这手箭术,怕是在长安街头巷陌,骑白马射金丸练出来的吧。昔日晋灵公以石子击打百姓取乐,韩公子真是青出于蓝。"
我虽然不知道韩嫣射金丸是什么典故,但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刘彘专心搜索着猎物,偶尔往韩嫣的方向张望一眼,没有为他解围的打算。
或许在韩嫣心中,这些人对他是爱是恨,是尊崇是贬低,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于韩嫣而言,他们不过是目下的尘埃。
他凤目流盼,漠然的斜睨了那公子一眼,淡樱的菱唇挑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扬鞭驾马,追上刘彘。青丝飞舞,寒风吹起他宽大飘逸的衣袍,像毛笔在绢帛按下一抹朱红,色彩濡染进雪后空寂的山林。
那少年公子看的一呆,被众人远远甩落在后。
军士们筛选的猎物都太过温顺,正觉得无聊,十几丈开外的灌木丛里拱出一只野猪。
霎时间几十支箭共同指向它。
"你将来要是变成了小猪,我就把你养起来,决不让猎人抓你。"我看的一笑,端着弩在刘彘耳边说。
吹气似乎把他弄痒了,他狠狠摇了摇脑袋,疑惑的看过来。
我笑望着他,他羞恼的扭过头,显然想起了小时候两人的对话。那时候他傻傻的以为,自己的名字是野猪的意思,将来会变作野猪呢。
几个军士警惕的握起长矛,时刻准备在野猪突破我们的箭网时,给它补上十个八个血洞。
野猪探出头,耳朵微动,显然察觉到了不祥的气氛。它晃晃黑色的脑袋,后退半步。
刘彘率先扳动机括,一道黑光没入灌木丛,野猪的眼睛立即被激红了,它嚎叫一声,后腿嵌着箭,往我们冲过来。
马群受惊,抛着蹄子后退。
刘彘眼神严肃而锐利。他再度按动机括,箭矢带着风射中野猪的耳朵,并贯着断裂的半片耳朵继续前进,插入斜左方的土地。
野猪剩下半片右耳,凶性大发,速度更快。
十丈,八丈,七丈……
虽然贵族少年们明知卫士会在危险的时候将野猪拦下,但他们处于恐慌,在没有瞄准好之前,匆匆将箭射出。
野猪扎了一身箭矢,都不在要害。
我努力用腿控制住身下不安的踢踏和后退的小马,将弩弓的角度缓缓放低,野猪的动作在我眼中越来越慢。
五丈,四丈,三丈……
一箭从野猪的左眼射入,后脑穿出。另一箭贯穿它的喉咙。
"殿下,中了!"贵族少年们欢呼。
接着几柄长矛让野猪彻底停下。它庞大的身躯抽搐几下,终于倒地。
然而野猪的死没能止住马群的惊恐。
我和刘彘都被狂躁的马儿摔落,跌在干枯的草丛里,惊险的躲闪着马蹄。
韩说死命拉开马匹,卫士一拥而上,将我们与马隔离开来。我将刘彘从地上拉起,拍拍各自身上的草和雪,击掌大笑。
吃罢军士们烧制的鹿肉,下午狩猎继续,直到马车载满猎物。等到回归营地,太阳已快西沉。
贵族子弟们坐上各自家族的马车回家。
不知是在馆陶长公主特意还是默许之下,我,刘彘和阿娇独上了一辆。阿娇在车上抱怨等待实在是无趣。
我深有同感的拍拍她,穿漂亮衣服干坐着有什么好玩的,打猎实在是有趣太多了。
马车缓缓行驶,我感觉方向似乎有点不对,而且周围也太安静了些。怎么渐渐听不见军士的呼喝声和车龙轧过山路的声音了?
打开帘子,借着雪光,外面是漆黑的树林,而马车前后安静的不像话。景帝他们的马车呢?沿路长长的灯火呢?
"怎么回事!"刘彘凑到车牖前,面色变的难看。
阿娇呆了一下:"我们掉队了?我怎么觉得……这附近……只有我们一辆马车?"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变得细若游丝。
我抽出佩剑,猛的拉开车门,对驾车的人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快停下,否则杀了你!"刘彘拿剑对准那人的背心。
阿娇缩到车厢最里面。
那人忽而重重的一扬鞭,紧接着便从车驾左侧跳了下去。三匹马突然发了疯似地狂奔,我和刘彘被甩到车厢里。
山路坎坷,车厢颠簸的起起伏伏,我们在里面跌跌撞撞,车内大大小小的陈设也一起翻滚,往我们身上砸。
我生怕手里的剑一不小心便刺伤了刘彘和阿娇,便紧紧将其抱在怀里。
天昏地转,黑暗里也不知磕着谁,碰着谁。
模模糊糊感觉到马车拐了很多弯,走过密集的丛林,因为车厢与树干撞了许多次。而且似乎还涉过几条河。最后马车淌进一条浅浅的溪水里,再也走不动了。
我全身都疼的要命,在晕眩中躺了好一会,勉强站起来。
"阿娇,阿彘,你们有没有事。"
"嘶,我还好。"刘彘龇牙咧嘴的捂着额头。他把剑插回剑鞘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掌。借着窗的月光,他左腕血淋淋的。
我收剑回腰间时发觉自己胳膊上也有一道两寸长的血痕。
阿娇醒来第一直觉是摸自己的脸,等她确认没有任何伤口,才松了口气:"我们在哪儿?"
沉默。
我们三人艰难的从窗棂爬出来。
但见月光明亮,溪流潺潺,反射着雪光。马车躺在一条小溪的岸边。三匹马口吐白沫,气息奄奄,眼看就要死了。
溪水两旁的树林漆黑的像深渊。细微的动静,以及若隐若现的绿光,让我们汗毛立了起来。
我们对视一眼,钻进翻倒的车厢。
此情此景,我们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睡一觉,等天亮了再说吧。我和刘彘人小力微,无法将车厢翻过来。只好就这样,将车门闭紧,掩住车窗。扎好伤口,找出几块布,三人裹在一起躺着。
夜里,风穿过破损的马车,发出尖锐的啸声。我既害怕有不知名的杀手前来,又害怕野猪或虎豹闻到我们的气息。一整晚都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天光照入的时候,浑身既冷且僵。我觉得很茫然。昨晚的经历就像一场怪异的梦。然而睁开眼睛,我不得不面对这艰难到难以逾越的现实。
阿娇还睡着。刘彘明澈的眸子与我沉默相对。
我们甚至不知此时身处何处,是否仍在长安,离未央宫有多远。也不知道我们究竟为何落入了这般境地。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下去,昨晚那个不声不响的车夫实在让我恐惧。如果停在这里,谁知道先找到我们的是景帝的人,还是打算致我们于死地的人。
"阿越,你说该怎么办。"刘彘问。
阿娇颦着眉,睡的异常不安稳。
"我们只好往前走了。回长安,回未央宫。"
"好主意,可是哪里是前?"刘彘想笑,没笑出来。
我推醒阿娇。这个昔日尊贵的翁主,有一刹那的惊慌。
"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她得知我们的打算后,抱着双膝缩在马车里面。
整齐精致的发髻披散下来,半掩着被金簪划破的雪白的脖子。
"要走你们自己走,我要等阿父阿母来救我,他们一定会来的。早知道就不来什么冬狩了,我根本不该来,都是你们害的!居然闹成这样。"昨晚的经历实在把她吓到了,以致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阿娇姐姐,我也哪里都不想去,"我抬起她的脸,望进她含泪的双眸,"可如果先找到我们的,是要杀我们的人呢。"
她怒瞪着我,一把将我推的后退几步。
"你们先出去,我要整理衣服!"她一张冻得惨白的小脸,因怒气染上红晕。
我和刘彘来到车外。
究竟谁有那么大能耐,在一整营的卫士护卫之下,在景帝的眼皮底下,不知不觉让我们三人脱离车队?
如果他想要我们的命,那么杀手现在是否已经在路上?
可为什么呢?我和刘彘只是两个普通的,尚未之国的诸侯王而已啊。
离开了未央宫,我竟变得这样无能而怯懦。
冬日的阳光让刘彘眯起眼睛,他踩踏着积雪,沉默许久,忽然对我笑道:"阿越,我们终于来到宫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怎么反而害怕了。"
我低下头,深深吸进冰冷的空气,不知是太冷还是太恐惧,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简直无所适从,让我心慌意乱,想做点什么来摆脱这种状态。
我揪起他的领子,将他按到车厢上:"你说对了,我确实害怕,你看,我的双手在发抖。"
刘彘敛起笑意,孤疑的端详着我。当他不笑的时候,我发觉他不论是面容,还是神态,都已经脱去了幼童的稚气,不像小时候那样圆圆软软,天真柔善。
现在他开心起来会像个普通少年一样笑的灿烂,但这分毫没有减弱他沉淀在骨子里的尊贵与倨傲。
他可以在上一刻与人亲切的谈笑,继而拔剑相向。或者顺序反过来。
而且这两种态度全部发自身心,不掺任何虚假。
冷酷与温情在他心中各安其家,在与人相处时,他可以随时用一种取代另一种,没有任何犹豫和不安。
他此时和我一样惊惶,伪装出的镇静却比我真实。而他瞳中的我,神色焦躁而苍白。我怎么能输给他。
"阿彘,"我放开他,"打我一下,这里。"我僵硬的指尖戳了戳自己的脸颊。
狠戾的一拳击中我的左脸。
我摔倒在雪地,嘴中腥甜,脸上的疼痛似乎赶走了恐惧与无助带来的麻木。
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
我抹去嘴角的血爬起来。
紧接着一拳再度袭来,我顺势抓住他的拳头,将他往后一拖,趁他失去平衡,右肘将他压制在地。
"够了?"刘彘扬扬眉毛。
"够了。"我将刘彘拉起来,对他笑道:"我们一定可以回去。说不定可以在阿父找到我们之前,先回到未央宫,吓他们一跳。"
"不知道昨晚那车夫摔死了没有,"刘彘恨恨道,"当时要是不跟他�嗦,一刀杀了他,就不会被马车带到这么个,"他脸上几道血痕,抬头四顾,"荒野了。"
这是一块辽阔起伏的雪原,一条小溪闪着冷冷的金辉,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流淌。大地被雪覆盖,雪地中央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树林之外,仍是雪地,没道路,也没有任何人烟。
"我们要往哪儿走?"刘彘吐着白雾,裹了裹大氅。
我指着溪水来的方向:"西边。"
"你确定?"
我点头。
我们割了两块马肉,包裹起御寒的衣物,开始启程。
一个丘陵后是另一个丘陵,一座山后是另一座山。太阳渐渐到我们前面,暖暖的橙色铺遍雪地。我们仿佛一点都没有前进,又仿佛其实是在后退。
疲惫,饥饿,没有尽头的雪地,将意志一点一点的消磨。
"阿越,我们要走多久啊。"阿娇第无数次的询问。阿娇一个十几岁少女,能咬牙坚持到这种地步,不哭不闹,已经很好了。
"三天,三天就到了。"我肯定的说。虽然除了前进的方向,其他的我什么
也不知道。
寒风刮的我脑袋疼。每吸一口气,嗓子就被割裂了似地。
原本冬季对我们而言,只是有雪可玩的季节。雪原仅仅是美景。狩猎不过是游戏。但现在,每一样都可致命。
究竟是什么让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以前我们是高高在上的皇族子弟,而现在,对于漫长的道路,沿途的风雪,以及树丛的猛兽来说,我们只是三个普通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更新计划,周二,周五,周六。
PS,问个有关朝三暮四的问题。
大家是喜欢一周六更,每次两千字,还是一周三更,每次四千字?
14
14、相依 ...
27
阿娇不停的发着脾气。
柔软的青丝履堪堪让她坚持到走完半里地。脱履一看,珍珠一样的脚趾被冻的青紫。我给她的脚裹上狐皮,又垫进厚厚的帛布。她强忍着坚持。
我和刘彘因为要骑马,所以穿着高筒靴(�),就这样,也渐渐浸进雪水,先是细针扎似地刺痛,接着整只脚落地艰难,再之后膝盖以下冻的又冷又木,踩在地上,感觉不出脚下是雪地还是泥泞。
不停的摔倒,不停的爬起来,三个人都狼狈之极。然而每次觉得再也走不动了,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便觉得如芒在背。只有前进能让我心安。
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也只有前进。
我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只等别人来救援。我相信景帝一定会来救我们。然而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发出质疑,倘若他不来呢。宫里的人昨晚便应该发现我们失踪了。如果快的话,中午便应该能找到我们,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人来?
景帝有十几个儿子,他连刘荣都不要了,少了我和刘彘,也不算什么吧。
刘荣离开那天,监视他之国的上百军士,和景帝温和欣悦如常的神态,在我眼前浮现。
我摇摇头,让自己忘记那荒谬的想法。往前!每走一步,都离未央宫近一点。
孤独的鸷鸟掠过白惨惨的浮云。天空湛蓝而高远,无边无垠的蓝仿佛凝固了似地,笼罩住雪地渺茫的边际。将缓慢前进的我们,如蝼蚁一般碾压在雪中。
傍晚我们背靠一块巨岩,在林边清理开冻雪休息。
为了点燃篝火,我磨出一手血泡。
没有锅,湿柴冒着呛人的烟雾,烤的半生不熟的马肉难以下咽。阿娇咬了几口就丢下了。我和刘彘又何尝有胃口。忍着恶心填满了肚子,继而含雪当水,齿颊冻得麻木。
地面铺了四五层兽裘,仍然挡不住入侵的寒气。卧在我身边的阿娇长发尽数披散,仿佛这样可以暖和点似地。她紧皱着眉,红润的嘴唇冻失了颜色,脸颊白的近乎苍青。
刘彘守上半夜。
被他叫醒的时候,我猛然看见他背后的火堆外几对绿油油的眼睛。竖立的瞳孔中只有食欲。
刘彘浑身紧绷。他只要略一退缩,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兽便会扑过来。我拿起弩弓,接替他的位置,他放松下来,对我苦笑。
不过是一天工夫,他瘦的眼睛都大了,墨黑的瞳映着跳动的火焰。
漫天星幕垂落四野,璀璨绚丽的仿佛七月初七,我与刘彘出生的那一天。如果我们的性命在此终结,如此美景,黄泉路上,也算有个念想。我胡斯乱想着让刘彘睡下,自己则缩靠着树干,拿起弩弓与那不知名的兽类对峙。
阿娇白天用抱怨和生气掩饰软弱,强装若无其事,在梦里却忽然大哭了出来。疲惫的刘彘不安的辗转反侧。我将滑落的羔皮大氅给两人掖好。
那几只兽畏惧火堆与箭矢,徘徊到快天亮,终于念念不舍的离去。
次日,我们的体力比昨夜睡下前还糟。
包袱沉重的像一堆岩石。马肉实在吃不下许多,腹内又饥饿难忍。
我们在树干上刻下'往西'的字样后离开。
走了约莫半里,阿娇忽而停住脚。她披着大氅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眶里溢满泪水。
"我再也走不动了!"她大声说着,跪在雪地里,双手捂脸,嘤嘤哭泣。
我们也不过是垂髫的年龄,哪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刘彘看的眼睛一红,差点被她带的哭了起来。他掩饰的擦擦鼻子。
"阿娇姐姐,我背你吧。"我将包袱交给刘彘一人承担,将阿娇从地上拉起来,拍净她膝上的雪。
脚在雪里陷的更深,前进的速度愈加缓慢。
刘彘担忧的几次回望我。
背上的阿娇似乎不太对劲,她的身体有些烫,脸庞嫣红,竟是发烧了。可不论是刘彘还是我,都没有任何办法。
"阿越,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阿娇喃喃的说着胡话,"你肯定不会。"
她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我与刘彘相视再度苦笑。
我告诉阿娇需要三天,是因为按常理,景帝最迟也会在三日内找到我们。
中午,双腿越来越麻木。呼吸是那样艰难,每吸进一口气,肺便疼的厉害。我抬头,苍白的日光与雪地连成一片,霎时间天旋地转,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刘彘一样早已支持不住了,他腿一软,跪倒在我身边。"阿越,你怎么样。"他的嗓子嘶哑。
阿娇从我背上滚落进丘陵的一块凹陷,人事不知。
"阿彘,有人在跟踪我们。"我没有力气站起来,阳光透过厚薄不均的云层,光芒炫目。
"我昨晚感觉到了,大概有两个人。你觉得他们会是来救我们的人吗。"他像是被包裹压的不堪重负,双手撑地对我说。
"更像是来杀我们的。但为何一直不下手呢,难道他们觉得胜不过两个小孩?"我讽刺的笑道。
刘彘摸了摸弩弓:"也许他们想看我们死在路上。这样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但他们不可能一直等下去,因为阿父的人马一定会来,就算阿父不来,我们总能走回未央宫。所以这两件事的任何一件实现之前,他们便会动手。"我说。
刘彘按着膝盖站起来道:"他们出手,也就说明我们快可以回宫了。"
"但我们不能等到那时候,否则情况更加不利。我们得在还有力气之前把他引出来。"我艰难的笑笑,对他伸出手。
不需详细讨论该怎么做,我们早有十足默契。
他将我从雪地里拉起来。
下午,飘起了雪。我背着阿娇,三步一歇。视线内一片茫茫。
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一个两人高的浅浅洞穴。
傍晚遭到一只野猪的袭击。它从火堆的间隙冲进来,我们来不及瞄准,只射中它的皮肉。刘彘被野猪撞翻,右胳膊几乎不能动了。
箭上抹的毒让野猪的速度慢下来。我们忙乱的用尽弩弓里最后一支箭,也没有将它射死。
我丢下弩弓抽出佩剑。
野猪发着狂再度冲向刘彘,我追上去,举起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刺下。
若要偏一点,剑就会从它脖子上的厚皮划过;若是浅一点,它会被疼痛刺激的更加狂躁。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刘彘会被它撞断脖子,而我和阿娇同样绝无幸理。
剑刺破野猪的硬皮,仿佛从肌肉的缝隙之间滑过一样,顺畅的穿透它的脖子,将它钉在地上。
两人一同软倒在地,我简直不相信自己一瞬间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一场惨胜。我手臂的伤疤开始渗血,刘彘不仅右手,连左手也抬不起来了。
艰难的散落的柴火堆好,吃下半生的马肉,面对难熬的第二夜。
以这样的状态,再过两三天,不,或许明天我们就会死在这片雪地上。
在守夜时,我们双双睡着,谁也没记得喊醒谁。早晨醒来,是更加严重的饥饿,寒冷,疲惫。我庆幸的发现自己耳朵鼻子俱在,而熄灭的火堆之外,昨天血糊糊的野猪被野兽吃的只剩残渣。
阿娇没有醒。我为她盖上大裘,丢下包袱,与刘彘互相搀扶着上路。
希望今天以内,我们能活着找到人烟,或者被景帝的人找到。这样我们才能回来救阿娇。若是带上她,我们连五十丈都走不了。
我憎恨这种无力感。
尚未踏出小树林,一支箭飕的从我和刘彘之间穿过,插\进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积雪扑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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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该来的总归要来,我们缓缓转过身。对方有四个人,两个红衣黑甲的大汉军士,一个平民模样的中年人,和一个少年。
"两位殿下,属下总算找到你们了。"为首的军士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们略微一愣。
"殿下,你们已失踪近三日了,快随属下们回宫吧,"他似乎看懂了我们的质疑,解释道,"属下隶属南宫卫士营,这两个是熟悉路的当地人。我们顺着殿下们留的标记找来,其他搜寻的人也会很快赶到。"
"对了,阿娇翁主呢?难道她……"那军士露出悲戚之色,前进一步。
我们后退一步。
刚才那支箭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什么按着剑柄,当我们是傻子吗?
"阿娇翁主还好。你们且等一等,寡人和胶东王有话要说。"既然他愿意演戏,我便尝试着命令道。
"两位殿下,请速速启程吧,皇上和窦太后都非常挂心。"那军士往前走着,脸上的凝重却渐渐变作笑意。另一个军士左胳膊耷拉,似乎受了伤,是那晚的车夫吗?他显然不觉得我们会对他的上司产生威胁,因此没有投来任何关注,而是略显警惕的张望四周。
我和刘彘强作镇定,不着痕迹的后退。
"阿彘,现在只有分开逃跑,我们之中才有可能活下一个。"
刘彘欲言又止。
为首的军士渐渐逼近。靴子一步一步的将雪踩实。
"没时间了,趁他们还没有认真起来,阿彘听我说,"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指向他身后,"我数到三,你往南逃,大家听天由命。若两人都活下来,那么长安再见。"
"那你……"他迟疑的说。
我扯出一个苍白的笑脸:"我当然是往北。如果活下来的是我,一定将这些人活剐了给你报仇。你也一样。快走。"
"一……"
刘彘抿着唇,就是不肯动。
"二……"那军士饶有兴致的看过来。
我指向他背后的南方。
他那即使面对野猪的獠牙时仍跳动着火焰的双眸,渐渐沉下温度,变得深暗。他深深望着我,后退一步,略略转身。
"三!"
我拔出剑,朝那几个人冲去。为首的军士来不及张弓,索性不用弓箭,气定神闲的等我接近,继而飞起一脚踹过来。
他的靴底坚硬无比,又踢在最柔软的肚子上,我感觉整个内脏都移位了,痛到极致反而没有知觉。我七荤八素的从半空落下,蜷缩身子半晌没法动弹。要不是里面穿着狩猎的铁甲,怕当场就死了。
紧跟我之后的是刘彘。
他竟然没有逃。
然而他实在是有勇无谋的让我不忍心看。
刘彘太过急躁,连佩剑都没来得及抽出,便被那军士用青铜剑身击在左臂,我几乎听到了骨头的断裂声。他重重的和我摔在一起。
"不是要你逃走吗!"我擦净脸上的血,咬着牙嘣出几个字。
刘彘抱着胳膊疼得几乎抽搐,仍咧嘴笑道:"小时候你就用这招骗了我。你说一二三大家一起跳,结果你先跳了。你以为这次我还会上同样的当?我有那么傻吗。"
我恨不得一巴掌抽歪他那张笑脸,生死关头是小孩子置气的时候吗。
"两位殿下为何要逃呢。"那军士持剑笑道。
虽然躲无可躲,我还是尽力往后挪了一点,怒目而视:"你不是父皇派来的。"
"喔,看出来了?你们这种被珍馐佳肴养大,没受过一点苦的贵族,居然有点脑子。"他再度轻松闲适的将我狠狠踹飞。
撞到树干,掉落的雪几乎将我掩埋。
那军士停止了虚假的笑容,露出真正的厌恶之色,"错了,应该说,不愧是大汉皇子,奸狡狠毒。"
他把剑重重顿在地上:"真没想到,你们在生死关头,居然是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啧啧。我本来可是很期待你们兄弟相残的丑态。"
发梢的雪粉融化成冰水,从我睫前滴下。我眼睛一眨不眨,捂着小腹蜷缩在地,咬牙将血咽回去,紧张的注视他一举一动,握着剑柄的骨节发白。
"为什么这样恶毒残酷的你们,居然也有兄弟之情可言。"那军士暴怒的毫无理智,"可如果你们懂得兄弟之情,又为何视他人之命如草芥!"
"我认识你了。"我脑中灵光一闪,"你和那个犯盗窃罪的宦者长的很像。"
"他是我哥哥。你们害死了他,我正是来报仇的!"他拔起剑,刺向我胸前。
我横剑抵挡。他正值壮年,我还不到十岁,我若能挡住他,还真是个笑话。然而他不急着置我于死地,而是缓缓地将剑越压越近。
"那宦者不是因为盗窃宫廷祭祀器物,被诛三族了么。你既是他弟弟,为何还活着。"我咬着牙道。
"我很小就因为家中贫困,被过继给别人了。但那家人根本不管我死活,只有他一直照顾我。这种穷人的事,你们自小养尊处优,怎么会懂!"
"我可以在你们从马车里出来的那一刻杀了你们,但我没有。我想让你们高高在上的皇子,像普通人一样,不,像狗一样死在没有食物,没有御寒之物的冬天的荒野。"
"你以私殉公,违背自己的职责。你不是南宫卫士吗?"
那军士听了此话,更是笑得狰狞:"你们为了玩乐,便害死了我唯一的哥哥。身为皇族,可以不爱惜百姓。我身为大汉军士,为什么不可以杀你们?你们死在我剑下,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玩乐?"我吃力的品味着这两个字。
剑尖划过我的佩剑,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继而穿透铁甲的缝隙,扎进胸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达心脏。
"住手!"一旁的刘彘颤抖着拉开弩弓,对准那军士,"再不停手我就放箭了!"
15、29-30 乳牙
29
那军士哈哈大笑:"诈我?你们的箭昨天晚上就用完了吧。而且以你双手的伤势,能打开弩弓的机括?好,你们兄弟情谊既然这样深厚,我就让你就先看着他死,再下去陪他。"
他握住剑柄,凝固的笑容尚未消散。
黑芒转瞬即逝。
一朵血花在胸前绽开。当然,并非我的。
那军士不可置信的抹了一手鲜红。
又是接连几道黑芒,他身后的三人没能作出反应,便一一倒下。
那军士被疾射的箭势拖行,仍奋力在我胸前铁甲上划过数寸长的白痕,终于带着不甘倒下,剑坠入雪地。
"真蠢,昨晚对付野猪,弩弓是真的没箭了,可我还有袖箭啊。就算阿越没杀死野猪,我也不是徒手就戮的。"刘彘丢下作掩饰的弩弓,回头道,"阿越,你有没有事!"
"放心,咱们对练的时候,你踢的不比这个轻,我挨揍的经验丰富的很。你呢?"我抹了把脸,袖子上一团污红。
"这边断了,碰都不敢碰。"刘彘的左臂无力的垂着,"被野猪拱伤的右臂还好。"他小心的从左腕取下袖箭,瞄准那倒地的军士,防止他暴起。
我捂着肚子拄剑站起来,强压下喉中腥甜。
内脏仿佛被抽走,换成一堆尖锐冷硬的石头,随呼吸而起伏而麻木的钝痛。我在幻觉中听到它们互相摩擦的声响。
然而消除了三天来时时刻刻挂在心头的隐患,想到未央宫就在前面,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耐。
"你既然对我们如此了解,为何却又全盘相信了我们所说所作的一切?"那军士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我轻轻踢了踢他的身子,箭伤处因他急促的呼吸冒出一连串血泡。
与两个成年军士相比,我和刘彘实在是弱小的不像话。正面对敌必然无法取胜。
欺骗,从第一天晚上便开始了。
那晚,火堆之外的野兽虽然对我们虎视眈眈,却动作踌躇。我便猜到,或许它们防备的不止是火焰和我们手中的箭,还有另一个方向的攻击。
途中微小的细节,更让我肯定,安排这项计划的人,正在背后盯着我们。他从我们的遭遇中享受到足够的乐趣后,便会举起屠刀。
我与刘彘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开始半真半假的表演着绝望与无助。
被野猪袭击,弩弓的箭矢用尽是真,刘彘束手无策,坐以待毙是假。对方错以为我们再没有其他武器,才敢放心靠近。
疲惫是真,累到难以行动是假。这样会保证他在我们真正失去体力前动手。
受伤是真,重伤是假。刘彘表现出一副失去武器,又再难行动的样子,让他放松警惕,专心对付我。在我再无半分还手之力时,他得意的靠近,接着,被忽略的刘彘手中的袖箭才是真正的杀招。
不过我让刘彘离开,却不完全是演戏。
"阿越,你刚才表现的那么真实,要不是小时候被你骗过,我差点就走了。我若真的独自逃走,你会恨我吧?"刘彘心有余悸的埋怨道。
我笑道:"怎么会,你当时要是逃走了也好,就不必两人一起冒险了。那两个平民不像与他们一伙的,受伤的车夫追不上你,我拖住地上这个,你逃生的可能性很大。"
"你要是不在了,我一个人就算苟活又有什么意思。"刘彘不屑的撇撇嘴,他走到那端,给车夫和平民补上一剑。
不知是怎样的怨恨支撑着他,脚下中箭的军士死死瞪着我:"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这句话异常耳熟,似乎传奇话本里,被杀的好人通常对恶棍这么说。也许此时我应该笑一笑。
"为什么。"我从善如流的回应他。
"我哥哥目不识丁,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还父亲的赌债,免得一家人被官府判做奴隶,为了让我们一大家人可以活下去而已。"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的一切,都来自百姓的供奉。百姓一年到头辛苦劳作,来供养什么都不做,只知享乐的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肆意杀人,诛我三族。就算我杀不了你们,将来也有别人!"他用生命凝聚的恨意如有实质。
军中是不是该灌输一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了?
我冷冷的质问:"他所偷窃的是祭天的器具和黄金,祭天之物,怎可亵渎。父皇只诛他三族,已经很仁慈了。偷窃难道没错吗?偷窃祭祀用具不该死吗?你哥哥偷窃被诛,难道是发现他偷窃的我们的错吗?"
"你为了给区区一个宦者报仇,妄图杀害两名诸侯王,一名翁主。你有没有想过,被发现之后,你的九族都会因你死?"
他目龇俱裂,面貌扭曲,箭伤渗血,染红了一大片。
"你说出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我或许可以考虑给你家留一个旁支。"一个小小的军官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虽然可能有运气成分,但说他背后无人,我是难以相信的。
他闭口不言。
其实他一开始说的没错,我和刘彘不在乎那宦者是否偷窃,指出他藏匿的行为,看他慌乱恐惧,确实是为了好玩,以及练习太傅所教的知识。
我们从没考虑过那些被捉弄过的人的后果,也不需要考虑。景帝是天子,我们是天子的儿子。庶民的喜怒哀乐,乃至生死,与我们何干。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和刘彘仅仅是一时兴起之举,便招致一个小民的这么大的怨恨,甚至几乎置我们于死地。更不解的是,他竟想以我们的命祭奠家人,难道几个小民的命有我们尊贵吗?
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然而也无法忽略他的憎恨。
我举起剑,打算了结他,却被刘彘打断了。
"阿越,那个少年被我射中了,居然没事。"
他递给我一个金属带扣,上面是匈奴贵族常用的纹饰,中间一个新鲜的锥痕,来自刘彘的袖箭。
"我去看看。"我抛了抛带扣,来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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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昏迷中的少年被刘彘拖到一块干净的雪地。
少年十一二岁的样子,眉色略浅,双目紧闭,鼻梁挺拔,唇色青白,乌发带着极浅的卷儿,柔顺的贴在颊上,肌肤与雪几乎难以分辨。
五官深刻而不粗犷,肢体修长有力,倒像个异族马背少女。
但不论是头发样式还是衣着,都与汉人没有两样。若非因那带扣,事先认定了他是匈奴人,谁也不会觉得他来自外族。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忘却疼痛。
那匈奴少年渐渐醒来,迷茫的睁开眼睛:"小兄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挣扎起上半身要后退,但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只是勉强扭动而已。
"二叔,二叔你怎么样了!二叔!"他用熟练的带长安腔的汉话对躺下的两个人大喊,"你们把他怎么样了?"神态动作也与土生土长的汉人没两样。
"你是匈奴人?"我面无表情的抛着青铜带扣。
"还给我!"那匈奴少年听而不闻,在地上扭动着,怎么也挣不开绳索。
我揪着他的衣襟半提起他,痛殴一拳。
他嘴角渗血,倔强的瞪过来。
我连着几巴掌重重的扇去。与刘彘对练几年,我已能拉开一石弓,右手力气并不小。
那匈奴少年一张漂亮的脸肿的不成样子。
那边躺着的二人身下浸染出的红雪,让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声音由低不可闻渐至声嘶力竭:"你们,你们杀了我二叔!"
侮辱,震惊与悲愤似乎激发了他潜藏的匈奴凶性,他瞪着我的眼神就像一只狼崽子。
刚对付完地上的几个,这样小小的獠牙对我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反而激起了我将他揍服的欲望。我狠括他一巴掌,冷冷的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大汉?"
他从地上弹起,额头不要命的顶过来,恨不得生生从我脖子上撕下一块带血的肉。
愤怒的人力气虽大,却无章法。我没有躲闪,在他力道即将用尽时,抬起膝盖撞击他的下颚。
他似乎咬到了舌头,闷哼一声坠回地面,冻的青白的唇被血濡湿,陷入微微的晕眩中。
我一脚将他踹清醒。几年在教场跌打滚爬以及与刘彘对练的经验,让我熟知怎么样可以让人疼痛难忍。于是将手段一股脑的往他身上招呼。
他一开始硬挺着身子不躲,怒斥我们不是人,接着在暴风骤雨般的疼痛席卷之下,变成没有理智的胡骂;后来体力用尽,狼狈的堪堪躲闪;最后连躲都不敢躲了,看起来要哭不哭的,缩起身体,只余细微的呻吟。
因为越是他所想要掩盖的地方,我会越用力的去揍,去踹。
他无所适从的由一只狼崽子变作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双手捂着脸,蜷缩着腿,又因毫无理由的暴力,不敢彻底把自己遮掩起来,而是露出最柔软的肚皮。
"回答我。"我有点气息不匀的揪起他。
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彻底躲开,低头逃避我的注视似乎可以让他减轻畏惧,但眼中的恨怎样也无法掩饰:"我本是匈奴人,不记得为什么,四五岁的时候孤身出现在边关,被一对汉人夫妇收养。他们待我如亲生儿子。三年前他们迁居到长安附近,我就跟着过来了。"
"很好。"柔顺是个好的开始,即使并不纯粹。
我从靴筒里抽出用来给动物剥皮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深深浅浅的从他的心脏升至喉咙。
他几乎忘了呼吸,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贴近了才知道,原来那双眼睛是深蓝色,像傍晚炊烟袅袅,夜幕尚未落尽时的天空。
"你们还有多少人,现在在何处?"我将刀尖贴紧他锁骨上的凹陷,一道血线沿着刀刃坠入满地的洁白。
"没有别人了!那两个军士与我和二叔无关,我们只是趁冬季出来打几只狍子的普通村民!因为我们对附近很熟悉,于是被那两个人胁迫着带路。"
他受了惊似地大声解释,声音像一张松了弦的名贵古筝,时而圆润时而尖锐,还夹杂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是吗。"我淡淡的应着,刀尖从他的脖子上离开了一点。
他喘息几下,鼓起勇气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二叔,他连武器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
"那又如何,那两个人令你们带路,你们本可以拒绝,却选择了协从。他们罪诛九族,而你们则足以牵连三族。不光你二叔要死,你也要死,你的养父养母,兄弟姐妹,都与此事有牵连,难逃一死。"
我每说一个死字,他的身体便向地面贴紧一分,仿佛不知道雪地有多冷似地。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我俯身轻轻的问。
那匈奴少年恍如受了蛊惑。
他做梦一般喃喃答道:"死就是……闭上眼睛,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能触摸、不能想,失去一切快乐的、悲伤的回忆,永远醒不过来。最后连肉体也渐渐腐烂,被所有人遗忘……"
他似乎陷入了过往的回忆,眼泪无知无觉的流着。
"那么,你是想现在启程,还是看着你的养父母先走?"
"不,不要……"他无助的摇着头。
"你在命令我?"我五指灵活的转动匕首,成反握的姿势,高高举起,疾速刺下。
"求你,求求你!"那匈奴少年闭上眼睛大喊。
"我为什么要饶你?"
"我知道附近的路该怎么走,哪里的村庄离这里最近。"他终于在喉咙被刺穿前的一刻,找到了生存的契机。
这就对了。
不是我请你为我带路,而是你求我施舍你机会为我带路。窦婴所教的'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大概就是这个用法。
我琢磨着,挑断他脚上的绳索。
站起身,踢踢他的膝盖。他双手依然被捆着,依靠肩膀施力,艰难的跪起来,以头触地。
一张漂亮的脸凄惨的不成样子,眼底恨意深埋。
"你的名字?"我将青铜带扣丢给他。
他受宠若惊地捧住带扣,疑惑而又珍惜的放回怀里:"我,我叫句黎湖。养父养母没有给我取汉名。"
"你生在胡地,却由汉人养大。那在你心中,你究竟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我转身示意他跟上来。
走了几步,听见的不是他的回答,而是耳后的风声。
真不新鲜。我弯腰躲过他手中树枝,佩剑连着鞘横劈他大开的肋下。
我观察他右手粗壮,想必经常劈柴,又尚未真正屈服。袭击的行为和方式并不难猜测。因此早有准备。
他撞到树干后落下来,环抱身子缩成一团,一动不能动,额角冷汗簌簌。我毫不留情的将他踹的天昏地暗:"你想杀我?"
"不,不是,"他想是怕了,拼命的摇头,畏惧的往后挪,"我只想打倒你,然后杀了他为我二叔报仇。"他意指刘彘。
我勾起唇角,带着冷冷的笑意将他扶直,他几次吓得要滑下去。
我拍拍他身上的雪,为他整了整半旧的白羊裘:"你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想法,我不介意在回到未央宫后,找到你所住的小村庄,将其夷平。记住,如果他们死了,必是你害的。"
他僵着身子,不敢躲开,却在我触到他时,瑟瑟发抖。
16、31-32 外臣
31
"阿越,阿彘,你们在这儿啊,我顺着脚印,好久才找到你们。"阿娇撑着一支横生的枝干,微微喘息。这个向来明媚跳脱的少女,披着白狐裘竟显出弱不胜衣之感。
"阿彘你在干嘛。"
刘彘将靴尖探入那军士被铁簇撕裂的伤口,不紧不慢的碾压。那军士抽搐着,渐无声息。
"阿娇姐姐,"刘彘低头时的阴霾,在看见少女后即刻化为晴天,"就是这个人害得我们这么惨,我想问他背后的指使者,可惜没问出来。"
阿娇嘟起嘴:"就是他啊,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他了。要是能把他活着带回去,我一定让皇帝舅舅把他一片一片活剐了。"
我想白她一眼,迫于她的积威,只是撇了撇嘴:"阿娇姐姐,不是让你趁机找个地方躲起来的吗。幸好现在他们死了,要是我们还在对峙中,或者我们被抓住了,你这时候出现了怎么办。"
"你们说要我安心等你们回来,可我还是不放心啊。�,那人是谁?"阿娇注意到我牵着绳索拖过来的匈奴少年。
"你没杀他?"刘彘了然笑道,显然早知道会这样。
"他中了你的袖箭都没死,老天让他活下来,必有道理。他叫句黎湖,生在匈奴,长在大汉,是附近的村民。"我觉得这少年骨子里仍是个匈奴人,可以通过他来了解匈奴。
阿娇抚掌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今晚有地方住了。"几日的疲病消磨了她的盛气凌人,她柔软的青丝披散至腰,其上仅以金簪松挽一缕堕于耳后。白裘红袖素手,皑皑严冬恍然化作桃花遍野的深春。
句黎湖连背影都描着凄然之态。但没有因阿娇而湮没作杂石野草,反而像一株癯羸的墨梅。枝干伤痕累累,却宁曲而不折,点点墨瓣于严寒中沁香。
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个蝼蚁一般的庶民,然而我楞了一下,瞬间不知掠过怎样的思绪。
积云低垂,日光隐没在其后。
据句黎湖所说,傍晚之前可以找到一处村庄。
我和刘彘搀着尚未完全病愈的阿娇。句黎湖背着包袱,在前面带路。不许他休息,不许他吃东西,不许有任何异动。
他的双腿越走越迟缓,到中午时分,终于啪嗒一声,面朝下摔倒,半晌也无声息。
我揪起他半长的乌发,盯进他木然的双眸:"别给我耍任何花样。"
涌起的恨意终于支撑他再度站起来,继续蹒跚前行。
阿娇眯着眼睛看了那匈奴少年一会,对我道:"阿越,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阿娇姐姐,我和阿越都很累了,你就和我们一起慢慢走吧。"刘彘说。
"不行,我就要他背。"阿娇说。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上来。"
"你背的动?"刘彘狐疑的说。
我早就是强弩之末了。可我现在能说吗。
况且阿娇的身体确实虚弱的很,我背起她,四人的速度反而快了一点。
刘彘的左手碰都不能碰,帮不上忙,只能不时担忧的望过来。
也许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也许走了一个时辰,我累得记不清时间。忽而听得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殿下!殿下!"
我们僵直了身体,缓缓转过去。
"见过胶东王殿下,广川王殿下,堂邑翁主。下臣来迟,还望恕罪。"
十几名红衣甲士迅速靠近,为首是一个从没见过人。看起来谨重严毅,似乎更适合穿玄色深衣大袖端坐高堂。但披着鱼鳞铠,率领众兵,却不令人觉得违和,显得气度如渊,深不可测。
远胜大多数汉将。
我放下阿娇,脑中寻不出此人的任何资料:"你是哪个世家的人?"
"回广川王殿下,外臣魏蒙,出生草野,现在梁王国内任职。"他既不谦恭,也不傲慢,恰到好处的持重让人忍不住心生敬意。
十几名甲士森然肃立,甚至较周太尉麾下的精兵更胜一筹。
"此地距离未央宫尚有一百七十余里。不过前面十里便有驿站可以接应。三位殿下请先上马车。"不知这魏蒙是如何与其他人联络的,不到半刻,三辆马车便赶来,看式样确属宫中无疑。
刘彘阿娇顿时露出释然之色。我心弦放松了一点,忽觉呼吸困难,摇摇欲坠,站稳都成了难事。
"阿越!"两人惊呼。
"广川王殿下请恕外臣失礼。"那魏蒙快步走来,凝神握住我的手腕,"殿下内脏受损严重,体力几乎用尽,不宜继续走动,还是休息一下好。"
他轻手轻脚的将我抱起,走向马车。一边的刘彘和阿娇似乎在焦急的说着什么,然而我此时的五感迅速流失,没有精力去关注。
最后一点心力支撑我清醒的看着那个自称魏蒙的男子。
四周变暗,他上了马车。
我仰视着他,勉强抿出几分笑意:"休息?我还不知道你是否真是来救我们的人,怎能彻底放心。"
他略挑眉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做抵抗?"
"你手下太多,反抗也无益。不过我虽对付不了那么多人,单单能杀了你,也算没白死。"匕首早已无声无息的抵着他的腰畔。
魏蒙神色未变,分明是不以为意:"广川王殿下,你的心性实在太过锐利,需知锐利之物,不可长久。刚过则易折。"竟有几分教导的意味。
他称呼我的时候,总带着广川王三个字,怎么听都觉得是讽刺。
我沉下脸闭口不言。
"殿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白龙不可鱼服。"他看不懂似地,谆谆教导起来,"民乃人主之势,势乃人主之爪牙。人主失其爪牙,与庶人无异。今日你在雪地,几乎为两个匹夫置于死地,以后切切不可。"
难道我是自愿跟那两个匹夫出来的?我极度不悦的恶声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寡人需要你来教?"
我出口便后悔了,然而他神色如常的让我挫败。
魏蒙没有说谎,不久马车停下,揽开车帘,面前便是驿站。
田�风尘仆仆的等在驿站前,看见我们,匆匆走来:"哎呀我的两个小外甥,可算找到你们了。我那两个姐姐的眼泪差点没把我淹死。"
我这才终于放心,露出笑容。田�舅舅,你教给我们的刑律之术,今日帮了不少忙。
本想说这句话,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强压的伤势忽而反弹,黑暗与疼痛像潮汐一般席卷。
"越儿你怎么了?"
匕首坠落,我捂嘴,鲜血不断从指缝渗出,只听得耳边纷纷扰扰,渐渐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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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我一直在跋涉。
天空灰蒙蒙的。剧烈的风中,飞雪打的脸生疼,二十丈外便什么也看不清。雪路从脚下蔓延到世界的边际。
我不知道哪里是前方,于是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前进。
也许哪个方向都是错的。因为四周的风景永远没有变化。但我不能停下。
不记得走了多久,慢慢的,虽然风雪弥漫,却不再寒冷。
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我的心猛一收缩,反射性的从枕下抽出匕首,跳起来一个翻身将那人死死按在床下。那人的头与地面撞击,发出咚的一声。
"殿下醒过来了。""殿下那是韩公子!"似乎有人在喊些什么。
左肘借着身体的力量,使劲摁进他的肋骨。膝盖压住他的双腿。匕首划过一道小小的圆弧,下一刻将挑破他的喉管,痛饮鲜血。
等等。
枕头?床?
我不是在那荒野的某个山洞里吗?
"殿下,你醒了。"被我按住的小小少年声音略带嘶哑。
我的视线恢复了一点,分辨出那人的轮廓:"韩说?"
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
鹅黄色纱帐左右系起,枕边摆着两架宫殿型的青铜灯,烛火微明。棕黄色木质地板倒映着天光,一根根朱红色殿柱矗立在高大空旷的殿中,彩色雕梁纵横交错。
原来是温室殿。殿内温暖如初夏,若非窗外仍然积雪皑皑,我都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太久的梦。
身下的人额发微乱,琉璃般清澈的双眸洋溢着喜悦,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颊泛起晕红,单纯的笑出两颗虎牙――即使我用匕首紧紧的抵着他脆弱的脖子。
"是你啊。"我释然一笑,丢开匕首。任自己坠回床榻。
"阿彘和阿娇怎么样了?"嘴里还残留着药的苦味,摸摸小腹,已经不怎么疼了。
宫女们有条不紊的忙起来。
"两位殿下都无大恙,阿娇翁主回堂邑侯府去了,"韩说在宫女的帮助下爬起来,整整衣裾跪伏在床前,"殿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哭什么?我又没死。"我喝口清水去了去苦味,这才发现他脸上新旧交错的泪痕。
"我是因为高兴。"他抽抽噎噎的说。
韩说小时候虽胆小,却也倔强的很,不论被怎样欺负,也绝不哭的。
我见惯了他吓得嘴唇发白,仿佛碰一下就会哭的样子。但对方再怎样继续欺负,他仍是眼蒙轻雾,就是不落泪。也渐渐习惯了他最近养成的老成安静。
今天见他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哭,感觉新奇的很。
"高兴了就哭成这样?那你伤心了怎么办,岂不眼睛都哭瞎了。"我笑道,轻轻触摸着他下巴上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泪珠浸湿指尖,顺着我的手指滚下,在手背上干涸。
韩说带泪道:" 殿下要是不喜欢我哭,我以后就是再委屈再伤心都不哭了。"
我拍拍他的肩:"大丈夫当哭则哭,当笑则笑,率性而发,何须控制。好了,跟我说说,我睡了多久。"
"殿下,你昏迷近一旬了。"
"一旬?难道你一直在未央宫陪着我?"我皱着眉捏住他的单薄了许多的下颌,"我就说你怎么又白又瘦,就跟用冰雪堆就,一推便会倒地跌碎似地。"肌肤也凉的很。
韩说不敢挣开,低头道:"殿下刚回来的时候,呼吸微弱,衽口都是血,真是吓死我了。太医令说天气寒冷,殿下疲惫过度,又受了内伤,不迅速治疗有生命危险。幸好魏大人及时找到三位殿下。"
我松开他,敲击着床榻道:"我就一直奇怪,我们的马车是怎么被带走的。谁有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带走未央宫的马车?"
宛香支好靠枕,又用湿巾为我擦脸。
我舒舒服服的喝着韩说喂来的碧绿色药粥,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不过他小心翼翼的吹气的样子,让我觉得喝完这碗粥也不算太难。
"殿下,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往合山的途中,曾经因为坏损了几辆马车而停过一次。"韩说从漆碗舀起一勺粥。
"嗯。那时候刚好附近有一家豪门大院,便去借了几辆马车补充。"我顺着他起得头往下说,"一同前去狩猎的王侯们乘着各自的马车,不容易分辨到底哪些是借来的。所以在回程的路上,有人借口送还马车,实际上带我们走向了另一条路?"
太医令望闻问切的忙活了一阵,断定我几乎完全康复,派徒弟煮药,自己则匆匆施礼出门。
韩说惊讶道:"殿下,你几乎全猜对了。除了一点。他们的计划没那么周全。他们在车队离开的时候借故留下,中车府令半路觉得事情不对,又带人回去了一趟,发现他们的马车往反方向去了。大宅则人去楼空。清点人数得知失踪的是殿下三人。背后的指使者我就不知道了。"
我继续敲击床榻:"那么,宫里的人为什么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找到我们?"
韩说答道:"本来皇上派大队人马顺着车辙的痕迹寻找。但殿下的马车涉过几条交错的河,跟踪痕迹变得艰难。好不容易找到了马车,却发现厢壁满是野兽的爪印,残留的衣物上还有血。"
他说道这里,咬着牙,眼睛再度湿润起来:"大家都以为殿下已经遭遇不测,但皇上不信,让他们分散开来继续寻找,许久才又发现了一些被掩盖过的断断续续的脚印。寻找的人只得再度散开,漫无边际的搜索。那位魏大人能找到你们,真是感谢西王母保佑。"
听他这么一说,我似乎确实不该责怪来人太慢。而魏蒙此人,也真算得上厉害。我回忆着这个人,竟想不起他的容貌,想是当初被他的气势所慑,只记得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别的一样都没注意。
他那天说的话很有道理。我那时所思考的岂非也是同样的事?我一路上模模糊糊杂乱无章的想法,被他轻易而又清楚的道出,又说到我们的痛处,也难怪我当时羞恼成怒。
"见过胶东王殿下。"宫女齐齐道。
大门打开。
"阿越,你醒了?"刘彘拾起前袍疾步过来,无视韩说,蹲到床前紧紧抓住我的双臂,"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血脉中奔腾的欣喜。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我高兴了一会,忙问道。
"还包着绷带,不过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他挥了挥胳膊,其实看起来还是有点疼,"太医令当初还说要三五个月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怒气冲冲的揪起我的中衣道:"你这个蠢材,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不告诉我?一路上居然装的像没事似地跟我说笑,还背阿娇走那么远,你傻啊,你告诉我我背她啊。"
"胶东王殿下,你别这样,殿下他刚刚恢复。"韩说紧张道。
"你胳膊不是断了嘛。我早说过,一定要带你们回未央宫。在大家安全之前我是不会倒下的。你看我们这不是回来了。"我安慰他。
刘彘听的火大,撩起袖子,一拳揍往我左脸。我躲闪不及,眼冒金星的摔回床上。
"殿下!"韩说,宫女,宦者一同惊呼。
韩说扑过来用身体挡在我和刘彘之间:"胶东王,殿下他还有伤在身啊。"
"滚开,你算什么东西,敢拦住寡人,"刘彘粗暴的推开韩说,"刘越你这个混蛋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分开从不超过五天,你要是死了!"他继续扭打,韩说坚定的护住我。
刘彘火气蹭蹭上涨,一脚把韩说踹到地面,韩说不屈不挠的爬起来。我身体还虚着,被两人的纷争摇的头晕脑胀,宫女宦者一窝蜂的上来搭救。
"刘彘,你给朕住手!"
景帝的声音像一道甘泉。
17、33-34 前夕
33
景帝还带着冠冕,显然刚下早朝。他大步带风的跨进大门,紧随其后的是太医令和几个宦者。
"你弟弟刚醒过来,你就这么瞎胡闹?"景帝绕过垂耳香炉,拾阶而上,至我床前。
刘彘气焰顿消,后退恭立,不忘偷瞪韩说一眼。
"阿父,我已经没事了。"我对景帝露出笑容。
来的真是及时。我现在四肢无力,搞不好会被刘彘揍的没法还手,那也太丢面子了,我决定这两天先离他远点。
景帝看向太医令,太医令躬身道:"皇上,广川王殿□体强健,日前便已痊愈。多睡几日只是为了恢复体力。殿下此时除了尚有些虚弱,并无大碍。"
"饿不饿,吃了东西没?"景帝弯下腰,抚摸我的头发。
我左顾右看,拿起漆案沿上剩余的大半碗碧粥,闭眼仰脖灌完,继而灿然一笑:"现在不饿了。"
"你这猴子。"景帝被我逗乐了,侧身坐下。
他摩挲着我的脸颊,细细打量。等确定我真的完好无损,才按着后脑勺轻轻将我搂进怀里,拍着背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简单的两句话,让我鼻头一下子酸起来。我将头埋进他颈窝,紧紧地抱着他,景帝肩上的玄底暗青龙纹被濡湿成暗沉。
刘彘愤愤的在一边走来走去,最后赌气的盘坐在地面。
景帝一边轻拍我背,一边温和的笑道:"朕的越儿在外面不是挺勇敢的吗。雪地跋涉一百余里,猎杀野猪,解决两个成年军士,照顾阿娇,受了重伤也一声不吭。怎么回到宫里,却哭起鼻子来,跟个小姑娘似地。"
我也只是个小孩,遭人追杀,在荒野上担惊受怕了那么久。为了带大家回宫才努力坚强起来。现在都回来了,你还不许我哭嘛。
我红着眼眶,眼泪婆娑,委委屈屈的看着他,发出无声的控诉。
"好了好了,是阿父不好,越儿不哭不哭,"景帝立即投降,一副心疼极了的样子,轻柔的为我揩去眼泪,再度拥进怀里,"阿父没有及时找到你们,让你们吃了许多苦,是阿父的错。"
这还差不多。我扒在他肩膀上继续掉泪,等哭完三天的份,他的肩膀已经湿哒哒的了。
"对了,你也别生彘儿的气,他这些天可是一直呆在你身边,阿父每天还得派人请他回去读书休息。"景帝保持姿势给我趴着。
刘彘不满的丢过来一个眼神:难道你以为只有韩说守着你啊。
你会如何,我还不知道,你解释个什么劲啊。睫上挂着泪珠,视线有些朦胧,我眨眨眼睛。
明白就好。刘彘理直气壮的抱起胸。
这番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让韩说疲惫到有些苍白的脸升起笑意 。
我知道自己现在年龄太小,有些事不该问,不过有件事实在是憋不住:"阿父,为什么找到我们的是梁王的人?"
