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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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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繁华》作者:却却/却三

【文案】


繁华,是对爱的信仰,爱情不一定要轰轰烈烈,不一定要惊天地泣鬼神,不一定要生死与共,白头到老。
  爱,不是春天眩目的繁花似锦,是山里的一泓清泉,宁静、美丽、柔情满溢。
  繁华都市,各种各样的俊男美女上演着无数好戏,都市的迷雾森林,鸦片一般令人沉迷。
  人们沉迷于昔日的痛,昨夜的昙花,却在酒精麻醉里笑得张狂,笑得无比绝望。
  都市贫瘠的土壤,种出了诡异的美艳和繁华,却失去了纯真和清澈,醉眼迷离里,谁爱着谁,谁辜负谁,谁是真心,谁在后悔,全成了空。
  繁华都市,我们如此冷漠,习惯了在自己的茧子里无助、哀伤、彷徨,习惯了不动声色地打量、设计、陷害,幸灾乐祸于别人的伤痛与死亡。
  生命,原来是一种痛得让人弯下腰去的忧伤。
  路过繁华,如何能滴水不沾,如何能出尘不染?
  是投入,还是离开?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边小绿、何泽 ┃ 配角:郑直、郑宗 ┃ 其它:此文原稿为《离开村上春树的日子》


【正文】

路过繁华
作者:却却


楔子
  这是一个一百四十来平方的跃式套房,客厅顶上正中是个样式古朴的宫灯型吊灯,框架是漆得墨黑的木材,却仿佛有铁一般的质地,一种冷漠的光芒在白色玻璃间流淌。
  落地窗的推拉门没掩上,风带着花园里树木花草的芬芳从阳台进来,拉扯着窗帘而入,犹如一只窥探者作祟的手,还有一丝呜咽的味道,让缓慢的歌声更让人断肠。
  吊灯没有打开,只在电视墙上方留了盏昏暗的壁灯,34寸的灰色电视和巨大的音响相伴而立,空气中飘荡着一个低沉的声音,那是RodStewart的Embraceableyou,那声音有着奇怪的质感,有些嘶哑,有些茫然,如水洗过的绉绸,纹理间尽是惆怅。
  爵士乐有一种让人沉静的力量,如同原始森林里淙淙的流水,不经意间,便已浸润到心里的每个角落。
  冲洗,最隐蔽的伤。
  没有年纪的人,怕是无法忍受那拉长的一声又一声,声声凄怆。即使有了年纪,面对这样一层层疤痕剥落的痛苦,又要如何凝聚新的力量,掩盖仓皇。
  屋子的主人似乎是个简约主义的忠实拥趸,墙上只挂着一副简单的木框图画,那是一个黑衣黑裤,没有面孔的男人在吹萨克斯,黑与白两种颜色,几根简单的线条,却是一片白色中唯一的亮点。
  房子里有三个房间,两个的门紧闭着,明亮的灯光从中间那扇门流泄出来,当一首歌快要结束,一个长发女子从房间走出来,她身量不高,身材极其纤细,配上小小的一张脸,看起来惊人的年轻。她的皮肤仿佛从未见过阳光,是一种不正常的白色,年轻女子脸颊常见的粉色丝毫难寻,她一身白色短袖连身长裙,裁减非常简单,连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素净纯真,似乎极易亲近。而人们有接近的欲望时,却蓦然惊觉,那寒星般的眸中,北风凛冽,一片冰霜。
  她手中拿着一个白色小坤包,先把音响关了,却没有关灯。她走到门口,拍了拍头,从包里拿出一支淡色口红涂上,抿了抿嘴,开门离去。
  防盗门沉闷的声音在楼梯间久久回响,站在电梯门口,她拍了拍胸膛,轻声道:"边小绿,不要怕,今天一定要成功!"
  她住的是十二楼,这里是每梯两户的设计,平时进出的人极少。她怔怔看着电梯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到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她从空荡荡的电梯出来,一步一回头走到门口的士停靠站,又犹豫许久,才飞快地坐上一辆车离开。
  她的身后,一辆黑色凌志缓缓启动。

第一章 回忆是一种毒
  边小绿,二十八岁,长信集团的人事部助理,月薪刚刚过两千,在这个油水寡淡的部门,她与奖金分红更是无缘,而且,她没有任何背景,与七十多岁的奶奶相依而命,这样一个穷女人,竟然是晴和市的豪华住宅区贵族花园的业主,那就颇让人费解。
  于是,人们看着她出出进进的窈窕身影,心中便不约而同有了一个答案。对那冷若冰霜的态度,更觉得难以忍受。
  狐狸精,不都是会用眼电人的么?
  如果她穿着地摊上十块钱一件的衬衣,三十块钱一件的牛仔裤出现在大家面前,人们也许会对她的处境有稍稍的恻隐。现在倒好,即使她一身素朴,她身上无时不刻飘送着ElizabethArden的绿茶淡香,拿着Chanel的包,戴着Rolex限量发售的纪念表,这样的女人,若是低眉顺眼笑容可掬还罢了,偏生还一副眼高于顶的架势,想来就让人忿忿不已。
  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同情能当饭吃?
  边小绿当然知道旁人的心思,她若是在乎,早就把高傲的头放低,脸上挂着白痴般的笑容。她不甘愿,这个世上没人陷害,没人落井下石就要偷笑,难道还想让每个人都真心相待,笑脸相迎?
  上了的士,她拿出一副黑框眼睛戴上,把灿若星辰的眼睛遮盖,司机发动了车子,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后面的声音,连忙问她去哪,边小绿心头一紧,终于把在胸膛绕了许久的名字冲出口,"连环街!"
  看着车窗外纷纷往后退去的树木和高楼店铺,她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当眼中的湿气蒸腾起来,她低下头,把所有情绪压抑在颤抖着交叠的手上,抬头时,她眼中的雾气已散,又是一片清明。
  她心中百转千折,米兰昆德拉的《笑忘书》里说过,记忆和忘记是对我们起关键作用的事情,但是,牢牢记住什么又能够带我们到哪里呢?
  我们以为忘记的时候,总有一把利剑,从重重阴霾中破空而来,射在千方百计掩藏的伤口,一次又一次,直到粉身碎骨。
  忘记,记忆,忘记,不要再提起,也许是忘记的最好办法。
  就当一切都在沉默里消散了吧。
  "仿佛全世界的细雨下在全世界的草地上,沉默无声。"她突然想起《挪威的森林》中的这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如孩子般纯真。
  霓虹闪烁间,连环街如妩媚娇娆的女子,装扮一新等待恩客到来。越夜越堕落的连环街,是晴和人又爱又恨的地方,爱的是无论怎样的烦恼,随便进一个门就能烟消云散,恨的是繁华背后的黑暗,如附骨之毒,不死不休。
  还没到九点,每个门口都已停满了车,更多的车源源不断朝这条街涌来,晴和糜烂的夜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边小绿在一家叫五月的酒吧门口下了车,五月在连环街不算生意最红,却是名声在外,因为,这里有连环街最正的牛郎。
  一个穿着吊带晚礼服的迎宾小姐迎上来,边小绿拿着坤包的手指抓得骨节发白,她强抑心中的忐忑,似乎轻车熟路地说:"先开个房,只有我一个人,要你们部长过来!"迎宾小姐会意,把她领到一个只有一个布艺沙发的小房间,躬身道:"请稍等!"在门口的卡上填了些什么,掩门出去了。
  一会,服务员送了果盘和小食过来,边小绿要了瓶红酒,服务员刚勾兑好,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笑容满面地进来了,"小姐贵姓,这是第一次来吧,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保证让你满意!"
  他温热的气息喷到她脸上,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悄悄挪了挪身体,迅速扫了一眼,低头看着玫红的酒,轻声道:"能不能找个年纪大些,看起来稳重的。"
  部长笑眯眯地出去了,不到两分钟,一个穿着白色POLO衫卡其裤的男子走了进来,仿佛在高尔夫球场上信步游览般,不等她开口,就闲闲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个空杯倒满酒,朝她微笑着举杯,"你好,我叫MARK。"
  边小绿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实在不像出现在这里的人,他看起来非常干净,剑眉星目,轮廓很深,若要说他是做这行的,也只有从他带些痞气的笑容里依稀看出些端倪。
  恍惚间,边小绿和他四目交会,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深沉而明亮,眼底是一泓沸腾的泉。
  "就是他了吧!"边小绿静静看着他,仿佛从那眉眼间看到另一人的影子,她心头一恸,缓缓举杯,"我叫小绿,请问包你一个月要怎么算?"
  医院的特护病房,边小绿和一身白色休闲装的MARK坐在一个老人身边。
  老人脸上已全无血色,脸颊凹陷,瘦得只剩皮包骨,她靠着叠起的被子坐起,灰色的眼眸有着兴奋的光彩。
  "奶奶,这就是我男朋友,他叫MARK。"边小绿坐上病床,拿着梳子细心地为她梳头,梳子一梳下,白发掉了满床,她怔怔看了看,把白发绕进手指,动作更轻柔了。
  老人拉着那白衫白裤男子的手,笑得脸上开了花,"真是个俊小伙子,小马,咱家小绿脾气不好,平时老闷葫芦似的,你千万多担待着点。我这个孙女真是没话说,人漂亮,心地又好,你一定没找错人。你们快点把事情办了,省得我到地下都不安心。"
  MARK微微一笑,把老人的手轻轻握住,"奶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等您病好就结婚。"
  边小绿深深看了他一眼,"奶奶,结婚的事不急,我们先送您回去,等您好了再办喜事。"
  奶奶悄悄叹了声,"傻丫头,你真的以为我能吃到你喜酒吗,我是怕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你不是不知道,死在外头的人是不能进门的。"
  "奶奶精神这么好,还有几十年的日子活呢,怎么可能会吃不到我们喜酒,奶奶,把病治好再回去吧,这都怪我,我前一阵子公司太忙,没空陪您,现在是淡季了,我该好好尽尽孝心,让您享享福!"MARK也坐到床边,满脸沮丧,似乎很后悔的样子。
  "你们年轻人事业要紧,要不是你这样努力,小绿哪有这么好的日子,我这把老骨头也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小马,你别管我这个快入土的人,以后好好待小绿,这孩子吃了许多苦,真不容易……"奶奶把两人的手叠放到一起,老泪纵横。
  "奶奶,别说了,我知道您怕烧起来痛,我已经送信回去了,咱们马上就买票走。"小绿靠在她肩头轻声细语,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MARK静静看着两人,脑子里又响起那天的对话。
  "请问包你一个月怎么算?"
  "小绿小姐,你还真爽快……"
  "你不要敷衍我,直话直说!"
  "那好,两万以上,看你要求的是什么服务!"
  "成交,我本人不用你提供任何服务,我给你三万块,这一个月只要跟我去一个地方就行!"
  "什么地方?不会是天涯海角吧?"
  "医生说我奶奶撑不过这个月,奶奶不想火化,要回家乡土葬,可我们家乡的风俗是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大门设灵堂,奶奶急着回去。我一直跟她说我交了个很好的男朋友,她想我男朋友一起送她回去。"
  "没想到你这么孝顺,行,冲你这片心,我答应你!"
  出了院,MARK和小绿把奶奶接到贵族花园,一进门,奶奶激动不已,青灰的脸上仿佛笼罩着淡淡光晕,"我的老天,这就是小马和你的新房吗,真是太漂亮了!"小绿扶着她苦笑道:"奶奶,可惜自从我们住进来您都一直病着,我们还说等您病好后接您回来享福,没想到您这就要走了。您要是想住,我推迟些天买票也行。"
  奶奶早已松开她,激动得四处摸摸看看,连连摆手道:"不用了,我亲眼看到就放心了,你还是快去买票吧!"
  MARK把奶奶的东西放下,掉头就往外走,"小绿,奶奶,我先去买车票,晚上你们想吃什么我带你们出去吃。"
  小绿微笑着,"你快去快回,冰箱里有菜,我们在家里自己做,我们要走许久,干脆把冰箱清理清理。"
  MARK朝她一点头,飞快地离开了,门一关,奶奶连连点头,"真是个好小伙子,人长得俊,又勤快又踏实。小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千万别跟他闹别扭。平时哄着他一点,错过了这个,你要找别的男人也不容易……"
  小绿把奶奶推到沙发上坐下,娇笑道:"奶奶,别为我操心了,我这不是定下来了么,你先歇会,我马上去做饭,奶奶都好久没吃过我做的菜了。"
  奶奶嘿嘿直笑,小绿倒了杯水过来放在玻璃茶几上,把电视打开了,找到一个老片子,把遥控器塞到奶奶手里。她把头发盘起,换了条休闲吊带裙出来,又套上那维尼熊围裙,把冰箱里的菜都清理出来。拉开厨房的玻璃推门,她回头看了看奶奶,发现就这么一会工夫她已经睡着了,她心头一酸,默默把菜拿进厨房。
  MARK汗涔涔回来时,菜已经端到饭桌上,奶奶身上搭了条薄毯,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小绿站在阳台上,那窈窕的背影显得分外孤单。他静静站在门口,对面那黑与白的木框画和他漠然对视着,他清楚地记得,那是美国60年代爵士风格的插图画,曾经有个人非常喜欢。
  那一刻,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仿佛闯入一片荒野,荒野上,所有的花都已开败。
  小绿遥望着远处的灯火,才几年工夫,晴和就变得这样热闹了,她仍记得那天的情景,奶奶拉着她的手下了火车,不停地对她说:"小绿,别怕,奶奶在这里!"她却知道,除了日本人投降时到晴和看热闹,奶奶还从未出过远门,连十几里外的小县城都是一年才去一次。
  茫茫人海,一老一少如一叶孤帆,只盼着催送的不是狂风暴雨。
  奶奶拉着她不知道在晴和转了多久,手里当珍宝攥着的那发黄的小纸片上的黑字都晕成一团,那是以前一个远房亲戚留着她的地址,奶奶不识字,要小绿按照这地址找,可这已是二三十年前的地址了,小绿哪里找得到,两人急出一身汗,拉着一个老人家打听,老人家不禁有些愕然,"小妹妹,这个地方早就拆了!"
  奶奶呆楞半晌,突然嚎啕痛哭,"小绿,奶奶耽误你了,奶奶不该把你带出来……"
  小绿怔怔地看着刺眼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把自己卷进一个漩涡里,连带着,还有已经六十二岁的奶奶,她一遍又一遍擦去奶奶脸上的泪,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仍要回去吗,回去再一次被人赶出来?她怕惹得奶奶更伤心,不敢大哭,只默默流泪,迷了眼就狠命擦一把,那瘦小的肩膀抖动不停。
  旁边那老人见两人一副乡下人打扮,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见两人哭得可怜,实在于心不忍,不禁出言相劝,"老嫂子,你这是怎么回事,找不着亲戚还是回乡下吧,你在大街上哭也哭不来他们啊!"
  小绿的身子抖了抖,奶奶停下来抹着泪,把她揽进怀里,"小绿,别怕,奶奶在这里!"她回头苦笑道:"老人家,我们也是在家里没活路才出来的,请问这里什么地方可以租到房子,便宜一点的,一间就好。"
  老人叹着气,"难怪,我们棉纺厂近年效益不好,已经快倒了,工人都走得七七八八。腾下来两排宿舍,领导提出租出去好歹有些收入,我带你去看看,顺便跟领导说一声,看能不能便宜点给你们一间。"
  两人欣喜若狂,连声道谢,跟着老人走到棉纺厂,那职工宿舍是一层楼的单房,有许多排,一直延伸到棉纺厂里面。老人叫了领导过来,两人商量一阵,领导点了头,给两人一间靠马路的十来平方的小房子,小房子里竟还留着一张木板床和一套桌椅,老人张罗了一条旧被子和几件旧衣服过来,奶奶用最后剩的钱买了炉子锅碗,这个家就像模像样了。
  然后,便是两人没日没夜出去捡破烂,一毛两毛这样积攒,才慢慢维持下来。
  后面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小绿身体一僵,下意识地避开一步,MARK嘟哝着,"你们到底要不要吃饭,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说话间,他的手搭到她的肩膀,小绿避无可避,挥手打掉那手,回头冷冷道:"没事不要碰我!"
  MARK的手攥紧她的手臂,把她拉进怀里,附耳道:"难道你让我做一个月和尚,你要知道,做我们这行可从没有这么久吃斋的!"
  "你给我老实点,我就不相信我找不到人去!"小绿恼了,在他怀里拼命挣扎。
  "那好,你找别人去,我走了!"MARK冷笑一声,把手一松就要回头,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拉住,他微微一笑,顺势把她揽进怀里,轻声道:"别动,你奶奶醒了,正笑眯眯看着我们呢。"
  阳台上的景象看在奶奶眼里又是另一个故事,小马和小绿正在拥抱,小马要走,小绿把他拉了回去,然后两人甜蜜蜜地继续拥抱在一起。奶奶欣慰地笑着,在心中说:"小绿,奶奶可以安心走了……"
  "奶奶,我舍不得你……"小绿躺在奶奶怀里,话一开口便无法继续,她死死咬住下唇,胸膛有一股热流奔涌着,只要一松口,就能冲出喉咙。
  "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奶奶拨弄着她的长发,恍然一梦间,那个瘦小的孩子已长成花朵一般,那是多少年前,久得她已经忘记,那小小的孩子扑进她怀里,哭得催肝断肠,她忍不住想保护她,即使离乡背井,即使有可能老死他乡。这是她第一个孙女,这可怜的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几乎是她从阎王爷那抢回的,她用米汤一点点喂大,她一夜夜守护才保住性命,她的一番心血都浇灌在她身上,又怎么忍心能让她一个人出去流浪。
  终于要回去了,阔别十多年的家乡,还是如从前那般穷么,还是像城市这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可惜,这些年一直居无定所,没法子和他们联系,希望小绿回去不要又遭罪才好,这么多年,那件事也该忘了吧。
  老了,记性也差了,到了城里这些年的事情一片模糊,却老是想起童年时的事,阿爷出去种地,天蒙蒙亮就扛起锄头出去了,阿娘起来坐好饭菜,把自己和弟弟从床上提起来,一人提茶水,一人提饭篓子,踩着露水慢慢往田里走,弟弟还小,提一会就嚷着要歇,两人于是找块石头挤着坐一下,看天边绚烂彩霞,弟弟总问,姐,山那边是不是住着神仙……
  弟弟突然长成一个壮小伙子,吹着唢呐把自己送进一间茅屋,屋子里有一个脸上红扑扑的男子等着自己,那男子有双很好看的眼睛,圆圆的,如杏核一般,那晶亮的光芒,让她怦然心跳。
  当小绿她爷出生那年,突然外边就有人闯进山里,那是一队全部穿着浅黄衣裳的男人,提着枪到处放,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把丈夫和弟弟都捉走了,说是要去当兵打鬼子,鬼子很快就投降了,可所有被抓去的男人都没有回来。
  丈夫和弟弟凄厉的嘶吼,竟是永诀。
  没有消息,总有希望不是吗,她仍然相信他们会回来,拒绝了母亲让她改嫁的提议,住在那茅草屋里,一个人又当爷又当娘把小绿她爷拉扯大,把藏在灶君老爷肚子里的银元全掏空了,为他娶回媳妇,可惜媳妇的肚子不争气,几年后才有孩子。
  小绿出生那天,她欢天喜地地把家里积攒的所有鸡蛋都涂成红色,挨家挨户送去,对所有人说:"我有孙女了!我有孙女了!"她不在乎这个是不是男娃,因为,她盼这个孩子盼得心都疼了。
  真的要回去了,丈夫和弟弟应该都在等着吧,还有爷和娘,离开这么多年,他们会不会怪罪,能和他们团聚,真好。
  差点忘了,山上那毛栗子真好吃,回去得要他们摘来尝尝。
  小绿看着奶奶笑微微地闭上眼睛,心头又是一阵揪心的疼,她轻手轻脚从奶奶怀里钻出来,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为奶奶盖上毯子,光着脚走出门去,睡到阳台的躺椅上。
  风中有树木芬芳的气息,她深深呼吸着,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
  多少年了,奶奶的怀抱成了自己避风的港湾,总是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挡住风刀霜剑,可是,这唯一的温暖老天都要收回了吗,那以后要怎么办?
  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身边似乎有只伺机而动的兽,只要她一落单,就能直扑而来,一片片把她撕噬,势不可挡。
  终是忍不住回忆与疼痛,她合上双眼,那人的样子如此清晰,那一脸的和煦春光,眼角微微上挑,如画上走下的狐媚儿,辨不清性别,就一味地勾住心绪,缠住视线,那是爱吗,还是因为这么多年只有这个异性给过呵护与关怀。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些在男朋友怀抱里撒娇的女子,可以眯着眼微笑,可以连呼吸都是甜蜜的味道。
  仰着脸时,比牡丹更显艳丽,低头的温柔,却又如水莲花般的娇羞。
  她们有着挥洒自如的青春,一颦一笑间,幸福雨点般撒落。
  青春的味道,应该如同村上春树所描叙的,有这样一段惶惑而不知所措的岁月,同样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四野张望,只有茫然。
  她的青春,只是一片苍茫的白,还没开始,便已结束,了无痕迹。
  记得那人非常喜欢村上的作品,喜欢到连他作品里的音乐都全部收集,爵士、ELVISPRESLEY、BEATLES……这些都是他介绍给她的,耳濡目染下,连她都喜欢上了一些曲子,那里面流淌的,不就是她心底某种莫名的情绪。
  却永远无法言说,就像永远无法忘记。
  耳畔似乎响起一个旋律,她突然想起来,那是第一次他们约会他放的曲子RAINYNIGHTINGEORGIA,她闭上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难道,我真的爱你。
  她的身后,一支烟在黑暗中明灭,陪伴她进入梦乡。


第二章 回家,一切都忘了吧
  看着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们飞奔着冲上火车,MARK皱了皱眉,嘟囔道:"他们到底在急什么,不都有座位吗?难道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小绿扶着奶奶跟在他身边,见他一手提着个大旅行包轻松自如的样子,不禁暗暗庆幸,还好请了他来,要不然这一路就麻烦大了。她一分神,被旁边奔跑的一人撞得一个趔趄,奶奶全身无力,差点被她带到地上。MARK把包一丢,连忙扶住奶奶,回头道:"你提包,我背奶奶上去。"
  仿佛在千军万马中穿行,两人上了车,全都是汗水淋漓。车上空调很强,小绿找到软卧车厢,那漂亮的女列车员心地很好,见到有老人连忙上前帮忙,把奶奶搀到车上,奶奶有些受宠若惊,不住说着:"我没事,我自己能行……"
  换了车牌,小绿洗了毛巾为奶奶擦了擦脸,让奶奶睡在下铺,奶奶已经非常疲倦,很快就睡着了,MARK也洗了把脸回来,见小绿正把水和水果摆上小台,轻声嘟哝道:"你们是去什么鬼地方,连飞机都没有,真是受罪!"
  小绿把水递给他,低头轻声道:"谢谢你!"
  MARK眉头一挑,露出一个痞痞的笑容,把她的手抓住,顺势把她拉进怀里,小绿挣扎着要起来,只觉眼前一花,唇已被一个温软的东西覆住。
  她心中天人交战,终于放弃推开他的努力,MARK的声音如同夜色中的灯光魅影,"昨晚为什么没进房睡,难道你真想让我做一个月和尚?"
  小绿眼中的迷乱渐渐退去,撇开脸道:"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不会反悔,这些天我心里很乱,等我们回来再说行吗?"
  MARK看了看睡得正沉的奶奶,轻叹一声,把她抱紧了些,他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气,和刮胡水的味道混在一起,让小绿心神恍惚起来,这种味道如此熟悉,好似已陪伴自己经年。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抱住他健壮的身体。MARK身体一震,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弧度。
  这时,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开门进来,她也是满头大汗,见到相拥的两人,在门口愣了愣,满脸堆笑道:"你们好,请问你们是去哪的?"
  好似偷吃被捉到的孩子,小绿满脸通红,连忙把手放开,MARK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若无其事地把她揽在怀里,抬头道:"你好,我叫MARK,送我女朋友和她奶奶回边城县。"
  女人把旅行箱放下,抹了抹汗,咧嘴笑道:"巧了不是,我也是去边城,我出来的时候还怕没伴呢,这不就有三个了。忘了说,我姓谢,你们叫我谢大姐就行了,我们单位那帮小家伙都这样叫。"
  "边城现在怎么样了?"奶奶被吵醒了,听到乡音,眼睛一亮就扶着床边要起来,小绿打开MARK的手,过去把被子做成靠背,让奶奶靠坐着,MARK拧开矿泉水瓶盖,递到奶奶面前。
  谢大姐呵呵直笑:"老人家,你的命真好,小辈这么孝顺。我们单位那些老的可没这个福气,现在日子都不好过,小辈们争房子争遗产,家家都闹得不可开交。"
  奶奶轻轻叹息:"是我拖累他们……"小绿见势不妙,连忙赔笑道:"谢大姐,我们许多年没回边城,边城现在怎么样了?"
  谢大姐打开了话匣子,往奶奶床上一坐就滔滔不绝。小绿松了口气,回头坐在MARK身边,MARK捉住她的手,小绿轻轻挣了挣,却被他抓得更紧。MARK惊讶不已,这哪里是年轻女子的手,五指虽然纤长,手掌上却全是厚厚的硬茧,他下意识地摸上那一个个茧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不觉拧紧了眉头,小绿瞥了他一眼,把僵直的身体慢慢放松,靠在他肩膀。
  火车终于开动,车轮在铁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听到家乡的消息,奶奶的精神特别好,连哪家豆腐铺子,哪家合作社都一一向她打听,谢大姐愈发兴起,说得口沫飞溅,MARK也笑吟吟听着,一直用手指在小绿的手掌摩挲。
  聊了一会,奶奶到底精神不济,闭着眼盹着了,谢大姐谈兴正浓,转移了说话对象,压低着声音,继续把脑子里的陈谷子烂芝麻一股脑倒出来。
  小绿昨天没休息好,脑子也昏沉起来,MARK把她揽在怀里,继续听谢大姐滔滔不绝。她出去上了趟洗手间,回来时,两人聊得正热烈,小绿瞥了MARK一眼,想来做这行肯定都是能说会道,八面玲珑的角色,要不怎么去招呼客人,她不禁嘲笑起自己,逢场作戏而已,自己也是花了钱的,难道真的要付出一番真心。
  "我昨晚没睡好,就先休息了,你们慢慢聊,不用管我。"小绿跟他们招呼一句,爬上奶奶上面那张床,把枕头弄好背对着他们睡了下来,刚闭上眼睛,手突然被人捉住,MARK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好好睡,奶奶我照看着,睡饱了我们一起去餐厅吃饭。"她没有翻身,只觉得一个温热的东西轻轻落在自己手心手背。
  那奇妙的触感,如电击一般迅速传递到她身体的每个角落,连心都微微地疼。
  当他松开,她紧紧攥住那只手,像攥住在沙漏里的幸福。
  坐了十多个小时的车,到第二天中午时,边城总算到了,过了边城前面一站,奶奶也兴奋不已,坐在窗边不住地往外面看,枯瘦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小绿心酸难耐,找了把梳子为奶奶梳头,把那稀稀落落的白发梳得服服帖帖,当她停下,奶奶抓住她的手腕,喃喃道:"娃娃,咱们终于回来了……"
  奶奶的手指如铁箍,几乎一根根勒进她的肉里,她环抱住奶奶,咬着牙强笑着。MARK已经把行李收拾好,笑眯眯地拿了包烟走出去,走到火车接头处,他掏出手机开了机,按下几个号码。
  边城站终于到了,奶奶怔怔看着边城站的大幅站牌,脑中又想起过去的一幕幕,她没有读书,所认的字都是弟弟到县城读私塾时所教,家里穷,弟弟也只读了一年私塾,就在那一年里,她学会了写数字、学会了写中华民国和边城县,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边城,多么亲切的两个字,那一笔一划都刻在心里,闭上眼,这个名字就如雨后的笋从心里钻出,胸膛那个角落,真疼。
  "奶奶,走吧,我早就送信回去说我们今天会回来,叫阿爷找人来接,路太远,我们没法走。"小绿搀住奶奶,轻轻为她整理好衣裳。
  奶奶浑身一震,推开小绿,脚步如飞地随着人流往外走,小绿连忙跟了上去,MARK把抱一提,冲上去护在两人身边。
  出了站,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小姐去哪里,要不要车?"好不容易从人群中突围,奶奶四处张望,喃喃道:"人呢,他们人在哪里……"小绿刚要伸手去搀,她用力推开她的手,低喝一声,"别管我,找你阿爷要紧!"
  小绿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醒悟过来,紧紧跟在她身后,这时,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走到奶奶面前,怯生生道:"请问……您是边家奶奶吗?"
  奶奶猛地抓住他的手,"我是,春子来了吗,他在哪里……"她的声音近乎呜咽,把汉子吓得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边家奶奶,春叔前些日子打猎摔伤了脚,他没来,拜托我们四个来接你,我们做了顶轿子,广场不让进,我们只好放在那边旅店里。"
  奶奶更急了,"他的伤要紧吗,有没有请医生?"
  汉子咧嘴笑着,"边家奶奶,您就放心吧,春叔只是脚扭了一下,不碍事!"他的目光落到小绿身上,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声音顿时如蚊子哼哼,"小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冬子。"
  小绿微笑道:"当然记得,你小时候老带我到山里打野兔子。"感觉对面的人好似暗暗松了口气,她心头一阵酸疼,强笑着把MARK拉到身边,"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男人,你叫他小马就好。"
  MARK把包放下,把手伸了过去,冬子看着那只手目瞪口呆,MARK愣住了,转头看了小绿一眼,小绿刚想叫醒冬子,冬子已反应过来,把手在衣上擦了擦伸出来握住他的手,赧然道:"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跟人握手,平时都是电视里看到。"
  大家都笑起来,奶奶急着要走,冬子连忙把大家引到那个小旅店里,叫伙伴们把轿子抬了出来,原来这轿子就是用一张藤椅绑两根竹竿做成,等奶奶坐了上去,冬子笑道:"边家奶奶,您千万坐稳当,到山里的路可还跟十几年前差不多,不过您放心,这几个都是我们村里最壮实的,绝对不会把您颠着。"
  冬子抢过MARK手上的包交到一个汉子手上,MARK连忙去抢,"你们别客气,我能行!"
  那汉子笑起来,"你还是交给我吧,你这样子能不能到家还不知道呢!"
  MARK心里直打鼓,把小绿拉到一旁,"你家很远?"
  小绿突然有种犯罪感,低头道:"很远!"
  "很难走?"
  "非常难走!"小绿的头更低了。
  话音未落,她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磨牙,"我真想掐死你!"
  县城很小,只有几排低矮的房子,除了最主要几条街,其他街道都是破旧不堪,有的墙上还写着文化大革命时的标语。大家很快走出县城,冬子和一个叫小黑的汉子抬着奶奶走在前头,一个叫阿宝的圆脸年轻人满腹好奇,热情洋溢,不停向他打听晴和的事情,还不住啧啧称叹,"没想到真的有微波炉这种东西,叮地一声东西就做好了,我还以为他们骗我呢……"
  城郊是一片农田,正是禾苗青青的时候,这里很多田却都荒了,当小绿问起时,阿宝连连叹气,"粮食卖不起价,化肥农药一天天涨,种田还要亏本,所以大家宁愿荒着,反正现在每家每户粮仓都是满的,也不指望靠种田养活人。"
  路越走越窄,小绿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她仍然记得小时候的情景,那时田从没有荒芜的时候,开了春,田里的水还能冻得人发抖,大家早早地下田做活,施肥、耕田、育苗、插秧,等禾苗长高了,大家又要开始打农药,除草,等到秋收,到处都是金黄一片,在青山环绕下特别美丽,秋收完,又要开始施肥、耕田、育苗、插秧,收了这一季的稻子,冬天各家各户都在田里种上油菜或者包菜,又是惊人的美景。
  可是,现在田里只剩一两个老人在拾掇,有的田里已杂草丛生,风吹过时,连禾苗的香味都被掩盖,送进鼻中的,只有尘土与荒凉。
  不知什么时候,阿宝和另外一个叫阿木的汉子一左一右走到奶奶身边,MARK停下脚步,和小绿并排走到一起,嬉皮笑脸道:"我说老婆,你不要老是愁眉苦脸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有愧,我都不怪你,又不准备加钱,你就别担心了。"
  小绿扑哧一声,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真对不起你,我们家住山里,只有一条小路通到外面,我们走得快都要两三个小时……"
  听到MARK的惨叫声,小绿连忙拉住他的手,"别慌,等下我陪你走,你一定要撑住,回去我再好好补偿你。"
  MARK长叹一声,"反正我是上了贼船……"他突然紧握住她的手,"小绿,晚上陪我!"
  小绿偷偷看了看前面几人,赧然道:"行,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
  好在冬子他们怕摔到奶奶,走得也很慢,小绿拉着MARK才勉强跟上他们,一路上,MARK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还有多远?"小绿总是慢吞吞回答,"马上到!"趟过一条小溪,冬子他们把轿子放下来歇息。MARK满脸通红,头上还蒸腾着热汽,他扑到溪边,把头浸到溪水里泡了泡,又问,"还有多远啊?"
  冬子呵呵直笑,"才走到一半呢!"
  MARK恶狠狠看了小绿一眼,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
  走过一段平坦的山路,快到村里时,几百米陡路出现了,阿宝和阿木把轿子接过去,阿宝个子矮,弯着腰走在前面,冬子和小黑在后面托住轿子,四人一步步把轿子抬了上去。上了陡坡便是一个几乎垂直的下坡,山里刚下过雨,路很滑,阿宝刚迈开步子就差点滑倒,冬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把轿子接了过去,他避开中间的土路,沿着路旁有草的地方慢慢往下走,阿宝托着前面,随时准备救险,好不容易过了这段,大家都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奶奶眯了一觉醒来,"娃娃,快到了吗?"冬子笑呵呵回答,"边家奶奶,你瞧前面不就是咱们村。"奶奶扶着藤椅坐起来,直直地看向绿林深处那红墙黑瓦,声音颤抖着,"老天爷,我真的回来了……"她突然拍着椅子扶手,"你们放我下来,我想走回去!"
  小绿拉着MARK正下坡,MARK一脚踩去,哧溜一声坐在泥里,大家回头一看,哈哈大笑起来,冬子连连摇头,"小马,我还以为你早就会摔跤了,没想到现在才摔,真不错啊!"
  小绿连忙把他拉起来,见他又开始横眉冷对,又好气又好笑,轻声道:"别这样,我们小时候还不都是摔跤摔出来的,回头我跟你用药酒揉揉。"
  MARK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逐言开道:"你可别反悔!"
  小绿脸上直发烧,啐了他一口,追上去扶住奶奶,奶奶死死抓住她的手,低低呜咽,"娃娃,我真的活着回来了……"
  一栋低矮的瓦屋前,一个老人扶着根树棍正朝路的尽头张望,当阿宝疾奔而来的身影出现在绿林中,他不禁老泪纵横,用枯树皮般的手擦了擦脸,回头叫道:"他娘,他们到了!"
  "我去接太婆!"一个六七岁的光头男孩冲了出来,拔腿就往绿林深处跑,他的身后,一个穿着黑色围裙的少妇搓着手出来,笑眯眯道:"阿爷,姐她们应该走了很久,她在外面这么多年,这种路只怕不习惯。"
  老人瞪了她一眼,"不准跟我提她!"
  "阿爷……"少妇还想再说,看了看老人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在心中长叹一声,在围裙上搓着手又走进屋去。
  男孩在大家身边一路蹦跳着,老远就开始嚷起来,"外公外婆,太婆回来了,大姨回来了,姨父回来了……"一个瘦小的老妇慢慢走出来,一步步挪下台阶,和老人站在一起,当奶奶被搀扶着走进屋前的晒谷坪里,两人相携着迎了上来,扑通跪倒,哀哀低嚎着,"娘,我们对不起您……"奶奶放开小绿的手,疾走几步扶住老人,泪流满面地摸着他的头,"春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阿宝笑起来,"奶奶,春叔都快六十了!"
  "是啊,大家都老了,"奶奶又拉住老妇的手,"兰兰,你也老了……"
  小绿刚要去扶奶奶,阿爷已经起身挡在她面前,把她的手不着痕迹地推开,扶着奶奶走进屋去,阿娘低声啜泣着,已经语无伦次,"娃娃,对不起,你们快进屋去歇着……你妹在做饭……你别理你阿爷……"
  冬子几个面面相觑,垂头丧气进屋了,MARK冷眼看着这一幕幕,走到小绿身边揽住她的腰,微笑道:"妈妈您好!"
  当那手臂给予的坚强传递到小绿的身体,她终于可以把泪水咽下,"阿娘,他就是我男人小马。"
  阿娘惊喜交加,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不住点头,这时,小绿的妹妹也走到他们面前,手使劲在围裙上搓着,"姐,恭喜你!"
  小绿笑容灿烂起来,"是小玲啊,我差点没认出来!"小玲定定看着她,泪水突然汹涌,"姐,你走的那年我也才十岁……"
  "大姨,姨父,快进来喝茶!"小男孩蹦跳着跑到小玲身边,拉着MARK的手就往里拖,小玲擦了擦眼睛,"这是我儿子皮蛋,今年六岁了。皮蛋,快下去拿碗筷,马上要吃饭了。"
  阿爷带着奶奶在侧屋里看寿材,奶奶抚摸着那漆成黑色的边,不住点头,"这木材好,躺在里面肯定舒服。春子,记得把我的坟面向路这边,现在很多当兵的都从台湾回来了,说不定你爹和你舅也能回来。"
  阿爷心头大恸,点头道:"娘,你就放心吧,我们已经选好坟地,就在对面那山上,正好面对着整个村和山路,你随时可以看到我们。"
  奶奶微笑着把脸贴到那冰凉的木材上,"这我就放心了,娃娃的婚事也定了,那小马人不错,把娃娃照顾得挺好。呆会你去跟他谈谈,这么多年了,那件事早就没人提,你那心事也该放下了吧!"
  阿爷长叹道:"娘,你不知道,小玲的男人就是因为这事一去不回,这几年真苦了她。不过冬子好像对她有意思,前些天跟我提过要娶她,她也想嫁,我已经点头了,家里有个壮劳力到底要好些。"
  奶奶拊掌笑道:"这就好,两个娃娃都不容易,也该过点好日子。"
  山中的夜美得惊人,空气中氤氲着树木的清香,使整个身心都如被洗过一遍。郁郁葱葱的树林间,不知名的虫子不停歌唱。一抬头,满天繁星仿佛就在头顶闪烁,星光下,远处的山在天空划上暗黑的线条,又因为山上无数的星而变得妩媚动人。
  阿娘和小玲摆出瓜子花生糖果点心,把桌子抬出来围坐着说话,除了小皮蛋,大家似乎都把小绿忘记,都围着MARK絮絮不停,MARK的眸在星光下如同燃起两簇火苗,跳跃着,闪烁着,明亮无比。
  他不厌其烦地回答各种问题,握紧小绿的手,不时探询着她眼中的星光。小绿反握住他的手,沉默地微笑,看向星空和远山。
  奶奶第一个睡去,冬子把她抱到床上,把小玲和皮蛋带回去了,阿爷也起身离开,阿娘把桌子收拾完,交代一声也进屋了,想起今天只安排了一张床,小绿不由得忐忑起来,嗫嚅道:"MARK,我去打水给你洗澡。"她刚想起身,MARK把她一把拉住,窃笑着,"我们到底下那条溪里去洗吧,那水真舒服!"
  想起那些在溪水里嬉戏的时光,小绿雀跃起来,"好,我去准备东西,你等我一会!"
  很快,两人来到村子不远处的溪流,MARK把衣服一脱,扶着溪边一块大石走了下去,看着他那赤裸的身体,小绿唇干舌燥,仿佛手脚都无处安置。见小绿没有动静,他催促着把她拖到水里,把她按到石上,掀起她的T恤。
  小绿捂住胸口,突然低低呜咽,"求求你,别动……"MARK把她抱在怀里,"傻瓜,没关系,别怕!"
  他眼底有无尽温情,丝丝缕缕渗进她的心里,她一咬牙,把手慢慢松开,放任他的手伸到胸前,他的手掌如砂纸,磨砺着她柔嫩的肌肤,一寸寸,直到……侵向她耻辱的伤口。
  摸到那柔软时,他的身体一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察觉到他的波动,小绿惊惧莫名,刚想推开他,他的唇已经落下,"宝贝,别怕,以后让我好好爱你!"
  她一口咬住T恤,扑进他的胸膛,哭得歇斯底里。
  他蹙紧了眉,脑中翻腾着各种信息,满腹疑问涌到胸口,终于化成幽幽一缕叹息,消散在叮咚的流水声里。
  "娃娃,你要好好跟小马过日子,平时顺着他一点……娃娃,你要保重……"奶奶牵着小绿的手,眼中好似有千言万语,突然,她把她一推,径直朝那条陡峭的山路走去,小绿大叫起来,"奶奶,别走,别丢下我……"她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滚烫的胸膛,MARK轻轻拍着她的背,轻柔道:"宝贝,别怕,我在这里!"
  她心头一紧,怪只怪他的戏做得太好,自己竟真的沉沦下去。她苦笑着爬起来,刚穿好衣服,听到皮蛋在大叫,"太婆,你醒醒啊……"
  她飞快地冲出门去,奶奶在床上睡得正香,皮蛋怎么摇都摇不醒,皮蛋急得满脸泪水,她扑到奶奶身上,被她嘴角那抹奇怪的微笑吓得魂飞魄散,她一摸奶奶的身体,没有脉搏,没有鼻息,没有温度……奶奶永远地睡着了。
  终于回来了,阔别了十五年的家,终于可以休息了,长眠于山林间。
  从此,看着蜿蜒的山路,安然等待,等待那不归的亲人。
  小绿跪了下去,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
  大家都忙碌起来,除了小绿,MARK俨然成了话题的中心,被祭拜的村人簇拥着,大家七嘴八舌问他城里的事情,MARK应接不暇,把小绿孤零零撂在一边。
  小绿一直沉默着在灵堂烧香烧纸钱,让灵堂的香烛长燃不熄,阿爷连孝服都没让她穿,她一身黑衣黑裤,跪在奶奶的笑容旁边,仿佛雕塑。外面的热闹于她,恍然间竟如冰天雪地,近在咫尺,却永远遥不可及,十五年的距离,岂是一句话一个笑容就可以拉近,更何况,那件事,是大家心中扎根的刺,一看到她一提到她的名字,那刺便探出头来,造成惊人的伤害。
  一切都没有改变,亦无法改变,沙漠的干涸和沉寂,怎会因为一阵狂暴的风而脱胎换骨。
  黑色的寿材里,奶奶穿戴一新,沉沉睡去。
  阿爷老了,由皮蛋来谢磕,就是别人到奶奶灵堂上来磕头,作为还礼给那人磕头。皮蛋没了见面时那调皮劲,来了人便规规矩矩跪在蒲团磕头,没人时,他默默地挨在小绿身边,看那香烛明灭的光。
  人们看到小绿,似乎都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扯着嘴角给她一个笑容,可看到奶奶的遗像,又觉得实在不妥,转过脸匆匆走开,有人好奇地盯着她看,还有人瞥了她一眼便眉头紧皱地离开。
  当漫天的黑幕把群山笼罩起来,人们纷纷散去,满脸倦色的小玲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姐,你去吃点东西,我来守夜吧!"
  她沉默着摇头,小玲轻叹一声,把皮蛋带走了。
  MARK一屁股坐在蒲团上,"累死我了!老婆,你还是去吃点东西吧。"他左右瞧了瞧,在她耳边道:"宝贝,你难道想逃我的债?"
  小绿眉毛挑了挑,冷冷道:"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MARK微微一笑,"你这样不吃不喝,肯定身体顶不住,一时半会没法走。你家里人当你是空气,难道你还想赖在这里不成?"
  小绿瞪了他一眼,正想起身,只觉眼前一黑,MARK早有准备,把她拦腰抱起送回房去,他正要离开,被她紧紧抱住,咬着他的衣襟低低哀嚎。他只觉得那声音如尖利的矛,一下下戳进自己心里,当他要寻找青铜的盾来抵挡时,才发现城不知何时已倾覆,心城里,遍布她羞浅的笑容,她寂寞的背影,她灿如星辰的眸子……
  他恐慌不已,正想把她推开,却被她抱得更紧,那一刻,他想到无人处竭力嘶吼,想把自己浸入那冰冷的溪流,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泪一点点渗入自己胸膛。
  他拼命安抚着自己,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轻轻吻上她冰凉的额头。


