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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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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来归》作者:priest (2/2)

远远地看着,忍不住大摇其头。他轻轻地用下巴点了一下莫瑾的方向,小声对安捷说:"她去见谁,这么偷偷摸摸?"
  
  自从安捷清清楚楚地和他"划清界限"以后,莫匆忽然改邪归正、弃娼从良了似的,再也没对安捷有什么过分的不正当玩笑,暧昧的言语和动作全部归于正常,一切都像大好青年的方向发展了开去。
  
  基本上和安捷见面只是点头示意,有事也三言两语地尽量简洁地交代清楚,反而让安捷的态度也自然了很多,不再挖空心思地躲着他,恢复了最早的相处模式,随口玩笑调侃,没有了动不动就用长辈口吻压人的恐怖气氛。
  
  总之,粉色警报解除了,除了R?李这个社会不安定因素还在破坏着和平与团结,一切都有往好处发展的迹象,原来春天就这么来到了。
  
  "偷偷摸摸见的人,和偷偷摸摸做的事,都不那么让人期待。"安捷叹了口气。
  
  "我现在倒是希望那隔间里藏的是小丫头的秘密男友,起码还是有一定安全系数的。"莫匆摇摇头,"哪怕是网吧里的那个混小子叫什么……什么航的,我也忍了。"
  
  这话还没说完,安捷猛地拉了他一把:"出来了。"
  
  "完了,"莫匆眼神严肃起来,"从这速度来看,这丫头见得肯定不是什么男朋友。"
  
  莫瑾似乎有些失神,脸色很难看,出来的时候,就连卓一航这个跳蚤聒噪男大声和她说话都被忽略了。小姑娘像个游魂一样地从网吧里飘出来,过马路,往家的方向走,安捷拍拍莫匆的肩膀:"快去,跟着她,别让她出什么事,我去看看那个在小屋子里做缩头乌龟的是个什么东西。"
  
  莫匆没多废话,嘱咐了一声:"自己小心。"就闪身走了。
  
  安捷想了想,大马金刀地闯进了网吧,直接跃过卓一航,无视众多披着保安皮的混混,一脚踹开隔间的门,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把破破烂烂的椅子,椅子上坐的人正对着门口,十六冲着安捷笑得很愉快,好像一直在等着他一样。
  
  "饮狐哥哥。"十六点点头,指指一边的床铺,"地方简陋了,请坐。"
  
  安捷没理他,靠在门边,嗓子眼里滑出柔滑的、但是有说不出的危险的言语:"我从来没指望过跟着李,你们会有什么高风亮节,不过也没想到你们到了会对小女孩下手的地步,这一点,连翟海东那个酒囊饭袋都比你们强。"
  
  "对小女孩下手?"十六笑了,"我什么都没干,你亲眼看见那小姑娘自己进来又自己走出去的,全胳膊全腿,身上一个零件都不少——饮狐哥哥你可别这么盯着我看,我知道你不想惹麻烦,这是公共场所,你也不希望咱们自家的事让警察叔叔介入不是的?"
  
  安捷看着他,压低了声音:"你真就不相信我有一天会做了你么?"
  
  十六夸张地站起来行了个礼,脸上的笑容让人非常有踹一脚的冲动,同样压低了声音:"我非常期待那一天,R也是。"
  
  安捷眯起眼睛,狠狠地看了他一会,转身走了。
  
  十六不慌不忙地在他背后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也要……饮狐哥哥给我们这个机会啊。"
  
  安捷知道,对于这场在所难免的争斗,李已经迫不及待了,他不知道如果他再不做出回应,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安捷掏出兜里的手机拨出去:"醉蛇,你不是想知道当年出了什么事?找个时间地方出来,我告诉你……"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原原本本的,所有你不明白不清楚的,我全都告诉你。"
  
  《岳阳楼记》里有一句话,叫做"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中学老师说,这个"景"在古文里面,是日光的意思,"景明"就是阳光明媚的意思。安捷每次想起这个,都觉得格外讽刺。
  
  因为他怎么都不能把何景明这个老王八蛋和阳光明媚联系到一起。
  
  第一次见到何景明,安捷六岁,父亲从外边领来一个看上去也就是八九岁的小脏孩,说这孩子是父母双亡,一个人流浪出来的,可怜。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当时已经是十多岁的年纪了,可是长年的缺衣少食却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小上一圈。
  
  那时候安捷还是个热衷于学大人说话小东西,还不明白一个孩子,举目无亲地在陌生的城市边缘流浪乞讨是什么样的心情。直觉上他不大喜欢这个新来的哥哥,因为这个姓何的小哥哥从来不愿意主动和他说话,看人的眼神总透着那么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充满戒备的评估。
  
  后来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不爱说话,不爱笑的哥哥,随着他个子的抽长拔高而亲切了起来。虽然仍然抹不去骨子里的那种愤世嫉俗,偏执和神经质,可安捷就是知道,这是兄弟四个里,对自己最好的一个人。
  
  那是种无处不在的温柔,却不动声色。安捷并没有想到,这样的温柔最后会化成那么变态的东西,对于年少的人,感情,总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东西。
  
  尤其是那个时候,他遇到了这一生的阳光——木莲。
  
  木莲姓崔,梳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穿别的女孩子不屑的过时的旧衣服,旧旧的,但是刷洗得很干净的布鞋。笑起来的时候会微微含起小巧的下巴,说话前会先脸红。
  
  就是这个从名字到打扮都土得掉渣的,那么一个典型的柴禾妞,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让安饮狐迷上的。有文艺的说法是三生石上有人多事地连了一笔,有吐槽的说法大概是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被从天而降的狗血淋了满头。或者安捷自己都想不明白,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睁眼念及的,仍然是她的美好。
  
  父亲去世了以后,安捷以极高的资质几乎是R?李最倚重的人,他就像是现在的莫匆一样,可以随便出入李的任何场合,只要不过分,甚至能随口出言不逊。事业……如果这算事业的话,那时和爱情两相得意,得意到他没有注意到,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个好哥哥何景明,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
  
  和何景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安捷甚至怀疑自己是被刻意地躲开了,而暗地里,又总觉得有那么一道感觉不大友好的目光窥探着自己,像是影子一样。
  
  然而这样的感觉并没有困扰年轻的安饮狐多少,因为不久以后,他发现了一个几乎毁了他前二十年信仰的事——他发现了害死父亲的真正凶手,就是李。
  




第四十六章 年华似水

  安捷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醉蛇默不作声地给他倒上一杯温水。
  
  "后边一点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安捷润了润有些干裂的嘴唇和喉咙,目光落在桌子上,音量不大,却一字一字地,说得极清楚,"我们杀了那个人,并且以为他死了。"
  
  "之后呢?"醉蛇追问了一句,下面的内容才是他最有兴趣知道的。
  
  "之后?"安捷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什么,他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有种异样的憔悴,"本来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复仇者们偿了夙愿,有情人也终成眷属,一切都好过了头。可是有一天,我却发现,有人在背着我偷偷搞小动作。"
  
  "后来我开始相信报应。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这人的手段竟然和我扳倒李所用的如出一辙——不易察觉地渗透,慢性病似的地静静地腐蚀着方才整顿过的人手,就好像不怀好意的鬼魅,潜藏离人最近的地方,我真没想到,没想到……"安捷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的手指掐着杯子沿,由于用力,指尖泛了白,微微有些发抖。
  
  "毒狼他为什么?"半晌,醉蛇才问出这句,不知道是问安捷还是在问自己。
  
  安捷想起曾经教过他投资学的老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小概率事件才是要人命的东西。
  
  再没有比这更真理,又更让人无奈的话。
  
  "我那时候做梦都想知道为什么,可问题不是它为什么会发生,而是已经发生了,我要怎么办。"安捷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什么话卡在了喉咙里,噎着出不来,只能不上不下地叹口气,"换做现在,我绝对不会有什么反应,你说那些东西不都是身外之物么,争什么斗什么?当时木莲她哭着求我带她走,离开那个破地方,哪怕是找个山野隐居,要么浪迹天涯呢……"
  
  "你要是听了,也就不是安饮狐了。"醉蛇的拳头紧了又松,他几乎有冲动去抱抱这个人,哪怕给他只是一星半点的慰藉。
  
  "我那时咽不下这口气。"安捷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女人……你说我为了一个女人怎么样怎么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话都不愿意大声说的小女人反而是我们中间看得最透的一个。"
  
  "她不愿意看到,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和毒狼——自家兄弟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醉蛇顿了顿,"如果不是睡狮……"
  
  "如果不是翟海东临阵倒戈。"安捷冷冷地替他补全。
  
  "他们答应过我不伤害你,睡狮说就连他最后关头出手伤你,也不过是拿涂了麻醉药的刀片扎了半寸都不到的伤口,绝对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醉蛇说到这里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顿住,有些尴尬地看着安捷,"对、对不起……"
  
  安捷望着手里的水杯,剩下的小半边水面上荡漾起一点涟漪,把他模糊的影子打碎了,他却没什么大反应,只是用某种平淡得惊人的陈述语气说:"我没什么大伤,只是大睡了32小时,然后木莲就不在了。"
  
  一室静谧,醉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手足无措地挨着这沉默。良久,才小声问:"那……木莲,她是怎么……"
  
  "我在她的牛奶里放了安眠药,不过她没动,之后她偷偷地跑去找我,想要阻止……门口守着的人不认识她,是被误伤的。"安捷的表情一点波澜都没有,就好像他说的是别人的事一样,"归根到底,是我害了她,怪不得别人。"
  
  都说喜极而泣,那如果伤心极了,又应该是什么样呢?醉蛇忽然想起那个抱起女孩的身体一步一晃地走出去的背影,好像所有的光都抛弃了他,一刹那,这个人就被压垮了。
  
  不甘心、伤心、仇恨心,这些都没什么,不足以把人怎么样,可是有一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他们以为过于理智的人如安饮狐,不会用情太深,可是有时候偏偏是理智惯了的,沦陷的时候才会更加的不管不顾,摧枯拉朽。
  
  一个人的生命消失,不是一个人的事。
  
  "那个时候没人敢拦着你,就连毒狼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醉蛇突然说,"饮狐,都过去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激动什么?"安捷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给我根烟。"
  
  醉蛇一愣,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烟盒一边问了一句:"一直没见你碰过,不是戒了?"
  
  安捷笑了笑没说什么,接了烟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毕竟十多年没碰过,吸得太深,反而把自己呛着了,狠狠地咳嗽了一阵,眼睛里泛起了水光。大笑着挥开醉蛇想要拍拍他背的手,安捷说:"咳咳……没事,没……咳,不碍事。你这什么破烟,这么呛?专门给肺烧窟窿的吧?"
  
  "你这老大不小的,跟自己较什么劲?"
  
  安捷摇摇头,把燃着的烟夹在指尖,让它慢慢地烧着,不往嘴里放了:"嗯,我还没说完呢,之后的才是你真正不知道的。醉蛇,我告诉你,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说那探索发现,老弄一堆鸡毛蒜皮似的屁事揭秘然后冷场,给全国人民取乐玩,他们就是缺乏一个不近视的编导——"他摇摇头,顿了顿,"那天我抱着木莲回了家,把她放在床上,给她擦净了脸和身体,然后盖好被子。当时精神有点不正常,非要把那床单弄平整了,省的她躺着不舒服。可是有一个地方吧,老也弄不平整。"
  
  弹了弹烟灰,安捷的声音好像丝一样,一拉就断了:"我就想,你说何景明我整不了,翟海东我宰不了,一个床单再铺不平,那真不用活着了。"
  
  "饮狐……"
  
  安捷摆摆手,说着说着自己也笑出来:"你不知道我当时多逗,那床单不平,我就一直压一直压,一个手压不动两个手压,终于……在这种不健康的健身运动进行了整整一下午以后,脑子里的那根神经线奇迹般地自我修复了。我把床单掀开,发现里面有个日记本,还是带锁的。"
  
  "木莲的?"
  
  "你怎么知道的?"安捷眨眨眼睛,摇摇头,"我当时智力超水平发挥,没意识到那破玩意拿根油笔芯就能撬开,从床底下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个斧子,愣给劈开了,你猜里面写了什么?"
  
  醉蛇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段事,但是他现在无暇注意这些,安捷调侃自如的样子反而让他越来越不安。
  
  "木莲原来不姓崔,据说是小时候父母养不起了,就把她过继给了一个远房亲戚,那亲戚家姓崔。"安捷把快烧尽了的烟捻灭,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我才知道,原来她姓何。"
  
  醉蛇表情僵住了。
  
  安捷继续说:"她自己家里还有个同胞的大哥,叫何景明。你说可笑不可笑?她这辈子最后写下的几个字,居然是求我不要伤害那个姓何的……当年我要是再晚上几天知道何景明的猫腻,晚上几天跟他翻脸,她就要告诉我了。我有时候自己没事胡思乱想,就奇怪,翟海东那一刀,怎么没把我捅死?捅死不就干净了?"
  
  醉蛇想说什么,可是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什么都说不出口。安捷静静地坐在那等着他适应,这笑话实在太过荒谬,那狗血恐怕得有钱塘江大潮那么汹涌澎湃,劈头盖脸地就让他随着一江向东流了,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你大病了一场,而后就不告而别了?"
  
  安捷举起两根手指来:"没有,真没有。毛主席保证,我没打算不告而别,是何景明把我非法拘留在一个小阁楼里,圈了三年。"
  
  "你说什么?!"醉蛇猛地站起来。
  
  "字面意思,"安捷叹了口气,拖长的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伸手比划了一下,"挺有创意的,没见过铁做的阁楼吧,跟鸟笼子长得挺像,我只能在上层活动,底下是入口,铁门锁了六道。对了,最有创意的是那玩意外面罩了层东西,完全不透光,弄得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你说何景明怎么想的?"
  
  "他把你……关在一个完全漆黑的环境里整整三年?"
  
  "新鲜不,有常识没有?漆黑三年我现在非成瞎子阿炳不可。何景明挺人性化的,每天给我时间让见光,不过就个人观点,我还是喜欢黑着。饮食里有特殊的麻醉药,让人能行动,不过就是手足无力,不能对他造成人身伤害,然后让我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看见他一个人。"
  
  "什么……什么意思?"
  
  安捷耸耸肩,露出一点厌恶的表情:"没什么意思,就是一日三餐的时间,喝水上厕所洗澡换衣服的时间,何景明会带给我光亮让我行动方便,然后参观全程。最恶心人的是这变态老在人耳边嘀咕诸如他惦记我惦记了多少年,看见木莲怎么心酸怎么心路历程曲折。我一天到晚听不见别的声音,耳朵一恢复功能就是这个,弄得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一负心薄幸的陈世美。"
  
  "何景明他居然……他他他……"醉蛇已经被这一串惊雷炸得不能言语了。
  
  安捷摇摇头:"你说我让他这么折腾了三年,能不老得快么,之后拜他所赐,多了两个能耐,一个是不靠超声波夜里也能看见东西,一个就是对一般的麻醉药品免疫了。不过也落下了个幽闭恐惧症的毛病,有一次出去玩去,野外山体滑坡把我困在里面,当时就犯了病,差点就光荣在里头,出来以后这才找了个催眠师,这才勉强压制住了,不过就跟抽大烟迷上了四处旅行,时间长了不让我外出走一趟,就怎么都不舒服。"
  
  醉蛇震惊地看着他:"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
  
  安捷站起来拎起外衣披在身上,闻言笑了笑:"我这话都说给你了,本来打算藏一辈子的东西……今天黑框男找上了莫瑾,李这是等不及了。我估摸着马上就得跟这些个故人们见面了,到时候各种尴尬,你有个准备,我就剩下你这么一个朋友,不想因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伤了你。"
  
  他突然伸手揉了揉醉蛇的脑袋:"干什么?狗熊死了老爸似的。走了……其实都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没事了。要早知道说出来心里能舒坦,我早找知心姐姐去了,还让那蒙古牌的心理医生诳我一笔。"
  
  安捷说完摆摆手走了,只把醉蛇一个人留在原地,顶着一头可笑的头发,呆呆地站在原地。
  
  半晌,"吱呀"一声,旁边的一扇暗门打开,莫匆默默地走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上课要迟到了,不多说了




第四十七章 啼笑皆非

  人有七情六欲,遇到不好的事情会伤心或者愤怒,心眼小的甚至能记挂很久,然后等到时间慢慢过去,总有足够久远的日子来一边掩埋,一边告诉我们,这些都不算什么。
  
  对于那些发生过的事,无论我们主观上抱着什么样的眼光,它就是发生过了,老是盯着它不管用。
  十年不管用,一辈子也不管用。可是安捷偏偏不肯明白这点。
  
  木莲要求他不伤害何景明,于是他就伤害自己,他破罐子破摔地觉得,最初的起因就是自己的错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按捺住仇恨,让自己履行那个不能拒绝的诺言。他漂泊在不同的地方,走得人情练达,却从来没有想要融入到这个社会里,做一个正常的、有归宿和幸福的人。
  
  这样的安捷就好像是个想不开的孩子,父母不关心自己,就逃学打架,以满是红灯的成绩来自以为是地"报复"——那么他拿自虐当有型,又是为了报复谁呢?是那些伤害了他,却依然有可能关心着他的故人,还是……用死亡把他抛弃,又用死亡束缚了他的崔木莲呢?
  
  莫匆觉得,这看着光鲜的老男人虽然老爱没事装个沧桑,可是骨子里和自己死鬼老爸是一路货色,都是心理上没断奶的人。白活了几十年,除了四处游荡多穿坏几双鞋,没为社会做一点贡献。他说出"责任"两个字那绝对就是剽窃,这家伙字典里就压根儿没这个词,连自己都不爱惜,连自己的人生都不认真对待的人,活该一个人孤独终老。
  
  可他就是喜欢上了这个人渣极的老男人,莫匆挫败地想,一开始吸引自己的是什么已经忘记了,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游击战,一次又一次地的用不同的方式拒绝,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安捷不可救药,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招人喜欢的地方。然而他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每次见到他,身体里的激素分泌就会紊乱。
  
  醉蛇哑着声音说:"我答应过你,让你在一边听着,都清楚了么?"
  
  莫匆点点头。
  
  醉蛇转过头来看着他,方才眼神里的迷茫震惊全部消退了干净,有那么一点咄咄逼人的感觉:"清楚了,你想怎么办?"
  
  可惜莫匆不吃他那套,对所谓"王八之气"完全免疫,闻言耸耸肩,表情很理所当然,语气却斩钉截铁:"追,接着追。"
  
  醉蛇沉默了好一会,好像仔仔细细地思量着他这句意思很明显、用词很直白的话,半天,才憋出一句:"怎么追?"
  
  莫匆带着笑意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夹在手里:"说难不简单,说简单倒是也不难,不是有何景明那瘪三的前车之鉴么?安捷不应该叫饮狐,他其实也就是个能挣吧的蛤蟆,一有风吹草动就跳得飞快不说,一不留神还给你弄个蛙死网破出来,对付这样的,就得拿温水慢慢地炖着他。"
  
  醉蛇看莫匆的眼神格外惊悚,就好像莫匆突然变成了夜礼服假面。
  
  发表了旷世奇异言论的莫匆悠哉游哉地把烟点上,拉了拉外衣领子:"没事我就走了,今天跟人约好了看墓地的。虽说我爸就留在沙漠里了,可是做儿子的还是希望给他找个地方,哪怕里面放点衣冠呢,将来我们有个念想,老头这魂儿要是能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他摇摇头,露出了一个苦笑,"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活着的时候我不孝,现在能做的不多,可是争取一件是一件。"
  
  说完他对醉蛇点点头,走了出去。
  
  醉蛇回想起安捷描述的这个年轻人,回想起第一次看见莫匆时候的感受,回想起道上关于黑衣的种种说法……突然发现都不一样了。
  
  有的时候,爱和恨,都是能让人一夜长大的东西。
  
  安捷从醉蛇那出来,也没直接回去。他沿着马路一直溜达,随后下了地铁口,上了二号线,就在地铁里坐着,看不同的人上来又下去,把环线整整坐了两圈。
  
  虽然藏着掖着不少,但是对醉蛇泄露的东西好像还是太多了些,多到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思绪。那自称资深心理医生的白大褂确实是个蒙古大夫,到最后也没治好他的毛病,拿一句"病人不配合治疗"打发他。安捷需要在这样一个人来人往的环境里,慢慢理顺自己的大脑,把该丢在一边的东西丢在一边,琢磨眼下该琢磨的事情,这样的环境让他感到安全。
  
  直到夜幕缓缓地笼罩下来,他才踏进自家楼道。
  
  自从莫匆不老在门口堵他以后,安捷进出时候心理障碍小了很多,他没想到这一天自己又有让人等在门口的待遇,不过这回等他的不是莫匆,是莫瑾。
  
  小姑娘脸色很不好看,安捷上楼的时候她背对着他,好像冲着他家防盗门面壁思过似的,听见动静,莫瑾受到什么惊吓似的猛地回过头,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安捷,半天才蹦出一句:"安、安捷哥哥……"
  
  安捷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笑着问她:"怎么了,让人给蒸了的似的?你哥和小瑜呢?"
  
  "我哥去八宝山了,还没回来,小瑜有点感冒,已经躺下了。"
  
  "感冒?严重么?要不我看看她去?"
  
  "没什么事,不发烧,就是她说鼻子塞得她头疼,懒得看书就睡了。我哥说他带药回来——安捷哥,我有点话想问问你。"
  
  安捷一愣,没想到这小疯丫头还有这么一本正经的口气,他招招手:"来,进屋说。"
  
  莫瑾跟他进了屋,不知道为什么,安捷觉得这丫头有点紧张,弄得他也疑神疑鬼起来。无论十六那个黑框衰仔跟小姑娘扯的是什么淡,总不会有什么好事。他给莫瑾倒了杯果汁,脱下外衣坐在小姑娘旁边:"怎么了?"
  
  莫瑾拿牙磨着嘴唇。吭哧了半天才问:"安捷哥……你是不是认识我爸?"
  
  安捷怔了怔:"你哥告诉你的?"
  
  莫瑾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楼道里灯光昏暗不显,这时候安捷才注意到,她的脸色很难看,小姑娘又问:"那……你是怎么认识我爸的?"
  
  "唔,我一个人在沙漠里旅游的时候迷了路,正好碰上你父亲他们的考古队。"安捷话题从简,他明白老教授的死对莫瑾的打击是最大的,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事,但还是尽量希望不向她提起那段惨烈的经历,"怎么了?"
  
  莫瑾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安捷,半晌,才惊觉什么似的,垂下眼睛,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默不作声地递给安捷。
  
  安捷皱皱眉,接过来一看,脸色瞬间变了。那纸条上的字体弯弯扭扭,像是孩子的手笔,却是用某种古怪的、接近暗红色的笔写出来的,隐藏着某种怪诞而阴森的东西,而内容——正是他曾经在地下古城的墙壁上看到过的血字!
  
  最后一行的"来时众众,去时独独"字体格外扭曲,而独的最后一笔与那破败的墙壁上露出的字迹一模一样,长长地拖下来,像是长大了嘴的怪物口角流出的涎水。
  
  安捷猛地抬起头来:"谁给你的?是不是那个带黑框眼镜的男人?是不是?"
  
  莫瑾愣愣地看着他:"安捷哥,这个是真的?"
  
  "小瑾你以后离……"
  
  "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只有一个人能离开那个地方,是不是?"
  
  "古城确实有这个说法,"安捷叹了口气,"但是……"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莫瑾。小腹冰冷一片,随后剧烈的疼痛猛地顺着神经爬上了大脑,这变故太快太不可思议,安捷几乎僵住了,良久,才难以置信地把目光垂下来,盯着那把刺进他小腹的刀。
  
  莫瑾握着刀柄的手抖得筛子一样,她猛地放开,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三四步,迎着安捷的目光,颤抖着嘴唇吐出两个字:"凶……手……"
  
  "小瑾你说什么?"这死丫头一刀也不知道扎在哪了,安捷伸手一摸,衬衫已经全被血浸透了,他心说白天才跟醉蛇提过"睡狮怎么没一刀捅死我"这句乌鸦嘴的话,晚上就有人善解人意地给他补一刀,这人品可也太强悍了点。
  
  "凶手!"莫瑾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十六说你就是杀死爸爸的凶手,我还不相信……我、和小瑜,那么喜欢你……比喜欢亲哥哥还喜欢你、还相信你!可是你居然就是杀了爸爸的凶手!"
  
  她指着掉落在一边的纸条:"就是因为这个是不是?古城的规矩,凡是进去的只能有一个活着出来,你就是因为这个杀了我爸爸!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这他妈是什么破事……这姑娘的发泄欲望强烈得很,好几次安捷试图打断她,都在这孩子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被淹没了。他的嘴唇渐渐有些发干,眼前一点一点地暗下去,莫瑾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远,可是耳听着一声一声的质问,他却慢慢地,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要没终审,死刑犯都还有上诉的机会呢吧?这连话都不让人说一句……安捷悲摧地想,他一直觉得这姑娘缺几个心眼,但是却是莫家三个麻烦里最让人省心的,没想到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意识终于放弃了他,安捷觉得打死他都想象不出,原来自己可以死得这么窝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午带队去医院做义工,毛啊那两个小男生,欺负姐姐个矮腿短,一路赶投胎地似的步如疾风去如闪电的,不幸的我还穿了一双悲摧的人字拖,脚都快磨破了。
今天的结论是,我恨大个!!!!!!!




第四十八章 长安

  莫匆被翟海东拿来磨刀的那次,正好碰上安捷从外地回来,在正确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这概率其实和买彩票中个五百万差不多。反正反过来,安捷是没有这个运气的。
  
  不过他的运气倒是也没有更坏了。
  
  莫瑾大吼大叫一番,用力把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淌下来的眼泪抹干净,却在视野清明的瞬间,看清了已经失去意识的安捷。安捷一只手软软地按在伤口上,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衣服上沙发上全都是,他的脸色已经从平时的略带苍白进化成青白,相信这么下去,不久就会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形象,从此以索命为业。
  
  自己这是……干了什么?莫瑾张开嘴,像是缺氧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空气里凝滞的血腥味刺得她头疼,她极缓慢极缓慢地低下头,看见自己两只手上沾满了的血迹。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使劲地摇着头:"不……"
  
  "不,不是我……"莫瑾带了哭腔,五官扭曲成一个要哭但是哭不出来的形状,用力地在身上擦着手,"不是,我不是……"
  
  这时没插好的门被人用力推开,莫瑜急匆匆地走进来,说话还带了一点鼻音:"怎么了,我听见……啊!"她一眼看见沙发上的安捷,吓得尖叫了一声,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后背撞在门板上。莫瑜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盯着安捷,随后震惊的目光移到莫瑾身上,平日里总是轻声细语的小姑娘徒然变了腔调,"莫瑾!"
  
  莫瑾像是被女孩尖锐的声音给吓着了,下意识地把双手被在身后,表情几乎是空白的:"我……我不知道,我……"
  
  "你个鬼啊你,闪开!"莫瑜用力把她推到边上,一把抓起客厅里的固定电话,双手固定住话筒叫救护车,然后口齿极清晰地报告了发生了什么事和出事地点。莫瑜这番纯属超常发挥,支撑着身体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痉挛着,面条似的,知觉都迟缓了。当年面对着全校做新生代表讲话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
  
  她不断地试图稳定自己稳定心神,现在整个屋子里只有她一个勉强算得上正常的人,如果做错了什么事,安捷哥哥可能就死了,小瑾……小瑾就是杀人凶手。
  
  莫瑜说完,觉得手上的话筒简直沉得让人拿不起来,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衣服,她瞪着放下的电话,脑子里空白了一会,随后再次抓起来,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了一个号码。对方接起来,轻轻地"喂"了一声之后,莫瑜超负荷运转的CPU终于报废了,她"哇"地一嗓子哭出来:"哥……哥你快回来!哥……"
  
  有人说这叫命大,有人说这是地府众人消极怠工,也有人说这是主角定律。在身边只有两个未成年少女,并且出于一定的原因,精神状态都不大稳定的情况下,安捷居然成功地等到了救护车拖着"死了——死了——"的叫声奔腾过来,居然带着气被推到了急救室,居然再一次扯淡地活过来了。
  
  当然,没有扯淡,也就没有这个故事了。安捷似曾相识地被消毒水的味道唤醒,随后睁眼,用模模糊糊的视线感知到了大片大片的惨白,他心里感慨了一下,升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感觉。
  
  安捷努力忽略掉身上难受的地方,试着动了动,想看看全身上下还有几块肌肉是听凭调遣的,旁边立刻伸出一只手按住他,力道不重,但是带着某种不由分说的强硬:"别乱动,我去叫医生。"
  
  莫匆?安捷慢慢地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这年轻人脸上挂着浓浓的倦色,话音压得很低,好像比他这病人还虚弱似的,站起来的时候背有些弯,下巴上隐隐露出了些许胡茬。
  
  不一会,医生冲进来了,把安捷从头到脚折腾了一番。老实说安捷从心眼里怕这帮白狼,怕消毒水味,好容易才把这例行检查给煎熬过去。莫匆默默地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目光盯着他的枕头发呆,不知道想什么。
  
  安捷酝酿了一会,轻轻地打断他思考人生的进程,问出了自己目前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小瑾呢?"
  
  莫匆的目光有些发直,显得比平时迟钝不少,听见这句话却一震,因为他注意到安捷的称呼是"小瑾"而不是"莫瑾"。安捷绝不会是个圣母的人,也许年纪和阅历在那里摆着,他可能不会和一些人计较,但是这些人里绝不会包含捅了他一刀的那种。
  
  "你……"莫匆突然住嘴,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听起来干涩得好像要撕裂一样,他看着安捷,眼睛里有某种让人读不懂的东西,复杂得很,配上他那张蹉跎的脸,似乎有些压抑不住的脆弱感。安捷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觉,也许他太担心自己的妹妹了。
  
  莫匆低声说:"医院看见你的刀伤以后报了警,我已经找人把这件事暂时压下来了,小瑾被我反锁在家里,小瑜看着她……等你恢复些,估计警察回来找你,你……你……"他咬住牙关,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安捷幅度很小地摇摇头,他现在说话很费力,轻轻地报出一个号码:"记住了么,你打电话给他,让他来一趟。"
  
  莫匆有点没明白怎么回事。
  
  安捷闭上眼睛,声音弱得要莫匆略微贴近他才听得到:"这是个心理医生,你让他来看看小瑾……她精神状态有点问题。"
  
  "什么?!"
  
  所谓关心则乱所以才能旁观者清啊,安捷叹了口气,这孩子现在脑子里估计就剩下糨糊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医生怎么说你听见了么?说实话这回我还真以为要去见黑脸阎王一面了,你那宝贝妹妹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就算真是我杀了你父亲……"安捷说到这弯起嘴角笑了笑,故意的似的拖长了声音,微微睁开眼睛,瞥见莫匆身体一僵,这才慢条斯理地往下说,"会做出拿着刀捅我的也不会是小瑾,我更倾向于觉得,她会直接拿锤子砸我的脑袋……而不是,捅出这么专业的一刀。"
  
  莫匆皱皱眉。
  
  安捷继续说:"再说你父亲,我年轻的时候名声不大好,不过也不是变态杀人狂,不会对没用的人动手,你放心。"他顺口说了"你放心"三个字,心里有一闪而过的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会从自己嘴里遛出这句近乎算是安慰的言语。
  
  莫匆重重地靠在椅子上,无声地长长地吁出口气来,再睁开的时候,安捷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脸上好像多了些前所未见的东西,某种坚定而冷静的,甚至是果敢的东西——使得他更像是一个男人,而不是愤世嫉俗游戏人间的少年。
  
  他有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这孩子有这样的变化。
  
  莫匆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点滴速度和进度,然后动作极自然地给他掖了掖被子,瘦长但不显得孱弱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安捷的发梢,他说:"你别多说话了,睡会吧,剩下的事情我去办。"
  
  莫匆笑了笑,拎起放在一边的手机转身出去。这话里不知有什么样的诡异成分,安捷突然感觉到某种让人疲惫的温暖。前前后后经历了这么多,他终于看到了莫匆的成长,看到他开始肩负起整个家庭,肩负起责任。从一开始的让人寒心,到现在的让人安心。
  
  安捷闭上眼睛,身上难受得很,可是心情却很愉悦。他想,原来这就是看着孩子一点一点长大的感觉,怪不得别人说,为人父母是件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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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事情就无比纠结了。警察叔叔明显对安捷"和黑暗中入室抢劫的匪徒搏斗受伤"这个说法,抱着严肃认真的怀疑,不过鉴于这根老油条,曾经有过无数次和警方斗智斗勇的经历,他们最终还是没问出什么。
  
  莫匆打了安捷给的电话,礼貌地说明了事实之后,下午就接待了一个拖着巨大行李箱的年轻男子,这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自我介绍说叫宋长安。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虽然脸上有不健康的颜色,不过长相不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想起"斯文败类"这个词,宋长安言语不多,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就拿了钥匙去了莫匆家。
  
  一个安捷危机情况下第一个想到的人,莫匆从理智和情感上,都觉得有必要给予一定的重视。不过他还是在宋长安匆忙奔他家去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他伤得很重,你不先看看么?"
  
  宋长安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镜片上好像有冷光闪过:"安捷?"他吐出这两个字的口气活像是和安捷有杀父夺妻之恨,"你不是说他受得刀伤么?我一个心理医生也治不了这个,他是死是活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直接把莫匆给呛回去了——这面有菜色的傲娇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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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框十六推着一个轮椅在小公园里慢慢地走,方才破晓,这个时间段里公园人很少,就连晨练的老年人都还没几个起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全身裹在深灰色袍子里的人,看得出很瘦小,有点佝偻,面容掩藏在巨大的兜帽里。
  
  十六压低了声音说:"已经大半个月了,您那位饮狐哥哥现在还在医院里,听说那丫头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笑了笑,"R,你说安饮狐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威吓十五的时候是真的假的,怎么这么菜?"
  
  "安饮狐?安饮狐的爪子被崔木莲折了一半,又被何景明折了一半,眼下已经没剩下什么了……十五是太嫩才让他吓着的,"坐在轮椅上的人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极缓慢,他声音异常的难听,像是尖锐的金属碰撞出来的一样,"我这回是为他好,逼着他找回自己的爪牙,安饮狐怎么能泯然众人矣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再次在上课前更好本章,跑掉




第四十九章 冒险开始

  病房里昏暗一片,原本静静地躺在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竟然是没有半分睡意的清明。安捷轻轻地扭过头去,莫匆的头歪在一边,睡得很沉。
  
  他不知道莫匆是愧疚,还是不愿意回家面对小瑾,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医院陪床。安捷不得不承认,这年轻人心细起来的时候还是很让人感动的,连医院的护士们都知道,他这边有个贴心的陪护,省了院方不少事。
  
  安捷小心地从床上坐起来,拔了手背上的针,血液一下子逆流出来,他耸耸鼻子做了个郁闷的鬼脸。这输液输得,手背快被扎成筛子了。轻手轻脚地换下病号服,安捷站起来的时候稍微有些猛,小腹上的伤口抗议了一下,他皱皱眉,低低地叹了口气,歇了一会,顺手把莫匆身上已经快退到腰上的被子给往上拉了拉,然后看着他床头放的沾着奶渍的玻璃杯轻轻地一笑。
  
  转身从病房里出去。
  
  可算是把这兔崽子放倒了,真不容易。
  
  安捷挺郁闷,有时候他得同意醉蛇说的,莫匆这小子天生就比别人多长了几个心眼,天生就该是个站在人堆里就不一样的那个,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安捷被他这么贴身照顾着,好几天愣是没逮着下手的机会。
  
  好不容易趁着白天出去散步的机会,莫匆让宋长安一个电话叫出去了一会,他才顺手牵羊地弄了点药,下在自己的牛奶里。反正拜何景明所赐,这点剂量还奈何不了他。然后安捷喝了两口,就很作地嫌味腥,推给了莫匆,嗯,现在在一边梦回周公的,就是他努力的结果。
  
  安捷从病房里摸出来,脚步轻得像是某种猫科动物,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色,看行动完全不像是那个刚刚还重伤躺在床上的人。值班的小护士大概是太累了,单手撑着下巴,头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安捷看着她,忍不住愉快地弯起眼睛,感谢这种无意识地放行。
  
  细微的风从面前掠过去,小护士似乎惊觉到了什么,她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茫地往四下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于是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放弃了和睡眠做斗争,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决定稍微消极怠工一会。
  
  晚上还是有些冷的,特别是对才大量失血过的人来说,安捷紧了紧衣领,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想了想,报了一个地名。司机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清不愿地发动了引擎:"我这也是要回家了,最后拉趟活儿,你这地儿也忒偏了点儿,小伙子,你大半夜地去学校干什么?"
  
  "我教授住院,刚才突然想起有东西忘在研究所了,让我给拿回来。"安捷笑眯眯地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了他一眼:"有你们教授这样的么,这都几点了还让学生在外边跑?多大的事明天说不行啊?"
  
  安捷耸耸肩,表示无奈。
  
  司机师傅带着无比的同情一路风驰电掣地把安捷拉到了地方,下车前还问了一声:"你进去多长时间啊?要不然我在外边等你再把你送回去?你看这这么晚了,地方又偏,打车也不容易。"
  
  安捷愣了愣,想不到自己出来干坏事居然被助人为乐了,他一只手扶着车门,微弯下腰:"师傅,这么晚了你不回家?"
  
  "咳!我半大老头子的人了,晚回去一会儿谁还能查我的房怎么的?这么远的道儿,你又不是不给车钱,我多挣点你也方便呗,谁还能跟钱过不去?"
  
  安捷一笑,他抬头看看一片静谧的校园,神色有点飘忽地摇摇头:"得了,您还是先走吧,我不知道教授把东西放哪了,不定找到猴年马月呢,回头别耽误您。"
  
  "不用啊,不用得了。"司机师傅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安捷把车门关上,看着他掉个头走了。
  
  这个城市,有人早出晚归,有人辛苦奔波,有人为养家糊口而活,有人为人生理想而活,有伟大的,也有平凡的——但是他们都是白天无知无觉地站在阳光底下,遵从着这个人间、这个社会的规则而活着的人。
  
  活得可能辛苦,但是踏实。幸福或者不幸,甚至是家家都有的那本儿难念的经,也都让人羡慕不已。
  
  年轻的时候,很少有人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这市侩、琐碎,那些初出茅庐热血沸腾的少年们,总觉得柴米油盐是会泯灭人才华和光芒的东西,他们不屑于这些,荷尔蒙带给他们的反叛,让他们甚至不愿意去相信社会主流的道德观和价值观。
  
  什么才是好的?十年前,安捷会说——无论最后是不是功成身退归于平静,总要轰轰烈烈一场过,名声不重要,金钱更是王八蛋,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真正能掌握的,才是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办成想要办成的事的好东西……
  
  十年后,安捷突然明白了木莲的话,做一个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可是已经太晚了。
  
  杀人越货、快意恩仇、帮派火拼、阴谋诡计,玩得再好再转,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即使跺一跺脚全中国都震一震,一呼百应到生杀予夺,也改变不了这身份——是阴沟里的老鼠,摆不上台面这个事实。
  
  长于刀剑者必死于刀剑。"社会"两个字前边加了个"黑",明明确确地就把那么一部分人从大众社会"人民"的范畴里分了出去,这是一条被大多数会喘气的动物所厌恶憎恨和惧怕的路。
  安捷想,其实"拽",是句骂人的话。
  
  他沿着学校外围走了大半圈,从围栏上翻了进去,凭着前不久才查看过的地图摸到历史系研究所的地方,极敏捷地攀上了三楼楼道里没关严的窗户上,钻了进去。他从窗台上跳下来的时候微微牵扯到了伤处,一头冷汗立刻下来了,安捷靠在窗户边上,半天才把气喘匀。莫瑾这臭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等稍微恢复过来一点,他就顺着楼道摸过去,顶楼最外边的那间办公室……阳面,阳面的……
  安捷从兜里摸出一根铁丝,从锁眼里伸进去,捅了几下。随即一声轻响,安捷自己也愣了一下,没想到历史楼里的锁都这么历史,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他小心地推开门,靠在门边上仔仔细细地把屋里的情况看了个遍,这才走进去。
  
  这办公室看上去一片狼藉,比日本鬼子"三光"过的村庄还凄凉,书桌、小柜子上都积了一层尘土,安捷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薄薄的本子,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又把卷起来的边边角角压平整,他借着月光看着扉页上的"莫燕南"三个字,里面是老教授备课的内容。字如其人,干净、整洁、一丝不苟。
  
  看来这是对方搜剩下的东西,觉得没什么价值,顺手给扔在了地上。安捷叹了口气,小心地把备课本收好。老莫是十六嘴里的"六号",听起来像是某个实验品的名字,安捷感觉到某种违和感。
  直到现在,一想起那窝窝囊囊的老教授,那萎缩懦弱但是坚持正义的样子都历历在目,为什么李身边会曾经有这么个人?
  
  留着干什么?当吉祥物么?
  
  一个居然能被自己的儿子瞧不起那么多年的男人,他身上有什么地方,是李重视的?甚至……人死都死了,还把人家办公室翻成这样?
  
