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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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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 (第三部) 》作者:seeter

长风万里 (第三部) +番外

1


  才出冬,江南的气候已渐转暖,和煦的春风却迟迟吹不过北方大地。冻土未融,河面犹见残冰,到了夜间,发自大地深处的寒意几乎要侵进人的肌骨里。

  去年秋冬时分,辽军现又重称契丹的,在边境重聚兵马,卷土攻宋。马蹄过处,数月间连下满城、新乐、祁州,斩杀宋将十余名。边关连连告急,朝庭却正忙于征讨复反的西夏李继迁,还未息,关西准南又各有叛贼作乱,一时顾此失彼,焦头烂额,不得不将皇室嫡系,当今皇上的亲侄孙,敕封端王号的赵宁非也派出关外。

  赵宁非所率部众原被唤作鹰军,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出关后大军并不正面与契丹相冲,兵分两翼,一路攻易州,一路自沉远泊而入,互为犄角,渐成合围之势,将契丹军包在中央。

  契丹军自去岁至今一路直入宋地,势如破竹,不可谓不得意,然而阵线却不免拖之过长,流于薄弱,端王赵宁非正是瞧准了这关节要害,用兵不愠不火,从容而行,却隐约有个要将契丹一口吞下,令之全军覆灭的胸怀气象。

  契丹将领察觉不妙,急令前队后撤,却已被宋军在雄州合围,折了许多兵马去,一番整合调动后,到得今年春,两军已成对垒之势,宋军占了定县,与城外的契丹军相持不下。


  初二。上弦月。
  云掩长天,一点幽光微微照在定县数百里外的山间,狂风穿过,声声凄厉。
  脱不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的位置在山坳最当风处,也难怪会比旁人更来得冷些。一边的同袍兼好友趁着夜色,偷偷地塞了个袋子过来,脱不花接过喝了几口,辛辣的烧刀子立刻化作火苗在血管里窜动,全身都为之一烫。

  "都已经等了一天了,怎么还不见人来,十有九是栏子军那帮笨蛋又搞错了。"感激之余,这个契丹左骑部的十夫长顺口发了句牢骚。
  "嘘,不要说话。"虽然脱不花的声音很低,他的同伴还是急急制止住他。担心地回望一眼夜色深处,见山石隐约毫无动静,这才放下心来,极低极低地道,"你懂什么,那人肯定会经过这里,我二哥是耶律将军的亲兵,中午亲口告诉我的。"

  "耶律将军也亲自来了?"脱不花吃了一惊,"我以为只是萧将军带队。"又多了些迷惘,"那人是谁?怎地会劳动两位将军一齐出马?"

  "那我也不知。这事是机密,二哥也没敢多说。"他的同伴想了想,"听说这人与耶律将军,萧将军有些仇。"
  脱不花好奇心大起,正想再问,一声咳嗽重重在背后响起。见是上司巡营来了,两士兵一齐闭嘴,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风声在山谷里漠漠来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官道处突然传来轻轻的马蹄声,又有辚辚的车轮作响,寂寂夜里听来格外清楚。
  所有的契丹伏兵都为之一振,再瞌睡的都消去了疲意,纷纷睁大眼睛,等着看这次行动的猎物。然而车马缓缓行近,所见却不免令他们失望——来者不过是十余骑外加一辆马车的小型旅队,客商装扮,殊无异常。与自已这方数百人甲胄鲜明如临大敌的场面相比,差别实在有如天壤。

  一时或多或少都起了轻敌心。

  车队越行越近,毫未觉察山上的危险,渐次整队都踏入了伏击圈。见时机已到,山坡间一声呼哨,嘹亮地传了开来,刀枪相击,金属声衣袂声齐作,不知多少人冲了下去,又不知有多少人弯弓搭箭,瞄准了这队车马。


  "叶大人,别来无恙?"
  火把齐燃,将不大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昼。被迫停下的马车前,一匹马缓缓踱近,马上骑士黑袍银甲,宽肩浓眉,火光下眼眸深沉,更添威慑。

  车内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未传出。
  黑袍骑士身后一人似是按捺不住,一带马缰就要上前,却被黑袍骑士微一摆手阻住,沉声道:"叶大人惊才绝艳,我家将军倾慕已久,得知大人要由此经过,替命我兄弟前来相邀,过营一叙。"

  片刻沉静过后,车中终于传来悠悠一叹:"耶律燕,萧伟……我道是谁,原来是两位故人,难怪如此盛情。"
  声音过处,淡青色车帘轻轻挑起,露出一张年轻秀雅,沉静如水的面容,刀剑寒光下端坐如常,连衣角也未有一丝颤动。众契丹军虽不知他是谁,但他们最敬的就是不怕死的汉子,看这份临危不乱,从容不迫的气度,都不由在心中赞了声好。


  "叶大人记得,是我们兄弟的荣幸。"耶律燕说得轻描淡写,暗中早将功力凝聚全身。江边那一役太过鲜明,虽明知眼前这书生不会武艺,又陷入重围之中,心中仍是有几分忌惮,不知他又会突然玩出什么花样来,"时辰不早,这就请动身罢。"

  "他不去。"
  叶长风身后的暗影里笑吟吟探出一张脸,眉目如画,正是少年蓝珊。手中把玩着双刀,眼神狡黠:"不如你请我去?"
  蓦然一扬手,鞭影骤闪,拉车的两马吃痛,悲嘶一声,放开四蹄狂奔了起来。蓝珊自已却挽了叶长风的腰,身子轻盈有如风中花瓣,一起一落已远远跃出数丈,眼看便要掠出包围圈。


  2
  "追。"
  月色朦胧下,耶律燕目光紧紧锁住前面那抹白衣,一马当先,全身蕴力,毫不犹豫冲了出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人逃掉,这是将军的命令,也是他心中,几乎是一接到任务起,不加思索便存在的念头。

  萧伟呼哨一声紧随其后,再后面蹄声如雷疾似风雨,一众契丹军也都跟了上来。果然不愧是以骠悍出名的契丹铁骑,蓝珊只不过回头看了一眼,略顿了一顿,距离已在瞬间拉近。

  耶律燕自马背上飞空跃起,掌影挟着呼呼风声直扑向蓝珊面门,蓝珊微一错步,闪了过去。他的轻功原较耶律燕略胜,无奈怀中多了一个叶长风,既不能丢下,还要仔细护着,数招过后,身形已被耶律燕雄浑的掌风逼住,左支右拙,渐渐施展不开。

  两人近身交战,又都练有夜眼,各自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耶律燕瞧着叶长风双目半合,温顺斜倚在蓝珊胸前的模样,心底无由地便是一阵恼怒,直想出掌将他震醒。但蓝珊处处留神,防护绵密,耶律燕急切间倒也攻之不进。此时萧伟诸人,也都已和叶长风带来的随从交上了手,刀剑清脆相击,杀气如霜,胜负一时难分。

  正咬牙苦斗间,忽地一声巨响,自遥遥山石后传出,耶律燕心中一凛,还未及回头,蓝珊已先欢呼了起来,大叫一声:"王爷,接着!"

  右臂一送,竟将叶长风远远地在空中抛了出去,耶律燕有心跃起拦截,却被蓝珊双刀攻势缠住,脱身不得。夜色里一声朗笑远远地传来,悠长浑厚,象是为这一刻已等待了许久:"耶律燕,你还不束手就擒么?"


  叶长风不谙武事,被蓝珊携在怀中纵跃挪闪,头早就昏了,此刻人在半空,耳边风声呼啸,四周空荡荡一无着落,眩晕之中,不免本能地起了一丝挣扎。

  "我在这里,不用怕。"
  耳畔传来轻悄的安慰,叶长风只觉身子一暖,已稳稳落入一具坚实的胸膛之中。睁开眼不由愕然,来人俊眉朗目气度不凡,不是此次北征的主将端王宁非还能有谁?

  "怎么会是你?那谁在领兵偷袭辽营?"叶长风眉头一皱,不见半分喜悦。
  "折遇青去了。他为人谨慎,又是老将,身经百战,你该信得过他才对。"端王轻笑,目光停在叶长风面上,不肯稍移。依然是那眼,那眉,风雨流年里添了份深沉,混合着冷淡的成熟韵味,尤为动人。

  端王自然知道,此时此地绝非叙旧的时机,然而睽别多时,一见这人,下腹便无可救药地升起一股热流,任怎么也挥之不去。真是冤孽。端王只得苦笑,挪了挪身子,不令叶长风察觉自己的变化:"长风,说起来,我们可也有多日不见了。"

  "你是主帅,还是该你去的。"叶长风不理会端王的寒喧,微侧头,避开那两道灼热的视线,淡淡道,"这里只不过是诱敌,那边才是主战。"

  早知他必会如此说。端王暗暗紧了紧双臂,只是微笑:"我自有分寸,不致误事的。"瞧着叶长风一脸责难,忍不住又低下头,悄声道,"谁教你半点武艺也不懂,却偏要以身作饵,诱敌伏击,我怎能放心。"

  不是听不出话里的柔情蜜意,然而……叶长风默然半晌,徐徐道:"那边的局势,好象已经定了,你带来的人身手倒都不错……放我下来,我们一起去瞧瞧。"


  依旧是冷清的性子,倒象又缥渺了几分,愈加的不可触摸……端王自然清楚其间的原因,无论是谁,经历过爱侣背叛,牢狱之灾后都会如是,只怕还要更颓唐几分,长风还能若无其事地撑住,心性不可谓不坚韧。

  只是,可真能若无其事?端王暗叹了口气,温柔地将叶长风扶正,与自己一同坐在马背上:"奇袭贵快,没有带多余的马出来,你先和我同骑,将就一下吧。"

  是么?叶长风侧过头,冷冷地扫了端王一眼。此时两人身躯在马上紧紧相贴,再迟钝的人都无法不感觉出那道异常的火热,端王被他一看,居然有些脸红,咳了一声:"出征太久了……"

  或许更该带些营妓来,而不是军粮。叶长风冷淡地想着,却没有说出来。换在以前一定会动怒的事,现在却只有漠然。心的某些部分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天时地利,军马机变。端王对自己怀着怎样的情绪,是欲望或怨恨,都不再相干。


  "只剩耶律燕了。"暗影里,静静共骑的两人凝神瞧着火光撩乱处。被端王双臂笼着,叶长风的腰身依然是笔直的,坚持着一寸的距离,不肯偎到背后的怀里。

  "如果不是你定要活口,不许伤他,早就拿下了。"端王贪恋地看着火光下嫣红的侧脸,清劲的风姿,"你指着他说出军情?我瞧这人很硬,行不通的,放虎归山又是大忌,不如一刀杀了。"

  叶长风笑了一笑:"总有用的。"半晌,眼神有些深幽,"要是我被他们抓了,也一刀杀了,倒也干脆。"
  "不许胡说。"是沉声的喝止。
  刀兵无眼,战事攸忽万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有何胡说.叶长风淡然一笑,不欲多辩,瞧前方人群喧动,十数人的围攻终于将耶律燕拿下,五花大绑着推了过来。


  耶律燕衣衫有些零乱,想是在打斗中撕破的,虽被绑着,仍掩不去满脸的桀傲不驯,叶长风居高临下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耶律将军,第二次了。"

  "你……猜到我们会来劫你?"
  "当然。从这条路走的风声就是我自己放出去的。"叶长风莞尔,"我知道你们定不容我平安到达定县,所以动手的地点不如由我来指定。顺便说一句,折将军已带人袭击你们大营去了,少了你和萧伟两人,又是出其不意,胜算应会大很多。"

  "狡诈的汉人……"耶律燕哼了一声,"你想怎样?我决不会向你们弯膝屈服。"

   3
 "你服不服,也没什么打紧。"火光照耀下,叶长风的眸子黑亮深邃,"若我再笨些,此刻说这句话的人就是我了。耶律燕,你为何还不明白,输了就是输了。"

  耶律燕片刻沉默,终于缓缓道:"败在你手上,我认了。你杀了我罢。"
  叶长风只是一笑:"求生比求死难。"挥手令人带下。一行人马整队回营。

  路上端王与叶长风共乘一骑,免不了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其间暧昧种种,自不必言。到了定县营地时,叶长风已是一身大汗,端王也未见好到哪里,抱得到吃不到,还得强自按捺,连气息都有些微微不稳。

  叶长风原是被发送往边关,军前效命的,说起来还算是待罪之身,本没期望得多少礼遇,然而这夜庆功宴上,酒兴最热时,端王突地大声宣布,此后叶大人所出命令,任何人不得违抗,若本王不在,所有军权调度一并交之,抗令者军法从事。

  也不知是一众将官都带了几分酒意,还是端王驭下有方,这道明显与朝庭旨意不符的命令一出,众人齐声哄然应诺,并无一个有异议。

  "如何?这一来,就算辽人真捉了你,也不会杀你。"端王关上房门,微笑替叶长风解去披风,数杯烈酒令他眼神更加发亮,却不见醉意,"他们定会留着你的性命,来和我谈判。"

  "奇货可居么?"叶长风任由端王散席后将自己带来此地,又任由他动作,神色只是淡淡。
  "只要人活着,一切都可以想法子。"端王忍不住,笑着亲了亲叶长风的脸,脱去自身外衣,屋内数盆炭火早燃得熊熊,毫不觉寒冷,"人若一死,可什么办法也没了。我既要你来,又怎会让你落到那种危险境地。"

  "代价是我的身体?"叶长风看着屋内唯一的一张大床,眉宇落寞,唇边挑起半抹讽意。
  "不。"端王正色拥住叶长风双肩,令他看向自己,"两回事。重你是为了你的才干,而这个,"挑起叶长风秀气的下颌,轻笑,"我想过了,日日见你,我决计忍不住的,也不想学那些伪君子,明明想要却又装作若无其事,长风,我这回定要抱你。"

  "好。"叶长风答得干脆。
  端王倒反一愣,他早就盘算好数十种法子,要慢慢与叶长风缠磨,非磨得他点头不可,却绝没想到会如此轻易:"长风,你……"
  "来之前,我也有想过。"叶长风拔开端王的钳制,转头去桌上倒了杯茶,脸色漠然,"我知道你始终放不下这份想头。你的性子,凡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我不愿看你为了这种事,日日在心里计较,战场分神。何况,"回眸看向端王,目光微微有几分凄苦,"我几时能抗拒得过你。"

  这般苍白而柔弱的神情,刺得端王心底狠狠一痛。然而他自幼冷酷,年长杀伐果断,决不会因为怜悯而放过到手的猎物,对叶长风又是若有若无心上不知萦绕了多少时日的,些许的怜惜怎盖得住潮涌的欲望,一把搂住叶长风的腰身,声音有些低哑:"长风,我会令你快乐。"

  早已料到结果会如此,叶长风也不觉意外,闭上眼,将一切隔于身外:"你来罢。"

  这样的邀请不用发第二次。端王蓦地抱起叶长风,向床边走去。
  身上的衣物被一件件解开,挑落在地。叶长风纵然闭着眼,也能觉出越来越灼热的视线。一只手轻拂过光裸的胸前,叶长风忍不住颤了一下,咬紧牙才没将那声惊呼吐出。

  "好光滑的肌肤……长风,我知道你晚饭前有沐浴过,是不是专为了我准备的?"耳畔传来端王温柔却恶劣的问话。
  叶长风生性爱洁,长途跋涉后先净身,原是素来的习性,却被端王恶意曲解,心中气恼,只是紧闭住唇,不理会他半个字。
  "不看我,就能装作我不存在么?长风,你好天真。"端王笑吟吟望着身下不着半缕的躯体,多日的想望便在眼前,伸手可及,欲望越发贲张的厉害,却立意要将叶长风也拖下这旋涡,耐住性子,不疾不徐地在各处爱抚,眼见这象牙般的身躯越发轻颤,染上了一层薄晕。

  叶长风早便知端王对自己欲念未息,此次来边关,那是到他的地盘,这种事必会碰到,一旦处置不好,日日赌气盘算,实在也是头疼之事,若贻误了战机,更是要令人啼笑皆非了。叶长风此时情爱才绝,心灰意冷,万事俱有个漠然的念头,况且开初就曾屈从过端王的暴力,心想不过再来一遍罢了,我也不会怕你。

  谁知这一遍和以前却绝不相同。叶长风记忆所及,端王每次索要自己,均是粗暴进入,有时还变出许多法子,要令自己屈辱难堪,心中只当它酷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怎料半天都没有预计中的疼痛,反而是身上各处,被轻怜蜜意地揉抚着,刻意要燃起一把欲火——这情景,倒和与唐悦之间,情人的嬉戏爱怜相仿。

  想到唐悦,叶长风心中突地刺痛,不愿再想,蓦然挣扎:"不要!"
  端王正纯熟地玩弄着叶长风胸前的嫣红,闻言一怔,微有几分明白,试探道:"我做的不好,你不喜欢?"

  就是因为你做的太逼真,才会令人错觉恍惚。然而这句话却绝不能宣之于口。

4


  "你想……做,就快些做,还是说……你几时也变得没用了……"叶长风压下微微的喘息,竭力道出最冷然的口气。
  "你这算是怕我么?"一丝笑意染上端王的眼眸,叶长风刻意的挑衅反而令他欣喜,犀利如他,怎能不明白怀中人的惶恐和急于逃避,俯下身,凑近白玉般的耳廓低语,"长风,你一定不知道,你要为这句话付出什么代价。"

  不等叶长风回神,轻轻一张口,牙齿已叼住耳垂,或轻或重细细啃啮,另一手也悄悄滑下腰线,探上私密。叶长风一僵,只觉半边身子都象雷殛过一般,又酥又麻,酸软无力。怔忡间欲望又突遭人擒住,用力揉搓,不由一声惊喘,止不住地脱出口来。

  望着身下人面色潮红双眸氤氲,分明情欲却偏又尽力冷淡自持的模样,端王心底怦然一动,几乎便要失去自控,终于忍住,只是趁叶长风双唇半开的当儿,半用强地探进舌去,逼迫着做了个长长的深吻,直到叶长风全身瘫软,接近窒息时方才放开。

  此后叶长风恍恍惚惚,便如在云里雾里一样,欲火既已点燃,那也便由不得自己,端王的手掌如带有魔力,所过之处肌肤都染成了艳红,叶长风虽不时咬紧了唇,呻吟破碎,还是时断时续地回荡在狭小的营帐中。端王的眼神更亮,手中也越发挑弄,竟一刻也不许叶长风清醒。

  如弦紧绷,叶长风全身的热潮越积越高,终于便待一举释出,端王瞧在眼里,只是一笑,手腕一紧,断然封住了出口,低哑唤道:"长风,是我在这里,不是别人,你明白么?"

  叶长风被硬生生从欲望的巅峰拉回,极是难受,半晌才反应过来端王的语意,心中恼怒,便想拂袖而去,再也不理这恶劣的人半分,然而全身无力,动弹不能,只得狠狠地瞪了端王一眼,却也因情潮未退而只见妩媚:"你……放开我!"

  "是放开你,还是放开它?"端王手指微用力,悄声与叶长风调笑,"要你求我你只怕也不肯,不如……你喊我的名字,喊我我便让你释放,如何?"

  "休想。"叶长风恨恨咬住唇,不令喘息更度逸出,"你尽管折磨我好了,我偏不让你如意。"
  端王伸指拔开他的牙关,摇头苦笑:"你啊……叫我怎样才好……"低下身子,竟含住仍然坚硬的欲望,代替指掌律动起来。
  "不要……"叶长风被这始料不及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推,不小心却将身子往端王的喉中送得更深,一阵灼烫的窒热伴随丝绸般的触感,叶长风呻吟一声,彻底释放了出来。

  神智渐渐清醒,叶长风羞愧得无地自容,不敢再看端王一眼。端王倒是若无其事,拭去唇边残液,扳过叶长风脸庞吻了一下,轻笑道:"这便躲了?长风,我保证,你若不求饶,比这更羞人的事还有更多。"说着转过叶长风的身躯,使其俯卧,抬高了臀部,毫不迟疑地开始了又一轮挑逗。


  "长风……我爱听你的声音……唤我,成不成?"
  端王压在上方,身子紧埋入叶长风体内,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迷乱,一挺身又冲刺到深部。
  "不。"
  身下人只以最简单的字词回绝。事实上他亦没有力气保证平静说出更多话。
  "你好狠……"端王的神情近乎哀怨。
  这回身下的人连理都未理他,由得他自说自话。然而下一刻,体内某处突然传来的撞击却令吟哦又一次冲出口,叶长风睁开眼,朦胧中,端王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神情爽朗,又有说不出的温柔。


  一夜需索无度的结果,是第二天的早饭只能令人送进帐来,在床上度过。
  碍于叶长风面皮薄,送饭的人自然也只能是心腹。蓝珊笑吟吟地拉过桌案,置放好菜色,又盛了碗饭送到叶长风手中:"叶大人昨夜劳累,今日不可不多吃一些,补充体力。"

  叶长风无力地靠坐床头,脸色恼怒,也没看清蓝珊眼底深处,一掠而过的复杂神情,接过饭,赌气便吃。
  "你下去吧,这里有我。"端王微笑挥退蓝珊,不肯错过与叶长风单独相处的任何时机,转身坐到叶长风一侧,安慰道,"慢慢吃,别急,回头我拿些地图与你来看,你才到,长途跋涉辛苦,本就需要休息么。"

  昨夜怎不见你说长途辛苦。叶长风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在端王面前,所有的安宁沉静都极难保持得住。


  5
  江南这时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连绵不绝,细若牛毛,河水涨得不算高,道路却是一日比一日泥泞。
  绿柳烟中,一队身披蓑衣的骑士自官道疾驰而来,马蹄声声水花四溅。正是晌午时分,人马长久跋涉都带了些倦意,为首骑士遥遥瞧见路旁一间破庙,止住奔行,率队转了进去。

  都是久经训练的,立时有人熟练地清理出坐卧空间,火堆熊熊地燃了起来,烘衣的,烧水泡干粮的,各司其职,忙而不乱,唯一没动手是为首的英俊青年,简短嘱过几句后,便独个儿往偏厢里坐着,望向雨地,目光深幽,又似怔然出神。

  众人也都知机,放轻了脚步,远远地不去扰他。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轻悄的脚步声来至青年背后,伴之以柔和的女声:"香主,汤热过了,喝点罢。"

  "绿珠,又劳你费心。"劲装青年回过身来,剑眉英目,正是新蜀首领唐悦,接过青瓷小盅,一揭盖,便是一股白茫茫的热气腾了上来,夹着诱人的药食物香味,不由轻叹,"又是五花七物汤……长途行走多有不便,你还带着这些做什么。"

  绿珠浅浅一笑,也不作答,转道:"香主可是又想他了?"
  唐悦手微微一颤,端起瓷盅,复又放下,轻轻笑道:"前尘往事,一切既都已落定……想又何益。"
  "也好。"绿珠翻开手掌,露出一份黑丝缚住的纸卷,沉吟道,"那么这个……北地来的飞鸽传书,扔了也罢。"
  "既是消息,"不等绿珠动作,唐悦衣袖轻拂,纸卷已到了手中,边展开边笑道,"拿来看看总是无妨的。"
  明明心里放不下那人,口中偏要说得无情。绿珠无声一叹,香主啊香主,你这算骗别人呢,还是骗自已。

  "他才到边关,就先用计打了个胜仗,还生擒了辽军数名将领……"唐悦展卷细看,唇边不觉泛起一缕微笑,既似欣慰,又象骄傲,转眼却都变成淡淡苦涩,"他那样的人物,原是该当如此的……"

  "叶长风再智计绝伦,才力天纵,不也一样败在香主的手中。"绿珠晶莹的眼波一闪,抿唇笑道,"可见香主人中龙凤,尤胜他一筹。"

  "我……"唐悦苦笑,摇了摇头,不欲再谈此事,"饭要冷了,你快去吧。"将手中的瓷盅又放回案几上,"这个汤也带走,我没什么胃口。"

  绿珠默然,接过汤退出,到门口时突又回头:"香主,他不在,你这胃口终究是好不了。要真是想他,何不去将他带回?"
  这提议唐悦始料未及,顿了顿,面上闪过一瞬的痛苦,想说什么,终还是挥了挥手,轻喟:"你去吧,我们酉时前还得赶到十里渡,这些事不用你多心……唉,世上真能随心所欲,说走就走的,又有几人。"

  绿珠垂下头,不再多话,青葱裙角在地上渐行渐远,门轻轻地半阖上,复又留一室清寂,雨声幽然。

  漠北的风却从平原上掠过,卷起了漫天沙尘,远处的山树,近处的城墙,一时都象是要化在这片模糊的黄雾里。
  宋营大旗在风里猎猎招展,依稀可见龙飞凤舞的黑色端字,营内却是一片平和,哨兵来回游曳,中帐内,几个身着战甲的男人正围着桌上的地图指点议论,另一侧椅上,叶长风一身素服,神色恬静,只是含笑倾听,并不多言。

  那几个男人都是端王帐下的得意将领,南征北战,无数兵戈里过来的了,免不得也象端王一般,多多少少生出个倨傲的心思,不大瞧得起旁人,然而叶长风江边八阵图一役,京里京外,早就传得脍灸人口,此次到来,又是人未至,计先出,稳稳当当地打了个胜仗,其势有若惊虹,不由人不眩目。有此缘故,边关诸人当真见到叶长风时,虽颇惊异于他的秀弱,倒也没人生出不敬之心。


  "马成,袁七,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厚重的帘子一掀,冷风丝丝窜进,端王带着陶威及数个亲兵,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袭黑色镶银锁子软甲衬得他更为英挺,精神奕奕。
  最近自家这位主子的心情着实不错。马成诸心腹也稍知原因,笑嘻嘻过来见了个礼:"契丹遭此大败,必会伺机反扑,我们几个不当值的闲着无事,在猜猜契丹接下来会从哪里出兵。正好叶大人有空,也便请了过来,求他指点一二。"

  "是么?"端王边解头盔,边瞥了叶长风一眼,笑道,"怎不先知会我?我也极想听听叶大人的高见呢。"
  "不敢当。"叶长风恬然一笑,众目睽睽下并不见局促失态,"我既非神,也非诸葛,更非辽军主将,想那战机千变万化,我怎会知契丹要攻打哪里。"站了起来,静静一拱手,"下官还有些公务,各位将军请在此慢慢商议,容我先行告退。"

  掀开帐门,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只留下营中诸将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似这种情形并非第一次,这数日来,无论叶长风身在哪里,只要端王一进门,或以头痛不适,或以公事在身为由,总是立刻避了出去,瞧也不多瞧端王一眼。众将察觉端倪,故意以求教为名,央请叶长风来到中帐,便是想为他们圆转,谁料叶长风仍是说走就走,半分也不肯停留。

  都当端王这次必然要震怒了,等待半晌却毫无声息,偷眼瞧去,端王神色平和,只在唇角多了丝苦笑,颇有无奈之意。众人跟随他多年,竟是从来未见过这般情景,不由都是大奇。

  内中情由端王自是明白,却连他也是尴尬说不出口。那晚大胜而归,端王一时情火如炽不能自禁,明知叶长风承受不住,仍不顾推拒,狠狠索要无度,以致这位御笔钦点转运使大人,一夜昏迷数次,才到军中便"水土不服,突感风寒,须好生卧床调养"。叶长风自然恼怒,数日能下床后,便再也没正眼瞧过端王,说话,行事,都是淡淡的,俨然陌路人一般,晚间也总叫蓝珊守在门外,休说亲热,连近身都不可得。

  端王自知理亏,也不敢逼得太紧,私心里倒真有几分忐忑,怕那人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可就再也难找回。叶长风既不愿自己碰,那就——先不碰罢。远远瞧着他,知道他就在这里,在自己身边,这滋味竟也平和温厚,怦然心动处,并不亚于颠鸾倒凤。

  忖思之间,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在正中落座,笑看向地图:"来来,将你们的推论,都与本王说一说。"

  一番论谈,不觉已过正午,伙房送上饭来,端王不见叶长风,倒底不能心安,胡乱进了几口,放下箸筷便踱了出去,信步行至叶长风居处,却是空荡荡不见一人。端王眉头一皱,叫过附近的哨兵来问,才知叶长风是察看民居去了,至今未回。


6
  端王不知,此刻的叶长风并不在城内,而是已轻骑简从,出了城外。
  一道赭色分隔开天与地,三五丛树枝孤零零地缀在空旷的原野上,满目荒凉。
  宋辽连年征战,边界处尤受蹂躏,能搬的人家几乎都已搬离,剩下的都是些穷苦无依故土难离之人,千里之境,竟常落得个十室九空,人烟稀落。

  定县因地处稍后,境况比别处尚还算好。黄土田陇间,偶尔可见零落数片民居,虽只是茅舍竹篱,炊烟隐隐倒也还见生机。

  "回去吧,我可没带吃的出来。"
  蓝珊半伏半坐,懒懒地侧倚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跟着前方的身影。
  "前面有户人家,去买点便是。"叶长风收回远眺的目光,轻轻揉了揉后腰,看着蓝珊笑道,"你这种骑马的法子可真悠闲,要是我也能学会就好了。"

  "很容易啊,你先跟我练八年的马步,再练八年的攀岩,也能这样坐。"蓝珊仍是懒洋洋的模样,身子却已轻飘飘地落在叶长风背后,伸手按揉,为叶长风推络活血。

  自蓝珊跟了他后,这些动作几乎都是惯了的,叶长风也不作态忸怩,一笑:"多谢。"瞧着蓝珊秀美有力的手,忍不住问,"你从小便学武了么?我虽知练功不易,倒不知你也是这样苦过来的。"

  "学武,哪能不苦。你看江湖上那一个个绝顶高手风光,背地里谁没有流过斗车的汗水。武艺,天上掉不下来的。"蓝珊目光有些幽远,不知想起了什么,"尤其象我这样没父没母的,不苦练,怎么能出人头地,技高一筹。"

  叶长风一怔:"原来你是……"硬将孤儿两个字咽了下去。
  "是啊。那也没什么可讳忌的。"蓝珊笑了笑,恢复明朗,"若不是孤儿,我也不会被老王爷挑中,练出这身手来侍奉王爷。"
  "现在却是跟着我,"王公贵族蓄养死士古而有之,叶长风也不觉得奇怪,悠悠催着马缰前行,"明珠暗投。"
  蓝珊也不分辩,抿唇而笑,手臂悄悄揽住叶长风的腰身,又过一会儿,脸也埋到了叶长风的背上,任着白马悠然而行,半晌,才传来模糊不清的语声:"……你究竟喜不喜欢王爷?"