第三章 生活,只是一口暗黑的井
  奶奶在家只停了三天便送上山,那天上午看着奶奶入土,下午maRK便带着小绿离开,冬子和小玲带着皮蛋送了老远,小玲只说了一句,"姐,你别怪阿爷,我们这些年也不容易。"
  小绿茫然地点头,只知道,自己在枕头下留下了两万块,希望能了结这一段不可挽回的亲情。
  离家多年,她已深深懂得,亲情脆弱如玻璃杯,即使不是自己的错,杯碎裂那刻,她就同亲人成了仇人。
  她只是不甘心,没有看到这真正的结局,她不甘心成为繁华都市里无主的孤魂。
  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小绿怔怔地看着仍然一尘不染的房子,默默走到奶奶那晚睡过的房间,虔诚地跪在床边,用颤抖的手,把床单上的折痕细细抚平。
  房间里仍有浓浓的药香,那是奶奶的味道,一年前开始,奶奶的病就从没好过,她们积攒的钱全部扔进了医院,她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奶奶,累得心力交瘁,还好她处心积虑认识了那人,从他那里弄到不少钱,终于让奶奶得到最好的看护和医治。
  窗户打开,树木的清香扑面而来,微雨蒙蒙,把花园这小片绿色染得更加苍翠欲滴。当初买这房子的时候就是因为这片绿色,这么多年了,一闭上眼,山中清新的气息仿佛就在身体里蒸腾。可惜的是,为了不让奶奶和他见面,她费尽心机,甚至一直不敢接奶奶回来。奶奶看着病房窗外那片绿色时会不会怪自己,她一直无法探知,奶奶温柔的笑容,却从没改变。
  maRK从身后把她拥在怀里,轻柔道:"宝贝,别伤心,以后有我!"
  "都已经回来了,就别演戏了吧!"小绿凄然一笑,"这次真的很感激你,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现在跟我一起去银行拿钱,以后就不用来了!"
  maRK的唇轻轻落到她耳边,"这么快就想赶我走,我很有职业道德,不到一个月是绝不会走的。"他叹息着,"你也看到了,我们那里小男孩太多,我太老,已经做不动了,还想做完你这笔生意好好休息。我也赚了不少钱,干脆自己做点生意,总比在那里被人挑来拣去的强。"
  小绿蹙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你要休息要做什么都到别的地方去,别来扰乱我的生活!"
  他突然把她身子扳正,恨恨地看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道:"是你扰乱我的生活,我明明做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个鬼地方,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的故事,"他的声音突然无比温柔,"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
  这是什么感觉,仿佛,她从迷雾中冲杀出来,却仍然找不到来时的路,仿佛,她在大海中飘荡经年,突然看到远方星星点点的光。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轻声道:"你还是走吧……"
  他的唇轻轻落下,把她的话堵在口中,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闪烁着让人悸动的光芒,他嘴角一抿,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别急着赶我走,先让我陪你一个月行吗,如果到时候仍不能接受我,我绝不会赖在这里!"
  他的手臂如此有力,让她突然有些晕眩,失去奶奶的庇佑后,她的心一直空空荡荡,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悬着,怎么也落不到底。
  他的笑容极浅极淡,却有说不出的温暖,那,正她渴望到心痛的东西。
  她只觉得心中的物事慢慢落下,无奈地微笑,拍着他胸膛道:"你要抱多久,难道肚子不饿?"
  回来第三天是星期一,小绿从来没闲过这么久,竟不知道该干什么,干脆销假回去上班。maRK嘟哝了一阵,小绿穿衣服的时候,他从床上懒洋洋爬起来,赤裸着上身在一旁捣乱,把她弄得手忙脚乱,又偷了无数个吻才放她出门。
  小绿一身黑色套装的身影出现在楼下,maRK站到阳台,小绿回头朝他摆手,maRK送了个飞吻过去,看着她脸上绽开了灿烂笑容,他微笑着目送她远走,飞快地走进书房。
  有了maRK的陪伴,这一段最难熬的日子竟这么快就过去了,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房屋树木,小绿不禁微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灿如阳光的笑脸已烙在自己心上,他和那人不同,那人总是一脸阴郁,浑身冰寒,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和她相处时笑意盈盈,而他却像一团火焰,能把自己最深处那个角落温暖。
  这团火焰竟然爱她,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除了相貌还过得去,她简直一无是处,可他真的说爱她,连同她那羞耻的伤口他都不嫌弃,每一次欢爱都轻柔舔弄,在他的引领下,她终于知道身体原来藏着这样的秘密,让人如痴如狂。
  她突然想起《挪威的森林》中直子的一句话,"在荒郊野外有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
  一直以来,现实是喧闹的,自己的世界却无比宁静。在棉纺厂的职工宿舍安顿下来,她白天捡垃圾,晚上就坐在书桌前学习,她把捡来的每一本有字的东西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通过一本破烂的新华字典,她认识了许多字,学到了许多知识。奶奶一直鼓励她,把捡来的纸做成本子,那好心的老人还送了一枝钢笔给她,还把孩子们读过的课本统统送到她们家里。
  就这样,她读完了初中,又自学了高中的教材,十七岁的时候,老人知道她的能力,介绍她考进晴和大学的夜校学习。那段时间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她如荒漠中的旅人,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她总是第一个到,到了就把桌椅黑板全部擦干净,她也是最后一个走,把碰到的问题总结起来向老师请教。老师们非常喜欢这个勤奋好学的学生,总是不厌其烦地指导她的学业。当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一个老师推荐她进了长信,从一楼的打杂小妹做起,一直升到今天的人事助理。
  八年里,她如生活在套中,从来没有请过一次假,从来没有迟到早退,因为她的怯弱自卑,她失去了许多机会,其中便包括男子热烈的追求。
  《挪威的森林》里,渡边这样觉得,"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的黑一古脑煮在了里面。"
  生活在这干涸荒芜的井里已多年,是该爬出来的时候了,maRK,你知道吗,我渴望你身上的阳光,你能拯救我吗?
  maRK,我现在才知道,爱原来是这样甜蜜,满心都是你的影子,每一次想到你都会微笑。
  maRK,请帮助我忘了过去,忘了那人,请借我强壮的肩膀。
  maRK,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以后请让我好好爱你!
  车厢里很挤,大家拉好扶手,冷漠地把目光看向窗外,有人却惊奇地发现,坐在角落里那个一身黑色套装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子,脸上的笑容灿如春花。
  她那空谷幽兰般的气息,在污浊不堪的车厢里,成了一道突兀而眩目的风景。
  长信集团靠建材起家,这些年发展很快,小绿进来的时候上上下下只有一百来人,到今天已经发展成拥有一万多名员工,三十多家分公司的大型企业。长信的分公司已经设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经营范围涉及家电、百货、烟草,甚至还是货运的龙头老大,其董事长何青天当上了人大代表,长信成了晴和的金字招牌,外面的人总是先提长信,再想起晴和这个名字,因为何青天投下重金在中央台的黄金时段连续做广告,长信成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
  长信大厦在七路车线上,七路车是晴和的环城线,最重要的两个站就是贵族花园和长信大厦,因为以长信大厦为中心,辐射形成晴和最大的商业中心。
  小绿下车走了一两分钟就到了站台边的长信大厦,在一楼打了卡,她钻进电梯,按下十楼。即使因为maRK耽误了一点时间,她仍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她的位置面向人事部门口,是一间单独用玻璃窗隔开的小房间,里面只有灰白色电脑台和书柜。她把包放下,把书柜里和台面上的文件都清点一遍,出去泡了一杯龙井,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茶走进自己的写字间。
  这么一会工夫,写字间已进来一个着灰色套装女子,她三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皙,短发梳得一丝不苟,小绿迎了上去,微笑道:"玲玲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玲玲就是人事部经理,她算是小绿的师姐,和小绿配合多年,当年老师就是通过她把小绿介绍进来,小绿那时连身份证都没有,是她力排众议把她留了下来。她听说小绿这些年坚持学习的经历,大为感动,辗转托关系从边城弄了张身份证给她。多年来小绿一直做事沉稳,能力出众,已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她升为经理的时候便把她带到身边。
  玲玲也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到得早,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小绿凄然一笑,"谢谢你,我很好,奶奶走得很安详。"她眼眶红了,连忙转移话题,"玲玲姐,这几天你忙坏了吧,呆会你把事情送到我这里来,我来弄就好。"
  玲玲拊掌大笑,"我就等你这句话,你还别说,你不在我真是忙坏了,底下那些人没有一个配合默契的,都跟算盘珠子一样,我拨一下动一下,气得我直冒烟!"她边说边往外走,很快拿了一堆文件过来,"喏,这些是新招的员工档案,你分部门归类整理好再进电脑,这个不急,今天做不完明天再做也行!"
  小绿翻开一页,微笑道:"玲玲姐,这个我今天就能做完,你放心吧!"
  玲玲哈哈大笑,"你办事我还不放心么!"她的声音突然低沉,"小妮子,你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又找男朋友了,这回又是哪个有钱佬?"
  小绿脑海中闪过maRK灿烂的笑容,脸上飞起两朵红霞,目光闪躲着,"玲玲姐,我……是又找了一个,不过他也不是什么有钱人……"
  "骗鬼!"玲玲一拳捶到她胸膛,小绿始料未及,被她推得倒退一步才站稳,玲玲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上次那个……"
  小绿几乎大吼起来,"别说了!"
  玲玲脸色变了又变,强笑道:"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别伤心了,再找一个就是,再说你也不亏嘛!"见小绿低下头去,她嘴角掠过一抹奇怪的笑意,"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中午一起吃饭啊!"不等小绿回答,她昂首挺胸走出门去,顺手把门口储物柜里的茶叶拿在手里,回头扬扬道:"喝多了咖啡,刚才觉得你那茶也挺香的,这个我拿去试试,好喝我可不还给你啦!"
  小绿赔笑道:"好啊,你拿去喝!"说着,她转到桌子后坐下,看着茶杯袅袅的雾汽发了一会愣,当有人进办公室时,她猛然惊醒,把档案挪到自己面前。
  玲玲笑眯眯地回到经理室,桌上电话突然响起,她拿起听筒,声音突然娇柔,"对,何总,她回来上班了……情绪很稳定,刚才还跟我有说有笑呢……何总,你就放心吧,我会关照她的。何总,你这么在乎她为什么不把她弄到身边去呢……对不起,是我多嘴,我以后一定注意……何总再见!"
  放下话筒,玲玲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她的手慢慢握成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
  因为一个超市开张,长信又招聘了一百多员工,小绿看了看日期,不禁有些纳闷,这些员工明明都是一个星期前就已经报到的,怎么现在才整理他们的档案。她来不及细想,先把乱七八糟的档案分部门归好类,再从收银开始一个个查对整理。
  她难得请一次假,同事们见她回来,纷纷来打招呼,也许是因为她平时不大喜欢交际应酬,暗地里大家都说她清高,看不起别人,大家相处都是淡淡的。同在一个部门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时的问候还是要的,刀光剑影都是背后的事,表面上和乐融融的气氛一定要维持。
  她分身乏术,一边应付大家的问候,一边按着涨痛不已的太阳穴,档案问题实在太多,有的记录连基本信息都不全,比如说有一个送货员只填了自己的名字和生日,其他全是空白,根本无从做档案。她揉了揉太阳穴,干脆放下手里的工作,把有问题的先抽出来,送到经理办公室。
  玲玲接过那一叠材料,脸色骤变,"这些人怎么做事的,真是欠教训!"她把小绿拉出来,气呼呼地把那叠材料扔到前面一人的桌上,"你们自己看看,要你们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要等小绿回来纠正你们的错误,你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难道连一个读夜校出来的都比不上?"
  众人纷纷把脸转开,有人嘟哝着,"经理,你也不看看,有多少人是走后门进来的,我们要他们填表,那些人比我们还嚣张,我们哪里惹得起!"
  看着大家暧昧不明的目光,小绿惶恐不安,不知道同事们想从她身上探询什么,她悄然退了一步,想把自己隐藏在玲玲身后。玲玲把材料交到她手里,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小绿,你反正不怕他们,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小绿愕然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寻找这句话的深层含义,玲玲脸上的妆很完美,浅笑嫣然,目光明亮,她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从一年前她知道自己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起,她的微笑里就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让她觉得深深恐惧,和悲哀。
  小绿把材料拿在手里,强笑道:"经理,我这就去超市找他们负责人,今天中午就不能和你吃饭了。"玲玲笑眯眯道:"你去吧,工作要紧!"边转头对众人说:"你们自己瞧瞧,这就是踏实的工作态度,你们多学着点,别老在这里混吃等死!"
  小绿分明听到办公室里回荡的从鼻子里冒出来的哧声,她抬着千斤重的腿,一步步往自己的写字间挪去。拿了堆空白的履历表,她用文件袋装好,提上包就出发了。
  走出长信,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层积着乌云,黑压压地朝这乌烟瘴气的城市倾覆。汽车川流不息地在马路上穿行,道路一天比一天宽,汽车也一天比一天多,城市里没有一天不堵车,到了上下班高峰期这里简直寸步难行。她苦笑着摸摸包,发现伞安安稳稳地躺在最底层,这才松了口气,坐上去超市的车。
  长信门口的专用停车场里,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坐在车里目送她远去,直到她上了公车,他才低头轻叹一声,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即使没人为难,把履历表拿回来时也已经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小绿急得满头汗水地跑回来,把包一放就开始整理材料,很快大家都走光了,玲玲笑眯眯地招呼一声也走了,打扫卫生的钱姨走进来,小绿抬了抬头,和她打了声招呼,钱姨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进她的写字间,悄然叹了口气,"边小姐,怎么每次都是你加班干活,说句老实话,不要这么勤奋,别人会有意见的!"
  小绿从一堆材料中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她关切的表情,不禁笑道:"钱姨,你弄错了,这是我分内的工作,跟别人没有关系。"
  钱姨欲言又止,小绿心中一阵温暖,这些年经常加班,整个办公室除了玲玲竟只有她和自己说的话最多,便柔声道:"钱姨,谢谢你,今天这些肯定做不完,我把手上这点东西弄好就回去,你先忙吧,我加紧点,说不定可以一起走呢。"
  钱姨无奈地笑了笑,把写字间的字纸篓收拾干净出去了,等她忙完时,小绿还没做完,看着那低头忙碌的女子,钱姨在心中叹道:"这个傻姑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悟。"
  把笔一放,小绿长长伸了个懒腰,才觉得腹中空空如也,桌上的电话响了,"这个玲玲,又有什么事忘了!"她微笑着拿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想饿死我吗?"
  小绿一看表,吐了吐舌头,赔笑道:"对不起,我今天加班,你还没吃吗,我也没吃,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回去做饭。"
  "来不及了,等你饭做好了我已经饿死了,我在站台等你,我们去夜市吃小吃。"
  把电话一放,小绿顿时雀跃起来,把桌上的东西迅速收拾好,抄起包就往外冲去,站台上那白T恤牛仔裤的身影让她激动莫名,那一瞬,暖暖春色从她眉梢眼角向外发散,让她苍白的脸上顿时如染烟霞,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心也能如书中所说有小鹿乱撞,不禁悄然微笑。
  maRK一脸别扭,嘟哝着,"又不让我打电话,又不让我来找你,又不会打电话给我,要不是我在这等得实在受不了,你还止不定什么时候回去呢!"
  小绿顿觉后悔,拉着他的手轻言细语道:"别生气,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说话间,maRK把她拉进怀里,取下她的眼镜和头花,五指成梳,把她的长发梳顺,小绿赧然道:"别这样,这里这么多人看着。"
  maRK换上一脸调皮笑容,"看就让他们看,让他们妒忌死!"
  小绿敲了敲他胸膛,"走啦,你不是说快饿死的吗!"
  "看到你就忘了,"maRK的声音突然轻柔,"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特别想你,你一走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到了你快下班的时候,我一次次看表看钟,恨不得把时间调快些,我拿起电话拨了一次又一次,怕打扰你工作惹你生气,每次都半途而废……"
  天已经黑了,灯光中,他的眼中有闪闪的波光流动,时间空间仿佛停顿于这一秒,人声车声匆匆而过,都如同隔绝于尘世之外,整个天地,只有他,只有他的声音,如岩浆地火,涌动的是即将喷薄而出的热情。
  一人一世界,檀板脆响,娇歌低吟,这样痴痴看着,这样深深沉沦。
  回家洗完澡,小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STePHeNFOSTeR的cD放进影碟机,拿起一本小说赖在沙发里,刚听完一首BLacKOLDJOe,maRK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把一个布袋提到她面前,"别老听这种要生要死的东西,我今天闲得无聊,到下面的店里租了些周星驰的碟,咱们一起看吧!"
  小绿拉着他坐下,拿起毛巾为他擦头发,放毛巾回去时顺便拿了件睡袍给他穿上,maRK笑眯眯地把她拉进怀里坐下,小绿不禁笑起来,"你不是要看碟吗?"
  maRK吻在她唇上,"我突然发觉你比较好看,所以……"
  两人缠绵一阵,小绿想起什么,戳戳他胸膛道:"你不是说要去做正事吗,怎么都不见你着急?"
  maRK笑起来,"我不是舍不得你嘛,我怕我前脚去忙你后脚就把我踹开了!"见小绿作势要打,他把她的手捉进手心,正色道:"说真的,我正在筹备,我想开一家名牌服装旗舰店,朋友已经为我找到理想的位置,只等我父母点头。"
  "你父母?"小绿愣住了,这些天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如何问,偶也想过拜访他的父母,却总是有些怯怯,竟就此耽搁下来。
  maRK微微一笑,"我父母就在晴和,因为怕他们知道我在外面做什么,所以一直住在外面,你要不要去见见他们,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
  "谁是你媳妇!"小绿羞答答地敲了他一记。
  "难道你不想嫁给我?"maRK泫然欲泣,把小绿放在沙发上,单膝跪在她面前,"宝贝,求求你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以后陪伴你照顾你!"
  小绿转眼就扑进他怀中。
  这个周末,maRK家在晴和的老城区,他的父母亲都退休了,两人都很朴实,总是笑眯眯的,除了见面时的寒暄连一句多话都没有。原来maRK真的就叫马可,可惜的是,他家的相册以前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小绿没有看到马可的成长过程。
  在马可家吃完晚饭,他向父母亲提起要做的事,两人连连表示赞同,他父亲把一本红色的存折交到马可手里,微笑道:"这是你这些年拿给我们的钱,我们一直没用,你这回一定要好好做事,别辜负我们和小绿的期望!"
  她母亲点头道:"你们先把结婚证扯了,让我们也安心,等马可的事业上了轨道再办酒席,小绿你看成吗?"
  小绿红了脸,低声回答,"我们的事其实不急……"话刚说出口,马可把手指几乎掐进她的手腕,"你不急我急!"
  看着他一脸憋屈的样子,小绿悄悄朝他耸耸鼻子,把他的手用力握住,心中无比甜蜜。


第四章 十面埋伏
  那些过去时光并不久远,却仿似已然几个轮回,重生了又重生,忘川的水,洗不掉某些印记,即使不肯承认,它们也深入骨髓。
  那时,那人柔柔地诉说,说他爱小绿,如同《挪威的森林》中渡边对绿子的感情一样,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种感情,他想抗拒那种力量,却又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被她推动着前进。
  小绿记得,自己故意这样回答,"你难道不想得到那种静得出奇、温柔澄净的爱情,如同渡边对直子。"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偏偏那人吃这一套,静静凝视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微笑着,"我一直有种虚无的绝望,对嘈杂的现世感到厌烦,对未来没有任何期望,可是我却不得不继承父母亲的事业,在商场里摸爬滚打,每天对自己不屑的人笑脸相迎,然后夜深人静的时候痛恨自己。"
  他说,他爱她的坚强,善良,努力生存,如村上形容绿子那样,是迎接春天的小动物般,从体内涌出新鲜的生命感。
  恍惚间,小绿不知是迎接还是躲避那深沉的目光,终于从心底笑出声来。
  回忆,如马可手上的烟,袅袅地在身边徘徊,小绿手上摊开着一本《且听风吟》,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哀怨动人的声音,那是RaINYNIGHTINGeORGIa,她抚着书页,不由得呆住了,连马可已经到身边都没发觉。
  "你怎么一拿起书就发呆,"马可把她环在怀里,轻吻着她脸颊,一手翻开书皮看了看,嘴角轻轻扯了扯,"你在想什么,我的宝贝,能把你这小脑瓜里的烦恼告诉我吗?"
  小绿笑起来,"没什么,突然想起一首歌,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个旋律。"她突然有些雀跃,"我吹这首歌给你听!"
  当她悠扬的口哨声充满整个房间,马可慢慢松了手,走到音响那边,拿出一张碟放进去,回来仍然环抱着她,把头埋进她的长发间深深呼吸,嬉笑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听老情歌,你那些外国歌我不喜欢。"
  小绿轻柔道:"你的店弄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开业,真对不起,我都帮不上你什么忙。"
  马可吻上她脖颈,囫囵不清道:"老婆,我们现在是一家人,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再说你每天为我做饭洗衣,陪我看资料,陪我睡觉不就是帮我忙了。老婆,等我的店开张,你干脆辞职来帮忙吧,我想起就生气,你这样每天加班,人家摆明就是欺负你嘛!"
  "别乱说,同事们都对我很好。"小绿轻轻捶了他一下,回头道:"你的店到底弄得怎么样了,别老打岔!"
  马可微笑着,"老婆,你别担心,有我小马出马,肯定是一个顶俩。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你的旗袍了。"
  小绿愣住了,"关我的旗袍什么事?"
  马可大笑起来,"你得穿旗袍来参加开业典礼,帮我剪彩啊!"他把小绿抱起来,径直朝房间走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婆,我们浪费很多钱了……"
  在昏黄的灯光中,音响前的一点水迹,随着微风渐渐缩小,渐渐消失不见。
  马可找的店面就在晴和步行街,地理位置非常好,装修好那天正好是小绿休息,他兴高采烈把小绿带来看。
  一进店,小绿连连皱眉,"太脏了,你明天货就到了,不弄干净怎么行!"说着,她捋起袖子就打扫卫生,马可愣了愣,也加入进来,两人又擦又洗,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试衣镜橱窗上更是一尘不染。
  天色渐渐暗了,马可捂着肚子直嚷,"老婆,吃饭去吧,明天我请工人来做就行了!"
  小绿擦了擦汗,微笑道:"你去买快餐回来,我自己做就行了。我难得有一天休息,正好帮你做点事,你请工人可没我这么细心!"
  马可嬉笑道:"那当然,别人又不是我的亲亲老婆!"
  "别油嘴滑舌,快去买吃的,我也饿了!"小绿瞪了他一眼。"YeS,maDam!"马可急急忙忙跳起来,给她敬了个礼冲出门去。
  做完卫生,小绿细细检查一遍,见到墙角的地板上滴了几滴油漆,便用抹布沾了些盐酸,跪在地上用力擦起来,马可提着快餐走进店里,看着她那纤细的背影,心头一疼,身体轻轻摇晃一下,扶着门边,不由得痴了。
  小绿回过头来,"你愣在那里做什么,你饿了就先吃吧,我马上就好!"
  马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老婆,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疯子!"小绿斜了他一眼,起身把抹布扔进桶里洗了洗,马可猛地抱住她,"老婆,你爱不爱我?"
  "笨蛋!"小绿眉梢眼角如染上春天的颜色,目光中全是娇羞,"我不爱你嫁给你做什么!"
  马可把她的手拿到耳边,"老婆,你揪揪我,我看看疼不疼。我真的不敢相信,我这种人竟有这么一天,会娶到这么好的女人!"
  小绿轻轻吻上他的唇,轻柔道:"我也不敢相信,我竟然还能找到幸福,老公,我爱你!"
  那一刻,步行街的灯突然全都亮了,照亮了两张灿烂的笑脸,所有人的幸福都不同,所有人的幸福都一样,即使只是幻景,也是排山倒海的快乐。没有寂寞,没有孤单。
  第二天,小绿正想向玲玲请半天假,副总经理一个电话打来,原来今天公司有个年轻员工工作时间心脏猝死,送医不治,公司派他出面善后,玲玲连忙把小绿推荐给他,快中午时,他已把事情了解清楚,带着小绿和其他两个干部赶赴医院。
  这么多年,小绿工作兢兢业业,从来没有拒绝别人特别是玲玲的习惯,她接到事情总是一声不吭完成,不居功不诉苦。她虽然也挂心着马可那边的情况,到底还是在心里叹了声,乖乖上了副总经理的车。
  死去的员工已经躺在太平间里,闻讯赶来的亲友围住他们四人哭天抢地,大吵大闹,副总经理见势不妙,交代他们先安抚好众人,自己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小绿恻隐之心顿起,加上重任在肩,实在脱不开身,一边安慰那哭得毫无形象的漂亮少妇,一边还要应付其他人咄咄逼人的追问,有的质问老总为何不出面,是不是不重视底下的员工,有的打听公司要赔多少钱,还有的甚至鼓噪着要把尸体抬到公司去大闹一场。
  眼看场面越来越混乱,三人疲于应付,都是焦头烂额。小绿见苦劝无效,只好转移视线,先请大家到医院附近的餐馆吃午饭。众人闹了半天,早已饥肠辘辘,这才偃旗息鼓。等把大家安顿好,小绿连忙打给副总经理,询问公司的态度,副总经理哼哈一阵,只是说目前公司还没有商量好,让她继续留下等消息。小绿万般无奈,只好继续当这个出气筒。
  吃完饭,众人又开始缠着她讨说法,见她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怒气顿起,那年轻人的小舅子竟想挥拳相向,两个同事挡在她面前,小绿冷冷道:"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并不能代表你们能借机生事,如果你们动手,公司会因此起诉你们,你们将一无所得!"
  正在剑拔弩张,副总经理一头汗水跑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两个男子彬彬有礼地和死者的父亲握手,副总经理连忙介绍,"这是我们长信集团的何总经理,这个是刘律师。"等何总经理表达了公司的慰问之意,刘律师拿出一份文件,一条一款跟大家解释,因为死亡时间是在工作时间,公司承认属于工伤范畴,将会赔偿十万元人民币给死者家属。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死者的父亲老泪纵横,"我还以为你们不会管这件事,学别人推脱干净,没想到……"
  事情总算圆满解决,等何总经理把后事安排好时天已经黑了,何总出面请死者家属到晴和酒楼吃了一顿,席上那小舅子不住跟小绿赔礼道歉,小绿满脸疲色,含糊应付。好不容易散席,家属们离开后,何总亲自把小绿送了回去,两人一路上都是一言不发,等到了贵族花园,小绿道谢后正要离开,听到后面一个轻柔的声音,"以后有什么困难记得找我!"他把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小绿接过名片,嘴角牵出一个弧度,"谢谢!"
  何总一走,副总经理立刻拨了个号码,"姐,你要小心一点,那何泽今天太奇怪了,本来要开会研究今天这件事,我刚说留了边小绿那女人在这边,他立刻把我骂了一通,拿起西装就去找律师,一边走一边在路上讨论对策,男人最了解男人,我怀疑……"
  走进小区,抬头望向自己家的阳台,小绿突然有些失落,习惯了家中有盏温暖的灯,黑暗变得更加无法忍受。她匆匆穿过花园,连以前总要瞧上一眼的美人蕉都顾不上看,迈开大步径直走进电梯。
  小绿这才想起今天是服装店开张的日子,顿时后悔不迭,连忙拿起电话准备拨给马可,刚拨完号,马可已经出现在门口,神情疲惫,满脸黯然。小绿连忙迎了上去,为他送上拖鞋,马可笑容有些牵强,"老婆,今天怎么没来?"
  小绿连连道歉,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一边把他按坐到沙发上,倒了杯冰水过来,马可咕咚两口喝下,似乎在自言自语,"没来也好,你自己的工作要紧。"
  小绿还以为他仍然责怪自己,温柔笑道:"今天顺利吗,客人多不多?"
  "别提了,"马可长叹一声,"没想到要做点事这么难!"他把小绿拥在怀里,轻柔道:"没关系,我能对付,你安心上班,有空就到店里来视察一下,显显老板娘的威风。"
  小绿笑起来,轻轻捶在他胸膛,"有什么威风好显,难道要对着所有的衣服说:'你们给我排排坐好,我来分果果',要不你来听我的号令,'马可,给我乖乖站到门口,迎宾!'"
  马可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大笑着把她按到沙发上,两人笑闹一阵,马可摸摸肚子,"老婆,我肚子饿了,下碗面给我吃吧。"
  小绿连忙起身,"我今天要应付那些家属,也没吃什么东西,咱们一起吃。"
  吃完面,马可自动自觉地把碗收去洗了,小绿要抢,他大手一挡,笑道:"咱们也得分工合作,不能老是你忙活,你先去洗香香等我。"
  小绿洗完澡出来,他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小绿心里甜滋滋地,随手在床头拿了本书边看边等他。
  一会,马可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孩子般扑到床上,小绿接过毛巾为他擦干水,他拿起书翻了翻,突然指着扉页上一个名字问道:"老婆,这个郑直是谁?"
  小绿身体一震,轻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马可气呼呼地把书扔开,转身不理她,小绿把他抱住,"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已经死了。"
  马可突然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眼睛,从她晶莹的泪光中读到了什么,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瓮声瓮气道:"老婆,我有时候真的很害怕,你知道我的过去,但我对你却一无所知,我在你书房找书看的时候发现过很多次这个名字,可是我不敢问你,我知道这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人,我不想提起他让我自己难过。"他定定看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老婆,我快被这件事逼疯了!"
  小绿抹开他深锁的眉头,黯然道:"我们要结婚的前几天,他突然在酒店的浴缸里割腕自杀,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房子就是他留给我的遗产,还有这些书。"
  "他为什么自杀?"马可的五指如锁,牢牢锁住小绿的手腕,小绿皱了皱眉,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医生说他患了许久的抑郁症,恐怕是一时情绪不稳。你松手,好痛!"
  马可醒悟过来,把她手腕送到唇边,细细吻着那青白的痕迹,小绿怯怯看着他灰暗的神色,"对不起,我现在才告诉你,让你难过了这么久。"
  马可微笑着,"是我对不起你,没事找事,让你又伤心了。"他细碎的吻落在她唇上,仿佛宣誓般,他的神情极其认真,眼中闪动着坚决的光芒,"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伤心,要把你以前的笑容统统补回来!"
  如同遭遇了一场温柔的雨,湿了全身,湿了心上,小绿扑进他胸膛,低低哭泣。
  哭得累了,小绿在他怀抱沉沉睡去,如不谙世事的孩童,嘴角还微微弯起。朦胧中,身边的烟头明灭了一夜,伴随着长长的叹息。
  她甜蜜的梦里,一个小女孩踩着欢快的步子而来,山林间,鸟鸣啾啾,到处杜鹃开遍。
  "小绿,副总找!"第二天,小绿早早赶到办公室,刚把新的职务调整说明书做出来,就听到玲玲欢快的声音。
  她把说明书交到玲玲手里,飞快地走进电梯,等下还有公司储备干部的档案资料要整理,今天看来又有得忙了。
  走到副总办公室,副总笑脸相迎,"边小姐,昨天多亏你,我是特意来感谢你的,今天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和昨天两个同事吃顿饭。"
  小绿赧然道:"副总,你说哪里话,这是我应该做的,怎么能要你请客呢……"副总连连摆手,打断她的话,"你就别跟我客气了,难道何总请客就去得,我请就这么为难。"
  小绿无法推脱,只好点头,揣着满腹心事走出他的办公室,身后,副总的笑声有些刺耳,"你的工作能力很强,以后好好表现,何总一定会升你的!"
  看着小绿走进电梯,副总回头叫道:"姐,你都看到了,就是她。"
  从书柜后走出一个美艳的三十来岁女子,冷笑着斜了副总一眼,"就那死德性还想跟我争,也不知道那个混蛋看中了她哪点!"
  副总笑得暧昧,"姐,说实话,这种女人很多男人都喜欢,长发飘飘,身材也好,跟小时候看的那小龙女差不多,我记得姐夫也喜欢……"
  "去死!臭男人!"女子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扔过去,副总抱头逃窜,女子扑上去揪住他衣领,恶狠狠道:"你给我问问,她在公司里跟谁走得比较近。"
  副总嬉笑着,"这还用问,她身边只有一个朋友,就是人事部的车玲玲,"他眼中闪过一道戏谑的光芒,"而且是不是朋友还不一定,昨天去处理那棘手的事情就是车玲玲把她推荐给我的。"
  女子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冷笑起来,"小龙女有什么好,这个世道可没那么多好人。小弟,你给我把那个车玲玲找来,我要让她知道谁是长信真正的女主人!"
  "母老虎发威了!"副总嘟哝着,"姐,你别弄得太难看,何青天和何泽都不喜欢家里的女人到公司捣乱,何泽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到时候……"
  女子不耐烦了,"你当我三岁小孩子么,我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废话少说,给我去找车玲玲,先介绍我们认识,我找机会跟她出去说话!"
  坐在长信大厦旁一个咖啡厅里,玲玲和芳云各怀鬼胎,表面上一团热闹,暗中不停通过观察和试探对方来获取对自己有利的信息。
  对何泽的妻子芳云车玲铃早有耳闻,只是因为何青天治家有方,而且行事很低调,一直不准许女人进公司揽权或者到处招摇显摆,芳云只是虚有其名,无法逞威风,平时就有些忿忿然,玲铃察言观色,立刻送出一堆高帽,把芳云哄得高高兴兴,芳云立刻认她为知己,两人姐姐妹妹叫得亲热无比。
  打了一圈太极后,两人渐渐聊上轨道,芳云突然长叹一声,"妹妹,咱们女人真命苦,男人有钱就变坏,更何况我们这么大的家业,我老公又是一表人才,肯定有许多女人虎视眈眈,我担心得每天都要掉一把头发,这种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
  玲玲会心一笑,"芳姐,其实何总也算正人君子,我在公司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他的绯闻。"
  芳云颇为自得,"那当然,男人就像爱偷腥的猫,不盯紧些不行,要把他的所有机会都统统消灭!"她手一挥,差点把桌子上的杯扫落。
  玲玲窃笑不已,换成一副沉思表情,呆呆看着面前的杯子,芳云说得兴起,见她这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敲起警钟,正色道:"妹妹,你们部门是不是有个叫边小绿的?"
  玲玲好似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回避着她的眼睛,"芳姐,你问她做什么?"
  芳云几乎已经肯定何泽和边小绿之间的关系,胸口燃起熊熊怒火,仍强自微笑着,"妹妹,你告诉我实话,边小绿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玲玲支吾半天,突然长叹一声,"芳姐,你听我一句劝,女人糊涂一点比较好,就算为你孩子着想吧!"
  她的话撩拨起芳云心中的火苗,芳云抓着她的手,潸然泪下,"妹妹,没想到连你也不肯跟我说实话,亏我还把掏心窝的话都倒给你。"
  玲玲慌了,"芳姐,你先别哭,我不是不告诉你,我是怕你伤心啊!"她从包里拿出纸手帕递给她,一副心痛不已的表情,"芳姐,其实小绿也是个苦命人,她小时候和奶奶一起流浪到这里,靠捡破烂维持生活,她挺有志气,自学了全部的初中高中课程,后来还考进晴和大学的夜校,硬是拿了个文凭回来。"
  芳云听呆了,喃喃道:"我的天,真没想到!"
  玲玲惨然一笑,"她进了我们公司后一直很努力工作,我以前也很照顾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没想到这么纯真的女孩子还是被这花花世界给迷惑了,去年她交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在他身上捞了不少钱,还捞了一套房子,在贵族花园。从此她变本加厉追求高层次的生活,身上穿的都是名牌,一双鞋子都要一两千,我劝她不要这样挥霍,她竟然嫌我罗嗦,大家看不惯她那趾高气昂的样子,都已经跟她疏远了,只有我觉得这个女孩子本质不坏,应该还有救。后来那个男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杀了,她大手大脚惯了,哪里能过这种苦日子,我猜想她已经开始找下一个目标了。"
  芳云咬牙切齿,"晴和谁也没咱们何家有钱,我看她是盯上何泽了!"
  玲玲突然压低了声音,"芳姐,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有件事情瞒你也没意思,自从她男朋友死后,何总一直给我打电话关注她的情况,我怀疑……"
  芳云拍案而起,"不用怀疑,他们肯定有问题,哪个正常的男人会一连几个月不想办那事的,他外面一定有女人,真没想到,亏我防范得这么严密,还是被那小狐狸精给钻了空子!"
  玲玲把她拉了下来,"芳姐,你别这样,让大家看见不好。你看,你是我好姐妹,小绿又是我好朋友,要是你们闹出点事来要我怎么办才好!"
  芳云怒极反笑,豪气干云地拍着她肩膀,"妹妹,你尽管放心,我不是不懂事的人,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玲玲仍然为难地看着她,在心里悄然冷笑。
  紧赶慢赶才把储备干部的表做好,到了下班的时候,副总的电话准时响起,小绿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满桌的狼狈,竟然要在上司催逼的情况下才能准时下班,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吃饭的地方正好在步行街附近,小绿激动万分,一散席就往步行街跑,到了记忆中的位置,却没有发现那一屋明亮的灯光,左边也开门营业,右边也在开门营业,独独属于他们那个落了重重的拉闸。
  小绿的心微微一颤,拔腿就跑,截了一辆的士回到贵族花园,等她心绪烦乱地走到家门口,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脸色灰败的妇人,她似乎等了许久,正扶着墙揉脚,她惊叫出声,"妈妈,您这是怎么回事?"
  才几天不见,那丰润的妇人就变得这么憔悴了,她仍记得两人拿结婚证那天回家团聚,他父母亲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好似积压了许久的货物终于推销出去,笑容满面,不停忙进忙出。吃饭的时候,小绿的筷子伸到什么地方,那碗菜很快就被送到她面前,马可戏谑着,"他们是想把你喂得胖乎乎的,让你早点为他们添个孙子。"
  小绿连忙把妈妈让进屋去,又去泡了杯茶来,他妈妈局促不安,连连摆手,"孩子,你别忙活,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等小绿拉着她坐下,她突然轻声哭泣,"孩子,我们老俩口被马可逼得没法了才来找你,你可千万不要跟他说我来找过你。你不知道,马可是个最要强的孩子,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存了些钱,就是想好好做点生意。这次开店已经把他以前存的钱和咱们老俩口的棺材本捣腾光了,本以为可以顺利开业,没想到最后出了岔子,厂家本来已经说好给代理权给他,可听说在总公司那边卡住了,非要他按正常途径出三十万的保证金,要不然就不给发货。他怕你看不起他,不肯找你帮忙,现在到处在外面找人想办法,昨天傍晚他找着我们,竟然要我们把房子抵押出去凑钱给他,可我们破房子能抵多少钱,就是全部卖了都不够。昨天听说到亲戚那已经借过一圈,我们那些穷亲戚哪有钱借给他。今天他应该又想办法去了,我怕他出去借那些高利贷,那可是个无底洞,就是把命赔给他们也还不上啊……"
  小绿听得目瞪口呆,直到什么冰凉的液体滴落到自己手上才醒悟过来,他妈妈急忙起身,"我得走了,被马可看到又得跟我们闹,真作孽,我怎么养出这么个犟孩子!"
  小绿拉着妈妈的手把她送出门口,微笑道:"妈妈,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到了半夜马可仍没回来,小绿有些急了,披着衣服站到阳台看向入口处,一见到车灯的亮光就紧张得连心都在疼。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车缓缓驶到入口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下来,摇摇晃晃地从入口那横杠通过,差点撞到横杠上。小绿拿起钥匙飞奔出去,在楼下的花园截住他,他醉眼朦胧地辨清眼前的人,似乎松了口气,"老婆,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说着,他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酒气混杂着不知名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冲得小绿几乎难以呼吸,她揽住他,柔声道:"快走,咱们回家。"
  两人踉跄着回到家里,马可往沙发上一扑,扯着衬衣嚷嚷,"难受死了,老婆快来给我抱。"
  小绿为他把衣服解开,泡了杯浓茶过来吹冷给他喝下,又洗了热毛巾为他擦身子,马可大手一伸,把她抱进怀里,声音近乎呜咽,"老婆,我好爱你,我怕,我怕你嫌弃我,我一无是处,什么事都做不好……"
  小绿眼睛湿了,轻轻拍着他的背,哽咽道:"我怎么会嫌你呢,你对我这么好!"她吻上他的脸颊,"今天我去店里找你,发现店还没开张,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马可连连摇头,迷离的目光中有丝哀伤,"老婆,你放心,我很快就有办法了。"
  小绿急了,定定看进他的眼睛,"老公,请你别瞒我,你难道忘了,我们是一家人!"
  在她明亮的目光中,马可有些慌乱,"是这样,本来我在厂里有熟人,直接跟他联系出货,没想到昨天他打电话来,说总公司正在查,要按照正常途径来办,先付三十万保证金才能出,我付了保证金就没钱进货,店根本没办法开张,这两天我到处在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绿已经起身,走到书房拿了一个赭红的本子出来,微笑道:"我的钱给奶奶治病都花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去银行用房子抵押贷款,贷三十万绝对没问题。"
  马可愣住了,突然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汩汩而出,"我不能要,我一定有办法……"
  小绿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摸着他柔软的发,轻柔道:"老公,我也知道,晴和人宁愿每天吃腌菜也要把钱省下来买高档衣服,名牌服饰一定有市场。我们努力一点,快些把贷款还上不就行了!"
  她深深叹息,"老公,我们是一家人啊!"
  马可掀开她衣服,把炽热的吻烙遍她的全身,在排山倒海的快乐中,两人不停诉说着爱的誓言,月光迷乱,撒了满地的银霜白雪,风渐渐呜咽起来,卷起窗帘,重重打在落地窗上,仿佛要惊破沉睡者的美梦,昭示明天的无星无月。
  贷款的事情非常顺利,货一到,服装店马上开张,马可如上弦的钟,走得浑身是劲。即使请了个小妹做事,他每天仍是第一个到步行街开门,最后一个落闸,每一天都盘点清楚。
  开业第一天做了个开门红,收入近万元,后来的每天也都有几千元的收入,两人在家算着帐,都兴奋不已,按这样的营业额做下去,不但很快就能还完贷款,如果找到合适的地方,分店很快就能开张,晴和这么大,多个地方就能扩大点影响,多些收入。
  看到马可这么积极,小绿总算放下心来,心疼他工作辛苦,她每天用瓦罐煲好各种各样的滋补汤等他回来喝,马可知道她喜欢吃甜点,回来也经常带些回来,晚上两人窝在一起,你喝汤我吃点心,时不时相视一笑。每当这个时候,小绿就会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已经认识许久,甚至前世就已结下这段美好姻缘。
  过了两个星期,公司里却突然出了事,一个猎头公司拿着完整的资料在研发部挖走了一整批员工,包括两个高层管理人员,公司运作受到很大影响,研发的项目停摆不说,受到这个消息影响,其他各个部门也是人心惶惶。
  副总花路接到董事长命令彻查此事,因为资料是从人事部流出来,他把所有人分别找去谈话,在玲玲当场拍着胸膛的保证下,小绿得以豁免,在自己的小写字间等待结果。
  因为问心无愧,小绿非常平静,埋头把那些被挖走员工的档案整理出来,玲玲从副总办公室回来,径直走到她面前,咬牙切齿骂道:"什么东西,拿根鸡毛当令箭,老娘大不了不干了!"小绿轻声道:"玲玲姐,别生气,公司受了这么大损失,查清楚是应该的。"
  玲玲深深叹了口气,"你每次都为别人着想,真拿你没办法。你先忙,我还要进去帮副总问问题。"
  一会,全人事部的员工都问到了,仍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大家暗地里骂骂咧咧,有的甚至当面投诉,"边小绿最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资料,而且经常一个人加班到最后才走,为什么你们不怀疑她!"
  快下班时,玲玲又跑下来,愁眉苦脸道:"小绿,副总叫你去一趟,你自己小心,副总说你是我亲信,要我避开。"
  小绿连忙把手里的事情放下,上楼到副总的办公室里,副总和一个高层正说着什么,见她来了,微笑着要她坐下,问道:"小绿,不好意思,请你配合一下。请问上个星期五你是不是最后一个走?"
  小绿茫然点头,"是啊,那天我加班做报表。"
  "那你有没有发邮件?"
  "没有!"
  副总和那男子交换一个眼色,那男子冷冷道:"边小绿,我们发现你的邮箱星期五晚上七点半发了封邮件到一个地址,而这个地址刚好就是猎头公司的邮箱,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有这种巧合?"
  小绿脑中轰隆作响,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没有发过任何邮件!"
  副总深深叹息,语重心长道:"小绿,你已是公司的老员工,怎么还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追求享受没人怪你,怎么能出卖公司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呢!你这些年的勤恳我们都有目共睹,不想搞得那么僵,我们不追究你的责任,你收拾好东西离开公司吧!"
  小绿还想再说,见那人冷冷的目光如剑如刀,到底没说出什么来,她沉默着站起来,下意识地抬起左脚,又抬起右脚,茫然间,她已走出门外。
  她终于想起来,她还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
  "我的邮箱玲玲也知道密码!"
  她按下电梯,那门在她面前打开,把她吞了进去,办公室里人声鼎沸,大家笑声中恍然有了不同的意味,见到她,那笑声仿佛被人拦腰斩断,她默默走进自己的写字间,坐下来把最后一点事情做完,然后把桌面整理好,拿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小罐茶叶,一条手帕,一个绑头发的皮筋,一件外衣,她把东西装进一个纸袋,轻轻提起来,走到门口,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工作了多年的地方,嘴角牵起一抹诡异的笑,猛然回头就走。
  她的身后,人声鼎沸,笑声骤起。
  走出公司,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突然有种放松的心情,第一次这么早下班,感觉真好。她径直朝的士停靠站走去,脚步越来越急,最后简直奔跑起来,她从没有这么渴望见到马可,从没有这么渴望投到他的怀中,看着他温暖的眼睛,微笑。
  的士很快到了步行街,她把钱一塞,连找的零钱都没要就跑了下来,高跟鞋咚咚敲在地上,仿佛欢乐的锣鼓,当马可的店出现眼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可所说生意兴隆的店里,竟落着重重的闸。
  她走进左边那家店,那浓妆艳抹的老板娘撇了撇嘴,"做什么鬼生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家今天一天都没开!"
  当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说出"您拨的电话已停机"时,她飞快地打了辆车回到贵族花园,家里空空荡荡,马可的东西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仿佛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她克制住痛哭的冲动,又赶到他父母亲住的老城区,那栋房子上写着许多大大的"拆"字,用白粉画着圈,她找到一个正在搬东西的老人问,那老人神色奇怪地看着她,"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说过有姓马的,倒是前些天有人租了楼上一阵子,我当哪个神经病,房子要拆了还往这里租!"
  她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夜幕已沉沉落了下来,天上半点星都没有,只是铺天盖地的黑,已近秋天,夜风渐冷,走在街头不由得一阵阵颤栗,她抬头看着满街的霓虹,五彩斑斓中,眼前怎么一片模糊,才知道,什么冰凉的东西把眼睛遮住了。
  她又拦了辆车,对那司机只说了句,"麻烦去连环街。"便打开车窗,任凭那冷风如刀,割在自己脸上心上。
  五月吧门口还没有什么车,她在迎宾小姐引领下走进去,言明找一个胖胖的男部长,很快,那笑容满面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部长呆楞半晌,突然反应过来,"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早,你男朋友没跟你来吗?"
  "男朋友?"小绿皱着眉看着他。
  "是啊,那天你一个人来,我正想给你带人过来,你男朋友拦住我,告诉我你们俩吵架,要我把人带走。怎么,你们今天又吵架了?"
  小绿拔腿就跑,把部长的喊声远远抛在脑后。
  回到家,她翻箱倒柜找出何总的名片,打通那个电话时,一个甜美的声音道:"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她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秘书回答,"何总去美国出差,要两个星期才能回来……"
  她终于痛哭出来。