  安捷伸出手,慢慢地摸索着同样被撬开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边缘和顶部,整整一圈,没有发现凸出来或者凹进去的地方——也就是没有那朵诡异的德国鸢尾。他有些疑惑地翻看了柜子里剩下不多的东西,大多是对外行人来说晦涩难解的没用东西。
  
  安捷犹豫了一下,迟疑地移开脚步转向别的地方。
  
  突然,他猛地回过头来,皱着眉死死地盯着那个柜子,把里面的东西腾出来,从外衣兜里取出一把钥匙,钥匙扣是个极袖珍的小手电,按下去发出来的光就像小孩的玩具……还是快没电的玩具。
  
  安捷把那玩意甩了两下,借着微弱的光仔仔细细地搜索着柜子内里,有些地方已经老化得很厉害了,甚至有点霉菌,安捷的眼睛一眨都不眨,突然,他的手一顿,在个极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看见了一点不那么自然的漆,他轻轻地用钥匙刮了几下,漆皮居然很容易就掉落了,显出底色来。
  
  安捷整个身体伏在柜子里,一点一点地刮掉了这多余的漆皮,底下渐渐地露出老旧的底色——一朵鸢尾花。
  
  他盯着那朵鸢尾半晌,突然,门被人从外边推开,安捷第一时间内反应过来,把手电按灭,闪身躲在了柜子后边。
  
  那人站在门口半天没动地方,安捷的眉头越皱越紧,手心里慢慢地浸出汗来……似乎,有那么一种,不好的感觉,那么一种,直面危险的感觉。
  
  来的人是谁?
  
  那人好像低低地笑了一声,按了手上的一个东西,安捷的听力告诉他,对方好像放了盘磁带,沙哑的倒带声音过去以后,一个低低的,好像带着某种金属碰撞一样尖锐的声音响起来,安捷的寒毛徒然竖起来。
  
  "我在想你会用多长时间找过来,饮狐,你比我预期地晚了将近一个礼拜,真让我失望。"
  
  声音不一样了,但是那语气腔调,是……是那个人,R?李。安捷猛地睁大眼睛,这个人对他的影响力,依然是巨大的。
  
  "我们也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吧?饮狐,其实跟你说实话,这个世界上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是我不想伤害的,那个绝对就是你。"
  
  毕竟是大boss,连放屁都放得冠冕堂皇,跟真事儿似的。
  
  那声音停了片刻,好像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饮狐,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到头来却是你背叛了我,我很伤心,真的很伤心。"
  
  最后那个"很伤心",他说得格外轻柔,像是在人耳边轻轻地吐出来一样。
  
  "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打屁股的,饮狐……"
  
  没等他话音落下,安捷的肌肉猛地收缩,他突然从躲藏的角落里窜出去,用肩膀撞碎办公室里的玻璃,至于催玻璃碴的攻击力,那就是完全忽略不计的东西了。匆忙间,他往开着的门口看了一眼,没有人,那里只有一个老旧的录音机……
  
  他太紧张,竟然没有注意到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安捷动作行云流水一般的从三楼的窗户钻出来,一咬牙跳了下去,楼下是一大片草坪……总不至于就摔死了,身体腾空的瞬间,巨大的爆炸声从他身后传来,热流猛地冲撞开,整个窗户上的玻璃全部分崩离析。
  
  安捷的身体被这热流推出了老远,随后遵循了万有引力定律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减肥……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减的过程,然后得到肥的结果
莫非我减的不是肥,是寂寞?




第五十章 暗夜追踪

  以上动作纯属特技,如果小朋友们没有安捷叔叔的身手和人品,那么请勿模仿,如有雷同,纯属见鬼。
  
  爆炸产生的热气流撕裂了他背后的衣服的同时,也给他提供了足够的借力点,让他在空中尽可能快地调整好了自己落地的姿势。要知道从三楼跳楼出来,基本上他如果不是金古梁温几位大侠笔下的人物,这一落地,就可以直接生仙了。
  
  疼痛对于他来说,好像是某种良性刺激,地面接近他的速度好像被放慢了,安捷的脚接触到地,迅速遵循本能自然弯曲,然后身体最大限度地收缩起来减轻冲击力,身体向前倒下去,非自愿地翻滚了好几千度才停下来,怎一个七荤八素了得。
  
  安捷双手撑在地上,想要爬起来,脚底下一软,却又跌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这时候,一块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大片物体,带着火苗,好像扫把星似的像他冲过来,可惜暂时由于脑供血不足导致视力失去作用的安捷没注意到!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猛地拉开他,力气之大让安捷甚至觉得自己的双脚有那么一瞬间是脱离地面的,随后狠狠地撞在另一个人身上,然后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不远的地方,火灾现场的不明飞行物砸下来,轰隆一声,火光冲天。
  
  安捷缓过口气来,撑起身体,发现被自己压着的人竟然是本该在周公爷爷那喝茶的莫匆,他翻到一边去,望着燃烧起来的大楼,眼睛里映着火光,异常明亮。
  
  莫匆却远没有他平静,安捷再怎么瘦也是个身高不俗的男人,刚刚这么一撞把他撞得胸口一阵阵发闷,越发气不打一出来,他一起身抓住安捷的领子,硬是把他踉跄着从地上给拎了起来,表情有点扭曲,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几个字来:"你就是来找死的是不是?!"
  
  安捷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火光的缘故,莫匆觉得他脸上似乎有种特别的兴奋。
  
  安捷想说什么,却突然把脸扭到一边去咳嗽起来,他跳下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护住头颈,伤口全在胳膊和手上,破烂的外衣露出手臂,各种细碎的伤痕血肉模糊。莫匆情不自禁地放开手,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他身上。
  
  这时渐渐地有人声接近,安捷皱皱眉,一把拉起莫匆:"走!"
  
  两人潜入了一片小树林,安捷对莫匆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小心地在暗处仔细地看着救火的情形,过了一会,消防车和警车都来了,人声喧闹,不少人都被惊醒加入围观行列。
  
  莫匆粗鲁地抓起安捷的肩膀:"看什么看?!不想死就马上跟我回医院!"
  
  安捷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现在回去,我保证你后悔一辈子,刚才放炸弹的人绝对没走远,现在应该和我们一样在这里等着看热闹。娘的,今天不让我抓住他,他还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
  
  这样说话的安捷身上有某种奇特的东西,莫匆一愣。
  
  安捷盯了现场一会,回过头来,伸手按住小腹,微微弯下腰来,皱着眉轻哼了一声,靠在树干上。
  
  莫匆在一边凉凉地说:"我还以为你超人奥特曼,见着小怪兽就小宇宙爆炸呢,还知道疼啊?"
  
  安捷不跟他计较,眉头皱着,可是心情却好像很好的样子,他瞟了莫匆一眼,明白了什么似的:"你怎么跟过来的?谁给你提的醒儿?"
  
  莫匆的脸色难看得很:"你一个残障人士都能满大街乱窜,怎么我就不能跟出来了?不就是一杯安眠药么……安捷,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胡说八道,"安捷笑骂了一声,"连你都放不倒,我还混个屁?"
  
  莫匆冷笑:"是啊,要不是宋大夫提醒,我还真不知道你有对旁边人下手的习惯。"
  
  安捷摇头叹了口气,心说他就知道是这事儿爹林弟弟宋长安,丫除了坏事就没做过别的贡献。
  
  突然,莫匆猛地一拉安捷,闪身躲在树后,屏住呼吸。安捷神情一肃,他现在身上漏孔的地方太多,感官有些麻痹,反而不如莫匆灵敏。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慢慢靠近,一个全身裹在雨衣似的暗色衣服里的人站定,打量着吵吵闹闹的人群。这人看上去很魁梧,手插在衣兜里,看不见脸。他似乎是带着对讲机一类的东西,低低地说了一句:"没有……我知道……"
  
  声音很难听,机械得很,像是用了变声器一类的东西。
  
  顿了顿,那人又说:"你还没睡醒呢吧?哼……老地方。"
  
  说完,他往另外的方向转身而去,脚步有种奇特的韵律,好像整个人就是个包装严密的时钟,一分都不错。
  
  "老地方……"安捷玩味地笑笑,"这词太美好了,跟着他。"
  
  "你干什么?"莫匆咬牙切齿,躲起来的时候动作急,以至于安捷完完全全就是靠在他怀里的,知道这人小腹上有伤,他的手臂只能圈在安捷胸口偏下一点的地方,感觉到硌人的肋骨和对方缓慢而有规律的心跳……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暧昧的动作也很难让莫匆觉得美好。他收紧手臂,牢牢地压制住安捷,"连把枪都没有你就敢……"
  
  "你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捣乱的?!"安捷瞪着眼打断他,手肘突然往后一送,不轻不重地打在莫匆的肋下,迫得他松开手,"别废话,要么我打晕你找人把你抬回去,要么你老老实实地跟着我。"
  
  "我……"莫匆觉得自己这后槽牙都快被咬烂了,"你……安捷你他妈的就是个大混蛋。"
  
  安捷"嘿嘿"一笑:"多新鲜哪,敢情你才知道。跟着我,走!"
  
  莫匆这才明白为啥自己被人跟了一个月,空有第六感但是找不着人。安捷这个老王八蛋,追踪的技术绝对不是盖的,他要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想去当警察,那对广大犯罪分子来说绝对是个噩梦一样的存在。
  
  连把枪都没有就敢深入敌窝,这种冒险的经历还是莫匆有生以来的第一回,他终于发现自己做得再好再出色,"黑衣"也只能是个狗头军师的角色,很难混成老炮。因为他现在明白了,无论是曾经的老炮,还是现在的老炮,身上都有某种不要命的东西——他自己缺乏这种生死不吝的牲口脾气。
  
  真是性格决定命运。
  
  两个人跟着那个包装男,逛荡了大半夜,才摸到了地方。这是个非常隐蔽的地下黑市集结地,各种非主流生物汇集在这里,到处都是让人头皮发麻的动静。
  
  一不注意就会踢到缩在墙角嗑药的瘾君子,活的死的概率各半;大庭广众之下抱在一起活像展览一样纠缠的男女……以及男男,嗯,甚至有不少凑在一起搞"群体活动";低声进行各种交易的,可能是军火,可能是色 情,可能是毒品,甚至可能是人体器官,只有想象不到的,没有买不来的。每个人都面目不清,用浓妆或者满身麻风病人似的衣服遮挡自己。
  
  旁边是霓虹带来的暧昧光线,安捷看了看招牌,忽然古怪地笑了:"我以为他的老地方会是个附庸风雅的茶楼之类,再不济也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废旧仓库,没想到居然是地下妓院。怪不得他们跟我说李更厉害了呢,原来已经把洁癖的毛病改好了。"
  
  他轻车熟路地做了一个让莫匆当场差点抓狂的动作——一把搂过一个从两个人现身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的女人,或者还是个少女,浓妆下能看出年轻美好的皮肤。安捷轻轻地挑起她的下巴,顺手从莫匆兜里摸出钱夹来,看也没看,抽出几张来塞到女人的怀里,凑近到她耳边,轻轻地笑了笑。
  
  莫匆绝对没有看见过安捷这样的表情,这人好像刻意流露出某种情场老手一样的诱惑,一身的血污让他看起来好像有了某种叫人嘴唇发干的诡异美感,不、不是妖异……是某种纯然的、来自男性的诱惑。
  
  莫匆猛地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这个老男人孔雀似的催 情表演,可是目光却情不自禁地往那人身上粘,我靠,你那手往哪摸?!你、你还亲她,不嫌脏啊你!
  
  莫匆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次又一次克制着自己冲上去把安捷打晕扛回去的念头。毛的温水煮青蛙,发明这个破词的人绝对是个绝世白痴!他怎么就没想到,在青蛙没煮熟之前,那烧开水的柴禾就是自己?
  
  莫匆觉得,在这锅蛤蟆汤没烧好之前,自己迟早先被烧断了气。
  
  那边安捷已经把那大概是道行尚浅的女人给弄得迷迷糊糊了,他附在女人耳边,柔声问:"你是外边的,还是那里面的?"
  
  女人笑了:"怎么了?帅哥觉得在外边不舒服?"
  
  安捷笑了笑。
  
  女人从他怀里出来,整了整衣襟,对他抛了个媚眼:"跟我来吧。"
  
  安捷立刻跟上去,回头对莫匆眨了眨眼睛,微微抬起下巴,点点夜店的门。
  
  莫匆心说,不用你示意我跟进去也是必须的,要不然谁知道这没节操的男人能做出什么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内容和谐




第五十一章 短兵相接

  其实莫匆压根不用操心,安捷一眼就看出那女孩儿是个菜鸟,一张脸花里胡哨的看着吓人,其实真洗洗,也就不过十八九、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嫩得很。他凑近的时候就感觉到女孩下意识的僵硬和手足无措,估计他自己运气好,还真碰上一只第一次出来飞的流莺。
  
  连个媚眼都能抛得那么没有技术含量……所以安捷要多嘴问一句她是不是里面的。在他看来,这姑娘根本就是没调教好,仗着长相不错就给提前放出来试水的。
  
  年轻女人带着两个人进了店里,里面灯光挺暗,有个吧台,坐在大厅里的人一个个看上去都和平时泡吧没什么差别,不用看都知道,这其中不少人是托儿,留着恍条子用的。
  
  女人和吧台后边昏昏欲睡的酒保打了声招呼,带着两个人进了一闪门,她有些犹豫地看了莫匆一眼:"帅哥,两个人?"
  
  安捷一笑,反问:"钱不够?"
  
  女人抿抿嘴,摇摇头,去扭门把手上的手有点抖:"够了,没事,两个人更带劲——进来吧。"
  
  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傻丫头,不学好,跑到这种地方来,吓得不行还逞强。莫匆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身上带着隐隐的杀气。
  
  安捷轻咳了一下,笑出了声,这笑声很奇特,低低地,好像压在嗓子里一样,又有说不出的暧昧:"逗你玩呢,我这朋友不喜欢小姑娘,有没有……嗯?"
  
  女人明显松了口气,带着他们走上一条狭窄的螺旋形楼梯,一边下楼一边说:"有啊,有的是,帅哥,不是我跟你吹,咱店里要什么样的没有?"她撅起红得吓人的嘴唇冲莫匆做了个鬼脸,"喜欢什么样儿的?"
  
  莫匆的脸色黑压压的,冷哼了一声:"别忙,我就是来参观学习的。"
  
  安捷好悬让口水给呛死,心说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小子还有这黑色幽默细胞。菜鸟姑娘脸上那足有二斤重的粉都没能掩盖住她发绿的脸色,回头诡异地看了这两个卖相不错、但是怎么看怎么变态的客人一眼,嘴唇好像不易察觉地抖动了几下。
  
  楼梯没下到底,女人又开了一道门,安捷往底下瞟了一眼,有意无意地问了句:"这底下是干什么的?员工宿舍闲人免进?"
  
  紧张了一路的女人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完回头打量了他一番,安捷觉着她那神情,怎么都有点"一咬牙一跺脚就是他"了的感觉。女人一边把两人往里领,一边说:"底下什么都有,帅哥你要是想开个房,我也能带你下去,要在里面得先登个记。"
  
  安捷垂下眼睛,又往下面瞟了一眼:"你们在外边拉的是私活儿吧?里边扣多少?"
  
  "三四成儿吧。"女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带着点犹豫看看安捷,"普通的客人四成儿,要是……"她顿了顿,勉强对安捷笑笑,"总得给姐妹们剩点医药费不是的——帅哥,你要是有额外要求,可得提前打招呼。"
  
  安捷扯了扯嘴角:"这个你放心。"
  
  走了一小段路,前边视野豁然开朗,好像又是个大厅似的地方,有个保镖把着入口,看见女人,往她身后瞄了一眼,露出个让人看着不那么舒服的猥琐笑容,伸手在她臀上捏了一把:"行啊梅梅,还琢磨着你刚上工拉不来人呢。"
  
  被称为梅梅的女人冷下脸:"滚蛋。"
  
  保镖的目光再一次在两人身后飘过,在安捷脸上停顿了一会,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安捷和莫匆跟着梅梅往里走,空气里飘出某种古怪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腥甜,不知道是不是带了让人兴奋的功效,配上暗淡的灯光和此起彼伏的淫 靡声响,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
  
  厅里有大概十来个人,简直就是A V拍摄现场,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都有。安捷匀出精力,用眼角扫了莫匆一眼,这年轻人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除了恶心厌恶溢于言表。
  
  安捷想了想,他突然伸手勾住梅梅的腰,把她拉到怀里,鼻尖轻轻地嗅过她的头发,呢喃似的说:"刚刚就闻见你身上带的这个味……是这沾的么?"他没等梅梅回答,再次从没还回去的、原本姓莫的钱包里抽出几张红色的毛爷爷,亲手塞到她贴身的衣服里,指尖划过她的皮肤,引起这菜鸟一阵战栗,耳语说,"我这朋友是个雏儿,被我硬拉来到的,不好意思点人,你替他叫个干净的地方,找个……稍微干净点的人,嗯?"
  
  他放开梅梅,在她后背上拍了两下。梅梅从他怀里跳出来,三步并两步地钻到了一个角落里的,像是服务台一样的地方,和那里的一个人说了什么,把身上的钱掏出来,让那人抽了些走。
  
  服务台后边满脸横肉的男人抬眼看了看莫匆,随后打了个电话,好像说了什么,一会儿,梅梅把两个人带了出去,门口有个少年等着他们。
  
  这少年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衬衫,不知道是不是化过妆,眉清目秀到简直雌雄难辨的地步,偏偏自然而然地,带了某种单纯美好的气质,很礼貌地冲他们鞠个躬:"我们下四楼吧。"他说完自然而然地过来揽莫匆,莫匆皱着眉躲开了,恶狠狠地盯着一脸看热闹表情的安捷。
  
  娘的,老子来跟你追人的,不是来跟你嫖 娼的!
  
  少年也不在意,比莫匆难缠的客人他见过很多,笑了笑,没再靠近他,四个人进了一个布置得干干净净的,像是卧室一样的房间。莫匆扫了安捷一眼,意思是"看你怎么办"。
  
  安捷却好像突然切断了联系线路,猛地把梅梅推到墙上,原来他这事情做得比拿枪打人还要熟悉,慢条斯理中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诱惑,仅仅是一个吻就把那菜鸟女弄得晕晕乎乎。
  
  醉蛇那个人渣不是说他为了一个纯情妹妹痴心不已外加守身如玉么?!莫匆脑子里的神经线"啪"地一声断了,他现在唯一一个想法就是掐着安捷的脖子把他从那女人身上拔下来,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拉住。
  
  少年蛇一样地缠住他,隔着衣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皮肤,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弄得莫匆一阵恶心,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却居然没有推开。少年吐气如兰地在他耳边呵了一口气:"怎么,我是不是不如你那朋友好看?"
  
  莫匆一愣,徒然眯起眼睛,盯着这少年的目光危险起来。
  
  "别这样,做我们这行的,眼睛第一个得尖……他的滋味,你还没尝过吧?"少年的手指慢慢地从莫匆肩膀上滑下来,在他的胸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圈,"要不要先试试我?保证不比他差……"
  
  莫匆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抬脚踹在少年的膝盖上,立竿见影地把人从自己身上扒拉了下去。一抬头,却发现安捷和那个梅梅已经不见了踪影。想起安捷笑眯眯地说"连你都放不倒,我还混个屁",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又被这滑不溜手的老男人摆了一道,恨恨地整理好衣服,拎起脚底下白着脸哼哼的少年:"我问什么,你告诉我什么,多说一个字,就废了你!"
  
  安捷好整以暇地看看脚边不省人事的梅梅,抬脚想走,却又叹了口气回来,拿出莫匆的钱包翻了翻,然后整个扔在了她怀里——反正也不是他的钱,就当日行一善了。
  
  莫匆这菜鸟终于被他甩下了,安捷还极高效率地从梅梅嘴里套出了这个地方的大概构成,以他对李的了解……
  
  安捷笑了笑,他自己是有病的人,对方是有洁癖的人,都是极容易被分析掌握的,从这方面来说算得上是旗鼓相当……一直以来都是李在压制着他,先在也是时候该反击一次了。
  
  这一层是给寻欢客们开的单间,下一层是对于那些对虐待行为有倾向的房间,附有特殊工具,还有最后一层,据说是vip的地方……声色犬马得很,那个人说的老地方……是指那层呢?
  
  安捷看了一眼那个好像一直要延伸到地狱里的台阶,却没有下去。以那个人的洁癖程度,能走到这层,已经很挑战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了,他小心而缓慢地从这一层中仔仔细细地搜索过去,像一阵风一样走在不易察觉的地方,保证不在监视器里留下任何证据,无声无息。
  
  这一层的布置十分乏味,除了带有暗示意味的或明或暗的灯光和墙上莫名其妙的壁画,基本上每个房间的门长得都一样,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门牌号,虽然已经是凌晨了,但是仍然随时可能会有人来,何况以莫匆的智商,不会被他甩太久,给他留下的搜索时间并不长。
  
  这楼道扭来扭去的,安捷走了一圈下来,几乎转晕了,唯一不变的是,左手边的房间是从"1"到"15"的奇数,右手边的房间是从"2"到"14"的偶数标号,因为楼梯的位置,比左边少了一间……突然,一扇门怒气冲冲地被人猛地拉开,安捷一惊,迅速闪身躲在拐角处的柱子后,看见莫匆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转身下了楼——估计也是问清了这里的构造。
  
  坐怀不乱,安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赞叹了一句,可以啊小子。
  
  莫匆出来的地方是偶数房"14",梅梅带着自己去的是"12",听说今天生意不错,整个楼层没有多余的空房了,那么,中间被隔过去的那间……安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那扇写着"13"的门上,其他所有的房间门牌号码都是深蓝色的,唯有这一间是纯黑色的。
  
  代表邪恶和不吉利的一个数字,安捷被靠着冰冷的墙壁,盯着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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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随着一声轻笑,一扇门轻轻地从里边被拉开来,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往外看了看,回身去和什么人说话。
  就在这时候,异变突生,他身后无声无息地跳下一个人来,黑框的十六惊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后颈被人狠狠地切下,当时就向前倒下去了,而由于十六站在门口,里面的人真正看清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安捷已经拿着从十六身上顺来的枪靠在门口指着他们了。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刚刚那个雨衣包装男,仍然是那身打扮,还坐在床上,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另一个坐在轮椅上,身上也裹得严严实实。整个房间,除了那个躺在底下的十六,居然没有一个人是用真面目示人的。
  
  安捷撇撇嘴,看也没看雨衣男,用枪指着坐在轮椅上的那位,缓缓地走过去。
  
  身后打开的门板晃了两下,是柔和的蓝色写着的一个"3"。
  
  安捷微微歪过头,笑了:"宙斯、波塞冬和普路托是克洛诺斯的三个儿子, 他们三个分掌了整个宇宙;主宰人类一生命运的女神为三个;由众神任命的冥府判官也是三位;希腊最古老的神是位於拉里萨的三眼宙斯, 他的三只眼睛意味着他对物质三大要素——土、水、空气——的最高控制权。这些扯淡的传说中,'三'永远与至高无上的权威相连……李,十年不见,怎么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这么神神叨叨的?"
  

作者有话要说:嗯,我周末多更点,工作日大家就包含我点吧……双手合什跑掉……
最后吼一声,老男人陈奕迅灵是灵的来~~~~TAT




第五十一章 沉默的父亲

  雨衣包装男动了一下,安捷微微定住脚步,没有回头,拖着压得低低的长音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乱动,你可还欠我一颗炸弹呢。"
  
  他慢慢地靠近着坐在轮椅上的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显得很放松,就像只漫不经心地走过野羊群的食肉动物,评估着对方,也评估着自己,以找寻那个一击必杀的角度。有的时候,雄狐,不仅仅是狡黠。
  
  轮椅上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安捷把枪微微举起来,离着大概一尺左右的距离指着他,却不肯再往前走了,感觉那人的目光透过遮住了脸的巨大兜帽穿过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冷冷的,就像是变温的爬行动物。
  
  一时僵持。突然,轮椅上疑似R?李本人的那位笑了一声,和磁带里面不知靠什么机械发出来的、尖锐而不自然的声音一样,他轻轻的,甚至是口气柔和地叫:"饮狐。"
  
  安捷笑了,眉目弯弯,五官一下子柔和了走进来的时候那种阴冷,就像对面的只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李,没想到真的是你。"
  
  R?李慢慢地从袖子里把手伸出来,安捷注意到他的手,极枯瘦,抬起来的时候,有种古怪的不灵便,他把兜帽取了下来,然后安捷见到了那张脸。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不可思议的老人,说话会变成这样的腔调。
  李没有头发,安捷甚至觉得,他连头盖骨都没有,整颗脑袋的上半部分都是用某种金属打造的,右眼明显是假的,泛着冷冷的、没有温度的金属光泽。没有嘴唇,应该是嘴巴的地方,只剩下一条缝隙。下巴上有一刀长长的刀疤,旁边是翻起的皮肉,一直延伸到喉咙处,那里有个小小的,帮助他发声的装置。他的双颊上所剩无几的人类皮肉黯然无光地凹下去,皱纹和老年斑丛生,就像拍完恐怖片没卸妆的。
  
  安捷皱起眉,李却笑了,他不笑的时候已经能吓坏花花草草,笑起来简直就让人恐怖到恶心——脸上那条缝隙往两边咧,微微张开,露出里面灰黑的牙床……和一排金属做的假牙,他的笑声从喉咙里伴着古怪的气流响传出来:"怎么样,吓着了么?"
  
  安捷歪起头,好像仔细打量着这个人一样。停了一会,他平静地说:"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没把枪顶到你额头上,你这铁板脑壳防弹么?"
  
  李渐渐收敛了笑容,死死地盯着这个好看的年轻男人。很难描述R?李脸上是什么表情,一般来说,那样的脸上,无论他扭曲成什么样,正常人都难以用正常的观点去判断,安捷觉得对方唯一一只属于天然生长的眼睛看着自己,那一刹那,好像露出很复杂的神色,然后该是嘴的地方再次弯曲成一个往上的弧度,安捷判断这应该是在笑,尽管他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李摇摇头,他只能极小幅度地动作:"我听说你被那小姑娘一刀捅进了医院,还以为安饮狐已经废了,没想到,没想到……"
  
  安捷斜瞟了一眼默无声息的包装男:"就算真是个废人,刚刚被送了颗炸弹当礼物,也不好太窝囊吧?"
  
  包装男突然开口,还是那干巴巴的,变声器里传出来的声音,安捷突然很想拆开他的包装纸,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瓤,至于这么藏着掖着:"我知道那炸弹炸不死你,可是没想到你非但没有离开那个地方,反而会追上我……还找到了这里。"
  
  安捷叹了口气,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表情有几分无奈。他看着李,以某种欣赏物品的眼光,随后轻轻地说:"你如果想到了,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子,半人不鬼地堆在这。李,您说是么?"
  
  李眯起眼睛,阴冷的眼睛盯住安捷。
  
  "您说是么?"安捷不怕死似的,又问了一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这男人的表情,如同十年前一样冷酷无情。
  
  半晌,R?李居然极慢极慢地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他说,身上抖动着的肌肉放松下来,靠在轮椅背上,似乎有什么把握似的,"你说的有道理。可是饮狐,你现在,是要杀了我吗?"
  
  这时被安捷一个手刀放倒在地的十六缓过口气来,慢慢地爬起来,却站在门口不敢轻举妄动,安捷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自己手上的枪上,看了看R?李,把枪口微微往下压了些:"你笃定了我不敢?"
  
  李笑起来:"不是不敢,是不能。饮狐,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你最大的弱点是太细致,凡事比人多想几层,如果不是笃定,绝对不会出手,十年前我太相信你,让你知道了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让你把我摸透了……可是现在,换成我掌握着你不知道的东西,你说,这是不是很危险?"
  
  安捷点点头,垂下眼睛,下一刻,他突然调转枪口,扣动了扳机,所有人都没料到他突然发难,十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突然开出来的血花,随后载到下去。雨衣包装男迅速地抽动了一下,被安捷一句冷冷的"我告诫过你不要乱动"给钉在了原地。
  
  一气呵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李从嗓子眼挤出两个字:"漂亮。"
  
  安捷不理会他,转过头去直直地盯着坐在床上的包装男,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这在别人手里,可能只是个威胁……可是在安饮狐手里,就没人敢说,那玩意什么时候会翻脸不认人,真的迸出枪子来。
  
  "我问你,你——或者李,你们两个人都可以回答,打不打死你,我会再考虑,你们最好快说,否则在不知道这里隔音效果怎么样的情况下,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安捷说,"莫燕南是什么人?"
  
  包装男扭头去看R?李,这老而不死是为贼的东西根本不在乎安捷的威胁,仍然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安捷二话不说直接扣了扳机,子弹险险地从包装男肩膀上擦过去,离他的脑袋只差几公分:"我说了我耐心不好。"
  
  "我只是没想到,你第一个问题是问莫燕南。"李开了腔,他用感兴趣的眼神看着安捷,"饮狐,当年木莲就说你骨子里其实是个好人,我还当笑话来着……怪不得你能被她迷成那样,这女孩聪明到几乎称得上是智慧的地步,可惜了。"
  
  他叹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看着安捷的牙关咬紧了,握着枪的手突然间露出青筋来。
  
  李说:"莫燕南是我的合伙人。我需要一些历史方面的资料,我需要这样一个精通历史的人……"
  
  "莫燕南?"安捷嗤笑一声,"你在说梦话?我这双眼睛还没瞎,他这样的人会和你扯上关系?"
  
  好像故意刺激他一样,李摇摇头,又一次提起崔木莲:"饮狐,我说你不如你那个木莲,你总是不相信。老莫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虽说最后离婚了,可是你能想象他们结合的可能性么?老莫的儿子又是什么样的人?比起你自己来……恐怕也只是年龄和阅历的差距吧?还有他那小女儿……啧,真是能干,这样的孩子,连我都要羡慕。"
  
  安捷没做声,静静地等着他说。说实话,莫燕南这三个孩子,除了莫瑾,他一直觉得那两个不是都亲生的,要是老书呆子有他儿子女儿一星半点的心机,哪至于这辈子就混得那么狼狈?
  
  "老莫也年轻过,"李慢条斯理地说,有点像是说评书的,"他年轻的时候和他的儿子有点像,当然,没那孩子那么偏激,可是他也有野心,想向所有人证明自己,那时候搞的一个东西,发表出论文,可是没人能欣赏……"李顿了顿,看着安捷,耐心地解释,"这是什么东西,恐怕我当年没让你知道,现在也不能告诉你。"
  
  "然后?"
  
  "所以我们一拍即合,"李这时做了个动作,他把自己的兜帽重新拉上,枯木似的双手缩回夸大的衣服里,声音轻得好像一吹就消散了,"可惜了……可惜莫匆出生以后,他突然不想和我再合作研究下去,我一直没想通这是为什么。饮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别拖延时间,想让我打死他么?"
  
  "啧,你这孩子,真是——你说他不合作也就不合作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还能难为他吗?谁知道,这老莫一个没想开,居然把那些他辛辛苦苦弄出来的心血给毁烧了干净。"李好像很惋惜似的,"烧也就烧了,反正人在那,还可以重做,可他居然误喝了我一个朋友留下的药水。"
  
  安捷的喉咙有点发干,那个奋不顾身地去救一个陌生人的老莫……
  
  李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我们发现的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可是已经有点晚了,人虽然救回来,可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莫燕南,他变得很胆小,受到药物创伤的神经极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吓着他,精神很不容易集中,记性也变差了好多。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毁了……"
  
  "你可以闭嘴了。"安捷低低地说,他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好像急切地想要冲出来一样,压在里面堵得难受。
  有这么一个父亲,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地为了事业、为了那些身外之物铤而走险过,可是……安捷不知道是不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代老莫看着他的三个孩子,也生出那么一点做父亲的感受,他忽然能理解莫燕南为了家人,为了妻子和孩子,义无反顾地想要牺牲掉自己的那种心情。
  
  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即使面对妻子的背弃和孩子们的疏离,他也从未提起过一句那些为了他们而放弃的理想、人生、甚至差一点就是整个生命。
  孩子们一个个地长大,迫不及待地离开他的庇护,却永远不能理解这份父爱埋得有多深。
  
  "你可以……闭嘴了。"安捷攥起来缩在衣袖里的手有些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再问你,为什么我在大沙漠里,会遇到莫燕南?"
  
  R?李沉默。
  
  "说、话。"
  
  "饮狐,我很抱歉,虽然你今天晚上做得极漂亮,作为奖励……我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他说,这时挂在房间里的那个大钟突然响起来,各种报时的声音此起彼伏,安捷悚然一惊。
  
  整块的地板突然陷落,安捷匆忙间只来得及翻到身后的床板上,借力跳起来抓住顶上的吊灯,脚底下传来R?李愉快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忘了说,饮狐,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啊……"
  
  瞬间地板又恢复了原样,安捷皱着眉跳下来,把枪插回腰里,这老不死的妖怪!今天晚上的这个机会,看来他已经错失了。
  
  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去,从门口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脸色灰败得吓人,安捷喉头一紧,轻轻地唤了一声:"莫匆……"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老莫,突然不想说什么了




第五十三章 相依

  一宿惊魂。
  
  医院是个公共场所,安捷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这副德行回去太有碍市容建设了,于是打电话叫醉蛇派了辆车出来。他一爬上去就窝在副驾驶上不动了,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连话都懒得说,一副死狗样。
  
  莫匆静静地坐在后座上,低着头,目光有些茫然,好像苦苦思量着什么,又好像脑子空空一片,什么都容纳不下了。
  他在记忆中细细地描摹着那个和自己血脉相依的男人的全部,莫燕南有一个有些佝偻的背影,总是低着头,眼神虽然没有什么光泽,但是从来温润。那双手不算大,握笔的地方有厚厚的茧子,指甲修得很整齐。永远是一身卡其色的旧衣服,露出里面干净的衬衫。
  莫匆还记得小时候,他骑着一辆二八的大自行车,每天傍晚的时候从路口回来的样子,背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会有些吃力,弓着肩膀,向前倾着身体。那车的车把上的漆剥落成一块一块斑驳的旧迹,顶着一个因为生锈而已经不会响的铃铛。现在想起来,原来那是某种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的姿势。
  
  莫匆想,原来那是自己从小到大所能得到的,最伟大的保护和关怀。
  真相,就是掩藏在层层看似险恶迷茫的纷繁复杂后边,那个能一下子戳中人心的东西。可是二十多年的时间就这么在虚假的怨恨里过去了,然后……父亲已经不在了。
  时间太快,而孩子们长大得太慢,追悔之所以被称为追悔,是因为这个词跳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任何事情都来不及了。莫匆不知道自己心里涌起的是什么样的感受,他茫然得就像个游离于自己意识之外的人,从R?李说出来那些故事的一刻开始,二十年的记忆像是潮水,瞬间就冲垮了年轻人的眼睛。
  
  安捷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莫匆一眼,伸手按开了车上的音响,然后自顾自地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不知道醉蛇这破车里存都都是什么东西,悠悠地飘出来一首老歌,满满地车厢里都充斥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当孩子不再有能寻求庇护的余地,当世间风刀霜剑接踵而至,让人鲜血淋漓手足无措的时候,没有人能帮得了他。世界上所有的言语都不过是别人两片嘴唇轻轻一碰吐出来的,过去的错误也好,未来的风险也好,都要靠自己的肩膀去苦苦支撑,这是一个男人必须面对的。想得开就过去,不过是再添一道伤疤;想不开就自己受着,阴天下雨的时候拿出来疼上一回,可是对谁都说不得。
  
  传说直立行走会给动物的脊柱造成巨大的压力,是很多疾病、甚至短寿的根源——可是亿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到底还是选择了站着活着。
  
  醉蛇直接在睡衣外边套了一件就奔出来了,一看这两个的凄惨模样就无奈了,骂骂咧咧拉过安捷的胳膊,叫着梦游似的莫匆把他架出来。安捷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几乎脱了力,整个身体的重量被这两个人分摊着,艰难地笑出了声。
  
  醉蛇说:"安饮狐,你终于发现自己脑子烧坏了这个生物学事实了?"
  
  "不是,"安捷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我终于发现'烂泥扶不上墙'这句民间俗语的物理学原理了。"
  
  醉蛇怒,扔垃圾似的把他往莫匆身上一推:"去你娘的!"
  
  安捷笑得抽筋,娱乐醉蛇是简直就是心理减压必备。然而下一刻,他却笑不出来了,莫匆忽然俯下身去把手臂穿过他的腿弯,把他整个人横抱起来。安捷这辈子没受过这待遇,当时就被雷傻了,脸色发青地瞪着莫匆:"你干什么?!"
  
  莫匆皱皱眉,这时候碍于醉蛇在场,他神色不那么恍惚了,脸色虽然仍然不大好看,可是眼神已经灵动过来。他一边跟着醉蛇往里走,一边不在意地对安捷说:"看着没二两肉,还真不轻,骨头里也不知道灌的都是什么东西——你可别乱动,摔了我不管。"
  
  安捷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莫匆的胳膊,怎么看怎么觉得地面在晃,晃得他头一晕,脸色发青立刻变成脸色发绿。有道是风水轮流转,这回换成了醉蛇在旁边笑得快抽筋。
  
  单看醉蛇住的地方,就充分诠释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一面,他一个老光棍占了一整个小别墅,不知道是不是前半夜睡楼上后半夜睡楼下。安捷还没来得及对他表示鄙视,就看见醉蛇打了个打哈欠,然后推开一间客房:"收拾得比较简单,反正也快天亮了,你们俩凑合一会吧。"
  
  安捷立刻抗议:"你这那么多破屋子留着长蘑菇?再开一间客房怎么了?"
  
  醉蛇斜着眼扫了他一眼,晃晃悠悠地上楼:"嫌地方小别上我这来啊,老子又不是开旅馆的,爱住不住。"
  
  安捷让他噎得翻了个白眼,一推莫匆的胸口,从这个丢人丢到大西北的姿势上翻下来,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我腿没瘸。"
  
  总的来说,醉蛇还是比较够意思的,老早就给他准备了药,床上摊了一堆。安捷简单地擦了擦自己,就坐下来慢慢地修补着身上的窟窿。其他倒还是小事,就是好多镶在皮肉里的玻璃碴比较恶心,镊子夹出来的时候要碰到其他的伤口,有时候用得不灵便,反而把那些细碎的小碴子捅得更深。他皱皱眉,不耐烦把镊子丢在一边,拿了把手术刀一个一个地把碎片剜出来,果然长痛不如短痛。
  
  胳膊上鲜血淋漓,安捷苦中作乐且损人不利己地想,看你怎么洗床单。
  
  莫匆冲了个澡出来,沉默地坐在旁边看了一会,没去帮忙。安捷对伤口的处理方式干净利落,绝对不拖泥带水,而且尽可能不会造成更多的伤害。手法熟练得一看就是个常常挨刀的老江湖。
  
  总算收拾好了自己,安捷把医用物品塞到床底下,侧着身躺下,他占的地方很小,留下大半张双人床,没用被子,直接把他身上的破破烂烂的外衣搭在身上:"你也躺会吧,我今天……"
  
  一句话没说完,莫匆突然从身后搂住他,安捷一僵,立刻炸毛,第一反应就是把这崽子踹一边去,可是还没等他把这动作付诸实践,就听见莫匆带着浓浓的鼻音的声音:"别动……让我抱一会,求你了……"
  
  安捷感觉到箍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臂越来越紧,隐隐地有些发颤。他侧过头去,莫匆的脸死死地埋在他的肩膀上,那里贴身的衣服烂了,有液体浸到皮肤上,悄无声息。
  
  安捷沉默了一会,拍拍莫匆的手臂,低低地说:"别这样。"
  
  这换来了莫匆手臂上更大的力气。安捷觉得有点疼,他毕竟形单影只惯了,很少和人亲密相处,也再难说出别的什么话来,只能默默地任他抱着。
  
  "最后一次……"他听见莫匆含糊不清带着牙齿相互碰撞声响的话,没了后文,最后一次什么呢?
  
  也许是最后一次哭泣,也许是最后一次寻求安慰,也许是最后一次……做错误的事情,或者,最后一次祭奠他的父亲。
  
  安捷叹了口气,尽量地放软身上僵硬得发酸的肌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莫匆的手臂。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有另外一个人,也是这样温柔地拍着自己,说着"不怕,不怕……"可是那个人是谁呢?记忆一片混乱,安捷有些出神。
  
  半晌,莫匆才安稳下来,他像是累极了,就这样抱着安捷沉沉睡去。安捷慢慢地掰开他的手臂,给他拉上被子。这时晨曦的微光透过没拉上帘子的窗户亮起来,年轻人凌乱的头发贴着疲惫苍白的脸垂到枕头上,安捷忽然忍不住把手指放在他那睡眠也难以抚平的眉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又惊觉什么似的迅速收回。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什么人需要的感觉了,安捷茫然地想。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寂寞,把记忆颠来倒去地筛选过来,竟然没找到几个称得上熟悉的人。
  想想这一辈子……都做了什么事情呢?
  
  好像也做没什么,然后半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他缩回原来躺的地方,床往下陷了一点,莫匆自然而然地贴过来。男人的体温一般偏低些,可是毕竟是个人体,安捷突然有些眷恋起这个温度来。
  
  就如同在很冷很冷的地方,两个同样冻得厉害的人凭借着微末的体温靠在一起,然后继续挣扎下去一样。
  眼皮越来越沉,其实有时候,对于一些人来说,毫无防备地睡上一觉,那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安捷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莫匆什么时候起来离开的他都不知道。阳光实在刺眼得让他怎么翻身都避不开了,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床太软,不习惯,他揉了揉肩膀,只觉得酸痛得颇有点半身不遂的感觉。
  
  又磨蹭了半天才从房间里爬出来,安捷本想摸索到厨房去顺点吃的,没想到经过客厅的时候,没看见莫匆也没看见醉蛇,倒是看见了一个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宋长安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听见响动正好抬起头来,藏在眼镜片后边的眼睛斜着看着他,怎么看怎么瘆人。安捷立刻有种哪来的哪回去的想法,可是宋长安已经拖着长腔开了口:"哟,这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咳……字数比较少。
主要是这两天在生病,嗯然后每天大概要连上十来个小时的课……没有午饭吃。
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包涵




第五十四章 相逢非时

  出门没看黄历——这是安捷的第一反应。
  
  有些人天生就有当丧门星的天赋,比如说披着心理医生皮的蒙古大夫宋长安。安捷每次看见他那张带着菜色的脸,都气不打一处来。
  宋长安一句半死不活的招呼打完,猛地坐正了身体,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
  
  "看什么看?多看一眼就加深你一点自卑情绪,没事自虐啊你?"安捷没好气,任谁让这种赤 裸裸的,恨不得用目光扒开你的衣服的目光看,脾气也好不到哪去。
  
  宋长安站起来,绕着安捷转了好几圈,睡不醒似的眼睛里露出野狼一样绿油油的光,只把人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半晌,他才带着不明原因的兴奋问了一句:"你是……安捷?安饮狐?"
  
