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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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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01》作者:风弄(金玉王朝第四部/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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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金玉王朝第四部纵横 一》
作者:风弄
绘者:王一
书系:琅嬛书系G116
ISBN书码:9789862961803
出版日期:2012/02/21

内容简介:
惊魂未定的宣怀风刚逃离展露昭的伏击,
不仅与白雪岚和好如初、愈加情深难分,
可总理对白雪岚紧接而来的召见,却带来新的危机!

暗地里的敌人接踵而至,是谁在互通恶行?
军阀之争、戒毒改革和海关总长的竞选,
复杂世道如僵持棋战,下错一步或许就是死局──

金玉王朝第四部《纵横》,
阴谋诡计如天罗地网罩下,他们该如何全身而退!?

  第一章

  总理的召见,即使是白雪岚,也是不可轻视的。
  白雪岚便叫孙副官在屋外等一等,自己回屋子里换件衣服就走。
  宣怀风终究被惊醒了,也再睡不着,坐起来,手撑着枕头问:「究竟什么事?这么早,就要出去吗?」
  白雪岚在屏风后面很快地换了衣服,穿着一套裁剪合身的西装出来,说:「估计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总理叫,不能不去。」
  他走到床边,把宣怀风身上的薄被掀了掀,撩起睡衣衣摆,低头看了看宣怀风的小肚子,略有些放心,说:「德国医院用的药不错,瘀青散了六七成,不大吓人了。」
  见那小肚子结实平滑,艺术品般的漂亮,忍不住抚了抚,享受着那细腻手感。
  宣怀风大为尴尬,拂了他的手,说:「不是总理叫吗?你不要磨蹭,快出门。」
  白雪岚说:「也不急这一会。我再看看。」
  宣怀风正要问他要再看什么,白雪岚已经把他的脚从被子底下掏出来,将受了伤,却仍精致可爱的脚踝,托在掌上认真地看,老学究似的说:「从外表上看,是好了些,至少消肿了。还疼吗?」
  宣怀风不知为什么,忽然生出一种被戏谑调笑的困窘,皱着眉说:「好多了。你怎么这么磨蹭?」
  一边说着,一边把脚缩回来。
  白雪岚笑起来,竟凑过去,在那脚踝上亲了两口,用法文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直起身正要走,目光忽然又扫到宣怀风的手腕上,站住脚问:「我送你的手表呢?昨天就没见你戴。」
  宣怀风心脏扑腾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经自动撒了谎,说:「我带着有点松,让人拿去调表带的长度,过两天就送回来。」
  白雪岚眼睛便有一丝黯然,说了一句,「是我的错。」
  宣怀风奇怪了,问:「怎么是你的错?」
  白雪岚说:「给你的时候,表带长度是刚好的。现在戴着松,一定是你又瘦了。我不和你吵架,你怎么会几天就瘦了一圈呢?」
  说着,握着宣怀风的手腕,拇指和食指绕着那雪白的手腕圈起来一圈,仿佛要丈量他瘦了多少。
  宣怀风脸皮一红。
  大为内疚。
  内疚之下,居然挨过去,跪在床上直起上身,一手环着白雪岚的脖子,主动和他接了一个羞涩的吻,低声说:「快去吧,别把功夫浪费在这些小事上。」
  白雪岚受此一吻,浑身清爽,说:「好,我这便去。你受着伤,多多躺着休养。」
  宣怀风反对道:「这点青紫,要说是伤,连我自己都脸红。自从我进了海关,事情没做多少,前前后后的休养,倒用了不少日子。你也别说那些妇人之言了,只管做你的去,我这边,自然去办我的事,绝不能在床上赖着。你有没有什麽事,是要我这个副官做的?」
  白雪岚知道自己拦不住他的,思忖了一下,说:「也好。新条例的起草,前头准备的差不多了,这几天总理也有问起。你今天若不肯休息,就把它整理出来吧。有了这份东西,别的事才好整整齐齐做起来。」
  宣怀风说:「正该这样。」
  白雪岚这才往外走。
  孙副官早在外头等得心急了,只是见白雪岚出来,也不好说什么。
  汽车是早就备好了的,白雪岚坐上车,就直接去了白总理的府邸。
  ============================
  一进总理府邸的大门,白总理一位姓何的秘书就迎上来了,仿佛专在这里候着似的。总理有四五位秘书,这一位跟了他四年,算得上是总理的心腹。
  何秘书见了白雪岚,对他做个请往里的手势,说:「总理在书房等您,请。」
  白雪岚便跟着他上楼。
  到了书房门口,何秘书代白雪岚敲了门,自己却站住了脚,低声说:「我就不进去了,您请进吧。」
  白雪岚看何秘书这等形容动作,心里有些发沉,略一踌躇,就听见里面传出总理的声音来,「进来。」
  白雪岚自己扭开门,举止很沉稳地走了进去。
  白总理坐在宽大气派的宽书桌前,抬头瞅了他一眼,说:「我算着,你也该来了。」
  低下头,却拿着烟斗,往里面填烟草。
  填好烟草,把烟斗衔在嘴上,拿西洋打火机点着,半仰着脸,长长地抽了一口,看着对面墙窗户上的琉璃花样出神。
  白雪岚也不用他招呼,自己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问:「大清早的把我找过来,又什么都不说,是和我打哑谜吗?」
  白总理哼一声,「谁有闲工夫,和你打哑谜?你做事,是顾前不顾后的,只管到处结仇。那些威风,以为你真的凭着自己本事吗?靠山要是倒了,你我只能是人家刀下的牛羊。」
  白雪岚漂亮的眉头拧了拧,问:「怎么说这种丧气话?」
  白总理说:「你自己看吧,这个消息,我是一定要竭力封锁的。不过,也封锁不了太久。」
  叹了一声。
  把书桌上一封电报,递给白雪岚。
  白雪岚接过去,扫了一眼,脸色隐隐一变,赶紧又一字一字地再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把电报照原样放回到书桌上。
  思忖着什么一样,沉吟不语。
  一会,白雪岚才缓缓地开口,「如此惨败,恐怕后面还有要落井下石的。」
  声音里,多了一分少见的凝重。
  白总理说:「我们白家,不容毒品的立场,一向是很鲜明的。廖家军得到日本人的帮助,既有先进的枪械,又有钱招募大批人马,所以打了父亲一个措手不及。六万人,死了一半,惨重啊。」
  他说着,似乎连抽烟斗的心也黯淡了。
  把烟斗嗒地一声放到桌上,抚着额头,沉重地叹气。
  白雪岚说:「廖启方这狗东西,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卖国贼。我听说,他管辖下的一些田地,把种下的秧子拔了,正试种罂粟。」
  白总理倒不知道这个,听得一怔,紧紧皱起眉来,说:「这外国的邪门货,在中国也能种得活?」
  白雪岚说:「难说。我一个懂植物学的朋友和我说过,罂粟是贱种,不娇贵,很多地方都能长。要是让廖家军得了势,我们山东老家,就要成外国奸商的毒品种植场了。」
  白总理唉唉地叹气,连摸了几把额头,说:「这可不成,这可不成。」
  白雪岚说:「山东要出了问题,堂兄你这个总理位置恐怕也玄。我们要做些事,稳定大后方才行。」
  白总理说:「我想的和你一样。这场仗,死伤的人太多,父亲现在已经发了狠劲地在招募新兵。不然,凭现在的兵力,再打一场,恐怕又要丢几个县城。只是除此之外,还要争取几个有实力的军阀支持才妥。」
  白雪岚说:「我们和西边的韩家,不是交情很不错吗?他们手头上,人和枪都不少。要是两家联合起来,把姓廖的一窝子灭了,倒很不错。」
  白总理精神一振,转过来坐正了身子,对白雪岚说:「正是叫你过来商量这个。韩家的势力,对我们家里现在的帮助,是很大的。不过,和父亲最有交情的韩半山,上个月中风瘫了,话都不能说。他侄儿韩旗胜接了他的班,这个人,是我们最急切要笼络的。」
  白雪岚问:「不然,我回山东一趟,会一会这韩旗胜?今晚我就坐火车去。」
  白总理说:「这不行。六方会谈就快开始了,我这里许多大事,也离不了你这个臂膀。」
  白雪岚说:「那韩家的事,怎么办?不稳定大后方,我们这里也容易被翻盘。」
  白总理这个时候,居然掀了掀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说:「兵家有云,决胜千里之外。这一条,我们可以用它一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烟斗拿起来,在桌面轻轻敲了敲,放回到嘴里。
  抽一口。
  思考片刻,两指捏着烟斗尾巴,把它抽出嘴边,慢慢地说:「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次首都的盛事,韩家也要派人来。这人对韩旗胜的影响力很大,可以说,韩旗胜不管遇到大小事,对其是言听计从。只要笼络了这个人,大局可定。」
  白雪岚说:「哦,这个大人物是谁?」
  白总理问:「韩未央这个名字,你可听说过?」
  白雪岚回忆了一下,说:「有一点印象。是近来颇出了一点风头的女将军?」
  白总理说:「正是她。这位女将军,可是韩旗胜的嫡亲妹妹,虽是女流,听说气魄比得过男人。她这次到首都来,你要代我好好招待招待。」
  白雪岚淡淡地勾起唇角,悠悠地问:「这么个好差事,怎么偏派给了我?你这么多好口才的秘书,就没有一个能用吗?我干的是海关,不是公关。」
  白总理说:「派你去,自然有我的道理。」
  白雪岚可不是轻易上当的人,还是追问:「究竟是什么道理?」
  白总理说:「据我所知,这位韩将军小姐,对你很有好感。私下里,对你打击大烟贩子的作为,下过不少表扬。」
  白雪岚便呵地一笑。
  白总理问:「你这不阴不阳的笑,是什么意思?」
  白雪岚原本很沉重地交谈,现在却露出一种懒洋洋的潇洒来,说:「我只是依稀闻到阴谋的味道了,所以笑。」
  白总理把脸一沉,声调高了一点,训斥道:「你也不值得别人弄什么阴谋。都什么时候了,还做你这种嬉皮笑脸的姿态。这是正经大事,你也要想想,你我的父亲,如今在山东,是怎样的艰难。」
  白雪岚将两片薄唇抿着,冷冷地不做声。
  白总理又说:「我现在,把话说清楚,那位韩小姐,你是势必要全力争取的。至于你那位副官,为你惹的乱子也够多了……」
  正说到一半,敲门声忽然响起来。
  白总理只能停了对堂弟的教训,朝外面扬声问:「什么事?进来。」
  一个穿得很乾净体面的听差,开了门,走进来说:「白总长的副官,派人送来一份东西,因为来的人说,不知道是不是总理和总长等着要,所以……」
  白雪岚打断了他,说:「拿来给我看看。」
  那听差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原本是打算交给白总理的,看白雪岚发话要看,迟疑地瞅瞅白总理的脸色,还是把文件双手递了给白雪岚。
  然后就赶紧出去了。
  白雪岚拿在手上,翻开来看了一眼。
  英俊的脸上,便泛起一点隐约的,但又很甜蜜温柔的浅笑。
  白总理和他隔了老大一张桌面,瞧不清楚他手里的文件,问:「什么要紧东西?送到这里来。」
  白雪岚说:「是新的禁烟条例和禁毒条例,写得很清楚条理。」
  白总理眉头大皱起来,哼了一声,「不用我猜,必定是你那位宣副官的手笔。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狂妄,不过做了两份文件,就自作主张地直送到总理书房里来。这不是办事的章程。」
  白雪岚说:「他是非常守规矩的人。这次是我出门前,再三叮嘱了他,说这两份东西,总理一直催着要,很要紧的。故此他整理好了,忙着叫人送过来。是怕耽搁我们做事的意思。」
  白总理说:「你只管帮他说好话。」
  白雪岚便有些不高兴了,问:「堂兄怎么忽然对我的副官,意见如此之大起来?」
  白总理说:「我这人,一向很民主开放。你在生活上,偶尔胡闹,做事风流一点,我不理会。但是,也不能闹得太不像话。」
  白雪岚不以为然地问:「我怎么不像话了?」
  白总理反问:「真要我说出来?昨天城外那一场枪战,是怎么回事?十七八条尸首,现在还摆在警察厅,老周的电话昨晚就拨过来了,只和我诉苦。明面上报告,是海关总长杀了一群流匪,哼!你还指望像上次纵火的事情一样,再给你算一番功?」
  他说开了头,便禁不住了。
  声音也严厉起来,对白雪岚恨铁不成钢地磨牙,「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想整你吗?这种要命的时候,整个首都像个炸药桶似的,就只差烧着一根引线了。你还为了一个副官,真刀真枪地和广东军干那么一场。那些个广东军,我要是能动,我早动了,人家背后是外国人,眼看的就是六方会谈,政府不能得罪外国人,你懂不懂?胡闹也要有个底线!」
  白雪岚说:「我们父亲在山东,打的就是廖家背后的外国人。」
  「你闭嘴!」白总理蓦地一吼,脸都气红了,「这压根就是两回事。」
  白雪岚打个哈欠,把手里那叠文件往书桌上向着白总理的方向一递,说:「这抄好的初稿,总理有空看看。过两天,我派职员送复议稿过来。」
  从椅子里站起来,拍拍西装,抬腿走人。
  白总理叫着他,「混帐!你去哪?」
  白雪岚只管朝着门那边走,说:「留着也是挨骂,我不奉陪。」
  白总理说:「白雪岚!少在我面前充少爷脾气!韩家的事,不给我办好,看我把你连你那个副官,一并收拾了!」
  白雪岚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举手摆出一个美国人的胜利手势,在半空中晃了晃,很洒脱地离开了。