第五章 你爱的人却不爱你
  是不是到了绝望的时候,才知道别人的绝望是什么滋味。
  那个人划破自己手腕的时候,是不是跟自己现在一样,脑中空空如也,恍如置身荒原,不见半点火光,到处弥漫着黑色的雾,连呼吸都是奢侈。
  萨特说他人即是地狱,原来这是真的,每个人都生来孤独,根本没有了解的可能,美丽的笑脸背后,往往便是毒蛇的信,咝咝等候。
  在马可的笑脸出现时,她以为得到了救赎,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寂寞等待之后。她却忘了,爱情本是飞蛾扑火,是碎骨与粉身,即使她机关算尽卫护自己的心,仍没有那个幸运。这烟花般的爱情只是一把狰狞的利剪,剪去了她对人世最后一点希望。
  生活如此用心,也如此自私,把人变成面目模糊的兽,在暗黑的墙后,张牙舞爪,虎视眈眈。
  从每一个游戏的开始,到每一个游戏的结束,命运并没有停止它的翻云覆雨,感情成为一个报应,造就无尽的痛苦,把花花世界,变成地狱。
  这样孤单地活着,悲喜都无人呼应,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阿直!"她走到阳台,把鞋子远远地扔在一旁,仿佛能通过这凉丝丝的地面拉近和他的距离,她默默在心中倾诉,"我对不起你,所以会有这样的报应,这是你的意愿吗,知道了我的卑鄙,想把所有东西收走!"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你会不会原谅我?"
  "如果一切重来,你会不会选择爱上我?"
  "如果……没有如果,你已经放弃我……"
  风低低呜咽,送来阵阵树木干渴的气息,屋子有记忆的味道,一种充满着遮掩和装饰的东西,爱情这个伪君子,如影随形。
  一年前的初夏,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小绿加完班离开公司,准备带些菜回去,傍晚的菜比较便宜,而且分量也足,有些菜贩急着收摊,总是把最后的菜成堆算着卖。
  伞在风雨里有些撑不住的架势,小绿低头急急跑着,突然撞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身上,那男子没什么事,小绿反而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摔得有些懵之时,她发现面前突然多出一只手,那男子擦着脸上的雨水,嘟哝道:"怎么这么倒霉,连走路也被人撞到!"
  小绿连连道歉,起来又去抓那把飞远的伞,男子见她没事,刚想离开,鬼使神差又回过头来说了句,"雨这么大,别在路上乱跑!"
  在迷蒙的雨线中,他的眼睛,深沉而明亮,宛如一泓清冷的泉。
  小绿顿时如被巨石砸中,头晕目眩,惊得说不出话来,它们与噩梦中那双眼睛是如此相似,好像心底潜伏的两只毒兽,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窜出,痛得她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大声嘶吼。
  她记得,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着宝石般的光彩,那长长的睫毛下眸深似海。她也从来没见过这么狠厉的眼睛,把她永远烙在十三岁的噩梦里。
  当他想离开时,她迅速做出反应,把手用力擦在地上坐了下来,"哎哟"一声,抬起血淋淋的手,满脸痛苦地举到眼前。
  他悚然一惊,回头蹲到她面前,"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他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摇头直笑,"看来你比我还要倒霉,起来吧,我送你去医院。"
  他起身把手伸过来的时候,小绿仰头给他一个羞怯的笑容,雨雾中,她的眼睛灿若星辰,又如夜航时的孤灯,他浑身一震,突然有种逃离的冲动,刚准备把手缩回,小绿已握住那冰冷的手,眼中闪动着羞赧的光芒。
  他呆愣着,竟没有松手。
  大雨滂沱,那一瞬,天上地下如被一片透明的纱幕相连,人只是幕上点点轻烟,淡淡晨雾,那样渺小,那样无奈,被命运一次又一次玩转。
  小绿第一次没有按时回家,包扎好手,两只落汤鸡一起去吃了晚餐,小绿的话不多,在他滔滔不绝的时候,总是微笑嫣然,她很用心地捕捉着他字句里的意思,想发现自己关心的信息。在他看来,她专注的眼神无疑是一种鼓励,让他兴致勃勃,几乎把一辈子的话都在今夜倾吐。
  两人从面前的西餐谈起,谈到红酒,谈到餐厅里浪漫的英文情歌,谈到诗歌和小说。
  当谈到村上春树的时候,气氛变得热烈起来,听说她也喜欢他的作品,他兴奋起来,"村上的小说里充满了音乐,看他的小说应该伴着音乐,所以我收集的音乐大多与之有关。"
  她打蛇随棍上,赧然道:"这我了解得不多,我家没那个条件。"
  他微笑起来,"有空到我家去听。对了,我很喜欢他的风格,你呢?"
  她低头想了想,绞尽脑汁,迅速组织出一句话应对,"谈不上很喜欢,总觉得他的风格很小资,他在作品中把玩孤独,很淡漠,每一处都暗暗在释放心灵的重负。"
  他有些惊喜,接口道:"瓶底只剩几厘米高的威士忌,喝啤酒时扔得满地的花生,西方爵士乐,现在这样窗外的淫雨霏霏。"
  "寻找认同,寻找爱,寻找人生的意义,"她喃喃道,"他每一部作品都有这样的内容……"
  "寻找丢失的猫,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寻找消失的弹子球台,"他含笑道,"我记得他这样说过,任何人在一生当中都在寻找一个宝贵的东西,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那东西肯定已受到致命的损毁。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继续寻找不止,如果不这样做,我们活着的意义便不复存在!"
  是!我就是在寻找!我很幸运地找到了,从此活得更有意义!她强掩心头的翻涌,状若无意地用迷茫而惆怅的眼神看向桌面某处,轻叹道:"我们寻找的很多东西说不定已经不存在,但是,如果没有梦想,即使是一箪食一瓢饮的梦想,我们便只是行尸走肉而已。"
  两人都沉默下来,相视而笑。
  "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很美,仿佛里面有一个神秘的世界,看进去就陷落了。"他突然怅然道。
  "奇怪,我们刚才没吃甜点啊!"她狡黠地眨着眼睛。
  "你想吃甜点吗,我马上帮你点。"他把手伸向菜单。
  "我是说你的甜言蜜语!"她扑哧笑出声来。
  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脸上顿时有些发烧,好久没这么放松,不知不觉连面具都取下来。他又深深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她明媚的笑脸仿佛重重击打在他心上,他暗暗握紧双手,把初见时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埋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要再犹豫了,你难道真的想孤独一辈子!"
  他抬头看进她的眼睛,任凭那黑与白形成的漩涡把自己吞没,讷讷道:"小绿,我知道很唐突,请问,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
  看着他那尴尬不已的样子,小绿突然有点悲哀,甚至希望自己认错了人,她慢慢伸出手来,微笑道:"握手握手好朋友……"
  "你结婚,我喝酒。"他迅速反应过来,把这句儿歌接了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夜已深,天空中只剩下孤星一点,在心绪烦乱的时候,连时间也在落井下石,变得愈发漫长。
  只差一步就能解脱,只差一步就能与奶奶和那人团圆,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冷冷夜风中,仿佛有人在遥遥召唤:来吧,跳下来,跳下来就快乐了……
  她挪出小小一步,又挪出一步,再挪……她死死抓着栏杆,似乎想抓住人世最后一点依靠,她将上身探出,楼下的灯火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的心一阵抽痛,猛地松手,轰然跌坐在地,用力甩了自己两巴掌。
  疼痛果然将某种始终潜伏的东西唤醒,她举起双手,看到满手硬茧,突然狂笑出声,心中回荡着一个凄厉的呼喊。
  老天!你有种就收了我!只要有这双手,我就一定能活下去!
  我一定要活下去!
  身体在冷风中颤栗,仿佛已不属于自己,意识却脱离了身体的束缚,渐渐平静下来。她一步步挪回客厅,环视一眼,才发现这里全是那人的印记,墙上的木版画是他要跟着再嫁的母亲移民美国的弟弟寄来的,电视和音响是他去晴和最大的电器商场买的最新产品,虽然它的风头现在已被等离子之类取代。
  地板砖、窗帘、沙发、吊灯,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精挑细选,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在屋子里忙进忙出的身影,她甚至可以感受,那时他是用怎样的热情来布置他们爱的小巢。
  他们原本可以多么幸福,如果她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把那些噩梦葬在心底。
  是她,把一切都毁了。
  她想起村上春树的那句话,"直子居然没有爱过我!"爱情没有对错,却有一条不变的定律,你爱的人不爱你。
  如果她爱上他,还会不会如此绝情,一步步把他逼到深渊,直到他放弃生命。
  或者,如果马可有一点爱她,又会不会稍微有点恻隐之心,不把存折里的所有钱都提光,给她留下一点生活费,度过难关。
  爱情,到底是什么玩意?
  当milesDavis的agalincalico响起,空气中仿佛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忧伤,弥漫到屋子的每个角落,让人避无可避。
  只有不悲不喜,无怒无嗔的茫然。
  手边是一本前些天随手从书柜里拿的《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她下意识地翻开,这样的时候,只有阅读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轻声读道:"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的,不为任何人知晓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叩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大海,直到有人走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
  她放下书,把左手放到右手背上,紧紧相握,手心的茧子让她终于有了真实存在的感觉,她摩挲着因为多年辛劳而变得粗糙的手,食指上那深深的疤痕是十五岁时留下的,她把手伸进垃圾筒翻找东西时被碎玻璃割到,流了很多血,她头晕目眩,以为自己要死了,却仍坚持走到家里,在家门口才放心倒下。
  当那人躺在血泊中,她以为他也能挺过去,生命是坚强的,怎么可能因为流些血就死去。她错了,他真的再也没有醒来。
  白布蒙上他的身体时,她还有这样的错觉,他只是睡着了,只是不想见她。她在他耳边一次次忏悔,对他说,如果他醒来,她愿意忘记过去,不去告他,愿意和他结婚,为他生儿育女。
  他永远拒绝了她,却还惦记着她以后的生活,留给她大笔存款和这房子。
  "我爱你!"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那件事真的只是他醉后的一场糊涂游戏,伤害她的同时,也使他的生命笼罩上阴影,他这些年并不比她好过。
  他躲避阳光,躲避人群,甚至躲避亲情与爱情,他惶惶不可终日,良心每日每夜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
  她为他绘出美丽前景,却给他当头棒喝,终结了他所有的痛苦……和幸福。
  当最后一曲asTimeGoesBy唱完,小绿把书收起,走到房间的梳妆台前坐下,看到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突然有种大笑的冲动,当视线落到镜子上马可和她唯一的合影上,她真的笑起来,笑得满脸泪光。
  难道不可笑么,从自己进五月开始就成了他的目标,他步步为营,趁着她最脆弱的时候,用伪装的温柔一点点攻陷这颗心,他的计划拙劣,只要她稍有防备就会戳穿,他的演技却高妙,她没有逃过,如同那人没有逃出她精心设计的陷阱。
  这报应来得太快,竟让她没有震惊,只是恍然顿悟——原来他不爱她。
  她取下发簪,把已经散乱不堪的长发放下来,拿起梳子慢慢梳理,梳子上的齿重重划过头皮,她觉不出痛,心里仿佛有个飘忽的影子在对她说着什么,她想抓住些微的线索,那人却总在她发现时躲避开来。
  她放下梳子,把一缕长发掠过脸颊,那缕黑发隔出一双死水般的眼睛,她惊诧莫名,闭上眼,重新睁开,镜子里那两点寒星终于有了稀微的光芒。
  有什么关系,不就是被人骗财骗色,自己原本就是一无所有,只不过回到起点罢了,这一年多的风风雨雨就当是一场梦。她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为一些身外之物要生要死,更不必为了一些虚无的感情痛苦不堪。
  在脑海这场生与死的战斗中,生的念头终于获得完胜,她猛地站起来,拿了便笺本和笔一间间查看,客房里的东西可以全部卖掉,电视冰箱和音响也可以作价卖掉,书房里那个大书柜以后怕是用不上了,这些全部加起来大概能卖上万块,应该能让她撑到找到新工作。
  墙上的挂钟已指到一点,她重新检查了一遍,把书拿下来放好,这些书很多是她从垃圾里清出来的,没曾想陪了她这么多年,只要她能找到住处和工作,她还要靠它们打发以后漫长的岁月。
  当书房的灯熄灭,她回头又看了一眼,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在书桌前埋头写写画画,微笑着,一句话下意识从她口中逸出,"阿直,不要太晚……"
  结束了父亲留下来的公司,他清清闲闲做起室内装潢设计师,很快在业内声名鹊起,认识她之前,本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态度,他很少接单,赚到钱便休息。自从两人开始计划未来,他工作一天比一天辛苦,经常要忙到深夜。
  窗外昏暗的灯光中,她仿佛又看到他抬起头来,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只觉得所有的力气都从身体中抽走,软软靠在冰冷的墙上,无声哭泣。
  他是多么优秀,如果不是那件往事,她恐怕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和他一辈子相伴相随。
  他不嫌弃她是孤女,不嫌弃她捡过垃圾,不嫌弃她穷得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简单地告诉她,因为她是她,所以他喜欢。
  她仍记得那天的情景,他说起手上接的贵族花园的一个单,她随口说了句,"听说那里很漂亮?"
  他眼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小绿,我们结婚吧!"
  即使是蓄意接近和讨好他,听到这句话,她仍然吓了一跳,掩饰住心中的惶然,她低头道:"我的情况你也知道,难道你……"
  他捉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手掌厚厚的硬茧,微笑道:"别说这么多,你同意就低头,我们明天去贵族花园买房子。"
  她下意识地把头低下,他的手一紧,笑出声来,她突然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一片慌乱,更是抬不起头来,娇嗔道:"你又诓我!"
  他揽她入怀,郑重道:"小绿,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放到她手中,"从这个开始!"
  她把信用卡攥紧又放开,又重新攥紧,眼中升腾起一层水雾。她激动莫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情进行得太顺利,连隐隐的不安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买房子,因为楼下的花园,两人同时看中这套,他当即拍板,付了全款把房子买了下来,在业主那栏写上两人的名字。
  在她忙于把久病的奶奶送进医院的时候,他也忙得像个陀螺,自己爱的小巢当然要精心设计,当设计稿完成,他请来这几年配合最好的装修公司,不辞辛劳地监督工人装修,同时,他翻遍各大家私电器城的海报,挑了最时尚的家具电器回来。房子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亲自出马,为她买回全身的行头,甚至包括内衣内裤。
  因为不想让他过多卷入自己的生活,她一直隐瞒着奶奶的事情,每天总是陪他吃过晚饭再偷偷摸去医院陪护,第二天再从医院去公司上班。他知道她工作忙,平时很少打搅,却很享受这雷打不动的晚餐约会,总是约好时间地点在餐厅等她,有一次她临时有事,加班加到很晚才到,当她连声道歉时,他只淡淡说了句,"以后我们换地方,这里的杂志都被我看完了。"
  他有一颗温柔包容的心,让她一次次被感动,甚至忘记自己的初衷。
  她关上书房门,割断与那一室冷清的关系,还是忘记吧,多想无益,再没有人会这样对她。至于马可,就当是他冥冥中的报复,报复她的不知好歹,蛇蝎心肠。
  她回到房间,冲了个澡便手脚大开躺到床上,这鹅黄的被套干净如新,那两个男人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她抚摸着自己胸部的伤口,凄然一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当房子全部弄好,在他催促下,她慢腾腾把自己的东西搬来,即使焦虑不安,她一定要吊足他的胃口,让自己一击得中。
  那天晚上,带着恶作剧般的心理,她计划把自己曝于他面前。她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在他眼里,自己无疑是纯洁无暇的,约会这么久,他还只做到拥抱亲吻的程度,真不知道他是故意掩饰还是真正尊重。她试验过他的底线,把他撩拨得欲火焚身的时候,却装成恐惧害羞的样子把他推开,他虽有些恼火,但从没真正对她假以颜色。正是他的这种态度,让她愈发好奇,难道魔鬼转性了不成,还是说他这次跟她想玩真的,不想这么快露出本来面目。
  她裹着浴巾出来时,已经看到他眼中的火光,脑海中的噩梦仿佛又在重现,她定下心神,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已按捺不住,化身猛兽扑了上来,把她用双臂牢牢束缚,按倒在这片鹅黄上。
  他用滚烫的吻一点点褪去她的浴巾,看到她左胸的伤口,他呆若木鸡,仿佛被人扔进冰库,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她捂住胸口,泪水涟涟道:"阿直,不要嫌弃我,我十三岁的时候遇到坏人,他把我……那该死的混蛋把它咬了下来……"她捂住脸呜咽着,偷偷从指缝观察他的表情。
  他眼中闪着无数中情绪,震惊,痛苦,悔恨,茫然,他伸出颤抖的手抚上那伤口,突然紧紧抱住她,仿佛要把她按进自己胸膛。
  她终于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就是那个该死的混蛋,那个毁了她一生的混蛋。
  真相大白时,她却茫然若失,只觉得全身心的疲累,再也提不起一点精神。他喉咙里近乎呜咽的声音奇迹般平复了她的心情,在他的怀抱中,她沉沉睡去,连经常来拜访的噩梦都绝了踪影。
  她从来没睡过这样舒服的觉,也从来没有这样渴望不要醒,不要醒来面对那双深沉的眼睛。
  她睁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见她迷蒙的眼神,他呆了呆,掩饰般粲然一笑,"乖乖,昨天真让我大开眼界,有人竟能在激情澎湃的时候睡着,你说要怎么罚你才好?"
  她这才发现两人身上都不着寸缕,面上一红,想从他怀里挣脱,却被他抱得更紧,他的声音太息般响在她耳边,"小绿,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不会计较,也请你不要再放在心上,我们马上结婚,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好,行吗?"
  仿佛被人当头棒喝,她一口气堵在心里,差点怒吼出来。他怎能如此无耻,凭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想把一切抹去,奶奶和她这么多年受的苦怎么算,自己一家受的委屈又怎么算!
  她在心里暗暗冷笑,伏在他胸膛嘤嘤低泣,"阿直,你真好,谢谢你!"
  他长吁口气,"小绿,房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下个月一号怎么样,简简单单办一桌,你去请你的朋友,我这边通知我弟弟回来参加就成了。"
  她含羞点头。
  他心里一动,低头吻住她,慢慢把手探向她左胸,刚碰触到那伤口,又触电般缩了回来,踌躇着滑下,从腰间一直到下体。
  以一种上刑场的心情,他的手到达那秘密花园时,她张开双腿,接纳了他。
  当他喘息着停下来,她也从一片狂乱中平静,第一次明白书上所说的情欲的美妙,也是第一次抛弃所有烦恼,全心全意地抱着他。
  熹微的晨光中,两人身体贴得这样紧,仿佛从出生就连在一起。窗外,鸟儿不停鸣唱,仿佛人世从来不曾有忧愁。
  婚期定下来,他却失去了好心情,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即使矛盾不已,小绿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知道他酒量浅,星期天晚上,她做了几个拿手好菜,专门买了酒回来陪他喝,他很快就喝成关公,讲话也糊涂起来,她装作也喝多了,扑进他怀里嚎啕痛哭,"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到处流浪吗,那混蛋把我毁了,我家里怕被人戳脊梁骨,竟然把我赶出家门,我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她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惨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难道那个人是你?"
  他捧着她的脸,满脸悔恨道:"是我,是我这个混帐东西做的,我和朋友去边城玩,我喝了点酒出去鬼混,没想到会遇到你……你原谅我,以后我一定好好对你,再也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你相信我,这些年我也很后悔,我甚至害怕和女人谈恋爱,见到警察就心惊胆战,我躲了十多年,痛苦了十多年啊……"
  他泣不成声,仿佛罪魁祸首是面前这个一脸凄然的女子。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发现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她挣出他的怀抱,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型录音机,冷冷道:"郑直,你终于亲口承认了,要套出你这些话还真难!你好好享受你这几天的幸福生活,等到了牢房里只怕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的酒醒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声音微微颤抖,"难道……你早就认出我?"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大步走向门口,沉声道:"没错,你一点也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可笑你还把我当成知己,你难道没发现我有多恨你!我告诉你,开始你碰我时我就像吞了只苍蝇,回去要反复洗几遍手才能洗去你的味道,我忍得很辛苦,终于等到了今天,终于可以把你这个混蛋的面具撕下来!"
  他幽幽开口,"你难道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大笑起来,"我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罪犯!"她扯开自己左胸,"你看看这里,你难道能让它恢复原样,你咬下来的时候,就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会面对它!"
  那伤口如荆棘,他的视线一过便让他心痛难耐,他长长叹息,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深夜,小绿接到他的电话,他气息微弱地说着一句话,"我爱你!"
  小绿赶回来,发现他躺在血泊里,她哭喊着他的名字,拼命想唤醒他。他却沉沉睡去,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已无力回天。


第六章(1) 黑暗中,才知道赤裸的可笑
  时间流逝,太阳不会因为任何一人的悲苦而停止升起,岁月没有留下痕迹,心却已空空如也。
  小绿打开窗户,树上一只灰色的小麻雀蹦跳得正欢,在金色红色的光线中如快乐的精灵,她嘴角不由得微微弯起,对自己说:"至少我还有自由,有靠自己活下去的决心和勇气!"
  即使命运再三亏待,无视它那翻云覆雨手,不就可以轻松上阵!
  刚到晴和时奶奶为了鼓励她,常常对她说这样的话:老天是个睁眼瞎,越是可怜人它越要作弄,大不了不理它,让它自己作孽去。咱们该作田的作田,该织布的织布,做人不能怕辛苦,好好活着就是对得起自己。
  她飞快地打理好自己,不用上班,总算可以抛弃那些古板的套装,她挑了件白色T恤和牛仔裤,趿拉着一双拖鞋式样的平跟鞋,把昨晚记东西的纸塞进口袋,包都没提就出门了。
  旧货市场在城南,她和奶奶以前经常会捡些旧电器家具来卖,和里面的几家很熟,奶奶一病多年,大家心疼祖孙俩生活不易,平时很照顾她们,价钱给得还不错。小绿先找到那家卖电器的孙阿姨,大半年不见,孙阿姨十分高兴,放下手中的活计,拉着她嘘寒问暖,小绿眼眶红了,把这些天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孙阿姨张嘴就骂,"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有本事怎么不去骗那些有钱人……"
  等卖家具的老刘过来,两人又是一顿臭骂,小绿无言以对,赔笑道:"孙阿姨,能不能赶快把东西拖过来,我家现在已经山穷水尽,连吃饭都成问题。"
  两人连忙要帮工开车跟她回家,把清单上的家具和电器都拉过来,看到东西都很新,孙阿姨感慨万分,"小绿,这些东西卖了真可惜,要不你先卖一两件度过难关,我算你寄卖的,给你个好价钱?"
  小绿惨然一笑,"孙阿姨,我想以后用不上了,以后房子如果被银行收走,我就没地方放这些东西,还是请你们全部卖了吧!"
  拿到钱,小绿告别孙阿姨和老刘,拐到旧货市场隔壁的银行存到卡里,仍是一身轻松地往回走,走到市中心的街心公园时,她觉得有些饿了,便买了牛奶和面包坐到公园的葡萄架下吃。
  葡萄已经快成熟,成串挂在头顶,因为摘一串罚款五百的规定,倒还保持着喜气洋洋的画面,小绿看到旁边那大大的告示牌,不禁微笑起来,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这个规定,可能现在连葡萄架都给人拆了,人们的破坏能力要比建设能力强许多。
  葡萄架下还有一个红T恤牛仔裤的女子,她旁边放着一瓶水,正靠在椅子上看小说,小绿定睛一看,那书的封面写着《挪威的森林》几个大字,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听到她的脚步声,女子抬头看了看她,朝她微微一笑。
  小绿暗暗赞叹,这女子如从画中走出来,又仿佛天使坠落凡间,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她琥珀色的眼睛如高山里潺潺的溪流,清澈甘甜,七彩的光线中那夺目的亮色逼入人的肺腑,让人几乎忘记呼吸。她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柔顺的长发被她随意用手帕束在脑后,不用任何装点,她就已是最美的风景。
  "看够了吗?"女子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容更加灿烂,小绿顿时回过神来,赧然道:"不好意思,我看到你手中的书,因为我也很喜欢,所以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女子看了看书皮,笑道:"没关系,我这些天很闲,所以才找些东西来看,日本的小说其实我只看过《古事记》《万叶集》和《源氏物语》。"
  女子拍拍身边的椅子,小绿坐下来,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眼睛,不觉又是一怔,"你真漂亮,好像浑身可以发光,让人挪不开视线。"
  女子大笑起来,"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从女子口中听到,不过感觉真好,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她伸出手来,"我叫甄艾,很高兴认识你!"
  小绿连忙握住,她的手真软,摸起来还有丝缎般的触感,小绿有些自惭形秽,很快把手松开,甄艾感觉到了,又把她的手握住,柔声道:"我做了自我介绍,轮到你了!"
  小绿定定看向她的眼睛,被她眼中满满的温暖感动,粲然笑道:"我叫边小绿。"
  正午的阳光很毒,经过了温柔的葡萄架却成了一只小猫,追扑着满地的金色钱币,风躲躲藏藏,从绿叶和成串的葡萄间钻入,又带着隐隐的笑声飞起。
  "我喜欢绿子,"甄艾仰头看着前方最大那串葡萄,淡然笑着,"虽然她跟直子一样经历了很多人生的伤痛,但是,她坚强,开朗,努力生存,而且尽量保持着正常。"她轻叹一声,"要知道,山水田园男耕女织的浪漫时代早被摧毁,工业文明满足了人类的梦想,却让人类变得更加贪婪和凶狠,物欲横流,人心不古,要保持正常是多么不易。"
  小绿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没有想到看起来这么温暖的女子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禁暗暗猜度,莫非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还是说天生敏感。
  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串葡萄颗颗饱满,有着晶莹的光芒,小绿轻笑道:"甄艾,你说得对,活着更不容易,要保持正常更不容易,我记得《挪威的森林》里玲子有封信这样写的:'世事的长河总是要流向其应流的方向,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可避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
  甄艾微笑着凝视她,"对,坚强开朗的绿子是很多人梦想的出口,渡边多次因为直子的事丢弃,她依然原谅,依然爱着他,想拯救他,为这个男人疗伤,这样充满生命力的女子,才能让我们看到人生的希望。"
  "如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努力呼唤绿子的名字,行色匆匆的人群中,至少我们还有一个绿子。"小绿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手掌的硬茧,喃喃道:"我们自己就是绿子,无论怎样,都可以从周围吸收养分,坚强地活着!"
  甄艾笑容更加灿烂,"你说得真好,只要永不言弃,我们自己就能滋养自己!"
  两人相视而笑,双手又紧紧相握,这时,从旁边窜出来一个背着大布包的女子,留着童花头,眼睛黑白分明,看起来非常可爱。看清楚两人,她瞪圆了眼睛,哇啦啦大叫,"美女啊美女啊!"说话间还从包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出来,谄媚地笑着,"两位姐姐,我是柳双双,能不能跟两位大美女合影。老实说,我从来没在晴和看到这么漂亮的景象,我老远看到就一路狂奔而来,跑得连鞋子都差点掉了。"
  两人一看,原来她真的趿拉着鞋子,面面相觑,不由得大笑起来,柳双双又开始大叫,"别动,就这样,真漂亮,太漂亮了,我眼睛都冒红心了……"
  抵挡不住柳双双的热情攻势,两人摆了许多POSe让她照了个够,她一边照一边嘀咕,"两位大美人姐姐请放心,这个纯属我的私人收藏,绝对不会泄露出去,我平生没有什么大志,只喜欢美女帅哥……"
  两人何曾遇过这种热情洋溢的粉丝,当即傻眼,又相视而笑,柳双双突然又开始大叫,"美啊美啊,今天是不是我的幸运日,竟然见到两个大美女,太兴奋了,太完美了……"她突然仰头指向头顶,"老天,我爱你!"
  两人在这边说话,柳双双举着相机快门按个不停,口里不住嘟哝,"真漂亮……好美……今天真是赚翻了……晚上做梦都会笑醒……"
  三人笑笑闹闹聊了一会,一个年轻男子突然走来,他疑惑地看着几人,甄艾跑过去在他肩膀一拍,"弟弟,看到美女不会说话了!"
  男子冷冷瞥了两人一眼,瓮声瓮气道:"姐,回家吃饭吧,你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呢。"
  甄艾哈哈直笑,"原来准备看完这本书就回去的,没想到跟她们说得兴起,把这事给忘了。"男子抓住她的手,拖着她就走,甄艾回头连连摆手,"再见,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们,有空再来这里啊……"
  柳双双顿时泄气,"什么嘛,好像我们会吃人一样!"
  小绿这才想起出来的目的——去前面那条街的晴和公安局报案,她连忙和两人告别,柳双双左看看右瞧瞧目送两人远去,突然咧嘴一笑,对自己比出一个V字,信心满满道:"我们以后一定能再见!"
  小绿来到公安局,一个女警接待了她,她把自己的事情一说,女警连连摇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外面的人能随便相信吗,他没把你家都搬光还算好的!"她详细记录下来,签完字便要她回去等消息。
  第二天,公安局打来电话,马可的身份证是真的,不过他一年前就去澳洲了,现在还没回来。他家人说他的身份证早丢了,因为人不在,所以没去补办。他们要她把能提供线索的所有东西拿到公安局。
  小绿顶着烈日又跑了一趟,把照片、结婚证、帐本全拿到公安局,下意识里,她要把他的印记统统从生活里抹去。
  苦笑着走出公安局,阳光耀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用手搭成凉棚四处张望,茫茫人海,竟不知道要去什么方向。
  她捋了捋头发,朝人才市场走去。
  她的身后,一辆黑色凌志缓缓启动。


第六章(2) 黑暗中才知道赤裸的可笑
  从人才市场回来,她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找工作真不容易,大家一看她的文凭便连连摇头,有的甚至当面就直言不讳,"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一大把,你一个夜校毕业的拿什么跟人家比。还是找些适合你的工作做吧!"
  有的开始对她的工作经历很感兴趣,听说她是被长信辞退的,马上变了脸色,赶苍蝇一般把她轰走。后来她学乖了,不说自己是被辞退,那些人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她,"长信工资这么高,待遇又好,一般人怎么肯放弃!"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她不是正常人,所以不能用她。
  什么是适合自己的工作,她有些茫然,便降低了标准,不去应征什么助理秘书之类,却仍然一次次被拒绝,她做服务员太老,人家都二十五岁以下,做收银要晴和的亲友担保,她只有孤家寡人一个,做业务员要口才好,她更是不行。
  即使无功而返,走进空空荡荡的房子,她仍然有些庆幸,还在现在还有容身之所,可以慢慢找工作。她冲去一身汗水,才觉得腹中空空,刚想去买点菜做饭,门铃响了,她把门一拉,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进来,彬彬有礼道:"边小姐,我们是银行信贷部的工作人员,你先生通知我们来收楼,他说生意破产,没办法还贷。"
  小绿惊诧莫名,"他跟你们不是签的一年期限吗,你们怎么现在就来收楼?"
  一个男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温和道:"边小姐,可能你先生没跟你说清楚,他后来特意找到我们去改了期,说生意很好,可以一个月就还贷。这里是他签的文件,请你仔细看一看,还有三天就到期了!"
  小绿不怒反笑,挥了挥手道:"算了,我明白了,谢谢你们!"
  送走两人,她不禁哈哈大笑,那个人肯定跟她有深仇大恨,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留下。
  擦去腮边的泪水,她换了衣服出门,目的地是以前住的东区那一片出租屋区。
  找到工作后,因为东区离公司还算近,她和奶奶从棉纺厂搬过来,开始时她的工资很低,付了房租就所剩余几,还是奶奶继续捡破烂维持生活。后来她的工资提上来,两人总算没有那么辛苦,奶奶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经常生病,她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奶奶,闲下来还要学习充电,反倒比以前更辛苦了。
  她们租的是一个带洗手间的单间,价钱还算便宜。她们即使再穷,宁肯每天吃咸菜也从来不拖欠房租,房东很感动,过年过节经常把吃不完的东西拿过来。
  打个电话给房东,房东十分惊讶,"你不是搬到贵族花园了么?"小绿苦笑,自己都成了祥林嫂,她耐着性子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房东连连叹息,"这骗子真是不长眼,怎么尽欺负些可怜人!"
  所有的单间都已租出去,好心的房东竟觉得有些对不住她,"小绿,要不这样,我把一楼杂物间腾出来给你住,虽然光线暗一点,可那间非常大,而且洗手间就在旁边,也很方便。我知道你很省,就只收你房租,水电费我在别人平摊费里算就成了,反正每个月也没多少钱。"
  小绿连连道谢,房东连忙找人来清理东西,拿了钥匙给她,约定明天下午一点搬过来。
  恍如一场大梦,一切又回到原点,小绿看着这住了多年的小楼,凄然微笑。
  出租屋区原是一片田地,随着晴和的发展,农民也不种田了,一家家在废弃的田地上建起小楼,最高的建到了七楼,因为政府规定八楼以上要装电梯。
  因为晴和经济发展很快,外来人口日益增多,近年统计甚至超过了本地人口的十倍以上。在这种情况下,晴和的住房十分紧张,地产商的炒作让这个情况雪上加霜,晴和商品房的价格以惊人的速度飚升,甄氏集团的左之秋甚至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我们做房地产就是要区分出人的三六九等,不能让所有老百姓都能买上房子!"
  光租房来说,城区就要比东区高一倍的价钱,更别提其他生活必需品。为了省钱,在晴和工作的纷纷迁到东区,久而久之这里便形成晴和最大的平民区,小绿住的这栋小楼便是东区最早的出租屋之一,房东本来就是以前的区委书记,据说仍然很有势力。
  小绿第二天找了个搬家公司,用一辆大货车把床、衣柜、书桌和简单的灶具搬来,即使已经最简单,比起一年前的条件还是好太多,因为这些都是郑直新买的,郑直是个没有节约观念的人,本着搬新居用新东西的原则,原先那些家具电器都被他扔的扔送的送败光了。
  和房东签好合同,小绿又把家里打扫一遍,白色的瓷砖亮得都能照出人影来。因为楼房建的时候没有规划,隔一条窄窄的小巷就横着另一栋,这个房间采光不是很好,进去时有些凉飕飕的,小绿把窗户全部擦净打开,让房间的阴冷散发出去。
  搞好房间的卫生,小绿拿了剪刀和水桶抹布,又出去打理小楼门口的花花草草,房东正好过来收租,看到她又是感慨不已,"小绿,你们走了这么久这些花草都没人弄过,你看这棵发财树都快枯死了。我老婆都一直在说,你住在这里我们要省不少事情,真是麻烦你!"
  小绿擦了擦汗,笑眯眯道:"举手之劳而已,弄漂亮一点大家心情也好啊!"
  房东含笑点头,"不是我说,谁娶了你真是有福气,可惜那个家伙有福不知道享!小绿,你也老大不小了,干脆我要我老婆跟你介绍几个看看,你要是喜欢就定下算了,你孤零零一个在外面不容易啊!"
  小绿羞赧地微笑着,"我现在一无所有,还是算了吧,别拖累人家。"
  房东拧起眉头,"你人品这么好,养不起老婆的我才不介绍给你,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有点能力的,让你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他兴冲冲地回头就走,"我老婆也很喜欢你,我得回去跟她商量商量,这事包在我们身上,你就在家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看着他的背影,小绿无奈地摇头,想想又觉得好笑,以前房东太太就老爱念叨这事,被她以照顾奶奶的名义推脱,没想到这一回来他们仍然没忘,只是比以前更着急了。
  收拾好屋子,她洗澡换了衣服,拿起文凭和履历又往外走,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何况现在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早一天找到工作早一点安心。
  因为是周末,人才市场今天人头攒动,热闹无比,小绿一家家看去,她昨天学了经验,这回挑选的都是小公司,隐瞒了自己的工作经历,工资要求也很低,果真有两家公司通过初选,要她明天去公司面谈。
  她放下心来,拿了那两个公司的地址装进资料袋走出人才市场,天色很早,她想起昨天遇到的那美丽女子,心头一动,下意识朝街心公园走去。
  路上买了三个煮熟的玉米棒子,她举火炬般拿在手里,不时哼两句路边音像店大声放的流行歌曲,"我爱你,爱上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鼠爱大米?"她突然想起自己哼的是什么,不由得大笑起来,行色匆匆的路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她,被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吸引,不由得慢下脚步,有的甚至回给她一个浅浅的笑容。
  街心公园里,葡萄仍然挂得满满的,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飞快地跑起来。听到她的脚步声,甄艾猛地回过头,惊喜万分地迎上前来,"小绿,我就知道总会碰上一个!"
  小绿把手里的玉米棒子塞给她,得意地笑,"我买了三个,准备一人发一个的,你不要嫌弃啊!"
  甄艾微笑道:"怎么会,谢谢你,可惜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没法买东西给你吃。"
  小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喜欢我就很开心了!"她目光落到甄艾手中的书上,吃吃笑道:"你现在还在看漫画,真好玩!"
  甄艾一本正经地举起玉米棒子,"我告诉你卡通片和漫画里啃玉米怎么啃的。"她用牙齿发出上下敲击的声音,在玉米棒子上左右移动,小绿哈哈大笑,"我在米老鼠里面看过!"
  甄艾拿起漫画书敲她的脑袋,"现在已经不流行米老鼠了,蜡笔小新、樱桃小丸子、维尼、加菲猫、还有那只坏坏的JeRRY,可怜的TOm……"
  小绿捂住脑袋嗷嗷大叫,"别打我,我小时候又没看过!"
  "完了,我弟弟又来了!"甄艾缩了缩脑袋,"小绿,这臭小子不喜欢我和陌生人说话,我先走了,以后再见,谢谢你的玉米棒子!"
  小绿还没回过神来,甄艾已经一溜烟跑了,拉着那一脸铁青的甄卓手舞足蹈说着什么,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小绿被他目光中的冷意吓到,不禁暗暗心惊,这个甄卓不像是好人,和甄艾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完全不同,这两人怎么会是姐弟?
  "真是太闲了,就知道胡思乱想。"她甩了甩头,把脑子里那些奇怪的念头抛开。这时,从她身后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她刚想回头,被人用手帕捂住口鼻,顿时晕了过去。
  她很快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钱包、信用卡和资料袋却失去踪影。
  小绿不知道怎么回的东区,不幸中的万幸,那贼竟然没有抢走钥匙,她就不用麻烦房东过来开门,耳根落了个清净。她把窗户关好,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文凭没了,身份证没了,信用卡没了,昨天以为房子被人收走已经是最黑暗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的霉运并没有到头,现在怎么办,没有身份证,信用卡连挂失都没有办法,那两个公司的地址也在里面,自己什么都没了,又要到哪里去面试,拿什么去面试呢!
  她第一次觉得命运的残酷,伤口疼痛流血的时候,它永远不会拿纱布包扎,而是再撒上一把盐,她已经愿意重新开始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难道就因为她做过的那件事吗?
  她握紧拳头砸到床上,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错!"
  "我没有错!"
  她反复念着这一句,慢慢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水,在心中一个字一个字告诉自己,"没有必要为这种事情哭,我有手有脚,一定能活下去!"
  就着前面小院里的水龙头和一块空地,她把炉具架了起来,淘米煮了锅腊肠饭,以前她和奶奶也经常这样煮饭,因为没有厨房,她们没法炒菜,一开火就是满楼的油烟,她不想在外面吃,也不想房东难做,便想出这样的主意,把饭菜一锅煲出来。
  饭和腊肠的香味出来时,她洗了些青菜放到锅里,加了些酱油调味,香喷喷的饭就算好了,肚子仿佛响应着这香味的引诱,咕咕直叫唤,她装了一碗送到鼻子下使劲闻了闻,不禁微笑起来。
  坐在台阶上,享受着美味的晚餐,她抬头望向天空,心头不觉一轻,区委书记的门口还是没人敢挡风水,院子前面老远才建了栋楼,加上这栋楼地势很高,视野还算开阔。
  天空中变化万千,太阳撒赖打滚都没有用,被满天彩霞监视着赶下地平线,万道霞光后,幕布的颜色越来越浓,所有绚丽的色彩渐渐隐没,被黑色完全吞噬。
  正在为彩霞的消失感到懊丧,不经意间,一轮弯月已高高挂在头顶,她捧着脸痴痴看着,不禁粲然微笑。
  临近的那栋楼上,一双深沉的眼睛愈发冰冷。