  真新鲜,安捷翻了个白眼腹诽,要是换了别人让你这么看,早打电话报警了。
  
  宋长安搓了搓手,大发感慨:"奇迹,真是奇迹!想不到还真有人能返老还童……这外表太有欺骗性了,你坐下,过来坐下……"他完全罔顾安捷的个人意愿,一把抓住人家胳膊,强行把人按在沙发上,不知道从哪拿出个小本子,"来跟我说说,当你这外表和内心完全不符的时候,你的心理状态有什么样的变化?别紧张,慢慢……"
  
  安捷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诉自己,世界很大,人生很长,不值得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他站起来,一眼都懒得看宋长安,转身就走。
  
  宋长安笑眯眯地扶了一下眼镜,在他身后悠悠地来了一句:"那小姑娘……"于是安捷老老实实地又坐回去了,宋长安脸上的笑容很贱,"吃人手软,拿人手短,这道理你都不明白,这么多年混什么混?"
  
  安捷窝在沙发里,样子很无力,像宋长安摊摊手:"你问。"
  
  "你近三个月内出去过么?"宋长安看着他,"我是说,旅行。"
  
  安捷叹了口气,把视线转到一边去,放软了声音:"长安,你干什么老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我觉得……"
  
  宋长安把本子合上,总是显得不那么健康的脸正色下来:"你不能一辈子回避治疗。"
  
  "我是你唯一一个失败的案例,说过一百八十遍了烦不烦?"安捷打断他,"我现在能吃能睡正常得很,谁还能没点怪癖和小毛病?跟我说说莫瑾怎么回事。"
  
  宋长安没说什么,垂下眼睛,端起桌上的水杯,盯了一会,肩膀松懈下来。安捷知道,这是这位老朋友失望的表现。
  沉默了一会,宋长安说:"你叫你那位小朋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愿意相信我了。"
  
  "我当然相信你……"
  
  "治疗师无法取信于他的病人,这让我觉得非常的挫败。"宋长安根本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他当然算不得五大三粗,可是毕竟也是个男人,露出一副好像被人抛弃了的小狗似的表情,当时安捷就消化不良了。
  
  "莫瑾究竟怎么样?"
  
  "哦,没事了。"宋长安兴致不高地接了一声,"被人下了一点心理暗示,小姑娘心理素质不怎么样,现在好了。"
  
  "那……"
  
  宋长安瞄了一眼安捷的小腹上露出来的绷带一角,有点不耐烦地撇撇嘴:"不会有什么障碍的,你当我混饭吃?倒是那姑娘她哥……"他看了安捷一眼,这人的五官好像是什么泥捏的,变化比翻书还快,说这话的时候眯起眼睛,从眼镜上面看过来,猥琐得不行,"你那小朋友好像是个Gay啊?"
  
  安捷顿了一下:"怎么了?我记得这个问题老早就不属于心理问题了。"
  
  "你别三句话不离我本行,"宋长安摆摆手,"饮狐我问你,小男孩喜欢你,你打算怎么办?接受,还是不接受?"
  安捷噎了一下,皱着眉研究眼前这叫宋长安的东西是什么做的。
  
  宋长安乐了:"千万别怀疑我的职业能力,我这双眼啊……咳,跑题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那是废话。"
  
  "你不要?是因为年纪?不喜欢他?还是不喜欢男人?如果他不是男人呢?"宋长安打了鸡血似的,一个问题连着一个问题地抛,看着安捷就像是非洲饥鼠看见巨硕的奶酪,眼神饥渴极了。
  
  安捷被他这些纠结的问题砸得一愣,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似的,快得让人抓不住。
  不接受就是不接受,从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是荒谬的,是不对的,他想,自己和莫匆之间,除了照顾与被照顾,教育与叛逆之外,还能有什么样的感觉?莫匆就只是个孩子,一个才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是老莫的儿子,叫自己叔还是哥,都不别扭。就是没大没小一点直呼名字,也问题不大,可是……
  
  他忽然想起莫匆那双温暖的手,那种女人身上没有的、刻意放柔了的力道,那种让人不怎么用心也能感受得到的,被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对待的感觉。
  宋长安忽然用一种低低的,虚幻而引诱着什么似的声音说:"你就不想要有那么一个人,任何时候都陪着你么?冷的时候,热的时候,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四处流浪旅行的时候……"
  
  安捷突然站起来:"大夫您慢坐,我有点事先走了。"
  
  宋长安"碰"的一声把杯子砸在茶几上:"安饮狐!你这个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胆小鬼,你……"这时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宋长安立刻闭嘴,从怀里掏出手绢,细心地擦着桌子上溅出来的水滴,没事人似的。
  
  可尽管如此,莫匆进来的第一眼还是发现气氛有点不大对头,他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先是对宋长安点点头,又看看安捷:"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安捷看起来有些尴尬,宋长安则给了他一个猥琐的笑容。莫匆的目光在两个人中间转了一圈,极力忽略心里那一点一点冒出头来的,吃味的感觉。然后从小橱柜上取下个玻璃杯,倒了被热水放在安捷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昨天晚上有点发烧,现在好像好多了,需要吃药么?"
  
  宋长安以他不纯洁的思想刻意去意淫了一下这句纯洁的话,没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暧昧地看着安捷,安捷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看见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宋长安,立刻有点脸色发青。
  莫匆皱皱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宋长安:"宋医生怎么了?"
  
  "不定时抽风。"安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转身就走,"认识你个败类,真是老子一辈子的污点。"
  
  "饮狐,饮狐别走,"宋长安一边笑一边站起来去拉他,"我话还没说……"
  
  他一个"说"字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完全出口,不小心落在客厅楼梯上的眼神突然直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冷了下来,玩笑似的抓着安捷衣袖的手放开,眼镜片随着他的细微动作,有冷冽的光,从上面一闪而过。
  
  安捷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去,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何景明站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死死地盯着他,这时莫匆不易察觉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安捷旁边。
  何景明轻轻地问:"你叫他……叫他什么?饮狐?"
  宋长安冷笑,他看起来好像比安捷还要苦大仇深:"我叫他什么,跟阁下有半毛钱关系?"
  何景明的目光慢慢的转到他身上,好像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若有所悟似的"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是当年饮狐资助过的那个学生,叫宋什么……"
  
  宋长安打断他:"您贵人多忙,哪用得着记我这种小人物,有那功夫,您还不如在那铁笼子里多关几个人,多逼疯几个,到时候也让我沾点光,跟着有生意做。"
  
  何景明眼角狠狠地抽了一下,可能确实是有点面瘫,什么表情在他脸上都显得僵硬不自然。他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可搭在栏杆上的手却颤抖得厉害。莫匆看了安捷一眼,这个时候,最应该不淡定的人反而淡定了,他不知道安捷是不是在走神,这人的脸上好像罩了一层东西似的,离得很近,却又像是隔得很远,静静的,好像何景明是个不相干的人。莫匆心里忽然就有了那么一点被揪起来的感觉,犹豫了一下,他不再顾及安捷的反应,到底还是往前站了一步,侧过身体,以某种保护的姿态半挡住安捷,对何景明点点头:"何董。"
  
  何景明到了莫匆面前的时候,才看了他一眼,锥子似的目光像是要剜下他一层皮肉来:"你?"
  
  莫匆皮笑肉不笑地说:"何董的记性可真不差。"他微微正过自己的身体,正好门神似的挡住何景明的路,"您最近不是忙得很么,想不到还有闲心在醉蛇这边……叙旧?"
  
  "莫匆。"安捷低低地叫他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手上微微带了下压的力气,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一边,"我听人叫您什么?何董?"他挑起眉,好像在玩味这两个字似的,双手抱在胸前,"有十年没见过您了吧?身子骨还硬朗?"
  
  何景明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饮……狐?"他缓缓地伸出手,却在离安捷的脸十公分左右的地方不敢再近一步。有那么一瞬间,宋长安觉得,他就快要哭出来了,两个人之间好像隔了一道所有人都看不见的、透明的隔板,何景明的脸上露出像是绝望一样的神色,他说:"你是饮狐?"
  
  安捷一顿,随后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对,安饮狐是曾用名,你还记得?"
  
  何景明好像没听到,呆呆地看着他。莫匆印象里,这个人不愧于他"毒狼"的名字,好像一直都给人那么一种阴毒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的仿佛脆弱和温柔里带着追悔,又混杂着说不出的疯狂的样子。
  那是种,如果没有听安捷讲的,和这个人之间的纠葛,就绝对看不分明的复杂神色。莫匆攥住手,死死地盯着何景明。
  
  就连醉蛇猛地从外面冲进来的惊天动地的声响,都没能影响到他。这一刻,何景明的眼里,再放不下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抽了,我上不去首页啊囧




第五十五章 来归客

  你要选择哪条路?世界上,有多少东西,会给你留下后悔的余地?
  
  醉蛇一把拽过安捷,低声在他耳边说:"我就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才赶回来的,饮狐,我不是故意……"他看了看何景明,后者仍然只盯着安捷一个人,叹了口气,没掩饰脸上的尴尬神色。
  
  宋长安咬着牙扫了三个神色各异的人一眼:"你们这群不正常的,就比着变态吧!吃人饭不干人事!"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安捷,狠狠地拍上门出去。
  
  "吃人饭不干人事,"安捷低低地嗤笑一声,"真精辟。"转身在沙发上坐定,他从茶几底下摸了包烟出来,抽出一根点着了,手指间的茧子在烟雾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安捷无声无息地叼着烟吸了一口,随后好整以暇地吐出来,偌大的一个客厅静谧得惊人,这出乎意料的会面,虽然适时,可是仍然让人猝不及防。
  
  "坐吧,把翟海东一块叫来,咱们人就齐了。"安捷谁也没看,眉眼低垂着,露出一点讽刺似的笑意。那张好似没有经历过时间世事洗礼的脸,在这样的神色下显得分外好看,好看得有些不真实,何景明几乎痴了。
  
  想了半辈子,念了半辈子,想到生无所恋,念到五脏六腑。可是一个人的心理活动是不能给别人看见的,那些色彩强烈的感情越来越难以压抑,而回忆却是个笑话。何景明知道自己精神不正常,可是他无法控制,他也不愿意求助于那些像宋长安一样的医生。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除了自己,谁都无法相信,谁都无法被求助。这就是法则。
  
  "饮狐……"
  
  安捷突然抬起头盯着何景明,眼神凌厉得让醉蛇一下子绷紧了神经,就好像眼前的这两个人马上就要生死相搏一遭似的。这时候的安捷绝不是那天给他讲故事,那样平静中带着一点疲惫的样子,醉蛇想,这眼神,就算说成是深仇大恨,也似乎不为过了。
  
  "我希望你就事论事,何景明,"安捷轻轻地,甚至是柔和地说,"既然李逼着我出来,总缩在后边的不算爷们儿,可是你——"他低下头弹了弹烟灰,笑了一下,"我虽然答应过木莲让你活着,你也别太挑战我的诚信度,那玩意儿向来不怎么样。"
  
  他把烟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对仍然傻站着的三个人说:"都坐吧,别在这戳着了,醉蛇,我说什么来着,把翟海东一块叫过来。"
  
  莫匆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安捷话音没落,他就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安捷旁边,何景明的目光突然就瞪在了他身上,露出猛兽受到挑衅的时候那样嗜血的凶光,莫匆从鼻子里喷出口气来,根本不理会他,他一偏头按住安捷把烟往嘴里送的手,轻巧地夺过来:"戒了还抽。"
  
  何景明的目光快把他烧穿了。
  
  安捷扫了莫匆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任他把剩了半截的烟捻了:"何景明,麻烦你在某些场合下,多多少少记得自己是个人,不要像条饿了几百年的狗,张嘴就要咬人行不行?"
  
  何景明呆了呆,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小心地坐在安捷对面,莫匆甚至注意到,他只是坐了沙发的一个边缘,脊背挺得很直,向前微倾,好像想要急切地说些什么,可是又什么都不敢说,怕一开口就是错。
  莫匆突然觉得这样的何景明很可怜,好像不小心惹了主人生气的大型动物。
  
  醉蛇放下电话,也在一边坐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么都觉得别扭。众人像是比着沉默,大厅里的挂钟一分一分地过去,那动静让人心烦不已,醉蛇突然被一股无名火淹没,他一拍茶几,烟灰缸弹起来在原地晃了几圈又倒下,刚刚宋长安放下的半杯水彻底洒了出来,滴答得一地都是。
  醉蛇粗声粗气地说:"一群大男人,至于的么?有什么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清楚了?毒狼你他妈就不是个东西!饮狐,到底怎么着,要杀要刮,你划出个道儿来!我以前就觉得你磨磨叽叽地不像个男人,要不然专门招一帮……"他瞪了何景明一眼,然后目光又从莫匆身上划过,没说出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安捷摊了摊手:"我没想怎么着,现在是李要把过去那些破事儿做个了断,不是我。要不然何景明你爱他妈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不让我看着你堵心,你上宇宙飞船嫖外星人去都行。"
  
  "安饮狐!"醉蛇火大了,"你能不能说句人话?!"
  
  "说人话你们这帮以畜生当名的人听得懂么?"安捷的语气和表情都很正常,可是脸却白得很,莫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安捷下意识地一挣,对方却没有如他所想地松开,反而攥得更紧。手心里的温度传到他的皮肤上,很稳,有些烫。
  安捷紧绷的肌肉突然就放松了下来,莫匆伸开手指,慢慢地顺着他的手腕展开上去,手心静静地贴在他的手背上,就像是无声的安慰。半晌,叹了口气,安捷才低低地说:"你折腾我三年,我害死你妹妹,扯平了。"
  
  "扯平?"何景明沉默地看着莫匆安抚安捷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有种异样的平静:"扯不平,饮狐,我这条贱命放在这里,要杀要打都由你,只要……"他停顿了一下,"也没什么只要。"
  
  "要宰了你还不方便?"安捷笑了笑,"你给我打了个定位仪进去,我不也放了颗微型炸弹在你身上?只要你不能借尸还魂,那玩意儿永远跟着你。"他不理会被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的醉蛇,摆摆手,"没必要那么唧唧歪歪的,你别找我的麻烦,我留着你的命,这公平。其他的么,我看你不顺眼,出于个人意愿,估计一千年一万年以后,我看你也顺不了眼……都过去八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也别老抓着不放了。毒狼,你不用拿我当苦主。"
  
  何景明注视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垂下目光。他的十指交叉在一起,用力地互相扭着,关节处泛出青白颜色。
  
  正这当儿,大门猛地被人从外边重重地推开,翟海东在白志和的搀扶下闯似的进来,老瞎子气喘得厉害,好像刚被疯牛追了八条街。
  醉蛇皱皱眉,他打电话的时候,老瞎子的表现甚至说得上平淡,他甚至怀疑翟海东已经多少猜测到一点现在的安捷和安饮狐的关系,不知道现在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白志和的目光落在安捷脸上,低低地在翟海东耳边说了什么,老瞎子点点头,冲着安捷的方向哭似的一笑:"饮狐,你回来了。"
  
  见到这位,安捷的表现要平静得多,只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不是自愿的。"
  
  "回来就行,回来就行……"翟海东好像长长地松了口气,他突然往前两步,"扑通"一下跪下来,白志和退在一边。
  翟海东重重地把头在地上碰了三下,皮包骨似的额头上撞出大块的青紫和血痕,原本一丝不乱、向后梳着的头发乱七八糟地从额前、两鬓垂下来,配上那双无神而浑浊的眼睛,这原本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就像是已经行将就木了一样,他高高地抬起头,哑声说:"我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三下自然不够,剩下的,以后再算,到时候要杀要刮全凭你,行么?"
  
  安捷木然不语,醉蛇突然扭过脸去,把头埋下来,呜呜地哭起来。
  
  这男人的呜咽极悲,像是此情此景,让他伤心到了极处,那么多年压抑在心里的东西一下子开了闸,奔涌而出,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再也没人能束缚住。
  
  翟海东不为所动,梗着脖子不肯起来,又大声而清晰地问了一遍:"行么?"
  
  安捷叹了口气,从莫匆那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疲惫地抹了把脸:"行,老翟,我说话不当放屁,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了。"
  
  翟海东的嘴唇抖动着,他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却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又狼狈地摔在地上,这个号称把整个京城踩在脚底下的老炮,其实也不过是个瞎了眼、行动不便的可怜人。白志和赶紧把他扶起来,攀在别人手臂上的翟海东肩背弓得厉害,衣服掩盖不住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一举一动都带着些颤颤巍巍的感觉。
  
  安捷低下头去,不想再看见他,极力忽略自己心里那一点酸涩的感觉。
  
  翟海东回头吩咐了一声:"都拿上来,拿上来,让诸位看看。"
  
  各自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几个人这才注意到,翟海东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脸色都极不好看,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过一样。有人从门口进来,七个,每人都托着一个托盘,安捷猛地站起来。
  
  七个人排成一排,都带着手套,可是仍然掩饰不了手脚的剧烈颤动,托盘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人头——刺着鸢尾花,被吸干了的,张大着嘴,好像在呐喊着什么一样的人头。终于,最左边的一个人猛地抛下手里的托盘,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外边传来呕吐的声音。那托盘上的人头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歪歪斜斜地停在一个地方,一层皮裹在脑壳上,凸出来的眼直勾勾地瞪着对面的人,像是从地狱里透出来的潜望镜。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场景给震着了,直到翟海东低低地说:"我接了醉蛇的电话,就叫人送我过来,谁知道一出门,就看见这七……七位兄弟,在我门口排了一排,他开始了。"
  
  屠杀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吃了感冒药好困……
这回我后台上得来前台上不去,真是晋江有史以来最创意地一次抽法




第五十六章 毒贩子

  七,是一切的开始。
  
  第一次拿到作案工具注射器的时候,白志和留下的注射器里的亮片虫正在成指数增殖。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没人敢去触碰——这是要命的东西。
  
  那东西早就给老毒贩子陈福贵送了一份去,当时满口答应着尽快给出答案,可是到现在仍然音讯全无,每次催问都是推脱。
  莫匆对陈福贵深有所感,总结说,指望那老哈巴狗,死了连裤子都穿不去。当初刚卖了老曹,转手就又把自己和许老四卖给翟老炮,这倒手倒得比黄牛还专业,改天毒品市场要是崩溃了,他说不定还能在人口市场上再开个门脸儿。
  
  陈福贵现在表面上跟翟海东好得快穿一条裤子,实际上指不定有没有跟李有过私下接洽。拉皮条的都比他有职业操守。莫匆对老洋鬼子积怨已久,正好逮着这么个机会,颇有点想公报私仇的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他妈怀他的时候不小心吃坏了肚子,别人都是从羊水里长出来的,莫匆这衰仔很可能是从坏水里长出来的。一提起陈福贵,眼睛立刻就亮了,三下五除二摆出一堆下绊子的方案,不知道是预谋良久还是现场发挥,一个比一个天衣无缝。有断人家财路的,给人家招条子的,把狗头军师的角色扮演得天下无双。
  
  直把被新事旧事弄得心情颇为沉默的安捷给逗乐了。
  
  眼下除了还不在状态的何景明之外,其他几个人基本上是严阵以待了。现在的李,远远没有十年前的气候,而现在这几个人凑在一起,也不是十年前,那些除了一腔热血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小年轻。
  
  可是对方手里有他们不知道的秘密,这就可怕了。
  
  就好像一个看似孱弱的人抱着一颗据说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且属性不明的炸弹。使得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小片的阴影。
  况且安捷明白——十多年前能把自己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们,如今都死绝了。
  
  死绝了,就是一个都不剩下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醉蛇,垂下眼睛,挡住里面一闪而过的阴郁。
  
  莫匆毕竟是个大学生,即使作为一个算得上资深的流氓,心里毕竟还是存着一些法律道德意识的,安捷就比他直接得多。
  
  当天下午,白志和最后一次联系陈福贵,发现这老东西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要再"研究研究"。而事实证明,研究虽然是件好事,不过拖得太久,有时候会引来一些不那么能耐得住性子的顾客。
  
  比如安捷。他在一边翘着二郎腿听完了这个电话,回过头去就跟翟海东要人。极有效率地这一天傍晚,就摸上了陈福贵的门。
  
  陈福贵带着保镖回到他那小金窟,心情不错,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忽然,老洋鬼子眼角瞥见自家门口不远的地方蹲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小截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正在那喂一只脏兮兮瞎了只眼的流浪猫。
  
  晚霞落在一人一猫的身上,就连陈福贵这个性取向大半正常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年轻人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样,伸手在猫头上摸了一下,然后把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半瞎的猫细细地"喵"了一声,小跑着追了出去。
  年轻人抬起头来对陈福贵笑了一下。
  
  陈福贵猛地停住脚步,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怎么看怎么无害的男人,突然把自己的保镖拽到身前,转身就跑。毕竟是有钱难买老来瘦啊,老洋鬼子大概平时没少泡健身房锻炼身体,跑起来迅捷无比。他这帮保镖们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招来的,业务素质奇高,立刻形成一个半包围似的圈子,把老头子护在中间。
  
  "一帮中国人,抢着给老洋鬼子当炮灰。"蹲了半天墙角的安捷站起来,懒洋洋地扫了这帮现世宝们一眼,路口突然冲进一群拿着枪的人,正好封上了陈福贵的退路。陈福贵这一辈子什么都卖过,害了一辈子人,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前仆后继在武装警察们的枪口下的亡命徒,偏偏自己怕死怕到了一定境界,好像唯恐下了地以后阎王基督什么的给他算账,当时腿就软了,慌不择路地又一头撞回来。
  
  要说多亏了这老东西怕死,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住着,要是在北京城里,安捷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带着这么一帮截道。陈福贵用力一推面前的保镖,指着安捷嘶声吼道:"Get him! You git! Get him!(抓住他,你这饭桶,抓住他)"
  
  老洋鬼子关键时刻第一反应仍然是欺软怕硬,孤注一掷地叫炮灰们去向独自站在另一头的安捷发难。大概这位自称中文大拿的外国同志肚子里还真有几滴墨水,知道什么是擒贼擒王。
  
  安捷当然不是超人,面前一帮一个个膀大腰圆的保镖扑上来,就算是用压的也能把他给压扁了,不过他也没躲。因为这个时候,他旁边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陈福贵愣住了——因为打开的是他自家的门。
  
  白志和和莫匆慢悠悠地从里面溜达出来,后者脸上怎么看怎么带着那么点不怀好意,后边跟着一帮人,随后一个九头身的美女被人押着从里面走出来。女人披头散发,脸上的妆容有点花,见了陈福贵"哇"地一声哭出来:"达令,达令你不在的时候这群强盗随随便便就闯进来,我害怕……救命达令……"
  
  安捷把手伸到脖子后边,轻轻地磨蹭了一下冒出来的鸡皮疙瘩。瞄了一眼陈福贵那个德行,他忽然觉得这女人心理素质其实挺好的。
  
  白志和还是一脸卖臭豆腐的似的,笑得足以喜迎八方来客,礼节周全地对陈福贵说:"Mr.陈,有空聊一聊么?"
  
  中国有句话,叫轮回因果,报应不爽。
  陈福贵大概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被人涮了,可能是手下,可能是诸如翟海东这样的合伙人。他脸色灰败,颓然垂下手去。这个时候,老陈到还真表现出了那么点风度,双颊的皮肉抖了几下,他伸出一只手,低低地说:"请。"
  
  黑压压的保镖们以为暂时和平,于是放下了武器,齐刷刷地跟着老大往里面走。
  安捷本来在旁边,不动也不吱声,靠在墙边上瞅着他们。就在陈福贵想要尽力保持主人的风度带头走过他旁边的时候,安捷突然发难,一脚踹在老洋鬼子的肚子上,立刻收到了一声杀猪似的嚎叫。
  
  后边那几十拿枪的,以嚎叫为号,事先预演过了似的,一拥而上地把陈福贵的汉奸炮灰们控制住了。女人尖声哭叫起来,陈福贵死鱼似的趴在地上,打了几个挺没能打起来,捂着肚子疼得直翻白眼,鼻涕眼泪糊得满脸都是:"Wh-wh-what do you mean(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百……百……白,你想谋儿……杀?Oh fuck…fuck…"
  
  白志和好像面有难色地看了安捷一眼,无辜地说:"这……这位安先生恐怕不是我的管辖范围。"
  
  安捷抬头瞪了制造噪音震得他耳朵发麻的女人一眼,双手抱在胸前:"我姓安,名字你没必要知道,为什么揍你,你也没必要知道,你只需要告诉我,翟海东给你的东西,研究得怎么样了就行。"他一抬下巴,"给我拎进来,别在这阻碍交通。"
  
  莫匆忍着笑看了看旁边被安捷这雷霆一眼吓得没了音,只干张大了嘴抽泣的女人一眼,挥挥手:"也请这位女士屋里坐吧,影响不好。"
  果然流氓的问题,只有用流氓的方法解决。
  
  安捷把陈福贵往地上一扔,蹲下来,手里玩着一把折叠式的小水果刀,打开合上,合上又打开,轻声细语地问:"没别的意思,就是一句话,老翟给您的,那不知道是活的还是死的药品,研究完了没?"
  
  陈福贵看安捷的眼神简直就不是在看一个人,他想不明白,这刚才还在那喂猫年轻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副模样,嘴张了张,大概是大脑里过于复杂的语言系统终于崩溃了,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哆嗦什么呢,抖虱子是怎么的?"安捷不耐烦,一偏头目光正好扫到被堵上嘴的女人身上,恶意地笑了笑,水果刀有意无意地在陈福贵的裤裆处晃起来没完,一不小心把他裤子割了个小口子出来,如果条件允许,陈福贵几乎惊得跳起来,安捷显得很有诚意地抱歉,"哟,真对不住,这手不大稳。"
  
  他"稳"这字一开口,陈福贵立刻配合地打了个寒战:"不不是我,我不懂儿这些,是蒋、蒋蒋蒋……"
  
  "蒋什么?"
  
  "蒋吉姆。"
  
  "蒋吉姆是什么玩意儿?"
  
  "蒋吉姆是是……"陈福贵眼光四处乱瞟,安捷手上的刀"笃"地一下贴着他的大腿内侧钉入了地板,老洋鬼子的冷汗"刷"就下来了,说话立刻利索了不少,"蒋吉姆是我雇佣的研究员儿,学生物化、化儿学的。"
  
  安捷皱皱眉:"你把那东西泄露出去了?"
  
  "不不不,吉姆是我专职的鉴定人员,很多货物都经过他的手。"
  
  莫匆按住安捷的肩膀,揪着陈福贵的领子把他拎起来:"那个蒋什么的洋鬼子在哪?"
  
  陈福贵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报出一个地名。莫匆把他往前一推,重新把老东西推到了地上,看着他双手被绑在身后,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不想承认,自己早就惦记着有这么一天了:"带我们过去。"
  
  说完,莫匆转过头去,掩盖住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对白志和点点头:"白哥,这就交给你善后了。"
  
  啧,跟着安捷这老流氓,办事就是爽。莫匆看着前面那个双手插在兜里,低着都若有所思的背影,心里悄悄地、且有点不合时宜地感叹,自己看上的这男人,真是够味。
  
  









第五十七章 地狱之门

  蒋吉姆是个喜欢装十三的人,这点安捷一进他住的地方就明白了。
  这是一个挺雅致的小院子,位置偏僻,不大。院子里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日晷,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堆成的行为艺术一样的垃圾山,给流浪猫狗弄的临时小窝,旁边还有个食盆……安捷仔细一看,青花瓷的,真浪费,不知道被小畜生们摔了多少回,又修了多少回的样子。
  
  院子里静悄悄地,安捷带着几个人,押着陈福贵进去,在屋里小心地找了一圈,没人。大厅里的钟滴答滴答地发出诡异的声响,安捷一把掐住陈福贵的脖子,掐得他直翻白眼:"人呢?"
  
  陈福贵脸色发青,一边挣扎一边哑着喉咙说:"我我……我知道……"
  
  安捷微微放松了手:"说。"
  
  空气一下子灌进了肺里,陈福贵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咳……他……吉姆他脾气儿很怪,不愿意和人接触,自己儿一个人住在这里,平时生活用的东西都是我派人儿送的……他,他绝对不会出去。"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停顿了一会,指着落地的大钟,"他有个地下室,应该儿在下边儿,做、做做实验……"
  
  莫匆仔细地看了看那木质的大钟,伸手在上面敲了敲,往后边的墙壁上一摸,回过头来笑了笑:"有个暗门,还真弄出个底下实验室。这位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好莱坞大片看多了吧?"
  
  安捷想了想,割开绑着陈福贵手的绳子,接过旁 边人递过来的手枪,抵在他身后,对他扬扬下巴:"怎么着,带路吧,还等着我请您老人家啊?"
  
  陈福贵哆哆嗦嗦地看了他一眼,屁都没敢放一个,佝偻着腰,一步一蹭地往前走,不知道对蒋吉姆这地下实验室有什么心理障碍。他轻轻巧巧地在大钟后边掰了两下,笨重的大钟居然平地移动了个位置,一个仅供一个通过的小门从里面弹开了,里面是阴森森的一个小过道,连着往下走的楼梯。
  
  陈福贵回过头来看着安捷。安捷吩咐了几个人留下,叫上一个帮忙打着手电开路的小兄弟,自己胁迫着老洋鬼子,钻了进去。莫匆紧跟其后。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拐了一个弯又拐一个弯,这地洞层层往下,慢慢地,几个人甚至感觉到了泥土的潮气,空间极逼仄,安捷必须要微微低下头才能通过,这感觉像极了大沙漠里姓沈的带他们走的那一段路,压得他很不舒服,加上从心眼里不喜欢这种幽闭的环境,忍不住有些心浮气躁。他泄愤似的拿枪顶了陈福贵的后背一下:"那个蒋什么玩意儿的属耗子的吧,你手底下有正常点的人没有?跟他妈小日本当年弄的人体实验室似的。"
  
  陈福贵作为一个外来户,大概不大能理解民族感情这种东西,磕磕巴巴地说:"蒋就是中日混血,他妈妈是……"
  
  安捷更烦了:"滚,谁查他们家家谱?又不给他征婚!快走!"
  
  莫匆从宋长安那里了解过一些安捷的情况,知道他可能被这密闭空间弄得不自在了,于是尽量放轻了声音提醒了一句:"安捷,注意脚底下。"
  
  他脚步极轻,再加上心绪不宁,安捷几乎没注意到他在后边,闻言愣了一下,回过头借着昏暗的手电光看了莫匆一眼,似乎有些疑惑地问了句:"你怎么也跟下来了?"
  他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泛起某种真实而踏实的感觉,被环境搅合起来的那种难受的、唤起他不舒服回忆的东西,好像因为这两句简单的对话消散了不少。安捷凝下心神来,到是真的依莫匆言,瞥了一眼自己的脚底下。
  
  他在黑暗中生活过很久,夜视力极好,借着微光,周围的环境对他来说,其实和外边的光天化日没有太大区别。安捷这一低头,脚下猛地一顿,一把抓住陈福贵的肩膀,低低地呵斥了一声:"站住。"
  
  陈福贵一激灵:"怎、怎么了?"
  
  前边打手电的那位小兄弟也跟着停了脚步,他是亲眼看见自家老大翟海东给安捷下跪的几个人中之一,虽然不清楚具体的,但是也知道这年轻人的分量不一般,有些疑虑地问了一句:"安先生,什么事?"
  
  "地上有血迹。"安捷沉下脸来看了陈福贵一眼,身后莫匆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了屏幕,照在他们踩着的楼梯上。暗色的血迹延伸了一路,那绝不是一滴一滴的,好像谁流鼻血一样滴答下来的,而是长长地,被衣角还是什么东西一路拖下来的,有的地方甚至大片大片地蔓延开来。几个人就像是一脚踩进了凶杀现场。
  
  "我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陈福贵吓坏了,他呆滞地看着地上的血迹,又慌乱地对安捷摇着头,"Believe me!I know nothing, I-I-I-I…(相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我我)"
  
  他一着急又开始往外蹦鸟语,安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绕过血迹:"接着走,快点!"
  
  陈福贵赶紧三步并两步地往前赶,他哪有安捷那双夜眼,这一赶,一不小心脚下踏了空,惨叫一声滚了下去,幸亏走到这里也快到了底,楼梯的宽度加大了不少,要不然前边打手电的那位还得让他给撞下去。
  
  几个人追了下去,下面是一个稍微宽阔了些的平台,旁边有一扇小门,不是普通的门,严丝合缝得好像里面是个银行金库。老洋鬼子险些因为这一摔见了阎王,趴在地上鬼叫着不起来,坚持声称他的腿摔折了。莫匆本打算给他一脚,吓唬吓唬,让他有个奋起的动力,还没等他出脚,陈福贵突然又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活像公鸭被掐着脖子放血。
  
  他在地上翻滚的时候一没注意,后背撞上了一个原本放在墙角的东西,那东西本来静静地待在阴影里面,被他这么一撞倒了下来,正压在了老洋鬼子身上。
  
  安捷也是一皱眉,那倒下来的东西,居然是一具呈现出坐姿的尸体。
  
  莫匆用脚尖把尸体踢开,让那东西仰面朝上,踩住他的脸,手电光落在尸体的脸上。这是个成年男子,看起来长得像中国人,可能多少有点混血,要是活着,五官说不定也算得上好看,可是这时表情却狰狞得很。他的颈动脉连着整个喉咙都被割开来,这也是为什么血流的那么多的原因。伤口平整,凶手下手极利落,而且用得应该是蛮锋利的刀具。
  
  陈福贵靠着墙缩成一团,指着尸体尖声说:"J!蒋吉姆!"
  
  蒋吉姆的尸体僵得硬邦邦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一个方向。安捷犹豫了一下,招呼莫匆帮忙把这尸体架回原来的位置,这时候几个人才发现,蒋吉姆的尸体注视的方向,是那扇小门的方向。
  
  开路的那个小兄弟在安捷点了头之后,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取出一堆工具,对着那扇门鼓捣了一阵,一声轻轻的"咔哒"打破了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出的沉寂,他从往后退了一步,把已经开了锁的门一脚踹开,同时谨慎地往旁边退开一步,拿着枪指着里面,当看清了门内的场景之后,他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很难形容这是种什么样的情景,门后边的东西太诡异了。无论是手电光,还是莫匆手里电力充足的手机打出来的光,这个时候都黯然了下去,地上好像流淌着银河一般,亮度极高,但是那光就像是月光,柔柔的,并不刺眼,缓缓地四处波动着,一层一层地就如同浪花似的,可是静谧得没有一点声音。
  
  晦暗的空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好像银河的尽头就算飞出一群喜鹊然后落成个鹊桥,有仙女和牛郎走在上面都不会令人惊诧。
  这不该是人间的东西,也许爱幻想的小姑娘的梦里,都没有这样美丽的场景。
  
  安捷僵住了,不过他不是因为惊艳,而是因为惊吓。他失声大喊出来:"退后,给我退后!快点!"
  
  开门的人愣愣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茫然中似乎还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低下头去,那"银河"的水已经慢慢地流淌过来,漫过了他的脚,他这才看清楚,所谓"银河"里面,起伏着很小很小,会发光的亮片。
  
  亮片虫……他反应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莫匆和安捷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呆立的人,突然癫痫似的,手舞足蹈地笑起来,口中流下涎水,对他们露出怪诞的笑容:"好亮,好亮……"然后那颗头颅从他的脖子上落下来,熟了的瓜一样自然,脑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流了出来,混进了"银河"里,顷刻间就不见了,只剩下一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下去的头颅,身体还站在原地,脖颈上蔓延开一层银色的东西,就像是贵妇戴的钻石项链。
  
  一阵臊臭传来,陈福贵呆呆地张大了嘴,裤裆处慢慢浸出一圈液体来。
  
  莫匆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场景,那一瞬间,他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们,别嫌我啰嗦啊,还要再唠叨一句,看文的孩子千万千万别再更改晋江的域名登陆了,编 辑说这样晋江的这台会抽坏的,抽坏的后果就是网站所有数据都不在了,明白了吧。
嗯,也就是说,晋江就不在了。




第五十八章 逃脱

  那么美,也那么要命。
  
  突然,莫匆猛地被人往后一推,他踉跄了两步稳下了脚步,愕然看着安捷扯下外衣,用打火机点着。衣服上的火光起来得很快,热度和黑烟飘出来,安捷吐字很慢,而这样清晰没有一丝慌乱的言语,在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了常识的诡异情景面前,好像能给人极大的安抚。他说:"你拿好了能照亮的东西,立刻上去,叫上边的人先撤走,快。"
  
  莫匆当然没有二百五到问出"那你呢"三个字,他瞟了一眼墙角里缩着的,已经半傻的陈福贵。
  蒋吉姆死了,毫无疑问是灭口,那么这些东西的秘密,很有可能就只有这老东西一个人知道,现在就算是换成自己,老洋鬼子这条贱命也一定要留下。
  
  莫匆脚步微微一顿,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立刻依言跑了上去。
  
  安捷倒映着火光的眼睛里飞快的掠过一抹笑意,敌人不管多强大,有一个关键时候能心领神会,千变万化都可以配合的战友才是幸运。他一脱手丢出了着成了一团烈火的衣服,熊熊的热气冲着那时急时缓地流淌的虫子河毫不客气地奔涌而去。同时安捷向陈福贵冲过去,所幸这老头子岁数大了,身板虽然说不上小,多少还占了个"瘦"字。他一把把这已经傻了的老洋鬼子架起来,连拖带拽地把人往上扛。
  
  死在大沙漠里的向导老马,曾经用火逼退过这些东西,他希望这一次仍然有效。
  
  这里的亮片虫没有进化,果然还是带着生物对火天生的畏惧,那衣服丢过去的瞬间,原本快把那没有头的尸体掩盖了的虫子们集体往后退去,有退得慢的,顷刻被卷到了火舌里,烧得连影子都不剩,地上剩下了足足有半平方米的清澈液体。也给了安捷足够长的时间,把这只会张着嘴流哈喇子的老废物弄出来。
  
  迅捷无比地跳上了楼梯,安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冷汗一下子下来了。不知道蒋吉姆这个科学杂种用的是什么培养液,他那烧得透透的衣服一浸到液体里,居然没过片刻就消停了,黑黢黢阴惨惨的沉在里面,半个火星子都没剩。
  
  消防队就从来没这么有效率过!
  安捷心里惨叫一声,有种不那么好的预感。果然,这一次他的第六感超常发挥。那些亮片虫子慢慢地围拢过他的衣服,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就像那日在大沙漠里,极快地追了上来。
  
  安捷一把拖起陈福贵,在弯弯曲曲逼仄不堪的楼梯上狂奔起来。陈福贵再老,也得有百十来斤重,安捷再有本事,也是个精力有限小腹上带伤的人。这运动简直就是超越人体极限。
  
  都说一辈子没让疯狗追着满街跑过的人,人生是不完整的。安捷觉得,自己这下差不多也算得上是圆满了。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人的求生本能所能激发出来的潜能是无极限的,比如这个时候,原本被眼前人诡异死法吓得尿了裤子人事不知的陈福贵,在亲眼目睹了,自己被亮片虫几乎以马上就要亲密接触的距离尾随的时候,突然就口水也不流了,人也清醒了。
  
  可惜他这清醒了的后果不怎么好就是了,老头子原本被安捷像扛麻袋一样横冲直撞、连拎带拽的带着,这一惊吓,条件反射似的扑上去,一把抱住安捷,四肢全都缠在他身上。我们知道,从生物学上来说,脂肪有助于给内脏减震,对于安捷这么一个没什么脂肪的人来说,他其实是很怕这么一个巨型无尾熊带着巨大的"潜能"这么不管不顾的一扑的。
  
  不过安捷既然亲自涉险救这老头子出来,此刻就不能把他抛下去。因此避无可避。老洋鬼子这么一扑,直把他胸口撞得一阵发麻,本来就因为剧烈运动,而有点喘不上气来的心肺好悬集体罢工。他晃了一下,脚步踉跄,接着后背磕在坚硬的墙壁上。
  
  眼看着亮片虫从底下疯狂地蔓延过来,几乎堪堪触到了他的鞋边,老东西死死地抱住他,无意间封死了他的活动空间。安捷情急之下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狠狠地向地面砸过去。小卖部里一块五两个的打火机,这个时候终于证明了便宜货也有便宜货的好处,剧烈的碰撞中不负众望的爆炸开,一团小火苗险些燎着了安捷的裤脚。
  
  亮片虫再次退缩了。安捷用力把身上的累赘扒了下来,一个手刀切在陈福贵的后颈上,下了狠力,老东西白眼都没来得及翻一个就去见周爷爷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低低地骂了一声,抢在那莫名其妙的灭火牌培养液把小火灾扑灭前,拼命地往上冲去,再一次诅咒这个姓蒋的耗子打的地洞,弯弯绕绕个没完没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刺激到,亮片虫也在这火光的淬炼下愈加疯狂,速度越来越快,可是安捷却觉得陈福贵的身体越来越重,脚底下的路也越来越难走。他知道这是快到地面上的那一段路,极逼仄,汗水已经湿透了衬衫,本来就已经剧烈消耗的体力,在拖着一个人,行走在这种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的窄小地方,更加显得捉襟见肘。
  
  耳朵里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得他有点耳鸣,他知道这是体力快要透支的信号,咬咬牙,总算看见了上面透出来的一点微光,可是身后的亮片虫也越追越紧。
  
  越接近出口的地方空气越热,最后居然有些灼人的感觉,焦味和烟雾透进来,安捷知道外面已经烧着了。他想,莫匆这小子实在是聪明得很,尽管从来没见过这种要命的东西,愣是从他一句话一个动作里看出了这东西的弱点,这么快就把整个宅子给点了。
  
  可是显然,相对于穷追不舍的亮片虫来说,这样的高温热度和渐渐稀薄的空气,对安捷一个算得上高海拔的人来说,影响要大得多,他剧烈的喘息让一部分烟尘呛了进来,咳嗽不止。安捷咬咬牙,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陈福贵这大累赘,顺着出口给扔了出去——老子仁至义尽了,是死是活,你要听天命,我也要听天命。
  
  本以为摆脱了这个累赘,他能更快地脱离那些要命的虫子,可是安捷没计算到惯性这种东西,是由质量和速度决定的,陈福贵这个相当于他本人质量的东西一脱手,安捷竟然没收住已经虚浮的脚步,一下绊在台阶上。
  
  他顿时苦笑,悲摧地心想,人生啊,真是始于点背,终于点背。
  
  这时突然有一双手臂一把拉起他,安捷被对方整个人从地上给拽了起来,肩膀撞在旁边的墙壁上,重重地擦过去,衬衫"撕拉"一下报废了。随后两个人极快地调了个位置,这人居然把他抱在自己身前,用后背替他挡住汹涌而来的虫子。
  
  安捷那么一瞬间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想大声叫骂出来,揪住那个人,狠狠地问他一句,莫家这他妈的狗屁一样的"舍己为人"是哪门子的劣等基因遗传的。可是他的嗓子好像被方才的烟呛住了,干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眶热的如同要能融化眼球。
  
  莫匆身上并不舒服,任谁背着一条烧着了的窗帘都不会舒服,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蔓延到他那窗帘底下,又被小火苗吓回去的亮片虫一眼,果断地把窗帘从身上解下来扔了出去,一条手臂紧紧地扣住安捷的腰:"受伤了么?还能走么?"
  