"你说那个魏蒙啊,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景帝挥手让大部分人出去,只留下刘彘和几个老资历的宫女和宦者。
"一来,你们失踪后,阿父突然发现大汉掌兵的人竟不大好使唤,不得不让你梁王叔的兵马充数。"景帝有些冷肃的说。
"二来,魏蒙本在朝廷为官,不完全算梁王的人。他极有才能,下放到梁国是为了给他增加资历,磨磨心性。他是阿父留给大汉下一个皇帝的贾谊或者晁错。"说到晁错,他面上是掩不住的黯淡。
"阿父,你现在考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景帝身形偏瘦,黑发束起,眉宇透着文气。虽温和,不失严厉。层层叠叠的玄衣曲裾恰到好处的彰显出大汉皇帝的威仪。
忽略掉多年身居高位而沉淫出来的气质,就容貌而言不过二十八九。
景帝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阿父知道你今天刚醒,身体还虚着,不过你奶奶已经担忧了好些日子。她眼睛不方便,你去稍见一面,宽慰宽慰她。你阿母不能来前殿看你,也日夜在长秋殿盼着呢。"
我点点头,回头让宫女照顾好韩说,等醒了就送他回弓高侯府。
刘彘早就忘了生气,央求景帝让他跟我同去,然后欢天喜地的乘上辇车。
辇车慢慢悠悠,一向是太后和夫人们用的,不过景帝觉得我和刘彘还没恢复,车得平稳点才好。
在车上刘彘向我传递他这些天偷听来的,各方人士讨论出的真相。
长安城内大臣多,皇亲国戚多,王侯多,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有能力没能力的都被当做背后主谋怀疑了个遍。
分析下来,从表面上看,最可能的真相是:我和刘彘积累下的旧怨太多,恨我们的人不少,而那个被族诛的宦者的弟弟,是这些人中下定决心要报复的一个。被幽禁的栗姬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便与其串通。
栗姬讨厌馆陶长公主,连带着讨厌阿娇。再加上最近一直有景帝要立我和刘彘二人之一为太子的传言。或许在她看来,景帝废刘荣是为了给我俩之一铺路。
因此她有充足的理由对我们三个人下手。
她在朝为官的两个弟弟则行使收买与指使之事。
本以为会有个惊天大阴谋,结果只是几个门外汉误打误撞,还几乎成功了。这样的结论,我和刘彘不信,在阴谋与权力中沉浸多年的景帝更不会信。
这样简单朴实的事件,恰是阴谋论者的最爱。
"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必有一个复杂的阴谋。就算本来没有,也可以让它有。等着吧,朝廷又要有一批皇上看不顺眼的人落马�。"刘彘复述田�对小王夫人说的话。
"田�舅舅天天研究这些东西,他不累么。"我撇撇嘴。我知道景帝一定不会让背后的主谋好过,这就足够了。
"对了,你记不记得上次平定七国之乱的周太尉,那么有勇有谋的大将军,现在居然变成周丞相了。"刘彘扼腕道。他对这个周太尉崇拜至极,就差没挂幅画像天天瞻仰了。
"大将军去当丞相?阿父一定很讨厌这个人。"大汉只有文臣兼职武将能两厢得宜的,武将改做文臣从来都会弄的一团糟。
刘彘嘟着嘴点头:"据说是因为他救援我们时拖拖拉拉,阿父很生气。"
"这似乎该京兆尹管吧。不打仗的时候,太尉没多少兵权而且不管这一块啊。"说不定周太尉便是在此事件中无辜落马的第一个人。看着刘彘心痛的神色,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辇车慢慢前行,我和刘彘很快结束了枯燥的话题,开始计划在新太傅到来之前,要怎么抓紧时间可劲儿玩才能补回这十几天的浪费。
不过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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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来到长秋殿,刘彘留在车内,我又乘步辇到内殿才下来步行。
"王夫人,你都是快母仪天下的人了,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快别哭了,你看越儿这不是来了吗。"窦太后道。
"太后,臣妾失礼了。"小王夫人哽咽着,声音中却带着欢喜。
宦者搀着我下辇,走进门,小王夫人正侍坐在窦太后身边抹泪,两个弟弟在台阶下玩,看见我惊喜的扑过来:"阿越哥哥。"
最小的弟弟坐在小王夫人怀里,甜甜的笑着冲我招手。
我刚想下拜,窦太后便假装生气道:"行了行了,快过来,奶奶和你阿母都想死你了,哪儿有时间让你行礼啊,来来来,坐这里。"她拍拍自己和小王夫人之间的位子。
我吐了吐舌头,被宫女扶到两人之间坐下。小王夫人碍于窦太后在场,控制着情绪,仅仅牵着我的手,问着诸如身体好不好,渴不渴饿不饿之类的话题。
其实她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回答,只是凝泪看我的脸,怎么都看不够似地。
窦太后安静的听我们说话。
"阿越哥哥。"小刘舜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娴熟的从小王夫人怀里爬往我的腿上。我摸摸他的头发,他便乖乖的坐下不动。
窦太后笑道:"还是这个小刘舜最乖,你和刘彘两只毛猴,要是有小刘舜一半乖巧,我也不知省多少心。"
"奶奶,我很乖的。"我不满道。
"阿越哥哥和刘舜一样乖。"小刘舜含糊不清的嘟囔。
窦太后笑呵呵的把刘舜抱过去,不提我们回来一路的遭遇,只是像普通家人一样的关怀。
轻松的说笑了一会儿,窦太后忽而皱眉道:"越儿还是快回去歇息吧。你身体才好起来,就为了我这个不能远行的老婆子走这么远,还是快回温室殿歇着吧。"
小王夫人不舍的松开我的手。
我虽然想对窦太后撒撒娇,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撒娇的时机,因为我听见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者显然心情不佳。
"母亲,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梁王大踏步进来,几乎要掼门泄愤。
"那个袁大夫,他们欺人太甚。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皇上,自我一进城,就防贼似地防着我,好像我是奔着储君的位子来的似地。当初又不是我自己提出来要……"
窦太后将漆案拍的一震。
梁王陡的停住了。
"越儿身体刚好,你别吓着他。"窦太后淡淡的说。众宫女敛眉低目,听而不闻。
梁王这才注意到来客都在,略略收敛了一些,脸色铁青的与小王夫人互相见礼。
"梁王叔。"我和两个弟弟喊道。小刘舜也咕哝了两声。
他看见我,眼中温度先是回升一点,随后尽数化为冷淡。我大概被迁怒了。
小王夫人知趣的起身告辞。她抱起小刘舜,宫女扶着我走到门口便被她遣回长秋殿。
她或许想跟我多说说话,便搀着我在廊道里慢慢走。梁王与窦太后的话尽入耳中。
窦太后有点无奈的说:"算了,人家都听到了,还你摆那个样子做什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母亲,这是你要我说的。"梁王本就憋不住话,"储君之位本不是我自己提出来要坐的。当初你提出来,皇上答应了又反悔。可我仍然把他当哥哥。七国之乱,我何曾不出力。母亲你看这身上累累伤痕,尽是那时留下的。"
他激动道:"就冲着我为长安做屏障抵挡反军这一点,难道我还没有资格做储君吗。可我弄不懂,那群大臣一而再再而三的跳出来反,你也反对。我得知皇兄心中有了太子人选。我退一步想,那就算了。"
"可我退一步,他们半步都不肯退。我提出想修一条从梁国到长安的路,以便时时来探望你。修路的人、钱,都由我梁国出。可袁大夫和周丞相他们那群大臣,好像我有什么图谋似地,质问我有何居心!"梁王噌的抽出剑。
"刘武!你给我跪下!"窦太后呵道,"你在我长秋殿里,想要杀谁!"
"母亲,"梁王虽扑通跪倒,仍不服气的说,"他们还拐弯抹角的说越儿他们出事,背后有我指使。我指使什么,若不是我梁国的魏蒙,三个孩子被找到的时候怕都死了。母亲,你说皇上他是不是恨我,不然他为什么……"
"阿母,我听到奶奶说你要母仪天下,是怎么回事?"拐过弯,谈话便听不到了。
小王夫人道:"你安心养病,宫里的事,我和你舅舅会处理好的。你记住,阿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只要好好的,比什么都好。在你阿父那儿乖一点,啊。"她深深地看着我。
"阿母,我会乖乖的。"我乘上步辇。小刘舜伸出双手,似乎让我抱。小王夫人抱着刘舜,微笑着看我离开。
几天之后,栗姬不饮不食,忧郁而死。据说馆陶长公主和大小王夫人曾同去探望过她。景帝也派人去过。她到底是如何死的,值得商榷。
想起对刘荣承诺过要照顾好栗姬,我和刘彘心中都有些沉重。
景帝安排卫绾代替窦婴继续教导我们。我觉得他将我带在身边的时间增加了。
不久,未央宫开始为再立皇后之事而繁忙。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了起来。
十一月,景帝让我送梁王离京。
出京的一路,梁王望着窗外,即冷淡又尴尬。
景帝答应他储君的承诺成为空话,现在他连修条路来探望母亲的愿望,都被狠狠的,以近乎羞辱的方式拒绝了。而这一切,似乎都是景帝为了让我继位而做的。
想让他对待我心无芥蒂,实在很难。
不过景帝让我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好好送他离开,我只好在尴尬的气氛中没话找话。
"梁王叔,你今次一去,又是明年才能再来。我和刘彘都很舍不得呢。"
梁王收回投向车外的目光,点点头,态度缓和了些,但没开口。
"我和阿彘一直想找你道谢,可是没机会,这次多亏你派人救了我们。还有,你手下的兵马真是太厉害了,难怪大家都说,在七国之乱中立下最大功劳的是梁王呢。"
梁王坐直了腰,脸有点发红,看得出来心情好了许多。
我抱住他的胳膊,真心实意的用崇拜的目光仰视他:"梁王叔,下次你来了,去军营教教我们好不好?你一定很厉害。"
梁王咳了一声,鼓励的拍了拍我的头:"行,下次让你和彘儿见识见识梁王叔的剑术。"
"太好了。"我露出笑容。
"你和彘儿这次的表现我听说了,你们做的很好,很有担当,"他摸摸我的脸,"不过确实瘦了不少,真苦了你们几个孩子了。"
我笑道:"要是早知道有梁王叔来救我们,我们肯定什么都不怕了。"
18、35-36 太子
35
梁王勉强提起的笑容背后,仍有散不去的阴霾。
我把担忧告诉景帝,景帝冷笑着,摸摸我的头:"无妨,阿父就是想看看,我这亲爱的梁王弟能干出点什么。"
连绵春雨融去了冻雪,未央宫开始焕发绿意。
初春化雪,湿气加重,实际比深冬更冷几分。
书房里,我和刘彘懒洋洋的趴在书案上,竖起竹简半掩住脸,似听非听着前面老儒摇头晃脑的嗡嗡嗡。
书房四角和中央都有炭盆火炉,殿外的天寒地冻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欣赏那光秃秃的树枝上,新出的绿芽便好。
自从小王夫人即将为皇后的事差不多坐实了,我和刘彘之间的气氛便怪怪的。
据说,我和刘彘本来在景帝心中的地位差不多。王夫人姐妹怀孕时称梦日入怀,兼我俩又出生于景帝登基那年,在他看来是十足十的吉兆,于是待我们两人与其他兄弟不同。
景帝那时便对将皇储交给谁给谁起了心思。所取的名字,更显示了他让我们韬光养晦的想法:一个小名儿叫彘儿,意思是野猪;一个大名叫刘越,谐音为月。存心想让大家忘记掉梦日入怀这回事似地。
这种心思随着时间的迁移,被他逐渐淡忘。直到有一天,他对刘荣的嫌弃和对栗姬的不满,积累到爆发的程度。
尔后,与馆陶长公主的多次对谈让他突然发现,我和刘彘两人皆聪明灵慧,知文善武,性格各有千秋。接下来,他又回忆起我们出生时的吉兆,旧日的想法再度泛起。不过两人似乎选谁都行。
最终,因窦太后认为刘彘的母亲曾嫁过人,不适合母仪天下,而令景帝决定立小王夫人为后,并选择我为太子。
然而我和刘彘之间自此产生的隐隐约约的距离感,让年少的我很忧郁。
我和刘彘像一对双胞胎一样一起长大,他就是我的半个世界。
他看向窗外,我看向他。
他今日穿着白色深衣,外面罩一件绣缘的黑色金纹罩袍,隐约勾勒出青涩的身躯,瘦且结实,与我相仿佛。他伏在案上,宽阔的袖子像河流般迤逦,从案边一直垂到蒲席。
我有一种他变成了连绵青山,与窗外的风景一同入画的错觉。
我扯扯他的袖子。
刘彘动都懒得动。
"阿彘――"我小声喊着,一边继续扯。
老儒装作耳背,继续嗡嗡嗡。伴读们目不斜视的严肃听老儒讲诗经。
刘彘继续沉默。
"阿彘,理我嘛……"我用了点力气,他使劲将袖子抽回去,往右边挪了挪。
韩嫣扑哧笑了。
这样你都不理我,很好,我生气了。
我将毛笔蘸满墨汁,远远的伸过去,往他的袖口涂涂涂。
等墨汁的湿意蔓延到手腕,刘彘终于发现不对劲,他忽的站起来,吓了老儒一跳。
"刘越,你想干嘛。"他冷森森的道。
我哽了一下。
要我说'因为你不理我,我才故意刺激你'?
不行,太没面子了。
"我想干嘛就干嘛!我看你不顺眼,捉弄下你,怎么着。"我站起来增加气势。
"诶诶诶,大家坐下来,坐下来,要兄友弟恭,兄弟和睦。子曰,孝悌也者……"老儒后知后觉的呼吁。
"好,你看我不顺眼。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他见袍里的深衣黑了大片,愤愤的一摔袖子。
他冷笑着盯了我一会,我看他想做什么。他端起一砚墨汁,呼的掼下来。
我蹦起来后退一步,半斤重的石砚摔在我刚站的地方,青色下裳的边缘全是墨点。
"刘彘!"我这回真的生气了。
他没有就此罢手,而是毫不顾忌的踏着墨汁到我面前,揪起我的衣襟,眼中是深深的不满。
小时候桃形的脸蛋,此时略微有了棱角,依稀可以想象长大后的容颜,必是令时下少女竞相追逐的深沉贵族公子形象。
"你现在了不起了?你不就是要做太子吗!"他推搡的我一个趔趄。
看他激动生气,我心中略微升起一丝快意。
"你嫉妒了?同为藩王,阿父却选了我!"我挑衅的勾起唇角。
他的怒气更甚,一拳砸过来。我看他的架势,早已准备了许久。他揪着我的衣服,反而只有右手能动。我躲开他的拳头,同时带偏他的重心,将他当胸狠狠推倒。
他抓着我的衣襟带我一同倒下,我竭力以膝盖着地,挣开他的手,眼疾手快的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一块空席撑住自己。刘彘背磕在两张案的棱角上,闭着眼睛摔的一声不吭,竹简刀笔哗啦扫落一地。
我跪在他身上,两人面对面只隔半尺的距离。我高高的举拳蓄势,就要往他脸上砸,他睁开眼盯着我,目光黑沉沉的,躲也不躲。
伴读谁也不帮,习以为常的小心散开。
"哎呀,广川王殿下,胶东王殿下,你们这是干什么,快住手啊。"老儒颤颤巍巍的跑过来。韩说赶紧将老儒阻住,免得他受牵连。
"殿下,老郭这里有好消息,临江王殿下要回长安了。"伴读郭舍人兴冲冲的拉开门,没想到看见这样的场面,呆了一呆。
我突然心虚了,收回拳头,讪讪的从他身上爬起来。仔细想想,我为何要揍他,明明是我比较理亏。
刘彘嘶的吸口冷气,缓了一刻,皱着眉支起上半身。
我盘算他该不会要报复吧。果不其然,他抓住一张翻到的漆案的脚,抡圆了扫过来。我躲闪不及,整条胳膊被沉重的木头撞的麻木。
我抓着漆案的另一边跟他抢夺。
两人力气差不多,又互相知根知底。不一会便将案往旁边一丢,共同放弃意气之争,宣告这场架就此结束。伴读们这才战战兢兢上前。
刘荣回归的消息缓和了我和刘彘间的气氛。我们即高兴又为难。高兴的是可以见到刘荣,为难的是栗姬死了。
刘荣本来是那么期待可以接栗姬回临江,母子团聚的。这下子却天人永隔。而栗姬之死,很可能与我们有关联。
二月桃花灼灼,三月桃花纷飞,刘荣慢腾腾的车驾,将我们复杂的心思碾压的更加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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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据说临江的百姓不舍得刘荣他离开,故意抽去了马车的辐条。致使刘荣的马车多次坏损,迟迟不至。
我感到好笑极了,那些百姓真是愚钝。刘荣又不是不回去,他们何苦做这些。
他还在路上,梁王的报复便已经到来。
梁王的报复是始料未及的冲动与残忍,不过这恰恰印证了他在七国之乱中表现出的血性。
天子的眼皮底下,数十名曾经驳过梁王请求的大臣,连遭刺客袭杀,尸体弃于市中。
带头反对梁王的两个人中,周亚夫丞相毕竟出生将军世家,自身勇武,身边的人也大多出自军队,刺客未曾得手。
而袁盎则因闲居家中,头一个被杀害。
袁盎这个名字大汉没有人不熟悉。他与景帝的老师晁错是死敌。
但他一个谏言,便令景帝下定了杀晁错的决心,并且事后活的优哉游哉。他因病回安陵休养,景帝还经常亲自出宫至他宅第,询问朝事对策。
听闻,刺客去他家中时,竟羞愧的不忍下手,将实情相告,让他小心其他刺客。
袁盎大笑不信,出门占卜,得出的结果是吉。接着在归家途中被另一个刺客杀害。
无双国士就此身陨,可笑又可惜。
宣室殿,听了宦者的话,景帝的第一反应是摔了奏疏。
"郅都!宣中尉郅都进来!"(郅,音至,四声)
宦者疾步退下。
"十几个大臣,十几个大臣啊!居然连袁盎都没逃脱毒手,朕没想到梁王竟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景帝拾起奏疏,气急了用指尖不停的点着。
"臣郅都参见皇上。"郅都疾步前趋,躬身待命。
"郅都,你去给朕查!不用往别人身上费神,只需查梁王就够了!朕要看看他到底做了多少腌�事。还有那些下手的刺客,一个也不要放过!"景帝厉声道。
我打量着面前这个最近颇得景帝倚重的酷吏。他容貌苛刻刚戾,正如他的为人。自郅都任中尉,不知惩处了多少列侯宗室。京城的权贵皆畏之如虎。
"是,皇上。臣定当倾力而为。"郅都肃然应道,未看我一眼便下去。
景帝深呼吸几次,令自己平静下来,声音犹有余怒:"越儿,你怎么看。"他询问道。
我能有什么见解?
窦婴走后,卫绾大夫代替他教导我和刘彘。卫绾告诉我,跟在景帝身边,要多听多看,少说少想,尽量掩盖自身光彩,令其他人忽略我的存在。
这番话听起来让人生烦,做起来却轻松容易,我便照做。冷不防景帝这么一问,我发现自己脑袋空空。
反正出手的人必是梁王无疑。我字斟句酌的边想边说:"越儿以为,就远近来说,梁王叔是您的弟弟,您母亲的儿子,血脉相连。那些大臣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我大汉能人众多,死几个大臣,算不得什么,重新挑选更有能力的人任职便是。"
景帝拿起笔批阅奏章,对我的话不置一词。这阵沉默压得我心悸。
我接着道:"但是就尊卑而言,梁王叔是藩王,您是皇帝。一个藩王肆无忌惮的残杀您的大臣,若不追究,则您的威严,朝廷的威严会荡然无存。甚至有才能的人会觉得,与其到朝廷为官,不如到藩王领地为官,因为朝廷官员是可以被任意杀害的。"
景帝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他放下笔:"说完了?"
我点点头,双手放在膝上,等他评判,心跳有些加速。景帝在我面前,渐渐不如往日温和宽容,尤其是在他处理政事时,两人对话变得像君臣奏对。
景帝用笔点了点奏章道:"你这番话非常稚嫩,不过大体方向还是对的。梁王这次太过分,这都是让太后给惯的。朕这次要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他不仅是太后的儿子,朕的弟弟,还是朕的臣子。对一个帝王来说,君臣关系,才是最需要把握好的。父子,兄弟,朋友关系,都要往后摆。"
"是,阿父。"我答道。
"卫绾这个人太谨慎,把你也教刻板了。太后尚黄老,黄老之道是好,却也不该时时用,事事用。儒家、法家、墨家的学问,你都该懂一些。"
我点点头。以往景帝都会摸摸我的脑袋,今天却没有做出任何亲昵的举动。我有些失落。我果然做得不够好吗。
景帝转过身,宣室恢复安静。外面一丛丛嫩绿的新竹轻轻摇曳,淡淡的影子投在藕色帘幕上。
朱红的殿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几排铜台上摇曳的烛火,反而令光芒照不到的角落更显漆黑。
景帝细细的看着奏疏,却似乎一个字也没看进。
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幽深:"母亲,你真是教了个好儿子。好到超出了朕的预料。"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神色与以往相差甚远。
我跪坐一旁,低眉敛目。
很快刺客被抓住,果不其然,指使者正是梁王。
消息并没有传给窦太后,但窦太后几乎掌握着未央宫一半的权利,她不可能不知道。
前去梁国查证的郅都接二连三的传回梁王种种谋反行为。譬如他多次与手下两个谋士密谋;梁国营造的宫室超过规制,直逼未央宫;譬如梁国武库中兵器数不胜数,粮仓充实,兵士无数。
任意一项便可断定他谋反。
等消息传来,景帝倒有些踟蹰了。这样多的反迹,假如不诛杀,大汉律便如同空设。可梁王毕竟是他的同母弟弟。
窦太后得知消息,开始削减饮食,整日以泪洗面。这更让景帝犹豫起来。
田�似乎对小王夫人说了些什么,小王夫人劝说过景帝后,景帝便下令召回郅都,换另一位处事温和的大臣前去处理此事。
那大臣回来后,在景帝的面前,将梁王谋反的证据文书烧为乌有。于是景帝告诉窦太后,梁王没有谋反的迹象,一切都是梁王手下的两个谋士在捣鬼。
窦太后自此恢复饮食,并且投桃报李,给小王夫人送去几匣她佩戴过的旧首饰。
册后与立嗣之礼已经准备好了,并没有因为梁王的事而推迟,反而因此更加顺利。
三月中旬,小王夫人正式晋位为王皇后。
然而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似乎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小时候对自己的身份的那种违和感再度出现。
我心里有挥之不去的惶恐。这种惶恐随着立嗣之日的接近,愈演愈烈,像一张阴影织就的网,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四月初,立储这一天,我换上太子服,在大殿静静等待谒者读策与授玺。
殿内钟鼓��,磐管锵锵。济济百名大臣身着朝服,静待礼成。
授毕,我肃然立诸御阶,向景帝跪下,三次拱手深拜于地。
再站起来时,阶下的大臣们看待我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不是以前那种可有可无的尊敬,而是隐隐带有一种狂热。
这一瞬间我感到无上的满足。
也是这一天,刘彘得到了他的大名,刘彻。
19、37-38 微澜
37
仪式之后是家宴。虽然诸侯各自归国了,剩余的刘氏的宗亲还是将长秋殿坐得满满当当。
宫女宦者来来往往,殿内气氛欢腾。
窦太后大概还记挂着梁王,她已经看不见的双眼,凝望着阶下梁王送来的青铜人像宫灯的方向,神情忧郁。
景帝劝了她几句,仍没有起色,便笑吟吟的与馆陶长公主对谈。两人偶尔同时向这边扫视过来,带着满意之色。
小王夫人从夫人晋位为皇后,她与王夫人坐在一起,携着她的手,对到场的十几名夫人显得端庄而亲切。
透过源源不绝前来敬酒的人的缝隙,我看见可怜巴巴的小刘舜。
他被宫女抱在怀中,本来张开手往王皇后那里凑,宫女尽忠职守的不理他,他接着往我这里凑,宫女还是不理他,他只好眼巴巴的嘬手指。
公主与列侯互相谈笑。两个弟弟刘寄和刘承,同几个受宠的外姓皇亲在大殿中央玩闹。
其余更年长的兄弟都之国去了,刘荣还在来长安的路上。
刘彘,现在该叫刘彻了,穿着青色直裾,一个人孤零零的独坐,不关注任何人。即使阿娇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阿娇也赌气不理他,转过来对我露出明艳的笑容。
我被开心过头的田�舅舅闹着喝了不少酒。王皇后埋怨他不但不给我挡酒,还瞎凑热闹。不过此时田�自己都醉醺醺的,嬉笑着什么也听不进。
其实酒味寡淡的很,我喝了十几杯,一点醉意都没有,但毕竟有后劲。
也不知是白天的仪式太过繁琐,还是心头的阴影犹在,被酒气一冲,我头疼欲裂,只想快些休息,实在没精力继续关注殿内的几家欢喜几家愁。
等第一拨比较上台面的皇亲轮流敬完,我便丢下刘彘阿娇,提前告退,景帝爽快的让我回去休息。
太子宫正在重新修葺,我带着宫人从宴会出来,先坐马车从长乐宫到未央宫,然后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到披香殿。晚春未尽,百花静静绽放,于幽暗处弥漫清香。
踏着月色穿过帘幕重重的回廊,推开门,我摇摇欲坠。素香宛香赶紧扶住,令我不至于一头栽在床上。
宫女们轻手轻脚的给我擦脸洗手,褪了燕服才退下。
我昏昏沉沉的进入梦乡。
梦里,是无尽的荒原。地上除了土,什么也没有。连天空也笼罩着蒙蒙的土黄。
我或许知道这是梦,或许不知道。
荒原空旷无垠,似乎哪里都可以去。
可有时候,选择太多,反而令人无可适从,近似于没有选择。倒不如只有一条路,可以毫无牵挂的走到尽头。
我选择了一个方向,走下去。
"停下。"似乎有人在说。"你不该走这里。"
闭嘴。
路在地上,谁都能走。
"不是每个人都能走。这条路,你承受不起。"
闭嘴。
我继续前进。许久,脚下的土地似乎改变了颜色。
低头看去,是一层血,从土地的缝隙中泛起,一点一点的浸染大地。
别吓唬我。
鲜血渐渐粘稠,将我的双履陷进去,怎么也抬不起来。我惊惶的发现自己身体沉重,呼吸艰难。
费力的睁开眼睛,原来是有人压在身上,才害我做恶梦。我在心里自嘲。
单听呼吸的方式,便知道那是刘彘。
"阿彘,你不生我的气了?"我虽然想笑一笑,可是身体疲倦,精神也疲倦,好不容易蓄起力气说话,后半句含糊的湮没在喉中。
我努力想收回手来揉一揉眼睛,让自己清醒点,可才拿了一半便没了力气,意识在梦与现实之间沉沉浮浮。
他像以前一样,枕着小臂,胸贴着胸,双肘压在我肩头。
我们都爱这样使着坏同对方说话。
将对方压的脸红脖子粗,然后被一脚踹开。
两人已经快闹一个月别扭了。所以今天纵容他一下算了。再说我也没劲踢他。
刘彘不知到了多久,一直沉浸进自己的思绪里。隔着中衣,他的身体比我要凉。
"阿越,为什么?"刘彘见我醒了,问道。他取下几个月以来的冷漠面具,此时倔强的表情才符合他的年纪。他明亮的双眸恍如一泓秋水。
殿内一片漆黑,月光透过窗牖,隐约照见他的轮廓。唯有纤细的脖子和小半个侧脸被映的雪一般白。
"什么为什么?"我尽量集中精神,保证自己不睡过去。
刘彘的手指认真的描摹过我的眉宇,顺着鼻梁细微的曲线到鼻尖,继而是双唇。
他的手指软软的,温温的。
他低低的说:"阿越,我们明明是一样的。我们的相貌那样相似,同一天出生,被养在一起,一起住,一起玩,一起睡,一起读书,一起冒险,一起骑射,一起封王。我一直觉得,我们就好像是一个人。"
他眸中的秋水仿佛要化作眼泪溢出来。我想摸一摸他的脸颊,可是架不过浓厚的睡意,一根指头也动弹不了。
"可为什么变了呢。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成为太子,而我很快会像其他哥哥一样,到自己的领地去。我这才发现,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刘越,我是刘彻。我们之间的差别会越来越大,距离会越来越远。"
是啊。
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的喜好。
你下一刻想说什么,我可以帮你说出来,你下一刻要做什么,我不必想也知道。
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的心思,不用讨论就可以配合的密切无间。
仿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仿佛是镜子的两面,探进去,便可以化为一个人似地。
可是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我从这纠缠中彻底剥离了出来。伴随着成长的疼痛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及随之而来的孤独与冷寂。
"我好怕我们会分开,我好怕我与你的距离会越来越远。"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滑过他的脸颊,转瞬即逝。
他握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脸庞,缓缓地低□,沁凉的额头与我相抵。
黑曜石般的双眸让我恍神。
目光交叠了不知多久,他垂下眼帘,唇尖与我轻触。就像蜻蜓点过水面,就像花瓣坠入湖中,轻盈的让我忘了呼吸。
心湖微澜,波纹荡漾开,打破了亘古不变的沉寂。
穿过镜面,原来,触碰到的,不是另一个自己。
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不同的人,所以我可以拥抱你,亲吻你。
这样不是很好吗。
孤独的感觉,忽而化作小小的喜悦。
刘彘什么也没听到。他苦涩的笑了笑,扭过头,在我身旁睡下。
闭上眼,听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不知何时,我再度陷入梦中。
梦里,是一座城池。城外的战场,战鼓如雷。穿鲜红战袍的大汉将士,与穿灰色服饰的匈奴人,像泾渭两条河流,汇在一起。
犬牙交错,情势几度变迁,灰色的人海以势不可挡的趋势被鲜红蚕食。
城内,万民欢腾,声音震耳欲聋。
那收获胜利的人立于高高的城池之上,意气风发,受万众敬仰。他的背影如此熟悉,名字就到了嘴边,我却叫不出来。
那我呢?我在何处?
念头一转,我再度回到荒原。
原来这是另一个战场。
一片巨大的城池废墟在荒原中显现。冲杀的余音似乎犹在。然而断壁残垣被几万几十万的将士的血染透。
红衣将士们皆手握兵刃,死前的最后一刻,仍在攻击。致命的伤口都在背后。四顾匈奴人的尸体甚少,更像一场以绞杀匈奴为掩盖的,大汉内部的自相残杀。
红色最密集的中央,一个身穿帝服的人,无声无息的伏倒在地。我疾步跨过一个个颓倒的将士,不顾鲜血浸湿长袍。
等站在他跟前,我却犹豫了,我真的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能逃避。
我将他翻过来,赫然是长大后的我。
我放开他,后退几步,被绊了一下。
转身,一面残破的大旗,斜斜的卧着,我颤抖着拿起来。炙风猎猎,扬起大旗。沉重的'汉'字,衬着残阳如血。
这就是我选择的这条路的下场吗。
我紧握着拳,指甲扎入掌心。
这是个梦!醒过来,这不过是个梦!
我一身冷汗,忽的坐起,释然发现自己还在披香殿。
晨光朦胧。刘彘伏在枕上,睡的衣衫散乱。
我擦了擦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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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抬起手的时候,我觉得肩膀疼的有些不对劲。
掀开中衣一看,肩头竟是两排整整齐齐的深入肉中的牙印,血痕犹在。
我做了一晚的恶梦,你真是功劳不小啊。
"刘彘――"我一把拎起还没睡醒的他,咬牙切齿的道:"你属狗的啊,你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中衣勒的不舒服,皱着眉睁开一只眼睛:"别叫小名了,我现在叫刘彻。"
"刘彻!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那两排牙印。
刘彘笑道:"我回来看你睡着了,想试试你究竟睡的多熟……你记不记得昨晚……"他有些心虚的瞟向床角的貔貅镇席,脸颊微微泛红,似乎在等我宣判什么。
"昨晚?昨晚我被舅舅灌了一肚子酒水,回来还被你摧残,结果做了一堆可怕的,嗯,也似乎是个令人留恋的梦?"我碰了碰嘴唇,在脑海里苦苦搜索。
好不容易回忆起梦里汉军与匈奴对战的片段,还记得有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凝视着我,对我说……
"将来一定要对付匈奴人!"我握拳击掌,继而摇头唏嘘,"要不是昨晚那个梦提醒,这个从小就有的愿望,就被我们俩淡忘了,真是不应该。"
"还有呢?"刘彘的脸色不大好。
还有什么?我摸摸下巴想了想,趁他凝神等待,一把将他抓来,让看我肩膀的伤:"还有就是我昨晚被你啃了一口!别以为你岔开话题我就会忘记!"
刘彘的脸一下子黑了。
我毫不客气的一脚将他踹倒在床上。
他低着头,阴沉的慢慢爬起来,脸上聚集起怒意。他扯住我的衣襟,狠狠还击。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几个来回,两人皆脸颊青肿,嘴角见血。
他似乎积累了多日的怨气,出手比我狠的多。
我又不欠你什么,你干嘛一副跟我拼命的样子。我觉得莫名其妙,忍让了一会,渐渐也来了脾气。
两人都是不会喊疼的类型,这次互不留手,拳脚愈加重。
厮打间出了纱帐,两人怒目圆瞪,互揪着中衣,在地上滚来滚去,挣也挣不脱。
"刘彻,你有什么毛病,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气急了,叫起刘彘的新名字。他几个月以来都是不阴不阳的态度,我受够了。
刘彘将我按在地上,神色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换了另一番话,冷冷道:"你还不知道吧,刘荣哥哥死了,死在郅都的中尉府里。"
我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忘了推开他:"……为什么?"
"罪名是营造宫室时侵占了宗庙的土地。你信吗?"刘彘冷笑着,仿佛那是我的错。
"他不是,还在路上吗。"我犹豫的说。
"阿父为了安你的心,让大家瞒着你而已。临江离这里能有多远,查证梁王叔反迹的人都来回几趟,临江的百姓再爱戴他,再拆几次马车的辐条,他也早该到了。"
刘荣这么久都没到,确实不合理,我早该想到的。
我犹自挣扎:"梁王叔一来刺杀朝廷大臣,二来国内逾制宫室无数。为什么梁王叔没事,刘荣哥哥就……"
说不定是刘彘弄错了呢?
"还不是为了你!刘荣哥哥是长子,他继位怎么都比你名正言顺。他要是不死,你怎么坐得稳太子这个位子。阿父不让我告诉你,可我看见你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的样子就生气。"残酷的话从他口中吐出。
"你骗我!"我挣开他的手,将他反压在地上,揍偏他的脸。我不想相信。多骗我一会不好吗,让我多单纯的开心一会不好吗,大家晚一点长大不好吗。
刘彘嘴角青紫,带着血痕,他抿起唇。在沉默到压抑的气氛中,两人开始第二次厮打。
我俩近乎故意的,都不躲开对方的拳头,每一下都实打实的硬挨,想用疼痛来让自己遗忘些什么。
直到两人再无一分力气。
"殿下!殿下!这是怎么啦……"后知后觉的宫女们匆匆进来。
刘彘一身的汗,奋力将我推开,疲倦的躺在地上。我也重重的睡倒在他身边。
昨晚的风将桃花从窗子吹入,殿内铺了一地柔软的粉红。两人刚才翻来覆去,中衣上染的尽是花瓣的汁液。
呼吸渐渐平复。
这一刻,我想忘记窦太后,忘记景帝,忘记梁王,忘记刘荣,忘记这鲜血淋漓的太子之位,什么也不去思索。
清晨的阳光穿过摇曳的花枝,撒进大殿。苍白的光芒照在我们身上,驱走黑暗与阴冷,带来微微的暖意。
两人对宫女的呼声不闻不问,静静的望着窗外。
如同想留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如同想留住这灿烂的晚春。
20、39-40 长夜
或许景帝觉得梁王这一生太过幸福,所以想让他经历些挫折,也尝尝亲手杀死自己亲近的人的滋味。就像窦太后和大臣当年逼他杀死晁错一样。
景帝答应赦免梁王,只需要梁王做好一件事就可以――这件事绝不偏激,也不过分。
他的命令很简单。在别人的眼中,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宽容:献上为他出谋划策的两个谋士的人头,便足够了。
然而对梁王这种重情义的人而言,这种小小的要求绝不容易。
生死关头,梁王足足犹豫了半个月。
窦太后再度为梁王担忧到不能食,终日泣涕。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在逼迫谁。景帝本来只是想将梁王略微惩治一番,没想到导致窦太后担忧伤悲至此。而窦太后的伤心,恰恰又是对景帝最大的逼迫。
景帝身为人子,致使母亲伤心,心里怎么会好过。况且大汉最重仁孝。景帝更应当以身作则,哪儿能让自己被大臣百姓指着鼻子骂不孝。
不得已,景帝只好再退一步,遣使者去梁国,代替梁王下手。
梁王依旧为了义气冥顽不灵,带两个谋士东躲西藏。
直到使者带兵围住梁王藏匿的地方,梁王无奈,才令两位谋士自尽,将二人的头颅奉上。于是景帝同意他上京请罪。
窦太后对这个情况很满意,连着数日唤景帝与她一同吃饭。通常只有梁王能享有这样的殊荣,对景帝而言,这是他从未在窦太后身上得到过的亲近。
可是这样交换得来的亲情,能让人感到温暖吗?
我偶尔同景帝一起去长秋殿,窦太后通常下意识的让我坐在她和景帝之间,谈论与我有关的话题。
聆听景帝讲一些朝廷趣事时,窦太后会放下著,沉静的微笑。亲切的家常掩不住背后淡淡的疏离。她看不见的双眼,总是越过近在咫尺的景帝,望向他永远遥不可及的地方。
景帝也许察觉到了。因为他脸上的笑如同画上去的,内里一直没有真正开心过。
即使如此,每当窦太后唤他去长秋殿,他仍是欣然前往,未有一刻耽搁。
景帝对窦太后的爱得不到回应。可仅仅是形式上的亲近,他便愿意去追逐。
每当我看到他放下奏疏,撑着疲惫来到长乐宫,看到窦太后之后,还要更疲惫的撑出笑容,我就想说,你何必呢,何必呢!窦太后喜爱梁王远胜于爱你,你不知道吗,你早就知道了啊!
但我又能责怪谁呢。
景帝作为人子,追求母亲的关注,他没有错。窦太后也非恶母,她常为景帝着想,对我和刘彘的关爱更非作假。
人的心总是偏的。
正如比起刘寄和刘承,王皇后更喜欢小刘舜;正如我爱刘彘远甚于三个同母弟弟;正如景帝对待喜爱的儿子,会给予富裕的封地,在膝下养到十几岁,而不喜欢的儿子只得到一块蛮荒之地,八九岁便赶去之国,眼不见为净。
正如景帝为让我稳稳当当的做太子,逼死了前太子刘荣。
宫里没有谁记得刘荣,这个曾做过太子的温柔文雅的少年。一个失势的死人在未央宫,连被谈论的价值都没有。
但对我来说,他的死如一根刺,扎进我心里,让我隐隐作痛。
我打听得知,刘荣是在郅都的中尉府自尽的。
他到中尉府后,便被像犯人一样囚禁,禁止见任何人,也不能向景帝传话。
他也是刘氏子孙,他犯了多大的罪,竟得到这样的待遇?
在刘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恐惧和委屈一点一点的压垮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我在为即将成为太子而沾沾自喜。
前太子太傅窦婴偷偷为他提供刀笔,写信给窦太后求助。这是或许他唯一的希望,信被拿走后,迟迟没有消息。最后的光明被碾碎,刘荣绝望的自尽。
我清楚郅都酷吏的名声,知道他令多少宗亲下狱。但任郅都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逼死一个曾做过太子的刘氏皇子。这显然是在景帝的示意下进行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刘荣的死没能被我淡忘,反而一天比一天让我坐立难安。
在宣室的一侧,巨大的书架靠墙而立,一卷一卷的竹简,从地面一直堆到彩梁。还有各种高低不等的小书架,将御案的四周隔成一个一个小空间。
春夏之交,尚有些寒冷,景帝披了件雪白的大袖,托一卷简书细读,我也勉强让自己心神投入。
几名宦者垂手侍立,青铜兽的口中飘着冉冉白烟。
我以为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要这么过去了,景帝突然毫无预兆的挑破了我的心思:"太子,听说你最近在打听刘荣的消息。"
我手中简书一颤,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道:"阿父,不,父皇,儿臣……确有此事。"
被立为皇嗣后,他连我名字都不唤了,仅仅用太子两个字代替。他自称朕,我自称儿臣,两人之间树立起一道名为君臣的墙。
"那么你已经知道了吧……"景帝沉吟着说,"朕已将他安葬,你以后不要再接触这件事了。"
"你既是太子,便应当学好如何修身治国平天下。一举一动,勿要像粗鄙小人,惹有心人讥讽。"他的声音比君臣奏对时还要冷淡。
我捧着竹简,跪坐聆听他教诲。目光却恍惚的投向他的衣裾上的绣纹。
"父皇……"我低头犹豫了许久,我知道我不该问,我应该让这件事如流水无痕,然后大家皆大欢喜,风轻云淡的继续各自的生活,可它沉甸甸的坠在心中,怎么都无法摆脱,"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死刘荣哥哥。"我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
一瞬间的轻松之后,是更加的沉重与惴惴不安。
"你在质疑朕?"景帝面色阴沉,拂袖而起。
"父皇,儿臣不明白!刘荣哥哥并不是非死不可啊!这样登上太子之位,儿臣觉得很痛苦。"我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居然把这番话吐了出来。
"你竟用这样的语气同朕说话!"
向来和煦的景帝被我气的呼吸不均,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道:"你就这点心性,这样就承受不住,还当个什么太子!你哪里配当这个太子!"
"我宁愿不当这个太子!"你不配三个字听得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冲进脑子里,我大脑一时发蒙,口不择言。
他一巴掌抽在我脸上。
两人都愣了一下。
景帝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他这辈子还没碰过我一根指头。
我震惊的捂着左脸看向他,脸上升起火辣辣的灼烧感。
景帝逃避我的目光似地,匆忙转身而去。
眼见他越走越远,我回过神来,发麻的双腿从跪坐中站起,抛下竹简,踏着蒲席跑过去紧紧抱着他的腰,他身形一窒。
"你做什么!松开!"景帝头也不回的恨声道。
"阿父――"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问的。
我执拗的抱着他,生怕他这一走,两人之间便是一道终生无法逾越的鸿沟。
沉默之后伴随着暴风雨,他转过来冷冷的俯视着我道:"刘越,你们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样,你们究竟想把朕逼到什么地步!"
"我……"
"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的怕不是为什么刘荣一定要死,而是朕为什么没有一点父子之情,没有一点亲情吧!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无情残暴的人吗!"他眼中的愤怒浓厚的如同墨汁,发抖的手不断握紧拳头又松开。
我仰视着景帝,半个字都不敢说。
"朕不懂得亲情吗?朕不会痛苦吗?难道朕每次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权衡,才痛下决心的吗?你们何曾有一个人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过!"景帝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消瘦的身形,让我心如刀绞。
"说什么不当太子,你也就是仗着朕宠你!"他一字一句的,用力抓紧我的肩膀,将我一点一点推开,转身而去。
眼见他最后一片袍角离开大殿,我无力的跪下,额头贴着冰凉的柞木,握拳重重的往地上一锤。
一点都不懂得体谅,只顾自己,我真不是个东西。
侍奉的景帝几个宦者无声无息的退下。
整个宣室被黑暗与寂静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殿下。"
韩说穿过一堆堆竹简,拘谨的跪于我身畔,轻手轻脚的把我扶起来。
我沉默的望着地面哭不出来,心里空荡荡的。
"殿下,你的脸受伤了,涂点药吧。"
殿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一点声响都会显得很大,韩说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
他不等我回答,便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药瓶,拔开盖,挑起一抹盈洁的药膏,均匀的涂在脸上肿起来的地方。
"韩说,你怎么进来了。"漆案边并放的两张蒲席已经空了,我的声音像叹气一样。
"我在门外见皇上离开了,殿下却久久不出,所以擅自……"
我侧过身,像寻找支撑似地,将韩说抱进怀中。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药瓶从他手中滚落,绕了一个弧,被蒲席阻住。
韩说乖顺的一动不动。他的身体纤细柔软,带着微微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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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几个时辰之后我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前来请罪的梁王的车驾,在长安城郊失踪了。
窦太后与景帝的关系在短短时间内,第三度趋于紧张。她怀疑景帝表面上的安抚,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暗地采取手段将梁王诛杀。
"或许梁王在郊外迷失了道路也不一定。"景帝的解释,苍白的连自己都不信。他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做任何手脚,并派驻京禁军前去搜寻。
然而窦太后愈加不信。大概在她想来,景帝有太多的理由憎恨梁王。就算他现在还没遭毒手,也会死在景帝这次派去的人手上。
"刘武是朕的亲弟弟,朕又承诺过不追究,怎么可能半路去截杀他。"景帝被窦太后像罪人一样怀疑,心中的伤痛可想而知。
"你连亲生儿子刘荣都不放过,你让老身相信你会放过自己的弟弟?"这是窦太后拄着拐杖幽幽的应答。
也不知早朝景帝如何才能带上平和的面具,与诸大臣若无其事的议论朝事。
他继窦太后之后,又遭到我的质疑。景帝这份努力摆出来的平淡,被我恶狠狠的撕开一道血痕。
刘荣哥哥再重要,也比不过几乎是抱着我长大,细心呵护,为我遮挡每一点风雨的阿父。我不知道自己上午究竟是怎么想的。
或许真的就是仗着他宠我,所以肆无忌惮的踩过他的底线吧。
天色已暗,夜幕低垂,长乐宫华灯初上。
我带着几名太子属官,急促踏上通往长秋殿的台阶,身后投下淡淡的影子。
刚转过走廊,便听见窦太后哭泣的声音:"两天了,已经两天了!阿武还没有回来!"
我摆手让属官们在廊外候着,皇家内部的事,外臣看了总归不好。
"皇帝,你不要再骗我了,你杀了我儿子,是不是?你杀了我儿子!"窦太后悲恸的大喊。
"娘!我没有派人去杀老三,我也是你儿子,你相信我啊!"
景帝眼眶湿润,手足无措的连连后退,最后站在大殿里间的两道门之间,想上前劝她又不敢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不要叫我娘!我没有你这种对自己弟弟都下得了手的儿子,你给我出去!"窦太后颤抖的手摸索着所有能碰到的东西,一个一个往景帝这边砸。
鸟笼,蟋蟀架子,漆盘,花盆……
景帝硬生生承受着窦太后的愤怒,黯然伫立。
走廊尽头的花丛与树藤,在夜色中不堪重负的垂下沉甸甸的花朵。
"太后,太后,您别这么生气,梁王或许没事呢。"几个宫女前去阻止,将气呼呼的窦太后连拉带劝的送进内室。
我默默站在廊上,窦太后的撕心裂肺和景帝对母亲的无奈,我分不清究竟谁更伤心一些。
走近几步,殿内仅燃了几只蜡烛,整个大殿显得幽深空洞。
窦太后所处的内室,光芒明亮,却遥不可及。
景帝一身玄色直裾,几乎融入黑漆漆的夜幕里。"娘,我真的和你一样担心阿武,你为什么不信我呢。"他低声喃喃的说。
我踌躇着上前,小声道:"阿父……"
景帝停了一会,若无其事的转过来。
"你来干什么。"他目光掠过我的左脸,不与我对视。
是啊,我来干什么?我还没思考自己要来做什么,我就已经来了。
一阵古怪的沉默在两父子之间蔓延。
"太后,您先歇息吧。"宫女在里面劝说。
窦太后的木杖连着几次拄击地面,像小孩一样发脾气:"阿武不回来,我哪里睡得着觉。我要等阿武回来。"她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帘幕,清晰可闻。
景帝一言不发的走进殿内,我撩起下袍,跟着进去。
宦者小跑到景帝左侧:"皇上,您也该回未央宫歇着了。"
景帝的声音沉重:"你告诉皇后,朕今晚不回去了。太后要等梁王,朕陪着她一起等。"他走到靠殿柱的台阶前坐下。台阶有三级,每级五寸高,三尺宽,几乎可以睡人。
我也坐下,发现距离他太远,往近挪了挪。
他皱起眉,但没说什么。
四周的声音慢慢静下去,知了和蟋蟀的鸣声此起彼伏。月亮隐在云层里,穿过远远的殿门,只看得见几点宫灯。微弱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摇欲熄。
台阶渐凉,宫女送来几张厚席铺在阶上。
"……阿父"我已经挤到景帝身边,可半天只吭出两个字,接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的话我说不出口,景帝更不可能。
景帝终于叹了一声,不提上午的矛盾,和缓语气道:"夜里凉,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回去睡吧。"
我摇摇头:"我陪阿父一起等。"
他没有对我的称呼说什么,勉强抿出一丝笑容,拍拍我的背。
我心中的大石移开了些。
宫女点燃了阶边两盏人像青铜灯。
醒着的时候,夜晚简直没有尽头。天空是不是给墨汁染黑,变不回来,所以夜才这么长?
梁王到底如何了,是半路被人暗杀,还是不敢见景帝而逃走了。明天能否得到他的消息,如果他真的死了怎么办。我胡思乱想着,靠在景帝肩上睡着了。
被冻醒的时候,外面依旧是夜晚。
景帝仍醒着,不知在沉思什么。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他的表情已经自然许多,没有那种若有若无的抵触了。
"阿父,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我们也这样坐在一起过。"
"是在甘泉宫吧,那时候你才四五岁,小小的一团,坐在我腿上。"他暂且放下心中的思绪,语气是淡淡的怀念。
我安静的笑着,忘记了寒冷。
他总归是我阿父,不舍得让我伤心。
"那天你还给我背了老太太教的一首诗,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景帝瞧着殿外,陷入了回忆。
"不是奶奶教的,是鹦鹉教的。"我忽略掉脑中产生的由兄弟到刘荣的联想,纠正道。
景帝的表情变得温和:"这老太太啊,想的可真深远。阿父小的时候,她教的第一首诗便是这个,等你出生了,她也不忘教你。阿父信这首诗,老太太却不相信我信。"
他摇摇头跳过这个话题,微笑道:"记得你那时候只有我膝盖高,现在都快齐胳膊肘了。"
我也笑道:"再长几岁,越儿便可以为阿父带兵打匈奴了。"
"好,那阿父等着。"他眸中盈满促狭的笑意,"看来你的术数没白学,不像小时候傻乎乎的,以为自己半个月就能长大。"
我刚要强辩自己小时候不傻,景帝忽然不可抑制的咳嗽起来,我慌忙给他裹紧大氅,轻拍后背。
"阿父没事,"他平复下来,摆摆手,让我坐回去,"越儿,你要知道,朕做的一切,就算再残酷,也是为你好……"他说到这里,沉默了半晌,才艰难的继续说,"以后别再说什么不当太子的傻话了。"
"阿父,我再也不会了。"我愧疚的说。
他怕碰坏我似地,将手轻轻覆在我左脸上:"还疼不疼?"
我笑着摇头让他放心,想了想,又认真的点头:"很疼。"一直以来被呵护的太好,连一个巴掌都让我痛彻心扉。
景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孩子……"
黎明前的漫漫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都忧心忡忡,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因此愿意忘记一切难以忘记的伤害,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温情。
21、 41 初阳
41
第二次醒来时,我和景帝身上盖一条衾被,天光朦胧。
景帝拾起薄衾的一角,对着边缘的鸟兽纹,有些茫然。
宦者喜上眉梢的说:"皇上,半个时辰前得到消息,梁王已经找到了,他安安全全的,什么伤都没受。原来梁王殿下失踪的那段时间,是去了堂邑侯府,和馆陶长公主在一起。"
"找到了?"我扶着景帝站起来,他撑着台阶的栏杆,还有点头昏,"找到了怎么不告诉朕?"
宦者躬身道:"皇上恕罪,是太后下的令。今早太后出来,看见您和太子殿下在大殿等了一夜,深受感动,吩咐送来她老人家寝宫的衾被,并且不要吵醒你们。"
深受感动?窦太后怕是得到了梁王的消息之后,才生出感动的吧,倘若梁王仍无音信,景帝就是冻病了,窦太后也不见得感动。
不过有时候问题追究的太深,反而让自己不好受。
景帝显然深知此理,他欣然道:"回来就好。梁王现在哪里?"
"梁王殿下正由长公主陪着,肉袒负荆前去未央宫请罪。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太后已经前去未央宫等候了。"
景帝正要带我回未央宫,王皇后的宫女宛香带领一众宫女,捧着一盘盘衣冠玉佩,盈盈而来:"皇上,太子殿下,皇后得知你们在长秋殿歇息,命我等将衣物送来。"
景帝笑了笑。
两人盥洗一新,一同出殿,看见韩说一众属官在廊上等候。
我放慢脚步,落在景帝身后。
"太子殿下。"韩说等人躬身行礼。
"你们在长秋殿等了一夜?昨晚有没有休息?"我竟忘了叫他们回去。
扫过这几张年青的面庞,韩说,桑弘羊,张欧,李当户,郭舍人。他们身着宽衣曲裾,恭谨却不掩各自的本性。有的是我曾经的伴读,有的是大臣的子孙。
他们都还是少年,在太子属官中的职位并不太高,所以我才能带在身边。那些年龄大的,我得尊尊敬敬的供着。
桑弘羊带头答道:"殿下,我们轮流歇息过了。"
太阳刚从长乐宫东边的大厦殿升起,橙色的光芒照的他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我赞许的拍了拍桑弘羊的肩膀,一众人走下台阶,追上景帝。
见到他们,我更觉得自己昨天的话可笑。
看多了未央宫里的欢喜伤悲,跌宕起伏,我渐渐开始明白,在这宫里,最可怕的不是一辈子庸庸碌碌,而是被高高捧起,重重摔落。
说什么不当太子。当过太子再被剥夺,那我还算个什么东西。
最好的结局是被灰溜溜的赶出太子宫里,一辈子在封地坐吃等死。
而这群聚在我身边的少年,也会因为曾经站错了队,而前途堪忧。
近的例子比如周亚夫。他因为试图联合其他大臣阻止景帝废刘荣,而遭厌弃。景帝流露出立我或者刘彘为新太子的意思后,他顶撞景帝,还在我和刘彘失踪时说了几句不中听的风凉话。
他很可能只是性格耿直不懂人情,但种种因素,导致这个为将内行、为臣外行的小老头从说什么是什么的大将军,明升实降成现在说什么错什么的周丞相。
因此不论是为了我,为了他们,为了景帝,还是为了我和刘彘从小就有的亲手消灭匈奴的愿望,我都得当好这个太子。
我和景帝乘上各自的马车。
来到未央宫前殿,窦太后已经拄着木杖,在殿门翘首以待了。
"娘。"景帝趋步向前。
"奶奶。"我跟在他身后向窦太后请安。
"哎哟,行什么礼啊,皇帝、太子,快起来。"窦太后垂着眼帘,脸上带着欣然的笑意。她丢开服侍的宫女,摸索着自己前进,要扶起景帝。
好像昨晚恨不得一生再也不见景帝的那个老妇是别人似地。
景帝忙自己直起身,搀扶窦太后。
我守在窦太后的另一侧。
窦太后摩挲着景帝的脸庞:"刘启啊,是老身这个做娘的错怪你啦。昨晚看见你和越儿陪我守了一夜,可别冻坏了。"
我看景帝毫不介怀的笑道:"没事,娘,我的身体好着呢。再说阿武是我的弟弟,我也担心得紧啊。"
窦太后脸色微黯,刚想说点什么,听得端门令走过上百级台阶,报道:"皇上,太后,太子殿下,梁王已经过了司马门,走向端门。
景帝打断窦太后尚未开口的说辞:"娘,我们下去接阿武吧。"
台阶走了四十多级,梁王果真裸着上身,背着一捆荆棘,从端门进来。馆陶长公主陪在一边。她看见我们,马上笑着提高声音道:"娘,二弟,我把老三带来了。"
梁王在两人面前愧色顿起,他疾步跪倒在地:"皇上,臣来向您请罪了。"
景帝忙将窦太后交给我,快步将他扶起来。
"娘,二弟,你们可别怪老三,"馆陶长公主拍了梁王一掌,笑道,"他是真知道错了,怕你们不原谅他,才躲进我府里的。这么大的人了,跟小孩子似地。"
景帝细细打量着梁王,也笑道:"只要阿武平平安安就好,我哪儿会怪他。"
三人母子团聚,再加上馆陶长公主的插科打诨,一家人前嫌尽弃,其乐融融,将巍峨的前殿营造的肃穆气氛化解的和和气气。
辽阔的未央宫,在朝阳中静静伫立。五人的影子混在一起,不分轩轾。
真正开心的,大概只有自以为得到了原谅的梁王吧。景帝的眸中,除了深深的疲倦,其他什么也没有。
我和阿彘,虽然最近有些矛盾,但应该不会变成这样吧,我略带忐忑的想。
梁王战战兢兢的前来,回去的时候总算放下了心。他穿回藩王服,闲适的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同我谈天说地。
说他在我这个年龄会拉几石弓,剑术应当怎样练,什么样的马才是好马,他在梁国招揽了什么样的风流名士。我听得津津有味。
出了城郊,马车停下来。
我斟起两杯酒,一杯递给梁王。
"梁王叔,这次你才来了两天,就要告别。下次又要等到十月再见了。"我恋恋不舍。
景帝告诉过我,就算他与梁王再怎么样,梁王也是我三叔,我仍要以子侄礼敬待他。况且,我是真心很喜欢这个梁王叔。他真诚,勇敢,是个将军般的人物。哪个少年不崇拜这样的人呢。
倘若他和景帝是平常人家的兄弟,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这只不过是小矛盾。可惜在皇族,他的单纯天真,被激化的如同钝刀割肉般伤人。
梁王接过漆杯笑道:"惭愧,王叔我一直要当什么储君,还为此做了不少错事。可这两天当我得知你已经是太子了,我心里竟然轻松了不少。我果然不适合这种事啊。"
我微笑着注视他。
他摸摸我的脸:"这小脸总算又圆回来了。上次你们刚从雪地回来的时候,那脸尖的,我看了都心疼。你以后是太子了,要好好保护自己,可别再失踪了。"
我笑着点点头:"对了,梁王叔,听说你造了一座东苑,方圆三百里,里面金碧辉煌,满是奇珍异兽,名贵花草,是不是真的,我和阿彘可以去玩吗。"
"行啊,"梁王笑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王叔敞开大门迎接。"两人将酒饮尽。
"可惜现在不行,等有机会,我和阿彘一定一起去找你。"
我起身下阶,与梁王挥手作别。继而钻进自己的马车,带一众太子属官回宫。
22、 42 再回
回程的途中,想起很久没去校场了。送走梁王,我这个上午都没什么事,一时兴起打算去看看。
车仆转道向左。韩说等人骑马护卫在两旁。
一路上绿树葱翠,野花初发,嗒嗒的马蹄声惊飞道旁林中一群群的鸟儿。
从车帘的缝隙,远远的看见几年前新建的玉堂殿和承光殿。
沿着围起的一圈石墙继续往前,传来吵吵嚷嚷的呼喝声,校场大门快到了。
门口的守卫驾马过来查验了我们的令牌,说虎贲营今天轮休,将士们都在里面休憩,问是否需要他们列队演练。
韩说代为应答,说太子殿下只是来此借道回未央宫,不必张扬。
马车静静的从侧道驶过。我掀开帘子,校场中的气氛热火朝天。
士卒们脱了铁甲,只剩下里面的红色内衬,有的甚至裸着上身。
他们个个身材高大健壮,精神饱满。有摔角的,射箭的,比剑的,人群围了一个一个的小圈子,围观呐喊,没几个注意我们。
李当户看的热血沸腾,对我说:"殿下,我大汉如此兵强马壮,给我十万这样的将士,何愁不能踏平匈奴!"