第七章爱自由,或会惘然,活自己不后悔
  幸好早留了一手,把几千块分别夹到几本书中,这才不用再卖东西。她暂时放弃找工作,辗转花了不少钱才从边城公安局把身份证补出来,回到晴和时,她拿着崭新的身份证走到那栋小楼,突然萌生一种重生的感觉,她感慨万分,也许这是上天的一个暗示,要让她如十五年前那样从捡破烂重新开始。
  刚走进小院,一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他回过头,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你这两天到哪去了!"
  没有回答他的话,她把何泽让到房间坐下,心中忐忑不安,从他满脸铁青看得出来,他的怒火已到爆发的边缘,自己一个小职员得到如此关注,真是受宠若惊。
  倒了杯水送到他面前,她把心一横,正色道:"何总,我可以发誓,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请你去调查一下别人,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喝了口水,何泽脸色缓了过来,满脸懊悔道:"小绿,以后别提这件事了,我知道不是你做的,真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小绿有些莫名其妙,"何总,这话从何说起?"
  何泽长叹一声,"事到如今,瞒你也没什么意思。因为我拜托你们经理照顾你,没想到她捅到我妻子那里,和她暗中通了气,趁我不在,两人狼狈为奸,联合制造了事端把你赶出长信。"
  小绿笑得泪水纷飞,"何总,你真会讲笑话,我何德何能,竟要你来照顾!何总,既然你知道不是我做的,能不能去澄清一下,让我回去工作。"
  何泽满脸无奈,"小绿,实在对不起,我回来发现她们做的事情,狠狠骂了我妻子一顿,她干脆把事捅到我父亲那里,我父亲大发雷霆,不肯让你回公司。"他急急辩解,"小绿,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我一定尽我所能帮助你!"
  小绿犹如被冷水从头浇下,冷笑道:"何总,我现在很好,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你不要把好心浪费在我身上!"
  何泽有些尴尬,连连摆手,"你误会了,我对你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很单纯地想帮你!"
  "这个世道怎么会有白吃的午餐!"小绿凉凉一笑,站到门口摆出送客的架势,"何总,请你走吧,现在太晚了,我怕别人误会!"
  何泽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口,小绿退后一步让他出来,他突然停下盯着她的眼睛,凄然道:"小绿,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是郑直的朋友,是他临死前拜托我照顾你。如果知道你在我们公司,我早就把你提上来了!"
  小绿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从他眼中读出了一抹沉痛,一抹无奈,一抹真诚的关怀,那伪装的坚强轰然崩塌,连忙转头擦去腮边的泪水,立刻做出远离的决定。
  他懊丧不已,轻柔道:"我没想到你会遇到这样的事,我真后悔,如果这些天不走就好了。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拜托别人帮忙把那骗子找出来。"
  他回头看了看阴冷的房间,蹙眉道:"这里环境太差,要不我先把房子要回来,你搬回去住吧,工作的事情以后我再给你想办法。"说话间,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轻轻放在她手心。
  小绿连连退却,黯然道:"何总,谢谢你的好意,你只是阿直的朋友,不用为我做到这样。那房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收了就让它收了吧,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觉得这里也挺好,你不用再为我操心了。"
  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何总,阿直已经死了,我很感激你还记得他的嘱咐。不过,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不想再改变!"
  她一步步走回房间,回头看了看那张愕然的脸,嘴角弯了弯,用力挤出一个淡若无痕的笑容,轻轻关上房门,恨不得将所有过去挡在门外。
  黑暗中,她死死咬住下唇,哭得撕心裂肺。
  何泽盯着那紧闭的门,心头惊涛骇浪激涌,他久久地凝视着门上那淡黄的锁,当房间的灯光熄灭,终于挪动脚步离开。
  他突然觉得有些凉意,茫然地抬头,才发现月儿早已隐没,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雨来。他仰起脸沐浴在雨中,雨十分轻柔,伴随着两行滚烫的液体,把他深藏的心事冲洗。
  刚坐上那辆白色宝马,插在车上充电的手机响了,他看到号码,手抖了抖,连忙按下接听,刚喂了一声,从电话那头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你死到哪里去了,手机都没人听,你给马上我回来,我有话对你说!"
  何青天坐在披着睡袍坐在沙发上,客厅只留了一盏落地灯,昏暗的光使整个客厅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他守在电话旁,手边的烟灰缸已经满了,还有一支刚点上,正袅袅冒着轻烟。
  何泽坐到他对面,轻声道:"爸,您有什么事?"
  "你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何青天怒火中烧,"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去那个叫边小绿的女人那里?"
  何泽无言以对。
  "我们家大业大,上上下下都盯着,千万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你刚回来就跟芳云闹,闹完就失去踪影,别人会怎么想,你到底知不知道!"
  何泽恨恨道:"爸,这件事本来就是她的不对,这个女人胡搅蛮缠惯了,动不动说风就是雨,我跟小绿其实根本没什么关系,她闹出这种事,连公司的利益都不顾,你要我怎么回去面对她!"
  "我知道你的难处,"何青天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不让她们进公司的原因,特别是芳云,只会感情用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放心,我已经处分了她弟弟,把那人事经理撤了,至于她,我刚警告过她,如果要当少奶奶,对你的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然我会让他们一家在晴和没处容身!"
  何泽惊诧莫名,"爸,您这是……"
  何青天苦笑,"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当然想看到你开开心心的。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是正常的,何况我知道那边小绿人还不错,一个孤女有今天实在不容易,难怪你会喜欢她。你把她安置好,别让她住那种地方,不安全!你要知道,你的车一到东区就有人报信,难道你每次找她都要我派人在外面看着不成?"
  看着他戏谑的眼神,何泽心中百转千折,轻叹道:"我也想要她搬,可她不愿意,今天还把我赶出来了,这些年的经历让她很坚强,我实在钦佩她。"
  何青天大笑,"连个女人都搞不定,真不知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不过你就是这点好,不会在外面乱来,我对你还算放心。"
  何泽讪笑着,何青天递给他一支烟,何泽连忙接过,为他点上火,何青天吸了一口,露出满足的表情,"小泽,我老了,也想退下来,可我就是不放心你啊。你待人做事诚诚恳恳是没错,但有些事一定要用非常手段才行。长信以后就是你的天下,你万事要小心,我不求你创新,能保持目前的局面就行了。我这几年大力开拓,设计的发展空间已到二十年后,只要国家政策不变,长信就能稳步发展,立于不败之地。"
  "爸,我明白,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没办法超过你的成绩,可我也决不会让长信在我手里败掉。"
  "我当然相信你,除了你年轻时干过的一些蠢事,我对你的表现一直都很满意!"何青天怅然微笑,"我现在在想,那句'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说得真是没错,如果没有十五年前的那件事,你也不会改头换面,变成我最得力的帮手。"
  何泽有些尴尬,"爸,您还提它干嘛!"
  何青天哈哈大笑,"你这小子,不提就不提,你跟我急什么!对了,你把那边小绿弄到左之秋送我的那套复式楼里去吧,那里住的都是我的老熟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而且保安严密,我也放心些。"
  何泽苦笑,"谢谢爸爸,我再去跟她说说看,要是她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何青天瞪了他一眼,"没用,想当年……"
  何泽笑着接口,"想当年你驰骋情场的时候是不是,爸,你现在也宝刀未老啊,听卓然说你在金鸳鸯可骗了不少美女的芳心,厉害哦……"
  "混小子,敢拿我开涮!"何青天捶了他一拳,两人大笑起来。
  何泽从家里出来,手表上的指针已到了一点,他叹了口气,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沉声道:"长风,事情查清楚没有?"
  对方沉默良久才回答,"阿泽,恕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已经吩咐下去,那个女人由你接手,以后再不会有人找她麻烦!"
  何泽大怒,"长风,你什么意思,她难道白白被人骗了吗?你把那人找出来,我一定要打断他的腿!"
  对方笑道:"阿泽,这种狠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不像啊!"
  "你别跟我打岔,到底帮不帮这个忙!"何泽冷冷道。
  那人的声音严肃起来,"不是我不帮,我怕你会后悔!"他顿了顿,"阿泽,我点到为止,请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以后对那个女人好点,算是补偿吧!"
  何泽心里一动,"长风,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那人大笑,"我什么都不知道,阿泽,你看现在都几点了,美女刚把我的性致调起来,你想害我不举么?"
  "死小子,就会打岔!你给我等着,等我找出那个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人叹了口气,"阿泽,我算服你了,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吧!"他嘟哝了一句,"反正你们迟早会见面的。"
  何泽脸色阴沉,"那好,明天晚上九点我在金鸳鸯等你们,你最好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的耐心有限,不想被你绕来绕去!"
  说话间,他竟一路狂飙,把车开到了东区,看到那栋小楼,他怔住了,下意识把车停下,遥遥眺望。微雨中天地间如蒙上一层纱幕,暗黄的灯光下编织着丝丝缕缕的惆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白色万宝路,抽出一支点上,在明灭的光亮中,目光渐渐茫然,仿佛透过那小楼看到遥远的地方,而前尘往事全部涌到胸口,让人几欲窒息。
  抽到一半,他突然狠狠把烟掐熄,再次看了看那女子的方向,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第七章 爱自由或会惘然,活自己不后悔
  经过这么多事,没想到躺下就能睡着,自己的抗压能力还真是强,看来以前那些年的苦没白吃。小绿早上起来便自嘲不已,煮了锅粥,用腐乳和酸菜配着吃饱,又把小院打扫干净,给花草浇水,最后连大铁门都擦得镫亮。昨天大张旗鼓的打扫后,楼里的住户便知道住进一个勤快的女子,早上起来上班买菜的人纷纷笑着和她打招呼,她一一回应着,心情愈发愉快,轻轻哼起昨天学的那首歌,"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刚忙完,为人极和善的房东太太提着盒饼干过来,笑得脸上开了花,"小绿,真是辛苦你了,把院子整得这么干净。"她把饼干塞到她手里,找了条小凳子坐下来,"我有个侄子刚离婚,一个大男人拖着个两岁大的孩子实在不是个事。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答应来见见你,等下中午一起吃个饭行不行,你反正一个人也不好煮,如果看不中意就当去蹭顿饭好了。"
  她有几分自得,"他的情况你可以放一万个心,你嫁过去就可以当少奶奶,只要把孩子带好就行了,而且孩子还小,很好带。"
  见她没有回应,她拉过她的手坐下,愤愤道:"他以前那老婆是个狐狸精,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外面玩,孩子哭了眼角都不肯睃一下,可怜他又当爹又当妈,结果那女人还嫌他窝囊,屁股一拍跟别人跑了,这世道真是,女人怎么都变成这样,这么多年我见过的还只有你最老实,又勤快,又肯吃苦,就是命不好……"
  小绿苦笑连连,房东太太就是太唠叨,每次抓住她就说个没完没了,要这么说下去今天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她连忙拍拍房东太太的手,"中午您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房东太太愣了愣,呵呵笑着,"你答应了?太好了,中午我要他来接我们,你先去忙,十二点我要他到这里来接我们。"
  总算把房东太太送走,小绿连忙出门到晴和大学去申请补毕业证,还要到银行去补张信用卡,她暗暗苦笑,只怕劫匪早把钱提光了。
  因为她艰难的求学经历,教务处的老师都认识她,大家十分热情,拉着她又聊了许久,她把事情都瞒了下来,只说前些天被打劫,东西都被抢光了。手续很快就办好,老师要她过几天再来拿毕业证,千叮咛万嘱咐后才放她离开。
  出乎意料的是,信用卡里的钱竟还原封不动,小绿庆幸不已,老天真是很幽默,总在把人玩得快崩溃的时候给些亮色,让人哭笑不得。
  把卡拿到已快中午,她连忙一路疾走回家,到家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小楼前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那司机正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她刚想打招呼,房东太太满头是汗从隔壁的小杂货店跑出来,拉着她急急忙忙朝那辆车走去,"我以为你就在附近,找你好大一会了,快走,他都等急了。"
  上了车,那男子满脸的不耐顿时烟消云散,眼中顿时明亮起来,朝她点头微笑,"你好,我叫欧阳丰。"
  "欧阳峰?"小绿轻笑出声,"西毒!"
  见到她的笑脸,男人有一刹那的失神,赧然道:"是丰收的丰,这个名字真麻烦,每次都要给人解释一遍。"
  因为这个开头,两人的距离顿时拉近许多,房东太太乐见其成,每当冷清下来就推波助澜,车厢里顿时充满笑声。
  到了全市做海鲜最出名的晴和饭庄,欧阳丰把房东太太和小绿安排进房间,自己出去点菜。这里出菜非常快,欧阳丰还没回来,菜已经开始陆续上了。
  欧阳丰是哼着歌回来的,他十分兴奋,早对女人没了信心,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应了这次约。他只想找个可靠的人看孩子,听说小绿人品不错,又很勤快,孩子跟着她应该不会受苦。中午在等人的时候他有点火了,要不是有人盯着,他早就开车跑了。见到她时,他万万没想到,小绿会这么漂亮,跟金鸳鸯里的女人有得一比,不对,金鸳鸯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小绿那种沉静的气质她们怎么比得上,他立刻心动,知道她的情况后,只想马上把这个可怜女子娶回来。
  刚走进房间,他正想要大家开动,从外面冲进来四个大汉,为首那肌肉发达的黑衣男子把一叠文件摔到小绿面前,冷冷道:"边小绿,你老公借了我们一百万,担保人是你,你看怎么还吧?"
  "你们想干什么!"欧阳丰霍地站起来。
  那男子甩了他一巴掌,"你想为她出头吗,那就先拿一百万出来,没钱就闭嘴!"
  欧阳丰踉跄两步才站稳,终于认清了目前的形势,和房东太太默默站到一旁。
  小绿强自镇定心神,把文件看了一遍,这份文件上的日期是上个月的今天,那时马可的服装店刚刚营业。她在心中凄厉地笑着,原来三十几万远远不能填饱那个饕餮,他竟然给她留着这样一手,一百万,她到哪里去找一百万!
  她拿起文件撕成两半,扬着头对为首那男子冷笑,男子连忙抢过来,手高高挥起,欧阳丰连忙闭上眼睛,却没有听到预料中的那声脆响,原来那男子只是挠头,他吓出一身冷汗,责怪地看了房东太太一眼,房东太太朝他连连摇头,用嘴型告诉他,她原来也不知道。
  原来人绝望的时候就不会害怕,小绿冷冷看着面目凶狠的男子,"谁借的你找谁要去,我从来不会欠人家一毛钱!"
  这时,一个矮个男子从推门进来,把手机拿到为首男子的耳边,他按住电话,连连点头称好,说完后把手机丢给那人,回头对小绿道:"我们老板要跟你谈谈,不好意思,请跟我们走一趟。"
  房东太太慌了,"你们想对她做什么?"
  那矮个男子微笑道:"急什么,我们还不是想帮忙把她老公找出来还钱!我们老板说了,不要为难女人!"
  房东太太松了口气,喝道:"要是下午她没回来我可去报警了,你们别乱来!"
  小绿感激地朝她笑笑,跟着他们走了。
  一辆金杯车在城区中心路一栋大厦前停下,大厦上贴着长风实业有限公司几个金灿灿的大字,那矮个男人把小绿带到总经理室门口便走了,小绿犹豫一会,刚想敲门,门已从里面拉开,一个戴着眼镜的三十来岁男子笑眯眯道:"边小姐,你还要我等多久才进这个门!"
  他对秘书招呼一声,"泡杯茶进来,把所有的访客都挡掉。"
  把小绿让到沙发坐下,他仍然一脸微笑,"边小姐,你倒是挺大胆,连我们的借据都敢撕。"见她满脸怒火,他嬉笑着坐到她对面,"你撕了也没用,公司里有存底,如果找不到你老公这钱就一定得你还,你老公既然故意躲你,你还是跟我慢慢商量一下怎么还钱吧!"
  她霍地站起来,"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欠过别人一毛钱,谁借的你找谁要!"
  他笑得无比温柔,"边小姐,离最后期限还剩一个星期,你还是跟我们好好商量把钱还上,我们也是为了求财,不想弄得大家难看,你说是不是?"
  小绿端起杯子泼了过去,"你们这群人渣!要怎么样悉听尊便,我能活到今天不是被吓出来的!"
  他抹去脸上的茶水,不怒反笑,"边小绿,我听说有个姓何的跟你走得很近,一百万对他来说只是小数目,你何苦为了这点钱跟我们翻脸呢!"
  她踢开椅子冲到门口,回头冷冷道:"你们打错算盘了,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奉劝你们一句,你就是把我杀了也没钱,还是把那个叫马可的混蛋找出来,说不定还能挽回点损失!"
  他眼睁睁看着她把门砰地一声关上,听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电梯口,又微笑起来,对书柜后面大声叫道:"阿宗,你看够没有!"
  阳光灿烂,仿佛一切污垢都无所遁形,却不知道那些龌龊东西生命力顽强无比,竟能在阳光下大大方方存在。
  小绿在街头奔跑,人声车声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这漫长的街,何时才能到尽头,她忘记了所有,用奔跑中获得久违的自由。
  她只想简单地活着,有地方睡觉,不饿肚子,如果更奢侈一点,那就是不必担心明天没有钱吃饭,能买些喜欢的书。
  老天连这点卑微的要求都不肯成全,她知道那些是不属于自己的享受,已经让老天全都收回,可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逼她至此!
  她嘴角有一抹奇怪的笑容,仿佛写着人世的沧桑,记载着所有无奈和苍凉。她跑得脚已抬不起,仍然停不下脚步,只是速度越来越慢,踉踉跄跄,最后险些跌倒,她扶住路边一棵树,大口喘息。
  茫然四顾,到处是陌生的面孔,到处是冰凉的心,她缓缓靠在树上,一片叶子飘然飞来,擦着她的肩膀落下,她弯腰拾起,叶已黄一半,深褐的脉络条条分明,一叶落而知秋,在这纷乱的时节,原来秋天早已潜行而至。
  周而复始,生命的轨迹,到底没有不同。
  真累,累得不想提脚,不想抬头,甚至不想思考。脚不时踩到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满城的喧嚣中,这样的声音仿佛天籁,让她突然沉静下来。
  又到了街心公园,葡萄架下,一个精灵般的女子披着一身斑驳的阳光出现在她面前,带着满脸温柔笑容,仿似晚春最后的娇艳花朵。边小绿怔怔向她伸手,似乎想抓住尘世最后的希望,女子没有让她失望,将柔若无骨的手塞进她硬邦邦的手心,柔声道:"我们又见面了!"
  "甄艾,见到你真好!"在她没回过神的时候,这句话已从心底冲出喉咙,甄艾微微一怔,又很快粲然而笑,"我也觉得,见到你真好!"
  伤悲铺天盖地而来,一丝丝一缕缕将她缠绕,几乎勒得她透不过气来,她鼻子一酸,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只是坚强已成习惯,落泪也不敢带着哭声。
  甄艾轻叹一声,张开双臂拥住她,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小绿最坚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即使贪恋这一点温暖和温柔,小绿也很快反应过来,两人其实也才见过三次而已,根本只是陌生人,赧然一笑,迅速擦了擦脸,离开她的怀抱。甄艾轻笑出声,"小绿,我们做朋友吧,我再郑重介绍一次,我叫甄艾,那天你看到的霸道小鬼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的弟弟甄卓。"她顿了顿,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其实,一年前我叫甄艾琳。"
  小绿听出些许沉重的信息,也捕捉到些许让人惊恐的信息,下意识地捉住她的手,感触到真实的热度,心中似有什么重重落下,猛地将她抱紧,死死咬住下唇,泪珠又落了下来。
  两年前,甄氏集团董事为唯一的孙女,也是甄氏继承人甄艾琳招得贤婿左之秋,了结了最后一桩心愿,与世长辞。甄艾琳在国外长大,对公司并没兴趣,一直积极公益事业,将公司所有事务交给左之秋打理,一年后,有人看到甄艾琳开车一路狂飙至海边,在海滩留下浅浅脚印和一双凉鞋,从此不见踪影,甄氏完完全全姓了左。
  她在豪门的挣扎斗争,跟她一个孤女的挣扎何其相似,一步踏错,粉身碎骨,全盘皆输,不过,她要比这精灵般的女子幸运,因为从未得到过,放弃也不会太可惜。
  仿佛知道她的心事,甄艾轻叹道:"小绿,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丢掉了并不可惜,可惜的是我既已死过一次,仍然看不透人性的奇诡变化,猜不到仇恨的恐怖。甄卓说等他再赚点钱就带我离开这里,我平时尽量不露面,避免给他添麻烦,我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跟管家婆一样,生怕我再去寻短见。他不知道,当海水淹没头顶的时候我突然想通了,我没有错,为什么我要去死,而且,我既已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
  小绿用力点头,急切间恨不得将身体仅有的力量全部传递过去,将她的手捉得越来越紧,甄艾怅然而笑,捕捉到一个匆匆而来的身影,连忙起身迎去,带着近乎讨好的笑容。
  有人陪伴度过如此难挨的时光,真好!看着两人相携离开的背影,小绿突然有些羡慕,不由得用双臂环住自己,仿佛可以得到依靠和温暖,然而,直到她茫然起身,也只有脚边的影子相陪。
  以这种奇怪的姿势走了许久,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旋律,扶着路边一棵树停下来,只觉脑中闪过一道亮光,不由自主地哼了出来。
  GONeaReTHeDaYSWHeNmYHeaRTWaSYOUNGaNDGaY,
  GONeaRemYFRIeNDSFROmTHecOTTONFIeLDSaWaY,
  GONeFROmTHeeaRTHTOaBeTTeRLaNDIKNOW……
  她猛然想起,这是STePHeNFOSTeR的《BLacKOLDJOe》,不禁慨然而笑——她的英语几乎没有基础,拿到课本简直束手无策,只得用笨办法——抄写和朗读,把课本全部背下来。后来,她很幸运地捡到一本破旧的英文字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记,把整本字典全背了下来,之后再由浅入深读些英语文章,花了好大工夫才通过夜校的入学试。
  她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以前那满墙贴着单词的情景,心头一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有个声音飘飘渺渺而来:"只要肯努力,这世上有什么难得倒我!"
  她又开始奔跑,如一只刚睡饱的小鹿,仿佛有无穷的精力,连猎人的弓箭都威胁不到她的好心情。


第七章爱自由或会惘然,活自己不后悔
  房东太太正在小楼门口向路上张望,看到小绿的身影,立刻欢天喜地迎了上来。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小绿鼻子酸酸的,笑容满面道:"我没事,他们应该会去找那个男人。"
  房东太太放下心来,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她,"今天有个女人来找你,听说你不在,她留下这个就走了。"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吞吞吐吐道:"小绿,真不好意思,我那侄子……觉得你们不合适……所以……"
  小绿苦笑道:"没关系,是我对不起你们,今天害大家受惊了,你别怪我。"
  房东太太急急摆手,也不想再分辩,匆匆告辞而去。小绿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小绿,晚七点东湖酒店吃饭,我请你,请一定要来,我有许多话想告诉你!玲玲"
  她把纸条用力攥成一团,走到家里又打开看了一遍,把它丢到垃圾筒里。
  快六点时,她终于下定决心赴约,她要问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这么多年的交情难道她都忘了,难道看不到她在她身后默默的付出。
  东湖酒店就建在东湖湖畔,集餐饮娱乐于一体,酒店还设了卡拉OK包房和棋牌室,一楼还有许多的热带观赏鱼供人们赏玩。
  小绿走进大堂,一个迎宾小姐把她引到二楼中餐部的房间内,她刚推开门,玲玲起身扑过来,把她紧紧抱住,哽咽道:"小绿,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别不理我啊,这么多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小绿轻轻推开她,"玲玲,我来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这么做?"
  玲玲把她拉着坐下,使劲擦着眼睛,"是总经理夫人偶然听到何总跟朋友讲电话提到你,你也知道,这些少奶奶没事干光会胡思乱想,她怀疑何总和你有什么,就故意和我套近乎,还威胁说要把我撤下来。你知道的,我有今天也不容易,还有房子要供,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指望我这点工资。小绿,你别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泣不成声,眼角偷偷瞥向小绿,留意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小绿沉默良久,轻叹道:"算了,玲玲姐,我不怪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话间她起身便走,不想再与她多呆一秒。
  玲玲大喜过望,把她拽了回来,"小绿,今天这顿饭是我赔罪的,你一定要吃了再走,如果你打算以后不认我,就当这是咱们最后的晚餐吧!"
  小绿无奈,又坐了下来,玲玲把餐牌递过来要她点,小绿随便点了两个以前常吃的素小炒,玲玲又加了两个荤菜,一脸感慨道:"小绿,我知道你是个长情的人,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今天找到你租的房子,觉得那边环境实在不怎么样,你如果不嫌弃,能不能搬到我家去住,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行吗?"
  见她一脸诚恳,小绿反倒有些讪讪,"我那里挺好,不想麻烦别人,谢谢你的好意!"
  玲玲打蛇随棍上,"我可不是别人,这些年咱们都成一体了,如果不是你的配合,我哪里有今天的位置!小绿,咱们把这事忘了,东山再起吧!"
  小绿低头若有所思,玲玲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也沉默下来。菜很快就上齐了,玲玲边吃边说起以前两人的趣事,把小绿逗得笑声连连。一顿饭下来,两人间的气氛融洽许多。
  小绿刚放下筷子,玲玲连忙为她倒上热茶,满脸堆笑道:"小绿,你考虑得怎么样,要不要东山再起?"
  "要怎么做?"小绿好奇不已。
  总算说到正题,玲玲兴奋不已,"你不是跟何总关系不错吗,咱们联合向他请命,这回一定要做出点成绩来让大家瞧瞧。"
  小绿如醍醐灌顶,轻笑道:"玲玲,你错了,我跟何总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他也明明白白说过,长信不会再用我!"
  "怎么可能!"玲玲柳眉倒竖,刚想开骂,瞥到她满脸不郁,马上换上笑脸,"小绿,算我求你,你看在我帮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就拉我一把。谁都知道何总喜欢你,为了你连家都不回了,你给他吹吹枕头风……"
  "住口!"小绿气得说不出话来,玲玲眼中闪过一丝戾色,赔笑道:"算了,当我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你也知道我和你开玩笑开习惯了,一时收不住口。来,咱们去湖边走走吧,你在贵族花园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搬到那鬼地方去了?"
  她拉着小绿走到湖边,轻风中柳条翩然舞动,和湖边的灯影一起纠缠着,仿佛狰狞的兽扑面而来。小绿浑身一个激灵,玲玲揽紧了她,柔声道:"你记得吗,以前咱们晚上来这里经常这样取暖。"
  小绿没有挣脱,默默听她说些往事,心中酸甜苦辣全搅和到一起,竟辨不清真正的感觉。走到一个阴暗处,玲玲指着湖水叫道:"你看,月亮在湖里游泳!"
  小绿笑起来,这是以前她说的一句话,那天是农历十五,水平无波,湖中仿佛躺着一个大圆盘。玲玲拥着她走到水边,放开她去玩水,小绿也跟着蹲下来拨动水波,刚玩得兴起,玲玲突然起身,把她一头推了下去。
  玲玲的脸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嘟囔道:"小绿,你别怪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你又不肯帮我。芳云给我一百万,我有了这笔钱这辈子都不用愁了,你到下面要找就找芳云报仇,是她容不下你……"
  小绿不会游泳,在湖中冒出几个泡泡就消失了。
  玲玲的身影刚消失,从远处跑来一个年轻男子,他来不及脱衣服,跑到小绿落水的地方,一个猛子扎了进去,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湖里钻出来,边划水边把晕厥过去的小绿推到岸边。
  他把小绿放在膝上,让她把水吐出,又做了一会人工呼吸,见她仍没有醒转,抱起她飞快地朝外面跑去。他跑到一辆黑色凌志边,把她放到副驾驶室,为她扣好安全带,擦了擦脸上的水,一头钻进车里,把油门踩到底。
  不到一刻钟,那男子出现在东区医院的急救室外,看着头顶的红灯,面色恍然,几成雕塑。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拉下口罩,"你是病人的家属吗,病人已经抢救过来,需要住院观察一天,请快去交钱办住院手续!"
  男子冲到收费处把钱交了,办好住院手续,他找到那医生,"我不是她的家属,还是请你们通知别人来照顾她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医院门口的黑色凌志呜咽一声,发狂的野兽般冲了出去。
  连环街正是热闹的时候,他把车开到金鸳鸯娱乐城门口停下,把车门砰地关上,迅速朝那灯火通明的大堂走去,金鸳鸯的少东卓苏拦在他面前,吃吃直笑道:"阿宗,你刚从水里把自己钓上来,怎么,看你这气呼呼的样子,是不是鱼饵没吃到?"
  他抓住他的肩膀,低喝道:"我们是哪个房间?"
  卓苏被吓了一跳,正色道:"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别废话,到底在哪一间?"他眼睛都红了。
  卓苏往里面一指,"三楼88号房,他们都来了。"
  他放开卓苏,朝三楼狂奔,卓苏呆愣半秒,也追了上去。他跑到88号房,把门一脚踢开,里面言谈正欢的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径直扑到何泽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就打,"你这个混蛋,你想害死她么!"
  一拳下去,何泽顿时鼻血直流,旁边的宋长风和金鸳鸯少东卓然反应过来,和后来赶到的卓苏手忙脚乱地把他制住,何泽见他一身狼狈,心中闪过不好的念头,擦了擦鼻血道:"你说的她是不是小绿,她出了什么事?"
  他拼命挣扎,宋长风甩了他一巴掌,喝道:"冷静,给我坐下来好好说!"
  大家松开手,他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气,缓缓坐到地上,"何泽,你最好现在回去问你老婆,问那个恶毒的女人到底对小绿做了什么,她们怎么下得了手……"他突然呜咽起来,拼命抽打自己。
  何泽顿时醒悟过来,一脚踹在他身上,"原来是你,是你把小绿骗得这么惨,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有脸指责我!"
  他怔怔看着他,不躲不闪,何泽又连踹了几脚,卓然和宋长风面面相觑,不但不制止,还悄然退后几步,倒是卓苏看不下去,把何泽拖开。
  "郑宗,你把事情说清楚吧!"宋长风终于开口。
  "郑宗,你是郑直的弟弟!"何泽抓住他肩膀仔细辨认,眼神无比深沉,黯然道,"你怎么不早来找我?"
  郑宗摔开他的手,"找你有什么用?连我哥在的时候都不愿找你,我相信他死了更不愿意我来麻烦你!"
  何泽哑口无言,卓苏赔笑道:"阿宗,你这身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小绿出了什么事情?"
  郑宗怒气冲天,恶狠狠地瞪着何泽,"你没事来招惹小绿干嘛,你家那恶婆娘刚才借那个玲玲的手想杀死她,要不是我一直盯着,她今天就在东湖被淹死了!"
  何泽悚然一惊,"那小绿有没有事,她现在在哪里?"
  郑宗怒吼一声,一拳砸到他腹部,何泽冷汗淋漓蹲了下去,郑宗作势还要打,卓苏挡在他面前,他悻悻收手,喝道:"小绿是我老婆,你这混蛋给我离她远点!"
  何泽冷笑起来,"你骗财骗色,把她害成这样,还好意思说是你老婆,没种的东西!"
  郑宗又扑了上来,宋长风拉着卓然坐到沙发上,拊掌大笑,"好久没看过公鸡打架,真是过瘾,阿苏,你别挡在中间,让他们俩打个够!"
  郑宗回头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坐下来,何泽拿热毛巾擦去脸上的血迹,冷笑道:"郑宗,我今天没空理你,等我回去处理完家务事,过两天再找你算帐,你要再敢动小绿可别怪我不客气!"
  "站住!"郑宗怒吼道,"你把话说清楚,你凭什么这样关照小绿?"
  "凭你哥临死前要我照顾她!"何泽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他真的是自杀?"郑宗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马上要结婚了,前几天还喜气洋洋地给我打电话,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会自杀!"
  "所以你才这样对小绿?"何泽踱到他面前,目光如冰刀霜剑,"就因为你这猜测,你就要把个无辜的女子害成这样,你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你哥为什么要把所有东西留给她,还在最后的时刻打电话跟我叙旧,要我照顾她,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就没有一点愧疚!"
  郑宗不敢看他的眼睛,喃喃道:"我只想知道真相,没想到她真的是无辜的,她很淳朴,不是个贪财的人,只要有吃有穿,即使再辛苦也甘之如饴。她的过去很不堪,却从来没有放弃生活的梦想……"
  何泽深深看了他一眼,掉头就走,把他的呓语抛在脑后。


第八章 反抗过去,才能成就未来
  梦乡的入口是什么,是不是蜿蜒的山间小路,苍翠欲滴的树林,山涧叮咚而去的溪流,欢快的鸟鸣,还有小村上空袅袅炊烟。梦乡的出口是什么,是不是满眼的白色,冷淡的,空空荡荡的,连生命的消逝都激不起半点浪花。
  无数次徘徊在梦乡,舍不得睁开双眼,流浪已久,心也倦了,当水涌入口鼻中时,她只有一刹那的惊慌,下意识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求救,那一刻,她的心从未有过的平静,朦胧中,仿佛看到奶奶微笑着向她招手,"娃娃,回去吧,不要这么辛苦了!"
  回去,当个好孩子,不吵着去山外读书,再也不读书,再也不读书,跟阿娘阿妹一样活下去,嫁人生子。
  有田有地有房子,可以收鲜笋采蘑菇,可以种菜养猪,怎样都会好,怎样都能活。
  回去,还可以回到阿娘怀里,尽情撒娇,让阿娘为自己扎漂亮的辫子,把所有没来得及做的事情统统做一遍,或者什么也不做,把"阿娘"两个字痛痛快快叫一次,阿娘,阿娘,阿娘……
  阿娘,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错啊……
  回不去了,我没有家了。我是家里的憨娃儿,不会热烈地唤人,我知道你们的好,是我拖累了大家,我不该去读书,不该遭遇那种丢脸的事情。
  我努力地活,努力变得精明,却还是个憨孩子,我报了仇,可我没有半点欢喜,我有了房子有了好看的衣服,可是我还是会害怕。
  奶奶说人性本善,我为什么从来没有看到。我一直在想,伤害过我的人,你们会不会想起我,你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在心里哭……
  回不去了,怎么办?
  奶奶,我回不去了,我要好好地活!
  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温柔地撒到医院的一间高级病房里,床上的女子睫毛颤抖着,泪珠滑落在枕上,很快便湿了两大片。
  当微笑成了习惯,所有的伤害便都微不足道,她迅速起身,在洗手间梳洗一番,对着镜子把脸拍了拍,总算拍出了些血色,粲然一笑,仿似一朵孤伶伶的花。
  何泽从宋长风那里逼问出小绿住的医院,立刻驱车赶来,他以为会见到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看到小绿灿烂的笑容,有些不敢置信,掩饰般咳了一声,才把视线收回。
  小绿微微一怔,又很快释然,心中轻叹一声,默默跟他走出病房。
  两人站在阳光下,天高云淡,秋风十分柔和,让原本凄楚的话语变得温暖。
  "我已经把玲玲赶出晴和,只要长信在晴和一天,我就不允许她回来。至于我老婆,我正在办手续把她送去加拿大定居,没事不准回来。小绿,请问我这样处理你有没有意见?"
  小绿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轻柔道:"何总,你为我做的太多了。是我害你夫妻反目,真的很对不起!"
  何泽叹道:"咱们别说这么多了,我先送你回去,等下派人帮你搬出来,我在凡尔赛花园有一套空房,你在那里先住着,以后喜欢哪里再说,行吗?"
  小绿深深看着他,"何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如果真想帮我,就请帮我介绍个工作吧,我问了许多公司,我的条件不好,他们都不是很中意。"
  何泽忙不迭点头,连忙把车开过来载她回去。两人刚开进东区,一辆黑色凌志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远远超过他们,何泽偷偷瞥了小绿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异色,在心中长叹一声,开始绞尽脑汁想小绿工作的问题。
  刚走进那小院,何泽的电话响了,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传来,"姓何的,我警告你,离她远点!"
  房间太阴冷,小绿进去搬小凳出来给他坐,何泽压低了声音,"你这个缩头乌龟,你敢出来见她吗!"
  那边顿时没了声音,何泽苦笑道:"你们的事情我不管,赶快想个办法给她安排工作,我爸一插手这事就麻烦了!"
  何泽刚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秘书连忙迎上来,低声道:"董事长在里面等您很久了,您要小心,他看起来很生气。"
  何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何青天用力掐熄了烟,冷冷看着他,"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芳云又去找你了吗?"何泽走到他旁边坐下,蹙眉道:"事情您应该也知道了,这次她实在做得太过分,竟然串通那个女人把小绿推到湖里,医生说要是再晚个几分钟小绿就没救了!"
  何青天长叹一声,"我没有问你这件事,我们这些年太娇纵她,才让她这样胆大妄为,如果不是点点,我的手段也许比你更狠。"他目光突然森冷,"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对女人从来没有这么狂热过,怎么从美国一回来就整天泡在她那里,连班都不来上!"
  何泽只觉得背脊冷汗淋漓,满脸委屈道:"爸,我还是第一次对女人动心,结果她对我老是不冷不热,我不用点心不行啊!"
  "你这小子,"何青天哼了一声,"事业重要还是追女人重要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公司还是早点关门算了,你跟那女人回家卿卿我我去!"
  何泽赔笑道:"爸,您别这么说,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去找她还不行吗!"
  "没种!"何青天瞪了他一眼,"你把芳云弄走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吗,我说你两句就答应放手么?你是不是准备暗地里跟她来往,害我又要跟前跟后给你擦屁股!"
  "爸!"何泽无奈地翻翻白眼,要知道何青天待人处事一贯雷厉风行,本着培养接班人的原则,对他更是坚持铁腕政策,生平他行差踏错。这几年他身体不太好,慢慢把事情移交到他手里,却盯他盯得更紧了,连何泽每天的行事历他都要秘书先到他那里报备。
  "怎么,我难道说错了?"何青天瞥了他一眼,突然微笑起来,"就你这软趴趴的德性,那女人什么时候才能被你泡到手,你还是呆在办公室里等消息吧!"
  何泽寒毛都竖起来,哀唤道:"爸,您千万别管这事,算我求您……"
  何青天摆摆手,扬长而去。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会与奶奶相见,没想到还是要回来这个阳光灿烂却人情冷漠的人间。边小绿搬出小凳在院子里看书,看得累了,便仰头看向天空,只见阳光奋力从重重乌云中挣扎出来,流泻着一地的温暖。这样温馨的气氛中,院子里的发财树更加绿得发亮,那一丛美人蕉开得更卖力了,空气里氤氲着它的幽幽芳香。
  住户陆续下班回来,看到她坐在院子里,纷纷进来打招呼,一个小女孩还塞了两个苹果给她,她笑吟吟地回应着,过了一会,院子里突然走进来两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她刚想开口,前面那男子愣住了,"是你?"
  "甄卓!"看着他的满脸冷峻,她立刻想起来,兴高采烈地跑向他,"你姐姐呢,是她要你来找我的吗?"
  甄卓有些尴尬,旁边那男子笑起来,"怎么,原来你们认识。阿卓,别愣着,事情好办了!"
  甄卓瞪了他一眼,男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嘟哝道:"这趟活本来就不好办,又要把人赶走,又不能吓着她,又不能伤着她……"
  甄卓不耐烦了,挥手冷冷道:"你先出去!"
  小绿从两人奇怪的神色中得到了一个信息,慢慢往后退去,没留神踩到台阶向后跌去,甄卓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扶住,轻声道:"有人要我把你从这里赶走,你还是先找别的地方住吧,就是我不动你也有别人来!"
  "如果不是我姐姐事情未了,我一定把你接回去。"甄卓顿了顿,又恨恨道,"这群人没一个好东西,你自己小心!"
  "为什么?"小绿只觉得头晕目眩,"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甄卓压抑下怒火,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谁要对付你,不过你可以放心,那人应该没有恶意,我头一次接这种活,开始还以为听错了呢!"
  这时,一人提着根棍子飞快地冲进来,没头没脑地朝甄卓打去,喝道:"混蛋,你放开她!"
  甄卓连忙用手来挡,他的同伴反应过来,飞起一脚踹到那人腰上,那人踉跄两步冲到小绿面前,小绿看清了那人的脸,脑中轰然作响,指着他大骂,"你这个骗子!"那人不敢看她的眼睛,回头凶神恶煞般指着甄卓,"你们想干什么?"
  甄卓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搜寻一遍,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
  小绿逼到他面前,"你还想干什么,东西都被你骗走了,你还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她泣不成声,抄起棍子劈头朝他打去。他没有动,生生受了她两棍,甄卓和同伴都冷眼旁观,面上有冰冷的笑容。
  小绿突然丢下棍子,大喝道:"你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满脸颓败,慢慢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小绿咬了咬下唇,猛然回过神来,"甄卓,借你手机用一下!"
  她找了张名片出来,按下几个号码,沉声道:"何总,我有件事想麻烦你,你能不能找个地方给我住,我找到工作就走。"
  把手机交到甄卓手里,她惨然一笑,"如你所愿,我马上就搬走!"

第八章 反抗过去,才能成就未来

  何泽一路飞驰而来,小绿没有解释什么,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上他的车,甄卓有些心虚,见任务完成,早就带人走了。何泽理所当然认为是何青天做了手脚,忧喜交加,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两人都沉默着到了凡尔赛花园,何泽把她引到第一区最后一栋的五楼,打开门斟酌着开口,"你就睡在楼下吧,我……住上面,有什么事说一声就成。"
  小绿没说什么,把行李拿到楼下客房,客房里冰箱电视影碟机音响俱全,内部还有一个配套的洗手间。把东西放下,何泽引着她参观,客厅很宽敞,除了沙发什么都没有,前面的墙上装着巨型的平面电视,音响巧妙地设计放在墙内,落地窗外的阳台呈圆弧形凸出,在一圈姹紫嫣红的盆栽中摆着一张摇椅。
  看到那摇椅,小绿眼睛一亮,何泽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不由得暗暗心喜。他又把小绿从客厅中的旋转楼梯引到楼上,楼上有两个房间,还有一个大大的书房,看到书架上堆得满满的各种线装古本,小绿啧啧称叹,真有些爱不释手,何泽长吁口气,"我工作忙,以后家里就你一个人,这些书你随便看,不过要注意休息,别把眼睛看坏了!"
  他本想提出请个保姆回来照顾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心底有种莫名的期待,一想到两人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就觉得忐忑不安,但是无比温暖。
  两人回到客厅,何泽往堆满枕头的沙发上一塞,按下电视遥控,小绿摸摸肚子,回头看了看他,走到厨房把冰箱打开,吃吃笑出声来,"何总,你家怎么什么都没有?你以前不在这里住吗?"
  何泽在心里惨叫一声,一跃而起,"以前也在这里住过,不过不是经常来,而且我一般都是在外面吃饭。"他走进厨房,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笑道:"正好我肚子也饿了,我们要不要出去吃饭?"
  小绿摇头道:"不用那么麻烦,你告诉我这边的菜市场在哪,我去买点菜回来做给你吃。"她正色道:"何总,我不能白白住你的房子,以后这里的卫生,还有你的一日三餐归我负责,你看成吗?"
  何泽正求之不得,他一把拽下领带,兴冲冲道:"你等我一会,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你多买一点,这里有免费搬运工。"他上去换了件休闲装,小绿早找出菜篮子提在手里,两人相视一笑,他拿起钱包和钥匙就出门了。
  何泽下了楼,仍准备以一贯的速度冲锋在前,瞥见小绿三步并作两步跟着,他暗骂自己一声,回头接过篮子,慢下脚步。早已是下班的时候,车一辆辆开进来,行人却很少,小区里绿化很好,道路两旁的草剪得十分齐整,从路旁一排排晚口粗的树木可以看出,地产商的确下了重本,经过一片玫瑰园后,一个巨大的喷水池出现在眼前,用高高的水柱欢迎大家回来。
  空气里全是水雾,夕阳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纱幕,西天的云霞别有一种妖媚的美,"真美!"小绿看得竟有些失神,何泽看着她眯缝的眼,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平静坦然,他紧紧跟在她身后,她的影子和他重叠,恍然间,他突然想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永远。
  超市就在凡尔赛的门口,小绿径直去买菜,何泽推了辆车走到食品区,拿了一些营养食品和饼干,看到零食部,他微微一笑,抓了一些零食,又去买了许多水果,小绿买好菜过来找他,看到堆得满满的车子吓了一跳,"老天,你要把超市搬回去么!"
  他接过菜放在车上,推着去买单,双手提得满满得回家了。小绿把衣袖一卷走进厨房,他嬉笑着要来打下手,谁知根本是添乱,被她轰了出来,他认命地在一旁洗水果放进冰箱,又把剩下的菜收拾好。
  当香喷喷的饭菜摆在面前,他突然有些感动,有多久没享受到这样平静的家庭生活,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芳云喜欢逛街打麻将,所有事情一概撒手不管,儿子点点从小就由母亲带,跟爷爷奶奶比他还亲,他的应酬多,总是早出晚归,芳云嫌吵,点点一出世就当完成了任务,与他分房而居,至今已经十年。
  然而,他知道,即使他天天回来,她对他的监视还是无处不在,还曾经专门请来私家侦探盯梢,不用说,一定是对他盯得更厉害的何青天发现蛛丝马迹,把她的尾巴解决,他眼睁睁看着这出戏,只觉背脊发寒,如果可能,真想对两人退避三舍。
  家里太过冷清,久而久之,他的一日三餐几乎都在外面解决,连家常菜什么味道都忘了。
  "真香!真好吃!"他不住称赞,一边埋头苦干,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把小绿逗乐了,"你是不是刚从牢里放出来,怎么饿成这样!"
  他有心打趣两句,突然想起两人尴尬的关系,心头一沉,突然有些食不知味。
  吃完饭,小绿又为他盛了一碗汤,他一口气喝完,连连叫苦,"实在太撑了,我得歇会,你吃完叫我一声,我来收拾。"
  小绿笑着摇头,"你别管了,快去忙你的,我闲着也是闲着!"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饭厅,想起这些天积的工作,连忙爬上楼去拿笔记本电脑下来,又缩进枕头堆里,把笔记本放在膝上做事。小绿去泡了杯茉莉香片,轻手轻脚放在茶几上,进去把厨房收拾好,又把自己房间收拾一遍,去冲了个澡出来,何泽把笔记本一收,"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来歇会吧,咱们正好看个片去睡觉,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开会。"
  小绿也学着他的样子缩进他对面沙发的枕头堆里,左摸右摸,连连感叹,"这沙发真软,窝在里面好舒服!"何泽微笑着,"以后别老叫我何总,叫我名字就行了。我还有一个好消息,我拜托我一个朋友帮你问工作的事情,他在晴和书城找到个位置,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当然愿意!"小绿惊喜万分,晴和书城是省里最大的书店,各种书籍最全,连许多外市的人都来这里找书。
  看着她耀眼的眸子,何泽心中一热,微笑道:"明天你到晴和书城人事部报到,仍是你以前的老本行。"他想起刚才卓苏的话,苦笑道:"他们的人比我们少,管理却比我们混乱,老板也是是个不太管事的。他准备借你之力把我们那套搬来,你去又要忙一阵子了,你自己要小心身体,别累着!"
  小绿十分感激,起身为他加了些水,何泽把笔记本放好,打开放碟的抽屉一看,才想起自己已许久没有看片子的心情,这些都是老片,他在心中慨叹着,挑了一张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当那片名出现在屏幕上,小绿拊掌大笑,"这个好看,以前我和奶奶都喜欢!"
  两人窝在枕头堆里看碟,听着她的笑声,何泽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暗叹,这才是家的样子,有香喷喷的饭菜,有一杯热茶,有人陪着看电视,他甚至有些妒忌郑宗,他竟可以享受这么久的幸福,他又庆幸不已,如果不是郑宗愚蠢的放弃,她今天也不会陪在他身边。
  随着她的笑声而微笑,随着她的沉默而沉默,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看电视,还是陪她度过一段美妙的旅程,偌大的客厅对他来说只是一艘小小的船,船上只有他和她,在汪洋里飘荡。
  朦胧中,电视里响起周星驰特别的声音,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他习惯性往她那边看去,才发现她腮边早已挂着两行清泪,他心中一恸,连忙转开视线,长久的注目,他已经能确定自己的心意,他喜欢她,也期待能跟她共同生活。然而,她也只不过是个渴望被爱的小女子,所有的独立和坚强都是逼不得已,也许他能给她爱,但她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吗,爸爸是个固执的人,为了不知所谓的面子,会同意他离婚吗?
  他再一次茫然了。
  片子放完了,那长长的剧组人员名单后是一片令人恐惧的安静,他从纷乱的心事中挣扎出来,才发现小绿不知什么时候已睡着了,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一堆枕头里,那苍白的脸上泪痕还未干。他呆了半晌,轻手轻脚起身走到她身边,刚想伸手去抱她起来,又因为怕把她惊醒而收了回来,他拿起毯子盖在她身上,坐在旁边默默看着她的睡颜,她全身散发着一种安详宁静的气息,让他舍不得离开,他静静地靠在她脚边,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何泽已经许久没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也许是腹中的催促惊醒了他的好梦,他翻了个身,被什么硬东西挡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睡在沙发下的地毯上,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上毯子。一阵香味钻进他鼻子里,他揉了揉眼睛,循着那香味走到厨房,小绿回头粲然一笑,"起来了,快去洗脸刷牙,我煲了皮蛋瘦肉粥。"
  何泽欢呼出声,摩拳擦掌地上楼了,等他很快收拾好下楼,小绿已把粥盛好放在饭桌上,桌上还放着几碟小菜,他连忙招呼她过来,小绿边往房间走边笑道:"我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吃吧,等下还想坐你的顺风车去书城呢。"
  他食指大动,一会就把剩下的粥都盛进肚中,小绿换了身白色套装出来,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你胃口这么大,看来我明天得多煲点。对了,你喜不喜欢喝鱼片粥,我明天早上煲给你喝。"
  稍加打扮,面前的女子就脱去苍白的颜色,明媚如树叶间的阳光,那一身素雅又让她多了些出尘的气质,他有些失神,心中涌起莫名的感伤,突然很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抛弃那些噩梦,能坚强到今天,微笑不改。
  他其实早就知道公司里有一个工作特别勤恳的女子存在,她的经历是何青天一直念念不忘的教育素材,她和奶奶相依为命,靠捡垃圾为生,在这样困难的环境下,她自学成才,而且多年来坚持学习,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使长信的人事管理制度一步步得到完善。她的能力远远胜过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专业人员,而且一个人能做两三个人的工作。最让他感动的是,即使人事经理玲玲怎么邀功请赏,她从来不居功自傲或觉得委屈,总是默默做好自己的工作,不争不辩,任劳任怨。
  当多年没有联系的郑直垂死时打电话过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有种天崩地裂的恐惧和绝望,不知道如何结束那次对话,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一切。当一切平静下来,他把所有的事情理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怎样,他以后的人生里,会多出一个叫做边小绿的女人。
  多日的窥探,他终于明白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明白郑直为何会做啥事。即使曾奋力守护自己的心,他仍不可抗拒地陷落下去,每一次与她接触,每一次听到她那缓慢柔和的声音,每一次看到她明媚的笑容,他就如初识爱情滋味的少年,心中酸酸胀胀,渴望又彷徨,欣喜却矛盾,他已经不知道是否要听从心底的声音,还是要认命地放弃。
  有一点他非常清楚,他一定不会考虑父亲的安排,让她成为自己的情妇,他已经欠她太多,不能再次犯错。
  在他三十五年的生命里,她是永远的伤口,也是唯一的亮色,她值得更好的对待!