  不知道安捷是不是被烟呛得厉害,说出来的话哑得不行,这人这时候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一把攥住莫匆的手腕,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别废话,快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莫匆总觉得他这话的语气不大对头……有点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两人狼狈无比地从地道里钻出来,莫匆的手飞快地在大钟后边扭了几下,暗门一下子合上了。四处都是越燃越烈的火苗,莫匆从地上拖起陈福贵,带着安捷从一扇事先用不易燃的东西阻隔出来的门跑了出去。
  
  外边立刻有人接应,开过来的车排成一排在门口,引擎都打着,随时可以开动。
  
  陈福贵被人接过去,重新绑好了扔在一辆车的后座上。
  
  一边莫匆上了副驾驶,安捷却打开车门,对里面的司机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兄弟,麻烦你坐后边那辆车,我有点别的事,借我一下。"
  
  司机顺从地下来,上了另一辆车。安捷不理会莫匆疑问的神色,坐上了驾驶的位置,猛地踩下油门,飙车似的,一口气开出了老远,开到了那么一个谁都不认识的,郊区的一片大野地里,他才突然踩下刹车,这样的急刹让车子在地上划出了一道危险的弯度,尖叫着停了下来。
  
  安捷一把拎起莫匆的领子:"谁他妈让你回来的?你找死是不是?!你能不能学你爸点好?老书呆子骨头渣子都让黄土吹没了我还得欠着他的人情,你又给我来这套!你……"
  
  莫匆突然一把攥住安捷冰凉而有些抖的手,面对着这个筋疲力尽的男子,他的力气胜了一筹。莫匆硬是把安捷按在车座上,大半个身体压制着他,然后深深地看着对方一眼,闭上眼睛,嘴唇落在了安捷那还带着血痕的嘴角上。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爬走~




第五十九章 动摇和退缩

  冰凉,能品尝到细微的血腥味。
  
  莫匆却下意识地渴求更多,他甚至轻轻地舔舐着男人一瞬间绷紧的皮肤,一条手臂勾住他的脖子,胸口抵在他的胸口,感受着那剧烈跳动的心跳。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不知道这男人会不会掏出枪来,给自己来个对穿。可是每一根神经线都叛变了理智,不停地蛊惑着他,这还不够,还不够。
  
  感觉到那男人的嘴唇被自己的温度渐渐温暖起来,感觉到对方的手不再有微微的颤抖……莫匆心里涌上某种极酸涩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蠢得不顾性命扑在灯火上的蛾子,不受控制地用自己的全部去徒劳地想要奔赴一场不属于自己的光。
  
  短短半年的时间里,他经历了最刻骨的背叛,明白了血脉相连的责任,被卷入一场最险恶的争斗,体会到最深刻的悔恨……然后在这份近乎痛苦的、揠苗助长一样的成长中,遇到了那个最混蛋的人。一夜之内,被烈火打磨成人,默无声息地忍受着这份得不到回应的荒芜。
  
  破茧的时间这样漫长,他仿佛明白了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里,那个从小依附大海而生的人鱼公主,突然长出自己的两条腿来,这过程是一场什么样的酷刑。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也许是因为太过惊愕,也许是今夜太过精疲力竭,也许一瞬间被这晦暗的环境所迷惑,安捷竟然没有挣扎,眼神从一开始的惊愕,慢慢地开始泛起某种意识不明的混沌和迷茫。虽然缺乏回应,可是身体却不易察觉地放松下来。意识到这一点的莫匆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狂喜。
  
  显然,他被这狂喜冲昏了头脑,这个轻轻浅浅、本来没有什么邪念的吻很快过了界。莫匆勾着安捷脖子的手慢慢地移动到他的后脑,将对方压向自己,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往下探去。
  
  微凉的手指触摸到安捷衬衫下露出的皮肤,安捷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用力把莫匆推开。驾驶室里空间逼仄,莫匆蜷起的手肘正好撞在车喇叭上,车子在黑暗中尖利地叫起来。只剩下两个人各自压抑的呼吸,难堪的沉默蔓延开来。
  
  安捷有那一刻憎恨起自己这双任何黑暗都夺不走的眼睛,他几乎能清楚得看清眼前这年轻人脸上的最细微的变化。他看着那双不再稚嫩、不再轻狂的眼睛,一点一点地褪去最初的情 欲,然后染上了某种沉郁的色彩,坚持、幽暗……他甚至能感觉得到对方呼之欲出的某种浓烈而痛苦的感情。即使这样,莫匆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盯得他差点要回避退缩。
  
  安捷有些悲哀地想,原来自己已经孤独了那么久,久到无法调动他引以自豪的自控力,去拒绝这样一点点靠过来的温暖。他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低低地笑了一声,终于垂下眼睛避开莫匆的直视,尽量用最自然的语调说:"怎么了?欲求不满到这种地步,你是不是该……"
  
  "我没有。"莫匆静静地打断他,他还保持着那个被推开的姿势,轻轻地抓住安捷的手,对方像被开水烫了似的,猛烈地挣扎了一下,他没有松开。
  
  安捷甚至感觉到了骨头被压迫的疼痛。
  
  "我没有,"莫匆又重复了一遍,"安捷也好,安饮狐也好……你什么时候正眼能看着我,听我说句话?不是把我当成那个什么……什么……"他停下来,带着因为嘶哑而变了腔调的嘲讽的笑出声,"救命恩人的儿子?"
  
  他一字一顿,格外隐忍、也格外平静地说:"我知道这一辈子,欠我爸的太多了,你也不用每时每刻都来提醒我。"
  
  安捷呼吸一滞。
  莫匆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强势:"还是你在提醒你自己,不管是我还是小瑾小瑜,都只不过是你不小心欠下的人情债,是责任,还完就干净了?安捷,你不是自虐不肯原谅自己——"
  
  他盯着安捷,尽管他可能什么都看不清,可就是让人觉得,那目光仿似有重量一样,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是不肯原谅所有的人,你自己心里不痛快,也见不得别人心里痛快!你心灰意冷么?你心灰意冷个屁!你……"
  
  "你不要以为我容忍你,就可以口无遮拦。"安捷冷冷地打断他,漠然地看着莫匆,"放开。"
  
  莫匆毫不示弱地对上他冷漠危险的目光。这年轻人好像总是这样,坦然而平静地面对任何人,从来没有从谁哪里退缩过,也似乎……从来没把谁放在过眼里。
  除了安捷……除了这个一样不肯把他放在眼里的老男人。
  
  "你为什么不肯试试?为什么不肯试试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是何景明,那个脑子不正常,做事只会向畜生看齐,看上的东西就要霸到窝里的东西,我也不是那个崔木莲,你看清了,我是个活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耳语一样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似的,"我是……"
  
  他最后几个字却说不出了,只是深深地看着安捷,那双眼睛反射的光,在黑暗中格外得显眼,简直说得上是流光溢彩。
  太亮了,安捷想。
  
  为什么要回绝这样的温柔和执着?他茫然的问自己,为什么呢?这很难说清楚,或者只是个本能。莫匆只是个孩子,安捷又一次避开莫匆的目光,他可能只是因为他的年纪而一时被荷尔蒙迷惑……如此而已。
  
  安捷只是个一身臭毛病的老男人,他想。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骨子里居然有这样自卑的感觉,十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安饮狐,被何景明生生扼死在那间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了。宋长安说他很难想像,那种环境里生活了三年的人,怎么会不疯。
  
  安捷想,自己没有疯,可能是因为,已经先死了。
  
  这太可悲了。可是莫匆,这个又可悲、又可气,浑身上下除了一身从年华里偷来的皮囊之外没有半点优点的老男人……又哪里值得你这样迷惑了?
  
  安捷自嘲似的弯弯嘴角,掰开莫匆的手,不去看那年轻人越来越失望,越来越落寞的眼神,从对方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挂上档,踩下油门,慢慢地从野地里把车子开出来。
  
  天亮以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
  
  莫匆眼睁睁地自己好不容易撬开了这男人坚硬好比花岗岩的外壳,好不容易揪住他那深深隐藏在里面的内里,一不留神,又让他遛了回去。仍旧是那张有些懒散的,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放在眼里的脸。
  
  莫匆眼睛里的光彩慢慢地暗下去了,直到最后一丝也消失在黑暗里,他好像比安捷还要筋疲力尽地缩在副驾驶上,头歪在一边,沉默地看着窗外看不清的风景。
  
  两个人就在这好像要把人吞下去一样的沉默里一路开回市区,安捷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为什么,把车子开回了莫匆家和他那个租来的小屋楼下。
  
  将近一个月没回来过,安捷把车停好,这才轻轻地对莫匆说:"折腾了一晚上,你回自己家休息一会吧,省的在醉蛇那还得挤着,长安说小瑾应该好了。"
  
  莫匆默默地打开车门,两人一前一后,彼此无语地往上走。直到安捷到了自己家门口,一掏兜,才知道在换了不知道有多少身衣服以后,钥匙早就不知道去哪个猴山上扯旗了。他叹了口气,抓抓头发,回头对莫匆说:"你身份证之类的东西在身上么?银行卡也行,借我一下,撬锁。"
  
  莫匆伸手在身上摸了摸,随后低声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我那住一宿,小瑾一直有话想跟你说。天亮了再找房东要钥匙。"
  
  安捷犹豫着皱皱眉。
  
  莫匆苦笑了一下:"你是不相信我的人品还是不相信你自己的身手?我在你家住了那么长时间,算是礼尚往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安捷就是觉得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似的,他看着莫匆那种强挤出笑容的表情,总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天理不容大错一样:"其实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卡住,有些尴尬地站在那。莫匆也不言语,楼道里的声控灯终于在感觉不到任何人声以后熄灭了,黑暗中安捷感觉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轻轻地,轻轻地,像叹息一样地在他耳边说:"我是真的爱你……"
  
  煞风景的灯光听不懂人的言语,更听不到人心跳动的节奏,它只会机械的感应,然后应声而亮。莫匆在灯重新亮起来的瞬间后退了一大步,脸上带着某种"终于说出来"了似的解脱,和听天由命的苦涩。
  
  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出来的话太过轻易,可是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刺伤了安捷的眼。
  
  莫匆在等待着那一个回答,可是这常年缩在龟壳里的胆小男人,再一次证明了,他的勇敢、他的无所顾忌,只在面对枪林弹雨的时候才拿得出来——莫匆再一次失望地没有等到。
  
  他转过身去,心想,也许像这样,等啊等啊的,就成了习惯了。打开门,莫匆低低地说:"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我琼瑶了




第六十章 线索

  平静的海面上可能随时刮起飓风,比如二零零八年的金融危机。可是它毕竟随着美国房价的稳定而最终渐渐平息下来,就好像再大的暴风雨,也不可能一直折腾个不停。
  
  大海里面,最可怕的,永远是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潜藏的暗礁,隐蔽在人的视线之外,深深的被压在海底,像是传说中吞噬人灵魂的妖物。
  
  安捷让人帮忙以"精神压力太大导致身体不好"为由退了学。那些虚假的、一触即溃的平静终于全部远离了他。
  李就像是一道甩不掉的影子,潜伏在黑暗的地方,慢慢移动过来,等待着能让他一击必杀的机会 ,防不胜防。
  
  他茫然地靠坐在窗边,外面阳光灿烂,透过初夏的浓荫漏下来,地上斑斑驳驳,好像一副抽象画,刚刚下过的雨,让北京城长期灰蒙蒙的天空也终于见了蓝底,干净极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城市,每天都会有人死去。
  
  陈福贵最后还是交代了蒋吉姆实验出来的结果,据说那种虫子虽然有吸食动物脑浆的习性,但是进食之后,会分泌某种强精神致幻剂,比大麻的效果强上两三倍不止,成分未知。最重要的是,这种古怪可怕的虫子有极快的增殖能力,并且容易培养,对培养液的要求并不高。
  这意味着,这种全新的毒品有可以预见的极低的成本,一旦上市,那能够牟求的,就不能简简单单用"暴利"两个字来形容了。
  
  陈福贵几乎要把这要人命的虫子当成祖宗供起来,难怪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不肯说。
  
  翟海东立刻叫人秘密监视起整个毒品市场,还有各种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地方。
  
  被抽去脑浆的人越来越多,而奇怪的是,这些人恰好都是常年徘徊在各大帮派不务正业的,即使失踪,也不大会被人发现的那种。
  刚刚开始的时候,奇怪的尸体确实惊动了警方,可是慢慢的,对方做得越来越隐蔽,到最后几乎连安捷他们都很难找到尸体,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七颗头一起打包送来,而那些尸体,已经不知道在哪个阴沟里喂了老鼠。
  
  致幻剂……致幻剂……
  
  安捷敢肯定,那亮片虫对于R?李的意义绝对不是致幻剂那么简单,从死人的数量来看,他很可能在大量饲养这种东西,所能产出的高质量致幻剂,也许足够颠覆整个中国大陆的地下毒品市场。这么大的一块诱惑,如果说李还想得到他旧时的荣耀,就不可能放弃。
  
  可是事到如今,翟海东派去的人也没有发现这种新型毒品上市的迹象。
  
  恐慌在这圈子里蔓延开来,即使放纵挥霍生命,也不代表他们想死。
  
  安捷觉得,李的秘密好像大部分都已经呈现在了眼前,只差那么一小块,就那么一小块拼不全,所有的事情都好像隔着一层雾。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推开的窗户里灌进带着热气的风,楼下人声鼎沸。安捷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客厅上的挂钟,心里默默地倒计时,大概还有半分钟……
  
  果然,CCTV新闻联播前为您报时的那块大表坏了,莫匆同学也从来不迟到半秒。安捷没移动脚步,自家的门却自动打开了,莫匆自然地把钥匙从门上拔下来揣在兜里,小手指头上挂着个塑料袋,里面的鱼大概还活着,不时扑腾两下。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超市袋子,用脚把门合上,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轻车熟路。
  
  安捷悲痛地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被这兔崽子当时那脆弱到不行的表情给蛊惑了的?房东来给配钥匙的时候,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留了一串备份的,从此自己的地盘对莫匆来说如无人之境。
  
  小瑾那天一见到他,二话没说,先扑到他怀里大哭了一通,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直让安捷哄了她半宿,也不知道是谁捅了谁一刀。现在姐妹两个都已经暂时被送到醉蛇那去了,学校里暂时办的休学手续,有专门请的家庭教师负责两个小姑娘的课程。不过为安全考虑,人身自由稍微受到了一点限制。
  
  对门的房子只有莫匆一个人在住……安捷不用回头都能想得到莫匆那张笑得一脸志得意满的脸,说是为了省火,所以过来借厨房。
  掰瞎话也稍微用心一点吧?
  
  莫匆把一堆东西扔进厨房,回头看了安捷一眼,微微皱皱眉:"你不是感冒么,怎么还吹风?"
  
  安捷鼻子一痒,也不知道怎么的,特配合地扭过头去打了个喷嚏出来,瓮声瓮气地说:"我吃口饭噎着了,还得饿死呢。"
  
  莫匆眨眨眼睛,嘴角偷偷地扬起一点努力压抑着的笑意,转身进了厨房:"那就清淡点,我买了条鱼,鱼汤?"
  
  "做你自己的吧,我不吃了。"安捷懒洋洋地往卧室走,鼻子塞得头晕,热伤风真是件作孽的事。经过厨房的时候,他不小心往里瞟了一眼,正看见莫匆拿着一把菜刀,以"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彪悍双手举着,咬牙切齿地往下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即使是正牌的"鱼肉"兄也是要扑腾一下的,加上滑不留手的鱼鳞,莫匆这一劈下去,刀刃正好从鱼身上滑开,差点陷在案板里,鱼身上被他砍了个大口子出来,血飚得那叫一个惨烈。
  
  安捷不忍心得几乎想扭过脸去。莫匆回过头来,一脸尴尬加无辜,一边奋力把刀往外拔一边小声说:"我……第一次,呃……不知道这么滑……"
  
  安捷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你们三个在家里除了吃素就是叫外卖吗?"
  
  莫匆微微低下头,看着垂死挣扎并且不断冒着血泡泡的鱼,好像笑了一下,表情有点不对,轻轻地说:"家常便饭还是能凑合的,不过以前这种东西,都是我爸放假回家的时候才做……"
  
  安捷一愣。
  
  莫匆摇摇头:"算了,还是叫外卖吧,你想吃哪家……"
  
  他话还没说完,安捷已经走进了厨房,按住要死不死的鱼,向他伸出手:"拿来。"
  
  莫匆愣愣地看着他,安捷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菜刀,对着厨房门口点点下巴:"去洗手等着吃,别在这绊脚添乱。"
  
  莫匆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一刀结果了那条终于挨到了自己归宿的鱼,在安捷转过身去忙碌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了那么一个不那么厚道的笑容。
  
  事实证明,自己一个人多年的单身汉,为了维持基本人类生活,手艺还是很能看的。
  
  这一桌有荤有素有汤有菜,莫匆跟屁虫似的跑前跑后端菜端饭。安捷想了想,觉得辛辛苦苦折腾出来的,即使没有胃口,一口不吃也有点亏本,于是也坐下来,给自己盛了碗汤,有一口每一口地喝。
  
  客厅里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餐具偶尔碰撞的声音和挂在墙上的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平静极了,夏日午后特有的慵懒和不慌不忙气氛蔓延开来。莫匆觉得身上的汗一下子都消失了,哪怕屋里并没有开空调。
  他偷偷看着对面的人,安捷低低地垂着眉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胃口不好,吃东西很敷衍,半死不活数米粒似的……可是莫匆就是觉得,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这拖拖沓沓半死不活的安捷,有种眉目如画般的静止感觉,格外好看。
  
  如果能一直这样,他想,哪怕默默相对。
  
  不过可惜,这世界上总是不缺煞风景的人。莫匆从来没觉得安捷家客厅里的那破电话的动静那么讨人嫌,安捷听了一下来电显示报号,放下碗:"好像是醉蛇。"
  
  他接起来,先是"嗯"了一声,随后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带着浓浓的鼻音说了句:"知道了,这就过去。"就给挂断了。
  他随手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对莫匆说:"你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怎么了?"
  
  "醉蛇放出了寻物启事……"安捷顿了顿,好像犹豫了一下似的,后边的话吞了回去。
  莫匆一转念立刻会意:"你说的是二十多年前我爸发表过的论文?"他三口并两口地把饭扒拉进嘴里,速战速决,"我跟你一块儿去。"年轻人脸上带着不由分说的坚持,安捷看了看他,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他已经默许了太多的事情,比如莫匆以他父亲的名义介入到这件事情里,比如莫匆虽不言说,但是明目张胆地靠近。
  
  两个人碗筷都没收拾就跑了出去。安捷站在路边的树底下,等着莫匆把那辆醉蛇那顺出来的车从车库开出来。忽然,有人轻轻地、带着点不确定似的叫了他一声。
  
  安捷一抬头,对面站着的正是杨金铃。他愣了一下,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上学?真早。"
  
  杨金铃脸上被初夏的热气蒸得红彤彤的,额角和鼻尖冒出一点汗珠,小姑娘不加掩饰的脸上带着大大的、近乎惊喜的笑容向他走过来,可是话到嘴边,却活像蚊子哼哼:"嗯,快高考了。"
  
  还不等安捷说什么,她想起什么似的,有些焦急地问:"你为什么不上学了?我听说你退学了?为什么?高考也不考了吗?"
  
  "啊……对,我最近身体不大好,"安捷扭过头去,半真不假地咳嗽了几声,"最近老往医院跑,"这倒是是话——他避开杨金铃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镜,顺嘴胡诌,"估计高考也发挥不出什么,还是明年吧。"
  
  杨金铃又问:"那……那你明年想报哪?"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呢。安捷悲观地想,看着小姑娘急切的神情,半带调侃似地说:"也没什么好上的,要不就在清华凑合凑合?我是没什么意见。"
  
  杨金铃却不知为什么,表情明显地失望下来,低低地"哦"了一声,报出个学校的名字:"我第一志愿就报了这个……清华,清华……"她咧咧嘴,好像想笑一笑,但是没成功,"我是考不上的。"
  
  安捷无语,心说这丫头还真实心眼,给个棒槌就当针:"逗你玩呢,上清华我是没意见,不过人家学校大概会比较有意见……"他摸摸鼻子,"明年的事呢,明年再说呗。"
  
  他眼角瞥见,莫匆的车已经开出来了,停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小路口,安捷觉得莫匆透过挡风玻璃往这边看的目光,多少有点让人尴尬的古怪。他轻咳了一声,忽略心里那好像一闪而过的不自在,飞快地对杨金铃说:"那什么,我下午还有事,一会要去一趟医院,先走了,祝你考个好成绩。"
  
  "安捷……"
  
  "嗯?"
  
  "我爸看病的钱,我……"
  
  "我又不是包租放高利贷的,急什么?等你爸完全好了再说。"安捷两句话的功夫已经走得很远了,背对着她摆了摆手。
  
  杨金铃看着他上了一辆车,然后飞快地从自己眼前跑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失望。她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过身去准备去学校,却突然发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站了一个满头金发的外国人,她这一转身差点撞上对方。杨金铃吓了一跳,低低地说了声"Sorry",打算绕过去。
  
  却听见那外国人嘴里吐出一句中文,他说:"你好像……很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上课谈到凯恩斯,俺们momo老师说,凯恩斯三十五岁以前是个同性恋,写的那个情书哦,表太肉麻。底下有男生发出诡异的笑声,momo老师又说,笑什么啦?人家当时那个历史环境就是以男同性恋为流行,是上等人的标志。
于是我诡异地笑……原来我是古典学派的




第六十一章 无人知晓

  这黄头发的外国人长非常好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危险,并且有攻击性。杨金铃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戒备似的把书包抱在胸前,小心地打量着这个人。
  
  外国人嘴角微翘,似乎是想笑一笑,可是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有种说不出的蔑视和恶意,导致敏感的青春期小姑娘又往后退了一步,并且开始小心地观察起附近是不是有行人经过。
  
  外国人耸耸肩:"你可以叫我十五。"他说,把双手举起来交叉着垫在后脑勺,然后全身放松地靠在树干上,尽量显示自己的无害,"刚刚那个安捷我认识,虽然不大熟……"
  
  "你认识安捷?"杨金铃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皱起两条未经修剪过的、显得有些杂乱的眉,"他刚走,你怎么没和他打招呼?"
  
  十五被噎了一下,没想到这看似单纯好骗的姑娘居然出乎意料的细心。他向来无所顾忌,狂妄得不行,这会不耐烦了,心里的不爽和厌恶毫无保留的呈现在脸上。少女,差不多是这世界上除了幼儿之外最柔弱的一个种群……他打心眼里把杨金铃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生视为劣等人种。现在十六这个窝囊废被安捷一枪放倒成了个活死人,居然让他来做这么烦人的事。
  
  "他叛离家族,不肯认父亲,和他打招呼,你说谁会比较尴尬?"这句是出来之前有人教好了的,十五一个字不差地背出来。
  
  杨金铃不自觉地想起刚刚接走安捷的那辆车,即使她对车一窍不通,也多少能看出那辆车子似乎和大街上随处跑来跑去的那种不同,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这样的感觉让她心里有点凉,她看看眼前的外国人,低头去揉自己书包的带子,忽然觉得安捷身上好像有很多的秘密,离她很远很远。
  
  或者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家族"这两个古老的字眼,好像只在一些韩剧或者日本动画片里才见得到……更不用说还是个有外国人的家族。她的头埋得更低了,轻轻地绕过十五:"他家住那边那个楼的三单元四楼……四零二,对不起,我还要上学,先走了。"
  
  十五打了个哈欠,眼看着杨金铃就要逃走,突然开口用某种让人听起来不那么愉快的,轻佻的语调说:"You've set your affections on him, haven't you?(你对他有好感,是不是)"
  
  杨金铃猛地回过头去,十五斜着眼睛看着她,脸上被漏下来的阳光照的明明暗暗,分外好看。这样极富优越感的神色瞬间激怒了温顺的小姑娘,她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十五,两腮咬得死紧,脸红红的——不过是被气红的。
  
  不过她毕竟没做什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三步并两步地速度极快,一眼都懒得看那个黄毛鬼子。
  十五看上去有点困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了句事实以后,这小姑娘没像"医生"告诉他的一样,乖乖地被他带回去,这时候一辆漆黑而低调的别克车停在旁边,车上下来一个脸很白、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
  
  男人看着错愕的十五,嗤笑出声:"怎么,你搞砸了?"
  十五回头瞪着他。
  
  男人好像早料到了一样,点点头,示意他上车:"走吧,R早知道了,他在找你。"
  
  十五立刻泄气下来,低垂着头。白脸的男人回头看了安捷家的阳台一眼:"三单元四楼……"他轻轻地笑了笑,"真是间好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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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捷和莫匆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醉蛇那里的时候,一开门,正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在客厅里坐着,旁边站着个保姆模样的年轻人。听见动静,两个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老先生的目光停在莫匆身上不动了,缓缓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
  
  醉蛇穿得很文化人,没戴墨镜,还特意在脸上涂了点东西,遮住了那道张扬的疤痕,他起身拉过莫匆:"许老,这位就是莫教授的长子。教授的两个女儿也暂住在我这里,不过现在有家庭教师帮她们辅导功课,恐怕您要过一会才见得到。"
  
  "莫匆……莫匆,"老先生拉过莫匆的手,叫出他的名字,镜片后的一双昏黄的眼睛里冒出了泪痕,"还记得我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去你们家做客,你还让我给你折过纸飞机,记得许伯伯吗?"他把眼镜摘下来,抹了抹眼睛,"肯定记不得啦,那时候你才一丁点大,你妹妹们还没生出来,现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莫匆有点尴尬,他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安捷一眼,发现这人早就十分没有存在感地站到一边去了,没义气地看着他的手被老人紧紧地握着,此情此景怎么都有点像刚解放那会,老乡拉着解放军。
  醉蛇在旁边轻轻地干咳了一声,莫匆只得硬着头皮,低低地说:"许伯伯。"
  
  "哎,哎……"许老情绪很激动,拉着莫匆不放,一直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爸爸他……"
  
  "他在去沙漠里探访古城的时候遇难了。"莫匆低低地说,换来老人又一次长吁短叹。
  
  老人拿起茶几上摆着一本泛黄的杂志,那封皮都是用透明胶带重新粘起来的,旧得很。他枯瘦带着老年斑的手轻轻地抚上杂志,眼睛里不知道是不是泪痕犹在,闪着光,带着追忆,和无法形容的悲伤:"你爸你年轻的时候是个较真的,我就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忘不了那个什么古城,果然,果然……"
  
  安捷在旁边听得一愣,他一直以为古城的发现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迅速地和醉蛇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后,继续听着老人说:"那时候就因为这个问题,没少跟我争,气得我啊……"许老似乎想笑一笑,可是那干瘪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露出说不出的苦意。
  
  莫匆勉强笑了笑:"我爸他也是个倔脾气,您别往心里去。"
  
  许老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听进去,他低着头,把杂志放在膝头上翻开,慢慢地打开到一页,指着上面的标题:"谁说不是呢,争什么争,有什么好争的?好,这回把一个争到下边去了,也都消停了。"
  
  安捷皱起眉去看许老翻开的那页,顺着老人的手指,在一个不那么显眼的小角落里看见一行标题《上古传说与时间错觉》。他小声征得了许老的同意,把杂志接过来,细细地读。
  
  这篇论文并没有登全,看样子应该是长篇大论里面截出来的几段,篇幅不大,编者大概也没怎么重视。莫燕南列举了赤松子彭祖等等人物的民间神话,在下面分析了古代民间对长生不老的追求。
  
  安捷从头看到尾,也没推敲出这篇正经八百的民俗文化分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看看许老,深切地体会到文化水平低的缺陷,决定不懂就问:"请问,许老师,这篇文章和古城有什么关系?"
  
  许老叹了口气:"杂志只刊登到了这里,还是看在他当时导师的面子上,后边那些无稽之谈被掐掉了。听说过三皇五帝么?"
  
  安捷点点头。
  
  "现在对于这一时期历史的认识存在很多争议,但是这一时期中国处于原始社会基本上是没有争议的。由于对这一历史时期现存的资料大多和神话传说纠缠在一起,许多事情很难判断真伪。当时有彭祖活八百岁的说法,而之后的种种文献中,彭祖被当成长寿的象征。"许老摇摇头,"人怎么会长生不老呢?可是我们人类的各种文化中,偏偏都有对长生不老的执着,当时老莫的研究课题就是这个。"
  
  安捷听见"长生不老"的时候愣了一下,他第一反应是扯淡,是人就肯定有一死,衰老然后走向死亡是自然规律,可是他突然想到了古城,想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身体,又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我们学历史的,应该永远抱着客观的态度……可是慢慢的,我发现老莫的研究方向好像出了问题。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他居然真的相信那些古人传说中的话。他说空穴不可能来风,如果不是有一定的根据,民间为什么会有那些传说?历史上那么多绝顶的人物,又为什么坚定不移地追寻着长生不老的秘密呢?"
  
  许老顿了顿:"还有秦始皇的时候,徐福被派出带着千名童男童女出东海寻找长生不老药,后来杳无音讯,而这些人也消失无踪了。"
  
  "我听说是去了日本,之后的日本人就是徐福的后代。不是日本还有什么什么文献的……"醉蛇插了一句。
  
  "那是野史。"许老被他这没水准的打断弄得有点没好气,"日本这个民族的形成要比徐福的年代早得多,不过日本国内倒是有些东西和徐福相关,可是所谓徐福墓数量太多,好像杨贵妃墓,前前后后十多座,疑点太多。谁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但是研究看来,徐福似乎只有日本那么一个地方好去,如果不在日本,他又会到哪里了呢?但是当时的航海技术,真能让这'千名童男童女'漂洋过海么?"
  
  许老看来已经进入授课模式了,安捷赶紧打断他:"等等,许老师,您说这徐福什么的,和莫教授的研究有什么关系?"
  
  许老半晌没说话,缓慢地卷着旧杂志的边角:"他认为徐福隐居到了一个地方……并且真的找到了长生不老的办法。而那些跟随他的人……应该在大秦王国的版图之外,找到了一个蛮夷之地,居住了下来,甚至很有可能像古楼兰那样,形成自己的文化。"
  
  安捷、醉蛇和莫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想不明白老人家那颗不走寻常路的脑子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许老似乎很遗憾地说:"他说他找到了证据,当时得意洋洋地要拿来给我看,可是在那之前,我突然出了一场事故——"许老枯槁的手指伸向自己的腿,他把裤脚掀起来,底下居然是一条假肢。
  
  安捷眉间一跳,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要比那些不知所云的考证什么的来得熟悉得多。
  
  "许老当年出了场车祸,九死一生,肇事司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旁边的保姆低低地补充了一句,"这么多年行动一直受限制,身边离不开人。"
  
  "我在医院足足躺了两年多。"许老放下裤脚,"出来以后,就什么都变了,老莫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年轻的时候那么张扬,那么锋芒毕露,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那些研究也都不了了之……"
  
  "那也就是说,莫教授到底研究了什么,您也不完全知道么?"安捷想了想,又问,"那么除了您之外,还有谁关注过莫教授的研究?"
  
  "他当时的导师,贾老先生。"许老不假思索地说,可是还没等几个人表现一下对新线索的热忱,老人家又一瓢冷水浇下来,"过世很多年了,好像还是我出车祸时候的事情……"
  
  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被赶尽杀绝……真是李的风格。安捷叹了口气,后背重重地靠在沙发垫子上。
  
  他寻思起古城那些错乱一样的时空,突然觉得这一切解释居然合情合理。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群活得像妖怪一样长的人,谁会建造出那跨越了那么多朝代,光怪陆离的一个古怪地方?
  号称天镜——
  
  许老走一直坐到了晚上,拉着莫匆絮絮叨叨了很久,可就在他走之前,原本对专业之外的东西都显得有些迷糊的老人家突然一把抓住莫匆的手,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严肃,他对莫匆说了一句让人觉得意味深长的话:"有些秘密,还是不要去探究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才知道,有时候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被被蒙在鼓里,反而是件幸事。所以,我活着……贾老先生却死了。"
  
  




第六十二章 一生挚友

  莫家的双胞胎并没有来得及出来见这姓许的老先生一面,一来是大人们要去追究这个某个重要的秘密,直接把两个未成年少女给屏蔽了,二来是,她们的临时助教出了点小问题。
  
  一直以来,宋长安的专业素质是让人敬仰的,不过他这人相处起来却不怎么样。
  
  尤其是那张习惯于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嘴,还有那带着菜色的脸,长年累月地只顶着一种表情——不屑。
  即使他面对的是安捷——那传说中曾经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资助过他的恩人,又在以后的长达十多年的岁月里,和他保持着深厚友谊的人——宋医生也能把冷嘲热讽发挥到极致。
  
  看着那自己也算得上伶牙俐齿的安捷每每被欺负得没还口之力时,作为屋主的醉蛇心里就会涌上某种难以言喻的变态快感,而之后,宋长安总会发现,自己在饮食住宿等一系列的生活资源上,占有了比其他人更多的特殊待遇。
  
  可是这一天,这心理医生里的战斗机宋医生,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捂着胸口在两个姑娘和家庭教师面前倒下了。
  可以想象众人的震惊。
  
  安捷快晚上的时候才得到消息,当时就脸色一变,什么都没说,直奔医院。莫匆死皮赖脸地缠着他跟去了,不得不承认,对于安捷和那位其貌不扬的心理医生之间默契的气场,莫匆心里总是有点吃味的——特别是,安捷在受重伤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宋长安。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能在不翻阅通讯本的情况下,完整地背出另一个人的手机号码,这说明了什么,莫匆赌气不愿意去想象。
  
  直到医生严肃地把他们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莫匆才知道原因——
  安捷为什么那么急的原因,以及宋长安为什么总是面有菜色的原因。
  
  医生先是打量了两个人一番,问了一句话:"你们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安捷坚定且毫不犹豫地说:"兄弟,他是我亲兄弟。"
  
  医生点点头,十指交叉起来,透过眼镜片看着安捷,低低地说:"他的病你清楚吗?"
  
  莫匆觉得安捷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一下,眼神游移地盯着医生办公桌上的病例,和那上面是龙飞凤舞一般人看不懂的字迹,半晌,才轻声"嗯"了一声:"大夫,他还有没有……"安捷停了下来,平静的表情多少有些撑不下去的迹象,好像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似的,他自嘲似的笑笑,"我是问,他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沉声说:"你知道90%以上的先天性心脏病,都能通过手术治疗或者得到一定程度的矫正,不过这个治疗阶段一般只在患儿年幼的时候,一般来说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像他一样,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他们通常活不到20岁,他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医生抱歉地看着他,"我很遗憾,并且……希望家属及时做出准备。"
  
  莫匆心一揪,有时候医生和法官是一样的,后者判决的是罪人的死刑,前者却要无数次把无辜者的希望沉没溺死,他扭过头去看安捷,安捷的脸色难看得有些向宋长安靠拢,他呆了半晌,才缓缓地点点头,站起来,口齿清楚,却很慢地说:"我明白了,谢谢大夫。"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莫匆急急忙忙地和医生打了招呼,追了出去。安捷越走越疾,骤然停在病房门口,却犹豫了一下没进去,转身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漂浮着的药味、消毒水味的空气强烈地刺激着他的五官六感。安捷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麻木,他走进去,回手关上卫生间的门,目光定定地盯着盥洗池上面的镜子,以及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幽灵一样的自己,发呆。
  
  片刻,门被人小心地推开,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慢慢熟悉的气息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一只手试探似的缠住了他的腰,待他没有反对后,一个温暖的胸口靠在他身上,安捷把脸埋在手里,闭上眼睛,突然没力气,也不愿意推开莫匆。
  
  莫匆紧紧地揽着安捷绷紧的身体,他试图去理解这个男人的悲哀,试图去理解一个像安捷这样的性情中人,是怎么把自己逼成那副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冷淡甚至冷血的样子的。
  
  莫匆忽然明白,原来这人不是懦弱,他只是失去得太多,多到……已经不再想着再去得到什么,已经不再愿意去相信什么。
  
  半晌,安捷才放下手来,眼睛里看不出有泪痕流过的痕迹,嘴唇上依然没什么血色,可是眼神却已经平静下来。
  那些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们,要么选择了背叛,要么就像这样,渐行渐远,最后待在原地的,只有他一个人。
  
  或者还是一个目光黯淡,脊背弯曲,又糟又丑的老头子。安捷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执意念着莫教授的好,执意要在他死亡之后,不远千里地来到这么一个大得离谱、也嘈杂得离谱的城市里,接受那份不属于他的责任。
  
  也许是因为莫燕南那份无数岁月洗练过,也依然不老的天真,也许是因为,老教授在危险的时候,仍然推开他的那个动作,让他从头到尾再一次看见了,人和人之间,在那么险恶的环境里不但相濡以沫,还可以生死相托。
  
  甚至是莫匆。
  
  安捷嘴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年轻人的热情,可是如果真的厌烦,真的就那么不能接受,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呢?他可以轻松地甩开这个年轻人,轻松地隐匿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或许谁都找不到他……可是……
  
  那天晚上,为什么下意识地把车开回了莫匆和自己租来的房子楼下呢?
  追问是一件危险的事,尤其是当人心里放了自己不想正视的心情的时候。安捷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轻轻地推开莫匆:"我去看看他。"
  
  其实宋长安没什么好看的,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挂着巨大阴影的眼睛闭着,两颊上的生命力好像随着他犀利的沉睡而流失了,没有了那些直指人心的尖锐,宋长安也就如同失落了他的灵魂。
  
  安捷坐在他旁边,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几乎可以说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老朋友。很少有人知道,宋长安每天顶着那看着就让人想踩一脚的样子,然后在背后,一个人悄悄地数着自己生命的倒计时。每一天都有可能突然停止呼吸。
  
  安捷闭上眼睛,听着仪器细微的响动——人间虽大,可是能让他怀念留恋的东西,却好像越来越少了。
  
  忽然,他脸颊上一冰。安捷睁开眼睛,一瓶乌龙茶在他眼前晃了晃,莫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小声说:"喝口水,你嘴唇都裂开了。"
  安捷突然觉得很窝心。
  
  半小时以后,莫匆轻轻地抱起终于在药物的作用下失去意识的安捷,把他安置好,放在一边陪护的床上,又替他拉上被子。他弯着腰仔细观察了一下安捷的脸色,知道一般的麻醉药品会被直接免疫,他下的是某种自己都没听过的药物,虽然来源绝对安全可靠,但究竟还是有点不放心。
  
  在确认安捷只是熟睡,没有什么异样以后,莫匆俯下身来,拨开他前额的头发,在他眉心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
  
  这才坐在安捷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而病床上的宋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睁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迷茫,他甚至取下自己的呼吸机,在莫匆的帮助下半躺半靠在病床上,目光从安捷那里移到莫匆脸上,没戴眼睛的眼睛里几不可查地带上了那么一点温柔的笑意,轻轻地问:"怎么样,我说只有那一种药能放倒他吧?"
  