张欧冷冷道:"我大汉有这样的军队,为什么仍在与匈奴的对战中节节失利?难道大汉的将军都不如你?这说明匈奴人的兵更强,马更壮。"
桑弘羊道:"怕什么,只要有钱,我们可以打造比匈奴人更强健的军队。"
郭舍人取笑道:"钱钱钱,桑弘羊你简直钻到钱眼里去了。"
桑弘羊丝毫不以为忤,自得的说:"给我十万平民,再加一座金山,我就能踏平匈奴。"
"老桑,打仗还是要靠男儿的热血和勇气……"军人世家的李当户劝桑弘羊迷途知返。
只有韩说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我对他太过熟悉,他总是骑着马,与大家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微笑着旁观。然而大家做决定,隐隐都会征求一番他的意见。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开始像被雕琢的璞玉一样,渐渐散发出内蕴的光华的呢。
虽然美貌不及韩嫣,但用起来越来越合意了。
车驾驶过大校场,喧嚣被阻隔开来。
我和刘彘这段时间没来,练武的小校场干净到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扫地的仆役。
校场北边的山茱萸林结出一串串青果,我恍惚间又看到一袭青衫,沉默着立于树下的刘荣。
那时候,他的眼中总是弥漫着忧郁的轻雾,令人可望不可即。
我放下车帘,吩咐他们快些回宫。
"……等一等……"
车轮隆隆作响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
"等一等,等一等……"那声音近了些。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请让我……"声音越来越近,接着马车尾多出拖曳东西的沙沙声。
"怎么回事?"我打开帘子问。
韩说驾马过来:"殿下,好像是刚才小校场的以个仆役。他突然丢了笤帚追上来说要见您,拉着马车后面的横杠不放手。"
太子出宫一趟就拖死个人,这传出去可不好听。
我嗤笑:"弄开他。"自荐来太子宫的人我见的多了,至少都是在民间都有些声望的,仆役自荐还是第一次看到。
张欧继承了他父亲酷吏的心性。他面无表情的让马转头,继而响起马鞭抽击的声音,我猜肯定是他出手了。
几鞭子下来,那仆役的手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要是不放,手掌就只剩骨头茬了。
马车一轻,他果然松开手,被前进之势带着滚了几圈,还不放弃,大喊道:"刘越殿下,求你见见我……咳咳……刘越殿下……"
仆役长带着几个守卫追过来,对他拳打脚踢:"太子的名讳也是你能喊的!"
李当户来了兴趣,驾马过去。韩说回望他们,摇了摇头。
"刘越殿下,我是……求你见我一面……"那人大概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么见到我,要么宁愿死在这儿。
"停车。张欧,把他带过来。"这人倒也执着,横不怕死的,如果他跟我要前途,可以在军里给他个前锋当当。
下了车,原来复道就在不远。驶上复道他就再也追不着了,难怪这般拼命。
李当户抢在张欧前面把他拎过来,往地上一丢,拍拍长袖道:"殿下,他身上没有兵刃。"
我点点头。低头看去,这人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灰溜溜的仆役服,满身的伤,凄凄惨惨的缩成一团,像只可怜的野狗。
"你既然这么执着,寡人就给你个机会,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韩说护在我前面。
那污衣少年惧怕我似地,跪着往后挪了几步,身体缩成一团,好像这样会让他有安全感。
"太子殿下,我知道我身份低微,在您眼中什么都不算。我不敢奢求您放我回去,只求告诉我一句,我的养父母是否还健在,如果他们没事,求您告诉他们,我还活着。那我就算在校场做一辈子杂役,也甘愿了。"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语气倒不是很甘愿的样子。
我听得一笑,此人要求还真多,我不是里正或闾长,这种小闲事,我管得过来吗。
不过这番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他一头乱发之下,皮肤倒是白净。我绕过韩说走过去,抬起他的下巴,一手扶开乱发。那双深蓝色眼睛,恍若夜幕半垂时的天空。
他本来恭顺的姿态,在被我触碰后,猛然身体紧绷,瞳孔收紧。化作一只炸了毛蓄势待发,下一步要么撕咬过来要么逃跑的小狼崽子。
是你啊。
脑中浮现出去年我和刘彘在雪地的情景。恐惧、寒冷、饥饿、从记忆里一瞬间复苏,我不自觉的捏紧了这异族少年的下巴,将他的肤色捏做青白。
他强忍着疼,皱起漂亮的眉毛,我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
李当户见我表情不对,作势要踹他,我释然的笑了笑,让李当户不必如此,松开他的下巴。
"你是荒原上那个匈奴出身的少年?叫什么来着。"
"我叫句黎湖。"那少年脱离我的桎梏,再退的远了一些,想起自己是在求人,又低下头,姿态摆得更低:"太子殿下,求求你。"
简直跟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有这么一个对自己又恨又畏的人,倒也有趣。
"太子殿下,"那仆役长躬身道,"此人是皇上吩咐送来的,让我们看管着,等您来校场就交给您任意处置。"
我让他们退下。
景帝真体贴。我那天获救后,完完全全忘记了此人的存在,原来他被景帝丢到这里了。
其实既然景帝放心的把他交给我,说明他真的与那场暗杀毫无关联,让他回家也没什么,不过既然他自己不敢提出这个要求,我何必放他。
而且他中袖箭不死的幸运,以及那块匈奴贵族才有的带扣,然我有了别的想法。
"句黎湖是吧,"我说,"你的请求,寡人答应了。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你以后跟着李当户,学学怎么用兵,怎么打仗。"
李当户听了这话,开始对他上下打量起来。
我走过去虚扶他起来,拿出巾子给他轻轻擦脸。
浮灰和血渍除去,露出细腻而乳白的肌肤,在校场几个月,他黯淡消瘦的像个深闺少女。
袖缘触到他的脸颊,他深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的屏住呼吸,一丝气息也不敢泄露。像秋日枝头的一片脆弱的黄叶,轻轻一触,便会飘落似地。
"将来搏出个万户侯,也好光宗耀祖。"我继续道。
句黎湖垂下眼帘,恨意犹在,然而颤抖的身体渐渐在我手中平静下来。
23、 43 蝼蚁
出了西司马门,进入连接未央宫和新校场的复道,再驶上一条十几里长的穿过密林的秦直道。
日照林开处,十几座庞大的前秦阿房宫旧殿,点缀在绵延的终南山麓与太液池和唐中池之间,这便是上林苑的东南角。
终南山顶的青色淡入云雾。山麓田畴梯布,起伏层叠,苍松古柏,奇石林立。
断丘前面有一片浓密的槐树林,盛夏时节,树荫内清凉如春,而烈日照耀之处,仿佛被抽干了一切水分,土地和岩石干涸到裂开,唯有一小丛一小丛的野草顽强的生长。
我们各穿长襦大�,持弩弓戈矛,或驾马或徒步的奔袭躲藏,更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消灭匈奴如此执着。
这个念头从小就深植于脑海,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愈发深刻。甚至在我偶尔忘记时,还以噩梦的方式来提醒我。
尽管梦境变得模糊,但梦里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只余断壁残垣的城中时,那种无措感,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酷热的六月,我不在宣室殿陪景帝看奏章,不在清凉殿避暑,不在沧池乘船游玩,不在石渠阁听卫绾讲黄老,而是带一群年轻的太子属官、侍卫溜到上林苑,演练抗击匈奴。
这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三次了。景帝虽责怪我不务学业,却也没有阻止我。
前两回我叫上了刘彘。他的冲锋相当强悍,我在平原上和他对阵,输了一场。又靠行阵布局在唐中池边扳回了一局。
他今天没来,听说找周亚夫丞相请教兵法去了。于是这次由韩说带人穿黄衣充当匈奴,我的人着红衣,自然是汉军。太子属官们分任什长和伍长,侍卫任兵卒。
既然打仗,那么即使是游戏,也得见点血才刺激。因此双方的兵卒里,都有两三个从狱里提出的死囚,担任掌旗等关键位置。游戏的结束,通常以他们的血做点缀。
其实刘氏皇族里没几个心软良善的。高祖不必说,他从市井无赖变成开国皇帝,脚下可是不分敌我的累累尸首。
现在看起来和气隐忍的景帝,其实都是给逼出来的。景帝年少时曾因与吴王太子下围棋争道,用棋盘掷死吴王太子。间接导致吴王发动七国造反。脾气之暴烈可见一斑。
而我的一群哥哥和侄子中,躲在封地里恣意行事,残酷昏乱,好杀人喜酷刑的,简直数不胜数。
所以这几个死囚在景帝看来,不过是我和刘彘继在未央宫上房揭瓦后,斑斑劣迹中的另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污点而已。
对手是韩说,我胜的太过容易。山麓石林间,韩说的手下丢盔弃甲,他带着桑弘羊和几个残兵逃进树林,我让张欧带人追击,眼看他们败局已定。
就剩对面的丘陵上一个勉力支撑战旗的小卒。
即将结束这场无趣的战役,我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我从李当户的箭筒里挑出一支带铁簇的箭,让他们退远些。浓密的树荫遮住阳光,我夹紧马背,张开长弓,瞄准那摇摇晃晃的黄衣。
正要松弦,冷不防手腕被五根手指牢牢禁锢住。
"什么人!"我惊喝。
弓晃了晃,箭矢在天空斜斜的划了一道弧线。
"太子殿下,你这样肆无忌惮的杀人,不觉得残忍吗?"
一个平静中带着斥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当户他们在做什么,怎么放了个陌生人过来。
我头皮一紧,护着甲胄的右肩狠狠后撞。我能拉开一石半的弓,力气与成年军士相比也不算逊色。
但我不仅没触到那人一片衣角,反而差点扯断自己的手腕。
我的心一沉。左手别着将剑从右腰畔抽出,驱马转过去,看见那人的真容。
那人三十余岁的样子,一身玄色深衣,蓝丝罩袍,腰间系着一品官员的绶带。气质如一樽古鼎,深沉厚重。面容透出隐隐怒意,我被他气势所慑,剑竟刺不出去。
我不齿自己的退缩,梗着脖子道:"那个扮匈奴的小卒本是山中的强盗,按律该腰斩弃市,我杀了他又怎么样。你是个什么……敢这样冒犯我!"我把东西二字咽回去。
虽想硬气点,可说出的话却像解释。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今天到底怎么了。
回瞥李当户和几个侍从,不知被喂了什么迷魂药,都装作看不到的样子侧身而立,完全没有上前助我的打算。只有郭舍人伏在马上,低头小声跟李当户吵了几句,接着回头向我使了个眼色,驾马疾驰而去。
"太子殿下以为他们是死囚?"那人的声音像一爵刚从冰窟里取出来,冒着白雾的碧酒,冷洌而醇厚。明明称呼我为太子殿下,语气却近于长者教训晚辈。
我恨得牙痒,胳膊擦了把脸上的汗:"不是死囚是什么?与其让他们苟活到秋日后腰斩,这样死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在他面前,我没办法自称寡人。与其说是惧怕,更像是一种对长者的敬畏。即使我在马上,他在马下,也有一种并非他仰视我,而是我仰视他的感觉。
他缓缓摇头:"据我所知,这里大部分人罪不至死。是中都官为了迎合殿下,从重判刑,胁迫他们而来。"
"他们罪不至死?"我微微一惊,继而在他的沉默中明白过来,他在等我愧疚。这些人该不该死现在不重要,以后再追究,重要的是不能输气势。
我冷笑道:"我凭什么信你。况且无辜又如何,杀了就杀了。于我而言,死囚与平民、人与鸡犬、生物与死物、并无区别。"
实际上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除了身边的四五个至亲,其他就算看着我长大的素香宛香,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若有必要处死她们,我下令时眼睛都不会眨,更何况这些素未谋面的囚徒?
他不语,那双深沉的眸子,不知不觉将我吸引了进去,我呼吸一窒,手腕被他禁锢的发紫,挣脱不开,霎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只余下漆黑与血红,四顾苍凉的梦。
回过神来,天光晴好,清风蝉鸣,松柏榆树的枝叶沙沙作响,而我在树荫下冷汗涔涔。
"你到底想做什么,放开我!"
"太子殿下,百姓和囚徒也是人,如果你去体会他们的感情,你会发现,他们和你一样有自己的人生,会喜悦,会痛苦,会流泪,会伤心……"
我打断他:"蝼蚁的感情和人生与我何干!"
"你简直是一块顽石,尚未真正成为人。"他表情更趋冷肃,一把将我从马上拽下来。
我怎么都想不到他胆敢这么干,眼看着坚硬的土地越来越近,我在半空中紧闭双目,先是左肘,继而全身的重量磕在地上,摔起一蓬尘土。
头盔在脸上划了条深深的印子,咕隆隆滚出去。我摔得天晕地转,人都懵了,胸腔气闷,左肘几乎没了知觉,脸热辣辣的疼,沙土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和伤口,半晌才往起爬。
该死的李当户扶我都不扶,我真想一刀剁了他。
"欲要治国,需先爱民。你自打出生,就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你只有作为刘氏子孙的傲慢,而缺乏一颗作为人的心。不懂得百姓的欢喜伤悲,所爱所憎,如何治国?不通七情,不知仁义,如何为人主?"
他到底在说什么?做人主,不是只要懂得一些孔孟黄老,以及操控人的权谋之术便够了吗,了解老百姓做什么,难道要我去讨好他们?
这人发什么疯,不知所谓!
我晃了晃脑袋,摇落脸上的汗,跪立起来,横握佩剑削向他的腿,他用膝盖撞的我整只手腕一麻,剑哐当落地。
"太子殿下可以认为百姓是蝼蚁。但你之所以高高在上,是百姓用信任和爱戴为你搭就了一座高台。他们既能搭就高台,便能拆了它。当有一日这高台崩溃坍塌,你会连蝼蚁都不如。就像你那次在雪地被追杀一样。"
初见时他称我为广川王殿下,第二次称我为太子殿下,同样的语气,我早该想到的。
"你是救过我们的那个梁国大臣魏蒙?"上次我在他怀里奄奄一息,忘了注意他的相貌。
他是景帝都推崇的人,在马车中的教导也让我收获良多。
既然对象是他,那么今日之事大概确实是他对,我错。
我咬牙咽下这口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殿下需要懂得畏惧和痛苦。人主要有所畏惧,才能一举一动,如履薄冰,不行差踏错。要经受过痛苦,才能体恤百姓。"
"教?"我冷笑,"你凭什么,别以为你救过我一次,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我使劲把手往回抽,"李当户,你死了吗?没死就给我滚过来!"
"太子殿下,"李当户远远地站着,指了指魏蒙的佩剑和绶印,踌躇的说,"他是皇上新任的太子太傅。"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景帝确实告诉过我,再让我玩几天,等他请的太傅到了,就彻底收心学习。就是他?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魏蒙没有表情变化的脸。
身后传来连续的马蹄声。郭舍人带韩说和张欧一众从山麓疾驰而下。
"放开太子殿下!"张欧等人骑马团团围住我们。
"殿下,你有没有事!"韩说急急下马,将我小心扶起来,擦拭尘土。他看见我发紫的右手和脸颊的血痕,警惕的与魏蒙对峙。
李当户跺脚道:"韩说,你别跟郭舍人掺和,魏太傅教导太子不是你该管的。"
"太子殿下,下次见面之前,请你好自为之。"
魏蒙松开我的手,在树旁牵起自己的马,沿着山麓往东边未央宫的方向行去。
好自为之?我抿了抿唇上的腥甜,忍疼拿过韩说的弓箭。箭矢流星般迅疾,跨过几十丈的距离,穿透山丘上那小卒的喉咙。
"你不是怜惜百姓吗,我现在杀了他,你能怎么样!"我赌气的笑道。
魏蒙淡然回首。
我牢牢盯着他,长弓拉成满月,箭矢对准他的头颅。然而他漆黑的眼睛令我的心一颤。
面对一个藐视人命的少年贵胄的威胁,他毫不在意的转身,缓缓前行。衣裾随风轻摆,从容如闲庭信步。
箭尖随着呼吸轻轻抖动,他的背影是那样近,可是……
我松开弦,黑芒连他玄色的袍角都没触到,远远的偏离目标,没入树丛。
可是我根本不敢杀他。
24、 44 璞玉
我丢下弓。
韩说要给我擦拭脸上的血。我怒意未平,拨开他的手。
他垂首后退,与四个属官和侍卫们并立。
"李当户!"我从马辔上抽出鞭子,到他身前指着他,狠狠的往他脸上点:"你今天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忠字是怎么写的?"
李当户扑通一声跪在沙石上,仰望着我说:"殿下,我不助您是不忠,可魏大人是您的太傅,他教导您本就是应该的,我如果制止他,会陷您于不义,那才是更大的不忠啊。"
韩说听了李当户这话,立即跪倒,双手撑地道:"韩说思虑不周,请殿下责罚。"张欧犹豫了半刻,跟着跪下。
我看着他们三个,几次深呼吸,还是控制不住,马鞭在他们三人之间犹疑了一阵,最后高高扬起,重重抽下,将怒气全部发泄在李当户身上。
马鞭撕裂了他的深红长襦。李当户不闪不躲,跪直身子硬生生挨了这鞭,脸都扭曲了也不吭一声,眼中却闪过一抹刺痛。
韩说和张欧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
我知道,李当户在军中长大,生性耿直,他口里说的便是心里想的。
实际上李当户说的没错,既然魏蒙是太子太傅,那么于我,而言他的地位仅次于景帝,教训我确属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我这两年看了些史书,鄙薄过那些国君心胸狭窄,不近忠臣,不能纳谏。就连齐桓公那样的一代霸主,到了晚年也亲近小人,远离忠臣,导致被活生生饿死的结局。
可忠言向来逆耳,佞行总是怡人,轮到我自己,竟也不能免俗。比起耿直的谏言,我更喜欢奉承,比起忠臣,我更愿亲近柔佞。
我明知道李当户是对的,韩说是错的,然而我仍旧恨他恨的牙痒。
当然我并不认为韩说是奸佞,他只是愚忠而已。张欧就难说了。
"若不是看在你这番话的份上,就不是一鞭子,而是一百鞭子了。起来吧。"我道。
李当户的黯淡伤痛之色顿消,他喜滋滋的站起来。
"但你依然有错。你自己告诉我,你错在哪儿了?"我道。
李当户想了一会,惭愧的挠挠头说:"殿下,我应该首先带人护卫您,然后向您告之魏蒙的身份,让您自己做判断,是该拦他还是不拦他,而不是自作主张。"
我拍拍他的背。他边笑边疼的龇牙咧嘴。
"桑弘羊,你把囚徒的尸身送还给中都官,问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桑弘羊应诺而去。
抬头看看天色,夕阳已经挂在丘陵之间。
"备车,回未央宫。"我对跪着的几人示意。
背过身抹下袖子,遮住肌肤上的黑紫。
在马车里疲倦的躺了一路,本想回太子宫沐浴,没想到才进宫门就被景帝召见。
我赶紧招韩说进马车,用半柱香时间换衣梳洗完毕。脸上抹药消了肿,只剩一条红痕。但腕上黑紫的手印难以去除,动起来也不大灵活,幸好袖子很长。
属官们先回太子宫。宦者将我引进清凉殿。
帘幕轻摇,隐约看见景帝在同什么人说话。
凉风吹走了一些烦闷。
"父皇。"我强打精神的唤了一声。
景帝回过头,露出笑意:"野够了知道回宫了?"他招招手,"过来过来,朕给你们引见,这位是刚从梁国前来的……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
穿过景帝,我注意到他身后的人。
他一身深衣罩袍,淡然立于殿内巨大的青铜兽前,不是魏蒙是谁。
我低下头敢怒不敢言:"父皇,这是儿臣自己不小心摔的。"我总不能告自己太傅的状吧。
魏蒙躬身道:"请皇上责罚。今日臣来未央宫之前,去上林苑看望了太子,太子的一些观点和做法,微臣委实难以忍受,所以出手冒犯了太子。"
景帝一脸了然的摆摆手道:"魏卿多虑了。太子顽劣,正需要一位严师。你既是太子太傅,这么做是应该的。可是,莫非太傅不喜太子?"
魏蒙道:"皇上,绝非如此。臣并不讨厌太子,相反臣对太子见猎心喜。如果说臣是一名工匠,太子便如一块璞玉。微臣愿意细细雕琢,使其展现出应有的华彩。"
刚才还说我是顽石,现在就变成璞玉了。雕琢?我的手腕刚被他雕了个紫印子,他还想怎么雕。
"好好好,太傅且将太子当做自己不听话的子侄辈,放手以你的方式去做吧。该打该骂,不要含糊。朕拭目以待!"景帝欣然道。
也就是说,不论魏蒙今后今后怎样对待我,他都将不闻不问?我感到一阵寒意。
"太子,过来见见你的老师。"
我无奈的摆出弟子应有的仪态,趋步上前,深深施礼:"刘越见过太子太傅。"
景帝笑着拍拍我的头:"这孩子,即顽劣又倔强,朕对他下不去手,窦婴和卫绾根本治不住。朕一直盼着有人能真正管住他。"
魏蒙刚要谦虚几句,景帝制止道:"魏卿不必过谦。今日太子在太傅面前恭恭敬敬,想是太傅教训有方。朕请魏卿做太子太傅,看来请对了。"
魏蒙感激道:"臣何德何能,得到皇上这般赏识。"
景帝笑了笑:"太傅把太子教导好,便是对朕的回报。你们师生两个先谈一谈吧,太子,你带太傅回太子宫熟悉熟悉,等明日,朕准备好仪式,你去射只大雁送给太傅,恭恭敬敬的拜师。"
"是,父皇。"我绝望的说。
我走在魏蒙前面,觉得如芒在背。我咬着牙硬是不回头,不露怯色。
平时怎么不觉得廊道这么长呢。
跨进大殿,我执弟子礼为他铺席。
魏蒙入座后,我上榻跪坐在他对面,他看起来倒比起我更像大殿的主人。
沉闷了半晌。
魏蒙神情自若的捧茶轻啜。他有一双�纤得衷,修短合度,比起持剑,更适合奏响古乐或挥洒丹青的手。
玄色袖幅之下,十指微微弯曲,柔软的指腹,用恰到好处的力气,捧着深红的漆盏。他的手指白皙的如同冬天里,梅瓣上晶莹的冰雪,贴近了便可以闻到清雅的冷香。
就是这双手捏紫了我的手腕,还将我拖下马背?
我在静谧中愣了一会,宫女倒茶的声音才让我回过神来。
我抬头正视他:"太傅,你对父皇说的话是信口骗人的吧。"
"太子殿下指的是哪些?"
"你说欣赏我,我不信。"
魏蒙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既然你并不欣赏我,为何要接近我,你又打算如何雕琢?"雕琢二字总我觉得很荒谬。
"太子殿下妄自菲薄了,微臣确实希望能够为大汉教出一位明君,微臣也确实认为太子殿下是一块璞玉。不过,太子这块玉,在石中埋得太深……"
魏蒙说了一半便停住了,他揽起宽阔的袖幅,单手放下茶盏,回到正襟危坐。
我直觉他的下文绝非善意,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请太傅相告。"我狠了狠心逼自己继续听。
"因此,如果说太子是雪山上的一匹神狼,我就要将你拉下神坛,撕下狼皮,剥去爪牙。如果说太子是一把利刃,我就要折断你的刀尖,磨去你的锋锐。如果说太子心如赤子,无所畏惧,我就要为你套上镣铐,缚住手脚。这样,你才能先成为人,后成为君。"
他的表情那样淡然,仿佛说的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为什么?"
我脑中轰的一声炸开,眼前的人如此可怕。
"心中无畏,不足以为帝。刀刃太利,伤人伤己。"
"还有呢?说什么我是狼,说什么要……剥我的皮?"
他沉稳的看着我不说话。
我五指不自觉的握紧,在案上刻下五道曲折的指痕,一时间喉咙发干,心跳如鼓,我撞翻漆案,呼的站起来,匆匆退后就要离开。
"太子殿下,"魏蒙端坐于榻上,"你应该对臣见礼。"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回身,抬起衣裾,跪在席上,恭恭敬敬的伏身:"学生拜见老师。"
25、 45 心跳
魏蒙来了之后,授课之处不再是石渠阁,而换成了太子宫。
他所描述的形状太过可怕,那番话一直让我心中惴惴,生怕他将我剥皮拆骨,变成他希望我成为的另一个人。如果我变得不再是我,还不如死了好。
不过小心翼翼的防范了一段日子,我发现他似乎也就说说而已,每天的授课生活,仅仅是普通的练字,讲经,以及偶尔习武。
魏蒙和窦婴卫绾的区别大概在于他更重孔孟。仁者爱人,孝悌谨信的大道理不知讲了多少遍。景帝让我跟着魏蒙学,必有他的道理。魏蒙说这样做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吧。我乖乖的听着。
魏蒙救过我,我并非不知好歹。况且他的学识见解高于窦婴卫绾,而那些大道理,总不会错。这么想着,我提起的一颗心渐渐放下。
喜好黄老的窦太后自然不满意,但与他谈过一次之后,便不再做任何阻挠。
李当户接手教导句黎湖后,热心的为他寄家书和探听家人的消息,甚至还找机会让他回了一次家。
闲谈的时候李当户告诉我,句黎湖的养父母本来膝下无子,最近生了个儿子,便将心拴在亲生子身上。又加上他二叔的死,令他二婶对他非常敌对。
一家人重逢后没有多少喜悦,反而令关系冷漠了不少。
句黎湖很失望,在宫里虽仍时时写信,寄送钱帛,但提起家的时候,没那么充满希翼和向往了。
魏蒙得知句黎湖之事,竟赞许我做的还不错,又说,我对句黎湖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只是平时可以多显些仁义。
得到从来不假辞色的太傅的称赞,我骨头都轻了三两。清醒过来我立即转骂自己太贱。他这不过是一顿棒子,一颗甜枣的策略。我怎么就偏偏吃这一套。
而且,静下心来思索,魏蒙的那番话真的只是说说?
我渐渐怀疑这其实是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
一开始以雷霆手段挫我的锐气,用话语吓得我战战兢兢。
实际上却细雨化物于无声。在我疑神疑鬼,生怕他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开始改变了我。
最让我恼愤的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影响了我哪些地方。我败得真是惨。
转眼是七月,石渠阁的书房我多日没去了。这天下午太傅绶完课,我突然想再去一次,心里总觉得或许遗漏了什么东西。
未央宫的地面余温未消。踏上石阶,进入廊道。接近傍晚,天际遍布红云,红得艳丽深沉。
走廊两旁的花草与藤蔓长势正好。余辉照在浓密的花叶上,打下深深浅浅的重影。
往来的宫女在道旁等我经过。
默然走着,我竟想起不少回忆。
在廊外的那坛花圃里,我曾和刘彘一起用弹弓暗算过窦婴;这个拐角,是小刘舜最喜欢待的地方,我叫他不要来他也不听;四面贯穿的通道,是我和刘彘对殴的常用征地,宫女宦者几次被堵着没法通过;清晨的时候,刘荣常在紫藤缠绕的那一段路读书;再往前是……
我们共同度过五年时光的书房。
韩说候在门口。
书房外室中央的青铜花枝烛台,摇曳着细微的灯火,我进入里间。
书房里一室昏暗。我推开几扇窗,让夕照与室内的冷清混在一起。
前阶端端正正的摆着窦婴和卫绾用过的大案。
台下是十几张略矮的漆案,散乱着两三卷半开的竹简。
我和刘彘躲在立起的竹简下,嬉笑玩闹的场景,恍然历历在目。
出神中,有人从大门进来。那人带着一身斜晖,面容反而看不清了。
可我怎么会认不出。
立太子那晚在披香殿,是我们最后一次共聚。之后我入住太子宫,他回到猗兰殿。那天起,我一直若有若无的避开他。究竟是因为刘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也不清楚。
然而再见的这一刻,他逆着光的淡淡剪影,几乎将我心中的空缺填满。
原来我所遗落的东西,就是他。
我放下心中纷杂,笑着走上前:"阿彘,你怎么来了。"
"别叫小名了好不好。"刘彻不满的说。他停住步子,看了我一眼又偏开。
"好吧阿彻,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两人默契的并靠在台阶上的大案边沿。
刘彻望着书房的那一端,说:"你很久没来石渠阁,最近刘寄和刘乘开始过来启蒙了。"
"他们也到这个年纪了啊。"我有些怅然。
室内安静清凉,一排排漆案拖曳出墨色的斜影,窗外有小小的雪白和粉红点缀在翠绿之中,时光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两人一时无话。四周泛起一种恬淡的寂寞,让我觉得愉悦舒适,而又带着些微的伤感。
回望刘彻的面容,与前次相见没什么变化。
他已经束了冠,黑发整齐的拢于头顶,几缕碎发落在耳后。
脸庞细腻如玉,混合了少年的俊秀与童子的圆润。
此时他低垂着眼帘,额头到鼻尖的曲线,在微光中看起来柔和美好。双唇像是用调淡的花汁勾染的,中央抿出一道浅痕。
深青色矩纹曲裾之下,身形仍显单薄。胸膛随着舒缓的呼吸,微微起伏。
暗香浮动。
我扶着他的右肩,不知不觉凑过去,俯身贴近他的前襟。
"你干什么。"刘彻扭头侧身,脸庞微微泛红。
幽幽的茉莉花香似乎并非幻觉。
我上下打量了刘彻一番,坏笑着提起他的阔袖上沿,拉近鼻尖嗅了嗅:"阿彻,你怎么这么香。你老实告诉我,今天是不是跟哪个宫女鬼混去了?"
"什么宫女不宫女的,你离我远点。"刘彻愤愤的一把拽回袖子,"我刚才去湖边走了走,大概在那里沾的花香。"
我刚要继续打趣,却见他拽回袖子的同时,一卷帛书从怀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
刘彻微微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我在他动身之前把帛书捡起。
青轴黄幅,中间系了条丝带,诸侯和贵戚通常爱用这种帛书写信。翻转过来,没什么特别,便递还给他。
刘彻没有接,表情很奇怪:"阿越,那是刘荣哥哥来长安路上写的信,阿父说,你愿意看就看。我打算交给你的,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看着他了然的点点头:"所以都几个月了,你现在才找到机会。"
刘彻大概理亏,踌躇着没开口。
我的心情低落下去,抽掉丝带,一点一点将卷起的书帛打开。
摊开的越多,我的手越沉重。我甚至担心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这封信的重量。
"信里面说了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自己看。"他好半天才说。
到卷轴的尽头,终于露出一张薄如蝶翼的白绢。清秀的小篆写道:弟阿越,见字如晤。
还没来得及往下,一阵熏风吹来,白绢轻飘飘的飞起,在空中翻卷。浓重的墨汁透过薄绢,像沾染了淋漓的血。
我滞了一滞,将那如烟如雾的细绢抓住,紧紧捏在手中,几乎把那些墨字揉进掌纹。柔软的绢布从指缝垂下。
只要打开它,就能知道刘荣想对我说什么。
是恨、是原谅、是无奈?是倾诉、是诅咒、是告别?
也或许我是杞人忧天。他在途中根本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栗姬怎样了,只是普通的嘘寒问暖,告诉我他即将到来。
可是,看了又怎么样,如果他不知道,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他原谅我,难道我就能开心?如果他恨我、恨景帝,难道我要悔恨一辈子,埋怨景帝一辈子?
过去了的事情,永远无法回头。
如果记着只能带来痛苦,那么不如遗忘。
我缓缓走向书房外堂的青铜灯,将白绢朝着烛火伸过去。
"你不看?为什么,你不是……"刘彻紧跟着出来,惊讶的问。
白绢叹息般的坠落,火舌一燎,便全数燃起来。将字烧成灰烬。
金乌撒落最后一丝余烬,将外堂墙壁的暗红转作清冷。
我觉得憋闷,一挥袖子,绕过烛台,快步走向出口。才动了两步,听刘彻叫道:"阿越!"
衣摆被人抓住,前进不得。
刘彻一下子从身后抱住我,他的衣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的力气很轻,却坚定。
身体瞬间紧绷。转而意识到不是别人。
"不要离开!不许离开!"他像小孩子一样别扭的说。
隔着薄薄的深衣,他的心跳迷茫而惶恐,让我也跟着莫名的酸楚起来。
有一种令人怀念的、奇异的感觉,就像走廊上攀爬的曲折藤蔓,在我心湖中重新恣意的滋长。
我和他从小睡一张床,离得多近都有过,可今天,却仿佛完全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
他将下巴压进我的肩膀,两人的脸颊与耳畔隔着发丝,若有若无的贴在一起,交错着温热的呼吸。
双脚沉重的迈不开步。
我捏紧拳头,心乱如麻。没有转身,也没有离开。
26、封王 ...
时光飞逝。
我似乎昨天才感叹刘寄和刘乘开始入学启蒙,记忆里圆圆软软的小刘舜,就长到了封王的年龄。
作为太子,仪式那天,我自然必须到场。
刘舜的封地在常山。
刘舜与我都是王皇后之子,未满八岁。巴掌大的瓜子脸,粉嫩的像桃花瓣,眉色淡淡的,双眸柔和,眼角微微上挑,看起来聪慧可爱。
他头上系着冠冕,耳边两缕垂髫。穿一身庄重华贵的王服,生疏稚嫩而又毕恭毕敬的接过封策和王印,然后转身交给侍立的宦者。
趁间隙,向立于景帝身侧的我眉眼弯弯的一笑。
我也提起唇角。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似乎天生就喜欢亲近我。
待仪式结束,观礼的大臣收回视线,各自围成小圈子,与同僚闲谈起来。
刘舜立即连最后一点庄重矜持的小样子也不维持了,他迈步使劲跨上青龙纹石阶,甜甜的叫着:"太子哥哥……"
我笑了笑,习惯的摊开手等他扑过来。
皇族子弟自幼长在未央宫,不论是前殿还是后宫,与他们而言都是自己家的一部分,不需半分畏惧与拘泥。
刘舜相貌粉妆玉琢,性子又柔顺聪慧,深得窦太后,景帝和王皇后的喜爱,因此阶下的大臣们都识时务的装作没看到他的失礼。
刚上完石阶,他身形一晃,被凸起的龙纹绊了一跤,这下子实打实的扑了过来。
"小心!"我赶紧前进几步阻止他落地,让温软的身子跌进怀里。
"太子哥哥。"他在我前襟蹭了蹭。抬起小脸蛋,鼻尖红红的,润泽通透的双眸盈起薄薄的水雾,表情却异常开心。
这一幕让景帝笑着摇了摇头,他招呼一个宦者附耳说了几句。宦者过来传话道:"太子殿下,皇上说今日没什么事了,让您送常山王殿下回椒房殿。"
我便携这个新任的常山王一起向景帝行礼告退。
现在是九月,接近正午,殿外的天空一碧万顷。几丝浮云横跨未央宫,拖曳在天际,飘逸如白孔雀的尾翎。
本来准备带刘舜乘辇车,他揪着我的衣服撒娇,一定要和我走回去。
我有些怀疑的打量他。即使有层层的王服裹着,他的身子仍细弱的像会在风中飘起来。两条小短腿奋力迈步,然而才下完十五丈高的石阶,胸膛便呼哧呼哧的起伏。
怎么看不觉得他能走完这两里多路。
我叫辇车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以防他走不动了,使小性子非让我背。
果然,路程走了一半,连石渠桥都还在前面几步,刘舜就拽着我的衣裾蹲到了地上。他微微喘气,累的话都说不连续:"阿越……哥哥,舜儿想……休息一下。"
"进辇车吧,哥哥陪你坐回去。"我边走边思索着太子宫的事,忘了控制速度,没想到就把他累成这样。
犹记得我和刘彻三人在雪地跋涉上百里的那年,仅仅比他现在大半岁而已。刘舜真是给王皇后和景帝娇惯坏了,柔弱的不成样子,阿娇怕都比他强健些。
刘舜倔强的摇头,自己慢慢站起来,粉红的脸颊出了层薄汗,有些发白:"舜儿还有力气。舜儿就是想和哥哥一起走。好不好嘛。"他可怜兮兮的说。
我哑然失笑,俯身揉揉他的脸:"好好好,这么乖巧的阿舜的要求,我这个哥哥哪里忍心拒绝。哥哥刚才走的太快了,现在陪你慢慢走。"
其实若放在三四年前,我是绝对忍心拒绝他的。
那时候我除了个人的好恶,其余一概不在意。由着性子亲近喜欢的人,漠视进不了我的视界的人。
像刘舜这样的兄弟我有十几个,就算他爱接近我,就算景帝、王皇后和窦太后都喜欢他,我也没有对他投入过半分注意。
现在的这种改变,大概多亏了魏蒙。我本身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好不好,但窦太后是相当喜闻乐见的。她见我最近与众多兄弟和刘氏宗族的人都处得来,常常开心的让我上榻与她同坐,说太子长大了。
我牵起刘舜猫爪般的小手。
刘舜稍稍吓了一跳,脸噌的红了,他扭着身子用力把手往回抽,不过力气像猫儿一样小。刘舜在我疑惑的目光中害羞的说:"哥哥,我……我手心有汗。"
他把手往两边衣服上使劲擦了擦,然后犹豫的,小心的伸过来,眸中带着小小的希翼。
我不禁莞尔,干脆的握着他的手,又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傻阿舜,你究竟在担心个什么劲。"
刘舜有些不依的咬起下唇。
我牵着他在石渠桥上缓行,桥下的沧河里清澈的流水中飘摇着秋叶。刘舜太矮了,踮着脚也看不见桥下。
他苦着脸走了几步,问道:"阿越哥哥,你知不知道舜儿会什么时候去封地啊。"
"阿舜现在就想去封地了?"我收回视线。
刘舜摇头:"舜儿一点都不想去,舜儿想在长安城、在未央宫呆一辈子。天天跟阿父阿母和哥哥在一起。"
我调侃道:"阿舜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去了封地,才知道一个人有多开心自在,哪里像未央宫这般沉闷。恐怕那时候你都不想回来了。哥哥要见你,还得派特使去请才行。"
我也就说说玩笑话,没想到刘舜认了真,眼圈一下子红了。
"才,才不是呢,阿舜最喜欢哥哥了,"刘舜嘟起嘴,泪光莹莹的,"哥哥在哪儿阿舜就在哪儿。哥哥叫阿舜回长安,阿舜才不会赖在封地不走呢。"
他的皮肤本来就娇嫩的吹弹可破,此时眼帘微微泛红,就跟抹了胭脂似地。我赶紧俯□,捻起袖子,轻之又轻的给他拭泪,生怕力气大一点,便破了皮。
"乖,阿舜不哭不哭,是哥哥想错了。阿舜是好弟弟,哥哥是坏哥哥,好不好?"
刘舜脸庞还挂着几串泪珠,听了这话又笑逐颜开,眼睛亮晶晶的:"哥哥才不是坏哥哥,舜儿最喜欢这样的哥哥了。"
两人一步三歇的踱下石渠桥,进入永巷。
终于到了椒房殿,午膳时间都过去一多半了。
那殿基高高的台阶,刘舜就是爬到晚膳也爬不上去。
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我想。
"哥哥!"刘舜惊呼一声,我拦腰把一把他抱起来,大步上行。既然他不愿坐辇车,又一定要跟我一起,那么只能如此了。
这几年在校场的功夫我也没落下。对我而言,他的身子不比一张蒲席重多少。
八条石阶围拱着一块巨大的平台,椒房殿的主殿就在这平台中央。殿门一会儿就到了。道旁的宫女宦者不断躬身行礼。我略点头示意。
27、仁义 ...
阿娇不停的发着脾气。
柔软的青丝履堪堪让她坚持到走完半里地。脱履一看,珍珠一样的脚趾被冻的青紫。我给她的脚裹上狐皮,又垫进厚厚的帛布。她强忍着坚持。
我和刘彘因为要骑马,所以穿着高筒靴(�),就这样,也渐渐浸进雪水,先是细针扎似地刺痛,接着整只脚落地艰难,再之后膝盖以下冻的又冷又木,踩在地上,感觉不出脚下是雪地还是泥泞。
不停的摔倒,不停的爬起来,三个人都狼狈之极。然而每次觉得再也走不动了,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便觉得如芒在背。只有前进能让我心安。
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也只有前进。
我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只等别人来救援。我相信景帝一定会来救我们。然而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发出质疑,倘若他不来呢。宫里的人昨晚便应该发现我们失踪了。如果快的话,中午便应该能找到我们,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人来?
景帝有十几个儿子,他连刘荣都不要了,少了我和刘彘,也不算什么吧。
刘荣离开那天,监视他之国的上百军士,和景帝温和欣悦如常的神态,在我眼前浮现。
我摇摇头,让自己忘记那荒谬的想法。往前!每走一步,都离未央宫近一点。
孤独的鸷鸟掠过白惨惨的浮云。天空湛蓝而高远,无边无垠的蓝仿佛凝固了似地,笼罩住雪地渺茫的边际。将缓慢前进的我们,如蝼蚁一般碾压在雪中。
傍晚我们背靠一块巨岩,在林边清理开冻雪休息。
为了点燃篝火,我磨出一手血泡。
没有锅,湿柴冒着呛人的烟雾,烤的半生不熟的马肉难以下咽。阿娇咬了几口就丢下了。我和刘彘又何尝有胃口。忍着恶心填满了肚子,继而含雪当水,齿颊冻得麻木。
地面铺了四五层兽裘,仍然挡不住入侵的寒气。卧在我身边的阿娇长发尽数披散,仿佛这样可以暖和点似地。她紧皱着眉,红润的嘴唇冻失了颜色,脸颊白的近乎苍青。
刘彘守上半夜。
被他叫醒的时候,我猛然看见他背后的火堆外几对绿油油的眼睛。竖立的瞳孔中只有食欲。
刘彘浑身紧绷。他只要略一退缩,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兽便会扑过来。我拿起弩弓,接替他的位置,他放松下来,对我苦笑。
不过是一天工夫,他瘦的眼睛都大了,墨黑的瞳映着跳动的火焰。
漫天星幕垂落四野,璀璨绚丽的仿佛七月初七,我与刘彘出生的那一天。如果我们的性命在此终结,如此美景,黄泉路上,也算有个念想。我胡斯乱想着让刘彘睡下,自己则缩靠着树干,拿起弩弓与那不知名的兽类对峙。
阿娇白天用抱怨和生气掩饰软弱,强装若无其事,在梦里却忽然大哭了出来。疲惫的刘彘不安的辗转反侧。我将滑落的羔皮大氅给两人掖好。
那几只兽畏惧火堆与箭矢,徘徊到快天亮,终于念念不舍的离去。
次日,我们的体力比昨夜睡下前还糟。
包袱沉重的像一堆岩石。马肉实在吃不下许多,腹内又饥饿难忍。
我们在树干上刻下'往西'的字样后离开。
走了约莫半里,阿娇忽而停住脚。她披着大氅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眶里溢满泪水。
"我再也走不动了!"她大声说着,跪在雪地里,双手捂脸,嘤嘤哭泣。
我们也不过是垂髫的年龄,哪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刘彘看的眼睛一红,差点被她带的哭了起来。他掩饰的擦擦鼻子。
"阿娇姐姐,我背你吧。"我将包袱交给刘彘一人承担,将阿娇从地上拉起来,拍净她膝上的雪。
脚在雪里陷的更深,前进的速度愈加缓慢。
刘彘担忧的几次回望我。
背上的阿娇似乎不太对劲,她的身体有些烫,脸庞嫣红,竟是发烧了。可不论是刘彘还是我,都没有任何办法。
"阿越,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阿娇喃喃的说着胡话,"你肯定不会。"
她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我与刘彘相视再度苦笑。
我告诉阿娇需要三天,是因为按常理,景帝最迟也会在三日内找到我们。
中午,双腿越来越麻木。呼吸是那样艰难,每吸进一口气,肺便疼的厉害。我抬头,苍白的日光与雪地连成一片,霎时间天旋地转,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刘彘一样早已支持不住了,他腿一软,跪倒在我身边。"阿越,你怎么样。"他的嗓子嘶哑。
阿娇从我背上滚落进丘陵的一块凹陷,人事不知。
"阿彘,有人在跟踪我们。"我没有力气站起来,阳光透过厚薄不均的云层,光芒炫目。
"我昨晚感觉到了,大概有两个人。你觉得他们会是来救我们的人吗。"他像是被包裹压的不堪重负,双手撑地对我说。
"更像是来杀我们的。但为何一直不下手呢,难道他们觉得胜不过两个小孩?"我讽刺的笑道。
刘彘摸了摸弩弓:"也许他们想看我们死在路上。这样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但他们不可能一直等下去,因为阿父的人马一定会来,就算阿父不来,我们总能走回未央宫。所以这两件事的任何一件实现之前,他们便会动手。"我说。
刘彘按着膝盖站起来道:"他们出手,也就说明我们快可以回宫了。"
"但我们不能等到那时候,否则情况更加不利。我们得在还有力气之前把他引出来。"我艰难的笑笑,对他伸出手。
不需详细讨论该怎么做,我们早有十足默契。
他将我从雪地里拉起来。
下午,飘起了雪。我背着阿娇,三步一歇。视线内一片茫茫。
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一个两人高的浅浅洞穴。
傍晚遭到一只野猪的袭击。它从火堆的间隙冲进来,我们来不及瞄准,只射中它的皮肉。刘彘被野猪撞翻,右胳膊几乎不能动了。
箭上抹的毒让野猪的速度慢下来。我们忙乱的用尽弩弓里最后一支箭,也没有将它射死。
我丢下弩弓抽出佩剑。
野猪发着狂再度冲向刘彘,我追上去,举起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刺下。
若要偏一点,剑就会从它脖子上的厚皮划过;若是浅一点,它会被疼痛刺激的更加狂躁。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刘彘会被它撞断脖子,而我和阿娇同样绝无幸理。
剑刺破野猪的硬皮,仿佛从肌肉的缝隙之间滑过一样,顺畅的穿透它的脖子,将它钉在地上。
两人一同软倒在地,我简直不相信自己一瞬间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一场惨胜。我手臂的伤疤开始渗血,刘彘不仅右手,连左手也抬不起来了。
艰难的散落的柴火堆好,吃下半生的马肉,面对难熬的第二夜。
以这样的状态,再过两三天,不,或许明天我们就会死在这片雪地上。
在守夜时,我们双双睡着,谁也没记得喊醒谁。早晨醒来,是更加严重的饥饿,寒冷,疲惫。我庆幸的发现自己耳朵鼻子俱在,而熄灭的火堆之外,昨天血糊糊的野猪被野兽吃的只剩残渣。
阿娇没有醒。我为她盖上大裘,丢下包袱,与刘彘互相搀扶着上路。
希望今天以内,我们能活着找到人烟,或者被景帝的人找到。这样我们才能回来救阿娇。若是带上她,我们连五十丈都走不了。
我憎恨这种无力感。
尚未踏出小树林,一支箭飕的从我和刘彘之间穿过,插\进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积雪扑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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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猗兰 ...
该来的总归要来,我们缓缓转过身。对方有四个人,两个红衣黑甲的大汉军士,一个平民模样的中年人,和一个少年。
"两位殿下,属下总算找到你们了。"为首的军士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们略微一愣。
"殿下,你们已失踪近三日了,快随属下们回宫吧,"他似乎看懂了我们的质疑,解释道,"属下隶属南宫卫士营,这两个是熟悉路的当地人。我们顺着殿下们留的标记找来,其他搜寻的人也会很快赶到。"
"对了,阿娇翁主呢?难道她……"那军士露出悲戚之色,前进一步。
我们后退一步。
刚才那支箭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什么按着剑柄,当我们是傻子吗?
"阿娇翁主还好。你们且等一等,寡人和胶东王有话要说。"既然他愿意演戏,我便尝试着命令道。
"两位殿下,请速速启程吧,皇上和窦太后都非常挂心。"那军士往前走着,脸上的凝重却渐渐变作笑意。另一个军士左胳膊耷拉,似乎受了伤,是那晚的车夫吗?他显然不觉得我们会对他的上司产生威胁,因此没有投来任何关注,而是略显警惕的张望四周。
我和刘彘强作镇定,不着痕迹的后退。
"阿彘,现在只有分开逃跑,我们之中才有可能活下一个。"
刘彘欲言又止。
为首的军士渐渐逼近。靴子一步一步的将雪踩实。
"没时间了,趁他们还没有认真起来,阿彘听我说,"我凝视着他的眼睛,指向他身后,"我数到三,你往南逃,大家听天由命。若两人都活下来,那么长安再见。"
"那你……"他迟疑的说。
我扯出一个苍白的笑脸:"我当然是往北。如果活下来的是我,一定将这些人活剐了给你报仇。你也一样。快走。"
"一……"
刘彘抿着唇,就是不肯动。
"二……"那军士饶有兴致的看过来。
我指向他背后的南方。
他那即使面对野猪的獠牙时仍跳动着火焰的双眸,渐渐沉下温度,变得深暗。他深深望着我,后退一步,略略转身。
"三!"
我拔出剑,朝那几个人冲去。为首的军士来不及张弓,索性不用弓箭,气定神闲的等我接近,继而飞起一脚踹过来。
他的靴底坚硬无比,又踢在最柔软的肚子上,我感觉整个内脏都移位了,痛到极致反而没有知觉。我七荤八素的从半空落下,蜷缩身子半晌没法动弹。要不是里面穿着狩猎的铁甲,怕当场就死了。
紧跟我之后的是刘彘。
他竟然没有逃。
然而他实在是有勇无谋的让我不忍心看。
刘彘太过急躁,连佩剑都没来得及抽出,便被那军士用青铜剑身击在左臂,我几乎听到了骨头的断裂声。他重重的和我摔在一起。
"不是要你逃走吗!"我擦净脸上的血,咬着牙嘣出几个字。
刘彘抱着胳膊疼得几乎抽搐,仍咧嘴笑道:"小时候你就用这招骗了我。你说一二三大家一起跳,结果你先跳了。你以为这次我还会上同样的当?我有那么傻吗。"
我恨不得一巴掌抽歪他那张笑脸,生死关头是小孩子置气的时候吗。
"两位殿下为何要逃呢。"那军士持剑笑道。
虽然躲无可躲,我还是尽力往后挪了一点,怒目而视:"你不是父皇派来的。"
"喔,看出来了?你们这种被珍馐佳肴养大,没受过一点苦的贵族,居然有点脑子。"他再度轻松闲适的将我狠狠踹飞。
撞到树干,掉落的雪几乎将我掩埋。
那军士停止了虚假的笑容,露出真正的厌恶之色,"错了,应该说,不愧是大汉皇子,奸狡狠毒。"
他把剑重重顿在地上:"真没想到,你们在生死关头,居然是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啧啧。我本来可是很期待你们兄弟相残的丑态。"
发梢的雪粉融化成冰水,从我睫前滴下。我眼睛一眨不眨,捂着小腹蜷缩在地,咬牙将血咽回去,紧张的注视他一举一动,握着剑柄的骨节发白。
"为什么这样恶毒残酷的你们,居然也有兄弟之情可言。"那军士暴怒的毫无理智,"可如果你们懂得兄弟之情,又为何视他人之命如草芥!"
"我认识你了。"我脑中灵光一闪,"你和那个犯盗窃罪的宦者长的很像。"
"他是我哥哥。你们害死了他,我正是来报仇的!"他拔起剑,刺向我胸前。
我横剑抵挡。他正值壮年,我还不到十岁,我若能挡住他,还真是个笑话。然而他不急着置我于死地,而是缓缓地将剑越压越近。
"那宦者不是因为盗窃宫廷祭祀器物,被诛三族了么。你既是他弟弟,为何还活着。"我咬着牙道。
"我很小就因为家中贫困,被过继给别人了。但那家人根本不管我死活,只有他一直照顾我。这种穷人的事,你们自小养尊处优,怎么会懂!"
"我可以在你们从马车里出来的那一刻杀了你们,但我没有。我想让你们高高在上的皇子,像普通人一样,不,像狗一样死在没有食物,没有御寒之物的冬天的荒野。"
"你以私殉公,违背自己的职责。你不是南宫卫士吗?"
那军士听了此话,更是笑得狰狞:"你们为了玩乐,便害死了我唯一的哥哥。身为皇族,可以不爱惜百姓。我身为大汉军士,为什么不可以杀你们?你们死在我剑下,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玩乐?"我吃力的品味着这两个字。
剑尖划过我的佩剑,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继而穿透铁甲的缝隙,扎进胸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达心脏。
"住手!"一旁的刘彘颤抖着拉开弩弓,对准那军士,"再不停手我就放箭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试下新的更新时间。
周二,周三,周五,周六,周日。字数两千+。
15
15、乳牙 ...
29、进退 ...
那军士哈哈大笑:"诈我?你们的箭昨天晚上就用完了吧。而且以你双手的伤势,能打开弩弓的机括?好,你们兄弟情谊既然这样深厚,我就让你就先看着他死,再下去陪他。"
他握住剑柄,凝固的笑容尚未消散。
黑芒转瞬即逝。
一朵血花在胸前绽开。当然,并非我的。
那军士不可置信的抹了一手鲜红。
又是接连几道黑芒,他身后的三人没能作出反应,便一一倒下。
那军士被疾射的箭势拖行,仍奋力在我胸前铁甲上划过数寸长的白痕,终于带着不甘倒下,剑坠入雪地。
"真蠢,昨晚对付野猪,弩弓是真的没箭了,可我还有袖箭啊。就算阿越没杀死野猪,我也不是徒手就戮的。"刘彘丢下作掩饰的弩弓,回头道,"阿越,你有没有事!"