第九章 爱我,如何舍得伤害我

  晴和书城门口,小绿刚从何泽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立刻微笑相迎,她一身蓝色长衣长裤套装,胸口别着工作牌,看起来精明干练。她一上来就握住小绿的手,"边小姐,我是书城的人事经理王新,已经久仰大名,没想到老板真的能把你挖来工作,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小绿受宠若惊,客气一番便随着她走进书城,王新似乎急不可待,立刻开始介绍,书城有十层,最下面是音像部,第二层是少儿部,第三层是图书部,第四层专门的出版社图书,第五层是培训部,还专门设有英语角,第六和第七层是体育运动部,除了各项器材,还辟有专门的活动室,上面两层才是他们的办公室。王新先领她去十楼的总经理办公室,轻声叮嘱,"见过总经理到左边的人事来报到,我等你。"
  敲过门,里面传来一声慵懒的"请进",小绿被她推进虚掩的门里。一个漂亮得不似真人的男子正缩在沙发里打着大大的呵欠,眸中掠过一道诡异的亮光,眯缝着眼睛上上下下扫过一遍,突然露出灿烂笑容,"小绿姐,你好,快过来坐!"
  仿佛有千万花朵在眼前骤然盛开,小绿第一次知道男色也如此迷人,心头紧了紧,只觉手大脚大,无从放置。男子见她没动,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了拍头笑道:"小绿姐,别怀疑,我是书城的总经理卓苏,你叫我阿卓阿苏都行,我名字最好记,是爸妈的姓合在一起。"
  看着她满脸不安,他迅速隐去眸中得色,一本正经道:"边小姐,欢迎来晴和书城工作,因为责任重大,你的工资比长信增加百分之三十,其他福利待遇都是一样,还有什么要求请随时提出,我会尽量满足!"
  对上那流光溢彩的眼睛,小绿不禁为自己的失神感到羞惭,忙不迭道:"谢谢谢谢,我没什么要求。不,请问书城有没有员工宿舍,我住在东区,离这里很远。"
  卓苏心念一转,嘿嘿笑道:"小绿姐,员工宿舍条件太差,而且经常有小偷小摸的现象发生,你肯定住不习惯。要不我另外给你发两千块住房补助,你自己租房子住吧,住何总那里也行,住房补助照发,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再加!"
  两千块确实是很大的诱惑,在最贵的凡尔赛花园租房都没有问题,可是,自己还没开始工作,他就莫名其妙大撒钱,背后定有何泽的原因。小绿脸色一沉,强笑道:"你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员工宿舍管理不善,是我们工作不到位,不能让员工承担责任和后果。我还是住员工宿舍吧,正好把里面的问题清理一下。"
  卓苏收敛玩闹之心,正色道:"小绿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安排,让你免于后顾之忧。"话音未落,他突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道:"小绿姐,你知道吗,昨天听说是你要来,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生怕那个笨蛋反悔,一口答应下来。咱们这问题太多,以后还请你多费心!"
  有种人似乎生来就是发光体,热情洋溢的神情,加上一声声热切的呼唤,小绿看出他大孩子的本质,完全没了进来时的怯怯,轻柔笑道:"阿苏,你真的太客气了,谢谢你!"
  两人寒暄一会,小绿告辞去人事报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卓苏呆愣半晌,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轻笑道:"阿宗,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到底要怎么办,总不可能永远躲着她吧!"
  郑宗沉默良久,闷闷道:"我如此对她,她肯定永远不会原谅我。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卓苏仍然呵呵直笑,只不过笑意并未传递到眼底。郑宗长叹一声,"她竟然连话都不肯跟我多说一句,甚至房子都不要,也许我真的没有机会了。"
  "那你怎么办,你要一个人回美国吗?"卓苏嘴角一抿,似笑非笑道。
  "不,我绝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回去!即使不是她做的,我哥也绝不可能轻易自杀,我一定要查清楚!"郑宗突然激动起来。
  卓苏浑身突然散发出冰寒气息,翻了翻白眼,干笑道:"阿宗,你自己慢慢查去,以后别打小绿的主意,我看得出来,她是个真正做事的人,既然进了我的地盘,我一定得罩着她,不让一些虎豹豺狼叼走。"
  "你说谁,是不是何泽那混蛋?"
  听到那边喘粗气的声音,卓苏把电话拿开些许,露出鄙夷的笑容,"你也做得出来,使尽手段对付一个孤女!你没看见老好人何泽被你气成那样,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飙打人,你还真有本事!不跟你胡扯,反正我以后就指望她,你别捣乱!"
  郑宗哑口无言,苦笑两声,把电话挂了,卓苏又往沙发上一瘫,自言自语道:"我还真命苦,一大清早就被人挖起来见客,还是补个觉再说!"
  了解到书城的人事制度,小绿真的有些失望,硕大的晴和书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事管理一团混乱。那漂亮的总经理据说难得来一次,来一次也不会超过半天,根本不是正经做事的,权力全落在两个副总手中,两人在上面都有靠山,更是有恃无恐,在书城拉帮结派,明争暗斗,都想把自己的人安排进来。人事经理王新是卓苏花重金从国企挖来的管理人才,虽然想好好发挥,大干一场,却有心无力,几乎被架空。
  无法从目前的状况中找到突破口,她只好先设计总体规划,依照长信集团的经验,把公司的制度一条条完善,有规矩才能成方圆。
  王新今天一早被拉去迎接她,从卓苏的态度看出她的分量,以前也听说过长信边小绿的名字,对她更是信心满满。王新也是有苦难言,来书城两年几乎无所建树,卓苏虽然没什么意见,真正的掌权人卓然已明里暗里点过她多次,让她每天来上班都有如履薄冰之感。
  小绿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整理打印出系统的人事管理规章和人事作业程序,王新在一旁提了些意见,小绿连连称许,用附表的形式列出。王新十分欣赏她的工作态度,沉吟半晌,压低了声音道:"小绿,其实你不用这么费心,公司真正的问题在人员招聘那里,那可是块硬骨头,你要能啃下来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
  从她闪烁的言辞间,小绿已经明白,她对于自己这个空降部队的态度仍有几分保留,不想当这个出头鸟,指望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坐享其成。小绿心如明镜,但笑不语,迅速做了决定:下午就把人员招聘的系列管理办法列出来,呈报总经理通过,只要有游戏规则在,再硬的骨头也能啃下来。

第九章 爱我,如何舍得伤害我
  忙到中午,小绿刚走出办公室,卓苏迎面而来,看起来刚睡醒,老远就笑开了,"小绿姐,中午我请你吃饭,顺便把公司的情况跟你说说。"
  两人走进书城旁边的西餐厅,卓苏为她点了套餐,自己点了份牛排和玉米浓汤,似乎饿狠了,食物一来就埋头苦干。小绿现在完全把他当邻家小弟,即使面对他惑人心神的炫目笑脸,也能平心静气,该做什么做什么。
  两人吃到一半,卓苏的电话响了,他道了声"对不起"便出去接电话。小绿正低头吃东西,没留神一个男子悄无声息坐到她对面,抬起头一看,把筷子放下就要走,郑宗连忙挡住她,低声道:"我今天来是跟你坦白的,我叫郑宗,是郑直的弟弟,我接到他死讯才从美国回来!"
  她悚然一惊,目瞪口呆地打量着他,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那两汪深潭如有魔力,引得她幡然回首,惊见灵魂深处不堪的东西。她心里如一团乱麻,只想快些逃离这迫人的视线,刚想绕开他,却被他挡在面前,只得强自镇定心神,冷笑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哥的房子你已收了回去,我根本不欠你什么!"
  郑宗心头一恸,黯然道:"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样对你。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我哥到底为什么自杀?"他的目光突然茫然,喃喃道:"因为母亲带我改嫁,他恨我母亲,很少主动跟我联系,甚至连父亲过世都没告诉我。可是他那天给我打电话,说他马上要结婚了,他至今仍记得他的语气,从我们分开起,我就没再没见过他这么开心,他还邀请我回来参加他的婚礼,却没想到只看到他的遗像……"他突然哽咽起来,"他真的很高兴,怎么可能会自杀!"
  仿佛感受到他的痛苦,她眼前一片迷蒙,悄然退了一步,心中百转千折,最终把倾诉的冲动压了下去。死者已矣,生者何必再雪上加霜,何况她只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从来没想过要用他的生命来偿还,事已至此,再纠缠,只能让更多的人被伤害,那就斩断一切过去,大家相忘红尘,各走自己的桥和路。
  她主意已定,心中渐渐清明,狠了心狠狠道:"郑宗,你既然是他的弟弟,你对我所做的我不怪你,但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当从来不认识你!"
  "我做不到!"郑宗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我承认,其实我早就爱上你了!我舍不得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一直跟着你,那天是我从东湖救你上来的,幸亏我及时赶到,才没让那臭女人得手!"
  "这个……谢谢你!"小绿长长叹息,心潮再次汹涌,原来他爱她,原来他并不仅仅是骗她,那她要怎么办?
  她定定看进他的眼睛,那满怀期待的目光如此光彩夺目,让她心底深处的灰烬中的某些东西躁动不安,继而生出奇妙的火花。她有些心旌摇荡,仿佛看到一幅梦想已久的美丽图景,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嬉戏,欢笑声中,连蓝天白云都在艳羡喝彩。
  她想要一个家,想得心都疼了,才会在根本不了解他的情况下,感动于他虚假的温情,如同飞蛾扑了火。
  她慢慢低头,脑海中掠过那一次次不见血的生死搏斗,再次痛彻心扉。
  火花仍然在闪烁,她的心却冷了下来,不是怕引火烧身,不是怕重蹈覆辙,穿透时间的迷雾森林,她已经看到惨淡结局。
  在几乎绝望的时刻,她一次又一次战胜懦弱,一次又一次用坚强伪装,所有的爱渐渐被挣扎着求生存的现实消磨,仿佛一支冰棱,阳光拨开乌云后,化成颗颗泪珠消逝。
  她不是圣人,绝没有办法无视欺骗和伤害,即便他有千百种借口。
  而且,经过郑直一事,她不会再钻牛角尖,一定要以牙还牙,以血偿血,可是,别人打了自己的左脸,她绝不会再把自己的右脸奉上。
  她抬起头,目光变得无比清冷,"郑宗,谢谢你救了我,过去的事就算了,我还是那句话,请你不要打搅我,从你一声不吭离开我开始,我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她推开面前呆若木鸡的人,径直走出西餐厅,再也不想回头。
  权力谁也不会嫌小,永远没办法保持平衡,争夺到了白热化阶段,两个副总把人事部视为无物,写个条子就能让员工上岗。小绿要王新找出原来的招聘工作流程,补充完善后制度化,卓苏看到小绿如此积极,跃跃欲试,当即定下来。小绿发动人事部的全体员工把原来的人事档案重新审核,把发现的问题一一列出,从最基本的员工登记表开始,打开整个人事调整的缺口。
  看到列出的问题,小绿啼笑皆非,有的员工登记表上竟仅仅写了一个外号,完全不符合制度,只得派人到各个楼层找主管重新登记。
  人手不够,她也亲自出马,下到三楼,拿出员工登记表,对扫地的阿姨柔声道:"陈嫂,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把身份证给我看看?"
  即使知道她是公司的管理人员,胖胖的陈嫂一听她的话,立刻瞪圆了眼睛,大喝道:"你想干什么,我凭什么给身份证给你看!"
  小绿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耐心说明,"公司要做员工登记表,请你填好你自己的情况,比如说姓名、年龄、工作经历等等……"
  "不填!"话没说完就被陈嫂打断,陈嫂一脸戒备,"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拿去做坏事,你可别欺负我不识字!"
  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只有小绿笑不出来,她又耐心解释一遍,明明周围的员工都领了表去填,只有陈嫂不依不饶。她只好把主管找来,主管好说歹说才把事情说清楚,等小绿把三楼的员工登记表收集起来,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
  小绿回到十楼,派下去的人只回来一半,大家骂骂咧咧,员工不配合就算了,有的还仗势欺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无聊,闲着没事找事。小绿和王新只得安抚好大家,等人都回来了,王新赶着回去给孩子做饭,和大家一起下班走了。
  小绿从没有积压事情过夜的习惯,她把登记表收齐,单独留下来处理,把符合正式程序进公司的全部挑出,和聘用合同一一对应归类存档,剩下的则标明缺少的东西放到一旁明天处理。
  这些人大部分都没有员工引荐担保书,有的竟连合同都没签,这种荒谬的事情小绿闻所未闻,不由得暗暗心惊,只得感叹卓苏运气太好,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能还能撑到今天。
  工作快收尾时,离去多时的卓苏跑得汗水淋淋回来了,他一脚踹开办公室的门,喘息着大叫,"我的姑奶奶,你怎么还不走啊,你今天不做完明天再做也行啊,反正这些事不处理公司也不会倒,早知道你这么卖力我就不请你了,你想害我每天被那些家伙烦死么!"
  他拨了个号码,把手机交到她手里,有气无力地说:"来,你自己跟他说!"
  "小绿,你怎么还没下班,"何泽温和醇厚的声音传来,"你快下来,我在等你吃饭!"
  "真对不起,"看着卓苏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小绿尴尬不已,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忙开始收拾东西,瞥到书桌上成堆有问题的登记表,眉头一皱,"阿苏,你们公司管理上大有问题,你看这些……"
  卓苏双手挡在面前连连摆动,"别给我,别给我,你自己看着办,大不了我给你一把尚方宝剑,你凡事先斩后奏就行了!"
  小绿苦笑着摇头,收拾好东西跟他出来,卓苏浑身都起劲了,大摇大摆走在前面,颇有些得胜回朝的将军架势,引得小绿闷笑不已。
  两人人影全无的十楼下来,何泽的车正停在书城门口的专用车位。见到两人,他连忙下来为她打开车门,等她坐了进去,他重重拍了拍卓苏的肩膀,似笑非笑道:"阿苏,今天谢谢你,你以后看紧点,别让她这么晚!"
  卓苏做了个鬼脸,唉声叹气道:"要是我哥知道我现在才下班,做梦都会笑醒。我肯定是疯了才会帮你这个忙!"
  何泽正色道:"阿苏,你也不小了,别老是做事没个正经。你也看得出来,小绿是真心帮你,你可别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卓苏嬉皮笑脸地把他推进车里,"你快带她去吃饭,别把她饿坏了。"
  目送何泽的白色宝马消失在车流中,卓苏揉揉疼痛难忍的肩膀,腹诽不已,回头仰望着高高的书城,脸色慢慢凝重,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是病猫,真让你们逍遥太久了!"

第九章 爱我,如何舍得伤害我

  没想到一来就要认领"走失人口",看到灰头土脸的卓苏,风风火火赶到警卫室的小绿不禁轻笑出声,旁边那脸色尴尬的罪魁祸首柳双双突然瞪圆了眼睛,拍着手大叫,"美女姐姐,你原来在这里工作啊,太好了太好了!"
  确实太好了,有了美女姐姐当挡箭牌,倒霉的卓苏满腹怒气发不出来,只能斜着眼瞪人,小绿按住有些得意忘形的人,笑眯眯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来说。"
  柳双双吐吐舌头,谄媚地笑道:"美女姐姐,我是晴和助学的义工,来给山区的孩子找些课外读物,刚好看到他在偷书,就嚷嚷把他抓起来了,不过,没想到……"
  "有我这么帅的贼吗!"卓苏怒目圆睁。
  "那可不一定,连明星也有做贼的呢!"柳双双挺挺胸膛,虚张声势一番,又很快地缩到小绿身后。
  "小绿姐怎么会认识你这种新新人类,你别乱认亲!"卓苏也来了火,逼到小绿面前挺胸膛。
  柳双双趴在小绿肩膀朝他挤眉弄眼,"我就是认识美女姐姐,妒忌死你!"
  眼看就要变成小朋友拌嘴大赛,小绿连忙制止,拍拍卓苏的肩膀,正色道:"她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帮她找找书吧。"
  "我很忙!我很忙!我很忙!"一连说了三句,卓苏对上两双同样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泄了气,摆出酷酷的姿势向前走,悻悻道:"还不快来,不要浪费我宝贵时间!"
  你的宝贵时间不都用在睡觉上面!小绿腹诽不已,推了推嘴巴大张的柳双双,轻笑道:"快去,中午我请你吃饭,你跟我好好说说你们的事情,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想起有关这个女子的传闻,卓苏心头一动,赔笑道:"小绿姐,你忙你的,这新新人类太花痴,我来对付就好!"
  有人撑腰,柳双双又开始嗷嗷怪叫,"爱美是人的天性!"转头又换上近乎谄媚的笑脸,"小绿姐姐,我们待会去街心公园碰碰运气吧!"
  小绿心头一动,若有所思地看了卓苏一眼,朝她挤挤眼睛,含笑将两个斗气的大孩子推了出去。
  果不其然,帮柳双双找完书,卓苏很快出现在小绿办公室,抱着个大杯子咕咚咕咚连喝了三大杯水才缓过气来,唉声叹气道:"那新新人类果然不可理喻,明明这么简单的事情,啰啰嗦嗦一大堆。小绿姐,你别跟她瞎掺和,助学是国家的事情,跟我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俗话说的好,救急不救穷,国家那么多贫困地区,我们帮得过来吗!"
  小绿正忙于建档,哪里有空跟他胡扯,随口应了一声,卓苏不知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突然笑出声来,"这个新新人类有点本事,做了好几个晴和助学的图书项目,帮了不少贫困地区的学校。而且小小年纪很有责任感,做事一板一眼,心肠又好,要是能挖来我们书城就好了。小绿姐,你能不能帮我去探探口风,我缺个助理呢!"
  小绿从他眉梢眼角的春色看出不同寻常的讯息,嘴角一弯,开始期待热情如火的柳双双和天下无敌懒人凑到一起的场面。
  她们的运气并不是太好,也许是甄卓看得太紧,甄艾并没有出现,柳双双从超级大的包包里拿出野餐桌布,两人买来快餐席地而坐,边吃边聊,倒也惬意。
  原来,晴和助学是晴和志愿者协会成员发起的民间组织,主要成员就是晴和志愿者和一批喜欢玩户外运动的驴友,甄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甄氏基金是其主要合作伙伴,接任甄氏集团的左之秋是甄氏基金的最大受益者,却也是最大阻力,其凌厉作风曾一度让晴和助学的工作陷入僵局,左之秋也成了闻名晴和的白眼狼。
  晴和助学目前发展了近一百名义工,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也有许多是贫困地区的热心老师和支教的年轻人,这部分义工则是专门负责联络和落实图书款项到位情况。
  义工们自掏腰包去各地实地调查,将贫困地区的学校和孩子们的资料整理好发布到助学论坛上,通过摄影展览和报纸杂志等宣传活动让大家一对一资助这些孩子读书。至于柳双双负责的图书项目,则是由柳双双和义工同事列出适合孩子们看的书单,由单位或者个人捐助购书款项,再由晴和助学购好书一批批寄出。
  捐赠旧书的图书项目是由柳双双的同事负责,听说小绿想捐出一点书,柳双双只是笑,摇头道:"你看的书孩子们能看的肯定不多,而且现在适合孩子们的书籍少之又少,你如果有时间,还不如利用工作优势为孩子们找书呢。"
  小绿想想也是,连忙应下,要了晴和助学论坛的地址,和她分手后便急急忙忙回办公室看,点开助学工作那栏,一个熟悉的名字让她如遭雷击。
  多年之后,边城竟仍然贫穷如斯,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子竟还是没有办法读书,山区的女孩子能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不到半数,多么触目惊心的数字!
  为了读书,自己付出巨大的代价,流浪至今。而一代一代,到底有多少女孩子为了读书与父母争,与天气争,与命运争,她们有没有自己的幸运,有个那么好的奶奶,抛弃安稳的生活,带自己走出大山,投身这片不知所谓的繁华,十多年相依为命,不诉悲伤。
  晴和助学的宣传照有一张是在边城山区所摄,山路泥泞,孩子们背着千奇百怪的书包,有的没穿鞋,有的鞋已破烂得几个脚趾头都在外面,看到镜头,都仰着污浊不堪的脸羞涩地笑,眼睛亮闪闪的,让人心头骤然收紧。
  那些被努力遗忘的时光呼啸而来,她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在山间日复一日奔忙,仿佛又听到阿爹屡次不让她读书,唤她回来作田的咒骂,仿佛又拿到奶奶和阿娘带着体温的私房钱,仿佛听到自己尖利的叫喊……
  她不禁扪心自问,连柳双双这种生活在繁华都市的女子也知道伸出援手,满怀热情帮助自己的乡亲,而她为他们做过什么呢?
  更何况,他们的求学之苦,自己算最了解的人,而他们在苦痛中挣扎的时候,自己做过什么呢,学泡吧,学喝咖啡,学着变成真正的城里人,甚至学着用钱买爱情,用钱了断亲情。
  在这些孩子面前,她梦寐以求的成功多么苍白无力,多么可悲!
  命运冷笑的声音轰隆如雷鸣,悔恨铺天盖地而来,似要将她吞噬,她将拳头塞进嘴里,发出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门外,卓苏收回黯然目光,拖曳着脚步离开,回到自己办公室,对着一张污浊不堪却明亮得让人心疼的笑脸,轻轻按下一个号码,嬉皮笑脸道:"新新人类,什么时候带我去参加助学调查,我好无聊啊!"
  听到那方传出的中气十足的嗷嗷怪叫,卓苏眼眶一热,不由自主地伸手轻抚那笑脸,仿佛要为他擦去污垢,又似乎想采撷那久违的真诚。

第十章 欲望总在纠缠间绝望
  拿到小绿整理出来的书单,柳双双欣喜若狂,将自己那天拍的照片全部冲洗过塑装好,整理出一本精美的相册送给小绿。
  看到那张天使般美丽的笑脸,小绿满心感慨,为了解决晴和助学的困境,也为了帮一把这可怜的女子,小绿在繁忙的工作之外,开始逐步了解甄氏,重点就在甄氏基金。
  不看不知道,光是从网络上了解的有关甄氏情况,足以让小绿瞠目结舌。说甄氏是个传奇毫不为过,甄老爷子起初只是修理工,以一个小小的修车行起家,做到建材行业,在晴和大力发展城市建设的这些年,日进斗金,逐步吞并其他小鱼小虾,成为晴和乃至省里的龙头老大。甄老爷子并不满足现状,和做娱乐业起家的金鸳鸯卓家联手开发房地产,一口气买下晴和北区的全部商住用地,陆续开发出贵族花园、凡尔赛花园等高中档大批商品房,那时北区几乎为一片不毛之地,在此开发房地产几乎让众人笑掉大牙,而且房子预售十分不理想,直到晴和科技园在晴和最北部的松花湖落地生根,北区的房价暴涨,众人才明白甄老爷子的良苦用心。
  那两年正是晴和换届之时,经过不知多少明争暗斗,新领导班子才组建完成,要得知内幕并不容易,而且因为晴和地理位置的重要,城市规划由国家直接干预,岂是随便人能说了算,因此,甄老爷子高瞻远瞩的美名四处传扬,据说连晴和领导也经常找他喝茶聊天,讨论经济形势。
  甄氏基金是由甄老爷子专门为助学所设,即使日理万机,老爷子也一直在亲自管理,为甄氏乃至全国培养出大批高质量人才,其中最著名的两位就是成为甄氏新掌门人的左之秋,还有一位则是运输快递行业的急先锋宋长风。
  左之秋出身贫苦,由甄老爷子一力培养出来,飞上枝头之后却对划分阶级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不但放话说做房地产就是不能让所有老百姓都买得起房,继而又说要把人划分出三六九等,从创建晴和贵族学校开始,"以身作则",打造晴和的"贵族阶层",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大致看了一遍,小绿心中有了底,何泽来接她时,状若无意地把话题绕到左之秋的身上,何泽冷哼一声,"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脏了你的耳朵!"
  眼看出师不利,小绿赔笑道:"他一个孤儿有今天也不容易,说不定他是太想有所作为,得到人们的关注和认同,处理问题的方法才会如此尖锐。"
  何泽淡淡瞥她一眼,轻叹道:"这事说给你听也无妨,晴和只有这么大,金鸳鸯的卓家、我们何家还有甄家交情自是非同一般。我是看着他妻子小艾长大,那丫头心地好,长得又漂亮,算得上是我们几个男孩子共同的梦中情人,不信你问问卓苏,他仗着自己小,最喜欢黏着小艾,被我们几个整得好惨。小艾也真是命苦,她妈妈和郑宗的妈妈是闺中密友,他爸爸趁妻子去美国找她玩,和金鸳鸯一个小姐发生关系,结果那小姐肚子大了缠着他要结婚,他听说肚子里是个儿子,有点鬼迷心窍,想出一个损招,要助理左之春假扮自己的情人,两人双管齐下,逼小艾的妈妈离婚。小艾的妈妈性格十分执拗,当场就发了疯,杀了两人然后跳楼自杀,才八岁的小艾被甄老爷子送到国外姑姥姥家教养,那个小姐应该吓坏了,当夜就离开晴和,从此不知所终。"
  寥寥数语,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渐渐清晰,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受害者,最无辜一个,却是可怜的小艾。不用说小绿也猜想得到,左之秋失去相依为命的姐姐会是怎样的心情,他一心挣扎向上,通过诱惑小艾达到复仇的目标,最终反戈一击,大获全胜。小艾必是看清楚他的真面目,新婚不久便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她的心渐渐冷下来,仇恨到底是什么东西,引得无数人前赴后继,两败俱伤,没有一个赢家。自己处心积虑报了仇,又得到了什么呢,得到无数个不眠之夜,得到满室的幻影和虚空,还得到永远撕心裂肺的痛。
  一切都过去了,自己慢慢挣脱仇恨的束缚,却还有人在恨海里奋勇作战,伤人累己,痛苦不堪。
  心潮澎湃间,车已经开到凡尔赛花园,门口的喷水池听到引擎声,在音乐声中喷出高高的水柱,犹如欢迎回家的热烈舞蹈,何泽摇头恨恨道:"你也看到了,左之秋是个天才,可是他把所有的手段用在对付一个无辜的弱女子,真是卑鄙无耻!他一门心思做贵族,我们这些人偏偏不买他的账,为了拉拢我们何家和卓家,提高凡尔赛的声望,他竟然白送了两套凡尔赛的房子给我们……"
  何泽的声音嘎然而止,小绿茫茫然抬头,正对上一张灿烂的笑脸,再瞄到那人疯狂舞动的双手,不禁扑哧笑出声来,何泽把车绕进一楼车库,跳下来气急败坏道:"你来干什么!"
  卓苏嘿嘿直笑,"你难道忘了,我们是邻居呢!"
  何泽哭笑不得,小绿总算看出端倪,他们憎恨左之秋,平时哪里肯住这里,可能都是冲自己来的,心头顿时有些发苦,强笑道:"卓总,冰箱里还有菜,晚上一起吃饭吧。"
  何泽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卓苏从车厢里拿出笔记本包,反客为主,乐呵呵道:"早就听说小绿姐的手艺不错,没想到今天这么有口福,小绿姐,正好吃完饭我还有事请教,得耽误你一点时间。"
  何泽横了他一眼,悻悻然去开门。
  汤足饭饱,卓苏真拿出一叠资料给小绿看,小绿微微一怔,从心底笑出声来。
  原来,不过两三天工夫,卓苏就把省内偏远贫困地区的各种情况搜集整理出来,做出详尽的报告,从地理位置到气候状况,从人口分布到学校学生数目,条理分明,让人叹为观止。
  在晴和助学的原有三个地区之外,卓苏提出扩展资助范围的构想,还综合各种助学团体的经验,提出支教、帮助贫困教师、衣物捐助和图书捐助等一系列的项目,针对女童大量辍学的状况,还提出办专门的女童班,按照国际红十字会的孤儿班标准资助。
  构想虽好,却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支援,小绿第一个就想到了甄氏基金。甄氏基金有多年历史,和各级政府关系密切,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且,说不定能借此帮甄艾一把,让她逃出那人的魔掌,重新回到甄氏。
  小绿试探着提出自己的意见,卓苏愣了半晌,笑眯眯地点头道:"光有钱还不够,我问过双双,义工大多有本职工作,能出行的时间少之又少,我的意见是由专人专职做公益,收集资料、调查、复查等等一把抓,工资从基金拨给,还有,工资不能太高,想发财,没门!"
  小绿粲然一笑,柔声道:"有那种心思怎会进这个队伍里来,那些义工任劳任怨,做了不少实事,没你说的那种人!"
  卓苏只觉眼前一亮,突然明白何泽和郑宗的心思,他见过无数美女,自己也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眼中何曾容得下平庸之辈,这个女子第一眼充其量也只算清秀而已,相处越久,越是能感觉到她身上某种奇特的气息。她不多话,不喜欢大笑,也毫无锋芒,柔和温婉,沉静如水,仿佛寒夜里一碗热茶,馥郁芬芳,让人温暖,且回味悠长。
  "回神啦!"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将卓苏唤醒,他有些赧然,掩饰一般恨恨道:"只要涉及利益关系,再好心的人也会变质,当然要防范于未然!"
  小绿无奈地微笑,突然想起刚刚他的某句话,戏谑道:"你的双双来不来做助理啊?"
  卓苏脸一红,悻悻然道:"那笨丫头,天上掉馅饼的事也不干,真想敲开她脑袋看看什么构造!"
  听见两人有说有笑,满肚子酸水的何泽也忍不住从楼上下来,凑过来只扫了一眼,不禁有些动容,对卓苏颔首道:"这些是你弄的,看不出来啊!"
  卓苏手脚大开,倒进枕头堆里,哀哀唤道:"你们心目里我总是小屁孩一个,好歹我老早就混了个双学士呢!"
  "你也知道是混的,还好意思说!"何泽忍俊不禁,作势要打,赫然看见小绿绕进房间,提着小包行李出现,手停在半空,刚要开口,小绿笑吟吟道:"何总,叨扰了几天,实在不好意思。现在我的事情已经了结,也该回去了。卓总,你想不想找双双谈谈,我去约她出来,我们正好一起走吧。"
  卓苏一跃而起,在脸色阴晴不定的何泽肩上重重拍了一记,嬉皮笑脸道:"走吧!"
  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何泽心头火起,顺势扣在他手腕,将他按在沙发上,阴森森笑道:"吃饱喝足就想溜,没门,晚上请大家唱K!"
  从那不同寻常的力道和咬牙切齿的声音,卓苏到底知道这人动了真怒,自己得罪不起,冷汗淋漓道:"不就是唱K嘛,这还不容易!小绿姐,今天你先别回去,等我把宿舍给你安排好再搬家,把双双约到金鸳鸯,不对,约到K歌之王吧,那里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何泽总算放过他,冷笑道:"你也知道你们那里乱七八糟,还成天在那泡!"
  卓苏眼看要糟,眼珠一转,苦笑道:"我有什么办法,左之秋那白眼狼每次去都要找我,还有郑宗,还有宋长风,连你爸也是,我哥那张脸上写的是'你欠我五百万',谁喜欢他,长得漂亮又不是我的错!"
  何泽给他一个爆栗,回头柔声道:"小绿,把行李先放下来吧,听说书城宿舍是新建的,环境不错,你住的地方太远,待会玩累了可没人送你。"
  卓苏哪里听过这种声音,仿佛听到鸡皮疙瘩噼里啪啦掉下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把东西一收,离开这恐怖的地方,还不忘报一箭之仇,顺带把小绿拉上,借谈工作之名气死某个小肚鸡肠之辈。

第十章 欲望在绝望间纠缠
  双双听说K歌,不等小绿准备好的劝说开口,乐呵呵应下来,骑着自己的小摩托车冲到K歌之王等候。三人刚到市中心,卓苏的电话响了,果然就是柳双双炮仗般的声音,"你们还不来啊快来啊我唱得嗓子都哑了你们还不来我都喝醉了太过分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敬酒啊我好惨啊……"
  卓苏脸色变了几次,何泽在一旁听得真切,扑哧笑出声来,拍拍他肩膀道:"你也不想想,K歌之王是什么地方,敢叫女朋友去打头阵,赶快去英雄救美吧!"
  "是什么地方?"小绿茫茫然接口。
  何泽笑眯眯回头道:"那是宋长风开的,阿苏当初帮了不少忙,也有一点股份呢。"
  卓苏瞪他一眼,将油门一踩到底,不出两分钟就到了。小绿走进大堂,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头一热,径直朝他走去,谁知那人似乎见到洪水猛兽,一闪身走进后门,小绿这才知道有些莽撞,停下脚步装作看壁画,听到何泽招呼,恋恋不舍看了看后门,跟着两人上楼。
  还没进门,柳双双歇斯底里的吼声传来,卓苏抚着额头长叹,"这《青藏高原》是普通人唱的吗,笨蛋!"
  小绿再次确定这家伙的心意,含笑开门,柳双双尖叫一声,来了个热情如火的拥抱,看到她身后满脸不忿的男子,笑容僵在脸上,突然退后两步,九十度鞠躬,"何老师好!"
  何泽立刻明白过来,笑呵呵道:"你是晴和明天培训学院的学员,你完成学业了没有?"
  柳双双长叹一声,"何老师,你忘了,你说我上课吵,给我扣了NNN……分,我到现在还没毕业!"
  "这是态度问题!"何泽一本正经道,"你们既然花钱去培训,就要好好学习,怎能不遵守课堂纪律。"
  柳双双含糊应了一声,再没有刚才的热情,抱着酒杯蔫蔫地坐下来,卓苏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心头有些发痒,老着脸皮坐在她身边,柳双双可怜巴巴看他一眼,在卓苏眼中自动转化为耷拉着耳朵的大狗狗,真恨不得扑上去好一顿揉搓,嘿嘿笑道:"刚刚谁欺负你,我给你报仇!"
  柳双双欲哭无泪,"好多人来敬酒,说卓总怎样怎样,小绿姐怎样怎样,什么面子什么里子,不喝还不行!"
  "活得不耐烦了,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卓苏开始捋袖子,柳双双终于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扑上去一顿胖揍,"谁是你的人,坏蛋!"
  笑容满面看着两人打打闹闹,何泽悄然挪近了些,正色道:"你想不想去培训学院上课,我帮你联系,那是政府办的,经常会请一些成功人士来讲课,我曾经去讲过企业文化。"
  小绿连连点头,一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逝,装作去洗手间,迅速追出来,果然,甄卓在洗手间门口截住她,将她拉进旁边的男洗手间,厉声道:"小绿姐,不要上他的当,我查出来了,这是他自导自演的,就是要把你逼到自己身边。小绿姐,你斗不过这些混蛋,赶快抽身吧,不要最后落得身败名裂!"
  "谢谢!"小绿不由自主地拉住他的手,像拉住一根救命的浮木,轻声道:"我都明白的,你好好照顾你姐姐,我在想办法为她讨回公道!"
  甄卓浑身一震,突然露出一个悲凉的笑容,涩涩道:"那么多的亲戚朋友,竟然是你第一个说出这话,姐姐果然没有看错人!小绿姐,我姐姐让我告诉你,她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根本不恨那人,也不想回到过去那种没有人气的日子,喜欢跟我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已经在安排退路,小绿姐,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走,我也当你是姐姐,一定会照顾好你们!"
  "傻孩子!"小绿突然泪如泉涌,"明天让我见见你姐姐,我有话跟她说。"
  甄卓点了点头,匆匆离去。
  黑暗中,有人拨了个号码,冷冷道:"帮我查查K歌之王看场子一个小孩的底细,小孩外号叫拳头,听说是从小打出来的,拳头很厉害。"
  回到包房,柳双双又抖擞精神,和卓苏在飙歌,柳双双的歌声非常柔美,却老喜欢唱一些高亢的歌曲,颇有些歇斯底里的意味,何泽端着杯酒细细啜饮,过了许久,杯中仍未减下半分。
  和玲玲也喝过几回,小绿也知道自己酒量深浅,卓苏来敬酒时,并未推托,柳双双嘻嘻哈哈也来敬酒,两杯下去就喝得脸色绯红,眼神迷乱,偏偏来了气势,抱住小绿要再干几杯,小绿被她按进沙发,动弹不得,没留神眼前一花,一个狰狞的面孔出现面前,在柳双双手中麦克风的帮助下,一个声音炸雷般响起,"姓何的,朋友妻不可戏,你做人要有点道义!"
  有人闹场,柳双双第一次冲了上去,被卓苏拉了回来,小绿霍然而起,冷笑道:"你又来做什么,我说过了,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小绿,房子我还给你,钱也还给你,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请你告诉我真相,我只要真相!"郑宗死死盯住小绿,双目一片赤红,近乎癫狂。
  "你为了这事几乎把小绿害死,难道还嫌闹得不够!"何泽放下酒杯,闪身而出,以护卫的姿态将小绿挡在身后。
  郑宗大怒道:"做人不能这么无耻,我哥跟你是最好的朋友,你不能打我妻子的主意!"
  小绿不怒反笑,"郑宗,跟我结婚的是马可,不是你!对我来说,郑宗只是阿直的弟弟,我和阿直的恩怨已了,你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再说一遍,房子和钱都是阿直的,不该我拿,你都留着吧,只是请你不要再打搅我!"
  "什么恩怨?"郑宗心头一凛,迅速捕捉到一个惊心动魄的字眼。
  卓苏也听出端倪,低头沉思,没留神柳双双有些短路的大脑回味起刚刚的某句话,扑上来对郑宗拳打脚踢,怒喝道:"原来是你想害死小绿姐,你这个坏蛋,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卓苏来不及叫苦,迅速把疯丫头拉到怀中,用双臂死死禁锢,柳双双渐渐停止挣扎,慢慢靠在他宽厚的胸膛,悄悄红了眼眶。
  张牙舞爪拼搏多年,第一次有人愿意给自己依靠,怎么能不心酸难耐?
  "到底什么恩怨,小绿,你说清楚,我发誓再也不纠缠你!"郑宗一不敢得罪卓苏,二不敢对女人动粗,闪避柳双双之时已有些气急败坏。
  何泽要强自镇定心神,才能说出完整的话,"郑宗,你再胡搅蛮缠,就别怪我不客气!"
  郑宗有如踩着尾巴的猫,暴跳如雷,有人推门而入,冷冷道:"谁在这里闹事,滚出去!"
  看到甄卓,小绿暗暗松了口气,郑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卓苏,见他美人在怀,状若未闻,暗骂一声,气呼呼冲了出去。
  甄卓朝卓苏点点头,正要转身,卓苏嬉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拳头?"
  甄卓停住脚步,默默点头,卓苏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家在哪里?"
  甄卓听出不同寻常的意味,低声道:"我叫……甄……甄卓,今年二十,家在本市,父母双亡,从初中毕业就在外面混,跟一个泰拳师父学过,拳头还算厉害,所以别人叫我拳头。老板,没事我走了。"
  "别走,今天放你假,跟我们喝两杯吧,晚一点请你宵夜,有空我再跟你讨教讨教。"卓苏还是满脸笑容,只是迟钝如柳双双也看得出来,那眼底似有冰冷锋芒,不觉心头一颤,想起有关这些世家公子哥的传闻,犹如掉入冰窟,装作酒醉,迅速扑倒在沙发上,用颤抖的手抓起水杯灌。
  甄卓的声音几不可闻,却仿佛一声炸雷响在耳际,何泽顿时有些失神,瞥了一眼旁边的女子,心中有了主张。
  甄卓扫过柳双双,再接触到小绿紧张的目光,眸中掠过一丝怜悯,垂着头坐下来,抄起个杯子倒满举到卓苏面前,毫无表情道:"老板,先干为敬!"
  一杯喝完,他又倒满举在何泽面前,刚想开口,何泽笑吟吟道:"你既然不自在,喝完这杯别喝了,你留个电话给我,这两天我有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甄卓心头反感,说话自然不会客气,"你要知道,我出马价钱可不一样!"
  "是这样,"何泽苦笑道,"我父亲一贯看我看得严,上次听说我一回国就去找小绿,竟然自作主张请人去小绿家捣乱,想将我们凑到一起,闹出天大的误会。这两天小绿要搬到书城宿舍,能不能请你看着点,我怕我父亲又来找事。"
  没料想何泽如此坦白,几人都有些震惊,甄卓探询的目光在何泽脸上来回扫了几遍,突然露出笑容,也不多说,双手将酒杯高举在何泽面前,对着嘴就灌,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何泽突然有些发愣,喃喃道:"你笑起来跟卓苏简直一模一样!"
  小绿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可不就是,甄卓总是阴沉着脸,一笑起来跟那嬉皮笑脸的卓苏果真有几分相似。
  "你说你叫甄卓,今年二十岁,父母双亡?"卓苏的声音明显开始颤抖,"你妈妈是不是叫小玉,爸爸是不是叫甄青同?"
  甄卓浑身一震,拔腿就跑,卓苏比他还快,闪身挡在门口,张开双臂将身量相当的人拥住,轻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你亲哥哥。"
  甄卓咬紧下唇,在他腹部重击一记,一溜烟不见踪影。
  柳双双一跃而起,将卓苏下滑的身体捞到沙发上,抓了一把纸巾去擦他满头冷汗,卓苏不管不顾,抄起电话按下快捷键,用沙哑的声音道:"哥,还记不记得爸爸临终前说的那件事,我找到那个孩子了,他叫甄卓,就在K歌之王看场子。"
  短短几句话,何泽仿佛听到天崩地裂的消息,颓然坐倒,缓缓捂住脸,感受到从肩膀而来的无声安慰,他默默抬头,朝小绿露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容,小绿微微一怔,心头撕裂一般地疼,端起酒杯,将那血色的液体倒入喉咙。
  真实的生活,果然要比小说的杜撰更残酷,更可怕,人心人性,到底是怎样一种毒,人人寻求毁灭一途。
  今天这一场戏,演的人累,看的人更累,而且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戏中人,何泽在心中长长叹息,朝旁边沉静如雕塑的女子举起杯,一杯又一杯,用那血色的酒,祭奠自己无望的爱情。
  不知什么时候,永远笑容满满的阳光男孩伏在柳双双腿上,双肩不停颤抖,柳双双酒醒了大半,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面色沉静而悲凉,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何泽还想再喝,小绿将他的杯子夺走,拉着他往外走,何泽乖顺如孩童,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两人坐上车回到凡尔赛花园,一进门,何泽把鞋一脱,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沙发上的枕头堆里,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小绿端了杯醒酒茶来,柔声道:"阿泽,谢谢你的坦诚,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这种游戏太累人,我早已心力交瘁,根本玩不来。宿舍弄好我就搬家,阿直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也会把你当朋友,你要吃家常菜要喝粥,我随叫随到。"
  何泽并不接话,紧闭双眼,犹如沉入梦乡,小绿轻叹一声,回到房间,重重落了锁。何泽一步也不想挪动,伸手将电话拖到沙发上,拨下一个烂熟的号码,一字一顿道:"爸,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甄家和卓家到底怎么回事?"
  沉默半晌,那方传来幽幽长叹,电话被挂断。


第十章 欲望中在纠缠间绝望
  小绿匆匆忙忙下班,直奔街心公园,这会带的是保温桶装的鸡粥,她早上精心熬出来,料下得十分足。
  葡萄架下,甄艾还是一身T恤牛仔,用一个大帽子遮住大半脸,还斜斜背着一个大书包。小绿将保温桶献宝一般递到她面前,甄艾笑容愈加灿烂,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肯德基的外带袋,带着一丝赧然塞进小绿的手里,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坐下来享用,都不想先开口,破坏这难得的宁静温馨。
  喝完粥,甄艾发出满足的赞叹,恋恋不舍地将保温桶放下,小绿含笑道:"你要喜欢我以后经常做给你吃,你别老不见我,我在晴和没什么朋友,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过我,我老想着能为你做些什么。"她神情一黯,自顾自说下去,"躲避总不是办法,你如果害怕,可以找何泽帮忙,他还记得你,说你小时候又漂亮又乖,是大家的梦中情人,何泽这人有老好人之称,我观察过几天,觉得他人品不错,值得信任。"
  甄艾拧紧的眉头渐渐松了,笑微微道:"怎么,老好人对你动心了?"
  小绿脸一红,刚要摇头,甄艾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脸色一沉,捉住她的手,正色道:"何泽人是不错,但是太过懦弱,有何青天压着,根本没有翻身之日,你切莫病急乱投医!"
  小绿连连点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急忙道:"我刚接触晴和助学,听说有个甄氏基金,不知道……"
  甄艾避开她疑惑的目光,轻叹道:"这个一直是我爷爷在管,我爷爷过世就到了我手里,我一直想把助学做下去,可是现在自顾不暇,实在无能为力。我上网查过,甄氏基金的运作几乎停摆,资助的孩子们不得不另外寻找资助人,晴和助学一度陷入困境,最后还是宋长风拉了一把,将许多孩子接手,不然现在晴和助学已经不复存在。"她抬起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晴和助学和甄氏基金是我爷爷投入大量精力做的,我一定不会丢弃,我答应你,最迟一个月,我给你满意的答复!"
  小绿心头一热,连连摆手,"别这么说,我只是随口问问,我也是刚刚加入晴和助学,还不是很了解。"
  甄艾哈哈大笑,"你误会了,许多人想我死,可还有像你和我弟弟这种想我活着,而且好好地活着,所以我当然不能死,要给你们满意的答案。说起来我也算晴和助学的元老,你去论坛找找一个叫片瓦的ID吧,希望能帮你多多了解这方面的事情。"
  "你弟弟在哪?"想起昨晚的事,小绿讷讷道,"他昨晚有没有不对劲?"
  "怎么回事?"甄艾蹙眉道,"昨晚他回来是有点不对劲,一个劲要带我走,等我说要走,他又不肯走了,今天一大早就不见踪影,真不知道他每天神神叨叨忙些什么。"
  小绿不知如何说起,只得讪讪说没事,抱着保温桶逃也似地离开,甄艾看着她的背影,低头思索片刻,满脸焦急,飞奔而去。
  回到书城,见还没到上班时间,小绿迫不及待地打开晴和助学论坛,果然找到一个叫片瓦的ID,这个ID下的文章很多,大部分是助学调查报告和游记,其中以调查报告居多,看得出来,她走过许许多多地方,贫困地区的调查笔记更是以千计。
  最新的一个帖子是三个月前发的,名字是《只有欢颜》,记叙的是片瓦和同事到一个父母双亡,跟奶奶相依为命的孩子家家访的经历,上面这样写道:
  人生若来不及伤悲,剩下的,只有欢颜。
  是的,他来不及,在别的孩子承欢父母膝下,为了早餐吃面包还是吃油条,为了喝豆浆还是牛奶犹豫不决时,他来不及,做不到,说不出,喊不应……
  他来不及,他遇到太多事情,他来不及伤悲。
  幼年父亲撒手尘寰,丢下老弱一家四口,母亲难以承受家庭重担,抛下两个孩子和老人改嫁,音讯皆无,姐姐学业难以为继,只得辍学出外打工,才十四岁的孩子,到底能做什么?
  是的,他来不及,在别的孩子为了争取多看电视和上网的权利和父母怄气时,他哭不出,骂不到,找不着……
  他家徒四壁,他小心翼翼,他没有机会。
  一辆自行车是他全部的财产,没有电脑,更不可能有电视,甚至,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二十一世纪,他家连电灯都没有。
  在天地与命运并存,在沧桑与劫难猖狂的空间,天地不仁,从不会以我们的挣扎而改变,劫难如匪,也不可能因我们的拼抢而放弃。
  最无奈不过。
  他叫徐为,十三岁的孩子,有着七八岁的身型,十岁的腼腆,二十岁的笑容,三十岁的茫然,四十岁的深沉。
  我们羞惭,因为我们可耻的懒惰和莫名其妙的高贵感,差点与他擦肩而过。
  我们悔恨,在孩子清澈干净的目光里,我们不能再低一点,再低一些,用我们的居高临下,提醒他的曾经。
  拿到资料,我第一个就留意到他的名字,因为他的家庭成员那栏,只留下了奶奶的名字,看到奶奶两字,我想到我刚过世不久的爷爷,一时竟默然良久,不知所思所想,不知时光匆匆。
  ……
  当我们站在杨家门口,这种震撼更加强烈。她家是两间土坯房,年代非常非常久远,整栋房子只有门口左边有一小块灰白的墙,上面有许多黑炭写的字,其中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
  客厅后面的墙体完全坍塌,他们用黑色砖头砌着,不知是不是砖不够,墙只砌了一半,光线从外面透进来,可想而知,这房子根本无法遮蔽风雨。
  客厅里除了一些年代久远的木材,只有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擦得很干净,看得出来,主人十分爱惜,走入里间,所有人瞠目结舌,除了床和凳子,里面空空如也,我只想起四个字,家徒四壁。
  奶奶和一个邻居大婶正在门口做手工,听到我们的来意,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颤巍巍地挪动脚步去叫人,原来小华明在上面的邻居家里看电视,吆喝一声就可以听到。
  叫过人,她慢慢走回来,热情地招呼我们,给我们搬凳子,进厨房为我们倒水,我们当然客气一通。然而,家中可能没有杯子,她端着两个大碗出来,听我们说不喝,默默把水倒在门口,那一刻,水声如雷,重重劈在我们心头,我们竟相顾无言。
  孩子飞快地跑回来,乍见之下,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看了看资料确定,明明上面写着十三岁,读五年级,怎么看起来跟七八岁的孩子差不多,个子出奇地瘦小,脸色偏黄,眼睛很大,看起来很秀气,如果听说过小萝卜头,他就是那个模样。
  他穿着绿色的校服,衣服有点小,紧巴巴地贴在身上,让他显得更加瘦小。见到我们,他有些不自在,悄悄缩了缩,然后,脸上露出浅浅笑容。
  面对这样纯净的笑容,我只觉呼吸一窒,满腹的话全部涌到喉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什么话都不想说。
  ……
  我们先问起奶奶的年龄,奶奶自己说72岁,旁边的邻居大婶连忙更正,她今年已经76了。坐在这样的老人孩子面前,我们真觉得自己太过残忍,问题从他的生活开始,一点点回到他的家庭,他仍然微笑着告诉我们,他的爸爸过世了,妈妈改嫁,还有个姐姐,两年前辍学出去打工,至今没有音讯。
  他的口气十分平淡,似乎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是,我们无法正视他突然黯淡的眼睛。
  ……
  那部自行车是别人淘汰下来送给他,他每个星期回来一次,带些菜到学校,他个子这么小,山路又崎岖,真不知道怎么骑出去的。当我们赞他时,他一脸自豪,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从他老师那里了解到,他的成绩很优秀,说起这个话题,他的眼睛亮了些,羞涩地笑,说自己的成绩只是一般,气氛缓和了些,我拥着他笑道:"你真谦虚!"他不好意思地笑,低下头玩自己的手。
  话题转移到奶奶做的手工,原来这是从镇上接的活,灯串一千个一包,每包0.9元,奶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每天只能做两包,也就是说,他们每天只有一块多钱的收入。
  我们从没有如此忐忑的时候,每一个问题都在腹中斟酌了又斟酌,每一句话都想尽量完美,每一个笑容,都希望他能看到,感受到,虽是早春三月,我们却似乎仍在寒冬或是盛夏煎熬。
  ……
  要走了,我们拿出所有糖果和文具,小为不停地说谢谢,我第一次知道,"谢谢"也能让人心里酸楚,因为我们不值得那么多的感激,不值得那么纯真的笑容。
  我们问心有愧。
  到了离别的时候,我们频频回头,用力挥手,他们的身影渐渐退后,隐没在青山红土的背景里。
  烟雾渐渐散去,天空仍然色调灰沉,黛色青山和碧色溪流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从不曾稍离。我们回程的脚步,都带上了沉甸甸的信息。此时此际,无人笑闹喧哗。
  我的心中,屡屡闪现孩子的欢颜。那到底是怎样的笑,清淡如水,飘忽如云,决不咄咄逼人,却让人逃无可逃。
  他的眼神明亮而淡漠,细微的闪烁,却让人心悸难安。
  然而,我愿它闪烁,愿它灿烂,愿它在长长的黑暗中熊熊燃烧。
  世界,请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倾听他们微弱的声音,抚慰他们的痛和伤。
  安静下来,怀着无比虔诚的心,碰触每一个悲凄的灵魂。
  倾听和抚慰,需要时间,需要你我他的欢颜。有人拒绝倾听,因为他们觉得人生太多丑恶,人生得意须尽欢,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有人拒绝抚慰,因为他们觉得天道不公,所有人都十恶不赦,所有人欠他们良多。
  还有人拒绝感动,因为他们觉得做作,有人拒绝激情,因为他们觉得危险,许多人因为拒绝而后悔,碌碌一生。
  其实,隔了千山万水,那些寂寞的欢颜,只需要你我他的回应,即使我们笑得不够好,不够美,也千万不能转身。
  他们的渴望,我们的期待,并没有不同,每一个明媚的笑容背后,都是朗朗乾坤,岁月流转,即使隔着漫长而坎坷的路,也只是微末的一瞬,万难之后,只剩尘与土。
  最圆满不过。
  孩子,不要担心,我们在这里,一直会在这里,回应你们的笑容。
  我们想柔声告诉你,因为你,我们苍白黯淡的生命,也已变得不同。因为你,我们才深深懂得,最美丽的风景,不在攀登之后,狂欢之后,而在人间处处有欢颜。
  愿人间处处有欢颜。
  "愿人间处处有欢颜……"小绿含泪喃喃自语,把那珍贵的笑脸深深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向她誓言永不放弃。
  人间那么多污浊,总该有这种不含杂质的美丽来冲洗,留下湛蓝的天空,洁净的空气,让困苦中的人能仰起脸,自由地呼吸。
  这天,晴和助学论坛多了个叫欢颜的ID,不过,这个ID一直潜水,只是默默观望,从不发表任何言论。