  第二章

  回到公馆,一下车,抬头却撞见宣怀风穿着外出的西装,从大门里慢慢地出来。
  白雪岚迎上去问:「你这是到哪去?」
  宣怀风心里一跳。
  昨晚白雪岚问起金表,害宣怀风今天一整个上午都不安宁,想来想去,这件东西,还是要去年宅找一找。
  一定能找得回来才好。
  等把白雪岚急要的两份文件做好,派人送过去总理府,宣怀风就想趁着白雪岚还没回来,亲自再往年宅去一趟。
  没想到,才一出门,就撞上了回来的白雪岚。
  可见人真的不能做一点亏心事。
  见白雪岚问,宣怀风既有想坦白的意思,又缺乏坦白的胆量。
  倒不是怕白雪岚骂他,而是自己把白雪岚的礼物弄丢了,不知白雪岚要如何难过,说不定又疑神疑鬼,自怨自艾,说宣怀风不将他的心意当一回事。
  宣怀风只要一想到两人又要不冷不热地回到先前那种境地,心里就不自禁地逃避起来,对白雪岚的问题,只说:「到附近走走。」
  白雪岚问:「去哪个附近走走?」
  宣怀风不善于撒谎,形迹都快露出来,说:「附近就是附近,不外这周围的几条小街巷子,还分什么哪个的?」
  白雪岚啧啧地把头摇了两下,调侃他说:「宣副官啊宣副官,你果然不会撒谎。」
  宣怀风正不安,忽然看见白雪岚呵地一声,笑了。
  白雪岚笑道:「我才出去多久,你就盯得这样紧,又送文件到总理那,又专程出来等门。难道我大白天的还能背着你到外面打野食?」
  宣怀风顿时窘迫了,否认道:「我可没有等谁的门。什么打野食?你说话实在太粗鄙了。」
  白雪岚说:「好,我粗鄙,你高贵。我们两个刚好互补。站这大门口干什么,进去再说。我肚子饿了。」
  不等宣怀风再说什么,抓着宣怀风小臂,不由分说地把他带了进公馆。
  白雪岚嘴里嚷饿,但回到屋,并没有叫听差送饭。
  反而先让宣怀风到躺椅上坐下,弯腰把宣怀风脚上的皮鞋脱了。
  宣怀风脚踝瘀伤还未全好,忍不住低低抽了一口气。
  白雪岚说:「看着你昨天吃的苦头,本来不想骂你。看看,受着伤的脚,怎么能穿鞋,亏你做出这样的傻事。脱出来疼,穿进去的时候就不疼了?真该打你一顿。」
  小心翼翼把宣怀风脚上的白袜子也脱了。
  宣怀风苦笑道:「你说不想骂,现在不但骂,还要打……」
  话未说完,白雪岚已覆上来,封住了他的唇。
  亲了一气。
  白雪岚耳语般,用令人心痒的声音笑道:「你是一辈子要跟定我的。现在到手了,骂也骂得,打也打得。」
  宣怀风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怔,半眯起眼睛,说:「你再说一次。」
  白雪岚便不说话了,抿着唇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也不知在乐什么,走去拿了药油,坐下来,把宣怀风一只白生生的脚抱在怀里,娴熟地揉搓。
  宣怀风觉得脚踝处微疼,蹩着眉轻轻哼了两声,声音一起,白雪岚霍地抬起眼睑,直直瞅了他好一会。
  那双充满力道的眼眸,瞅得又深又热。
  宣怀风立即不敢再出任何声音了,咬着洁白的牙,默默忍耐。
  白雪岚这才又把头低下,仿佛做什么细致活似地继续揉。
  他做这个,倒真的是一把好手。
  推拿活络,恰到好处,张弛有力。
  慢慢地,那疼倒很可着意了,竟带着一点说不出的舒服,仿佛郁结在脚踝里的坏东西,都被白雪岚有魔法的指头一点点挤走了。
  宣怀风舒着气,半边上身挨在扶手上,瞧着窗外阳光斜进来,撒在男人英俊的脸上,低头间,是极认真沉静的专注,缱绻温柔。
  不知不觉看得恍惚。
  他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帮另一个男人揉脚,居然,也能是一幅令人心动的画。
  回过神来,忽然无端地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宣怀风轻咳一声,找着话题问:「我叫人送过去的文件,你觉得怎么样?」
  白雪岚再往手掌上倒了几滴药油,双手搓了搓,继续有模有样地揉着情人的脚踝,低头应着,「很不错。」
  宣怀风问:「总理有什么意见呢?」
  白雪岚说:「他夸你写得细致,还说要给你加薪水。」
  宣怀风说:「加薪水就不必了,原本就是我的分内事,没办砸给你丢脸就行。过两天等我的脚好一些,我想赶紧把戒毒院的事办了。至于人手不够的事,我上午打了几个电话,许多朋友很热心,都说想为国家做点实在事。我想,这也是一件社会上的好事,很应该群策群力,组织一批义工,你大概是不会反对的吧?」
  白雪岚说:「这件事我派给你了,你看着办。不必事事都问我。」
  宣怀风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好奇地问:「总理一大早叫你过去,有什么事吗?」
  白雪岚轻描淡写地说:「就快举行六方会谈了,嘉宾云集首都,总理要我招待几个外地来的客人。」
  宣怀风说:「很好,这种时候,大家都应该为国家争一口气。你招待人,可不要耍你那些怪脾气。」
  白雪岚这才抬起眼,似笑非笑地扫视他。
  宣怀风问:「干什么?生气我说你怪脾气吗?你不要生气,我们要是不熟,我也不和你说这种得罪人的大实话。」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
  宣怀风问:「怎么又叹气了?好,你不喜欢我说,我以后就闭嘴吧。」
  白雪岚说:「哪里,你这样用心为我着想,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叹气,是因为我饿了。」
  宣怀风顿时赧然,脱口而出,「这大白天的……」
  猛地一遏。
  便从耳根直红到下巴,不好意思地扭了头朝着窗户那边,挣着把脚缩回来。
  白雪岚当然不肯放过,用力握着白羊玉脂般的裸足,笑着问:「大白天的,就不许人饿,这是哪门子道理?哦,我知道了,饿也分很多种,有肚子饿,有精神饿,有夫妻敦伦之饿,不过,哪一种饿,是大白天绝不可有的呢?本总长孤陋寡闻,宣副官您给我宣讲宣讲?或你告诉我,刚才我说饿,你想到哪里去了?」
  宣怀风臊得无地自容,脚被那坏心眼的恶霸逮着,逃也逃不掉,只好认罪,说:「我说错话了,成不成?」
  白雪岚斩钉截铁地说:「不成。」
  宣怀风无奈地问:「那你要怎样?难不成还要把我送法院审判?」
  白雪岚装作考虑了一番,点头道:「审判是要审判的,不过,就不必送法院了,就由我这个被你冤枉的无辜者,对你进行正义执法。」
  宣怀风本来绷着脸,听他装模作样地一说,撑不住笑了,「你还无辜?我真服了你。白雪岚,不要闹了,你肚子饿,叫厨房送饭过来,老老实实地说。快把我的脚放开,抓疼了。」
  白雪岚见他说脚疼,只好松手,身子附上来,发泄似的埋在他白皙的颈窝里乱啃,哼着说:「这避重就轻的本事,你是越来越长进了。我肚子饿,那个地方更饿,你说,我们多少天没躺一张床了?」
  宣怀风说:「昨晚不是还躺一块吗?」
  白雪岚牙痒痒起来,「好哇!你这人,简直没有心。明知道我忍得难受,不但装傻,还说这种风凉话。」
  越发地啃噬,在那片娇嫩细皮上磨砺。
  宣怀风受不住这种痛痒交加的撒娇,往后深深仰着脖子,又笑又喘,又是无可奈何,断断续续说:「好……好,我认错……不要咬了……好痒……」
  白雪岚这才稍停,提条件说:「认错不行,还要补偿。」
  宣怀风问:「补偿什么?」
  白雪岚眼神顿时不怀好意起来,恶霸般的威胁,「你还装傻?我看你还装?」又低头要咬。
  宣怀风忙叫,「好!好!我知道了!」
  白雪岚问:「真知道了?这次不许耍赖,不许搪塞,不许敷衍。」
  他身材高大,故意地把重量放在宣怀风身上,宣怀风被压得动弹不得,喘着气投降,「知道了,不过,我们总要吃了午饭才……你看这钟点。」
  白雪岚顿时把恶霸模样给抹了,露出一个极英俊磊落的笑脸,说:「晓得,午饭是必须吃的,我可舍不得让你饿肚子,要是饿出毛病来,我该懊悔死了。我再问一次,吃过午饭,会好好的诚心地喂我一顿饱的,绝不反悔?」
  宣怀风瞪头顶上方的那张脸一眼,反问:「我敢反悔吗?」
  白雪岚摇头,「不行,这话就是敷衍的口气。我要比公文还正式的回答。不然我就不起来。」
  宣怀风被他气笑了,「请问尊驾贵庚几何?这种赖皮招数,我看七八岁的孩子也会用。」
  白雪岚说:「你管我几岁,招数只看它有没有用,不看它赖皮不赖皮。对付你这种总赖皮的人,就要用赖皮招数。快说,吃了午饭,你就诚心诚意喂我一顿好的。」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好。」
  白雪岚笑道:「这不就得了。」
  从躺椅上一跃而起
  当即摇铃,叫听差快点送饭来。
  宣怀风在一旁慢悠悠地把脚放下躺椅,想去穿鞋,白雪岚说:「别动,等我来。」
  过来把他抱到了小圆桌旁的椅子上放下。
  不一会,听差送了饭菜过来。
  公馆里请的那个四川厨子还在,今天刚巧做的又是那道香辣虾蟹,一端上桌,揭开锅盖,辣香四溢,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宣怀风立即打了两个喷嚏,拿手帕醒醒鼻子。
  胃口却立即被那股激烈到极点的香味吊起来了。
  白雪岚更是喜欢,他一早出门,肚子早就叫唤了,装了一大海碗白饭,在饭面上勺了香辣热油,再加几大块炖得烂烂的五花肉,饭菜用筷子一混,淅沥哗啦几大口就先垫了肚子。
  他人长得帅气俊逸,这样粗鲁的吃饭动作,由他做来,却是一种令人爽快舒服,充满豪气的好看。
  宣怀风瞅着他,不禁微笑。
  白雪岚察觉到他在笑,抬头问:「你怎么不吃?对不住,我真饿了,自己先吃上了。」
  宣怀风从热锅里夹了一只香辣大虾到碗里,悠悠闲闲地剥着,一边说:「看你吃饭,就能瞧出你是北方汉子了,风卷残云,好痛快。」
  白雪岚朝他打个探视,说:「我风卷残云,不仅在饭桌上呢。在别的地方,更是风卷残云。等一会让你知道。」
  宣怀风接触到他邪气的眼神,立即把眼睛别开了,很正经地说:「吃饭时少胡说八道,小心以后胃痛。」
  心底默默浮起几分羞愧。
  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和白雪岚混久了,他竟开始……有点享受白雪岚这些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的疯话了。
  白雪岚问:「你怎么只吃虾?不吃螃蟹?」
  宣怀风说:「我想吃的,只是这硬东西不太好弄。」
  白雪岚朝他一笑,就从锅里捞了几块大螃蟹,自己在碟子里剔。
  都说高大的人动作不敏捷,白雪岚却绝非如此,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灵活有力,对着令人头疼的螃蟹,十指翻快,庖丁解牛般,一会就剔了满勺子净蟹肉,挑了一点热热的香辣汁在上头,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道一声,「谢谢。」
  接过来,便觉得心里很甜,很甜。
  把勺子放在碗里,拿筷子一点一点挑到嘴里,很珍惜地咀嚼,品尝蟹肉的鲜美。
  白雪岚问:「好吃吗?」
  宣怀风说:「好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白雪岚说:「原谅你也有见识浅的时候。这七八月的螃蟹,不足一提。等十月后,螃蟹肥了,我叫人送阳澄湖的螃蟹过来,满勺子的蟹黄,蘸着醋吃,那才又香又鲜。」
  宣怀风乌黑的眸子深深瞅他一眼,半晌,问白雪岚,「你还记得从前吃这个,我们讨论的那一番话吗?」
  白雪岚说:「我当然记得,而且是字字都记得。不过没想到,你也记得。你说说,我当时和你说了些什么?」
  宣怀风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对我做考察吗?」
  白雪岚说:「不过就是看看你,到底有多看重我的意思。」
  宣怀风问:「我要是不记得你说过的话,那就表示不看重你了?那你就要对我发火了吧。」
  白雪岚说:「我绝不会发火。你就算一个字也不记得,最多也只能表示你那个时候并不看重我,所以也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顿了一顿,忽然又弯了弯唇角,目光温暖地看着宣怀风,低声说:「不过,我猜你多少也会记得部分的。我猜你那个时候,心里已经有我这个人了。」
  宣怀风一怔。
  无声处,心动之感氤氲朦胧,自己对着白雪岚,竟如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不知所措。
  白雪岚笑着哄他,「说给我听听,你记得多少。说对了,我再剥一勺子好蟹肉喂你,外加两只大虾仁。来,这个就当定钱。」
  把刚刚剔好半勺子的蟹肉,递过去,手腕一翻,倒在宣怀风碗里。
  宣怀风说:「受了这定钱,看来不受考察是不行的了。」
  白雪岚说:「那当然。」
  宣怀风浅浅一笑,说:「好罢。」
  浓密的睫毛往下轻轻一扇,思忖片刻,缓缓地说:「那天,你说,你就是这道香辣虾蟹。缺点是辣,优点也是辣。」
  白雪岚点头道:「是的。」
  神情很是欣慰。
  宣怀风继续回忆,说:「你还说,如果你保持原味,唯恐被喜欢吃清淡的人嫌弃。可如果少一点辣味,那就不够香,不够地道,失了精髓。」
  白雪岚又点头,说:「不错。这是我当时说的。后面呢?」
  宣怀风装作愕然,「还有后面吗?」
  白雪岚说:「当然有,后面那一句,才最要紧。」
  那一天,白雪岚还对宣怀风说了一句——你有勇气吃这道菜,又能说出前面一番道理,我这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欣慰。
  宣怀风心里十分明白他要听的是这句,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要他光天化日下对着白雪岚重复出来,想着这些话里头藏着的意味,简直比叫他在白雪岚面前自动脱光了还露骨羞涩。
  怎么受得住?
  宣怀风耳根发热,嘴硬道:「后面的,我不记得了。」
  白雪岚对他这嫩脸皮的羞涩又爱又恨,不甘心地拍桌子,问他,「还说我耍赖,现在谁耍赖?你收了我的定钱,给的货却不地道。」
  宣怀风说:「大不了我剥回一勺子蟹肉给你。」
  白雪岚说:「不行,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我不接受。」
  宣怀风说:「呵,现在你倒教训起小孩子过家家了?你孩子气的时候,比我多着呢。」
  夹了一块螃蟹在碗里。
  他手指虽然灵巧,但对剥螃蟹这行当不熟,低头仔细地捣鼓了好一会,才剔了小半勺子肉出来,递给白雪岚。
  白雪岚对他瞥着眼,没动弹。
  宣怀风说:「你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了。」
  作势要缩回手。
  白雪岚像一头被人在嘴里抢食的老虎,立即不客气地把手上那勺子夺了,一口倒进嘴里。
  一边狠嚼,一边表达不满似地盯着宣怀风。
  但大概是那小半勺蟹肉实在太鲜美,太甜,嚼着嚼着,英气勃勃的脸上忍不住一处疑笑,那笑意竟压抑不住,迅速散发开去,竟成了一张乐滋滋的笑脸。
  宣怀风也忍不住莞尔。
  两人相视而笑,像极了一对斗了气,顷刻又和好的孩子。
  白雪岚说:「你尽管嘴硬,我知道你记得的。」
  宣怀风说:「随你怎么猜。」
  两人一边说,一边继续慢慢剔着香香辣辣的螃蟹,剔好一些,就不自觉地递给对面,都觉得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很有意思。
  宣怀风问:「对了,我从城外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你藏哪去了?」
  白雪岚说:「谁?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什么小白菜?」
  宣怀风被逗笑了,说:「你不要乱拿人家的名字作践,她叫小飞燕,不叫小白菜。人呢?」
  白雪岚问:「问她干什么?宋壬说,就是她身上的香气有问题,是很厉害的迷香,差点把你们给迷倒了。」
  宣怀风说:「人家一个小姑娘,只会唱曲子,哪知道什么迷香。估计是展露昭他们布置的,和她无关。你难道还想对她严刑拷打?你对怀抿下的手够毒的了,要是对一个弱女子也下这种毒手,白雪岚,我可看不起你。」
  白雪岚漫不经心地说:「我还不至于剁小姑娘的指头。你放心,人就关在后院。你这么关心她,我把她放出来,给你当小丫头使唤,成不成?」
  宣怀风说:「我用不着丫头使唤,只是想看看她是否平安。只要你别草菅了她那条小命,我就代她谢谢你了。」
  白雪岚说:「不和你扯这些,咱们办正事。」
  宣怀风问:「什么正事?」
  话音刚落,白雪岚已经站起来,拿白毛巾帮他擦了嘴,擦了手,然后把毛巾往桌子一扔,两手一伸,一起。
  宣怀风顿时屁股离了椅子。
  几个呼吸,人已经到了软绵绵的床垫上。
  白雪岚脱了外套,扯松领带,踢了鞋,上床和他身贴着身,热气喷在他脸上。
  宣怀风说:「刚刚才吃过饭……」
  白雪岚说:「知道,也没说现在就做,至少让你先停停食。我看唱戏的台柱子出场,常常先在幕后来一段门帘搭架子,很有趣。今天我们也这样玩玩?」
  宣怀风说:「什么门帘子搭架子?得意忘形,竟说听不懂的俏皮话。」
  白雪岚笑道:「宝贝,你就没听过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翻过身,往床边的柜子里找了一阵,拿着一样找到的东西翻过身来。
  宣怀风看见他手上拿着黑布条,吃了一惊,问他,「你拿这个干什么?」
  白雪岚温柔地说:「乖,把眼镜闭上。」
  宣怀风知道他是要不干好事了。
  若在别的时候,宣怀风是绝不会配合的。
  可是,这男人是他打算跟一辈子的那个人。
  可是,这男人笑得这么温柔,迷人,让他目眩神迷,足以奋不顾身。
  可是,他们吵了这么多天的架,这一刻,又要重新在一块了,就算面上装着不在意,实际上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叫着白雪岚、白雪岚、白雪岚……
  所以宣怀风,老老实实地闭上他漂亮的眼睛。
  让那黑布条覆在眼上,不松不紧地在后脑勺打了一个结,遮蔽视线。
  周围变成一片黑。
  看不见任何东西,其他的感觉反而灵敏了。
  白雪岚指尖解开他的衬衫纽扣,在锁骨上轻轻一触,宣怀风就倒吸了一口气,「嗯……」
  白雪岚轻声说:「别喘,别喘。你一喘,我们这门帘就唱不成了。」
  可他自己也在喘着,在被宣怀风的压抑的喘息诱惑着。
  低下头,舌头在软滑肌肤上探着。
  宣怀风又是一声低呼。
  脖子上痒痒的,像被热水打湿的蛇在上面颤抖着爬,心惊胆跳,却没有一点恶意。从项颈往下,爬过肩,留下弯弯曲曲的湿热痕迹。
  吸着他的精血,吮着他的魂。
  宣怀风蒙着眼,脸颊和下巴在光线下写出优美的弧度,战战兢兢地呻吟,「不……不要……」
  白雪岚声音更轻,也微微颤着,「别喘,宝贝,别喘,你存心让我忍不住吗?」
  宣怀风听话地不喘了。咬紧白牙,用着力,浑身颤得更厉害。
  白雪岚又说话了,像蚊子钻进他耳朵里,挠着心地叮,「别颤,你再颤,我可真忍不住了。」咬着胸前殷红挺立的花骨朵,撕扯嫩嫩的尖芽。
  宣怀风猛地晃了晃脑袋。
  汗从发间一股脑地渗出来。
  谁要你忍了?
  谁要你唱什么门帘,搭什么架子?
  忍了这些天,每天都是空房间,空空的床,你……你还和那些女人喝酒,听她们唱小曲,对着她们笑!
  你这个混蛋……
  流氓!
  恶棍!
  胯下忽然被男人的手掌覆住了,热情地揉着,比刚才揉他脚踝的力道还惊人,直侵到皮肉底下。
  宣怀风呜地从喉咙里迸出一声。
  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感觉。
  只剩感觉。
  被白雪岚抚着,摸着,爱着的感觉。
  宣怀风出奇地恐慌这片黑,但又深深地爱这片黑,骨骼里头的快乐刺得他浑身乱颤,宛如风铃被乱风不留情地吹得叮铃作响,几乎散架。
  他明明有着自由的双手,可以揭下蒙住眼睛的黑布。
  但他偏偏忘了自己可以这样做。
  只是被白雪岚抚着,摸着,乱吻乱亲着,腿间那个羞耻的地方就热了,烫了。
  宣怀风无来由地呜咽,在黑暗中伸出手,凭借直觉找到男人的位置,抱住他,像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
  情动得如此,快。
  如此,迫不及待。
  宣怀风紊乱地低声叫着,「白雪岚。」
  白雪岚应着他,「宣怀风。」
  宣怀风抽着气,说:「你是个混蛋。」
  白雪岚说:「是,我是个混蛋。」
  宣怀风咬着牙,说:「你是个流氓!」
  白雪岚说:「是是是,我是流氓。」
  宣怀风还是磨牙,说:「你……你是个恶棍!」
  白雪岚说:「是是是,我是恶棍。」
  宣怀风便没话说了。
  把头抵在男人结实的肩上,用力抵着,像要把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都传递到男人身上。
  他从不知道,眼睛看不见,感觉会变得这样浓烈。
  这简直,不像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竭力地忍耐着。
  任这人玩弄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在上面肆无忌惮地点火,烧得每一寸都在快乐地疼痛。
  几乎忍耐得快晕死在这快乐的疼痛里时,白雪岚才握着他的膝盖,把他的腿分开。
  宣怀风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断断续续地问:「你……你还……还把那些女人弄回家吗?」
  蒙在眼睛的黑布上,出现了两点隐隐的湿迹。
  白雪岚心里一痛,柔声说:「不了,再也不了。」
  缓缓把自己埋进去。
  宣怀风发出细细的尖叫,身体一下子被白雪岚充满了,内脏受着外来物的压迫,那样的疼,他却差点一下子到达顶峰。
  感觉都集中在那个被白雪岚占据的地方。
  这一刻。
  这一刻……
  他不知道,是白雪岚吃了自己。
  还是自己……吃了白雪岚……
  白雪岚一边亲他,一边频频动着,说:「怀风,你真热。」
  你也很热。
  白雪岚,你也很热……
  脑子和身体一样,都融化了,是三月的冰,化作一潭春水。足以把每一个落入爱河的傻瓜溺死。
  或许,我们彼此,终要把彼此给溺死才罢。
  或许,我吃了你,你也吃了我,连皮带骨,一点不剩。
  才是个了结。
  白雪岚在身体里时轻时重地抽动,宣怀风看不见一丝光,满满的,都是感觉。
  既然没有光,也不必害羞了。
  他就大着胆子,浅浅地呻吟着。
  就大着胆子,抱住白雪岚不放。
  牢牢的,抱住。
  抱紧。
  让身体贴得再紧一点。
  让那里,进得更深一点。
  空气中,全是白雪岚特有的味道,粗犷,迷人。
  肌肤上,全是白雪岚的印迹,触感。
  被这个男人拥有,原来能这样快乐。
  白雪岚……白雪岚……
  宣怀风承受着肉体上的鞭打,在心底迷乱地喊着。
  仿佛可以听见他内心的呼唤,白雪岚咬着他红润的唇,霸气横生,一手托着他的臀,一手扶着他的腰,缓慢而沉重地顶送。
  什么东西滴到身上,宣怀风觉得皮肤上猛地一烫。
  从身上的男人皮肤上滑下的热汗,正淌在自己身上。
  只是小小的汗而已,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量?
  怎么会,如此有感觉?
  一滴。
  无声的,又一滴。
  每一滴,都把宣怀风烫得浑身一紧,两人相连接的部位深深一缩,惹得连白雪岚都发出粗喘的闷声,「你这!嗯!要命的小东西!」
  原来蒙住了眼睛,连白雪岚的声音都性感得令人心悸。
  宣怀风脑子里轰燃一炸。
  溃不成军,一泻千里。
  白雪岚的热情和体力还是一如既往,才出来没多久,又精神地进去了,连连顶着,顶得宣怀风哽咽般的求饶,「慢点,慢一点……」
  白雪岚舔着他的胸膛,甜腻地应着,「好,我慢一点。」
  稍稍慢下来。
  不一会,又情不自禁地快了。
  令人难以承受的律动,激烈摩擦的热,让宣怀风浑身炽热,意乱情迷。
  蹙眉呻吟着,连断断续续的「慢点」,都说不出来了。
  腰被做到又酸又痛,白雪岚的欲望却似乎永无尽头。
  宣怀风偶尔睁开眼,看见摇晃的华丽天花板,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蒙住眼睛的黑布条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情潮汹涌,难以遏制。
  他被爱意和酸痛抽打着,不知道是否应该反抗压在他身上的这个人的不知节制。
  大概反抗也是徒劳。
  还没缓过气来,下一场又开始了。
  白雪岚在床上做了许多回,把手软脚软的宣怀风抱到浴室,热水的雾气氤氲起来,他仿佛忍耐了很久似的,忍不住又把心爱的害羞的爱人按在墙上,热切地抽插。
  大概自己是不知节制的。
  可他太饿了,太饿了。
  冷战的这些天不但断了他的粮,还夺了他的魂,他有一半的魂被宣怀风带走了。
  这宝贝身上,有他白雪岚的魂。
  逼得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要他,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狠狠地要。
  一遍,一遍。
  再一遍……
  从浴室里出来,宣怀风脚指头还抽搐着。
  快感在体内盘旋不去。
  视野中白雪岚的脸是模糊的,但纵使模糊,还是要命得迷人。
  白雪岚抚摸他的脸颊,亲密地叫着他,「怀风。」
  宣怀风动了动眼皮,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恍惚地问:「你还和那些女人一起喝酒吗?」
  白雪岚说:「再也不了。」
  宣怀风闭上眼睛,挨着他的手臂,安心睡了。


  第三章

  这一闹,倒是让宣怀风几天都腰酸背痛,下面那说不出口的地方更是动一动就浑身不得劲。
  气得宣怀风要把这不知节制的家伙赶到别处去睡。
  白雪岚一半内疚,一半自豪,死皮赖脸的,还是和宣怀风挤一张床上睡。
  大概是为了讨宣怀风欢喜,小飞燕果然被放了出来,送到宣怀风身边当了一个使唤丫头。
  宣怀风见到她,颇有几分惊讶,问她,「白总长有没有为难你?」
  小飞燕如今模样和刚来时不同,换了丫头穿的蓝布衣裳,头上扎着两条简简单单的辫子,看起来朴素了不少,却也不失可爱娇俏。
  见宣怀风问她,就怯怯地摇头。
  宣怀风再问,她才说:「我在汽车上睡着了,醒了之后就在一个黑房子里。那些当兵的开始不许我出门,只端点吃的给我,还说我是广东军的人。我在黑房子里哭了几天,后来,一个男人过来说,把我放出来,给您做使唤。宣副官,谢谢您,您又救了我一回。」
  宣怀风说:「别说什么救不救的。乱世里活命不容易,你就现在这里待着吧。我不需要使唤的人,你没事做,倒是可以看看书。对了,你识字吗?」
  小飞燕说:「知道几个,识得不多。」
  宣怀风说:「知道几个,总比完全不知道要好。我叫人买一本《三字经》,再买一本《增广贤文》,你先试着读读。」
  便自己掏了腰包,叫了个听差到书局帮他买这两本书。
  小飞燕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黑屋子里被关了几天,吓着了,很听宣怀风的话,果然常常捧着两本书,在怀风目前住的院子里闲读。
  这姑娘手脚也勤快,常常抢着事做,人在走廊下看书,一听见宣怀风略要个热茶热水,立即把书放下,忙忙地进来伺候。
  每日到了钟点,不等宣怀风说,就进来问饭问菜,再去厨房吩咐,又亲自把饭菜捧回来。
  到了八月初,宣怀风身上被展露昭弄出来的瘀痕,脚裸上的扭伤,都好了十成。
  宋壬也从医院回来了。
  这山东大汉,身子壮得像头牛,这些天受着外国医疗的照顾,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是为了在城外的袭击中保护宣怀风而受伤的,这一回来,就如英雄凯旋般,首先被兄弟们热烈地欢迎,等白雪岚从海关总署回来,又叫了他到书房,大大宽慰嘉奖了一番。
  银钱自然是少不了的,更难得的是白雪岚说的话。
  白雪岚对他说:「你救了宣副官,就是救了我的命。我白雪岚,欠你宋壬一条命了。」
  这一句话,熨贴到极点,比十万块钱的赏还顶用。
  宋壬肚肠沸滚。
  暗暗下了决心,再有下一次,他还是会豁出去保住宣副官。
  宣怀风见到宋壬回来,也是惊喜交加。
  对于宋壬在林子里奋不顾身的保护自己,宣怀风片刻未忘,曾经好几次打电话到医院里问他的伤情。
  要不是宣怀风自己的脚扭伤了,白雪岚不许他出门,宣怀风早就亲自去医院探问了。
  城外的枪战,早就上了报纸。
  如白雪岚所说,警察厅没有深究,对外公布的消息,果然说死的都是山匪,被恰巧经过的海关总长白某率一干部属击毙。
  现在治安大乱,城内还稍好一些,到了城外,人人自危。
  土匪杀人越货,人神共愤。
  海关总长这种枪毙十几个土匪的英勇行为,自然赢得不少媒体交口称赞。
  偏偏又是《商务经济报》和《商会日报》,独辟蹊径,字里行间带着别的意思。
  今天又有一篇议论,就社会治安问题,恰好提及城外那场枪战,撰文者说,这种行为虽然一时看来值得表扬,实际不可取,杀土匪是警察厅管的事,海关怎么能说开枪就开枪呢?
  宣怀风见了,把报纸留了下来,晚上等白雪岚回来,取了给白雪岚看,说:「我看商会那头,对你真的很不满意,他们资助的报纸,总在隐隐约约攻击你。」
  白雪岚不以为然,把擦过手的毛巾往木架子上一搭,不屑地笑道:「娘儿们的伎俩,以为民众是她家男人,吹点枕头风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商会是瞅着选举近了,先打打风向牌,他们巴望着新海关总长上台呢。」
  宣怀风很吃惊,道:「政府的竞选,不都只是装样子的吗?教育部的总长,十来年都没有换过,选来选去,都是同一个。表面文章而已。怎么?有人真敢出头和你抢位置?」
  白雪岚轻轻松松地说:「怎么没有?我早得到风声了,这人还是你我的老熟人。你猜一猜。」
  宣怀风想了想,脸色忽然一变。
  咬着唇没说话。
  白雪岚问:「你猜是谁?」
  宣怀风说:「我猜不出。」
  白雪岚说:「你猜对了,就是你的老情人。」
  宣怀风正色道:「白雪岚,你说话别这么难听,什么新情人老情人?」
  白雪岚微笑起来,柔声说:「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你这辈子,只有我这一个情人,你的人,这辈子也只有我碰过。」
  宣怀风心里一软。
  蓦地想起从前在年宅的地窖里,那缠绵凄切的一晚,又是一下钝痛。
  当时是何等痴迷,何等愚蠢,想着林奇骏,醉得天昏地暗,在漆黑中把自己生生地奉献出去。
  还自以为对爱情坚贞。
  现在,悔不当初。
  宣怀风 不想提起这段往事。
  如果没有这一夜,那白雪岚说得不错,他的人,这辈子都是属于白雪岚的。
  如果没有那一夜……
  宣怀风不能提及,唯恐伤了白雪岚的心,他现在和白雪岚处得很好,不想任何不愉快的事发生,两人把报纸丢在一旁,没有再谈林奇骏,饭后沐浴一番,到了床上,难免又几番云雨。
  因为年宅那一晚,宣怀风自觉对不住白雪岚,这晚便不管白雪岚如何需索,腰腿酸痛也咬牙乖巧地应着,倒让白雪岚放肆性福之余,暗暗有些纳罕。
  《新禁烟条例》和《新禁毒条例》正式公布出来,戒毒院那一头的事,也轰轰烈烈上了轨道。
  原舍是国务院那头划拨下来的,既是白雪岚出面,少不了向上头挖了一笔经费,再加上打麻将狠狠宰了那三位老板一笔,捞了三十万,都丢在戒毒院前期的准备里面,也就够使了。
  布朗医生很热情,表示愿意到戒毒院来工作,当然,薪金还是要算的。他向宣怀风表示,不但自己过来,还打电话到公馆,向宣怀风推荐一个不错的中国医生。
  戒毒院正缺医生,有布朗医生做保人推荐,宣怀风很高兴,在电话里说:「我热烈欢迎,随时恭候您的同行来为戒毒院出一份力量,至于薪金,我会尽力而为。不知道这位医生叫什么名字?」
  布朗医生说:「他叫费风。你如果不介意,我叫他明天就到戒毒院去一趟,你们见一见。」
  宣怀风说:「当然不介意,欢迎至极。」
  第二日一早,宣怀风就穿着整齐,坐汽车往戒毒院去。
  宋壬出院后,职位不变,还是宣怀风的一记贴身药膏,而且贴得比从前更紧了,每次出门,自己带枪不说,还不忘提醒宣怀风随身带上白雪岚送他的两把勃朗宁。
  也难怪,宣怀风在城外林中那一支手枪,别人没瞧见,宋壬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快如闪电,弹无虚发。
  宋壬不止一次在弟兄们面前夸赞,「宣副官那只枪,比王麻子的还中看。就是白司令见了,那也没得挑剔!」
  到了戒毒院,正好承平也来了,正在忙上忙下地搭手。
  见到宣怀风,承平和他开玩笑,说:「怀风,万山说,你帮他付了医药费,无以为报,要我把他妹子带过来,给你当个小帮工。」
  把嘴往窗外那头一努。
  窗外那里一个扎着粗粗麻花辫的女孩子,正在绳上晒刚洗好的白床单,一抬头,恰好瞧见承平这一努嘴,看起来很爽利大方。
  承平说:「就是找你。你仰慕的宣怀风来了,不是总吵着要见一见吗?」
  那女孩子进房来,早见到承平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仔细一看,那男子脸上露着淡淡微笑,眼神明亮,黑眸如玉,真是俊逸非凡。
  她情窦未开的一个女孩子,也不禁看得一怔。
  竟半晌没说话。
  承平笑话她说:「这样的美男子,看呆了吧?你哥哥说他有一个朋友美如潘安,你还不信,只和你哥哥犟嘴。现在怎么办?」
  宣怀风被承平说得大不好意思,皱眉说:「承平,你别闹。这是朋友的妹妹,你不让着她也就算了,怎么还欺负人家?」
  他们说了这两句,那小姑娘已经回过神来,恢复了原来的大方活泼,插了一句,「不用他护着,他老趁着哥哥不在欺负我,瞧哥哥出院,我告他的状。」
  走过来,对宣怀风规规矩矩地一鞠躬,直起身,说:「宣先生,你好。我哥哥说,你是一个很爱国的人,为了打击毒品,出钱又出力,还开了这个戒毒院。我很敬佩您。」
  说完,又鞠了一躬。
  宣怀风倒弄得不好意思,忙说:「这是政府开的戒毒院,我可不敢贪这份功劳。倒是你们过来义务帮忙,我要感激你们。」
  承平笑道:「好啦,这都宝哥哥见林妹妹的场面了,左一个鞠躬右一个鞠躬,别寒碜人。怀风,我们和万山做了几年的朋友,他把他妹妹藏得牢牢的,现在总算是开放了。她叫黄玉珊,以后你叫她小珊就好,我就这么叫她的。」
  黄玉珊对着承平,显然很熟悉,和他顶嘴说:「我哥哥什么时候把我藏起来了?不是要读书嘛?不过我哥哥已经说了,到了放假,我可以到这里来,为社会尽一份力。」
  说罢,又转过头,对宣怀风说:「宣先生,我们的同学,正筹备一次学生游行,反洋人反毒品。您要有空,能请您指导指导吗?」
  宣怀风想不到这些年轻女孩子,现在都热心政治了,苦笑道:「我忙是必定忙的,你看看这戒毒院,事情多得很。再说了,毒品是毒品,洋人是洋人,不能一概而论。洋人也未必都是坏人,例如要来我满戒毒院工作的布朗医生,虽然是洋人,但也是一个好人。」
  黄玉珊说:「您别生气,我要比您的话。凡事要看大方面。就算毒品,例如吗啡,如果当止痛药,也是一种好药,但可以掩盖它毒害国人的事实吗?别说吗啡,就算鸦片,当药用,也是一种再好不过的药。可是,海关如果收缴了一批鸦片,会因为它的这些许用处就不予销毁吗?国难当前,必须要有决断。人家列强等着分吃我们泱泱中华,我们如果优柔寡断,还考究这些末节,那就等于自取灭亡。」
  一番话,倒说得宣怀风惊讶不已。
  承平抚掌大笑,「黄万山真不错,当社会家和记者,教出一个女政治家来。」
  黄玉珊说话时义正言辞,说完了被他一笑,不免脸红耳臊,一溜烟跑去继续晒床单了。
  外头有一个帮工模样的人进来,对宣怀风说:「宣副官,一个姓费的先生来找您。」
  宣怀风说:「哦,那是布朗医生推荐的一个医生,快请进来。」
  承平还在屋里未走,看见那医生进来,先就「咦」了一声。
  原来那人,承平和宣怀风都见过。
  正是黄万山脚断住院那日,德国医院里穿白大褂,口袋里插着钢笔的那位仁兄。
  承平对于这位老兄动不动就「你们中国人」的口吻,记忆犹深,一看是他,首先皱起了鼻子,问:「这一位不是最仰慕外国人的吗?怎么德国医院不想待了,到戒毒院来玩玩?」
  这位费医生瞧见承平,也皱了皱眉,扫他一眼,问:「你是这里管事的?」
  承平说:「不是。」
  宣怀风说:「我是。」
  费医生说:「我是来应聘的,这是我的资历,请你管事的看看。要我,我就留下,不要拉倒。我仍回德国医院去。」
  把一份履历递了过来。
  宣怀风接过来,看了几眼。
  他学的是数学,并不懂医学上的事,看这份履历上,写着德国某某大学某某专业博士,几行工作资历介绍,倒有好几个专业名称不认识。
  不过,既然是布朗医生专门介绍,医术上应该不会太差。
  再问了问薪水,费风提的条件,也不算太高,宣怀风便应承了,请他回去,一个礼拜后正式上班。
  等费风一走,承平就跺脚,说:「你请医生,只看医术,也不看看医德。他这人,从头到脚就是一条洋人狗腿子的味。」
  宣怀风说:「我这里正缺医生,哪里还有挑选的余地。要是你能帮我找几个好医生来,我辞退他也无妨。」
  一句话,堵得承平无话可说。
  宣怀风现在的身上任务很重,除了戒毒院的事外,还另有副官的职责要负。
  戒毒院里事情一完,他就带着宋壬回了白公馆,想把海关总署今天送过来的文件理一理,不料一进屋,听差就过来,给他递了一张条子,说:「宣副官,今天有一位小姐,给您打电话。我说您出门去了,她说,请您回来后,有空回她一下。」
  宣怀风看那条子上的电话号码,分明是梨花给自己写过的那个,不由啧了一声。
  暗道,该死,怎么总把她给忘了?
  他现在和白雪岚的关系更进一步,再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担心着白雪岚的猜疑,想着和梨花联系这件事,光明正大,并无苟且之处,等白雪岚回来,向他解释也不妨。
  便不忌讳,去电话房给梨花打了一个电话,做了一个见面的约定。
  然后叫人把小飞燕叫过来,对她说:「你记得一个叫梨花的人吗?」
  小飞燕说:「怎么不记得?我从前差点被团长太太卖进舒燕阁,撞着她,还向她哭了一场呢。」
  宣怀风说:「你如今能在这里,其实也是她的功劳。」
  便把梨花怎么提醒自己,怎么再三问小飞燕情况的事,说给她听。
  又问她,「她说想见你,瞧瞧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你愿意吗?」
  小飞燕早就感动了,连连点头,央着宣怀风说:「宣副官,您一定要让我们见一面。这世上,有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对我这样好,这是老天爷赏我们的缘分。」
  宣怀风说:「那好,你去换套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见了也欢喜。」
  小飞燕赶紧去了,回来时,穿了她来时身上那套好衣裳,果然光鲜好看。
  宣怀风便带着她出门去。