  虽隔了数层衣服,背后呼吸的温热仍是缓缓地渗了进来,叶长风看着远处微峦的山丘,静静道:"你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我喜不喜欢,很重要么?结果不都是如此。你也都见了的。"

  腰上的手臂一紧,蓝珊的声音有些闷:"王爷他……是真喜欢你。"
  叶长风唇边浮起淡淡的微笑,象是想说些什么,终究又没有说,催马又行了一阵,才轻叹一声:"但你却喜欢他,对么?你也是个聪明人,何苦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近耳语,"情之一字,自古就是伤人,若能不动情,还是莫要动的好……"

  一时间无语,只剩不急不缓的马蹄声,笃笃地踏在土石上,又象是一点点地敲在人心上,将本就迷乱的心事敲得更加怅惘。

  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偶一抬眼,怔了怔,再仔细瞧,忍不住推了推蓝珊:
  "珊儿,你看前面那烟,好似有点不对。"
  蓝珊原是目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高手,只因心中纷乱,沓至而来,爱恨怨嗔,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些什么,一时恍惚,未曾留意四周,经叶长风一碰,立刻便回过神来,坐直了前望,眉头不由微皱:"不是炊烟,倒象是起火了。"

  "去瞧瞧。"叶长风一提马缰,向前奔驰。
  "还是我先去罢,"蓝珊伸手欲牵缰绳,"契丹军虽被我们迫退至周河后,难保没有探子栏前来窥视,小心些的好。"
  "就算真是,也至多不过百人。"叶长风一展眉,笑道,"他们大军若动,探子定会来报的。怎么,莫非放着你这绝顶高手在,我们就不能去闯一闯么?"

  叶长风口角含笑,神情飒爽,似是将方才的对话全都已忘却,逆风中腰身挺直衣袂飘飘,清姿无限,蓝珊眼神中透出爱慕,亦自纵声大笑:"有你和我在,就算千军万马又有何足惧!"反手一拍,坐骑突如其来受痛,嘶鸣一声,果然奔行得更速。


  转了一个弯,两人看得更加清楚,浓烟滚滚夹杂火光,果然是一间三进的茅屋失了火,屋外尚有三四条人影,却不是在寻水救火,手中各自捧着布包细软,正骂骂咧咧向外走。

  这把火纵不是这几人放的,他们也逃不脱一个趁乱打劫之罪。叶长风眼神渐沉,冷笑道:"国难当头民不聊生,这些人居然敢趁乱入室抢劫……蓝珊,给我去拿下他们,走了一个我就就唯你是问。"

  "谨遵台命。"蓝珊笑道了一句,身形拔空而起,如大鸟一般向那四人处掠去。
  也不知那四人是谁先发现空中身影,惊呼一声,纷纷夺路而逃,或许是事前商议,四人逃去的方向竟各不相同,分占东南西北,蓝珊哼了一声,不屑道:"这就有用么?一群蠢货。"

  先向南而去,其势如风,瞬间便追到一人身后,也不见怎样作势,那人叫都未叫得出来便软软倒了下去。蓝珊头也不回,转向东追去,不多时又是一人倒地。

  叶长风微笑看着蓝珊如蝶探花,行云流水般的身手动作,果真是高手行踪。正赞赏间,耳边忽听到几不可闻的哇哇婴儿啼声,不禁一凛,循声望去。

  哭声却是从茅屋深处传来,只是祝融无情,竟已将整间屋都罩在了熊熊大火之中,黑烟四窜,非但见不到路,连呼吸也难。蓝珊身影却已不见,叶长风情急,终于一咬牙,向火中冲去。

  才奔出两步,却被人扯住衣衫,推到一边,耳边只听一声笑:"你就等着好了。"一道身影快捷无伦,已窜入黑烟之中,看那背影,却不是蓝珊。


7
  火焰越发炽烈,灼人的热浪四下逼散开来,叶长风面上肌肤如同刀割,虽有心相助,却一步也不能近前,只能眯起眼,竭力在黑烟与火焰中寻觅陌生人的身影。

  草屋轰然一声,终于在此时整片坍塌下来,叶长风心中一紧,同时便见一道身形自烟光缭乱中纵跃而出,步法轻灵,几个起落已到了自已面前。


  "接着。下回可要小心了。"
  救人者脸上数处被烟火熏黑,葛袍也燃破几处,却若无其事一般,也不加擦拭整理,轻轻一拂,一个裹着婴儿的碎花襁褓己落入叶长风怀里,叶长风慌忙接住,这才醒悟那人定是将这婴儿当成自已所出,不由暗暗一笑,正要道谢攀谈,那人却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只长叹道,"今生脱死,焉知明日便能逃生?呜呼,人若有灵,又何必托生于此乱世!"

  转身大步离去,火光烟尘里,那背影宽阔威猛,竟隐有一股豪迈之气。

  叶长风心中一动,抱起婴儿紧追几步,扬声笑道:"有道是疾风知劲草,乱世虽不好,却最能见识英雄,不知兄台可以为是?"
  那人骤然停住,顿了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时,眼中精光迫人,再没了方才的漠然无视:"阁下是?"
  声音浑厚有力,字正腔圆,分明是一口道地的大宋官话,细微处却难掩一丝生涩,叶长风听在耳里,更料准了几分,微微一笑:"我是这宋城之人。远来是客,兄台千里而来,何故匆匆便去,且留步缓行,容我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那人却不答话,凝视叶长风,似在沉思,又似在度量,片刻后突然一笑:"龙图阁丹凤学士,水陆转运使,叶长风?"
  暗惊于对方的头脑敏捷,既己识破,叶长风也不隐瞒,爽然笑道:"正是区区在下。这位兄台面目却是陌生得很,敢问如何称呼?"
  "果然英姿飒爽,风采过人,难怪我那二弟四弟同时都为你倾倒,推崇备至。"葛衣男子抱臂在胸,神态悠闲,全然不见匆促欲走之象,反而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叶长风,"我的来处你定是知了,至于我的身份,不妨猜上一猜?若能猜出五成,我今日便饶你一命不杀。"

  "哦,事关性命么?这倒是不能不好生想一想了。"叶长风唇边含着淡淡笑意,注视葛衣男子。时值正午稍后,秋阳正炽,云影烟尘里,那男子张扬侵迫的气势却似比阳光更烈,叶长风看在眼里,面上虽带笑,心中却是暗暗叹喟,大宋有此劲敌,边关焉得安宁?当下已是微微起了杀机。

  口中却云淡风清,娓娓而论:"……早闻说契丹出了个神秘主帅,领兵连破我宋十数城,却无人知晓他的来历……想必就是阁下了。然而要说一点来历也无,我却是不信的,试问有哪一国邦,肯将重权交予无名无功之人?所以你定不是无功,而是功不在宋……至少近年来不在宋,所以我朝探子才会不加留意。"

  葛衣男子瞳仁微微收缩,笑容反盛:"就算只是猜,能想到这个,己是难得了。"
  叶长风不动声色,将男子表情尽收眼底,继续缓缓道来:"……你既称耶律燕、萧伟为二弟四弟,想必是和他们有些渊源……该是同时出道罢?江边那一役后,我特命细作查探了那两人的出身,虽然也极模糊,却让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久己不在宋边的人……"正眼相看葛衣男子,从容微笑,"萧达凛,萧将军,是你么?"

  葛衣男子面上的笑容己有些凝固,瞪着叶长风:"你……你怎知……"
  "我怎样?可猜中了么?"
  叶长风浅浅含笑,光影洒在他的眉梢眼角,一刹间竟有说不出的潇洒自在,仿佛一切都可了然于心,萧达凛如此眼光,也不觉为之一眩,却听叶长风长叹一声,郑重而道,"萧将军,你我虽为敌对,我却素敬你是个英雄……雍熙三年,也即辽统和四年,你以少年之身,任诸军副部署,协助枢密使耶律斜轸出战,将我朝名将杨继业擒于朔州……那时我大宋就该留意到你,然而耶律斜轸的名气实在太大,将别的都掩过了,竟令我大宋无人对你心起警惕……你家女主却是好的,亲封你为南院都监,之后你带兵大破高丽,平服诸蕃,名虽不显于宋却扬于海外,此番功业,确非大丈夫而不为也!同为男儿身,叶某在此有礼了。"

  说着肃然一揖,萧达凛素向粗疏不羁,此时却也不自禁回了一礼,叹道:"先生果有天人之颖,猜心度事易如反掌……令咱家一见而心喜,却又不得不列入必杀名单之内!"


  秋日晴空之下,两人各自一礼,含笑对视,如多年好友般默契于心,杀气却是各盛。均知对方这等人物,绝不会背主投诚,更不会半途而废,劝降是不能了,要言和也是不易,更知若留着他在,日后必成本朝大患,因此虽各各英雄相惜,心中却都下了必诛之念。

  "你是文人,咱家杀你原是胜之不武,何况咱家也应允了今日饶过你,然而时机难得,"萧达凛衣袍无风自动,渐渐地鼓涨起来,沉声道,"便请先生往我契丹大营一游如何?"

  "我若说不去,能行么?"叶长风唇边仍是清清淡淡一丝安然笑容,"我不会武功,天下皆知,你要怎样,那也只得由你。"
  萧达凛往前一步,却反犹豫了一下,面前的若换作是旁人,纵是独步武林的高手,身经百战的大将,他也不会有半分迟疑,只是这叶长风……明明不会武艺,却安稳如山,也睫毛也未曾稍颤,究竟是故作姿态,还是确有把握,己布了阵,设了下陷阱?

  想到二弟四弟转述江边那鬼神莫测之八阵图,再看眼前之人一尘不染的衣角,洒脱自然的气度,萧达凛一时竟陷入生平未有过的迷惑,进退也难以决策。


  正僵持间,半空白影一闪,翩然落至叶长风身旁,容颜俊美黑眸如玉,正是蓝珊索敌竞功,凌空而来。
  蓝珊也是生就的剔透心肝,早在远处便听得二人对话,也不急着现身,悄然绕到山壁后,放出求救烟花,这才赶来。因正有树木遮挡,萧达凛心神又全贯注在叶长风身上,故而也未曾觉察。

  叶长风与蓝珊眼神相接,蓝珊微微一颔首,叶长风立知其意,暗暗大松了口气,微笑道:"珊儿,来,见过这位辽国的英雄,此次的主将,萧达凛萧将军。"

  "我可不认识他是谁。"蓝珊傲然一笑,双刀轻嘶出鞘,在空中挽了两朵雪亮刀花,"管他是什么英雄,将军,想要动你,先问过我这对刀。"

  萧达凛冷电般的目光扫视过蓝珊,又落在叶长风脸上,突地大笑起来:"叶长风,我倒底还是上了你的当,刚才你确是空城计,对么?我若动手,你根本无可抗之策罢?可叹我明明想到,却仍是疑你另有妙计,白白错失了这个良机!"

  "昔年司马懿英才绝伦,不也一般有犹豫。"叶长风微笑目注萧达凛,"可见人在局中,确实易迷。萧将军也不必过于自责了。若有空,指点我这随从一下,也就是了。"

  名为指点,不过是动手过招之意。
8
  若论内力,蓝珊未必能及得上萧达凛,但要论起小巧缠斗功夫,放眼天下,能胜过蓝珊的还真没几个。
  要拖住萧达凛,直到城内援军赶至,应该也不算什麽难事。
  叶长风含笑不语。秋阳风声中,这局势三人如何不解,蓝珊心领神会,一挑眉:"请萧将军指教。"双刀飒然展开,雪练般似的一团,直向萧达凛怒卷而去。

  "这般心急……"萧达凛微笑,双掌分拍,从容不迫接下来势,刀光剑影中又瞟了一眼叶长风,叶长风却是浅浅带笑,坦然注视。
  只这淡如水光的一瞥,镇定逾常的萧达凛竟莫名地有些被激怒,叶长风为何还能如此淡定,是太过自信,还是不屑於我?随即化成轻笑,"既如此……那就对不住了。"

  掌风陡紧,将蓝珊迫退数步,仰天便是一阵长啸。啸声如龙吟清朗,又隐有说不出的肃杀之气,浑厚有力,在平原丘壑间绵绵不绝地传了开来。

  蓝珊有内功护体,还不觉得怎样,数步之遥的叶长风却是胸口如受重击,气血翻腾,连耳畔也嗡嗡地响个不停,象有千百只大锺同时轰鸣一样,再竭力忍耐,仍是摇摇欲坠,一口鲜血,无声无息地自唇角漫出,染湿了主衫前襟。


  蓝珊同时变了面色,却是为了另一件事。他耳目灵敏,在萧达凛啸声将息未息之时,便听得远处有群啸声此起彼伏,隐隐相应,情知是萧达凛的属下所发,为数还象是不少。若他们在守城宋军之前赶来,以蓝珊一人之力,无论如何只得以惨败二字。


  不敢再往下想,蓝珊一咬牙,头也不回,大声道:"你在这儿只有碍事,快回去。"
  虽未指明,谁都知他是对叶长风而言。只是这口气,却绝不象下属对上官应有之礼,萧达凛瞧在眼里,目中闪过一丝玩昧。
  叶长风怎会不知蓝珊是为自已著想,然而眼下这情形……多说何益。只得苦笑,勉强道:"好。"
  虽只有一个字,气息微弱却是难以掩藏,蓝珊心中一震,寻了个空回头,一眼便见叶长风摇摇欲坠的身子,更兼衣襟上如花的血染,触目惊心。蓝珊稍一凝神便知原因,不禁暗恼:"我怎地未想到这一层。"


  心中牵挂,稍一分神,招式不免缓了下来,萧达凛岂肯放过这良机,前踏一步,大开大阖,排山倒海的一掌就此击了下来。
  蓝珊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掌风扫中,萧达凛掌势何等雄浑,就算不直中要害,也无人敢坦然受之,正在危急时刻,风声疾起,日光下一箭破空,来如流星,挟满劲力,直向萧达凛咽喉射至。

  箭影炫目,杀气之宛然,便连萧达凛也不敢轻视,被迫得微侧身,错开一步,才闪过箭簇。也不再动手,萧达凛眉宇一沈,双掌竖立胸前,望向箭来之处:"是谁?倚多为胜麽?"


  一声长笑由远而至:"萧达凛,你脚下站者,谁家土地?你欲杀者,谁家子弟?不告而入,你其行与贼无异,又有何资格与本王评论是非?"

  声音悠远宏亮,自有天生一股威势,来者除端王外不作第二人想。听到这语声,蓝珊固然喜出望外,叶长风也不知不觉地舒展了眉宇。
  马蹄如暴风骤雨,迅速接近,端王直冲至叶长风身前才急收缰绳,乌骓马唏历历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尘土飞扬中,端王眼锐,已瞧清叶长风襟前血迹,面色微微一变:"你受伤了?"

  长臂一伸,将叶长风揽至身前马上,不容多说,另一手按住叶长风背心,内力源源不绝地便传了过去,叶长风只觉全身暖意流转,胸口的窒痛也跟著好过许多。


  "没事了。多谢。"叶长风低低道了一句。
  "不用。"端王不理叶长风的微微挣扎,面无表情,双臂却紧拥住不放,"你未奉军令,擅自离营,回去听候处分吧。"
  这人明明是忧心自己的伤势,口中却定要说得严厉。叶长风被迫紧揽在端王胸前,耳里听得端王疾速的心跳渐转成平缓,不知为何,突然明白了这男人对自己关切看重,原来并非作伪。

  然而现在明白又能怎样,风雨飘零,昨日黄花,一切无可再来。叶长风原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他情深受创,伤痛本深,又强行压著,多日来胸头积郁无处可诉,此刻身受内伤,意志一弱,被人紧拥在怀,忍不住家国山河中,也生起几分情长路短的惘然来。

  端王敏感地觉出怀中人不再反抗,大感意外,低头瞧去,叶长风双眸迷离,面色苍白如雪,平日里的一点清劲在软弱茫然中全化作了柔和,唇边苦笑清浅,若有若无间竟也象有一缕情意传出,实为平生仅见,不由心中怦然,极想就此亲下去,却不敢在强敌前露出半分失态,全身都忍耐得有些僵硬了。


  叶长风却没觉察端王的心事,一抬头,正想说话,迎面正对上萧达凛似笑非笑的眼神,大有了然於胸的意昧,叶长风面上一热,神思顿然清明,挣脱开端王怀抱,在马上坐直,朗然道:"萧将军,你适才没能杀了我,对不住这三个字,现下该原句奉还了。"


  "有一件事,你还不知。"萧达凛微笑著,对叶长风说话,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盯住马上深沈不动声色的男子,"这次平夏靖边回来,太後一时欢喜,已封我为兰陵郡王。"

  "哦,那是在下浅陋了。"这是新近的消息,叶长风倒真不知晓,也想不出萧达凛此刻提出这个是何用意,淡淡而应。
  "以王见王。"萧达凛黑袍宽袖,负手而立,自有股潇洒的风范,"我这样的身份,若欲向端王爷请教,不为过罢?"
  叶长风不由愕然,两军阵前交锋,原是一对一出战,然而此刻野遇,敌国之争不同江湖对垒,自然不用讲什麽规矩,萧达凛这番话,分明是在有意挤兑端王与他单打独斗了。

  正犹疑间,耳边马蹄声声,起落如急雨,逶迤而来。叶长风回望一眼,端字银丝黑底大旗迎风招展,黑压压一线人如潮马如龙,为首数骑,气宇轩昂杀气凛然,正是端王近卫队的陶威数人。原来端王马快,收到消息,心急加鞭,竟将众军抛在身後,一人先赶至了。

  端王精锐卫队训练有素,不待发令,已自行围成个不大不小的圈,将三人绕在中央,勒马按刀,静静等待。

9
  兔起鹄落,情形瞬间转变,萧达凛赤手被宋军重重围住,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萧达凛也不惊慌,眼神反而更亮,微笑抱胸,静待端王回答。
  如此风度,世所罕见,然而唯其如此,更难容留。端王不动声色,目注萧达凛,淡淡道:"你既知我是谁,也当知我生平行事手段至上,何必再多此一举,要与我单独过招。"

  这答案象是早在萧达凛意料之中。萧达凛一声长笑:"端王果不愧是端王,我也知你若占上风,必不肯与我单打独斗的。"
  "那是自然,本王又不是疯了,要在这两国相争的关节时刻扮什麽大侠,争那虚名。"端王面色从容,全身却暗蓄内力,不敢稍松,停了停,又一笑,"多说无益,本王也决不容你拖延时间,等人来救,萧达凛,你认命吧。"

  手一举,众骑军齐刷刷刀剑出鞘,蓝珊,陶威这等有数高手,已各自凝神,只待与场中人作一番困兽之斗。
  "慢著,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杀气阵阵作严霜,萧达凛也终究不能不惊心,然而多少生死关头历了下来,一份镇静已融入到了骨肉里,笑道,"只有一句。"

  笑吟吟转向叶长风,竟然恭恭敬敬一个长揖,弯下腰去,叶长风被他吓了一跳,还未说话,萧达凛已直起身来,朗声道:"我求长风你下嫁於我,萧达凛人虽不才,但此生忠贞不二,绝不敢有负。"

  一句话声正腔圆,字字分明,行云流水般道来毫无滞碍,在场众人个个听得清楚,却又象都没听清楚,刹那间原野上只剩山风呼呼过耳,沈寂得如欲窒息。

  叶长风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自然知这是萧达凛看破了自己与端王的关系,方出此言,当著众多宋军的面揭破,一时心中又是羞惭又是难受,间或委屈不服,还夹著一点点的无地自容直欲避去……纷乱如麻,连出言斥责都忘了。

  端王面沈似水,凝视萧达凛,两人目光在空中交会,各不相让,空气都象要冻结了一般。

  蓝珊见机不对,挺身喝骂:"你这辽狗,死到临头犹自不服,还要出言辱及我家大人麽?瞧我拿你的头给叶大人洗罪!"
  萧达凛也不动怒,悠悠道:"你家大人仙露明珠,本来萧某也不敢有此念亵渎,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听到一些传闻,今日亲见,更知非假是真,故而不嫌冒昧,特此求婚,有何不对麽?萧某心事坦荡,说一是一,他人如何看,又与我何干?"盯住叶长风,神色诚挚,"长风,我久慕你盖世风华,又怜你在汉人堆里委屈求全,内心实苦。随我回大辽罢,我给你我的胸膛,终生不负。"

  叶长风早听得呆了,他是何等明察的人,一眼扫去,便知萧达凛此言出自真心,并无作伪。心中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原来天地茫茫,最解他苦衷者,竟不是宋人,而是敌国一介素昧平生的对手。


  "住口。"端王再也听不下去,沈声喝止,将缰绳递给身边侍卫,跳下马来,甩去披风,冷笑道,"萧达凛,你花言巧语,说了这麽多,不就是为了要我与你单斗麽?也罢,今日若不让你死得心服,倒显见我小家子气。"

  "不到最後关头,谁敢言胜负?"萧达凛深深瞧了叶长风一眼,"长风,你作个见证罢。我要你知道,天下间并非只有端王一个才是英雄,才值得你相与。"

  劲风呼呼,衣袍闪动,两人都是果断的性子,既决定动手,再不犹豫,掌影迭起,干脆利落过起招来。旁边一众宋军俱是端王心腹,跟他跟久了的,虽都有些发怔,倒也都原地按刀待命,无人敢私下喧哗惊扰。


  叶长风手中原有自火中救下的婴儿,被萧达凛拂了穴道睡得正香,端王卫队赶至时,早有随从上来接过,也无人多加注意,此时或是穴道自解,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全场肃然中,听来格外响亮刺耳。

  抱著婴儿的侍卫何尝有这种经验,手忙脚乱地拍哄,叶长风瞧著,忽然心中一动:他刚才啸声震伤我,可婴儿却没事,其实是力尚有余,控制得很好啊,难道他当真是……不想杀我?


  端王虽在激战之中,仍瞟了叶长风一眼,见叶长风怔怔出神,面色惘然,知他已是将萧达凛这个名字放在了心上,胸中翻腾,分不清是何滋味,杀意却是更浓,招招见风,直欲将对方立毙於掌下才好。

  萧达凛心神却也象有些不宁,眼光飘忽,不知在想些什麽,两人各自心不在焉,倒也没谁能乘虚而入,赢回这局。

  又过十数招,萧达凛眉稍一动,脸上陡现喜色,一直紧紧注视他的蓝珊陶威诸人,不约而同都心中一凛,暗道不好,果然,倾刻之间,远远宋县的方向,几排带著尖啸的响箭冲空而起,天边更隐隐有黑烟火光,人喧哗马嘶鸣,愈见纷乱。

  莫非是辽军攻城?
  上至将官下到军士,莫不起了暗暗猜疑,正在这景况难明人心浮泛的时刻,四周马蹄伴著喊杀声一片,数十骑辽军蜂涌而来,竟是不由分说冲进宋军中便杀。

  宋军意料未及,阵脚骤乱,幸亏都是战场上历久了的,稍一回神便回迎上去,刀剑相击铁骑纵横,端的激烈,那也不用去说它。
  叶长风在数侍卫的保护下勒马後退了几步,脑中急速思忖,突然心念一动,转向萧达凛瞧去,萧达凛也正向这边望来,目光相对,萧达凛一笑,远远地抱了抱拳:"长风,记著我的话,後会有期!"说完,在数骑骠卫的簇拥下,趁著宋军尚未合围,急行而去,一路势不可挡。

10
  天色苍茫,野云四合,夜幕缓缓地落了下来。
  充作宋军主营中枢的屋顶略带焦黑,墙面斑驳,这是被祝融肆虐过的铁证,若不是右侧健骁营的人马及时赶到,扑灭大火,这间大屋也便要和那许多房舍一样,化为墟烬。

  空中焦味未退,看不见的烟痕犹在缓缓流动,充斥每个人的鼻端,却没有一个人留意。
  端王身形半隐在桌后的暗影里,明灭不定的烛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眸子越发的深沉,炯炯闪亮。

  无人出声,端王不疾不徐的语声在屋中回响:"那么,就是主营的粮草已全被烧光了?"
  右侧中首一人站起身,有些嗫嚅:"也不是全烧光……刚才清点,还有不到一千石……"
  "不到一千石……"端王嗤了一声,手指轻叩了叩桌面,细微的声音倒象是落在众人心上,"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一日支米二百五十石,现下这数万军马,地处荒凉之远,崔进,你专司粮草看护,只剩一千石是何意,你能不解么?"

  崔进面色难看之极:"属下有罪,不敢分辨……但求能给属下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嗯?"
  "侧营现还有些散粮在,尚可支持数日。算起来周梁那路粮草这几日也便要到了,属下想带一队骑军前去催粮,望王爷恩准。"
  "一队不够。你去也不成。"端王立起身,踱了几步,眼光并不看向众将,"萧达凛何等人物,他既来烧粮,便不会再给我们留一线生机。这支粮,他是劫定了的,你自问与他正面交锋,有几分胜算?"抬起头,悠然出神片刻,"还是我去。"

  四字一出,众人心中都是一沉。自古主帅轻不离营,端王如此说,显然已有背水一战,与辽军一决生死之意。这决定委实太过重大,屋中诸人各自暗暗揣度,都觉不妥,却又提不出更好的法子,一时竟无一人应声。


  叶长风也在会议之列,只是离得稍远,微一思忖,欠了欠身:"王爷,主将为三军士气所在,差错不得。若还信得过我,让我去罢。"
  一天奔波诸多变故下来,叶长风也早已疲倦不堪,声音虽仍平静清亮,不过强撑着而已,端王看着他,心底喟叹,面上却无表情,摇了摇头:"你终不是武人,谋略虽好,真到了刀枪关节,身边人自顾不暇时,你又如何自保?免了。"

  "上将斗智……"
  叶长风大感不服,心道古来多少名将,也未必个个都是上阵杀敌成就功业的,正欲再辩,却被端王摆手止住,语声中增了几分强硬:"此议不当,不必再提。你且留守大营,宋县关扼之地,尚须有你来主持。"

  此时帐下诸将也都回过神来,纷纷请缨,却一概都被拦了回去,众人听得端王语气决绝,毫无回旋余地,不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将目光都一齐投向了叶长风,心知这世上若真有人能令端王改变主意,那么无疑便是眼前这位主了。

  端王却似不欲再与他们纠缠,一拂衣袍,淡淡道了句:"先各自回去整队,听候调度罢。"大步向帐门外走出。
  叶长风离门最近,忍不住跟了两步,追出屋外:"王爷……"
  端王听得叶长风语声,蓦然停住,顿了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凝视叶长风,夜色中眼神竟似有分忧郁:"别争了,长风,你要说的,难道我还不知么?只是……"停了片刻,却不再说下去,一声长叹,右手伸出,握住叶长风左肩,"回头予你帅印,大营就交与你了……是我负你良多,有些话,若我能回来,再说罢……"

  右手紧了紧,随即放开,退了一步,再深注了叶长风一眼,掉头决然离去。
  陶威一行侍卫匆匆擦过叶长风,尾随主帅而去,叶长风立在当地全无觉察,脑中怔怔,回旋反复不已的全是临行前肩上那一拍,他……他这是已将我视作同伴,作肱股,作生命之托了啊,为何……难道他……真的不再将我瞧作玩物了么?