  莫匆尽量把自己的表情放柔和了,自从听见医生的话,他对眼前这面黄肌瘦的男人心里隐隐的敌意已经淡了很多:"宋医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宋长安"嗤嗤"地笑出声来,眯起眼睛打量着莫匆:"你其实不用那么紧张,年轻人,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同性产生兴趣。我比较喜欢波涛起伏的大美女,实在不行清秀可人的小家碧玉也行。像安饮狐这纯种混蛋……"他撇撇嘴,露出个反胃的表情,"你的品味其实不怎么样。"
  
  莫匆也笑了,他放松下来,靠在椅子背上:"混蛋这两个字不足以形容他的水平。"
  
  宋长安不怎么真诚地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掩饰不住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在里面。
  
  莫匆耸耸肩,回头看了一眼睡得很安稳的安捷,握住他露在外面的手,像是拿着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小心地给他塞回被子里,手指在安捷柔软的头发上流连着。
  
  宋长安戏谑的表情渐渐收敛了,他看着莫匆的动作,好像在深思着什么一样,忽然开口说:"可是不管他怎么混蛋,也是在我最难的时候,唯一一个给过我帮助的人……我这条过一天少一天的贱命能苟延残喘到现在,其实不容易。"他严肃地看着莫匆,"所以不管怎么样,我真的不希望几十年后,会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莫匆把头扭回来,平静地看着他。宋长安满意地发现,这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睛里面,已经荡尽了幼稚和冲动——这是一个,真正成长起来的男人了。于是他说:"我剩下的日子,估计用手指头数也数得过来——不,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所以我想向你透露一件事,一件以我的职业道德来说,不该说的事。"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反正我估计我也干不下去这行了,砸牌子就砸牌子,希望你不要让我在九泉之下后悔今天的这个决定。"
  
  莫匆点点头:"您说。"
  




第六十三章 生命之重

  宋长安扭过头去望着安捷的方向,半身埋在阴影里的男人无知无觉地被打量着,头歪在一边,脸上的表情宁静极了。宋长安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关于安饮狐这混蛋的——你大概知道他有一定程度的幽闭恐惧症吧?"
  
  莫匆点点头。
  
  宋长安叹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匆一愣,有点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是……因为何景明那个老畜生?"他把后半句咽下去了,事实上安捷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宋长安是个蒙古大夫,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没事老以为自己是专家,结果芝麻绿豆大的小毛病都治不好,还怨病人不配合。莫匆觑了觑宋长安的脸色,很体贴地把那"不合作"病人的反馈给咽下去了。
  
  宋长安一笑,瘦削的脸显得有点刻薄:"你别看安饮狐那德行,三根筋顶着一个脑袋,恨不得走路都打晃,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不睁眼,活像吃了耗子药,其实他没那么脆弱。"
  
  莫匆默然,实在听不出来这几句话排在一起的意思,到底是在夸还是在骂安捷。
  只听宋长安接着说:"他能在那种环境下被关了三年,出来还精神正常没有分裂迹象,并且手段阴招发挥正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老畜生身体里放了颗炸弹,逼得对方这么多年一直不敢找他麻烦——这些足以说明这男人的神经简直比钢筋混凝土还坚韧,我都不知道,他当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匆让他说得心里翻了个个儿,不管怎么说,不管安捷看起来听起来怎么强悍,做过多少惊天动地不要命的事,他就是心疼这个男人,抑制不了的。
  
  "你小心翼翼把他当个玻璃人似的态度,其实多少吓着他了……不,或者说是有点受宠若惊。他不习惯这种被保护和被照顾的角色,以及心理定位。"宋长安笑眯眯地一针见血,莫匆一震。
  
  "我……不大明白。"莫匆有点不情愿地承认,他为难地看了宋长安一眼,改变了话题,"你说他的病是怎么回事?"
  
  宋长安摇摇头:"那正是我打算要告诉你的,他的幽闭恐惧症恐怕不是何景明引起的,但是和老畜生脱不开关系,那段不愉快的日子,让他产生了和他潜意识里的一段记忆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症状才显示出来……你明白么?"
  
  莫匆诚实地摇头:"我大学是学计算机的,并且翘的课比上的还多。"
  
  宋长安有点不耐烦地揉揉眉心,直言不讳地说:"怪不得你这么长时间还没搞定他,笨成这样,脖子上顶的到底是脑子还是夜壶?"
  
  莫匆脸色难看地保持了沉默,决定不和病人一般见识。
  
  "精神分析学认为,人的潜意识对人的行为、乃至身心健康的影响极大。而关于遗忘的研究告诉我们,有些事情,表面上看好像不在我们的脑子里了,其实它都像是历史记录一样被存档在潜意识中,并且对人的行为有各种各样的影响。"隔行如隔山,宋长安用上了一个电脑白痴能想得到,最高水准的关于计算机的比喻,然后用看低能的目光看了一眼莫匆,"这么说你能理解么?"
  
  莫匆觉得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安捷一提起宋长安就咬牙切齿:"照你的意思,所谓被放在'潜意识'里的记忆,如果想起来就对人的行为没影响了?那它们怎么跑到潜意识里的,吃饱了撑得没事么?"
  
  "有可能是因为某种外界的刺激,有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强烈的感情。"宋长安没理会他的挑衅,目光移到安捷身上,"至于他……是在我的协助下。"
  
  莫匆把这弯弯绕绕云里雾里的表达方式中仔细整理了一下,然后费力地把自己的理解用地球话表示出来:"你是说,安捷曾经让你帮着他用某种方法,把一段记忆刻意地隐藏起来,隐藏到让他自己都想不起来——是这意思吧?"
  
  宋长安点点头:"那才是他的病根。这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他依然下意识地抗拒治疗的原因。也许没有意识,但是这混蛋的意志力实在坚定得让人想敲烂他那颗破脑袋,好像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那段记忆。"
  
  "为什么?"
  
  "我想他是为了保护什么人。"宋长安轻声说,"为了保护什么人,连自己都不信任。"
  
  莫匆怔怔地看着他:"保护谁?"
  
  宋长安爱莫能助地摇摇头:"我确实知道一些,但是……有些东西,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见得是真的,我能确定的只有这么一点。而且我能说到这里,已经是违背了我的职业道德,再说下去,就要违背我的良心了。"他看着莫匆,"那个答案,也许他有一天会愿意想起来,会愿意告诉你。但是我也只能帮他守到这里。"
  
  莫匆觉得宋长安没说话之前,自己是明白当下所有人的关系过往和局势的,可是宋长安那张鸟嘴一张,突然扯进这么一段云里雾里的叙述,他又什么都不明白了。莫匆有点自暴自弃地想,果然心理学这种东西,还是蒙人的成分比较大。
  
  宋长安突然猥琐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我现在给你的建议是,带他离开医院,找个没人的……嗯,私密一点的地方。"
  莫匆嘴角抽了抽,看着宋长安的表情诡异起来:"你什么意思?"他觉得这不靠谱的心理医生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一个准备上镜的A 片演员,身上的鸡皮疙瘩立刻响应号召跳出来抗议。
  
  宋长安暧昧地指指安捷:"你下的药有种很不错的副作用,他醒过来以后会有一段时间精神和身体都被迫极度放松,原本是我辅助治疗用的……"他看着听完这句话已经在收拾东西和外衣,准备把安捷弄走的莫匆,嘴咧得像个瓢,于是形象更猥琐了。意味深长地看着莫匆的背影,低低地说,"小伙子,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啊……"
  
  话音没落,莫匆已经带着人不见了踪影,速度之快好像他抱着的是个空空的大书包,而不是百十来斤重的那么个人,以至于没听见他男版红娘后边的半句话。
  
  宋长安"嘿嘿"地低笑了两声:"下回可再没人帮你放倒那混蛋了。"
  
  病房里空荡荡的,安捷躺过的床上褶皱还在,被子乱七八糟地摊在一边,宋长安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撇撇嘴:"啧,我怎么就没想到给那小子装个监视器什么的看个现场直播呢?何景明这回估计做鬼也不会放过我了……这买卖太赔本。"
  
  随后他笑眯眯地望向门口,好像等着什么人一样,果然,病房里沉寂了没多久,门就再次被轻轻地推开,来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口罩吊在耳朵上,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手里拿着注射器和一本用来查房似的记录。
  看见宋长安醒着,多少愣了一下。
  
  "大夫。"宋长安收敛了猥琐的笑容,很礼貌地对他点头示意,随后目光飘到床头,上面放着的表发出萤光来,显示此时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一点钟,可是病人却丝毫没觉得意外,好像医生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病房,是再正常不过的,"来查房?"
  
  白大褂温和地笑了笑:"你病得很重,应该早点休息,而且最好不要拿掉呼吸机——本来办好了陪床手续的人呢?上厕所了?"
  
  "哦,我嫌他们烦,给弄走了,明天中午之前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们了。"宋长安若无其事地说,"您坐。"
  
  白大褂眼睛里似乎闪动着某种兴味十足的光,他小心地在旁边坐下来,打量着眼前这个面有菜色的憔悴男子那异常笃定的神色:"那下午送你来医院的人呢?这么重的病人,怎么能没人看护呢?"
  
  宋长安想了想,拖着长音,似乎意有所指地说:"你说我的房东吧?可能是因为他的疏忽导致我心脏病发作,有点无颜见我。再说我都黄土快埋过头顶的人了,看护不看护,也没什么不一样,您说是不是?"
  
  "病人不应该这么悲观。"白大褂轻声说,他的声音极柔和,口气像是哄着个婴儿。
  
  宋长安耸耸肩:"你没看见我那安兄弟的大便脸么,下午那个老大夫估计已经让他回家准备后事了,我盼着他明天能找个好点的寿衣店,给我糊个波涛汹涌的媳妇烧到那边去——说到这个,大夫,是不是那老大夫不中用了,所以我主治医生换人了?"
  
  白大褂看着宋长安,仔细研究着这半个同行脸上半带调侃的狡猾表情,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怪不得,怪不得……"他说,"怪不得安饮狐和你交情那么好,宋长安,以前居然没人发现你是个人才。"
  
  宋长安客气地点点头:"真的,其实很多人才都是被二五眼埋没的,大概因为我不如安饮狐那小白脸长得好看?"他面带惆怅,长叹了口气,"世间以貌取人者凭多也——"
  
  白大褂不笑了,困惑地看着宋长安:"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好像什么事都没参与,却好像比每个人知道得都多?"
  
  宋长安一根手指头竖在嘴唇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要是你每天都有可能突然去见马克思,每天都可以是在人间的最后一天,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八卦,爱挖掘别人的心思和秘密。"
  
  白大褂惋惜地说:"你的病,我很遗憾……"
  
  "求你了,这句话我听得耳根快长茧子了。"
  
  "但是你其实可以不用马上死,平安过了今天晚上,说不定你还会再活上几年……"
  
  "太感谢您那张乌鸦嘴了,说真的,等死很痛苦的。"
  
  "只有你一个人能让安饮狐想起那件事……"
  
  "大夫,"宋长安打断他,带着浅浅的微笑,指着他手里的注射器,"您不是来给我打针的么?那就别闲聊了,赶紧打了,大家都早点洗洗睡多好?"
  
  白大褂深深地盯着他:"我更希望你可以选择记事本。"
  
  宋长安摇摇头:"我脑子很清楚。"
  
  白大褂靠在椅背上,一字一顿地说:"脑子清楚的人不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作为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相信这一点,没有人比您了解得更清楚。"
  
  宋长安叹了口气,好像很无奈,又好像追忆着什么,半晌,他才轻轻地说:"安饮狐虽然混蛋,我们俩虽然每次见面都恨不得把对方损得后悔生出来,但是他还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大夫,您明白么?"
  
  白大褂目光闪烁,宋长安缓缓地伸出他枯瘦而筋骨分明的手臂:"您要是明白了,就别浪费时间了,替我告诉某人……"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是个笑话,"告诉某人,安饮狐可不傻,纸里包着的这把火,现在既然我已经想明白了,那用不了多久,安饮狐也会明白。"
  
  饮狐,我一直觉得你为了保护某人,连自己都不相信,宁愿舍弃记忆这种事情做的很蠢,可是现在我突然名明白了,原来有的时候,就连自己也是不那么可信的——当你保护的这个人真的很重要的时候。
  
  以后的事情,就看莫匆那个小朋友的表现了。
  
  片刻,白大褂从病房里匆匆忙忙地走出来,拐角处猛地冒出两个人,一个满头金发,是十五,令一个浑身裹在雨衣里,看不见面容。
  
  十五笑嘻嘻地说:"看来'医生'也有吃弊的一天?"
  
  白大褂挑挑眉:"那叫吃瘪。"他转过头去,看着雨衣男,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些幸灾乐祸,"犹大兄……看来你隐蔽得也不怎么样么。"
  




第六十四章 交付妥协

  成群的墓碑,冰冷的黑白照片,以及定格在上面的,永远虚假的笑容。暗下来的天空,最后一丝泯灭的天光被地平线吞噬,三两低声交谈的人群,偶尔一声压抑的啜泣,以及暮夏傍晚那混合着燥热和凉意的风。
  
  等待着枯萎的花,一季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安捷恍恍惚惚地觉得睁不开眼睛,许多场景掠影一样地划过仿佛空成一片的大脑。
  多年前他忽略过的嫉恨的眼神,多年后额角冒血地忏悔着的憔悴中年人;漆黑的牢笼,带着野兽一样疯狂浓烈感情的男人;安静地躺在那个初秋,永远二十五岁的女孩子;还有一张面孔模糊的脸上,那蓝灰色的,温润无比的眼睛……
  
  莫燕南,宋长安,醉蛇,莫瑾,莫瑜……还有莫匆。
  
  他觉得倦怠极了,所有情绪都好像沉睡了,木然地隐在意识深处,呆呆地目睹着过往的一切。
  身上很温暖,隐约感觉到露在外面的手被什么东西包裹着,然后轻柔的触感从前额一直流连到嘴唇——珍惜得几乎说得上虔诚,蹭过他的睫毛,落在眼皮上,似乎停顿了好一会,然后耳边传来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
  
  安捷终于迷茫地睁开眼睛,满眼是那租来的小房子里熟悉的天花板,以及近在咫尺的一张平静、却悲伤的脸。
  
  窗外正午的阳光大片大片地照进屋子,安捷忽然有一个感觉,好像生命里有什么东西永远的消失了一样。他张张嘴,发现自己的大脑依然是空白得有些迟钝,话到嘴边,却不知道问什么好。
  
  莫匆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后背靠着墙,头歪在肩膀上,半晌,才低低地说:"医院打来电话,昨天晚上,宋大夫去了……"
  
  安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匆,他现在肯定自己可能是被某种神经麻痹药物放倒了,要不然怎么全身的力气,都被用在维持睁着眼看着莫匆的这个动作上呢?
  宋长安,宋长安……
  
  莫匆眼圈有些红,他用力地眨了两下,脸色很难看,显得双颊凹陷进去,嘴边甚至有一圈青青的胡茬,紧紧地咬着牙,盯着床单:"对不起,我……"他说不下去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我……没想到……"
  
  安捷依旧提不起一点力气,他想起来,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好像是宋长安辅助治疗时候用的某种药物,不像蒙汗药那样,让人失去对肌肉的控制,而是整个人被深深的倦意笼罩着,没有任何想要动一动的意愿。
  
  宋长安死了,他呆呆地任这个念头在自己脑子里打了个回旋,忽然垂下眼睛笑起来,无声地,却很平静,然后轻轻地对莫匆说:"什么时候了?"
  
  "快中午了,他是、他是昨天夜里,我们走了没多久……"
  
  "哦。"安捷低低地应了一声,合上眼睛,听着房间里另一个人好像拼命压抑着呜咽的喘息声,慢慢地、声如一扯即断的游丝一样地说,"找个好的寿衣店,好师傅,叫他糊一个大胸女人,脸难看也没关系,给他烧过去……后事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安捷停顿了一会,呓语一样地说:"二十八……不到二十九……老例算夭折吧?我不大清楚……"
  
  莫匆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活到这么大,还从来未曾这么无力过,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脑子几乎一瞬家炸开了花,想起那个人的笑容,临走时候还暧昧的玩笑……莫匆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能活得这么猥琐,也死得这么猥琐,这么……平常。
  
  安捷似乎是笑了,没有睁开眼睛:"对不起什么,我都让那衣冠禽兽给放倒了不是?前些日子我就给他的私人医生打过电话啦,这臭小子,知道自己一个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好蹦跶,还存心到我这来呕人,真他妈的不地道。我给了地址,估计过几天,他的遗书什么的就该寄过来了……过几天……"他慢腾腾地说着,就像是一个叙述着年岁故事的老人,然后一行细细的泪水从那闭着的眼睛里滑出来,落在枕头上,安捷缓缓地把手臂抬到眼睛上,露出来的嘴角,却依然兀自含笑。
  
  静默了一会,莫匆忽然有些粗鲁地拉开他的手,俯下身,嘴唇不那么温柔地落在安捷的眼角,唇边……带着那么一份,言语表达不出的,沉默的伤痛。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纯粹的感情,也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将生死也轻易交付的男人之交。
  
  有些话不能说出来,似乎只能通过这样的行动表现。
  如果歉意和哀悼都不被需要,那么他该如何表达对这么一个称得上萍水相逢的人的祭奠?
  
  安捷没有推开他,或许因为用不上力气,或许是因为那药物的作用下,让他更不用面对自己那些弯弯折折隐晦难解的心思,他甚至微微睁开眼,带着某种自己都看不分明的感情轻轻地回应着。
  
  不知道那蒙古医生给他下的是哪种药,好像把那些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禁锢着他的过往都清除出了灵魂,思绪轻飘飘地浮着,没有地方着地,也没有再纠缠什么问题,只有这么一个用激烈的亲吻表达着种种浓烈感情的年轻人。
  
  那一瞬间,安捷觉得自己蠢极了。
  他不用想象,好像都能看见宋长安在背后看着他的不屑眼神,然后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喋喋不休地说:"安饮狐你这个智商无限趋近于零的废物,活着就是浪费人民财产,糟践社会主义粮食,污染公共水源,喘气就是侮辱地球氧气,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制造让人不愉快的事件,留上大胡子跟恐怖分子没半毛钱的区别……除了纠缠那些破事,什么贡献都不做,一杠子横死你算了,世界上有多少没病的都因为你这种垃圾给折腾出有病来,多少心理医生都是你们这种变态造出来的副产品……"
  
  他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在莫匆的脖子上,把那年轻人温热的体温拉向自己,沉浸在这样谁也无法占领掌控地位的、相互征服似的激烈的吻里,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不停地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只因未到伤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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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药劲还没过,莫匆把安捷从浴室里扶出来的时候,他一双眼睛已经快要粘到一起去了。莫匆把他轻轻放在床上,然后把空调的温度上调了两度,安捷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就沉沉地再次睡过去了,暧昧的痕迹从睡衣下露出来。
  
  莫匆手指扶上他锁骨上明显的齿痕,轻轻地笑了一下,拉好窗帘,拉过椅子,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个人,床头的时钟轻轻地走着,指缝里漏过的时光静谧而安宁得让人疲倦。或者这只是一场被太多复杂的情绪逼得爆炸的两个人彼此的发泄,谈不上有多美好,更没有什么甜蜜。
  
  他想起宋长安说的,安捷不会习惯被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从未站在被保护的角色里,自己确实是过度了。
  
  这个人,他不是那些有着阳光外表,心思单纯到有些柔弱地男孩,他是个敢一个人独自闯进大沙漠,临危时候总有种不靠谱的冒险精神,或许骨子里还有些亡命徒的东西,纵情,然后独自舔舐伤口的男人。
  
  莫匆的手指缠在安捷太长时间没打理,有些长的头发上,都说发质软的人性情温和,不过显然这位是个例外;眉眼实在好看,可是总让人难以看透,他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只是在敷衍。
  就在刚刚,他尝到了这个男人的眼泪,苦得惊人,就像是千百年不息不止的海水。
  
  最初的不甘和年轻的征服欲,已经随着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种种惊险和悲欢淡了,莫匆忽然觉得心里很满,异常地平静下来。
  宋长安最后给了他隐晦的提示——这是个海阔天空的男人,也许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但是他至少有希望获得一个陪伴的位置。
  
  那个脸色青黄笑容猥琐的男子,原来是最最睿智的一个,莫匆隐隐地有种感觉,宋长安好像看透了所有人的来龙去脉。
  
  药力的彻底失效延迟到了这天傍晚,安捷觉得自己睡得几乎有些头重脚轻了。轻轻地一动,骨头嘎巴嘎巴地响了几声。他皱着眉看了一眼从他醒过来开始就目光乱飘的莫匆:"有吃的么?"
  
  "啊?有,我去拿。"莫匆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差点被椅子绊了。
  安捷却已经拢拢衣服站起来了,晃晃悠悠地往厨房走,嘀咕了一句:"拿什么拿,放个屁都砸脚后跟那么大个地方,以为住的是紫禁城啊?"
  莫匆小媳妇似的跟在他身后,低声说:"哦,微波炉里有碗面汤,要是不热乎你就再热热?"
  
  "大夏天的热什么热。"安捷打了个哈欠,端出来坐在餐桌旁边,"吃不吃?"
  
  "哦……我……"
  
  "要吃自己下一碗去。"安捷瞟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别在那得便宜卖乖了,你丫处 男啊?"
  
  莫匆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安捷吃的东西差点呛到气管里,他扭过头去咳嗽了半天,古怪地看了莫匆一眼:"不会吧?"
  
  好吧,安捷叔叔,不是所有人都有您那么多年当流氓混出来的段位的。就某方面来说,莫匆同学还是蛮纯情的。安捷摸了摸鼻子,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幸亏我没……咳……"莫匆逃进厨房了。
  
  这顿简易的晚饭,就在某人庆幸是"纯情处男"对自己出手而不是反过来,借以安慰自己的良心,和另一个人不明原因的紧张中度过了。
  
  吃完以后,莫匆自觉地负责收拾桌子和碗筷,窗外华灯初上。屋里两个人谁都没想起开灯,安捷坐在客厅里,一只脚踩在餐桌腿上,仔细地思量着什么,然后忽然开口:"昨天是不是宋长安把你糊弄出来的?"
  
  莫匆一顿:"是。"
  
  "医院给你打电话说什么?"
  
  "昨天那个大夫没有夜班,他说宋医生晚上病情突然反复,看当时的样子,他似乎很难受,挣扎得厉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按铃叫护士……"莫匆皱着眉回头看了安捷一眼,一边打开水龙头去冲洗满是泡沫的碗,"大夫也说很奇怪。"
  
  "当然奇怪,那是他自己找死。"安捷的目光定在一角,眼神很冷,"然后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莫匆忽然有点不详的预感,他心思反应极快,刹那间,最近发生的种种事端从头到尾在心里过了一边,浑身一僵,差点没拿住碗,"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人里,有……"他没说出来,借着昏暗的光观察着安捷的表情,然后脸色徒然白了,干涩地说:"只有可能,是那个人……"
  
  他突然冲到客厅的电话旁边,急急地拨了一个号码:"小瑜,你们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嗯,我又用了伟大的分割线,大家发挥想象力吧




第六十五章 背叛者

  小瑜好像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迟疑地"嗯"了一声,然后声音哑哑地问:"哥?"
  
  莫匆明显地松了口气:"你在哪?小瑾呢,和你一起吗?"
  
  小瑜被什么噎了一下似的,吞吞吐吐地说:"嗯……在,她在我旁边。"
  
  莫匆听出不对了:"怎么回事,你们不在醉蛇叔叔家么?"
  
  小瑾那边犹豫了一会,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哥……我跟你说,你别生气,我和小瑾今天没去上课,我们现在和白叔叔在一起。"
  
  显然上课不上课已经不在莫匆的关心范围内了,人只有在有命有闲且安全的情况下,才会考虑孩子的学习问题:"白志和?"
  
  "嗯,我和小瑾本想去看看宋医生,就偷偷从醉蛇叔家遛出来了,正好碰上白叔叔,可是……"她顿了顿,显得有点难过,"哥,我真不知道,他昨天早晨还好好的,还撺掇我和小瑜逃出去玩,今天就,今天就……"
  
  安捷坐的不远,再加上耳朵好,兄妹两个说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拍拍莫匆,小声说:"叫白志和接电话。"
  
  莫匆说了一声,小瑜听话地把手机交给了白志和。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白志和慢条斯理的声音就传过来:"莫先生别着急,我马上把令妹们送回家,很快就到,还有大概五分钟左右的路程。"
  
  莫匆一愣:"白大哥,到底什么情况?"
  
  白志和好像斟酌了一下,说话的速度更慢了:"应该是我问到底什么情况,昨天晚上突然接到宋先生电话,说这两个孩子最近心理压力有点大,情绪不是很正常,让我今天把她们接到医院去,和他好好聊聊,但是没想到,没有今天了。"
  
  "宋医生?"
  
  白志和考虑了一会:"我不知道宋医生是什么意思,他这要求很奇怪,但是他说,顺便让两个孩子出来散散心,是安先生的意思。"
  
  莫匆看了安捷一眼,后者缓缓地摇摇头,眉头拧起来。
  
  白志和顿了顿:"当时何董在一边,他听说是安先生的意思,什么都没说,就做主让我今天去办,不过我到醉蛇先生那里的时候,她们已经自己遛出来了。走到半路上,我才接到消息,说宋医生已经……好了,我们已经到了楼下了,可以上去说吗?"
  
  莫匆应了一声就放下了电话。安捷拉开客厅的窗帘,果然看见莫瑾和莫瑜两个小丫头情绪不大高地从车里出来,他从衣柜里拿了换洗衣服,转身进了洗手间把睡衣换下来,稍微收拾了一下,出来的时候,正好莫匆给两个女孩和白志和开了门。
  
  莫瑾眼圈还是红的,莫瑜拉着她,显得镇定得多,白志和走在最后,在门口的小毛垫上蹭了蹭鞋底才进屋,客客气气地和两个人打招呼。坐下以后,白志和说:"如果二位不介意,我已经通知了翟大哥,今天的事情,我觉得很奇怪。"
  
  安捷默默地点点头,坐在窗户边上,翘着二郎腿,双手叠在膝盖上,表情异乎寻常的凝重。莫匆摸出了自家的钥匙,打发两个小姑娘去对门。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根烟来点上,问白志和:"老翟他们还有多长时间?"
  
  "应该用不了多久。"白志和说,目光却瞟向安捷,"安先生,宋医生是您的朋友。"
  
  安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信得过吗?"
  
  安捷扭过头,有些锋利的眼神直视着白志和,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消失了,显得冷淡得有些不近人情:"你说呢?"
  
  白志和在他这气场全开的情况下笑容有些僵硬,不过没有退缩,翟海东的二把手毕竟不是寻常人,他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如果宋医生信得过的话,那您觉得是谁信不过呢?"
  
  安捷没言声,脸转向窗外,天已经全黑下来了,吃完晚饭,小区里遛狗遛弯的人到处都是,路灯底下聚了一帮下围棋打牌的,显得很热闹。安捷眼睛微微地垂着,半晌,又是一句:"你说呢?"
  
  这最后的三个字轻飘飘的,好像叹息一样。他的背很直,可是或者是光线的原因,整个人显得很倦怠,出着神。侧脸看上去要成熟一些,下巴尖削,脖子上有明显的筋骨露出来,衬衫领口打开着,袖子卷起了一半。指尖没着力地悬在膝盖上,借着微光,可以看见手指上清晰的茧子,疏于保养而显得有些粗糙。
  
  白志和觉得这男人似乎有点心力交瘁。
  
  莫匆叹了口气,也不避讳白志和,把手搭在安捷的肩膀上,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憋出一句:"……不要想太多。"
  
  这句话似乎比什么都有用,安捷居然让他逗乐了,回过身来:"不多想点我早歇菜了,你这台词从哪部电视剧里学的?少看点,弱智。"
  
  莫匆讪讪地一笑。白志和一边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坐在那里有点多余。
  
  不过他并没有多余多长时间,翟海东和何景明没有让他们久等,不一会一帮人进来,不大的屋子立刻空间不够了,安捷皱皱眉。还没等他说什么,进屋以后目光就黏在他脸上的何景明立刻观察到了他的不悦,发话:"你们都出去,留两个在门口,其他楼下等着。"
  
  既便如此,这顶多了四十平米的客厅,放五个人还是有点多,一时间他们不禁同时想到了醉蛇住的地方那个宽敞到上演个全武行都没问题的大厅。
  
  翟海东第一个打破了沉默:"饮狐,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到现在找不到醉蛇的人?"
  
  安捷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沉默了好一会,低低地说:"去年八月份,我在大沙漠里遇上了莫教授和他的考古队。之后的事情,你们多多少少都明白一点吧?"
  
  何景明说:"我就是那时候丢了你的踪迹的。"
  
  这句话直接造成了莫匆对他莫大的敌意,他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何景明钉在安捷身上的目光,并且以一个极富占有欲的姿态,把手轻轻地撑在安捷旁边的窗台上——这故事告诉我们,即使是被调戏得面红耳赤的"原处男"先生,不管心里怎么说服自己,雄性动物维护自己地盘和所有物的本能是不会消失的。
  
  安捷没理会他们两个之间充满JQ的情敌对视,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醒了以后发现我在一家医院里,当时我急需一个身份,于是给醉蛇打了电话,想让他帮个忙——没想到他直接直升飞机过来的,这么大的动静,我想你们都被惊动了。"
  
  翟海东点点头:"确实。"
  
  "我当时没往心里去,后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他怕你们没反应,元旦的时候,还特意跑到北京来,带着我以可笑的身份去见了睡狮你一面,"安捷顿了顿,"而何景明,你也不是因为李才到北京的吧?"
  
  "我对死人不感兴趣,一直是为了你。"何景明直言不讳,看着莫匆的眼神愈加阴沉,这话题于是又尴尬了。眼睛看不见的翟海东也忍不住冲着他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心说这老变态大概就是搅局来的。
  
  "同一天下午,醉蛇就到了北京。"安捷闭上眼睛,没理会何景明,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从直升飞机开始,你们被惊动后理所当然的关注追查……我居然一直没有察觉,自己是怎么从人堆里被挖出来,晾在大庭广众之下的。"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安捷笑了一声,不知道是没控制好情绪还是没控制好音量,听起来有些尖锐:"那天晚上我从医院里偷偷跑出来,想探一探老莫教授的办公室,立刻就有那么一个身上裹着雨衣戴着变声器缩头缩脑的人送了我一颗炸弹……"
  
  "什么?!"何景明一下站起来,然而马上,他变得有些手足无措,惊疑不定地看着安捷,半晌,才笨拙地问了一句,"你……你受伤了吗?"
  
  莫匆冷哼一声:"一点皮肉伤,哪比得上三年不见天日?"
  
  安捷皱皱眉,低低地提醒了一声:"莫匆。"
  
  莫匆垂下头不说话了,可是嘴角却露出了点笑容,何景明的表情看起来空落落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你身边,随时注意着你的动向。"翟海东适时地插了一句进来,表示在场的,还有人的心思是在正事上的,"所以你怀疑……"
  
  "我什么都没怀疑,"安捷摇摇头,"我没这个胆子。"
  
  翟海东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安捷叹了口气:"我无意翻旧账——不过现在想起来,要不是认识的人,比如十五十六什么的,何苦包裹得那么严实不让我看见呢?"
  
  "最败笔的是宋医生喊你名字的时候刚好被某人听见。"莫匆脸上挂着冷笑看着何景明,两个人谁也不肯退让,争风吃醋简直不分场合,"可是当时所有人情绪都起伏得太厉害,老炮你一亮相就搬了七个脑袋过来,实在惊悚,谁也没留神到当时的细枝末节——是吗?"
  
  白志和轻轻地说:"如果这些宋医生都瞧在眼里,昨天的电话和今天的事,就都说得清楚了。可是R?李为什么要害宋医生?一个普普通通,就算是在业内人士里小有名气的心理医生,他能做什么?"
  
  在场的人再次沉默,这个答案只有莫匆知道,不过他不准备说出来。
  
  这时候再一次打破沉寂的,是客厅的电话铃声,安捷愣了一下,然后机械的女声开始报来电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打在所有人心上——安捷伸手拿起了话筒。
  
  里面有"沙沙"的动静,不那么清楚,良久,一个男声低沉地说:"我小看了那个姓宋的书呆子。"
  
  安捷抓着话筒的手指徒然收紧。
  
  里面的人继续说:"他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个丫头很糊弄出去,什么都安排好了才死……饮狐,你的朋友,真不简单。"
  
  "醉蛇。"
  
  "是我。"
  
  安捷意味不明地笑了:"你图什么?"
  
  醉蛇沉默了一会:"你真的想不起来了么?"
  
  安捷皱眉。
  
  醉蛇嗤笑一声:"没想到,没想到……还是R说对了,最后的秘密,居然在你那里。饮狐,我们都等着你。"
  话筒里传来忙音,对方已经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安捷有些愣神,想起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二十二万字了吧~嗯……剩下的不多了




第六十六章 吃醋

  有的时候,平静是某种让人窒息的东西。犹大在晚餐之后亮出了他的面孔,数十年的情谊,像一场虚假不实的梦。
  
  安捷这些日子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年少时候的事情,他想自己真是老了,已经老到开始缅怀过去的年岁了。
  醉蛇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偷鸡摸狗上房揭瓦无所不为,眉上那道伤疤是十来岁的时候和人打架弄出来的。
  
  对方欺负了他那初恋的小女朋友,他不管不顾地拎着砍刀就去了,谁都拉不住,一个对一群,最后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浑身是血的少年把卷了刃的刀子抗在肩膀上,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让安捷想起了堂吉诃德——既英雄,又傻瓜。
  
  那群人里没有一个比醉蛇伤得重,尽管一个个都趴在地下哭爹喊娘,可是皮肤黝黑、小老虎似的少年说了,自己是出手教训他们,既然是教训,就不伤人命。
  
  还有跟何景明他们崩了,兵戎相见的时候,那个抓着他的领子大声问为什么,拳头举到发颤,最后却重重的砸在墙上的那个受伤的野兽一样的青年。以及多年后当着众人的面,看着翟海东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中年汉子。
  
  他想不通,这样的醉蛇,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呢?带着变声器的,机械冰冷的声音,浑身裹在雨衣里,却仍然透出来的没有感情的目光。
  
  狼、狮子或者狐狸……他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蛇是他们中唯一一个冷血动物。
  
  人世间纷繁复杂,有不敢让人相信的爱,就有不敢让人相信的憎恨。安捷突然发现,自己活了现在,自以为经历许多,原来还未及不惑,不得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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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捷,看见我腰带了吗?"莫匆眼睛都没睁开地从卧室晃悠出来,只穿了衬衫,手里拎着裤子,迷迷糊糊地问。
  
  安捷没言语,他用看外星生物的目光,研究着这明目张胆在他屋子里半裸的兔崽子,脑筋有点短路。
  
  莫匆揉揉眼睛,自己嘟囔了一句:"哦,对,在昨天换下来的那条上,没拿下来。"他一把捞过安捷的脑袋,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早。"然后梦游似的钻进卫生间。
  
  安捷木然地抹掉额头上的口水,长叹了口气。
  
  那天之后,莫匆好像为了要和何景明较劲一样,抛弃了身上难得的一点羞耻心,乃至于离开了自己近在咫尺的家,死皮赖脸地搬进来,类似以上的镜头在连续出现了半个多月之后,安捷已经完全麻木了。
  
  麻木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地在人世间晃悠了三十多年后,一个比他小上十多岁,可以叫他一声叔的小青年,就这么闯进了他的领地,并且大有赖着不走的趋势。
  
  最让人郁闷的是,他从第一天因为被人占了一半的床位而死活睡不着,到现在几乎已经习惯了另一个人的体温,甚至在半夜习惯性地被记不清的梦惊醒了以后,会对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而怀有细微的庆幸的这段时间,实在是短的让人赞赏自己的适应能力。
  
  安捷不想承认刚刚那一刻,他的嘴角有不受控制的上扬的趋势。一个屋子里,突然有了另一个会喘气的活物时,那感觉真的是非常的奇特,好像心里的防备会少很多,会安宁很多。
  
  于是上帝抛弃了旧约,人类堕落了……
  
  大门再次被人用钥匙打开,安捷已经没有心里去郁闷这些不请自来的小崽子们了,莫瑾笑嘻嘻地拎着豆浆和煎饼进来,放在桌子上:"安捷哥,早。"
  
  安捷点点头,没出声,反省自己是不是对这帮孩子太好了?莫瑾一张脸却骤然贴近了,小姑娘脸上满是思索和探究,安捷往后闪了一下,莫瑾这小二百五脸上任何一个可能和学术挂钩的的表情都让人那么毛骨悚然。
  
  果然,莫瑾压低了声音:"安捷哥,偷偷问一句,你和我哥谁在上面?"
  
  安捷的脸先是绿了,随后青了,最后黑了,看着莫瑾近在眼前的那双无知的大眼睛,心里非常悲愤,咬牙切齿地说:"这话是你一个小姑娘家该说的么?"
  
  莫瑾眨眨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她点点头,颇为同情地看着安捷,"辛苦你了。"
  
  世界那么大,为啥偏偏让我遇见你们——安捷一口气堵在胸口,眼角抽搐,敢情这姑娘是念着一刀子没把自己捅死,于是过来要气死自己的。
  
  莫瑾打量着安捷衬衫下显得有点单薄的身板,面有忧色,继续说:"哥,我听说那个那个很疼的,你吃得消么?"
  
  明白了,这姑娘是想去个天涯海角旅游,没凑够路费,过来搭顺风巴掌的。
  安捷想,见过找抽的,没见过这么找抽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不能因为一个小姑娘失了水准——正在离他远去的基本道德告诉他,不能谋杀未成年人。
  他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莫瑾,你这个年龄,应该多读些有用的书。"
  
  莫瑾嬉皮笑脸以对。这时候莫匆从卫生间里出来,瞄了一眼安捷的脸色,勉强忍住笑,轻咳了一声:"小瑾,磨蹭什么呢,今天还读不读书了,去叫小瑜起床吃饭。"
  
  莫瑾做了个鬼脸,小兔子似的跑了——啧,这差距。
  
  莫匆拿了碗筷,把豆浆给安捷倒上,又把小托盘里盛满了糖:"小瑾那个不着调地跟你说什么了——先吃,不等那两个丫头,小瑜能磨蹭着呢。"
  
  "要是你那个满脑子豆浆的脑袋还有一星半点除了吃以外的事,就应该稍微关心一下你妹妹的精神健康。"——明显是迁怒。
  
  莫匆眨着他从小瑾那盗版来的"纯洁的"眼睛,用一副不明白你说什么的表情看着安捷,然后毫不在意地拿小勺子微微放了两勺糖在安捷的豆浆碗里:"够不够?"
  
  安捷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闷闷地说:"够了。"
  
  莫匆偷偷摸摸地笑,嘴角弯上去,再努力落下来,再不受控制地弯上去,再抽搐着脸部肌肉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愉快……周而反复,直到安捷忍无可忍地放下筷子,翻了他一眼:"你羊角风啊?"
  
  莫匆美得像个智障,他脸上大概二十多年来,从来没露出过这么傻的表情,安捷不知道是这个早晨第几次地叹了口气,有点倒胃口。
  
  这样平静而安宁的生活简直让人麻痹,柴米油盐,半真半假的拌嘴——醉蛇那个电话之后,好像李一下子从人家蒸发了……好吧,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每天在小区门口出没的,何景明那辆扎眼的兰博基尼。
  
  安捷啼笑皆非地想,自己从头到脚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了,为啥招惹的都是男人。
  
  可是李虽然顶着那个可怕的金属脑袋注定一辈子缩头,却不可能是只真的乌龟。这平静会让人不安。
  山雨欲来——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杨金铃那个眼泪多得像水龙头一样的母亲。那声俱泪下的样子,让莫匆打开门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安捷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因为这些联想而显得有些脸色不大好地把这位阿姨让进屋。
  
  杨金铃她妈一见着安捷就跪下了,粗大的手抓着安捷的裤腿,紧攥着不放:"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莫匆沉着脸望着安捷——你个没节操的,小姑娘都招惹。
  
  安捷觉得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他无奈地试图把这大婶扶起来,可是悲剧地发觉这大婶死活不肯起来,并且大有在地上打滚的意趣。这一哭二号三上吊的架势,让他深深地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和又不软又不香的男人搞在一起。
  
  最后终于在杨妈断断续续连哭带号的叙述中,安捷总结出了到底怎么回事——杨金铃留书离家出走了。
  理由……理由……唉!
  
  安捷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不大敢抬头去看莫匆的眼神。
  
  理由是高考感觉不好,加上失恋,想出去散散心。而这个失恋的对象,好巧不巧,正好是姓安名捷的前同班同学。
  
  安捷十分想说"这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可是看见杨妈死去活来的样子,又硬生生地把话给咽了回去。好不容易安抚好了杨妈,答应她一有消息立刻联系她,这才把大婶哄走。他长吁了口气,坐在沙发上,装着低头研究杨金铃的离家出走书。
  
  莫匆阴阳怪气:"我可真没眼力见儿,丈母娘都找上门来了还在一边杵着,这电灯泡当得,真是照耀得人间一片光明,啧。"
  
  安捷干咳一声。
  
  莫匆冷哼一声挤到他旁边坐下,斜着眼觑着安捷手上的纸条,女孩娟秀的字迹工工整整地写着:"……给出的感情得不到回应,我才知道,两个人中间可以隔着这样大的鸿沟,迢迢银河也不过如此。可是到我这里,没有两情久长,亦没有朝朝暮暮,只有沉默的思念,和遥遥无期的回应。我想这是一种自毁,可我控制不住……"
  
  莫匆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好像杨金铃写的东西让他的隔夜饭消化不良似的。他拍拍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酸溜溜地说:"真文艺。"
  
  看着安捷的眼睛好像黏在上边一样,莫匆心里的小火"蹭蹭"地往上窜,他一把把信纸从安捷手上夺过来:"你小丈母娘不是让你去找人么?还看什么看……"手上的纸片从空中划过,被阳光打成了半透明的颜色,那一瞬间,两个人全捕捉到了信纸的特殊。莫匆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喉咙里,对着太阳把信纸摊平——
  
  那信纸的右下角,有一个像水印一样的痕迹,德国鸢尾。
  




第六十七章 复制

  安捷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怎么看都不顺眼的东西,嘴唇抿得紧紧的,靠在沙发垫上,莫匆居然觉得自己从他脸上看到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担心,而是……失望。
  
  "他从前不屑于做这种事情,"安捷说,"除了灭口,他从来不愿意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达成某种目的。"他笑了笑,把脸埋在手里,弓起的背后,凸起的脊椎骨从衬衫下面显露出来。
  
  安捷还记得李的原话——"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碾死他们像碾死蚂蚁一样,牵扯进来,能显得我能耐很大么?"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尽管魑魅魍魉已经成了过去,可他们都是骨子里染就了晦暗的男人,如同镶嵌在身的诅咒,一辈子也甩不脱。
  
  于是,绑架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姑娘,可能真的说明那个叫R?李的人,终于走下了他的王座,终于在身体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以后,连他最后的自尊和骄傲也放弃了么?那个他崇拜过的男人,果然是死透了。
  
  安捷放下手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先联系一下……"
  他愕然地发现莫匆已经在门口换鞋了,年轻人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颇为不耐烦的眼神:"还在那磨蹭什么,再过一会,没准你那纯洁善良的美人妹妹连骨头渣子都没有了。"
  
  安捷摇摇头,忍不住笑了,他发现和年轻人在一起,总是比较有活力的。
  
  两个人刚下楼,莫匆还没来得及去开车子,阴魂不散的何景明就出现在路口了,莫匆的脸色一下子阴下来,那眼神让安捷觉得,他得把暂时归在自己名下的这小畜生看好了,以防不注意的时候,他偷偷跑去扎何老大的车轮胎。
  
  何景明恨不得车还没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饮狐,李说要找你谈谈,他说你不接他电话,就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顿了顿,他意味不明地看了莫匆一眼,"说是关于某个小姑娘。"
  
  莫匆觉得何景明脑子肯定是锈住了,现在这种情况下,安捷不接谁的也不可能不接那个有要毁灭世界倾向的老头子电话。然而等他偏过头去,却看见安捷一副愣愣的表情,看着何景明的目光非常茫然:"关于某个小姑娘,谁?"
  