"放心,咱们对练的时候,你踢的不比这个轻,我挨揍的经验丰富的很。你呢?"我抹了把脸,袖子上一团污红。
"这边断了,碰都不敢碰。"刘彘的左臂无力的垂着,"被野猪拱伤的右臂还好。"他小心的从左腕取下袖箭,瞄准那倒地的军士,防止他暴起。
我捂着肚子拄剑站起来,强压下喉中腥甜。
内脏仿佛被抽走,换成一堆尖锐冷硬的石头,随呼吸而起伏而麻木的钝痛。我在幻觉中听到它们互相摩擦的声响。
然而消除了三天来时时刻刻挂在心头的隐患,想到未央宫就在前面,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耐。
"你既然对我们如此了解,为何却又全盘相信了我们所说所作的一切?"那军士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我轻轻踢了踢他的身子,箭伤处因他急促的呼吸冒出一连串血泡。
与两个成年军士相比,我和刘彘实在是弱小的不像话。正面对敌必然无法取胜。
欺骗,从第一天晚上便开始了。
那晚,火堆之外的野兽虽然对我们虎视眈眈,却动作踌躇。我便猜到,或许它们防备的不止是火焰和我们手中的箭,还有另一个方向的攻击。
途中微小的细节,更让我肯定,安排这项计划的人,正在背后盯着我们。他从我们的遭遇中享受到足够的乐趣后,便会举起屠刀。
我与刘彘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开始半真半假的表演着绝望与无助。
被野猪袭击,弩弓的箭矢用尽是真,刘彘束手无策,坐以待毙是假。对方错以为我们再没有其他武器,才敢放心靠近。
疲惫是真,累到难以行动是假。这样会保证他在我们真正失去体力前动手。
受伤是真,重伤是假。刘彘表现出一副失去武器,又再难行动的样子,让他放松警惕,专心对付我。在我再无半分还手之力时,他得意的靠近,接着,被忽略的刘彘手中的袖箭才是真正的杀招。
不过我让刘彘离开,却不完全是演戏。
"阿越,你刚才表现的那么真实,要不是小时候被你骗过,我差点就走了。我若真的独自逃走,你会恨我吧?"刘彘心有余悸的埋怨道。
我笑道:"怎么会,你当时要是逃走了也好,就不必两人一起冒险了。那两个平民不像与他们一伙的,受伤的车夫追不上你,我拖住地上这个,你逃生的可能性很大。"
"你要是不在了,我一个人就算苟活又有什么意思。"刘彘不屑的撇撇嘴,他走到那端,给车夫和平民补上一剑。
不知是怎样的怨恨支撑着他,脚下中箭的军士死死瞪着我:"你们会不得好死的!"
这句话异常耳熟,似乎传奇话本里,被杀的好人通常对恶棍这么说。也许此时我应该笑一笑。
"为什么。"我从善如流的回应他。
"我哥哥目不识丁,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还父亲的赌债,免得一家人被官府判做奴隶,为了让我们一大家人可以活下去而已。"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的一切,都来自百姓的供奉。百姓一年到头辛苦劳作,来供养什么都不做,只知享乐的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肆意杀人,诛我三族。就算我杀不了你们,将来也有别人!"他用生命凝聚的恨意如有实质。
军中是不是该灌输一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了?
我冷冷的质问:"他所偷窃的是祭天的器具和黄金,祭天之物,怎可亵渎。父皇只诛他三族,已经很仁慈了。偷窃难道没错吗?偷窃祭祀用具不该死吗?你哥哥偷窃被诛,难道是发现他偷窃的我们的错吗?"
"你为了给区区一个宦者报仇,妄图杀害两名诸侯王,一名翁主。你有没有想过,被发现之后,你的九族都会因你死?"
他目龇俱裂,面貌扭曲,箭伤渗血,染红了一大片。
"你说出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我或许可以考虑给你家留一个旁支。"一个小小的军官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虽然可能有运气成分,但说他背后无人,我是难以相信的。
他闭口不言。
其实他一开始说的没错,我和刘彘不在乎那宦者是否偷窃,指出他藏匿的行为,看他慌乱恐惧,确实是为了好玩,以及练习太傅所教的知识。
我们从没考虑过那些被捉弄过的人的后果,也不需要考虑。景帝是天子,我们是天子的儿子。庶民的喜怒哀乐,乃至生死,与我们何干。
然而没想到的是,我和刘彘仅仅是一时兴起之举,便招致一个小民的这么大的怨恨,甚至几乎置我们于死地。更不解的是,他竟想以我们的命祭奠家人,难道几个小民的命有我们尊贵吗?
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然而也无法忽略他的憎恨。
我举起剑,打算了结他,却被刘彘打断了。
"阿越,那个少年被我射中了,居然没事。"
他递给我一个金属带扣,上面是匈奴贵族常用的纹饰,中间一个新鲜的锥痕,来自刘彘的袖箭。
"我去看看。"我抛了抛带扣,来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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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绮颜 ...
昏迷中的少年被刘彘拖到一块干净的雪地。
少年十一二岁的样子,眉色略浅,双目紧闭,鼻梁挺拔,唇色青白,乌发带着极浅的卷儿,柔顺的贴在颊上,肌肤与雪几乎难以分辨。
五官深刻而不粗犷,肢体修长有力,倒像个异族马背少女。
但不论是头发样式还是衣着,都与汉人没有两样。若非因那带扣,事先认定了他是匈奴人,谁也不会觉得他来自外族。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忘却疼痛。
那匈奴少年渐渐醒来,迷茫的睁开眼睛:"小兄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挣扎起上半身要后退,但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只是勉强扭动而已。
"二叔,二叔你怎么样了!二叔!"他用熟练的带长安腔的汉话对躺下的两个人大喊,"你们把他怎么样了?"神态动作也与土生土长的汉人没两样。
"你是匈奴人?"我面无表情的抛着青铜带扣。
"还给我!"那匈奴少年听而不闻,在地上扭动着,怎么也挣不开绳索。
我揪着他的衣襟半提起他,痛殴一拳。
他嘴角渗血,倔强的瞪过来。
我连着几巴掌重重的扇去。与刘彘对练几年,我已能拉开一石弓,右手力气并不小。
那匈奴少年一张漂亮的脸肿的不成样子。
那边躺着的二人身下浸染出的红雪,让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声音由低不可闻渐至声嘶力竭:"你们,你们杀了我二叔!"
侮辱,震惊与悲愤似乎激发了他潜藏的匈奴凶性,他瞪着我的眼神就像一只狼崽子。
刚对付完地上的几个,这样小小的獠牙对我根本就是隔靴搔痒,反而激起了我将他揍服的欲望。我狠括他一巴掌,冷冷的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大汉?"
他从地上弹起,额头不要命的顶过来,恨不得生生从我脖子上撕下一块带血的肉。
愤怒的人力气虽大,却无章法。我没有躲闪,在他力道即将用尽时,抬起膝盖撞击他的下颚。
他似乎咬到了舌头,闷哼一声坠回地面,冻的青白的唇被血濡湿,陷入微微的晕眩中。
我一脚将他踹清醒。几年在教场跌打滚爬以及与刘彘对练的经验,让我熟知怎么样可以让人疼痛难忍。于是将手段一股脑的往他身上招呼。
他一开始硬挺着身子不躲,怒斥我们不是人,接着在暴风骤雨般的疼痛席卷之下,变成没有理智的胡骂;后来体力用尽,狼狈的堪堪躲闪;最后连躲都不敢躲了,看起来要哭不哭的,缩起身体,只余细微的呻吟。
因为越是他所想要掩盖的地方,我会越用力的去揍,去踹。
他无所适从的由一只狼崽子变作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双手捂着脸,蜷缩着腿,又因毫无理由的暴力,不敢彻底把自己遮掩起来,而是露出最柔软的肚皮。
"回答我。"我有点气息不匀的揪起他。
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彻底躲开,低头逃避我的注视似乎可以让他减轻畏惧,但眼中的恨怎样也无法掩饰:"我本是匈奴人,不记得为什么,四五岁的时候孤身出现在边关,被一对汉人夫妇收养。他们待我如亲生儿子。三年前他们迁居到长安附近,我就跟着过来了。"
"很好。"柔顺是个好的开始,即使并不纯粹。
我从靴筒里抽出用来给动物剥皮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深深浅浅的从他的心脏升至喉咙。
他几乎忘了呼吸,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贴近了才知道,原来那双眼睛是深蓝色,像傍晚炊烟袅袅,夜幕尚未落尽时的天空。
"你们还有多少人,现在在何处?"我将刀尖贴紧他锁骨上的凹陷,一道血线沿着刀刃坠入满地的洁白。
"没有别人了!那两个军士与我和二叔无关,我们只是趁冬季出来打几只狍子的普通村民!因为我们对附近很熟悉,于是被那两个人胁迫着带路。"
他受了惊似地大声解释,声音像一张松了弦的名贵古筝,时而圆润时而尖锐,还夹杂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是吗。"我淡淡的应着,刀尖从他的脖子上离开了一点。
他喘息几下,鼓起勇气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我二叔,他连武器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
"那又如何,那两个人令你们带路,你们本可以拒绝,却选择了协从。他们罪诛九族,而你们则足以牵连三族。不光你二叔要死,你也要死,你的养父养母,兄弟姐妹,都与此事有牵连,难逃一死。"
我每说一个死字,他的身体便向地面贴紧一分,仿佛不知道雪地有多冷似地。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我俯身轻轻的问。
那匈奴少年恍如受了蛊惑。
他做梦一般喃喃答道:"死就是……闭上眼睛,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不能触摸、不能想,失去一切快乐的、悲伤的回忆,永远醒不过来。最后连肉体也渐渐腐烂,被所有人遗忘……"
他似乎陷入了过往的回忆,眼泪无知无觉的流着。
"那么,你是想现在启程,还是看着你的养父母先走?"
"不,不要……"他无助的摇着头。
"你在命令我?"我五指灵活的转动匕首,成反握的姿势,高高举起,疾速刺下。
"求你,求求你!"那匈奴少年闭上眼睛大喊。
"我为什么要饶你?"
"我知道附近的路该怎么走,哪里的村庄离这里最近。"他终于在喉咙被刺穿前的一刻,找到了生存的契机。
这就对了。
不是我请你为我带路,而是你求我施舍你机会为我带路。窦婴所教的'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大概就是这个用法。
我琢磨着,挑断他脚上的绳索。
站起身,踢踢他的膝盖。他双手依然被捆着,依靠肩膀施力,艰难的跪起来,以头触地。
一张漂亮的脸凄惨的不成样子,眼底恨意深埋。
"你的名字?"我将青铜带扣丢给他。
他受宠若惊地捧住带扣,疑惑而又珍惜的放回怀里:"我,我叫句黎湖。养父养母没有给我取汉名。"
"你生在胡地,却由汉人养大。那在你心中,你究竟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我转身示意他跟上来。
走了几步,听见的不是他的回答,而是耳后的风声。
真不新鲜。我弯腰躲过他手中树枝,佩剑连着鞘横劈他大开的肋下。
我观察他右手粗壮,想必经常劈柴,又尚未真正屈服。袭击的行为和方式并不难猜测。因此早有准备。
他撞到树干后落下来,环抱身子缩成一团,一动不能动,额角冷汗簌簌。我毫不留情的将他踹的天昏地暗:"你想杀我?"
"不,不是,"他想是怕了,拼命的摇头,畏惧的往后挪,"我只想打倒你,然后杀了他为我二叔报仇。"他意指刘彘。
我勾起唇角,带着冷冷的笑意将他扶直,他几次吓得要滑下去。
我拍拍他身上的雪,为他整了整半旧的白羊裘:"你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想法,我不介意在回到未央宫后,找到你所住的小村庄,将其夷平。记住,如果他们死了,必是你害的。"
他僵着身子,不敢躲开,却在我触到他时,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寂寞求抚摸T_T
16
16、外臣 ...
31、距离 ...
"阿越,阿彘,你们在这儿啊,我顺着脚印,好久才找到你们。"阿娇撑着一支横生的枝干,微微喘息。这个向来明媚跳脱的少女,披着白狐裘竟显出弱不胜衣之感。
"阿彘你在干嘛。"
刘彘将靴尖探入那军士被铁簇撕裂的伤口,不紧不慢的碾压。那军士抽搐着,渐无声息。
"阿娇姐姐,"刘彘低头时的阴霾,在看见少女后即刻化为晴天,"就是这个人害得我们这么惨,我想问他背后的指使者,可惜没问出来。"
阿娇嘟起嘴:"就是他啊,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他了。要是能把他活着带回去,我一定让皇帝舅舅把他一片一片活剐了。"
我想白她一眼,迫于她的积威,只是撇了撇嘴:"阿娇姐姐,不是让你趁机找个地方躲起来的吗。幸好现在他们死了,要是我们还在对峙中,或者我们被抓住了,你这时候出现了怎么办。"
"你们说要我安心等你们回来,可我还是不放心啊。�,那人是谁?"阿娇注意到我牵着绳索拖过来的匈奴少年。
"你没杀他?"刘彘了然笑道,显然早知道会这样。
"他中了你的袖箭都没死,老天让他活下来,必有道理。他叫句黎湖,生在匈奴,长在大汉,是附近的村民。"我觉得这少年骨子里仍是个匈奴人,可以通过他来了解匈奴。
阿娇抚掌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今晚有地方住了。"几日的疲病消磨了她的盛气凌人,她柔软的青丝披散至腰,其上仅以金簪松挽一缕堕于耳后。白裘红袖素手,皑皑严冬恍然化作桃花遍野的深春。
句黎湖连背影都描着凄然之态。但没有因阿娇而湮没作杂石野草,反而像一株癯羸的墨梅。枝干伤痕累累,却宁曲而不折,点点墨瓣于严寒中沁香。
他于我而言不过是个蝼蚁一般的庶民,然而我楞了一下,瞬间不知掠过怎样的思绪。
积云低垂,日光隐没在其后。
据句黎湖所说,傍晚之前可以找到一处村庄。
我和刘彘搀着尚未完全病愈的阿娇。句黎湖背着包袱,在前面带路。不许他休息,不许他吃东西,不许有任何异动。
他的双腿越走越迟缓,到中午时分,终于啪嗒一声,面朝下摔倒,半晌也无声息。
我揪起他半长的乌发,盯进他木然的双眸:"别给我耍任何花样。"
涌起的恨意终于支撑他再度站起来,继续蹒跚前行。
阿娇眯着眼睛看了那匈奴少年一会,对我道:"阿越,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阿娇姐姐,我和阿越都很累了,你就和我们一起慢慢走吧。"刘彘说。
"不行,我就要他背。"阿娇说。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上来。"
"你背的动?"刘彘狐疑的说。
我早就是强弩之末了。可我现在能说吗。
况且阿娇的身体确实虚弱的很,我背起她,四人的速度反而快了一点。
刘彘的左手碰都不能碰,帮不上忙,只能不时担忧的望过来。
也许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也许走了一个时辰,我累得记不清时间。忽而听得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殿下!殿下!"
我们僵直了身体,缓缓转过去。
"见过胶东王殿下,广川王殿下,堂邑翁主。下臣来迟,还望恕罪。"
十几名红衣甲士迅速靠近,为首是一个从没见过人。看起来谨重严毅,似乎更适合穿玄色深衣大袖端坐高堂。但披着鱼鳞铠,率领众兵,却不令人觉得违和,显得气度如渊,深不可测。
远胜大多数汉将。
我放下阿娇,脑中寻不出此人的任何资料:"你是哪个世家的人?"
"回广川王殿下,外臣魏蒙,出生草野,现在梁王国内任职。"他既不谦恭,也不傲慢,恰到好处的持重让人忍不住心生敬意。
十几名甲士森然肃立,甚至较周太尉麾下的精兵更胜一筹。
"此地距离未央宫尚有一百七十余里。不过前面十里便有驿站可以接应。三位殿下请先上马车。"不知这魏蒙是如何与其他人联络的,不到半刻,三辆马车便赶来,看式样确属宫中无疑。
刘彘阿娇顿时露出释然之色。我心弦放松了一点,忽觉呼吸困难,摇摇欲坠,站稳都成了难事。
"阿越!"两人惊呼。
"广川王殿下请恕外臣失礼。"那魏蒙快步走来,凝神握住我的手腕,"殿下内脏受损严重,体力几乎用尽,不宜继续走动,还是休息一下好。"
他轻手轻脚的将我抱起,走向马车。一边的刘彘和阿娇似乎在焦急的说着什么,然而我此时的五感迅速流失,没有精力去关注。
最后一点心力支撑我清醒的看着那个自称魏蒙的男子。
四周变暗,他上了马车。
我仰视着他,勉强抿出几分笑意:"休息?我还不知道你是否真是来救我们的人,怎能彻底放心。"
他略挑眉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做抵抗?"
"你手下太多,反抗也无益。不过我虽对付不了那么多人,单单能杀了你,也算没白死。"匕首早已无声无息的抵着他的腰畔。
魏蒙神色未变,分明是不以为意:"广川王殿下,你的心性实在太过锐利,需知锐利之物,不可长久。刚过则易折。"竟有几分教导的意味。
他称呼我的时候,总带着广川王三个字,怎么听都觉得是讽刺。
我沉下脸闭口不言。
"殿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白龙不可鱼服。"他看不懂似地,谆谆教导起来,"民乃人主之势,势乃人主之爪牙。人主失其爪牙,与庶人无异。今日你在雪地,几乎为两个匹夫置于死地,以后切切不可。"
难道我是自愿跟那两个匹夫出来的?我极度不悦的恶声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寡人需要你来教?"
我出口便后悔了,然而他神色如常的让我挫败。
魏蒙没有说谎,不久马车停下,揽开车帘,面前便是驿站。
田�风尘仆仆的等在驿站前,看见我们,匆匆走来:"哎呀我的两个小外甥,可算找到你们了。我那两个姐姐的眼泪差点没把我淹死。"
我这才终于放心,露出笑容。田�舅舅,你教给我们的刑律之术,今日帮了不少忙。
本想说这句话,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强压的伤势忽而反弹,黑暗与疼痛像潮汐一般席卷。
"越儿你怎么了?"
匕首坠落,我捂嘴,鲜血不断从指缝渗出,只听得耳边纷纷扰扰,渐渐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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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悬崖 ...
我一直在跋涉。
天空灰蒙蒙的。剧烈的风中,飞雪打的脸生疼,二十丈外便什么也看不清。雪路从脚下蔓延到世界的边际。
我不知道哪里是前方,于是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前进。
也许哪个方向都是错的。因为四周的风景永远没有变化。但我不能停下。
不记得走了多久,慢慢的,虽然风雪弥漫,却不再寒冷。
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我的心猛一收缩,反射性的从枕下抽出匕首,跳起来一个翻身将那人死死按在床下。那人的头与地面撞击,发出咚的一声。
"殿下醒过来了。""殿下那是韩公子!"似乎有人在喊些什么。
左肘借着身体的力量,使劲摁进他的肋骨。膝盖压住他的双腿。匕首划过一道小小的圆弧,下一刻将挑破他的喉管,痛饮鲜血。
等等。
枕头?床?
我不是在那荒野的某个山洞里吗?
"殿下,你醒了。"被我按住的小小少年声音略带嘶哑。
我的视线恢复了一点,分辨出那人的轮廓:"韩说?"
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
鹅黄色纱帐左右系起,枕边摆着两架宫殿型的青铜灯,烛火微明。棕黄色木质地板倒映着天光,一根根朱红色殿柱矗立在高大空旷的殿中,彩色雕梁纵横交错。
原来是温室殿。殿内温暖如初夏,若非窗外仍然积雪皑皑,我都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太久的梦。
身下的人额发微乱,琉璃般清澈的双眸洋溢着喜悦,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脸颊泛起晕红,单纯的笑出两颗虎牙――即使我用匕首紧紧的抵着他脆弱的脖子。
"是你啊。"我释然一笑,丢开匕首。任自己坠回床榻。
"阿彘和阿娇怎么样了?"嘴里还残留着药的苦味,摸摸小腹,已经不怎么疼了。
宫女们有条不紊的忙起来。
"两位殿下都无大恙,阿娇翁主回堂邑侯府去了,"韩说在宫女的帮助下爬起来,整整衣裾跪伏在床前,"殿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哭什么?我又没死。"我喝口清水去了去苦味,这才发现他脸上新旧交错的泪痕。
"我是因为高兴。"他抽抽噎噎的说。
韩说小时候虽胆小,却也倔强的很,不论被怎样欺负,也绝不哭的。
我见惯了他吓得嘴唇发白,仿佛碰一下就会哭的样子。但对方再怎样继续欺负,他仍是眼蒙轻雾,就是不落泪。也渐渐习惯了他最近养成的老成安静。
今天见他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哭,感觉新奇的很。
"高兴了就哭成这样?那你伤心了怎么办,岂不眼睛都哭瞎了。"我笑道,轻轻触摸着他下巴上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泪珠浸湿指尖,顺着我的手指滚下,在手背上干涸。
韩说带泪道:" 殿下要是不喜欢我哭,我以后就是再委屈再伤心都不哭了。"
我拍拍他的肩:"大丈夫当哭则哭,当笑则笑,率性而发,何须控制。好了,跟我说说,我睡了多久。"
"殿下,你昏迷近一旬了。"
"一旬?难道你一直在未央宫陪着我?"我皱着眉捏住他的单薄了许多的下颌,"我就说你怎么又白又瘦,就跟用冰雪堆就,一推便会倒地跌碎似地。"肌肤也凉的很。
韩说不敢挣开,低头道:"殿下刚回来的时候,呼吸微弱,衽口都是血,真是吓死我了。太医令说天气寒冷,殿下疲惫过度,又受了内伤,不迅速治疗有生命危险。幸好魏大人及时找到三位殿下。"
我松开他,敲击着床榻道:"我就一直奇怪,我们的马车是怎么被带走的。谁有那么神通广大,可以带走未央宫的马车?"
宛香支好靠枕,又用湿巾为我擦脸。
我舒舒服服的喝着韩说喂来的碧绿色药粥,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不过他小心翼翼的吹气的样子,让我觉得喝完这碗粥也不算太难。
"殿下,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往合山的途中,曾经因为坏损了几辆马车而停过一次。"韩说从漆碗舀起一勺粥。
"嗯。那时候刚好附近有一家豪门大院,便去借了几辆马车补充。"我顺着他起得头往下说,"一同前去狩猎的王侯们乘着各自的马车,不容易分辨到底哪些是借来的。所以在回程的路上,有人借口送还马车,实际上带我们走向了另一条路?"
太医令望闻问切的忙活了一阵,断定我几乎完全康复,派徒弟煮药,自己则匆匆施礼出门。
韩说惊讶道:"殿下,你几乎全猜对了。除了一点。他们的计划没那么周全。他们在车队离开的时候借故留下,中车府令半路觉得事情不对,又带人回去了一趟,发现他们的马车往反方向去了。大宅则人去楼空。清点人数得知失踪的是殿下三人。背后的指使者我就不知道了。"
我继续敲击床榻:"那么,宫里的人为什么用了两天半的时间才找到我们?"
韩说答道:"本来皇上派大队人马顺着车辙的痕迹寻找。但殿下的马车涉过几条交错的河,跟踪痕迹变得艰难。好不容易找到了马车,却发现厢壁满是野兽的爪印,残留的衣物上还有血。"
他说道这里,咬着牙,眼睛再度湿润起来:"大家都以为殿下已经遭遇不测,但皇上不信,让他们分散开来继续寻找,许久才又发现了一些被掩盖过的断断续续的脚印。寻找的人只得再度散开,漫无边际的搜索。那位魏大人能找到你们,真是感谢西王母保佑。"
听他这么一说,我似乎确实不该责怪来人太慢。而魏蒙此人,也真算得上厉害。我回忆着这个人,竟想不起他的容貌,想是当初被他的气势所慑,只记得是个深不可测的人,别的一样都没注意。
他那天说的话很有道理。我那时所思考的岂非也是同样的事?我一路上模模糊糊杂乱无章的想法,被他轻易而又清楚的道出,又说到我们的痛处,也难怪我当时羞恼成怒。
"见过胶东王殿下。"宫女齐齐道。
大门打开。
"阿越,你醒了?"刘彘拾起前袍疾步过来,无视韩说,蹲到床前紧紧抓住我的双臂,"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血脉中奔腾的欣喜。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我高兴了一会,忙问道。
"还包
16、外臣 ...
着绷带,不过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他挥了挥胳膊,其实看起来还是有点疼,"太医令当初还说要三五个月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怒气冲冲的揪起我的中衣道:"你这个蠢材,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不告诉我?一路上居然装的像没事似地跟我说笑,还背阿娇走那么远,你傻啊,你告诉我我背她啊。"
"胶东王殿下,你别这样,殿下他刚刚恢复。"韩说紧张道。
"你胳膊不是断了嘛。我早说过,一定要带你们回未央宫。在大家安全之前我是不会倒下的。你看我们这不是回来了。"我安慰他。
刘彘听的火大,撩起袖子,一拳揍往我左脸。我躲闪不及,眼冒金星的摔回床上。
"殿下!"韩说,宫女,宦者一同惊呼。
韩说扑过来用身体挡在我和刘彘之间:"胶东王,殿下他还有伤在身啊。"
"滚开,你算什么东西,敢拦住寡人,"刘彘粗暴的推开韩说,"刘越你这个混蛋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分开从不超过五天,你要是死了!"他继续扭打,韩说坚定的护住我。
刘彘火气蹭蹭上涨,一脚把韩说踹到地面,韩说不屈不挠的爬起来。我身体还虚着,被两人的纷争摇的头晕脑胀,宫女宦者一窝蜂的上来搭救。
"刘彘,你给朕住手!"
景帝的声音像一道甘泉。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更新计划:周一二三四六七
17
17、前夕 ...
33、秋雨 ...
景帝还带着冠冕,显然刚下早朝。他大步带风的跨进大门,紧随其后的是太医令和几个宦者。
"你弟弟刚醒过来,你就这么瞎胡闹?"景帝绕过垂耳香炉,拾阶而上,至我床前。
刘彘气焰顿消,后退恭立,不忘偷瞪韩说一眼。
"阿父,我已经没事了。"我对景帝露出笑容。
来的真是及时。我现在四肢无力,搞不好会被刘彘揍的没法还手,那也太丢面子了,我决定这两天先离他远点。
景帝看向太医令,太医令躬身道:"皇上,广川王殿□体强健,日前便已痊愈。多睡几日只是为了恢复体力。殿下此时除了尚有些虚弱,并无大碍。"
"饿不饿,吃了东西没?"景帝弯下腰,抚摸我的头发。
我左顾右看,拿起漆案沿上剩余的大半碗碧粥,闭眼仰脖灌完,继而灿然一笑:"现在不饿了。"
"你这猴子。"景帝被我逗乐了,侧身坐下。
他摩挲着我的脸颊,细细打量。等确定我真的完好无损,才按着后脑勺轻轻将我搂进怀里,拍着背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简单的两句话,让我鼻头一下子酸起来。我将头埋进他颈窝,紧紧地抱着他,景帝肩上的玄底暗青龙纹被濡湿成暗沉。
刘彘愤愤的在一边走来走去,最后赌气的盘坐在地面。
景帝一边轻拍我背,一边温和的笑道:"朕的越儿在外面不是挺勇敢的吗。雪地跋涉一百余里,猎杀野猪,解决两个成年军士,照顾阿娇,受了重伤也一声不吭。怎么回到宫里,却哭起鼻子来,跟个小姑娘似地。"
我也只是个小孩,遭人追杀,在荒野上担惊受怕了那么久。为了带大家回宫才努力坚强起来。现在都回来了,你还不许我哭嘛。
我红着眼眶,眼泪婆娑,委委屈屈的看着他,发出无声的控诉。
"好了好了,是阿父不好,越儿不哭不哭,"景帝立即投降,一副心疼极了的样子,轻柔的为我揩去眼泪,再度拥进怀里,"阿父没有及时找到你们,让你们吃了许多苦,是阿父的错。"
这还差不多。我扒在他肩膀上继续掉泪,等哭完三天的份,他的肩膀已经湿哒哒的了。
"对了,你也别生彘儿的气,他这些天可是一直呆在你身边,阿父每天还得派人请他回去读书休息。"景帝保持姿势给我趴着。
刘彘不满的丢过来一个眼神:难道你以为只有韩说守着你啊。
你会如何,我还不知道,你解释个什么劲啊。睫上挂着泪珠,视线有些朦胧,我眨眨眼睛。
明白就好。刘彘理直气壮的抱起胸。
这番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让韩说疲惫到有些苍白的脸升起笑意 。
我知道自己现在年龄太小,有些事不该问,不过有件事实在是憋不住:"阿父,为什么找到我们的是梁王的人?"
"你说那个魏蒙啊,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景帝挥手让大部分人出去,只留下刘彘和几个老资历的宫女和宦者。
"一来,你们失踪后,阿父突然发现大汉掌兵的人竟不大好使唤,不得不让你梁王叔的兵马充数。"景帝有些冷肃的说。
"二来,魏蒙本在朝廷为官,不完全算梁王的人。他极有才能,下放到梁国是为了给他增加资历,磨磨心性。他是阿父留给大汉下一个皇帝的贾谊或者晁错。"说到晁错,他面上是掩不住的黯淡。
"阿父,你现在考虑这个是不是太早了?"景帝身形偏瘦,黑发束起,眉宇透着文气。虽温和,不失严厉。层层叠叠的玄衣曲裾恰到好处的彰显出大汉皇帝的威仪。
忽略掉多年身居高位而沉淫出来的气质,就容貌而言不过二十八九。
景帝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阿父知道你今天刚醒,身体还虚着,不过你奶奶已经担忧了好些日子。她眼睛不方便,你去稍见一面,宽慰宽慰她。你阿母不能来前殿看你,也日夜在长秋殿盼着呢。"
我点点头,回头让宫女照顾好韩说,等醒了就送他回弓高侯府。
刘彘早就忘了生气,央求景帝让他跟我同去,然后欢天喜地的乘上辇车。
辇车慢慢悠悠,一向是太后和夫人们用的,不过景帝觉得我和刘彘还没恢复,车得平稳点才好。
在车上刘彘向我传递他这些天偷听来的,各方人士讨论出的真相。
长安城内大臣多,皇亲国戚多,王侯多,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有能力没能力的都被当做背后主谋怀疑了个遍。
分析下来,从表面上看,最可能的真相是:我和刘彘积累下的旧怨太多,恨我们的人不少,而那个被族诛的宦者的弟弟,是这些人中下定决心要报复的一个。被幽禁的栗姬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便与其串通。
栗姬讨厌馆陶长公主,连带着讨厌阿娇。再加上最近一直有景帝要立我和刘彘二人之一为太子的传言。或许在她看来,景帝废刘荣是为了给我俩之一铺路。
因此她有充足的理由对我们三个人下手。
她在朝为官的两个弟弟则行使收买与指使之事。
本以为会有个惊天大阴谋,结果只是几个门外汉误打误撞,还几乎成功了。这样的结论,我和刘彘不信,在阴谋与权力中沉浸多年的景帝更不会信。
这样简单朴实的事件,恰是阴谋论者的最爱。
"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必有一个复杂的阴谋。就算本来没有,也可以让它有。等着吧,朝廷又要有一批皇上看不顺眼的人落马�。"刘彘复述田�对小王夫人说的话。
"田�舅舅天天研究这些东西,他不累么。"我撇撇嘴。我知道景帝一定不会让背后的主谋好过,这就足够了。
"对了,你记不记得上次平定七国之乱的周太尉,那么有勇有谋的大将军,现在居然变成周丞相了。"刘彘扼腕道。他对这个周太尉崇拜至极,就差没挂幅画像天天瞻仰了。
"大将军去当丞相?阿父一定很讨厌这个人。"大汉只有文臣兼职武将能两厢得宜的,武将改做文臣从来都会弄的一团糟。
刘彘嘟着嘴点头:"据说是因为他救援我们时拖拖拉拉,阿父很生气。"
"这似乎该京兆尹管吧。不打仗的时候,太尉没多少兵权而且不管这一块啊。"说不定周太尉便是在此事件中无辜落马的第一个人。看着刘彘心痛的神色,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辇车慢慢前行,我和刘彘很快结束了枯燥的话题,开始计划在新太傅到来之前,要怎么抓紧时间可劲儿玩才能补回这十几天的浪费。
不过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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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敌意 ...
来到长秋殿,刘彘留在车内,我又乘步辇到内殿才下来步行。
"王夫人,你都是快母仪天下的人了,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快别哭了,你看越儿这不是来了吗。"窦太后道。
"太后,臣妾失礼了。"小王夫人哽咽着,声音中却带着欢喜。
宦者搀着我下辇,走进门,小王夫人正侍坐在窦太后身边抹泪,两个弟弟在台阶下玩,看见我惊喜的扑过来:"阿越哥哥。"
最小的弟弟坐在小王夫人怀里,甜甜的笑着冲我招手。
我刚想下拜,窦太后便假装生气道:"行了行了,快过来,奶奶和你阿母都想死你了,哪儿有时间让你行礼啊,来来来,坐这里。"她拍拍自己和小王夫人之间的位子。
我吐了吐舌头,被宫女扶到两人之间坐下。小王夫人碍于窦太后在场,控制着情绪,仅仅牵着我的手,问着诸如身体好不好,渴不渴饿不饿之类的话题。
其实她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回答,只是凝泪看我的脸,怎么都看不够似地。
窦太后安静的听我们说话。
"阿越哥哥。"小刘舜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娴熟的从小王夫人怀里爬往我的腿上。我摸摸他的头发,他便乖乖的坐下不动。
窦太后笑道:"还是这个小刘舜最乖,你和刘彘两只毛猴,要是有小刘舜一半乖巧,我也不知省多少心。"
"奶奶,我很乖的。"我不满道。
"阿越哥哥和刘舜一样乖。"小刘舜含糊不清的嘟囔。
窦太后笑呵呵的把刘舜抱过去,不提我们回来一路的遭遇,只是像普通家人一样的关怀。
轻松的说笑了一会儿,窦太后忽而皱眉道:"越儿还是快回去歇息吧。你身体才好起来,就为了我这个不能远行的老婆子走这么远,还是快回温室殿歇着吧。"
小王夫人不舍的松开我的手。
我虽然想对窦太后撒撒娇,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撒娇的时机,因为我听见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者显然心情不佳。
"母亲,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梁王大踏步进来,几乎要掼门泄愤。
"那个袁大夫,他们欺人太甚。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皇上,自我一进城,就防贼似地防着我,好像我是奔着储君的位子来的似地。当初又不是我自己提出来要……"
窦太后将漆案拍的一震。
梁王陡的停住了。
"越儿身体刚好,你别吓着他。"窦太后淡淡的说。众宫女敛眉低目,听而不闻。
梁王这才注意到来客都在,略略收敛了一些,脸色铁青的与小王夫人互相见礼。
"梁王叔。"我和两个弟弟喊道。小刘舜也咕哝了两声。
他看见我,眼中温度先是回升一点,随后尽数化为冷淡。我大概被迁怒了。
小王夫人知趣的起身告辞。她抱起小刘舜,宫女扶着我走到门口便被她遣回长秋殿。
她或许想跟我多说说话,便搀着我在廊道里慢慢走。梁王与窦太后的话尽入耳中。
窦太后有点无奈的说:"算了,人家都听到了,还你摆那个样子做什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母亲,这是你要我说的。"梁王本就憋不住话,"储君之位本不是我自己提出来要坐的。当初你提出来,皇上答应了又反悔。可我仍然把他当哥哥。七国之乱,我何曾不出力。母亲你看这身上累累伤痕,尽是那时留下的。"
他激动道:"就冲着我为长安做屏障抵挡反军这一点,难道我还没有资格做储君吗。可我弄不懂,那群大臣一而再再而三的跳出来反,你也反对。我得知皇兄心中有了太子人选。我退一步想,那就算了。"
"可我退一步,他们半步都不肯退。我提出想修一条从梁国到长安的路,以便时时来探望你。修路的人、钱,都由我梁国出。可袁大夫和周丞相他们那群大臣,好像我有什么图谋似地,质问我有何居心!"梁王噌的抽出剑。
"刘武!你给我跪下!"窦太后呵道,"你在我长秋殿里,想要杀谁!"
"母亲,"梁王虽扑通跪倒,仍不服气的说,"他们还拐弯抹角的说越儿他们出事,背后有我指使。我指使什么,若不是我梁国的魏蒙,三个孩子被找到的时候怕都死了。母亲,你说皇上他是不是恨我,不然他为什么……"
"阿母,我听到奶奶说你要母仪天下,是怎么回事?"拐过弯,谈话便听不到了。
小王夫人道:"你安心养病,宫里的事,我和你舅舅会处理好的。你记住,阿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只要好好的,比什么都好。在你阿父那儿乖一点,啊。"她深深地看着我。
"阿母,我会乖乖的。"我乘上步辇。小刘舜伸出双手,似乎让我抱。小王夫人抱着刘舜,微笑着看我离开。
几天之后,栗姬不饮不食,忧郁而死。据说馆陶长公主和大小王夫人曾同去探望过她。景帝也派人去过。她到底是如何死的,值得商榷。
想起对刘荣承诺过要照顾好栗姬,我和刘彘心中都有些沉重。
景帝安排卫绾代替窦婴继续教导我们。我觉得他将我带在身边的时间增加了。
不久,未央宫开始为再立皇后之事而繁忙。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了起来。
十一月,景帝让我送梁王离京。
出京的一路,梁王望着窗外,即冷淡又尴尬。
景帝答应他储君的承诺成为空话,现在他连修条路来探望母亲的愿望,都被狠狠的,以近乎羞辱的方式拒绝了。而这一切,似乎都是景帝为了让我继位而做的。
想让他对待我心无芥蒂,实在很难。
不过景帝让我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好好送他离开,我只好在尴尬的气氛中没话找话。
"梁王叔,你今次一去,又是明年才能再来。我和刘彘都很舍不得呢。"
梁王收回投向车外的目光,点点头,态度缓和了些,但没开口。
"我和阿彘一直想找你道谢,可是没机会,这次多亏你派人救了我们。还有,你手下的兵马真是太厉害了,难怪大家都说,在七国之乱中立下最大功劳的是梁王呢。"
梁王坐直了腰
17、前夕 ...
,脸有点发红,看得出来心情好了许多。
我抱住他的胳膊,真心实意的用崇拜的目光仰视他:"梁王叔,下次你来了,去军营教教我们好不好?你一定很厉害。"
梁王咳了一声,鼓励的拍了拍我的头:"行,下次让你和彘儿见识见识梁王叔的剑术。"
"太好了。"我露出笑容。
"你和彘儿这次的表现我听说了,你们做的很好,很有担当,"他摸摸我的脸,"不过确实瘦了不少,真苦了你们几个孩子了。"
我笑道:"要是早知道有梁王叔来救我们,我们肯定什么都不怕了。"
18
18、太子 ...
35、信任 ...
梁王勉强提起的笑容背后,仍有散不去的阴霾。
我把担忧告诉景帝,景帝冷笑着,摸摸我的头:"无妨,阿父就是想看看,我这亲爱的梁王弟能干出点什么。"
连绵春雨融去了冻雪,未央宫开始焕发绿意。
初春化雪,湿气加重,实际比深冬更冷几分。
书房里,我和刘彘懒洋洋的趴在书案上,竖起竹简半掩住脸,似听非听着前面老儒摇头晃脑的嗡嗡嗡。
书房四角和中央都有炭盆火炉,殿外的天寒地冻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欣赏那光秃秃的树枝上,新出的绿芽便好。
自从小王夫人即将为皇后的事差不多坐实了,我和刘彘之间的气氛便怪怪的。
据说,我和刘彘本来在景帝心中的地位差不多。王夫人姐妹怀孕时称梦日入怀,兼我俩又出生于景帝登基那年,在他看来是十足十的吉兆,于是待我们两人与其他兄弟不同。
景帝那时便对将皇储交给谁给谁起了心思。所取的名字,更显示了他让我们韬光养晦的想法:一个小名儿叫彘儿,意思是野猪;一个大名叫刘越,谐音为月。存心想让大家忘记掉梦日入怀这回事似地。
这种心思随着时间的迁移,被他逐渐淡忘。直到有一天,他对刘荣的嫌弃和对栗姬的不满,积累到爆发的程度。
尔后,与馆陶长公主的多次对谈让他突然发现,我和刘彘两人皆聪明灵慧,知文善武,性格各有千秋。接下来,他又回忆起我们出生时的吉兆,旧日的想法再度泛起。不过两人似乎选谁都行。
最终,因窦太后认为刘彘的母亲曾嫁过人,不适合母仪天下,而令景帝决定立小王夫人为后,并选择我为太子。
然而我和刘彘之间自此产生的隐隐约约的距离感,让年少的我很忧郁。
我和刘彘像一对双胞胎一样一起长大,他就是我的半个世界。
他看向窗外,我看向他。
他今日穿着白色深衣,外面罩一件绣缘的黑色金纹罩袍,隐约勾勒出青涩的身躯,瘦且结实,与我相仿佛。他伏在案上,宽阔的袖子像河流般迤逦,从案边一直垂到蒲席。
我有一种他变成了连绵青山,与窗外的风景一同入画的错觉。
我扯扯他的袖子。
刘彘动都懒得动。
"阿彘――"我小声喊着,一边继续扯。
老儒装作耳背,继续嗡嗡嗡。伴读们目不斜视的严肃听老儒讲诗经。
刘彘继续沉默。
"阿彘,理我嘛……"我用了点力气,他使劲将袖子抽回去,往右边挪了挪。
韩嫣扑哧笑了。
这样你都不理我,很好,我生气了。
我将毛笔蘸满墨汁,远远的伸过去,往他的袖口涂涂涂。
等墨汁的湿意蔓延到手腕,刘彘终于发现不对劲,他忽的站起来,吓了老儒一跳。
"刘越,你想干嘛。"他冷森森的道。
我哽了一下。
要我说'因为你不理我,我才故意刺激你'?
不行,太没面子了。
"我想干嘛就干嘛!我看你不顺眼,捉弄下你,怎么着。"我站起来增加气势。
"诶诶诶,大家坐下来,坐下来,要兄友弟恭,兄弟和睦。子曰,孝悌也者……"老儒后知后觉的呼吁。
"好,你看我不顺眼。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他见袍里的深衣黑了大片,愤愤的一摔袖子。
他冷笑着盯了我一会,我看他想做什么。他端起一砚墨汁,呼的掼下来。
我蹦起来后退一步,半斤重的石砚摔在我刚站的地方,青色下裳的边缘全是墨点。
"刘彘!"我这回真的生气了。
他没有就此罢手,而是毫不顾忌的踏着墨汁到我面前,揪起我的衣襟,眼中是深深的不满。
小时候桃形的脸蛋,此时略微有了棱角,依稀可以想象长大后的容颜,必是令时下少女竞相追逐的深沉贵族公子形象。
"你现在了不起了?你不就是要做太子吗!"他推搡的我一个趔趄。
看他激动生气,我心中略微升起一丝快意。
"你嫉妒了?同为藩王,阿父却选了我!"我挑衅的勾起唇角。
他的怒气更甚,一拳砸过来。我看他的架势,早已准备了许久。他揪着我的衣服,反而只有右手能动。我躲开他的拳头,同时带偏他的重心,将他当胸狠狠推倒。
他抓着我的衣襟带我一同倒下,我竭力以膝盖着地,挣开他的手,眼疾手快的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一块空席撑住自己。刘彘背磕在两张案的棱角上,闭着眼睛摔的一声不吭,竹简刀笔哗啦扫落一地。
我跪在他身上,两人面对面只隔半尺的距离。我高高的举拳蓄势,就要往他脸上砸,他睁开眼盯着我,目光黑沉沉的,躲也不躲。
伴读谁也不帮,习以为常的小心散开。
"哎呀,广川王殿下,胶东王殿下,你们这是干什么,快住手啊。"老儒颤颤巍巍的跑过来。韩说赶紧将老儒阻住,免得他受牵连。
"殿下,老郭这里有好消息,临江王殿下要回长安了。"伴读郭舍人兴冲冲的拉开门,没想到看见这样的场面,呆了一呆。
我突然心虚了,收回拳头,讪讪的从他身上爬起来。仔细想想,我为何要揍他,明明是我比较理亏。
刘彘嘶的吸口冷气,缓了一刻,皱着眉支起上半身。
我盘算他该不会要报复吧。果不其然,他抓住一张翻到的漆案的脚,抡圆了扫过来。我躲闪不及,整条胳膊被沉重的木头撞的麻木。
我抓着漆案的另一边跟他抢夺。
两人力气差不多,又互相知根知底。不一会便将案往旁边一丢,共同放弃意气之争,宣告这场架就此结束。伴读们这才战战兢兢上前。
刘荣回归的消息缓和了我和刘彘间的气氛。我们即高兴又为难。高兴的是可以见到刘荣,为难的是栗姬死了。
刘荣本来是那么期待可以接栗姬回临江,母子团聚的。这下子却天人永隔。而栗姬之死,很可能与我们有关联。
二月桃花灼灼,三月桃花纷飞,刘荣慢腾腾的车驾,将我们复杂的心思碾压的更加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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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献祭 ...
据说临江的百姓不舍得刘荣他离开,故意抽去了马车的辐条。致使刘荣的马车多次坏损,迟迟不至。
我感到好笑极了,那些百姓真是愚钝。刘荣又不是不回去,他们何苦做这些。
他还在路上,梁王的报复便已经到来。
梁王的报复是始料未及的冲动与残忍,不过这恰恰印证了他在七国之乱中表现出的血性。
天子的眼皮底下,数十名曾经驳过梁王请求的大臣,连遭刺客袭杀,尸体弃于市中。
带头反对梁王的两个人中,周亚夫丞相毕竟出生将军世家,自身勇武,身边的人也大多出自军队,刺客未曾得手。
而袁盎则因闲居家中,头一个被杀害。
袁盎这个名字大汉没有人不熟悉。他与景帝的老师晁错是死敌。
但他一个谏言,便令景帝下定了杀晁错的决心,并且事后活的优哉游哉。他因病回安陵休养,景帝还经常亲自出宫至他宅第,询问朝事对策。
听闻,刺客去他家中时,竟羞愧的不忍下手,将实情相告,让他小心其他刺客。
袁盎大笑不信,出门占卜,得出的结果是吉。接着在归家途中被另一个刺客杀害。
无双国士就此身陨,可笑又可惜。
宣室殿,听了宦者的话,景帝的第一反应是摔了奏疏。
"郅都!宣中尉郅都进来!"(郅,音至,四声)
宦者疾步退下。
"十几个大臣,十几个大臣啊!居然连袁盎都没逃脱毒手,朕没想到梁王竟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景帝拾起奏疏,气急了用指尖不停的点着。
"臣郅都参见皇上。"郅都疾步前趋,躬身待命。
"郅都,你去给朕查!不用往别人身上费神,只需查梁王就够了!朕要看看他到底做了多少腌�事。还有那些下手的刺客,一个也不要放过!"景帝厉声道。
我打量着面前这个最近颇得景帝倚重的酷吏。他容貌苛刻刚戾,正如他的为人。自郅都任中尉,不知惩处了多少列侯宗室。京城的权贵皆畏之如虎。
"是,皇上。臣定当倾力而为。"郅都肃然应道,未看我一眼便下去。
景帝深呼吸几次,令自己平静下来,声音犹有余怒:"越儿,你怎么看。"他询问道。
我能有什么见解?
窦婴走后,卫绾大夫代替他教导我和刘彘。卫绾告诉我,跟在景帝身边,要多听多看,少说少想,尽量掩盖自身光彩,令其他人忽略我的存在。
这番话听起来让人生烦,做起来却轻松容易,我便照做。冷不防景帝这么一问,我发现自己脑袋空空。
反正出手的人必是梁王无疑。我字斟句酌的边想边说:"越儿以为,就远近来说,梁王叔是您的弟弟,您母亲的儿子,血脉相连。那些大臣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我大汉能人众多,死几个大臣,算不得什么,重新挑选更有能力的人任职便是。"
景帝拿起笔批阅奏章,对我的话不置一词。这阵沉默压得我心悸。
我接着道:"但是就尊卑而言,梁王叔是藩王,您是皇帝。一个藩王肆无忌惮的残杀您的大臣,若不追究,则您的威严,朝廷的威严会荡然无存。甚至有才能的人会觉得,与其到朝廷为官,不如到藩王领地为官,因为朝廷官员是可以被任意杀害的。"
景帝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他放下笔:"说完了?"
我点点头,双手放在膝上,等他评判,心跳有些加速。景帝在我面前,渐渐不如往日温和宽容,尤其是在他处理政事时,两人对话变得像君臣奏对。
景帝用笔点了点奏章道:"你这番话非常稚嫩,不过大体方向还是对的。梁王这次太过分,这都是让太后给惯的。朕这次要敲打敲打他,让他知道,他不仅是太后的儿子,朕的弟弟,还是朕的臣子。对一个帝王来说,君臣关系,才是最需要把握好的。父子,兄弟,朋友关系,都要往后摆。"
"是,阿父。"我答道。
"卫绾这个人太谨慎,把你也教刻板了。太后尚黄老,黄老之道是好,却也不该时时用,事事用。儒家、法家、墨家的学问,你都该懂一些。"
我点点头。以往景帝都会摸摸我的脑袋,今天却没有做出任何亲昵的举动。我有些失落。我果然做得不够好吗。
景帝转过身,宣室恢复安静。外面一丛丛嫩绿的新竹轻轻摇曳,淡淡的影子投在藕色帘幕上。
朱红的殿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几排铜台上摇曳的烛火,反而令光芒照不到的角落更显漆黑。
景帝细细的看着奏疏,却似乎一个字也没看进。
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幽深:"母亲,你真是教了个好儿子。好到超出了朕的预料。"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神色与以往相差甚远。
我跪坐一旁,低眉敛目。
很快刺客被抓住,果不其然,指使者正是梁王。
消息并没有传给窦太后,但窦太后几乎掌握着未央宫一半的权利,她不可能不知道。
前去梁国查证的郅都接二连三的传回梁王种种谋反行为。譬如他多次与手下两个谋士密谋;梁国营造的宫室超过规制,直逼未央宫;譬如梁国武库中兵器数不胜数,粮仓充实,兵士无数。
任意一项便可断定他谋反。
等消息传来,景帝倒有些踟蹰了。这样多的反迹,假如不诛杀,大汉律便如同空设。可梁王毕竟是他的同母弟弟。
窦太后得知消息,开始削减饮食,整日以泪洗面。这更让景帝犹豫起来。
田�似乎对小王夫人说了些什么,小王夫人劝说过景帝后,景帝便下令召回郅都,换另一位处事温和的大臣前去处理此事。
那大臣回来后,在景帝的面前,将梁王谋反的证据文书烧为乌有。于是景帝告诉窦太后,梁王没有谋反的迹象,一切都是梁王手下的两个谋士在捣鬼。
窦太后自此恢复饮食,并且投桃报李,给小王夫人送去几匣她佩戴过的旧首饰。
册后与立嗣之礼已经准备好了,并没有因为梁王的事而推迟,反而因此更加顺利。
三月中旬,小王夫人正式晋位为王皇后。
然而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似乎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小时候对自己的身份的那种违和感再度出现。
我心里有挥之不去的惶恐。这种惶恐随着立嗣之日的接近,愈演愈烈,像一张阴影织就的网,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四月初,立储这一天,我换上太子服,在大殿静静等待谒者读策与授玺。
殿内钟鼓��,磐管锵锵。济济百名
18、太子 ...
大臣身着朝服,静待礼成。
授毕,我肃然立诸御阶,向景帝跪下,三次拱手深拜于地。
再站起来时,阶下的大臣们看待我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不是以前那种可有可无的尊敬,而是隐隐带有一种狂热。
这一瞬间我感到无上的满足。
也是这一天,刘彘得到了他的大名,刘彻。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征集下民意,那个,有人喜欢前太子刘荣咩?
小林子我觉得角色太多太麻烦了,所以想让刘荣活下来,顶替掉一个尚未出场的角色的戏份,乃们意见如何?
另,翻一下景帝的话:"母亲,你真是教了个好儿子。好到超出了朕的预料。"
老子早就想揍刘小武了,老娘,多亏你把他惯成这样,让老子轻易就找到了教训他的机会
19
19、微澜 ...
37、美人 ...