第十一章 满地繁华,开不出一朵幸福的花
卓家父母是晴和著名的模范夫妻,青梅竹马长大,携手开创事业,恩恩爱爱几十年,从没红过脸,加上两个儿子从小聪明伶俐,十分孝顺,卓家简直成为晴和上下的榜样。
卓父过世后,卓母悲痛难抑,几度自杀,让两兄弟手忙脚乱,惶惶不安,金鸳鸯几个股东闹做一团,甄氏趁机购进卓家股份,掌握主控权,形成甄氏一人独大的局面。
就是在那最困难的时候,比弟弟大师岁的花花公子卓然突然迷途知返,接手父亲的事业,把大部分压力承担下来,让弟弟带母亲出去旅行,专心哄母亲开心,卓家这才渡过难关。
本来兄弟俩瞒住母亲,把甄卓安顿下来再说,不料有陌生人打电话给卓母,将所有内情一一告知,听说相伴一生的爱人还有个儿子流落在外,卓母几乎崩溃,嚎啕不止,或者对着卓父的遗像咒骂不停,或者发狂砸东西,追打保姆,把居住的别墅区闹得鸡犬不宁。
原来的耍宝旅行等招数全部失效,卓母根本无法沟通,见到两兄弟就打骂不休,恨两人和其父亲狼狈为奸,只愚弄自己一人。
世态炎凉,卓家风光几十年,无数人等着看好戏,一时间别墅区的闲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带着专业摄像机相机前来,占据有利地形,一有动静,闪光灯闪个不停,热闹非凡。
知道书城正在关键时刻,卓苏仍然坚持上班,不过一来就栽倒在办公室的沙发里,昏睡不醒。他也不再是那懒洋洋的阳光男孩,脸色日益苍白憔悴,眼下的阴影越来越浓,让有心人望而心疼。
小绿不忍再打搅卓苏,没有提宿舍的事情,加上何泽言明会出差几天,也就在凡尔赛花园耽搁下来。工作上她更勤勉,凭着空降部队的威信一力扛下所有重担,通过招聘新人,调整人事安排逐步架空两位副总,每天忙得几乎虚脱。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住暗流激涌,敏感的小绿发现,除了王新,书城高层同事说话间夹枪带棒,锋芒毕现。
得闲时,她才匆匆忙忙回去东区租住的小屋,把所有书籍衣物清理一次,留下一些重要的后全部寄到希望小学和西部牧区一个救助站,把剩下的简单家具送给旧货市场的孙阿姨代为处理。
在房东太太的千叮咛万嘱咐中退了房,柳双双骑着小摩托车来接她,让她把全部家当寄存在自己家,宿舍弄好再搬。
一直热情如火得柳双双似变了个人,远远的脸蛋清减许多,眸中灼灼的光亮也消失不见。从头到尾,她绝口不提卓家,只是一听说卓苏精神不大好,肩膀一垮,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绿如何不知她的情意,有心帮两人一把,正色道:"双双,能不能去帮我,说实话,我现在孤军奋战,日子真难熬。"
柳双双微微一怔,脸色青白不定,摇头不语,小绿无可奈何,强笑道:"我知道你再担心什么,卓苏虽然家境好,却没有公子哥习气,而且你应该有所耳闻,卓家兄弟是出了名的孝子,对长辈好的男子,心地一定不会太差……"
"小绿姐!"柳双双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脸色苍白,眸中有不合年纪的悲凉,小绿如何见过她这种模样,还当自己不小心戳到她心底的伤口,懊悔不已,连连道歉,谁知一个愣神,柳双双忽然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小绿姐,你太好骗了,我们公司有周年庆,天下无敌的柳双双又一个小品,我这是在排练节目呢!"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擦去腮边的泪水,断断续续的道:"小绿姐,谢谢你,等我排好节目再去找卓苏玩,好久没唱歌了,正好去蹭吃蹭喝蹭歌蹭酒,一个字,爽!"
小绿刚刚一颗心七上八下,犹如坐了趟过山车,恨的牙齿发痒,随手抓了本砸向她,还不解气,扑上去喂他一顿响当当的暴栗。
拒绝了柳双双送她的提议,小绿坐上公车慢慢回到凡尔赛花园,定下心神,把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细细浏览一遍。
看到自己少得可怜的家当,恍惚间,她有种错觉,仿佛跟晴和的缘分已尽,已经到了重新启程的时候,
在这片不知所谓的繁华里挣扎十多年,她只觉得越来越茫然,心也越来越冷,她不是注重物质的人,反正已经了无牵挂,如果能用别的方式,比如帮助失学儿童等等证明自己的存在,何乐不为。
满地繁华,开不出一朵幸福的花,物欲横流中,人们已经迷失了自己,夜晚越是被灯火照亮,白昼越是变得鬼气森森。
当"小三""笑贫不笑娼""家里红旗不倒,屋外彩旗飘飘"等等成为流行语,社会道德日益沦丧,已到不见底的深渊,她能视而不见,却不能做到心如止水,更不知该何去何从。
何泽人在外面,心早就飞回来。
对她的举动始终装聋作哑,直到听闻她处理了所有家当,再也忍不住了,紧赶慢赶回到晴和,挡掉所有应酬回家守株待兔。小绿明知其紧迫盯人,虽不至于憎恶,心里到底也不好过,不想主动说起,做了几个他喜欢的菜,俩人相对无言,一顿饭简直味同嚼蜡。
吃完饭,何泽捧出心爱的茶具,为她表演茶道,小绿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有心把话说清楚,免得到时候见面尴尬。
仍然放的是周星驰的电影,两人席地而坐,各怀心思,都失去了欣赏的心情。小绿怔怔看着他娴熟的装茶洗杯冲泡,明明一个粗犷的男子,手势却优美如舞蹈,不觉心神荡漾,暗暗记下步骤,期待甄艾和双双也能喝上自己泡的茶。
何泽将茶杯送到她面前,抿嘴轻笑道:"好久没泡茶,有点手生,你先闻闻香不香。"
这种好茶如何能不香,小绿深深呼吸,不禁陶醉在那种清幽的香气里,何泽只觉心中漏跳几拍,低头掩饰好自己热辣辣的目光,沉声道:"小绿,我怕有人对你不利。派人暗中跟着你,你不要怪我。还有,你为什么把东西处理掉?"
小绿还当他要兜圈子,早想到应对之策,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坦荡,突然为自己的隐瞒感到羞惭,怯怯道:"听说宿舍里东西都很全,我留着没什么用,还占地方,浪费钱。"
何泽掌握了主动,心中暗喜,却满脸怅然长叹道:"不是我多心,我听说郑宗还在到处打听,一时半会不会消停。还有,你知道太多高层内幕,我也怕有人看你不顺眼,你以后别乱跑,自己万事小心,我给你一个手机,有什么事情赶紧告诉我。"
"不用,手机很便宜,我只是没人联系,不想买。"小绿手一抖,差点泼了满身茶水,脸色愈加尴尬。
"难道我不是你朋友,柳双双不是你朋友,还有卓苏和甄卓,大家要找你都只能打到你办公室,还得考虑公司制度,卓苏正是困难的时候,随时需要人帮忙,你怎能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纠缠!"何泽说话间已带上些许厉色,小绿低垂着头,再不敢吭声,等他递过手机,连忙接过来,下意识地打开通讯录,里面赫然存着自己所有相熟之人的电话,连同事王新的电话也在其间,突然感动与他的心细如发,捧着手机愣怔无语。
何泽见好就收,柔声道:"我最近很忙,没有跟你好好聊,实在对不起。其实说起来是我的错,使我把你拉进这趟浑水,看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你的心情。我相信你也知道,人只能自己救自己,过多的关注只会害了他们。"
"别这么说,这怎么能怪你!"霎那间,小绿突然想起在悬崖边甄艾温暖的拥抱,蹙眉道:"话不能这么说,都说旁观者清,旁观者偶一伸手,说不定事半功倍。"
多年来,何青天一贯灌输的是袖手旁观思想,何泽如何不知道父亲的苦心,长信有今天也证明了父亲的举措正确。不过,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怕气氛会更僵,何泽笑眯眯道:"瞧你,一说起正事来就满身是刺,别老跟我犟,要懂得变通之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小绿苦笑连连,何泽的话并不陌生,她并非不懂得变通,只是大家的底线不同,固守的东西不同。她推了一步,别人退了三步,这样一比,自己就成了食古不化之辈,以前玲玲不止一次说她是土包子。不过,大家说得没有错,自己原本就是山里出来的,外表能变,那憨孩子的本质不会变。
电视里周星驰又发出特有的怪笑,何泽扑哧笑出声来,将她杯中冷掉的茶水倒掉,换上热茶,小绿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把杯子往嘴边凑,却被人扣在手腕,迷迷糊糊抬头,正对上一双幽深如海的眼睛,心头一颤,杯子掉了下来。
水还很烫,两人同时发出吸气声,同时拉住对方的手吹气,小绿满脸通红,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起身去翻找药箱,直到心不再狂跳才慢慢踱回来,再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看着她不自在的表现,何泽突然有拨开云雾的感觉,心中狂喜,原来做了这么多,她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潜意识在抗拒自己的接近,等他把所有事情处理好,在假以时日……想到这里,他又跟着周星驰的怪笑声哈哈大笑,让满室充满愉悦之意。
小绿没有受到责怪,也没有听到他的"情话",心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讷讷道:"被跟我兜圈子了,你是不是知道甄卓姐弟的事情,我想帮他们,不知道如何帮起,想请教你。"
何泽心头暗暗发苦,此事牵扯太大,何青天这些天把他弄走,就是不想让他牵连近来,而且当初小艾出事之时也一再叮嘱,不要管别人的事情,明哲保身。
他定下心神,顾左右而言他,"左之秋一心成为都市贵族,日日飨宴,用银筷金马桶使自己和百姓区别开来,他却忘记,他原本也是普通百姓,他的所有,都是从百姓手中攫取,是百姓的血汗钱造就他今日的成功,是园家住房政策改革中扶植地产业才有甄氏的崛起。这老爷子懂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成为政府公益事业的强大后盾,由政府的大力支持,才发展的顺风顺水,而今左之秋完全摒弃过往政策,让百姓骂声不绝,也让政府头疼不已。"
"你的意思,你们坐等左之秋自掘坟墓,再来收拾他? "
何泽狡黠一笑,"告诉你一个事实,不要被现在楼市的红火蒙蔽,左之秋是暴发户心态,生怕别人不认识自己,以晴和乃至全省的龙头老大自居,还想拼全园的地产老大,大张旗鼓的四处露脸,造成晴和楼市兴旺的假象,不过吸引的都是外地炒家,本市的几家全部按兵不动,稳扎稳打。晴和的房子买的大多是晴和人,百姓的购买力既定,他吵得越高,跌得越惨,而且百姓怨声太大,目前的政府还是很有作为,不会置之不理。"
小绿终于露出笑容:"也就是说,甄艾能够挽回一切?"
何泽有些动容,轻叹道:"你放心,左之秋目前肯定不好过,他虽然被仇恨蒙蔽心智,急功近利,倒也良知未泯,小艾跳海后,他才知道甄老爷子秘密资助其上学,照顾他的亲眷,何况小艾一死,我们自然有办法对付他,他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小绿前思后想,豁然而起,声音有些颤抖,"阿泽,你……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还有话没有问出来,"你是不是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那弱女子在苦厄中挣扎,作为朋友,你难道忍心……"
何泽满脸黯然,低头闷闷道:"左之秋虽然表现完美,甄老爷子也是心机深沉之人,知道用报恩来拴住他毫无意义,他性格桀骜,也不可能接受仇人的帮助。左之春一死,甄老爷子便秘密设计了一切,用假的姓名地址资助他完成学业,通过我这个假老师引荐入甄氏。我其实试探过他,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甄氏,一个就是长信,当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甄氏,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只是甄老爷子很欣赏他的才华,并没有当回事,一年之内连升他三次。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小艾对他十分倾慕,很快订婚结婚,当小艾投海,我悔恨难当,当即给他一个银行信箱,里面有甄老爷子资助他时的所有往来信件等等,我想一定也有甄老爷子留给他的信,可怜甄老爷子操劳一世,临走还不得安心,还要为自己的孙女算计幸福,不管小艾有没有死,有了这些,他定不会再打小艾的注意!"
他顿了顿,突然露出无比嘲讽的笑容,慢悠悠道:"说不定,他现在抱着那信箱,在拿脑袋撞墙……"
听到他轻松的笑声,小绿终于放下心来,捧着杯子沉默不语,何泽怔怔看着她杯中冷冷的光,柔声道:"你别瞎操心,小艾不会有事,而且你这种级别跟他们斗,只会尸骨无存。"他眉头一拧,突然吞吞吐吐道:"倒是那个柳双双,你平时少同她来往,有个道理你肯定也懂,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此种话题已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小绿只觉头痛欲裂,强笑道:"阿泽,你也知道,卓家目前一团混乱,保姆被卓阿姨打走几个,我想过去帮帮他们兄弟。"
"什么!"仿佛什么削减了从嗓子里冲出来,何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悻悻然道:"别人躲都来不及,你去凑什么热闹,你能帮他们什么忙!"
"话不能这么说,"小绿正色道,"所有人都是劝说卓阿姨接受这个事实,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她才会产生强烈的抵触,阿苏给我提供这么好的工作机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倒霉。"
何泽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外表柔弱娴静的女子,长叹一声,摇曳着脚步上楼,走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你自己小心,有事给我电话。还有,卓阿姨性格很温柔,在乎的不过是她老公对他不忠的事,你尽量不要刺激她。"
"是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如此?"小绿慢慢低下头,声音低微的如同自言自语。
何泽心中咯噔一声,回头肃容道:"并非所有男人都这样!据我所知,卓叔叔一声正直,对妻子也是一等一的好,从来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其中应该另有隐情。"
第二天下班,卓苏请神一般将小绿带回家,卓母下午又骂走一个小保姆,刚刚睡下,卓然懒得出门现眼,要助理买了些食材塞进车里,正丁丁当当在厨房忙碌。
家里一团狼藉,小绿丛下车起就开始忙,将盆花一一摆放好,一路收拾到一楼客厅,卓然闻声出来,见到她微微一怔,随即展现一个迷人的微笑。卓苏一个纸巾盒扔过去,恨恨道:"少来展现你无敌魅力,小绿姐是我辛辛苦苦请来的,吓走了谁帮我!"
卓然横他一眼,灰溜溜缩回厨房,小绿连忙去接手,详细问过卓母的口味,作了几个清淡的家常小菜,还特意熬了一锅养心安神的莲子百合粥。
卓母睡得并不安稳,听到有动静,迷迷糊糊下楼,卓苏连忙迎上前去,将她小心翼翼扶下来,好在卓母还没怎么清醒,恶言恶语来不及开口。
看到卓苏近乎谄媚的表情,小绿没来由地心酸,再一次肯定自己来对了,迅速摆好碗筷等在桌边。
看到小绿一身职业套装,气质沉静,眸中清澈无比,卓母也算见多识广,没有看到平常人的嘲讽好奇之色,将满身利刺收起,面无表情道:"阿苏,这位小姐冲着谁来的?"
卓然笑道:"妈,这位小姐来头大着呢,她就是以前你拿来教育我们的小绿,还是弟弟面子大,将她请来管书城。"
小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声这么大,愣在当场,满脸通红,搓着手不知如何应对,手一个劲往返桌边比,"阿姨吃饭,阿姨吃饭!"
卓母也是与何青天闲聊时得知,第一次把那传奇女子和真人对上,满脸惊奇,将她上上下下又打量一遍,再也发不出火,微微颔首,不声不响坐下来,见三人面面相觑,柔声道:"小绿,别理他们,坐下吃饭吧!"
两兄弟如蒙大赦,小绿低着头坐在他身边,等她一开动就闷头吃饭。好在菜对卓母的胃口,卓母喝了两碗粥,看小绿的目光更显温柔,两兄弟心头大石落地,加上多日来哪里吃过一顿安生饭,来个风卷残云,害小绿半途又去加两道菜。
目送小绿的背影消失,卓母轻叹道:"你们看到没有,娶妻就要找这样的,把你们那么莺莺燕燕轰走吧,安生过日子,也让我早点放心。"
两人唯唯诺诺应下,卓母凄然一笑,欲言又止,卓苏怕她又想到别的地方去,笑吟吟道:"妈,我带你去巴黎岛吧,你要是喜欢,把小绿也带上。"
卓母瞪他一眼,"书城的人事变动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你和小绿都走了,谁来管事,你别老想着玩,该懂事了,你以为你哥哥能看顾你一辈子!"
还能一本正经的训人,说明那莲子百合粥起效了。卓苏缩缩脖子,决定噤声,闷头数饭粒,卓然也不想当炮灰,有样学样,小绿缎这才出来,看到的就是两兄弟死死盯着碗里白饭的诡异场面,害当两人等急了,连忙把菜放下,卓母回过神来,颤声道:"小绿,这俩混小子我信不过,你告诉我,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绿准备好了无数劝慰说辞,却怎样也没想到会问到自己头上,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两兄弟,见两人恨不得把头塞进碗里,哭笑不得,硬着头皮道:"阿姨,其实我也不了解内情,只不过听人说过一句,卓叔叔十分正直,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不妨把那孩子叫来好好问问。"见卓母面色没有异常,她连忙加了一句,"那孩子自幼丧母,无依无靠,是靠一双手打出来的,吃了很多苦。"
卓然猛地抬头,正色道:"不用问他了,小绿,你听着就好,不要传出去!妈,爸爸临走前对我们兄弟说过,这做过一件很大很大的错事!"
他心有犹疑,目光冷冷地在卓苏脸上扫过,卓苏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朝他微微颔首,卓然沉下心来,斜了小绿一眼,目光中已带了隐隐锋芒,小绿突然有些毛骨悚然,刚想起身,没留神被卓母按了下来,感觉到卓母的颤抖,小绿心头一紧,下意识的将她的手握紧。
"有话快说!"有了无言的支持,卓母的声音大了一些,近乎嘶吼。
卓然低垂着头,眼中顿时雾气迷蒙,"当初甄叔叔总是挑拨你们,还派个小姐来引诱他,想拖他下水,爸爸被灌醉后跟那小姐有过一次,十分愤怒,加上甄氏有心吞并卓家股份,就买通那小姐,假托勾引不成,反过来投入甄叔叔的怀抱,想让甄家乱一乱。后来的事……你也知道,甄叔叔他们一死,爸爸何尝睡过一天好觉,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
"不用说了!"卓母豁然起身,眼前一黑,又软软坐倒,哽咽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小绿悄然伸手,将老人扶起来,卓母眼中瞬间失去光彩,犹如行尸走肉,跟着她木然前行,卓苏连忙将两人引到楼下房间,扶着母亲躺下。为她盖好薄被,黯然离开。
不知什么时候,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在小绿手上,似抓住通往天堂的唯一线索,小绿轻轻拍着她的手,直到她流干泪水,闭上眼睛。
身后,不知道是谁靠在她并不强健的肩膀,泪水湿透了她的外套和衬衣。
半夜,小绿从恶梦中惊醒,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人的手已经松开,而自己靠在床边,身上盖着毛毯。她呆坐半晌,终于回过身来,揉了揉疼痛不已的手,接着落地灯幽幽的光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况,从一处光线辨出门的位置,刚刚起身,麻痹的脚上传来一阵刺痛,扑通栽倒在地。
听到声响,卓然和卓苏猛冲近来,很没品的大笑出声,卓苏连忙将她扶起来,径直扶到客厅角落的洗手间门口,小绿有些赧然,刚扶到门框,从房间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妈……"
小绿一回头,卓苏已经冲了进去,发出同样的喊声,还带着隐隐呜咽,小绿一步步挪到房间,才发现卓母泪痕仍在,却永远沉睡不醒,心头一空,软软跪了下去。
听到消息,柳双双再无推托,一早赶来,从一屋子嘈杂中一眼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脚步一顿,忍住逃离的冲动,径直过去想拥抱小绿,却在伸手之时,被旁边的卓苏拦腰抱住,狠狠地扣进怀里。
小绿送去一个鼓励的眼神,悄然离开,被卓然半路截下,面对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小绿轻声道:"那是柳双双。"
卓然轻叹一声,"这小子,终于开窍了。小绿,这两天劳你多费心,等办完事我们在详谈。"
看到何泽进来,小绿心里仿佛漏跳两拍,随口应下,朝他迎了上去。
身后,卓然眉头紧蹙,眸中火光熊熊。
当再次遭遇这带着几分霸道的拥抱,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呼啸着沉沦,示威一般,逃命一般,柳双双脸色顿时煞白,放软的身体接纳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卓苏的手臂愈来愈紧,似乎想把她勒进血里肉里,附耳道:"为什么不理我!"
柳双双浑身一震,并不大话,固执地轻拍他,卓苏的手臂终于放松些许,用满布泪水的脸在她鬓旁摩挲一阵,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去看看我妈妈吧。"
两人手拉手来到灵堂,卓苏扑通跪倒,呜咽道:"妈妈,她叫双双,很可爱,你不是一直说要个女儿吗,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轰的一声,重重心防烟消云散,柳双双慢慢跪在他身边,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泪流满面。
不只是谁通知了甄卓,她几乎和柳双双同时前来,只不过一直徘徊在外头。听到保安的通知,卓素立刻起身,拉着卓然就往外走,在车库门口堵住甄卓,甄卓正靠着栏杆抽烟,地上散落好几个烟头,见到两人,浑身一震,手中的烟掉落在地,一缕烟袅袅而起。
身量相当,容貌相似,血脉的联系如此奇妙,让人不相信都难。卓然一阵恍惚,在卓苏和甄卓脸上扫过,面无表情道:"你们很像,特别是眼睛,都像爸爸。"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同时撇开目光,卓然突然伸出双臂,哽咽道:"虽然时机不对,我还是要说,弟弟,欢迎回来!"
甄卓拳头一紧,又慢慢松开,默默走向他,僵硬地和他拥抱,卓苏猛地靠在卓然肩膀,如同受伤的孩子,号啕大哭。
卓然长长叹息,斟酌眸中的寒冰悄然融化,轻轻抬手,将卓苏拥在怀里,重重拍在他背上。
"你现在不宜出面,趁人不多,去给我妈磕个头,回去等我消息。你也知道,卓家得罪的人多,你自己小心。"明明相隔很近,卓然还是特意压低了声音,"那个女人是个天大的麻烦,卓家不方便出面,你自己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
卓然瞥了身后追出来的小绿和何泽一眼,目光一闪,悄声道:"小绿人品不错,可以相信。"
"不!"卓苏心头一沉,急吼吼道,"哥,小绿姐太不容易了,别让她卷进来!"
卓然和甄卓同时看向卓苏,瞥见甄卓嘴角的冷笑,卓然心头大定,将卓苏一脚踹开,拉着他就走。
接下来的几天只能用兵荒马乱来形容,小绿第一次见识了卓然的厉害,得知母亲离世,他无声痛苦了半晌,强打精神,一个个电话打出去,有条不紊的安排后事,还不忘照顾生意,照顾弟弟和柳双双,让小绿专心坐镇书城,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小绿自知帮不上两人什么忙,工作更加兢兢业业,两兄弟看在眼里,对她谢不绝口。其实,小绿得到机会一展才能,真正感激卓然的信任,而且卓然做人简直可以用滴水不漏来形容,百忙之下还操心她的宿舍问题,特意派人准备一个套间,从家电网线到洗浴用品全部配备齐全,再把她所有家当送去,只等她去住就成。
下了班,小绿便回卓家帮手,在两兄弟守夜时送上茶水粥面,帮保姆张罗客人的饭食,安排客人的住宿,决不让两人后顾之忧。
追悼会上,小绿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左之秋和何青天,初见左之秋,她完全没有办法把那个恶评缠身的人和这个俊朗帅气,笑得一脸阳光的男子对上号。
左之秋孤孤单单而来,走进卓家,竟无一人招呼,八面玲珑的卓然分身乏术,而卓苏见到他掉头就走,完全是他为无物。
听到身边的何泽说出他的名字,小绿暗道不妙,强忍愤恨,连忙上前迎接,左之秋目光如炬,很不客气地在她脸上盯了一气,见何泽随之而来,脸色微变。与她伸手相握,附耳冷笑道:"边小姐,你有才有貌,何必跟那老男人纠缠?"
小绿挤出的笑容僵在脸上,手刚一握上,迅速抽开。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向他做出请的手势。
"小左。最近生意怎样?"何泽上前握住他的手,不着痕迹的把小绿这在身后,似笑非笑道:"大忙人,钱是赚不完的,别累坏了,有空跟我去打高尔夫球吧,好久没锻炼,我浑身都快生锈了。"
左之秋连声说好。转头看见何青天,拍拍何泽的肩膀,跟何青天寒暄两句,毫不在乎众人的目光,背脊挺直如标枪,一路招呼着进灵堂叩拜。何青天有意无意瞥了何泽身后的女子一眼,也不理会两人,径直走进灵堂。
何泽心头一紧,眼角的余光把小绿茫然的表情尽收眼底。在她肩头轻拍一记,随着何青天走了进去,小绿一转头,正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浑身一震,对他怒目而视。那人苦笑连连,走过来低声道:"边小姐,我是宋长风,郑宗的朋友。"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计较的必要,小绿微微欠身,长长伸手引路,宋长风凝神看她几眼,迈开大步离开,留下余音袅袅。"对不起!"
是的,真轻巧。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所有的伤害,把自己逼到穷途末路怎么算,一次次的生死挣扎又算怎么回事!
他们狼狈为奸,笃定一个孤女无力逃脱反抗,死了就死了,干干净净,无人追究,好在她是长在悬崖的野草,习惯了风雨,咬咬牙就能挺过来。
如果她稍微娇嫩一点,会不会早已命丧黄泉,这笔账怎么算?怎么算!
看到宋长风,何泽脑中一个激灵,仓皇冲出来,看到那女子满脸哀痛,不觉心头一窒,默默向她走来,小绿扬起脸,接触到那深沉如海的目光,一直飘飘荡荡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不由自主地抬起脚,一步,两步,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一直延续到他跟前。
幸亏有他在,真好。
不管遇到什么事,仿佛一颗心要冲出喉咙,何泽哑着嗓子道,"我总在这里。"
醒悟到自己做了什么,小绿惶然后退,闪开他相扶得手,头一低,逃也似的跑了。
何泽伸出的手尴尬的停在空中,如一个变形的问号,众多根本谈不上友善的目光,何泽抬头挺胸走了进去,面容无不平静,只不过,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心底最深处的角落幽幽传来。
虎狼环伺,再不作决定,自己一定会悔恨终生!
"爸爸,我想离婚!"何泽回到父母家中,一开口就让何青天气得吹胡子瞪眼。何青天拍案而起,"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扶不起的东西,我当初还不如把你送到牢里去关几年,也让你吃点教训,长长记性!"
"爸爸,您别说那么多,这个婚我离定了,离婚协议我已经传真到加拿大,她只要把条件列出来签字就行了。"何泽毫不惧怕,坦然直视他的眼睛。
"翅膀硬了是不是!"何青天指着他的鼻子,"这些天你推掉所有应酬去陪那个女人我还没说你,没想到给脸还上脸了,你难道真地想娶那个女人!"
何泽挺直了胸膛,"只要她愿意,我们马上就可以结婚!"
"蠢货!"何青天一巴掌打去,"我早就警告过你,这女人玩玩可以,千万不能当真。我和苏云的父亲几十年的交情,她过时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以后决不让你们离婚,没想到你这混求真的搞出这种事来,你要我九泉之下怎么跟他交代!再说我们何家上下都盯着,一有什么事报纸电视就吵翻了天,你要我的老脸往哪搁!"
"您就从没想过我?"何泽突然有种深深的疲倦,"当年我听从您的安排去了芳云,您也知道我并不爱她,我们一个星期难得说上三句话,您就忍心看我这样过一辈子?"
何青天愣了愣,声音低沉了下来,"我帮你把那个女人送到你身边,不就是想让你开心么。而且这些天看你一脸欢喜去陪她,我也没说什么,暗中把事情都处理好,就是想让你过几天舒心日子。"他仿佛瞬间憔悴下来,"你是我的儿子,我不帮你帮谁呢?"
"爸爸,谢谢您!"何泽黯然地头。
"你不用谢我!"何青天怒目而视,"离婚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你如果要跟她在一起就维持现状,芳云那里我自会安抚,如果你执迷不悟,我干脆还是把那个女人弄走……"
"爸爸!"何泽厉声喝道,"你如果把她弄走,到时候我做出什么傻事你可后悔!"
"你敢感谢我!你为了个女人干威胁我!你给我滚!"何青天用颤抖的手指向大门。
何泽长叹一声,"爸爸,对不起,我不想威胁你,我这辈子从没为自己争取过什么……我爱她!"