  敢情脑子短路也传染,莫匆无语扶额:"还能有谁?你那喷壶丈母娘家的满嘴文艺腔的姑娘呗,离家出走……"他骤然停下来,因为想起小姑娘被绑架的可能性比较大,而那封信可能是李那帮人伪造的……李,文艺腔?
  他小幅度地打了个寒战,扭过头去,做了一个自己能想象得到的最鄙视的表情,冲着何景明:"地址呢?时间呢?姓李的横不能让我们满世界乱窜地毯式搜索吧?"
  
  "在你们学校门口的奶茶店里。"何景明说完以后大概自己都觉得荒谬,他叹了口气,"饮狐,我已经告诉睡狮,让他派人过来了,你最好先不要轻举妄动。"
  
  安捷皱皱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他捏了捏鼻梁,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太大的缘故,头有些晕晕乎乎的,心里有种极怪异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何景明对他面无表情地说出那句"在你们学校门口的",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听到过一样,一抹似是而非的影子从他心里迅速地划过去,可是太快了,快到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翟海东没有亲自来,毕竟老头子眼睛不中用,到哪里都得有人搀着扶着不方便。白志和带了不少人,甚至偷偷配了枪。
  学校在接近市中心的地方,一般来说这样的闹市区,李只要脑子没变成钢板,就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但是谁说得好呢?反正莫匆觉得,能想出在学校门口见安捷这种馊主意来的李,脑子真的有可能被他那不明材料的脑壳给同化了。
  
  这个时候学生们正在上一天中的最后一节课,奶茶店的生意很清淡,但是随着放学时间的临近,几个店员已经开始准备着迎接客流高峰而忙碌起来了。安捷推开有些浑浊不清的玻璃门进去,莫匆谨慎地紧跟着他,之后是何景明和白志和——后者的手一直插在兜里,不知道是不是攥着袖珍手枪。
  
  店员立刻过来招呼:"几位喝点什么?"
  
  莫匆摇摇头,他发现安捷一进来,目光就直直地盯着角落里背对着他们的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那人穿着一件十分老旧的衬衫,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乱。角落里背阴,他坐在那里,安静极了,存在感很低,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把他忽略过去。
  
  安捷看到那背影的瞬间,呼吸好像突然顿住了。莫匆其实匆匆地见了R?李一次,他皱皱眉,没想通这个中年人和那个轮椅上那位长得很"探索发现"、一张脸让门拍扁了没缓过来似的老怪物有什么关系。
  
  几个人面面相觑,安捷不往前走,谁也拿不准主意。半晌,安捷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大步向那个中年人走去,他伸出手,轻轻地在中年人肩膀上拍了一下,莫匆注意到他的手有轻微的颤动。
  
  中年人回过头来,一张文质彬彬的陌生的脸,疑惑地问:"什么事?"
  
  安捷迅速地低下头去,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对不起。"他脸上那一刻明显失望的表情,就连陌生人都看出来了,中年人扶了扶眼睛,轻轻地笑了笑:"是认错人了吧?没关系。"
  
  勉强笑了笑,安捷在不远的一桌坐了下来,众人虽然不解,但是看他的神色,却都没有问什么。只有何景明露出了一点思索的表情。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莫匆有点不安,他的眼光不停地在安捷和那位安静等人的中年人身上乱飘,心里居然生出了某种诡异的感觉。
  
  过了大概有十分钟左右的样子,对面学校的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蜂拥而出,不一会,一个少年推门进来,背着书包,穿着一件袖子卷到胳膊肘上的白衬衫,长得很好看,目光四下一扫,表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那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留意的懒洋洋,然后径直向角落里的中年人走过去:"父亲。"
  
  莫匆从来不知道除了拍电影,这年头还谁管自家老头子叫"父亲"这么书面的称呼,他猛地想起安捷第一次看见在他家看见德国鸢尾的刻痕的时候,提到过的养父,也是这么一声古怪的"父亲"。他蓦地扭过头去看安捷,后者的目光从那少年进来开始就没离开过那桌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何景明眯起眼睛,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少年的侧脸。莫匆顺着他的视线,再一次别过头去,惊悚地发现,这个少年的侧脸,竟然有一点眼熟……就像,就像安捷。
  
  乍一看没觉得,是因为两个人的气质说得上天差地别,可是安静地坐下来笑着说话的样子,却几乎如出一辙。
  
  店里的孩子们多了起来,说笑打闹声四起。如果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那这样刚放风出来的猴孩子们,每个人都大概等于两个攻击力超水平发挥的女人,吵到即使靠得很近,说话也得大声喊。在这种情况下,莫匆已经完全听不见隔了两张桌子的地方那对父子在交流什么,他只能通过安捷的表情来判断一些东西——比如说,安捷的表情越来越接近空白。
  
  突然,少年脸色不大好看地站起来,差点碰洒了手边的饮料,大声地说了一句话,这回音量够分量,莫匆也听清楚了,那少年喊:"我就是要她,就是要她,除了她谁都不行,你没这个权力管我!"
  
  说完拨开一帮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高分贝而有些发愣的围观群众们,跑了出去。头发花白的父亲冲着儿子跑出去的方向站起来,伸出手,好像想把少年叫回来,可是最后还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莫匆看着中年人的侧脸,觉得他似乎很难过,脸上有那么一点看了让人心酸的落寞。
  
  过了一会,中年人也要走了,安捷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跟着他站起来,随后强自镇定地又坐了回去,低低地对白志和说:"叫人跟着。"
  
  何景明突然一把按住安捷放在桌子上的手:"你觉得他像……"
  
  没等他说完,莫匆袖子里一把小刀子已经从桌子底下伸过去抵在他的小腹上,阴恻恻地说:"何景明,拿开你的狗爪子。"
  
  何景明闭上嘴,一动不动,狠狠地瞪着莫匆。
  
  安捷甩开他的手,站起来的时候顺便给了莫匆一脚,差点把他从椅子上踢下去:"都少给我废话,走。"
  
  一行人不明白为什么要跟着这么一个半大的老头子,莫匆恨恨地把刀子收回来的时候,心里迅速地转念,模模糊糊地,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学校门口的奶茶店,让安捷错认的某个中年人,还有那长得和安捷有一些像的少年。
  
  或许这就是和安捷失去的记忆的一部分,他想,或许是李没办法从宋长安那里摸到正确的,让安捷想起来的方法,于是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碰运气,看看模拟当时的情景,能激起他多少回忆。
  
  他们跟着那个神秘的中年人,一路走走停停,之后中年人突然停下来了,叫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坐上车一直跑到了城外,四个小时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中年人下了车,走进了一个特别逼仄的小胡同里,车子进不去,安捷他们只好下车步行追踪。
  
  小胡同里黑洞洞的,泛着潮湿的气味。一路七拐八拐,拐到了尽头,然后——
  安捷望着眼前的死路,呆在原地——他竟然把人跟丢了。
  




第六十八章 噩梦连连

  你看着他,想起了谁?
  
  翟海东独自一个人坐在桌子后边,房间里没有灯——他是个不需要光明的人。桌上有一封盲文写的信,说是信,不如说是便签,因为上面只有一句话:"你看着他,想起了谁?"没有开头,没有落款,里面的人称也没有任何的指代。
  
  翟海东的手却在微微的颤抖。
  
  他的表情极其空洞,浑浊的眼睛不安地转着,脸色灰败。像是刚刚从噩梦里惊醒——或者他这一辈子,从未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他的喉咙里突然挤出一声喑哑的吼叫,猛地站起来,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形如疯癫。
  什么时候都有不长眼力见儿的,听见动静,门口立刻有人询问:"大哥,怎么了?"
  
  "滚……滚!"翟海东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被椅子绊了个趔趄,他抓着桌子沿站稳,突然回身,把椅子举起来,用力摔在地上,然后靠着桌子不停地喘着粗气。渐渐的,翟海东安静下来,双肩缩成一团,顺着桌子边滑下来,捂住脸,溢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想起了谁,想起了谁,想起了谁……
  
  这就像是一个魔咒,终身解不去的魔咒。
  
  午夜已过,白志和才从外边回来,大概是听说了翟海东莫名其妙发脾气的事,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大哥,歇息了么?"
  
  屋里没声息,白志和等了会,刚要转身往外走,里面翟海东的声音低低地传出来:"怎么样了?"
  
  白志和皱皱眉,翟海东并没有让他进去,而且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头,不还他什么都没问,老老实实地说:"有些古怪,没看见那个姑娘,我们到了约定的地方,只看见一个中年人,后来来了一个……"他犹豫了一下,"长得,有三四分像安先生,两人大概是父子,吵了一架,后来安先生让我们跟着那个中年人,跟丢了。"
  
  翟海东沉默了一会:"跟丢了?是什么样的中年人?"
  
  白志和应了声"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很清瘦,头发花白,戴眼镜,有点像知识分子。"
  
  "在什么地方丢了的?"
  
  白志和想了想,报了个地址出来:"大哥,今天从头到尾都很莫名,你……心里有数吗?"
  
  半晌,翟海东也没出声音,白志和低着头,默默地等着,脸上的疑惑越来越重,忍不住轻咳一声提了个醒:"大哥?"
  
  "唔,不早了,你去吧。"
  
  白志和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和翟老大的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他虽然心里仍然疑惑,但作为一个完美下属,还是选择了习惯性的服从,应了一声,没再多问,转身走了。
  
  人世间最可怕的事,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枪林弹雨,甚至不是死亡——而是见到那个不想见的自己。翟海东窝在自己的卧室里,把身体团成个球,他听着白志和脚步渐行渐远,慢慢地闭上眼睛,脑子里突然就跳进了一个少年。
  
  瘦小而其貌不扬,有点尖嘴猴腮,脸皮下紧紧地包着突出的颧骨,单眼皮,眼珠很小,留出大片的眼白,看上去不那么讨人喜欢,甚至有些猥琐。他总是习惯于沉默不语,习惯于站在他兄弟的影子里,习惯于被人忽略。
  
  翟海东认出了那个少年——那个多年前顶着睡狮之名的,可笑的少年人。
  
  李说,他是天生的影子。李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容有那么一点飘忽,好像含着意味深长的东西,又好像只是无心。可是听者却留了意。
  
  毒狼从小到大,眼里除了饮狐,从来谁都放不下,他敢藐视世界上的一切法则,或许就像是新闻里那些被野兽养大的孩子一样,因为小的时候特殊的经历让他没有机会接受过人类社会的教育,也不肯接受那些潜移默化到每一个人骨血里的法则,不被别人所接受。他活得就像个畜生,却要坦荡得多。
  醉蛇似乎总是最让人头疼的哪一个,也最光芒万丈的一个,没有人会讨厌这个古道热肠,能用最短的时间和别人称兄道弟的少年。
  
  饮狐……是的,还有天才安饮狐。他们"可爱"的小弟弟。
  
  翟海东发现,那些年代久远的事情,他已经很难想起来了,他甚至回忆不起醉蛇或者毒狼年轻时候的面孔,唯有安饮狐——安饮狐的那双眼睛。和现在那个安捷有很微妙的差别,年轻的少年好像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什么都不争不抢……却总有人把那些东西献给他。
  
  人们都说,安饮狐是李看上的接班人。
  
  那我呢?翟海东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才是最早离开父亲,跟着李出来历练的那个,他才是最努力最拼命的那个——
  
  他拖着死狗一样的身体回去向李复命的时候,他一身是血九死一生的时候,他风刀霜剑地替李办那些见不得人、也见不得自己的事情时候,安饮狐在哪里?他有什么资格满不在乎地直呼李的名字,他有什么资格每天吊儿郎当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有什么资格,那样意气风发……
  
  翟海东想,自己可能永远只是一头睡着的狮子,看似威武雄壮,没有半点攻击力。他永远也学不会饮狐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放肆和骄狂,那样轰轰烈烈敢叫骂敢纵情、敢生敢死的潇洒。
  
  可这不代表他不会憎恨。
  
  翟海东忘不了安饮狐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的样子,俊美的青年一身酒气,目光却清醒又冰冷,一个字一个字,好像放慢了专门为了让他听清楚一样:"怎么了?你不信?我的证据不够?R?李那个畜生就是害死父亲的人,你敢不敢当面问他?!"
  
  "饮狐,我只是……"
  
  "觉得他对你有恩义?"饮狐那声冷哼直哼到了他心里,那些压在话里的轻蔑、那些不屑,像是在他身上点了一把看不见的火,"他根本就是个疯子,心理变态的疯子?哥!"
  
  一声"哥"叫得他晃了神,翟海东只觉得讽刺,心里像是有另外一个声音,冷冷地对他说:"哥?你配让他叫声哥?安饮狐这一声,你当得起么?你当得起么?"
  
  那么一个只能用仰望的人,那么一个他全心全意崇拜的人!他安饮狐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凭什么?翟海东悲哀地想,原来自己这将近十年的努力,在安饮狐眼里,只是个认贼作父的笑话。
  
  笑话……他忽然可悲得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是笑话。两次倒戈,两次背叛,亲手把刀子捅进安饮狐身体里,又在后来安饮狐被何毒狼囚禁的时候装聋作哑了整整三年。
  
  醉蛇说,那可是亲兄弟。
  
  那可是亲兄弟……
  
  他恨父亲,恨饮狐,恨过那么多的人,可是最后却发现,最恨的人还是自己。先是心理残疾,现在就连生理也残疾了。
  
  你看到他,想起了谁?
  
  当十多年后的翟海东看见黑衣的时候,想起了谁?
  =============================================
  这一宿被噩梦纠缠的,却并不止他一个。
  安捷觉得一直有那么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哼着歌,一首儿歌,温柔得像是要把他溺在里面。他想起那个下午,也是个放学后的黄昏,在挂断了多次父亲打来的电话以后,何景明带了话,说父亲郑重其事地约自己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里见面。
  
  他第一次为了木莲和父亲翻脸,最后摔门而去……安捷不知道,那时候自己睿智的父亲是不是预见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他和木莲相遇太早,早到他还没有足够成熟去处理这样一份倾尽心力的感情。
  
  后来,后来怎么样呢?
  
  安捷觉得记忆里好像徒然出了个黑洞,一下子把那些人的面孔全部吸了进去,心里越是接近,就越是想要逃避。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跳如雷。安捷按住胸口,也许是呼吸太猛,也许是错觉,他觉得胸口好像针扎一样的疼。
  
  莫匆也无声地坐起来,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叹了口气,试探性地把手搭在安捷的后腰上,没有被拒绝以后,又慢慢地顺着他的脊柱往上爬,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就像是安慰一只受了惊的猫。等待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平稳下来,绷紧的肌肉慢慢松弛。
  
  他从未参与过这个男人的过去,于是这个时侯,只能静默地坐在这里,用体温告诉对方,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长夜漫漫,亏过心的人,各自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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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仍然没有杨金铃的消息,杨家已经报了警,不过如果找警察有用的话,报纸上的寻人启示栏目就可以就此停业了,而让安捷他们感到有点心慌的是,另一个人也不见了。
  
  自从跟丢了那个中年人回来,何景明就好像突然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每天定时定点从来不迟到地停在安捷小区门口的车,第二天居然缺了岗,然而鉴于何景明是个四肢健全且有不良犯罪记录的反社会分子,对于他的偶尔缺席,除了把他视为眼中钉的莫匆之外,谁也没有多留心。
  
  然而莫匆在第一天窃喜之后,第二天就感觉到了不对。何景明住处的保姆打电话说何先生一直没有回家住,之后他从上海带来的几个心腹直接找上了翟海东,众人这才发现,何景明失踪了。
  
  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作者有话要说:双手合什……呃,不好意思,今天更新晚了,跑出去逛了一天的街,脚断了囧




第六十九章 谁记得

  安捷的第一反应,就是又一次把一帮子人带到了那个斑白头发的中年人失踪的地方。
  死胡同一直往里走,越来越窄,最后几乎只能容一两个人同时通过,然后视野微微放宽,走到了底,那斑驳而老旧的墙堵在眼前,一部分砖头磨损得厉害,缝隙里面生满了青苔,潮湿而逼仄。一群乌鸦站在墙头上,被这一大帮人惊起来,直冲向天空。粗粝喑哑的叫着,这是个阴暗的地方,给人非常不好的感觉。
  
  安捷几乎贴在那面墙上,手指仔细地翻查过一块一块的砖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疑惑。莫匆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跟着安捷,眉头皱起来:"你为什么会觉得何景明好好地会来这里?而且一个人偷偷摸摸的?"
  
  "这地方很古怪。"安捷答非所问,从上到下把墙壁检查了一下,低低地念叨了一句:"奇怪……"
  
  "何董是在那天追踪之后失踪的,我们现在完全没有线索,只能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白志和低低地说,他扶着翟海东站在一边,目光也追着安捷,"安先生,怎么样?"
  
  "我怀疑我们那天追的人是土行孙。"安捷说,以他的身高,垫下脚,刚好能够到矮墙的顶部,"要不然你说一个大男人从这里翻过去,一点青苔都没踩着,他是氢气球么?"他顺着墙角从一端走到另一端,手指托在下巴上,"这墙有点眼熟。"
  
  "全北京城的死胡同都长这样。"莫匆干巴巴地说。
  
  "去你的。"安捷白了他一眼,顺着一边的墙角开始用脚丈量,"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差不多二十三步半。"他抬头去看翟海东。
  老瞎子愣愣地听着,忽然一把拉住白志和问:"左上角是不是有块砖空了一角?正好能让人一只眼睛透过墙往外看?"
  
  白志和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好像是有……"
  
  "然后中间的地方,脚底下,脚底下那边,有个耗子洞是不是?是不是?"
  
  惊悚了,众人见鬼一样地看着老瞎子,却发现他干瘪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个有几分怀念的笑脸,虽然比哭还难看——翟海东轻轻地说:"我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他让白志和扶着,贴近那面墙,轻轻地去触碰墙上的青苔,"小时候后院那堵墙就这样,底下有个小耗子洞,前边是谁都不打理的小院子,我在那抓过鸟,墙外有一颗枸杞树,年头不少了,看着却不粗,然后宝石似的果子四处掉,没人摘,都让鸟吃了。"
  
  "可惜这没有大枸杞树。"安捷笑了。
  
  "小时候醉蛇上房从上面摔下来,摔折了腿。"翟海东自顾自地说,"疼得他哇哇乱叫,气得父亲不轻。"
  
  "他上墙是为了爬树给我抓鸟,后来我被父亲罚着在墙角站了一下午。没人的时候就偷偷从这头走到那头……一开始是三十二步,后来变成二十八步,再后来一直就停在了二十三步半。这墙终于不再变窄了。"
  
  "不是墙窄了,是你大了。"
  
  "谁知道呢?"
  
  "等等,等等等等。"莫匆甩甩头,"你们家小时候住这里?这是你们家后院?"
  
  安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仰头看着老旧的墙壁:"不是,这墙……"食指在上面敲了一下,他顿了顿,"是什么人别有用心地故意弄成的……可是为什么?奇了怪了,那天那个古里古怪的老头子绝对就是在这里消失的,他会穿墙术?土遁?隐形?还是撑杆跳?"
  
  翟海东沉默不语地站在旁边。
  
  白志和想了想:"安先生,不如我们从那天回来的路上再走一次吧,说不定路上有线索呢?"
  
  安捷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那面墙,好像这破破烂烂的几块砖头有什么魔力似的。
  
  "慢着。"翟海东拉住白志和,他的嘴唇有些颤,低低地说,"最左边的砖头,你从上往下,把青苔什么的都擦干净了,快去!"
  
  几个还愣着的人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把最左边一排的砖头的青苔擦净了。翟海东说:"从上往下数,第十五块砖,按下去。"那块砖藏得十分隐蔽,正好是在一般身量的成年男子手臂弯曲成差不多九十度的时候,能触碰到的位置,摸上去和其他任何一块砖没有任何差别,可是用力按的时候,却能感觉到里面一点极细微的位置的移动。
  
  "大哥?然后呢?"
  
  "然后一直按着第十五块砖,顺着最左边的,往前推。"翟海东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可没有人注意到,众人的注意力全部被集中到那不可思议的墙上。
  
  砖墙就像是一扇门,以右边为门轴,慢慢地,从左边往外打开,一条狭长的窄道露出来——
  
  面对着这神秘出现的窄道,沉默蔓延开来。莫匆不易察觉地往旁边滑动了半步,正好挡在安捷和窄道之间,这种细长而黑暗的地方给他的回忆实在不好,他不想再经历一次面对着危险时候,被人丢出来的经历。
  
  "睡狮……"
  
  翟海东挥挥手,打断了安捷的话,他上前两步,摸着窄道的入口,和滑不留手的墙壁:"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过道,这秘密还是毒狼告诉我的。"他顿了顿,缓缓地,用极低的声音说,"那天……那天他就是把我约在这里,偷偷密谋对付你的事……"
  
  莫匆冷笑了一声:"这地方可太适合干这种事了。啧,安捷,你不是在你家后院的墙头来来回回走了那么多遍,跟马克思似的差点把地踩出个坑来么?这样的机关居然都没发现,活该人家背后暗算你了。"
  
  安捷原本一愣,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有一点啼笑皆非,有一点暗淡,他摇摇头:"原来如此,原来……"
  
  原来什么,他没说下去。这么一个满是记忆,写下了无数情谊的地方,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事,安捷至今仍然不明白,这到底这是谁造成的?他看着翟海东,觉得老瞎子目光空洞洞的,却有种说不出的悲凉,比之自己的感觉更甚。
  
  "所以,何景明很有可能是发现了这里,然后偷偷一个人潜回来查看?"莫匆挑挑眉,"他为什么……"他猛地想到了什么似的,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
  
  为什么何景明没有告诉别人,为什么他要一个人偷偷地回来。
  
  也许是他无颜面对安捷,或者,这个地方对他来说,隐藏了太多太多别人难以理解的心情和记忆。又或者……莫匆甩甩头:"我们进去。"他一把扣住安捷的手腕,把他拉到一边,自己一马当先地先走了进去,以身挡住安捷有可能的横冲直撞。
  
  下了几个台阶,然后拐弯,再下几个台阶……
  
  被惊起的一只乌鸦落在台阶边缘,全身像是烧焦了一样的黑,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莫匆,张开象征着不详的嘴,冲他"呱呱"叫了两声,猛地擦着他的身边飞到了天上。莫匆在鸟冲过来的瞬间握紧了手上的枪,手心一圈冷汗。
  
  这地方太诡异了。
  
  安捷似乎有意无意地念叨了一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乌鸦?"莫匆抬起头,他们已经半截身体处在地下,两边是显得高大无比的围墙,围墙上站着一圈黑鸦,冷冷地看着他们,就像是在赶一场送葬的集市。
  
  "畜生们,别管它们。"莫匆轻轻地握住安捷的手,寒意渐渐从地底下升起来,夏天的暑期好像在这里消失殆尽了。随后视野骤然开阔,莫匆猛地顿住脚步,瞪大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铜门槛,里面靠着墙,坐着一个人——睁着的双眼被利器扎烂,流下两行血泪凝固在脸上,正好和莫匆对视,这人全身□,身体被乌鸦啄坏了大半,在炎热的夏日里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可是尽管如此,莫匆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人。
  
  "何景明……"
  
  走进复仇女神圣林深处,大地开裂,开裂的洞口有一道铜门槛。有许多弯弯曲曲的小道,通到那里。这地洞是通向地府的一处入口——大开的地狱之门,传说中俄狄浦斯的最终归宿。
  
  莫匆的眼睛越睁越大,眼前的情景让他感觉到强烈的恶意,混杂在说不出诡异中,惨死的中年人,成群的乌鸦,远古的荒谬的神话结局:"这太变态了。"
  
  安捷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蹲在何景明的尸体旁边,何景明的血洒在地上,嘴张着,手指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恨了这个人大半辈子,每次想起来想要把对方除之而后快,这男人好像是他全部负面情绪的来源,对幽闭的恐惧,对背叛的沉痛,对人事音书的失望……
  
  他无数次在脑子里描摹着何景明的死亡,可是真的目睹了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的却不是那三年的暗无天日——而是小的时候被父亲罚,偷偷给他送吃食少年;那言语不多,却总是用某种纯粹的温柔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人,那记忆力最浅淡,也最真挚的笑容,那黑暗里让人心惊胆颤的疯狂,和疯狂背后没顶似的悲伤。
  
  "哥哥是那个'春和景明'的景明,是阳光灿烂的意思。"
  
  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念着他的好,安捷困惑地想,原来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恨这个人。他无意识地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何景明的手背上,收紧,掌心尽是冰冷。
  
  罪孽和憎恨是太过浅显的东西,无法穿越死亡……和腐朽。
  
  安捷心下茫然。
  
  半晌,白志和叹了口气:"先把何董抬出去吧。"
  
  莫匆扶起安捷,退在一边,几个人小心地从狭窄的过道里挤出来,抬起何景明的身体,莫匆无意间低头看了一眼,突然蹲下来,伏在地上:"你看这里,他身体挡住的。"
  
  灰色的墙角,沾着鲜血写出来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不要回……
  
  最后一个字他没来得及写出来,拖出了一长长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路人甲亲……我对不起你,o(>_




第七十章 执子之手

  除了一具尸体,他们再无所获。
  蝉鸣在压抑而阴沉的天空下声声响起,闷热让衣服黏在身上,没有风。
  莫匆突然把方向盘转了个个儿,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带着安捷换了方向。对此,安捷只是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莫匆笑了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太平间?"安捷兴致不高地嗤笑一声,无论是谁,看见了何景明那样的死法兴致也都高不了,更何况死了的这个人和他瓜葛还不少,"还是火葬场?我这段日子碰见的死人比活人还多。"
  
  "八宝山。"莫匆说。
  
  "哦,陵园啊。"安捷半死不活地说。
  
  莫匆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就像安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有点羞涩,有点孩子气,然而更多的是阳光灿烂。安捷愣了一下,差点让他这笑容晃了眼。
  
  "你到了就知道了。"
  
  石景山区十多年前的时候,还基本上没有城市的样子,萧条得很,有大片的农田,现在却大变了样子,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平整的道路和两边的花坛,沿途的高楼和直通的地铁让这地方看起来和市中心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莫匆带着他七拐八拐,最后进了一片住宅区,把车子停了下来。
  
  安捷把车窗拉下来,往外看了两眼:"干嘛?"
  
  "下来。"莫匆孩子一样地拉住他的手,安捷觉得有些别扭,想抽回来,未果。莫匆的手心微微有汗,也不管路人诧异的眼光,一路把安捷拉到了一棵旁边有围栏的大柏树下面。这棵大树大概得有三个人合抱那么粗,不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一棵,叶子繁茂得很,站在下面,让人有种遮天蔽日一样的感觉。
  
  金属的围栏上生满了斑斑的锈迹,用手一摸便是一把。
  
  "我小时候听老人说,这两棵树应该是过去大户人家种在门口的,得有二三百年了。"莫匆也不嫌脏,伸手拍上围栏,手心立刻蹭满锈迹,"我们家老房子就住这,不过早拆了,都盖上楼了,只有这么两棵大树还在。"
  
  安捷有点没弄明白状况地看着他。这个莫匆……居然有点傻气?
  
  "过来。"莫匆拉着安捷围着大树转了半圈,然后四下看看,正值午后,没有居民在散步,周围清净得很。莫匆伸手一撑围栏,居然就这么跳了进去。
  
  安捷微微睁大了眼睛,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做看风景状,表示不认识这个人。莫匆忍不住祸国殃民地大声笑起来,头发乱糟糟的,浅色的衬衫袖口被蹭了一大块污迹。
  
  "我小时候跟一帮猴孩子们在这玩,跳进这个围栏表示'进家',就不能被抓了。"莫匆拍拍围栏,脸上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不过对于成年男子的体型来说,这"家"大概小了点,他的后背几乎是紧贴在树干上,侧个身都很困难,"你进来不?"
  
  安捷做贼似的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你给我出来,别丢人现眼,留神红袖箍大妈把你当破坏环境分子拘留。"
  
  "啧,多少年了我都没把人往这带过,你还不领情。"莫匆卷起袖子,两个胳膊肘搭在围栏上,"有人抓我我就供认你是我同伙,怂恿我来挖社会主义树根的。"
  
  安捷用手蒙住一只眼睛,不忍心看这惨不忍睹的"心理压力过大导致青少年精神失常"的场景,低下头去,肩膀却忍不住耸动起来:"莫大少爷,求你了。"
  
  "给我找块石头来。"莫匆支使他。
  
  "干啥?"安捷木然地看着莫匆蹲下来,用手掌在地上比划着什么。他走过去趴在围栏外面,带着无比真挚的恳求语气小声说,"石景山游乐场离这不远,咱们去那纾解压力好不好?别在这扰民……"
  
  "那边那月季花坛,底下那不是有块挺尖的石块,给我拿过来。"莫匆食指在地上画了个叉,抬起头来无比执着地对安捷重复他的要求。
  
  安捷无奈,寻摸了一下,把那块巴掌大的石块拿在手里掂了掂,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照莫匆的脑袋来这么一下。莫匆站起来,嬉皮笑脸地把石块拿过去,顺便拉过安捷的手背,飞快地亲了一口。
  
  安捷被针扎了似的把手缩回去,心虚地看看四周没人,这才斜了莫匆一眼:"市容建设都是因为有你这种不自觉且没有公德心的人,才进行的那么没效率。"
  
  莫匆重新蹲下去撇撇嘴:"安大教导主任……"
  安捷看着他在画叉的地方用石头一下一下地挖着,忍不住也蹲下来:"这是干什么?你有宝贝留在这?"
  
  莫匆笑了笑:"我小时候问我爸,为什么这两棵破树旁边要有围栏,我爸说,这是保护古木。以后这边修建什么,都得绕过这个去。我就想,这是一个多好的藏东西的地方。"
  
  "你埋了什么?变形金刚?小人书?"
  
  莫匆笑了笑,没答话,专心致志地在地上挖着,不时停下来确定一下方位。
  
  十分钟过去了,安捷的腿有点麻,他站起来跺了两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用哄孩子似的口气小声说:"咱能快点不?趁着中午没人,你要挖赶紧挖。"
  等居民们睡醒午觉出来,他还真丢不起这个人……
  
  莫匆吹了一声口哨,安捷低头看,土壤里露出一个塑料袋一角,莫匆用力在塑料袋旁边刨了几下,把塑料袋拉扯出来。安捷挑挑眉,没想到这不可降解的白色污染还有保存东西这个作用。
  
  莫匆小心地把塑料袋旁边的土抖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也是锈迹斑斑得不成样子了,勉强还能看出是过去那种小糖盒子。莫匆趴在围栏上,小心地打开糖盒子那被撑得快要散开的盖子,里面的东西一下子迫不及待似的跳了出来,他用手掌托着。
  
  安捷凑过去看,里面先是有一打相片,已经发了黄,有的地方已经烂了,他小心地用指尖夹过来,那些照片和大沙漠里莫燕南托付给他的一样,都是全家福,看来是一套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还用人抱着的双胞胎小姑娘,看不出神离而只见貌合的年轻夫妇。莫匆等着安捷翻看那些照片,手里依然捧着锈迹斑斑的糖盒子,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紧张。
  
  安捷翻完以后还给莫匆:"你还是挖出来带走吧,照片可是纸做的,居然让你埋到地底下——怎么想的……呃,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指着盒子里满满当当的易拉罐环,那些环被排得整整齐齐,保守估计,也得有百十来个……看不出这年轻人从小就有废品回收的意识。
  
  莫匆深吸一口气,忽然把满满一盒子的易拉罐环送到他面前:"这是我妈走的那年我开始攒的,一直攒到我们搬家,总共一百五十八个,有邻居们喝啤酒剩下的,有我拿零花钱买可乐什么的留下的……"他顿了顿,别过头去,小声说,"我小时候小孩们都把这个当戒指戴……我妈走的时候我就想,要是将来我成了家,一定不能像我爸妈似的,我会给那个人最好的,十个手指十个脚趾都带上戒指,拴着他牢牢的……"
  
  一丝极细的日光透过密密的树叶间隙打在莫匆的鼻尖上,安捷看见上面冒出细细的汗珠,年轻人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紧得有些发白,手上满是泥土,拿着那么一个破破烂烂、被锈迹爬满了的铁盒子,和里面密密麻麻的易拉罐环送到他面前,却不敢抬起眼睛看他的表情。
  
  莫匆的表情无措中还有些懊恼,他觉得这样真是傻透了,本来是想在压抑中带着安捷出来散散心,让他看看这两棵承载着自己回忆的树,也许心绪能平静下来……可是那俊美男子微低下头小心地翻看那些照片时候,那似笑非笑的侧脸,温柔得让他觉得受到了蛊惑,情不自禁地就把那一盒子的垃圾递了出去。
  
  他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那个……"下一刻,莫匆睁大了眼睛,看着安捷挑出了一个拉环,放在手心里看了看:"这东西我可二十多年前就戴不进去了,不过拿粗点的绳子绑成个项链……扎不扎?"
  
  那一刻,莫匆想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一时一瞬,是欢喜得能叫人忘却生死的——心上花开,第一次这样形容那种感觉的人是天才。
  年轻人笑得像个傻子。
  
  他们回了住处,洗去身上手上的泥,像花烛遍地的新婚夜一样激烈地纠缠在一起。任世间风雨飘摇,险恶人心,总有那么一个体温的热度,让人贴着心藏在胸口,就能从容面对过去未来的种种一切。
  
  即使今天天涯,明天海角,行至哪里,哪里就可以是家。
  
  安捷看着握在手里的,那串颜色朴素的麻绳串的易拉罐环,轻轻地笑了,沉沉入睡。
  
  梦里走过那片熟悉的杂草丛生的后院,踏过不知名的野花,停在那从左到右和从右到左数来都是二十三步半的围墙上。枸杞树的树叶从墙的那一边露出来,宝石似的果实掉落的遍地都是。小鸟不怕人地啄食着,有蝉鸣叫着夏天。
  
  他按着上数第十五块砖,推开了那道墙,顺着后边的过道一直往里走,一直往里走……然后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转过身来,看着他,轻轻地说:"饮狐,你还是找到这里了。"
  
  中年人有一张明显外籍血统的脸,和一双蓝灰色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甜……就要结束了




第七十一章 回家之路

  在灯光昏暗的过道里,醉蛇全身都包在雨衣一样的外套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大步地走过,此刻的眼神给人一种冷硬的感觉,就像是花岗岩。没戴墨镜,眼睛上的疤痕分外狰狞,一直没入了发鬓中。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是歇斯底里的大声叫骂以及东西砸碎的声音,醉蛇的脚步顿了顿,拐角处突然明亮起来的灯光打进他的眼睛,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好像划过了一抹冷冷的流光。
  
  随后,他看见金发的十五靠在墙上,手里夹了根烟,爱答不理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面孔在烟雾中显得有些虚幻,对面的屋子里李尖锐的笑声和凄惨的喊叫越来越刺耳,醉蛇忍不住皱皱眉。
  
  十五嘴唇扭曲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嘲讽:"我打电话给医生了,他会带着镇定剂过来。你现在最好不要进去招惹他。"
  
  醉蛇犹豫了一下,目光在屋子门口扫了一圈,站定了没动。
  
  十五弹了弹烟灰,俊秀的眉眼忽然悲伤一闪而过:"我觉得他已经疯了。"
  
  醉蛇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一愣,随后转过头仔细地打量着这年轻人:"谁?李么?"
  
  十五的嘴角露出那么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眯起眼睛,这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安静极了,那柔软的金发和雪白的皮肤,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悲天悯人的天使,十五轻轻地说:"嘘,你听。"
  那金属制的大门即使隔音效果极佳,里面那疯狂的大声笑骂仍然清清楚楚得听得见,醉蛇听出那个疯子一样的人,正是R·李,他忍不住皱皱眉。
  
  "为什么死了?!为什么?!啊……我不相信,这不可能,我是神,我才是神!乖……嘘……不要叫,不要叫,你们有机会能长生不老,你们跟着我可以拥有全世界,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嘘,我做得到,我做得到……没有人能打败我!没有人!谁也杀不死我……你想杀我么?你想杀我吗?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过来,没多久,"医生"急匆匆地出现了,凝神听了一会,他脸色发青地冲十五点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五指翻飞地在大门旁边输入了密码,门打开了,惨叫和尖啸的音量立刻扩大了好几倍,醉蛇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十五的神色依然没动,两个男人相对站着。过了一会,里面的声音慢慢平静了,醉蛇叹了口气,绕过十五,打算进去看看。十五却突然说:"你们当年没能杀了他,却让他疯了。"
  
  醉蛇猛地转过身来,冷笑着看着十五:"怎么,你想给他报仇?十五,掂量掂量你的能耐再说……"
  
  十五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地面,显得有些茫然,声音很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找回以前的样子,还要让安饮狐也找回以前的样子,一辈子难道就只能赢不能输么?"
  
  醉蛇"哼"了一声:"你不明白么?大概那说明你还没疯。"他不再理会十五,转身大步走进了那间戒备森严的屋子。入眼处全部是医疗器械,再往里,一具被吸干了的尸体横陈在一个大池子里,池子里满是翠绿的液体,一边吊着不少赤身裸体的男人,有的已经吓得大小便失禁,有的浑身都是血迹,有的已经晕过去了。
  
  "医生"小心地把已经昏睡过去的R?李安放在轮椅上,往外推,注射器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的碎片满地都是,李的帽子掉下来,露出那张吓人的半皮肉半金属的脑袋,歪在一边。
  
  "医生"的手臂上被划了一条深深的口子,血把雪白的袖子都给染红了。他对醉蛇点点头:"麻烦你善后了。"
  
  醉蛇瞟了一眼池子里大张着嘴木乃伊一样的尸体,压下反胃的感觉:"他突然发疯,是因为……又失败了?"
  
  医生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他一直不成功,但是安饮狐身上的变化让他一直不肯死心……你说那个姓莫的,死了的老头子到底是从哪里私藏了那个东西?"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醉蛇,"你说呢?"
  
  醉蛇挑起眉,阴鸷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应该去问那个死人。"
  
  "医生"那张看起来颇为忠厚老实的大众脸上出现了点不那么大众的表情:"死人永远是最能创造奇迹的那个,要不是沙漠里的意外,谁都不知道原来那个老不死居然掌握了R一辈子追寻的秘密,啧,人不可貌相。虽然有点不敬,不过我觉得R选合伙人的眼光一直不怎么样。"
  
  "你不如干脆说看我不顺眼。"
  
  医生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想得到什么,R不问,他相信你,我也暂时相信他……不过,你不觉得,你做了太多多余的事情了吗?"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先是让我们帮你弄死那个心脏病人,然后又暗中绑架了那个小姑娘……""医生"顿了顿,"还有你最近做过的那些奇怪的事……以李的名号——比如杀了某个人?"
  
  "你监视我?"醉蛇紧紧地盯着他,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
  
  "医生"皮笑肉不笑地和他错身而过:"李要的是复制当年的全过程,你却暗中杀了何景明——犹大兄,你胆子可也太大了点,好自为之吧。"
  
  醉蛇攥着拳头的手指甲掐进了肉里。
  
  --------------------------------------------------------
  莫匆醒来的时候,安捷正在客厅里收拾行李。餐桌上是还冒着热气的早饭,安捷脖子上挂着那串麻绳穿的拉环,他衬衫的袖子一边挽着一边放着,领口开了两个扣子,加上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半长不短的头发,看起来有点非主流。莫匆突然觉得心情特别好,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安捷一抬头看见他,对餐桌扬扬下巴:"洗脸去,洗完吃饭。"
  
  莫匆腆着脸粘上去,从后边搂住安捷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大狗似的蹭蹭,深深地吸了口气,含含糊糊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么虚幻……"
  
  "那就滚回去继续睡。"
  
  "我居然就这么把你弄到手了……原来还打算八年抗战然后长期处于初期阶段呢。"
  
  安捷的脸青了。
  
  莫匆没等他发作就大笑着跳开,逃进了卫生间。等他头发上带着水珠出来的时候,安捷已经把行李箱已经收拾完毕了,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坐在餐桌旁边,手里拿着一份地图册,表情却有点心不在焉。莫匆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加满了牛奶:"怎么了,又要出门?这回打算去哪里?带家属不?"
  