  夜色清寒,叶长风独立阶前,思之惘惘,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回过神来。淡然一笑,生死关头,还想这些做甚,他既信我,将权柄交付,我又岂能书生意气,误了河山大事。

  一件厚软的斗蓬披上肩来,蓝珊无言地为叶长风整上衣襟,看来也是在旁瞧了许久了。叶长风却全没想到其它,回头一笑:"走罢,我们回营去,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

  蓝珊呆了呆,随即回过神来,追了上去,心中犹自震动不已。叶长风容貌原只是清淡,蓝珊自己便是俊美无畴的人物,素在王府又见多识广,虽渐拜服叶长风之才,却从未觉得他有多好看。然而刚才叶长风那一眼,那一笑,眸光如星,容颜乍展,笑容中竟有说不出的动人,便连蓝珊也忍不住瞬间意为之夺。

  如许英雄尽为他折腰,原来并非无眼光……


  次日日未现,宋营鼓先起,一通鼓毕角音动,如是三次,六纛出,中旗招展,是为端字。
  祝过天地,一队铁骑纵横而去,蹄音回响,半日方息。
  太阳始出。

  叶长风身披长长箕裘,手中犹自握着酒觞,静静眺望端旗迤逦远去,半晌,一掷杯,长声道:
  "出击!"

11
  自端王率骑出击,至今已有三日。
  第一日,叶长风兵分三处,自领前军北进,直袭辽军右翼。辽军素以骑军见长,自宋辽对战之始,便是攻多守少,向来只有宋城被围的,这日突如其来被袭,也算尝到了措手不及丢盔弃甲的滋味,人奔马突死伤一片。辽中军闻知消息后火速来援时,宋军却又毫不留恋,急退而去了。

  第二日,辽军仗着骑骁人勇,紧紧尾追不放,大有个势在必得全队击溃之意,却未免求功心切,轻敌冒进,遭遇上叶长风早就埋伏下的第二队人马,大大地闹了个狼狈不堪。

  然而宋军兵力终究因分散而大显薄弱,耐不住持久,叶长风知己知彼,自不会选择在野外与辽军迎面交手,第三日便率队全线回撤,除了后卫被辽军赶至,冲得落花流水外,其余人都已退回城内。

  辽军紧追而至,立将宋县一个不算大的城池包围得水泄不通。

  叶长风主动出击,原便是为了将辽军吸引过来,减轻端王所在部压力,自然不惮来者众多。然而此刻身处城楼,俯望脚下点点火把如星,遥想辽军千骑如铁,夜色中也不禁有片刻的目眩。


  "回去罢。天凉了,小心受寒。"
  蓝珊默默守了半日,瞧着叶长风的身影几乎要凝成石像了,终于出言相劝。
  叶长风不置可否,半晌才悠悠道了一句:"若你家王爷明日不能赶回,受寒不受寒,你以为还重要么?"
  蓝珊垂下了头。再怎样精打细算,城中积粮,也不过就只剩了明日一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时偌大的军队,难道真能啃石头不成?
  "王爷他非常人,定会平安归来。"一旁的侍卫首领插了句话,颇具信心。
  "但愿如此。"叶长风淡淡一笑,没有点出萧达凛已不在眼前辽军中的事实。想必自己这点心计也瞒不过他,萧达凛此刻,必是亲率精锐在与端王厮杀罢?可恨辽军围城,连探子都无法出入,消息极难传至。

  也不知望了多久,叶长风长叹一声,自回营帐入眠。

  才睡着没多久,一阵喊杀声铺天盖地,便远远地传了进来。叶长风素来警醒,立刻披衣出屋,连同赶来的诸将一起,登上城楼。
  远处火把或分或合,散乱不定,伴随杀声阵阵,一望便知是两军对战。
  此时宋军在外者还有谁,必是端王已接粮回来了,然而城外这漫地的辽军……便连叶长风也心中一沉,暗暗叫了声苦。
  "叶大人,让我带支人马杀出去,接回王爷回城罢。"身旁一人声若洪钟,正是端王帐下悍将袁七。
  沉默片刻。
  "不必。"叶长风面无表情,缓缓吐出两个字。
  袁七当即被叶长风的冷淡激怒,跳了起来:"叶长风,你这是什么意思,看着我家王爷有险,见死不救么?枉我家王爷素来那般爱重你,我们那般尊你!你怕死,我袁七可不怕,你不敢去,我自己去!"

  吼完气冲冲转头便走,其余诸将俱都沉默不语,有几人脚步微退,象是也要尾随袁七而去。
  "站住。"叶长风的声音不大,却如金石般坚定。袁七愕了一下,脚下还是滞了一滞,耳听叶长风清劲有力,不愠不火的语声继续,"端王帐下,就教出你这样目无军纪,任性妄为之辈么?"

  "我……"
  "你可知,此等黑夜,对面不能相识,你又凭什么,能断定来者是端王,而非辽军之伪计?"
  "不会……"袁七声音明显低了几分。
  "退一步,就算真是端王所至,粮车滞重,相隔如是之远,你可有这能耐,于千军中杀出去,再将粮车接回城?"
  袁七被问得哑口无言,却仍不服:"不管怎样,要我看着王爷独自拼杀而不救,办不到!"
  "我可有说不救?"叶长风冷冷扫视他一眼,不再理睬,转过身去,下令道,"调十名神箭手上来。"
  这道命令颇下得有些匪所思夷,火光下,众将互看一眼,尽皆茫然。右军李良素来谦和,人缘最好,忍不住问道:"敢问叶大人,传箭手来又有何用?"

  宋军果无人才。叶长风心中暗叹,若你家王爷或萧达凛在此,一听我这话便当会意,又怎会相询。脸上却一派温和:"今夜之势,要在辽军中接端王进城,那是办不到了,我记得宋县西南角有一小山,相隔不远,易守难攻,你家王爷不如转驻此山,进可攻退可守,又与本城互为犄角之势,岂不甚好?"

  叶长风口中娓娓道来,众将听得仔细,最后也都明白过来,有聪明些的更猜出了神箭手的用途,脸上不由都带出了兴奋之色,望向叶长风的眼光一时充满敬仰。

  不多一刻,十名弓箭手已在城头候命。
  "我要你们用火箭。"叶长风简洁交代了做法,末了道,"你们都有神箭之名,必不会令我失望。去吧。"
  "遵命。"
  十名神箭手都是一营出来的,彼此对视,会意一点头,当先一人再不客气,拉满弓如圆月,搭上燃烧的箭矢,嗖地划破黑夜,射上了天空。他之后,紧接着另一箭也尾随而去,第三箭,第四箭……

  十支火箭首搭尾,尾接头,在空中连成一个长长的亮芒,有若闪电,直指西南方向而去。

  现在叶长风只望端王能有空朝天上瞧一瞧,然后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会不会犹豫?他是信或不信?他可知,辽军越来越密集地向这处围来,他再无耽搁迟疑的时机?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屏息等待中,终于瞧见动荡处已向西南方移动,这是端王已悟叶长风之意了罢?
一切如意.
  最后那刻,西南角上空窜出三点绿色,越升越高,最后化作三片光幕,流光溢彩地垂了下来。
  那是端王已安全到达的信号。城楼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
  喧哗的声浪中,叶长风悄悄松开手,这才发觉掌心微微刺痛——想是方才紧张中,不慎被指甲刺破出血了。

  曙光不知不觉微现。东天地平线染上了一层亮粉色。
  眼望欢喜中的诸将,叶长风苦笑一下,第二个问题接踵而来了。粮车未到宋县,宋军明日起便无法继炊,难道要被迫出击,与端王会合么?萧达凛又岂肯错过这守城空虚的良机。


12
  清晨,曙光微现,天气又比昨日暖了一分。
  五更既过,左右虞候按例上前通报行营平安,端王不在,叶长风执掌帅印,答了后,便有人牵过马来,叶长风带着侍卫们骑了,缓缓营内巡视。

  正值早餐时分,宋军每日钱粮都有份例,端王素来威重,兵部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克扣,虽不足秤,管饱还是无虞的,叶长风来宋营数月,还从没听过谁对饭粮有怨言。然而这日巡营,所过之处,尽见兵士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到叶长风马头来时,又急忙分开闪了,一圈下来皆是这般,叶长风看在眼里,疑惑愈深,却碍于众将都在身后,不便下马相询。


  回到自己的帐营,蓝珊早令人做了热气腾腾的米饭,还有三五菜肴,安放桌前等候了,叶长风脱下外衣,拉过面巾略加擦拭双手,坐下端起碗,笑道:"你也一起来罢,我知你定还没吃。"

  蓝珊笑了笑,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取了付碗筷,旁侧坐下。他这些日子都是独居,一日三餐多是自个对付,偶尔也会陪叶长风进膳,其实叶长风儒家门人,吃饭时讲究的是食不语,跟他一起吃饭能从头闷坐到底,殊为无趣,然而蓝珊却颇盼着这样的时候到来,总觉得就算不说话,瞧着这人淡淡的微笑,温文的举止,也是心中舒畅,如沐春风一般。

  "你瞧什么呢?"叶长风伸筷夹菜,抬眼见蓝珊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瞧,不由微感奇怪,"有事?"
  "哦,没有。"蓝珊回过神来,脑中却还是三天前深夜里那惊艳一瞥,玩心忽起,轻笑道,"是你脸上沾了颗米呢,我帮你弄走。"
  说话间,竟一倾身,搂住叶长风的腰,在那如玉的侧颊上便是一吻,再笑嘻嘻地放开。蓝珊武功高强,出手轻捷自是一流,叶长风反应过来时,已是被他香了去。

  自蓝珊跟从叶长风以来,屡经风险,搂抱按摩肌肤相触并非一次,帐中没有外人,叶长风也不以为意,仅一晒:"仗着武艺欺负人,非好汉所为。"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汉。"蓝珊笑吟吟提起筷,心情大好,"你现在知道,却嫌晚了。"
  叶长风微微一笑,也不理他的话,正色道:"我见今天大营的人有些不对。回头你去那里找个兵士,带来我营帐,让我问问如何?"
  这便是吩咐正事了,蓝珊收起笑容:"我这就去。"放下碗筷,转身便出了房门。
  叶长风看着蓝珊扔下一半未吃的饭碗只有苦笑:"这么性急……"

  才不过片刻光景,门突然被人推开,叶长风诧异抬头,见蓝珊匆匆闯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些兵士,面上都有激愤之色。
  想是才出门就碰上的,不然蓝珊不会这样快回来。
  出什么事了?叶长风心中一紧,面上仍平静含笑:"你们是来找我的?为何不先回禀你们的官长?"
  众士兵互相瞧着,终于有个年纪长些的站了出来,大声道:"便是那些黑了心的官长私吞了我们的钱粮,我们才冒死前来向叶大人禀告的。"

  "私吞钱粮?"叶长风黑眉微微皱起,"谁?有些为证?"
  "这些饭就是证据。"
  兵士从身后呈上一团灰糊糊的事物,叶长风仔细看时,怎样也分辨不出这是饭来,倒象是三分泥土拌着三分砂石三分草皮,最后剩下一分才是米。

  叶长风的面色渐渐铁青,看着这名为饭的东西,以及自己桌上喧白的米饭,再也没有进食之念,筷子一扔,沉声道:"珊儿,请崔进过来。"

  崔进是端王专司粮草调拔分发的,叶长风这话,便是要追究他的责任了,蓝珊肃然一应,迅速去了,余下一屋军士俱不敢开口,瞧着叶长风踱步沉思,空气沉闷得如欲窒息。


  "这是什么?"叶长风指着桌上灰糊糊的一团,冷冷问出四个字。
  崔进额上布满密密的细汗,却并不惊慌,行了一礼:"见过叶大人。这是我营仅剩的粮食。"
  "这也叫粮食?"叶长风冷笑。
  "不是。"崔进顿了顿,象是在思虑当不当说,最后还是叹道,"大凡军中粮草,哪有那么纯净的,十之八九有用便行了。叶大人不用这样看着我,大人久在京师,未必知道下面的勾当。就算户部签发调拔出来时粮食是好的,沿路千里迢迢多少州县……不知有多少做手脚的机会呢……"

  "我现在不是问你这个。"叶长风淡淡打断他的话。
  崔进苦笑:"我知道大人要问属下什么。这米若放在平时,是要扔的,然而此时全军缺粮,剩下的偏偏多是这个,我还能怎样?"
  "你不该将好的都留在小灶。"叶长风踱了两步,静静道,"全分发下去罢,煮饭不够,煮点粥也好。"
  崔进也不敢多说,低头应声去了。叶长风心中却大为烦乱,沉吟不语,连蓝珊来到身边都未觉察。

  蓝珊摒退那几个兵士:"中午便要断粮了,是么?"
  "是。"叶长风眉宇间笼着层忧郁,"本来算着还能支持五六日,谁知今晨便要断了,唉,莫非真是老天有意助辽么?"
  "今天断粮,和再过五六日断,有何不同?"蓝珊颇为不解。
  "不同大着呢。"叶长风长叹一声,"辽以骑军见长,来去如风,粮草这种重物,是不会多带的,都靠随地劫掠,然而现在方圆千里并无粮仓,这是他们的不利之处。想他们大举来袭,虽猛而后力不继,若我们能再撑个五六日,辽人便得逐渐撤军,可惜……我们撑不到了。"

  停了停,又悠悠道:"既已断粮,我们只能最后一战,出动精锐往你家王爷处移去……然而此战,我们身陷重围,骑军数量又远不如他们,步兵太慢……十有九是败定了的。"

  蓝珊何尝听见叶长风说过这样的话,不由悚然动容:"有你在,也会败么?你既看得这么清楚,好歹想个法子,反败为胜啊。"
  "我不是神。"叶长风微微笑容中隐有一丝苍凉,"我能胜,只不过胜在知己知彼,伺机而动这八个字……并不敢自大,以为有偷天换日之功。这次注定是场败局,我也不必遮掩。"

  蓝珊啊了一声,他对于宋军败不败,死伤多少,倒没有太放在心上,脑中盘算的,全是怎样把叶长风安全带出包围。
  "不用费神了。我不会丢下他们。珊儿,你先走罢。"叶长风也知蓝珊在想些什么,一语截断。他言词虽温和,语气却甚是坚定,听得蓝珊大感不妙。


  正想劝说,却听外面一阵喧闹之声,且越传越高,两人正疑虑,已有军士来报,说城外辽军处有人冲营。
  这下可连叶长风也惊异不定了。端王若无粮草车重在身,以他的精锐之骑,冲营回城尚有可能,既带了粮草,便决无可能是他。
  方圆千里一片荒凉,最近的州府驻军离此尚需两日路程,且那点人马,根本避辽人都来不及,哪可能会主动出击?那么,又是哪来的兵马?


  登上城楼,远远眺望,明明朗朗的阳光下,果然见辽营中尘土飞扬,一大团人马正在激烈厮杀。来者身手都像是极佳,辽军人数虽多,仍然挡不住他们的利剑快马,被他们急速地向宋城下冲来。

  叶长风心中隐隐地一动,象是一根丝弦,被微微地拔了一下,带起些许莫名的颤粟——难道……是他?
  凝目而视,几乎失声。
  风沙中,千军万马、刀光戟影里,那个剑气凛烈,英姿勃发的黑衣青年偶一回眸遥遥望来——
  竟、是、唐、悦!
  真、是、唐、悦!

13
  同一时刻,不仅叶长风,连他身后诸将也一齐认出了唐悦。
  ——那是昔年王李二人的得力干将,是大蜀国残剩世间的余孽,追追逃逃相持了数年,彼此都是不共戴天拔刀相向的最大仇敌,如何还会不认识!

  只是唐悦为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看那样子,倒还象是来施以援手的,这就更奇了。望着渐移渐近的人马,众将各自心中惊疑,唯有极少数几个略知些当年事的,才稍稍恍悟,忍不住暗暗感慨,情之一物,真真无话可言。

  唐悦诸人身手敏捷杀敌利落,转眼已抢到了城门之下,叶长风传令开门纳入,宋营众将向来追捕方做惯了的,只怕他不来,倒也并无异议。

  开城门时辽军又乘机攻城,想一起抢攻进入,奈何守城宋军训练有素,唐悦等马程又快,终究还是未能得逞,被狠狠打了出去,空丢下多少性命尸体。


  终于又见到他了。好象比报告中所说还要清瘦几分。唐悦心中暗暗喟叹,面上却带着微笑,勒住马缰,瞧着叶长风迎上前来。
  知叶长风面皮薄,且怕自己也会失态,唐悦抢先一拱手:"叶大人,唐某千里赶至,有消息告之,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长风微微颔首,以眼神阻止众人跟随,步入不远处的营帐。唐悦无视周围多少敌视目光,跃下马,镇静跟了进去。
  然而空荡荡的屋内当真只剩下两人,目光相会时,竟是没一个人能出声。
  风轻摆,窗间树影微微摇移,映出些许恍惚的日光痕迹。前尘往事,恩爱种种,一刹间忽如潮水般涌起,却又在刹那的理智间散去。
  只不过一忽儿光景,岁月漫漫情怨流转,竟便象过了一世。
  表面上依旧云淡风清。

  唐悦竭力压住心头的千百般滋味,微微一笑:"长风,你还好么。"
  "还好。"叶长风亦然淡笑,"你今日来是?"
  自然是……看你。但今刻,这句话怎能再说。
  索性一笑,唐悦洒脱落座:"坐下说话罢,你精神倒好,我的腰却快要散了。"
  叶长风无言旁侧陪了坐下,心中突然一动:"你……你们一路骑马过来的,没有换车?"
  "来不及了。"唐悦执起桌上杯子,倒了点茶,也不嫌凉,一饮而尽了,才笑道,"说起来,我这次来,可还是受人之托的。你那朋友张子若,不知怎地发现有人做手脚,将淮南路拔往辽边的粮草暗中换了一半,好好的谷米都都变成了草糠霉面,这是存心要害你们了。"

  叶长风只听得浑身泛寒。原只以为是沿途贪官黑心,以次换好使的调包计,想不到却是有人心怀恶意,蓄意为之。宋军接收粮草时都只大略一瞧,不可能一袋袋拆查,这条计用到此处竟是无声无息,不动声色!


  稍一思索,已不难猜出是何人主使。然而此刻并非求证的时机。
  "因为对方势大,子若他无法揭穿,又调动不了兵马,所以才求助于你,要你来援,是么?"叶长风静静凝视着唐悦。
  "是。"唐悦并不否认。

  目光与目光在空中交接。叶长风的眼神微微一闪,先避了开去。
  还用说什么呢?唐悦与端王是死敌,是彼此都处心积虑想除去的对手,若不是为自己,唐悦又怎会
千里迢迢马不停蹄星夜奔袭?且不用论其来的凶险危机,仅这番举动,已是世所难寻的了。
  可是……为何要到现在……
  叶长风强抑住心中的疼痛,淡淡道:"多谢好意。只是这是行军作战,你们十数人来,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趁辽军阵脚未稳,先行离去罢。"

  唐悦早已胸有成竹,笑道:"长风你忘了,未作草寇前,我们是做什么的?虽然败了,近来倒也招回不少旧部,他们便赶来了,只落后我们一两天的行程而已。"

  "今天中午便要无粮了。"叶长风微叹一声,也不再隐瞒,将时下的对局大略述了一遍,最后道,"若能再支撑个两日,辽军无望退去,那时我们三面追击,只怕骠悍如他们也未必招架过来。"

  唐悦仔细倾听到此处,略一沉吟,突地微笑:"若我能送你两天的粮草,你……你能不能……就此谅我,不再生我和你夺粮的气?"
  话语说到最后,声音越低,竟似还带了一丝恳求之意。
  叶长风垂下头,良久才抬起来,也不回答,只淡淡一笑:"先瞧瞧该怎样脱围吧。"

14
  秋阳昭昭,微微泛白地照在窗下两人身上。
  唐悦偷眼瞧着叶长风的侧面,这便是多日来只能在梦里见到的容颜了,仍一如往昔般温润恬静,含笑可人。  近在咫尺,却再无法伸手碰触。

  唐悦心中无可救药地痛了一痛,再也沉忍不住。唇边挑起一丝笑容:"长风,别逃。你先答我,许不许我将功补过?"
  微哼了一声,叶长风语声沉沉,听不出喜怒:"你这是在要胁我?"
  狠了狠心,唐悦简洁道:"不敢。但无论如何,我定要带走你。"
  叶长风凝目看了唐悦片刻,突然微微一笑:"好啊,你便掳了我走罢。"
  "你……不生气?"这回答大出乎意料,唐悦也不由一愕。
  "我当然不生气。"叶长风笑容明朗,"因为这种事,你只会说,却不会当真做。你虽恨端王,却倒底还是汉人,既然来了,又怎会看着辽军将宋军全数覆灭……自然也不会将我带走。"

  "不会么?"唐悦只剩下了苦笑。长风,果然还是知己之人。只是此时,这份知己却是害得自己哭笑不得,"你啊……便不能让我得逞一次么?"

  叶长风只是微笑:"国恨家仇……这国恨两字,终究是要放在家仇前面的,我不信你便会那般小家子气。"
  日光里看着叶长风笑容宛然眼波如水,款款道来并不见生分,唐悦几乎有些痴了,心底反复了许久的一句话脱口而出:"长风,你恕了我好不好?你不知……这些日子,我心里可有多痛。"

  "是么?"面前这男子的眼里有确实的伤痛,叶长风不是看不出来。也知只要自己两个字,便可将之解去。只是,那句话,不知为何,自己却偏不想说。含笑顾左右而言它,"你远来辛苦,我先令人去准备热水床褥……"

  "长风!"
  唐悦一把握住叶长风的手腕,眼神有几分愠怒,又有几分无奈。
  叶长风笑容渐敛,静静地看着唐悦,半晌,轻轻一喟:"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来救我,我很欢喜,只是……我只盼你能忘了我。"
  "决不可能。"唐悦几个字象是从齿间迸出,一字一顿,"你到现在,还不知我的心意?"
  叶长风轻轻挣脱开唐悦手掌:"这些,回头再叙罢,快正午了,计议正事要紧。"
  "知道了。"唐悦心底深深一声长叹,长风还是那样,永远放不下他的责任,一笑,"你不就担心一个粮草么?你且瞧我变个戏法,将它们变出来。"


  唐悦自然不会变戏法。然而他找出粮草的过程倒真象变戏法,令所有人都瞠目不已。
  既不拔刀,也不点将。唐悦只是带了几个部下悠然地骑马,从街上穿过,接连拐了几个弯,越行越僻,最后停在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前。
  叶长风领着一队人跟随其后,看了断垣残壁枯藤衰草的一派景象,不由疑惑:"这是?"
  唐悦跳下马,仔细各处瞧了一下,最后停在一堵断墙边,笑道:"便是这里。倒底又隔了几年,想不到连入口也被碎石封上了。叫你的人由这处往下挖罢。"

  叶长风挥了挥手,自有一干人遵命上前,以刀剑掘之。叶长风也不出声,只是屏息瞧着。
  叮地一声,不知是谁手中的刀,碰上了一样物事,发出金属相击的清亮声音。众人不待吩咐,都围了过去。整理出周围泥土,赫然便见一块数尺见方的铁板,数名士兵合力抬开,下面黑黝黝地竟是一个不算小的地洞。火折子照进去,洞里倒有一大半都装着米麦之属。

  叶长风伸手拾了粒谷粒,放入口中,嚼了一嚼,只觉谷粮虽有些陈,食用却无大碍,不由大喜,忙吩咐众兵士将粮运去灶上,又看向唐悦,笑道:"这我就不明白了,连我身为宋吏都不知,你又怎会知这里有粮仓?"

  唐悦却也有样学样,哼了一声:"你既要粮,要到便罢了,这些小节,谈它作甚。"

  叶长风知唐悦还在气自己不理会他,却实在好奇这粮食从何而来,要知他职尚在户部,调拔往辽边的粮草,一谷一升的进出都瞒不过他,怎会有偌大的一个粮仓在眼皮底下而不被发觉。越是不解越想知道,望着唐悦只是笑:"说来听听也无妨。"

  唐悦一挑眉,见人人在忙,无人注意,竟伸手将叶长风搂上马来,笑道:"回去的路上,慢慢说给你听,可好?"
  叶长风不由庆幸蓝珊已被自己派出探听消息,否则那小子见了眼前这幕,还不定如何勃然大怒……恍惚间,身子已被后面双臂有力地拥着,温暖的气息却是早就熟悉了的。

  该对他说了罢,否则他终究不会死心……叶长风心中有苦涩泛起,然而,说了他便能死心么?
  唐悦的唇已柔柔地递到耳边,几乎便贴住耳廓,吹气不绝如缕:"你不肯恕我也好,我明白,你越是在意,才越是不能轻易谅我……你心里有我,我开心得紧……"

  不能再拖了。
  叶长风暗叹一声,低低道:"有件事,我或许该告诉你。"
  "嗯?"
  "我们,不能相守的。"

15
  座骑不知不觉已行至僻静处。放眼望去,片片断垣焦壁,正是辽军大火肆虐所过之痕,再无人迹。
  唐悦拥着叶长风的双臂紧了一紧:"为了他?"
  "不是。"
  "那是?"
  奈何上天要你我相遇。叶长风微闭了闭眼,压住心中苦涩:"你不是不知,还用我说么?"
  "我不理。"唐悦突然紧紧抱住叶长风,将脸埋入他的颈窝,语声沉闷,"我试过了……可我办不到,当真办不到……我再不理那些,什么你是官我是匪,你我不两立的鬼话,你不许我带走你,我便不带,可我会等……一年,十年,直等到你肯让我带走……或者……我先命归黄泉罢……"

  "不要胡说。"唐悦素向豪迈潇洒,几时有过这样悲凉入骨的话,叶长风纵再豁达,也禁不住动容,"好端端的说什么死生,且须记着你此身已不由你,正如,"声音渐低,化为轻叹,"也不由我一样……"


  一入江湖,身不由已。红尘里多少密密的人事纠葛,多少层恩怨难解,便再大的英雄也逃不开尘世这张无形的罗网。
  唐悦心中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再也无法自已,猛转过叶长风身子,托起那张朝思暮念的脸庞,对准了便狠狠地吻下去,唇舌如火,似要将怀中这人炙痛炙化了一般。

  叶长风也不挣扎,半启双唇,任唐悦予取予求,间或夹以生涩的回应,唐悦震了一震,吻得更深,二人唇舌交互缠绵,反复不已,心中泛起的却是一丝丝绝望,均知这般毫无荠蒂的相会,往后已极难再得。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气息都有些喘促,唐悦才放开叶长风已然嫣红的双唇,低哑道:"别让他这样碰你,我会心痛。"
  叶长风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样对他。何况,他……再也见不了我几日了。"想起端王,心中突地又是一阵迷惘。
  "你要回京师?"唐悦敏锐地听出了话音。
  "是。"身中醉飞花之毒一事,叶长风不愿去想,却也不能忘却。解药仅有六个月,算上回程时间,其实已是极紧急了。
  "他肯放你走?"唐悦轻拥住叶长风,不以为那个同自已一样沉迷的铁腕男子会任他离去。叶长风或许还不很清楚,唐悦却是看一眼就明白了,端王的眼神……分明也已动情。

  "总还有法子的。"叶长风微微一笑,不欲再谈此事,"说说你那粮草罢,倒底怎生来的?我不信你能有这先见之明,早年便知我们今日会被困此城。"

  "知道你便忘不了这个。"唐悦一手控缰,寻路缓缓而行,笑道,"其实说穿了殊无意趣……陈汤这个名字,你该知的罢。"
  "西汉校尉陈汤?"这名字太过响亮,叶长风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却还是不明白他与今日之粮草有何关系。
  "我少年时读汉书,甚慕他风范,"唐悦眼神悠然,"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快哉此言。再长些武艺学成,出门游历时,我还特意沿了他的行迹一路追怀,曾来到过此地。"

  叶长风略一思忖,皱眉道:"陈汤当年由赤谷而入乌孙,离这里可还远着哪。你弄错了罢?"
  "没错。你说的是出西域,却不知他回程是由此地过的。"唐悦轻轻笑道,"陈汤此人沉勇多谋,每到一处必细察当地山水城防,再记之于笔……我费了些力气,找来他的残稿,上面便有此地的记述。"

  "所以你便知那里有个粮库,还想法存了批粮草进去?"
  "既有粮库,没有粮,岂不可惜。"唐悦莞尔一笑,"举手之劳而已。"

  唐悦说得轻松,叶长风却深知其间辛苦。何况,唐悦思虑缜密,从不做无谓举动,在此伏下粮草,显然是为日后起事准备,此刻却为了自已拿出来,这一番默然中的情意,可实在深得很。

  只惜……今世无望,来生再期。
  "长风,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唐悦凝目瞧着怀里恍惚的人,沉声问。
  叶长风一惊,知是脸上神情不觉间露出了几分,忙收敛心神,笑道:"自然有的。你想趁我不备,刺探军情,那可不成。"
  叶长风岂是那等人。唐悦心中疑窦更深,面上却只一笑:"先不忙说这个……怎样破了眼前的局,咱们倒要再计议计议。"

  昔年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两方,谁也想不到会有今日同一帐下平和相处的情形。
  端唐二派人马,看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顺眼,恨不能立时扑上去,饱以刀剑拳脚才好。无奈上方有个叶长风压着,却是谁也不敢造次。


16
  一场军事议会足足开了三个时辰还没结束。一方面是情势危殆生死关头,不得不仔细推敲周详,另一方面也是唐悦带来诸人与端王帐下众将互有戒备,暗潮激涌之故。

  连叶长风也深觉头痛。然而两方数年的纠葛仇怨,不知多少鲜血性命填了进去,又岂能是说解便解。如今唯一可庆幸之事,便是尚未真个刀兵相见,血溅当场而已。


  "两天后出战最好。"唐悦以客卿身份落座叶长风右下侧,眼光平稳扫过全场,语气虽算婉转,气势却是不可错认的强悍,"辽骑征战素不携粮草,两天已是极限,攻城不下,只有撤退,算来我属下也该聚齐了,正可追而歼之。"

  这想法正与叶长风原先所虑不谋而合,也是最稳妥,胜算最高的打法,在座众将都是沙场历久了的,怎会不知。
  却有人冷笑。
  性如烈火的袁七瞧着唐悦,毫不隐藏自己的敌意:"宋县城高墙厚,辽骑自然难以得手,之后定会领兵全力进攻端王爷,那种地势,你还要我家王爷撑两天才出战,是想害死他么?"