  第四章

  汽车开了一阵,远远的看见了舒燕阁那古色古香的重檐歇山顶。
  梨花倒是一片诚心,得了电话里的消息之后,很早的下来站在门阶前眺望,瞧见一辆车头飘着海关总署小旗的漂亮汽车开过来,知道定是宣怀风无疑,赶紧下台阶迎上去,一手捏着手绢,一手拉开车门。
  小飞燕从车里出来。
  梨花打量她那一脸红润,身上穿着也好,一把扶了她的肩,说:「哎呀,妹妹,我可算见着你了。上一次,也是在这舒燕阁前,你哭得多伤心呀。如今好了,你脱离了虎穴,到了宣副官身边,我也算对得住你那一番央求了。」
  提起往事,想着从前被大老婆欺压的痛苦日子,小飞燕禁不住一阵心酸,对着梨花叫了一声,「姐姐。」
  眼睛就红了一圈。
  梨花忙说:「别哭,别哭。你现在过上好日子了,有什么值得哭的?来,到楼里说话。宣副官,你也请。」
  宣怀风站在一旁,含笑看两位女子重逢,见梨花邀请,摇头说:「不用了,在这里说两句就好。」
  梨花很爽利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思,想着进楼子,让熟人看见了不好。岂不知你站在这大门口,街上人来人往的瞧着,更不好呢。再有一样,你不进来,又不站门口,难不成开条子带我出门?我看你的薄脸,更担不起脚条子的名声。不如还是进来吧,扭捏什么?这里除了有姑娘,还能吃饭呢。你就当自己进来吃饭。」
  宣怀风被她说得莞尔。
  况且站在这大门口,确实也招眼。
  略一犹豫,就算不由己,被梨花拉了到门里。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对舒燕阁算有一定认识,进了门去,仍是三栅样式的窗花样,一色的十字寿纹铺地,对着门的对联,也仍写着「处处桃花春送暖,年年春色去还来」。
  不过旁边增添了一堆西式的白雕塑,雕成有翅膀的天使模样,做仰天飞翔状,手里握着一束花朵,竟发着明亮的光。
  原来这雕塑,同时也是一盏电灯。
  梨花看宣怀风瞧了那西洋艺术电灯两眼,说:「这玩意儿有点意思吧,听说是外国过来的。一个个人在这里乐过头了,赊下账没有现钱,拿了这两只东西来抵。」
  宣怀风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
  梨花说哦:「我们到楼上吧。」
  领着他们往里走了几转,找着一个铺了一块旧红地毯的木楼梯,就往上面走。
  一路上见了不少艳装女子,或站或坐,或拿着小镜子自照,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梨花上楼后,到了一间房间前,把门一推,做个欢迎的手势,「到了,请进。」
  宣怀风往里面扫了一眼,小房中间摆了一个大屏风,屏风后头依稀是帐帘,竟比想象中的朴素许多。
  不过,他想这大概是梨花的房间,自己进去恐怕不合适。
  正在踌躇,梨花在他旁边说:「磨蹭什么?你嫌这里脏吗?明白告诉你,这是我平素一个人睡的地方,要是接客,也不在这地方。难道你要我把你带去接客的好厢房?」
  在他背后轻轻一推,自己牵了小飞燕的手往里走。
  大家进了房,梨花自去取热水泡茶,端给客人们。
  她知道宣怀风是勾搭不成的,也没有太着意奉承,端了茶后,就和小飞燕一并坐着,问她分别后的情形。
  小飞燕也知道梨花对自己的关心,心里对梨花也有几分亲切,梨花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十分相得。
  偶尔说及苦难的事情,触及女子柔软的心肠,两人眼里都是热热的。
  梨花握着她的手说:「妹妹,你不要说你命苦。其实你的命运,比起我来,实在是好太多了。就算做过姨娘,受人打骂,也比我这样待在楼子里强。何况你现在也不当姨娘,不受人打骂了。宣副官这一次,可是为你尽了心。他这人不坏,你好好伺候他,他自然也好好待你。」
  小飞燕说:「姐姐,宣副官的恩情,我心里有数。可是你的恩情,我也不能忘记呀。要不是你和他提起,他哪里知道我快被团长老婆打死了,又哪里会想着救我。姐姐,你对我这样好,我以后就只当你是亲姐姐看了。」
  梨花和她似乎天生就有几分投缘,惊喜道:「你说的是真的?」
  小飞燕问:「怎么不真?」
  梨花说:「那好,我们就结成金兰姐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小飞燕说:「我爹妈早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
  梨花说:「我和你一样,孑然一身。结拜了,日后也好有一个亲人。」
  两人便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结拜金兰的事来。
  小飞燕说要三杯酒,点香,对着天地拜了就是。
  梨花正色道:「这是一辈子的事,不能草率。我们正经做起来,不但要挑黄道吉日,我还要花钱摆一桌酒,请朋友们来,给你我姐妹当个见证才是。」
  正说着,忽然外头有人问:「梨花在吗?」
  梨花应了一声,「在呢。」
  转过头,对宣怀风低声说:「你请安坐,不过是我楼里一位姐妹。放心,我不让她进来,免得纠缠你这正经人。」
  说完,站起来,转出屏风外,站着问:「粉蝶,找我做什么?」
  那叫粉蝶的女子早跨了进屋,因看梨花站着,也没有往屏风后头看,笑着问:「你上个月不是做了一件紫缎子旗袍吗?在不在?要是在,借我用一天,好不好?」
  梨花问:「在是当然在,不过你怎么忽然缺起衣服来了?」
  粉蝶磨牙说:「小青那死妮子,脑子笨,手更笨,我刚做好的那件玫瑰红,让她给我洗一下,竟然她弄出了一个指头大的洞,气得我骂了她一顿,本来还有一件水天绿的,也能穿出去撑场子,偏偏昨儿洗了,还晾着。好姐姐,别小气,把你那件借我一借,下次你缺衣服首饰了,尽管来问我。」
  梨花说:「还有什么,我拿来给你。」
  走到箱子边,掏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簇新的旗袍来,拿给粉蝶,说:「还是要熨一熨才得穿。你今天被哪一位大人物叫了条子,要这样的讲究,难道又是那位副总理?」
  粉蝶忍不住得意,说:「不是副总理,是警察厅的周厅长,说今天下午过来,要带我去大洋行,挑一串珍珠项链。阿弥陀佛,你也知道,我想要一串地道的南洋珠子,想了许久了。珍珠项链这种东西,珠子个头有大有小,我想要一串顶大的,可不能要紧关头泄了气。今天,我非好好打扮一番不可,周厅长见了欢喜,出手自然也大方。」
  梨花笑道:「瞧你,乐得都叫起佛来了。那位周厅长,对你真不错。看来你时运到了,遇上了贵人。」
  粉蝶哼了一声,说:「你哪知道,他这人才真叫小气呢,难为还是一位厅长,向他讨了一堆耳环,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梨花问:「哦?那他这次怎么忽然大方起来了?」
  粉蝶说:「他大方,那是因为我伺候得他好呀。我昨天含着他那东西,吹了一个晚上的箫呢。天下男人都一样,最好的就是这一口,对他一吸,比得道升天还痛快……」
  不等她说完,梨花就忙挥手,尴尬地说:「住口,住口,青天白日说这些,你也不怕臊。」
  粉蝶不以为然,反而说:「怕什么?客人都在前面楼子里,这边都是自己姐妹,还怕听几句荤话?要装斯文小姐,到外面再装去。哎,我听说最近有新花样,有人装成女学生,到当官的宅里伺候,得钱也多些。前阵子流行玩坤角,现在流星玩女学生了。」
  梨花想起「隔屏有耳」,哭笑不得,截着她的话空儿,说:「就你话多,快去吧,要是误了你的珍珠项链,可别来和我哭。」
  推了粉蝶出门,把房门关上,才过来屏风这边,讪笑着说:「总算走了,真是个麻烦人。」
  刚才屏风隔壁的话,里面的人自然都听见了。
  小飞燕自不必说,宣怀风更是窘迫得双颊泛了一层浅红,咳嗽一声,把茶碗放下,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梨花说:「哦,那是,我送你们出去吧。」
  一行人下楼。
  梨花依旧是牵着小飞燕的手,一边下楼,一边和她低声说着贴心话,一直送到汽车旁。
  梨花说:「妹妹,你跟着宣副官去吧,要好好的听话。结拜的事,只交给我张罗,好不好?那一席酒菜,也只看我的。」
  小飞燕说:「一切都听姐姐的。不过姐姐,我现在在白公馆做事,也领薪金呢,酒菜那里,你算我一半吧。」
  梨花说:「那不行。」
  小飞燕还要说,梨花便说:「你要做我的妹妹,就该听姐姐的话。」
  如此一来,小飞燕就无法再说什么了。
  两人和梨花告别,坐上汽车,直接回了白公馆。
  宣怀风一个人去小饭厅,吃了晚饭,回房间洗完澡,就找不到事做了。
  自己的公务白天已经做好,想看书,没有看书的心思,想拉拉梵婀玲,一抬头,看见天上云层厚重,月色黯淡,又觉得不适合。
  一时之间,竟无可打发。
  索性脱了鞋,光着脚蜷在窗边的长躺椅上,头靠着木扶手发呆。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白天里去舒燕阁的事,青楼女子说话,果然肆无忌惮,竟连「吹了一个晚上的箫」这种话,都敢堂而皇之地说出口,连男人听了都脸红。
  又听那个粉蝶的说:「天下男人都一样,最好的就是这一口,对他一吸,比得道升天还痛快」。
  由人及己,不免想到白雪岚曾经也含过自己的……
  宣怀风耳朵猛地一热心虚地回头。
  唯恐白雪岚忽然从哪里钻出来,看破了自己心里的下流画像。
  身后眼前,都没有别人。
  白雪岚还没回来。
  宣怀风用凉凉的指尖,摸了摸发热的耳朵尖,命令自己不要再想这种难堪的事了,不料越命令,脑子越不听命令。
  他忽然又想起白雪岚有好几次含了他的,又哄他含白雪岚的,都被他严词拒绝了。
  白雪岚当时,似乎露出几分遗憾。
  难道被爱人含着那个地方,真的会比得到升天还痛快吗?
  宣怀风想着,不知不觉,身上一阵发烫,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自问,你明明是被含过的,怎么反而问这样的问题呢?如果不快乐,为什么让他含你的呢?如果不快乐,为什么你拒绝他呢?
  「哎!」宣怀风叫了一声,打跑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因为身上热得不像话,光着脚站到地上,到穿衣镜前一看,果然,从脸颊到脖子,都红成了夕阳景色,便赶紧再到浴室里,冲了一个澡,重换了一套睡衣回来。
  白雪岚电话里说九、十点回来,其实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才回到公馆。
  进了房,他见床上隆起一个身影,知道宣怀风睡了,便不惊醒宣怀风,自己去洗了澡,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猫着腰钻进去。
  手一摸宣怀风的背,感到有动静,就低声问:「还没有睡吗?你不应等我的。明天你早起,又该睡不够了。」
  宣怀风说:「没有等你,是我自己睡不着。」
  白雪岚便笑得有点邪气了,问:「为什么睡不着,怕我出去偷腥吗?」
  宣怀风说:「尽管偷,我正好省事。」
  翻个身子要睡。
  白雪岚两手揽住他,笑道:「想省事?别作春秋大梦了。既然你没有睡着,那正好,今晚的义务,请你尽一尽吧。」
  那宣怀风在怀里拨回来,大掌握着那纤细结实的大腿根,往上一抬。
  就着侧身的姿势,慢慢地磨进来。
  宣怀风挣了两下,也不再动了,闭着眼睛,鼻梁绷直,屏着息,感觉那大东西一点点进到很窄的肉隙,把那地方完全扩张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白雪岚一开始挺动,他就歙张着鼻翼,发出似乎带着疼的细细声音。
  白雪岚坏笑着问:「这个位置,进得和寻常滋味不同吧?」
  等宣怀风回答,吻着越发鲜艳的唇,把宣怀风的腰固紧了,一下子接一下频繁地往深处弄起来。
  宣怀风在他臂弯里绷着身子,皮肤渗出润润的一层香汗,不知挨了几百上千的肉棍,才感到身体里头骤然热得炸开,自己也禁不住抵着白雪岚的身子泄了。
  不过白雪岚身强力壮,这爱人的义务,却不是一轮就合格的。
  两人互相搂着,听着彼此热热的喘息,心脏怦怦乱跳,稍过了一会,白雪岚又把手滑到宣怀风后腰上,情动地抚着。
  宣怀风抓开他的手说,「一身汗,你去洗个澡吧。」
  白雪岚嬉皮笑脸地说:「不慌,等完事了,不但我洗,我还帮你洗。」
  手再抚上来,又被宣怀风拍了。
  白雪岚问:「你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宣怀风闷了半晌,皱着眉说:「叫你去洗一下身子,为什么这么难呢?」
  白雪岚奇怪地问:「怎么?我身上很难闻吗?」
  张着手,往自己身上四处嗅了一番,又问宣怀风,「有汗味?」
  宣怀风不说,仍是皱着眉,似乎遇到很为难的事情。
  白雪岚看他那模样,真的是不愿意,虽然扫兴,也不能真的强来,说:「好罢。早说过,我这个总长,是只能看你宣副官的眼色的。」
  叹了一声。
  刚才痛快之时,身上的睡衣已经脱了,他行事不羁,赤裸裸地就下了床,走进浴室。
  不一会,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水声。
  白雪岚洗去一身汗,擦干身子,仿佛想夸耀自己高大漂亮的身体似的,仍是赤裸裸地出来,问宣怀风,「你不洗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
  白雪岚竟有几分得意,笑问:「我刚才力气大了,弄软脚了是吧,无妨,我端热水来伺候您。」
  转身刚要往浴室去。
  宣怀风在床上轻轻叫了一声,「喂。」
  白雪岚回头问:「怎么了?还是要我抱你去洗?」
  宣怀风期期艾艾,最后,喉咙里咕哝着说:「你上床吧。」
  白雪岚皱眉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宣怀风只好重复一遍,说:「我要你上床。」
  白雪岚说:「你今晚古里古怪的。」
  重新回到床上,向宣怀风说:「先说明白,我今晚可只吃了一个半饱。不,连半饱也算不上,就只吃了一碟开胃小菜。好人,再让我来一回。」
  又露出魅笑,伸手去抱。
  宣怀风推着他的手,忙乱地说:「等一下,等一下,你……你真是……再闹我就生气了!」
  白雪岚把手收回来,抱着胸说:「我可真搞不明白了。」
  宣怀风说:「我……我……给你……你……」
  他脸皮薄,我我你你了好一会,那个重点字眼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把两手按在白雪岚肩上,表示要他躺好。
  白雪岚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心里有个观察到底的打算,听他的话,仰面躺下。
  宣怀风又把踢到一边的薄丝绸被子拖回来,盖在白雪岚身上。
  白雪岚就心忖,这宝贝虽然不让我吃饱,但对我还是不错的,毕竟知道帮我盖被子。
  不料宣怀风帮白雪岚盖好被子,又把被子掀开一个角。
  白雪岚只道他要钻进来和自己一道睡,这也平常,便静静等着。
  没想到宣怀风钻是钻进被子了,头却一直蒙着被子里,不肯露出来,就仿佛一只迷惘的大耗子,钻到了麻布袋里一样。
  白雪岚正疑惑,被子里忽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他左大腿上,然后又是轻轻地一推,仿佛在叫他把大腿分开。
  白雪岚乐了,心忖,好哇!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还敢来撩拨我?
  在被子下抓住宣怀风那只肌肤柔滑的手,覆到自己两腿之间,享受着爱人的五指在那地方滑动抚摸的快乐。
  但宣怀风一下子就把手抽开了。
  他这人害羞,会如此也在情理之中,白雪岚微笑着,继续和他玩这个被窝里的游戏,又要继续抓他的手去抚摸自己。
  就在此时,什么东西笨拙地钻到两腿之间。
  胯下之物最顶端的那一小截,骤然被湿湿软软的热感包裹了。
  白雪岚一愣。
  脑子里轰地一炸!
  顿时明白过来。
  却又不敢置信,抖着手往胯下摸,摸到一把软软的头发,那心爱人高贵的头,竟真的正埋在自己胯下。
  白雪岚的心怦一下,简直停了跳动。
  怀风!
  怀风!
  你怎么……你竟然!
  想到自己粗壮的地方,触到的软热是宣怀风的唇,是宣怀风的舌,是宣怀风矜持羞涩脸庞内的腔膜,白雪岚血管都要胀爆了。
  宣怀风的头微微一动,发丝搔过大腿根,白雪岚就一阵颤栗,差点丢盔卸甲。
  让忍住了,变得更坚挺,轻轻碰着宝贝温暖的上颚。
  他胯下的人显然不习惯这种触碰,吓了一跳似的往后缩,片刻,又不知哪里憋出来的勇气,慢慢地又把他含住了。
  白雪岚浑身激烈地颤抖,「亲亲,你含深一点,再深一点……」
  陶醉地闭上眼睛。
  两手急切地摸着宣怀风的头,爱抚着他的脸,他直挺骄傲的鼻梁,他完美的下巴。被爱人含在嘴里,他觉得自己就这样一丝丝地融开。
  宣怀风被噎得眼泪直流。
  他从没干过这种下流的事,一直张着嘴,津液抑不住地顺着嘴角淌下来,这模样一定很难看。
  他真傻,以为白雪岚的巨大,放进嘴里,应该不会比放进那个狭窄的地方难。
  结果竟是超乎想象的难。
  白雪岚的,竟然……那么大。
  喘不过气。
  青筋贴着口腔里的软肉,一下下有力地脉动。
  鼻子里,舌尖上,满脑子里,都是属于白雪岚的令人羞耻万分的微微咸腥味。
  这样可怕,滚烫的东西,居然含在自己嘴里,宣怀风一阵惊慌后怕,几乎想退缩,可是,他听见了白雪岚的呻吟。
  「亲亲,你含深一点,再深一点……」
  那带着央求的温柔浑厚的声音,猛然揪住了他的心。
  宣怀风艰难地抬起眼,顺着被哽得难受而泪眼朦胧的视线,瞧见白雪岚毫无防备,忘乎所以的陶醉。
  顷刻间,那一脸的陶醉,把所有的难受都抵偿了。
  宣怀风被心底生出的浓浓满足驱使着,艰难地把被唾沫沾湿的刚直部分再含得更深了,让它顶着脆弱的喉咙。
  他毫无经验,不知道怎么继续。
  白雪岚让他含深一点,他就尽量含深一点。
  让自己呛得眼泪直流,让自己喘不过气,让肺憋着一口气,带着滚烫的腥,溺亡在白雪岚难以自抑的快乐呻吟中。
  那东西的根部膨胀到令人害怕的程度,在舌苔上有生命似的突突跳着。
  白雪岚结实的腰杆不安地颤抖,像将要脱缰的野马,又努力忍耐着,唯恐伤着了正含着他的爱人,低沉而急促地央求,「舔一舔,亲亲,你舔一舔呀……」
  宣怀风透过带着泪的眼,往上凝望被快感扭曲的俊容,认真地驱使舌头。
  硕大的东西在口里传递压倒性的力量,让他的舌头变得很笨拙,很笨拙。
  白雪岚浑身一个激灵,重重喘息,「亲亲,你真好!嗯嗯……你真好!」
  他忍不住了。
  知道这样做很亵渎,很无耻,可他忍不住。
  男人的欲望快崩溃时,纵使是圣人也无法悬崖勒马。
  何况,伏在他胯下的,是他最爱的人。
  不,是他白雪岚洒尽热血,也不敢奢求的一个美梦!
  「亲亲,我要你……」
  「我想要你,我……我忍不住了!」
  轻轻地,无可压抑地,尝试着挺动自己的腰。
  尝试用自己坚硬的部分,去撞击给他快乐的温暖口腔。
  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在肉欲熏心的狂乱中,他没忘记珍惜和感激,白雪岚拼命克制着,温柔地动着,感受着细致入微的每一点摩擦。
  极致的忍耐。
  极致的欢愉。
  那一点点积蓄的爱,如渐渐盈满的月,光华无可比拟。
  白雪岚素来大刀阔斧,天上地下,唯我纵横,此刻却发现,点点滴滴,滴水穿石,这咬着牙克制,酥透心的摩擦,才是真正的飘飘欲仙,天上人间。
  他沉浸在这成仙的快乐中,几乎失了意识,等到脊背抽过一道愉快的闪电,才蓦然惊醒,猛地把腰胯后抽。
  激射的白流,擦过宣怀风怔忪的俊美的脸,弄脏了床单。
  白雪岚叫着,「怀风?」
  余韵在体内激荡,他一边吐着长气享受着,一边本能地把失神的宝贝搂在怀里。
  往脸上一摸,却摸到满手湿漉。
  白雪岚大吃一惊,浮在云端的快乐的心陡然下坠,抱着宣怀风慌张地问:「怎么哭了?你生气了吗?是我不好,我该死!」
  反手一抽,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宣怀风满脑子都是含着他时的混乱激动,正怔怔的,被他这耳光震得回了神,见他还要再扇,连忙拉住他的手,惊讶地问:「你,你这是干什么?」
  白雪岚说:「我错了,不该对你这样过份。瞧你哭成这样子。」
  宣怀风说:「我不是为着这个哭。」
  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果然沙沙哑哑,是哭过的人才有的声气。
  很有些窘态。
  白雪岚问:「那你为什么哭?你看,哭的一脸的湿,我心都痛了。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
  宣怀风说:「我哭归哭,但不是你的错。」
  他是被呛得流泪。
  这要认真解释起来,有太丢人。
  宣怀风不许白雪岚再问,挨在白雪岚怀里,半边脸贴着他的肩膀。
  白雪岚刚才一回,那夺魂移魄的精神震撼,远远超过一次肉欲上的快乐,心灵上的满足,甚至把他不知节制的本性在今晚给修改了,没再提出别的要求,只搂着宣怀风躺着,静静享受着无边际的满足。
  静静的夜。
  很美。
  白雪岚抱了宣怀风许久,忍不住低声问:「你今晚……是怎么忽然想起做这个的?」
  宣怀风闷声说:「做了就是做了,你能不能别问?」
  白雪岚说:「能。」
  便闭了嘴。
  一只手搭在宣怀风弧线优美的背上,慢慢来回抚着。
  隔了一会,宣怀风低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我的气,行不行?」
  白雪岚说:「行。今晚,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觉不生气。」
  宣怀风说:「你送我的金表,我弄不见了。」
  他等了一会,等不到白雪岚说话,心里有点着慌,解释着说:「我一直戴着的,也就洗手的时候摘下来一会,后来就找不着了。我有再三地找,过几天,也许就能找着。」
  白雪岚还是不作声。
  宣怀风说:「你答应了,今晚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生气。」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小傻瓜,一只金表值什么,让你这样担心。我就觉得你躲躲闪闪有事瞒着我。身外之物弄丢了,说一声也就完了,瞒着我干什么?我自然再给你买一只更好的来。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凶?这么不通人情?」
  说着,在宣怀风额上、脸上、唇上……温柔地吻下。
  宣怀风一颗心落了地,舒舒服服地承受着他的吻。
  两人相拥着,将睡未睡。
  都觉得与其睡觉,不如醒着更好,再享受这爱情的快乐多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岚低声问:「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也不要生我的气,行不行?」
  宣怀风微笑着说:「今晚你说什么,我也绝不生气。」
  白雪岚说:「你在年宅那一晚,地窖里,那个男人其实是我。」
  宣怀风脸上的微笑猛然凝滞。
  半晌,朝着白雪岚的脸挥拳就揍。
  白雪岚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翻身压住要动武的爱人,苦笑着问:「不是说了绝不生气的吗?」
  宣怀风脸都挣红了,瞪着他说:「白雪岚!你!你!你简直是个混蛋!天底下最无耻的,就是你!」
  白雪岚说:「是是是,我混蛋,我无耻。亲亲,别生气,白雪岚以后给你当牛做马……」
  宣怀风说:「我不要你当牛做马!你给我滚开!你……你知道我为了那一晚的事,有多……多……」
  白雪岚问:「有多什么?」
  宣怀风哪里肯答,猛地一挣,低吼,「放开我!」
  白雪岚英气勃勃的眉皱起,为难地说:「说了绝不生气,结果气成这样。我也知道我理亏,俗话说,死罪可免,活罪肉偿。我这就以行动向你赔罪。」
  宣怀风又惊又怒,威胁道:「白雪岚!你敢又耍这种赖皮招,我们没完!」
  白雪岚唇一扬,温柔十足地笑起来,说:「亲亲,你今晚给我吹了,我还没给你吹呢。我下功夫吹,吹到你饶了我,成不成?」
  不等宣怀风回答,掰开两条白嫩嫩的大腿,头已伏了下去。
  宣怀风「呜」一下呻吟,脖子猛地后仰。
  最脆弱的命根被流氓、恶霸、土匪,咬在嘴里,他哪也逃不掉。
  更不可能让白雪岚滚开。
  被珍惜的吸吮着的快乐沿着脊椎发散,后腰掠过阵阵痉挛。
  「白雪岚……唔……呜!白……白雪……岚……」
  呻吟在黑夜中暧昧地划过弧线,带着甜味,低落于窗台心爱的青草尖尖。
  我下功夫吹,吹到你饶了我。
  白雪岚,白总长,言出如山。
  说到,果然也……做到了。