  安捷没回答,指尖轻轻地合在一起,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眉头轻轻地皱起来,好像在犹豫什么。
  
  "怎么了?"莫匆觉得这人一觉睡醒以后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这里……"安捷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应该是忘了什么东西,这几天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尤其是昨天晚上——我突然想起来我记得我家后院门口的那道有机关的墙,并且在什么时候下去过。"
  
  莫匆顿了顿,他当然知道安捷指的是什么,安捷忘了某些东西的前因后果宋长安都告诉过他,他现在仍然记得那躺在病床上的大夫那意有所指的表情,然后对自己说"也许他有一天愿意想起来,会愿意告诉你"的样子,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然后呢?"
  
  "和宋长安脱不开关系,"安捷叹了口气,"我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人,如果我真忘了什么东西的话,那也应该是主动的,可是……现在貌似在有人复制当时的情况,想逼着我想起来。"
  
  最了解他的人,果然是他自己。莫匆脑子飞快地转着,手上却没停下来,给面包片抹好果酱,然后自然地递到安捷面前:"那你打算怎么办?"
  
  安捷愕然地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盘子,到嘴边的话突然想不起来了,他不自在地抿抿嘴:"呃……你不用……"他挑挑眉,觉得怪怪的,莫匆眼尖地看见他耳朵尖上冒出一点粉红颜色。
  
  年轻人笑了笑:"你觉得你可能忘记的是什么?"
  
  安捷怔了一下,随即很缓慢很缓慢地摇摇头:"我想不出——"他似乎有些犹豫,莫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不确定的模样,"正是因为想不出,才觉得心里没底。现在问题不是我愿不愿意想起来,而是,我的记忆已经在恢复了。"
  
  莫匆最后还是把"你想起了什么"这句话给咽下去了,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塞着面包,等着对方主动对他说。
  
  "我在家里后院的密道里应该见过了父亲……奇怪的是,我记得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可是那段混乱且有些遗失的记忆里,他居然有一双罕见的灰蓝色的眼睛,这代表什么?"
  
  "他想隐藏什么东西。"莫匆毫不犹豫地说,他喝了口牛奶放下杯子,越过桌子,抓住安捷的手,"安捷,你听我说,你这段记忆是自己找宋大夫隐藏起来的,宋大夫临死前的那个晚上亲口告诉我的……"
  
  安捷睁大了眼睛。
  
  "我感谢他。"莫匆挥手打断了他,"我感谢他相信我——他说你是为了保护什么人,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做,但是,如果你还相信十年前的自己,要慎重。"他笑了笑,"无论怎么样,我跟着你。"
  
  安捷听得见自己心里什么东西在颤动的声音。
  
  "谁让你是我老婆。"
  
  安捷手里的地图册冲着他的脑袋飞过来了——莫匆笑着往后一仰。
  
  事实证明,小瑾那双二五眼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在莫匆还是个谁都看不惯的小愤青,安捷还习惯于装沧桑装淡定的时候,就一语中的地敲定了两个人的属性——一个忠犬,一个傲娇。
  
  




第七十二章 杀局

  北京到小城,大概要四个小时的火车程。从那甚至没有一个广场的小站出来,莫匆感觉就像是穿越了时空一样,回到了二三十年前。出租车和人力车乱七八糟地停在门口,看见新一轮的旅客们下车,一窝蜂地涌过来,七嘴八舌地拉客。
  
  两个人把行李安置在了火车站附近的旅馆里,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安捷报出了地名。莫匆注意到那一瞬间,男人的脸上露出某种混杂着追忆和怀念的神色,尽管一闪而过。司机似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念叨了一句:"这么偏啊……"
  
  位置确实很偏,出租车带着他们渐渐远离了小城,道路颠簸起来,两边的房屋越来越低矮,最后甚至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麦田。安捷似乎有意避着人,离着老远就叫司机停了下来。
  莫匆跟在他身后穿过野地,大概走了四十多分钟以后,安捷好像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附近不像是有人家……安捷,你多少年没回来过了?"
  
  "十多年了。"安捷脚步顿了顿,眯起眼睛四下看了看,好像也有点不确定,"不过父亲去世以后,这地方确实就没人住了。"
  
  "为什么?"
  
  安捷耸耸肩:"太偏了,交通不大方便,而且……"他笑了笑,"你说呢?那么大的一场火,里面的人烧得焦炭似的,警察说是谋杀,到现在里面还当是悬案存着档。本来就没几家邻居,这么一来……大概后来断断续续地都搬走了。啊,对了,没走错,不远了。"
  
  莫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孤零零的坟冢,墓碑前有一束花,居然没有完全干枯。他跟着安捷走到那墓前,看着墓碑上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女人张着一张圆脸,挺富态,嘴角带着的温柔的笑容,好像离着生死,也能让注视着她黑白照片的人感觉到善意。
  
  "听说这是醉蛇的奶奶,我太小不记得,据说当时是我家邻居,是个很好的人,醉蛇八岁那年去世了,所以父亲才收养了他。"安捷蹲下来,手指划过放在地上的花,若有所思,"他最近来过?"
  
  "谁?醉蛇?"
  
  "唔……"安捷皱着眉,手指敲打着下巴,"听说醉蛇小时候和他这奶奶相依为命,应该没有其他的亲人,除了他,谁还会来?"
  
  莫匆没吱声,不知道为什么,下了火车之后,一路上他都觉得很奇怪。坐在出租车上,他特意留意了几次,没有发现半个人跟踪,这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寻常。对方特意制造除了那个古怪的中年人和有机关的墙壁,似乎是有意想引他们回到这个地方,现在却又没了动静——如果醉蛇真的最近来看过他奶奶的墓,那难道是在前边等着他们?
  
  何景明最后拼死留下的"不要回"指的是回哪里?他看了一眼拿出块湿巾擦着墓碑的安捷,有点怀疑这人根本不在状态——现在这种情况下,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的,可是好像眼下完全就是他一个人在这瞎紧张,安捷大爷那不紧不慢的腔调活像正在郊游。
  
  那啥不急那啥急。
  
  果然,之后没有多远,莫匆就看见一片好像遗迹一样满是残砖断瓦的小院,安捷的脚步停下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眯起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些焦黑的砖瓦,不再有生命力的大树,院子里已经看不出形状来的石板路,还有破败的房子——
  
  闭上眼睛,仿佛四个混小子嬉笑的声音还混杂在风里,俊美儒雅的男子靠在门框上,或者坐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笑,门帘上的铃铛彼此相撞,不知道谁家里传出来的鸡鸣狗吠……小时候念到陶潜的《桃花源记》里那一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脑子里想,大概就是自己家这样子了吧。
  一别数十年,彼时的记忆,好像杜撰一样。
  
  莫匆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喇喇地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我这个,不算来见家长了吧?"
  
  安捷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酝酿了一路,积攒点文艺情绪怀旧,全让这兔崽子一句话败光了。
  
  "还用得着见家长?我就够当你家长的了。"安捷哼了一声,扒拉开他的手,顺着荒废的小院的边缘勉强算的上完整的围墙,仔细地找那面有机关的。
  
  莫匆跟着他,低下头笑了笑:"我以前就怕你说这句话,不过现在不怕了。"
  
  安捷一边把那些墙一面一面地用手指试过来,一边抽空挑眉看了他一眼。莫匆无比理直气壮且死皮赖脸地说:"你现在爱几岁几岁,爱有多大的辈分有多大的辈分,反正人是我的了。"
  
  安捷一听这话就消化不良,他一只手还撑在墙上,回头做了个扭曲的表情:"求你了,还能不能再恶心……""轰隆"一声,安捷没留神一个趔趄,他的手一路从第十五块砖头摸索下来,这时候正好撑对了位置。
  莫匆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嬉皮笑脸地说:"行,安叔,您可留神,别把老腰闪了。"
  
  安捷低骂了一句,被推开的墙下面露出黑洞洞的地道,他从兜里掏出手电筒,吩咐莫匆:"跟紧了。"
  
  莫匆说笑是说笑,其实一只放在裤兜里的手一直扣着袖珍的小手枪没松开,他皱着眉看着这个地洞,跟着安捷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地洞里面很整洁,也算宽敞,莫匆跟在安捷半步远的地方,几乎和他并肩。两个人的脚步轻轻地回荡开来,莫匆觉得,自己最近对地道之类的东西有点神经过敏,手心浸出了汗。
  
  安捷也不言语了,他好像努力在回忆着什么,下一刻,转过个弯,地道突然分了几个岔口。安捷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几乎没有犹豫,径直走进了其中一条,好像极熟悉似的。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书房一样的地方,里面有高大的书柜,甚至灯,不过因为没电,它们早就已经失去了作用。
  那些泛黄老旧的书籍完全没有受到安捷描述的那场大火的影响,微微有些杂乱的摊在柜子里和大书桌上,桌子角上甚至有一本书摊开了,书页间放了一个老花镜。
  
  就像主人从未离开过。
  
  "嗯……这本是史书,我家也有一本,"莫匆借着微光翻了翻,"这是什么地方?"
  
  安捷没言语,目光在周围流连一圈后,然后停在了角落里的一个冰柜上。莫匆注意到那冰柜上封了锁,他伸手敲了敲:"这个是什么?"
  
  安捷从兜里掏出一根铁丝,伸进锁孔里,以极专业的动作开始鼓捣。片刻后,一声轻轻的响动,锁里的簧片弹开,他收回铁丝,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冰柜的门。两个人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那打开的冰柜——
  
  一股恶臭传出来,莫匆胃里立刻有种胃液在上蹿下跳的感觉,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偏过头去:"咳,冰箱断了多长时间的电了,这么臭。"
  
  安捷把刚刚给醉蛇奶奶擦墓碑用过了的那块湿巾拿在手里,用湿巾隔着,从里面拿了透明的、也不知道是水晶还是玻璃的小瓶子,里面装着某种似乎曾经是液体,不过已经糊在瓶子壁上的不明物质。
  
  莫匆露出个恶心的表情,却又忍不住凑过去看,半天没研究出是什么东西来:"这是什么玩意?"
  
  安捷的脸在手电暗淡的光下显得阴晴不定,他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手里的瓶子,半晌,喉咙好像被什么堵着似的,极微弱地溢出两个字,他说:"脑浆……"
  
  莫匆瞠目结舌。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在北京的李刚刚得到何景明已经死了的消息,他把手里拿着的药瓶狠狠地掷在"医生"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医生低垂着头不吱声。
  
  "废物……废物!"李把轮椅的把手砸得"碰碰"作响,死人一样的两颊居然泛出几分红色,"几天前就死了的人,你现在才告诉我?何景明死了人就不全了!不全了!"
  
  "医生"抿抿嘴,想要解释什么,李顺手抄起旁边小柜子上的烟灰缸像他扔过去,"医生"没敢躲开,额角撞上坚硬的玻璃,血迹立刻顺着脸流下来——他神色有些木然,不确定给这男人镇定剂剂量够不够。
  
  半晌,李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干瘪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伸手扶上额头,有气无力地说:"醉蛇人呢?"
  
  "已经派人去找了。"
  
  "派人去找?"李露出个让人看起来不那么舒心的笑容,"天生反骨,天生反骨……能背叛的人他都背叛过了,好一条滑不留手的蛇——安饮狐又在哪里?"
  
  "医生"沉默了一会。
  
  李挑起眼睛看着他,目光森冷:"说。"
  
  "R,安饮狐的动向,一直是醉蛇掌握的……"
  
  李轻轻地嗤笑出声:"医生,你这是怨我相信醉蛇?"
  
  "医生"微微低下头,没言声,却像是默认了。李叹了口气,头有些无力地靠在自己的手臂上,闭上眼,半晌,才说:"找十五来,我们去一个地方。既然游戏提前结束,我们就和安饮狐……做个了断吧。"
  

作者有话要说:能交代的差不多都交代了……嗯,好吧,我废柴一只,捂脸跑掉




第七十三章 古城

  安捷手上的瓶子"啪"地一声落了地,那不知材质的透明瓶子居然没有碎,在坚硬的地面上滚了两下。随后,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脑神经好像被一双手往两边硬生生地拉长了似的,莫匆的声音越来越远……
  
  莫匆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软下去,一把捞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瞬间加速了一倍。安捷说出"脑浆"两个字的时候,声音虽然微弱,可眼神却冷得像个陌生人,然后似乎突然失去了焦距,直直地倒了下去,即使在这里,他也能看得出这人惨白的脸色。
  
  莫匆犹豫了一下,把摔在地上的小瓶子拾了起来,用纸巾裹了揣进兜里,然后俯身抱起安捷,顺着来时候的路往外走。他一只穿过安捷腿弯的手勾着手电,不大稳定,光在阴森森的地道里上下闪动,极其诡异。莫匆心里突然就涌上某种强烈的危机感,他刻意放轻了脚步,整个身体几乎贴住墙壁行进。
  
  妈的,安捷这不着调的,一到关键时候就掉链子。莫匆把人往自己的胸口贴了贴,他能感觉得到安捷身上本来就偏低的体温此刻变得更凉了,手臂毫无知觉地垂着,头歪在一边,几乎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
  
  莫匆的心越跳越快,嘴唇发干,勉强压抑着乱成一锅粥的心神。他现在不能判断安捷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导致一时的失去意识,还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这耗子洞到底有多少条路?!
  
  他咬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安捷刚刚带着他往里走的时候,他就在暗中记着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好像完全不是一开始进来的地方,正前方又有几个岔路口分开了。
  
  莫匆小心地跪下来,把安捷放下,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用手电照着,把眼前的几条路和来路统统照了一遍。这里的路四通八达,而且每一条路都很像,好像迷宫一样,极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不知不觉地就拐上错误的方向。而里面的某种布局,似乎能让人失去方向感。
  
  莫匆一只手轻轻地磨蹭着安捷的脸,一点一点地回忆着自己走过的路。半晌他重新站起来,抱起安捷往回退去,这一次他的脚步稳定了许多,走得极谨慎,脚步声压得更低,如果有活物刚好在这里,除了手电光,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人在走道里移动的迹象。
  
  突然,莫匆脸色一变,把手电按灭,带着安捷迅速地闪进旁边的一个岔路里。过了一会儿,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大了起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莫匆让安捷靠在一边的墙壁上,站起来,手伸进兜里,轻轻地拿出袖珍小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那人慢慢地接近了,有光从另一段路上远远地打过来,莫匆眯起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影。这时候,被他放在安全角落里的安捷似乎动了一下,莫匆没回头,小幅度地冲安捷的方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乱动。
  
  他这个动作还没做完,后颈突然一痛,莫匆那一瞬间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后眼前彻底黑暗下去,意识里最后一丝感觉,是某人身上熟悉好闻的气息。
  
  安捷接住他放在一边,顺手把掉落下来的手枪捞起来,在手上转了个圈,那越走越近的人的手电光已经照到了他面前,照到他蹭了灰的衬衫,和尖削的下巴。那人随即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原地。
  
  安捷笑了,举起枪,指着不远处的男人——中等个头,宽肩膀,发达的肌肉线条在衣服下面若隐若现,皮肤黝黑,左眼上斜斜地往下拉了条大大的伤疤,领口还卡着一副墨镜——醉蛇。
  
  他就这么被安捷用枪指着,不动,不言声,只是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发着柔和白光的手电筒。
  
  半晌,安捷把枪放下,揣在兜里,他靠在墙上,隔着一段距离打量着醉蛇:"你如愿以偿了。"
  
  "饮狐。"醉蛇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声音出乎意料地很柔和,就好像他们还如同之前一样亲密,能互相打趣互相发火,能生死相随,"这些日子你好像过得很辛苦。"
  
  安捷冷笑一声:"寒暄就免了,我也就动动腿脚,东奔西走一下,比不得您老人家机关算尽。要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醉蛇,跟你比起来,我们这帮人好像凑在一起,真像支特奥会的篮球队。"
  
  "你都想起来了吧?"
  
  安捷看着他不言语。
  
  醉蛇叹了口气,试探似的往前走了一步,被安捷冷冷地喝住:"站住!老实点,要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老子想崩了你很久了。"
  
  醉蛇无奈地笑了笑:"你要是想崩了我,就不会把莫匆打晕……饮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他把手伸进外衣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备课本,安捷的目光集中在那个本子上,微微皱皱眉。
  
  这是那天他被雨衣男……也就是醉蛇这个人渣老男人送了一颗炸弹前,从老莫教授的办公室里捡到的,上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当时他把那本子捡起来,原来是打算给莫匆做个纪念,却没想到那之后听到的、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一直就忘了,居然是落在了醉蛇那里。
  
  醉蛇小心地弯下腰,把备课本放在地上,用手一推,推到安捷脚底下:"我故意在李没注意的时候给你留下了这个,再加上柜子里还有莫老的提示,想你怎么也能知道些什么,不过你不负众望地没注意到。"
  
  安捷瞟了一眼脚底下的备课本,挑挑眉:"据我所知,只要是正常人,就有说话这个功能。你有什么话什么事不能明说,非要这么费劲地纠结一番?醉蛇,我想不通,你这么前前后后地折腾一通,牵扯进这么多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又图什么?"
  
  醉蛇脸上突然出现了某种几乎悲伤的神色,他深深地看着安捷,良久,才低声说:"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饮狐,我没想到,莫教授也没想到……"他的目光从安捷颈子上挂的那串拉环项链,一直落到安捷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颗朱砂一样的小痣,而曾经,那个地方带上过一串绿珠的手链。
  
  醉蛇顿了顿,叹了口气:"这么长时间了,我不相信你心里一点想法都没有……你为什么不看看莫教授的备课本呢?那才是他真正的遗言。"
  
  "你不用拿死人说话……"
  
  "饮狐,你自己算算,自打今年春天以来,你总共感冒过多少场?是好的日子多,还是有小毛病的日子多?你现在这十八九岁的身体,被莫瑾那小丫头捅了那一刀,又没伤到要害,能有多大的事?可是它到现在都还没好利索是不是?"醉蛇紧紧地盯着安捷,"而且……你情绪激动的时候,就没感觉过心口上,有像针扎一样的疼么?"
  
  安捷一愣,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
  
  醉蛇看了一眼旁边的莫匆,嘴角挑了挑,似乎想笑,却满是苦意:"而且,你要是真的一点都没有疑惑的话,为什么不愿意让他听见我跟你说的话?"
  
  安捷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靠在墙角上、头垂在一边的莫匆,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迷茫,半晌,他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莫教授的备课本——老莫办公室的柜子里,有一个德国鸢尾的图案,但是却不知道被什么人用明显能看出来的涂料给涂掉了,安捷用指甲细细地刮下来才发现。当时他没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把莫匆手里落在一边的手电筒拿起来,把本子举高,一页一页地用手电的最强光去打。仔细看去,那些字迹背后,有一些线条和文字若隐若现,极浅淡,以至于他一直都没有能注意到:"这是什么?"
  
  醉蛇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有半瓶透明的液体:"他为了不让人发现,做得很细致,我也是研究了很久才找到这种药水,你涂上去试试。"
  
  安捷没有接,他仔细地把莫教授的备课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随后坐在墙角,微微拉起长裤的裤脚,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埋在阴影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用了,你说吧。这上面是什么?"
  
  "你相信长生不老么?"醉蛇突然问。
  
  安捷沉默了一会,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醉蛇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信,可是有人相信——你手里拿着的是莫教授改造过的一份古籍的拓本,原本已经毁了,现在全世界只剩下这么一份。它记录了一个神秘的古城。"
  
  "天镜。"
  
  "是,沙漠里的行商是这么说的,那些跨了无数朝代,好像无数时间空间叠加到一起的古城,究竟是什么人制造的呢?"醉蛇也面对着他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头歪在一边的墙上,显得很疲惫,"根据记载,是一群长生不老的人,他们目睹过很多年的岁月,渐渐淡出人间……"
  
  安捷发出一声嗤笑,简单地点评:"扯淡。"
  
  "你自己亲自去过。"
  
  "我当然去过,可是除了一帮妖魔鬼怪没有看见半个人……你不会想让我相信,那帮顶着人脑袋的蜘蛛和蛇就是当初那群长生不老的人吧?"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群号称长生不老的人销声匿迹了。"醉蛇平静地叙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遇见过的那些虫子——你知道李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走了一下午……作孽




第七十四章 惊变

  不知道为什么,安捷心里突然紧张起来,他张开嘴想追问,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极了:"他……为什么?"
  
  "当年R?李被你折腾成那个德行,一般来说,没有活物还能继续喘气,他却活下来了,虽然身体受到了很大程度的损伤,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猜不到这是为什么?"
  
  安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慢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到莫匆的衣兜上,夏天的衣服比较轻薄,那里一眼能看出一个小瓶子的轮廓。他的手指蜷缩起来,细微地颤抖着,半晌,才缓缓地摇摇头。
  
  "因为在那之前,他服用过某种药物。"醉蛇轻轻地说,"某种……能让人细胞活化,驱除衰老的东西,那东西能让人返老还童,身体细胞组织乃至器官全部保持在年轻的时候,就像你在大沙漠里看见的那些人头,虽然卖相恐怖,但是很新鲜,是不是?"
  
  "你说他一直在吃防腐剂?"安捷的脸扭曲了一下,冷笑出声,"一块二一袋的方便面里要多少有多少……"
  
  "不,他的防腐剂是什么你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醉蛇打断他,也扭过头去看着莫匆兜里的小瓶子,"你十年前就隐隐约约的有猜测,可是不愿意细想,甚至为了他去找那个心理医生抹掉自己的记忆……饮狐,你是怕如果你保留着那些记忆,迟早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良心而杀了他吧?"
  
  安捷一声不吭。
  
  "那些虫子其实不是靠脑浆活着,陈福贵告诉过你,他们吸食过脑浆之后会分泌某种强烈的致幻剂,其实他们的研究不完全,"醉蛇叹了口气,"除了致幻剂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物质会被留下,医生研究的结果是,那玩意儿居然还是人类的脑浆,只是发生了某种未知的转变。李必须靠那个才能活,就像毒品一样,你知道么,他离了那个一天,内脏就会开始腐烂。"
  
  "蒋吉姆是不是被你灭口的?"
  
  醉蛇顿了顿,点点头:"是。"
  
  安捷把腿放下来,坐直了身体:"你说的那玩意如果真有那么神,理论上李早就回到他青壮年时候的样子了,用得着现在整天坐在轮椅上,把自己包得跟个行为艺术品似的么?"
  
  醉蛇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说不出的悲伤、恨意、嘲讽混在一起,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有些扭曲:"你想不出来么?饮狐,仔细想想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第一次误打误撞进来的时候发现了什么?某人又告诉了你什么?"他叹了口气,"连你的小朋友都能感觉到事情前后的逻辑漏洞,你怎么会不清楚呢?"
  
  "莫匆感觉到了什么?"
  
  "他直觉感到这里面的危险,并且……他似乎知道这里有可能会有人。"醉蛇轻轻地说,"那场大火烧得那么热闹,乃至把人烧成了一具看不出面容的焦炭,这里面的书籍却一点问题都没有——饮狐,你说我们那位无所不知的父亲,他为什么不到这地洞里来躲一躲呢?当时你以为李已经死了,回来凭吊父亲的时候无意发现了这个地方,你走下来又看见了谁?这里面那么多的出口入口,都是通到了哪里?"
  
  安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攥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皮肉登时被蹭破了:"我看见了谁?醉蛇啊醉蛇……"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侧着身,手掌对着醉蛇的方向轻微地摆动了两下,醉蛇一愣。
  
  随后角落里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莫匆轻轻地呻吟一声醒过来。他脑袋里还昏昏沉沉的,一睁眼,却正好看见安捷那双冷漠而毫无感情的眼睛,漆黑一片,好像连手电的光都能吸进去一样,看着自己的表情,就像是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莫匆不知道为什么,心徒然沉下去了,润了润嘴唇,轻轻地问:"你为什么要……"
  
  安捷歪过头,挑挑眉,手里把玩着那把小手枪:"为什么要打晕你?不过我没想到黑衣确实天赋异禀,挨了我那么一下,居然醒得这么快。"这时醉蛇也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拍打着身上的衣服,提醒了一句:"饮狐,别浪费时间。"
  
  莫匆猛地瞪向醉蛇:"是你?!"
  
  醉蛇对他笑了笑,伸出手臂搭在安捷的肩膀上:"这不是黑衣么,很久不见了。"
  
  莫匆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他急切地转向安捷,想要索要一个答案,却发现他突然不认识这个人了,明明那么熟悉的一张脸……明明那么刻骨铭心的,放在心里的一张脸——他有点踉跄地爬起来:"安捷,你为什么……为什么和这个叛徒在一起?为什么要……"
  
  "为了这个。"安捷晃晃老莫教授的备课本,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你爸爸会给你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为了这个,还特意搬到你家对门去住,不过真让人失望,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告诉你。"
  
  莫匆愣愣地看着他。
  
  "不过还不算坏,起码在你家里的鸢尾花给了我提示,让我知道这东西里面藏着的秘密——话说,可谢谢你了。"
  
  "什么……秘密?"
  
  安捷笑了:"古城的秘密啊,还有长生不老的秘密。你那小瑾妹妹那时候不是一口笃定是我害死了你父亲么?'来时众众,去时独独'……可是你不肯相信她。"
  
  "……不可能。"
  
  安捷耸耸肩:"不可能什么?小朋友,我早说过你还嫩,好好的非要在道上混什么混,回学校好好读书才是正经事,不过——"他把袖珍手枪拿在手里,直直地指着莫匆,"世界上还真没有卖后悔药的。"
  
  莫匆觉得那枪口里面喷出来的,像是夏日里面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雪,把他的骨肉血液在那一瞬间全部冻住了,他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滚,子弹打在他刚刚待过的地方,掀起来的尘嚣迷了他的眼,被刺激的泪腺流出液体……他拼命地眨着眼睛,心想这么强烈的刺激,为什么这场噩梦还不醒来?
  
  莫匆费力地抬着头看着安捷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的、不动声色的脸:"你想杀我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每吐出一个字,都好像牵动着一根神经,把痛觉直接传入心脏,"安捷,你想杀我吗?"
  
  "跟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的,从来没什么好下场。"醉蛇抱着双臂站在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莫匆,眼睛里似乎有悲悯一样的东西一闪而过。安捷不吭声,再一次举起枪。
  
  "砰!"
  
  莫匆闪身翻进旁边的一条岔路,他意识里一片空白,所有肌肉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行为,躲闪,奔跑,逃离……
  
  梦魇在一条狭长狭长而幽暗的过道里面,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沉得快要看不见了。枪声不断地在身后响起来,莫匆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通道,越来越冷——
  
  直到追逐的脚步声和枪声听不见了。外面的天光照进来,莫匆顺着出口爬上去,外面连着的是一片大野地,有凌乱的庄稼……他整件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从凌乱而高大的植物里钻了出去,脚步踉跄,好像漫无目的一样,然后抓着胸口跪在地上,脸上全是灰尘。
  
  大脑停止了工作,只来回放着一句话——他想杀我他想杀我他想杀我他想杀我……
  
  记忆中那男子纵容而带着少许无奈和温柔的笑容,那好像在太阳下干净得会发光一样的白衬衫,那随处泛着冷幽默的言语,那沉默地在指尖点根烟,就好像沉浸在遥远年代的旧事里那样让人心疼……和砰然心动的侧影,还有那颈子上挂着的,粗制滥造的"项链",都如同一个巨大的、五彩斑斓的肥皂泡,突然碎了,连踪迹都找不到。
  
  莫匆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思考能力好像被那一枪给打烂了,对他而言,前因后果都是虚妄,真实的只有安捷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就像看着一堆毫无用处的垃圾。
  
  温暖的身体和午夜梦回之时侧过脸就能看见的十指相扣,原来都是自己的错觉。
  
  莫匆双手扣在地上,手指陷进泥土里,终于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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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捷把枪放回自己的衣兜里,默默地站在原地,低头看见自己胸口上吊着的一圈傻乎乎的可乐拉环,忽然笑了,无声无息的、让人揪心的笑容。
  
  醉蛇拍拍他的肩膀:"没打中他,你自己的枪法自己都不相信了么?"他看着莫匆消失的方向,摇摇头,"我都不知道这条路居然是一条出口,你……"
  
  "闭嘴。"
  
  醉蛇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眼睛很酸,他扭过头去,狠狠地抽了口气,哑声说:"我……我没想到会这样,饮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安捷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往另外一条路上走去:"对不起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的,那拖长的尾音似乎有些颤抖,可是男人的脚步却稳定极了,"你既然知道,不如以死谢罪?"
  
  醉蛇肩膀放松下来,迅速地跟上他,苦笑了一下:"像我这样的人,活着又能有多大的意思?"
  
  安捷脚步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以某种说不清的表情看着他,半晌,才低低地说了句:"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没有任何交谈。中间隔着很远,影子被光打到墙上,说不出谁比谁更颓败。
  
  到了另一个岔路,安捷停住脚步,刚刚那间诡异的书房在不远的地方,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当时心里太震惊,居然没有反应过来……"醉蛇的脸突然白了,安捷指着书房的方向,轻声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那书房的位置,其实正好是在你奶奶的坟墓下。"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我狗血了




第七十五章 仇恨与父

  醉蛇突然用力咬紧了牙关,手缩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浑身颤抖起来。
  
  绷紧的肌肉让他的脸看上去狰狞不已,安捷叹了口气,靠在墙壁上,双手抱在胸前:"如果我现在还不明白,也就不用活着浪费粮食了。你说……你奶奶的坟墓下面是一间这样的书房,那她的尸体到哪去了?"
  
  "尸体?"醉蛇笑了,短促而尖锐,他扭过脸去,狠狠地盯着底下书房的方向,"怎么会有尸体?他怎么会给自己留下这么明显的罪证?!人面兽心,人面兽心!"
  
  安捷脸上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他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却把话咽下去了。
  
  半晌,醉蛇才平静下来,他的肩膀无力地往前耸着,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那书房,伸出手,从大书桌上摆着的书籍上划过,然后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地撑起自己的下巴,抬起头看着安捷,眼睛里似乎有亮亮的东西闪过,安捷不确定那是什么。
  醉蛇轻轻地说:"对于你来说他是父亲,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我现在还记得他那时候怎么疼你的。小时候你身体不好,他整夜不睡觉看着你,一口一口地喂你吃饭吃药,你睡不安稳的时候哼着歌哄你睡觉……"
  
  "手把手地教会我写字,会很温柔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低低的。他还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坐在他的肩膀上,跃过人群,什么都能看得见。"安捷也走进来,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那被撬开锁的冷冻柜上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我原本以为不记得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最近也都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来了。"
  
  醉蛇冷笑一声,安捷垂下眼睛,叹了口气。
  
  两人沉默了一会,醉蛇突然低声哼唱起来:"原来你是程家子,义拜奸贼作螟蛉。往事思来心头恨,快快赶走这小畜生……"他手指敲打着古旧的大书桌,"小畜生,我就是那个小畜生。饮狐,你没注意到么?何景明是狼,翟海东是狮,你是狐,只有我是冷血动物。你们有的是被他捡来的,有的是他从孤儿院看上了领养回来的,之前都有自己的名字,唯独我,只有'醉蛇'两个字。"
  
  "你奶奶怎么死的?"
  
  醉蛇呆呆地不回答他,半晌,才缓缓地说:"你手里那卷古卷,最初是李和那个人一起研究的,那个人找到了古城,得到了长生不老的秘密……饮狐,别打断,听我说完,这是真的。得到了长生不老的秘密,以及那个天镜古城遗留下来的巨大财富。"
  
  "我可没看出那有什么财富。"安捷干巴巴地说。
  
  "那是你们没有找到进去的正确的路,"醉蛇摇摇头,"那样的妖域,那样的怪物之城,你猜他们在守护的是什么——你猜不到,你甚至想象不到。"
  
  "想象不到也不能理解。财富……"安捷轻轻地哼了一声,"全北京城都是你的,你每天晚上横不能以八十迈的速度轱辘着睡吧?李要什么没有?父亲又要什么没有,他们……"
  
  醉蛇笑着挥手打断他,打量着松松垮垮站在那里,年轻模样的安捷,这么多年了,仍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该在乎的偷偷放在心里,不该在乎的,一眼都不会多看:"有的人的欲望很大很大,有的人的欲望很小很小,饮狐,对于你来说,也许有一个能不受制于人,自由自在的人生,和那么一个夜里开着灯等你回去的人,就别无所求了。可是他们不一样。那个时代,他们是天才,却没有人重视,没有人理解,你能理解那种苦闷和压抑么?"
  
  安捷很缓慢很缓慢地摇摇头。
  
  "我能,翟海东也能。"醉蛇笑了,"你到现在都不明白翟海东为什么从背后捅你一刀,是吧——他嫉妒你。他们追求某种被众人仰望的高度,十五十六……还有所有被李喂了虫子的那些人,在他眼里都不算人。"
  
  醉蛇冷冷地说:"低级的,平庸的,满世界都是的,他们觉得这种生物没资格和自己相提并论——而古城,给了他们一个类似羽化升仙的梦境,几十年如一日,走火入魔很正常。"
  
  "你奶奶……"
  
  "是他们的第一个实验品,他们需要大量的脑浆。"
  
  自古最难言喻的,是人的心思,每一道勾回都有可能隐藏着最温暖的细节,也有可能是荆棘丛生的险恶。安捷摇摇头,又摇摇头,目光凝在冰柜上,默默不言语。
  
  "我不知道当时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知道后来李和那个人掰了,这前因后果,后来你都查明白了,那个人被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谋杀,而那本古籍,后来落入了李的手里。"
  
  "后来李找到了另外一个合作者,是……老莫?"安捷问。
  
  "莫教授在他的领域里是个天才,他从蛛丝马迹里有了这么一个模糊的推测,不巧被李注意到了,当时莫教授年轻气盛,两个人一拍即合。"醉蛇把玩着一边的厚重古籍,有些腐败的味道,笑了一下,"多亏了莫教授,这本东西才能落到我们手里……饮狐,我再问你一遍,当时你凭吊那个人,意外发现了这个地方,走下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人,什么事?"
  
  安捷默然了半晌,盯着地面,好半天,才开了口:"父亲。"他说,有些脱力似的靠在一边的大书柜上,"不错,活得好好的。他似乎有一点不一样,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来岁,眼睛的颜色变成灰蓝色的……我知道他有外国血统,但是印象里,他一直只是长得有些混血,还是中国人的特征占大多数。"
  
  "他服用那种东西造成的基因的改变。"醉蛇说,"我猜。"
  
  安捷点点头:"你想不出我当时的心情。在这之前,我最后一次见父亲,是他约我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见面,跟我谈了木莲的事情,隐约地暗示了我们的交往不好……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注意到了何景明的不对劲。可是当时我太年轻,只要是涉及到木莲就不管不顾,和他吵了一架,就回了李那里。"他声音突然哽住,呼吸有些急促,"子欲养而亲不待,为了这个我一直耿耿于怀了那么多年,突然发现其实他没有死,他没有……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隐瞒了我那么多年?"
  
  "饮狐。"醉蛇淡淡地叫了他一声,里面有说不出的安抚意味,"我明白。"
  
  安捷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低低地说:"我还看见,在那里……你坐的位置下面,有一具尸体。"
  
  醉蛇低下头去,微微把脚收回了一些。
  
  "那个人整个头颅被打开,他手里拿着一个瓶子,里面是半瓶脑浆,然后他……"安捷皱皱眉,脸色有些发青,"正在把那东西往嘴里送。"
  
  醉蛇几乎是屏住呼吸听着,这时候才呼出口气来:"真恶心。依你年轻时候那不管不顾的性格,绝对是要冲上去质问他的。"
  
  "嗳,我问了。他说是李陷害了他。"安捷说,"李下了毒,那种毒药让他每隔一段时间必须食用动物的脑浆,否则就会内脏腐烂而死。"
  
  "你相信?"
  
  "别人这么说我肯定一梭子子弹打过去了,但是他是父亲……"安捷低低地笑了,"他是父亲,从小到大,他说什么我不信?就是他想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地给他,我欠了他的。"
  
  醉蛇冷笑一声:"他倒是也没全骗你,只是那所谓的毒药,可是他心甘情愿地求来的。然后呢,他是不是答应你不伤人,用动物的脑浆?"
  
  安捷点点头:"我给他留下的钱,够他吃一辈子猴脑。"
  
  "一辈子猴脑,饮狐啊饮狐,亏你想得出来,"醉蛇大声嗤笑:"可是你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别扭,心里止不住地去怀疑,所以你去找了你那个做心理医生的朋友——饮狐,你怕你自己的良心会逼疯了你,会逼你伤害那所谓的'父亲',对么?"他直视着安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又问了一声,"是么?"
  
  "宋长安……"
  
  醉蛇脸上悲伤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在来北京之前,就已经被下过病危通知单,接了莫匆的电话以后,从医生那遛出来。在医院那天晚上,我私下叫李的医生去找过他,答应给他最好的治疗,只要他能帮我让你找回自己的那段记忆,可他不肯。"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醉蛇叹了口气,"你那朋友,真是……真是聪明过头了,他不告诉你任何事,甚至看出了我的意思,也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声,是因为他要把最后的这个选择权留给你。"
  
  "留给我什么?"
  
  "让你自己选择,就像当年一样,是遵从自己的良心,还是感情。宋长安说他答应了守护你的秘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一天都不能少,你们俩还真是物以类聚,都是固执的混蛋!"
  
  "你又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想起来?"
  
  "你手里拿着的那本莫教授隐藏起来的古籍,是不全的。其中最关键的,如何进入真正的古城的方式,被人扯掉了,"醉蛇顿了顿,"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饮狐,你大概已经明白了,其实我才是那个'弑父'的凶手。"
  
  安捷以某种奇异的表情看着他,可是语气却平静得很,他说:"真让人吃惊。"
  
  "当时你和何景明斗得正厉害,我怕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会有危险,其实是在后边跟着你的,眼睁睁地看着你进去,然后脸色惨白地出来,魂不守舍,所以完全没发现我。"醉蛇说,"后来你走了以后,我也进去过,不过和你不一样,你第一眼看见的是你那死而复生的父亲,其他的什么都没在意,我第一反应,却是那书房的位置,正好在正好在……"
  
  "你杀了他。"
  
  醉蛇没言语,站起来,猛地一拉旁边的大柜橱,巨大的木柜带着尘土轰然倒下,后边竟然是一个排满了格子的墙壁,一格一格,放得全是人头,时隔多年,仍然新鲜——安捷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扶住墙,勉强压下胃里的翻滚。
  
  醉蛇踮起脚,取下最上边的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的头颅,抱在怀里,用脸轻轻地蹭着那死人头冰凉的脸皮:"奶奶……"
  




第七十六章 幽闭

  莫匆一路都神情恍惚,浑浑噩噩地回到他和安捷放行李的旅馆,整整齐齐的箱子还放在门口,他木然地看了那箱子一眼,颓然坐在床边。
  
  那个男人的味道,好像丝丝缕缕地缠着他的五官六感,怎么挥都挥不开。莫匆想不透,安捷是怎么把那些冷酷到极致又温柔到极致的表情像面具一样,随时换下来就可以变一副面孔的?
  
  就真是铁石心肠,这么长时间捂不热么?
  
  莫匆突然站起来,一脚踢开排放整齐的行李箱,他原本显得迷茫混沌的眼神突然清明了起来,眼珠里开始充血,年轻英俊的脸上狰狞不已,薄薄的嘴唇,就像抿着巨大的杀意一样,大片的阴影在瞳孔里蔓延开来。
  
  就像是一头困兽。
  
  心智心智,心在前,智在后。一智尚存,说明心陷得还不够深,还不够魔障。
  
  你只能是我的,全身上下,整个灵魂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如果你那颗心敢跑到别的地方去,我就把它一片一片地切碎,从你胸口里挖出来……安捷。
  
  他冷笑着站起来,伸手把挂在门口衣架上的,不该在这个季节穿的厚实外套摘下来,拉开——里面是满满的枪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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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捷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直到后背完完全全地抵住墙壁,退无可退。眼前这情景实在太过诡异可怖,醉蛇一脸亲昵地蹭着一颗人头,那样子就像是小孩子在抱着长辈撒娇。醉蛇把怀里的人的脸向安捷转过来,轻轻地说:"奶奶,你看,这是那个老上咱们家蹭粽子吃的小不点,都这么大了。"
  
  "醉蛇。"安捷低喝了一声,心说这黑灯瞎火的,要疯也得挑时候啊。
  
  醉蛇抬起头看着他:"饮狐,都到现在了,你还不说实话。"他的声音很古怪,轻柔得很,又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安捷身上迅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绕是他胆子比馒头还大,这时候脸上也掠过一层混乱的惊慌神色:"你说什么?"
  
  醉蛇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把老太太的人头放在一边的桌子上,从兜里拿出打火机,把桌子旁边的一个带蜡烛的灯笼点着了,幽幽的白光照在冰冷可怖的人头上,男子的脸色却分外温柔。
  
  安捷有种自己在玩"寂静岭"的错觉,他下意识地把脚步往门口移动了一下,调整好身体姿势对着醉蛇,一只手悄悄地缩进裤兜里。
  
  醉蛇重新坐下来,好整以暇地问:"饮狐,你的幽闭恐惧症是怎么回事?"
  
  安捷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么问:"何景明……"
  
  醉蛇摆摆手:"算了吧,你说出来自己不嫌丢人?别糊弄我,都是年轻时候在道上混过的,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东南亚大毒枭的地下室里把你困了四天没水没吃都没事,别说是何景明……他可不舍得对你怎么样。"
  
  安捷眉倏地一皱:"要不你试试去?"
  
  "不用试我也明白。"醉蛇笑眯眯地看着他,"这绝对不是诱因。何景明血管里流着那颗炸弹,早就不能对你怎么样了,那些个旧事你也都不往心里去了,按理说……幽闭恐惧症对你的心理素质来说,不算什么大不了。事情过去了,想开了,这点心理毛病也就该不治而愈了,可是为什么它一直困扰了你这么多年?"
  