仪式之后是家宴。虽然诸侯各自归国了,剩余的刘氏的宗亲还是将长秋殿坐得满满当当。
宫女宦者来来往往,殿内气氛欢腾。
窦太后大概还记挂着梁王,她已经看不见的双眼,凝望着阶下梁王送来的青铜人像宫灯的方向,神情忧郁。
景帝劝了她几句,仍没有起色,便笑吟吟的与馆陶长公主对谈。两人偶尔同时向这边扫视过来,带着满意之色。
小王夫人从夫人晋位为皇后,她与王夫人坐在一起,携着她的手,对到场的十几名夫人显得端庄而亲切。
透过源源不绝前来敬酒的人的缝隙,我看见可怜巴巴的小刘舜。
他被宫女抱在怀中,本来张开手往王皇后那里凑,宫女尽忠职守的不理他,他接着往我这里凑,宫女还是不理他,他只好眼巴巴的嘬手指。
公主与列侯互相谈笑。两个弟弟刘寄和刘承,同几个受宠的外姓皇亲在大殿中央玩闹。
其余更年长的兄弟都之国去了,刘荣还在来长安的路上。
刘彘,现在该叫刘彻了,穿着青色直裾,一个人孤零零的独坐,不关注任何人。即使阿娇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
阿娇也赌气不理他,转过来对我露出明艳的笑容。
我被开心过头的田�舅舅闹着喝了不少酒。王皇后埋怨他不但不给我挡酒,还瞎凑热闹。不过此时田�自己都醉醺醺的,嬉笑着什么也听不进。
其实酒味寡淡的很,我喝了十几杯,一点醉意都没有,但毕竟有后劲。
也不知是白天的仪式太过繁琐,还是心头的阴影犹在,被酒气一冲,我头疼欲裂,只想快些休息,实在没精力继续关注殿内的几家欢喜几家愁。
等第一拨比较上台面的皇亲轮流敬完,我便丢下刘彘阿娇,提前告退,景帝爽快的让我回去休息。
太子宫正在重新修葺,我带着宫人从宴会出来,先坐马车从长乐宫到未央宫,然后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到披香殿。晚春未尽,百花静静绽放,于幽暗处弥漫清香。
踏着月色穿过帘幕重重的回廊,推开门,我摇摇欲坠。素香宛香赶紧扶住,令我不至于一头栽在床上。
宫女们轻手轻脚的给我擦脸洗手,褪了燕服才退下。
我昏昏沉沉的进入梦乡。
梦里,是无尽的荒原。地上除了土,什么也没有。连天空也笼罩着蒙蒙的土黄。
我或许知道这是梦,或许不知道。
荒原空旷无垠,似乎哪里都可以去。
可有时候,选择太多,反而令人无可适从,近似于没有选择。倒不如只有一条路,可以毫无牵挂的走到尽头。
我选择了一个方向,走下去。
"停下。"似乎有人在说。"你不该走这里。"
闭嘴。
路在地上,谁都能走。
"不是每个人都能走。这条路,你承受不起。"
闭嘴。
我继续前进。许久,脚下的土地似乎改变了颜色。
低头看去,是一层血,从土地的缝隙中泛起,一点一点的浸染大地。
别吓唬我。
鲜血渐渐粘稠,将我的双履陷进去,怎么也抬不起来。我惊惶的发现自己身体沉重,呼吸艰难。
费力的睁开眼睛,原来是有人压在身上,才害我做恶梦。我在心里自嘲。
单听呼吸的方式,便知道那是刘彘。
"阿彘,你不生我的气了?"我虽然想笑一笑,可是身体疲倦,精神也疲倦,好不容易蓄起力气说话,后半句含糊的湮没在喉中。
我努力想收回手来揉一揉眼睛,让自己清醒点,可才拿了一半便没了力气,意识在梦与现实之间沉沉浮浮。
他像以前一样,枕着小臂,胸贴着胸,双肘压在我肩头。
我们都爱这样使着坏同对方说话。
将对方压的脸红脖子粗,然后被一脚踹开。
两人已经快闹一个月别扭了。所以今天纵容他一下算了。再说我也没劲踢他。
刘彘不知到了多久,一直沉浸进自己的思绪里。隔着中衣,他的身体比我要凉。
"阿越,为什么?"刘彘见我醒了,问道。他取下几个月以来的冷漠面具,此时倔强的表情才符合他的年纪。他明亮的双眸恍如一泓秋水。
殿内一片漆黑,月光透过窗牖,隐约照见他的轮廓。唯有纤细的脖子和小半个侧脸被映的雪一般白。
"什么为什么?"我尽量集中精神,保证自己不睡过去。
刘彘的手指认真的描摹过我的眉宇,顺着鼻梁细微的曲线到鼻尖,继而是双唇。
他的手指软软的,温温的。
他低低的说:"阿越,我们明明是一样的。我们的相貌那样相似,同一天出生,被养在一起,一起住,一起玩,一起睡,一起读书,一起冒险,一起骑射,一起封王。我一直觉得,我们就好像是一个人。"
他眸中的秋水仿佛要化作眼泪溢出来。我想摸一摸他的脸颊,可是架不过浓厚的睡意,一根指头也动弹不了。
"可为什么变了呢。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成为太子,而我很快会像其他哥哥一样,到自己的领地去。我这才发现,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刘越,我是刘彻。我们之间的差别会越来越大,距离会越来越远。"
是啊。
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的喜好。
你下一刻想说什么,我可以帮你说出来,你下一刻要做什么,我不必想也知道。
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的心思,不用讨论就可以配合的密切无间。
仿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仿佛是镜子的两面,探进去,便可以化为一个人似地。
可是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我从这纠缠中彻底剥离了出来。伴随着成长的疼痛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以及随之而来的孤独与冷寂。
"我好怕我们会分开,我好怕我与你的距离会越来越远。"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滑过他的脸颊,转瞬即逝。
他握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脸庞,缓缓地低□,沁凉的额头与我相抵。
黑曜石般的双眸让我恍神。
目光交叠了不知多久,他垂下眼帘,唇尖与我轻触。就像蜻蜓点过水面,就像花瓣坠入湖中,轻盈的让我忘了呼吸。
心湖微澜,波纹荡漾开,打破了亘古不变的沉寂。
穿过镜面,原来,触碰到的,不是另一个自己。
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是不同的人,所以我可以拥抱你,亲吻你。
这样不是很好吗。
孤独的感觉,忽而化作小小的喜悦。
刘彘什么也没听到。他苦涩的笑了笑,扭过头,在我身旁睡下。
闭上眼,听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不知何时,我再度陷入梦中。
梦里,是一座城池。城外的战场,战鼓如雷。穿鲜红战袍的大汉将士,与穿灰色服饰的匈奴人,像泾渭两条河流,汇在一起。
犬牙交错,情势几度变迁,灰色的人海以势不可挡的趋势被鲜红蚕食。
城内,万民欢腾,声音震耳欲聋。
那收获胜利的人立于高高的城池之上,意气风发,受万众敬仰。他的背影如此熟悉,名字就到了嘴边,我却叫不出来。
那我呢?我在何处?
念头一转,我再度回到荒原。
原来这是另一个战场。
一片巨大的城池废墟在荒原中显现。冲杀的余音似乎犹在。然而断壁残垣被几万几十万的将士的血染透。
红衣将士们皆手握兵刃,死前的最后一刻,仍在攻击。致命的伤口都在背后。四顾匈奴人的尸体甚少,更像一场以绞杀匈奴为掩盖的,大汉内部的自相残杀。
红色最密集的中央,一个身穿帝服的人,无声无息的伏倒在地。我疾步跨过一个个颓倒的将士,不顾鲜血浸湿长袍。
等站在他跟前,我却犹豫了,我真的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能逃避。
我将他翻过来,赫然是长大后的我。
我放开他,后退几步,被绊了一下。
转身,一面残破的大旗,斜斜的卧着,我颤抖着拿起来。炙风猎猎,扬起大旗。沉重的'汉'字,衬着残阳如血。
这就是我选择的这条路的下场吗。
我紧握着拳,指甲扎入掌心。
这是个梦!醒过来,这不过是个梦!
我一身冷汗,忽的坐起,释然发现自己还在披香殿。
晨光朦胧。刘彘伏在枕上,睡的衣衫散乱。
我擦了擦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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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叛逃 ...
抬起手的时候,我觉得肩膀疼的有些不对劲。
掀开中衣一看,肩头竟是两排整整齐齐的深入肉中的牙印,血痕犹在。
我做了一晚的恶梦,你真是功劳不小啊。
"刘彘――"我一把拎起还没睡醒的他,咬牙切齿的道:"你属狗的啊,你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中衣勒的不舒服,皱着眉睁开一只眼睛:"别叫小名了,我现在叫刘彻。"
"刘彻!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那两排牙印。
刘彘笑道:"我回来看你睡着了,想试试你究竟睡的多熟……你记不记得昨晚……"他有些心虚的瞟向床角的貔貅镇席,脸颊微微泛红,似乎在等我宣判什么。
"昨晚?昨晚我被舅舅灌了一肚子酒水,回来还被你摧残,结果做了一堆可怕的,嗯,也似乎是个令人留恋的梦?"我碰了碰嘴唇,在脑海里苦苦搜索。
好不容易回忆起梦里汉军与匈奴对战的片段,还记得有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凝视着我,对我说……
"将来一定要对付匈奴人!"我握拳击掌,继而摇头唏嘘,"要不是昨晚那个梦提醒,这个从小就有的愿望,就被我们俩淡忘了,真是不应该。"
"还有呢?"刘彘的脸色不大好。
还有什么?我摸摸下巴想了想,趁他凝神等待,一把将他抓来,让看我肩膀的伤:"还有就是我昨晚被你啃了一口!别以为你岔开话题我就会忘记!"
刘彘的脸一下子黑了。
我毫不客气的一脚将他踹倒在床上。
他低着头,阴沉的慢慢爬起来,脸上聚集起怒意。他扯住我的衣襟,狠狠还击。
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几个来回,两人皆脸颊青肿,嘴角见血。
他似乎积累了多日的怨气,出手比我狠的多。
我又不欠你什么,你干嘛一副跟我拼命的样子。我觉得莫名其妙,忍让了一会,渐渐也来了脾气。
两人都是不会喊疼的类型,这次互不留手,拳脚愈加重。
厮打间出了纱帐,两人怒目圆瞪,互揪着中衣,在地上滚来滚去,挣也挣不脱。
"刘彻,你有什么毛病,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气急了,叫起刘彘的新名字。他几个月以来都是不阴不阳的态度,我受够了。
刘彘将我按在地上,神色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换了另一番话,冷冷道:"你还不知道吧,刘荣哥哥死了,死在郅都的中尉府里。"
我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忘了推开他:"……为什么?"
"罪名是营造宫室时侵占了宗庙的土地。你信吗?"刘彘冷笑着,仿佛那是我的错。
"他不是,还在路上吗。"我犹豫的说。
"阿父为了安你的心,让大家瞒着你而已。临江离这里能有多远,查证梁王叔反迹的人都来回几趟,临江的百姓再爱戴他,再拆几次马车的辐条,他也早该到了。"
刘荣这么久都没到,确实不合理,我早该想到的。
我犹自挣扎:"梁王叔一来刺杀朝廷大臣,二来国内逾制宫室无数。为什么梁王叔没事,刘荣哥哥就……"
说不定是刘彘弄错了呢?
"还不是为了你!刘荣哥哥是长子,他继位怎么都比你名正言顺。他要是不死,你怎么坐得稳太子这个位子。阿父不让我告诉你,可我看见你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的样子就生气。"残酷的话从他口中吐出。
"你骗我!"我挣开他的手,将他反压在地上,揍偏他的脸。我不想相信。多骗我一会不好吗,让我多单纯的开心一会不好吗,大家晚一点长大不好吗。
刘彘嘴角青紫,带着血痕,他抿起唇。在沉默到压抑的气氛中,两人开始第二次厮打。
我俩近乎故意的,都不躲开对方的拳头,每一下都实打实的硬挨,想用疼痛来让自己遗忘些什么。
直到两人再无一分力气。
"殿下!殿下!这是怎么啦……"后知后觉的宫女们匆匆进来。
刘彘一身的汗,奋力将我推开,疲倦的躺在地上。我也重重的睡倒在他身边。
昨晚的风将桃花从窗子吹入,殿内铺了一地柔软的粉红
19、微澜 ...
。两人刚才翻来覆去,中衣上染的尽是花瓣的汁液。
呼吸渐渐平复。
这一刻,我想忘记窦太后,忘记景帝,忘记梁王,忘记刘荣,忘记这鲜血淋漓的太子之位,什么也不去思索。
清晨的阳光穿过摇曳的花枝,撒进大殿。苍白的光芒照在我们身上,驱走黑暗与阴冷,带来微微的暖意。
两人对宫女的呼声不闻不问,静静的望着窗外。
如同想留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童年,如同想留住这灿烂的晚春。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下周更新计划,周一二三X五六X
20
20、长夜 ...
或许景帝觉得梁王这一生太过幸福,所以想让他经历些挫折,也尝尝亲手杀死自己亲近的人的滋味。就像窦太后和大臣当年逼他杀死晁错一样。
景帝答应赦免梁王,只需要梁王做好一件事就可以――这件事绝不偏激,也不过分。
他的命令很简单。在别人的眼中,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宽容:献上为他出谋划策的两个谋士的人头,便足够了。
然而对梁王这种重情义的人而言,这种小小的要求绝不容易。
生死关头,梁王足足犹豫了半个月。
窦太后再度为梁王担忧到不能食,终日泣涕。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在逼迫谁。景帝本来只是想将梁王略微惩治一番,没想到导致窦太后担忧伤悲至此。而窦太后的伤心,恰恰又是对景帝最大的逼迫。
景帝身为人子,致使母亲伤心,心里怎么会好过。况且大汉最重仁孝。景帝更应当以身作则,哪儿能让自己被大臣百姓指着鼻子骂不孝。
不得已,景帝只好再退一步,遣使者去梁国,代替梁王下手。
梁王依旧为了义气冥顽不灵,带两个谋士东躲西藏。
直到使者带兵围住梁王藏匿的地方,梁王无奈,才令两位谋士自尽,将二人的头颅奉上。于是景帝同意他上京请罪。
窦太后对这个情况很满意,连着数日唤景帝与她一同吃饭。通常只有梁王能享有这样的殊荣,对景帝而言,这是他从未在窦太后身上得到过的亲近。
可是这样交换得来的亲情,能让人感到温暖吗?
我偶尔同景帝一起去长秋殿,窦太后通常下意识的让我坐在她和景帝之间,谈论与我有关的话题。
聆听景帝讲一些朝廷趣事时,窦太后会放下著,沉静的微笑。亲切的家常掩不住背后淡淡的疏离。她看不见的双眼,总是越过近在咫尺的景帝,望向他永远遥不可及的地方。
景帝也许察觉到了。因为他脸上的笑如同画上去的,内里一直没有真正开心过。
即使如此,每当窦太后唤他去长秋殿,他仍是欣然前往,未有一刻耽搁。
景帝对窦太后的爱得不到回应。可仅仅是形式上的亲近,他便愿意去追逐。
每当我看到他放下奏疏,撑着疲惫来到长乐宫,看到窦太后之后,还要更疲惫的撑出笑容,我就想说,你何必呢,何必呢!窦太后喜爱梁王远胜于爱你,你不知道吗,你早就知道了啊!
但我又能责怪谁呢。
景帝作为人子,追求母亲的关注,他没有错。窦太后也非恶母,她常为景帝着想,对我和刘彘的关爱更非作假。
人的心总是偏的。
正如比起刘寄和刘承,王皇后更喜欢小刘舜;正如我爱刘彘远甚于三个同母弟弟;正如景帝对待喜爱的儿子,会给予富裕的封地,在膝下养到十几岁,而不喜欢的儿子只得到一块蛮荒之地,八九岁便赶去之国,眼不见为净。
正如景帝为让我稳稳当当的做太子,逼死了前太子刘荣。
宫里没有谁记得刘荣,这个曾做过太子的温柔文雅的少年。一个失势的死人在未央宫,连被谈论的价值都没有。
但对我来说,他的死如一根刺,扎进我心里,让我隐隐作痛。
我打听得知,刘荣是在郅都的中尉府自尽的。
他到中尉府后,便被像犯人一样囚禁,禁止见任何人,也不能向景帝传话。
他也是刘氏子孙,他犯了多大的罪,竟得到这样的待遇?
在刘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恐惧和委屈一点一点的压垮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我在为即将成为太子而沾沾自喜。
前太子太傅窦婴偷偷为他提供刀笔,写信给窦太后求助。这是或许他唯一的希望,信被拿走后,迟迟没有消息。最后的光明被碾碎,刘荣绝望的自尽。
我清楚郅都酷吏的名声,知道他令多少宗亲下狱。但任郅都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逼死一个曾做过太子的刘氏皇子。这显然是在景帝的示意下进行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刘荣的死没能被我淡忘,反而一天比一天让我坐立难安。
在宣室的一侧,巨大的书架靠墙而立,一卷一卷的竹简,从地面一直堆到彩梁。还有各种高低不等的小书架,将御案的四周隔成一个一个小空间。
春夏之交,尚有些寒冷,景帝披了件雪白的大袖,托一卷简书细读,我也勉强让自己心神投入。
几名宦者垂手侍立,青铜兽的口中飘着冉冉白烟。
我以为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要这么过去了,景帝突然毫无预兆的挑破了我的心思:"太子,听说你最近在打听刘荣的消息。"
我手中简书一颤,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道:"阿父,不,父皇,儿臣……确有此事。"
被立为皇嗣后,他连我名字都不唤了,仅仅用太子两个字代替。他自称朕,我自称儿臣,两人之间树立起一道名为君臣的墙。
"那么你已经知道了吧……"景帝沉吟着说,"朕已将他安葬,你以后不要再接触这件事了。"
"你既是太子,便应当学好如何修身治国平天下。一举一动,勿要像粗鄙小人,惹有心人讥讽。"他的声音比君臣奏对时还要冷淡。
我捧着竹简,跪坐聆听他教诲。目光却恍惚的投向他的衣裾上的绣纹。
"父皇……"我低头犹豫了许久,我知道我不该问,我应该让这件事如流水无痕,然后大家皆大欢喜,风轻云淡的继续各自的生活,可它沉甸甸的坠在心中,怎么都无法摆脱,"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死刘荣哥哥。"我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
一瞬间的轻松之后,是更加的沉重与惴惴不安。
"你在质疑朕?"景帝面色阴沉,拂袖而起。
"父皇,儿臣不明白!刘荣哥哥并不是非死不可啊!这样登上太子之位,儿臣觉得很痛苦。"我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居然把这番话吐了出来。
"你竟用这样的语气同朕说话!"
向来和煦的景帝被我气的呼吸不均,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道:"你就这点心性,这样就承受不住,还当个什么太子!你哪里配当这个太子!"
"我宁愿不当这个太子!"你不配三个字听得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冲进脑子里,我大脑一时发蒙,口不择言。
他一巴掌抽在我脸上。
两人都愣了一下。
景帝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他这辈子还没碰过我一根指头。
我震惊的捂着左脸看向他,脸上升起火辣辣的灼烧感。
景帝逃避我的目光似地,匆忙转身而去。
眼见他越走越远,我回过神来,发麻的双腿从跪坐中站起,抛下竹简,踏着蒲席跑过去紧紧抱着他的腰,他身形一窒。
"你做什么!松开!"景帝头也不回的恨声道。
"阿父――"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问的。
我执拗的抱着他,生怕他这一走,两人之间便是一道终生无法逾越的鸿沟。
沉默之后伴随着暴风雨,他转过来冷冷的俯视着我道:"刘越,你们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样,你们究竟想把朕逼到什么地步!"
"我……"
"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的怕不是为什么刘荣一定要死,而是朕为什么没有一点父子之情,没有一点亲情吧!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无情残暴的人吗!"他眼中的愤怒浓厚的如同墨汁,发抖的手不断握紧拳头又松开。
我仰视着景帝,半个字都不敢说。
"朕不懂得亲情吗?朕不会痛苦吗?难道朕每次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权衡,才痛下决心的吗?你们何曾有一个人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过!"景帝头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他消瘦的身形,让我心如刀绞。
"说什么不当太子,你也就是仗着朕宠你!"他一字一句的,用力抓紧我的肩膀,将我一点一点推开,转身而去。
眼见他最后一片袍角离开大殿,我无力的跪下,额头贴着冰凉的柞木,握拳重重的往地上一锤。
一点都不懂得体谅,只顾自己,我真不是个东西。
侍奉的景帝几个宦者无声无息的退下。
整个宣室被黑暗与寂静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殿下。"
韩说穿过一堆堆竹简,拘谨的跪于我身畔,轻手轻脚的把我扶起来。
我沉默的望着地面哭不出来,心里空荡荡的。
"殿下,你的脸受伤了,涂点药吧。"
殿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一点声响都会显得很大,韩说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
他不等我回答,便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药瓶,拔开盖,挑起一抹盈洁的药膏,均匀的涂在脸上肿起来的地方。
"韩说,你怎么进来了。"漆案边并放的两张蒲席已经空了,我的声音像叹气一样。
"我在门外见皇上离开了,殿下却久久不出,所以擅自……"
我侧过身,像寻找支撑似地,将韩说抱进怀中。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药瓶从他手中滚落,绕了一个弧,被蒲席阻住。
韩说乖顺的一动不动。他的身体纤细柔软,带着微微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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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几个时辰之后我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前来请罪的梁王的车驾,在长安城郊失踪了。
窦太后与景帝的关系在短短时间内,第三度趋于紧张。她怀疑景帝表面上的安抚,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暗地采取手段将梁王诛杀。
"或许梁王在郊外迷失了道路也不一定。"景帝的解释,苍白的连自己都不信。他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做任何手脚,并派驻京禁军前去搜寻。
然而窦太后愈加不信。大概在她想来,景帝有太多的理由憎恨梁王。就算他现在还没遭毒手,也会死在景帝这次派去的人手上。
"刘武是朕的亲弟弟,朕又承诺过不追究,怎么可能半路去截杀他。"景帝被窦太后像罪人一样怀疑,心中的伤痛可想而知。
"你连亲生儿子刘荣都不放过,你让老身相信你会放过自己的弟弟?"这是窦太后拄着拐杖幽幽的应答。
也不知早朝景帝如何才能带上平和的面具,与诸大臣若无其事的议论朝事。
他继窦太后之后,又遭到我的质疑。景帝这份努力摆出来的平淡,被我恶狠狠的撕开一道血痕。
刘荣哥哥再重要,也比不过几乎是抱着我长大,细心呵护,为我遮挡每一点风雨的阿父。我不知道自己上午究竟是怎么想的。
或许真的就是仗着他宠我,所以肆无忌惮的踩过他的底线吧。
天色已暗,夜幕低垂,长乐宫华灯初上。
我带着几名太子属官,急促踏上通往长秋殿的台阶,身后投下淡淡的影子。
刚转过走廊,便听见窦太后哭泣的声音:"两天了,已经两天了!阿武还没有回来!"
我摆手让属官们在廊外候着,皇家内部的事,外臣看了总归不好。
"皇帝,你不要再骗我了,你杀了我儿子,是不是?你杀了我儿子!"窦太后悲恸的大喊。
"娘!我没有派人去杀老三,我也是你儿子,你相信我啊!"
景帝眼眶湿润,手足无措的连连后退,最后站在大殿里间的两道门之间,想上前劝她又不敢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不要叫我娘!我没有你这种对自己弟弟都下得了手的儿子,你给我出去!"窦太后颤抖的手摸索着所有能碰到的东西,一个一个往景帝这边砸。
鸟笼,蟋蟀架子,漆盘,花盆……
景帝硬生生承受着窦太后的愤怒,黯然伫立。
走廊尽头的花丛与树藤,在夜色中不堪重负的垂下沉甸甸的花朵。
"太后,太后,您别这么生气,梁王或许没事呢。"几个宫女前去阻止,将气呼呼的窦太后连拉带劝的送进内室。
我默默站在廊上,窦太后的撕心裂肺和景帝对母亲的无奈,我分不清究竟谁更伤心一些。
走近几步,殿内仅燃了几只蜡烛,整个大殿显得幽深空洞。
窦太后所处的内室,光芒明亮,却遥不可及。
景帝一身玄色直裾,几乎融入黑漆漆的夜幕里。"娘,我真的和你一样担心阿武,你为什么不信我呢。"他低声喃喃的说。
我踌躇着上前,小声道:"阿父……"
景帝停了一会,若无其事的转过来。
"你来干什么。"他目光掠过我的左脸,不与我对视。
是啊,我来干什么?我还没思考自己要来做什么,我就已经来了。
一阵古怪的沉默在两父子之间蔓延。
"太后,您先歇息吧。"宫女在里面劝说。
窦太后的木杖连着几次拄击地面,像小孩一样发脾气:"阿武不回来,我哪里睡得着觉。我要等阿武回来。"她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帘幕,清晰可闻。
20、长夜 ...
景帝一言不发的走进殿内,我撩起下袍,跟着进去。
宦者小跑到景帝左侧:"皇上,您也该回未央宫歇着了。"
景帝的声音沉重:"你告诉皇后,朕今晚不回去了。太后要等梁王,朕陪着她一起等。"他走到靠殿柱的台阶前坐下。台阶有三级,每级五寸高,三尺宽,几乎可以睡人。
我也坐下,发现距离他太远,往近挪了挪。
他皱起眉,但没说什么。
四周的声音慢慢静下去,知了和蟋蟀的鸣声此起彼伏。月亮隐在云层里,穿过远远的殿门,只看得见几点宫灯。微弱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摇欲熄。
台阶渐凉,宫女送来几张厚席铺在阶上。
"……阿父"我已经挤到景帝身边,可半天只吭出两个字,接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的话我说不出口,景帝更不可能。
景帝终于叹了一声,不提上午的矛盾,和缓语气道:"夜里凉,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回去睡吧。"
我摇摇头:"我陪阿父一起等。"
他没有对我的称呼说什么,勉强抿出一丝笑容,拍拍我的背。
我心中的大石移开了些。
宫女点燃了阶边两盏人像青铜灯。
醒着的时候,夜晚简直没有尽头。天空是不是给墨汁染黑,变不回来,所以夜才这么长?
梁王到底如何了,是半路被人暗杀,还是不敢见景帝而逃走了。明天能否得到他的消息,如果他真的死了怎么办。我胡思乱想着,靠在景帝肩上睡着了。
被冻醒的时候,外面依旧是夜晚。
景帝仍醒着,不知在沉思什么。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他的表情已经自然许多,没有那种若有若无的抵触了。
"阿父,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我们也这样坐在一起过。"
"是在甘泉宫吧,那时候你才四五岁,小小的一团,坐在我腿上。"他暂且放下心中的思绪,语气是淡淡的怀念。
我安静的笑着,忘记了寒冷。
他总归是我阿父,不舍得让我伤心。
"那天你还给我背了老太太教的一首诗,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景帝瞧着殿外,陷入了回忆。
"不是奶奶教的,是鹦鹉教的。"我忽略掉脑中产生的由兄弟到刘荣的联想,纠正道。
景帝的表情变得温和:"这老太太啊,想的可真深远。阿父小的时候,她教的第一首诗便是这个,等你出生了,她也不忘教你。阿父信这首诗,老太太却不相信我信。"
他摇摇头跳过这个话题,微笑道:"记得你那时候只有我膝盖高,现在都快齐胳膊肘了。"
我也笑道:"再长几岁,越儿便可以为阿父带兵打匈奴了。"
"好,那阿父等着。"他眸中盈满促狭的笑意,"看来你的术数没白学,不像小时候傻乎乎的,以为自己半个月就能长大。"
我刚要强辩自己小时候不傻,景帝忽然不可抑制的咳嗽起来,我慌忙给他裹紧大氅,轻拍后背。
"阿父没事,"他平复下来,摆摆手,让我坐回去,"越儿,你要知道,朕做的一切,就算再残酷,也是为你好……"他说到这里,沉默了半晌,才艰难的继续说,"以后别再说什么不当太子的傻话了。"
"阿父,我再也不会了。"我愧疚的说。
他怕碰坏我似地,将手轻轻覆在我左脸上:"还疼不疼?"
我笑着摇头让他放心,想了想,又认真的点头:"很疼。"一直以来被呵护的太好,连一个巴掌都让我痛彻心扉。
景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孩子……"
黎明前的漫漫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都忧心忡忡,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因此愿意忘记一切难以忘记的伤害,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温情。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林X我要为下周赶稿,所以本周更新计划改为:一二三X五六X
以及,由于林X下两周忙到杯具,所以,虽然是强推,乃们也不要抱有什么一周七更的奇怪想法……不许打脸
21
21、初阳 ...
41
第二次醒来时,我和景帝身上盖一条衾被,天光朦胧。
景帝拾起薄衾的一角,对着边缘的鸟兽纹,有些茫然。
宦者喜上眉梢的说:"皇上,半个时辰前得到消息,梁王已经找到了,他安安全全的,什么伤都没受。原来梁王殿下失踪的那段时间,是去了堂邑侯府,和馆陶长公主在一起。"
"找到了?"我扶着景帝站起来,他撑着台阶的栏杆,还有点头昏,"找到了怎么不告诉朕?"
宦者躬身道:"皇上恕罪,是太后下的令。今早太后出来,看见您和太子殿下在大殿等了一夜,深受感动,吩咐送来她老人家寝宫的衾被,并且不要吵醒你们。"
深受感动?窦太后怕是得到了梁王的消息之后,才生出感动的吧,倘若梁王仍无音信,景帝就是冻病了,窦太后也不见得感动。
不过有时候问题追究的太深,反而让自己不好受。
景帝显然深知此理,他欣然道:"回来就好。梁王现在哪里?"
"梁王殿下正由长公主陪着,肉袒负荆前去未央宫请罪。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太后已经前去未央宫等候了。"
景帝正要带我回未央宫,王皇后的宫女宛香带领一众宫女,捧着一盘盘衣冠玉佩,盈盈而来:"皇上,太子殿下,皇后得知你们在长秋殿歇息,命我等将衣物送来。"
景帝笑了笑。
两人盥洗一新,一同出殿,看见韩说一众属官在廊上等候。
我放慢脚步,落在景帝身后。
"太子殿下。"韩说等人躬身行礼。
"你们在长秋殿等了一夜?昨晚有没有休息?"我竟忘了叫他们回去。
扫过这几张年青的面庞,韩说,桑弘羊,张欧,李当户,郭舍人。他们身着宽衣曲裾,恭谨却不掩各自的本性。有的是我曾经的伴读,有的是大臣的子孙。
他们都还是少年,在太子属官中的职位并不太高,所以我才能带在身边。那些年龄大的,我得尊尊敬敬的供着。
桑弘羊带头答道:"殿下,我们轮流歇息过了。"
太阳刚从长乐宫东边的大厦殿升起,橙色的光芒照的他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我赞许的拍了拍桑弘羊的肩膀,一众人走下台阶,追上景帝。
见到他们,我更觉得自己昨天的话可笑。
看多了未央宫里的欢喜伤悲,跌宕起伏,我渐渐开始明白,在这宫里,最可怕的不是一辈子庸庸碌碌,而是被高高捧起,重重摔落。
说什么不当太子。当过太子再被剥夺,那我还算个什么东西。
最好的结局是被灰溜溜的赶出太子宫里,一辈子在封地坐吃等死。
而这群聚在我身边的少年,也会因为曾经站错了队,而前途堪忧。
近的例子比如周亚夫。他因为试图联合其他大臣阻止景帝废刘荣,而遭厌弃。景帝流露出立我或者刘彘为新太子的意思后,他顶撞景帝,还在我和刘彘失踪时说了几句不中听的风凉话。
他很可能只是性格耿直不懂人情,但种种因素,导致这个为将内行、为臣外行的小老头从说什么是什么的大将军,明升实降成现在说什么错什么的周丞相。
因此不论是为了我,为了他们,为了景帝,还是为了我和刘彘从小就有的亲手消灭匈奴的愿望,我都得当好这个太子。
我和景帝乘上各自的马车。
来到未央宫前殿,窦太后已经拄着木杖,在殿门翘首以待了。
"娘。"景帝趋步向前。
"奶奶。"我跟在他身后向窦太后请安。
"哎哟,行什么礼啊,皇帝、太子,快起来。"窦太后垂着眼帘,脸上带着欣然的笑意。她丢开服侍的宫女,摸索着自己前进,要扶起景帝。
好像昨晚恨不得一生再也不见景帝的那个老妇是别人似地。
景帝忙自己直起身,搀扶窦太后。
我守在窦太后的另一侧。
窦太后摩挲着景帝的脸庞:"刘启啊,是老身这个做娘的错怪你啦。昨晚看见你和越儿陪我守了一夜,可别冻坏了。"
我看景帝毫不介怀的笑道:"没事,娘,我的身体好着呢。再说阿武是我的弟弟,我也担心得紧啊。"
窦太后脸色微黯,刚想说点什么,听得端门令走过上百级台阶,报道:"皇上,太后,太子殿下,梁王已经过了司马门,走向端门。
景帝打断窦太后尚未开口的说辞:"娘,我们下去接阿武吧。"
台阶走了四十多级,梁王果真裸着上身,背着一捆荆棘,从端门进来。馆陶长公主陪在一边。她看见我们,马上笑着提高声音道:"娘,二弟,我把老三带来了。"
梁王在两人面前愧色顿起,他疾步跪倒在地:"皇上,臣来向您请罪了。"
景帝忙将窦太后交给我,快步将他扶起来。
"娘,二弟,你们可别怪老三,"馆陶长公主拍了梁王一掌,笑道,"他是真知道错了,怕你们不原谅他,才躲进我府里的。这么大的人了,跟小孩子似地。"
景帝细细打量着梁王,也笑道:"只要阿武平平安安就好,我哪儿会怪他。"
三人母子团聚,再加上馆陶长公主的插科打诨,一家人前嫌尽弃,其乐融融,将巍峨的前殿营造的肃穆气氛化解的和和气气。
辽阔的未央宫,在朝阳中静静伫立。五人的影子混在一起,不分轩轾。
真正开心的,大概只有自以为得到了原谅的梁王吧。景帝的眸中,除了深深的疲倦,其他什么也没有。
我和阿彘,虽然最近有些矛盾,但应该不会变成这样吧,我略带忐忑的想。
梁王战战兢兢的前来,回去的时候总算放下了心。他穿回藩王服,闲适的坐在回程的马车里,同我谈天说地。
说他在我这个年龄会拉几石弓,剑术应当怎样练,什么样的马才是好马,他在梁国招揽了什么样的风流名士。我听得津津有味。
出了城郊,马车停下来。
我斟起两杯酒,一杯递给梁王。
"梁王叔,这次你才来了两天,就要告别。下次又要等到十月再见了。"我恋恋不舍。
景帝告诉过我,就算他与梁王再怎么样,梁王也是我三叔,我仍要以子侄礼敬待他。况且,我是真心很喜欢这个梁王叔。他真诚,勇敢,是个将军般的人物。哪个少年不崇拜这样的人呢。
倘若他和景帝是平常人家的兄弟,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这只不过是小矛盾。可惜在皇族,他的单纯天真,被激化的如同钝刀割肉般伤人。
梁王接过漆杯笑道:"惭愧,王叔我一直要当什么储君,还为此做了不少错事。可这两天当我得知你已经是太子了,我心里竟然轻松了不少。我果然不适合这种事啊。"
我微笑着注视他。
他摸摸我的脸:"这小脸总算又圆回来了。上次你们刚从雪地回来的时候,那脸尖的,我看了都心疼。你以后是太子了,要好好保护自己,可别再失踪了。"
我笑着点点头:"对了,梁王叔,听说你造了一座东苑,方圆三百里,里面金碧辉煌,满是奇珍异兽,名贵花草,是不是真的,我和阿彘可以去玩吗。"
"行啊,"梁王笑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王叔敞开大门迎接。"两人将酒饮尽。
"可惜现在不行,等有机会,我和阿彘一定一起去找你。"
我起身下阶,与梁王挥手作别。继而钻进自己的马车,带一众太子属官回宫。
22
22、再回 ...
回程的途中,想起很久没去校场了。送走梁王,我这个上午都没什么事,一时兴起打算去看看。
车仆转道向左。韩说等人骑马护卫在两旁。
一路上绿树葱翠,野花初发,嗒嗒的马蹄声惊飞道旁林中一群群的鸟儿。
从车帘的缝隙,远远的看见几年前新建的玉堂殿和承光殿。
沿着围起的一圈石墙继续往前,传来吵吵嚷嚷的呼喝声,校场大门快到了。
门口的守卫驾马过来查验了我们的令牌,说虎贲营今天轮休,将士们都在里面休憩,问是否需要他们列队演练。
韩说代为应答,说太子殿下只是来此借道回未央宫,不必张扬。
马车静静的从侧道驶过。我掀开帘子,校场中的气氛热火朝天。
士卒们脱了铁甲,只剩下里面的红色内衬,有的甚至裸着上身。
他们个个身材高大健壮,精神饱满。有摔角的,射箭的,比剑的,人群围了一个一个的小圈子,围观呐喊,没几个注意我们。
李当户看的热血沸腾,对我说:"殿下,我大汉如此兵强马壮,给我十万这样的将士,何愁不能踏平匈奴!"
张欧冷冷道:"我大汉有这样的军队,为什么仍在与匈奴的对战中节节失利?难道大汉的将军都不如你?这说明匈奴人的兵更强,马更壮。"
桑弘羊道:"怕什么,只要有钱,我们可以打造比匈奴人更强健的军队。"
郭舍人取笑道:"钱钱钱,桑弘羊你简直钻到钱眼里去了。"
桑弘羊丝毫不以为忤,自得的说:"给我十万平民,再加一座金山,我就能踏平匈奴。"
"老桑,打仗还是要靠男儿的热血和勇气……"军人世家的李当户劝桑弘羊迷途知返。
只有韩说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我对他太过熟悉,他总是骑着马,与大家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微笑着旁观。然而大家做决定,隐隐都会征求一番他的意见。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开始像被雕琢的璞玉一样,渐渐散发出内蕴的光华的呢。
虽然美貌不及韩嫣,但用起来越来越合意了。
车驾驶过大校场,喧嚣被阻隔开来。
我和刘彘这段时间没来,练武的小校场干净到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扫地的仆役。
校场北边的山茱萸林结出一串串青果,我恍惚间又看到一袭青衫,沉默着立于树下的刘荣。
那时候,他的眼中总是弥漫着忧郁的轻雾,令人可望不可即。
我放下车帘,吩咐他们快些回宫。
"……等一等……"
车轮隆隆作响间,我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
"等一等,等一等……"那声音近了些。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请让我……"声音越来越近,接着马车尾多出拖曳东西的沙沙声。
"怎么回事?"我打开帘子问。
韩说驾马过来:"殿下,好像是刚才小校场的以个仆役。他突然丢了笤帚追上来说要见您,拉着马车后面的横杠不放手。"
太子出宫一趟就拖死个人,这传出去可不好听。
我嗤笑:"弄开他。"自荐来太子宫的人我见的多了,至少都是在民间都有些声望的,仆役自荐还是第一次看到。
张欧继承了他父亲酷吏的心性。他面无表情的让马转头,继而响起马鞭抽击的声音,我猜肯定是他出手了。
几鞭子下来,那仆役的手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要是不放,手掌就只剩骨头茬了。
马车一轻,他果然松开手,被前进之势带着滚了几圈,还不放弃,大喊道:"刘越殿下,求你见见我……咳咳……刘越殿下……"
仆役长带着几个守卫追过来,对他拳打脚踢:"太子的名讳也是你能喊的!"
李当户来了兴趣,驾马过去。韩说回望他们,摇了摇头。
"刘越殿下,我是……求你见我一面……"那人大概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么见到我,要么宁愿死在这儿。
"停车。张欧,把他带过来。"这人倒也执着,横不怕死的,如果他跟我要前途,可以在军里给他个前锋当当。
下了车,原来复道就在不远。驶上复道他就再也追不着了,难怪这般拼命。
李当户抢在张欧前面把他拎过来,往地上一丢,拍拍长袖道:"殿下,他身上没有兵刃。"
我点点头。低头看去,这人十二三岁的样子,穿着灰溜溜的仆役服,满身的伤,凄凄惨惨的缩成一团,像只可怜的野狗。
"你既然这么执着,寡人就给你个机会,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韩说护在我前面。
那污衣少年惧怕我似地,跪着往后挪了几步,身体缩成一团,好像这样会让他有安全感。
"太子殿下,我知道我身份低微,在您眼中什么都不算。我不敢奢求您放我回去,只求告诉我一句,我的养父母是否还健在,如果他们没事,求您告诉他们,我还活着。那我就算在校场做一辈子杂役,也甘愿了。"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语气倒不是很甘愿的样子。
我听得一笑,此人要求还真多,我不是里正或闾长,这种小闲事,我管得过来吗。
不过这番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他一头乱发之下,皮肤倒是白净。我绕过韩说走过去,抬起他的下巴,一手扶开乱发。那双深蓝色眼睛,恍若夜幕半垂时的天空。
他本来恭顺的姿态,在被我触碰后,猛然身体紧绷,瞳孔收紧。化作一只炸了毛蓄势待发,下一步要么撕咬过来要么逃跑的小狼崽子。
是你啊。
脑中浮现出去年我和刘彘在雪地的情景。恐惧、寒冷、饥饿、从记忆里一瞬间复苏,我不自觉的捏紧了这异族少年的下巴,将他的肤色捏做青白。
他强忍着疼,皱起漂亮的眉毛,我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
李当户见我表情不对,作势要踹他,我释然的笑了笑,让李当户不必如此,松开他的下巴。
"你是荒原上那个匈奴出身的少年?叫什么来着。"
"我叫句黎湖。"那少年脱离我的桎梏,再退的远了一些,想起自己是在求人,又低下头,姿态摆得更低:"太子殿下,求求你。"
简直跟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有这么一个对自己又恨又畏的人,倒也有趣。
"太子殿下,"那仆役长躬身道,"此人是皇上吩咐送来的,让我们看管着,等您来校场就交给您任意处置。"
我让他们退下。
景帝真体贴。我那天获救后,完完全全忘记了此人的存在,原来他被景帝丢到这里了。
其实既然景帝放心的把他交给我,说明他真的与那场暗杀毫无关联,让他回家也没什么,不过既然他自己不敢提出这个要求,我何必放他。
而且他中袖箭不死的幸运,以及那块匈奴贵族才有的带扣,然我有了别的想法。
"句黎湖是吧,"我说,"你的请求,寡人答应了。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你以后跟着李当户,学学怎么用兵,怎么打仗。"
李当户听了这话,开始对他上下打量起来。
我走过去虚扶他起来,拿出巾子给他轻轻擦脸。
浮灰和血渍除去,露出细腻而乳白的肌肤,在校场几个月,他黯淡消瘦的像个深闺少女。
袖缘触到他的脸颊,他深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的屏住呼吸,一丝气息也不敢泄露。像秋日枝头的一片脆弱的黄叶,轻轻一触,便会飘落似地。
"将来搏出个万户侯,也好光宗耀祖。"我继续道。
句黎湖垂下眼帘,恨意犹在,然而颤抖的身体渐渐在我手中平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更新计划:周X二三X五六七
PS,姑娘们,乃们要留言说说想法啊T_T
乃们不说的话,我不知道乃们喜欢谁,讨厌谁……然后会不知不觉的削减某些没有人喜欢的角色的戏份……
另外,也跟我多说说话嘛,不然我就削减自己的戏份……
23
23、蝼蚁 ...
出了西司马门,进入连接未央宫和新校场的复道,再驶上一条十几里长的穿过密林的秦直道。
日照林开处,十几座庞大的前秦阿房宫旧殿,点缀在绵延的终南山麓与太液池和唐中池之间,这便是上林苑的东南角。
终南山顶的青色淡入云雾。山麓田畴梯布,起伏层叠,苍松古柏,奇石林立。
断丘前面有一片浓密的槐树林,盛夏时节,树荫内清凉如春,而烈日照耀之处,仿佛被抽干了一切水分,土地和岩石干涸到裂开,唯有一小丛一小丛的野草顽强的生长。
我们各穿长襦大�,持弩弓戈矛,或驾马或徒步的奔袭躲藏,更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消灭匈奴如此执着。
这个念头从小就深植于脑海,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愈发深刻。甚至在我偶尔忘记时,还以噩梦的方式来提醒我。
尽管梦境变得模糊,但梦里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只余断壁残垣的城中时,那种无措感,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酷热的六月,我不在宣室殿陪景帝看奏章,不在清凉殿避暑,不在沧池乘船游玩,不在石渠阁听卫绾讲黄老,而是带一群年轻的太子属官、侍卫溜到上林苑,演练抗击匈奴。
这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三次了。景帝虽责怪我不务学业,却也没有阻止我。
前两回我叫上了刘彘。他的冲锋相当强悍,我在平原上和他对阵,输了一场。又靠行阵布局在唐中池边扳回了一局。
他今天没来,听说找周亚夫丞相请教兵法去了。于是这次由韩说带人穿黄衣充当匈奴,我的人着红衣,自然是汉军。太子属官们分任什长和伍长,侍卫任兵卒。
既然打仗,那么即使是游戏,也得见点血才刺激。因此双方的兵卒里,都有两三个从狱里提出的死囚,担任掌旗等关键位置。游戏的结束,通常以他们的血做点缀。
其实刘氏皇族里没几个心软良善的。高祖不必说,他从市井无赖变成开国皇帝,脚下可是不分敌我的累累尸首。
现在看起来和气隐忍的景帝,其实都是给逼出来的。景帝年少时曾因与吴王太子下围棋争道,用棋盘掷死吴王太子。间接导致吴王发动七国造反。脾气之暴烈可见一斑。
而我的一群哥哥和侄子中,躲在封地里恣意行事,残酷昏乱,好杀人喜酷刑的,简直数不胜数。
所以这几个死囚在景帝看来,不过是我和刘彘继在未央宫上房揭瓦后,斑斑劣迹中的另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污点而已。
对手是韩说,我胜的太过容易。山麓石林间,韩说的手下丢盔弃甲,他带着桑弘羊和几个残兵逃进树林,我让张欧带人追击,眼看他们败局已定。
就剩对面的丘陵上一个勉力支撑战旗的小卒。
即将结束这场无趣的战役,我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我从李当户的箭筒里挑出一支带铁簇的箭,让他们退远些。浓密的树荫遮住阳光,我夹紧马背,张开长弓,瞄准那摇摇晃晃的黄衣。
正要松弦,冷不防手腕被五根手指牢牢禁锢住。
"什么人!"我惊喝。
弓晃了晃,箭矢在天空斜斜的划了一道弧线。
"太子殿下,你这样肆无忌惮的杀人,不觉得残忍吗?"
一个平静中带着斥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当户他们在做什么,怎么放了个陌生人过来。
我头皮一紧,护着甲胄的右肩狠狠后撞。我能拉开一石半的弓,力气与成年军士相比也不算逊色。
但我不仅没触到那人一片衣角,反而差点扯断自己的手腕。
我的心一沉。左手别着将剑从右腰畔抽出,驱马转过去,看见那人的真容。
那人三十余岁的样子,一身玄色深衣,蓝丝罩袍,腰间系着一品官员的绶带。气质如一樽古鼎,深沉厚重。面容透出隐隐怒意,我被他气势所慑,剑竟刺不出去。
我不齿自己的退缩,梗着脖子道:"那个扮匈奴的小卒本是山中的强盗,按律该腰斩弃市,我杀了他又怎么样。你是个什么……敢这样冒犯我!"我把东西二字咽回去。
虽想硬气点,可说出的话却像解释。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今天到底怎么了。
回瞥李当户和几个侍从,不知被喂了什么迷魂药,都装作看不到的样子侧身而立,完全没有上前助我的打算。只有郭舍人伏在马上,低头小声跟李当户吵了几句,接着回头向我使了个眼色,驾马疾驰而去。
"太子殿下以为他们是死囚?"那人的声音像一爵刚从冰窟里取出来,冒着白雾的碧酒,冷洌而醇厚。明明称呼我为太子殿下,语气却近于长者教训晚辈。
我恨得牙痒,胳膊擦了把脸上的汗:"不是死囚是什么?与其让他们苟活到秋日后腰斩,这样死不是很好的选择吗。"
在他面前,我没办法自称寡人。与其说是惧怕,更像是一种对长者的敬畏。即使我在马上,他在马下,也有一种并非他仰视我,而是我仰视他的感觉。
他缓缓摇头:"据我所知,这里大部分人罪不至死。是中都官为了迎合殿下,从重判刑,胁迫他们而来。"
"他们罪不至死?"我微微一惊,继而在他的沉默中明白过来,他在等我愧疚。这些人该不该死现在不重要,以后再追究,重要的是不能输气势。
我冷笑道:"我凭什么信你。况且无辜又如何,杀了就杀了。于我而言,死囚与平民、人与鸡犬、生物与死物、并无区别。"
实际上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除了身边的四五个至亲,其他就算看着我长大的素香宛香,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若有必要处死她们,我下令时眼睛都不会眨,更何况这些素未谋面的囚徒?
他不语,那双深沉的眸子,不知不觉将我吸引了进去,我呼吸一窒,手腕被他禁锢的发紫,挣脱不开,霎时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只余下漆黑与血红,四顾苍凉的梦。
回过神来,天光晴好,清风蝉鸣,松柏榆树的枝叶沙沙作响,而我在树荫下冷汗涔涔。
"你到底想做什么,放开我!"
"太子殿下,百姓和囚徒也是人,如果你去体会他们的感情,你会发现,他们和你一样有自己的人生,会喜悦,会痛苦,会流泪,会伤心……"
我打断他:"蝼蚁的感情和人生与我何干!"
"你简直是一块顽石,尚未真正成为人。"他表情更趋冷肃,一把将我从马上拽下来。
我怎么都想不到他胆敢这么干,眼看着坚硬的土地越来越近,我在半空中紧闭双目,先是左肘,继而全身的重量磕在地上,摔起一蓬尘土。
头盔在脸上划了条深深的印子,咕隆隆滚出去。我摔得天晕地转,人都懵了,胸腔气闷,左肘几乎没了知觉,脸热辣辣的疼,沙土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和伤口,半晌才往起爬。
该死的李当户扶我都不扶,我真想一刀剁了他。
"欲要治国,需先爱民。你自打出生,就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你只有作为刘氏子孙的傲慢,而缺乏一颗作为人的心。不懂得百姓的欢喜伤悲,所爱所憎,如何治国?不通七情,不知仁义,如何为人主?"
他到底在说什么?做人主,不是只要懂得一些孔孟黄老,以及操控人的权谋之术便够了吗,了解老百姓做什么,难道要我去讨好他们?
这人发什么疯,不知所谓!
我晃了晃脑袋,摇落脸上的汗,跪立起来,横握佩剑削向他的腿,他用膝盖撞的我整只手腕一麻,剑哐当落地。
"太子殿下可以认为百姓是蝼蚁。但你之所以高高在上,是百姓用信任和爱戴为你搭就了一座高台。他们既能搭就高台,便能拆了它。当有一日这高台崩溃坍塌,你会连蝼蚁都不如。就像你那次在雪地被追杀一样。"
初见时他称我为广川王殿下,第二次称我为太子殿下,同样的语气,我早该想到的。
"你是救过我们的那个梁国大臣魏蒙?"上次我在他怀里奄奄一息,忘了注意他的相貌。
他是景帝都推崇的人,在马车中的教导也让我收获良多。
既然对象是他,那么今日之事大概确实是他对,我错。
我咬牙咽下这口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殿下需要懂得畏惧和痛苦。人主要有所畏惧,才能一举一动,如履薄冰,不行差踏错。要经受过痛苦,才能体恤百姓。"
"教?"我冷笑,"你凭什么,别以为你救过我一次,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我使劲把手往回抽,"李当户,你死了吗?没死就给我滚过来!"
"太子殿下,"李当户远远地站着,指了指魏蒙的佩剑和绶印,踌躇的说,"他是皇上新任的太子太傅。"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景帝确实告诉过我,再让我玩几天,等他请的太傅到了,就彻底收心学习。就是他?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魏蒙没有表情变化的脸。
身后传来连续的马蹄声。郭舍人带韩说和张欧一众从山麓疾驰而下。
"放开太子殿下!"张欧等人骑马团团围住我们。
"殿下,你有没有事!"韩说急急下马,将我小心扶起来,擦拭尘土。他看见我发紫的右手和脸颊的血痕,警惕的与魏蒙对峙。
李当户跺脚道:"韩说,你别跟郭舍人掺和,魏太傅教导太子不是你该管的。"
"太子殿下,下次见面之前,请你好自为之。"
魏蒙松开我的手,在树旁牵起自己的马,沿着山麓往东边未央宫的方向行去。
好自为之?我抿了抿唇上的腥甜,忍疼拿过韩说的弓箭。箭矢流星般迅疾,跨过几十丈的距离,穿透山丘上那小卒的喉咙。
"你不是怜惜百姓吗,我现在杀了他,你能怎么样!"我赌气的笑道。
魏蒙淡然回首。
我牢牢盯着他,长弓拉成满月,箭矢对准他的头颅。然而他漆黑的眼睛令我的心一颤。
面对一个藐视人命的少年贵胄的威胁,他毫不在意的转身,缓缓前行。衣裾随风轻摆,从容如闲庭信步。
箭尖随着呼吸轻轻抖动,他的背影是那样近,可是……
我松开弦,黑芒连他玄色的袍角都没触到,远远的偏离目标,没入树丛。
可是我根本不敢杀他。
作者有话要说:阿越是错滴,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好孩子不要学哦~~~
24
24、璞玉 ...
我丢下弓。
韩说要给我擦拭脸上的血。我怒意未平,拨开他的手。
他垂首后退,与四个属官和侍卫们并立。
"李当户!"我从马辔上抽出鞭子,到他身前指着他,狠狠的往他脸上点:"你今天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忠字是怎么写的?"
李当户扑通一声跪在沙石上,仰望着我说:"殿下,我不助您是不忠,可魏大人是您的太傅,他教导您本就是应该的,我如果制止他,会陷您于不义,那才是更大的不忠啊。"
韩说听了李当户这话,立即跪倒,双手撑地道:"韩说思虑不周,请殿下责罚。"张欧犹豫了半刻,跟着跪下。
我看着他们三个,几次深呼吸,还是控制不住,马鞭在他们三人之间犹疑了一阵,最后高高扬起,重重抽下,将怒气全部发泄在李当户身上。
马鞭撕裂了他的深红长襦。李当户不闪不躲,跪直身子硬生生挨了这鞭,脸都扭曲了也不吭一声,眼中却闪过一抹刺痛。
韩说和张欧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
我知道,李当户在军中长大,生性耿直,他口里说的便是心里想的。
实际上李当户说的没错,既然魏蒙是太子太傅,那么于我,而言他的地位仅次于景帝,教训我确属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我这两年看了些史书,鄙薄过那些国君心胸狭窄,不近忠臣,不能纳谏。就连齐桓公那样的一代霸主,到了晚年也亲近小人,远离忠臣,导致被活生生饿死的结局。
可忠言向来逆耳,佞行总是怡人,轮到我自己,竟也不能免俗。比起耿直的谏言,我更喜欢奉承,比起忠臣,我更愿亲近柔佞。
我明知道李当户是对的,韩说是错的,然而我仍旧恨他恨的牙痒。
当然我并不认为韩说是奸佞,他只是愚忠而已。张欧就难说了。
"若不是看在你这番话的份上,就不是一鞭子,而是一百鞭子了。起来吧。"我道。
李当户的黯淡伤痛之色顿消,他喜滋滋的站起来。
"但你依然有错。你自己告诉我,你错在哪儿了?"我道。
李当户想了一会,惭愧的挠挠头说:"殿下,我应该首先带人护卫您,然后向您告之魏蒙的身份,让您自己做判断,是该拦他还是不拦他,而不是自作主张。"
我拍拍他的背。他边笑边疼的龇牙咧嘴。
"桑弘羊,你把囚徒的尸身送还给中都官,问清楚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桑弘羊应诺而去。
抬头看看天色,夕阳已经挂在丘陵之间。
"备车,回未央宫。"我对跪着的几人示意。
背过身抹下袖子,遮住肌肤上的黑紫。
在马车里疲倦的躺了一路,本想回太子宫沐浴,没想到才进宫门就被景帝召见。
我赶紧招韩说进马车,用半柱香时间换衣梳洗完毕。脸上抹药消了肿,只剩一条红痕。但腕上黑紫的手印难以去除,动起来也不大灵活,幸好袖子很长。
属官们先回太子宫。宦者将我引进清凉殿。
帘幕轻摇,隐约看见景帝在同什么人说话。
凉风吹走了一些烦闷。
"父皇。"我强打精神的唤了一声。
景帝回过头,露出笑意:"野够了知道回宫了?"他招招手,"过来过来,朕给你们引见,这位是刚从梁国前来的……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
穿过景帝,我注意到他身后的人。
他一身深衣罩袍,淡然立于殿内巨大的青铜兽前,不是魏蒙是谁。
我低下头敢怒不敢言:"父皇,这是儿臣自己不小心摔的。"我总不能告自己太傅的状吧。
魏蒙躬身道:"请皇上责罚。今日臣来未央宫之前,去上林苑看望了太子,太子的一些观点和做法,微臣委实难以忍受,所以出手冒犯了太子。"
景帝一脸了然的摆摆手道:"魏卿多虑了。太子顽劣,正需要一位严师。你既是太子太傅,这么做是应该的。可是,莫非太傅不喜太子?"