  第五章

  小飞燕一夜无眠。
  她是给宣怀风使唤的,为着方便,管家没让她在后面大院子去睡,在白雪岚住的院子里北边给她找了小厢房,给她单住。
  房里也连着铃。
  就近挨着,要是宣怀风夜里唤茶水,一拉铃,她就能听见。
  可住得近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但听得见铃,也听得见别的。
  夜深人静,开始从正屋里传来的,只是隐隐约约的声音,像叫春的野猫闷在被窝里,捣鼓着,让人心里不安宁。
  但捣鼓着,捣鼓着,后头却更不像话了。
  小飞燕知道,白总长把宣副官欺负得过头了。
  她没偷看,可她有耳朵,听得见。
  宣副官在骂,「白雪岚!你简直是个混蛋!」
  宣副官还骂,「天底下最无耻的,就是你!」
  宣副官要白总长滚开,最后却呜呜咽咽,用一种令人心悸的断续在黑夜中震颤。
  小飞燕年纪不大,可她见识不少了,至少她见识过男人,知道那种声音,是被人怎么样了,才会从嗓子里似痛非痛地挤出来。
  好几次,小飞燕忍不住从床上下来,把窗帘撩开一个小小的角,瞥向主人的已关了电灯的屋子。
  这些不堪的声音,让她想起在展大哥身边时听到的那些闲话。
  她从前挺不喜欢这位海关总署的宣副官,干爹把她送给他,他不要,害她白挨了一顿打。听说,他这个副官,就是和海关总长睡觉睡出来的,男人拿身体当本钱当官,算什么本事?
  不过现在她不这样想了。
  宣副官对她不错。
  因为梨花姐姐的一句话,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拿钱赎她,给她买书,让她认字。
  要不是他,自己未必就能遇见展大哥和另一位宣副官,自己说不定早被团长老婆折磨死了。
  小飞燕是个有良心的人,对她不好的,她记着仇,对她有恩的,她会报恩。
  展大哥是对她最有恩的。
  她知道,展大哥喜欢白总长的宣副官,不喜欢自己的宣副官。那一位宣副官真可怜,怎么展大哥那样的男子汉,就偏不喜欢他,就偏偏喜欢他哥哥呢?
  这一位宣副官也可怜,怎么就没跟着展大哥,偏偏跟着这只笑面虎,目光一掠过来吓得人浑身哆嗦的白总长呢?
  她觉得两个宣副官,把脑子都搅糊涂了,暗暗给他们加了一个字,一个是大宣副官,一个是小宣副官。
  「放开我!你!」
  正屋里忽然飙出受不住的声音,让小飞燕目光霍地一跳,心脏怦怦乱撞。
  「你不要……不要再来了……唔——」
  她赶紧把撩起的窗帘放下来,爬上床去,抱着膝盖。
  她听过听差们聚在一块念报,说海关总长前阵子在城外杀了一群土匪,几个公馆的护兵抱着长枪在一旁炫耀,说他们如何厉害,如何威风,一扣扳机,几个活口全灭。
  说可惜有个姓展的,是个头目,被他逃了。
  要是当时抓到了,也是立即一颗枪子送进脑袋瓜,舒舒服服上路。
  小飞燕听得心肝颤抖。
  那不是土匪,那是广东军。
  那不是什么土匪头目,那是救过他的展大哥!
  白总长杀了广东军,还栽赃人家是土匪。
  白总长强逼了展大哥喜欢的人上床,还想杀了展大哥。
  这姓白的,不是个东西!
  小飞燕一个晚上思前想后,就得了这么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天亮了,她起床给主人家送梳洗的毛巾和牙粉,捧着铜盆一进房,瞥见屏风后头,宣怀风侧着躺在床上,身子半蜷,完全是筋疲力尽,连遭蹂躏的不堪。
  白雪岚倒是精神奕奕地起来了。
  小飞燕知道他在公馆里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物,连眼神也不敢和他触碰,打了热水,搓了干净毛巾,伺候完,不吱声地溜走了。
  等白雪岚出门去了,小飞燕又悄悄过来,宣怀风还是躺在床上。
  这样温和斯文的人,被折腾了一个晚上,真可怜。
  小飞燕蓦地想起,她刚刚被送给张团长的头几天,也是这样翻来覆去被那粗鲁的男人折腾,她就像是一只被小孩子抓到的蝴蝶,凭着他一股新奇劲,肆意地撕着、扯着、压着、揉着。
  她的耳根有些发热。
  大白天,不该想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往事。
  去探了两三次,宣怀风才总算起来了。
  小飞燕忙忙地进去伺候,又是打热水,搓毛巾,递牙粉,她很想问宣副官难不难受,按她的经验,这样一晚过来,必定是浑身发酸发软的。
  可宣副官脸上很平静,甚至不经意间,唇边还带起一抹浅笑。
  小飞燕暗暗心忖,这人的模样,真是好耐看了。
  一个动作,一个浅笑,就是一幅精致的工笔画似的,说不出的雅致,清逸。
  她对小宣副官也是感恩的,只是平心而论,她要是展大哥,也会挑大宣副官。
  他耐看。
  每个神态,都叫人心里舒服。
  宣怀风回过头,见小飞燕坐在小圆桌上,玉藕般的手臂竖起来,撑着腮帮,问她,「你老瞧着我干什么?今天不读书了吗?」
  小飞燕说:「宣副官,我有件事,想求你。」
  宣怀风问:「什么事?」
  小飞燕说:「小宣副官,哦不,就是你弟弟的那个宣副官,我能见见他吗?我被关起来的那几天,听给我送饭的人说,白总长也把他给抓了,就关在公馆里。」
  宣怀风默然。
  他去看过宣怀抿。
  宣怀抿每次都缩在肮脏不见光照的囚房里,不言不语,倔得让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的三弟。
  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让宣怀风觉得心里冷飕飕的。
  小飞燕问:「宣副官,成吗?」
  宣怀风问:「你在广东军那头住过一阵子,知道怀抿是做什么的?」
  小飞燕说:「还不和你一样,做副官。」
  宣怀风问:「副官是个职位,但他跟着展露昭,到底做什么事呢?」
  小飞燕说:「都是一群当兵的,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打仗呀,我看那边的人,个个手里都拿着枪。当兵不都是打仗的吗?」
  宣怀风便不再问了。
  这女孩子,不懂男人里头的事。
  他的目光移过去,落到黄花梨躺椅前的小茶几上,几份署里文件就搁在那。首都里日益猖獗的海洛因流入和广东军有关,这已经露了形迹了。
  展露昭估计是有份的。
  但是,怀抿呢?
  宣怀风很难受。
  爸爸当了一辈子军阀,烧杀抢掠,什么坏事都没少干,但他没伙同洋人毒害过国民。
  三弟要是和这事沾了边,死去的爸爸也脸上无光。
  小飞燕又问了一句,「宣副官,到底成不成?」
  宣怀风问:「你见他做什么?」
  小飞燕说:「戏文里也常唱,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他把我从团长家里救出来的,如今他落了难,我要什么都不做,还算是个人?宣副官,你要是可怜我,或是可怜他,求你高抬贵手,让我每天给他送个饭,送碗水吧。」
  宣怀风问:「你愿意给他送饭送水?」
  小飞燕说:「怎么不愿意?我在这儿,本来就是个送饭送水的使唤人。」
  宣怀风说:「再看看吧。」
  小飞燕不明白地问:「看什么?」
  宣怀风说:「等总长回来,看看他的意思。」
  小飞燕一听,就知道这大宣副官是很听白总长话的,心里难免诧异不平。
  那男人晚上这样折腾你,你还骂呢,还求饶呢,怎么醒了就全忘了?
  展大哥说的对,宣副官虽然好,就是太不争气,被姓白的霸王硬上弓,生生捣鼓坏了。
  如今,威武不能屈,一淫贱就移了。
  宣怀风昨夜被白雪岚吹得飘飘欲仙,榨得一滴不剩,早上起来想找人算帐,那罪魁祸首却早早出门了,此刻身上酸软发痛,哪里有空去琢磨身边小丫头奇怪的心思。
  两腿之间总有些异样,他就不想出门了。
  叫小飞燕过厨房把早饭端来,随便吃了两口,拿着茶几上的文件细细翻看。
  看了大半个钟头,听差过来请他,说:「宣副官,您的电话。说是白云飞家里打来的。」
  宣怀风站起来,往电话房那头去接,边走边和那听差闲话,说:「你们在公馆里难得请我去听电话的。现在我的电话限制,算是取消了吗?」
  听差笑道:「传得少,是因为您交际少,找您的电话不多。说到限制,也就名单上那几个。」
  宣怀风淡淡地问:「这么说,是真有这么一份限制名单了?总长定的?」
  那听差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心怦通一下,瘪着脸讪笑,目光也躲闪起来。
  宣怀风语气很平和,说:「你别怕,我早就听到风声了,说说,总长下了哪些限制?哪些人给我打电话,是不许让我知道的?我知道,欧阳家的电话,也在名单上对不对?」
  听差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把宣怀风领到电话间,忙逃也似的走了。
  宣怀风知道这些人都畏惧白雪岚,也不强着追问,倒是先听电话要紧。
  拿起话筒,说:「喂?我是宣怀风。」
  说了几句,才知道这通电话,原来是为了白云飞出院的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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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云飞出院,是林奇骏用自己的汽车送回家的。
  他在医院里待了多日,一回家,发现院子少见的干净整齐,平常露天挂着的布衣旧服没了踪影,窗户边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全被收拾起来。
  他舅妈正在东厢里,听见外面汽车喇叭响,知道是他回来了,把脸贴着窗边,喜洋洋地说:「回来了?屋子里坐吧。你舅舅到外头忙活去了,晚上要张罗一桌席面。医院里清汤寡水的,你也该吃一顿好的补补。林少爷,请您先到屋里坐坐,我这儿收拾好就来给你沏茶。」
  白云飞便和林奇骏一起进了屋里坐下。
  林奇骏笑道:「可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病这么一场,令舅母的态度,倒是很有改观。如果天天这样勤快,又知道给你弄吃的,日子岂不好过多了?」
  白云飞无可无不可地一笑,只说:「我不会做这般假设。」
  林奇骏说:「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新景象,难道还能假了?」
  白云飞苦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我对他们的认识,比你深刻。过一会,你再看看真相吧。」
  不过一会,他舅妈忙完了,腰上围裙也不解,赶过来沏了两杯热茶,端给他们。
  林奇骏接过去,正低头饮着,便听见他舅妈笑着说:「林少爷,这次我们大少爷生病,全亏了你。大恩不言谢,我们也没报答您的能力。今晚他舅舅准备了一桌子菜,请您千万要赏脸。」
  林奇骏听了,转头瞧了瞧白云飞。
  白云飞只管默默地喝茶,俊俏的脸没有一点表情,很矜持淡然。
  林奇骏说:「那好,我就叨扰你们一顿了。」
  白云飞的舅妈很高兴,又说:「吃了饭,再打一场小牌。怎么样?我们家云飞,很久没在家里邀过牌了,他好不容易出了医院,为他打一场小牌,我知道您是一定不会推脱的。」
  林奇骏不禁莞尔。
  白云飞对他这些亲戚,倒真的认识得很深刻。
  原来那一桌席面,是为了打牌而下的本钱,院子里收拾干净,自然也是为了招待贵客,好抽上一笔大大的头钱。
  那女人看林奇骏只是微笑,便追着问:「到底如何?您倒是给个话呀。要是不愿意,我们也不敢强求。」
  白云飞放了茶杯在桌子上,对林奇骏说:「你不是赶着回洋行办事吗?不要再耽搁在这里了。」
  林奇骏明白他的意思,立即说:「是,约了人。晚饭我还来这儿吃,小牌到时候再商量吧,若只有我一个,也撑不起一张麻将桌子来。」
  一边装着看表,一边急急脚地走了。
  那女人追到门边,到底不敢强拉,看着林奇骏上了汽车走了,怏怏不乐地回来,对白云飞把两手一摊,皮笑肉不笑道:「好心好意招待他,倒像我们要绑票似的,逃得比风还快。我原以为,他对你很有一番心意,如今这一看,也只是个滑头。这些有钱人,真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舍不得几个钱,说一声得了,何必逃呢?我们也不会强求。」
  白云飞刚到家,就听了这些话。
  那滋味与其说是恼,都不如说是有些酸涩的痛。
  他沦落到上台唱戏好几年,但打出生起大家庭里养出来的骨子里那股矜持庄重,却还不曾褪尽,不管这舅妈多不讨人喜欢,因为是他长辈,向来不肯和她撇开了面子吵嘴。
  所以此时,面上没露出来什么,只低着头,用白瓷茶盖轻轻拨着茶水上浮着的茶梗,对他舅妈说:「林少爷是大忙人,有他的事情要办。何况,这些日子,让他花的钱已经很多了。怎么好意思还要人家为我打牌?」
  他舅妈面上倒挂不住了,把脸一沉,说:「大少爷,你这样说话,叫人寒不寒心?去医院之前,就已经休养了大半个月。和天音阁的合同丢了,包月银子是没指望了,可怜你舅舅,当你这个红角的跟包,一分钱没捞着,如今反要倒贴。林少爷对你好,你在外国医院里,还有人给你想着费用,可我们呢?过几天,你妹妹又要往家里要学费,我从哪里弄出这些钱来?这家里里外外,哪里不要花钱?不过借你的名头,打一场小牌,就算赚几个钱回来,也是我们一家子得点好处。这原该是你做的事,我们帮你做了,如今你不主动,倒撩袖子在一边说风凉话,打你舅妈的脸?」
  她最后这一句,嗓门实在不低,声音都响到院子里去了。
  话音刚落,另一把声音就从外面接了来,问:「你又生的哪门子气?有话好好说。刚进门就听见你那尖噪门,今天外甥回来,你……」
  门帘撩开,露出白正平瘦削而发黑的脸来。
  白正平手里仍提着他心爱的鸟笼,一块黑布掩在鸟笼上,掀开门帘走进来,猛一看见白云飞,便把说到半截的话停了,笑呵呵道:「外甥,你已经回来了?病大好了吧。」
  他又转过头,数落他老婆,说:「外甥刚从医院回来,你和他生什么气?气坏了他,看你又心疼。」
  他老婆哼了一声,嗓子还是那么高,说:「我不敢得罪他,你自己问吧。胳膊肘总往外拐,叫我能说什么?索性一家子饿死了也罢。」
  说完,摔门帘走了。
  白正平朝着他老婆叹了一声,回过身来,对白云飞笑着,「才进门,为着什么吵嘴呢?」
  他也不是打算要白云飞回答。
  一问出口,便把手伸出来,在半空中仿佛给家具拂尘似的随意拨了拨,说:「我知道了,大概是晚上请人吃饭,打小牌的事。我也说了,这事要等你回来,和你商量。你舅妈是个急惊风似的人,就是等不得这一时半会,忙忙的先准备上了。话说回来,她也是为着这个家。」
  白云飞慢慢地说:「舅舅不说,我心里也有数,这两个月,为着我病了不能上台,家里没什么收入,你们自然着急。本来,邀一场牌,弄些钱花,也不为过。」
  略一顿。
  接着说:「但这是不是太心急了点?今天才出院,今晚就搭麻将桌子,连一晚也等不得?传出去,说我白云飞一回家就四处弄钱。我就算是唱戏的,也要点脸面。」
  白正平仍是和稀泥一般,露着笑脸。
  他常年吸毒,两颊早瘦得没有三两肉,下巴尖如骨锥,那笑容不管怎么努力,都难以令人生出好感。
  白正平搓着手说:「明白,明白。可是,席面已经定了,为了招待客人,特意定的太和楼的八珍席,还下了八十块的定钱……」
  白云飞说:「只当那八十块定钱丢了,不然,我们自己叫一桌八珍,关起门来吃个痛快也行。今晚的计画就此取消,你们也容我喘口气。过几天,你们要怎么邀牌,怎么抽头,我只管配合。」
  白正平说:「也不单单是八珍席面的事。我们请的客人,人家好不容易答应来了,这时候怎么好又打电话去,说今晚取消呢?」
  白云飞问:「客人?你请了什么客人?奇骏可没有答应了打牌。」
  白正平说:「林少爷当然算一个。不过我和你舅妈算了算,一个你,一个林少爷,还另差着两个麻将搭子。所以我特意地把你平日说的朋友,请了一请。」
  白云飞问:「你请了谁?」
  白正平说:「白公馆的那两位,你不是很熟吗?他们和林少爷也是熟人。我想着不妨事,就打电话去邀,人家答应了一定来。你看,人家对你这样热情,实在不好意思取消。」
  白云飞神色便一凝,而后,有些怔怔的。
  半晌,他才问:「那两位?究竟是哪两位?」
  白正平说:「当然是白总长和那个宣副官。白总长一向很照应你,那位宣副官,虽不大到家里来,我却也知道他对你很不错,在医院里,他去探望你了,是不是?你妹妹告诉我的。」
  白云飞没说话。
  手边的茶已经凉了大半,他摸起来,垂着眼,喝了小半口,小指尖把抚着圆滑的杯口。
  白正平说:「外甥,到底怎样呢?你知道,我和你舅妈嘴上不会说话,心里都是疼着你的。你要真不愿意,这一场小牌取消就取消吧,当舅舅的,总不能逼迫你。只是,电话是我打去热烈邀请的,现在取消,只能请你去通知,我是不敢去的。」
  白云飞勾着唇角一笑,带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味,说:「算了。既然请了人家,就作东作到底吧。」
  白正平听他不再反对,像得了一个漂亮的胜利,笑道:「很好,那就这么定了。你只管休息,这里的功夫,我和你舅妈做。」
  便走出去,找他老婆请功。
  到了院子,见到那女人正从大门那头过来,手里拧着一簇黄芒芒的香蕉。
  这香蕉只长在广东、海南一带,产量本就不多,现在兵荒马乱的,要水路运到首都,更要经一番周折。
  故此到了城里,便是很矜贵的水果。
  价钱自然不低。
  白正平不由说:「哎!这可是好东西。哪里弄来的?」
  他女人乐道:「果然是人回来了,就有东西上门。这是年宅那个老妈子送来的、说她家太太向外甥问好,送点家乡风味。你看,这么一把,可不要六七十块钱?」
  白正平一哂,「你拿六七十块去买买看。这么一把,没有一百块钱买不到手。」
  转过头,看看后面屋子的帘子,压低了声音说:「我瞧那位年太太,倒是很开放大胆的新女性。」
  嘿嘿笑了两声。
  他女人说:「那自然,现在有钱人不管男女,都撒了欢地开放,挺着个大肚子,也敢抛头露面。只恨我从前的时候,怎么就听那些滥教训,晨昏定省,相夫教子呢?早知道落架凤凰不如鸡,倒不如豁出去乐,也比如今强。」
  大大叹了一声。
  白正平说:「得了吧你。换了二十年前,说我外甥会登台卖唱,陪有钱爷们打小牌,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信呢。唉,形势不由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老婆手里掰了一根香蕉,剥着皮,往后面屋子里扬扬下巴,小声说:「这是人家送他的,你别又全收起来了。好歹给他留一口。」
  咬着半截香蕉,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出门去了。