  这话一出,宋营诸将十倒有九个在心里点头,连老将折遇青也不例外。
  "你家王爷若这么容易就死,也不配执掌这三军大印了。"唐悦冷冷一晒。他对端王极无好感,但端王的手段本事,却是连他也要道一声好的。

  袁七理也不理唐悦,直接向上一礼:"请叶大人准我领兵前去相救。唐悦这贼不怀好意,大人万万不可听他的。"

  "只怕不妥。兵力不够,徒然送羊入虎口。"
  叶长风微一沉吟,简洁作答,这原是他一贯作风,然而听在心存芥蒂的袁七耳中,免不了便生出些别的想头。瞧瞧叶长风,再瞧了瞧他身边的唐悦,终于还是将到口的话吞下,一言不发,退回原位,自在心底盘算。

  也难怪他。叶长风心中暗叹。自已与唐悦原就有段说不清的纠缠,旁人不知,眼前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是知的,兼之他对端王素来又冷淡不予辞色,袁七必是疑心自已偏袒唐悦,甚或有意不救端王了。

  放眼望去,日光闪动中,帐下诸将各各沉静面无表情,究竟有几个人内心如此作想,怀有二意,却是再不得知。

  更无它法。
  从容自怀中取出一物,叶长风声音澄澈似水,静静地在近晚的天色里回荡:"这是你家王爷之物。他此次若死了,我也不独活。各位可明白了么?"

  多少道目光一齐盯了过去。时近黄昏,光线开始黯淡,却挡不住这些人的锐眼。叶长风修长秀美的手掌中,一物温润碧绿,篆文古朴,正是端王随身所佩之玉。

  此物出现在叶长风手中,再加上那同生共死,绝不独活,犹如盟誓一般的话,在座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端王诸将俱是面露喜色,会意相视,唐派是看惯首领刻骨相思求之不得的,倒也不见太过惊讶,唯有一起在心底为首领叹惜而已。

  不少微妙的目光转过唐悦面上。唐悦却是神色宁静,连眉梢也不挑一挑,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事已至此,再无多少争端,几处细节讨论拟定之后,便算是尘埃落定了。

  天边收敛起最后一道霞光,似昧非昧暮色已降。
  众将各各归营整队,自有人放出烟花通报端王得知消息。叶长风又独自对着地图沉思了良久,直到烛火齐明方才回转。
  一踏进屋,早有人将他手臂一拉,撞跌入怀,语声隐含怒意:"你为何要如此说?"
  "你不知道么?"
  叶长风头也不抬,轻轻挣开来人,寻觅火石,将烛点了。略一洗漱,回身落座,昏黄光团下那位脸色不豫之客,可不正是唐悦。
  "我自然知道,你为情势所迫,要整合人心,可是……"唐悦顿了一顿,闷闷道,"那玉佩?"
  叶长风哦了一声,提起银箸剔了剔灯花:"那玉佩倒在我身上很久了。还是在平阳府,他强暴我时,无意中遗落的。"
  "你……"唐悦看着叶长风淡然的眼眉,什么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半晌才微微苦笑,"长风,你这就是儒家所谓的仁义为先,以德报怨么?"

  "不是。"叶长风答得自如,"正如你方才所言,情势所迫而已。"
  只是如此么?唐悦默然。长风你睿智天纵,有的是手段方法,若将端王换作旁人,你可还会这样说?
  然而这答案却是连他也不愿去探究。一笑转换话题:
  "适才有人送过饭菜来,见你沉思,不敢相扰,放在桌上了,我瞧这会儿还没冷,快趁热用罢。"
  "嗯。"叶长风温顺应了,自去进餐,也不以唐悦在一边痴痴相望为意。心中却黯然,你只怒我要与他共生死,又怎知我命或已在倾刻,先你们而别人世?

  两厢平静,内里各自多少心潮澎湃,不可而知。

  次日,萧达凛果然敏锐,辽军重心转移,悍然强攻端王所在山头,发动竟比宋营预计还要早上几分。
  眼望辽军铁骑呐喊如雷,一波波冲击无休,潮汐一样来去,这种剽悍霸道气势,连城头观战众将都不由心惊。端王倚仗地势险峻,兼之用兵老道,一时半刻尚能支持,但若辽军真下了必死心,不要性命地轮番进击,端王能否耗到两日之期,委实难说。

  叶长风咬了咬牙,心道萧达凛不愧当世名将,这么早便看穿了宋军用意,反将己方置于两难之地。瞧这情形,昨日计议竟然是无用了,说不得也只好拼了宋军将士的性命,前去相救。

  只是明知此行极凶险,多半要陪进命去,倒底指令谁去,叶长风第一次有些犹豫。正沉忖之际,身侧一人淡淡开口:"备马,整装,我去罢。"

17
  语声不大,却自有一股违拗不得的气势。
  叶长风震了一震,转头侧视,晨起微透明的霞光里,唐悦炯炯幽黑的眼眸正同时看了过来。
  两目相接,一瞬间多少意绪流转,无声中彼此心事已知。
  朝阳射在叶长风面上,象是给那张秀美的脸庞镀了层柔和的淡金,双眸清亮坚定如昔,只有近如唐悦者,才能看清其中一掠而过的忧郁。

  唐悦,你这又何苦。
  叶长风唇边浮起淡淡一缕微笑,却温和又决然地摇了摇头:"唐兄,你千里来援,我也不说什么谢你的话了,但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到此为止罢。"回瞧了身后诸将一眼,复又一笑,"再说,若令你去,岂不是要人笑话我宋营中无人么?何况……就算我肯,他们也不肯的。"

  城上诸将俱追随端王多年,忠心自不必说,多多少少也都养成些骄傲的性子,叶长风这话倒没说错他们。才听唐悦说要出战,已有多名将领心中急躁按捺不住,在队列中跃跃欲试,若不是叶长风眼光所阻,便要上前主动请缨了。


  唐悦只是点点头,笑道:"我知你便会这样说,我不和你争。只是长风,你怎地忘了,我不是宋军,不需受你节制。我要做的事,又有谁能阻拦?"

  叶长风一怔,倒没料到唐悦会这般绝决:"唐悦,你……"
  "我这便走。"唐悦静静截断了叶长风的话。这时已有人在阶下牵过马,唐悦执缰坐上,瞧着叶长风一叹,"长风,还不开城门,定要我自行动手么?"

  在他身后,尘沙漠漠,数十骑依次排开,冷冷按住刀剑,等候首领命令。

  这阵势俨然如敌。守在城门两侧的军士不知所措,直直向叶长风望去。叶长风面色阴沉,沉默半晌,终于缓缓步下城楼,自守军手中接过钥匙,却不便开,只是凝视住唐悦。

  真要去?
  是。
  叶长风闭了闭目,转身开锁,拉开门栓,不看所有人:"请。"
  马蹄答答,一匹匹不缓不急自门洞掠过。最后一匹在叶长风身边停了停,一声轻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蹄声如风雨渐行渐远,叶长风霍然回身,黄尘弥漫衣袂翻飞,那一队人已再看不清。
  "叶大人?"不知何时,老将折遇青已到身边,轻唤了一声。
  "折将军,还有诸位,"叶长风神色平静,"昨日计议只有提前了,后半部可以不理,前半部,有劳各位将军尽心。"
  众人皆是训练有素,各部进退又是昨夜便商议好了的,虽大战在即而不慌乱,微微一礼,自去调度兵马不提。

  阳光渐渐明亮,映得苍驳的城墙也仿佛炽烈起来。叶长风独立在城楼最高处,眺望宋军分三队而进,最远那队已隐约有厮杀声传来,而唐悦诸人的身影,却已掩在山路的曲折里,看不清了。

  唐悦啊唐悦,你舍命救端王,不过只为了我昨晚那一句,他若死,我也不独活……是么?你实是为救我而去啊。
  风声过耳金铁交鸣,手握军权指挥若定……每个男儿少年时便渴望的梦想,为何此时心中却不见欣喜,反被这众多人的性命,被两个简单的名字,拉扯得刺痛不已?

  正惘思间,叶长风突然心中一凛,极目之处,宋军右翼,无声无息紧围上来的那些铁骑是——
  萧达凛的伏兵!

  好个萧达凛,好一场华丽的用兵。竟然耐住性子不动声色安排了最后的陷阱在这里。
  眼瞧着辽军悍然逼近,宋军掉头相迎,右队改前队长蛇变虎翼不可谓不快,却终因首尾遭敌而后力难继;山那侧,两路旗帜依稀可见,却为辽军阻隔不得与中军相会……情势急转直下,危只在旦夕。

  叶长风微微冷笑。
  萧达凛,你会暗渡陈仓,难道我便不会围魏救赵?

  "牵我的马,勇毅营各位,随着来罢。"
  叶长风匆匆步下石阶,边走边道。蓝珊打探军情至今未回,身边侍卫是个名唤褚泽的,呆了一呆,试探道:"是叶大人要出城?"
  "是我。"叶长风头也不抬,与身侧二将嘱咐了数语,一回头,见诸泽还愣着没动,不由微怒,"还不快去!"
  "是,是。"诸泽吓了一跳,急奔去牵马,心中却仍是不解,叶大人不会武艺,出城作甚?

  不止是他,城中宋军谁不愕然。勇毅营都指挥使曹令正欲相劝,却被叶长风一摆手制止:"适才我在高处察看,已由烟火信息中,揣知萧达凛主帐所在,我若不去,你怎知方位?休要多说,点兵罢。"

  曹令心悦诚服而去,他却不知,叶长风另一用意,却是存心以自已作饵,引开辽军主力了。

  城门再度大开。这次却换作叶长风领军疾驰而出。
  又要见面了,萧达凛.
18

  探子进帐回报时,萧达凛正抱臂端详着面前的地图,纸边因翻阅过多已微微泛黄,一山一水却还历历分明。
  "宋军来袭?其中还有叶长风?"微愕地抬起头,萧达凛拧起浓黑的眉毛,盯视探子,"多少人?"
  "约摸一营。"
  静默片刻,萧达凛突然大笑出声:"一营人就敢来冲我的中帐?连高丽小国都不曾如此,他叶长风好生狂妄!"
  "可是,"身侧一将领犹豫道,"将军,我们此刻人马尽出,中帐空虚,连半营都未必接得住……是不是现在就司号,令三路回援?"
  "不必。"萧达凛敛起笑容,挥手遣出探子,"叶长风此刻来袭,为的就是要我收兵,难得他竟能摸准我大营的方位。可惜,他错了。"神色一寒,"特里,传令下去,都给我撑着,能撑多久是多久,退后者斩。"

  "是。"特里不敢多言,匆匆走了出去。

  想围魏救赵逼我主力回转,好叫端王趁虚突困?叶长风你果然机变,只是却未免太小觑了本帅的精悍兵马……萧达凛忖思着,面上浮着若有若无的莫测笑容,眼神却是棋逢对手时的光亮。

  特里传完令回营,见到的正是主帅半出神的一副模样,不由试探道:"将军?"
  "哦,布置完了?"
  "是。兵士们都已在马边待命,只等宋军一到,便上马应敌。"
  "很好。"萧达凛点了点头,一眼看见特里的面色,不觉失笑,"特里,何来如此担心?宋军远驰必疲,步兵辛苦更不必说,我们以逸待劳,本就占了便宜,何况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撑到翼军打赢回来,你害怕了?"

  "哪里。"特里吓了一跳,忙分辩道,"属下跟随将军,再没有害怕的……刚才只是担心将军的安全。"
  "不用。"萧达凛淡然一笑,"幸好叶长风不谙武艺。"下面的话,他却没有再说。
  叶长风率宋军远远到达时,却没立刻接战,简短一个命令后,宋军齐齐止住脚步,呈倒雁翅排了开来。
  淡淡审视军士一番,叶长风声音清亮平静如昔:"各位,我知你们跟着端王已久,征战多年,怕死这条,是不会有的。今日这阵仗,我也不用隐瞒各位,极险极峻,能活着回去多少人,实未可知。"

  时已过午,风越起越大,黄沙漠漠掠过上空,连日色都给遮掩住了几分。
  宋军一片静寂,目光投向叶长风,沙尘中只闻衣袂猎猎,和那不疾不缓的有力语声:"既已至此,我再没有别的话好说,只有两条。一,我叶长风不爱带死士,再困顿之境,我都要你们尽力求生。但谁有一息尚存,不许轻言放弃。二,无论战况如何,叶某必在此陪同各位到底,生死与共。"微抬手止住想说话的曹令,叶长风声音放缓,柔声道,"我们能多拖一分,那边几倍于我们的兄弟就多一分生机,诸位尽力吧。"

  眼光再次扫视过宋军,见人人身形如标枪般挺直,虽不言语,面上尽是激昂之色,叶长风微一颔首:"放箭!"

  行动是来之前早就计议好了的。端王帐下的弓箭队又是别出一格的精悍,闻言也不出声,立时有数十名手执长弓的军士站出前列,箭头却不似寻常那般锋锐,而是都裹上吸满了牛油的棉絮,为首之人一个手势,数十枝火箭一起点燃,齐齐向辽军帐营处飞去。

  一排火箭射出,另数十名弓箭手立刻上前,越过数步,迅速拉弓射出。箭方毕,身后自有已搭上箭的同伴向前。如此层层推进,火箭更不间隔,如金蛇般直向辽营飞去。塞上时令天干物燥,极易燃着,当时便见火焰一处接一处地烧了起来,营帐,草木……更有风助火势,一时黑烟浓浓,火舌四卷,辽军措手不及,惊马四处乱窜,惊叫声怒骂声呼马声诸般起伏不绝。

  你辽军惯用火计断我粮道,今日总算也教你尝到这种滋味。众宋军心中俱大快意,默默如是作想,手却不约而同都握紧了刀枪,警戒辽军铁骑下一波的猛烈反噬。


  "按原先计划,放烟花!"
  叶长风稳稳坐在马上,见时机已到,立时沉声喝令。风吹过些许烟火,熏上头身,他都浑若未觉,只是微眯了眼,仍紧紧盯住辽营。
  端王军中所用烟花均是特制,色彩各有不同,白日与夜晚所用又有不同,配以间隔长短,传递消息最为迅捷方便,那是出征每队必备的。闻听发令,负责消息之人流水般地取出烟花,时缓时急地一一将迅息送入空中。


  萧达凛南下征宋之前,也对宋各资料作过一番研究,端王鹰军中的消息之语是极有名的,萧达凛又怎会不知。此时凝注空中诸般色彩,不由啊了一声,恍然间明白了敌方之意,心中对叶长风又是惊又是佩,又有些恨得牙痒痒的,一番倾慕之情,却是更加放不下了。


  那烟花亮亮丽丽,显示的竟然只是三句话:萧达凛已死。即将来援。合而歼之。
  这消息自然是传给端王那方看的,然而端王麾下诸军士瞧见欢呼激腾之际,辽军又岂能不知。相隔如许,激战之际,谁又能分清这消息是真是假?何况看辽主营这边火光熊熊黑烟冲天而起,便再谨慎的辽将也不由生疑,虽然不信心中战神萧达凛如此轻易便死,慌乱却是免不了的,诸辽兵更不在话下。


  萧达凛哼了一声,却也无可奈何,道:"吹号。传我萧达凛之令,诸部分队回营,勿自乱阵脚,勿放过袭营之军。"
  心中却道,叶长风,果然叫你如愿,只是我辽数军既合,你倒还能往哪里走。
  想到那个清劲平和的男子即将堕为阶下囚,推倒于自已面前时,便沉稳豁达,见识过人如萧达凛者,也不由微微地血脉贲张,不能自禁。


19
  呜咽一声,如水面被砸开,自辽军中营传出的号角声低沉而粗旷,连空气都仿佛为之回震。顿了一顿,又是一声。如是再三。
  这正是叶长风一行来此想要的结果。萧达凛号主帅令,急召回援。
  也是危险的开始。
  "我们来不及回宋县了。"叶长风目注辽营,烟光闪动风沙弥漫中看不清脸色,只听到他清楚明晰,一字一顿的声音,"传令,全力攻城。"

  曹令也明白叶长风的话意。辽军三路回援,已方正被围在中央,眼睁睁是个全军覆灭之局。唯有全力攻城,固守待援,才尚有一线生机。


  辽营那边的火光已渐渐黯淡下去,想是被人扑熄了。然而一应寨棚,拦马却全被烧得七七八八,曹令眉梢微扬,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一声号令,前队已迅速地推了上去。

  与此同时,萧达凛也遣出一队骑兵,以悍猛之姿直穿营门,极快便与宋军前队相遇。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事至次,两军再无客气,均是挥刀便砍,尘沙漠漠战袍猎猎,不多时鲜血便染上了大地。

  叶长风突然噫了一声,转头道:"辽军这次为何没按惯例,令骑兵自两侧迂回冲击?"
  "应是人手也未足够。"曹令仔细瞧着辽军,一语道破,"否则他又何需这么早回援?"
  两人正低声议论之间,轰然一声,更夹杂着金属铿锵人声惊沸,抬头一望,都不由愣了一下。辽军中营奔驰而出的马队浑身闪亮,锁环相扣处叮当作响,气势极是骇然。


  "原来他还伏了道铁甲马在此。"叶长风喃喃而道,面上神色瞧不出是惊是怒,沉声道,"曹令,小心了,他必择我一翼强攻,再撕开缺口。能否抵挡,全看此时了。"

  话犹未落,辽军铁甲马果然微斜了方向,向右侧而去,不多时便与右翼宋军相接,刀光血色,刹那再现天际。
  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血腥气充斥空中,中人欲呕。叶长风坐在马上凝目一切,心中反而十分平静。
  眼见着宋军确实坚韧,然而终抵不过铁甲马之强悍霸道,不多时阵线便被撕开一个小口,渐渐扩开,叶长风暗暗一叹,衣袖中的手腕轻翻,一柄短剑已握掌中。

  "你也去罢,不用在这里照护我。"
  "可是大人……"曹令微微迟疑。
  "我只恨我当年未曾学武,否则何至于只能在此作壁上观。"叶长风慨然一叹,"去罢,你也该知的,败局已定了。作官兵者不战死沙场,难道还想屈膝投诚么?"

  "是。"曹令也是血性汉子,闻言并不退缩,反而不再犹豫,深深一礼,"多谢叶大人指教,我先去了。"
  "好。"叶长风颔首相应,两人目光一触,同时微微一笑。

  目送曹令纵马疾驰冲出,叶长风掌中之剑已缓缓地对准自已心窝,剑气侵骨,虽未及肤,已见一股森森寒意。
  战到现在还未见有一人过来对已动手,这必是萧达凛有令要活捉了。固然落在萧达凛手中未必便死,然而事有可为,有不可为。
  唐悦,能死在你所赠的承影之下,也算不辱没于我。叶长风淡然一笑,只待最后一人身亡时,便要动用此剑,以完自已先前之诺。
  无论如何,我都将与你们,生死与共。

  "长风不要!"
  伴随一声轻呼,一道身影自人群里闪出,迅若惊鸟,左弯右绕,最后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叶长风的身后,随即紧握住叶长风的双腕。
  这声音太过熟悉,调笑戏闹不知在耳边出现过多少遍,叶长风想也不想,叹息一声:"蓝珊,你怎在此时来?放开我罢。"
  蓝珊身上服饰仍是辽军兵士的模样,想是一直扮成辽军打探消息,闻言将双臂收得更紧,固执道:"你想死,是不是?有我在,你再也别怕,我一定会将你完完整整带出去。"

  "胡闹!"叶长风从未对蓝珊沉过脸色,这回却是真正动怒,"你救得出我,救得出他们么?我已说过要与他们同生共死,你这么做,是想陷我于不义之地,永远别想再抬起头来么?"

  "我不管!"蓝珊同样强硬地顶了回去,"我才不理你什么义不义,我只知道,人死了,就真死了,永远也别想复活……我不许你死,就不许!"

  "你……"
  被蓝珊气得语结,叶长风索性什么话也不说,只用力挣扎,只盼能挣动一两分,完成心愿便好。怎奈蓝珊的身手岂是他能抗衡,生生地被钳制到如石像般,动弹不得。


  两人正相持不下,一支羽箭突然悄无声息自斜刺里射出,直射向叶长风肩头。叶长风自然注意不到,满心仍在挣脱,蓝珊却是耳目灵敏,早已发现,但双手都紧握在叶长风的手腕上,实在无法放开,只得身子微侧,挡在叶长风身前,同时双腿一紧,只盼马能知机些,闪过此箭。

  这匹座骑还算知机,向前小驰了几步,然而箭速甚快,终于插入了蓝珊的肩上。

20


  "珊儿!"
  轮到叶长风惊呼一声,反手抱住了蓝珊,另一手扶住他的肩头,急急审视。
  "小伤,不打紧的,你没事就好。"蓝珊反而笑了起来,只是笑容却多少有些僵硬,"我怀里还有些伤药,你帮我敷上吧。"
  "你既这么英雄,还要敷药做甚。"叶长风瞪了蓝珊一眼,神情冷峻,一手却握住了箭杆,"我拔出来了?"
  叶长风口中虽说得无情,心肠其实却是极软的,蓝珊如何不知,笑道,"拔罢,怕什么,难不成还要我教?"
  "疼就说,别硬撑着。"叶长风哼了一声,一手抱紧蓝珊双肩,另一手抓住箭杆,小心翼翼地拔了出来。
  动作轻柔至极,然而箭尖退出时,蓝珊还是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好烫的箭……"面色突然大变,"不对,箭上有毒,快丢开!"

  "毒?"叶长风吃了一惊,再瞧了瞧手中,箭尖上血迹宛然,还是掩不住一抹幽蓝,"珊儿,这是什么毒?"
  蓝珊秀面上迅速蒙上一层死灰之色,勉强张了张口,终于没能说出话,头微微一侧,倒在叶长风肩上。
  见血封喉,好霸道的毒。叶长风心中一寒。
  "珊儿,你听得见么?"
  无人理会。
  见无论如何也叫不醒蓝珊,环顾四周,战场纷乱厮杀未停,叶长风暗叹一声,将手伸进自已的怀中。

  唐悦这时已见到了他生平最大的敌人。
  端王同时也瞧见了他。
  二人目光遥遥一对,随即分开,心中都颇有些不是滋味。一个心道,长风居然不顾自已性命名节也要救出他,对这人可好的很啊;另一人却忖道,我跟你不共戴天,你居然肯来救我,自然是因为他之故了,倒真个是情深意重。

  各怀心事,该做的却一样也未停。两人均是老于谋略调遣,一人在内一人在外,攻守呼应,配合妥贴得倒象有默契一般。辽军阵脚本已不稳,听闻回召号起,又是一阵大乱,被宋军如切瓜般又斩杀了一批。

  然而辽军终究是以马术见长,宋军或有淄重或有步兵,岂能追得上他们,纠缠厮杀了一阵,也便慢慢分开了。
  眼看宋县城头已遥遥在望,唐悦再也抑不住心中焦急,也不下马,冷冷瞧着端王:"你能行了罢?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你惹的是非,他替你受罪。"

  明知唐悦此话一大半倒是迁怒,然而端王同样心急叶长风的安危,无心反驳:"我确是对他不起。你换匹座骑,赶去看看他罢。"
  "也好。"激战半日,马力确已疲怠,唐悦略一忖思,也不客套,"给我一匹最快的。"
  自有侍卫下去牵马,端唐二人谁也不愿多话,目光各自移开,倒也省去一番寒喧客套之琐碎。

  遥遥地偏北方向,突然又升起一缕绚丽烟火,顿了一顿,又是一缕。
  这是端王军中有名的消息之语,端王固然一看便知内容,连唐悦也能认得出来。二人面色都是剧变。
  叶长风被俘。

  冷冷地环顾一圈刀兵,叶长风揽紧犹在昏迷中的蓝珊,目光最后落在萧达凛面上:"若不是我分神,这一局,输的人是你。"
  "或许。"萧达凛不置可否。

  先瞧见铁甲马之时,叶长风连同宋军诸人,都只当辽营实力充裕,已方完全无望,只得支撑了。然而交手一时后才发现,辽军中营空馈异常,除铁甲马之外,竟是军力大缺,防线单薄之至。此时若叶长风居中调遣,摆布兵马,分部直袭营寨,胜算实是极大。然而……

  叶长风低头看了看蓝珊苍白的面色,暗叹一声,坦然道:"你要杀的是我,他于你的大计并不相干,可以放过他么?"
  萧达凛只是一笑,并不答话,目光示意下,已有两人上前,从叶长风手中接过蓝珊,叶长风深知挣扎无益,虽极不愿,也只好由得他们去了。忍不住又道:"小心些。别伤了他。"

  "你何不先担心一下自已呢,长风?"萧达凛不知何时已牵住叶长风座骑的缰绳。

21


  天边晚霞渐起,映在满目狼藉的战场上,深深浅浅一大片艳红,竟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日色。
  已有辽兵开始清理善后,零落的刀兵相击马嘶奔逃中,偶尔夹杂着几声惨呼,不一而绝。
  这一局已到了尾声。
  残照焦壁里的两军首领,心中尽知。

  "知道么?"叶长风略俯首,不动声色看着马前的萧达凛,眸光深沉如水,"换作今日赢的是我,我早就将你阵前斩杀,再不犹豫的。"

  "我是辽国大将,又是太后亲封的兰陵郡王,一军之事皆由我出,你自然要杀我。"知晓叶长风这是要激自已杀了他,萧达凛也不恼怒,反而从容瞧着对手,微微一笑,"你一样么?你可能如我,调拔三军,进退由心?你可能如我,君臣无间,用人不疑?长风,我不敢小看你,却深为你不值。"

  "离间计?"叶长风微微一晒,"萧达凛,你瞧我可是那种人?"
  "不是计。"萧达凛摇头笑道,"你玲珑心窍,这些小伎俩,我尚不敢在你面前玩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随意唤住经过身边的一个辽兵:"术赤,对这位叶大人,我怎么吩咐你们来的?"
  叫术赤的辽兵被主帅相询,大为紧张,定了定神,连忙道:"大人吩咐过,我们谁也不得对他动手。违令者斩。"
  "好了,去吧。"挥手令辽兵离开,萧达凛转看向叶长风,含笑道:"你明白了?"
  "不明白。"叶长风冷冷作答。
  "还要装傻么?"萧达凛叹了一声,"那枝毒箭并非出自我的帐下,分明是你宋营中来的,你又何必不肯承认?"顿了一顿,反手握住叶长风左手,沉声道,"我已命人细细搜寻去了,定会让你见到,心服口服。"

  "是么?"萧达凛力大,叶长风明知无法挣脱,轻轻一笑,目光闪动间,突然右手疾挥而下,寒芒淡淡,直向萧达凛落去。
  换作旁的对手,这一击突如其来,说不定便能成功,然而此时所袭者,却是身经百战,内力卓绝之萧达凛。
  轻轻一拂,已制住叶长风右腕,再一转,短剑已落入萧达凛掌中。

  "好剑。这便是承影么?"萧达凛眯起眼,对着斜阳审视手中这柄古朴之物,看得极是仔细,连最微末处都不肯放过,半晌才长呼一口气,"真正绝世之品。能得见此剑,今生已是无憾。"抬起头,又看向叶长风,微笑道,"听说这是你的旧情人所赠,被你掷还了的,何时又续了前缘?"