魏蒙道:"皇上,绝非如此。臣并不讨厌太子,相反臣对太子见猎心喜。如果说臣是一名工匠,太子便如一块璞玉。微臣愿意细细雕琢,使其展现出应有的华彩。"
刚才还说我是顽石,现在就变成璞玉了。雕琢?我的手腕刚被他雕了个紫印子,他还想怎么雕。
"好好好,太傅且将太子当做自己不听话的子侄辈,放手以你的方式去做吧。该打该骂,不要含糊。朕拭目以待!"景帝欣然道。
也就是说,不论魏蒙今后今后怎样对待我,他都将不闻不问?我感到一阵寒意。
"太子,过来见见你的老师。"
我无奈的摆出弟子应有的仪态,趋步上前,深深施礼:"刘越见过太子太傅。"
景帝笑着拍拍我的头:"这孩子,即顽劣又倔强,朕对他下不去手,窦婴和卫绾根本治不住。朕一直盼着有人能真正管住他。"
魏蒙刚要谦虚几句,景帝制止道:"魏卿不必过谦。今日太子在太傅面前恭恭敬敬,想是太傅教训有方。朕请魏卿做太子太傅,看来请对了。"
魏蒙感激道:"臣何德何能,得到皇上这般赏识。"
景帝笑了笑:"太傅把太子教导好,便是对朕的回报。你们师生两个先谈一谈吧,太子,你带太傅回太子宫熟悉熟悉,等明日,朕准备好仪式,你去射只大雁送给太傅,恭恭敬敬的拜师。"
"是,父皇。"我绝望的说。
我走在魏蒙前面,觉得如芒在背。我咬着牙硬是不回头,不露怯色。
平时怎么不觉得廊道这么长呢。
跨进大殿,我执弟子礼为他铺席。
魏蒙入座后,我上榻跪坐在他对面,他看起来倒比起我更像大殿的主人。
沉闷了半晌。
魏蒙神情自若的捧茶轻啜。他有一双�纤得衷,修短合度,比起持剑,更适合奏响古乐或挥洒丹青的手。
玄色袖幅之下,十指微微弯曲,柔软的指腹,用恰到好处的力气,捧着深红的漆盏。他的手指白皙的如同冬天里,梅瓣上晶莹的冰雪,贴近了便可以闻到清雅的冷香。
就是这双手捏紫了我的手腕,还将我拖下马背?
我在静谧中愣了一会,宫女倒茶的声音才让我回过神来。
我抬头正视他:"太傅,你对父皇说的话是信口骗人的吧。"
"太子殿下指的是哪些?"
"你说欣赏我,我不信。"
魏蒙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既然你并不欣赏我,为何要接近我,你又打算如何雕琢?"雕琢二字总我觉得很荒谬。
"太子殿下妄自菲薄了,微臣确实希望能够为大汉教出一位明君,微臣也确实认为太子殿下是一块璞玉。不过,太子这块玉,在石中埋得太深……"
魏蒙说了一半便停住了,他揽起宽阔的袖幅,单手放下茶盏,回到正襟危坐。
我直觉他的下文绝非善意,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请太傅相告。"我狠了狠心逼自己继续听。
"因此,如果说太子是雪山上的一匹神狼,我就要将你拉下神坛,撕下狼皮,剥去爪牙。如果说太子是一把利刃,我就要折断你的刀尖,磨去你的锋锐。如果说太子心如赤子,无所畏惧,我就要为你套上镣铐,缚住手脚。这样,你才能先成为人,后成为君。"
他的表情那样淡然,仿佛说的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为什么?"
我脑中轰的一声炸开,眼前的人如此可怕。
"心中无畏,不足以为帝。刀刃太利,伤人伤己。"
"还有呢?说什么我是狼,说什么要……剥我的皮?"
他沉稳的看着我不说话。
我五指不自觉的握紧,在案上刻下五道曲折的指痕,一时间喉咙发干,心跳如鼓,我撞翻漆案,呼的站起来,匆匆退后就要离开。
"太子殿下,"魏蒙端坐于榻上,"你应该对臣见礼。"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回身,抬起衣裾,跪在席上,恭恭敬敬的伏身:"学生拜见老师。"
25
25、心跳 ...
魏蒙来了之后,授课之处不再是石渠阁,而换成了太子宫。
他所描述的形状太过可怕,那番话一直让我心中惴惴,生怕他将我剥皮拆骨,变成他希望我成为的另一个人。如果我变得不再是我,还不如死了好。
不过小心翼翼的防范了一段日子,我发现他似乎也就说说而已,每天的授课生活,仅仅是普通的练字,讲经,以及偶尔习武。
魏蒙和窦婴卫绾的区别大概在于他更重孔孟。仁者爱人,孝悌谨信的大道理不知讲了多少遍。景帝让我跟着魏蒙学,必有他的道理。魏蒙说这样做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吧。我乖乖的听着。
魏蒙救过我,我并非不知好歹。况且他的学识见解高于窦婴卫绾,而那些大道理,总不会错。这么想着,我提起的一颗心渐渐放下。
喜好黄老的窦太后自然不满意,但与他谈过一次之后,便不再做任何阻挠。
李当户接手教导句黎湖后,热心的为他寄家书和探听家人的消息,甚至还找机会让他回了一次家。
闲谈的时候李当户告诉我,句黎湖的养父母本来膝下无子,最近生了个儿子,便将心拴在亲生子身上。又加上他二叔的死,令他二婶对他非常敌对。
一家人重逢后没有多少喜悦,反而令关系冷漠了不少。
句黎湖很失望,在宫里虽仍时时写信,寄送钱帛,但提起家的时候,没那么充满希翼和向往了。
魏蒙得知句黎湖之事,竟赞许我做的还不错,又说,我对句黎湖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只是平时可以多显些仁义。
得到从来不假辞色的太傅的称赞,我骨头都轻了三两。清醒过来我立即转骂自己太贱。他这不过是一顿棒子,一颗甜枣的策略。我怎么就偏偏吃这一套。
而且,静下心来思索,魏蒙的那番话真的只是说说?
我渐渐怀疑这其实是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
一开始以雷霆手段挫我的锐气,用话语吓得我战战兢兢。
实际上却细雨化物于无声。在我疑神疑鬼,生怕他有任何风吹草动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的开始改变了我。
最让我恼愤的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影响了我哪些地方。我败得真是惨。
转眼是七月,石渠阁的书房我多日没去了。这天下午太傅绶完课,我突然想再去一次,心里总觉得或许遗漏了什么东西。
未央宫的地面余温未消。踏上石阶,进入廊道。接近傍晚,天际遍布红云,红得艳丽深沉。
走廊两旁的花草与藤蔓长势正好。余辉照在浓密的花叶上,打下深深浅浅的重影。
往来的宫女在道旁等我经过。
默然走着,我竟想起不少回忆。
在廊外的那坛花圃里,我曾和刘彘一起用弹弓暗算过窦婴;这个拐角,是小刘舜最喜欢待的地方,我叫他不要来他也不听;四面贯穿的通道,是我和刘彘对殴的常用征地,宫女宦者几次被堵着没法通过;清晨的时候,刘荣常在紫藤缠绕的那一段路读书;再往前是……
我们共同度过五年时光的书房。
韩说候在门口。
书房外室中央的青铜花枝烛台,摇曳着细微的灯火,我进入里间。
书房里一室昏暗。我推开几扇窗,让夕照与室内的冷清混在一起。
前阶端端正正的摆着窦婴和卫绾用过的大案。
台下是十几张略矮的漆案,散乱着两三卷半开的竹简。
我和刘彘躲在立起的竹简下,嬉笑玩闹的场景,恍然历历在目。
出神中,有人从大门进来。那人带着一身斜晖,面容反而看不清了。
可我怎么会认不出。
立太子那晚在披香殿,是我们最后一次共聚。之后我入住太子宫,他回到猗兰殿。那天起,我一直若有若无的避开他。究竟是因为刘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也不清楚。
然而再见的这一刻,他逆着光的淡淡剪影,几乎将我心中的空缺填满。
原来我所遗落的东西,就是他。
我放下心中纷杂,笑着走上前:"阿彘,你怎么来了。"
"别叫小名了好不好。"刘彻不满的说。他停住步子,看了我一眼又偏开。
"好吧阿彻,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两人默契的并靠在台阶上的大案边沿。
刘彻望着书房的那一端,说:"你很久没来石渠阁,最近刘寄和刘乘开始过来启蒙了。"
"他们也到这个年纪了啊。"我有些怅然。
室内安静清凉,一排排漆案拖曳出墨色的斜影,窗外有小小的雪白和粉红点缀在翠绿之中,时光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两人一时无话。四周泛起一种恬淡的寂寞,让我觉得愉悦舒适,而又带着些微的伤感。
回望刘彻的面容,与前次相见没什么变化。
他已经束了冠,黑发整齐的拢于头顶,几缕碎发落在耳后。
脸庞细腻如玉,混合了少年的俊秀与童子的圆润。
此时他低垂着眼帘,额头到鼻尖的曲线,在微光中看起来柔和美好。双唇像是用调淡的花汁勾染的,中央抿出一道浅痕。
深青色矩纹曲裾之下,身形仍显单薄。胸膛随着舒缓的呼吸,微微起伏。
暗香浮动。
我扶着他的右肩,不知不觉凑过去,俯身贴近他的前襟。
"你干什么。"刘彻扭头侧身,脸庞微微泛红。
幽幽的茉莉花香似乎并非幻觉。
我上下打量了刘彻一番,坏笑着提起他的阔袖上沿,拉近鼻尖嗅了嗅:"阿彻,你怎么这么香。你老实告诉我,今天是不是跟哪个宫女鬼混去了?"
"什么宫女不宫女的,你离我远点。"刘彻愤愤的一把拽回袖子,"我刚才去湖边走了走,大概在那里沾的花香。"
我刚要继续打趣,却见他拽回袖子的同时,一卷帛书从怀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
刘彻微微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我在他动身之前把帛书捡起。
青轴黄幅,中间系了条丝带,诸侯和贵戚通常爱用这种帛书写信。翻转过来,没什么特别,便递还给他。
刘彻没有接,表情很奇怪:"阿越,那是刘荣哥哥来长安路上写的信,阿父说,你愿意看就看。我打算交给你的,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看着他了然的点点头:"所以都几个月了,你现在才找到机会。"
刘彻大概理亏,踌躇着没开口。
我的心情低落下去,抽掉丝带,一点一点将卷起的书帛打开。
摊开的越多,我的手越沉重。我甚至担心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这封信的重量。
"信里面说了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自己看。"他好半天才说。
到卷轴的尽头,终于露出一张薄如蝶翼的白绢。清秀的小篆写道:弟阿越,见字如晤。
还没来得及往下,一阵熏风吹来,白绢轻飘飘的飞起,在空中翻卷。浓重的墨汁透过薄绢,像沾染了淋漓的血。
我滞了一滞,将那如烟如雾的细绢抓住,紧紧捏在手中,几乎把那些墨字揉进掌纹。柔软的绢布从指缝垂下。
只要打开它,就能知道刘荣想对我说什么。
是恨、是原谅、是无奈?是倾诉、是诅咒、是告别?
也或许我是杞人忧天。他在途中根本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也不知道栗姬怎样了,只是普通的嘘寒问暖,告诉我他即将到来。
可是,看了又怎么样,如果他不知道,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他原谅我,难道我就能开心?如果他恨我、恨景帝,难道我要悔恨一辈子,埋怨景帝一辈子?
过去了的事情,永远无法回头。
如果记着只能带来痛苦,那么不如遗忘。
我缓缓走向书房外堂的青铜灯,将白绢朝着烛火伸过去。
"你不看?为什么,你不是……"刘彻紧跟着出来,惊讶的问。
白绢叹息般的坠落,火舌一燎,便全数燃起来。将字烧成灰烬。
金乌撒落最后一丝余烬,将外堂墙壁的暗红转作清冷。
我觉得憋闷,一挥袖子,绕过烛台,快步走向出口。才动了两步,听刘彻叫道:"阿越!"
衣摆被人抓住,前进不得。
刘彻一下子从身后抱住我,他的衣上带着淡淡的幽香,他的力气很轻,却坚定。
身体瞬间紧绷。转而意识到不是别人。
"不要离开!不许离开!"他像小孩子一样别扭的说。
隔着薄薄的深衣,他的心跳迷茫而惶恐,让我也跟着莫名的酸楚起来。
有一种令人怀念的、奇异的感觉,就像走廊上攀爬的曲折藤蔓,在我心湖中重新恣意的滋长。
我和他从小睡一张床,离得多近都有过,可今天,却仿佛完全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
他将下巴压进我的肩膀,两人的脸颊与耳畔隔着发丝,若有若无的贴在一起,交错着温热的呼吸。
双脚沉重的迈不开步。
我捏紧拳头,心乱如麻。没有转身,也没有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长大了~
明天的更新挪到周日晚上八点三更
封王
时光飞逝。
我似乎昨天才感叹刘寄和刘乘开始入学启蒙,记忆里圆圆软软的小刘舜,就长到了封王的年龄。
作为太子,仪式那天,我自然必须到场。
刘舜的封地在常山。
刘舜与我都是王皇后之子,未满八岁。巴掌大的瓜子脸,粉嫩的像桃花瓣,眉色淡淡的,双眸柔和,眼角微微上挑,看起来聪慧可爱。
他头上系着冠冕,耳边两缕垂髫。穿一身庄重华贵的王服,生疏稚嫩而又毕恭毕敬的接过封策和王印,然后转身交给侍立的宦者。
趁间隙,向立于景帝身侧的我眉眼弯弯的一笑。
我也提起唇角。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似乎天生就喜欢亲近我。
待仪式结束,观礼的大臣收回视线,各自围成小圈子,与同僚闲谈起来。
刘舜立即连最后一点庄重矜持的小样子也不维持了,他迈步使劲跨上青龙纹石阶,甜甜的叫着:"太子哥哥……"
我笑了笑,习惯的摊开手等他扑过来。
皇族子弟自幼长在未央宫,不论是前殿还是后宫,与他们而言都是自己家的一部分,不需半分畏惧与拘泥。
刘舜相貌粉妆玉琢,性子又柔顺聪慧,深得窦太后,景帝和王皇后的喜爱,因此阶下的大臣们都识时务的装作没看到他的失礼。
刚上完石阶,他身形一晃,被凸起的龙纹绊了一跤,这下子实打实的扑了过来。
"小心!"我赶紧前进几步阻止他落地,让温软的身子跌进怀里。
"太子哥哥。"他在我前襟蹭了蹭。抬起小脸蛋,鼻尖红红的,润泽通透的双眸盈起薄薄的水雾,表情却异常开心。
这一幕让景帝笑着摇了摇头,他招呼一个宦者附耳说了几句。宦者过来传话道:"太子殿下,皇上说今日没什么事了,让您送常山王殿下回椒房殿。"
我便携这个新任的常山王一起向景帝行礼告退。
现在是九月,接近正午,殿外的天空一碧万顷。几丝浮云横跨未央宫,拖曳在天际,飘逸如白孔雀的尾翎。
本来准备带刘舜乘辇车,他揪着我的衣服撒娇,一定要和我走回去。
我有些怀疑的打量他。即使有层层的王服裹着,他的身子仍细弱的像会在风中飘起来。两条小短腿奋力迈步,然而才下完十五丈高的石阶,胸膛便呼哧呼哧的起伏。
怎么看不觉得他能走完这两里多路。
我叫辇车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以防他走不动了,使小性子非让我背。
果然,路程走了一半,连石渠桥都还在前面几步,刘舜就拽着我的衣裾蹲到了地上。他微微喘气,累的话都说不连续:"阿越……哥哥,舜儿想……休息一下。"
"进辇车吧,哥哥陪你坐回去。"我边走边思索着太子宫的事,忘了控制速度,没想到就把他累成这样。
犹记得我和刘彻三人在雪地跋涉上百里的那年,仅仅比他现在大半岁而已。刘舜真是给王皇后和景帝娇惯坏了,柔弱的不成样子,阿娇怕都比他强健些。
刘舜倔强的摇头,自己慢慢站起来,粉红的脸颊出了层薄汗,有些发白:"舜儿还有力气。舜儿就是想和哥哥一起走。好不好嘛。"他可怜兮兮的说。
我哑然失笑,俯身揉揉他的脸:"好好好,这么乖巧的阿舜的要求,我这个哥哥哪里忍心拒绝。哥哥刚才走的太快了,现在陪你慢慢走。"
其实若放在三四年前,我是绝对忍心拒绝他的。
那时候我除了个人的好恶,其余一概不在意。由着性子亲近喜欢的人,漠视进不了我的视界的人。
像刘舜这样的兄弟我有十几个,就算他爱接近我,就算景帝、王皇后和窦太后都喜欢他,我也没有对他投入过半分注意。
现在的这种改变,大概多亏了魏蒙。我本身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好不好,但窦太后是相当喜闻乐见的。她见我最近与众多兄弟和刘氏宗族的人都处得来,常常开心的让我上榻与她同坐,说太子长大了。
我牵起刘舜猫爪般的小手。
刘舜稍稍吓了一跳,脸噌的红了,他扭着身子用力把手往回抽,不过力气像猫儿一样小。刘舜在我疑惑的目光中害羞的说:"哥哥,我……我手心有汗。"
他把手往两边衣服上使劲擦了擦,然后犹豫的,小心的伸过来,眸中带着小小的希翼。
我不禁莞尔,干脆的握着他的手,又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傻阿舜,你究竟在担心个什么劲。"
刘舜有些不依的咬起下唇。
我牵着他在石渠桥上缓行,桥下的沧河里清澈的流水中飘摇着秋叶。刘舜太矮了,踮着脚也看不见桥下。
他苦着脸走了几步,问道:"阿越哥哥,你知不知道舜儿会什么时候去封地啊。"
"阿舜现在就想去封地了?"我收回视线。
刘舜摇头:"舜儿一点都不想去,舜儿想在长安城、在未央宫呆一辈子。天天跟阿父阿母和哥哥在一起。"
我调侃道:"阿舜现在还小,等你长大去了封地,才知道一个人有多开心自在,哪里像未央宫这般沉闷。恐怕那时候你都不想回来了。哥哥要见你,还得派特使去请才行。"
我也就说说玩笑话,没想到刘舜认了真,眼圈一下子红了。
"才,才不是呢,阿舜最喜欢哥哥了,"刘舜嘟起嘴,泪光莹莹的,"哥哥在哪儿阿舜就在哪儿。哥哥叫阿舜回长安,阿舜才不会赖在封地不走呢。"
他的皮肤本来就娇嫩的吹弹可破,此时眼帘微微泛红,就跟抹了胭脂似地。我赶紧俯□,捻起袖子,轻之又轻的给他拭泪,生怕力气大一点,便破了皮。
"乖,阿舜不哭不哭,是哥哥想错了。阿舜是好弟弟,哥哥是坏哥哥,好不好?"
刘舜脸庞还挂着几串泪珠,听了这话又笑逐颜开,眼睛亮晶晶的:"哥哥才不是坏哥哥,舜儿最喜欢这样的哥哥了。"
两人一步三歇的踱下石渠桥,进入永巷。
终于到了椒房殿,午膳时间都过去一多半了。
那殿基高高的台阶,刘舜就是爬到晚膳也爬不上去。
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我想。
"哥哥!"刘舜惊呼一声,我拦腰把一把他抱起来,大步上行。既然他不愿坐辇车,又一定要跟我一起,那么只能如此了。
这几年在校场的功夫我也没落下。对我而言,他的身子不比一张蒲席重多少。
八条石阶围拱着一块巨大的平台,椒房殿的主殿就在这平台中央。殿门一会儿就到了。道旁的宫女宦者不断躬身行礼。我略点头示意。
仁义
47
"阿舜你怎么这么轻呢,不好好吃东西可长不大呀。"我将他放下,他还一脸呆呆的样子没反应过来。
"两位殿下,皇后娘娘正在等你们回宫用膳呢。"候在殿前的大长秋过来道。
"寡人知道了,你告诉母后,寡人和十四弟换身衣服就去。"我带刘舜回房。廊道上的木质地板走的久了,有一种渗透履底的清凉润滑之感。
往来的宫女和宦者皆衣着素净,垂首趋步。
刘舜的居室还在前面,我们途径一间耳房,不自觉捕捉到两个杂役宫女闲聊的声音。
"唉,别人都以为服侍十四殿下是好差事。殿下一副柔弱宽厚的样子,其实脾气大得很呢。"
刘舜的小手抓紧了我的手。我用目光制止了门口宫女的通报。
"可不是吗,上次有宫女惹得他不高兴,下场可真惨啊。"
"你别说了,我自那天就一直心惊肉跳的。"
"冲着这种下场,你说她们争的是什么啊。"
刘舜抿起淡淡的菱唇,仰头看着我,泪光闪闪,几乎又要哭了。
"阿越哥哥……我,我不是那样的……"
我无奈的把他按进怀里,这个最小的弟弟,简直是水做的,开心也哭,委屈也哭。偏偏又乖巧懂事的叫人心疼。等他抽噎的好一些了,我将他抱起来,轻拍他的背。
门里还在谈论。
"以前我还觉得太子和胶东王的性格很吓人,现在比较了才知道,十四殿下……"
我一脚踹开门。
两个宫女立即噤声,见到我和刘舜,噗通跪下,恐惧之色顿起:"太子殿下,十四殿下……"
"把她们交给永巷令,从严处置。"这两个宫女身份地位太低,我懒得亲自教训她们,对背后的两个侍卫下令道。两个宫女神情凄苦的被带出去。
我一直拍着刘舜的背,抱他进入居室。然后唤宫女给他洗脸。
刘舜的眼睛肿了一点,眼睫低垂。
他在宫女的服侍下脱掉王服,摘了冠,看起来更幼小了。
"阿越哥哥,舜儿生病的时候,脾气是很坏。可是你不要讨厌我。我以后会控制住自己,不乱发脾气的。"他委屈的说。
"哪个刘氏子孙没点脾气,不用太在意。"我上前摸了摸他发烫的脸,捋正他的身体,退后微笑道,"阿舜,坚强一点,胸膛挺直一点。你可是大汉的十四皇子,常山王殿下。惩罚几个宫人还怕别人嚼舌头,这怎么行。只要他们确实该罚,你就没错。"
几个宫女安静而有序的为他穿上月白色常服,系紧腰封。
"嗯!舜儿一定坚强!"刘舜使劲点头,"那哥哥不会因此而讨厌我?"刘舜真是个小孩子,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小脸开心的亮晶晶的。
我笑着摇摇头。
"太好了!"刘舜从榻边跑过来,眼中尽是欣喜。宫女刚系好腰封,带子还抓在手里,一下子扯开了,悉悉索索垂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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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近四年太子,我宫里多了不少人才。
句黎湖本来资质就不错,得了李当户尽心尽力的教导,更加出类拔萃。
再加上性子好,便入了几个少年属官的眼,围成一伙亲如兄弟的小圈子。大家对他的称呼从匈奴崽子改成匈奴人,最后成了阿黎,并鼓动我给他取个汉姓。
我说,等句黎湖建功立业了,以封地为姓,岂不更有意义。
句黎湖听的有些开心,又有些失望。
年初有几个匈奴王族前来投诚,景帝本来开开心心的笑纳了,并打算封他们为列侯以鼓励匈奴人继续降汉。
没料到周丞相在廷议上跳出来阻止,说他们背叛了自己的君王前来降汉,您却封他们为侯。如果不忠的行为可以得到封赏,那今后您有何立场责备背叛大汉而降外的臣子。
群臣愕然。
周丞相与景帝的冲突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景帝彻底对周丞相的谏言失去了兴趣,赶他回家养病,眼不见为净。
仔细想想,周丞相对于忠的看法虽然荒谬,却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于是我询问太傅。
我和太傅的关系,一开始确实剑拔弩张。与其说是亦师亦友,不如说是亦师亦敌。
我总想着那天输了一局,必定要找机会扳回来。于是尽心尽力的去学他教的所有东西。期盼在他无意间的话语中寻找到他的弱点,然后藉此狠狠的打倒他,羞辱他。
然而他学识广博,教我又全心全意,从不藏私。慢慢的我就忘了这回事。两人的关系近年来和普通师生没什么两样。
我跪坐在案旁等他回答。
太傅听了淡然一笑:"太子,周丞相之言自然不对。忠需分大小。"
"我大汉处于大地的中央,其余小国,如众星拱绕。皇上是天子,统御天下。天下人皆是皇上的子民。因此匈奴人向单于行忠不过是小忠。回归我大汉,才是大忠。周丞相将大小混为一谈,甚至认为小比大更重要,自然不可取。"
大汉在与匈奴之间的争斗虽很少占上风,但汉人打心底坚信大汉才是正朔,而匈奴人表面强硬,其实自认低汉人一等。
比如说,匈奴王族以娶汉女为荣。大汉的和亲公主从来都是从宫女中挑选的,这一点汉人和匈奴人都心知肚明。然而匈奴人依然会像得了莫大的荣耀似地,将和亲公主好好供起来。
大汉是万国之国,汉帝乃天下之主。从古到今,从中原到蛮荒,没有一个国家,没有一个百姓不认可这一点。
我一时间忽略了他的大小之说,激动道:"太傅说的正是,匈奴本就是从中原分出去的一支。总有一天,我要让匈奴人回归大汉,重新成为大汉的子民。"
太傅道:"太子有志向是好。只是出兵之日,勿忘体恤黎民。"
我谨然受教。
太傅微笑道:"太子,刚才我所说的忠,是士族庶民眼中的忠。接下来我们说说帝王眼中的忠。太子认为帝王为何要推崇臣民行忠?"
"因为这是好的品德……不对,"我改口道,"是为了维护皇权。"
"正是。崇忠是因为它能巩固皇权。周丞相为了忠而忠,忘记了帝王崇忠的根本。对皇上而言,这就如同将帮助自己的利剑,变成捆住手脚的绳索。皇上自然不喜。"
我想了想,问道:"那么帝王推崇品德,并不在于它本身如何,而在于能否治国安民或者巩固皇权,是吗?太傅一向教导我仁义,若仁义与善恶相冲突,又该怎样。"
太傅笑道:"善恶是枝叶,仁义才是根本。太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历来的国君,只有以孝治天下、以仁治天下,而没有一个以善治天下?因为仁和孝的内涵,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对黎民而言,冲突与否,很难辨别。而善恶是什么,人们一眼就看穿了。"
"太傅是说,善恶易辨,因此不可用。而仁义如同水一般无固定形态,可适时机而变,适世道而变,因此可以持久,成为治国之道,是吗?就如孔子所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我顺着他的话推断。
太傅怔然:"太子,再过两年,恐怕我就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我躬身道:"太傅,学生还有许多要向您学习的。"
我借此机会,将句黎湖名正言顺的提为中庶子,食禄四百石,又在属官里添了几个异族人。句黎湖的半个师父李当户沾沾自喜了好几天。
刚训斥完周太尉迂腐的景帝,对我的举动相当赞赏。
猗兰
自太子宫有了太傅,景帝对其余皇子开始放任起来。刘彻他们也变得不太热衷去书房。
现在到石渠阁授课的人选,师承五花八门,诸子百家里,连名家和农家的都有。
刘彻的爱好很矛盾。他喜武,好文学,又爱滑稽之士。从梁国来的东方朔和司马相如两人既是景帝身边的侍中,又兼任皇子蒙师,与刘彻颇为投机。
东方朔和司马相如确实才华不浅。对这两个人我很难评价。不知该说他们是看起来像正人君子的狐朋狗友,还是看起来像狐朋狗友的正人君子。
总之,刘彻的生活越来越充满斗鸡走马,笙箫歌舞。而我则被约束的越来越像先帝。
有时候过得闷了,总想起小时候那年冬天,和刘彻一起无知无畏,从永巷墙头抢着往下跳的场景。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心中只有恣意的愉快。
猗兰殿和太子宫,说远不远。可一年到头,除了节日宴,几乎就没个见面的机会。
今日重阳节,未央宫中午开宴,太傅准许我休息一天。于是大清早的我就带着韩说和李当户乘马车去猗兰殿,希望能多聚一会。
四年前我或许还不明白,我和刘彻之间朦胧的感情是什么。可过了四年,我若说自己还是不懂,那就是虚伪了。
那天之后,我甚至回忆起一个久远的梦,梦里与刘彻双唇轻触的感觉,旖旎的仿佛是真实。
刘氏自高祖起,皇帝大都好男风,并习以为常。高祖有籍孺,先帝爱邓通,景帝有周仁。馆陶长公主害常常向景帝进献美貌男子。
但我可以喜欢任何男子,可是怎么能是刘彻。
那天下午的事,两人装作只是普通的兄弟间的接触,谁都没再提起。
刘彻隐隐有些恼愤,但二人依然亲密如故。如果能够忘记,做一辈子普通兄弟,那是最好了。我告诉自己。
猗兰殿同样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宫女侍卫们习惯了不加通报,视我如半个主人。
大殿门口,宫女秋兰意外的看起来欲言又止,她踌躇上前:"太子殿下,殿下他尚未起床。"
这又如何,难道你还想阻拦我不成?
我略微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推开门。
殿内的昏暗中混合着浓浓的熏香。我踏着晨光进去,轻快的走到刘彻的床褥,打算捉弄作弄他。
掀开薄薄的纱帐,却愣住了。因为里面躺着两个人。
凌乱的锦被下,刘彻的肩膀和手臂都是光着的,黑发铺散。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认出是我,打了个呵欠,眯眼笑道:"阿越,早啊。"
少年的刘彻已是眉目清俊,表面肤浅的慵懒与不羁中深掩桀骜。
"难怪你今天起来的这般晚,原来是有佳人相伴,"我笑道,"是哪位佳人,能否让我一见?"
那人枕臂伏着,刘彻一动,他散散披在肩头的绯色中衣下滑,露出背部动人心魄的弧线。不是女子,而是个少年。
"太子殿下来了吗?"
少年伸出雪臂将散乱的长发拢在耳后,转过身来,容貌干净而绝丽,就像在白帛上几笔丹青勾勒出的美人,冷清中柔媚似水,顾盼流眄。
饶是我暗自压抑着怒气,也呆了一下。小时候就知道韩嫣长大后该有多美,数年后亲见了,更能体会坊间女子对'韩公子'的痴迷。
刘彻露出我们两兄弟你知我知的表情,懒洋洋的笑道:"阿越,心动了?韩嫣很不错哦,你小时候就跟我抢他,今日要不要一试?"
这种情况,我本该痛揍刘彻一顿,或者转身就走,现在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起来。
"机不可失呀阿越,也就是你我才同意,别人绝对不行。"刘彻鼓动道。
我生出一丝荒谬之感,表情怪异的摆摆手。
刘彻坏笑:"韩嫣,你去服侍太子殿下。"
韩嫣站起来,中衣尽数滑落,只余绯红的亵裤松松系在细腰。淡樱色的唇挑起一抹热情。他跨过刘彻,扶着我的双肩,仰起脸,几乎贴上轻轻一吻。我略微慌乱的垂目,被他近在咫尺的唇,和似有若无的接触弄的一愣。
他眸光漾彩,弯起唇角,双臂更深的搂在我后背,以身体的重量带我向刘彻旁边倒。
我没来得及防备,随他落下去,幸好及时伸出手掌,才没压住少年青涩的身躯。他的神态冷清而又炙热,混合出一种不同于阿娇的灵动的媚惑。
让人无法拒绝。
刘彻撑着脸笑眯眯的看戏。
"殿下。"韩嫣的声音微微嘶哑,他一个翻身将我彻底按到,修长的双腿骑在我腰间,胸膛俯身与我挨着,双手从腰侧往上游移,分开衣襟,张口轻咬我的锁骨。
我猛的推开他:"好了,别玩了。"
韩嫣即刻止住,他吐了吐舌头,顺势起身,笑道:"太子勿怪。"
刘彻嬉笑道:"阿越,韩嫣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你居然还忍得住,你是不是不行啊。你到底起来了没有?"他伸手往我身下摸。
"滚。"我一把拍回他的爪子,唤道:"韩说,进来。"
我脑袋被他气的发疼,站出帐子,让韩说给我整理衣服。
韩嫣披了上衣,环抱双臂,靠着床柱道:"太子殿下,我这个弟弟近来出落的愈加动人,我一问,他居然还是清清白白的。他时常向我哭诉,日夜心心念念着能跟你亲近一回,可你老是不解风情呢。"
韩说有些难堪的低下头辩解道:"殿下,我,我根本没说过。"
我不发一言。
"我知道了,"刘彻一脸促狭的抚掌笑道,"这两年都没听说你房里有女人,韩说又一直独守空闺,难不成你其实是下面那个?早说嘛,我……"
被戏弄了好几回,我也不是泥捏的。
我转过身,挥手排开纱帐,单腿跪下去,就衣领一把揪起刘彻。
微眯双眸,将怒意隐在半真半假的笑里,沉下嗓音道:"阿彻,我是上是下,你就这么想知道?容易的很,在你身上试一试就可以了。"
刘彻皱起眉。殿内静悄悄的,尘埃在晨光中无声的上浮。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澄澈的黑瞳中,虽挂着笑,却面沉似水。
他注视着我,半晌,缓缓浮起一抹笑意,我丢开他。
韩说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我若无其事的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瞎折腾,别耽搁了,快换衣服。"
七八个宫女从门外进来,为刘彻和韩嫣宽衣梳洗。
等他们收拾好了,我带韩说先跨出门槛。
深秋的阳光不暖和,却明亮。万里无云,一行大雁飞过青空。
清风吹动衣摆,我扬起唇角,回首道:"阿彻,其实你和韩嫣根本没做什么。"韩嫣的全身太干净了。他那样的肌肤,若在床上,谁都会忍不住印下自己的痕迹。
刘彻披上玄色绣袍,大步走来。
他深深看着我,似笑非笑:"或许这次没有,但下次就不一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筒子们,我下周实在是忙得没法出现了……下下周,也就是一月十号十一号左右,我一定出现!
为了表达俺滴忏悔,俺会在完结后,在公众章节新码个番外,乃们可以指定内容。除了主角受其他都行^_^
现在表急,等文章中后期再开始考虑吧。
接下来,等过一场和刘彻的小戏后,就该到第一个大情节鸟~
收藏人家啦,表抛弃人家啦>_<
进退
重阳宴在渐台举行。
渐台建于太液池的一座岛屿上,亭台楼阁,柳榭花汀皆具。
清晨的时候,远处的青山绵延入画,辽阔的太液池面浮着雾气,云遮雾掩中露出渐台高耸而弯曲的宫殿屋檐,如同仙境。
我和刘彻在蓬莱山顶的观日台等待朝阳。观日台是一块鹰啄般凸出山顶的巨石。而蓬莱山并非真正的蓬莱。它仅有一百几十丈高,是终南山延伸到未央宫前的一条山脉。
高处的风,总会比别处大些,将两人的衣裾吹得翻飞。因为要赴宴,刘彻的下颌还系着冠冕的黑带。
我们的背后是未央宫和长乐宫。两个连在一起的宫殿群,巍峨雄壮,气势磅礴,像远古的巨龙,盘卧在帝国的正中。
它们是大汉的心脏,大汉的灵魂。
刘彻枕着双手,阔袖飞扬。
他背靠大石,微眯着眼睛看向太液池的另一端。那里,云蒸霞蔚,朝霞潮汐般涌动,水天交接处波光粼粼,五彩斑斓。
云霞层层剥开,终于,渐台高高低低的楼台背后,金乌跃然而出。映在刘彻的黑眸中,形成一团斑驳跳动的火焰。
山顶斜生的松树投下深深的黑影。山风拂得少年鬓发微乱,我想帮他理一理,还是忍住了。
我不敢放任自己。我和刘彻都不是内心柔软的人。对于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如果两人就此止步还好,我若对他作出任何一点小小的回应,只怕两人都会失控,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结局不是我毁了他,就是他毁了我。
我可以承受景帝的疏远,可以让自己忘记刘荣,可以执弟子礼对待恨的牙痒的太傅,惟独不能容忍的是,心跳不受自己的控制。
如果他不是刘彻,那简单的很,我可以杀了他,或者将他严严实实的关在宫里,让他没有任何机会变心,只属于我一个。
可是世上惟独有那么一个人,我爱惜他的羽翼,爱惜他的骄傲,不忍心有丝毫的毁损。
况且,向前一步是海上无忧仙山,后退一步是大汉权力中枢。应该怎样选择,答案其实很清楚。
我平复着心中的悸动。
静静坐了许久,山下来来往往的人渐多,乐声从渐台隐隐飘来。
刘彻状似随意道:"阿越,听说你打算出一趟长安,什么时候去?"
我点点头:"太傅说我自小在未央长大,不知世情,不知民生。趁着现在宫中局势平稳,又有时间,可以出宫历练一番。不过还早得很,明年七月才会动身,十一月前回宫过年。"
刘彻闷闷的说:"太傅太傅,开口闭口都是太傅。自从那个魏蒙来了之后,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距离越来越远。"他拾起一块石头,远远的抛出去。风湮没了石块坠地的声音。
我挑眉道:"你身边不也有司马相如和东方朔吗。"
"等过几年我之国了,更是只有每年十月才能见面。"他接着说。
"天家子弟,向来如此。"我口不应心的说。
刘彻皱着眉,不快的说:"刘越,我觉得你变了,变得我再也看不懂了。我有时候都想问,你究竟还是不是小时候,那个和我一起从荒原走出来的阿越?"
他坐起来面对我,隐忍而沉郁:"你的心呢,你的心究竟在哪儿?"
我注视着他,半晌,露出轻松的笑容,指了指胸前:"我的心就在这里,你要不要看一下?"我用食指斜斜划了一道,"只要打开,就可以看到了。"
刘彻认真的往我划过的地方看了一眼。我忍俊不禁:"阿彻,这几年来,你的日子可不寂寞。不但平阳公主为你搜罗了不少绝色,还有风流美貌的韩嫣。何必执着些有的没的。"
我和刘彻生在权与欲的中心,从来没有真正的单纯过,自然早已尝过人事。
就像刘彻自己说的,他和韩嫣这次没做,那下次呢?
我俩谁也拘不了谁,因此没有理由去为了缥缈的心意,而约束对方。
"这倒也是。"许久,刘彻目光微微黯然,嘴角勾出笑意,"这次重阳宴,我精挑细选了几个美人献舞。咱们两兄弟,我的就是你的。待会儿跳完了,你挑两个回去吧。"
"那我却之不恭了。"我不想忖度他此刻的心思,无所谓的答应了,"宾客也该到齐了,我们走吧。"我起身,对刘彻伸出手。
刘彻用力抓住我的手站起来,却没转身。他与我差不多高,两掌平放在我的肩膀前,恶质的笑道:"阿越,现在我推你一把,你就掉下去了,你怕不怕?"
山风呼啸,背后是百丈高崖。
"殿下!"山顶中央的亭子里,韩说和桑弘羊等人急忙冲过来。李当户和句黎湖翻过栏杆。
真是小题大做。
我拽下刘彻的右手,拉着他离开巨石。
刘彻在途中就调整好了心绪,回到那副桀骜不羁,满不在乎的样子。
在人们面前,我和刘彻依然是一对和睦的天家好兄弟。与一个个大臣见了礼,从后侧入席时,刘舜第一个看到了我们。
"太子哥哥,这里这里。"他从王皇后身边站起来招手。
"越儿、彻儿,你们怎么到的这么晚。"窦太后听到声音,转向我们走来的方向微笑道。
馆陶长公主调笑道:"娘,你还不知道他们?这两个小家伙一向形影不离。肯定是躲在哪里玩够了才过来的。"
"哎唷,这两个小家伙最近安分了一阵子,我都忘了他们小时候有多皮了。"窦太后笑道,"来来来,你们先到奶奶身边坐,等一会正式开宴了再去你们阿父那边。"
宫女往窦太后和王皇后之间添了两张席,刘彻靠窦太后坐着,我挨近王皇后,刘舜从王皇后左边硬挤过来。祖孙三代说了好一会话。
这不是什么正式的大宴,只是图个君臣同乐。大家都很随意。
到了刘彻准备的曲目,几个女子流水般上台。乌发柔柔的系在背后,腰如流素,裙裾泻地。
明眸皓齿,青春动人。
刘彻避开窦太后,举起酒觞,在我耳边轻声道:"如何,姿色不错吧。你看中哪个?"
我悄声回道:"果然不错。虽然不如阿娇的明艳,韩嫣的妩媚,但这温柔如水的摸样倒也勾人。"
趴在我腿上的刘舜还是听到了,他嘟嘴道:"阿越哥哥,她们哪里漂亮了,长的还不如我呢。"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正打算随便指两个,却见她们众星拱月,又推出一个美人,持剑起舞。她不着粉黛,盛衣玉颜,沉静中别有一番风流。
明明纤细的像扶风弱柳,舞起剑来,却游刃有余。矫如龙翔,剑气凝光。那神态气质,像极了一个人。
"阿彻,我要那个,你舍得吗。"
"比下去了。"刘舜沮丧的垂下头,拿了一块细花糕捻着玩。
刘彻愣了一愣,捧腹大笑。
我莫名其妙:"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阿越,今天早上,我还真以为你不好这一口,你怎么看上他了,你知道他是谁?"
我皱眉道:"什么不好这一口?她是谁,总不会姓刘吧?"
他喝着菊酒,笑喷出来:"刘?不是不是,他是……"他把我勾过去对耳朵说。
"你说他就是那个周仁,阿父的……"男宠?我偷看了一眼景帝,低声说。
据说周仁深受景帝宠爱,被妒火中烧的群臣想尽办法流放到了京外,今日我还是头次见到。
刘彻带着笑意点头。
"你今天是来耍我的?"我咬牙切齿。得不到最想要的,居然连退而求其次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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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过尽,初冬的长安城,因为藩王的回京而更加热闹。这天,太子宫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太子殿下,我家翁主想请您有时间去一趟她下榻的地方。"那老奴毕恭毕敬的递上名刺。
"刘陵翁主?"我接过名刺看了看。刘陵这个人在我脑中还有些印象。她是淮南王刘安的女儿,算起来是我的堂姐。生的明丽美艳,又会说话,很得王皇后喜爱。
每逢过年,长安的贵妇人圈里总少不了她。
就连娇气刁蛮,跟大多数长安贵女合不来的阿娇,都与她常常来往。在我耳边提几次刘陵的名字。
然而刘陵区区一个翁主,她不来拜访我,反而让我去见她,是不是托大了些?
我将名刺递还给他:"刘陵翁主找寡人有何事?"
那老奴道:"翁主得知太子殿下宫里缺一位先生,一直没有合意的,于是特地在淮南国内为殿下寻到了一位。"
"先生?"什么跟什么啊?
我宫里先不说太傅,光是那些太子舍人,太子詹事就让我服侍不过来了,她还要给我塞一个先生?
再说这哪里轮得到她管。
一边侍奉的宦者也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只等我发话,便赶他出去。
那老奴接着道:"正是。太子殿下,您一去便知。"
刘陵既然这样自信,我也好奇起来。下午便带着韩说出宫,乘马车去了西街,淮南王为刘陵在长安买的宅子。
马车停住了,地上是浅浅的一层雪沙,空气微凉。韩说赶在我下车前给披了件狐裘,抬头看看,天色有些暗,飘着碎雪。
巷陌两边是长长的灰色石墙,来往的人不多。
韩说在我身后撑着伞。
那老奴得了消息,早已经等候在大门前,他做出请的姿势:"殿下,翁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随他进去,笑着道:"可别让寡人失望才好。"
进了院子,竟与我想象的有些不同。布局不显小气,亭台廊道,竹林处处,白梅生香,规整而又古朴别致。
我在前堂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刘陵。
这个十六岁不到,代替父亲在长安独当一面的少女,披一件白色大氅,腰间一条茜红的络子,将重重曲裾下的纤腰,系的不盈一握。
她生的眉如柳叶,面若桃花,肤如鲜荔,目含春水。看起来聪慧可亲,与以前的印象差别不大。
"太子殿下,让你亲自光临寒舍,是刘陵的不是。"刘陵盈盈一拜。
我也回礼:"刘陵姐姐不必如此。"
两人寒暄了一会,进入正题。
"不知刘陵妹妹所说的先生是何人。"
刘陵笑道:"殿下请随我来。"刘陵将我引出前堂,来到一间厢房,她站在门前,看了看韩说,向我示意。
我越来越好奇刘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我让韩说候在门外,独自进去。
房里燃着香炉,弥漫着袅袅白烟。
层层帘幕分系在柱旁,两座青铜烛台照亮了小小的一块,更显得其余地方的清冷。
帘幕形成的道路末端,一个青年男子对窗立着。
一袭水蓝色阔袖。细软的绣纹帛衣,从内里叠叠沓沓的迤逦下来。
窗外是一丛丛早开的杜鹃,初雪半覆,只露出点点粉红。室内的热气将叶子上的积雪融化,洗尽了尘埃。那湿漉漉的碧绿之色,恍如深春。
耳边响起的,不知是琴声的流泻,还是佩玉的铮鸣。
他就那么简简单单的立着,不言不笑,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背影清冷沉肃,却掩不了骨子里的一段风流。
虽然看不清相貌,但无论身形还是气度,都酷似重阳宴上的周仁,抑或是另一个早已离开的人。
我止住步子,远远的站着。审视了那男子一会,感到即失望又好笑。
刘陵费这么大的劲劲吊起我的胃口,就是要送我一个男宠?
还特地给他安排了先生的身份,这也太想当然了。
就算刘彻将韩嫣送给我,倘若韩嫣没有真才实学,我也不见得会任他做太子属官,何况是一个从没见过的人。
不过总归是刘陵的美意,收下也无所谓。
我有些意兴阑珊的带韩说离开。
刘陵殷勤的送我至门前。
说明日便带先生入太子宫。我不甚热情的客气了几句。她没有一点失望的样子。
上车之际,我抬眼看了看少女翁主笑盈盈的模样。她究竟从何处得知我对周仁有意?难道是刘彻无意间透露的?他们何时有过接触?
回到未央,天已经快黑了。
我打算回寝宫换身衣服,途径园子,看见太傅正在赏雪。
"太子回来了。"太傅转过头微微笑道。
"太傅。"我深深施礼。
"太子此次出门一趟,可是收获不小。"太傅淡然道。
我听出他的指责,笑道:"太傅多虑了,刘陵不过送我一个玩物而已。何谈收获。"
太傅是太子宫中百官之首,我的所作所为又从没打算瞒他,他得知的这么快,我倒也不觉得奇怪。
太傅正色道:"刘陵翁主的祖父为先帝所废,淮南王至今郁郁不能忘。我看这刘陵翁主在长安的一番所为,似有所图谋。她所赠之人,太子应多加提防。"
"太傅说的是,学生知道了,"我虽应了他,却不觉得刘陵一个女子能做出什么事,这只是翁主和公主们常用的邀宠手段而已,就像馆陶长公主之于景帝,平阳公主之于刘彻,"请容我先告退更衣。"
"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周五六七有更新~
以后尽量更大章,不更半章
30、绮颜
雪后的清晨,在庭院一角的亭中下棋,似乎很是风雅。
小径,花丛,树梢,檐顶,都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天空纯白而又静谧。
亭子的四角燃着火炉,藕色纱幕从檐角垂落,因着亭内的热气,坠下来的底部像水波一般翻滚。
亭外又用十几面屏风围了半圆挡风。
我裹着厚厚的狐裘,披着大氅,怀里还抱着银制炭笼。就是这样,我还觉得冷。
那年我和刘彻阿娇从荒原上一路走回来,导致至今都有些畏寒。
棋局即将终了。
见太傅落了子,我不舍的将手从银笼上拿开,从匣中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青玉。棋匣下面用炭火暖着,倒也不觉得触手生寒。
我的棋力与太傅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太傅评价我布局松散,无形也无神,而且心性未定,时而激进莽撞,时而过于畏缩。
太傅一贯有法子将我引导的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时,哪里还藏得住心思手段,因此仅仅下个棋,他便能将我里里外外看透。
太傅让我五子,今天这盘棋我倒有些胜算。
在青玉的温度消散前,我看准了位置,揽起袖正要落子,太傅却将我拦住了。
他轻轻按住我的手,我一怔。我与太傅师徒多年,这样亲密的接触不是没有,但极少。
濯青的乘云纹锦袖之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比冰雪添一分温润细滑,比青玉多一分晶莹剔透。
轻柔的触感,带着温玉般的微微热度。
"太子,落在这里,虽是一步好棋,但失之暴虐,且易于被人看透。"
太傅淡然的声音让我突然回过神来。他刚才说的话,仅有只言片语入耳,我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
回忆着停在耳畔的残句,我努力抛开杂念,思索如何走会更好。
然而他的手腕延伸至袖中的淡青与莹白,让我如何也集中不了精神。
指腹温软的触感,使得我的手亘在半空中,收也不是,留也不是。我觉得眼前的棋局一片混乱,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心中烦闷,几乎想弃子认输了。
太傅轻轻将我的手推往棋盘的左下角,缓缓按下。
我顺着他的动作,将青玉贴在棋盘上。
太傅拿开手,我的手背再度接触到冬日微凉的空气。一时间,四周蒙上一层白雾的世界清晰起来,耳边的声音也不再断断续续。我松了口气。
与太傅第二次见面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会紧张。
"这样走就好多了。"太傅说。
看向棋局,情势果然豁然开朗。
如此,我胜局已定。
"太傅总能在乱局中找到获胜之机,并轻易的让混乱的局面变得井井有条,学生受教了。"我抬起头,看向太傅那张近年来温和不少的面庞。
自我真正以弟子礼恭恭敬敬的对待太傅之后,太傅便待我如师如父。也不知是我融化了他,还是他融化了我。
太傅不紧不慢的说:"这并不难,身在局中,心在局外,便可以轻易做到。"
我低头笑了笑。确实不难。难的是身在局中,心在局外。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曾经那样努力的想要避免的与景帝之间的隔阂,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我与景帝在朝堂的距离近了,两颗心反而渐行渐远。
他将更多的心思投向近来热衷于饮酒作乐的刘彻,和听话乖巧的刘舜。
面对我时,永远以太子相称,谈话的话题只有国事。我想以阿越的身份,而非太子的身份同景帝说些什么,到了他面前,却一直开不了口。
自我涉足朝政与军权后,他甚至对我产生了若有若无的提防。
祸患常起于微隙。再小的罅隙,在漫长的时间和有心人的催化下,足以变成巨大的裂痕。
在历史上为了继位而父子相残的事情数不胜数。我明白,在君权面前,我们这种父子,不可能像民间的父子那般,只有单纯的亲情。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承受起来时另一回事。身在局中,要让自己的心置之度外,谈何容易。
太傅像半个父亲一般的存在,才让我不那么苦闷和难过。
"殿下。"站在帘外的韩说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着棋局:"什么事?"
"白露阁的那位李公子想要见您一面。"
"李公子?"
"殿下,就是前几天刘陵翁主送来的那位公子。"韩说提醒道。他的声音轻缓恭谨而不失坚定,像冬日冻结的湖面上蓬松的厚雪。
"是他啊。他见我能有什么事。"若不是看刘陵的面子,我根本不会带他回宫。
我对刘陵所谓的'先生'实在提不起兴趣,便将那人晾在一边,想让他息了那莫名的心思,没想到晾了几天,他还是不知进退的要见我。是想做最后一搏么?
"让他继续等着吧。寡人还在和太傅下棋。"
韩说正要应诺,太傅道:"太子何不去看看,说不定此人真的值得一见呢。"
我略有些奇怪的抬头,太傅上次还让我小心刘陵送来的人,今天怎么转了口风:"那这局……"
"下棋不急在一时,臣就在这里一边赏雪一边等太子回来好了。"
既然太傅这么说,我去一趟也无妨。
我放下银笼,让宫女给我揉了揉跪麻的双腿,走出帘外。
此时小径上都扫干净了,四周映着雪,照出白晃晃的冷光。韩说将我的大氅又裹紧了一些。
进入白露阁,穿过曲折的回廊,我推开朱色大门,感觉里面并不比外面暖和。天光暗了下来。
堂内的布置很是简洁。
一张榻,一张红黑相间的漆案并两张蒲席,一对香炉,以及几座烛台。或许是因为太空荡,让并不太大的前堂显得宽阔起来。
淡淡白烟从青铜兽香炉中缓缓飘出。一缕一缕,像曲裾衣襟的绣纹,浮在半空不愿散去。
上次见到的那青年男子远远的背对着我。他仍着一袭郁蓝色阔袖。腰间用碧色丝绦系着佩玉,素白的绣纹帛衣,从衣缘内里叠叠沓沓的迤逦下来。
窗外的雪景,衬得他清丽出尘。
一个背影便是如此,也不知他的相貌到底生的有多好。
我看了看笼着濯青承尘的床榻,猜测他会在多久之后开始宽衣。
"李公子可是要见寡人?"我在漆案前站住了,等他过来。如果他打算吊我的胃口,到现在也该差不多了。
再继续下去,反而会让人生烦。
那男子竟然还是自顾自的站在窗前,不请我入座。
他的第一句话,却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太子殿下现在想必正为不知如何取得皇上欢心,而苦恼吧。"他的声音如朝露坠于水中,端的动听。
欢心。这个词让我眉头微皱。仔细想想,也不算错。亲情淡了,可不是连欢心都讨不到了?
或许我想差了,他真的是刘陵为我招揽的人才。
我温声道:"请问李公子有何赐教?"
那男子背对着我道:"赐教不敢。在下以为,要取得皇上的欢心,有各式方法。"
"刘舜殿下得之以稚。用稚童的乖巧与小儿情态,令皇上怜爱。刘非殿下得之以忠。因此他招揽四方豪杰,好勇武,骄奢甚,皇上却从不疑他。刘彻殿下得之以顽。他有才华,然而聪而不慧,顽皮惹祸,令皇上既喜欢,又伤脑筋。为他伤多了脑筋,反而又更添喜欢。"
他接着道:"而殿下,宽宏而持重,无论何事都能处理的合情合理,得到众大臣的称赞。这样并非不好,然而皇上无以教您,也无需为您烦恼。这使得父子之情淡了,君臣之别反而站了上风。"
"殿下如今在朝中人望渐高,皇上不得不提防殿下。当有一天,殿下得到整个大汉的人望,皇上就不得不……"
他没有把话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他一言点破了迷津,我却心下黯然:"先生说的是。我做了这许多,原来是做错了。然而父子之情,本该是天性,我不愿以作伪的方式取得。"
那动听的声音连冷笑也不显刺耳,他缓声道:"除天道外,仁孝礼义这些世俗之道,本都是矫情伪饰。天道亘古长存,人因之用之。仁孝礼义却是本来没有之物,由圣人所造有。因此仁需要学,才知如何为仁,孝需要学,才知如何为孝。礼需要学,义同样需要学。人不学,何以为人。"
"太子殿下,古往今来,那些名垂青史之人,他们的名声是由真性情得之,还是以伪饰得之?世人皆行伪,您何不同样糊糊涂涂?世人昏昏然,您又何须明察秋毫?"
我站直了身子,开始正视他,恭敬的问:"那么在先生看来,我应当如何做?"
那人道:"三位殿下的法子都好,然而这些您都不可以用。"
我略微失望。
"否则就是拾人牙慧,反而不美。太子殿下可知何谓孝?"
他刚才也提到一个孝字。然而自古及今,因愚孝而死的太子和皇子世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失笑道:"孝?这就是先生要教孤的?"
刚才那番话,我本以为他是个心思通透的人才,没想到他却陷入了腐儒的死胡同。
他肃然再问:"太子殿下可知何谓孝?"
我无奈道:"对父母尽心奉养和顺从,便是孝。"
他笑道:"看来殿下和大多数世俗人一样,只抓住了孝的皮毛。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殿下可否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我敷衍道:"这是说,父亲过世后,三年也不改父亲的道,继续完成他的理想,叫做孝。"
他说:"殿下习中庸之道,解的中规中矩,固然不错,但也应当举一反三才是。孔夫子为什么说死后,而不说死前呢?难道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应该胡为吗?"
我若有所思点点头,他这么说,确有道理。
他继续说:"父亲生前,不改其道,不仅做给父亲看,也是做给大臣看的。即使父亲不领情,世人也会领情。而父亲去后,您仍然无改于父之道,是做给大臣看的。您认为,臣子会尊重一个前后如一的孝子,还是一个一继位就锐意改革的新皇帝?"
"先生说的好,"我说,"可是,难道我要一直遵循父亲的道路?
他说:"太子殿下就不明白,为何是三年,不是九年,也不是一年?九是大数,象征无穷。一就是一。而三年则不一定是三年,或许两年,或许四五年。等时机成熟,朝局稳定,您当然要开拓自己的道。"
我眼前一亮,趋步走过桌案,上前道:"先生,这样真的有用吗?"