  第六章

  白公馆那边,接了邀请电话的是宣怀风。
  等下午白雪岚回了公馆,他就找了白雪岚,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接了白宅的电话,说白云飞病已好了,因而答谢帮忙的朋友,同时也庆祝他的出院,邀请我们今晚去白宅里吃一顿饭,或许要打一场小牌,你去不去?」
  白雪岚脑子里,还留着昨夜他主动含着自己的那一分旖丽,浑身通泰,时刻都忍不住微笑的。
  听了宣怀风的话,白雪岚先不回答,反而笑着问转回来,「你去不去?」
  宣怀风说:「我今晚没有必须赶着做的公务。朋友身体康复了,这是一件不错的事,疏散一晚上也好。」
  说着,便别过脸,打量白雪岚的脸色。
  这样做,是因为他想起前阵子去医院探望白云飞,因为肺炎的缘故,让白雪岚闹了好大一场。
  如今提起白云飞,不由自主地多了一点小心。
  白雪岚却是一副愉快的神情,说:「那好,我们一道。」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加了一句,问:「这电话是白云飞本人打的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说:「是他家里人,有点是他长辈的口气,说话很客气,再三的发邀请。怎么了吗?」
  白雪岚微笑道:「没什么,白云飞这点面子,我们总要给。」
  宣怀风不以为然,说:「到朋友家里坐坐,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我是见他的人很不错,投我的脾气,所以才去。不过电话里说要打小牌,不是我的专长,真要打起小牌来,恐怕我要早退的。」
  白雪岚知道他没有捧戏子的经验,不明白这打小牌才是请吃晚饭的原因,所以才说出这可爱而单纯的话来。
  又因为爱人如此可爱单纯,心里便溢出一股宠溺,伸手把宣怀风搂了来,狠亲了两下。
  宣怀风红着耳根子,严正抗议,「这还是大白天,时刻有你的下属经过呢。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无缘无故就亲热起来的习惯,给改一改?」
  白雪岚微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无缘无故呢?」
  两人做完这一番秘密的小交谈,使忙正经公务去了。
  到了晚上,一起坐了汽车,往白云飞家里来。
  到了白云飞家,果然正屋里,已经布下太和楼的一桌八珍席面。
  白雪岚和宣怀风受到热情招待,寒暄两句,就被邀到席上。
  两人并肩坐下。
  宣怀风叫着白云飞说:「你刚刚出院,不要忙着招待我们,快点坐下休息。」
  白云飞略一想,挑了宣怀风隔壁坐下。
  白雪岚不禁一笑,心忖,这人果然很剔透,连这么一点点嫌疑都避了。
  想的时候,视线自然是对着白云飞的。
  白云飞被他隔着一个座位,目光缓缓扫过来,仿佛被洞穿了似的,那穿透他的目光,竟是犀利而带着一丝嘉许,暖融融得很实在。
  心脏怦地一跳,片刻又平静下来。
  宣怀风心灵澄净,对诸如此类的微小神秘的波澜并不察觉,看着一大桌的菜,向白云飞说:「你这番盛情,太过头了。这么一大桌,只我们几个,吃不完的。」
  白正平也在屋子里,他知道自己分量不够,很识趣地不曾入席,叫他女人在后面厨房里热酒,自己就站在旁边说话凑趣。
  听宣怀风说,白正平插进来道:「不要紧,宣副官只管敞开了肚子吃饱喝足。今晚还有一个客人,只是不知道怎么迟到了,你们也认识的,就是大兴洋行的少东家,林少爷。或者晚一点,他就来了。」
  宣怀风便一怔。
  有些怪自己思虑不周,没想到这一点。
  林奇骏和白云飞有很深的交情,今晚吃饭,林奇骏确实很应该出现。
  海关和大兴洋行的冲突后,大伙儿这样猝不及防地见面,岂不尴尬?
  何况林奇骏,一向是他和白雪岚关系的爆炸点。
  要是林奇骏出现,那这和美轻松的一晚,恐怕就不能继续和美轻松了。这恐怕又对不起今晚的主人翁。
  他心里缠了麻绳似的,正皱眉想着,桌子底下一只手掌伸过来,碰了他的大腿侧一下。
  宣怀风略一愣,就知道是白雪岚了,也把手悄悄垂到桌子底下。
  两人的手,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握在了一块。
  十指交缠。
  他抬起眼,看了看白雪岚。
  白雪岚恰好也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丝邪魅温柔的弧度,双眸灿若星辰。
  不知道为什么,只这样目光一触,宣怀风的心就忽然安定了。
  这时,酒已经热好端上,白正平亲自执了酒壶,给他们倒酒,说:「请!请起筷!」
  白雪岚、宣怀风、白云飞三人,把八珍席细细地吃了一会,外面院子上方的天空,渐渐从艳红霞色过渡到淡黄,继而灰茫,灰黑。
  暮霭浓浓铺下来。
  这条巷子,前后左右住的几户,也不知哪一家在练习,便有二胡声夹着歌声,悠悠扬扬的越墙而来。
  要仔细听,却又难以听得仔细。
  曲调高高低低,仿佛在云中飘着似的,勾起了饮酒人深远的思绪。
  宣怀风因为那手掌的一握、目光的一触,心情格外的好,吃着菜,又被白云飞殷勤劝酒,着力饮了几杯,两腮起了一圈仅微可察觉的浅晕。
  被那若隐若现的音乐勾起了兴趣,宣怀风笑道:「瞧人家多有趣味。我们也该唱点什么。」
  白雪岚说:「可惜没带你那把梵婀铃。不然,你演奏,他唱,再精彩不过。」
  白云飞含笑道:「我没那么大本事,让那精致的西洋乐器给我演奏。再说,就算宣副官演奏了,我也不会唱那些时髦曲。」
  白雪岚说:「我只是随口提议,并非必须是西洋曲子。不然,请你唱两句别的也行,只是,你愿意唱吗?」
  白云飞说:「当然愿意。你送了那么些钱和外国好药到医院给我,我感激之余,正烦恼不知怎么报答。这样很妙,索性就用我最在行的报答了。你要听什么?」
  宣怀风微微惊讶。
  原以为白雪岚对白飞云的肺炎,躲之唯恐不及,没想到他在白公馆里闹那么一通,后来竟然又到医院看白云飞去了。
  白雪岚看见宣怀风把漂亮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大方地笑笑,朝他戏谑着问:「你能去,我当然也能去。上次谁骂我没道义,不顾生病的朋友死活来着?」
  宣怀风被他说得大为窘迫。
  白云飞岔开话题,问白雪岚,「要听什么?我今晚喝了两杯,要是唱《西施》,恐怕勉强。」
  白雪岚说:「《西施》听得多了,犯不着今晚唱。这里又不是天音阁,你我也不是台柱听客,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我只管听。」
  白云飞说:「这话痛快……」
  说到一半,忽然墙外有汽车喇叭,叭的一声高响。
  白正平说:「一定是林少爷来了,我去开门。」
  急急地出屋子,去开院门。
  宣怀风想到林奇骏要出现了,饮酒时高扬的振奋快乐的精神,未免消失了两分。
  心里也奇怪。
  从前他对林奇骏那样亲密,少见一面也要心里难受。
  现在是多见一面,都要不满了。
  自己这样巨大的变化,也不知是不是太绝情。
  但转念一想,大兴洋行加入外国商会一事,故意在海关查抄的时候才说明,是林奇骏给了海关一个大大的耳光。
  林奇骏这样给白雪岚难堪,让白雪岚受了许多说不出的气,难道就不绝情?
  还有白雪岚说过,商会那边,竟想在竞选上搞鬼,让林奇骏抢白雪岚的位置。
  这更是岂有此理!
  原来自己也是很护短的。
  谁让白雪岚吃亏,自己就不满谁。
  很快,新到的客人已经被白正平请了进来。
  本来众人都以为来的是林奇骏,白雪岚绝对没有站起来迎接的想法,只捏着杯子继续喝酒,宣怀风自然也陪着他安坐。
  只有白云飞做主人的,为了表示尊重,站起来微笑着等待。
  等到帘子一掀,露出来人的脸来,所有人都一愣。
  宣怀风几乎是跳起来的,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赶紧过去,帮来人提小手袋,又去说扶。
  白云飞也急忙过去帮忙。
  宣代云肚子越发圆滚,几乎到怵目惊心的程度,脸色却很红润。
  她左边是宣怀风,右边是白云飞,便一手扶了一个,左右转着脸,把他们两个都看了看,笑道:「听张妈说,今晚这里有八珍席,白老板的朋友都要来吃。我想,若论朋友,总该算上我一个。所以,我就做不速之客,特意过来,祝贺白老板身体康复。」
  白云飞感激地道:「不敢当,不敢当。您如此,叫我怎么……」
  没说下去,只温柔地搀着宣代云往饭桌走,请她上座。
  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被两个容色出众的年轻男子在身边当珍宝似的小心搀扶,那是说不出的满足。
  宣代云入了坐,让白云飞也坐,扭过脸,对宣怀风说:「要不是看在白老板面上,真该骂你一顿。你来吃他的席面,怎么就对我封锁消息了?你公馆里有电话,打个电话来也舍不得?」
  白云飞怕宣怀风尴尬,忙说:「不能怪他,连我也没想到给您打电话呢。不是不把您当朋友,我是怕请不动大驾。」
  宣代云对白云飞,一向是格外宽容和顺的,果然不再讨论弟弟的过失了。
  眼波一转,落在白雪岚脸上,微微颔首,「白总长,好久不见。」
  白雪岚便回她一个洒脱的笑容,也是一句,「好久不见。」
  两人便算打过了招呼。
  多了宣代云这个不速之客,白正平夫妻很是高兴。
  林奇骏没有出现,小牌眼看是打不成了,那打牌抽头的赚钱计画恐怕落空,还倒赔一桌席面。
  没想到这位年太太自投罗网,刚好可以顶替林奇骏,当个牌搭子。
  可算是柳暗花明。
  因此,白正平高高兴兴地又端了热酒上来,说:「年太太,您今天送来的香蕉,我外甥很稀罕呢。这是老黄酒,暖和,再多吃两口菜,吃饱了打牌,精神足,手气旺。」
  宣怀风刚要发言。
  她姐姐却抢在了头里,笑着说:「多谢你了。但医生叮嘱过,我现在连一口老黄酒也不能喝。就算我想喝,我这个弟弟,也一定会当拦路虎的。」
  白云飞问:「酒不喝也罢。这鸡汤还是热的,喝一碗吧。」
  亲自勺了一碗,送到宣代云手里。
  宣代云双手接过来,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道了一声多谢,然后问:「我是个中途插进来的。你们刚才饮酒,定然很热闹,有什么有趣的事?」
  宣怀风说:「刚刚正在说,主人家要唱几句什么,作为庆祝。」
  宣代云喜道:「这很好啊。我有耳福,竟赶上了。白老板,请您一定要唱,我最喜欢听您的戏,必定洗耳恭听。」
  白云飞下意识地转过脸,扫了白雪岚一眼,笑道:「那,我只好献丑了。」
  拿起面前的小酒杯,满满地饮了一杯。
  然后把酒杯倒盖在桌上。
  毕竟是戏台上有经验的人,这两个动作,做得很是漂亮,简简单单就吸引了众人目光都安静下来,静待他开腔。
  白云飞不慌不忙,拿起一根筷子来,往那倒盖桌上的酒杯上一敲,便是一声极清脆的音。
  他和着那清脆的拍子,抑扬顿挫,唱道:「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
  众人开始都含笑欣赏着,但听了几句,脸色便都有些隐约的不安了。
  宣家姐弟互相看了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白雪岚的反应却截然不同,手掌在桌上一拍,如神来之笔,恰恰接上白云飞敲酒杯的一下重音。
  他一边击着桌面,一边便接了下半阕,缓缓唱曰,「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声音低沉,别有慷慨壮阔之气。
  一曲既罢,席上一片沉寂。
  这沉寂之中,忽然又响起一阵掌声。
  原来是宣代云。
  她用力地鼓着掌,笑道:「好,好,这是很精彩的合作。」
  对着白云飞,露齿一笑。
  转过头,对着白雪岚,也是露齿一笑。
  态度比先前亲热了许多。
  宣代云又说:「为着这精彩的一曲,大家都应该饮一杯。」
  大家都热烈响应,把酒杯倒满举起来。
  宣怀风关心姐姐的身体,怕她一时激动,真的饮酒,赶紧在她面前的空杯子拿勺子勺了一点清汤,权充酒水。
  于是大家齐齐起立,互相碰杯,很热闹地饮了一杯。
  白云飞心里感动,眼眶隐隐觉得热,笑着说:「能认识今天在座的几位朋友,那是我白云飞的福气。为感谢这上天给的福气,我要敬老天爷一杯。」
  他亲自满上一杯酒,走到院子里,对天拜了拜,把热酒横一线撒在地上。
  神色恭谨。
  敬了上天一杯,回到屋里,仍坐回酒席旁,劝客人吃菜。
  又吃了小半个钟头,酒席也要撤了,太和楼的伙计过来白宅,张罗着收桌子碗碟,另一边厢房里,白云飞的舅妈早搭好了牌桌子,连一人一杯提神的浓茶都准备好了,笑吟吟地请他们到麻将桌子上去。
  宣代云和白雪岚都理所当然地上了阵,只有宣怀风摆手,说:「我不爱打牌,请容我在旁边观战。」
  宣代云伸过手来,在他胳膊上重重扭了一把,半笑半骂着说:「我坐在牌桌子上了,连你上司都给点面子,怎么你反而不肯陪我一陪?你来不来?要是不来,我可要骂人了。」
  宣怀风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能坐到她下家凑数。
  白正平这时候端着一盒筹码过来分派,一脸笑地问:「请问各位,打多大的呢?」
  宣代云朝着坐她对面的白云飞,慰藉地笑了笑,偏过头,问上家的白雪岚,「白总长,请你决定吧。」
  白雪岚随口回答:「我打牌,至少十万一底。」
  宣怀风一惊,没想到白雪岚说的数额如此之大。
  连白云飞也说:「这是不是太大了?」
  宣代云却表示赞同,说:「不,十万就很好。我不能玩太晚,只能打四圈。」
  白正平和他老婆听见这个数额,心脏狂跳,早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说:「四圈就够了,四圏就够了。」
  于是白雪岚、宣怀风、白云飞、宣代云,三男一女,在电灯下砌起四方墙来。
  白正平端着半个空盒盖子在旁边观战,每有一牌输赢,赢家收了筹码,都丢一份到空盒盖子里,这就是抽头。
  四人各坐了东南西北,都是满怀心思。
  白雪岚不吃宣怀风的牌,不吃白云飞的牌,为了公平起见,宣代云的牌,他也不吃。
  宣怀风对白雪岚的牌,还是敢吃的,但姐姐的牌,他不敢吃。他又不想赢白云飞的钱,所以白云飞放炮,他都装做没看见,通通放过。
  宣代云上下家的牌都只管吃,但是待对家白云飞,却也是非同一般的优待,从没胡他一盘。
  如此一来,结果便可以预测了。
  打过四圈,打牌的了帐。
  统计下来,白家作的东道主,光抽头就抽了三万多块,大大收获了一笔。
  白云飞是大赢家。
  宣怀风输了一万,宣代云输了三四万,白雪岚输了足足八万。
  他还要负责宣怀风输的那一份,加上自己的八万,一共竟签了九万块的支票出去。
看宣代云和白雪岚掏支票本,白云飞很不安,向他们说:「这个就免了吧。」
  宣代云说:「这不行,牌品有如人品。输了钱赖帐,我绝不同意。」
  果断的写了支票,放到麻将桌子上。
  白雪岚也写好支票,往白云飞掌上一塞,别有深意地笑着叮嘱,「拿好了,不要乱花。我打牌,难得输一次。」
  夜也深了,客人们都一起告辞。
  白正平千恩万谢,和白云飞一起送到门外。
  宣怀风尽着弟弟的本分,亲自把宣代云扶到年家的汽车上。
  此时只有姐弟两人私下对着。
  宣代云在后座里坐了,扯了宣怀风的袖子一把,低着声音,问:「你看他的噪子,还有没有希望?」
  关切中,带着一丝焦虑。
  宣怀风想了想,说:「恐怕不乐观。」
  宣代云蹙着尖眉,叹了一口气,「我怕是早就猜到一点半点了。上个月,他就一直咳嗽,也和我说过,担心坏了嗓子。没想到……」
  宣怀风也叹了一声。
  宣代云说:「他本来是靠这个吃饭的,这样一来,以后可就艰难了。今天这一场打牌,希望他能做点新买卖的本钱。」
  宣怀风牌打到中间,已经隐隐明白了白雪岚要十万一底的用意,所以输了一万块钱出去,也并不作声,对宣代云说:「他有这么一笔钱,处境总能改善一点。只是姐姐你,一口气输了几万,回去怎么向姐夫交代?不然,我去找总长,预支几个月薪水……」
  宣代云截着他的话说:「得了,你姐夫现在做的是海关的处长,拿几万块供应自己的太太,总也说得过去。你不要多管闲事。」
  宣怀风对于年亮富的财大气粗,一向有所怀疑和不安。
  不过白雪岚当着海关总长,更是个财大气粗的主,所以宣怀风反而不好对自己姐姐说什么。
  只好道晚安,从汽车上下来。
  宣代云叫住他,把头从车窗探出来,叮嘱一句,「有空别忘了常过来陪我说说话。」
  宣怀风应了。
  年家的司机这才发动引擎,把汽车开走。
  +++++
  白公馆的汽车仍停在一边,白雪岚也没有先上车,就站在车门旁。
  一直等到宣怀风回来,他才手掌贴着宣怀风的腰,先轻按着宣怀风的头,把宣怀风送到后座,然后自己才进来,坐在宣怀风身边,问:「刚才和年太太嘀咕那么久,说什么呢?」
  宣怀风说:「姐姐问,白云飞的嗓子,还有没有希望。我的看法,恐怕不乐观。」
  白雪岚说:「身体上的天赋,得之,失之,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只能尽我们的心。」
  深夜时,大马路上很安静。
  司机开得很顺畅,不多时,已到了公馆。
  白雪岚和宣怀风下车,并肩往里面走。
  宣怀风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林奇骏,不由偷偷看一看白雪岚的脸色。
  白雪岚问:「到底怎么了?你已经偷看我两次了。」
  宣怀风问:「我可以坦白吗?但我坦白了,你不能生莫名其妙的气。」
  白雪岚说:「你对我坦白,我只有高兴,绝不可能生气。」
  宣怀风说:「我是在奇怪,林奇骏对白云飞,一向很有交情。怎么林奇骏答应了晚上去白宅,却忽然爽约了呢?」
  白雪岚说:「原来你是在想这个。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有六字真言,可以作为回答。」
  宣怀风好奇地问:「什么六字真言。」
  白雪岚便说了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然后,淡然一笑。
  那个笑容里,有一种神秘的自信从容。
  以致于这沐浴在银色月光下的男人,更为挺拔俊逸了。