  萧达凛与叶长风对答,虽是为敌,却素来坦荡,便连阵前求婚,也是磊磊落落,只有这一句,语气戏谑,大有轻佻之意。叶长风恼他出言无状,又兼暗悔失手,索性转过头去,不欲相视。脑中却不由自主想到唐悦初来宋营那晚,不管如何被拒,仍是温柔执住自已的手,将承影重又相赠的情景。


  正在出神,背后马上沉了一沉,叶长风身子随即一麻,穴道被点,半分力气也用不出来,只能软软地倒在身后那人的怀里。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伴着轻笑:"长风,究竟是谁想杀你,你定然知道,是也不是?不管是谁,宋营既然容不下你,你跟我去罢。"

  马蹄声声,在残霞里疾驰而去,只是那方向,却不再是往南。

  见到烟花消息,端王反而冷静了下来。唤住正欲行出的唐悦:"回来。从头计议罢。"
  唐悦自不会应他命令,然而要从辽营军中将一个人活生生地夺出,却绝非单人之力所能完成,有心不理不睬,拂袖而去,却想到叶长风身陷敌手安危难知,忍不住心中一痛:"这次他回来,我要带走他。"

  端王哼了一声,不予评说,也不等回营,当即在马上展开地图,不共戴天的两大敌手聚在一处,全心推敲着进袭的路线方案。

  京师之中,皇上赵光义的病由风寒而起,却是一日较一日更重了。

22

  晨风微寒,太阳还未升起,白霜薄薄地覆着大地草木,空气里带着一丝冷冽。

  "长风你醒了?"
  如过去几天清晨所做的那样,萧达凛笑吟吟一掀帐门,走了进来。
  自书页间淡淡抬起头,叶长风神色平静,也回以同样的字词。
  "是。"
  被萧达凛带回,沦为阶下囚,这已是第三日。没有预料中的酷刑逼供,萧达凛对待战俘甚至可算得上优厚,除了手腕和踝间系着细细的乌铁链之外,叶长风并未遭遇其它凌辱。

  萧达凛每日会来瞧他数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言谈并不及深,叶长风也不着急,心道你图穷自然匕现,我既不吝性命,又何惧你之有。


  萧达凛在叶长风对面坐了下来,微微一笑:"这两天饮食还惯么?"
  "主粮是自我宋军处夺来的,有何不惯。"叶长风一晒。
  "那就好。"萧达凛恍若未听出话中的讥讽,笑道,"我们即将北行了。"
  "也该是时候了。"叶长风点了点头,"宋营的粮草补给既到,撑不下去的自然是你们。能支持到今日,殊属不易。"
  叶长风语声淡淡,所述全是实情,只是那高傲清冷的模样却全然象在挑衅。萧达凛目光闪了一闪,突然一笑:"长风,我可否把你的试图激怒,看作挑逗?"

  "你……"纵沉静如叶长风,才喝的一口水也差点呛在喉咙里。萧达凛看的没错,叶长风确是想激怒他,然而……却只是想激他起杀心。

  "我爱重你,这两日又忙于应战宋军,才一直压着,没有碰你,莫非……是我错了?"萧达凛笑容越深,蓦然一伸手,也不见作势,已将叶长风搂在了怀中,气息暧昧,"你想我这样?"

  "放开我。"萧达凛的手直接探入衣襟深处,抚弄要害,叶长风腕间的铁链被捉,无法推拒,脸上顿激起薄薄一层绯色,怒道,"你当人人象你一样?"

  "不象我这样,象谁?端王,还是唐悦?"萧达凛亲了亲叶长风玉般的颈项,轻笑道,"趁我还自控得住,说正事罢,长风,为何想死?我可不记得我有逼迫过你。"

  还是没逃过萧达凛的锐眼啊,叶长风暗叹一声。他并不愿坦承原因,然而在身子被紧紧抱住,若有若无揉搓的这当儿,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死在你手里,总好过死在宋营。"
  简单的一句话,却听得萧达凛一怔:"何意?宋营谁能杀你?"
  "宋营……人太多了,虽是端王的嫡系鹰军,倒底财帛动人,只怕哪方势力都有安插人手在。"叶长风唇边浮出微微苦笑,萧达凛虽是敌人,却也是英雄一流人物,在他面前反倒能直言,"那枝箭先不去说,你也有不少耳目罢?否则我的事,你怎会知道如此清楚。"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传到现在,想是人人都听说过了。"萧达凛也不否认,只是低笑,手略放松了些,却还是不肯抽出,"继续。"

  真要说么?叶长风微一犹豫,暗在心中估量后果,冷不妨敏感处被袭击了一下,啊地一声脱口而出。
  "别说谎。我会知道的。"萧达凛微笑。
  "好罢,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叶长风叹了口气,力求简洁,"我中了毒,解药在京师,现在已是来不及赶回去,注定必死了。死于毒,还不如死于你手,至少可激起宋军同仇敌忾,为我报仇。"

  "宋军是否同仇敌忾未可知,你那两个旧情人倒真是联手了。"萧达凛想起这几日被那两人合击,深觉头大,叹道,"你中的什么毒?我帐下也有不少解毒好手的,怎地不早说。"

  "没用。醉飞花。解药只在京师。"
  "醉飞花?"萧达凛的眉也皱了起来,这药的大名他也略有耳闻,却是今日才见到实例,一手搭按叶长风腕脉,沉吟道,"气血倒尚属平和啊。"

  "还没到时候。现在只是有些冷。"既说开了,叶长风也不再遮掩。
  手下的肌肤果然微冰。萧达凛沉思了片刻,缓缓道:"从没见过这种毒,不知用内力能支持多久……"又想了想,"谁有解药?"
  "解药……"叶长风苦笑,不愿再议此题。他怎能告诉自已的对手,身上的毒是皇上亲赐的……况且,自已知道得实在太多,这毒,只怕终究是解不了,不肯给解的。


  正相持间,帐外忽然起了一阵声音,紧接着一道匆匆的脚步奔至,在帐门前停住:"将军,宋营有人射了枝箭来,箭上有封信。"

23
  半明半昧的晨光里,萧达凛展开信,一眼扫过,噫了一声,抬头看向叶长风:"他们要求换俘。"
  "嗯?"
  "用耶律燕将军和被俘的十数辽兵,来换你和蓝珊。"萧达凛目光炯炯,盯视叶长风。

  他们倒底还是想到了,奈何我却不想领此好意。
  叶长风苦笑了一下:"你换?"
  萧达凛微微一笑,转而言他:"耶律落在你们手中这么久,你们居然不将他押往京师,倒也奇怪。"
  "你是怀疑么?这倒大可不必。耶律确实还锁在宋县大牢里。"叶长风语声悠悠如水,"现在也不用瞒你,原本对他,我是想来次蒋干盗书的,之后一直没找到机会,他也就留下了。"

  "蒋干盗书?"萧达凛不由失笑,又有些微惊,心忖幸好叶长风没找对机会,否则以他的缜密,这个当自已十之八九是上定了的,"幸亏你先落在我手里。"

  叶长风不置可否:"你决定换了?"
  "换是要换的,"萧达凛笑吟吟地凑近,"送出你我却舍不得……"抻手又去揽叶长风的腰身,气息极是暧昧,"你教教我,可怎么办?"


  叶长风也不退避,任他搂定,一叹:"萧达凛。"
  "在。"萧达凛的唇已到了叶长风颈间。
  "我在想,你分明不是这种人,为何要做出这般模样?"
  语声平静清冷,萧达凛一怔,随即明白所指,低笑:"我爱慕你,便亲近你,有何不对?"
  叶长风淡淡瞥了他一眼:"扮登徒子很有趣么?装出这般轻浮,究竟是你想遮掩自已,还是想测试我?"
  "长风,你……"萧达凛手中的动作再也进行不下去,僵在叶长风衣襟间,只是苦笑。
  "你想劝降我,又无成功把握,所以便用这种法子,看在我心中,他们的位置有多重,对么?"叶长风推开萧达凛双掌,语声冷淡,听不出是恼是怒,"可惜你终究不是真正的色狼,装也装不象的。"

  萧达凛听得呆住,突然大笑:"长风,我服了你。"顿了一顿,缓缓道,"我说爱你,语出至诚。但若不能将你留在身边,我又怎敢不杀你。"

  "我知道。"初升的阳光映得叶长风面色一派恬然,微笑道,"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
  萧达凛浓眉一蹙,知他定是想起了醉飞花之毒,然而这毒性古怪,自已也无良法可解,心中不由隐隐地起了一层忧思:难不成他当真会死?


  换俘一事,萧达凛自去与他的幕僚商议,叶长风倒底放心不下蓝珊,便求萧达凛使之一见。萧达凛知他怀必死之心,绝不会逃,倒也并不在意,令人直接带去了蓝珊的居室。

  蓝珊为救叶长风,原中剧毒,幸有丹药护命,又得萧达凛派人医治,倒也逃过了一死。此刻正面色苍白,裹在被里,沉沉昏睡在榻上。叶长风不愿扰醒他,轻轻在床边坐了,日光透过营帐缝隙一道道射进来,叶长风凝视着光影里那张俊俏憔悴的容颜,蓦然间多少往事一一回过心头。少年成名殿前荣召,开衙建府一方重臣,中间又夹杂了多少恩怨冷暖,爱恨反复——偏偏不与女子,只管在几个男人间纠缠,想自已从小沉稳恪立气节,不料却在此事上惊世骇俗,倒也有趣。

  叶长风唇边泛起淡淡一抹笑意,他既自知必死,反而放下了平日心间的重负,悠悠地想着一些旧事,却发现有很多细节,竟是当时所不能领略,而今才恍悟了的。可惜生无多日,即便有所憾,也只得由它去了。


  蓝珊醒时,看到的便是面前一幕,床边一素袍男子,正侧身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只管出神。明亮的阳光照到他的面上,都象是化成了柔和的清劲,眼眸黑亮如水,唇边笑意微微,那份沉静从容的气度,可不正是叶家叶长风。

  压住即将脱口的欢呼,蓝珊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又想起了端王,心中微微地酸,却不再痛。蓝珊将一只手悄悄地伸过去,抓住那人的衣袍,只觉这一刻安宁无比,如果这是梦,永远不要醒来也好。


  然而蓝珊却不知,叶长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从此不再要他跟随。

  "为什么?"蓝珊没有大叫,语声沉沉,却是久未有过的阴冷。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叶长风有备而来,自然平和,微笑道,"我是无可奈何,不知要被关多久,"动了动衣袖,要蓝珊瞧见腕间的乌金链,复又放下,正色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成日无所事事等死么?我若有你那一身武艺,早上阵杀敌去了。"

  蓝珊只是冷笑,全不与叶长风争辩,任叶长风反复辟喻开导,就是不予理会。叶长风大感头疼,正忖思要不要用硬的时,蓝珊突然道了一句:"告诉我真话,我就走。否则,休想。"

  叶长风略一沉吟:"真的?"
  "真的。"

24

  光影从营帐的入口处照进来,隐约可听见守卫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无论如何,萧达凛对待阶下囚的态度还算不错。"叶长风笑着回瞧了一眼,再转过头时,面上的神色已是异常温柔,"珊儿,人生八大苦,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还有一个,就是死。"

  蓝珊半垂下眼,面无表情:"我听不懂。"
  "你懂的。"叶长风含笑立起了身,"你要我说真的,我告诉了你。现在,你不用再跟随我了,想法子回去吧。"
  就这样?
  就这样简单一句话,两人从此后就再没有名份,没有关系?
  蓝珊看着叶长风自若转身,逆着光,以一种绝然之姿走向帐外,突然觉得心中有什么要爆开来一般,冷冷道:"站住,你这样就想打发走我?什么都不提,只是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

  修长的身影停了一停,只是沉默。
  "你有什么事,永远都藏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对别人说,无论是受了委屈,被人羞辱,还是想去找死!"蓝珊蓦然弹起身来,盯视住那道挺秀的背影,"那你要别人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明明知道你有险,还得因你一句离开,转头就走?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我会不会难受?我恨你、恨你!"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带着隐隐的哽咽,用大呼着叫出来的。
  叶长风心里一酸,极想就此回过头去,将这倔强骄傲的少年拥在怀里,安抚一番,然而叶长风也清楚,这一转头,自已命在旦夕,想要他走这苦心,可不都是白费了。


  "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从未以仆人视你,就让我再做回主人罢。"叶长风挑起帐门,苦笑道,"不要说话,你只管遵令便是。"
  手一松,厚帘垂落下来,隔断了门里门外。
  风随之止息,空剩满厅寂寂,蓝珊跪坐在床上,瞪视着帐门,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脸颊湿热,原来是早就抑制不住,滴下泪来。

  端王与唐悦却是一夜未眠,对着地图山川直计议到天明。换俘是他们提出,然而两人并不以为辽军便会轻易相允,即便相允,也必有伏兵暗算紧跟其后。他们倒不是怕交战,此时局势,辽军新败粮草难继,急待回转辽境,与初进犯时大不可同日而语,最可虑者,叶长风安全是也。

  "刀剑无眼,他又不会武艺,怎么经得住这来回的折腾。"唐悦喃喃按住桌上纸页,不知不觉分神,"也不知他在萧达凛手中会怎样。"

  "怎样都没关系。于公于私,萧达凛都不会杀他,有此一条足矣。"端王眼中杀气一闪,"其它的,我终究都能帮他要回来。"
  "是么?"唐悦淡淡一笑:"他若真想要报仇,只怕也未必会愿意借你的手……说起来,你对他的过节,可也不小啊。"
  端王哼了一声,当日如何摧残叶长风,这是他心头久久压着的一块积年久病,正不知怎样才能叫那人释怀,然而在情敌面前,却再不肯多谈一字。

  正僵硬间,门外有军士来报,道辽营有箭书射回。端王取过看了,展眉一笑,顺手扔给唐悦:"他们答应了。明日上午,军前交接。"

  一日里两方各自调动人马忙忙碌碌不提。是夜,银弯云汉,清练如洗,萧达凛备下酒水,独请叶长风畅饮。二人同处一室,时人不知何事。

  后辽野史有言,萧,明天文,识地理,胸怀家国,不近女色之磊落男子也。尝钟爱一人,密室对饮,萧以鱼水之欢求之,遭拒,遂罢,并不以力相强。天明时分二人醉意各呈,肌肤相接,然终昵而不狎,未及于乱。此萧暗室不欺,豁达过人处也。

  此中因为尊者讳,出语模糊,并不道明萧达凛钟情之人乃是男子,以致后世之人读至此小有非议,男女一夜同饮,难逃瓜田李下之葛,那女子清名付之流水,不可谓萧达凛不欠虑。

  全然不知当日与萧对饮者,同世一奇男子也。

  第二日,金乌高升,端王却迟迟等不到辽军出现。
25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狂风沙里,一骑快马由远及近绝尘而来,直到宋军前数丈才蓦地收缰,长嘶声中人立而起。
  马上骑士却似全不在意,稳稳坐着,语声清楚响亮:"我是辽国使者,奉我家萧将军之命前来传话的,你家王爷何在?"
  看来者身手敏捷言辞便给,不象是寻常使节,端王微微皱眉,淡然道:"本王在此,你有何事?"
  使者上下打量了端王几眼,确认无误,才肃声道:"我家将军令我向王爷致歉,并道非他言而无信,而是事有突然,换俘一议只得改期了。"

  端王象是早有预料,面色不变,连眉毛也不曾稍挑,冷冷道:"他来与不来,都是一样——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退后罢,我大军却要进发了。"从容举起右手,身后齐刷刷一片刀剑竖立,日光下点点炫亮,寒气逼人。

  "慢着。"使者急道了一句,随即笑了起来,"果然跟我家将军所料一样。王爷息怒,我家将军还有一言。"略停了停,缓缓道,"他要我问,若叶长风性命危急,生死倾刻,你可愿单骑赴营,见他最后一面?"


  如同阴云密布后雨点终于敲落下来,端王身子微微地摇了一摇,这消息放在平日或还要怀疑度量上几分,然而此刻……他心中竟出奇地清晰,叶长风确是出事了。

  不知不觉间马后已跪倒一大片人,端王回过神,才听到此起彼伏诸将焦急的声音。

  "……王爷,辽人多诈,此言未必是真,千万不可轻信。"
  "王爷一军之首,决不能轻蹈险地,属下等愿奋勇杀敌,将叶大人救回。"
  "……"

  唐悦在一旁冷眼相观,见端王木然不动,知他定在心中激烈交战。一边是数万大军国之壁垒,是生命中重责,一边是心上之人相思刻骨,是情义之深系,哪边能轻弃?唐悦不由暗暗叹息,他也是此道中人,当日这种痛苦煎熬滋味,如何没有尝过?

  淡淡道:"我去罢。我的身手,你见过。"
  此言一出,连端帐下原先极厌唐悦的人都不禁连连点头。这确是此际的最好办法,唐悦当代高手,思谋又深,爱叶长风人所众知,他去可不正是合适。

  端王抬起眼来,望向唐悦,两人目光交会,彼此都已知对方所思。端王眼神蓦地清明,微微一笑,话却是向别人说的。
  "折遇青将军何在?"
  "末将在此。"一道恭谨的话语应声响起。
  "很好。"端王衣袍一拂,跳下马来,对着折遇青深深一揖,"三军之事,此时起全交付老将军了。本王若是身死,老将军或战或退,可自处宜。一切有托了!"

  折遇青吃了一惊,忙跪了下来,他也是知其中因由的,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正要推辞劝说,一眼触及端王的双眸,素向的深沉中透出无限坚定决然,不觉呆住,已知无法劝回,喃喃道:"王爷,你是千金之子……"

  千金之子又如何。比不得他为了我,为了宋军,为了天下,一次一次地以身履险,从不吐露。端王决定既下,心中一片豁然开朗,拼将一死酬知己,最多如此而已,何况未必。


  扶起折遇青,柔声道:"我欠他太多。这件事,我一定要自己去做。宋营没了我,有你在,也一样可以掌控大局,这主帅,不必定是我的。"见折遇青惶然欲辞,又笑道,"何况势还不至恶化如此。有你作我后盾,我们大军压进,萧达凛除非想同归于尽,否则定不会加害于我。你带着他们,谁都不许跟着,等我回来吧。"


  返身跃上马,风里衣袂翻飞,端王扬眉开声,说不出的英气勃勃:"那使者,前面带路,我同你去见萧达凛!"
  辽军使者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钦佩,再不多言,拔转马头,便向来处驰去。端王自是紧随了上去。唐悦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轻轻一撇唇:"他可管不着我。你们便在这里守着吧,我也去瞧瞧。"唐悦手下诸骑一齐愕然,他们早料首领会去,却料不到他也要独自去,还没来得及多说,唐悦一纵马,已是去得远了。


  此刻虽是白天,阳光正好,叶长风所住的帐里却点起了四个火盆,分放四角,火舌熊熊地卷着木炭,人走进不多时便要热意蒸腾汗流浃背,叶长风裹在虎皮褥里仍是面色苍白,四肢冰冷。


26
  火光闪动,萧达凛额头汗渍隐现,也不知是被热意熏蒸若此,还是心中焦躁。面上却瞧不出多大波动,看见端唐二人联袂进帐时,也只是抬起头,淡淡道了声:"你们来了。"

  "你可以放开他了。"
  端王沉沉地瞪视着叶长风身侧,萧达凛与之亲密相握的手掌。明知萧达凛只是在为叶长风过渡内力,看在眼里,仍是不舒服之至。
  蓝珊也在帐内。却是被五花大绑着,象只粽子般堆在角落。嘴倒没有堵住,瞧见端王,眼神一亮,想要呼唤,终又咽了下去。

  "长风,你能听见么?"唐悦无视端王与萧达凛的眼神交战,身形一晃,人已掠至叶长风身边,俯首低唤。
  昏迷中的叶长风自然不能回答。轻柔地抚上叶长风仿佛又清瘦了几分的面容,听着细如游丝的呼吸,唐悦只觉得心都要揪痛了,蓦然转过身,怒视萧达凛:"你……究竟怎样他了?"

  "我能怎样他?"萧达凛唇边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意,"我只不过昨晚抱着他喝了点酒,早晨醒来,长风就开始发抖怕冷,什么法子都不管用。他究竟怎么了……"凝视着端王,缓缓道,"你总该知道罢?"

  端王的眸子黯了一黯,也不理萧达凛话中的挑衅之意,默然伸手,搭住叶长风腕脉,萧达凛轻声一笑,随即放手,任端王细审。
  修长的手仍如往昔般秀美洁净,却不再有生命的光泽。脉沉细弱,正如它此刻的主人,血色尽退,冰冷无力,不省人事。

  果然是醉飞花的毒发了。端王眉心的结越纠越紧。
  只是为何会在今天?明明那晚见他的解药有六颗,算起来,还该有一个月啊。

  "长风这是中了毒?"唐悦惊愕地抬起头。他亦同时运送内力察看过叶长风经络,虽然辨不清是什么,受毒侵蚀之象却是分明。
  "醉飞花。"端王点了点头,并不多作解释,料唐悦不会不知。
  "是你们宋朝宫庭中的毒。"萧达凛冷冷补了一句,低头瞧向昏睡中的叶长风,目中无尽感慨,"你们汉人啊,阴柔心思真难捉摸。哪象我家女主,奖功惩过,事出昭昭,可从没这种花样出,在外出征领兵也能放心许多。"


  端唐俱是智珠敏捷口才绝佳之辈,听了这番刺心之语,却都一时无辞,端王顿了一顿,叹道:"论起帝王心术,驭人之道,你们番邦又懂什么了?先不管这个。醉飞花之毒我也无解药,却不能再让他昏睡下去,你们且先助我疏通他经络,护作心脉,再另作打算罢。"

  说话间,头也不回,十指破空一划,角落处蓝珊身上的绳索已被齐齐斩断,劲道准头拿捏得恰在好处,可见端王虽未瞧那个方向一眼,其实早就留意在心了。

  "王爷……"蓝珊声音微颤,"是我护主不力……"
  "罢了,这些回头再说。"端王截住蓝珊的话,"下面你来护法吧。"

  端王问也未问萧达凛是否愿意出手相助,直接便讲述内力该如何行进。萧达凛目光闪动,居然也没有半句异议,当真乖乖地侧耳倾听。唐悦自然更不用提。

  三人俱是绝顶高手,稍一分说便知详细,各自凝神,手掌或重或轻按住叶长风头胸腹三处,三道澎湃奔涌的内力就此源源不断地注入叶长风体内,一寸寸地向前行进。


  日光耀耀,一点点地爬上正空,照得辽营外一片刀兵森然。叶长风帐外,竟已无声地布满了兵将。因萧达凛曾有令,不许属下踏进此帐,惊扰了叶大人。他语出如山,并无人敢违抗,然而见到端唐进帐,诸将又都放心不下,只得提兵在外面等待,预备厮杀。

  只是半晌过后,帐内还是一片平静,莫说有意料中的打斗之音,便连稍高的话都听不见半句,辽将不由都是奇怪。也所幸他们没有进帐,否则瞧见这三人联手施为,怕没有人会惊讶出声,扰了气息。


  运气一周,功成圆满。三人同时收掌,全身都是有如落水,被汗湿得透了。这事原本极险,无论谁稍有松懈出错,三人都将被内劲反噬,然而终究合力将之完成。三人相视一笑,一刹间并不及恩怨,只单单以武学高手的身份,互相钦佩,了然于心。


  火光辉映中,叶长风睫毛微闪,缓缓地睁开眼来。看清面前两人,不由一愕,目光转向萧达凛,迷惑之色愈重。众人竟是都从未见过叶长风这般神色,又兼回过神来,反略有尴尬之意,一时谁也不曾开口。


27
  蓝珊究竟跟了叶长风有些时日,见此情景,不言声走上前,取过一旁的手巾,细心拭着叶长风额上汗迹。
  叶长风经络才被疏通,面上潮红一片,黑发沾了湿意略带凌乱,神智却是渐渐清楚了,瞧着端王,苦笑道:"你明知我宁愿死,也不愿你来相救。"目光又移到唐悦面上,凝视半晌,微微一叹,竟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唐悦一怔,心中不无黯然。
  "我知道。但我还是不能不来。"端王淡淡一笑,面色如常,眼神却是极少有的一丝温柔,"你不能死。"
  轻咳了一声,萧达凛抱着双臂,笑吟吟看向端王:"多谢你前来救活了他。不过,我瞧,他还是跟我回辽国养病的好。你若是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罢。"

  空气中敌意陡现。
  端王挑了挑眉:"我既敢来,就不怕你手段。莫说他的毒还没解,我定要将他带回京师,就算毒解了,他也不会跟你走。"
  "是么?"萧达凛仍是笑得悠然,"你可知这帐外现在有多少人?赵宁非,我知你生平冷静,必不会因一时冲动,胡乱赌上自已性命。我们何不坐下一谈?"

  "谈什么?"端王暗提内力,不动声色。
  "我听说,赵光义与你原是世仇?和你说话,我也不必转弯,联手罢。我契丹的兵马可以借与你,我们杀上京师。"萧达凛炯炯的眼神一一掠过帐内众人,"在座皆是英豪,当知我此议是否可用。届时你为宋主,而酬我契丹以土地,各位各偿其愿,岂不快哉?"

  帐内众人,连同蓝珊在内,都一齐听得呆了。谁也未料到萧达凛竟有这般提议。然而再细想,若端王真允诺借辽军马,合着他对山川布防之熟识,拿下中原实非难事。


  天下江山,多少英雄竞逐之物,只在一念之间。
  端王沉吟片刻,突地回头一笑:"长风,你意下如何?"
  叶长风神色略显疲惫,气息却已渐平稳,静静道:"你做事向来独断,几时问过别人。何况我一介书生,手无权势,意下如何,很要紧么?"

  "要紧。"不知觉间端王已到床边,俯身握起叶长风的手,柔声道,"这辈子你是要和我过的,你高兴不高兴,怎会不要紧?"
  "你……"
  叶长风绝没料到端王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等话来,羞怒之下,正待发作,身子一轻,已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中,耳边一声沉喝:
  "走!"
  风声嗖嗖,叶长风身如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抱着急掠出帐。接着是一声长笑。
  "多谢主人好客,无奈我们要先走了。还有,就算要做皇帝,我也会自已抢……不用别人帮忙。"
  叶长风心中稍安,意识又渐渐开始模糊。

  被人带着飞掠,这种滋味倒不是第一次尝。当年被唐悦掳走飞奔时,可不也是如此。叶长风虽觉不值,仍是知机闭上双眼,耳中只听刀剑相击声,呼喝怒吼声,箭矢破空声格挡声,不多久,又有火焰燃烧毕剥作响,两军厮杀呐喊声……纷纷扬扬,繁复难辨。

  而伴随着这许多声音的,是一个平稳,有力的心跳。叶长风昏沉沉地伏在这具胸膛之上,心头一片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终于被平放下来。强压心神慢慢争开双眼,叶长风不觉长吁了口气。
  到宋营了。
  眼前事物不算陌生,正是端王居所。唐悦和蓝珊却不知在何处。
  "那两人在包扎换衣物,小伤,你不用再一心惦念他们了。"端王看出叶长风心中所思,索性先道。
  他语声倒象是微微有些吃味,叶长风怔了一怔,不愿去理,又有些好奇:"我们怎么逃出来的?我不信你能以一挡百。"
28
  阳光依旧是那阳光,穿过窗棂淡淡洒入,物影游移,同上一次看到也并无不同,只是其间却多了如许变故,如许心事。
  叶长风肌肤原本白皙,经此一病越发苍白,直如宣纸一般,双颊却隐隐透出异样的艳红,似有似无,外人看去只觉多增一分奇异的妩媚,端王这等行家瞧在眼里,却是心头沉重,偏偏面上只能若无其事,微微而笑。


  "怎么逃出来?不外乎我与唐悦联手,那小子是经年逃惯了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暗器迷烟没有?"端王唇边含着一丝笑意,也不讲究礼节,随意在叶长风榻边坐下,"萧达凛此时身边的人手又不足,只要能闪过他,余人何足论道。"

  此时的端王已除了袍甲,只着一身淡黄色紧衣小靠,更衬出形貌英朗气度雍容,温和而笑娓娓道来,全无半点杀气霸道,倒仿佛又回到昔年京师盛宴中的潇洒王爷俗世佳公子模样,叶长风明知此人善变,仍是忍不住暗叹息一声,自已当年,何尝没有被他这醉人风采所迷?只是之后政见各异势同水火,那是时也,事也,由不得人,也不用说它了。

  恍惚间,原来已和此人纠缠数年,又从京师而外放,再至边塞,千里关山踏遍了。

  早知自已缺了解药必死无疑,叶长风反将一切都看得轻了,换作平日,端王靠得如此之近,定要生出警觉之心,此刻却只是平和一笑:"论到稀奇古怪,你王府的东西也必不比他少罢。"随即想起那狠毒的牵机,笑容不觉带出淡淡苦涩,随即惊觉,急忙敛去。

  "先不说这个。你在辽营大病了一场,幸好现在我们用内力理通了八脉,现在想必是累极了——你还好么?"
端王温柔抬手,原想触碰叶长风脸颊,半途却又改成替枕上的人拂开额前散发。
  原来他还不知自已是中毒。
  叶长风微呆了呆,想必萧达凛没来得及说,便也释然,笑道:"只是倦,想睡罢了。"

  原先隐瞒身中剧毒,是不想令端王心有猜疑,后来则是想以此名目死在辽营,也能激端唐合力对辽,无暇内斗,这法子虽不甚好,却是自已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只是倒底没能成功,还是被救了回来。

  那么到了此刻为何还要瞒着众人呢?叶长风自已心里却也不甚明白,只觉不愿见他们焦急悲伤,何况以这两人无法无天的性子,说不定还要杀上皇宫内庭,这却与自已一向理念所悖。

  然而叶长风内心深处,何尝没有隐隐约约的负气之意。你们平素那般任性对我,我只是沉静不语,莞尔微笑,似一切折磨都可如春风般化之无形——可真能一无所有不落尘埃么?现下既要死,索性也死得无形罢,如流水送逝,这人世已来去过爱恨过功业过,再死得无痕,岂不甚好。

  只是这般任性念头,叶长风却只能模模糊糊在内心泛起,想是一点也不敢深想的。

  叶长风暗中凝思,自觉不露声色,只是眉梢眼角的细微神情,却又怎瞒得过端王的利眼?端王亦自暗叹一声,如何不知这人的心思。但端王之所以不揭穿却是另有所谋,也就只装作不察了。

  房内两人各自心怀鬼胎,算计不已,空气倒一时沉寂下来。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同时开口,又同时收住,端王笑容更深,缓缓俯下身子,面部离叶长风不过数寸许:"长风,要跟我说什么?你先说。"
  叶长风只觉端王温热的呼吸全扑到自已的脸上,又麻又酥,最可恶的是那双带着笑意似乎能看清一切的眸子,竟让叶长风生出几许狼狈之感。

  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叶长风本想不着痕迹地离远些,却无奈地发现端王的双臂,身子,有意无意地封住了自已的退路,唉,这人原本就是高手,这些小节,自已怎能争得过他。

  苦笑道:"我想跟你说说辽营的事,萧达凛他……"
  "先莫谈这个。"端王一手轻轻掩住叶长风的唇,低笑道,"你这些日子也累够了,歇一歇罢,这些伤神的事就由它去,别再想了,有我呢,难道你信不过我?"