他说:"殿下可知何谓情投意合?"
我说:"大概是说两人相爱的时候,心意相同。"
他说:"正是,男女之情如此,兄弟之情如此,父子之情同样如此。可问题就在,要投什么情,合什么意,才能与对方相爱呢?"
我突然觉得大道就在眼前。我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他说:"要喜他之所喜,恨他之所恨,爱他之所爱,行他之所行,道他之所道。如此,便情投意合,默契无间。你在他身边时,他无一刻可以离开你,你远去时,他无一刻不在思念你。如此,太子还有什么需要担忧的呢。"
我恍如醍醐灌顶,掸掸衣服,走到他跟前,深深一拜:"之前是我怠慢了,先生切勿怪罪。还请先生留在宫中教我。"
他转过身来,洁白的绣纹帛衣微旋,如流风中的回雪。沓沓叠叠的下摆,便是风停云顿时,缓缓坠于树下的千堆玉屑。
他垂着眸子,施施然扶起我,长而翘的眼睫洒下淡淡阴影。我抬头看见他的容貌,心跳忽而一顿。
绮颜如玉。
这张面容的主人,曾抱起我承诺一起去上林苑打猎;曾在校场看着我和刘彻玩闹时,黯然神思;曾在书房伴我五年春秋;曾坐在一辆孤单的马车中,远去在长安古道的尽头;曾随着那张信笺一同化为灰烬。
我以为今生再也无法相见了,现在他却鲜活的立于我面前。
他的身形变了,容颜变了,神态变了,目光变了。他从纤细的少年长成青年。总覆着愁雾的杏眸变得狭长而淡然。温润如玉的笑容如今只余清冷。或许一切都变了。
可是那打心底的熟悉,和相连的血脉引发的悸动,让我仿佛觉得他看见我时,会笑着说一句:好久不见,阿越。
"刘荣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那家伙的理论,大家不要全信。
距离
悬崖
我眨了眨眼睛。
刘彻前倾的身体后移了一点。两人分开。
他的燕服微漾,水墨为底的银灰云纹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我呆滞着用手指覆唇,有些气喘。脑中尚无法思考。
"阿彻,"我抬眼看向他,声音嘶哑,"刚才……"就像一场幻觉。
一向桀骜自信到神采飞扬的刘彻,在孤注一掷的决绝之后,忽而手足无措起来。他逃避开我的目光,像在等待我的审判,又害怕听到我的回答。
心脏重重的跳动,声音大到让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放下手,心中那块薄却坚冷的冰产生了裂痕。简简单单,嘴唇相触的一个吻,便让我几年筑起的心防,在巨浪下分崩离析。
苦苦压抑多年的情感,轻易的将我的理智和忍耐席卷的无影无踪。
景帝也好,刘荣也好,太傅也好,大臣也好,世人也好,太子之位也好,礼义人伦也好……
我抓住刘彻的肩膀,用力的拥紧他,他还来不及反应,便撞进我怀里。
有什么关系?
他的身躯单薄而结实,隔着厚厚的燕服,我能感受到他熟悉的心跳,脉动。就像亲密无间的小时候一样。
这一刻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在乎。
还有他因为酒而滚烫的体温。
我只想拥抱他,得到他。将他的血,他的骨,揉进我怀里,让两人融为一体。
距离上一次接触,到底隔了几年?
我的呼吸微微颤抖。
我粗暴的将他推到墙角,狠狠的吻下去。他的背撞在城墙上,闷闷的一声。
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小兽之间撕咬和掠夺。青涩而粗暴的动作,令唇齿之间磕碰出丝丝的血腥。
他口中杜康酒的清香,染出一抹令人心摇魂荡的腥甜。
刘彻楞了一楞。
终于,他安心的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回抱着我,投入到唇舌的纠缠。
我小心的搂着他,抚摸他纤瘦有力的背脊,手臂撑着墙面,这样他才不会再度撞到墙角。我舔舐他的口腔,探索他的每一丝反应。
这是刘彻。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是我比自己还要熟悉的人。
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他的相貌,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他的心思,他的爱恨,他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都可以体会。
你是我的。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知道谁也不会认可。景帝不会,太后不会,大臣不会,世人更不会。
我知道,在我小心翼翼的站在悬崖边缘时,你狠狠将我推了下去。
可是因为对方是你,因为牵着你的手,所以即使坠落,也觉得途中的风景是美的,
这个吻持续的太久,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在肺中最后一丝空气被用尽之前,我恋恋不舍的离开他,他的唇红艳艳的。
"阿越你,"刘彻捂着急剧跳动心脏,他摇摇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原来你……"
是的,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而我也有同样的心思。
两人对视,我抵着他的额头,两人一起轻笑起来。
心中的负担再也没有了。
"阿彻。"两人从墙角滑下来,坐在地上。我膝盖着地,撑着他背后的墙,欺近他的面前。夜空中,漫天的星星汇成银色的河流,倒映在他的眸中。
"嗯。"
我亲了他一下。
刘彻的脸变得绯红。
"阿彻。"
这回他不再回答,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我含住他的唇。然后第三次模糊不清的呼唤他。直到声音湮没在柔软的缠绵中。
分开的时候,已经不知有多晚了。刘彻先行乘马车回宫。
惴惴了几年,心中头一次这般轻松。
经过韩说,他低下头道:"殿下,臣失职了。刚才胶东王前来,我未加阻拦。"
我笑了笑,一把搂过韩说的肩膀,带他走下城墙。
"殿,殿下……"
大概是见惯了我这些日子端谨守礼的样子,韩说有些惊讶。
"韩说,你刚才都看到了吧。"
"殿下,韩说什么也没看见。"韩说拘谨的瞧着阶梯。
我笑道:"你看见了也无妨。"我将他的头扳过来,给他一个缠绵的深吻,他莹白的颊上即刻涌起红潮。
都几年了,他一直做出持重的样子,其实脸皮还是那般薄。
放开他时,他双目迷离,急促的喘息。
我独自往下走:"只要不被别人知道就好。"半晌不见他跟上,我向后招招手。
"殿,殿下……"还发着呆的韩说赶紧追过来。
我回忆着与刘彻的亲昵,回宫的一路都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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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比奋起要容易得多。眼看出宫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却甩手什么也不干,连朝堂也不去了。
太傅这段日子很是不满。景帝却相当开明的宽慰他:"太子毕竟还年少,他这次要与彻儿分开三四个月,不舍是应当的。这些日子也太拘了他了,让他们玩两天吧。"
知晓人事之后,我和刘彻有过肌肤之亲的人绝不少,然而只有在对方面前,我们同情窦初开的少年没有两样。
只要在一起,便觉得开心。只要看着他,便觉得开心。只要同他说话,只要有他的笑容,便比什么都好。
除了刘彻,我眼中再无他人。
七月,夏末秋初,我们在上林苑的太液池泛舟。
湖水清澈可见底,倒影着蓝天白云。未央宫在山与山的间隙,仅露出屋檐斗拱。远远近近的岛屿,有的坐落着重重宫殿,有的建了舞榭歌台,有的林木葱郁、花草繁茂。
风声如磬,在湖面奏起悠扬的乐曲。
船头距离水面有七八丈的距离,船首张着宽阔的翠色幄帐。又有韩说守着入口。
我和刘彻闲适在帐内。
身边摆着酒和瓜果,两人这样静静的在一起,两天时间轻易地过去了。
几片红叶飘入帐中,我捡起来,在眼前捏转了几圈。
刘彻支起身子,笑嘻嘻的看着我,俯身舔舐我的唇。他眼帘垂下的优美的弧度,鼻尖轻轻蹭着我的脸。
我抱紧他,反身将他摁倒,压着他的胸膛,唇舌甜蜜的纠缠,分开,然后再度接触,游戏似地。
翠色纱帐在风中起伏。
玩的累了,两人并肩躺下,透过藕色的纱幕,望向澄青的天空。
"阿越,"刘彻的声音有些低落,"我不知能在京中留到几时。等我去了胶东,我们只能每年十月聚一次了吧。"
这个问题,我已经思索了千百回。藩王不得留京,是高祖定的规矩。让刘彻留下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胶东王死掉,以其他身份伴在我身边。
然而这对刘彻而言,比杀了他还要残忍。
"阿彻,在你离京前,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的。"我承诺道。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刘彻坐起来饮了一杯酒,转身轻轻哺过来,碧酒入喉微凉,我舔了舔他唇上的残液。温火从喉间蔓延。
"就算你找到办法,朝臣反对又当如何。"
"这有何难,"我回忆起小时候似乎说过同样的对话,笑道,"把反对的人都杀掉好了。"
刘彻哂笑:"你最近不是坚守什么仁义忠孝吗,怎么又变回去了?"
我伸了伸腰:"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和周亚夫犯了同样的错误。为了仁义而仁义,为了忍耐而忍耐,却忘记了真正的目的。"
"你这段时间果然被魏蒙那个腐儒教傻了,傻的我都认不出来了。今天才像过去那个阿越。"刘彻撇撇嘴,"不过,被仁义这个枷锁套住的你,真的能回到过去?我不信你下得了手。"
他一语中的。
我确实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让人闭嘴的办法多得是。杀人只是最傻的一种。
刘彻看着湖水:"这次出宫,你一定要带上那个男宠?"
"其实,我那天是故意骗你的,李公子并非禁脔,他是淮南翁主刘陵府中的食客。来我宫中,我只是以师礼待之。"我解释道。
我怎么放心把刘荣留在宫里。如果景帝发现他还活着,他必难逃一死,而我收留刘荣,也将不知该如何自处,只有带在身边才放心。
刘彻脸色微黯。
我认真的仰视着少年俊美的脸庞:"阿彻,只要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我将他持杯的手握起来,覆在左胸:"我的心就在这里,在你掌下跳动,你不信吗?"
他第一次问我时,我努力掩盖自己的心思。这次却是坦承的放在他面前。
"这里?"
刘彻紧抿着唇。
他分开我的衣襟,继而挑开月白的中衣。
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在我肌肤上划过,带起一阵酥痒。
他侧耳贴在我胸前倾听。
良久,他勾了勾唇,笑意却是冷的。
"怎么听都听不清啊,如果可以,我真想打开来看看。"他在我胸前轻轻啃噬。
力气小的像猫儿咬弄人的手指。他的鼻息吹得我心里痒痒的,血液往下腹汇成热流。
我呼吸有些粗重,声音沙哑的推开他:"你别玩火。"
离京之日,送行的人很多。
韩说,李当户,句黎湖等人穿着骑服,各自牵马整装待发。他们身后是这两年我新设的羽林军和胡骑军。
景帝笑道:"最近大汉天灾连连。太子出巡,也可以为朕安抚一下民心。"他轻咳了几声。
我赶忙扶着他:"父皇,你还病着吗?"
景帝摆摆手:"朕好得很。太子出宫后,可在外面多看看,不必急着回来。你近来愈发懂事,你在外面学的多了,朕将来把这位子交给你,也好放心。"
我笑道:"父皇可是要长命百岁的。儿臣当一辈子太子就好。"
景帝拍了拍我的背。
又与窦太后和王皇后告别。
阿娇一袭红衣,仰着下巴,容颜灿如春华:"阿越,本翁主可是亲自来送你,你要给我早点回来,安安全全的回来。还要给我写信。"
"知道了,阿娇姐姐。"我笑道。
刘彻与我抱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太傅立于太子宫的众人之前,风姿如玉:"太子,临行前我为你卜了一卦,放在囊中。你在途中,若有什么疑问,可以打开来一看,以便下定决心。"
"多谢太傅。"我笑着接了,却并不太信。袁盎死前不也卜了卦么,还是吉卦呢。可见易学之事,不可尽信。
作者有话要说:阿越对韩说……其实只是在表达他的兴奋,没别的意思,咳咳……
下次更新在周二。下周具体怎么更新,我先考虑考虑^_^
秋雨
出了长安,先是向东。
七月初七,我们在离京两百余里的郊外度过。这片树林,正是我和刘彻当年遭刺杀的地方。
晚上同将士们饮酒庆祝过后,由于句黎湖对这片地方熟悉,我让他带我故地重游。
当时刻字求救的那棵树,上面的字被烧的没了。想来正是那两个军士的这番手脚,令我们三人回长安的路途,愈加艰辛。
这棵树虽被烧了一半,另一半仍旧顽强的生长,树叶浓密葱郁。
远处的篝火连做一片,将士们还在吵闹。森林里鸣虫低语,倦鸟惊飞,时有点点碧芒,忽隐忽现。
如今我身边只有句黎湖一个人,且只带了佩剑,却丝毫没有当年的恐惧。
我模糊的觉得,或许正像太傅所说,远处的那些将士便是我的势,我的爪牙。有了他们,我便是手无寸铁,也是安全的,又何须骑马持剑,逞匹夫之勇呢。
漆黑的夜幕中,繁星汇作银河。
虽与刘彻不能相见,却沐浴着同一片星光。
我拍了拍句黎湖的肩膀:"我们回去吧。"
"是。"句黎湖道。
"句黎湖,我记得我和你也是在这里初识的,你是否想念家人?我准许你归家一趟。"我笑道。
他抬起头,用湛蓝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多谢殿下美意,句黎湖不需要回家。"他说着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连当年有些拗口的乡音也没了。
"好,"我微笑道,"现在未央宫就是你的家,马背就是你的家,将来,寡人会给你一个更大的家。"
回到营地,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绕过篝火,到刘荣的马车前,带着笑问:"先生,今日是寡人的生辰,先生可有什么要送给寡人的?"
里面半晌没有回音。
服侍刘荣的宦者探出身来摇摇头。
欢喜的心情立刻淡了,我轻声道:"先生可是安歇了?那寡人就不打扰了。"
出了京郊,经历河南,颍川,然后到沛县。高祖便是在这里起家。
我也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在宫里被规矩约束着只能乘车,到了外面,我一路都在马背。
半个月下来,将胡骑军和羽林军的兵认了个眼熟。
这两军规模尚小。羽林军大都是战死沙场的将士之子,或者大汉周边被劫掠留下的孤儿。有六百人,李当户掌管。
胡骑军则是以羌人和胡人组军,共四百人,由句黎湖掌管。
初见句黎湖,他就不健谈。如今接触的多了些,发现他的性子沉默寡言,又带着些柔软。
再加上容貌绮丽,穿一身铁甲都显得纤细秀美,风姿如玉。胡骑军的兵来自民风剽悍的草原,哪里愿意受他管辖,倒是更听李当户的话。
我有些为句黎湖担心。李当户说他不论能力还是心性,都是靠得住的。现在看着绵软,等在战场见过几次血,激发点凶性,就不一样了。我姑且信着。
韩说一身轻甲白袍,骑一匹高大的棕马落我后半个马身。
如果说韩嫣的美艳令大多数女子自惭形秽,韩说便是冬日的阳光,干净洁白,明亮柔和,注视起来丝毫不刺眼。照在人身上,是微微的暖。
那个我并没有太在意的吻,似乎对他影响深重。虽然他努力像以前一样沉静从容,但面对我时,总不免脸颊泛红,紧张局促。
我看着有些好笑。我和刘彻在十二岁年纪,宫中便有专人教授何为阴阳和合。又给出各种古籍与我们参阅,其中甚至不乏龙阳之道。
于我们而言,这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平常。
就连女子,如他这般年纪也早经历过人事。
而韩说……也不知韩府怎么教的,这辈子怕还没接触过女子,才如此羞涩无措。
不过嘲讽话我暂且留着,等他以后有妻有子,此时的表现,可以拿出来笑他一辈子。
沛县的民风很是古朴,这一路,千名军士都在县尉的军营里吃住,并没有骚扰到百姓。只是这样,他们便很是满足,称赞王师之规整,敬拜天子之圣明。
我们浩浩汤汤的一行人出县,途中竟有不少百姓夹道送行。
出巡在外,我每天仍要花两到三个时辰,听随行的学士讲经�。
大多数时间,都是老先生们至我车中侍讲。
只有刘荣,我对外称他体弱,不得见风,总是亲自前去他的马车。这不免让其他人对刘荣有些微词。
有人自讽说,李公子年纪轻轻便一身是病,我等老朽却身强体健,真是惭愧。
也有知道我在宫里初见刘荣便失了氅衣,且又见过刘荣的人说,李公子的才华能有多出众。他就靠那张脸,才让太子放不下。
刘荣的美貌确实毋庸置疑。他的母亲可是曾经艳绝六宫的栗姬。
幸好我与刘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太久,出来时,衣冠也是整整齐齐,大家对传言都只是半信半疑。
我钻进刘荣的马车。
里面宽阔舒适更胜于太子车驾。
纱帘卷起,窗栏纹以青琐。车内金雕玉饰,明珠生辉。一张兽纹几案上摆着只香炉,有淡淡的白烟缭绕。
那香味是幽幽的清凉,吸进肺中,带一点甜腻。
车厢中有两阶丹墀,一张轻罗软榻,络以美玉,饰以藻绣。隔着轻烟,刘荣着一袭青衫,懒懒的倚在榻上。
他竟还没有束发,青丝散在身后,有几缕绕过耳畔,在脸上映下细影。
他一手撑着头,一手捧一卷帛书,似看非看的,青绫的袖子软软的坠做一堆,露出纤弱的手腕。
眸似深潭之水,双眉淡入山色。风流蕴籍,百般难描。
我几乎不敢出声,惟恐惊扰了小憩车中的山神。
"太子殿下来了。"他懒懒的抬眼,放下帛书。
"先生尚未梳头,让寡人代服其劳可好。"我放低了声音,总觉得声音大了,便会惊走他。
他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道:"那就有劳太子殿下了。"
我心中一宽,脱履至榻上,从漆奁取出一只玉梳,小心的避开他的肌肤,拢起青丝。
束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头发又润滑如丝,总在不经意间自我指缝溜走。他一声太子殿下,又让我的一番努力功亏一篑。
"太子殿下接着要往何处去?"
"东海郡,寡人打算在那里看看海;之后是鲁国,寡人想体会孔夫子的故乡,与他国有何不同;再往后是泰山郡,齐国,河间国,代郡……"
"殿下是否忘记了,"他打断我,"您此次出巡,是为了知晓民间疾苦,而并非满足自己游山玩水的私欲。"
"先生说的是,"我们的谈话,总是半点亲情也无,我手中青丝纠缠,"寡人想要玩乐与视察两厢不误,确是贪心了。"
我装作不在意的望向铜镜,试探着说:"代郡之后,是雁门。"
镜中的他,安静的垂目。瓜子脸清丽淡雅,带一分少年模样。
"因为寡人听说,被太后下令处死的郅都并没有死,反而在雁门任郡守。寡人想去看看,郅都此人竟有什么三头六臂,害了寡人的兄长,还被父皇维护。"
那年在中尉府到底发生了何事,我无法向刘荣询问。这次见到郅都,旁敲侧击,也能得些消息,令我不至于一直忐忑。若有机会,也可寻寻他的错处,为刘荣出气。
我笨手笨脚,半天都没把头发拢起来。
他对此不做任何回应,而是报以微冷的笑容:"太子殿下乃天潢贵胄,束发这种事,怕是从未做过。还是让微臣自己来吧。"
我退后一步,按捺下苦涩,温声道:"刘荣哥哥,我让韩说上来替我可好?"
"微臣并非皇族血脉,殿下慎言,"他疏离的说,"殿下今日车马劳顿,微臣就不作久留了。"
被这样冷淡的推开,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呆站了一会,拾衣下阶,掀开车帘时,干涩的说:"先生且好好休息,寡人让他们送些膳食来。你……切勿气坏了身子。"
"停车。"我对车夫吩咐道。韩说见我出来了,从队伍后驾马过来。
我一路走着,一路寻思,将刘彻分封到何处,可以离长安近一些,又富饶丰裕。
这些天经历了不少地方。我对民生,各地风俗,饮食,农事,县治,水务都有了一些了解。又借用当地的军队,共同剿除了几波盘踞的山贼。
李当户作为句黎湖的半个师父,渐渐将他训练的有模有样。一个月下来,不论是句黎湖还是那千名少年将士,年轻而稚嫩的面庞,都沉淀出几分坚定和沉稳。
郅都于军事上颇有才华,自他任太守,匈奴人竟不敢再入关。
未到雁门郡前,我得到消息。说是我七月刚走,京中便收到一封和亲翁主的信,信中翁主向窦太后诉苦,说她为国远嫁,然而皆因郅都在边关主动击杀匈奴,使她除离家之外,更受匈奴人敌视,生活颇为辛酸。
窦太后得知郅都未死,大怒,令景帝将害苦了她两个孙儿的人赐死。景帝无奈答应了。
传旨的人不知到达了没有。
这个消息让我有些意兴阑珊。但终究认定了必定要去看一眼才罢休。就算郅都死了,让军中儿郎们在边关熟悉熟悉匈奴人也好。
八月底,淅淅沥沥下起秋雨,连绵了十几天,到九月中也没停。我们一行人进了雁门郡,得知郅都已经自尽。我认为他活该,然而又不乏惋惜之情。
毕竟他是曾让匈奴人畏惧的强将。
本来只打算在雁门稍作停留。
我们穿过中腹,行到边塞,见了新任的郡守冯敬。
冯敬年纪有四十余岁,文士模样,刚毅沉默,为人处世有些滞涩,不太圆滑。
我们尚在边营饮接风酒,忽而地动山摇。半夜里,冯敬的亲卫来禀告我,山石堵了后路,我们暂时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漏了些细节,在上一章添了,这里也复制上。想考眼力的筒子可以回去找找^_^】
……
"殿,殿下……"还发着呆的韩说赶紧追过来。
"李公子用过晚膳没有?"我问。
韩说的声音有些飘:"回殿下,刚才桑弘羊派人传话,说已经用过了。"
我回忆着与刘彻的亲昵,回宫的一路都带着微笑。
……
景帝笑道:"最近大汉天灾连连。太子出巡,也可以为朕安抚一下百姓。"
我略有些吃惊,景帝这岂非明示让我去收买民心?他尚在位,又正值壮年,我怎么敢有任何举动。
他轻咳了几声。
我赶忙扶着他:"父皇,你还病着吗?"
景帝摆摆手:"朕好得很。太子出宫后,在外面多看看,不必急着回来。你近来愈发懂事。在外面学的多了,朕将来把这位子交给你,也好放心。"
那句话当笑话听便罢了,我笑道:"父皇可是要长命百岁的。儿臣当一辈子太子就好。"
景帝拍了拍我的背。
……
太傅立于太子宫的众人之前,风姿如玉。
我向他施了一礼,便要离开。
"太子。"太傅按住我的肩膀。
转过头时,脸颊蹭过他温热润泽的手指,和云纹的袖沿。
太傅从怀里取出一只白色锦囊:"临行前我为你卜了一卦,放在囊中。你在途中,若有什么疑问,可以打开来一看,以便下定决心。"
"多谢太傅。"我恭敬的接过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袁盎死前不也卜了卦么,还是吉卦呢。可见易学之事,不可尽信。
敌意
山石堵住了雁门郡中腹与边塞之间的道路。
我坐起身问那亲卫:"重新开通需要多久?"
韩说为我披上狐裘。
"回太子殿下,小人也不太清楚,"那亲卫面有难色,想了想道,"据道路附近的一名石匠说,至少需要十天。而且看天气,估计是要下雪了,开通会更难。"
我本来盘算九月还剩十几天,可以慢悠悠的回长安。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怕等到道路可以通行时,十月都快过了。
十月要过新年,藩王都会回京,还要祭天祭祖。届时我这个皇嗣不能到场,对朝局,对民心,对我自己的地位,都不是好事。
"你下去吧。"韩说见我久不出声,对那亲卫道。接着倒了一杯热水。
"殿下,这里没有热茶。"他有些歉疚的说。
秋意深重,我捧过略烫的漆杯,感觉暖和了一些。
生锈的青铜烛台,微弱的烛火摇曳。没关严实的破漆木门掩着漆漆夜色。
我喝了口热水润喉,指尖点了点杯子:"韩说,你让桑弘羊和郭舍人去勘察一下,看道路被毁坏到何种程度。倘若多发动些民夫前去挖掘,进度能加快多少。"
"是,我这就去。殿下请先休息。一切事等明天就清楚了。"
放了杯子,韩说服侍我躺下。
他掖被子的细致样儿,让我心头的阴云略散了些。
韩说被我看的有点不自在。
"韩说,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给阉了。让你做个宦官,在我身边服侍一辈子。"我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平淡的说。
韩说手一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绵软的身子缩成一团:"殿,殿下是认真的吗?"
我微笑着半真半假的说:"你看,自有了你,我身边的宫女宦者都成了摆设,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不如只留你一个在身边,也好为宫里省些花销。"
韩说被激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红晕却是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
我有些疲倦,不再逗他:"你去吧。"
"是,殿下。"韩说匆匆出门,走了一半,又转回来问,"殿下,是否需要吹灯?"
"不必。"借着烛火,也好思考些问题。
我和刘彻每三天通一次信。写一封,寄一封。信使一趟来回需要的时间不止三天,所以我发出的信与收到的刘彻的回信,日期是错开的。
刘彻不知道刘荣的真实身份,在信中多次表达了对他的不满,说我与他太亲近。我估摸着刘彻必是在随行人员中安插了人给他报信,却又没打算瞒我。
这人我不是没办法揪出来,只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留下他给刘彻通风报信,刘彻也好放心。
可是我和刘彻的通信,十天前就断了。京里给我递的消息也变得断断续续。我有些忧心,不知我被困的空当,京里那些有想法的人,会在景帝耳边吹什么风,下什么雨。
次日醒来,青铜台上烛泪汩汩。边塞毕竟不像未央宫,连窗沿都因为用的久了,边缘扭曲,挡不住风。
虽然离冬天还差几日,但我决定今晚就把炕烧起来。
韩说边服侍我穿衣,边告诉我情况。说此次因道路而被困的共有两个县,百姓八千户,三万多人。营中加上我们,共有将士一万三千。
如果有足够的民夫,道路可以在七日内开通,然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由于今年是荒年,雁门郡又逢郡守交替,没来得及调集粮食,以致县仓里现在没有存粮了。
"粮仓里的数量还可以支撑多久?"
"如果无战事,大约一个月。如果有战事,战马需要玉米和燕麦,时间就要缩短了。"
李当户敲敲门进来,听到这番话,笑道:"殿下多虑了。今年刚下过一场连续十几天的秋雨,地面不适宜骑马,匈奴人要来也不容易。况且秋冬时节,马儿要养膘,匈奴人怎么舍得放马出来。"
开路之事,新任郡守冯敬已经开始着手处理。我不放心,让桑弘羊前去从旁协助。桑弘羊在统筹人事以及管理钱粮方面,不说在太子宫,即使在未央宫,也没几个能与他比肩的。
虽说冯敬才是一方太守,我这个太子并没有什么插手的余地,但桑弘羊的能力让他虽然对我的越俎代庖有些着恼,却无法指责。
一切安排妥当了,下午我闲的无事,点了一名将官,让他带我去边关看看。
这名将官姓赵,是个校尉,算起来还是刘氏一门八杆子打得着的亲戚。
因为边关将士们经常在这一条路进进出出,早已夯实了路面,我们倒是没踩着什么泥水。
两畔青山重叠绵延,尽头,山腰云蒸雾掩的,与灰蒙蒙的天空纠杂在一起。
前面巍峨雄壮,却又旧迹斑斑的城楼,便是西北边塞的最前线。大汉的旗帜在其上猎猎招展。
"赵校尉,这附近可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去处?"我打破沉闷。这赵校尉一路都十分缄默,他似乎对我有些敌意。
"值得看的地方是有的,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想不想看,"他未等我回应便道,"请跟我来。"
说罢便在前面带路。倒颇有些军人风范。
我不以为忤的带韩说几人跟上去。
走过几处哨岗,赵校尉一言不发的踏上一座小山,绕过山陵,只见一排松柏之下,是数不清的坟茔。
赵校尉道:"太子殿下,已经到了。"
韩说和句黎湖都大吃一惊。
"这是……"
赵校尉冷声道:"这就是几百年来在雁门战死后,不愿让尸骨回乡,宁愿葬在此地,以英灵为大汉镇守边关的将士。"
真是青山处处埋忠骨。虽然隐隐猜到了,然而说不震撼不感动,那是假的。
我走下去。坟茔有新有旧,有的没有墓碑,仅仅一堆黄土,有的则刻着名字。我一一看去,葬在此处的,有郡守,有将军,也有普通的士卒。
我走近一座新修的坟茔,上面赫然刻着雁门郡守郅都之墓。
"……郅都?"
那赵校尉道:"几年以来,边关未破,皆是郡守的心血。虽然他是因圣旨自裁,而非战死,我等却自作主张将郡守葬在这里,还望太子殿下勿要怪罪。"他说着请罪的话,语气却是满满的嘲讽。
难怪我在接风宴上,感觉在座的许多将士,都对我有隐隐不满,原来根究是在这里。那些将士皆是郅都的旧部。郅都在他们眼中是个好郡守,却因为一封诉苦的信,被景帝赐死,他们有些心寒了吧。
韩说要斥责赵校尉,我制止了他,有些黯然的温声道:"寡人怎么会怪罪呢,寡人在京中就听闻,郅郡守一手建造了雁门关,不仅将匈奴人抵御国门之外,还主动追击,令匈奴人望风而逃。这令寡人钦佩不已,一直想要亲见这位英雄人物,不想他却去了。"
赵校尉神色有些怪异,细细打量了我一番。
我带着微微郁怒,接着道:"郅都之死,寡人一直在思索,这两天才明白过来。那封信是匈奴人借刀杀人的手法,郅郡守其实死于匈奴人的诡计之下。"言下之意,是你们恨错人了,应该找匈奴人报复才是。
我叹了一声,"若是寡人能早些前来,或许还能救郅郡守一命,可惜啊。"
赵校尉听了有些讪讪的,之后虽仍不太说话,态度却殷勤善意了许多。
接下来近十天,我都要在雁门度过,也不知会发生何事。还是先与这些边关将士缓和关系再说。
将官的这种小别扭不当什么,我也不打算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情节还缺点没写完。我看看是周五接在后面更,还是新开一章。
信任
接下来,边关的将士们就像拿血肉之躯堵洪水一样,用命来填被匈奴人一遍又一遍的冲开的缝隙。
匈奴人袭击的巨浪拍下来的,是一滩滩鲜红的血,红的触目惊心。城门的交接处,血肉和盔甲一层一层的堆叠,总也干不了。
究竟能守多久,似乎一个指头都能数出来。
虽然我所处的地方,离战争的最前线有一段距离,可兵器碰撞声,嘶吼声,惨呼声,呼喝声,令战斗的场面如在眼前。其惨烈,远不是在途中剿灭强盗和山贼可比的。
军官们,士兵们或小跑,或骑马,来来去去,嘈杂而又混乱。
秋末下午雾霭霭的灰色天空,泛出几丝压抑的红。
"冯大人,请快派人去守卫粮仓!"经桑弘羊提醒,我兀的一惊,因人声太过喧杂,我不顾太子应有的仪态,至冯敬面前大声道。如果粮仓被奸细烧毁,雁门一天都撑不下去。
冯敬已经在亲卫的帮助下披上铠甲,打算亲自上阵了。他转过头,掩饰着不耐烦:"太子殿下,如此危急的情况,我是一个人也抽调不出来了。"
"冯大人,既然你抽调不出人手,便让寡人尽一份力吧。"
"殿下,请让我去。"句黎湖上前一步。他身后的一群胡骑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冯敬本来沉吟了一会就要答应,此时因句黎湖的请命,又犹疑起来。
我了然的拒绝句黎湖:"李当户,你带人去。务必将粮仓守住,让将士们不至于为国奋战之后,无粮充饥。"
李当户领命。
"那就有劳殿下了。"冯敬一拱手,跨马而去。
"殿下,为什么不让我去。"句黎湖表情有些受伤。
匈奴人的面部轮廓比汉人深刻些,句黎湖因还是个少年,五官颇为精致。不必施加粉黛,便是天生浮翠流丹。他有一双桃花眼,睫毛整齐细密,眼角微微上挑。
但他对自己的容貌从来不加留意。澄蓝的双瞳,安静而澄澈,没有丝毫媚色。
我解释道:"你带的兵,模样都不是汉人,此次混进来的有匈奴奸细。你们过去,会引起大家的误解。"
我向来不喜欢别人质疑,但还是对他解释了。我以为这样便足够了,然而句黎湖湛蓝的眸子望过来,却带着不解与防备:"说到底,殿下根本不信任我们。既然不信任,又何必让我们组军呢。"
句黎湖身后的胡骑军开始议论纷纷。
这绝不是内部自己人闹翻的时候。
我一言不发,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他。想看明白这个跟了我五六年的少年,今天究竟哪里不对劲,居然在危急关头,动摇军心。
句黎湖在我手下几年,习惯了身为下属的谦卑姿态。被我注视这么久,支撑他向我质疑的那股劲早就散了。他开始心虚,直视我的目光变得游离。
记忆中的往事逐渐串联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我几次告诉句黎湖,会给他机会封王封侯,可一直没机会用他。句黎湖不像李当户那样单纯而又自信,于是忍不住开始怀疑和焦急。
知道缘由就好办了。
"句黎湖,这句话寡人就当没听见你说过,因为太过可笑。"我声音平和,让附近的胡骑军都能听到,"既然寡人不信任你们,为何要让你们组军?既然寡人不信任你们,为何在六队新军中,单单挑中了胡骑军和羽林军?既然寡人不信任你们,为何在匈奴人攻击城门的今日,还敢让你们保护寡人?难道寡人是傻子不成?"
胡骑军的议论声歇了一会,再起时,声音小了许多。
见军心稳定了,我这才真正沉下脸,将句黎湖一把拽到一边,他踉跄过来。
我点着他的脑袋说:"句黎湖,你给我想一想,你进宫这么久,我可有监视过你,调查过你?"
异族容貌的少年在我的逼视中垂下头:"没有。"
"我问你,我对你和对韩说、桑弘羊、张欧、李当户、郭舍人,是否一视同仁?我可有任何一件事瞒着你?"
"没有……"
"我再问你,寡人以心腹待你,你可有以主君待寡人?"
"我……"
"那现在你告诉我,究竟是我不信任你,还是你不信任我?"
"殿下……我……"句黎湖说不出话来。
我冷笑着转身离开:"你若想不明白,就不要叫我殿下。"
追根究底,句黎湖的心思并不难猜。我与他初次见面的激烈方式,在他心中埋了根。他对自己的前途,对我,都有疑问,想要相信又不敢尽信。胸口一直有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的。
这次情况危急,我派走李当户,只能仰仗他,他压抑多年的不满,一朝膨胀起来,竟胆大的隐隐的拿兵要挟我,让我给他个说法。
然而一来句黎湖只是有些情绪,不敢真的闹大;二来这些胡骑早已心属大汉,就算真闹起来,也不一定会跟他走。
向他们解释,是因为我不打算犯同样的错误,在人心中再度埋下祸根。
"殿下,"句黎湖匆忙到我跟前跪下,"是我错了,自进宫以来,殿下没有半分对不起句黎湖的。都是句黎湖对不起殿下。"
我半晌不回答,瞧着他身后,战火纷纭。一队一队换下来休息的军士,皆拖着兵刃,浑身是血。
句黎湖隐忍的垂下目光,硬跪在我面前。
他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极了初见时的恐惧。这次却已经不是为了恐惧。
这样就差不多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再服软一些的话,他是死也说不出来的。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句黎湖,信任经不得考验。不要再有第二次。"接着,我在胡骑军面前,将句黎湖的行为大事化小,重新为他树立威信。
这件事虽说是小小的背叛,我更宁愿把它当做君臣之间的磨合。
忠诚有价。足够的理由,可以让一切忠臣变节。与其背叛一个杀一个,还不如宽容看待。人心不是石头,总能捂暖的。
再说,倘若要求太高,一个君主身边,能有几个可用之人?
事情刚定,粮仓的方向忽而冒起浓烟。我的心情愈加沉重。
李当户去的太晚,还是给奸细得手了。也不知他能抢下多少粮食。
午时早已过去,天色将晚,没有一个人记起要用膳。城墙上的亲兵向我传递情况,说汉军死亡人数已达千余人,匈奴人死伤不到五百。
两条命还换不来一条命。
第一道防线眼看即将被突破。如果再不加入战争,我在雁门将无法立足。即使胡骑军和羽林军都只会进攻,没有守城的经验。即使连我都看得出来,冯敬的指挥能力实在算不上出众。我咬咬牙,还是将句黎湖派了去。
傍晚,李当户带着一脸漆黑的火灰回来禀报,说粮仓被奸细烧毁,只抢下了足够三天的粮食。
我算了算,守城的士兵已经换过三轮。死亡人数达到一千五。粮食省着点还可以支持四五天。
这种不算好事的好事,让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之后我聚齐太子属官,几名雁门将官,以及雁门的郡丞,长史,都尉,两县的县尉共商战事。
议事厅里,郡丞开门见山道:"殿下,各位,请恕我无礼,我认为冯大人虽然勇武,但他新上任,既不知兵,又不知将,由他来指挥,只怕将士很快便会折损殆尽。"
一名都尉应和道:"郡丞说的正是。现在雁门危在旦夕,匈奴人一旦闯入,后果不堪设想。我认为应当推举一个对雁门知根知底的人指挥应战。"
县尉与他们一唱一和道:"正是正是,可推举谁好呢。"他们看向都尉,又看看我的脸色,生怕我会阻止。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却难说出来。冯敬在外拼杀,我们在后方商量如何夺他的权。这听起来很是卑劣。
如果要为自己的行为找个借口,那么就是,为了几万军民的生命,牺牲他一个,也在所难免。几万人与一个人,孰轻孰重,似乎一看便知。
不过我还是有些犹豫。
我站起来道:"目前最紧迫的,不是冯大人之事。边关将破,匈奴人下一刻便会冲进来。我们需商量对策。"
长史道:"为今之计,只有后撤到第二条防线了。"
众人犹疑了一阵,纷纷艰难的点头,烛光也照不亮一室的暗沉。
我看向李当户,他小时候在边关长大,守城之事,必定经历过。他对我点点头,认为这样可行。
我说:"那么,长史去通知冯大人,郡丞在后方组织百姓和士兵,做好后撤的准备吧。"
长史道:"可惜下臣观冯大人性情坚毅,忠君爱国,怕是不会同意呀。"他是说,冯敬一看就是一条路走到黑的牛脾气,又一脑子捐躯报国的思想,怕早就存了战死的打算,不大可能听劝。
我敲了敲漆案,道:"这件事交给寡人,希望冯大人能给寡人几分面子,为大局考虑,放下不切实际的想法。"
郡丞和都尉顿露喜色。我有些厌恶。此次雁门一战,没有退路,没有支援,甚至没有粮草。死局的可能性远大于活局。到了这种关头,还勾心斗角,死抓权力,有何意义。
"对了,郡丞,现在仓中粮食所余无几,你可事急从权,从边关的大户人家中,缴存些粮食,为战争作筹备。"
"是,太子殿下。"郡丞喜道。
我接着说:"寡人派李当户跟着,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责任就不在你。"
其实我只是担心他趁乱作威作福,才让李当户盯着他。郡丞也听明白了,面上喜色淡了些。
傍晚,匈奴的攻击渐渐停下。冯敬浴血归来,他吩咐副将向我们报告战况,自己暂且回房包扎。此战勉强守住了城门。汉军死伤近一千五。
军营里士气低落,愁云惨淡。
不过也有一个小小的惊喜:句黎湖竟是一把利刀。
他见城门被多次突破,索性带骑兵冲出去厮杀,在匈奴人中出入若无人之境。四百骑兵,回来时共斩首两百八十余人。胡骑军的人数同时减员至三百五十二。
我让宦者给句黎湖送去上好的伤药。
临时郡守府里,我思索着究竟该如何说服冯敬。冯敬这种人,如果不能在第一次让他听从,之后再怎么说,他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的。
韩说关上寒气四溢的木窗,默默的陪着我。
"殿下,李公子派人传话,说想请殿下去见他一面。"守门的侍卫道。
我烦躁的笑了笑,这种时刻,我哪有心思去面对刘荣。
不过转念一想,倒是我害了他。若非我一时兴起,定要来雁门,他何须伴我面对这场死局。
还是去看看他。我披上外袍。
"殿下,李公子出身纵横学派,或许他是为殿下想好了说服冯大人的话。"韩说轻声道。
也是。纵横学派,最善于识别人心,引导人心。刘荣并不只是挂了个先生的虚职。我每有求教,他总是有求必应的。只是因为他对我的任何讨好都冷漠兼无动于衷,才令我不敢依赖他罢了。
我敲了敲门,恭声道:"先生,寡人进来了。"
刘荣披着大氅,捧一卷竹简,坐于灯前。他面前燃着一个取暖的火盆,起伏的火焰映的他的脸忽明忽暗。
"殿下请坐。"
我虽心中焦急,还是坐了。刘荣这才抬头,示意韩说出去。我对韩说点点头。
门再度闭上,刘荣缓缓道来。
"这,怎么能这样!"我听了刘荣的话,惊讶的站起来。
刘荣道:"殿下,说服之道,并非只有让对方诚心实意的接受,才有效的。生死关头,还需要考虑即使无法说服对方,也能达到目的的方法。"
"可是,"我的内心在激烈的挣扎,"只有这一种方法吗?"
刘荣垂眸笑道:"太子殿下当年在未有太傅之前,是何等手段。现在,竟做不到了吗?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葬身于这里?"
我叹道:"多谢先生指教,寡人将去一试。"
转身将去时,刘荣忽道:"殿下。"
我勉强微笑道:"先生还有何指教?"
刘荣淡淡的说:"殿下生辰之时,我未有以赠殿下。此次与匈奴之战,异常凶险,惟恐以后再无机会,便将这卷陪我多年的简书相赠。"
我接过因多年触摸,而润泽如玉的一卷竹简。
贴在胸前,尚有他的体温。脸上泛起一抹真实的笑意。
然而我终是被刘荣推开太多次,内心疲倦,惟恐自以为是的亲近再被拒绝。
"多谢先生。"我向他深深地躬身,走出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五开始会更多点
献祭
四方的天井对着夜空,中央一块花圃,种着各色灌木和花草。
走廊里刮着冷飒飒的风,途径句黎湖的房间时,室内的烛火依然亮着。映在窗户上的幢幢人影让我停住了脚步。
侧耳听去,里面用胡语在交谈。
我站了一会,忽而产生了新的想法,便推开门。声音戛然而止。
句黎湖和几个胡骑兵转过头来看着我。句黎湖倒是神情坦荡。
"见过太子殿下。"几人道。
句黎湖刚来未央的时候,胡语几乎只会说几个词,是我专门派人教他,又让他学会了很多匈奴习俗。
他是我灭匈之路的重要棋子,他了解胡人,才能更好的对付胡人。
胡语我也跟着学了一些,因此刚才他们的对话,我听懂了一大半。
虽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辞,但在大汉听见他们用胡语交谈,我心有不悦。胡骑兵们感受到低沉的气氛,有些毕恭毕敬的惶恐。
我应了,把句黎湖叫出来,拉进走廊的拐角,告诉他,今后他会有很多上阵的机会。
句黎湖欣喜道:"多谢殿下,句黎湖一定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我看了他一眼:"可能会多到你承受不了。"
句黎湖摇摇头:"殿下,句黎湖甘之如饴。"
我又对他悄声说了几句,句黎湖神情惊讶的答应了。
我放他回屋。
几个胡骑兵继续用胡语交谈,句黎湖却换做汉话。胡骑兵们很是不解,后来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随他说起带着口音的汉话来。
我才要抬脚,亲卫上前报告说,城门下有匈奴人喊话。他们说三天内必将雁门拿下。如果三天内,我们不献上冯敬的人头,破城之日,必将屠尽汉人。
我说:"冯大人虽是文人,却也勇武,在战场上能让匈奴人如此憎恨,真是一员悍将。"但此时的雁门需要的不是悍将,而是一名能够汇聚人心,统筹大局的将军。
他若识得大体,心甘情愿任我调遣,我绝不会亏待他。可惜在冯敬眼里,我就是个长于深宫的少年太子,眼界能力,皆不足以让他敬重。
听说冯敬换好伤药,便去了城楼巡视。
或许将士们会因此而感动。但实际上,这一点让人不得不诟病。
冯敬还真把自己当做将军了?他一个新任郡守,应当与郡丞,都尉,将官们多聚一聚,互相磨合,增进了解,才能在战场上调兵遣将时,如臂指使。
要知道,战场不是一个人加一群士兵的战场,是命令由上而下传递,层层发令,层层指挥的战场。
到城楼时,明月当空,照的天空只余一两颗星星,分外黯淡。
城门处人来人往,尽是民夫在搬运尸首。白日的血气,到了夜晚,愈加浓重。
我沿着石梯走上城墙,韩说跟在我身后。
月下,冯敬左肩裹着绷带,独自站着。城墙边的守卫张开盾牌,防备匈奴人的冷箭。
匈奴人的喊话声还在持续,大意是,若不献上冯敬的人头,破城之日,就是屠城之时。
冯敬脸色青白。城楼下的民夫偶尔有人伫立倾听,听罢了,叹口气,摇摇头,继续搬运。
"冯大人。"我出声道。
冯敬转过来:"见过太子殿下,"他向我躬身,"此次粮仓确实是我忽略了,多亏太子殿下及时相助。"
"冯大人无需多礼,寡人也是在自救。冯大人认为,这城门明日守得住吗?"
冯敬垂下头:"微臣不敢欺瞒太子殿下。这城,明日怕是守不住了。"
"冯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冯敬定当以死报国。"
"冯大人,你要知道,你的死,不能报国,也不能拯救百姓。百姓却要在你死后,遭到屠城的危难。"
"殿下,难道微臣就应该束手就擒,任匈奴人践踏我大汉的土地,以换取一个不屠城的承诺吗?"
我摇摇头:"献上人头,便不加屠城之事,怎可尽信。冯大人切勿为匈奴人所欺。寡人只是以为,暂时的退步,会使情况有所好转也不一定。"
冯敬苦笑道:"多谢太子殿下。可是微臣宁愿死,也不肯亲眼看到大汉的领土被匈奴人蚕食一步。"
我说:"即使有更好的选择?百姓的命,将士的命,难道就不比你冯大人空虚的理想更重要?"
冯敬道:"太子殿下还是别劝微臣了。臣知道殿下打算退到第二防线,殿下可以退,可臣不能退。微臣有自己的坚持。对臣而言,面对匈奴人,只要后退一步,便再无对抗之心。"
我点点头:"那冯大人明日作何打算?"
"微臣定当以死报国。"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臣听说通往雁门腹地的那条道路,已经开拓了一整日。再过五六天便可通行。若彼端也同样在开拓,或许殿下三天后便可离开。太子殿下做任何打算,臣都不会阻拦。"
冯敬毕竟是个文人,说话总是半藏半掩。他起了与城门共存亡的念头,但不打算拉着我与他陪葬。他想用命来拖延匈奴人的侵略,为我争取逃脱的机会。
我略微感动,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冯大人,可否帮寡人一个忙?"
冯敬听了我的要求,神色怪异,他盯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还是释然的答应了。不过面对我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离开前对他道:"冯大人岂能任那些匈奴人信口开河?此时决不能输了气势。"
"你们谁嗓门大,去和匈奴人骂阵。"我提高声音对城墙上的守卫道。
"我!我!"边塞的将士都是骂阵的高手。他们怕是早就听匈奴人骂的够了,冯敬不要求他们骂阵,他们也不敢提。现在迫不及待的要反骂回去。
冯敬的亲卫也道:"我家大人就是太耿直了,多谢太子殿下提醒。"
汉话和匈奴语交杂的对骂热闹的开场。
我笑了笑,在冯敬怪异的目光中离开。
有权利就会有斗争。汉人最爱结党。就我所知,此时雁门的势力有五。首先是冯敬和他手下的将官,亲卫。其次是我一行人。
又有雁门的旧人分成三个势力。一是郡丞和各曹令一系,二是长史和都尉一系,三是郅都的旧部一系。
此时此刻,需得将所有的力量攥在一起,才能略有胜算。
其中,长史是个聪明人,而且圆滑。他应该明白,我是太子,瞧不中他手中那点权利,等危机解除便会离开。
他还不如乖乖听命,趁机巴结。这样能得到更多好处。都尉看起来强势,其实唯长史马首是瞻,所以长史一系最好拉拢。
唯德是用并非不好,但那是在国家大治,天下太平的时候。乱时,比起耿直的蠢材,我更喜欢圆滑的聪明人。
不巧郡丞正是个耿直的蠢材。
通常来说,能坐上郡丞这个位子的人,都应该是圆滑隐忍的类型。郡丞升迁的手段相当令我怀疑。
我派人去调查郡丞上头究竟有什么人,答案却令我哭笑不得,原来这职位是郡丞用两千金买来的,而他行贿的对象竟然是田�舅舅。
这倒好办了。对蠢人,就要用直法子。我挑了个五大三粗的亲卫前去,傲慢的告诉他,田大人是太子的舅舅,靠了太子才当上太中大夫。你这位子是田大人给的吧?该怎么对待太子,你自己在心里掂量掂量。
郡丞立马俯首帖耳。
最重要却又最难办的,是郅都的旧部。这些将官是对付匈奴的中坚力量。
郅都在雁门经营多年,与这些人亲如兄弟。因此郅都之死在他们心中扎的那根刺,不是一般的深。
与太子属官们商讨后,我决定针对这些人的性格爱好,派人前去说服。能威胁的威胁,能利诱的利诱,若有人对大汉忠贞无二,不需任何手段拉拢,自然更好。
宫里带来了一些名兵利器,良马美人,桑弘羊去大户家中缴粮的时候,也搜集了不少财物。这些正是我手下的说客们,打开将官心中大门的敲门砖。
散住在边关附近的百姓已经开始收拾家当,次日便可组织迁移。
夜幕未尽,我在临时郡守府第二度醒来。此时雁门的权利重心已经开始向我偏移。
韩说为我穿上铠甲。铠甲昨晚用火温热了,不过穿上身,一会儿就在空气中变得冰冷,凉森森的刺骨。
如今几万人的性命系于我一人,令心中沉甸甸的。竟比昨日无处着力之感,更让我迷茫。
匈奴人的进攻再度开始。路上郡丞正在组织百姓逃离。
这些百姓在边关多年,生活的颇为贫苦。衣衫破旧,面色发黄。然而一张张被塞上的风吹得粗粝的面颊,却带着受尽苦难的坚韧。
亲卫们在我身边围成一圈,不让他们靠近。
我不解的发现,一路上百姓们望向我的眼神竟带着崇敬和亲切。崇敬我懂,可亲切又是怎么回事?因为年龄吗?
很快赶到城楼。刀剑,战鼓,厮杀的声音震天。石阶上尽是滑腻的血。天空疾飞的铁矢和火箭,让我简直登不了城墙。
向下望去,李当户的羽林军正在做战前准备,而句黎湖如昨天一般带着胡骑军在外冲杀。冯敬亲自披挂守在城门。一阵一阵飞上墙头的箭矢像纷纷的暴雨,让人难以喘息。
将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从清晨到下午,这场城门争夺战一直在拉锯。匈奴人不停的突破城门杀进来,缝隙又被汉军拼死守住。
句黎湖每次回来略做休整,便被我再度指挥出去。他前后出征六次,斩首四百余级,胡骑军减员至一百二十一人。
最后一次回来时,累得摇摇欲坠,似乎轻轻一推,便会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浑身的血污,不知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敌人。
两名匈奴籍亲卫架着他,面带不忍。
"殿下,我……"句黎湖累得说不出话来。
"已经可以了,"我安慰他,对亲卫道,"扶他下去休息。"
快接近傍晚了,匈奴人的进攻却反而愈加密集。城门摇摇欲坠,亲卫们劝我快同百姓们一起离开。连从属郅都旧部的几名校尉都站不住了。
我却在等一个人。
"太子殿下,您快些离开吧。"厮杀了一整天的冯敬由校尉搀扶,来到顶部平台。
"冯大人一起走好吗。你是雁门的一员得力战将啊。"
冯敬摇摇头:"微臣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若留下来,反倒对太子殿下的指挥不利吧。不如在这城门前,发挥自己仅有的余热,也算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冯大人,你不要说傻话。"
他推开校尉,头一次在我面前跪下来。他还穿着战甲,上面血淋淋的。他恭恭敬敬的对我磕了三个头。
我赶紧去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冯敬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沾湿了我的胸甲。城墙上几百名将官亲卫,全都一惊。
冯敬道:"殿下,微臣已经是不中用了,请让我为大汉尽最后一分绵薄之力。雁门的百姓,以及微臣的几个手下,就交给殿下了。"
我呆看着他。
"张副将,你带兵守住城门,务必支撑到殿下安全离开。"张副将行个军礼,领命而去。
他向长安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转回身时,眼中有一瞬间的彷徨,似乎在寻找谁。是远在京城的妻子儿女,家乡的老母,还是多年的挚友?
来到城墙前面,漫天的箭雨都停住了,城门有片刻的静谧。如果忽略了风中的血腥和满地尸体,这仿佛是一个令人沉醉的傍晚。
"左贤王,"冯敬大声道,"你不是承诺,只要献上冯某人的头颅,便不屠城吗。冯某的人头在此。"他闭上眼睛,顷刻,从城楼上跳下去。
我伸出手,想挽留什么。
城门下传来沉闷的一声。血泊,渐渐蔓延开来。
静谧中,只有城头的风声,以及旌旗猎猎作响。
我后退到中央,拍了拍因按在墙头而弄脏的手掌。抬起头环视站在我身边的一圈将士。
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为我分担责任,冷意袭来,如同一下子从温暖的屋室,来到冬日寒风凌厉的山峰顶端。
我却感到多年的重担消失了,压力骤减。
在缓缓的环视中,我的眼神锐利起来。
"各位,匈奴人是我们世世代代的仇人,他们绝不会因为冯大人的人头,而放弃屠城!冯大人根本不必这么做,我们也不需向匈奴人做出任何祈求。|"
将士们站直身体,气氛陈肃起来。
"李当户,你去将冯大人的尸首抢回来!"
"是!"
"郡守今日以身殉国。他的血不会白流。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我们一定会活下去!"
"是,殿下。"将士们单腿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人家可是在日更耶,日更耶,你们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了就给我留言,哼!
美人
临近傍晚时,雁门下起了大雨。雨幕中,匈奴的攻势放缓,张副将给我们争取了的迁移的时间。不久,张副将及他大部分手下皆尽战死。
一小部分残兵冒着大雨,在匈奴人的追赶中逃回第二防线。由于担心会再次混入匈奴奸细,令这场牺牲了无数将士才完成的迁移功亏一篑,我和刘将军都没有下令开城门。
我知道这有多残忍。将士拼死为我们殿后,等终于从匈奴人手中逃出一命,以为进了城门就安全了,自己人却不肯开门给他们一条活路。
他们从绝望到希望,然后再度坠入绝望。
我庆幸有这场大雨,湮没了他们最后的哭喊与惨叫,令我不至于今后时时在梦中惊醒。
百姓全部迁至第二道防线后面。快到半夜了,两名县丞还在组织安排居所。
我派了几名太子属官前去发放仓库里储存的棉衣被褥,热水粥食。郡丞鼠目寸光,不屑于做这个,我也不打算给他机会收买民心。
冯敬的尸体被李当户等人抢回来,安置了一座简单的灵堂。百姓感念他拼死拒敌,临到去了,还为百姓着想。于是携家带口的前来祭奠。
由于连续苦斗了两天,兼雨后道路泥泞,次日匈奴人并没有进攻。士卒得以休整。
白天里,我带着一众将官熟悉这条防线的地形,到营中检视,并将减员过多的队伍合并重整。
李当户的羽林军还剩约四百人。句黎湖的胡骑军昨晚又有三人重伤不治,现在只余一百一十八人。
一个周姓将军道:"胡骑军只剩这么些人,太子何不把两军合一?"