  第七章

  林奇骏倒不是故意不赴白家的约。
  他一向是个爱漂亮的青年,白天在大兴洋行办完了事,因发现西装下摆印了一道皱褶,不大好看,便坐汽车回家,打算换一身绸子长衫再去找白云飞。
  林家在首都这里,并不是如老家那种占地几十亩的古老大宅子。
  林奇骏年轻心性,凡事喜欢欧化,初到时,就从一个破了产的银行家手里盘下了一栋很精致的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暂作栖身之地。
  汽车在林宅门口停下,司机过来给林奇骏开了门。
  脚一落地,大门里就跑出一个听差来,脸色带了点慌张,凑到林奇骏耳边,压着声音说:「少东家,老太太来了,要你回来就去书房见她。」
  林奇骏一听,脸色微变。
  急忙走进大门,边走边问听差,「母亲怎么忽然来了?为什么忽然要见我?你们干什么吃的,应该打个电话到洋行来,我也好早点知道……」
  听差苦着脸说:「老太太说不许打电话告诉你,谁敢逆她的意?我看她老人家的脸色,当真不怎么好,少东家你小心点应承吧。」
  林奇骏三步作两步地上了楼梯,看着走廊那头书房的门,脚步蓦然放缓下来。
  吸了一口气,故意慢慢从容地走到门前。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把西装下摆印的那道皱褶用掌心抹了抹,举手在门上轻轻叩了叩。
  立即就听见里面一个人说:「进来。」
  正是母亲熟悉的声音。
  林奇骏听见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严厉,心里未免忐忑,无奈已经敲了门,绝不能不进去的,只好推门进去,一看见他母亲,首先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母亲」,缓缓走到她身边,微笑着问:「您什么时候到的?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应该去车站接您。」
  林老太太是典型的老式人,不苟言笑,四十岁上下,穿一件样式古板的深青色绸外衣,正坐在一张太师椅里。
  林奇骏对她说话,她没理会,眼珠子横过来,只定定地瞅着他。
  林奇骏被她一瞅,心里更是打鼓,笑得也不太自然了,说:「您还是不喜欢坐沙发,其实我这书房里的沙发,坐起来很舒服。您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偏要把一楼那把沉甸甸的太师椅搬上来。」
  林老太太这才开口,一开口就是很冷冽的,说:「你跪下。」
  林奇骏吃了一惊,也不敢问,老老实实地就在他母亲面前跪了。
  林老太太在他头顶喝问:「你这无法无天,还能再放肆一点吗?」
  林奇骏苦笑着说:「我还不知道您为着什么生气……」
  林老太太怒道:「你把我们林家的洋行,交到洋人手上了,打量山高皇帝远,你父亲和我不知道,是不是?孽障!」 林奇骏心往下一沉。
  让洋人参股这件事,是在首都这边做的,他知道家里恐怕不同意,一直都没说,也禁止首都的管事向广东那边报告。
  原打算等明年做出一些声色来,再报告也不迟。
  母亲也是管过家,做过生意的人,只要看了和洋人合作的好处,再听自己讲讲时势艰难,自然心里也会松动。
  谁想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那头去了?
  林奇骏恨得那个打小报告的不知名者牙痒痒,脸上却不敢露一点怨气,小心翼翼地说:「母亲,这事一言难尽……我也是被海关逼得没法子,才不得不找洋人做靠山。」
  把海关来查抄的事说了一遍。
  又说:「您常说的,民不与官斗。我也试着和海关打交道,无奈人家一心要整死我。要不是我早一日听到风声,我们的洋行那一天就被抄得不成样子了。如今洋人势力大,他们参一股,我们林家吃点金钱上的亏,分点利给他们,但可以得个保全啊。」
  林老太太哼了一声,说:「我们林家世代做生意,见了多少风浪,从没有要洋人来保全。你口口声声说海关不放过你,海关总长白雪岚不是你的同学吗?他为什么不为难别个,就只和你为难?」
  林奇骏说:「我哪知道,左右是他瞧我不顺眼。」
  林老太太骂道:「闭嘴!你真当我是老糊涂了?不知道你为着那姓宣的,在外头和人家争风吃醋?那个宣怀风,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招惹,不要招惹!你就是不听!他爸爸是个杀人不贬眼的军阀,他姐姐是个泼妇,他自己读书时外头就传他和别的人不三不四,都躺到一张床上去了,十足的烂货!被他爸爸发现了,为着遮丑才送了他去国外。一家都不是好东西,你偏偏就爱近着他!」
  林奇骏愣了半晌,不知为何,心里却很不舒服起来,竟大着胆子说:「他也没这么糟。宣司令还活着那会儿,我带他去家里玩,您不是还挺赏识他做的七言吗?说他字写得不错。」
  林老太太一指戳上他鼻尖,喝道:「你!你失心疯了!这样和你母亲说话!」
  一口气抽不上来,捂着心口就往后倒。
  林奇骏着了慌,忙从地上起来,扶着他母亲叫,「您怎么了?您不要急,缓一口气。」
  拼命摇铃,叫听差倒水来。
  听差立即倒了一怀温水来,林奇骏急忙接了,亲自喂他母亲喝了两口,一边给她抚背,一边说:「儿子错了,您尽管打骂,何必恼成这样?您歇一歇。」
  林老太太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脸白得纸一样,片刻,半闭起眼,抖着枯树叶般的两片唇说:「儿大不由娘,翅膀硬了,只管气死老的。家里的生意既然都交到你手上,我的责任也尽到了,如今,早点死了干净……」
  林奇骏脊背凉凉的,苦笑道:「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冤枉死儿子了。」
  林老太太猛地睁开眼,盯着他厉声道:「你冤枉?我比你更冤!自你父亲瘫在床上,我没省过一天心,还不是为了你?为你日后能接下林家这份基业?好哇,现在为着一个姓宣的,你去得罪姓白的,为了对付姓白的,你把林家的基业送了一半给洋人。林少爷,你好气魄呀!我果然是该死的,养出你这么个……数典忘祖的东西!」
  把林奇骏一推,自己撑着太师椅扶手颤巍巍地站起来。
  林奋骏对这位母亲,既敬且惧,被她推得趔趄退了一步,赶紧又过来扶住她,说:「母亲,您息怒。儿子错了,改就是了,别气坏身子。」
  林老太太冷笑着问:「改?你能改?」
  林奇骏说:「当然。我已经很久没和宣怀风见面了。」
  林老太太喝道:「别在我面前提那不要脸的!」
  林奇骏只能诺诺。
  林老太太说:「好,既然你说改,那我今天信你一回。你把事情做到了,我们就还是母子,做不到,你以后也别回家里来了,就待在首都,过你逍遥快活的日子,就算我和你父亲死了,也别回来送葬。你要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敢回广州,自然有人请族长出来,让你瞧瞧林家的家法!」
  林奇骏皱眉,说:「这种条件,未免太苛刻。我就算做不到您提的事,只是能力不够罢了,难道因为儿子没能力,就连父母、家族都要弃之了?」
  林老太太厉声道:「林奇骏!你把你那些生意经,用来对付你母亲吗?到了现在,和我谈条件?那么我们也就没有话可说了!」
  林奇骏忙道:「不不,母亲您说,我是无所不从的。」
  林老太太说:「把洋人参的股,立即给我退了。我们林家的生意,向来是独一份,别说洋人,就是国人,也不往外分。不是林家的人,手里不许握着林家的股份。」
  林奇骏面露难色,说:「这个……恐怕不适合,我们签了合同的,做洋行最讲诚信……」
  林老太太说:「合同算什么?大不了赔那洋鬼子一笔钱。反正,林家绝不能沾上洋人一丁点骚味,朝廷改朝换代,义和团杀人放火,洋枪洋炮满世界的乱放,林家还不是活了下来?我们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家,为什么要和洋人合伙?捧洋人臭大腿,那是出卖祖宗!会被人戳断脊梁骨!你爷爷要是活着,知道你做了这种舔洋人脚板的事。你指望你还能安安生生在这当少爷?早叫人把你抓回去,对你行家法!这件事,你必须给我办到,否则,就是我刚才说的!」
  林奇骏听她的话,竟是一丝余地也没有。
  怅怅地叹了一声。
  林老太太斩钉截铁道:「少在我面前做这憋屈样子,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收拾!还有,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和宣家的人来往,我看你到首都后,完全变了一个人,狎妓捧戏子,浪荡放任,无所不为。以后不但宣家人,别的不正经人,一个都不许结交!我听说你最近又混上一个叫白云飞的,是不是?」
  林奇骏低头说:「母亲别听下人们乱嚼舌。现在都在忙洋行的事,和这人早就没有来往了。」
  林老太太冷笑道:「到底有没有交往,你自己最明白,我是受你那快病死的父亲重托,才坐着火车走这么一趟糟心路的,他的嘱托没有完成,我一日不能回去。我就住在这,看看这首都,究竟把你从一个正直的青年,腐蚀到了什么地步。」
  林奇骏强笑道:「母亲要住下来,那当然再好不过,我正怕您来了就急着走呢。」
  又摇铃,叫了听差过来,问他,「老太太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你们伺候都给我小心了。老太太的行李安顿好没有?把我睡的那套主人房赶紧腾出来,那一间是装了热水管子的。老人家的梳头女佣恐怕没带来,给我每天约城中最好的梳头师傅过来,早上六点就要到,不许迟。」
  里外布置了一番,就有小丫头过来请他们到一楼小饭厅去吃饭。
  至此,林奇骏早把白雪飞的晚饭之约,给完全忘纪了。
  +++++
  但是,他虽忘了白云飞,却有人未忘记他。
  吃晚饭,又听了一顿教训,林奇骏守着为人子的本分,只能垂手在一旁伺候着,低头应是。
  好不容易林老太太露出倦色,他忙把母亲送到二楼的房间,说了一番软话,向母亲道了晚安,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因为把自己的主人房让了出来给母亲睡,他倒暂时搬去了一楼的套房。
  听差看他下到一楼,迎上去说:「少东家,您的床铺好了。我打一盆热水,给你洗把脸?」
  林奇骏没好脸色,说:「打什么热水?一楼套房里也连着锅炉,装着热水管子,只是平常没人住,水闸关着罢了。你在这里干多久了,连这个都不懂?叫人去把一楼通热水的水闸打开。」
  进了套房,才觉得脊背一阵凉浸浸的,竟是憋出来一身汗。
  衬衫黏黏地贴在皮肤上,极不舒服。
  林奇骏紧锁着眉,把西装脱下来,看着那道有意挑衅他的抚不平的皱褶,猛地一道邪火窜上脑门,咬着牙把那才穿了一次的真丝西装往地上一摔,皮鞋踏在昂贵的布料上,狠狠踩着。
  叩叩。
  房门外忽然有人敲门。
  林奇骏吃了一惊,抬起头瞪着门那头的方向,沙着噪子问:「谁?」
  听差在外头说:「少东家,您的电话。」
  林奇骏松了一口气,神情间闷闷的,半晌说:「知道了。」
  他用澄亮的皮鞋头,把地上的西装发泄似的踢到角落,打开门出来,去了电话间,拿起话筒问:「我是林奇骏,您哪里?」
  对方在话筒那端笑了一下,「林大少爷,你好忙啊。」
  林奇骏听见是展露昭的声音,这又是一个克星,心底挫败地叹了一口气,笑了两声,热情地说:「我这一点小生意,能忙到哪去?军长才是做大事的。有什么事用得着在下?你说一句,我绝不推辞。」
  展露昭说:「好,你爽快,我也爽快。明天我熟人有一批货,借你的船过一过地头。」
  林奇骏便沉默了。
  展露昭见他不应,在那头笑着说:「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并不是求你。你聪明点,趁早叮嘱船上的人,老老实实,东西少了一点,我可是只找你。」
  林奇骏说:「知道了。不过……」
  展露昭问:「不过什么?」
  林奇骏犹豫着说:「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展露昭问:「什么事?」
  林奇骏说:「那位查特斯先生,和军长你是熟人,关于我和他的合作,家里人知道了,很有些意见,说是希望他能退股,当然,查特斯先生金钱上的损失,我是一定极力补偿的……」
  展露昭在电话里冷冷地笑起来,说:「这不干我的事,我介绍你们认识,可没给你搭线,你小子拿人家当刀使,对付了白雪岚,现在想过桥抽板?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吃生肉长大的,他不把你连肉带骨吞了就不错了,你有种抽他板子?哼,就凭你?我只管看你怎么个下场。」
  林奇骏想起那位查特斯先生的身分,他背后那位高权重的亲戚,心凉了半截。
  要是对方不肯退股,大兴洋行在势力上和道理上都强不过人家,只能处于无可奈何的困境。
  只是自己的母亲,也不太知道体谅自己的难处了。
  老家那套陈腐玩意,如何能照搬到首都来使呢?
  林奇骏正一筹莫展,那一边展露昭忽然问:「你现在还能不能去白雪岚公馆里作客?」
  林奇骏一怔,下意识地说:「我们现在算是闹僵了,面也不好见。白公馆怎么了?」
  展露昭说:「报纸上说海关总长在城外杀土匪,你知道吗?」
  林奇骏说:「当然知道,这事闹得很大。」
  展露昭说:「老子就是那个土匪头子。他娘的!在城外都搂怀里亲上嘴了,硬给白雪岚半路杀过来,带人硬抢了他去。白雪岚杀了我十几个手下,还掳了宣怀抿,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瞧宣怀抿还在他手上,送去警察厅的那批尸首,老周说了,里面没有那小贱货。」
  骂了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林奇骏心脏骤缩,身上的血仿佛一下子凝住了,竟动弹不得,隔了一会,轻轻地试探,「你说城外……是怀风?你差一点就得手了?」
  展露昭说:「除了他还能有谁?他也够狠的,拿着手枪真对着我射,幸亏没了子弹。他奶奶的,等他到了我手里,看他怎么抵这笔帐。」
  他对宣怀风言语轻辱,林奇骏听得满腔愤怒,却又不敢对他破口大骂,皱眉问:「怀风现在怎么样了?」
  展露昭说:「白雪岚抢了他回去,一直把他藏在公馆里,最近总算出来了两趟,每次都带着护兵,后头两辆车跟着,在城里近不得他的身。你在姓白的公馆里,有什么可以买消息的人吗?」
  林奇骏说:「有能买消息的人,我早买了。白雪岚治家严苛,听差护兵个个怕他,谁敢把里头消息卖出来。这方面,我以后再想想办法吧。」
  再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房间,坐在床边,也忘了身上汗液黏黏,颓坐在沙发上发征。
  一时想到母亲的疾言厉色,一时又想到得罪安杰尔·查特斯的后果,正满腔烦闷,忽然又猛地想起来,自己错过了和白云飞约的晚餐。
  要再走过去电话间,打个电话去给白云飞,解释一下今天未出现的原因,偏偏身上提不起一点劲。
  先不说此刻没有一点安抚白云飞的心肠,若让母亲知道自己又给一个戏子夜里打电话,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何苦?
  他把白云飞的事丢到一旁,宣怀风的身影又闯进心湖。
  展露昭说他「在城外都搂怀里亲上嘴了」,林奇骏内里一痛,肝肠难受得用手一拧,就能拧出淋淋的酸汁来。
  这没读过书的兵痞,也配搂怀风的身子,亲怀风的嘴?
  宣怀风精致的脸庞,淡色的薄唇,拿着书,一低头间矜持优雅的微笑,仿佛很多年来都牢牢刻在心底,被酸汁一淋,洗去上面一层厚厚的灰,顿时活灵活现起来。
  「怀风……」
  林奇骏忍不住把这名字唤了出来,下一刻又怕被人发现似的,骤然死死捂住了嘴。
  却是感到更痛,更不甘了。