  还是这般狂妄自大。好象全不记得当日战场如何紧急的种种了。叶长风摇了摇头。这个人的恶劣本性只怕是再也难改了。

  "我是想休息了,王爷……"
  叶长风还没把这就请回四个字吐出来,房门被嗒嗒敲了两下,随即被推了开来。一个男子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倚在门边:"王爷,顺路给你转个口谕,你们家主子叫你带两千亲卫,急速赴京呢。"

  虽然意外,叶长风关心的却是来人的身体:"听说你受了伤?伤在什么地方,重不重?"
  唐悦目光转向叶长风时变得柔和:"我没事,不小心被刀碰到手腕,早就行了。"

  "怎么是你来传口谕,我军中没人了?"端王看到这人实在头疼,说话自然没有好声气。
  "这是我们去宋营时,你的下属接到的三千里加急快件。本来他想亲自禀报你,我半路看见,就顺手拿过来了。"
  说得倒轻松,拦截圣旨已可问成死罪。不过在屋里的众人谁也没在意这个。
  "哦,急召我回京呢,你可知出了什么事?"

29
  端王这句话,却是扭头向着一边病榻上的叶长风所说。虽是问句,声调轻柔和缓,倒象是借机流露亲密一般。
  叶长风不知端王用意,细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身陷辽营多日,倒不知京师动向。"
  "看来我还得向唐兄请教了。"端王似笑非笑睨了门边的唐悦一眼,"长风也该休息了,不如我们出去细聊?"
  "正有此意。"唐悦目光闪动,微微一笑,"请。"
  叶长风中毒已深,虽经三大高手合力打通经络救回,也确是倦极累极,强打精神陪了几句,早觉心力不支,并未觉察其它,笑道:"那我也不用客气,两位请自便罢,我却要睡了。"


  步出门外,在三四丈远的地方停住,端王看也不看四周,淡淡道:"珊儿,不要躲藏了,想去服侍他就去罢。说起来他倒底是你主子,要汤要水的,你可小心看护。"

  "是。"
  隐蔽处身影一闪,蓝珊深深垂着头,立在端王面前,恭谨应了一声,并不敢多言。

  "唐兄,我们这边厢走走?"
  端王侧脸询问唐悦,笑容可掬,意态殷然,一派主人风范。
  唐悦瞧着他的作派,不动声色:"王爷相召,敢不奉陪。"
  秋日昭昭下,两道轩昂挺拔的背影就此并肩驰去,逐渐消失在山石草木里。

  蓝珊抬起头,怔然望住两人远去。直到不知不觉中进了房间,燃起火盆,在叶长风床边坐下后,蓝珊的脑中还在想着端王提点自已的那句话,他倒底是你主子。

  是的。叶长风只能是自已主子,再也没有别的好期待。蓝珊凝视着榻上丝被裹住沉沉入睡的清雅男子,阳光从窗缝里斜射进来,落在他脸上,柔和得连细微的绒毛都根根清晰,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贴在那片温润的面颊上,心底却苦涩无端,只觉有些什么,竟然就此落到了底,再也回不去,无法还原,不能重来。当年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绝美少年高手,是永远地定格在昨天了。


  一番如风疾掠,端王终于停了下来。四周空谷鸣涧,树影摇拂,景致虽算不得绝佳,却也清幽过人。

  "这里极少有人迹,就算有,也逃不出你我的耳目。唐悦,有什么平素不想说,不能说的,均在此间明言罢。"
  两人隔着一道潺潺流趟的小溪相望,日光微寒,葳莛支离破碎,各自的身影都象是凝结在空气里。

  "平素不能说的,也只有他了。"唐悦静静垂眸,"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只是怕他不欢喜。赵宁非,他的性子恬淡,不适合你,你放过他罢。"

  "听说这世上有种人,他若得不到,就必定要毁去,也令别人得不到。唐悦,不知你是不是这样的人?"端王不答反问。
  "是的。"唐悦的声音轻柔而稳定,"如你一样,我也是这种人。"
  "包括他?"
  唐悦沉思倾刻,突然笑了起来:"你倒底想说什么?"目光斜睨着端王,"想杀了我?"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家祖的这句话,我倒还记得。"端王也笑,眼神却是不可测的深沉,"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留你。可我不能杀你。"顿了顿,仰望空中白云,悠悠叹了口气,"一则此时此地,我无余力杀你,二是他,我不能令他寒心,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我可不愿学你,眼睁睁将他越推越远,直至错失。"也不理唐悦微变的脸色,继续道,"唐悦,挑明了说罢,叶长风身中剧毒,解药却在京师,普天下也只有我,能令他维持漫漫千里,直至寻回解药。可若要解毒,你就不能再见他。"

  唐悦面色一变再变:"为什么?若我不理,定要见他?"
  "毒无法解,就只有看着他死。"端王神色肃然,"至于为什么,这是我的法子,恕难相告。唐悦,谁令我会而你不会,这是天意。"
  冷哼了一声,唐悦不以为然:"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二人言谈愈僵,只是端王倚仗能保全长风性命,终究占了上风。
  远处叶长风也似有所觉,昏睡中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微微蹙起了眉。
  蓝珊抓住叶长风的手,一股和暖内力轻柔地输了进去,游走全身。叶长风昏沉中不觉什么,蓝珊也不觉什么,双手交握,心头倒是宁和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珊突然听到营内传来人声喧哗,马蹄微乱,警惕心顿起,隔了窗望过去,却见一队人马行色匆匆,簇拥着一匹座骑,向外疾驰出去。

  蓝珊看得明白,那人不正是唐悦么?他这是去哪里?
  还未想清,房门推开,端王大步而入,简短道:"去准备马车。要最好的,我们即刻赴京。"


30
  车声辚辚。
  叶长风缓缓睁开眼,面前事物渐渐清晰。
  淡黄丝缎垫衬的车内壁,一张精巧的檀木桌几,一份食盒。日光自车缝间斜射进来,带着黄昏特有的柔和黯然,落在层层的软褥上。
  不算大的空间,因对面那人天成的威势,已先被占去一半。太过熟悉的气息,叶长风想也不想便知是谁。
  "王爷?"
  "我刚解开你的睡穴。"端王隐藏起眼中一抹情绪波动,放开叶长风的手,淡淡道,"时辰差不多了,服药罢。"
  叶长风怔怔地看着端王不疾不缓打开身边的食盒,取出一盅黑沉沉的粘稠药汁,递至面前,又瞧了瞧窗上的夕阳,有些恍惚:"我睡了一个下午?"

  端王微微一笑:"果然睡得沉。是一天一夜了。"
  "我……没有……"
  "没有什么?"难得叶长风面上也会露出迷惘惊讶之色,端王好整以暇瞧着,更不想戳破。
  叶长风呆了一呆,终于明白:"你早就知道了?"
  "如果我不早知道,你此刻岂不是要死了。"
  端王平静的语气中透出隐约的危险,叶长风尚未觉察,疑惑道:"可你怎会有解药?"
  "我没解药。但我有我的法子,能令你的毒暂缓不发。"
  "什么法子……"
  "你很烦。"
  简短的三个字打断叶长风的问话,随即端王的唇舌已强势地覆了上来,连同口中药汁一起,霸道堵住了尚未出口的其它话语。

  坚持一盅药汁喂完,叶长风已是两颊潮红,长发微乱,气喘吁吁。
  端王意犹未尽,舔去叶长风唇角残余的药渍,微笑道:"好象少了点。我不介意你再问。"
  分明便是威胁。叶长风疑虑不解,却不敢再问,心想端王自小在皇族内庭中长大,对这些阴狠古怪的玩意有准备也不出奇。
  不管端王用什么法子,总而言之是他又救了自已一回,欠他的人情债未免又要负上大大的一笔了。

  霞光逐渐褪去,马蹄声嗒嗒地敲击在微茫的暮色里,残旅如梦。
  叶长风本想探询唐悦去向,却也知端王定不肯爽快透露,索性不提,转而言它:"我们这是回京师?皇上召你进京何事,你可知了么?"

  "说过的,这些事,叫你别理。"端王轻抚叶长风的脸,眼中掠过一丝怜惜,"劳神最易耗心血,你又不是不知。"
  端王暴怒肆虐时可以面不改色,冷静以对,突然变得这般温柔殷勤,叶长风还真是不知所措,难以消受,怔了怔,笑道:"你这是把我当成你的那班姬妾来对待么?那还是趁早别救我。我堂堂男儿活得这般丢人,还不如一死。"


  "你……"端王面色一沉,似要发作,却又忍了下来,叹了口气,"我这还是第一次对人这样说话……算了,你既要听那些,我对你,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瞒的。"微一沉吟,"这次宣诏,来得很急,连我在京内的消息都没来得及传过来,想是千里加急快马送的,诏中又命我带三千亲卫入内,这三千亲卫是个关键……我猜是宫禁内有变。至于是哪位主逼宫,就难说得很了。"

  叶长风静静听着,黑发散落在白色衣衫上,更衬出眼神如星般清明,凝神想了想:"太子用不着做这傻事。剩下来无非就两个。前些时日,我听说因征讨王小波李顺有功而封宣政使的王继恩——"忽然停住,望着端王笑了一笑,"其实那仗是你主指挥,说起来还是他沾了你的光,可惜天下人却不知道。"

  "天下人知不知道,有什么打紧,小小一个宣政使更不在我眼里,"端王傲然扬眉,"难道本王会和王继恩那个宦官去争?何况,会打仗这个名声,能比得上治国平天下好听么?"

  一番话叛逆之意显露无遗。叶长风素知他野心,也不去理他,继续道:"王继恩最近与参知政事李昌龄那班人走得很密,这人用兵虽然不错,心思却过于阴柔暴横,又是一介宦官,素不为太子所喜,皇上染病多日了,他只怕要生出点事来。"

  "那是老三的事。我乐得旁观。"端王冷冷一笑,"我这次入京,就是趁乱瞧瞧,还有给你将毒解了。我大军在手,谁也不能拿我怎样,长风,你不用担心,我定会要你活下去。"

  我担心的不只是这个。叶长风心中一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这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王爷,如何知道离乱的苦处呢?却不便多说。

  随意又道了几句,叶长风究竟精神不佳,眼看着神色倦了,端王轻轻一笑:"你睡罢,逞什么强呢。我下去看看路程。你放心,你的想头我知道,再议吧。"

  叶长风微微合起眼,端王推开门正要下车,叶长风忽然问了一句:"萧达凛……他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是么?"
  端王停了一停,并不转身,语气平平,听不出是何情绪:"长风,你不该问。既补还不了,何必空留心结。"
  叶长风默然不语。端王也不再多说,身影一掠而出。
31
  大军护卫,兵戟森然,一路平平安安,渐入中原繁华之地。
  叶长风的命虽然有端王的秘门药物续着,又成日价山参雪蛤饭一样地吃,醉飞花的毒倒底霸道,眼看身体还是一日日弱下去。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旁人都已脱下了夹袄,他却还须时时披着重裘狐衣。

  "手还是这么冷。"
  蓝珊送参汤进来,顺便摸了摸叶长风的手,叹了口气,开始输送内力。
  "别费神了,"叶长风挣不脱,无奈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别真当我是纸糊的架子。"
  "你倒不是纸糊的,你是冰做的。"蓝珊没好气地示意参汤,"快趁热喝了。"
  "先放着罢。"叶长风闻到这熟悉得已不能再熟的味道,微皱起眉头,看也不想看。
  "我可不管,反正自会有人来问。"蓝珊哼了一声,"到时还不是一样要喝。"
  蓝珊说的人,自然是指时时紧盯,不曾稍懈的端王了。
  "那不如你替我……"
  "想都别想。"蓝珊毫不犹豫打断叶长风的试探,眼看叶长风面露失望,忍不住放软了口气,"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喝药这种事,我可帮不了你。"


  "怎么,又不肯喝药了?"蓝珊话音未落,端王的语声已接着响起,一袭轻袍英武俊朗,潇洒跨入车内,"珊儿,你下去罢,这里让我来。"

  "是。"蓝珊垂下头,默默松手退出。
  见蓝珊离去,端王在床边坐下,长臂一伸,将叶长风搂在怀里,笑道:"跟一个孩子吃醋未免有失身份,不过瞧着他拉住你,我心里可真有点不舒服。"

  叶长风早知蓝珊对端王所怀敬慕爱恋之情,闻言不由好笑,却也不愿多作分辩:"今日京师有什么消息?"
  "外面的消息都封锁了,宫禁极严,里面传出句话,说皇上快不行了,看情形大约是真的。"端王解开自已的外衣,拿体温去焐怀里的人,一手端过参汤,叹道,"你先喝了这个罢,我倒不怕亲口喂你,可你总跟自个身体过不去,存心急谁呢?"

  "我也不是矫情,是真不惯这味道。"叶长风苦笑,就着端王的手喝了一口,推开碗,"也不知你们加了什么,总叫我觉着想吐。"
  "良药苦口嘛,这是老话,喝光吧。"
  "宁非,且让我缓一缓。"叶长风皱眉躲过参汤热气,无意间更贴紧端王的胸膛。
  这声宁非听来殊为不易,乃是端王不知用了多少软磨硬施,白天晚上威逼利诱,叶长风被他缠得烦不胜烦,只得改口。这一路叫下来,倒也渐渐习惯了,这时叶长风有求于端王,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端王心中一甜,当下便想对准那两片楚楚可怜的薄唇深吻下去,然而这药汤却是定要他喝光的,只得抑住绮思,
低笑:"我快忍不住了,不如还是我喂你?"
  叶长风横了端王一眼,不作声拿过碗,皱眉一口口啜饮,终于喝光。

  端王含笑看着叶长风举动,眉梢眼角尽是爱宠之意,连他自已也不知,何以有一天,会为一个人如此牵挂,大失常理。
  叶长风放下碗,正要说话,车外传来一串急速蹄声,由远而近,停在队前。
  接着一阵对答语声,因相隔太远,也不大听得清楚,有个声音却象是颇熟,叶长风心中一动,端王也听了出来,眉头一皱:
  "你身子吹不得风,不能见客,省了这心吧。"
  一句话才说完,已有一个笑吟吟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奉太子手谕,求见王爷,叶大人。"
  叶长风笑了起来,满心欢喜:"子若,是你么?"

  端王皇族贵胄世家子弟,吃住均极为考究,一辆马车,也是造得又宽大又舒适。
  然而再大的马车,若是坐进了三个人,终究有些嫌挤,何况这三个人中,有两个还是各怀心机,互相猜忌。
  端王略放开叶长风,一手却仍搂定他的腰,斜睨着对面的张子若:"几天不见,你又换了个主子了?手脚倒是不慢啊。"
  "王爷过奖,下官鲁钝,只知忠君忠国,还未想及其它。"张子若只作听不懂端王的讽刺,笑容依旧和蔼可亲,转向叶长风时,眼里却多了一丝欣喜,"见过叶大人。"

  "不敢当。都承旨大人了啊,你的职份可不比我低了,"叶长风笑看着张子若的官服,"几时升的?恭喜恭喜。"
  "就在昨日。"张子若微微一笑,"印还没捧热呢。听说叶大人病了,我是特地送药来的。"
  叶长风随端王返京,一路上须瞒不得人,端王对外只称说叶长风身染重疾,回京求医,倒也无人怀疑。

  "奉太子之命,前来送药?"端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瞧住张子若。
  "太子猜着,你们想要的,大概是这个。"张了若缓缓从怀里拿出一只玉盒,掀开盖,三粒碧绿晶莹的药丸在里面滴溜溜地转,"毒既发作,便再也不能一粒粒分服了,剩余几粒,只能一次服完,少一粒都不行。"

32
  宫中情势,竟如此险峻了么?
  端王不动声色,笑着忖思,目光与叶长风微微相撞,不意外地瞧见对方眼底的凝重。
  皇室中人,做事素向讲究的是个不露山水,太子的性情又是何等沉稳老练,若非行到急处,怎会如此沉不住气,拿解药来直接要胁?
  皇上肯将毒药一事告之太子,并传之解药,情形更是不妙。如果不是命在垂危,如何会将这般见不得人的手段述于第二人知?
  而不管事成与否,张子若的性命,其实危险。

  风轻拂过车厢。数步外岗哨往来,刀兵森然。
  "子若,你怎会牵到这种事里来。"叶长风叹了一声,神情有些忧郁,"你那么聪明警醒的人,要是想躲,难道还躲不开么?"
  张子若想不到叶长风会先说这个,怔了一怔,目光微微柔和:"我来总比别人来要好。若不是太子告知我此事,我又怎会知你是中毒,而非染病?"

  一句话说来轻描淡写,叶长风却知他背后不知用了多少心力,才得太子信任,委以重托——而这重托过后,泰半是杀人灭口,子若这是何苦!

  端王目光闪动,微笑打断了叶长风的思绪:"太子连等我们进京面谈都等不及了,我猜,他八成被软禁了?"
  张子若静静瞧着端王,缓缓道:"前太子爱弟心切,特意派了侍卫前去日夜贴身保护,那也是他为人兄长的一片好意。"
  "禁军呢?难道不再由皇上节制?"端王目光锐利。
  "皇上病重,非重臣机要事,不得前去打扰。"张子若悠悠一叹,"这是宣政使王继恩王大人他们的一片好意。我们这些份位低的,也只好遥为祝祷了。"


  情形比自已想象的还要严重。而已方的劣势,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端王还在沉吟,叶长风已看向张子若,正色道:"子若,你是知我的。决不至为了解药而循私。"
  "我明白。"张子若浅笑,"可这不是循私。太子是皇上亲封,宣之天下的,名正言顺,叶大人助他,也是天经地义啊。"
  "不同的。"叶长风摇了摇头,"名义不一,牵及的人事也不一。"惘然望向窗外透入的一缕阳光,丰狐长裘映衬着他的脸色分外苍白透明,半晌,才轻轻道,"我想,世间波折,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没有休止的,小节我已是顾不得了,只求大节大义上,问心无愧。"

  "拥立太子,这是国之重事,而非我一已私利所图。我自当尽我所能,相助太子,但是他,"叶长风目光移到端王面上,"若是因为我之故而被胁,我于国乃是不纯,于友乃是不义,这种事,我不会做。"

  端王与张子若听得呆住,谁也料不到叶长风竟在这关节处执拗上了。
  待要分说,却见叶长风摆了摆手,倦怠闭目,再不说话。

  一路急速行进,马蹄伴着车轮辘辘中,不多日,京师已至。
  端王帐下自有人去兵部办理一应缴旨清点手续,端王为人豪爽,出手又慷慨大方,例行打赏之外,各部馈仪也各丰足,蠃得京师上上下下,一片赞好如潮。

  叶长风冷眼旁观这一切,却是更加沉默,皇上固然病重难以召见外官,太子出入皆有人盯视,见面却也不易。
  偶然收到封塞外军报,却道辽国因天寒粮缺,已远远退兵,临行又掳掠粮草奴隶不在少数。萧达凛三字,只是廖廖提及,却微微牵动一份心结。

  当日之事,究竟真相如何,萧达凛是否放纵,或终将无解,渐渐湮灭在漠漠黄沙烟尘里。

  这日黄昏,宫中突然传出旨意,传端王入内。

33
  端王走后不多时,天便黑了,窗外淅沥地下起雨来。春雨绵密细碎,象一张看不出边际的网,湿气和寒意都微微地渗进屋里,烛光也象更朦胧了几分。

  蓝珊才陪叶长风用过晚膳,边吩咐下人收拾碗筷边叹道:"你身子那么弱,怎么也得多吃点不是?偏你总是不理。"
  "节食惜福嘛。"叶长风漱了口,拿过手巾净面,突然望着蓝珊笑了起来,"你怎么也变得跟以前的三儿一样,唠唠叨叨的?"想及久已不见的三儿,眸中惆怅一闪。

  蓝珊自然不会错认叶长风眼中的怀念,心中大不是滋味,见下人都退了出去,索性咬了咬唇:"你……你叫我珊儿时,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叶长风怔了一怔,他倒是真没留意这两个名字叫起来一样,不禁失笑:"哪里。你就是多心。"在桌前坐了下来,剔灯翻开书卷。
  蓝珊知他是要等候端王消息,也不去拦阻,取过裘衣为叶长风披上,闷闷道:"你这样想着他,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也这样念着我?"

  "胡说些什么。"叶长风转过头,见蓝珊皱起双眉,神色忧郁,却因人物俊秀而只显其可爱,忍不住揪了揪蓝珊的鼻子,"你这么机灵,武功又高,比我可要活得久多了。"

  叶长风素性深沉宁静,极少与人玩笑,被他这么惩戒似的轻轻一拧,蓝珊的心砰砰直跳,趁势将整个身子腻了上去,半倒在叶长风怀里:"我们都别死,好不好?"

  "好,好,都不死。"叶长风是被蓝珊时不时搂抱一下成习惯的,也没注意这次已换了姿势,眼光又回到桌上的书札,心中却忖思着端王今日去宫中,不知变故如何。

  蓝珊见叶长风心不在焉,大为不满,却也乐得腻在他怀中,听着他微微的心跳,和着窗外沙沙的雨声,只觉这一刻温暖动人已极,若是以后十年,二十年,叶长风就一直这样住在端府里,自已也一直能守在他身边,就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一瞬间,又象漫长过了一生,门外突然传来仆人恭敬的声音:"叶大人,外面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拿着宫里的玉牌,指名要见您。"

  叶长风微一沉吟,也不多问:"厅里人多眼杂,带他们到这里来罢。小心别让其它人瞧见。"
  "是。"端府的仆人俱是训练有素,闻言会意而去。
  蓝珊从叶长风怀里溜出来,他的双刀原是随身携带的,适才取下放在了桌上,这时重又拿起,佩在腰间,脸色沉凝。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非常时节,又挑了这个时辰来拜访求见的,必有大事。而皇家的大事,靠得最近的便是血,阴谋,暗杀。蓝珊怎敢掉以轻心。

  叶长风依旧安详翻着书页,神定气闲,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关上,房内已多了两道身影。
  叶长风终于明白为何仆人会说他们奇怪,俱是一身蓑衣,头面也被遮掩了大半,若不是露出一截深色下袍,倒真象个鱼翁似的。
  为首之人解开蓑衣,凝视着叶长风,笑道:"长风,别来无恙?"
  灯光下照得明白,这人面目儒雅,神色和蔼,却自有一股华贵气象,迥异常人。
  叶长风呆了一呆,没想到会是他亲自前来,撩起衣角便要下跪:"见过太子殿下。"

  "这里不是宫中,没有外人,长风不必多礼。"太子原名元侃后改恒者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叶长风,笑道,"倒是本宫来时淋着雨,身上颇感寒意,长风可有热酒来暖暖脏腑?"

  叶长风素不沾酒,房内热茶不少,热酒却是半滴也无,闻言忙示意蓝珊去取。蓝珊微一犹豫,迅捷窜出。
  "你这侍从,身手倒好。"太子不经意地道了一句。
  叶长风心中一凛:"回殿下,这孩子原是……"
  "我知道。"太子截断了叶长风的话,在椅上坐下,笑道,"原是端王府中的高手么。长得真俊,难怪你会为了他连自已性命也不顾,白白废掉一粒解药。"

  叶长风与窗外檐下远远偷听的蓝珊同时心中一震。叶长风是心惊太子如何会知道这等细节,蓝珊却是第一次听说叶长风还不顾性命救过自已。


  "这有什么奇怪的。"太子看出叶长风所疑,莞尔一笑,"老大他们能在你军中安下奸细,寻机射你,难道本宫便没有耳目么?除开醉飞花的解药,你身上还有何药能解那箭上剧毒?何况后来你即重病——实是毒发了罢?"

  "臣以身献国,生死小事,早已不在心上。"叶长风定下神来,心道索性讲清了也好,难道我是贪生怕死才助你么,"这毒解不解,原也无关紧要。"

  "你不关紧,端王他只怕舍不得。"太子一声轻笑,眼神甚是奇怪。
  "端王他入宫……"叶长风突然想起一事,脸色微变。
  "是啊,不错。你倒真很敏锐。"太子淡淡道,"他这个时辰去宫里,是我代下的旨。"

34
  雨势缠绵,竟有几分越下越大,无休无止的意味。
  叶长风微微打了个颤,也不知是为这深浓雨夜的轻寒,还是别的什么:"殿下之意?"
  太子看了叶长风一眼,语调不疾不徐:"既来了,那也不用瞒你,宫中此刻的防卫,尽是王继恩的人。我这次出行,也颇为不易。"
  "原来你是想让他们……"叶长风压下未出口的话,心中已是恍然。
  王继恩勾结废太子,密谋已有些时日,想必也到了跃跃欲试的关头,端王此刻进宫,焉有不招忌之理。且他此去所带侍卫不多,就王继恩而言,可不正是下手除去这个眼中钉的大好良机?何况……叶长风看了一眼太子,他既放心前来,必是事先有备。要安插些眼线,挑起两帮本就有敌意的人争斗,这也实在不能算难事。


  "本来我还想着,若端王也跟他们合成一伙,那可如何是好。幸而有你在。"太子久候热酒不至,接过身后随从递上的热茶轻啜了一口,"长风,想不到他会对你用真情。"

  这个他,由太子口里说出,自然是指端王。
  "殿下说笑了。"叶长风眉头一皱,极不愿如此公开谈论私事,"臣暂且告退……"
  "你先坐下。"太子截断叶长风的话,见叶长风无奈落座,才稍稍露出一点笑容,"你不用去了,陪我坐会儿吧。"
  叶长风如何不知道太子是拖延之法,瞧这架式,倒象要自已也坐观一样。然而自已既知宫中危急,又怎能无动于衷,目光转向太子,眼中露出一丝求恳:"殿下……"

  "我知道你也想去。"太子淡淡一笑,"果然是同命鸳鸯。可惜你要留下来陪我,不能去。"
  叶长风对太子毫不避忌的叫法深感头痛,却又无可奈何:"殿下,为何要留我在此?"
  太子只笑了笑。叶长风立悟自已问得多余,留自已在此,无非用作牵掣端王。
  只是,那个深沉冷酷的男人……叶长风苦笑一声,喃喃道:"能么?"
  "他既肯将他的血给你当解药,自然也肯做别的。"太子反有些奇怪,"难道这一路,你不是饮他的血撑过来的么?"
  "血?什么血?"叶长风极难得地呆住,无法反应过来。
  太子瞧着叶长风这番模样,已是明白大半,叹道:"他竟然没跟你说……这件事,别人不知,却瞒不过我。赵宁非幼时丧父,据称是被毒死的,他自小就被由少积多地服用各种毒物,到了现在,他的血,也算得解毒良方了。"

  叶长风坐在椅中,怔怔地听着太子的声音隔着空气遥遥地传来,"……我也是事后才推知的,长风你如此聪明,难道从没想过,你的毒是如何延缓的?"