第十二章 我们拥抱着取暖,偎依着生存(一)
卓母不喜出风头,不喜铺张浪费,卓然更不想在这个当口成为众人的靶子,丧事一切从简,只请了几个亲戚朋友,开完简单的追悼会,便把母亲送进墓园与父亲重新相伴。
一切重回正轨,两兄弟送走亲戚朋友,单独将小绿留下来,推心置腹长谈。卓然将两位副总的直言相告,坦诚要扳倒两人,一定要从两人的靠山入手,至于两人安插下来的诸多亲戚朋友甚至塞钱进来的人,卓然请她多多费心,县全部考察一遍,胜任的也不必赶尽杀绝,毕竟现在工作不好找,得绕人处且饶人。
至于职位,卓素坚持让小绿当总经理助理,卓然和小绿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横他一眼,"你这个时候提她上去,不是让她当靶子么!"
卓苏恍然大悟,像个大孩子在她肩膀蹭来蹭去,腆着脸道:"小绿姐,干脆做我姐姐吧,我家兄弟三个,阳气太盛,没个女的不行,卓然这小子太花,你千万别上他的当!"
卓然老脸一红,抓起他一顿暴打。卓苏抱头鼠窜,惨叫连连,让小绿苍白多日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丝亮色。
一直忙乱,三人也没时间好好交流,这夜以后,三人的距离无形中拉近许多,特别是卓苏,干脆就开始称呼她为"姐",明明只是一个字,他偏能叫的悠扬婉转,余韵悠长,引得卓然横眉冷对,也让小绿哭笑不得。
第二天,卓然神采奕奕出门,径直把小绿送到书城宿舍,让她休息两天,由卓苏去执掌大局。
卓苏哼哼唧唧来到书城,拼命忍住瞌睡虫的进犯,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大家当他只是摆设,又是当然不会找他,他也不想费神,百无聊赖的四处逛。
听到有三人指名找书城大老板,卓苏还当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跑进监控室里一瞄,大失所望。这明显是一家三口,夫人身形肥胖,穿着紧身衣,挤得全身层层叠叠,颇为壮观,脸上描红画眉,那白花花的粉堪比城墙,更有甚者,她十个手指头有六个带着金戒指,还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一开口就动不动扬手,晃得人眼前一片金光。
旁边瘦小的中年男人模样有些猥琐,似乎长期被压迫,总是一幅惶恐不安的样子,说句话也要看妇人的眼神。而那个小鬼二十出头的样子,打扮得犹如魔怪,头发跟鸡窝差不多,染得五颜六色,脖子上挂着长长粗粗的金链子,耳环不下十个,让人望而生畏。
听到指示,保安推说老板不在,非常不客气地把三人往外情,那夫人突然摇着金光闪闪的手,双手叉腰,指着保安大叫:"我是你们的老板娘,小心我开除你!"
保安哄堂大笑,一齐上来赶人,那中年男子戳了妇人一下,夫人瞪他一眼,从他口型中看出什么,突然大叫:"不对,我说错了,我是你们老板的丈母娘!"
卓苏听出端倪,眉头一拧,并无动作,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叩击在桌上,这是,他的手机响了,看到那熟悉的号码,他嘴角一抿,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也不去接听,抄起座机拨下一个号码,闷闷道:"姐,你忙完没有,我不舒服,你能不能来看一下。"
宿舍就在书城后面不远,小绿不到十分钟就赶来,保安若见救星,直接把她带进警卫室。刚进门,一个打扮奇特的妇人像在黑暗中看到曙光,眼睛一亮,扑上来抓住她的手,笑眯眯道:"你是大老板派来接我们的吧,下面这些人就会拿根鸡毛当令牌,我一定要你们大老板好好教训教训,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保安又开始哄笑,妇人的指甲太长,说话间为发泄愤怒,颇用了几分真力,在小绿手上挠出道道红印,小绿暗暗叫苦,想抽回手都不成,赔笑道:"阿姨,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找谁?"
妇人毫不客气,就势捉住小绿的工牌看了看,皱眉道:"原来是个小小的人事经理助理,告诉你,我是你们大老板的丈母娘,你们大老板不是有名的小子吗,赶快叫他来见我,不然我叫双双跟我回家!"
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孩嘟嘟嚷嚷道:"回家干嘛,我的放贷怎么办,叫你们不要买你们偏要买,还写我的名字,害我没找到工作就欠了一屁股债!"
妇人劈头给他一巴掌,压低声音道:"蠢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姐姐是个傻子,从小到大不知道被人骗了多少次,钱白给那些贫困地区的乞丐还不如给你,懂不懂!"
小绿悄悄退后一步,只觉心头一片冰凉,难怪双双租住的房子如此简陋,难怪她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女孩子,衣柜空空如也,难怪她家的小冰箱里是不变的泡菜和速冻饺子,那怪……
要怎样坚强,才能维持那么灿烂的笑容,发散光和热,照亮自己冰冷的心。
"双双啊……"小绿在心中常常叹息,强笑道:"我们老板不是骗子,他家里出了点事,不方便见客,我和双双也是朋友,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叫她来接你们吧。"
"我知道我知道!"妇人忙不迭道,低头干嚎两声,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泪,叹道:"如果不是亲家母过世,我们还不知道双双的事情,这丫头,连这种大事也要瞒我们,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养大,好不容易能享到福,我同意么!"
小绿不着痕迹的又退了一步,刚掏出电话,那一直维持颓废表情的男孩突然冲到面前,看着那电话双眼放光,手舞足蹈道:"大姐,你这电话是限量版的吧,多少钱买的,好不好用?"
小绿尴尬的笑,不知如何回答,妇人上下打量她一眼,嘿嘿笑道:"这里挺赚钱的吧,工资高不高?"
"还行!"小绿赶紧接下号码,刚刚接通,妇人拔高声线道:"双双,我的乖女儿,我们千里迢迢再看你啦。我知道你工作忙,你不要过来,我们在书城呆着就好,酒店别订太好的,四星就差不多了……"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小绿这才发觉,双双不知何时挂断了电话,未发一言。
一个保安早早看出端倪,一个电话打进监察室,对那方轻声道:"怎么办?"
良久,那方懒洋洋回答,"让边小姐赶紧上来,派车把他们送去晴和百货。"
挂断电话,卓苏拿起手机,目光落在未接电话的提示上,收敛玩世不恭的笑容,眸中一片冷肃,良久才长叹一声,"真可惜。"
到底根双双是朋友,小绿没有听从卓苏的话,亲自将三人送到晴和百货。本来三人抵死不从,还想好好逛逛书城,了解书城的规模和经营情况,小绿急中生智,假托老板根双双在一起,这才把热热闹闹的一家人骗走。
小绿发信息过去,告诉她所有情况,言明很快会带她的家人过去,快到晴和百货时,双双的回复才姗姗来迟,只有寥寥几个字,"谢谢你,我累了。"
小绿不明所以,拨通了卓苏的电话,只是一直无人接听,不用说也知道是怎样的情形,满心不忍,刚刚收线,双双的弟弟从后面探出五颜六色的脑袋,谄媚的笑道:"大姐,你的手机能不能借我看一下,我哈了很久,也想买一个呢!"
无视书城司机的撇嘴挤眼,小绿递出手机,苦思解决这场乌龙的办法,只听后面一阵阵啧啧惊叹,斜眼一看,司机一张脸垮了下来,朝她递个眼色,小绿赔笑道:"弟弟,电话给我吧,马上到了,我给你你姐打个电话,"
"我找到号码了,我来打!"男孩兴冲冲道。
妇人桀桀怪笑道:"边小姐,你可真行,你手机里都是些厉害人物呢,何泽、卓然、卓苏……"
旁边的老公肘了她一记,这时,手机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喂",男孩浑身一震,乐呵呵道:"姐夫,我是柳澹,我姐姐在你那吗?能不能转告她,我们坐了好久车,想找个舒服的地方休息。"
妇人朝儿子高高比出大拇指,贴在儿子耳边听,满脸兴奋,小绿弄巧成拙,暗暗叫苦,却听那懒洋洋的人噗哧笑道:"对不起,我不认识姓柳的,你们找错人了。"
小绿心中一沉,刚想接话,卓苏已经把电话挂断,那三人面面相觑,呆若木鸡。男孩又不死心,继续拨过去,这回已无人接听,脸色青白不定,气急败坏道:"有钱人有几个好东西!我就知道,姐姐一定又给人骗了!"
妇人开始摩拳擦掌,咬牙切齿道:"没那么便宜!卓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么有钱,一定怕这种丑事闹出来,到时候只要我们……"
老公不顾那尖利的指甲,拼命来捂她的嘴,妇人夺过电话,按下卓然的名字,仍然无人接听,小绿气的头顶冒烟,再也顾不上什么情面,冷冷道:"手机还我!"
"你到底是不是我女儿的朋友!"妇人心不甘情不愿把手机递给她,嘟嘟嚷嚷道,"怎么帮着这些丑男人!"
司机已经忍无可忍,将刹车一踩,大喝道:"下车!"
三人骂骂咧咧下了车,小绿一句话也不想说,朝他们指指前方不远的晴和百货,匆匆离去。
半途,双双又发了个信息过来,仍然只有短短的一句,"小绿姐,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反正再不可能有幸福,就这样吧,永别了!"
"回去!快回去!" 小绿尖叫起来,这时,电话催命般响起,卓苏的声音有些哽咽,仿佛来自无比遥远的地方。
"姐,双双跳楼了。"
第十二章 我们拥抱着取暖,偎依着生存(二)
反正再不可能有幸福,就这样吧……
坐在急症室外,小绿盯在手机屏幕上,将这句反反复复地读,脑中一片空茫,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有着时间最热烈笑容的女孩子会从晴和百货所在的大楼楼顶跳下来,抛下自己疼爱的孩子们,抛下所有朋友,甚至抛下卓苏。
她如此活泼可爱,如此善良,如此热爱生命,怎么可能会想不开,荒谬至极!
明明知道卓苏的态度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小绿却不得不承认,在那种情况下,他也是不得已而为止,只要给那三个人缠上,肯定难得摆脱,他也终于明白何泽警告的含义,果真是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急救室门上的灯熄灭了,电话突兀的响起,柳双双的母亲眼睛赤红,猛地扑上来,抢过电话歇斯底里的叫道:"姓卓的,你赔我女儿,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跟你拼命!"
小绿夺过电话是,对方迅速挂断,她来不及察看是谁的来电,怔怔看着严严实实蒙着白布推出来的人,腿一软,近乎瘫软在地。
柳双双的双亲扑上去号啕大哭,恍惚间,小绿似乎听到有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在小声嘀咕,"这可怎么办,以后谁来养家,谁来还贷款,好惨……"她惨然一笑,扶着椅子起身,目送那一家人远去,对医生轻声道:"所有费用我来处,麻烦你们快点处理。"
医生淡淡瞥她一眼,冷冷道:"不用,卓家有人交待过,费用由他们负责。"
小绿正色道:"医生,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这事跟卓家没关系,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只想请你们拒绝卓家的请求,死者是我的朋友,曾经帮过我大忙,我有这个义务送她最后一程。"
医生冷笑起来:"她一家人都在,怎么轮得到你。"
小绿黯然道:"就是因为她一家人在,她才会死。"
医生略一沉思,终于点头,亲自将她带到收费处,调出单子,由她结清所有费用,临走时轻叹道:"这么年轻,何必想不开,好好活着吧。"
小绿心头一恸,泪如泉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迎了上去,急急道:"卓苏呢?"
卓然和卓苏都没来,来的赫然是甄卓,他将小绿拉到一旁,轻声道:"大哥让我来看着,二哥来的话肯定不能善了,大哥把他关起来了,正在探柳家的底细,向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小绿擦擦泪水,摇头道:"这是到这就算了吧,双双肯定不想伤害自己的亲人。这里我来处理,你回去跟他们说一声,让卓苏找个机会来告个别,到时我来安排。"
没有听到回应,她茫然抬头,甄卓正愣愣看着她,眸中有奇特的光芒闪烁,疑惑道:"怎么啦,有什么不对?"
甄卓垂下眼帘,闷闷道:"小绿姐,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鬼地方,我捞到一笔钱,一定能养活你们。"
"傻孩子!"小绿满心感慨,在他手臂轻拍一记,柔声道,"别为我操心,我是山里的野草,砍断了,第二年还会再长,你照顾好你姐姐,她现在最需要你。"
甄卓走出医院,一口气冲到医院附近的宾馆,踹开正对医院的一间房门,瓮声瓮气道:"大哥,我改主意了,你也别打那个女人的主意!"
卓然刚刚听完一个电话,看着手机正在发愣,满脸苦涩道:"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维护我们,能跟她做朋友,真是天大的福气!"
甄卓微微一怔,快步踱到窗边,往椅子上一倒,仰天长叹道:"要是她能嫁到卓家该多好。"
卓然某种闪过一道耀眼光芒,又迅速暗淡,窗外的大街上,一辆白色宝马风驰电掣搬开过来,迅速绕进医院,一人跳下车,朝急救室的方向狂奔。
卓然死死盯着车牌,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太平间里外,柳双双的母亲揪着小绿不放,大叫道:"我们家的是你凭什么掺和,是不是姓卓那混蛋叫你来的,看到逼死人,她慌了是不是,我女儿不能白死,我要讨回公道!"
说话间,她又来抢夺小绿的手机,电话号码寥寥无几,不过连按几个都是秘书台,小绿好说歹说,只得动手来抢,被她用力推倒在地。
电话通了,柳母大喜过望,对着电话一阵狂吼,"卓家逼死我女儿,我要讨回公道!"
"是你逼死的吧!"这个回答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就在耳际,柳母一个愣神,旁边的柳父已把电话夺下,小心翼翼塞进小绿手里,对那派头十足的男子点点头。
何泽一个箭步将小绿扶起,看了看她手心的血色,眉头紧蹙,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塞进她手里。
不知为何,小绿只觉轰轰隆隆一天的脑中突然一片静寂,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充满了他身上特有的清新气息,一句熟悉的话削减了脑袋从身体不知名的角落钻出来,戳得她心痛难抑。
何泽负手踱到柳父面前,目光如刀,看得他连连瑟缩,何泽挪开目光,厉声道:"柳双双是我的员工,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的工资卡一直是你们在保管,平时生活用度都是靠奖金维持……"
"哇!还有奖金啊!"柳澹的目光一直在何泽和小绿间游弋,不知道什么想得出神,哇的大叫出声。
不远处,来探查情况的医生和一个护士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同时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这就是她的亲人,她怎会有这种亲人!一阵钻心的痛传来,小绿捂着胸口,慢慢蹲了下去。
柳父横了儿子一眼,满脸痛悔,头渐渐垂落,一屡白发在头顶晃晃悠悠。柳母眼珠子一转,突然扑通跪倒,哇哇大哭,"何总,双双是你的员工,您一定要为她主持公道,她被卓苏始乱终弃,这才会想不开……则是一条人命啊,卓家不能不管!"
何泽撇开脸,冷冷道:"柳双双在晴和百货工作三年,从未回家,倒是你经常来要这要那,甚至逼她从公司偷拿东西给你。还有,双双两个有钱的男同事就因为和她单独吃过几顿饭,你四处打探人家家底,跟踪盯梢,将两人逼得离开晴和,有没有这事?"
柳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长叹一声,将柳母拉起来,挺直了腰杆,肃容道:"你看看这些年做了什么!你从小宠儿子,对双双不是打就是骂。她勤工俭学读完大学,根本没花我们什么钱,你还要骂。等她找到工作,又恨不得把她的血吸光,全贴给儿子,哪个做母亲的像你这样,她刚谈几天恋爱,你就要去书城出出风头,哪个男人不怕?双双已经被你逼死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悔改!"
小绿耳中嗡嗡作响,一句也不想听下去,也再不想见到这三人,扭头就跑,狂奔而去。
医院门口,甄卓截住她,将她掺扶到房间,卓苏抱着一张照片正哀哀哭泣,周围散落一地纸片。
"姐,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扛下来?"看到小绿,卓苏揉揉红肿的眼睛,死死拽着她的手,靠在她瘦弱的肩膀呜呜大哭,甄卓满脸不屑,双手抱于胸前,凝视着医院门口那辆白色宝马。
卓然手上拎着两大包打包盒进来,入耳就是哭声,入目便是甄卓脸上讥诮的笑容,心头一阵厌烦,将打包盒放在桌上,柔声道:"小绿,过来吃点东西吧。"
"姐,我什么也吃不下。"卓苏还靠在小绿肩膀,不时啜泣两声。卓然再看一眼甄卓,突然懊悔自己把这弟弟宠过了头,心头火起,抓起一包东西砸在他身上,低叱道:"哭有屁用!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一个大男人还跟女人撒娇!我以前教过你什么,卓家经营到今天不容易,跟人相交先要摸清楚底细,柳双双是你自己硬拉回来,遇到事情你第一个撇清关系,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甄卓挑了挑眉,优哉游哉坐下来看好戏。
"还有你!"卓然矛头转移,指着甄卓恨恨道,"你要真有本事,把你的那些屁事赶紧了结,不要连累卓家,连小绿都知道一心维护你们,你们连个女人都不如!"
甄卓豁然而起,一脚踢翻小桌,怒气冲冲而去,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回身去拉小绿,却被卓苏扣住手腕,两人如斗鸡一般互瞪几秒,卓苏率先发难,一拳砸向他腹部,甄卓闪身避过,二话不说,回敬他一拳,卓苏显然也练过,身手灵活,出拳虎虎生风,甄卓冷笑两声,见找拆招,拳法质朴,却颇有威力,卓苏吃了一记,摔在窗边,甄卓勾起嘴角,向他扬扬拳头,仍想去拉小绿,卓然一个闪身挡在她面前,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打完了是吧,坐下来,继续听我训。"
看看这团狼藉,小绿哭笑不得,捋起袖子清理,甄卓看不过眼,将自己踢坏的小桌子扔了出去,卓苏到底不敢哼哼唧唧,揉着脸丝丝抽气,卓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叹道:"你们都这么大了,我再管也没意思,小苏,书城以后归你全权负责,小绿会帮你,我就不再过问。老三,k歌之会你比较熟悉,我还是那句话,我要你干干净净走进卓家!"
甄卓又惊又喜,眸中掠过一丝犹疑之色,飞快的点头应允。
"那你呢!"卓苏委委屈屈道,"你难道想搁挑子走人!"
卓然劈头给他一个暴栗,"晴和只有这么大,生意越做越死,你难道不想冲出去!"
三兄弟谈得兴高采烈,小绿稀里糊涂应着,心头一片冰凉。对面就是医院,那女子尸骨未寒,那人还在勉励支撑。可是,这里没人提到办句,死了就死了,灰飞烟灭,理所当然。
她没有发现,卓然有意无意飘过来的目光中,满是歉然。
第十二章 我们拥抱着取暖,偎依着生存(三)
三兄弟"热切交流"后,对以后卓家的发展定下远大方向,卓然乐呵呵的离开,小绿一颗心全在医院那几人身上,心中白转千折,根本不知道三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卓然一走,她一秒钟也呆不下去,木然朝医院走去。
医院门口,何泽迎面而来,虽然满脸疲惫,浑身却似有说不出的光亮,让人心安。到了近前,不等她发问,用嘶哑的声音急急道:"事情解决了,死者是我们集团的员工,我们有责任帮忙处理后事。小绿,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已经尽到做朋友的义务,不要再跟他家人纠缠。"
这一次不知为何,她怎么也憋不回大颗大颗的泪,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不发一言。
他轻咳一声,苦笑道:"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回去做顿好吃的,这些天到处应酬,忙得头疼,一顿安生饭都没吃。"
小绿心乱如麻,怎敢让他看见泪水涟涟的脸,低低应了一声,逃也似的跑了,走出两步,才察觉自己的无礼,停住脚步,头也不会道:"等办完双双的事,我再去做顿好吃的慰劳你,你也知道,她朋友少得可怜,这个时候我不能丢下她。"
对面的房间,甄卓和卓苏靠在窗边怔怔看着这一幕,甄卓冷笑又起,卓苏满脸黯然,靠着墙壁软软坐在地上,将头塞在双膝间,无声哭泣。
甄卓斜眼看看他,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记,坐下来恨恨道:"就因为何泽对她的感情,所以你们要拉她下水,这样对一个弱女子,你们未免太不道义!"
卓苏浑身一震,冷笑道:"不要贼喊捉贼,那是大哥跟你的事情,跟我无关!"他突然肩膀一垮,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你门这些人都有仇富心理,总觉得我们的钱来的不干不净,又羡又妒。恨不得我们明天就塌台。你自己想想,我们从小到大就被无数人看着,大哥是以花花公子之名被人簇拥,我就了高中还在被孤立,经常被人欺负,也是咬着牙打出来的,不会比你轻松多少。"
"说这个干吗?"甄卓眉头一挑,"显示你有本事,想把我踩下去?"
"别高看自己!"卓苏嗤笑一声。"我对这些勾心斗角没兴趣,帮不上他什么忙,眼睁睁看着大哥累死累活,一直很愧疚。你能帮大哥,我正好抽身,何乐而不为。"
"二哥……"甄卓低低换了一声,浑身厉刺不知不觉消退,眉目间一派黯然。
卓苏冷哼一声,一拳砸向他面门。甄卓不闪不避,待拳头接近脸颊,全然失去力道,停在右眼,甄卓垂下眼帘,嘴角微微勾起,不只是在自嘲还是嘲笑别人。
卓苏咬牙切齿在他脸上比了一气,到底打不下去,恨恨道:"跟你说白了吧,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爸爸死的时候,卓家差点被那帮王八蛋吞了。你今天既走进这个家门,就得把以前的兄弟朋友莺莺燕燕全部撇下,不要让别人抓住弱点,否则会被那些家伙吃的渣都不剩!"
"你也太高看我了!"甄卓嘴角弧度不变,声音却无比冰冷。"我只不过是个一次出工赚五十的小混混,即使安上个卓字。又能改变什么!"
卓苏突然有些失神,茫然看向窗外,头一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如果我有你一半本事,双双就不会死。"
甄卓有些动容,轻轻拥住他,卓苏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声道:"兄弟,给我壮壮胆,一起去看看她吧,再躲下去,连我也瞧不起自己。"
甄卓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卓苏突然停下,扶在窗边,目送何泽开车出来,不禁有些失神,讷讷道:"弟弟,何泽人品还不错,小绿姐也是吃够了苦头,帮他们一把如何?"
甄卓微微一怔,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笑容。
回去时,柳母不再吵闹,一家人都沉默不语,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感伤气息,小绿接到一个短信,轻叹一声,迅速删除,将三人带到旁边的宾馆吃饭休息。
后事很快办好,小绿为他们买好票送到车站,柳母捧着骨灰盒上车之时,一直迷蒙的眼睛一亮,突然扑通跪在小绿面前,哽咽道:"双双手里没什么钱,难得交到朋友,我这么胡搅蛮缠,你愿意帮我,我替她谢谢你!"
小绿惶然间连退几步,只觉这几天勉力支撑的身体瞬间失去主心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也不想说,微微一躬,蹒跚而去。
车站外,甄卓将她扶住,径直送进车里,卓苏哀哀唤了一声"姐",靠在她肩膀低声抽泣。
小绿心头一酸,摸摸他的发,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两人偎依的模样十分刺眼,甄卓不由得想起家中等候的女子,眉头一拧,用力踩下油门。
走进金鸳鸯的包厢,何泽刚把客人安排妥当,脸色苍白的卓苏就急急忙忙赶过来,和他的客人敬了一圈酒后,大大咧咧坐到他身边,嬉笑道:"何总可好久没来了,是不是家里那口子管得严啊?"
旁边一个客人眯着醉眼把头伸过来,"听说何总找了个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让我们的老好人也举双手投降。"
"你们误会了,那只是我朋友。"何泽瞪了卓苏一眼,早就知道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来了没好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事情捅出来。
卓苏丝毫没有收到他的威胁,当着何泽的面把那人抓过来,神秘兮兮的告诉他:"他脸皮薄,别听他瞎说,我可听说他们已经同居,只等给那女人一个名分呢!"
"还是你消息灵通!"那人连连点头,一连暧昧的微笑着,"何总,大家都是男人,我理解你的感受,不过就冲着你不肯直言相告,我也得罚你三杯,你简直不把我们当朋友嘛!"
卓苏抚掌大笑:"我同意,该罚!"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卓苏早就死了千百次。卓苏无视那恐怖的目光,朝何泽挤眉弄眼,亲自把酒倒好放在他面前,趁着客人们起哄,轻声道:"与其让大家胡乱猜测,流言纷纷,还不如你坦然承认,造成既成事实,以后在各方都有稳定的筹码!"
何泽心头一动,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要帮我?"
卓苏挤出一个痞痞笑容,"少爷我瞧你特别顺眼,怎么着,不想要我小绿姐,那我可收回刚才的话,鼓动她住到我家去,反正我哥现在闲得慌,整天就会找我麻烦,有个人在前面挡着也不错!"
"你敢!"何泽捶了他一拳,端起杯子,正色道,"谢谢你!"
卓苏端起杯子,虽然笑容满满,却掩不住眸中的黯然之意,"我更应该谢谢你!"
两人交换一个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十三章 当记忆有伤,会不会彻夜听见呜咽风响(一)
重回书城,恍如隔世,小绿打开电脑,在晴和助学论坛上找到一则置顶的黑体大字公告,手不禁剧烈颤抖,怎么也狠不下心点开。
公告下面,有片瓦刚刚发表的文章《双双走好》,她长叹一声,发了一个站内短信,那方很快回复,"中午老地方,我等你!"
仿佛一颗心终于结束飘浮,落进胸膛,小屡下意识的看向窗外,发现依然阳光普照,白云悠悠,长长吁了口气,正式工作。
中午一下班,她就朝街心公园狂奔,直到看到葡萄架下那熟悉的身影,突然生出一种流浪的孩子找到亲人之感,气喘吁吁来到她面前,甄艾从来不会让她失望,远远张开双臂,和她紧紧相拥,
往事历历在目,那女子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两人相对无言,泪水纷落如雨。
良久,甄艾拿出一个快餐盒,柔声道:"先吃饭,吃完再说。"
双手空空,小绿有些赧然,接过来埋头苦干,甄艾靠在石柱上,仰望着葡萄架,眸中一片死寂,小绿三两口扒拉完,学者她的样子看向天空,低声道:"小绿,我曾经答应你一个月给你答复,现在看起来没有办法,对不起!"
小绿愣怔半晌,话题一转,以前所未有的郑重道:"边城是我的家乡,大部分是山区,条件艰苦,去年适龄学童三百六十人,只有一百五十八人注册上学,各个村小只开班到四年级,高小要去各个乡镇读。即使政府积极工作,读到高小辍学的去年也有五十人,分布在最远的山区。"
恍惚间,风霜雨雪扑面而来。泥泞中有许许多多艰难跋涉的孩子,他们无一不瘦小,无一不是浑身脏污,然而,他们有世间最明亮的眼睛,有灿烂山花也比不上的笑容。
她强忍酸楚,一字一顿道:"进学校的年纪大,加上条件恶劣,老师不愿进山。一般都是一人带几个班,教育质量跟不上,还有就是山路危险,孩子太小家长不放心,许多孩子特别是女孩子都是在村小反反复复读,一直熬到十多岁出门打工或者嫁人。"
甄艾一直低垂的头突然抬起,大声道:"别说了!"她猛地捉住小绿冰凉的手,哽咽道:"这些都是我写的,我都记得。谢谢你提醒我。"
小绿含泪而笑,柔声道:"我也被人狠狠伤过,一直心怀怨恨,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不怕你笑话,有阵子看书,书里所有漂亮的命运多舛的女子我都觉得是自己,哭得特别伤心。后来我找到伤我的人,一心报仇,接近他讨好他,他喜欢村上春树。我将村上春树的书颠来倒去的看,简直能倒背如流,而且我明明只是听街头流行歌曲的水平,还跟他学听爵士和古典音乐,而后我终于成功了,却一天比一天痛苦……直到……直到发现有比我更不幸的孩子。"
似有两点火光悄然燃起。甄艾颔首道:"为那些处境比我们更不幸的人做一点事,可以忘却自己的不幸。帮助别人,其实也是在帮助自己。"
两双手紧紧相握,都沉浸在自己思绪里,连有人大步流星闯入她们领地也未发觉。
两人眼前黑影一闪,甄卓已跪在甄艾脚边,抱着她颤声道:"姐,你别生气,别离开我。"
小绿这才发觉,甄艾的大包今天特别鼓,不觉呼吸一窒,手紧了紧,甄艾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抱着甄卓轻声道:"傻瓜,你聪明肯干,以后大有作为,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快起来,地上脏死了。"
甄卓应了一声,见小绿目光炯炯看着,下意识就要瞪人,不过脑子里突然转了转,硬生生憋出满眼水光,就势坐在甄艾身旁,将头靠在她肩膀,似用全身的力气将她横抱住,不发一言。
"弟弟,我原本是要离开,不过刚跟小绿谈过之后,打消了这个念头。火车票你待会拿去退掉,我直接回甄氏。"发觉他的手臂又紧了许多,她扭了扭身体,拧了拧他耳朵,轻笑道:"松手,快被你勒死啦!"
"不要回去!"甄卓在她手上蹭了蹭,嘟哝道。
甄艾轻轻擦了擦他湿润的眼睛,和小绿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正色道:"我不能再逃避了,有些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
甄卓眸中闪过一道凌厉光芒,仍然不动声色,委委屈屈道:"姐,不准你去,你斗不过他,你等我,我在卓家站稳脚跟,一定跟你讨回公道!"
甄艾屈着食指,用力敲他的脑门,气哼哼道:"死小子,还敢骗我,明明早就跟卓家搭上了线,还敢说没有!"
甄卓哀哀叫唤,一个劲往她脖颈缩,几乎将她娇小的身体搅入怀中,瞥见旁边小绿不敢置信的眼神,眸中一冷,朝她做个鬼脸,以不可抢夺的姿势,将唇悄悄印在怀中女子的发上。
听到那压抑的笑声,小绿眼眶一热,朝他轻轻点头。
苦苦挣扎之时,有人愿意为这天使般的女子提供依靠的肩膀,怎能不送上祝福。
甄艾被他一闹,眉目间阴郁顿时消散,嘴角悄然抿起,似在凝聚力量,作出关系生死的决定。
这时,一束阳光穿过葡萄架层层叠叠的遮蔽,水一般倾泻在她身上,让她整张脸似乎闪着晶莹光芒,小绿猛然想起初见她时的情形,想起那个女子灿烂的笑脸,心撕裂一般疼痛,连忙跟她要纸笔,将自己的号码和地址写下来,写到最后,一大颗泪终于摆脱束缚,落在纸上,飞快的洇开。
甄艾细细看了一遍,迅速将纸收起来,有转头去敲甄卓的脑门,"以后好好跟小绿姐学,别让那两个坏小子欺负她。还有,你别以为你拳头厉害就到处打架,要伤到哪里姐姐我可不饶你!还有,那两个坏小子从小诡计多端,你多学点东西,当心着点,别被人家卖了还帮忙数钱……"
"姐……姐……姐……"在她的絮絮叨叨中,甄卓也不答话,抱着她一遍遍的唤,甄艾眼眶渐渐红了,放软了身体靠在他肩膀,柔声道:"别担心,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我永远是你姐姐,别忘了,当初是你救了我,照顾我,我更加怕你把我丢下,怕真的无依无靠……"
两人拥得那么紧,好似再无人可以插入,小绿悄然起身,即使无人察觉,还是朝两人挥挥手,退出他们的舞台。
第十三章 当记忆有伤,会不会彻夜听见呜咽风响(二)
讲完一个国际长途,何泽放下电话,心头大石落定,阴郁多日的面色终于放晴。芳云奉父母之命与他结婚,本来跟她也没什么感情,在连环街的五月等PUB里玩得风生水起,在有心人吹捧下有些飘飘然,并不甘心做少奶奶,一心入主长信,嚣张一回。她却忘了,何青天是个最小心谨慎之人,只要不玩得太过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对长信不利,他可绝不会轻饶。
去了加拿大,芳云自知这次差点出了人命,做事太出格,沉寂多日。不过,她最近又热闹起来,和当地一群华人玩在一起,不知听了谁的言论,突然转性,要了加拿大的房产和一个庞大的数字,同意离婚,挣脱这无爱的婚姻,追求自己的幸福,
终于推进一步,何泽并没有多少欢喜,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给他心头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多年来,他对白生生的女体有着莫可名状的恐惧,一只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成了工作狂人,虽然父亲满意,说起来也太愧对妻儿,点点在爷爷奶奶教养下长大,对父母亲不冷不淡,要心情好才会唤上一声。
这么多年浑浑噩噩,也该正视自己的内心,好好活一回。
批完文件,何泽要秘书泡了壶茶来,坐在办公室边上网看股市边喝茶,这时,手机催命般响起,这些天手机一响准没好事,让他形成了心理反射,一听到手机铃声就浑身发冷。
看到卓然的号码,他嘴角一弯,按下接听,卓然的声音有几分急促,"老好人,小艾会甄氏了,怎么办?"
竟然问我怎么办,你不是有卓狐狸之称吗!何泽心中冷笑连连,慢条斯理道:"这是好事啊,要不要找小艾出来庆祝一下?"
卓然咬牙切齿道:"姓何的,你不要装模作样,这盘菜太大,我吃不下,想分你一杯羹,来不来!"
何泽看着电话里通话时间那跳动的数字,沉吟不语,对方也非常有耐性,静默以待,当数字变成30分钟,何泽终于斩钉截铁道:"来!"
那方咒骂一声,迅速挂断电话,何泽沉思半晌,又拨了个电话,对那头笑道:"徐市长,你们的计划长信也想参与,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那方大笑连连,当即敲定了明天的会议。何泽微微摇头,起身走向窗边,双手抱胸看着远处甄氏的标志,眉目间一片沉静,不见悲喜。
不知过了多久,接待室通知有访客,来人名叫郑宗,何泽沉思片刻,命人把他带上来。
郑宗一进门,径直走到他面前,眼中有隐隐凶光,"何泽,你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何泽迎向他的视线,冷冷道:"我就是喜欢她,你能怎么样,你根本没有资格质问我!我今天允许你进来是看你哥哥的面子,如果你再这样纠缠不清,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郑宗眼睛一瞪,刚想发飚,脑中一转,又慢慢把怒吼声吞回,颓然道:"何总,我哥这些年只跟我提过你的名字,我想你应该是他唯一的朋友,求求你告诉我,我哥到底为什么要自杀?"他从提包里拿出几张纸,颤抖着递过来,"这些天我去找了心理医生,我哥为什么会得忧郁症,他明明是个很开朗的人,而且他为什么要在自己结婚前自杀,他那些天真的很高兴,打电话给我时我们聊了许久,他说自己年纪不小了,结了婚马上想要个孩子,他还要我以后回来教孩子英文……"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直直看进何泽眼底,闪闪泪光中满是期待。
何泽翻了翻病历上的日期,十三年前郑直就有忧郁症的早期症状,持续失眠、烦躁、情绪低落,他曾去心理医生处求治,后来症状有所缓解。三年后,他因同样的问题求治,通过药物治疗得到控制。四年前,他因容易疲劳,无法集中注意力,偶尔有自杀的念头再次求助于心理医生,心理医生采用综合疗法缓解了他的症状。
颤抖,从心底一只传到手上,何泽强自镇定心神,长叹道:"郑宗,其实我和你哥已有许多年没有联系,你问错人了。我劝你还是让他安息吧,他肯定也不喜欢你这样折腾,特别以此为借口伤害小绿。"
"我知道对不起她,"郑宗喃喃道,"可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她时我哥最后见的人,也是唯一的受益者,我没办法不怀疑她。"
"所以你就要伤害她!"何泽拍案而起,"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你也与她生活了这么久,难道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郑宗的头几乎垂到胸膛,讷讷不能成言,何泽指着门口,横眉竖目道:"你如果是因为郑直的关系来跟我叙旧,我欢迎你,但是如果是想继续穷打听,这个门以后再也不会为你打开!"郑宗瞪了他一眼,掉头就走,走到门口,听何泽沉声道:"请你不要再去招惹小绿,她和你再没有任何关系!"
郑宗回头冲过来,二话不说,一拳砸到他脸上。
长风实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里,郑宗如困兽般走来走去,嘴里嘟嘟嚷嚷,"何泽这个混蛋,不帮我就罢了,竟敢在背后拆我的台,一肚子阴谋诡计,把我老婆骗得团团转……"
宋长风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闲闲地笑着,"阿宗,别搞错,那可不是你老婆!"
郑宗冲到他面前,怒目而视道:"怎么不是!都是何泽从中捣乱,要不是他,她早就回心转意了!"
"别骗自己了,"宋长风放下笔伸了个懒腰,"你怎么斗得过何泽那只老狐狸,我跟他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是老好人没错,可他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失手,如今你对她作出这种事,要是别人何泽早就对你动手了,怎会任你打骂!"
"他那是苦肉计!"郑宗气急败坏,"让小绿和我彻底决裂!"
宋长风笑着摇摇头,"那事还没头绪吗,心理医生没透露什么?"
"没有,"郑宗紧蹙眉头,"他只是说我哥一定做过什么错事,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里,让他心怀愧疚,造成他沉重的心理负担,所以才会一而再的复发。"他喃喃道,"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个开朗的人变成这样,难道他杀人放火了不成?"
宋长风沉吟半晌,轻声道:"我有一种直觉,边小绿与这事绝对脱不了干系,所以你找她算账的时候,我没有阻止你……"
"不可能!"郑宗的心漏跳了半拍,脱口而出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他脑海里突然闪过她左胸那个伤口,一个荒谬的念头慢慢浮现,他突然有些恐慌,连连摆手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看着他奇怪的神色,宋长风苦笑连连,"但愿我的猜测是错的,你还是慢慢查吧,要帮忙再找我。"
郑宗猛然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光芒,他沉声开口,"风哥,你能不能派两个人给我,我想去一趟边城。"

第十三章 当记忆有伤,会不会彻夜听见呜咽风响(三)
"你怎么弄成这样?"小绿皱着眉,拿了个热鸡蛋在何泽脸上滚动,"你别问了!"何泽连连呼痛,满脸纠结成一团,嘴角却悄然弯起。
要知道苦肉计这么好使,他早就冲到郑宗面前去捋虎须了,按照他双管齐下的计划,一方面芳云是第一步,何青天是第二步,那心怀叵测的卓然是第三步,一方面就是结网将人固定,再清理障碍。
事情进行的还算顺利,现在他成功恢复自由身,何青天只有他一个儿子,肯定不会真正跟他翻脸,而卓然有求于他,自然好办,他和小绿面前最大的障碍就是那纠缠不清的郑宗,只要把他三振出局,候选人只剩自己,假以时日,他和小绿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战略战术早已成竹在胸,网也已经悄然织就,只等攻陷对方的城池,即使固若金汤,他还是充满斗志,仿佛阴霾多年的天空第一次露出亮色,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鸡蛋冷了,小绿换了个温热的继续为他散淤血,见他一直默不作声,心生狐疑,追问道:"到底是谁打的,你正正经经上班下班,谁有这个担子冲到你公司去打你,打完你竟还放过他!"
何泽嗫嚅道:"今天郑宗去找我……"
"果然是他!"小绿眉头揪紧,手下更加温柔,"阿泽,真对不起,他上次找过我,想跟我和好,被我拒绝了,我真没想到他这么恶劣,竟然迁怒到你头上!"
何泽大喜过望,恨不得抱住他狠狠亲一口,强抑冲动,柔声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已经跟他谈清楚,叫他以后不要再纠缠你。"她的疑缕发丝散落下来,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为她捋到耳后,她似乎有些吃惊,手停了半秒,轻声道:"阿泽,你如此照顾我,我真的受之有愧,我什么都帮不上你,而且还害你被人打……"
何泽咧嘴大笑,"反正我皮厚,这一下算什么!你别东想西想,我这些天吃惯了你做的饭,在外面吃什么都没味道,你可千万不能撒手不管我!"
看着他无赖般的笑容,小绿心生暖意,淡淡一笑,把鸡蛋收了起来,何泽怕她又提起这事,嬉笑道:"工作还顺利吗?"
小绿愣了片刻,摇头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书城的整顿没有顾上,不过,根据目前情况来看,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倒也还算顺利。现在还在铺路阶段,先列出书城的各项制度,把以前无序的状况慢慢纠正过来。说实话,我挺佩服卓然,他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已经收集了许多证据,只等最后一击。"
她突然轻笑出声,"别看卓苏懒懒散散,也不是吃素的,我很期待他的一鸣惊人。"
"他们早干嘛去了!"何泽嗤之以鼻,"如果不是两人放任不管,他们怎么有机会坐大。虽说水清则无鱼,但也要让底下人脑子里时刻绷这根弦,捞而有度。人们的思想正从以前的铁饭碗时代转变,许多都是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者'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特别是从国企下岗的那些职工,现在的聘用机制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安全感,因此也不肯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甚至在任内大把搂钱。至于那些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大学生,因为中国教育制度的偏差,他们适应社会的能力实在不敢恭维,因此要让企业发展顺利,一定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组织建立一个有正确方向的团队,先从企业的团队精神入手抓起,《狼图腾》里提到过群狼的做法,我觉得很值得借鉴,他们战斗中协同作战,甚至不惜为了胜利粉身碎骨、以身殉职。"看小绿一脸沉思,他不着痕迹的笑,"说这个是不是很闷?"
"别这样说,我喜欢听!"她赧然道,"每次跟你谈话都能学到不少东西,真想去听你讲课。"
被心上人夸奖的滋味如此美妙,何泽嘴角几乎咧到耳根,还在考虑要不要趁热打铁,小屡又道:"我在书房看到很多漫画,那时你在看的吗?"
机会来了!何泽心头一动,嘿嘿笑道:"是啊,勾心斗角看多了,闲时就喜欢看些不用费心思的东西,就像漫画和绘本。"
小绿跑进房间抱着一堆书出来,"我看到有几米的绘本,也很喜欢,就全部拿进房间了。"
何泽连忙接过来放在沙发上,深深看她一眼,淡淡道:"她作品中有种浪漫的气质,把现实压力美化,即使隐约有些悲凉,却能从中品味出一丝甜美。"
又是这种深沉如海的目光,又是话中有话,她心头一阵慌乱,来不及分辨他的意思,忙不迭起身去倒水,他微微一笑,翻开一本《想做走,向右走》,思绪不由得飘向远方,声音低微得似在自言自语,"我有时候真有些无所适从,从不知道爱的是谁,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事情,仿佛过去都是空白,记忆力只剩下无休止的茫然……"
小绿心里一动,凑过来看着他手中的书页,接下来低声念道:"如此靠近有如此遥远……"
她芬芳的气息钻入他鼻中,让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他终于明白,真心的喜欢,只是静静相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就能到达天堂。
不敢破坏着难得的平静关系,他克制着拥她入怀的冲动,胡乱翻动着书页,想把内心的燥热驱散,小绿转身拿起一本书向他摇晃,"我喜欢这本!"
终于从尴尬的心事中逃脱,他看着封面《又寂寞又美好》几个大字,轻笑出声,"这里有成人世界的黑暗和深沉。"
"还有恐惧!"小绿讷讷道,"深藏的恐惧,即使微笑着面对一切。"
从她渐渐深沉的眼眸,何泽突然读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突然记起这本书的第一页,一个人在旷野提着灯笼走在小路上,上面陪着这样的文字:
"梦见/走在无人的旷野上/视线朦胧/手上的光亮即将隐去/我在寂寞的世界/不停的赶路/不断地告诉自己/就快到了/就快到了/路不短展向前方/狂风在我耳边呼啸……"
不只是对自己还是对她,他在心中大喊,"不要再犹豫了,敲开那扇门吧!"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冷静告白还是热烈倾诉,他只能无声,只能用幽幽目光相对。
屡次的伤害,已让她成为刺猥,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夺命逃奔,他没有胆量冒险。
灯火昏黄,月色蒙胧,在这适合情话绵绵的美好夜晚,她的眼里,却只有清冷的光芒,仿佛万籁俱寂,水波不兴,这么近,却这么遥远。
在何泽复杂的目光中走进房间,小绿把门一关,靠在门上长长吁了口气,坐在床头翻开《又寂寞又美好》的第二页,左边的图里面画着一张模糊的脸,脸上开着一扇门,门里还有一个窥探的人脸,台阶上,一只小猫以一幅无奈的表情望着她。右边写着这样的文字:"我打开门,请你进来。屋里光线昏暗,让我为你点一盏灯,你若能暂时停留,我会为你泡一壶热茶。屋外异常静谧,天也渐渐暗了下来。街前的花猫,专注的凝视着远方,一只野鸟突然从矮树丛里窜出,惊慌的飞入乌云里……世界时时刻刻在变幻,我们必须找寻一个缓慢幽静的时空。"
她下意识的念出最后两句,"你还在犹豫吗?门要关了。"
"门要关了……门要关了……"她一遍遍的念着,突然想起郑直在电话里最后的呼唤,"小绿,请你记得,我爱你……我爱你……"
她合上书,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闭上眼睛,一句压抑多日的话终于从心底冲到喉咙,"阿直,我想你!"
想你那并不强健的肩膀,在疲累至极时,可以靠着安稳的睡,想你永远清淡温柔的笑容,仿佛只要你在我身边,人间就别无所愁。
霎那间,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滚落,在鹅黄的枕上洇开一片水渍,她把手塞进嘴里,阻挡那马上要冲出口的声音,然而,声音还是断断续续从嘴里逸出,如不成调的哀歌,"阿直,别关上门……"
楼上,何泽推开窗户,沐浴着清冷的月光,满脸凄然,一个声音仿佛从苍穹飘忽而至,"阿泽,人果然不能做坏事,我遇到她了,她就是我未婚妻边小绿。阿泽,我走了,好好照顾她吧,祝你们幸福!"
他重重的按在胸口,却仍然无法平抑那撕裂般的痛,那种痛苦,是深藏的恐惧造成,无药可救,即使永远面带笑容。
不!总会有办法!他茫茫然伸手向天,仿佛像那亡灵乞求。风声飘忽,似有人在低低呜咽,他颓然坐倒,今天所有的好消息,也敌不过一扇紧闭的门,一双清冷的眼睛。
这么近,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第十四章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爱会在灰烬中重生(一)
不出三天,晴和就传出比地震还要惊悚的消息,一个近年来飞速发展壮大的二手楼中介一夜之间倒闭,开遍全市的门面全部落了重锁,许多百姓的血汗钱,老人的棺材本全部打了水漂,一家家聚集在店门外嚎啕痛哭,跺脚咒骂,有的还砸开锁冲到店里砸墙东西,可是个家店只有一些破桌椅而已,如何抵得巨额资金。
此时成了晴和一直红红火火的二手楼市拐点,以甄氏为首的大中介纷纷出面澄清,说明自家情况稳定,并且派"业内人士"撰稿,从地价建筑成本等方面分析,说明楼市还有涨价空间,前景乐观。
即使左之秋亲自出面鼓气,二手楼市交易还是瞬间跌到谷底,口头成交的买房者十有八九消失得无影无踪,已经签订合同的买房百姓提心吊胆,有的甚至派专人出马,紧盯中介,直到交易成功。
本来国家已连续提高贷款利率,对一直飙升的房地产市场是不小的冲击,当晴和政府出台买楼不入户的地方政策,楼市再次受到重创,许多今年超出天价的房子成了烫手的山芋,根本无人问津,有价无市,炒家雄心勃勃而来,在晴和一跤跌倒,抽身不得。
真正的转折是晴和的金字招牌长信集团宣布成立长信地产分公司,正式进入地产行业,晴和电视台的经济栏目直播了这次简单而意义深远的剪彩仪式,何泽以一贯温文儒雅的形象出现,开场白就牢牢抓住大家的心。
"晴和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没有你们的支持,长信根本到不了今天。长信身负大家的恩情,此时入市,决不是来趁火打劫。何泽今日不得不说句良心话,把所有成本算上,房价也不可能卖出一万多的天价!我也不说废话,大家请拭目以待!"
长信地产推出的第一个楼盘在市中心区,这是个公寓式大楼,地理位置及其便利,楼盘取名也古色古香,颇为引人注目。
楼花价格公布时,在晴和地产业如扔下重磅炸弹,各种条件如此优秀的楼盘,价格仅为目前平均楼价的一半,长信言而有信,果然不是来趁火打劫。
之后,长信将旗下一批工厂迁出市区,圈出大片土地,开始筹建晴和新生活小区。
同样的配套设施,交通更为便利,价格却只有甄氏花重金打造的"贵族区域"百分之六七十而已。
"贵族"也是百姓,百姓不是傻子,甄氏吆喝得凶,请来无数明星压阵,费用一定还是转嫁到自己头上,楼市每况愈下,这些房子只会成为负资产,现在有更好的选择,何乐不为?
楼市的动荡随之而来的是政府各个部门的大清洗,在中央亲自过问下,省纪委坐镇晴和,揪出一长串贪官污吏,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借楼市兴旺之际,挪用公款,收受贿赂,将大批资金入市炒楼,哄抬楼价,牟取暴利,让晴和百姓雪上加霜。
晴和书城仍然生意兴隆,表面的平静,掩不住激流暗涌。恰恰在纪委进驻晴和那天,卓然招请全体员工开会,公布所有数据,指明刘副总长期吃拿卡要,简直将书城当成自己家所有,把三大姑八大姨全安进来,甚至连他家未满十八岁的侄女也改了年龄,赫然在员工编制,白拿一份工资。
卓然宣布撤销刘副总的职务,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而卓苏也以前所未有的严肃面孔出场,指认于副总理用开假发票的方式侵吞销售款,还将书城的新书当成淘汰品出卖牟取高额利润,至于他女儿在大学城旁边开的小书店,完全是做的无本生意,所有的书都是从书城仓库直接拿过去,良心发现时才将进货价补上。当然,他良心发现的时候不是很多,一般都是通过自己安插在财务科的小姨子作假账解决问题。
知道边小绿跟卓家兄弟关系匪浅,当卓然提出将边小绿提为副总时,众人皆在为自己的前途惶惶不安,并无反对意见。边小绿和另外一个从甄氏挖来的年轻才俊立刻接替两人职位,着手进行改革,让晴和书城的管理走上正轨。
开完会,小绿紧赶慢赶把公司福利制度方案做出来,长长吁了口气。虽然人事部的工作告一段落,却只觉肩上的担子更重,她没有学过系统的管理,如今受命于混乱之时,真不知如何下手。
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她看了看表,仔细检查方案。以前在两个副总管理下,公司这个方面几乎是空白,公司虽然设了员工福利金,但这笔钱的主要用途竟是员工婚丧喜庆的发放,而且两人标准不同,对自己人十分大方。小绿向卓苏建议成立了员工福利委员会,由各楼层主管和人事部成员组成,卓苏为负责人,除了管理社会保险、给夫婚丧喜庆的福利补助和伤病灾害的抚恤,还设立了员工子女教育基金、退休福利基金、医疗补贴等内容,特别受到大家欢迎的是,委员会允许员工借支一定数目的款项,以解大家的燃眉之急。
看到卓苏留下的书,她不禁微笑起来,这些天看到公司面貌焕然一新,卓苏也跃跃欲试,一改以前的懒散,经常从楼下抱上来一堆企业管理的书籍,和她仔细研究。
她本来就对此很感兴趣,又有何泽这样一个好老师,功力自然突飞猛进。卓苏难得的上进她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百问不厌,倾囊相授,一有空就和他凑到一起讨论各种问题。卓苏轼个好学生,更有天生的犟脾气,得理不让人,两人经常争得面红耳赤。好笑的是,王新还以为两人吵架,好几次慌慌张张赶来救火。
仿佛钢锥从紧闭的袋子里戳出来,她终于找到机会一展才华,除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热血沸腾,还有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无奈,看来去参加培训班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她拿定主意,拨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这些天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如今尘埃落定,也该轻松一下。
下班的铃声刚过,小绿写字间的电话就响了,拿起电话,她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不用猜就知道是他,这个人真好笑,时间观念太强了,连一分钟都不肯让她多留。
那白色的车让她有一种亲切感,她微笑起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刚下过雨,污浊的空气被彻底清洗,隐隐带着一股落叶的芬芳,让人熏然欲醉。她眯缝着眼大口呼吸,感受这种仿佛禁锢许久后的自由,一阵冷风袭来,不由得浑身一个机灵,猛地停下脚步,捕捉到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张笑脸,蓦然惊觉,即使她重重防备,什么时候,那温暖如春风的笑脸已经悄然潜入她的心房。
随着满心的恐慌,她疑惑不解,这是什么感情,是感激还是依赖,是爱情还是亲情,是单纯的习惯,还是心底里难以言说的渴盼?
她无力思考,当一颗心埋藏太久,总会对遇到的第一缕阳光绽放笑颜,就像她遇到马可。然而,生命中总有一些伤害,莫名其妙,且突如其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后,她要耗尽全部精力,才能伪装坚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够坚强,会在无止境的恶梦中惊醒,会在暗夜里无声哭泣,甚至会害怕黑夜的到来。
短短几日,何泽犹如打了一场大战,以前是何青天主事,造成今日守业者多,开拓者少的局面,如今何青天对他的决策仍然持保留态度,他不得不全力以赴。长信地产的建立,不但暴露了自己辛辛苦苦培植起来的亲信,还打破了何青天与政府间潜在的平衡关系,将长信推到凤尖浪口,上至官员,下至一夜之间成为负资产的百姓,只要有人想打击报复,长信就是首选。
心力交瘁之时看到她的来电,何泽突然有种溺水之人获救的感觉,推了所有应酬,急急忙忙赶来赴约,也让自己得到片刻安宁。
直到见到她,他才知道自己心中有怎样的执念,恨不得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她永远微笑着走向他,而他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
她穿这粉绿的套装,长发在风中高高舞起,远远看去十分娇悄可人。他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她的身影能进入自己的视野,整个天地,只剩下她的笑脸在绽放,如此幸福。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颗心被填满,满得天天挂着笑容四处招摇,勇气倍增,各种烦心事都能以平常心应对,连办公室里的员工也受到感染,工作时间之外,大家笑语喧然,亲切如家人一般。
她为什么停下,难道没发现自己么?见她停下来,他连忙从车上下来,笑容满面的向她遥遥招手。
她为什么怔怔看着自己,是那番话让她心生警觉,还是记起往事。她的神情为何如此迷惘,迷惘中还有淡淡的哀伤,他是不是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请不要这样看着他,这样的眼神,会让他心底的某个角落,幽幽的疼。
她终于走过来,带着释然的微笑,她知不知道,她刚才的表情已使他如在鬼门关走过一遭,那是一种潜伏已深的恐惧,惧怕她的离开,惧怕她刻意的疏远,更惧怕她看穿他的心,让他从此劫数难逃。
他疾走几步迎了上去,接过她的包,一手拦在她身后把她护送到车边,为她把车门打开让她坐进,又为她把车门轻轻关上,带着迷茫的笑回到驾驶座,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吟吟问她想吃什么。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表情,她终于明白,就是他近乎卑微的付出,让她一点点向他靠近,总在午夜梦回时想起他的笑脸,觉得温暖而安全。
一念及此,她有些慌恐,有些欢喜,更多的是莫可名状的悲伤,然而,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只得把车窗摇下,
让雨后芬芳的空气赶走车厢里诡异的气氛,用力勾起嘴角,让长发飞扬。
第十四章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爱会在灰烬中重生(二)
刚刚开进贵族花园,小绿的电话突然响起,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小绿脑海中立刻浮现一张美丽的笑脸,一听,果然是甄艾,不由得紧张起来,对方刚刚问好就哇哇大叫,"你没事吧,他有没有为难你,要不要人帮忙?"
难得见她如此紧张的表情,何泽眉头一拧,各种念头齐齐涌上心头,又被他狠狠压了下去。
小绿很快收了线,乐呵呵道:"阿泽,小艾请我们去东湖吃饭,你想不想去?"
难得的两人世界被破坏,何泽当然不乐意,不过,她正兴致盎然,加上有些事情也该处理,由不得他任性。
他掉转车头,斟酌着开口,"小绿,你在书城的工作已经忙不过来,不要再管别人的事情。我先跟你交个底,晴和这两年风头太劲,已经引起上头的注意,如果不把甄氏打压下去,这种楼市涨价风一刮,百姓怨声载道,谁也讨不着好处。"他顿了顿,故作轻松道,"国家住房制度改革进行了二三十年,从九十年代初基本解决房荒到现在逐步提高住宅区域总体水平,晴和政府稳打稳扎,确实很有作为。政府在八九十年代大开绿灯,扶植了几家企业参与建设,重点在高标准住宅,而政府重点投入则是在对非标准和低标准住宅的改造和重建,让人人有房住。"
小绿沉吟道:"我明白了,政府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也并不反对有'贵族'出现,但是这些不能靠劫掠平头百姓完成。一个有作为的政府是以百姓利益为先,一个人买不起房还好说,要是所有平头百姓都买不起房,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价楼市望洋兴叹,政府如果不管。还借机大捞一笔,造成矛盾激化,社会动荡,这样的政府官员肯定会被轰下台。"
瞥见何泽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小缕轻叹道:"我知道你再担心什么,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懂你们的斗争,也不想你因为我有所退让,绝不会就此事再提半句!"
何泽深深看她一眼,咧嘴无声的笑,神神秘秘道:"跟你透露一件事吧,参加这次的围剿,真是我一生中最痛快的事情。这次卓然也算落足重本,倒闭那中介的幕后老板就是他,之后政府借机出面清账,掌控大局,顺利将我们长信推到幕前……"这种事情她懂多了无益,他暗骂自己两声,话题一转,叹道:"痛快是痛快。我这一把赌太大,连自己都有点心惊胆寒,这些天太累了,没怎么跟你联系,你不要见怪。"
小绿无比震惊,无言以对,何泽瞥她一眼,嘴角一抿,恨不得永远和她静静相伴,很利索的把车开成蜗牛车。
天色尚早,东湖湖畔已灯火通明,资客将两人引到最高层正对湖水的一间贵宾房,带着微笑悄无声息离开,何泽看了看身边喜气洋洋的女子,突然有些妒嫉让她露出这种灿烂笑容的甄艾,轻轻推开门。只觉眼前身影一闪,两人已欢呼着抱作一团。
又冒出一个敌人。真是头疼!何泽摸摸额头,朝那美丽女子笑道:"小艾,还记得老大哥不?"
东湖周边最先开发,当年几家同时崛起于此地,几家关系颇佳,何泽在小辈里年纪最大,有老大哥之称,如今东湖依旧在,只是物是人非,四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郑家早就不复存在,卓家风波不断,卓然也是个狠角色,被甄氏从地产业挤走后,二十多岁的年级硬是撑下来,苦心经营,如今终于反戈一击,只有何家多年来一帆风顺,屹立不倒,不得不说,何青天的小心谨慎确实有他的道理。
甄艾还是一身T恤牛仔,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靓丽逼人,她一边拉着小绿坐下来,一边笑吟吟道:"老大哥,我可不是来跟你叙旧的,目前有件紧急的事情想请你们那个主意。"
果然来了!何泽心里咯噔一声,面色已有些不好看,刚想敷衍两句,门突然开了,卓苏从门缝里挤出张脸,腆着脸嘿嘿直笑,"小艾姐,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
砰地一声,门被人一脚踢开,卓苏一个踉跄跌进来,嗷嗷直叫,回头看到两张同样铁青的脸,很没骨气的缩缩脖子,朝小绿猛扑而去,拖着椅子紧紧坐在她身边,哼哼唧唧道:"小绿姐,他们都欺负我,还是你最好!"
卓然和何泽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朝两个女子略一点头,慢慢悠悠坐下,甄卓径直走到甄艾面前,当四目交会,甄卓眼眶一热,突然将她拥进怀中。
那不是姐弟间的拥抱!卓然有些震惊,猛地站起来,看着两人目瞪口呆,卓苏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动作娴熟的将头搁在小绿肩膀看好戏。
何泽微微皱眉,瞥到卓苏的动作,脸色一沉,强笑道:"小艾,还说不是叙旧,把你几个哥哥弟弟都请来做什么?"
卓然向他递去一个警示的眼神,目光更显深沉,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甄艾似乎并未明白甄卓的感情已然变味,还嬉笑着一个劲敲他的头,将他推到座位上,正色道:"我还是先说吧,不然这一顿没人吃得下。老大哥,我已经将甄氏基金要过来,不过,我没什么本事管,想请你们接手。你们放心,甄氏基金是爷爷指定给我的,与甄氏集团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这样?"卓然有些不敢置信。
"只是这样!"甄艾斩钉截铁道。
卓苏眼珠滴溜溜一转,抚掌大笑,"小艾姐,我来管吧,正好我想为山区的孩子们做些事。"
这个没眼色的笨蛋,没看到何泽的脸已经绿了么!卓然暗暗咒骂,不动声色道:"小艾,在这个当口你把甄氏基金抛出来,岂不是陷我们于不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和甄氏准备合作呢!"
甄氏是爷爷的心血,甄艾怎会没有私心,只是甄家和卓家不知何时开始形成水深火热的局面,也许看在甄卓的面子他们不会落井下石,其他的就不用白日做梦了。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左之秋的主意?"尴尬的沉默中,何泽冷不丁来了一句。
甄艾再也笑不出来,讷讷道:"是我提出来,他没有拒绝。"
甄卓眸中的爱恋如此明显,让人不注意也难,卓然在心中长长叹息,看了看懵然不觉得女子一眼,冷冷道:"小艾,经过了这么多事,你还爱他吗?"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挪到卓然身上,甄艾心中一阵揪疼,勉力挤出笑脸,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事,你跟我认识多年,枉我还叫你一声哥哥,在我最惨的时候你没管,现在也不必管!"
"姐!"甄卓豁然而起,大手一伸,将她猛地拖到身边,用身体遮住所有人的炯炯目光,柔声道:"没关系,你还有我!"
如以往发生过多次的场景,甄艾泪流满面,一头栽进他怀中,拽紧拳头一下下地打在他胸膛,只是,这一次甄卓再压制不住心头汹涌的情感,在众目睽睽下,如宣誓一般。托起她的下巴,轻轻吻在她唇上。
甄艾眼睛立刻瞪圆,猛地推开他,捂住嘴连连后退,小绿满心不忍,刚想扶她一把,却被人用力拽在手腕。
空气仿佛凝固,甄卓并没有丝毫后悔,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姐,跟我在一起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甄艾满脸恐慌,泪流得更急。连连摇头,甄卓面色一黯,低垂着头,抿着嘴不发一言。
卓然冰冷的声音响起,"小艾,接手甄氏可以,我也有一个条件,你马上离婚,好好跟我弟弟!"
小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出这种话,到底是不是在帮甄卓,不过,甄卓显然很领情,朝他感激的一瞥,又把热切的目光落在甄艾身上。
甄艾满脸哀恸,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看到小绿满脸焦急,没来由多出几分力气,突然挺起胸膛,擦干泪强笑道:"我怎么可能跟那种男人生活下去,甄氏有了转机,不用你说我也会离婚!"
话一说完,她掉头就走,好似后面有洪水猛兽,甄卓提起脚步,却因卓然的怒喝缩了回去。
两天后,由晴和书城总经理卓苏提交的报告获得市委肯定,甄氏基金改名为晴和阳光基金。与晴和助学论坛合作,由长信为首的企业联合统一管理,卓苏出任常务理事会主席。基金会采用卓苏的建议,低薪聘请热心义工在各地调查,查访核实情况,并且组织志愿者支教活动,将所有活动的财务公开,全部发布在晴和助学论坛。
按照报告中的构想,第一步就是全力资助晴和周边地区贫困学生,以富裕的晴和为中心,将爱心的光芒辐射状散播,并且针对大学学费高涨的情况,设立奖学金助学金,并为晴和本地学生提供无息贷款,在这两种方式的基础上,加上一个对残疾儿童的资助,确保所有残疾儿童都能得到教育。
晴和日报以整个版面刊登了这个消息,刊载的照片跟希望工程那个大眼睛女孩十分相似,照片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背着孩子在低矮的门前微笑,小姑娘脸上红扑扑的,眼睛干净得仿佛可以照见人们内心的污浊,她穿着大大的棉袄棉裤,鞋子明显不合脚,那瘦小的身体像踩在船上,她双手无措的握在胸前,似乎在向上天祷告,那手上道道血口,十分狰狞。
没有任何煽情的语言,没有泪水,孩子用时间最清澈的目光无声的乞求,震撼人心。照片下面,是一段简单的对话,对话的两人一个叫做双双,一个叫做卓苏。
卓苏:我说,国家都管不过来,你们做的这些有用吗?
双双:为什么没有用,我们的目的是让山区的所有孩子都能读书,也让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他们并没有被遗忘,所以,我们鼓励资助人跟孩子写信沟通,也有专门的信箱组义工跟孩子写信交流。
卓苏:我看过你们的个案,帮人要帮到点子上,别人的状况已经恶劣到那种程度,如果我们光让他们的孩子去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往外逃,岂不是更加残忍。要先生存,才能谈别的,与其大面积撒网,不如给那些只要帮一把,就能改变命运的孩子。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民间力量,而且是平头百姓捐赠的民间力量所应该做的,而且即使倾尽所有,我们又能帮到多少呢?
双双:什么事情都要有人去做,政府不做,别人不做,我们去做,其实并没有不同。社会是一体,是一个大家庭,不能因为救不了就不去救,救得一个就是一个,因为只要人人都有这种想法,人间处处有欢颜的那天就不会太远。
卓苏: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俗话说,救急不救穷,遇到一个病人,大家给他凑钱治病,这个很容易,但是,脱贫不是我们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最缺的是赚钱的机会,这个机会并不是我们能提供的。而且比较起来,城里的孩子生活条件比他们好是没错,但是,城里的还压力也很大,要就业生存,要买楼还贷,要赡养老人,自杀的几率远远大于贫困地区的孩子。人如果无知,相对会更加满足现状,你去帮他们,说不定是害了他们,破坏他们平静的生活。
双双:你说的也是事实,但是,我问你,他们无知,是他们愿意吗,他们满足现状,是他们能够选择的吗?如果连我们这些亲眼目睹他们情况的人都不做,那他们还有什么希望?
卓苏:你们不去,他们难道会绝望?而且你们到底有多少资源?能帮助多少孩子和家庭?
双双:据我所知,目前我们的力量还很微弱,能帮的还非常少,对于那些食不果腹的人家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这一点,我在边城的一户人家得到验证,他们家有两个孩子读书,他们的父亲离世多年,靠母亲到山里打藤卖几个钱维持生计,大的读高中,已得到资助,小的读初中,并未得到资助,老母亲一见我们就失声痛哭,说高中的孩子刚打电话回来要生活费,可是她哪里拿得出钱,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没有生活费,孩子在学校该怎么办,难道饿着肚子读书吗,我已无法想象。
卓苏:也许你们应该在选择地区的时候注意一下,或者在帮助孩子的时候做出评价,尽量帮助那些最需要的孩子。
双双:我们去贫困地区助学调查就是为了作评判,就是要帮助最有需要的孩子,比如孤儿,单亲,父母失去劳动能力的孩子,虽然"调查"两字有点不好听,这一步却是不可缺少,我们需要一个严谨的程序和制度,让我们的资源发挥最大作用,也就是说能让孩子顺利完成学业。
卓苏:兜兜转转,话又说回来了,难道让他们饿着肚子完成学业?
双双:按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让他们就此辍学?
卓苏:我问你,如果现在有两个孩子,家境相同,一个成绩平平,一个成绩优异,你会帮助哪个?如果两个孩子成绩相同,家境相同,一个读小学或者初中,一个读高中。你会帮忙哪个?
双双: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路不熟,我们一般都会找当地的老师带队,曾有一个老师说,她最喜欢成绩好的学生,他们有的聪明,有的学得扎实,反应快,能跟上老师的思路,在课堂上一点就通,教起来特别有成就感,特别痛快,所以看到成绩优异的学生没钱读书,真像挖他的心一样。对他们来说,考上大学等于鱼跃龙门,等于找到一条通往山外的康庄大道,所以,在我看来,相比之下,读高中的孩子更需要资助,他离龙门只有一步之遥,而读小学的孩子固然费用少,生活中存在太多变数,我自己都不能保证明年会不会过的窘困,怎么能保证长年资助别人,或者保证孩子有这个毅力坚持读下去。
卓苏:那成绩平平的学生怎么办。如果资源不够,他难道就此辍学?还有。你资助了成绩优异的孩子,那其他的孩子会不会受到刺激,觉得自己是被忘记的一群,更加丧失读下去的信心。而且比起来小学和初中的孩子更需要外界的鼓励,你此时放弃它们,不就起了反作用!
双双:资源不够,是因为我们工作做得不够好,如果可以,我们真想帮助所有的孩子。
卓苏:你又错了,你知道吗,有的贫困地区的人是因为懒惰而贫困,比如说有的把发下去的种子粮吃光了,继续跟政府要救济,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你要想到,只要勤劳肯干,没有饿死人的时候。
双双:我同意,只要肯做肯定有饭吃,但是,我亲眼所见的情况,在许多地区,土地贫瘠到无法想象,交通不便,人们跟天争,跟山争,跟人争,这样还是无法吃饱,已经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加重的壮劳力几乎都外出打工,去得远的多年不回,有的甚至杳无音讯,因为没读过什么书,他们能做的有限,还经常被人骗,拿不到工钱。边城临近许多少数民族地区的女孩子更不用说,一般是十多岁就嫁人生子,父母借此换一笔彩礼钱为儿子张罗婚事。所以,我们如果还在犹疑,这一代的女孩子又丧失了机会。
卓苏:你一直说读书读书,是不是太高看读书的作用了,读了书能改变什么吗,能让地里多长些粮食,天上掉些金豆子?
双双:当然不能!但是,他们能改变祖祖辈辈靠天吃饭,跟天争斗的命运!
卓苏:改变命运,这是你们能解决的事情吗?
双双:不,我们不能解决,我们也不是去扶贫,我们既没有那个能力,也不能高估自己的能力,我说过,我们唯一的目的,是让所有的孩子都能读书,这是作为人基本的权利和义务,不能因为缺少几十几百块钱而放弃,不能因为不懂得知识的重要性而放弃,我们这些高高在上评判的人更不能因为我们的麻木,因为无能为力而放弃,积土成山,可以生风雨,积水成湖,会生蛟龙,没有点滴的积水,即使有蛟龙也会干涸致死。
卓苏:谢谢,让我也做这点滴之水!
对话下面有一段小小的字:仅以此纪念晴和助学论坛最优秀的义工柳双双,愿你在天堂永远快乐!
陷落繁华,我们都忘了来时路(一)