  第八章

  戒毒院的准备工作总算差不多了。
  宣怀风负起了白雪岚给他的责任,做了戒毒院诸事的负责人,各方面筹措都必须先经了他同意,一是事情极多极琐碎,二来他又是很认真的人,凡事不肯马虎一点,故此原本十分忙的事,如今更忙成了十二分。
  这些天,宣怀风走路都打着旋,回到公馆,吃了饭洗了澡,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偏生白雪岚与人不同,天生的好精力,一样忙着他自己的事,每日早早起床,整个白天不见人影,只有晚上回来才和宣怀风碰头,到了床上,竟还龙精虎猛地拉着宣怀风求欢。
  宣怀风后脑勺挨了软枕头,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抽不出来,嘴里绵绵地说:「不成,真累了。」
  白雪岚说:「你就故意这么饿着我。饿出我的毛病来,看你怎么收拾。」
  目光下移。
  瞅着宣怀风两片薄唇淡淡合着,胸脯微微起伏,毫无防范。
  这等活色生香,就此放过,着实有点不符合白雪岚的处事原则。
  但要剥夺宣怀风睡觉的权利,粗暴唤醒而硬上弓,又逆了白雪岚爱他的心。
  白雪岚一边想着,便俯身去吻那无人可媲美的唇的弧度,如一个膜拜者,自唇角处,渐渐低游到下巴,颈项,又用手钻进睡衣底下,轻抚柔软的腰腹。
  宣怀风因为戒毒院缺一批医疗用品的关系,吃了政府那些官老爷们办事作风的苦头,白天跑了六七个地方,这还是因为他身后有白雪岚这个靠山,不然再跑几天,公文也未必能批下来。
  所以他是一心想睡,好快点去掉身上这疲累的感觉。
  但白雪岚抚摸的手法很可恨,虽然温柔,确实别有一种撩拨的意味,仿佛一把欲安静的好琴,偏偏遇到了一根善于勾弦的指头。着指头一勾,琴再想安静,也就无法遂心愿了。
  宣怀风只觉得自己被一头撒娇的大犬抱住了,蹭自己的脸,亲自己的下巴,脖子,若轻若重在身上摩挲。
  待抚了几下腰眼,宣怀风怕痒,忍不住笑了,喃喃地说:「你就这么不老实……」仍是闭着眼睛。
  白雪岚说:「我要老实,只能挨饿。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宣怀风听他那话,是在向自己投诉,竟然说法如此不伦不类,拿他完全没办法,抓着他在自己腰上使坏的手,说:「你还孩子?哪个孩子有你这么折腾人的习惯?不要闹了,反正醒了,和你商量一件事。」
  带着懒洋洋的意思,慢慢翻过半身来,一双手轻轻绕过白雪岚的肩,半勾着他的脖子,穿着睡裤的腿也在薄丝被下和白雪岚触了触。
  这虽不能说是热情的拥抱,但至少是个很不错的奖励了。
  白雪岚顿时就老实了三分。
  很高兴地享受着爱人的温存。
  白雪岚问:「商量什么事?」
  宣怀风朝他看了一下,说:「戒毒院的开张,虽不需要太大排场,毕竟是一件正经事,还是要做的,你说挑个什么日子?」
  他醒是醒了,可睡意仍是朦朦。
  星眼微殇,脸颊沾着一点淡红,诱人极了。
  白雪岚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唯恐看少了一份,嘴里说:「你觉得什么日子合适?」
  宣怀风说:「我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好,这地方越早开,能救的人越多,不过,过几天就是六方会谈,这是政府头等大事……」
  白雪岚说:「不要紧,两者又不冲突,何况你不是说了,不需要太大排场,六方会谈那边,只管让政府铺张去,戒毒院这边,我们不妨来个悄无声息,也不用登报,叫齐了相关人等,挂一条红绸带,拿剪子一剪,开门大吉。」
  宣怀风说:「你这样说,我就照办了。」
  白雪岚说:「别这么说,你也告诉我,我这样想,合不合你的想法。要是你另有想头,我们再商量。」
  宣怀风说:「不必,这正合我的意思,有你说在前头,我也不顾虑别的,就办一个最简单的仪式,不弄那些官样的文章。做实在事,该是这般才好,润物细无声,好不好?」
  吻了宣怀风柔软的眼睑一下。
  宣怀风叹气,说:「你乱亲乱摸,把人弄成这样,还敢自称什么无声,我看简直比打雷还凶横,你不达目的,是绝不罢休的。」
  白雪岚笑得更坏了,说:「弄成这样?究竟弄成怎样呢?我务必要瞧瞧。」便把宣怀风抱住了,只管轻怜蜜爱。
  宣怀风被他撩拨得浑身点了火,喘息也和方才不同了,只是让人心痒地细细呼吸,忽然又问:「初十开张,你觉得可以吗?」
  他刚才竟在计算日子。
  白雪岚又好笑又好气,说:「依你。」
  又一阵不满意。
  在他坚挺秀气的鼻子上捏了一把,颐指气使地说:「以后在床上,不需说公务。」
  宣怀风微笑着低声说:「对不住。」
  白雪岚一怔,瞬间的惬意劲,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胸口,非得对天长啸上几声才能抒发。
  但他毕竟没长啸出来,使劲压着只有爱人能给他的奇异快乐,希望把它在心底多上一会。
  大手扣着宣怀风的后脑,五指揉进软软黑发里,嗓子沙哑得很好听地问:「来一回,好不好?」
  男人身上,掠夺和占有的味道热暖潮滚,透着接触的肢体袭来。
  宣怀风嗅着他的气息,也觉得有些意乱情迷,往后靠着,把头的重量都放在白雪岚掌上,仰起脸,吐着气问:「只来一回?你真的能停住?」
  白雪岚一激动,山东腔又蹦出来了,甩钢鞭子似的答道:「长官!我朗个停得住哦!」
  当下把爱人剥得如初生时那般白璧无瑕,一把折起他的长腿,先就恶狠狠含住了形状可爱的地方,使出舌头上的功夫,吸得宣怀风劲瘦的身子风中小草似的直抖,贴在白雪岚黑短发上的手,十指受不住地张开收紧,收紧张开。
  饮了一回宣怀风一边呜咽一边奉上的琼浆玉露,白雪岚更不必客气了。
  紧紧地抱住他,深深地侵进来。把宣怀风顶得频频摇头,把下巴无力地搁在白雪岚肩膀上喘气。
  白雪岚很方便就能咬到他的耳朵,悄悄说:「一回真的不成,我们今晚再合作一下,两回吧。我也就吃个小半饱,日后你要还。」
  第二回便从背后来了。
  一手扶着柔韧迷人的腰,一手扳开腿。
  进得很温柔,单这姿势,毫无阻碍下,势必是进得更深的。
  宣怀风恍恍惚惚,从里到外,全被白雪岚的味道浸透了,心里竟觉得很欢畅,似乎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美事,尤其听着白雪岚在身后粗重甜蜜的呼吸,被他的热气喷在背上,身体里那东西就胀得叫人难以启齿的快乐。
  跟着这流氓,果然学坏了……
  宣怀风迷糊想着,察觉到身后的人姿势变了,带劲着下身一阵甜痛刺激。白雪岚从后面抱着他,鼻子蹭着他的后颈窝,像寻求着什么似的。他也艰难地回过头,仿佛寻求着什么似的,用侧脸去就白雪岚的唇。那嘴唇触到脸颊的热,是能融化铁石的。
  宣怀风断断续续地说:「白雪岚……」
  白雪岚正吃着甜头,鼻息也是甜腻的,低低地应一个单音,「嗯?」
  宣怀风正想说话,蓦地咬住牙关,然后深深地,抽着气。
  他双膝跪在床单上,身子被白雪岚撞得前后乱晃。
  白雪岚两手环着他的腰,既是不让他软到在床上,又是固定,结实有力地挺进着。
  宣怀风便随着他这激昂的节奏,甜蜜而赧然地摇晃,边问他:「你喜欢我吗?」
  白雪岚说:「你说呢?」
  宣怀风说:「我说你是喜欢我的。」
  白雪岚在他身后没说话。
  这男人的回答,是猛地一下穿刺得极深的动作。
  和,一个落在光裸脊背上,轻柔若羽毛飘落在花瓣上的,爱人的吻。
  次日,是绝无意外的腰酸背痛。
  宣怀风的腰杆和那说不出口的地方感觉难以言喻,却又不好对白雪岚提出抗议。
  他知道白雪岚昨晚算是有节制的了,要是放开了按白雪岚的意思来,恐怕会是二的倍数,而不仅仅是二。
  白雪岚为这六方会谈,总理给他安排了不少事情,也正是忙得不可开交,七点钟就下了床,却又按住想随他一起下床的宣怀风说:「你再睡睡,有什么事,我帮你交代别人去做。」
  宣怀风说:「各人有各人差事,你由着我吧。等戒毒院的事办好了,我定要向你要几天假的。」
  白雪岚知道他是不肯偷懒,只好随他去。
  宣怀风看他要到屋外去,叫住他说:「还有一件事,我总忘了问。」
  白雪岚又转回来,笑着问:「什么事?」
  宣怀风说:「怀抿,你还关在公馆里吗?」
  白雪岚说:「是还关着,怎么忽然问这个?你还怕我瞒着你杀了他不成?」
  宣怀风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好歹是我三弟,我过问一下,总还是说得过去的,现今谁给他送吃喝呢?」
  白雪岚说:「左右不过是几个下人送过去。」
  宣怀风问:「小飞燕想给怀抿送饭,来求我了。我想着还是要先问一下你的意思才好。」
  白雪岚想也不想地说:「怪不得你忙,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也放在心上。这小飞燕是我叫来伺候你的,她反给你添问题,我赶她出去得了。」
  宣怀风忙道:「你赶人家干什么?她小心殷勤,把你也伺候得不错呀,你不愿意她给怀抿送饭,那就算了,我去告诉她这样做不行。」
  白雪岚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行了。」
  宣怀风问:「那你的意思,是说允许了?」
  白雪岚说:「这种小事,你就不能做主吗?」
  宣怀风说:「我允了她,你可不要回来和我发脾气,说我擅做主张。」
  这话倒勾起白雪岚的兴致了。他本来站在门那边的,听了便走过来,搂着宣怀风,把唇贴在宣怀风的唇上柔柔地蹭着,喃喃笑语:「我巴不得你擅做主张呢,总要寻个机会,趁势好好要你个几天几夜。」
  宣怀风大为窘迫,说:「没正经。」在白雪岚肩上推了一下。
  白雪岚双目灼然有神,再和他吻了一阵,笑着走到门外去了。
  小飞燕听见这头两人说话声音,知道宣怀风也起来了,端了铜盆进来打热水伺候。
  宣怀风对她说:「你可以给怀抿送饭。」
  小飞燕惊喜道:「真的?」
  宣怀风说:「我平白无故骗你干什么?不过你要记得,他毕竟是犯了过错的人,你别和他多说话。他那房子有护兵看守,你进去放了饭就走吧。」
  小飞燕忙不迭应了,又给宣怀风搓了干净毛巾过来。
  宣怀风弯着腰,仔细洗了一把脸,正拿着牙刷沾牙粉,眼角忽然瞥见管家从前头过来。
  官家到了门边,向宣怀风道了一声早,看看白雪岚不在眼前,才走进屋里,凑近了去,对宣怀风陪着笑说:「昨天有一封信,是总理府差人送来的。下面做事的人不仔细,当成没要紧的东西,丢在门房那里了。我今天早上去才看见。这要是让总长知道,做事的人不知道要挨上什么罚,吓得在院外头哆嗦呢,他们求着我,我也没法子,只能来求宣副官您,总长面前,能不能说几句好话?」
  宣怀风说:「总理的信?你们办事太不小心了,眼看就要六方会谈,说不定这信就扯这事,要是误了正经事,我不能帮忙说清的,不过,要是琐碎小事,倒能试试看。」
  官家笑道:「有您这一句,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您心肠好。」
  宣怀风说:「信呢?拿来我看看。」
  官家递过去。
  宣怀风接了一看,外面写着「白雪岚启」,下方细细地写了「兄闵辛」。这闵辛,正是总理的表字,而且用的不是总理府常用的那种公文信封,而是用的寻常信封。
  怪不得办事的人会一时没留意。
  总理的表字,本来就未必个个听差都认得。
  他们接总理送过来的信,又习惯了大公文信封的。
  宣怀风当副官一向负责,总长身边的事务,总是照应着的,他接总理府和其他官员送过来的信,也不是一回两回,当下便想代白雪岚拆开,看看究竟有何事。
  可取了开信刀来,宣怀风又停下了。
  琢磨着,总理不用公务信封,上面落款又写的是表字,这倒有些像私务。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雪岚的家事。
  若真是,自己擅自拆了来看,倒显得不尊重了。
  于是便又把开信刀放下,对官家说:「你先去吧,等总长过来,我把这信交给他,能帮忙,我总会帮忙的。」
  官家哈着腰,应了一声是,才搓着手往院外走了。
  宣怀风便把信放在桌上,自去取牙粉刷牙。
  那一边,小飞燕把铜盆里用过的脏水倒了,又用一个白铁盆装了一盆干净水拿进来,取了一条抹布,在盆里搓洗一边,用来擦屋子里的家什。
  宣怀风一抬眼,正好瞧见小飞燕为了擦桌面,把放桌上的那封信拿了起来。
  宣怀风提醒她说:「那信是总理送过来给白雪岚的,你别用湿手拿,小心手指印沾糊信封上的字。」
  小飞燕「哎」了一声,正要把信放下,却不小心没捏紧,一下子松了手。
  那信自然就掉往地上。
  小飞燕急着弯腰去捞,却没捞着,轻飘飘的信封被她袖子带着风一送,在半空中滑了一滑,打个旋掉进装了水的白铁盆里。
  宣怀风一个箭步跨前,急忙弯腰,把信从白铁盆中捞出来。
  那信封沾了水,外头早已湿了,宣怀风看信封上的字迹已模糊,唯恐浸湿到里面去,若是把里头内容也弄得一塌糊涂,怎么和白雪岚交代?也顾不上许多,急忙把信口拆开,把里面的信纸一抽,却因为心里头急,竟又犯了小飞燕刚才的错误,一时没拿好,信纸掉到了地上。
  所幸这次,信纸没又飘到有水的白铁盆里去。
  宣怀风呼了一口气,低头去捡,却忽然发现信纸里,斜斜地露出一角照片。
  他好奇心起,捏着那一角,从信纸中轻轻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女子的半身照片。
  也不知道是谁。
  要白总理这等大人物巴巴地送一封信,还附这么一张漂亮的照片。
  宣怀风沉思起来。
  一早起来晴朗的心情,便飘了一块不知道从哪蹿出来的乌云,莫名地让他感到几分压力。
  小飞燕在旁边探头探脑,瞥见他手里拿着的那张女子照片,她在这院子里住,很清楚白雪岚和宣怀风亲密的关系,自然知道宣怀风为什么闷闷的。小飞燕一向替宣怀风不值,这一来,对这海关总长更生了一层气。
  可见宣大副官,很应该就跟了展大哥的。
  小飞燕便故意夸道:「这照片真好看,宣副官,她是谁呀?」
  宣怀风说:「我不知道,或许是总长家的哪一位亲戚吧。」
  小飞燕说:「亲戚做什么要送照片,我听说现在的人很时髦,相亲都是赠照片的。」
  宣怀风说:「我哪里知道为什么要送照片?你收拾干净了,就休息去吧。」
  小飞燕说:「您怎么不看看信里说什么,这漂亮人的来历,信里总不会不说。」
  宣怀风说:「这是总长的信,我们看了照片就已经不应该了,怎么能还偷看他的信?」
  小飞燕不以为然地说:「从前我干爹和师傅,我的信他们都先拆了看呢,然后读给我听,那个团长太太,也是拆我的信的,我过去团长家后,干爹给我写过一封信,太太急替我拆了,看了之后也不告诉我里面写的什么,当着我的面就把信撕了,还打了我一顿。」
  宣怀风微笑道:「那情况不同,你干爹和师傅是因为你不识字,帮你念,团长太太本来就做得不对,现在你和从前不同了,要记住一些基本的道理,别人的私信,不可以偷偷看,这叫尊重。」
  小飞燕笑道:「我不懂你们的时髦话。」
  她一边说,一边做,已把桌椅上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将脏抹布丢在白铁盆里,端着白铁盆一扭腰就出去了。
  那一边,白雪岚从书房处回来了,进了屋子,见宣怀风在小圆桌旁,身上仍穿着睡衣,随口道:「怎么还没换衣服?看你累的,要你再多睡两个钟头,你又不愿意,这样发呆,还不如到床上躺着,歇一天有什么要紧?」
  他是换好了西裤和白衬衫的,只是未出门,懒得就把西装穿在身上,这时候转过身打开了抽屉,在里面寻合意的真丝领带。
  宣怀风默默的,片刻才语气平静地说:「这里有你一封信,总理送过来的。你瞧瞧吧。」
  把照片插回信纸里,一起递给他。
  白雪岚听见他说,暂时不寻领带了,转回来拿来信,看见是信纸,目光再一转,又见脚下纸屑筒里,依稀丢着一个信封,不经意笑问:「检查过了?你这贴身大管家,比谁都心细。」
  宣怀风正不自在,一颗心仿佛被盐腌着,猝不及防受了白雪岚这句玩笑话,像骤然挨了狠狠一针,刺得他脸色都变了,霍然抬头,一双黑得发亮的瞳眸盯着白雪岚问:「你什么意思?」
  语气不同寻常。
  白雪岚正打算把折起来的信打开来看,发觉宣怀风态度不对劲,吃了一惊,把信放在小圆桌上,走过来,一手抚着宣怀风的肩膀,一手曲着食指,勾在宣怀风下巴上,轻抬起来对着自己,打量着问:「怎么了?说句玩笑,发我这么大的火。」
  宣怀风说:「我没存心偷看你的信。」
  白雪岚不禁笑了,说:「我这些信,你哪一天不帮我看个十封八封,这会子居然提出这么一个偷看不偷看的理论来了。你这是无缘无故要和我闹生分吗?嗯?」
  他站着,宣怀风坐着,此刻这样居高临下,正可瞄见宣怀风睡衣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又见宣怀风因为刚才似乎动了气,两点腮上闷了淡淡一点晕色,直挺鼻梁露着两分高贵的倔傲。
  那俊秀冷峻,招的人征服欲大盛。
  白雪岚对有人的软香脂玉,向来不会视而不见。
  说完话,便把手往下滑,滑进睡衣领子里,摩挲那形状极漂亮的锁骨。
  宣怀风神色一凛,像要骂他,未及开口,脸上又出现了一点郁色。
  慢慢的,那郁色之中,竟又有点犯了错的心虚。
  便默默地保持着不动的姿势,任他的上司兼总长细细抚摸。
  白雪岚享受着手感上的快乐,没忘记观察宣怀风的情绪,看他这样,心里也觉得奇怪,正想着原因,就听见宣怀风低声说:「我不是存心的。」
  白雪岚问:「什么?」
  宣怀风说:「是不小心把信掉水盆里了,我怕湿了里面,才拆了。」
  停了一停,又笑声加了一句,「对不起。」
  白雪岚不在意地笑笑,说:「芝麻绿豆一点小事,你拗它做什么?就算拆了一百封,也就是一堆废纸。」
  宣怀风说:「我只是不想你以为,我是那种乱拆你私信的人。」
  忽然嗤地倒抽了一口气。
  原来两人说话,白雪岚手也没停,在睡衣底下越摸越往下,竟捏住了胸前敏感的小肉点,细细研磨。
  宣怀风受不住,赶紧把作恶的那只手用力抓住了,说:「大家说正经事,你少捣蛋,一会儿行不行?」
  颊上飞了一片红。
  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瞧在白雪岚眼里,比刚才更可爱生动几分。
  白雪岚说:「什么大家?这里不就你和我吗?我不对你捣蛋,叫我对谁捣蛋去?」
  不过宣怀风已经态度坚定地抓了他的手,他也就轻轻放过了这事,掉头去看放在桌上的信,他不知道里头另夹着东西,也没注意,信纸一翻开,那张女子的漂亮照片便落下来,飘飘地掉在了桌面上。
  白雪岚见着忽然跑出一张半身照片来,再联系宣怀风的态度,心里顿时明白几分,倒有几分坏心眼的乐呵。
  也不忙着解释什么,丢着桌上那照片不理会,只打开了信来读了一遍。
  读完信,把目光对着照片上的倩影一扫,问宣怀风,「你知道这是谁的照片吗?」
  宣怀风说:「都说了,我没看你的信,我怎么会知道这照片里是谁,时间不早,我要换衣服出门了。」
  站起来就要去拿衣服。
  白雪岚从后面抱住她,不许他走,邪气地笑道:「我知道,你这是嫉妒了。」
  宣怀风头也不回地否认,「你胡说。」
  白雪岚说:「好吧,就当我胡说,你既然说自己不嫉妒,就该大方一点,听我报告一下这照片里的人物来历,这样气冲冲走了,连报告都不肯听,那若不是因嫉妒而生气,我更不知道是因什么而生气了。」
  他能言善辩的本事,宣怀风向来是敌不过的。
  被他这样一巧妙的挤兑,宣怀风就没了应对之词,似乎说什么话都不好,都会背上一个小气嫉妒的罪名。
宣怀风便有点怔怔的。
  他这人,有个极妙的特点,公务上对事不对人,感情上却是截然相反,彻底的对人不对事。
  不是他欣赏的人,不管怎么做千百般事,都难以激起他一点心灵上的反应。
  但被他放在心上的人,随便一点小事,就能让他心灵微妙地变化激动。
  这样心思敏感的情人,有的人或许觉得不好伺候,白雪岚却是捱到了心眼里,越见宣怀风为了自己喜怒哀乐,嫉妒吃味,越是满腔满鼻满嘴的甜滋滋。
  宣怀风被他抱着,走又走不了,吵嘴又吵不上,不知不觉,倒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只好顺着白雪岚的意思,向他提问:「那照片上的,到底是什么人?」
  白雪岚听他说话动作,知道乖乖的好情人已经被自己说动了,正可以占点愉快的小便宜,把鼻子埋在雪白的后劲窝里,胸膛贴着宣怀风的背,两人身体之间隔着衣料轻轻摩擦着,慢慢地回答:「那是一位叫韩未央的小姐。」
  宣怀风听了,说:「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白雪岚往他耳朵里吹一口气,笑道:「宝贝,你怎么没有一点拷问的本领,这时候,你应该问我,这姓韩的,是个什么来历才对。」
  宣怀风想了想,果然问:「她是什么来历?」
  白雪岚说:「你猜猜。」
  宣怀风腰杆被他摸得发痒,脊背被他磨得发热,耳朵上的纤细毫毛被他笑吹得颤颤,听他还有闲心逗自己玩,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一个手肘往后。
  白雪岚紧贴着他的,当然察觉到他的动作,何况白雪岚又是练过武功,反应比常人快,把身子往侧一挨,就躲过去了。
  仍旧从后面把宣怀风抱得死紧,啧啧笑着说:「我认错了,刚才还说你不会拷问,原来你只是不会问,严刑拷打还是能下手的。这一下要是被你撞正了,我怕要吐两口血才行」
  宣怀风问:「你有完没完?我要做事去了。」
  白雪岚说:「报告长官,下属明白了,下属这就全部并报清楚。这位韩未央小姐是现管着韩家军队的韩旗胜的妹妹,她在韩旗胜跟前,很说得上话,这次六方会谈这位韩小姐也来了,总理的意思,这位贵宾对我们老家那边影响很大,要我这个最能干的海关总长认真招待,不能出一点差错,你看,总理唯恐我出错,把她的照片都弄来了,还写了她的喜好习惯。」
  他怕宣怀风趁机溜走,一手搂着宣怀风的腰,一手把小圆桌上的照片和信拿过来,递到宣怀风眼皮子底下,说:「什么私信,纯粹的公事。你瞧一眼吧,也好洗清我的冤枉。」
  话里很有点委屈。
  宣怀风大不好意思起来,脸红耳赤,摇头说:「我也没说什么,是你自己东拉西扯,解释了这么一大番,你放开我吧,我又没打算逃。」
  白雪岚说:「不行,我可是受了大委屈了,你非补偿我不可,至少亲我一下。」
  宣怀风没办法,说:「那你也要先放开我,难道我还能用后脑勺亲你?」
  白雪岚说:「放开你,你可不许耍赖。」
  宣怀风说:「你自己总是耍赖,就总疑心别人也和你一样。」
  白雪岚这才放开宣怀风,把他拉得转过来,面对自己,眉开眼笑道:「来吧。」
  宣怀风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挨过来在他额上吻了一口。
  白雪岚不满地抗议,「你还信誓旦旦说你不耍赖吗?这不算,要亲在嘴上。」
  宣怀风长长的睫毛抬起来,半恼半笑地瞅他一眼,又挨过来,在他嘴上啄了一口,问:「这样总可以了吧。」
  白雪岚说:「这个也不算,这是早安吻,惯例要给的。不然我巴巴地从书房赶回来做什么?就是要把这个早安吻补上。嗯,现在你可以再亲一个了,再来一个,才算是我被你冤枉的赔偿金。」
  宣怀风抗议说:「现在是谁耍赖?」
  白雪岚懒洋洋撇他一眼,说:「亲也亲过了,谁也睡过了。你总这么一个吻两个吻的和我计较,是谁小气呢?你要是真喜欢我,多亲我两下又吃亏在哪里?难道你和我亲密一点,就会少一块肉?」
  这话倒真的不好驳。
  宣怀风不由低头想想。
  他的矜持和害羞,其实都是天生的,不管和对方怎么好了,总是动不动就搂着抱着,不论时间场合的亲着吻着,毕竟难以适应。
  可自己已经和白雪岚好到这种地步,再各种矜持,看在白雪岚眼里,恐怕会让白雪岚难过。
  宣怀风是宁愿自己不适应,也不愿让白雪岚难过的,想定了,便不再说什么,老老实实挨过来,认真地在白雪岚唇上亲了一口。
  刚想推开,早被白雪岚一把揽在怀里,憋了多时似的狂吻狠吮。
  缠得他舌头微痛,薄唇半肿,呈出鲜娇殷红的颜色,白雪岚才松了手。
  宣怀风被他亲的膝盖都无法挪了,一手撑着白雪岚的肩膀,慢慢在椅子上坐下了,一边细细喘息,目光不经意朝放在桌上的照片扫了一眼,片刻,问白雪岚,「总理的信既然送了过来,看来那位韩小姐也快到首都了,你什么时候去接?」
  白雪岚说:「她是今天到,不过我没那闲工夫管接送。」
  宣怀风一愣,说:「不是总理指定要你接待吗?怎么人家贵宾来了,你这个主招待居然不去?」
  白雪岚说:「总理也是的,明知道我忙死了,还给我派这种讨厌的差事,他要不是我堂兄,我就直接给他撂挑子,起京城宇瞻他一个调教。这位韩小姐嘛,既然是军事家庭出身,应该不会太小气,我打算派人代我前去欢迎,大不了写一张漂亮的欢迎信,敬呈玉展。」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对宣怀风说:「不如你代我去吧,你是我副官,代替我迎接一下贵宾,也说得过去。」
  宣怀风微笑着说:「本来你是上司,派遣我的事,我很应该听吩咐的,但我去接这位韩小姐,布朗医生那边又该怎么办呢?」
  白雪岚恍然,说:「是了,你今天约了布朗医生的,这是戒毒院的要紧事,耽搁不得,我另找人做韩小姐的招待吧。」
  宣怀风约了布朗医生的事,昨晚就和白雪岚提过。
以白雪岚的精明,怎么会全然忘了。
  宣怀风在情爱上很澄净单纯,却也不是笨人,听白雪岚这一绕话,便知道他是故意的,要洗清自己的怀疑,兜着圈子向自己表明他不想和韩小姐接触。
  宣怀风更生惭愧。
  他和白雪岚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很该清楚白雪岚的为人,如今无端端为了一张照片惹出嫌疑,自己这等行径,几乎没有一点光明磊落之气了。
  宣怀风说:「总理指示的事,我劝你还是认真执行吧,不然又要挨骂,今天的事,是我有错在先,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白雪岚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说:「怎么忽然和我说起这样庄重的话来?」
  宣怀风赧然一笑,伸出一双手,握住白雪岚的左手,用力紧了紧。
  两人目光一触,都觉得心里微微一热。
  宣怀风转头看看窗外,天已大亮,站起来说:「你既然说自己忙,请快点做事去吧,不然又要忙到晚上九点十点才回来。」
  白雪岚确实有事要办,撩袖子扫了一眼手表,说:「我今天尽量早点回来,你也早点回来,昨天才两回,很不够分量,待我今晚补回来,可不许你逃。」
  不等宣怀风反对,就扯了宣怀风起来,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口,说:「这是定金。」
  当下找了领带和西装出来,穿得俊逸倜傥地出门去了。


  第九章

  宣怀风等白雪岚走了,自己也赶紧换了衣服打算出门。
  他今天是要办戒毒院的公事,习惯性换的是海关衙门的副官服装,整理仪容,对镜一看,也觉得器宇轩昂,潇洒清俊,颇看得过去。
  自己这个模样,站在白雪岚身边,想必也不会给他丢人。
  他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这些想法很古怪,隐隐中不可对人言,只好自己照着镜子笑笑,想起宋壬的叮嘱,把白雪岚送自己的两把勃朗宁取出来,装好了弹夹,插在腰上。
  更添了几分阳刚俊朗。
  宋壬现在是他的贴身亲卫,知道他今天要出门,一早就准备好了,见他出房,领着几个挑出来的护兵跟在他后头。
  到了大门,正要上车,孙副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从大门里追出来,站在台阶上叫:「宣副官,请等一等。」
  宣怀风见是他,又从汽车旁走回了大门旁去,问:「有什么事吗?」
  孙副官说:「这文件上头在催,总长已经签过名了,可他没盖章,你那边不是有枚总长的小章,请盖一盖,我好交过去。」
  宣怀风接过来看了,是和《新戒毒条例》有关的一份文件,前天他们一起商榷的,把里面一个条款又做了一条加注,所以要呈报上去,白雪岚龙飞凤舞的签名就在下面,只是缺了一个章。
  现在世道越发乱,各省都有零星战斗,首都里的政府部分里做事却仍是一丝不许错的。
  宣怀风说:「总长的小章是在我这,不过没随身带着,锁起来了。我进去取了来给你盖吧。」
  孙副官一听,不自觉地抬起手腕去看表。
  宣怀风问:「孙副官赶时间?」
  孙副官说:「就是,一件很要紧的事,七八件小事,全挤在今天了,这文件只是小事,那一件大事,我可不敢迟到。罢了,现在不耽搁你,等晚上我再请你盖章吧。」
  宣怀风说:「我今天约了人,不过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点空暇,把文件给我,我帮你办好它。」
  孙副官有他主动请缨,能省去一件差事,自然很高兴,把文件递了给他,感激道:「那就劳烦你了,我已经检查过一遍,该没有什么大错处,不过,你比我心细,也请你再检查一下,若没有错漏,盖了章,送到总理府,交给何秘书就好,等发了薪金,我请你吃一顿好馆子。」
  宣怀风说:「小事一件,何必这样客气。」
  拿了文件重新回了院里,在路上就把文件又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不当之处,将锁起来的白雪岚交给他的小章拿出来,在文件上盖了一个鲜红的印章。
  这才带着盖好章的文件又出来大门,上了汽车,和宋壬说:「有件公事,先要去总理府一趟,很快就好,反正方向也和布朗医生约的见面地方差不离。」
  宋壬说了一声,「是。」
  敲敲前面和司机座隔开的座位板,对司机说:「先去总理府。」
  汽车就缓缓开出了路边。
  白公馆里,小飞燕提着一个藤篮,到了后面的院子里。
  到了院子外面,看那黑色木门虚掩的,不敢就这么贸然进去,在门边站住了脚,把头偷偷往里面探了探。
  不料院子里的人警醒的很,她只这样一探,就听见里头卡拉一下,似有人拉了枪栓,一把声音吼起来,「谁他妈的探头探脑?出来!」
  小飞燕被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失手把沉甸甸的藤篮掉在地上,忙一手兜着篮子底,一边颤声说:「别开枪!大哥,我是送饭来的。」
  木门发出咿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端着枪的护兵走出来,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几眼,见她穿着公馆里女佣的衣服,模样又娇怯,吓得脸无人色,这才把对准她的枪口往下垂了垂,皱眉问:「今天怎么是你送饭?昨儿那个呢?」
  小飞燕说:「我不知道,是总长允许我来给后院的犯人送饭的。」
  护兵问:「真是白总长说的?」
  小飞燕看见枪口垂到了地上,勇气多了一点,抬起头说:「我是总长专门叫去伺候宣副官的人,宣副官亲口对我说总长答应了,难道宣副官还骗我一个做丫头的不成?你不信,只管把我扣着,晚上等宣副官回来,你问一问他,我要是骗人,割了我的舌头下来。」
  那护兵一听,反而呵地笑了,说:「大妹子,你挺凶啊,宣副官在总长面前是说得上话的,他既然叫你来,我扣住你干什么?不过你可别得意,我们在这里做事不能不小心,晚上我还是要请宋大哥问宣副官的。你要是真骗了我,你也跑不掉。」
  小飞燕问:「那我现在可以送饭进去了吧?」
  护兵样子长得粗豪,办事却还认真,说:「急什么?里头的又不是什么贵客,少吃一顿两顿也寻常。你是个生面孔,要进去,先找个人来证明一下。」
  小飞燕看他铁塔一样挡着门,手里又拿着枪,不敢和他分辨,只好把藤篮放到门边角落上,转头去找人。
  此时宣怀风出门去了,她也不知道该找谁,正踌躇着,忽然看见管家两手负在背上,正得意洋洋地往西边方向走。
  小飞燕忙叫道:「管家!管家!」
  管家听见有人叫他,四周看了一转,瞧见小飞燕在对他招手。
  这小姑娘现在和宣怀风很接近,在管家心目里,自然就算的上半个红人,露着笑脸走去她跟前,问:「小飞燕,有什么事找我帮忙?先说好,你要是缺胭脂水粉,叫做女红的杨嫂帮你街上带去,我帮不上这种女人忙。」
  小飞燕说:「我不要胭脂水粉,管家,你帮我做个证人。」
  管家问:「做什么的证人?」
  小飞燕说:「宣副官说我可以给后院里的犯人送饭,可那护兵拦着我,说我面孔生,他要人作证,我是伺候宣副官的人呢。」
  管家说:「原来是这样,这个证人我做得。」
  说着,随了小飞燕到黑木门前,把小飞燕的身份证实了一下。
  护兵见是管家来做证明,也不再说什么,问小飞燕,「篮子里头装的什么?」
  管家在一边笑,说:「都说送饭来的了,当然装的是吃的。」
  小飞燕忙点点头。
  胡兵把藤篮子拿在手上,揭开上面扑着的蓝布手巾,里里外外检查了一边,笑着骂了一句脏话,说:「这兔崽子能活命就不错了,吃食比老子还好,真他娘的,你这大妹子,是不是看上那小白脸了?弄这么些好菜过来喂他,还不如喂狗。」
  小飞燕虽然怕当兵的,但也有一股血性,听着护兵侮辱自己的恩人,俏生生的脸就不仅黑了三分,瞪着他说:「这位兵大爷,说话别这么不干不净,他再不好,还是宣副官的亲弟弟呢,你左一句兔崽子,有一句小白脸,还说他不如狗,等回头我见着宣副官,都学给他听,瞧你怎么着。」
  护兵对于宣怀风在白总长心目中的地位,早有耳闻,被小飞燕这样一说,倒有点心虚起来,讷讷笑着说:「大妹子,你是宣副官身边做精细活计的,和俺这种粗人计较什么?俺们还不为着给总长把差事干好吗?你快进去吧,别耽误了你送饭。」
  把身子一让。
  小飞燕提着装了饭菜的藤篮进了院子,发现屋檐下还坐着几个护兵,有的腰间还别着盒子炮。
  可知这院子看守得是很近的。
  宣怀抿被关在朝北的一间屋子里,原有的几个窗户都被硬木条封死了,里面家具搬得一空,只剩四面墙壁。
  地上堆了一团干稻草。
  宣怀抿就躺在上面,这些天囚禁,竟瘦得很厉害,两颊微凹下去,下巴冒出了胡茬子。
  小飞燕看见他这模样,不免一愣,接着一阵心酸。
  走过去把藤篮放在地上,半跪下来,低声问:「宣副官,你怎么样?我给你送饭来了。你……你可受苦了。」
  宣怀抿听见在外面开了门锁,知道有人进来,一直窝在干草堆上,闭着眼没动弹。
  听见她的声音,神情微变,才睁开眼睛,把视线慢慢转过来,停在小飞燕脸上,认仔细了,才叹了一口气说:「是你?他们怎么让你给我送饭?没为难你吧?」
  小飞燕说:「他们没为难我。现在我是伺候宣副官,哦不,是伺候你哥哥的女佣了,给他端茶倒水,他对我也不错,没打骂我,还给我买了两本书,我求他让我来给你送饭,他就答应了……」
  她正说着,忽然低低地惊叫了一声,眼睛盯着下面,断断续续地问:「你……你的手?」
  宣怀抿哼了一声,把手举起来,让她看清楚那少了一截的小指。
  断口处胡乱包了几道纱布。
  那纱布上凝成黑色的血斑,最外一层沾着囚室内到处都是的吼吼的灰,脏的不成样子。
  宣怀抿狠狠地说:「他对你不错吗?那很好,他对我也不错,一个父亲,同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就让姓白的断了我的指头,把我丢在这里,像野狗一样等死。」
  他虽没有说小飞燕一个字的不是,小飞燕却脸红耳赤。
  一时呆呆的,再不敢说什么。
  小飞燕一脸愧疚,从藤篮里把饭菜拿出来,因为没有桌子,只能把菜碟子摆在脏地板上。
  她拿小白碗装了一碗饭,舀了两勺子热汤在里面,低着头递给宣怀抿,正担心宣怀抿会不会生她的气,不肯理会她。
  不料宣怀抿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也不用筷子,拿着勺子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从小也是锦衣玉食,跟着展露昭后,虽然偶尔挨点军长的拳头鞭子,但从没吃得略差一点,这被关着的一段日子,可把他饿得快疯了,送来的都是下人的吃食,在他眼里和潲水差不多。
  只有小飞燕这一次送的东西,稍微能下肚。
  他少了一截小指,但拿勺子舀菜这些事还是可以做得极快的。
  毕竟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正是能吃的时候,不一会,把两碟子荤菜并一瓦锅的白米饭都风卷残云地下了肚,连汤汁都吮得干干净净。
  吃饱了,人精神了一点。
  眼睛也比刚才多了神采,将碗和勺子往地上一放,压着声问:「你有展军长的消息没有?」
  小飞燕摇了摇头。
  宣怀抿便隐隐在脸上露出几分焦躁来,说:「怎么会没有呢?我陷在这里,他又不是不知道。」
  小飞燕低头慢吞吞地收拾碗碟,小心翼翼地看看左右,笑声说:「我和你一样,都被关在公馆里,怎能知道展大哥那头的事?他想必是很着急要救你出去的,只是……我看这里看守得很严,外面几个人都有枪呢,要是我能找到机会出门,我一定帮你打听。」
  宣怀抿说:「你要能出门,不要回我们公馆,姓白的老奸巨猾,未必是真信你,小心他派人盯你的梢,你到这里去。」
  低声说了一个地址。
  宣怀抿说:「这一家鞋庄,是我们的暗点,你假装去买鞋,让铺子里的伙计帮你给军长传信,这事你要机灵点,姓白的心狠手辣,让他发现了,只怕他未必砍你的手指,他索性花了你的脸,刚才那地址,你记住了没有,背一遍给我听。」
  小飞燕对这些阴谋,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心里颇有点害怕,但宣怀抿这样的处境,不由她不帮忙,只好一脸惊慌地把头点了点,轻轻把刚才的地址背了出来。
  宣怀抿看她记住了,把眼睛稍稍合上,想了一会,说:「你告诉他,我们有几个据点都让白雪岚知道了,我怀疑自己人里出了奸细,这个很要紧,你一定要传达出去。」
  睁开眼,对着小飞燕一盯。目光很有些慑人。
  小飞燕被他盯得心头微颤,两只手正把碗碟放在藤篮里,慌慌一碰,碰出清脆的声响。
  门外忽然被人用力砰砰叩了两下。
  有人在外头说:「送饭的,吃完就快点收拾东西出来,别在里面嘀嘀咕咕,惹出事来,还大家一起吃挂落!」
  小飞燕勉强镇定地应了一声,说:「正收拾啦,这就出来。」
  手在藤篮里翻着,弄出几声响,装着在收拾碗碟。
  宣怀抿冷冷打量着她,忽然问:「他每天晚上都和那男人躺一张床上?」
  小飞燕不防他问出这个,愣了愣,点了点头。
  未免有点脸红。
  宣怀抿问:「他在床上浪不浪?功夫怎么样?」
  小飞燕别扭死了,低声说:「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宣怀抿又冷冷地哼了一声,鄙夷地说:「不说我也能猜到,外头看着高贵,内里就一个给男人玩的货色,他要是两条腿夹得够紧,怎么会让姓白的搞上床?展露昭瞎了眼,就知道喜欢中看不中用的烂簸箕。你不要也被他那俊脸蛋骗了,不然死到临头,你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小飞燕还未来得及说话,外面的人又砰砰砰砰地开始擂门,问:「搞什么?还不出来?」
  小飞燕回答着说:「哎!来了来了!」
  回了宣怀抿一个眼神,站起来提着藤篮跨出了门,到了走廊下,就对那擂门的高大护兵说:「这位大哥,不是我说你,你也真是个急性子,好像要把门打穿一个洞似的,那大声音,差点唬得我砸了一个瓷碟子。要是打碎了东西,管家可是要在我月薪里扣钱的。」
  这些护兵整日围着公馆做活,难得见到这么俏丽的女娃娃,虽挨了小飞燕的嗔怪,瞧着那俊脸蛋大眼睛,却着实受用,笑嘻嘻地说:「别人送饭,也没你这样送得耗功夫的。」
  小飞燕说:「总要看着他吃完了,才算把事情做好了呀,白总长既然没杀他,关这里养着,总不想他饿死吧。要是他不吃饭,出个三长两短,恐怕你们这些看守的人才要吃挂落呢。」
  护兵拿过她的藤篮来检查,果然汤菜饭都吃得干干净净,乐得夸她两句,说:「果然你会办事,怪不得宣副官赏识你,明天还是你送饭来?」
  小飞燕说:「左右还是我送吧,你明天还拦我的门,要我找证人吗?」
  护兵笑道:「我叫张大胜,明天你送饭来,叫我一声张大哥,我就放你进门。」
  小飞燕和他说了几句话,见他容色缓和,也就没了惧怕,朝他皱起可爱的小鼻子,说:「你不是好人,占人家便宜吗?」
  吐了吐舌头,一闪身就提着藤篮子出了院子了。