  是了,那些寻常草药,怎能压住醉飞花的奇毒,若非他在药内加了……别的,自已怎又能撑到今天。
  转念间想及那些药汤的苦涩难咽,想及端王每次如何百般威逼劝诱……叶长风心中翻腾,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烛火闪烁间,太子平静的眼神也象是有几分奇异,说不清是羡是感,又似掠过一丝妒意。却不欲被人见到,缓缓立起身,踱到窗前,望向越密越寒的雨,轻轻道:"这刻,他们或许已动上手了……"

  叶长风蓦然一惊,回过神来,急甩开各种思绪,暗忖着如何脱身。

35

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半止了。窗外火光飘飘摇摇,亮了一会儿,突然也便熄了下去,不知是被及时扑去,抑或是双方动起手来,顾不得纵火,任它自灭了。

  夜色深浓,京师沉沉的轮廓都掩在一竿风雨里,八方寂静。千家万户的小民,谁又能料到此刻身边,正有惊心动魄的事发生。

  去路都有意无意被太子身后的蓑衣人封住。叶长风苦笑一声,他虽不懂武功,也知这人必是一等一的高手,否则太子怎敢带着他独身出宫。

  瞧这情形,事毕之前,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会被扣留在此了。叶长风正急速忖思际,眼光瞥处,却见蓝珊的身影远远地在对面屋檐上一掠而没,想是赶去宫中,心中不由稍定。


  "你这时定在心中怪我,是么?"太子抬起头,凝视着叶长风,叹了一声,"你坐罢。上次见面,好象离现在已很久了。"
  "臣不敢。"叶长风简简单单地道了一句,就近坐下。事既已至此,还有何可多说。
  "你熟读史书,可曾见过尧舜以下,有不争夺的皇位么?"烛光下太子双眸如漆,殊为深沉,"兄友弟恭我何尝不想,只是生在帝王家,顾不得,也不敢顾。"

  言下之意,竟隐隐有几分象在委婉解释。
  "殿下是君,君为天,何必对臣说这些。"叶长风淡淡一笑,不愿多言。眼角余光无意掠过太子垂在身侧的手掌,虽不动,骨节肌肉都微微绷着,叶长风不由怔了一怔,突地恍然,原来太子心中,也实是紧张忐忑的很,难怪要以说话来放松心情,连有些话该不该说出口,也不留意了。


  "你……你自然不知道。"太子望向窗外,神色果然有一丝惘然,"前些日,父皇的病已经重了,太医都说不治,榻前榻后却全被大哥的人霸着,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次机会单独见驾,父皇强撑着嘱了我一些人事,说到你时,将这些药交给了我,就是这个。"太子缓缓伸手入怀,取出只光洁的玉瓶,在手中转动把玩,"父皇还说,叶长风这人我本想留给你用,现在看来,留他不得。天下之大,人才何愁没有,你取人,首要取忠这一条。叶长风忠于国事是无疑的,忠于你,却未必了。"

  叶长风自边塞而京师,这一路多少惊涛骇浪见过历过,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听了也不觉如何,静静道:"皇上这几句褒奖,臣不敢辞。"

  太子眼中闪现一抹气恼:"你为什么不驳?为什么不说定会效忠于我?你可知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我若要你死,便连端王也救你不得?何况,"声音重又和缓下来,"他今天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

  "我知道殿下另外必安排下人手,"叶长风面色恬淡,似完全觉不出这几句话中暗藏的重重杀机,汹涌波涛,"先瞧他们两虎相争,等尘埃落定有了胜负后,再把赢的那只重伤老虎杀了,登基之事,便再也无枝节可生。我只是有件事不明白,"清亮明目如水,注视着太子,"殿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是啊,谋而后动,我原该不形于色的。"太子侧过脸来,光影在眉宇间闪动,有几分沉思,又似有几分落寞,"也许是我并不想杀你吧。长风,其实我很有些羡慕端王。"

  "什么?"叶长风愕然,隐隐猜想到端倪。
  "不是你想的那样。"太子摇了摇头,"男风我并不好,便是好,以我贵为储君的身份,要多少娈童没有?我只是——"顿了一顿,叹息了一声,"长在宫中的人,从小到大,即使是枕边人,心里话也不能多说半分。更不提处处要讲究尊荣体面,礼节身份。虽然惯了,有时候,也实在乏味得紧。你是真君子,偏偏又不古板,堪做知己,肱助,酒友,解语花——我如何能不羡慕他?"

  "这个……"叶长风一时语塞,想要辨解并非如此,却又不愿自曝私隐,然而与端王两人有私,却是确确实实了——若非如此,以端王之权势脾性,见识智谋,又岂肯甘做别人棋子,自跳殻中。想至此处,叶长风心中突然一阵迷茫,端王他……他这下被我牵连得可实在太大了啊,他为何会如此?

  "以后就跟着我吧。"太子眸光中微微透着热切,"我信任你,重用你,决不迫你做不愿做的事。你辅佐我做一代明君,你为名臣,我们同留青史,可好?"

  太子语出真诚,看得出发自内心,叶长风也不由怦然心动。明君良相,这岂非是自小求学,孜孜一生便为之努力的目标?如今大好机会便摆在面前,只要轻轻一点头,一生的荣华富贵不谈,最要紧的,便是可从此一展所学,泽被天下。

  一阵夜风吹来,单薄的烛光闪了一闪,火苗骤暗,随即又长。
  叶长风沉吟了良久,才缓缓开口:"殿下厚爱,我心领了。但我……不能。"
36
  "哦?"
  太子声音略略低沉,无形中已带了几分肃杀寒意。
  叶长风也不畏惧,静静道:"蒙殿下垂青,臣实不胜感激。但君臣相知不疑,有始有终,此事古难有之,即便真能如此,也是我大宋的弊病,而非利。"

  "此话何意?"太子倒没料着叶长风这般回答,眼中微露诧异。

  窗外一片濛然,分不清是雨是雾。叶长风选择既定,心中澄澈清明,无悲无喜,微微一笑:"太袓当年如此重用赵普赵相,为何还要并立薛居正、吕余庆为副,参知政事?不过慎防一人擅权而已。"

  太子一皱眉:"你还是怕我不信你。"

  "与这个无关。"叶长风神色恬淡,若没意外,眼前这人便是未来的天子了,依稀还记得当年金阙面君,自己何等的慎微恭敬,那时大约是说不出现在的话来,而只不过一转眼,竟已物是人非,事事不同,"我朝的制度和前朝不同,太祖甫立朝便杯酒释兵权,以知州易藩镇,又亲设禁兵,诸般苦心殚虑,将体制都定牢了,只要殿下不偏听偏用何人,重臣间互相牵制,将永无叛乱之忧。"


  太子是深沉历练人物,话一入耳便知其意,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选拔贤良,也不算得偏听偏用。"
  "只是不能给后朝开这个先例。"叶长风轻叹一声,"人不可以长久不死,制度却可以代代流传。若想宋室国运久祚,实是应该以制度为第一。选拔贤良,那在其次了。"顿了一顿,凝注烛火,神情有些惘然,"太平盛世,治之要在于衡,要那样大智大勇的臣子做甚?"

  叶长风平和道来,太子却听得暗暗心凛。这些话直指帝王心术,哪一句都不是为人臣属能出口的,然而字字金石,确是治国之道无疑。

  烛光跳动,叶长风离得甚近,顺手取过烛剪拔了拔。光晕浅浅流动,映在叶长风面上象蒙了一层珠辉,原本苍白的肌肤望去更似美玉,衬着如星清澈的双眸,说不出的淡定自若,容貌虽不是最佳,丰姿却是一等一的醉人。

  太子看得一呆,心中不免起了几分异样,原来不用即杀的想法竟有些动摇,目注叶长风,徐徐道:"听说汉代谋圣张良相貌也姣好如女子,长风你倒与他有几分相仿。只是你没能生在那时,不免有些可惜。"

  叶长风只是一笑:"张留候何等智慧,我怎敢相比。殿下也不用为我可惜。我既如此选了,生死之事,就是我自取,再不怨别人。"
  "嗯。"太子略一点头,回身望向窗外,不再多言。

  这两人谁也没有将话说明,但是两人心中,都已知道,太子的解药,是不会再拿出来了,因叶长风既看得如此清楚,又选择了拒绝,那是怎样也留他不得。

  室内一片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突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长风,若是你没有先遇见他,你还会如今天这般决定么?"
  这个他是谁,两人自然也都明白。
  大凡一个人做事,自然有公理,有私情。太子并非不信叶长风,然而在那样清冷至绝,毫不为自身作想的决定中,究竟有没有一分是私情所致?

  这原本不是太子该过问叶长风的私事,然而此刻,太子突然莫名地极想知道。

  叶长风说话久了,不免有些劳累,但他是从小养成的端方习性,不肯在人前失态,只略略靠住扶手,浅笑道:"如果没有他,今天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与殿下私室对晤。可见因果之事,同离合一样,是由不得人作主也不能重来的。"沉吟了一下,又缓缓道,"其实今日有这结局,我并不怪任何人。私下我也曾想过,以我之锋芒毕露,擢升之速,宠信之深,偏安一方作个父母官还好,若到了朝中,只怕挡不住众人嫉妒,下场未必还有今日之平和安宁。"

  太子久居宫中,人情翻覆也看得尽多,明白叶长风所说确是世态实情,自己原先兴致高昂一番良君名臣之约,此时听来,竟是意气居多,实用者少。不免默然不语,连即将身登大宝的跃跃之情也消了几分。人生在世上便如在桎中,即便是至尊天子,也一样要受世情礼法挟制,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

  对端王的嫉恨却又重了几分。叶长风这番话绝口不提端王二字,他这等聪明人,怎会不知太子问话用意?若真坦荡无私,早便明白澄清了。不提与否认,看似相差无几,实质可不同得紧哪。

  恼怒嫉恨心一起,爱才怜惜之意便淡了许多。淡淡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这是要他留遗嘱?叶长风呆了呆,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一些事一些人,真待要说,却又千头万绪,直至空空落落,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我却有。"
  低低一声笑有如清风吹拂,正在对谈的两人吃了一惊,齐齐循声注目。
  另一侧的墙壁下,太子带来的蓑衣护卫轻轻推掉头笠,露出一张不加修饰,却依然极有魅力的男性面庞来。
太子和叶长风都是沉着已极的人物,可是此时,已分不清两人谁更震惊些。一个在惊异自己的贴身护卫何时换成了眼前这人,另一个却是再也想不到,自己毒发离世之前,还能再见到这男子一眼。

  太子究竟较叶长风先冷静下来。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这情势,中了别人圈套却是无误了。只是不知这冒充之人隶于何方,受何人指使,要劝降脱身甚为困难。


  脑中一边急速转念,太子一边冷冷问道:"你是谁?常天呢?"
  "我是谁,你过后自然会知道。你那护卫常天身手虽好,对你也够忠心,却有一条不妥,太不喜欢说话,又没有半个朋友。否则我扮了他跟随你两日,你怎地丝毫不觉。"蓑衣男子微微一笑,并不细述自己手下人已经监视了太子府年余之事。转过头,眼光落到叶长风身上时,不自觉带出几分温柔,"长风,那日一别,多时未见了,你看起来可不太好啊。"

  这声音,这语气,曾在枕畔耳边萦绕过多少回,叶长风不必看都已知晓是谁,啊了一声,凝注来人,无限惊喜:"你怎会来?"

  37
  "没看到你服下解药,你以为我就能放得下心走?"
  唐悦神情还是往常一般的潇洒豁达,眉宇间却藏了些许自嘲,又夹了一抹宠爱无奈,种种复杂情愫,转眼都被云淡风清的笑意遮盖,衣袂微闪,已到了叶长风身侧。

  叶长风还没回过神,右手已被唐悦握住。熟悉的暖意源源不断地自相贴的掌心间传来,直流入全身四肢百骸,叶长风原本正为寒毒所苦,经内力一催,陡然轻松,只觉浑身暖洋洋说不出地舒适。


  唐悦脸色却不大好看,哼了一声:"毒怎么入心脉了?不是让你不要劳神的么。赵宁非他——"
  叶长风自知这事怪不得旁人,实是自己思虑过多咎由自取,急忙歉然一笑:"是我不好。"
  唐悦却不再听他说话,眸光冷冷,如寒刃般瞧向太子:"解药。是你自己拿,还是要我动手取?"
  太子原本并不作声,只坐在一侧冷眼相观二人说话,暗暗揣测来者倒底何方神圣。无奈将京中但凡稍有名气,各家门下都一一想遍,还是猜不出眼前之人来历。这时听得对方语气不善,毫无尊畏之意,又见来人不再掩藏形迹后,那一股睥睨之气自然流露,不由惕然一惊:"夏、益、银三州,你是从哪州来的?"


  是时天下虽定,各处仍不时有流寇强梁作乱,其势最盛,为朝庭最大心腹之患者,不过这三处,故而太子有此一问。
  唐悦瞧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你还不算太没用。但我现在没空跟你费口舌,把解药拿出来再论罢。你不要存了侥幸心,以为我不敢杀你。我和他们可不同,有那许多顾虑。"


  太子用叶长风来挟制端王,又暗用君臣之分逼迫叶长风束手,算计也可谓极准,然而半途杀出这个冷漠凌厉的男子来,却是始料未及。欲待以威势压他,他原就是反贼无法无天怎会理睬;要想将功名利禄诱惑他,他眉间一缕傲然之色,怎是个肯居人下的,且瞧他神情,对叶长风甚是温和,不知有何交情在,一时还真无法可施。不得已将解药丢到桌上,暗悔太过鲁莽,反被人有机可乘。


  玉瓶光滑细腻,在灯下闪着静静的柔和色泽,内里隐约可见数粒丸药。及至拔开瓶塞,丹丸如珠,幽幽药香若有若无,可不正是那牵动多少人心,造了多少机变,辗转反复而求之难得的醉飞花解药么。

  唐悦向来镇定的眸子也不由一亮。但他行事素来谨慎,所经江湖魅魉又多,仍不能放心。叶长风诧异地看着唐悦将药丸都倒进一只干净茶盏,用温水融成一盅药液,最后递到太子面前。


  "宫中的毒药太多,我也分不清那许多,没奈何,只好有劳太子殿下先尝一尝了。"
  这是点明了试毒之意了。太子哑然一笑,也不知是涵养素好还是深明屈伸之道,并不多说,只接过解药往唇边送去,杯堪堪沾及唇,却被唐悦出手如风轻盈掠走,笑道:"行了,你眼神不变,不会有假。"转手将茶盏交给叶长风,"可以喝了。"


  这便是解药,而自己居然得以不死。叶长风接药在手,心中反而一片茫然,思前想后,不能决断。唐悦见他犹豫,大略也知原因,微皱起眉:"莫非你也要我用逼的?"

  叶长风怔怔仰头向唐悦瞧去,唐悦脸色虽寒,眼底却是一派殷切之色,叶长风心中一动,难道我就要为了一点私名薄誉,什么人,眼前事都不管不顾了么?终于长叹一声:"罢了,既已至此,我又夫复何言。"

  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片片成雪。
  自尧到今,世世代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叶长风抗旨饮药自救,终其一生,再也称不得一个纯字。

  唐悦静静看着叶长风动作,几个月来心中最担忧之事豁然解开,悬得最紧的弦缓缓而松,不知不觉已长长吁出一口气。

  "药力发散时,人会有些难受。"
  "我没事。"叶长风忍住胸中的如焚烦躁,"宫中不知现在怎样了?"
  "我知你终究放心不下。"唐悦温和的声音里似藏了一丝叹息,"正好我也要去办件事,你随我一起去罢。"
  "你打算……?"叶长风震了一震。
  "不是。"

  "那是?"
  叶长风回注唐悦,此时城中虽静,大局实乱,连他也猜不出唐悦的意向。
  "我的去向已经定了。"唐悦以袖中汗巾拭去叶长风唇边药渍,却并不进一步动作,略一沉吟,"适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或许我不该再问,但不问上一问,我终究不死心。如果我带你离开这里,你肯走么?"

  "去哪里?"叶长风不由大奇。唐悦胸怀大志桀傲不驯,从前自己曾暗邀他相随他都不肯,怎会是突然淡泊隐居之人?
  "不过效仿虬髯客的故事罢了。"
  唐悦说得平淡,叶长风却呆了一呆。虬髯客与李靖红拂并称大唐三侠,因与李世民争夺天下未果而远避海外,终成外邦一王,这典故众所周知,但唐悦气势尚盛如日中天,根基又在中原,尚有一搏之机,为何会断然远去?

  "为什么?"
  "也没什么。前些日出关,我见域外辽阔,很是羡慕,恰巧手中又有一些山河残图在,不用岂不可惜。"
  "你……"唐悦的心思,叶长风也有些猜出几分,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兹事体大。"
  "先不说这个。"唐悦笑了笑,扶起椅上因药力发散正在微微沁汗的叶长风,"来不及等你恢复了,我们去宫里。"转头看向太子,"殿下?"

  "我?自然是替你们开道。"太子暗影里一直凝神倾听,此刻微微一笑,并无局促。


38
  雨气弥漫,落在皇宫深院,和落在寻常人家阶前也没什么不同。
  也幸得有这雨,叶长风与唐悦都披了厚实簑衣,免去换装之琐,低头紧随太子身后进入宫门。夜色苍茫,也没人敢抬头细辨,认出他们不是同侪。

  一路行来,宫中平静大出三人意料。叶长风早知太子布计,又见过火光映窗,只当此来必定满目杀戮,刀光剑影一片,谁知更鼓巡逻依旧,望之并无异常。倒底出了什么事?一时三人各在心头酌思,盘算不提。


  "我只能到这里了。"不知不觉已行过重重宫门,太子在湖畔一丛花木前停下,抬颌示意前方,不远处万岁殿肃朴轮廓俨然在目,"那边的人被他们把持着,我就算想要见驾也难。"

  "那你便在这边等着罢。"唐悦衣袖轻轻一拂,太子穴道已被封住,再一拂,人已到了花下,虽然不至于泥头土脸,倒底仍滚得狼狈不堪,唐悦只当没见,晒然一笑,拉过大感不妥的叶长风,"据说天子有百神护佑,你若真有天子之份,莫说只是这里,就算扔到水里也死不了的。告辞。"

  拥住叶长风,身形如魅,几下起落,已然不见。
  太子动弹不得,望向唐叶消失之处,眼色奇异,竟象复杂已极。

  宫门深闭,禁卫重重。人数之多,连唐悦也不敢冒闯,暂停在枝叶间细察。
  只是这禁卫之首——
  叶长风无意掠过一眼,竟然呆住,身子几乎便要从树上坠落下来——为何端王会在这里,还穿着利落鲜明一身戎装?他是在护卫皇上,还是已经……

  弑君两个字不敢去想,却已不自主地钻进脑海。

  轻叹一声,从背后传来:"我先去了结一件事。你既不放心他,索性下去问个明白罢。"
  叶长风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子已被人轻轻托起,向下掷去,所落之处,准准地便是端王所在方向。

  端王这时也正听到响动,目光敏锐上望,却正见到一道黑影自空而降,叶长风的身形气息那是刻到了心里的,如何不识,着实吓了一跳,仓促间急急展开双臂,飞迎上去,抱了个满怀,落下地来时,心犹自呯呯直跳:"长风……你没事罢?"

  "我很好,连毒也解了。"叶长风定了定神,深知此时事关重大,虽然不愿多提,还是三言两语将方才诸事简洁叙述了,又急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皇上呢?"


  几个侍卫听到动静,不约而同地伸头望过来,看到端王的手势,又都识趣散开。

  "你是想先听我的消息,还是先听皇上的?"端王放下心来,对解药一事却又有点不是滋味,索性好整以暇拥了叶长风笑道。
  还有这闲情多话,似乎形势不急。叶长风眉一皱,挣开端王:"皇上倒底怎么了?"

  "现在还活着,不过大概过不了今夜。"多年宫内的明争暗斗早将亲情磨灭殆尽,端王说起份属祖父辈的太宗生死来,神色平淡,"别这样看我,这次和我无关。他本就病重,刚才又被一阵喧哗激了气机,我虽想杀他,现在却已不必,也不屑了。"

  "怎么会有喧哗?"
  "我被人杀了,自然会有喧哗。"
  "你……被杀了?"叶长风吃了一惊,又有些好笑,眼光却不由地逡向端王的颈胸。
  端王笑了一笑,揽过叶长风,柔声道:"傻孩子,当然是假的。我一进宫门就知道了,那么重的杀气,当我这么多年征战是玩的么?太子把我当棋子用,想让我跟王继恩拼个两败俱伤,我可不想称了他的心,只好先诈死了。"


  太子实是大错特错了,端王这样的人,怎能妄想放在手中掌握利用,当成棋子?叶长风看着面色平静目光却炽亮的端王,暗暗叹道。
  "那些火光?"
  "我若不放几把火,怎么能在打斗中坠入火场,顺利死遁?"端王答的轻松若无其事,全然不提当时千钓一发,生死倾刻的危急。
  只是他就算不说,叶长风又怎能听不出?
  端王兵力原要胜过王继恩,更不用提太子,若不是为了叶长风,他又何苦回避退让,如此委屈自己。

  一时思绪如麻,叶长风心中乱纷纷地也不知是何滋味:"之后你就带人杀了个回马枪?"
  "王继恩当我已死,急求了皇后懿旨,出宫去了。"端王惯例,越是大事,笑容越是淡定,"虽没有亲见,我也能料到那道旨意,必是宣召重臣和大皇子进内,要来个生米煮成熟饭,枢前继位的。他却料不到,他一走我便乘虚控住了宫禁,说起来还多亏蓝珊机灵,早早带了人来寻我,省了不少时间。"

  "守株待兔么?果然好计。"
  到此为止,一切都已明了,叶长风也不得不叹服端王随机应变,决断如神,换了旁人,生死尚且未卜,又怎及得上他翻手之间将劣势化成优势,主控全局?

  心中还有一个最大的疑团梗着,叶长风沉吟着正不知该不该问,殿内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惊乱,女子的尖叫夹杂着兵器相撞,须臾却又全歇,重归寂静。

  有变故!
  两人对视一眼,端王沉声回头喝道:"都原地守卫,不许擅动!"又低声对叶长风道,"你也莫要乱走,就在这里等着。"身形展动,衣袂微飘,已掠入屋内。


  39
  知道端王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既来到此地,本就是死罪,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叶长风不理侍卫们阻挡,提起衣袍,急急便跟了进去。他虽半点武功也不会,但一众侍卫都是端王亲军,边关时听从叶长风号令也是惯了的,敬畏之下,谁又敢真个拦他。


  太宗喜静,偌大的内殿只零星燃了几支油烛,帘幕低垂,光线甚是昏暗,叶长风进门后顿了一顿,才渐渐看清屋内情形。
  一张黄绫龙床上,帐幔已被人挑开,三数个宫女软软倒在一角,身上却不见血痕,想是被人点了穴道。太宗帝倚在床上,半撑起身,颤巍指着面前的人,一柄长剑,却冷冷地抵住他的胸口,青泓如水,闪着幽幽的寒光。

  持剑的人正是唐悦,神色冷酷杀气之重竟是前所未见。叶长风吃了一惊,正想开口说话,却被端王一把阻住,拖到暗影里,示意静观其变。


  太宗戎马一生为帝多年,到老时气势不失,虽被剑指着,并不见惧色,喘息怒道:"你是谁?你可知帝王之血入地,天将大旱?敢这样对我!"

  唐悦凝目注视床上的老人,并不作答,另一手缓缓入怀,摸出一个卷轴,抖落开来:"你还记得他们么?"
  太宗愣了一愣,借着壁上微弱珠光仔细瞧去,突然脸色大变,声音也起了微颤:"你是……你姓孟?"

  叶长风暗中正对着卷轴,无奈光线昏朦,只能隐约瞧见是幅人物墨画,画上一男一女花间相偎,衣衫飘飘,风韵颇佳,却看不清面目,听得太宗话语,心中一动,跟宋室有关的孟姓人物可不算多啊。


  唐悦淡淡摇了摇头:"我师父姓孟。我却只是个孤儿。画上这两个人,是我师父思念亡父亡母而作的,料来你还认得。"
  "胡说!"太宗忽然暴怒,提高了声音,"孟昶与费慧并无后代留下,你究竟是谁,敢来妄言欺君?"

  这话一出,叶长风与端王两人心中立刻如水镜般清楚。

  太祖平定天下前,两川原为后蜀后主孟昶占据着。蜀地物沃人丰,太祖自然放它不得,孟后主素以风流自许,如何是宋军对手,不过六十六日便大败而降,举族入京授职。本来安稳做个降王也就罢了,无奈红颜祸水,孟昶最爱的妃子花蕊夫人委实太美,连太祖见过都不由为之失魂,病了五六天后,太祖终于一跃而起,吩咐召孟昶入宫赐宴。

  一宴过后,孟昶即重病,数日后不治而亡。孟母随之绝食自尽。花蕊夫人原与孟昶情深意重,但由不得太祖以族人性命相胁,只得进宫承笑侍奉,受尽太祖宠爱,历久不衰。数年后花蕊夫人暴病而卒,御医诊为猝肠断,太祖痛而失声,以贵妃之礼厚葬。


  费慧便是这花蕊夫人的本名。太祖杀夫夺妻,这段宫史说起来并不光彩,一向为人讳言,年代一久,也就都渐渐忘了,谁料想多年以后,又会以这种方式被唐悦重新提起。


  "你们都当花蕊夫人无子,其实她是有儿子的,只不过一生下来便被孟昶送出了宫,交由高僧抚养。"唐悦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在殿内静静回荡,"孟昶只是好玩乐,并非愚笨,他早知太祖野心勃勃,不会放过蜀国,送子出宫,也是无可奈何,瞒天过海之计。原是想等这子二十岁后便召回宫继承帝位,谁知究竟没等到二十年。"想起师父一生孤苦,不由黯然。

  太宗冷笑:"自古强者为王,孟氏无能,山河归我赵家也不出奇。你要报这亡国之恨,动手便了。只不过用这种手段,也未免太屑小了些,见不得人。"

  唐悦森然瞪视太宗,唇边慢慢展开一丝没有温度的微笑:"你错了。我师父看破世情,曾对我说,后蜀被灭,是他父王之过,怪不得别人。被杀固然伤痛,也尚在情理之中,唯有他母亲之仇,为人子者却难以忍受。"

  太宗心中一跳,强自镇定:"朕可不曾抢夺过她。"
  "是么?"唐悦目光冷锐如刀,一字字道,"她是怎么死的,你敢说么?"
  太宗枭雄一世,谎话也不知说了多少,此刻却默然不言。
  "赵匤胤死时,我师父是在场的。不过你弑兄心切,没有发现檐角上有人而已。"唐悦微昂起头,语声冰寒,一丝丝都象要侵入人的肌骨里,"你弑兄时说过什么?有没有笑着说,你最爱的花蕊夫人也是我杀的,谁让她不从我?你得到的,我也一定要得到,得不到的宁可毁去——是不是原话?"


  寒气象是从壁缝里一点点渗出来,风声轻呜,如幽魂隐约在空中起舞。叶长风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身后一条手臂伸来,紧紧地将他拥住。熟悉的怀抱令叶长风莫名地心安,侧过头正想一笑以谢,笑容却僵在了脸上。端王面色铁青,肌肉紧绷得如同铁石,双眸冷厉直视前方,这神情,竟是叶长风也从未看到过的。


  40
  更鼓遥遥地传来,隔了重重宫墙和迷茫雨雾,听得并不十分真切,甚至有些恍惚。
  九阙城中,有人未眠。

  "原来还有人在,朕这么多年来却一直不知道。"太宗怅然若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也不知是懊恼是后悔,"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

  "你又怎知我没动手?"唐悦持剑的手腕稳定如石,笑容带着轻轻的嘲讽,"王小波起兵,你可知是谁的助力?新一代大蜀王,你可知那又是谁?"

  这都是朝庭急欲除之后快的心腹大患,太宗不知为此多少日寝食难安,如何不清楚?眯起眼,重又审视了对方一眼:"你就是唐悦?倒没料到你与皇家有这渊源。"

  "渊源当不起,只是一个心结,多年未解。你说的不错,暗杀实在不是什么好法子,我原是想重立蜀国,堂堂正正将天下夺过来,但现在……"唐悦住口不言,半晌才悠悠道,"要解这个结,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

  其实唐悦师父近年来精研佛理,早已淡了报仇复国之念,然而唐悦自小受他抚养,师恩深重无以为报,既然天下已抢之无望,终也要手刃仇人才肯安心。。


  唐悦侧面映着微光,杀意中几许倨傲,几许冷峭,叶长风看在眼里,心中却莫名地难受。唐悦远走域外,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天下之势,有几分是为了情之一字?

  端王却是暗中冷笑,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之极。

  众人各怀心思,一时殿中突然静寂,只听得烛火微微的毕剥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隐隐传来一阵响动,象是人声,又象是脚步纷杂,偶尔又有几声刀剑相击,嘈嘈切切,远远地移近。
  除了叶长风,其余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听得极其清楚,唐悦并不惊慌,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笑道:"该说的也都说了,这就恭请陛下上路罢!"

  手腕一抖,殿内的人阻无可阻,冷冽长剑已深深没入了太宗的胸口,太宗本就到了油尽灯枯之境,怎当得起这一剑,浑身一震,一声惊呼都没发得出,口角缓缓地溢出血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端王身形一展,已掠到太宗床前一尺,却不靠近,只默默注视着这位曾经威严无双如今却命在旦夕的祖叔。
  "你……你……"
  太宗没有便死,好似还认出了端王,眼睛暴瞪,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却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我。我本想留你享尽天年而去,谁知天意无情,你还是死于了非命。"积压多年的世仇怨毒终于能不加遮掩地流水般道出,端王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平静,"身后事你不用多想,还是想想下去后如何跟我祖父问安罢!"