胡骑军的伤兵对他怒目而视。
周将军笑道:"瞪什么瞪,不过说起来,你这胡人,穿起汉军的衣衫,精气神都似模似样的。"
胡骑兵见他并无恶意,不再搭理他。
回到议事厅,我们开始部署战略,以及分配每一将官,每一军队的职责。大家都竭尽智谋为雁门寻找生机。
我在傍晚安排了一场筵席。时间比较早,这样即使嬉戏过后,他们明早也会有充分的精力战斗。备好美酒佳人,所有校尉以上的将官尽皆到场。
天色微暗,室内丝竹声声,烛火通明。
每人身前置一张食案,在大厅围坐一圈。中间有女伎歌舞。
由于共同应对危机,我和这些将士的关系在几天内就变得非常亲近。再加上酒和女人助兴,更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当然,因为明日有战事,今天仅允许每人喝半坛温好的花雕。这酒醇厚而味绵,尤其好的是,酒醒之后不会有宿醉之感。
意料之内的事情是,句黎湖白天只是过度疲惫,受伤并不严重,到晚上已经好了许多。他和李当户的席位就在我身边。
句黎湖的席位往右,是上次带我去看郅都之墓的赵校尉。他看着冷淡,其实颇为热心。他将我当时的那番话向很多郅都的旧部转述了,这使我在与他们交流时,少费了许多心思。
酒至半酣,我告诉将官们,今晚准许他们各挑一个美人回去,只有一点,不许玩到太晚。
将官们轰然应了,皆半抬着醉眼,挑选中意的人,气氛愈加高涨。
王校尉是冯敬的旧部。他本来就是个不着边际的人,今日似因冯敬之死,喝的醉了,放浪形骸,愈加不像样。
他醉醺醺的道:"太子殿下,是不是这殿中的人,只要下官看中了,就可以点回去干一场?"
他粗俗的用词令将官们哄然大笑起来。
赵校尉两杯黄酒下肚,前些日子的冷肃寡言全散了,看起来扯扯呼呼的。他从句黎湖背后挤过来,对我悄声道:"太子殿下,此时切莫答应的太肯定。据下官所知,王校尉在那种事上,是男女不拘的性子,而且偏爱俊美少年。殿下你……"
他看向我的脸,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难言之色。
我在食案的遮掩下拍拍赵校尉的腿,让他稍安勿躁,一边笑道:"正是,只要王校尉有能耐把她压倒,寡人绝不拦你。"
"哎呀,"赵校尉急的捶地,"殿下,您怎么不听,就这么答应了呢。这王校尉糊糊涂涂的,他要是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傻话,您那是听呢,还是不听呢?再说您这身板,瘦瘦弱弱的,好看归好看,可是打得过他吗?"
我听明白了,轻声回道:"看不出来,赵校尉对寡人的容貌,评价还挺高。"
赵校尉老脸一红,嗫嗫嚅嚅的。
见他这样,我差点忍俊不禁。
赵校尉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王校尉除非不想活了,否则怎敢指明要我。不过转念一思,王校尉可能真的会因为觉得此次难以幸免,所以死前想要放肆一回。
如此可就难办了。
王校尉笑嘻嘻的走过来:"既然太子殿下答应了,那么下官想要的是……"他抬起手臂,指向我。
满厅的人,或饮酒,或夹菜,或谈笑,都愣住了。
我笑吟吟的表情淡了下来。
"王三全,你想死啊!"赵校尉忽的站起来,手摸向腰隙,却没有剑。入宴前就放在门口的剑架上了。
韩说,句黎湖,李当户及一干亲卫紧绷身子。气氛一触即发。
一个钱姓将军站起来骂道:"王三全你个二球,老子晓得冯大人去了你心里不痛快,可你在殿下面前撒酒疯算个什么事。你滚回去睡觉,等酒醒了,再向殿下认错。"
他却是在为王校尉找理由开脱了。
王校尉嘿嘿一笑,手缓缓右移,指向句黎湖:"下官想要干一干这个匈奴小将军。"
全厅的人轻轻吐了口气,唯有句黎湖的眼睛噌的红了。
"小将军骑在马上的那英姿,那身段,在下官梦里不知翻滚了多少回。下官在战死之前,若能搂一搂小将军的细腰,让小将军的长腿像骑马一样盘在下官腰上,让下官将那块温软的**地儿,顶个昏天暗地,水流成河,就是死也值了。"王校尉丝毫不知廉耻的细细描述,眼神淫猥。
他这么一说,满厅将官看向句黎湖的目光也变了意味。
王校尉道:"不知殿下说话算不算话?"
我注视了他一会。背后是李当户三人紧张的呼吸。将官们也屏息等待。
我笑道:"自然是算的。这有何不可?"
李当户隐蔽的抄起食案上的割肉刀,鹰隼般的目光盯着王校尉。他小声道:"殿下,我知道您一诺千金,无法改口。那就由我去杀了这个放肆的杂种!"
我还没发话。
句黎湖按下李当户的刀刃,无声无息的站起来。
他弯着腰,轻轻捧起我的右手,贴在脸颊:"殿下让我去,那我就去了。"
眼睫的阴影下,他的蓝眸是一潭深深的湖水。
手中的温度兀的一空。
句黎湖对王校尉微微一笑。
少年的嗓音低沉而动听:"王校尉想上我?"
王校尉捂着心口,一副受用无比的样子:"匈奴美人儿,你这一个上字,说的我心都酥了。"
"只是现在天色尚早,不如我先舞剑,为大家助兴,如何?"
"好好好!小将军杀敌的英姿,让我忘不了啊!若能见一见小将军舞剑,今晚我在床第,必定更加勇武。"王校尉丑态百出的坐回席。
句黎湖今晚换了件沉香色错银的深衣阔袖。推开门,月色迷蒙。他轻轻巧巧的从剑架取出佩剑。长袖迎风,背影飘然如谪仙。
他行至大厅的正中,抽出剑,对王校尉一笑。
王校尉也傻傻的笑。
一步,两步。剑光闪过,句黎湖狠戾的出手。
一蓬血雾四溅。
王校尉捂着喉咙,再发不出声响。
句黎湖踏着地上的血迹,信步上前,左手抓着王校尉的发髻,右手反握剑柄,至他脖子,纤细的手腕,像取剑一样,同样轻巧的割断他的头颅。
继而提将起来,还剑归鞘。
一系列动作如煮水倒茶,不带丝毫烟火气息。以致满座的人,全都反应不过来。
王校尉的头颅瞪着眼睛,他眼中的最后一幕,怕就是句黎湖的剑光。他喜欢句黎湖杀敌的英姿,可惜此次被杀的,是他自己。
不似第一次的温和与恭敬,句黎湖面色冷厉的站回大厅的正中。
"句黎湖打扰了各位大人的雅兴,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句黎湖即使手下只有四百人,也仍是大汉的将军,是太子殿下的属官,容不得冒犯。"少年扬起下巴,桀骜的立着。
那个带领胡骑军,在战场上斩首近六百的少年将军,所应该具备的狠戾与酷烈,终于呈现在众人眼前。
"为了大汉的威严,为了太子殿下的威严,句黎湖不得不出手。希望各位见谅。"
我一直未加留意,今天才注意到,句黎湖这柄利刃,竟已经被我打磨的锐利如斯。
众人为他的狠辣手段所震,寂然无声。
"这颗人头,若葬在雁门关外,是对大汉烈士们的不敬。还是丢掉的好。句黎湖先告退了。"他提着人头扬了扬,转身消失在门外。
"你,你这匈奴小儿,竟敢杀了大汉的校尉!"钱将军大怒,要找他拼命。被我的亲卫拦住,前进不得。
我笑着拍拍手:"寡人本就说过,只要你有本事,看中谁都行。可是掂量错了自己的能耐,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好了好了,大家继续喝酒。"
王校尉平时人缘极差,此次得罪了我,得罪了少年将军,也确实活该。众将官将此事抛在脑后,气氛再度回温。
我招来亲卫,让他们把王校尉的半截身子搬出去扔了。
从此世上再无此人痕迹。
与匈奴接战的第四天,天空仍布满厚重的云层。
道路已经挖通了一半。然而粮食开始告急。兵要吃粮,马要吃粟。连桑弘羊也想不出办法。
韩说服侍我穿衣披甲时,传来消息,说灵堂里,冯敬的头不知被何人盗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到现在还没机会说说主角长得啥样,杯具……
PS,阿黎今天很帅吧~
叛逃
去城门的途中,遇到几个将官,便一同前往。
我们在路上讨论出的结果是,军队里出现了叛徒。那人在军中的职位必定不低。所以才有机会从冯敬旧部的视线中,将冯敬的人头盗走。
他要人头,大概是拿去做投靠匈奴人的投名状。
周将军手里有一份昨日前去祭奠的将官名单,我扫了一眼,传给其他人观看。
到了前线,防守城门的校尉报告说,昨晚很是平静。没有人逃出去,匈奴人也并未进攻。
城门前传来争吵的声音。我与两个将军三名校尉对视一眼,一同走过去。
却是一群百姓与门口的守卫在争论。百姓群情激奋的要出城。
我从嘈杂的呼喊中面前听懂,他们说,太子在派人挖掘道路,到时候太子可以带人一走了之,可我们老百姓还有什么活路。还不如出去投降试试。
这群百姓一看就是容易被煽动的类型。而带头的几个人的神情态度,明显不对劲。周将军派人将他们拿下,又把百姓们哄散了。
随着第一支燃着火的箭从城外射入,匈奴人新一轮的攻击再度开始。
第二道防线的城墙虽然年久失修,不过总的来说,比经常直面匈奴人攻击的第一道防线,要坚固和完整一些。
然而这一次他们从前一个县中得到了攻城器械。
我们撤离之前本该烧掉那些器械的。由于当时连下了十几天大雨,木材潮湿,难以燃着,且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因此给匈奴人捡了个大便宜。
城门传来巨木沉闷的撞击声。
从清晨持续到中午。沿山壁围着此县的城墙,像一台绞肉机。一个个活生生的汉兵走上战场,再也没能出来。
遍布空气的血腥味,将人们的双眼都染红了。
城楼上,鲜血将青石地面冲洗了一遍又一遍。战鼓鸣响。
上千名弓弩手分成三组,每组五列。不停的循环着搭箭,射箭,退后,休整,重新上前搭箭的过程。不断有人倒下,尸身被拖出来,换上新的预备人选。
城上城下箭雨纷飞。
忽而一阵骚乱,一个穿着汉将盔甲的人骑着白马,带一群骑兵,从城门冲出。
"殿下,句黎湖将军手下只余一百多人了,且昨日那般疲惫,殿下又派他出战了吗?"赵校尉有些不忍。
我怔了一会,才道:"寡人并没有派他出去。"
"这……"众将官面面相觑。
"不要射箭!"句黎湖用匈奴语对着胡人说。
双方的箭雨停止下来。
"你们看他的马背!"几个持盾的汉兵惊道。众人看去,只见句黎湖的马后,系着两颗人头。一颗属于冯敬,一颗属于王校尉。
"我们也是匈奴人!"句黎湖继续道。
我捏折了一根写着密报的竹简。
厚厚的云层浮在低空,一丝阳光也照不出。
"句黎湖,站住!"
白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他果真勒住了马。
"寡人何曾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在此时背叛寡人?"我的声音在天地间清晰可闻。
句黎湖扬声道:"何来背叛?殿下前日让句黎湖出征六次,上前天让句黎湖出征四次。句黎湖尽皆完成,手下的胡骑军十去其七,自己也九死一生。句黎湖以为,这样便足够显示我的忠诚了。可殿下昨日,却把我赐给王三全这狗东西。"
"句黎湖,我老李真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心胸如此狭隘。殿下他根本……"李当户怒吼道。
句黎湖不耐烦的打断他:"是,李当户,我没有你对大汉那种至死不渝的忠诚,因为我是匈奴人。刘越小儿,"他不再称我为殿下,"这些天,你有没有把我当人看,有没有把胡骑军当人看?在你眼中,我们只是用过即丢的棋子。我凭什么为你卖命!"
韩说忿然:"句黎湖,当年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出现在边关,救你的是汉人还是匈奴人?将你抚养成人的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殿下难道不是丝毫不在意你的过去,尽心尽意的教会你一切吗?"
"现在你觉得自己受了点委屈,就宁愿去当匈奴人了?你养父母的爱护,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殿下对你的关怀信任,在你眼中,就一文不值吗?"
句黎湖背对着我们,沉默而坚定。
周将军皱眉道:"这句黎湖的心思也太偏激了。不过钱将军,若不是昨日你的手下那般羞辱他,他也不至于如此。"
钱将军冷笑道:"昨日若不是殿下拦着,我将这匈奴崽子打断两条腿,他今天能叛逃吗。再说这匈奴崽子毕竟是殿下的人。他做了什么,不怪殿下训下不严,难道要怪我?"
"你……"
我摆摆手,周将军和一干校尉忍下脾气。
我说:"钱将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在困境中,我们需要互相扶持。等赢了匈奴人,一切都好说。韩说,你去把那两个人带上来。"
一对老年夫妇颤颤巍巍的被押上城楼。
"我的孩儿啊!"那老妇老泪纵横的喊道。
句黎湖肩膀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句黎湖,寡人昨晚在迁移的百姓中,找到了你的养父母。本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现在看来,不必了。"我冷然道。
"孩儿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你快回来,别再错下去了。你回来,让阿母再看看你,摸摸你,好不好?"
"句黎湖,我刘家在边关上百年,哪一个祖先不是宁肯死也不向匈奴人下跪的。你你你,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令我刘氏一族蒙羞啊!"老翁顿地道。
句黎湖垂下头,跟随他的骑兵赶紧下马劝他,让他不要动摇。
我站在城楼上:"句黎湖,你现在自尽,那你还是我大汉的一名烈士。寡人会将你好好安葬,并善待你的养父母。否则,寡人便让你的养父母,死于你面前。"
句黎湖低着头,沉默着往匈奴的方向后退了一步。
韩说叹了口气。
李当户道:"殿下,让我亲手去杀了他。"
"你愿意眼睁睁的看着照顾你多年的养父母身死?"
句黎湖抬起头,脸上尽是哂笑:"他们不过当我是个匈奴人生的小崽子而已,何曾真心把我看做他们的儿子?"
弓弩手中还有不少匈奴籍的汉兵。连他们也对句黎湖的话,露出不认同的神色。
"句黎湖,你听着,我们夫妇,今生今世没有你这个儿子!"那老妇凄厉道,"我们只后悔,当初不该救了你。现在,我就用这条命,为自己赎罪!"
老翁大声道:"句黎湖,你果真不是汉人!你不配当汉人!你不懂汉人!你不知汉人的血性,究竟是何等模样!"
那老妇转过身,却平静下来,对我露出慈爱的笑容,眸中泪光闪动。
"殿下,您还只是个孩子,当年,我家老头像您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林子里捉兔子呢,您就已经肩负几万百姓的性命了。这件事,就让我们夫妇自己来吧。不要让血,染红了殿下的手。"
两人挣开亲卫的桎梏,踏上城楼,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明明我要杀了他们,而且他们并没做错什么。他们却如此为我着想。
我心里一揪。看尸骨累累的雁门,再添两抹血红。
句黎湖呆呆的后退了几步,继而决然的翻身上马。
我身后的战鼓开始敲响。风声猎猎,旌旗招展。
我沉肃的抬起手:"弓弩手准备。"
森森箭矢对准句黎湖一行人。空气仿佛被拉成一条细丝,轻轻拨动,便会崩断。最佳射程越来越接近。
在句黎湖即将至战场中央的那一刹。
"射!"我重重的挥下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跟基友吵架了555~~~~
我试试努力一下能不能在晚上十二点再更一章……不一定能更的,乃们也不要等,次日看就好了。
PS,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养肥啊。你们不看也不说话,光收藏着,我写的挺寂寞的,唉……
39、初雪 ...
我重重的挥下袖子。
密密麻麻的铁矢,铺天盖地的朝城楼下疾飞而去。
七八名叛兵纷纷坠马。
但对句黎湖,箭雨尽在他身畔落下,无一命中。眼看他和剩余的叛兵即将逃离射程,一支箭破空而出。
四周洒落的箭雨,瞬间令人产生变慢的错觉,仿佛化作了它的陪衬。
这支箭像一柄掷出的长矛,狠狠钉在句黎湖的背上。
巨大的冲力让他从马背翻滚出去。
耳侧还有弓弦震动的余响。我转头,见郭舍人快速的二度搭箭,瞄准从尘土飞扬中勉强爬起来,样子凄惨到残破不堪的句黎湖。
虽然距离太远,但看动作也知道,他正捂着嘴费力的咳嗽,血染红了指缝。
郭舍人弓弦拉至满月,才要射出,一队匈奴精兵从胡营纵出。
为首的中年人弯腰抄起句黎湖,尔后转马归去,迅疾如风。箭矢此时才呼啸而至,深深扎进句黎湖刚才所在的地方,箭羽不停地颤动。
错失良机。
赵校尉看着我的脸色,安慰道:"太子殿下不必生气和自责。句黎湖不知好歹,并非殿下之错。况且他已经为我们杀了不少匈奴人。现在他受了重伤,眼看要死了,又如何能反过来对付我们?"
军司马也过来打圆场:"哈哈哈,正是如此,匈奴人只捡了个病秧子回去,算起来还是我们赚了。"
我对他们笑了笑。同生共死这些天,我们已有了袍泽情谊。早已不是当初的冷淡摸样。
其实在这之前,匈奴人就多次攻入雁门。致使城墙伤痕累累,修了又塌,塌了又修,有些塌陷的地方尚未来得及修葺,就迎来下一次进攻。
加上边关的关市中,汉商与匈奴人往来不断。谁都不知道郡里到底有多少匈奴的奸细。要将匈奴人防守在城门外是极难的。
况且郡内粮食所余无几,我们比匈奴人更等不得。倒不如主动出击,剿杀些胡人,好为城门的守军分担压力。
于是下午城门摇摇欲坠时,为挽回士气,我和几名将军尽皆上阵。
在战场上血气沸腾,并未发觉,待我回城才发现,尽管有韩说和郭舍人拼死护卫,我依然左肩中了一箭,前胸后背也有不少淤痕和伤口,疼得我无法抬肩。
回想起来,左肩的箭伤,应该是与匈奴万骑长面对面时,一时恍神被射中的。当时那万骑长驾马与我遥遥相对,中间隔着十几名亲兵。
他操着胡语大笑着说:"太子殿下,多谢你送回我的外侄,左贤王的长孙。他被你教养的很好,不论是箭术马术,还是兵法谋略,都是一等一的,我替左贤王多谢你了。"
有那块青铜带扣,我早就猜到句黎湖不是常人,可他竟然是左贤王的长孙?
我不动声色的抬箭瞄准。
弩箭射出,他偏头躲过,哈哈大笑着驾马离开。
回议事厅包扎伤口时清点人数,将官的人数从三十几减少到二十几。不在场的有些战死了,有的身受重伤,不能动弹。
询问还有多少战力,得知汉军只剩八千余人,四天工夫,几乎折损了一半。而匈奴至少还有六千人。
雁门并没有坚固到让我们可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地步。只要汉军人数低于五千,匈奴人便可长驱直入了。因此,明天将会是最后一战。我们有两个选择:在城内等死,或者去城外战死。不过结果都是死。
胡校尉苦笑着小声说:"早知道就跟句黎湖一起逃出去算了,怕还有条活路。"
"狗屁!懦夫!"钱将军赤着上身,任亲卫往自己血肉模糊的腰上缠绷带,他听到这里,摔下酒坛:"老子的手下死了那么多,副将也死了,明天老子一定要杀他个够本,黄泉路上好有人作伴!"
钱将军一向明里暗里与我有些不对盘,但在抗胡之事上绝不含糊。
我命大家各自回房睡觉,为明日养精蓄锐。
丑时被韩说叫醒。原来刚才匈奴人从城下射进来一颗人头,是钱将军。他不忿匈奴人杀他部下,于是带兵去偷袭,事败被杀。
匈奴人在外喊话,说明日定将两县屠的干干净净。
还说……韩说吞吞吐吐的。
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嚅嚅的吐露,匈奴人还放言说,唯有太子他们是舍不得杀的,要带回去给单于做个近侍。
我估摸着他们肯定不是用的近侍这么普通的词,但我不想给自己添堵,就没追问。
同时,匈奴人用带火油的箭将县北的房屋烧着了一片。悲戚的哭声,我在府里都听得到。
士气和民心已经低落到不得不激发的地步了。
我让桑弘羊和韩说把百姓和将士全都召集起来。
子时,人都到齐了。郡丞在空地中央搭就一张简陋的祭台。寒风酷烈,火把在暗淡的月光中,熊熊燃烧。
周边的破旧青瓦房都空了,台下是一群麻木消沉的百姓。他们衣服破烂,头发散乱,满身血污,面色蜡黄。
几万人的视线渐渐集中到我身上,更显得周围空虚冷寂。仿佛这世间只有我一个人似的。
"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明天匈奴人即将发动总攻,但是没有一个援军可以前来帮助我们。"我披着大氅站在中央。声音不大,却因为祭台的缘故,可以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沉默的人群中,隐隐传来哭泣声。
"或许还有人知道,挖掘中的道路,后天便可开通。如果寡人带兵躲一躲,或许有机会从那里逃离。"
气氛愈加低沉。
"明天,匈奴人就会踩着将士们的尸体闯进来,践踏你们祖祖辈辈开拓的耕地,抢走你们的老马,你们的财物,烧毁你们一砖一瓦砌起来,准备与家人住一辈子的房屋,他们会侮辱你们的妻子,虐杀你们的儿女,摧毁你们的一切!"
愈来愈多的人开始掩面哭泣。
韩说担忧的望过来。
"可是寡人召回了开路的工匠,因为寡人不打算一个人逃走。"
台下哭声渐止。
"寡人对你们,什么也不能承诺。我们没有援军,没有食物,没有武器。过了明天,我们再也看不见下一次太阳升起。"
沉寂。千千万万双眼睛,茫然的再次看向我。
"大家知道,匈奴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汉人。"
死一般的沉寂。然而百姓的目光,渐渐由死气沉沉转为无助,由无助转至愤恨。
"逃避没有任何作用,防守没有任何作用,躲藏也没有任何作用。"
"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是出击!是进攻!雁门并不只有八千名士兵,加上你们,我们有四万人!不论是女人,孩子,还是老人。你们都是大汉的战士!"
人们屏住了呼吸。
"杀死一个匈奴人,就没有白活这一辈子!砍伤一个匈奴人,拖住一个匈奴人片刻,甚至只要向他们出了拳,出了脚,吐一口唾沫,就证明我们的血性,这辈子,就没白活!"
百姓的心跳,仿佛在这一刻连在了一起。
"在九泉之下,与我们的祖先相遇,我们可以说,我们是面向草原,背对着大汉死的!到死我们也没有退缩,没有害怕!"
迷茫的内心,坚定起来。
"我们这一生顶天立地!没有愧对自己的国,自己的家!我们可以骄傲的说,我们是汉人!"
"汉!汉!汉!汉!汉!"祭台下一片嘶吼。百姓的呼吸与心跳,头一次交织在一起。这声音震聋欲溃,包含了他们这些日子痛苦的等待,对死亡的恐惧,被侵略多年的怨恨,以及由祖至今的血仇。
声音恍如雷鸣。
我虚按下掌,声音渐歇。
"明日,让我们一同,慷慨赴死!"
"死!死!死!死!死!"祭台下吼起来。这个他们从出生起就畏惧的字眼,似乎一瞬间,变成激发人斗志的词。
我端起一个海碗,让韩说倒酒。
几名亲卫为最近的一排人发上碗,抬一坛酒从头到尾倒过来。
我举起酒碗。
百姓们散去了一脸绝望的死灰,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寡人唯一可以承诺的是,明日,寡人必将和你们一起死!"
台下刹那间静寂无声。浓重的夜色中,摇曳的火光将百姓们的面容照的鲜活。
幼时景帝祭神的话语,恍然在耳边重现。
我捧起碗。
"寡人在此,祈求,皇天后土,四方神灵,佑我大汉,山河永固!"声音回响。
我看着映在百姓和汉军眼中的火焰。
正像窦太后所说。我为他们点燃的,并不是火焰,而是令他们足以直面死亡,抗击匈奴的信念。
我将碗中的酒洒落一线。韩说再次斟酒。
我指着北方:"明日,寡人就站在那城楼上!看我大汉儿女,拼尽最后一滴血!看我大汉儿女,慷慨赴死的英姿!寡人将与你们同生,共死!"
酒水灌入喉中,撒了一身。我将碗狠狠摔在地上。
"殿下!"
第一排人将酒大口饮了,摔落碗:"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同生共死!"百姓们嘶吼着。
接着第二排人上前,饮酒,摔碗。
我走下台。一个一个看过他们。一个一个拍过他们的肩膀。走过一名年轻少女,她尚梳着丫髻,脸庞青稚,眼睛亮晶晶的。
"好,"我说,"巾帼英雄。"
百姓在我面前一排一排的跪下。我缓缓走过他们,回到府中。
尚未歇下,外门声音似有不对。我招来韩说问怎么回事。
"殿下,据说有些百姓家里的孩子太过幼小,上不得战场,又不忍心见他们被匈奴人虐杀,因而宁愿自己动手,让他们走的安稳些。"
我沉重的闭上眼睛,仿佛闻到浓浓的血气。
走出府外,道路上有几对夫妇在争吵。男子抱着孩子,妇人追逐怒骂,最后两人相坐痛哭。
"你们,这是何必……"我不忍的说。
"殿下,这是我儿啊,我怎么忍心杀了他,可又怎么忍心见他明日被匈奴人杀害。"那强作坚强的男子跪在我面前痛哭。
旁边的老人摇头说:"太子殿下也不过十五岁年纪,还没来得及成人,却要和我们这群老百姓……唉……"
那对夫妇宝贝的抱着儿子站起来:"殿下,我们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感激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想亲见您成为伟大的帝王。可是……却只剩下明天了。殿下去我们家喝一口粥,让我们尽一份心意可好?"
两人望过来的眼神,仿佛把我当成了心爱的子侄。
我点点头:"好。"
在韩说等人的护卫下,我来到他们家门前,那妇人用一只瓷碗乘了粥,袖子将碗口擦了又擦,才端出来。
我轻轻喝了一口。见他们含泪露出满足的笑容。
"殿下,也来我们家喝口粥吧。"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次日,雁门在匈奴人惊讶的目光中打开城门。骑军,步兵,按序而出,继而是难以计数,悍不顾死的百姓。
"你们记着,寡人就在你们身后,一直陪着你们。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要让寡人看见你们回头。去吧。"
钢铁盔甲之下,汉兵们一片死气沉沉。然而,又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坚韧。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匈奴人与汉人拉锯着,不知谁啃噬了谁,谁吞没了谁。
战鼓声一下一下敲击在心里。击鼓的人倒下了,源源不断的有人接过鼓槌。
冲锋愈加猛烈。
举盾牌为我挡箭的人,也一个个倒下。
汉人越来越少。
最后,韩说走到我身前:"殿下,我也要出发了。"
他今日一身白色铁甲,清秀而英气。我却回忆起他在未央宫时的样子。
那时候,他常穿着棕色红滚边深衣,梳着总角,小脸洁白饱满的像桃子一样,瞳孔澄澈的如琉璃球,总是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我摸了摸他的脸,确认他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童子。
韩说单膝着地:"殿下,盔甲在身,恕微臣今日不能全礼。"
我给他一个笑容:"去吧。寡人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倒下,或者寡人倒下。"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却无法表露一丝一毫。
韩说深深一拜,尔后站起身。
城下,一骑白马,带着一队大汉军士,没入潮水般的匈奴人中。无声无息。
看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了。
十月将近,冬风已至,垂云如铅。
汉军即将殆尽,时间差不多了吧,我想。
匈奴骑军的马匹忽而口吐白沫,纷纷软倒。这为汉军取得了喘息的时间。双方开始势均力敌。
然后,城内响起重重的马蹄声。
"援军来啦,援军来啦!"汉军欢呼起来。
几名穿着崭新盔甲的汉将,带近两千精锐的骑军杀入战场。
终于赶上了。我紧绷了几天的心神,放松下来。
静静等待道傍晚,战事停歇。场中活着的只余汉人。而那几名汉将则带兵去追逐逃逸的匈奴人。
汉兵和百姓们呆立在层层死尸中央,尚不知如何迎接胜利。
我走下城楼,至他们面前。将官们一窝蜂的上来为我道贺。
我微笑着听他们说完,然后吩咐桑弘羊打扫战场,安顿军民,尽量让每个人吃一口热粥,喝一口热水。
继而放他们庆祝,独自带亲卫离开。
踏过重重叠叠的尸体。面颊忽而有些凉,抬头一看,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雪花轻轻飘落在战场,覆盖住一地血腥。
"殿下。"似乎有人从背后追过来。
我裹紧了大氅,走向官邸。城门前,刘荣穿一袭青狐裘,撑着伞,似在等我。
我向他走过去,对他微微一笑,两人几乎要接触了,最后却错身而过。余光中,只留下一抹青影。
议事厅里空空荡荡。
谁都以为我们不会活着回来。所以帘幕都垂着未系,火盆也未点起。我在暧昧不明的暗青光线中,走到主座,疲惫的坐下。
几乎要睡着了。
模模糊糊的看见有个人穿着盔甲进来。
"殿下。"他轻轻的唤了一声。坐在榻下,盔甲落地发出铮响。
我嗯了一声,合上眼帘。他很小心的把头靠在我腿上。
这一年的初雪,悄然坠地。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不想把大家吊在**,所以今天赶了两章。
明天大概会修一修这章。
对了,好累,明天让我休息一天好咩^_^
PS,U君谢谢啦,要不是你,我一定错漏百出~花间,乃简直是我的知己~
PS2,谢谢不霸王的姑娘们~看到你们的评论,哪怕只是几个字,我也觉得码字不那么累了~
40、冷暖 ...
睡了一夜才感觉到,几天以来的负担,都在昨天卸下了。
醒的时候,蒙蒙的阳光隔着帘幕照进来,室内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尘埃在空气中上浮。
空荡的议事厅里烧着火盆,木炭时不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我中衣外面盔甲被脱掉了,整整齐齐的叠在左侧,身上盖了一条厚被。韩说歪在榻边睡着,跟我一样搭了条厚被子,血迹斑斑的甲衣卸在一旁。
韩说刚从战场下来,不太有余力为我宽衣,这么看,昨晚大概是桑弘羊安顿的一切。
我很奇怪桑弘羊为什么不把韩说带到别处。
我虽将韩说当做心腹,但一直视他为近侍,而非值得敬重的臣属。因此,为了显示君臣相得而同榻而眠之事,是从未有过的。
不过对照韩说死拽着褥子的手,和中衣的缝隙间伤痕累累的身躯,我就明白了。桑弘羊不是不想带他走,是带不走。
在最疲倦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认为,空无一人的议事厅是安全温暖的地方。而从小跟在我身后的韩说大概认为,我的身边才是可以休息的地方。
韩说白日里那样平静镇定,在梦里却一直皱着眉,好像沉浸在战场的噩梦里。
我轻触韩说的脸。他若闭上眼睛,脸上最漂亮的便是这双清清秀秀的长眉了。
韩说迷迷糊糊醒过来:"殿下,啊,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急着站起来,但动作牵扯的浑身伤口疼,怎么也使不上劲。焦急的表情,完全不似决然走向战场的那名小将,倒像是未央宫那个漂亮而又傻乎乎的小伴读回来了。我扶他起身,笑道:"醒了?你去洗个澡,再睡一觉。"
"可是……"韩说不敢违抗,但表情很为难。
"我身边缺一个可以服侍我的韩说,而不是一个需要我服侍的韩说。你要尽快养好精神。"
"是,殿下。"韩说红了脸。
桑弘羊带着几名宫女宦者闻声而入。两名宦者半扶半抬的把韩说带出去。四个宫女服侍我穿衣盥洗。
"昨天的战事是什么情况?"
"回殿下,昨天下午,在雁门中部驻守的两名守将带三千骑兵赶来救援。我们合力共杀敌一千八百,俘虏一千人。其余匈奴军都逃回草原了。"
郭舍人和张欧也一并进来。郭舍人笑道:"殿下,那时可真是千钧一发呀。"
我摇摇头。千钧一发倒算不上。我至少留了一个时辰的缓冲时间。援军就算晚来一会,也是可以承受的。
"可有京城的人前来救援?"
"殿下,没有。那两名守将也并非奉皇命而来。"桑弘羊说。
我在雁门这么些天,景帝就不闻不问?他是过于放心我了,还是消息渠道被堵塞,不知道我受困。抑或是出于某些原因而放弃我了呢。
不论是想解决疑惑也好,年关将近也好,我都需要尽快回京。只要入了长安,我相信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不过……
"桑弘羊,你怎么问一句答一句?我们这方又是何等情况?"宫女前前后后的给我整理衣襟,系束腰封。
"殿下,我是军督官,还是由我来答吧。"张欧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方,汉军死亡三千余人,重伤八百余人。百姓……死亡一万六千七百人,重伤不治三千人,失踪两千三百人。"
我挥开宫女,疲惫的坐下。这些人,都是我让他们去死的。我一点一点的向他们灌输了去死的想法。对此我无法不自责。
一开始我便算到,时间紧迫,我们未必能等到救援。于是便做了让这些百姓上战场的打算。
那是前有凶残的匈奴人,后路被困,百姓心生绝望。汉军不畏生死的堵住城门让他们感动,汉军人数的不断削减,又加深了他们的绝望。
粮仓烧毁,他们家中的余粮被征收。
匈奴人宣称屠城,让他们恐惧的不能自已。
冯敬是存了为国捐躯的心思,他本打算战死,我却请求他自尽。
那晚,冯敬对我的要求有些鄙夷。他猜测我要以此求和。作为一个郡守,不能战死沙场,反而让自己的人头,成为求和的工具,简直是屈辱。
但从效果上看,自尽比战死,更能让他的形象显得高大。一来可以激发百姓的血性。二来只有这样,他的人头才能在句黎湖投诚时派上用场。
我没有将这些理由告诉他。
尔后,冯敬的自尽将百姓的恐惧,转化为感激与歉疚。
那一对老夫妇,并非句黎湖的养父母,而是两名义士。他们的死,同样是对百姓的心理做出的决不投降的暗示。
随后我们向第二防线迁移。这令百姓们惊恐的内心稍稍安定。我分发的粥食被褥,让他们愿意龟缩起来,不去回忆用尸体为他们的迁移铺上一层血路的汉军。
不过温暖之后的冷酷,比一贯不变的寒冬更摧残人心。
于是,钱将军的人头,匈奴人屠城的叫嚣,以及县北的大火,烧毁了他们最后的心灵屏障。
寒冬渐至,无衣无食,无处安身,无人救援,无处可逃。连疏通道路这唯一的缥缈希望也被我抛弃。摆在他们面前的,唯有死路一条。
只有这样的百姓,才能随我背水一战。
绝望的尽头,可以是软弱,也可以是愤怒。单看如何引导。
于是我让他们随我去死。
如果到后来情况没有那么危急,结局也不会如此惨烈。
"殿下的决定没有错,"张欧说,"倘若不加抵抗,让匈奴人进来,死伤会更多。而且那时候,就算守将的救援赶到,也无法组织起有力的攻击了。"
我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安慰。如果因为结局是好的,便可以遗忘过程中人们的牺牲,也太过卑劣了。
"句黎湖呢,救回来没有,李当户呢?"
因开战当日混入了匈奴奸细,我觉得倒不如将计就计,借着这个机会,向匈奴人传递我所想传递的消息。
比如太子对匈奴出身的句黎湖不公,多次几乎将他置于九死无生之地;比如句黎湖似乎有匈奴贵族血统;比如太子将句黎湖做男宠送人;比如句黎湖愤而杀将投敌。
句黎湖自然不曾真正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在我掌心中,从未逃出过。
昨晚,钱将军是在我的授意下夜袭胡营,为句黎湖投毒制造机会。
这个问题让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
桑弘羊勉强笑道:"殿下,阿黎已经救回来了,他受了重伤,正在休养。而李当户……在救阿黎回来的路上,伤重不治,已经去了。"
战争总会死人。敌人会死,自己人会死,不认识的人会死,认识的人也会死。窗外厚厚一层积雪。还有些小小的雪粉,纷纷扬扬的从灰色的天空洒落。
走出府外,百姓披麻戴孝,一片哭声。有人安慰着:"哭出来好,哭出来,就没那么痛苦了。"
我在马车里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去见李当户最后一面。
李当户死前请求把他葬在雁门关外。
巍巍青山中,经此一战,不知又葬了多少忠骨。
我为他的坟茔撒上最后一捧新土,祈愿他的英灵,能永远守卫着这片河山。
这一天忙着整顿军营,维护县里的秩序,以及与郡丞交接权力,到晚上才空下来。休息了一天一夜的韩说,撑着伤体到我身边。
我与五曹谈完今天最后一件事,目送他们离开,见韩说焦急而又犹豫的站在门边。
"有什么事?"我站起身。
"殿下去看看阿黎吧,他快不行了。"
"他上午不还好好的吗?"我走出去,宦者在韩说的授意下为我披上大氅。
"殿下,句黎湖被救回来的时候,精神就不太好,只是用意志勉强撑着而已。这次听说了李当户的事,太过悲痛,承受不住了。"每当我焦躁或者不悦的时候,韩说的声音总是轻轻的,让我平静许多。
白昼未尽,两三颗星挂在空中。走廊外,雪已经停了。偶尔有风吹过,树梢的雪堆沙沙坠地。
推开门,伤药的味道扑面而来。记得当时句黎湖中箭坠马,伤的极重。不知在钱将军偷袭匈奴军时,他是如何投的毒。
烛火在寒风中晃动,句黎湖紧闭着眼睛,脸颊烧的通红,面上冷汗涔涔的,泛红的眼帘,却于脆弱间,显出一抹媚色。
我挥手让韩说关门出去,侧坐在他榻上。
"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让我一个人。"句黎湖紧握着拳头,汗水濡湿了发丝。我怕他着凉,给他擦了擦。
也不知他在梦里回忆起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谁都不要我……"他翻来覆去的说着胡话。
我深深叹了口气。
"我好怕……我怕孤独一个人……我怕身边谁都没有……谁都不记得我……我怕……不要……"他缩成小小的一团,脸上的汗和眼泪混在一起,怎么也擦不净。
初见句黎湖的那次,我就知道了他对于孤独,对于遗忘的恐惧。这些年慢慢接触,才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猜到缘由。
据他所说,他四五岁那年出现在边关,然后被一对夫妇收养。收养之前的日子,应该不好过吧。或许不论是汉人和胡人,都漠视他,嘲笑他。
被收养之后所过的日子我无从得知,但等他来到未央宫,那对夫妇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再度被忽视。如今教养他几年的李当户死了。那名万骑长,句黎湖的叔叔,更是他亲手所杀。
他恐怕觉得,自己永远都是孤单一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得不到,生无可恋了吧。
"还给我……还给我……"句黎湖紧闭着眼睛,一手摸索着什么,一边呜咽道。
视线转到他枕旁的青铜带扣,是这个吗。我扳开他蜷缩的手指,将带扣放进去,他手心全是凉凉的汗。
他却没有握紧。
带扣一放进去,就滑落下来。我刚准备捡起,他却摸索到我的袖子,拽过去拉到胸前。
我惊讶的看向他,发现他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或许,活生生的人,确实比冷冰冰的青铜带扣更能温暖内心吧。
我握着他的手指,湿湿凉凉的,虽然有不少茧子,但仍旧骨节修长,细腻柔软。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你好好睡,别瞎想。"这些日子,不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苦了他了。
我用另一只手为他掖好被子,轻拍着背。见他睡的安稳些了,唤宦者进来给他擦身换药。
异族少年青涩纤细的身躯,尽是层层叠叠的疤痕。旧伤未愈,新伤又至,青红黑紫,深可见骨。在白腻如脂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我吩咐宦者将烛火递近一些,静静坐在榻沿,读着刘荣赠给我的竹简。少年的呼吸逐渐平稳。许久,韩说进来,说将士们要开庆功宴,现在正恭候着我。
"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尽情玩乐,寡人还有事,今晚就不去了。"我看着简书,头也不抬。
韩说微怔,轻声道:"殿下对阿黎真的很重视呢。"
我随意的笑了笑:"自然。一场宴会而已,岂有寡人的将军重要。"
披着裘衣,看了半宿,睡了半宿。清晨时,句黎湖的烧已经退了。
"殿下,几位将军请您前去议事。"韩说传话道。
我看了一眼睡的平稳的异族少年,点点头,放下竹简。
小心的松开句黎湖的手,他有些不安,迷迷糊糊的拽着我氅衣的袖子不放。
我抽出佩剑,割断袖沿,随韩说走出门去。
"殿下先回府换一身衣服吧。"今天的韩说散去了昨晚的些微黯然,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嗯。"
41、广川 ...
转眼离十月只剩两三天。雁门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带着减员一大半的队伍出发。
句黎湖受了重伤不能移动,暂留雁门。胡骑军尽皆折损,剩五十几人勉强凑成小队。李当户培养的羽林军还有三百多人,现在换张欧率领。
若不是从郡守府借了些兵,几乎撑不起太子仪仗。
雁门至长安有两千里,途经的郡县都提前为我们准备了换用的马匹。浩浩汤汤一行人,大概七天后能到达长安。而单人单骑的传递军情,一个来回只需四天。
由于我封锁了消息,所以匈奴人不清楚。实际上,虽然道路被阻,我们在边城仍然有办法同外界联系,因此雁门郡内的救援兵马才能及时赶到。
然而自被困到现在,已经近十天了。未央宫早该知道雁门之事,却至今没有一点动静,我很奇怪。
道旁的林木山雪,转瞬即过。马车行驶的极快,韩说一身的伤,若还骑马,伤口根本无法愈合。我便招他上车,在里面服侍着。
车内温暖如春,寒风根本侵不进来。
太傅交给我的锦囊,我早已打开过。里面是一张白帛。
上面端正清癯的写着《困》卦中的几句:困,无咎,有言不信。上六,困于葛�,于��,曰动悔有悔;征吉。
意思是,我虽然被困,却没有咎害。所说的话,得不到对方的信任。出征可以获得吉祥。第一点应验了。第二点如果是说我与刘荣,那么已经应验了。第三点也应验了。
大体正确,我却不觉得因这句话而到了什么帮助。我将白帛再放回去,随手丢在马车的一个角落。
或许最大的帮助就是它让我相信,即使被困,只要主动出击,便能够化险为夷吧。
很可笑,对我们这种自小在宫里长大的人而言,出了宫是个困字,在宫里反倒能得自由。
路走了一大半,进入太原郡都城的时候,车外隐隐的紧张气氛,让我觉得情况非常不对劲。
掀开车帘,街道两旁没有一个百姓,反而又近五千人的军队围在太子仪仗两侧,随我们缓缓前进。倒像押解犯人。
原本带着新奇和兴奋进城的羽林军,在压抑中收紧了队伍。
不知现在掉头出城还来不来得及。
行到东市,太原郡守带着几十名从官迎上来。
亲卫说对方的架势不太对。
我下了马车,韩说、张欧、桑弘羊跟在我身后。郡守面无表情的微微躬身,道:"请太子殿下接旨。"
大雪天的,他不与我见礼,不迎接我们回府,而是打算在市集向我宣诵圣旨。
我深吸了一口冬天冰寒的气息,抚了抚衣裾,行大礼跪下。白底石青矩纹袖幅,在泥雪混杂的地面,平整的展开,洁白与澄青很快被泥水染乌。
太原郡守居高临下的站着。他等了好一会,直到确认我已经冷的发抖了,才缓缓开口。
宣读了足足半个时辰。
我跪在地上,寒气顺着五指、掌心和小腿往上蔓延,手掌和膝盖先是冰冷,接着是刺痛、麻木,侵入心肺,深入骨髓。我渐渐觉得视线模糊,思考困难。
若非得到了景帝的授意,或是感受到未央宫的态度,区区一个郡守绝对不敢这么做。
他的无礼,当着几千名官兵的面,无声的告诉他们,我已经被景帝厌弃了。
身体摇摇欲坠,心也随之冰凉一片。
冗长而空洞的圣旨,意思很简单。景帝命我即刻启程去广川,那块我曾经当诸侯王时得到的封地。不得回京。
我一路上紧赶慢赶,心心念念着要快些回去见景帝一面,没想到,等到的就是这种对待。简直就是闷头一棒。
我根本没有自己在边关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镇定。被困在边关,面对匈奴的威胁和几万百姓的重担时,我也恐惧,我也绝望,我也不安,我也疲惫。我只是不得不坚强,不得不镇定。
我最想得到的,是阿父阿母的安抚,奶奶的宽慰,以及阿彻的倾听。
然而我打起一切精神筹备回宫,却发现没人想让我回去。
当初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如今景帝想废了我。
这些年的殷切教导,温厚慈爱,难道都是假的?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找到心目中最适宜的皇嗣之前的替代品?
他这次又想立什么人做新太子!
"儿臣,领旨谢恩。"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接过圣旨,熟悉的字迹让最后的妄想也被冰水浇熄。
"快,将太子殿下扶起来。"太原郡守好像对我的处境大吃一惊,然而语气慢悠悠的,如同讥讽。他身后自然没有一个人上前。
韩说和张欧赶紧扶住我的身体,将我撑起来。亲卫围成一圈,韩说使劲为我搓着无知无觉的手和膝盖。
"太子殿下,皇上吩咐您不得在太原久留,还请殿下现在就启程去广川。"太原郡守带着淡笑,上前道。
他这股子笑容,让我怒火上袭,烧毁了只余一线的理智。我甩开韩说的手,拔剑而出。剑刃与剑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即使我连剑都抓不稳,但力道犹在。
太原郡守面色一变,也待拔剑,我一脚当胸踹出。四肢几乎没有知觉,因此踹的不知轻重,郡守躲闪不及,仰天摔在雪地,撑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血,不知肋骨断了没有。
我踏在他胸口,目光如冰,就要落剑。他不过是个郡守,我就算被舍弃,也是个皇子,杀了他又怎样。
韩说忽的扑过来,将我狠狠压在雪地里。几支箭从刚才站立的地方飞过。两边,几排弓弩手抬起黑压压一片箭林。
郡守在地上咳了几声,让他们放下弩弓。两名属官去扶他。
"殿下,不要冲动。"韩说焦急的耳语。
我支着剑站起身,回鞘。刚才差一点就让他血溅五步了。太傅教我体会的是百姓之心,而非官宦之心。因此杀了他,我没有丝毫犹豫。
太傅希望我为人柔而宽厚。他想拔去我本身锋锐尖利的爪牙,以民心为爪牙。在未央宫里,我以为我做到了。但雁门到太原这一路上我明白过来,我做不到。
郡守面不改色,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殿下请上路。"
我冷然道:"多谢郡守提醒,寡人吩咐他们,立即开拔。"
"匈奴未止,皇上令微臣派两千将士护送殿下,还望太子殿□谅皇上的爱护之心。"
若非我去广川的一路,都被困在只有一张蒲席,酷似囚笼的马车里,我也很想相信这句话是真的。这样至少我可以开开心心的走向死路。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一两天。我阴郁的跪坐在黑暗的马车里,任凭心底的苦涩与怨恨酿成剧毒。
马车停了一会,刘荣敲了敲车门,走进来。
这段时间,韩说一直骑马守在车外。而刘荣则几次进来探望,说着劝解的话,我都充耳不闻。
"阿越!"刘荣放下食盒,惊呼一声,将我半扶起来。由于马车颠簸,跪坐的膝盖早已血肉模糊,血色蔓延至腿,终于被他看出来了。
"阿越你,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刘荣忘了唤我太子殿下,满脸不忍的说。
看着膝盖上的伤,我不觉得疼,心中竟有些微的快意,好像它可以抵消心中的疼痛似地。我屈腿坐在地上,靠着车厢,不带任何感情的笑了笑,凉凉的说:"刘荣哥哥,我体会到你当年离开长安时的感受了。"
刘荣给我包扎好伤,叹了口气:"殿下其实不用逼着自己这样坚强。你如今不过才十五岁,疲惫的时候,何不哭泣一场。何不暂时软弱一些,放纵一些。"
"我也想,可是没有人可以让我依靠。而且,我哭不出来。"
刘荣的表情带着淡淡的伤痛。他跪下来,抱住我,轻拍着背。
我迟疑的环抱住他,马车里这样冰凉,连我的心也冻僵了。他的身体传来些微的暖意。虽不足以驱逐寒冷,但至少温暖的。即使是那样一点小小的温暖,与此时的我而言,也值得贪恋。
我用力的将他搂在怀里,汲取温度,几乎压的他不能呼吸。他微微挣扎,我不愿放开,他只好任我抱着。
"刘荣哥哥,想不到,我们都成了他人的垫脚石。你猜,这次是刘彻,还是刘舜?"我带着冰冷的笑意,声音在马车中低低的响起。
其实不需要猜。回来的一路上,情报线已经开始修复,我回忆起途中各郡的表现分析,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那个名字,将我的心划得鲜血淋漓。
"刘荣哥哥,当初放你出来的,一定不是阿父,对吧。他是天子,心中只有国家社稷。他不会放你,也不会放过我。"
"刘荣哥哥,我会死吧。"我靠坐车壁,将下巴放在他肩头,手指无意识的抚摸他的背。他内心挣扎,终究不忍推开。
不知第几天,车队终于停下,大约是广川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打开车帘,光芒驱走车厢内的阴暗湿冷。
他看见我,先是一愣,尔后是疼惜,最后却是恨恨的拽着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拉下马车。我任他牵着,踉跄下来,举起袖子,遮住刺目的阳光。
他一袭墨色直裾,深深的看着我。
"太傅……"我犹豫着开口,"你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很失望。"
我望着他,无话可说。
太傅为我披上裘衣,轻轻摇头,沉默的带我进入府邸。
我垂着眼帘,踏过一块一块爬着青苔的石板。
原来我仍在困卦中。
42、放纵 ...
尽管广川王府我进的不太光彩,但宫女仆从,衣食车马,并未短缺。
王府里宫殿绵延七八里,宫室与繁茂的林木纷杂掩映。其间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奇山怪石,花圃草场点缀其间。
宫殿内,房屋饰以藻绣,朱墙纶络相连。室内有翡翠明珠,珊瑚碧树,又有玄墀扣砌,玉阶彤庭。风流繁华的尊贵气象,与未央宫的庄严大气完全不同。
王皇后自几年前我被封广川王后,便托田�着手安排这些了。之后我被封为太子,她便不再布置。前些日子又送来些人手。现在宫娥如云,还有不少歌伎和舞者。
既然是王皇后安排的,我便照单全收。只是我不明白,她与我即是母子,又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能容忍景帝把我废掉?
太傅在我到广川前半个月就被景帝派送过来了。因此皇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我不想问,宁肯装作不知道。
广川近海,冬天并不太冷,很少落雪。十月里,我勉强打起精神,同太傅、韩说、刘荣他们,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年。
世上最消磨人意志的,不是伤痛,不是背叛,而是时间。
被困王府的日子里,等待,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旧年过尽,新年的第一天,我呆坐在书房,无所事事。太傅抱着一堆竹简进来,放在我面前。
我随意一瞥,看到上郡,又看到未央宫,知道是报告朝中的动向。我不想看,仍旧懒懒的伏着。
"太子,难道你打算就此一蹶不振?你就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想。"我恹恹的说。
太傅无奈的看了我一眼,拾起一卷密报:"十月初……"
"我不想听!"我心中郁怒,扑在书案上,将竹简尽数扫落,林林散散跌了一地。
侍奉两侧的宦者赶忙拾起来。
太傅不悦的皱起眉。
"太傅,我知道,"我疲惫的撑着头,"匈奴带兵报复,攻入李广所在的上郡,取走了八万匹苑马。刘彻带十万军队回击时,匈奴人已经走了。十万军队,他真是威风。"
"你从何而知?"太傅微微吃惊。
我苦笑:"太傅,寡人做了七年太子,早已不是上林苑那个被你拽下马背,你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孩童了。寡人还知道,太傅并不是什么山野之人。"
"太子知道了又待如何?"太傅恢复了初见时冷冷淡淡的模样,转身就要离开。
我着急的站起来,撞翻桌案,跨步过去按着太傅的肩膀,将他转过来:"不论怎样,太傅永远是我的太傅。"
七年时间,我已经快与他同高了。
太傅因我与他离得太近,隐隐有些不快,但语气还是和缓了一些:"太子殿下,你这哪有一点储君该有的样子。"
"我很快就不是太子了。"我无所谓的说。
太傅明显怒气上涌,他竭力压抑着怒意道:"殿下,这么些天,你也该振作起来了。"
我难受的捂着耳朵坐下去,不想听他多言:"太傅,我头疼。"
不知从何时起,我再度开始喜欢去找刘荣。
也许是马车上的那个拥抱,让我惟独可以在他面前放下强装坚强的面具。也许是在他面前失败过太多,因此不在意露出自己无能而颓废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不劝我应该怎样。
这些天,我习惯赖在他的殿里。
斜倚着柱子,随意的盘坐在枰上,深衣罩纱铺散在地。冬日清冷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藕色帘幕,变得柔和。
微风吹动帘幕,卷起细细的波纹,如同春日郊祭时少女的裙摆。
我在身边堆一堆竹简,时常整个下午也翻不完一卷。
青铜兽吐出的白烟久久不散,一丝一丝的淡入静谧里。我品味着竹简上面的一字一句,渐渐神游天外。
刘荣静坐在一旁看书,动作温柔和缓。面容与手腕像是用一块纯白无暇的玉石雕就。时光从他抚摸过竹简的纤长的指尖悄悄流逝。
我揉了揉额角。
刘荣抬眼道:"又头疼了?"
我皱着眉点点头,额角疼的抽搐。我告诉太傅的并非借口。
不知是那天跪在雪地里冻着了,还是被囚禁的一路,思虑过多。总之,起先只是疲倦的时候会疼,后来发展到一认真思考,便头疼的不得了。
刘荣放下简书,抬着衣角缓步走来,跪坐在我身畔。他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我一阵恍惚。
"殿下,我让宫女去温一壶酒来。喝些酒,也许可以减轻些疼痛。"他用手背贴上我发烫的额头。凉凉的触感,让我不知道自己是更清醒一些,还是更迷糊了一些。
"刘荣哥哥,你别叫我殿下了,叫我阿越好不好?"我可怜巴巴的,又充满希翼的望着他。
他站起来,神色一瞬间有些黯然。温酒很快就端来。一共两壶,一壶花雕,一壶碧色的清酒。以及几碟小菜。
宫女斟了一杯花雕递给我。我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琥珀色液体入喉,似乎头疼真的减轻了。
本来只打算喝一点,结果不知不觉的喝完了一整壶,刘荣劝我别喝了。花雕这种东西哪里醉的了人?我将另一壶清酒也饮尽了才罢休。
随后我喜欢上了酒后微酣时,略带迷蒙的感觉。这确实让我的头不那么疼了,可有时候喝过了量,头疼会更甚。
那壶酒似乎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我开始接触一样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