  第十章

  汽车到了总理府,一停,车门上站着的护兵就下来了,帮宣怀风恭恭敬敬地开了车门。
  宣怀风下了汽车,拿着文件往大门那头走,看见宋壬还是领着护兵跟在后面,不免有些尴尬,叫过了宋壬来,悄悄指着前面站着一列肃穆卫兵的府邸门口说:「这里是总理府,不同别处,绝对安全的。你们就在车上等我吧。」
  宋壬正色道:「宣副官,这事我们早就讨论好了,怎么这时节又反覆起来?这样我可不好做事了。」
  宣怀风耐心地说:「我不是这意思。受你保护,我自然是一万个乐意,但为着总长着想,我们不由得不小心一点影响。我平时在别处带着你们也就罢了,这总理府前头,一个做副官的带着护兵大摇大摆来往,我没听过这样的事。」
  宋壬说:「总长吩咐,不管去哪里都要跟着。你要是说不好意思去总理府,也无妨,我叫个人帮你送进去就得了。」
  宣怀风轻轻笑道:「这话胡闹。政府的公文,要交给总理的东西,可以这样随便转来转去吗?是我的工作,自然要我去做。这样吧,你跟着到了大门,不要进去。总理府里,是不容别人带枪进去的,你还是要和我拗,那你就打电话到衙门里找白雪岚好了。」
  宋壬看看那守卫森严的大门,也估量闲杂人等是不能随便进去的,他是山东老家那边调过来的人,总理和总长的关系,自然也十分清楚,琢磨了一会,点头说:「好罢。我们在门外等。」
  说定了,才继续走过去。
  宣怀风对着门卫把身分报上,门房就过来请他进去了。
  宋壬等都被拦在外面。
  总理府那边的卫兵,自有他们的军服样式,海关总长这边的护兵,又是一套军服样式,是以宋壬他们在门口一站,又都带着枪,格外地抢眼。
  宣怀风进了总理府,门房把他领到一间小办公室,和他说:「何秘书今天没出门的,大概是总理把他叫到书房去了。请您在这里等一等吧。」
  宣怀风说:「我另约了人,时间上倒比较紧张。左右不过是海关公文,需要交这边入档的,我看给其他秘书也行。总理其他秘书,有谁正有空呢?」
  人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当总理的门房,见多了来来去去的态度恭敬的官员,气派一向也是很大。
  若是别人这样说,门房是不理会的。
  但既然是白雪岚的副官,那又另当别论了。
  白总长每次来,对下人出手很大方,和总理关系又与别个不同,对白雪岚的人,门房便态度很好,笑道:「那也请您稍待,我给您瞧瞧去,大概张秘书现在是有空的。」
  说着便出去了。
  不一会,一位头上发油亮澄澄,做四六分的西装男子推门进来,见了宣怀风,笑着说:「宣副官,怎么劳你亲自送文件过来?何秘书正不得空,我代他签收吧。」
  走过来和宣怀风很自然地用了西式的方法,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宣怀风陪着白雪岚参加过两三次政府举办的宴会,这位张秘书,他也是见过的,握手过后,就把文件拿了给他,说:「请你签收一下,我赶时间。」
  张秘书说:「好,好。」
  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扫了一遍第一页的条目,嗯了一声,便写了一张公文制式的文件签收条,交给宣怀风,说:「这就急着走吗?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出了小办公室,走到十字通廊,忽然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说:「呀!这不是那位会拉梵婀铃的副官吗?」
  张秘书便把脚步停下了。
  他一停,宣怀风也不得不停。
  顺着张秘书的目光转头看去,左边的一溜彩玻璃窗里,挂着缀着流苏的垂幔,很是华丽。
  其中一扇玻璃窗户半开着,浅紫色垂幔被人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化了妆极精致的美丽面孔。
  原来是总理那位年轻的新姨太太。
  这倒是一位风流标致的人物,因宣怀风曾在宴会上表演过梵婀铃,似乎引起了她的注意,后来几次交际场合上见面,她便总有意无意和宣怀风拉话题。
  宣怀风大家庭出身,知道这里头深浅,姨太太这种身分的人,是轻易不能沾的,尤其是总理的姨太太,只是又不能得罪她。
  所以一见这张漂亮脸孔,宣怀风心里就不禁一叹。
  居然撞上了她。
  早知道,竟是不帮孙副官这个忙的好。
  正在懊悔,那新姨太太已经从玻璃窗户另一头转出来,娉娉婷婷走到他跟前,盈盈笑着,说:「我好几次和白总长说,要把你请过来。他总是敷衍我。今天总算发了好心,肯让你来了?正巧,我这里新买了一把梵婀铃,请你试试音吧。」
  正说着,一个穿得很整齐的听差走过来欠了欠身,小声说有人找张秘书。
  张秘书说:「我这就去。怕是警察厅约好的人来了。」
  朝姨太太和宣怀风笑着打个招呼,就匆匆走了。
  宣怀风见只剩下自己和总理的姨太太,情形尴尬,再看了一眼她的衣着打扮,脸上化着妆,却穿着玫瑰色绸短衣,脚下穿一双白缎子拖鞋,越发衬得脚踝雪白好看。
  美则美矣,只是却失了庄重。
  宣怀风想着自己做下属的身分,咳了一声,斯文地说:「您客气了,我的梵婀铃,拉得实在不好,不敢在您面前献丑。」
  姨太太眼珠子在他修长俊逸的身上转了一圈,说:「你哪里是怕献丑,分明是瞧不起人罢了。我知道,有一些男人,就是犯大男子主义的,看着社会上男人娶几房姨太太这种男女不公平的事,倒是一言不发,看作是社会应该有的现象。可一旦遇到了当姨太太的人,和她说上几句话,却又像受到什么侮辱似的。」
  她一边说着,白缎子拖鞋往前轻轻靠了一步。
  宣怀风便退了一步,苦笑道:「您多心了。在总理府里,我哪敢看不起谁。说到男女不公平什么的,这罪名扣我头上,也实在太冤枉了。」
  姨太太说:「唬到你了吧。总理老说我不念书,说话不长进,为着他的话,我现在天天看报呢,这些话都是跟报纸上学的。我知道你是读过洋书的人,既然连你也唬住,那我更能唬别个了。」
  说罢一笑。
  宣怀风看她又靠过来一步,不免自己赶紧退后。
  脊背忽然一冷,原来已经贴到了玻璃窗户上。
  宣怀风啼笑皆非,心忖天真烂漫之人,也非全是可爱的,像眼前这一位,她要心机深沉点,必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就因为没心机,才仗着总理宠爱,越发的无法无天,也不晓得收敛一二,恐怕迟早要吃一顿大苦头。
  宣怀风身子一闪,从窗户和姨太太之间斜插出去一步,站定了,微笑着说:「今天有公务要忙,真的不能奉陪了。听说过几天,有一位意大利的音乐家要到首都来表演,恰好是个擅长梵婀铃独奏的,届时我作东,送姨太太两张音乐会的入场券,请总理和您一起去欣赏。今日的公事不能再耽搁了,恕我先告辞。」
  说完,微一欠身,从姨太太身边擦着过去,五六步就过了十字通廊。
  一路走到前院,眼看着大门在前面,居然又听见不知哪里一把声音,清楚地叫了一声:「宣副官,留步!」
  不过不是那位姨太太清脆的声音。
  却是一个男人叫的。
  宣怀风只好又把步子停下,转身去看。
  不料叫他的人却不在身后,那男人再叫了一声,宣怀风随着声音来处目光往上,才看见东边一个人正站在二楼的朱红柱子旁——是何秘书。
  看见宣怀风看见他了,何秘书遥遥地和他点了点头,打个手势,请他等一会。
  不过多时,何秘书下了楼,从花丛那边绕过来,到了他面前,说:「你这么走得那么快?我差点赶不上,只好失礼张口唤人了。」
  宣怀风记挂着和布朗先生的约定,但这边是公事,也不能不管,只好问:「是那份文件有什么问题吗?」
  何秘书反而一愣,问:「什么文件?」
  宣怀风说:「我今天是送文件过来的,你不在办公室,所以交给了张秘书。」
  何秘书问:「是什么文件?」
  宣怀风说了。
  何秘书不以为然道:「那没什么,交给张秘书,他也是能办的。」
  宣怀风奇道:「我以为是文件有什么错漏。要不是文件的事,你叫住我做什么呢?」
  何秘书说:「总理在窗口看见海关总署的护兵站在大门那,问是谁来了。知道了是你,要你到书房去,他要见一见你。」
  宣怀风皱眉说:「这个时候吗?我今天另有公务要办,颇急的……」
  何秘书笑道:「你这话真糊涂了。再急的公务,能比总理要见你急吗?请随我来吧。」
  宣怀风没法子,只能跟着何秘书上楼。
  敲了书房的门,听见里面叫进,何秘书主动在门外止了步,说自己就不进去了,对宣怀风打个请进的手势。
  宣怀风就独自迈进了书房。
  白总理坐在大书桌前,低头审阅着一叠文件,右手拿着一支钢笔,偶尔在纸上写上几个字,像是没听见宣怀风进来,头也不抬,目光只放在文件上。
  宣怀风刚才在门外,亲耳听见他叫进的,总不至于真的不知道自己进来。
  这样做,想必是要摆出一个晾着自己的姿态。
  只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了总理不高兴,要受这种待遇。
  不禁想起刚才那位不检点的总理姨太太,便感到有些头疼。
  总理是他上司的上司,那自然有很大的权威,人家既然没理会他,宣怀风就只能垂手站着,听着文件一页一页翻过,钢笔在纸上滑动时发出沙沙的细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宣怀风做下属,一向是很守规矩的,要在平时,被白总理这样晾在一旁,他也就坚持下属的本分,默默忍了。
  但今天却是和布朗医生约好,要商量戒毒院开张的大事,不料想中途杀出这一档子事来。
  约了时间而不按时出现,本就是很不好的,何况布朗医生又是洋人,格外的讲究时间观念。宣怀风这次是想劝他在戒毒院里全职负责医疗方面的指导,自己要是反而迟到,那给布朗医生留下的印象可真是糟透了。
  宣怀风等了五六分钟,不见白总理抬头,悄悄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的金边壁钟,着急起来,只好悄悄向前一步,低声道:「总理,下属……」
  白总理霍地抬起头来,截着他的话,说:「你倒敢自称自己是下属?也不知道你上司将你纵容到何等程度,在我面前,你就已经这样狂妄了,到了别人跟前,那还了得!」
  这话来得非常凌厉,竟是一点颜面也没留。
  宣怀风被训得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再次懊恼在总理府竟和那位姨太太有了接触,招来这等侮辱,咬了咬洁白细齿,忍着气说:「下属不敢狂妄。实在是今天有和戒毒院有关的重要公务,一定要办。总理要教训下属,等下属办完了事情,立即就来领训。」
  白总理眯起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着说:「办公务吗?我看大可不必。你少给政府找点麻烦,就已经算给国家做了贡献。我反而要多谢你。」
  宣怀风说:「总理这话的意思,下属不懂。」
  白总理问:「你区区一个副官,也不做什么正经大事,出入带着这么多护兵,逞的威风比正经总长还大。连我总理府的大门,也叫他们看守起来了,这就是你做下属的态度?」
  宣怀风找不到话回答。
  要和白总理解释,说这都是白雪岚的命令,更给人留下恃宠生娇的坏印象了。
  只能默默地听他教训。
  白总理看他不回答,更觉得自己占理,说:「我问你,海关衙门在首都里枪杀烟土贩子,几乎把京华楼给拆了,闹出这么大动静,有没有你份?」
  说到京华楼那事,宣怀风之前是不知情的。
  但他知道消息赶了过去,又开枪杀了好几个人,自己还中枪进医院躺了一阵子,这就不能说是没有份了。
  宣怀风点头说:「下属有份。」
  白总理说:「那我再问你,海关总长在城外大展神威,杀了十几条人命。和你有没有关系?」
  这事,展露昭的目标很明显就是自己,就更不能否认了。
  宣怀风只好也点头,说:「是和下属有关系。」
  白总理哈了一声,笑道:「看你好大的本事。你还敢说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别以为你和他在公馆里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能瞒得过天下人了。」
  宣怀风仿佛被鞭子刷地抽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了。
  他这才知道,白总理叫自己到书房来,和姨太太的事没有一点关系,倒是要揭他最忌惮的这块伤疤。
  白总理说:「雪岚也不是小孩子了,能让你勾引到床上,还为着你惹出这些事,足见你的厉害,可你别忘了,他不是孤家寡人,随着你利用玩弄。长辈们虽然都在老家,但这首都里,至少他还有我这一个家族里的哥哥给他照看着。你要以为迷惑了他,就万事大吉,能顺着杆往上爬,我奉劝你放清醒一点。」
  他今天是笃定了主意,要狠狠敲打宣怀风的,既开了头,也没留情的余地。
  白总理暴风疾雨似的叱责了一顿,略住了住,声气又放缓了些,对宣怀风眼睛一斜,说:「我没有留过洋,但也是文明人,现在人人都高喊人权,我也不做那种招人恨的落后分子。你们在公馆里胡闹,我没心思过问,可要是在外头丢人现眼,那我就不能容忍了。你听见了吗?」
  宣怀风遭他这样赤裸裸的辱骂,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哪里还能回答他。
  两片没了血色的唇,紧紧抿在一起,微不可见地颤着。
  白总理见他不理会自己,只道他嚣张到了这地步,又再严厉起来,拍着桌子骂,「你聋了吗?我知道,你这是存心和我斗气!如今这世道,不知道羞耻的人,反而胆气壮了!」
  宣怀风一股血气直激胸口,知道留在这里,不过多受侮辱,一甩头,铁青着脸往门口走。
  白总理看自己没下令,他竟然敢掉头就走,大为愤怒,把桌子拍得砰砰作响,大喝,「好哇!你连总理都不放在眼里!你以为会迷惑人,就能在总理府也打着横走了?来人!来人!」
  卫兵听见总理书房里传来总理的叫声,立即冲了进来。
  白总理露出军阀世家蛮横的作风来,指着宣怀风对卫兵下令,「抓着他!」
  总理府的卫兵都是挑的尖子兵,身手很灵活,听了白总理的话,朝着宣怀风直扑过来。
  宣怀风两手摸到枪套,但想起这是在总理府枪杀卫兵,略一犹豫,已被两个卫兵近了身,凶神恶煞地,一人扭住宣怀风一只肩膀,狠狠往下压。
  痛得宣怀风眉头一皱。
  白总理看他还敢直视自己,火不打一处来,又喝着下令,「让他给我跪了!」
  宣怀风不肯跪。
  两个卫兵更加了一把力,反扭着宣怀风的肩膀,下死劲地压。
  宣怀风两臂一阵剧痛,几疑手被扭断了,还是咬着牙不肯跪。
  卫兵便抬起脚,先往他膝盖后窝狠狠一踢,然后老练地顺势一压,黑色军皮鞋狠狠踩在小腿胫骨上。
  宣怀风这才被迫跪了。
  事情进展到这里,书房便忽然出现了一阵沉默。
  宣怀风被按着屈辱地跪下,咬着牙没说话。
  连白总理也半天没说话。
  在白总理来说,这敲打白雪岚副官一事,本也没想到会进行到这个地步,他见过宣怀风几次,知道宣怀风至少在场面上,是很臣服于上司的,想着他是一个被敲打了也只能忍气吞声的角色,训斥一顿后放他回去,让他晓事一点就罢了。
  只是竟没料到宣怀风会大胆到扫自己的颜面。
  等叫卫兵来把他按着跪了,白总理就发觉这事不好打发。
  白雪岚的脾气,他是很了解的。
  白雪岚把这副官看得像眼珠子一样宝贝,要是知道他在总理府里吃了大亏,不和自己闹翻了才怪。
  别的时候,白总理未必就怕白雪岚如何。
  偏偏现在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家打了败仗,首都这边又六方会谈快开始的关键时刻。
  白总理坐在真皮大班椅里,皱着眉盯着被按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宣怀风半日,忽然叹了一口气,对卫兵们说:「你们都下去吧。」
  把手在半空中无奈地挥了挥,把卫兵们都打发出去。
  没了卫兵的压制,宣怀风缓缓从地毯上站起来,脸和唇都没一丝血色。
  白总理说:「我刚才,火气发得大了些。只是你气焰也太盛了,你就算为着雪岚,在外头也不该这样冲撞有身分的人。我现在,算是知道你是多能惹出事端了。」
  宣怀风脸庞冷峻,一言不发。
  白总理说:「我不想再管你的事,也不打算把你怎么样。还是那句话,你们私下玩,随着你们去。可是你很快会听到消息,山东白家那边,在军事上有些不利。不管他往日和你怎么好,这一次他是要为家里尽一份力的。那位韩未央小姐,和他的交往,我希望你不要参与。你要是为着他的安危着想,就该认真帮助他,博取到那位韩小姐的好感。」
  他顿了顿。
  扫了宣怀风一眼,说:「这是头一件要紧事,我和你全盘托出,也是信得过你对他有一点真心的意思。当然,你要是掉过头,就从中捣鬼,那我和你,以后就不是这样说话。」
  宣怀风目光都不和他相触。
  垂着视线,只看着脚尖前的地毯。
  眸子却带了一点失神般的恍惚。
  白总理说:「还有,我知道年轻人热情时,什么疯话都拿来赌咒发誓。雪岚那头,不管和你保证过什么,我告诉你,都做不得数。家里头大人早有家书过来,他总是要回家去娶亲的。你是读过书的人,该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孝道,父命不可违。你若是听过他的什么疯言疯语,满以为可以在他身边享一辈子福,那不可能。我看你也年轻,念过洋书,相貌又不错,找哪一家的小姐不行?何必在他身上蹉跎。我今天把这些话,和你挑明了,也是念你年轻糊涂,提醒提醒你,别为眼前的一点罗曼蒂克,把一辈子赔进去。」
  白总理说得口干舌燥,遇上宣怀风这么一个执意保持沉默的人,深感无可奈何。
  最后,白总理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啪地一扔,叹了一口气说:「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以后只看你的做法。为着这弟弟,我也算尽了心。」
  说完,把手挥了几下,仿佛要赶走脑袋里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般,沉声说:「你走吧。」


-《金玉王朝第四部纵横 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