  太宗面上闪过一抹惊惧,随即又象是愧悔,又象是愤怒,又象是慌张,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交杂,终于渐渐凝固,双目瞪天,一代枭雄,就此离世。


  唐悦慢慢松开长剑,大仇已报,心中却突然空荡荡地一阵茫然。多少时日处心积虑出生入死,只为了对付这个权倾天下的人,现今这个人死了,却和其它人死去,也没什么不一样。

  人生在世,倒底要的什么,身在局中,或是在局外,谁又能真正知晓。

  眼光缓缓地转到屋角一侧的叶长风身上,唐悦唇边浮起一丝微笑,隐隐竟有几分凄凉之意:"长风,我就要走了。你随我走吗?"
  "我……"迷惑于唐悦的神情,叶长风不知不觉向前踏出了一步。
  "等一下,我也有句话要说。"端王洒然转过身来,恰好隔在唐叶二人中间,却不看唐悦,只是瞧着叶长风,淡淡道,"长风,我要不要做皇帝,由你来决定罢。"


  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将屋内两人都震了一震。
  "你说什么?"叶长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要不要做皇帝,由你来决定。"端王重复了一遍,神色安详,"你们听殿外的声音,宫禁已在我控中了。边关又有我的大军,天时地利人和尽占,放眼朝中,再无人能阻我登上这龙座。"拍了拍身边套着明黄龙绣缎子的坐椅,"但我将这一切都交给你,长风。你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这天下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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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之中,叶长风还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过。他固然饱读诗书胸怀韬略少有人及,此时突然觉得一点也用它不上。下意识地看向端王,叶长风似乎想从那张熟悉英武的面庞上找出一丝玩笑,然而昏黄的烛光中,端王神色宁和,虽然轻松,却绝没有半分调侃的味道。

  叶长风怔在当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当然是个圈套。
  叶长风决不信端王这样的人会将命运交出去,由他人来主宰安排。这个男子,骨子里永远是强势的,强到几乎肆意妄为目空一切的地步,此时忽然抛出这句话来,并不是无从决断,只不过是想将自己牵扯进去而已。

  无论答是或不是,一言出口,天下或有不同,叶长风这三个字,却是注定要与端王纠缠不休,再也难以拆解得开。
  只该淡淡地回他不能作主,置之不理,又或是微微一笑,分析内外军情,夺嫡并非想象中这般容易,能由得他为所欲为,然而多少话到了嘴边,终究又都化为默然。

  端王他,何必如此。

  "赵宁非,你为何要逼迫于他?"端王行径,唐悦如何不识,不由怒气上冲,"你若真心对长风,就该尊他重他,用这种手段,当他是什么,玩物么?"

  "我当他是什么,他自然会明白。"端王冷然一点头,"唐悦,我和你不同,我想要的,不会迟疑。长风这人才学虽好,性情未免过于谨慎犹豫,他心里其实有我,但我若不逼他,他一辈子都不愿去想上一想。难道为了他这点心结不解,我便要白白地与他错过一生?他既不能决定,那便由我来好了。种种手段都由我来使,总之,我决不放开他。"


  叶长风身子震了一震,或是心绪太过杂乱,扰了气机,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良久方才平息,缓缓苦笑道:"现在……还说这些作甚。外面已经静下来了,好象还有朝中几个重臣的声音,悦,我瞧你若想走,也是该走的时候了。"

  唐悦身为反贼之首,又手弑帝王,中原虽大,再无他容身之地,叶长风也是到此时才明白唐悦为何早就安排下域外之远走,想必今日之进退,也早在他算中。

  端王唐悦无一不是人中之杰,思谋深沉,算无遗策之辈,然而唯一算无可算的,便是情之一物。不能自禁地爱上了别人,爱上的人心里没有自己,相爱的人不能相守,造化之错失弄人……这些,都是再大的英雄再大的权势也无可奈何的事。


  唐悦面色雪也似白,注视着叶长风,唇边挣扎浮出一丝惨淡微笑:"……好。我这便要走了。长风,我爱你,至死不渝,但我们的情份,也便只到今日。你在中原,自已珍重,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也不愿你再来找我——长风,你懂么,我绝不能给你留退路。"

  "我懂,置之死地而后生。"叶长风简单地道了一句,实在也是喉中如物堵住,无法再说出更多。
  "我走了。"
  唐悦最后深深又看了叶长风一眼,象是要借这一眼,将叶长风牢牢记住。叶长风视线蓦然有些模糊,耳中只听衣袂微动,风声破空,胸中一痛,喉间微微地泛上些许腥味,却自己也没在意,知道唐悦轻功绝世,这一刻,不知已在多少丈开外了。


  室内静寂如死。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晃了一晃,缓缓地回过神来。端王虽不出一言,专注的眼神一直盯着叶长风。见状轻轻一叹,伸出手去相扶:"虽然我不愿见你为别人伤心,但你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我很高兴。"

  "高兴么?"叶长风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却没推开端王,"你又怎知我留下来一定是好心。"


  门外远远地有人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朗然道:"臣等有急事,求见圣上。"

  这声音就算在今晚也听过不少次了,叶长风讶然,低声道:"是太子。他怎会到此?"
  如果没有意外,太子此刻还应该穴道被封,躺在花丛里。居然这么快就被人所救。叶长风皱了皱眉,心中隐隐地起了一层忧虑。

  "别理那些。"端王觉察出叶长风的不安,手臂稍稍紧了一紧,"现在答我,你想我做皇帝么?"
  "不想。"叶长风并不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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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乌云稍霁,天边一线月光隐隐约约地洒落下来,映得屋周的火光人声格外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
  "外面的人退后三丈,等候旨意,违者以逆臣处!"端王提高嗓音,知情况未明,太子尚不敢撕破脸硬闯。果然屋外一阵脚步纷乱,倾刻都已远去。

  殿内冷冷清清,更显一片寂静,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终于说真话了。"端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开叶长风,在屋里踱了几步立定,仰望新月,"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也不是没有情意,但你终究不愿承认我是一国之主,奉我为君,是么?"

  "世上还有什么是王爷算不到的呢?"叶长风淡淡笑着,并不见慌张,心中似喜似悲,一片寥落,"王爷方才的话只是试我,其实还是放不下这一片江山罢?"

  "二十余年惨淡经营……"端王喃喃道了句,不无自失地一笑,"长风,我对你的心,你应该知道,可是这江山……两样我都想要,我也有这能力要,你信么?"

  "王爷的文才武功,我素来都是佩服的。"又一阵夜风吹过,叶长风的声音在枝叶的悉索中听来格外沉静,"奈何生不逢时,太祖在朝中根基已定,太子羽翼已成,王爷纵有夺天之功,非十年宋室不得安宁。"

  "孤臣余孽不足为患!"
  "辽呢?西夏呢?民力不裕,如何能负!"
  "这亦非我之错!"

  两人不知不觉都提高了语声。叶长风方才说得急促,一阵昏眩突地冲上头来,身子微晃了晃,急扶着桌沿,喘了两口气,才没有失态。眼光无意掠过地上,却是吃了一惊,再定了定神凝目望去,窗前草木葳莚游移,朦朦胧胧中数簇箭尖的投影清晰可见,对准的方向可不正是屋内。

  端王面上镇定,心中其实烦燥,一时却不曾留意,又急踱了几步:
  "成大事者不计小节,你若肯帮我……"
  话音未落,轻嗤一声,叶长风袍袖一展,已将烛火扑灭,殿内立时一片黑暗。
  端王原本胆气过人,然而此殿中枉死的人委实不少,现成那边床上就是一具尸首,阴寒之风阵阵侵来,不由微惊:"长风,你……"
  一只微凉的手已伸了过来,摸索着握住端王的手,展开手掌,轻轻写道:屋外树上有人。
  沁凉修长的指尖在端王掌心划过,淡淡的书墨气息近在咫尺,虽然此时此地实在不是什么好时光,端王心中还是一动,待叶长风写完,便抓住了放在唇边一亲。

  心下却提起警惕,月光这时却又移入云内,什么也看不出了。端王运足内力凝神听去,果然屋外有数道呼吸声粗浅不一,虽极力屏住,却仍入耳清晰,这才将绷紧的心放了下来。

  这些人是好手,但还算不得高手,想必也是才埋伏下的,否则就凭他们的粗浅内功,时间稍长,自己也便能觉察出来了。

  殿内烛光陡灭,伏在树上的人也吃了一惊,情知被人发现,又瞧不清屋内人影,一时进退两难。
  端王心知自己属下必会赶来察看,也不去理会他们,只微微叹息一声,轻轻揽着叶长风,叶长风也不挣扎,反而伸手还抱,端王怔了怔,胸中一暖,只觉两人心意,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加接近深知过,连言语也成了多余。

  黑暗中两人静静相偎,屋外人声渐渐喧闹,都当听若未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轻轻道:"你辱我太甚,我一直恼你恨你,你知道么?"
  "我知道。"端王顺手拨过叶长风颈后一缕散发,"本来是想杀你的,可是……不知怎地,就想到那种法子,甚至……还有些期待。等我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也不知能不能补过。"

  "你不惜性命救了我几次。"叶长风微微笑了一笑,"可你对我越好,我越是想到那些事。我一直不能信你,或许也是不敢信。做君臣反倒来得容易。"

  端王只是笑,不愿将话题牵到君臣之分上,坏了难得的柔情,突然想起一事,"你既恨我,我掉落的玉佩,怎地你又一直留着?"
  "玉又何罪……何况,"叶长风语声悠悠,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我初见你时,你的言谈风采,心胸抱负,着实醉人……当真如玉。我终不信这能是假装得出的。"

  反倒是端王,百年难遇地脸上一热,幸好在黑暗中也没人能瞧见:"长风……"
  "嗯。"叶长风微笑相应,"知道你是真心对我,我很欢喜……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的,可还是说了……轻松得紧……"
  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端王心中陡然一惊,抱紧了叶长风,只觉怀中的躯体越来越冷:"长风,你怎么了?"
  "时候到了……我的毒,没能解开……少了一粒解药,倒底没用……又或者,根本就没解药,我知道太多,太宗不可能留我活下去……"叶长风语声已微不可闻,"我好累,也该放手了……你要怎样,都由得你,好好去做……"

  端王铁青着脸,一手紧按叶长风心脉,内力源源传出,另一手晃亮火折,光团跳跃下,叶长风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气息已弱如游丝,时时欲断。


  43
  "醒醒,不能睡,再困也不行……"
  端王摇晃着叶长风,心中惊惶一片。或许是太过突然,他这一生还从未这样慌乱过,又有些隐隐的极度恐惧,似乎明白这一次,真的会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眼光偶尔触及壁上龙泉,端王心中一怔,反倒清醒过来。记着上次毒发,也是用自己的血强压住的,这次自然可以照做。
  再不迟疑,拔出腰间匕首,割破腕脉,直接凑到叶长风唇边。叶长风业已昏睡,如何能知吞咽,少不得还是一口口硬喂下去。才不过一刻时分,端王已经一身是汗,也不知是急出来还是累出来的,和着地上衣间的斑斑血迹,煞是触目惊心。

  叶长风的身子却始终没有变暖,气息倒是稍有增强,端王心中稍定,渐渐回复了冷静。只要还有药救,天下名医辈出,总也有办法叫他活过来。

  "我不信天命。我只知道,每件事都要去做。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回来。"
  端王抱起叶长风,淡淡道了几句,大步向门外走去。

  暗夜中殿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三丈外的台阶下火把通明,一群人官服各异,早已等得心焦。要不是碍于太宗严峻,端王无情,又有一众衣甲鲜明面色不善的侍卫守住,早便要冲了进去。

  端王挺拔的身形沉沉地映在门内,手中似乎还抱着一人。暗处看得并不清楚,然而阶下百官已各自骇然。
  已有一侍卫匆匆迎了上去,低声在端王耳边道了些什么,端王微点了点头,低嘱了一句,侍卫立即飞奔而出。

  太子略一沉吟,挥了挥手:"你们暂且退避。"自己却微笑着迎了上去,端王冷冷地瞧着他一步步自下而上,既不阻拦,也不致迎。
  端王眼色本就冷峻,此时更有如冰冻了一般。太子被他瞧得有若芒刺在身,脸上虽是数十年的历练仍能带出笑容,背上早已是微微沁出汗来。

  及至走近,看清端王手中事物,以及襟前血迹重染,却不由连太子也笑不出来,半晌才道:"他?"
  "他的毒没解开。我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端王语声平淡,然而听在太子耳中却无端端一阵寒意,急镇摄了一下心神,强笑道:"我手上的解药,已全数给他服了,若还没用,只怕是份量不足。"

  "有何办法么?"
  太子于毒药一途并不知晓,醉飞花之毒也仅知皮毛,然此刻端王犹如凶神一般,他哪敢说个不字。仔细想了想,不由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思索道:"醉飞花是有来历的,父王曾说过这些醉飞花都出自一人之手,有毒便有解,想必这人能知情由。"

  端王轻轻一晒:"是谁?"
  "此人早已出家,道号清心。据说今年已有一百来岁,在九华山某个洞府隐居着。"
  太子如此详尽提供讯息,自然是盼着端王早去早好,这一走,皇位稳稳当当便算坐下了。端王哪有不知太子心意的,然而上一刻还曾与叶长风争论不已,放之不下的江山,此刻突然已不甚重要了,冷冷一笑:"好,我走。但愿你说的是实话。他要是还活着,我再不回京,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哼。"

  后面的话他没说全,然而太子岂有不明白的。兵马在他手中,他能走,就不能再打回来么。
  不禁一身冷汗,笑道:"怎么会,自古吉人自有天相……"
  端王不再理他,抱起叶长风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在殿前跪了下来,沉声道:"此殿中葬送我赵氏两位帝王之命,想必魂灵还未去远。赵宁非在此立誓,愿以掌中江山,换取叶氏长风一命。他若能活,我再不起帝王之念。列祖列宗若有灵,就请护着他罢。"

  太子在一旁听得真切,倒料不到这个冷面皇侄有这般深情,不由怔怔。
  端王抱着叶长风从他身边径直擦过,骑上侍卫牵过的骏马,鞭梢一扬,座骑吃痛,箭一般疾驰而去,亲卫们不敢怠慢,纷纷上马,一时间尘土滚滚,数十骑骠骏转眼便如风一般地消失在微明的晨霭中了。

  众官员都瞧得呆了,虽然隔得远,没听见端王之誓,有些敏感的,却隐隐约约觉得,此后京中,是再也见不到这位英姿不凡,睥睨纵横的王爷了。

  此后的数十年间,他们也确实没有再见过端王一面。端王这两个字,渐渐化作京中一段又神秘又浪漫的传奇,偶尔会在茶余饭后被人提起。

  仅此而已。

  全文完
长风万里 番外 灯火阑珊


塞上的风每到夜晚就特别大,咆哮着由远处的天边近处的山头翻滚而来,一路飞沙走石,挟起尘烟无数。
  蓝珊坐在帐蓬里,听着风声呼啸从不远处的山壁擦过,若有所思。
  他是为了歼灭一股残匪而率军追至此处的。地图上没有标出,但蓝珊知道这里已是沙漠腹地,更是暴风眼附近。其间种种危险,瞬息生死,更有甚阵前厮杀多矣。

  天地间的威力,岂是人力所能抗拒。
  可是蓝珊不在乎。
  两年。已经快两年了。那两人是生是死,他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消息。
  也好。
  昏黄的,模糊的,如同人世间最后一声苍凉叹息的灯光下,蓝珊凄然微笑,喃喃自语。若你们已死,我正好可以逐你们而去。若你们未死,我亦当可化身鬼魂,日日为你们守护。这世上若无你们二人,我又为何而生。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面上已尽湿。

  "傻孩子。都半个三军统领了,怎么还这样爱哭。"
  灯光无端地跳了一跳。一只手温柔地伸来,替蓝珊擦去脸上的泪珠。
  这声音、这手……!!!
  蓝珊蓦然抬头,看向来人,那挺秀的眉眼,清逸高标再无人能学的风韵,岁月流沙磨灭了多少石棱,却没在他的面上留下任何印痕,他仍如昔……如昔……

  "叶长风……"
  蓝珊自己也不知这句话是讲了出来,还是被哽在了模糊的嗓音里。蓝珊丝毫也不想去问叶长风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这样,不要问,不要走。如果叶长风是鬼,他愿意以命相陪;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么他宁可活在梦中,永不要醒。

  蓝珊不知道自己的泪已流得更多,更凶。
  "唉……"
  叶长风轻轻叹息了一声,眼中似也起了湿润,却仍微笑着,想继续为他拭泪。
  蓝珊再也忍耐不住,呜咽一声,扑入了叶长风的怀中。
  叶长风的腰肢被蓝珊紧紧抱着,紧到有点微微生痛,却不愿将他拉开,反而回手揽住蓝珊,任他伏在自己的胸前无声无息地流泪。
  蓝珊突然抬起头,泪眼凝视着那张容颜,一咬唇,猛地拉下叶长风的颈项,自己也迎了上去,双唇密密地合在了一起。
  叶长风似乎微微有些愕然,挣扎了一下,却被蓝珊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以快要溺毙的人抓住唯一救生木那样的急切,蓝珊饥渴地,几乎是贪婪地吮吸着那张带着温柔气息,草木泌凉的唇,更深,更坚决……终于将他的舌尖也纠缠到了一起。


  也许是不忍,也许是无力,蓝珊未尝觉得自己受到抗拒。这让他完全陷入了情迷意乱的火热,真伪莫辨的绝望,以及只怕转眼便成空的恐慌中,蓝珊只觉头脑中一片混沌,除了怀中的一片温柔似水,全然不知身在何处,世间何物……直到一只手将他轻轻拎开,伴着调侃,或许还带着点不快的话语。


  "你这小子,不知轻重,压痛他了呢。"
  语声入耳,蓝珊不用回头,也绝无怀疑,毫不犹豫跪了下来:"珊儿见过王爷。"
  熟悉的,轻捷如豹的脚步声移了过来,英眉朗目,腰身劲挺,一身寻常装束,仍掩不住那股天然浑成的宏阔睥睨,王者之气。放眼天下,除了端王还能有谁。

  原来也是毫无更改,恍如昨日。

  蓝珊欢喜得一颗心似要炸了开来。早知有叶长风的地方就必会有王爷,他们真的都在。
  端王对叶长风的爱之深,占有欲之强,蓝珊跟了他们如许久,又怎会不知。是以从前蓝珊一直都将所有的情绪压在了最心底,不敢有半点流露,而今蓦然相见,一时难以自禁,忍不住对叶长风做了下属不该做的事……也将心意显露无遗。

  蓝珊知道自己必死。但他一点儿也不恐惧。
  知道他们都在,都好,那么自己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微抬起头,蓝珊大胆地凝视着面前如神仙眷侣的二人,只想在死之前,将他们的面容更深地印在心里,灵魂里,生生世世。

  端王却不理会蓝珊,只是走过去,揽住叶长风有些虚软的身子,在那张多了些血色的唇上轻轻一吻,笑道:"原来你还能被他挑起热情……我可是会嫉妒的。"

  蓝珊心中一动,悄悄望去,叶长风苍白的面颊上果然激起了淡淡的红晕,原本清亮的眼神也有些水意,听得端王调笑,羞赧道:"你胡说些什么。"

  "是么?那等会再来看看我有没有胡说。"端王只是笑,手中却极轻巧地将叶长风放在睡毯上,又随手拉过
  被褥,"这里风寒,你小心别冻着。"

  蓝珊出军在外,自然不会携带木床一类的笨物,都只是一张厚重毛毯,铺地为席,蓝珊所用却又多缀了毛皮,寒湿难侵。这倒并非他因职循私,而是他在军中职位虽高,年纪却最小,容貌又美得让人疼惜,各将领都当他弟弟一般看待,特意将最好的都留给他。

  端王将叶长风安置妥当,这才转头看向蓝珊,唇边似笑非笑:"听说这两年你们外抗辽患,内平流匪,将边关一带整得肃穆安然,安居乐业,百姓纷纷迁来此地……做得不错啊。"

  蓝珊心中涌过一阵暖流,朗声道:"王爷不死,鹰军不死。"
  "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失望。"端王微笑,笑容中却多了以前不会有的真挚,"为了我一己之私,将担子都留给你们,辛苦了。"
  蓝珊愕然。却又感动。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端王却一笑转换了话题:"刚才你竟然敢轻薄长风,你说,要怎么处罚?"

  果然来了。只是……也太快。
  蓝珊恋恋地再看了叶长风一眼,答得并不犹疑:"请王爷以军法处置,收警示之效。"
  "你觉得呢?"端王轻笑着看向叶长风,却被薄责的一眼阻止。
  "好吧。"端王立起身来,走到蓝珊身边,"其实我们这次来,是因为长风他太想你们,便带他下来瞧瞧。但他的身子还没好,不能在没药泉的地方呆久,所以不多时便得走。"顺手将蓝珊拉起,以极低的声音在蓝珊耳边道,"愿不愿意帮我做件事?"

  蓝珊迷茫的点了点头。
  端王的声音更低。
  "虽然长风不说,可是我知道……他总被我抱,有时候也会别扭,不开心……我要让他抱,他又不愿。"最后这句话蓝珊并不相信,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倾听,"刚才我见他倒不抗拒你接近,我想,不如你……难得他今儿精神好,又是他生日,让他喜欢一下也好……"最后几个字却象在对自己说话。

  蓝珊脑中嗡的一声,脸随即涨得通红。
  王爷,王爷在说什么?!他非但不治自己之罪,反而要自己……被他抱……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他……蓝珊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只以迫切,迷惑,怀疑的眼光盯在端王面上。


  端王见蓝珊这般模样,突然一笑:"珊儿,你这两年倒是越长越俊了呢。我倒记得,早年间你还侍奉过我来着,不知现下有没有忘记?"

  端王面上的笑容带点邪佞,这却是蓝珊再熟悉不过的,反而完全放了心,涨红着脸,缓缓低下头来。

  另一边的叶长风却不知二人在密语什么,只是带着微笑,温和地看着他们。
  然而下一眼,却不由惊了一惊。
  端王反手制住蓝珊,用衣带将他双手紧紧缚在身后,紧接着,竟嗤地撕开了蓝珊的上衣,蓝珊原本在帐中就穿得不多,被这一撕,雪玉般的胸膛立刻裸露在微寒的空气里,起了阵阵微颤。

  端王唇角的笑却是越发邪恶,不怀好意。
  叶长风眉头一皱,正想制止他胡闹,端王却抱起蓝珊,来到他身前,笑道:"他刚才欺负你,这是他应得的。"
  话音才落,又是一声,这次,蓝珊的长裤连同亵衣,全都扔到了一旁,雪白晶莹的修长双腿连同腰身,都一起再无遮挡。
  蓝珊低垂着脸,唇角逸出羞愧的嘤咛,下意识地试图蜷起身子,却被毫不留情的格开。紧接着,被端王以面向叶长风的坐姿抱起,双腿却被顺势向两旁打开,蓝珊全身上下最隐密之处,便这样毫无遮掩,近距离地暴露在叶长风的视线中。

  粉嫩,微颤着羞怯,那样一种纯粹的美……蓝珊原本便是难得的美少年,此时这种含羞带愧,又蕴着渴望,温顺地将自己交出来的方式,令叶长风看得一愕,心中竟也动了一动,原要说的话竟都忘记。

  叶长风自是知道蓝珊对自己,也对端王,都有从来不敢表白的炽热爱意,然而这时……叶长风向端王瞧去,却见端王唇角正含着戏谑的笑,却又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


  端王的手指已经开始了动作。蓝珊反绑双手,无力地背倚着他的方式给了他完全的方便。不急不缓地从胸前两点嫣红开始,肆意地揉捏,直到它们呈现出凄艳的红。接着是腰脐,大腿内侧……全身皮肤最柔嫩敏感处都一一游过,只是就偏偏不碰蓝珊最火热,最渴望的那一处。

  蓝珊浑身都象要软得融化了,只剩下最激烈的一处欲望,已坚硬到疼痛,迫需得到爱抚。然而他无论怎样扭动,总是被巧妙地避开,绝不让他有如愿的机会。

  端王的挑情手法原就高妙,何况此时有意施为。又逗弄了蓝珊一会,见他肌肤上已隐隐有汗沁出,叶长风的呼吸也微微有些不稳,知道时机已至,便轻轻地笑,在蓝珊耳边道:"很难受?我是不会给你的。你求长风,求他给你。"

  端王的气息吹入耳中,蓝珊浑身一震,这时已完全想不到端王所说之话何意,只是全然照搬,呻吟出声:"长风……求求你……给我……"

  叶长风原就紧紧抓住端王的手臂,以定心神,这柔软娇媚又带着哭泣的声音入耳,终于叹息一声,伸出了手:"珊儿,你很难受么?"

  灯光一点如豆,摇晃着,偶尔爆出嘶地一朵灯花,复又归于沉寂。
  室内没人说话,只是交织着各种呼吸,压抑的抽泣,以及难耐的喜悦呻吟。
  蓝珊一身的肌肤都变成了淡淡的粉色。而叶长风的脸颊也好过不到哪里,如火般燃着红晕,端王冷眼旁观,反到是最镇定的一个。

  蓝珊已经释放过一次激情。但是浑身上下却仍如焚般叫嚣着空虚和不能满足。无意识地用牙撕扯着叶长风的衣物,蓝珊直觉地不愿只有自己一个人赤裸。

  端王含笑放手,让他们二人纠缠,却不解开蓝珊双手。叶长风红着脸阻止蓝珊的逼近,身子一紧,却是端王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身侧,紧紧地被揽在那熟悉安心的胸膛里。叶长风正略安心,肌肤骤凉,却是端王一双手成了蓝珊的帮凶,有意无意地已将他的衣物也都褪去。

  蓝珊的唇舌流连在叶长风全身肌肤。一点点噬咬,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叶长风有心避让,却全身都被端王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眼见着蓝珊的动作越来越大胆,甚至连欲望之端也一并含住舔舐,叶长风已不自觉逸出了呻吟,却被端王的唇封住,全身肌肤的敏感处,也被端王以指尖一一轻拭捏弄。


  便在欲望冲上最高顶,即将散放的那一瞬,蓝珊离开了叶长风。叶长风迷迷朦朦看去,却见蓝珊正柔顺地,以一种谁看了都会明白其意的姿态,横陈在眼前……那样诱惑妖媚的粉红,而蓝珊的眼光却是如此真诚,笑容甜蜜似水,仿佛即将得到生命中最渴望的事……未遂的欲火轰地一声变成了火山,叶长风难耐地向端王瞧去,端王含笑一吻,在他耳边轻喃:"去吧,只是以后都要给我还过来……"轻轻一推,叶长风已伏了过去。

  叶长风一向是温和平静的,然而当这极美的猎物被反绑双手,毫无抵抗之力,祭品一样躺在他身下时,他也不由为之激起了极难得的野性。以一种掠夺之姿,叶长风蛮横地进入了身下这具猎物,尽情肆虐,体味着某种不同的欺凌他的快意……

  同样在极端的快感中不断浮沉的蓝珊,此刻却恍然了,为何端王会让自己这样,是的,长风不可能这样对端王,即便在忘情之时,也不会。那么……自己对于他的意义,即使只有这么些微,毫不重要,却是连王爷也不可替代的了……发自内心深处的欢喜缓缓漾在了脸上,象一朵最美的花……


  虽然猜到,还是想不到长风他会这么冲动。端王暗中摇了摇头。幸好自己已让蓝珊做好准备,否则,就他这样暴力的方式,怎会不令蓝珊受伤。不过,这样的叶长风极难见得,却也另有一种极美,象一只凌翅的凤凰,君临大地……而自己,却正要拥住这只凤凰……

  叶长风腰上一紧,随即熟悉的酥麻感传过全身,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又被端王侵入,虽然不难受,但是这种样子……叶长风回首瞪了端王一眼,端王却只是轻轻一笑,唇已堵了上去……


  蓝珊如坠迷梦,一切所见所闻都如是幻象一般……长风居然会压着自己,还露出那种忘情的兴奋……而王爷……他却对长风……一声娇吟,身上某处被人触碰,蓝珊不复再思想,只管向欲望的地狱堕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蓝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坐在桌边。灯火仍是黯淡的一点,室内一切平静如常,再无任何不同。
  一个梦?
  蓝珊突地迷惘了。
  虽然自己身下已湿,但那也许只是梦里所见而遗,不是不可能。
  是真?是幻?
  鼻端突地传来某种气息,温和,而清淡。
  蓝珊的唇角慢慢出现微笑。
  没错。这是长风的味道。它的味道在这里。他曾经来过。
  我会等着你们。
  对着漫漫风沙,蓝珊轻轻地,这样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