与一两年前甄氏招婿的热闹相比,甄艾和左之秋离婚的消息并未激起半丝水纹,反倒是甄氏被银行逼债,苦撑不下,跳楼甩卖的消息更饿让人振奋。外地炒家见势不妙,纷纷退出晴和,来个少亏就是赚钱,房价一跌再跌,几乎跌到和长信同等水平,早期买楼者一转眼就成了负资产,一个个气氛填膺,冲击甄氏中介和售楼处的事情屡屡发生,左之秋满身光环烟消云散,成了百姓心目中的罪人,而后又卷入晴和官场大清洗,镇日焦头烂额。
即使如此,人们热议之余,都持观望态度,真正接手者少之又少,这时,晴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产商宋长风宣布收购甄氏,改组管理层,重新规划发展方向,声称晴和豪宅目前已经饱和,今后三年内不会继续建造,转而发展公寓式大楼,让众多年轻白领的居住环境得到改善。
与此同时,卓然买下大块东区的地,打造东区新城,誓言改变东区脏乱差的面貌,对有名的"贫民窟"进行有序改造。自此,晴和房地产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复存在,再次形成三足鼎立,互相竞争,互相牵制,促使楼价稳定,也让上上下下吃了颗定心丸。
尘埃落定,接下来便是庆功,何泽、宋长风和卓家三兄弟齐聚东湖,小绿和甄艾自然也是座上宾。
仍然是那个面糊的房间,仍然是那些熟悉的脸孔,商场如战场,小绿看的胆战心惊,如今再看这些春风洋溢的笑脸,只觉陌生。
同样让她陌生的,还有甄艾,她一改平时休闲的装扮,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裙装,及腰的长发披散下来,仿佛黑瀑一般,脸上稍加妆点,有说不出的冷艳和神秘。
她最后一个进来,让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她嘴角一勾,眉目间更显冷冽,连招呼也懒得打,径直走到小绿身边坐下,犹如木雕泥塑,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让原本气氛热烈的房间变成冰窟。
甄卓到底知道自己做事太鲁莽,见她对自己近乎谄媚的笑脸视若无睹,心头一阵难受,慢慢挪过来,不着痕迹的把椅子移到她身边,甄艾斜他一眼,很干脆的将椅子挪近小绿。
甄卓满脸尴尬,委委屈屈道:"姐,你别生气,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甄艾状若未闻,微微倾身道:"小绿,为什么不肯进基金会任职?"
何泽赔笑道:"基金会是在长信名下,小绿进入管理层有些不妥当,还是平时做些实际工作比较好。"
"是吗?"甄艾似笑非笑道,"老大哥,小绿跟你又没关系,她管她的,你管你的,有什么不妥当?"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小绿心头波澜起伏,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她今天明显就是来者不善,何泽微微蹙眉,朝卓然使个眼色,卓然嗤之以鼻,来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出去叫服务员上菜。
一直沉默不语的宋长风突然开口。"小艾,对不起!"他犹如迟暮老人。缓缓起身,定定看进她一片死寂的眼底,喃喃道:"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郑重跟你道歉,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让你给我一个机会赎罪,我买回甄氏全是为了你,你要是愿意,以后还是甄氏的主人!"
大家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不过,虽然话题难堪,两人脸上都是一派平静,似乎在谈及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见她满脸冷笑,并不动容,宋长风咬咬牙,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信,颤声道:"小艾,这些都是你写给我的信,从中学到大学,一共四十六封,如果不是你,我宋长风绝不可能有今天,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没有话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还给你也是理所应当!"
"不要叫我小艾,你还不够格!"甄艾微微扬起下巴,将热泪狠狠逼回去。
甄卓忍了又忍,胸前剧烈的起伏泄露了其秘密,卓然淡淡瞥他一眼,暗暗摇头,自顾自举杯,轻笑道:"阿泽,听说你早就离婚,恢复自由身,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别的不会,做大媒可是响当当的牌子。"
小绿心头微颤,飞快的瞥了何泽一眼,接触到他深沉的目光,突然有些莫可名状的恐慌,用力扭头,下意识的想从甄艾那里得到心绪的宁静。
此时此刻,谁又能真正平静,甄艾嘴角一抿,淡若无痕的扫了卓然一眼,将茶杯送到嘴边,把身边甄卓和对面宋长风的火辣辣目光当成空气。
察觉到小绿不同寻常的反应,何泽心头狂跳,掩饰一般端起杯子一口灌下,直到什么火辣辣的液体烧到喉咙才知道端错了杯,呛得连连咳嗽。
甄卓到底年轻气盛,按捺不住,冲着宋长风冷冷道:"你对我姐作了什么,要请她原谅?"
"与你有关系么?"旁边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犹如兜头浇他一盆冷水,卓苏突然扑嗤笑出声来,嗷嗷怪叫一声,"恶魔退散!把我温柔的小艾姐还回来!"
甄艾脸色一沉,瞪住那从小到大总是黏糊糊嬉皮笑脸的家伙,哪里发得出火。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缓和,小绿在心中长长吁了口气,才发觉身体刚刚太过紧绷,已有些发麻,假作凑到甄艾身边,悄悄活动活动,甄艾冲她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明天中午老地方见。"
没有得到回应,宋长风噙了一抹苦笑坐下,犹如老僧入定,忽而眉目间一片哀凄。
甄艾跟小绿说完,突然起身,一个个看过去,冷笑道:"今天我是来跟大家把话说清楚,省得大家为我操心!宋长风,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只怪自己看错了人。你如果还有点良心,就把甄氏好好经营下去,不要让那些老员工失业。卓然,我知道你行事狠辣,本事通天,甄卓是你亲弟弟,如果你连他都要利用,真是猪狗不如!还有,我对你们的争斗一点兴趣也没有,请不要再拿我做文章!卓苏,你虽然外表看起来懒散,是个真正能做事的人,也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甄氏基金在你手里,我很高兴。何泽,我不知道你一边追着小绿跑,一边又对她隐瞒所有事情是什么意思,我只是警告你,小绿不是金鸳鸯的轻浮女子,你不要昏了头!"


第十五章 陷落繁华,我们都忘了来时路(二)
卓然不怒反笑,"小艾,你这些话说得忒不厚道,甄卓是你弟弟,难道不是我弟弟,你知道把他安插到今天这个位置,我要顶着多大的压力,冒多大的风险!你从小心高气傲,受了一点委屈都要报复回来,如今肯放过左之秋,肯定是对他余情未了,我也是怕你再上他的当才会推你一把,看在甄卓的面子上,我做哥哥的不跟你计较,我看得出来,甄卓整颗心都在你身上,你不要借此践踏!"
卓苏笑吟吟符合道:"左之秋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又能说会道,很能讨女孩子欢心,可是,在我们眼中,他连甄卓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得到两个哥哥的承认,甄卓满脸感动,将气得浑身发抖的女子禁锢在怀中,瓮声瓮气道:"姐,别去找他,跟我在一起吧!"
没想到自己一番话倒成了他的利器,甄艾在心头长叹,放软了身体享受这最后的依靠,再次坚定了某个决心。
场面明明硝烟滚滚,火光漫天,小绿却看的懵懵懂懂,卓然话语间锋刃毕现,卓苏笑里藏刀,虽然镜片后的目光看不真切,宋长风一脸冰寒,敲击桌子的手指已在微微颤抖,而何泽……她悄悄看相何泽,没想到和对方的目光撞个正着,心尖儿一颤,正要闪避,何泽突然倾身过来,附耳道:"别出声,看着就好!"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面上似乎让半边脸的毛孔惊恐的张开,她尴尬的笑了一声,回头一看,甄卓已拉着甄艾坐下,凑近她耳边喁喁低语,而甄艾脸色已平静下来,随着他的话语不时点头。
目光落到对面,小绿不觉浑身一个机灵,只见宋长风死死盯着两人,目光中的怒火即使隔着镜片也能灼人,而卓然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仿佛乐见其成。又仿佛在一场大战中大获全胜。
这些人,哪一个是她能猜得透,惹得起,小绿背脊发寒,努力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何泽察觉她的举动,起身为她倒满酒,一手拍在她肩膀,给她无声的支持。一边高高举杯,"庆祝我们这次计划圆满成功,合作愉快!"

第二天一早,小绿工作闲暇喝茶时习惯性打开晴和助学论坛,看到一封新的站内短信,上面这样写着:
小绿,对不起,原本想跟你当面告别,事情紧急,我不得不先走一步。
何泽人还不错,不要当心何青天。
如果愿意离开这片繁华,请去边城等我,我流浪够了,就会去那里做事。
保重!
小绿满心黯然,看了三遍之后,默默关闭,端着茶走到窗边,慨然长叹。
她怎么会忘记,片瓦潇洒跳脱的文字里,无不显示那精灵般的女子热爱自由,甘于平凡安静的生活,她早早放弃甄氏,让左之秋执掌大权,却遭到无情的伤害,她奋力挣扎,想为了某些让她牵挂的人谋得后路,如今尘埃落定,怎么会留在这个人情淡薄之所,怎么肯为他人做嫁衣裳!
也许,这个城市有太多不堪的回忆,那女子一直想远离,看着边城的方向,小绿心头一热,一缕舒心的笑容悄然爬上眉梢眼角。
她相信,她们一定在自己的故乡重逢。
门砰的一声开了,甄卓气急败坏的冲进来,捉住她的手臂低吼,"我姐呢,我姐呢!"
小绿摇摇头,不知是因为手臂的疼痛还是为了别的,眼眶一热,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卓苏紧跟而入,将甄卓的手掰开,冷冷道:"听说宋长风有些小动作,你怎么不去找他!"
小绿心头一紧,下意识的拉住甄卓的手,甄卓低头盯着她的手,露出迷茫的表情,良久,他突然握住小绿的手,凄然一笑,"二哥,你就是不挑拨我也会对付宋长风,我查出来了,姐姐裸照的事情他也有份,他们那时候是真想把我姐姐逼死!"
又是仇恨!这绵延不绝的仇恨,到底哪一天才是尽头!小绿悚然一惊,手抓得更紧,却不知该说什么,满脸焦急,朝他拼命摇头。
卓苏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事,满脸震惊,良久才低头黯然道:"弟弟,对不起,宋长风以前有左之秋保驾护航,发展迅速,连连吃下卓家的生意,实在逼人太甚,我和大哥也是没有办法,只能靠你这初生牛犊来对付他。"
甄艾的话果然没错,他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除了拳头有什么本事,凭什么让他去对付宋长风!仿佛一放手他就会血溅五步,小绿用双手死死拉住他,脸涨得通红。
甄卓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淡然一笑,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道:"小绿姐,你放心,姐姐说过,我伤了,她也会心痛,我已经长大了,不会鲁莽行事,一定要光明正大和他拼。"
卓苏顿时眉开眼笑,"就等你这句话,搬回去住吧,让大哥好好教你!"
甄卓只是笑,察觉小绿手劲松了,抽出手和她轻轻拥抱,附耳道:"姐,你也是孤身一人,有什么事情记得找我。你不用为我担心,等我变强了,姐姐自然会回来!"
两兄弟刚走,小绿的手机突然响起,她看了看那熟悉的号码,突然有种倾诉的冲动,按下接听,对方比她还要急躁,"小绿,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离开……离开晴和!"
听得出来,她原本是想说"不要离开我",小绿轻柔一笑,她深吸几口气,语气终于平缓下来,"你好久没去我那里了,今天晚上回去看看吧,我有事想跟你说,正好明天早上想喝你熬的粥,好久没喝了,想起来心里就痒痒。"
她心头一动,连声应下,将在学习中遇到的问题全数写下来,准备晚上好好请教。

第十五章 陷落繁华,我们都忘了来时路(三)
傍晚,他突然来了电话,派车将她接回凡尔赛,自己要出去应酬。小绿有心推一天,只是车已到了门口,骑虎难下。回到凡尔赛,看到冰箱满满当当,她不禁有些失神,会心一笑,随便做了两个菜,吃完便缩进沙发堆里看书。
听到门铃声,小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赤着脚便跑去开门,门一开,何泽满身酒气跌了进来,嘴里嘟嚷着,"小……绿,对不起,我找不到……钥匙……钥匙不见了,我没喝醉,你放心……明天我要喝鱼片粥……真香……你做的菜真香,你在这里才有家的味道……你千万别走……"
刚把他拖进来关上门,他已在地板上缩成一团,还不住的喃喃自语,小绿哭笑不得,脱下他的鞋子放进鞋柜,拍了拍他的脸,"阿泽,起来,这里不能睡!"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咧着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小绿,我总算回来了,累死我了,明天我要吃鱼片粥……真香……"他流着口水,下意识的往她身边靠了靠,眼睛又闭了起来。
"怎么喝成这样!"喝醉的人原来这么重,小绿使出吃奶的劲才把他拖到地毯上,洗了热毛巾捂在他额上和脖颈处,他发出舒服的哼哼声,手脚大开躺在地毯上,喃喃念叨简单的两个字,"小绿……小绿……"
"什么事,有没有舒服一点,是不是想吐……"小绿连连发问,便把他拉到沙发上躺着,为他盖上毯子,回头又把垃圾桶和清水拿到旁边。
他微微睁开眼,努力辨清面前的脸,长长吁了口气,"小绿,原来我真的回来了!我怕你一个人在家害怕,怕你以为我出去乱来,怕你离开我……"他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把头埋进她的发间,声音近乎呜咽,"小绿,我爱你……"
第一次遭遇他热烈的接触,她惊诧莫名,心里如有一只围捕中的幼兽,在猎人的枪口东奔西突,她奋力挣了挣,却被他抱得更紧,刚颓然放弃。耳边就想起沉重的鼾声,茫然间,她一点点放软自己的身体,靠进她的胸膛。
在沉入梦乡的那刻,她分明听到外面响起一声惊雷,天空裂开了缝,把泪水铺天盖地浇下。
从一个香甜无比的美梦中醒来,唇边似乎还有她幽幽的发香,何泽捂着头在沙发上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睡在沙发上,他只记得客人一直在起哄,他喝了很多,卓苏要他留在金鸳鸯休息,他坚决不肯,后开似乎是卓苏把他送回来,他凭着脑中最后的意识摸到家门口,一看到那熟悉的面孔就不省人事。
一股熟悉的香味钻入鼻中,肚子仿佛回应这香气的诱惑,咕咕唱起歌来,他张了张嘴。才发现嗓子疼得厉害,声音都有些发不出来,这时,一张温暖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小绿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一个勺子。"阿泽,快点。要迟到了!"
仿佛听到冲锋的号角,他一跃而起,冲到楼上去洗澡刷牙,把胡子刮了,看了看表,连忙噔噔噔跑了下来,冲到饭桌旁,端起碗就往口中倒。
等他吃完,小绿已经收拾好等着出门了,他到处翻找,"车钥匙呢,车钥匙放哪去了?"
小绿无奈的笑,"昨天你都没开车回来!"
他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给忘了,是卓苏送我回来的!不行,我们快走吧,你要是迟到我的罪过就大了!"
门口停着一部的士,他疾步奔上前去,为她把车门打开让她坐进,自己才钻了进去,对司机道:"先去晴和书城,再去长信。"
清晨的风有点凉,他把窗户关上,揉了揉太阳穴,见小绿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低头沉默不语,心头一慌,脑海中似乎闪过一些片断,却再快抓住时嗖地溜走,试探着开口,"小绿,昨晚……昨晚我是不是很吵?"
小绿心头突突跳起来,似乎马上要冲出嗓子眼,把头埋得更低了,轻声道:"还好,没事。"
何泽松了口气,拍着胸膛笑道:"没事就好,我自认为酒品还不错,应该不会乱来吧。"
司机粗着嗓子笑道:"这酒品可真不能从外表看出来,你看我一脸斯文,平时老实人一样,喝完酒就天大地大,他爷爷的我最大,屁事没有就到处砸人家场子,害得我朋友现在都不敢跟我喝了,偏偏我又好这口,这他妈难过!"
司机那巨无霸型的身材和满脸横肉可和斯文拉不上半点关系,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司机也笑开了,盯着后视镜看了看,大声道:"兄弟,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老婆还在生你气呢。我说你小子也挺有福气,摊上这么漂亮温柔的。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女人都这么别扭,说是生气,其实是疼你,怕你喝坏了身体,我老婆生怕我出车的时候喝酒,我每天回去就在我全身闻来闻去,他娘的比狗鼻子还灵,一有酒气就把我骂个半死。"
何泽听得心里甜滋滋的,也不去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悄悄撇了撇小绿,见她也是一脸微笑,顿时恨不得马上去和司机好好结交一番。
说笑间,车已停到晴和书城的门口,小绿下了车,回头向他招手告别,准备穿过绿化带走上人行道,何泽突然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从人行道蹿过来,悚然一惊,推开车门冲了出去,哑着嗓子大喊,"小绿,过来!"
小绿刚走上绿化带,听到后面的声音,连忙回过头来。何泽眼睁睁看着那男子飞快的向小绿跑去,在那寒光就要落到她身体的时候,把她用力推开,抬手去挡,男子迅速收回刀,跳起来直扑小绿,何泽听到心头的狂吼,来不及做出反应,身体已自动自发挡在她面前。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刀插进他的脊背,发出裂帛般沉闷的声响,他忍痛飞起一脚,把那男子踢了一个踉跄。
看到这一幕,那胖胖的司机也冲了过来,迅速把男子制服,突然听到女子的惊叫,回头一看,何泽倒在血泊中,旁边的女子泪流满面跪在她身边,正以凄厉的声调一声声呼唤他的名字。
最后的意识里,何泽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护在胸膛,这个动作如此熟练,仿佛已经作了千遍万遍,他终于抓到脑中飘忽的影像,昨晚,她真的在他的怀里,以同样的姿势,与他一起进入梦乡。
他很快就沉入黑暗中,嘴角却有一抹奇怪的笑容。

第十五章 陷落繁华,我们都忘了来时路(四)
门就要关了吗?
小绿浑身是血,呆呆坐在急救室门外,那红灯如鬼魅之眼,窥视着众人,准备伺机而动,吞灭人间所有的欢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关门啊,我再也不会犹豫了……"
如果你醒来,我会微笑着迎接你。
如果你回家,我会点一盏灯等你。
如果你陪在我身边,我会为你泡一壶热茶。
如果你愿意,我会为你打理一日三餐,让你每天快乐而满足,在我的怀里,沉睡,笑着醒。
世界时时刻刻变幻,如果……你不爱我了,我会沉默着走开,因为你给我的记忆已足够偿还。
何青天急匆匆赶来,看到小绿,狠狠瞪他一眼,脸上如开了染坊,青白不定。这时,一群人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大呼小叫跑来,他赶快打了个电话,命人把记者挡在外面。见仍有两人突出重围朝急救室跑来,他把小绿一把拉过来,冷冷到:"给我先躲到病房去!"
"不,我不走,我要等他!"小绿挣扎着甩开了他的手,他气呼呼地把她按到椅子上,跑回头拦住那两个记者。
等医院的保安把记者赶走,何青天满头是汗回来,后面跟着眉头纠结的卓苏。何青天坐到小绿身边,冷哼道:"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卓苏满头冷汗,低头嗫嚅道:"何叔叔,这次真对不起,都是我没处理好,没想到于副总从号子里跑了出来,竟然丧心病狂的把账算到小绿头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搞的什么鬼!"何青天冷冷看着他,"你们倒是打的如意算盘,不想明目张胆得罪两个副总后面的人,就利用她这个空降部队,利用她背后的何泽,甚至利用长信的名号处理你们的家务事,推出这个本女人当靶子,以后无论成功与否,谁也怪不到你们头上!亏这个笨女人还当你们是恩人,为你们鞍前马后奔忙,傻兮兮的给你们当枪使!"
小绿霍地站起来,满脸不敢置信,何青天斜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也在外头呆了这么多年,难道连真情假意都看不出来,别以为他们兄弟真当你是朋友,你再有能力,卓家上头那么多关系,哪里轮到你一个年轻女人当副总,不就是为了将何泽拉上卓家的贼船!何泽是个死心眼,一碰上你的事情就着慌,白白给别人利用!"
"何叔叔,你误会了……"卓苏冷汗淋漓,不敢与那刀剑般的目光相迎。瞥到她衣服上的斑斑血迹,悔恨不已,满腹的话都堵在胸口,不知该如何说起。
何青天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满脸凄然,抬手制止了他下面的话,咬牙切齿道:"我儿子要没事就罢了,要是有事,我决不会放过你们两个小王八蛋,算计别人就罢了,竟敢连我的儿子媳妇一起算计进去!"
卓苏急的眼眶都红了,"何叔叔,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们,小绿姐,我对你们真的没有恶意,你相信我……"
两人懒得听他胡说八道,同时转身,视线直直落到那红灯上。
等待是一种煎熬,何青天和卓苏频频看表,从早上九点推进急救室,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当指针刚过十二点,红灯突然熄灭,一个医生从里面不慌不忙走出来,小绿冲到他面前,刚想开口,医生连连摆手,"不要急不要急,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好险,还差两厘米就刺中心脏了!"
他打量了三人一眼,对何青天道:"病人左后背中刀,刺入左肺部,造成大量出血,从胸腔抽出1600毫升积血,那凶手用力颇狠,明显想一刀致命,害好匕首碰到了肋骨,偏离心脏。"
三人终于缓过气来,小绿软软坐到椅子上,卓苏作势要扶,被她用力推开,卓苏的手僵在半空,尴尬不已。
很快,何泽被人退了出来,静静睡着,脸白得吓人。小绿扑到他身边,轻轻拽着他的手,凄然呼唤,忽视推开她,"病人麻药还没退,现在还醒不了,他的伤刚处理完,你千万别动他!"
何青天抹了把泪,一把抓过卓苏,低喝一声,"臭小子,他现在没事了,咱们的帐该好好算算,你跟我去警察局瞧瞧!"
这长长的梦里,为何总是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低泣?要怎么告诉她,他有多么舍不得,舍不得让她哭,舍不得让她辛苦……快醒来吧,拥她入怀,为她擦去泪水,从此为她挡住风霜。
何泽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朦胧的泪眼,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伸出手,这微小的动作让他疼得低低呻吟,她惊喜交加,泪又狂涌,双手如锁,把他的手紧紧锁在手心,仿佛要锁住来之不易的幸福。
"别……哭……"他疼得冷汗直流,深深吸了口气,"我……没……事……"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起身,轻轻地,用唇封住他的唇。
他的瞳仁突然紧缩,眸中的光亮如开放在夜空的烟火,她迅速坐下,不敢看他的眼睛,把脸埋进他冰冷的手掌,轻轻摩挲。
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她留下的味道,笑得龇牙咧嘴。
病房里的气温陡然升高,在浓浓的药味中,氤氲着一种淡若无痕的香气,有点甜,有点酸,有点苦,更多的是不需要语言的浓情,融入血水,化为骨肉,在身体里扎根生长。
护士推门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鼻子一酸,那个美丽而苍白的女子坐在床边沉沉睡去,一边脸藏在他的手掌里,那俊逸的男子平躺着,一下下拨动着她的长发,落到她的脸上时,他的动作愈发轻柔,只用指腹碰触着,从她的眉头一直落到她的唇上。
护士仔细检查一番,换好药,回头又看了一眼,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陷落繁华,我们都忘了来时路(五)
即使卓苏再三道歉挽留,出了何泽这事,小绿还是不愿意回书城工作,便干脆辞职专心照顾何泽,因为虽然请了专门的看护,他只愿意小绿带在身边,何青天便让她住下,又请了两个保镖和一个保姆守着。何泽不喜欢吃医院里的东西,小绿请教了医生,医生建议他吃些高蛋白、高维生素易消化的食物,如牛奶、鸡蛋、瘦肉、鱼类、蔬菜、水果等。小绿便总是趁他睡着要保镖送她回去做好饭带过来,开始几天他只能吃流质食物,小绿总是煲些瘦肉蛋羹和鱼片粥,后来才做些容易咀嚼的饭菜。
何泽伤口稍有好转,便听从医生的建议坚持每天上午下午都下床锻炼两三个小时,两人相携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那是两人最快乐的时候,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而温暖,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静静沐浴在阳光中,手握着手,心也紧紧相连。
术后护理得当,心情也好,何泽伤口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让秘书把工作送到病房里来,何青天对他的能力颇为满意,准备卸下重任,要他明年正式接班,目前正是紧张的时候,丝毫马虎不得。
小绿怕他辛苦,总在一旁尽力帮忙,她把文件资料整理清楚,条理分明的列好给他过目。或者先浏览一遍,圈点出重要的内容,那些不太重要,只需要签字的则把事情简单告诉他,他就可以省去了许多时间。
何泽出院的前两天,小绿回去煲了粥过来,刚走到病房,听到从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些害怕面对着尴尬的场面,顿时呆在门口。
见到郑宗走进来,何泽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变得无比憔悴,脸色暗黑,仿佛刚大病一场,眼下一圈浓重的黑影,胡子不知道几天没刮,满脸黑黑的胡渣。
郑宗径直走到他床边,看着他胸口的绷带怔怔不语,严重闪过许多种莫名的情绪,何泽志得意满,看着他这个样子,突然对这个已三振出局的对手有些同情,微笑道:"怎么,到现在才知道来看看我,卓苏和宋长风没有告诉你么?"
沉默良久,郑宗突然冷冷道:"我刚去过边城!"
何泽愣住了,"你去边城跟我有什么关系?"
郑宗一拳打在床上,俯身道:"姓何的,你别跟我装糊涂,十五年前你是不是跟我哥一起去过边城?"
何泽浑身一寒,闪躲着他迫人的目光,声音突然有些颤抖,"你真的查到了什么吗?"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查到了,"郑宗黯然道,"我很后悔,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宁可没有去这趟!"他停了两秒,猛地抬头看进那惊恐的眼睛,"我只想听你把事情完完整整告诉我,你放心,知道真相后,我十分痛悔对她所作的一切,不想再和你争。"
说话间,郑宗盯着他的胸膛苦笑连连,"更何况,我怎么争得过你,你差点连命都赔给她,应该可以抵去你犯下的错,我已经订好机票,后天就回美国。"
"好,我告诉你!"何泽满脸痛苦,目光渐渐茫然,"十五年前,我和你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成天就知道打架闹事,到处找刺激,特别是你妈和你走后,你哥愤愤不平,只觉得全天下都欠他什么东西。我们听说边城的山水很漂亮,便约好去边城玩,到了那里,我们在小店里喝了点酒便到处找乐子。天色已不早了,我们逛到县城外面的小路上,刚好碰到一个背着书包回山里的小女孩,你哥突发奇想,和我打赌把那女孩子强奸,还……从她身上弄点纪念品,于是我们骗那小女孩说要去山里玩,要她带路。走到山间小路上的时候你哥……把她按倒强奸了,还把那女孩的一个乳头咬了下来,我……我看到她浑身是血,我不敢……后来你哥酒醒了,吓得浑身颤抖,拉着我拔腿就跑,我们一直跑到车站,马上买了票回来……"
只听哐当一声,有什么重物落到地上,两人悚然一惊,郑宗飞快地拉开门,发现小绿仿佛魂魄出窍,呆呆站在门口,脚边一个保温桶正在地上滚动,粥流了满地。
何泽脑中轰隆作响,除了连连呼喊她的名字,不知所措。郑宗不敢面对那满是哀恸的眼睛,低垂着头,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塞进她口袋,哽咽道:"小绿,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为我哥说,也为我自己说。那是我从你那里骗的钱,还有我自己的全部积蓄,如果你愿意我回来,请告诉卓苏或者宋长风一声,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再纠缠你……我走了,真的对不起!"
他深深给她鞠了个躬,低头仓皇离开。
一阵令人恐惧的沉默后,小绿终于开口,"我再回去煲一锅,你先忙吧!"她掉头就走,何泽已经冲了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她,用近乎呜咽的声音喃喃道:"别走……别走,不要离开我……"
他胸前厚厚的绷带硌得她背上有点疼,这种疼一直延续到心里,竟发展成锋利的刀剑,行着残酷的凌迟。
他怎么会知道,她早已放下那段过去,天大的罪郑直已用性命相抵。人之初,性本善,他们犯下的错误是一把双刃剑,他们伤害了她,也深深伤害了自己。
她用颤抖的手覆上他的手背,轻声道:"傻瓜,我怎么会走呢,我只是回去煲粥给你喝。"
"我不喝!"他固执的不肯放手,把她的手拽进手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怕你不相信,我爱你!"
他强劲的心跳一下下冲击着她,漫天的金色阳光织成密密的网,捕捉着人间的悲欢,恍然间,前尘往事如云烟散去,她靠在他的胸膛,泪如雨下。
夜幕刚刚挂上,紧张一天的何泽沉沉睡去,保镖凑到小绿耳边,压低声音道:"边小姐,董事长有事请你到公司谈。"
长信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何青天看着面前的资料,全身绷得如拉满的弓。
箭,已在弦上!他不能让儿子重蹈覆辙!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面前这个纤弱苍白的女子,暗暗问自己,他能相信她吗?
已经死了一个郑直,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去冒这个险!他狠下心肠,霍地站起来,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冷笑道:"边小姐,你接近何泽有什么目的?"
见她满脸痛苦之色,他证实猜测,心头一紧,把那叠纸扔到她脸上,厉声道:"边小姐,我奉劝你一句,郑直已经死了,何泽也差点为你而死,所有的债应该可以一笔勾销了!你不要再利用他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上上下下都盯着,你一个孤女,过去又不干不净,怎么配得上他,现在的记者都无孔不入,如果被他们挖出你的过去,你要我何家的脸面往哪搁!你如果非要跟他在一起,我就只有把你们的事情全部公诸于众,然后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我不能让一手创立的公司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对不起!"他突然长叹一声,"我知道你这些年也不容易,我已经安排一切,马上让保镖护送你去泰国,我护你一世衣食无虞,不过……有我在一天,你永远不能回来!"
小绿冷笑一声,掉头就走。身后,一个保镖紧紧跟随,满脸冰冷。
坐在电梯,她心中如有岩浆在翻滚沸腾,在电梯到一楼的时候,那狂怒不安的火山终于喷发,她紧走两步,对保镖笑道:"你等我一会,我先去洗手间。"
苦苦挣扎十五年,她以为能够融入这片繁华,不能做枝头热闹的花朵,也是一棵小草,默默无闻却认真地活,她却忘了,她只是山里的憨娃儿,她努力向上,全心全意,在他人眼中只是笑话一场。
玲玲如此,卓然卓苏如此,何青天自不必说,事已至此,何必跟他们纠缠?
保镖不疑有他,打了个手势让她离开,小绿径直往洗手间的方向冲去,快到洗手间时回头看了看,见保镖正盯着门外,迅速转进过道,朝后门狂奔。
钻进一辆的士,她喘息道:"麻烦你去火车站!"
她的身后,万家灯火正辉煌,好一片繁华景象。


尾声 路过繁华,重寻童话
一年后
边城县城,以群山环绕闻名,晨曦初开,山上云遮雾绕,让人如同置身仙境。
喔喔的公鸡啼鸣催醒沉睡的人们,街上热闹非凡,小小的黑猪拱来拱去,哼哼唧唧,牛羊悠闲漫步,一派斯文,狗在嬉戏奔跑,吵闹不休。
有一只黑狗和一只白狗追追打打一气,忽然对一只黄花白头的小牛产生兴趣,围着它转来转去,那小牛的犄角刚冒出个头,白色身体上缀着几片黄,看起来非常漂亮,它被两只狗吵烦了,转头用犄角顶后面那只黑狗,狗斗志顿起,朝它汪汪叫唤着,趴下前半身虎视眈眈盯着它,似乎准备大干一场。
边城新建的商业街上,大家都门户紧闭,长长的一条街,只有挂着"绿茵书店救助站"的门板拆了一半,一个面色红润,眼神清澈的美丽女子端着盆水从里面走出来,那两只正在追打的狗立刻撒着欢儿冲了过去,女子用水泼湿地,转头进去,笑吟吟的扔了两根骨头出来,两只狗各抢了一根,用前爪抱着爬在门口啃,女子摸摸它们的头,轻笑道:"辛苦了,好好看家,等小艾回来带你们去山里玩。"
说话间,她用手搭起凉棚看向巍巍群山的方向,不知想到什么,低头悄然微笑。
商业街店面的格局设计很巧妙,前面作店铺,后面隔出几个小间,一间作仓库,两间住人,后面是一个小洗手间和厨房,女子走进去洗完手,回来把门板一扇扇拆下来,眯着眼睛看向街头那只漂亮的小牛,两只狗还当主人看她不顺眼,嗖地一声冲过去对它狂吠一番,将它吓得只顾埋头吃草。立刻如得胜回朝的将军,意气风发的回到女子身边转悠,女子大笑连连,又一只狗打赏一根骨头,开始准备饭菜犒劳小艾。
当粥的香味传来,她把火关了端下来先凉着,听到一阵狂吠,连忙钻出来,只见一个瘦削的男子扶着门板往店里张望,不禁呆若木鸡,男子眼里泪光闪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瘦了……"她喃喃道。
他脸上的丰润已全然消失,轮廓更显深刻,那黑黑的眼睛如两旺深潭,这一年,他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一切都办好了!"他终于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遥遥张开双臂,她尖叫一声,高高跳起,泪流满面地扑进他怀里。
两只狗摇着尾巴凑过来,在两人身边蹦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泽突然深吸一口气,乐呵呵道:"好香,你在煮粥吗,我好饿啊,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小绿连忙进去盛了一大碗粥出来,他三下五除二就喝光了,心满意足的抹抹嘴,径直走到后面,看到那张小床,雀跃着扑了上去,枕上有她特有的芬芳,让他疲惫的心一瞬间平静下来,他摊开手脚,眼一闭。立刻沉沉睡去。
她为他盖上被子,又细细看了许久那久违的眉眼,长吁了口气,微笑着走出门,两只狗前扑后跳,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她蹲下来摸摸它们的头,轻声道:"他来了,你们知道的,我好想他……"
书店对面一个挂着"旅社"两个大字的两层楼楼上,三个男子争抢着一个望远镜,卓苏喃喃自语,"奇怪,怎么进去就不见出来了,小绿姐会不会太生气了,正罚他跪搓衣板。"
卓然在他脑后狠狠敲了一记,"刚才两人不是挺好的,我看是进去睡觉了,这家伙已经一夜没合眼,也很久没睡好,谈恋爱真惨啊。"
"你说何青天还会反对吗?"卓苏摸着后脑龇牙咧嘴的笑。
"反对也没用,现在长信是何泽的天下,这一年他累死累活的是为什么,还不就是气他爸把小绿逼走,想早点搅权。"旁边的甄卓淡淡接口。
卓苏嗤笑一声,恨恨道:"小样,装什么正经,你姐去了山里送棉衣,看你怎么办!"
"只要找到了,总会等到他回来。"甄卓笑得意味深长,"而且,要不是小艾主动联络,我还找不到这里呢,小艾说小绿姐是头驴,得好好敲打敲打。"
卓苏满脸懊悔,"我早应该想到,晴和助学论坛上工作最认真的片瓦和欢颜是他们两个,也只有她们两个想得出这种办法,以书店养救助站,让旧书发挥最大作用,又让各地捐助的东西能合理分配,及时送到山里。"
"还好意思说,这说明你工作不到位,没有真正关心过你们的义工!"卓然又敲了他一记。
"驴子!"卓苏突然失声大叫,指着远方一辆驴车,嘴巴几乎可以塞下个鸡蛋。
话音未落,甄卓似离弦的箭冲了出去,朝那驴车狂奔。
驴车上,一个一身蓝花土布衣裳的女子将斗笠掀开,露出比山花还要灿烂的笑容,不紧不慢的扬鞭,手一抖,鞭子掉了下来,她没有理会,定定看着那矫健的身影,再也按捺不住,跳下来向他跑去。
看到紧紧相拥的两人,卓然和卓苏面面相觑,眸中都泛起水光,卓然柔声道:"没想到最像老爸那痴情种子的是他,最有狠劲的也是他,幸亏有小艾牵制,要不然他还真成了我的心腹大患。"
"大哥!"卓苏低喝一声,满脸怒容,卓然摆摆手,长叹道:"别说了,我记得,他是我们弟弟,我不会拿他怎么样,说实话,算计来算计去,我也没比人家好过多少,看看小绿和小艾,她们生活虽然简单,每天笑得多好,帮助别人会让自己更加幸福,这话我算懂了。"
说话间,两人被什么吸引,齐齐转头,街地尽头,层峦叠嶂在迷雾中若隐若现,青山遮不住渐渐升腾的绚丽霞光,重重的云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