  "你改行给宋长安接班了么?"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这个,安捷好像突然之间有点烦躁,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
  
  "我还发现,这里乍看上去错综复杂,也算是个密闭的空间,可是为什么,刚刚你瞄准莫匆的那把枪那么稳,不出一点差错,每颗子弹都算准了擦着他过去但是不伤了他。你说,一个幽闭恐惧症的患者,怎么能有这么稳定的发挥?你为什么到这里以后,突然间好了?"醉蛇摇摇头,"还有,饮狐,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地方这么复杂,连莫匆那比动物还精的感觉乍一进来都迷了路,你又是怎么那么迅捷就找到地方的呢?"
  
  安捷冷冷地盯着他:"你不是也熟悉得很?"
  
  "我?"醉蛇一笑,"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曾经在这附近蹲点蹲过三天,才把我们那土拨鼠一样的父亲给等出来,我在外边跟踪过他无数次才敢跟着他进去,一步都没敢错,然后还在这里杀了人……这么印象深刻,怎么可能走错?"
  
  安捷不言语,醉蛇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点无奈来:"你可真固执,怪不得宋长安这么多年都拿你没办法,最后因为他自己的时间剩得实在不多了,才把你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交给我——"他轻轻地梳理着老太太人头上面稀疏而没有生命力的头发,"饮狐,你真的不记得奶奶了么?"
  
  "我那时候才三岁,你指望我能记住什么?"
  
  "你记不住么?"醉蛇反问一句,"你早慧得很,一岁不到话就说利索了,那个人哄你睡觉的时候,教你写字的事,你都记得,怎么就不记得我奶奶了?"
  
  他突然拍拍手,巴掌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和地道里回荡,安捷的神经突然紧张起来,精力集中在醉蛇的手上,然后目光顺着他的牵引,落在了老太太的人头上。醉蛇说:"你看着她,不记得了么?你不记得奶奶的豆沙粽子了?"
  
  安捷木然地摇摇头。
  
  醉蛇不理会,一句逼着一句地问:"你不记得小时候她给你做的小老虎鞋了,不记得她给你缝在衣服上的布猫了?"
  
  安捷迟疑。
  
  醉蛇说:"你不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哪里见到她的吗?是在这里吗?"
  
  安捷喉咙里好像堵上了什么东西,他原本那双懒洋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脸颊格外瘦削了些,干涩地发出了个音:"她是……"
  
  醉蛇靠在木质的椅子背上,好像很疲惫:"你说出来,那在压了你三十多年的魔咒就消失了,说出来吧。"
  
  安捷突然觉得自己的膝盖无法承受住全身的重量,软软地跪在地上,轻笑了一声,低低地说:"你别逼我了,告诉你还不行么?"
  
  "我小时候爱在这边玩,确实误闯进来过一次。本来这墙我是推不开的,可是当时父亲下去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没能把它关严,让我遛进去了。"安捷坐正了身体,他好像又恢复了那从容不迫漫不经心的样子,"里面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我那时候太小,一下来就不知道哪里是哪里了,只能没头苍蝇一样地乱摸,吓得连哭叫都忘了。"
  
  "你在里面困了多久。"
  
  安捷一笑:"不短,当时在里面,觉得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这种逼仄而幽闭的环境,对于一个走路都摇晃的孩子来说,确实是度日如年。醉蛇没在打岔,静静地听着安捷说:"我就四处乱钻乱窜,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以为自己要瞎了,这才慢慢冷静下来,理清了里面的一些规律,开始有了逃出去的希望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醉蛇的手徒然攥紧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惨叫声,把我吸引到这里的,"安捷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桌子上的人头,那人头大睁着眼睛,好像正在望着他,"我无法形容那个,一个人被活生生地拨开头皮,然后锯开颅骨那种惨叫法,我形容不出来。"
  
  醉蛇垂下眼睛,奶奶人头的上面,有一道明显又用线缝合的创口:"你见到她了?"
  
  "我没进来之前,就被那越来越惨的叫声吓晕在走道里了。"安捷自嘲似的笑了笑,"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间书房里,当时灯光很暗,父亲站在你奶奶的尸体旁,把她的脑浆喂给一小瓶子的虫子,然后它们分泌出某种翠绿翠绿的液体……他欣喜若狂,没留神到我……"
  
  醉蛇目瞪口呆地听着。
  
  "我当时躺在那里。"安捷伸手一指,"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对上你奶奶歪在一边的脑袋,你说……我为什么会有幽闭恐惧症,又为什么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人在受到极大的刺激的时候,身体会自然而然的启动某种自我保护极致,把这一切压在潜意识里面,所以我们遗忘。
  
  "我看着他喝那绿色的液体,看着父亲一针一线地把奶奶的头缝起来,然后……"安捷笑着摇摇头,手掌搭在额头上,"然后我尽可能地装做人事不知的样子,等着他离开,很久以后。父亲才把我抱起来,我的眼皮顺着头落在一边的时候开了一条小缝,我看见他对我笑了,那笑容太恐怖,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被他揭穿了一样。于是这回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安捷说完沉默了半晌,才看着醉蛇,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怪我么?"
  
  醉蛇不言语,一张脸在跳动的烛火下阴晴不定,这一刻长的好像连呼吸都要被冻结,醉蛇终于摇摇头:"你那时只是个孩子,我……我不怪你。"
  
  安捷猛地把头扭到一边去,脖子上的筋骨暴露出来,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起伏不定,醉蛇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怪你,饮狐。"
  
  安捷有种想不管不顾地痛哭一场的感觉,然而到底还是压制住了,他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来,再抬起头来,眼睛里没有一点水光,镇定得很,他说:"走吧,最后一次来见父亲的时候,我确实看见过那撕下来的,你所谓进入古城的方法,我带你进去。"
  
  "饮狐……"
  
  安捷笑了笑:"你还不明白么?李这一辈子都没能斗得过父亲。如果李真的得到了父亲的那种能让人返老还童的东西的话,怎么还能是吉祥物似的坐在轮椅上,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你是说……"醉蛇猛地站起来,"那个人算计了李,从头到尾都是?!他留给李的古籍是差了最关键的东西,而样本根本就是假的?!他变得那么疯疯癫癫的,难道也是……"
  
  安捷耸耸肩,打开手电,往外走去:"你的小动作瞒不了李多久,我怕他用不了多上时间就会追来,我们还是尽快的好。"他低头,手指擦过自己腕子上的朱砂痣,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醉蛇说,"疯子……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神?食人脑髓的,只能是畜生。"
  




第七十七章 心魔

  一辆车子飞快地在荒郊野外跑过,拐进行人稀少的城镇里。醉蛇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接了个电话,"嗯"了两声放下,回头对着托着下巴坐在副驾驶上的安捷笑了笑:"李的反应果然和你预料得差不多,往这边来了,当初还真让你把他研究透了。"
  
  安捷没吱声。
  
  "把安全带系上。"醉蛇提醒了一句。
  
  安捷挑挑眉,看了一眼旁边的安全带,没理会他:"你和莫教授是什么关系?被你算计了一大圈,总该告诉我了吧?"
  
  "盟友关系。"醉蛇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要说我们两个的共同点,就是想在有生之年找到古城里面的东西,然后毁了它们。不过没想到被不相干的人偶然间先发现了古城的位置。"
  
  安捷几根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嘴唇,好像回忆着什么,随后笑了笑:"那段时间我出门看见了墙上贴的广告,还有邮箱里关于自助游的宣传册,都是你放的吧?故意把我引导过去……李又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
  
  "我告诉他的。"醉蛇笑了笑,"他来找我要你的下落,理由是……他知道我'弑父'的秘密。"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安捷扶着额头笑出来,摇摇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李这么逗?"
  
  "找你其实很容易,何景明那边有我的人,不过我没告诉李,只答应他,用我自己的方法,把你引到北京来……所以说不定他一直就觉得你在沙漠里遇到的都是偶然?"醉蛇突然急转了个弯,安捷一没留神,头磕在车窗上,呲牙咧嘴地抱着脑袋骂了一句,醉蛇打开车窗,叼了根烟在嘴里,"叫你系安全带吧,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我把你引到大沙漠,注意到那个自助游的路线了么?你这么聪明,又在找不着向导的时候,肯定会不由自主地去回想那个路线,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会遇到莫教授他们。"
  
  怪不得莫燕南坚持把他留在考古队——安捷摇摇头,叹了口气:"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等我以后老了,一定离那些排着队等着扶我过马路的小孩远点……"他突然打住,脸上的阴郁一闪而过。
  
  醉蛇瞟了他一眼:"怎么,提起莫教授,想起谁了?"
  
  安捷挑起眼角:"关你屁事?"
  
  醉蛇撇撇嘴,过了好一会,才问了一句:"饮狐,你当真的么?对黑衣……"
  
  安捷抓抓头发,用力往旁边甩了一下,有点烦躁地翻了个白眼:"你管得倒宽……"他把头扭向窗外,长长地吐出口气来,"都是成年人,逢场作戏也好,排遣寂寞也好,什么当真不当真的。一个孩子,这种事情还是把他择出去的好。"
  
  "你是那么随便的人?"
  
  "我随便起来不是人。"
  
  醉蛇突然大笑起来,腾出手来用力在安捷肩膀上打了一拳:"别放屁了,看着你长大的,还不知道你是哪路货色?不当真?不当真你怎么还不把你脖子上那串垃圾挂摘下来扔了,不嫌扎脖子?"
  
  "滚蛋。"安捷伸手抓起脖子上的拉环项链,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放下了手,轻轻地叹了口气。
  
  醉蛇阿谀地看了他一眼,却见安捷的脸上突然拢上某种说不出的哀伤神色,那么好看……却那么脆弱,他忍不住呼吸一滞,轻轻地叫了一声:"饮狐?"
  
  安捷笑了笑,缓缓地摇摇头:"当真不当真的,还能怎么样?"他把自己的手腕抬起来,在醉蛇眼前闪了一下,"老教授给我的那串珠子是什么东西,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刚刚还提醒过我最近身体发生的变化,现在就忘了吗?"
  
  醉蛇脸色一变:"你……"
  
  "我怎么?和R?李那个变态一样,以后整天靠养虫子喝人脑髓活着?"安捷嗤笑一声,"你放心,这点自尊心我还有。"
  
  "饮狐,你听我说,那个是个半成品,是当时的实验失败品……你带上那个并且碎了完全是个意外,也许,也许不会……"
  
  "行了,"安捷挥手打断他,放松身体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左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胸口上,笑了出来,"你绕了这么一大圈,不就等着我这句话呢么,放心吧,我会把你带过去,然后……也就省的出来了。"
  
  他累极了一样地靠在那里,眼睛底下有一圈淡淡的,睫毛打出来的阴影:"古城是个很危险的地方,我当时出来其实也是九死一生,老莫存着必死的念头,把那串珠子和相册交给我,应该也没想到它会在我手上碎了。后来你接到我的电话,知道我因为良心上过不去,想去北京看看老莫的孩子,正好就此把李他们都引来,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让我自己一点一点地想起来,找回真相……我知道过的,和从来没知道过的,是么?"
  
  "你当时肯放弃自己的记忆保护他,甚至闭目塞听地不愿意去想真相是什么样……我只能这样,让你自己一步一步地明白起来,才有可能让你站在我这边。"醉蛇咬住牙,"饮狐,我不想伤害你。"
  
  安捷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半晌,才轻轻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杀何景明呢?"
  
  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在醉蛇眼珠表面划过,他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说:"我没有想杀他。何景明和翟海东知道父亲的密室,但是没往里走过,只把它当成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地方……但是那天那道假墙,让毒狼想起了父亲死的蹊跷之处,于是等你们走了以后,他又一个人悄悄地潜了回去。"
  
  "为什么?"
  
  "为了你。"醉蛇说,"他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保护你,不让你知道。"
  
  安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显得有些迷茫:"我不明白……"
  
  "他不会和人相处,不会表达自己的喜欢,因为这个,十年前他伤害过你。何景明从来不怕死,我想他也没拿过你那颗炸弹当回事,可是他再也没有靠近过你,为什么?"醉蛇没等安捷回答,就自顾自地说,"因为他觉得内疚,他想补偿。"
  
  "你没想到他会回去,所以当时正好措手不及地被他看见你在里面,和那个花白头发的人一起?"
  
  "那人是我找来的,"醉蛇润了润嘴唇,"他……毒狼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还有,父亲是不是我杀的。"
  
  安捷挑挑眉:"他怎么知道的?"
  
  "大概野兽总是比人的直觉来得敏锐?"醉蛇耸耸肩,"我想解释……可是他不听,毒狼固执了一辈子,偏执了一辈子,从来不肯听人说话,他认定了我要害你,然后……"
  
  "狂犬病犯了。"安捷接下句,他用了某个有些侮辱意味的玩笑词,可是脸上却没有玩笑的意思,沉沉地看着前方,脸上有悲意一闪而过,"何景明疯起来谁都拉不住……你们两个谁失手杀了他?"
  
  "不是我。"醉蛇顿了顿,"他当时卡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到了墙上,我还想,这老家伙怎么那么大的力气?然后……然后一下子……"
  
  "你索性把现场弄成那个样子,暗示俄狄浦斯的结局,其实是告诉我'弑父'两个字,让我回想起这个地方。"安捷点点头,表情平静地拍拍他的肩膀,"好,醉蛇,你又多了一条以死谢罪的罪名。"
  
  醉蛇摇摇头,两个人就此相对默默无语。那么多的人死了,可是现在不是忏悔的时候,他们都要面对自己的责任……
  
  突然,安捷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去,一个细小的红点刚好打在他眼睛里,他只来得及低吼一声:"低头!"然后迅速矮下身去,往旁边一侧,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胳膊肘打在了前挡风玻璃上,醉蛇用力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向旁边一条小路闪出去。
  
  安捷顺手从他的小抽屉里掏出一个望远镜,回头望过去,突然,他整个人好像被什么冻住一样,全身都僵住了,呆呆地望着某个方向。
  
  "狙击手!李的人怎么这么快?!"醉蛇几乎把车子当成飞机开,"操,没事,前边有人接应,我们直接直升机过去,看他们怎么追……"
  
  "不是。"安捷轻轻地说,声音细小得像是难以支撑他的语气里面的感情一样,他缓缓地转过身体,把望远镜放下,不自然地低低地笑了一下,脸色白得像死人,他说,"不是李的人,是莫匆。"
  
  "什么?!"
  
  "他这位置真不错,小城的主干道总共这么一条,我们不管去哪必然得经过这里,看来是等了半天了,"安捷觉得自己的嗓子突然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一样,他清了清,才接着说,"你不用紧张,他一击不成不会继续的,会去找下一个机会。"
  
  "不是……这这这怎么个情况?"醉蛇舌头有点打结,"莫匆?莫匆怎么会想你开枪?!"
  
  "怎么不会?我今天不是也追着他打完了好几梭子子弹,现世报呗。"安捷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慢慢地蜷起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按住胸口。
  
  他觉得年轻人提着枪远远地望过来的那表情,和他第一次暗中追着"黑衣"到许老四和曹兵交接的地方,射杀老耗子之后,莫匆回头给他一枪的时候一样,那么阴鸷,即使全世界都颠倒过来、两级的冰川轰然擦过身边,也没有这一刻,隐隐抽疼起来的心脏让他感觉到的那么寒冷。
  
  远处高楼上,莫匆默默地收起狙击枪,房顶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四散,一些发丝糊在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站在那里,回忆着扣动扳机的瞬间心里的那种疼法——那种撕心裂肺,好像子弹绕了个弯跑回自己胸口一样的疼法。
  
  他猛地清醒过来,提着枪呆立半晌,手一松,狙击枪跌落在地上。莫匆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干了什么?在对谁开枪?
  他像是突然被不远处的枪械吓着了一样,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用力把脸埋在手上,靠着墙根蹲坐下来。
  
  刚刚,就在刚刚,他差点打中自己前不久才发誓过要用生命保护的人!
  他脑子里好像发洪水一样的闪过无数的画面——安捷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从危险的地方或骗或丢地弄出去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对他说'你放心'的样子,宋长安那望穿了所有的事故一般,把那人放心地交给自己的样子……
  
  莫匆膝盖抵住额头,终于再也忍不住,咬紧牙,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唉,别怪小匆子,谁都有让猪油蒙了心的时候……




地七十八章 重见大沙漠

  浩浩茫茫,莽莽苍苍。
  
  兜兜转转了一年,没想到又再一次地,在这么一个燥热而让人心绪烦乱的夏天里,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安捷眼望着大沙漠的方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从这里,把故事一路延伸,所有的爱恨情仇,都需要一个了断。
  
  他忽然伸手摘下脖子上的那串粗陋的项链,贴着胸口放好,就像当年莫教授藏着那串被诅咒的手链和家人的照片一样。
  在直升飞机上,他好像能感受到这个地方,每接近一寸,都能听到自己的内脏腐败一点的声音,他们管这个叫永生的代价——
  
  可如果是像畜生一样食人血髓换来的生存,他宁愿不要。
  
  有时候生存或者死亡都需要莫大的勇气,这需要人随时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能舍弃什么。安捷想,对于一个人来说,只要人世间还有一点值得眷恋的温暖,他就能无畏地走向他该去的地方。
  
  也许那份感情难以穿越生死,可是它存在过,那就足够了。
  
  他想,这一辈子,爱过别人,有人爱过,就不算荒芜了。
  
  "你准备好了么?"一下直升飞机就有人过来接应,醉蛇拍拍他的肩膀,"旅馆已经联系好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十几年的记忆了,就算是你,也不一定清晰,前边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话还没完,安捷猛地推开他,子弹破空的声音传来,醉蛇身后一个带着墨镜的年轻男子眉间冒出一个血孔,直挺挺地倒下了。小城的街道上静谧了片刻,人群立刻混乱起来,尖叫着四散奔逃。
  
  "他妈的,这么快!"醉蛇拉着安捷一闪身闪到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李什么意思,当街打枪战么?"
  
  安捷矮下去,躲过一颗子弹,扬手回了一枪,不远处的两层小楼的玻璃碎开,一个狙击手掉了下来:"R?李就他妈是个疯子。"他骂了一句,手上却不停,一枪一个,半个都不带失手,"醉蛇,在条子来之前给我想个法子,要不然非让人当东突不可,再把反恐部队给招来……嘶……"
  
  他正前方正跑过一个不管不顾尖叫着的大妈,胳膊上还挂着一大包东西,安捷一犹豫,对方子弹正好擦过他手腕,枪脱了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所有的枪战游戏里,这种无辜的围观群众都是boss派来整你的。
  
  安捷就地往旁边一滚,有点狼狈地躲过一梭子子弹,接过这边扔过来的一柄轻机枪,对着对面那危楼一通狂扫。
  
  醉蛇举着枪靠过来,吐出口气来,脸色不大好:"这边,跟我来。"
  
  "放个屁都能砸脚后跟的地方,恨不得喊一嗓子从城南到城北都听得见,你还能往哪钻?"安捷嘟囔了一句,又一梭子子弹打过去,汗珠顺着他的动作和有点长的头发甩到一边去,"走。"
  
  "跟着,以前怎么没见你那么多废话,没听说男人已婚嘴变碎啊。"醉蛇翻了个白眼,招呼一声,在几个人的掩护下,往旁边一条小巷子里钻进去。
  
  "你们全家都他妈的已婚男人。"安捷咬牙切齿,"都是你丫个白痴,弄出这么多事来,把这老变态刺激得不行,腻上你了吧,靠!"他猛地一低头,子弹正擦着他后颈,陷到墙上尘土飞扬。又一轮枪响在前边不远的地方"突突"起来,跑得最快的那几个死得也最快,这时候,警笛也凑热闹一样的越来越近了。
  
  醉蛇磨牙:"奶奶个籫的,老子怕招条子麻烦,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还来劲了。"
  
  安捷眼睛一扫:"甭条子片子的了,解决了这几个跳蚤,直接从前边过去。"
  
  "等……"
  
  醉蛇一个字还没吐干净,安捷已经提着枪从他旁边掠过去了,这男人平时怎么都行,脾气好得能当受气包,不慌不忙,可别遇着事,一遇着这种情况,这披着老好人皮的人猿泰山立地就能变成哥斯拉。
  
  安捷的手极准,只要扣扳机,没有打不着的。尘土飞扬,傍晚临近,西天的太阳泛出血红的颜色,街上的外围群众终于干净了,碎玻璃碴子和尸体到处都是。男人卷起来的袖子下露出一道浅淡的伤疤,眼睛沉静得好比在做算术题,可行为却远不是那么回事。
  
  醉蛇刚想过去,又一道人影从他面前闪过去,他下意识地把枪提起来,犹豫了一下,却放了回去,叹了口气。
  
  安捷的腰上猛地从后边缠上一条手臂,大力把他往后拉去,他脚下不稳地踉跄了几步,撞进一个虽然瘦、但是不失宽厚的怀里,刚刚站过的地上有一排小孔——在他没留神不知道什么时候,斜上方居然藏着个专门偷袭的耗子。
  
  他咬着牙骂了一句,还没站稳就对着那人的地方打了过去,片刻,一个大睁着眼睛,死仰八叉的看起来有中东血统的人门板似的倒了下来。
  
  勾着安捷腰的人趁着他没站稳,生拖影拽地把他拉回比较安全的地方,并且暂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安捷回头就想骂一句"捣什么乱啊你",刚吐出两个字,就全噎了回去,他见鬼一样的睁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脸色发白的莫匆。
  
  四目相接,莫匆不由自主地放开手,随后,他的目光落在安捷那敞开了领口,干干净净的脖子上,那一瞬间眼神的黯淡,只要不是翟海东就都看得出来。安捷猛地挣开他,往后退了两步,一把揪住正往这边靠的醉蛇的领子,张嘴就骂:"你们家那直升飞机是以苍蝇的速度飞过来的吧?"
  
  醉蛇看着这一帮抱着各种执念、行动力无比强大的人,眨了眨眼睛,只觉胸腔全是委屈,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你说怎么办?"
  
  安捷冷哼了一声,眯起眼睛四下扫了一圈——嗯,当中跳过了莫匆:"你们几个,从左边过去,贴着墙,你们几个掩护,把前边的人干掉再过去,在条子们到之前,快。"
  
  "饮狐……"醉蛇刚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被安捷截口打断。
  
  "闪开,现在我说了算,快点!"他回过头来,语速平稳地对醉蛇说,"听着,十五在前边,这个人你也熟,不把这帮人解决了,今天你就只能让他们追着跑。"
  
  "然后……"
  
  "然后个屁,直接进沙漠,别跟我说你补给没准备好。"
  
  醉蛇深深的吸了口气,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偷偷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说:"听你的,老大。"——某些人永远记不住自己现在只是个向导身份。
  
  枪炮在响,警车在临近。十五毕竟还嫩,安捷三言两语点拨就突破了他的防线,十五肩膀上被打穿了,夺路撤走。醉蛇他们这帮人立刻收拾了枪械,赶在警车来之前,撤离了案发现场,醉蛇一连串打了好几个电话,不久,另一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头来,光装枪的大箱子十个手指头就数不过来。
  
  莫匆一直缀在他们身后,但是不怎么在他们视线里现身。
  
  两个小时以后,行动能力更强大的安捷已经把人带到了大沙漠里面。前不见村,后不见店,莫匆这会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自己牵着一匹骆驼,上面放了补给,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边。
  
  醉蛇时不常地往后看两眼,叫过旁边的一个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人点点头,转过身过去了。安捷扫了他一眼,表情不那么友善,低低地警告了一句:"你盐吃多了?管什么闲事?"
  
  醉蛇两手一摊:"叫人关照关照你们家那个,你好不容易把他择出去,要是在沙漠里出什么事,你还不得……"
  
  "人家用得着你关照?"安捷嗤笑一声,侧面看起来略微上挑的眼角划过冷冷的流光,说不出的刻薄,"要枪法有枪法,要本事有本事,你没事上赶着凑过去献什么殷勤?"
  
  醉蛇让他噎了一下。
  
  安捷不依不饶地总结:"别跟个吕洞宾似的,让狗咬了才知道坏事。你在飞机上吃了多少东西啊?至于撑成这样?"
  
  "老子以后就是闲得蛋疼了也不管你们这屁事。"醉蛇不客气地打断他,"安饮狐,就你这揍行的也有人要,天降红雨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其稀世罕见程度了,得降绿雨!"
  
  R?李不知道会不会冒险追到大沙漠里来,暂时是平静的。夜幕降临下来,被水洗过一样的群星点点出现,安捷仰头看了一眼,突然就想起来那夜里坐在帐篷口上,低声细语的莫燕南和自己随便聊天的样子。
  
  星光冷极了。
  
  醉蛇还是第一次来大沙漠,休息的时候,他蹲下去,掬起一捧沙子,然后看着它们从自己的手指间漏下去,一言不发,忽然之间,表情好像深重了起来。
  
  半晌,他才直起腰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你知道父亲临死之前跟我说了什么么?"
  
  安捷原本对着天空发呆,闻言微微挑挑眉,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问:"说什么?"
  
  "去找饮狐,他看过古城的入口的地图。"醉蛇笑了笑,"所以我才设计你来大沙漠,想看看你能不能给人什么惊喜,结果……"
  
  "只有惊了,没喜。"安捷凉飕飕地说。他放松了自己的身体,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然而目光四下飘的时候却不往右看——因为右边不远的地方,莫匆坐在那里,正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点瘆人。
  
  醉蛇摇摇头,再一次捧起一捧沙子:"我现在才明白,他那时候为什么笑着等着我,又为什么把这个地方提示给我。"
  
  安捷没吱声,转过头来看着他。
  
  醉蛇叹了口气,望着远处沙丘沟壑相连,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他应该也活腻了,原先不觉得,看了这里,突然想起他们,其实在那个活死人墓里,这辈子就像身处大漠一样荒凉,几百几千年都得挨着。你看那古城,不也是个死墓么,半个人都没有——只有李,现在还执迷不悟。"
  
  安捷原本笑着想调侃他两句文艺腔,这时候表情突然一凝,眯起眼睛,远处,一个人向着他们走过来,这人高举着双手以示无害,慢慢地靠近着,再近一点,能看见满头的金发。
  
  安捷站起来:"你说谁来谁,醉蛇,你前世是不是乌鸦?"
  

作者有话要说:顶锅盖……




第七十九章 追捕

  无论是谁,被十多条轻机枪、手枪指着,滋味都好受不了,十五的脚步放慢了些,但是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他金黄的头发被沙漠的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脸色憔悴,下巴上有一圈淡淡的胡茬。
  
  十五的目光最后落在安捷身上,后者把枪收起来,对着旁边荷枪实弹紧张兮兮的人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行了,别丢人现眼了,他一个人过来的,这种地方一眼能望出老远去——说你呢,把枪放下。"安捷没好气地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身边来的莫匆一眼,"扛着狙击枪连个人都打不着,谁他妈教你打枪的都应该剖腹自裁去。"
  
  莫匆浑身一僵:"安捷,我……"
  
  安捷嘴角扯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只给他剩了个背影。
  
  十五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点点头:"安饮狐。"
  
  "你是找死来的吧?"安捷脾气见长。
  
  "我要求跟你们一起去。"十五表情非常坦然,好像这句话理所当然得像是吃饭喝水一样,他举起两只手,缓缓地转了一圈,"我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没有任何威胁,你们可以不用那么戒备。"他顿了顿,看着安捷,"而且就算我有武器有威胁,对你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不是么?"
  
  醉蛇带着一帮人抱着手臂围观,他摸摸鼻子,指着自己的大脑,偷偷地问旁边一个人:"他这儿怎么了?"
  
  可惜他这"旁边的人"正好是莫匆,此人根本处在除了安捷之外,把所有生物都忽略不计的状态里,熟视无睹地呆呆地看着自己拿着枪的手,然后手指一点一点地颤动起来,他觉得自己甚至拿不住这柄不那么沉的手枪。
  
  即使在安捷看他最不顺眼的时候,即使被连续冷处理了那么久,连句话都懒得和他说的时候,安捷也从来没用那种目光看过他——有点讥讽,和显而易见的戒备。莫匆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犯了和何景明那个满脑子肌肉的老混蛋一样的错误。
  
  狐狸这种动物,可以狡猾,可以温顺,能判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要捕获他,你必须付出足够的耐心和诚意,去除掉他那发自内心的防备和不信任。可是你一旦伤害到他,就变成了他的永久拒绝往来户——敌人。
  
  醉蛇只觉得这年轻人盯着自己手的眼神越来越恐怖,有点像要自残的意思似的,他抬头看了正在和十五对峙的安捷一眼,叹了口气,揽过莫匆的肩膀,重重地在他后背上拍了几下。
  
  莫匆给了他一个木然的眼神。
  
  醉蛇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你冲他开枪?"
  
  莫匆牙关紧紧地咬住,攥着枪托的手背上青筋密布地暴露起来,醉蛇甚至觉得这年轻人要把枪托给攥碎了,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点点头:"有你的,实话说,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他没等莫匆出声,唯恐天下不乱地接着说,"你没欠他什么,不就是一枪么,连皮都没蹭破,他在地道里还打了你那么多枪呢,扯平了。"
  
  莫匆缓缓地摇摇头,很用力很用力。
  
  醉蛇忍不住笑出来:"得了,别当回事,他要真往心里去,还能让你跟这么远?跟你闹脾气呢,当他撒娇也行……喂!"
  醉蛇猛地跳起来,安捷连头都没回,直接抬手给了他一枪,正好打在他脚边,沙子窜起来老高,醉蛇气急败坏:"安饮狐!你属狗怎么的?逮着谁咬谁?!"
  
  安捷这回连眼神都懒得匀给他一个,直接把他当不明生物忽略了,他打量着十五:"你要跟着我们干什么去?或者……你知道我们干什么去?"
  
  十五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安捷才发现,这人的年纪真的不大,脸上没有那种阴鸷的表情,眉眼弯起来,居然有些孩子气,可是那笑容里越来越悲怆,越来越难过:"你们杀不了R?李,知道为什么吗?"
  
  安捷看着他没说话。
  
  "你父亲给他的好东西,让他不管身体损毁成什么样子,细胞都能进行强大的自我恢复,自我重组——所以当年你们把他推下去,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他停下来,指指自己的脑门,"这里如果没有医生给他移植的钢板,就是空的,可以看见整个大脑的形状,动脉……皮层……"
  
  "你要救他?"
  
  "我要救他,我当然救他。"十五歪过头,"所以我要杀了他。"
  
  安捷拍拍自己的耳朵,咳了一声:"你指望让我相信,你想……杀了他,杀了R?李?"
  
  "这不是你希望的么?"十五看着安捷的表情很复杂,他眯起眼睛,眼神迷离,像是茫然,又像是怀念什么,"你知道么?你这张脸我从小看到大,在他眼里,我就是你的替身,我干什么他都纵容,你知道他怎么说么?"
  
  安捷突然觉得消化系统有不良反应,他喉头动了动,没言声。
  
  "他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怎么这么能捣乱,和饮狐小时候一样,谁都不怕,谁的话都不听……"十五摇摇头,"Damn it!你就是些老怪物老疯子眼里完美的天才,完美的宠物!他们纵容你就像纵容一只喜欢挠沙发破坏家具的猫!"
  
  安捷淡淡地看着他,听到这摇摇头,手枪在手上转了个圈:"要说傻大胆这点,你是挺像我。十五,你真就不怕我一枪崩了你?"
  
  十五放声大笑起来:"他们——R和你父亲,都是无可救药的有神论者,他们觉得天生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有的人天生就拥有一切,是神的宠儿,比如你。可是却没想到这宠儿到最后背叛了他们。安饮狐,你才是应该被金钩钩瞎双眼而死的那个。"
  
  "你对我的评价挺高。"安捷不动声色,他把枪插回腰间,转身坐回原来的地方,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带上他。"
  
  "啥?"醉蛇瞪着他,指着十五,"你说带着这个小疯子?饮狐,你嫌行李不够多是不?"
  
  十五这才把目光放到醉蛇身上来,轻轻地嗤笑一声:"从你让我们去追查那个心理医生,引诱李去打那个姓杨的小姑娘的主意的时候,我就一直猜不透为什么,原来是为了古城要唤醒安饮狐的记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醉蛇皱起眉。
  
  十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诡异地笑了笑,兀自离开人群坐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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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这片沙漠在地图上就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小地方,整个中国也不过是个巴掌。毛主席说,这世界太大了,就像个大西瓜,我们没有领袖那么宽阔的胸襟,入目的,都是仿佛穷尽一生也走不完的路。
  
  安捷虽然不是老行商,不过醉蛇他们的装备却比莫教授他么的考古队强得太多,十多个受过训练的青壮年男子在一起,也比那掐指一算几乎全是老弱病残的考古队的安全系数提高了不少。
  
  十五透露,仍然在惦记着古城的人不只有醉蛇一个,沈建成其实是R?李的人,老头子贼心不死,甚至默许了莫燕南的加入——这些人即使出得来,也都要灭口的。安捷突然觉得,整件事情,就像是两条彼此不想交,但是又在不同维度上混杂的线,一条从李那里出来,一条从醉蛇那里出来,最后汇集成一点——
  
  那蓝灰色眼睛的父亲,和神秘莫测的古城。
  
  随着位置的临近,一行人的神经明显绷得越来越紧了,每天晚上守夜的人数增多了,谁都不知道,那些神秘的怪物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而这种紧张,在半路上发现了地下被黄沙淹没的人的骸骨的之后,更深入人心了些。
  
  该来的,总会来的。
  
  这一宿,几个带着枪的人在帐篷周围逡巡,散得很开,好像故意不往帐篷那边靠一样,安捷一个人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擦着枪,看星星——他似乎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有时候在帮助自己确定方位,有时候什么都没想,就像是在缅怀什么人。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是没什么人会靠近他的,忽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靠过来,安捷偏过头扫了靠过来的莫匆一眼,没动,手上的枪却"卡塔"一声上了膛。在静谧的夜空下,刺耳无比。
  
  莫匆顿了顿,在离他两步的地方停下来,抱着膝盖坐下:"我有话想和你说。"
  
  安捷摇摇头,嗤笑一声:"我没话和你说。"
  他用手一撑地面,就要站起来,莫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安捷!"立刻被手枪卡住腰。安捷的眼神很危险,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你最好马上撒手,否则……"
  
  莫匆直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摇着头。
  
  "撒手!"安捷的眉拧在了一起。
  
  "你是故意让我走的,是不是?那天在地道里,你打了那么多枪,却没有打中我一下,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安捷干巴巴地说,挤出一个冷笑来,"怎么,青少年,你那点粉红幻想还没破灭呢?比五角大楼还□,当初拉登怎么没……"
  
  "我不相信你会……杀了我爸,"最后几个字莫匆似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来,"你从来干脆利落,如果真的杀了他,不会把他钱夹里的照片随身带着,甚至……"
  
  "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安捷用力甩开他,"毛还每长全呢,什么都想掺和,既然踩了狗屎运活下来,就应该滚回去念你的书,添什么乱!"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我以为你把我当成……"
  
  安捷把枪插回腰里,懒得理他,本来是转身就要走,闻言顿了一下:"当成什么?"他挑起眉笑了一下,只一下,莫匆所有的言语都被堵了回去。
  
  莫匆嘴唇颤动,半晌,才小声说:"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了。"
  
  "机会是什么玩意儿,能吃么?"安捷轻轻地说,随后伸手点点莫匆身上的枪械,"你最好现在带上消音器去那边练练打枪,也许用不了多少能救你一命。"
  
  莫匆闭上眼睛,低下头。
  就在这时候,不远的地方一声惨叫响起来,随后有人嘶声喊:"怪物!怪物!"
  




第八十章 接近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叫醒了,每个人都听说过这片光怪陆离的沙地上出现过什么诡异的事情。接下来的噼里啪啦一阵枪支上膛的声音就更壮观了。十五冒出来,对安捷咧开嘴一笑:"至少比你上回自己过来的时候好多了。"
  
  枪声在空旷的地方格外明显,什么动静都有,震得人耳朵发疼。
  
  安捷揉揉眉心,刚刚条件反射似的抬起手枪的时候,才想起里面原来是没有子弹的,只是用来吓唬吓唬莫匆,他有些挫败地把枪插回腰里,揉揉眉心,低声嘀咕了一句:"谁把重机枪也扛来了?真以为我们反恐部队怎么的……"
  
  密集的火力响了一阵子就停下来了,一群穿着防护服的人钻出来把不远的地方围了起来,火光很快着起来,为了除掉那无孔不入的亮片虫。醉蛇在那边看着,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活像他们正在对付的是一公斤的炭疽热病毒,他远远地看见安捷和莫匆,对两个人的方向招招手。
  
  安捷看着这阵势,有种想笑笑不出来的感觉。
  
  "安先生,您先穿上这个……"一个好像有点紧张的年轻人把防护服递给安捷,换来后者的一个白眼。
  
  安捷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没伸手去接防护服:"那嗓子是你叫唤的?"
  
  年轻人的表情立刻像是吞了一口垃圾,奇纠结无比,眼神乱飘,脸"腾"一下就红了:"我我我我我我吓了一大跳,您说过那个,我没想到……"他"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没想到它那么大……"
  
  醉蛇过来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去吧,没事,解决了。"年轻人紧张兮兮看了安捷一眼,然后跑路了。
  
  安捷耸耸肩,表情古怪地指着这年轻人的背影:"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负责带队中学生郊游团?"
  
  醉蛇无奈地看了莫匆一眼,回头语速超快地低声跟安捷说:"饮狐,那玩意长了八条腿,像蜘蛛又不是蜘蛛,还顶着个人脑袋,腿比日本鬼子的铡刀还锋利,有两三米高,身后还拖了一条一点点就能把人脑髓吸干的虫子,你不能指望每个正常人都跟你似的没心没肺,"他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安捷想要的话,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听得见自己耳语似的音量,"我知道你心里气不顺,安饮狐,你心理年龄按正常发展都快四十了,我求求你也积点德,能不能别跟个青少年似的逮着谁跟谁撒气?"
  
  安捷突然不知道怎么反应了。这时候醉蛇凑近他耳边,嘴唇微动:"以前人家跟我说男人欲求不满的时候容易惹事,我还不信来着。"说完没等安捷反应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撤离现场,以免某人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只留下一串有点不合时宜的大笑。
  
  安捷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平复自己想把醉蛇揍成平底锅状的愿望。
  
  几个人诧异地看过来,不明白这诡异的夜晚和诡异的怪物尸体有什么好笑的,安捷恶狠狠地扫了他们一圈,把所有好奇的目光都秒杀了:"看什么看?没见过间歇性神经病?少见多怪,赶紧把那玩意儿尸体处理了,以后晚上甭想好好睡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一转身回了自己的帐篷。安捷给手枪装上子弹,在腰上插好,这才叹了口气,慢慢地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平躺下来。他脸上那些或刻薄、或愤怒、或冷漠的表情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了,眼睛底下带着淡淡的阴影,有不易察觉的憔悴从五官的每个细节里蔓延出来。安捷轻轻地合上眼睛,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胸口,触碰着隐藏在下面的,那串不值钱的项链的形状。
  
  他能感觉到古城的临近,心脏的刺痛感越来越严重,有时候猛地抽痛一下,甚至有窒息的感觉,他尽可能地不让人看出来异状。
  十多年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淡了,他现在靠努力回忆着那份泛黄的残破纸页上的字迹,借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那些新事旧事就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他像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一样,不停地逼问着自己,为什么怕幽闭的空间?为什么?
  
  安饮狐,应该是那个不在乎生死,不在乎险恶,任情任性的男人,踏过地图上的每一个点,见过的东西多到自己都想不起来,然后快死的时候,找一个最有挑战性的地方结束自己,悄无声息,不惊动任何人。
  
  安捷想,他现在跳过了任情任性那一段,直接走上了自己的归宿。他从没想过,一个即将走到尽头的人应该会有什么样的心态,听说有的人挣扎,有的人平和,有的人不甘心。可是……他小心地把贴着胸口放的项链掏出来,看了一眼,又像是逃避什么似的,把它塞回去……可是,无论什么,那不应该是逃避。
  
  为什么让莫匆跟来,你还想再多看他几眼么?安捷无声地笑出来,他想起莫匆提着狙击枪的样子,想起他冷冷的眼神,想起……想起……
  木莲死的时候,他抱着她的尸体,那种感觉回想起来仍在眼前似的,那是愤怒和自责,绝望的疯狂着,浓烈得仿佛能烧尽他整个生命。
  
  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很难过,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心口上,丝丝缕缕地缠着他,甩不脱,忘不了的难过。安捷蜷起身子,呼吸有不受控制的颤抖,一只手狠狠地攥住胸口的衬衣。
  
  有人在他的帐篷门口逡巡不去,安捷知道那是谁,那人在他的门口坐了整宿,在天亮前才悄然离开。
  
  是不是没有希望,也就不知道什么叫失望——这世界就是这么荒谬,只有尝过糖的人,才明白什么是苦。
  ===================================================
  欺软怕硬……咳,不,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决定了这群男人的所向披靡。鉴于这帮人形牲口的火力,连顶着人脑袋的怪物都不愿意接近他们了,偶尔有不多的几只不长眼睛的撞上来,没有成群结队意图不轨的袭击。
  
  这些东西的智力好像足够它们明白,这一队人不是"猎物"而是"猎人"。安捷拿着一张大纸不停地在写写画画,毕竟记忆很多地方模糊了,他只能靠自己不到一年前来过的经验来推断补全那些不记得的地方。
  
  队伍不时停下来调整方向,幸好补给充足,醉蛇盘着腿坐在他旁边,无所事事地拖着下巴:"怎么了,不确定?"
  
  安捷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瞟了他一眼:"我上回是被这帮怪物逼到古城里的,你们可好,人家现在都不敢靠近。"
  
  "那你找这帮免费向导谈判去。"醉蛇撇撇嘴,抬头看了一眼正往这边走的某人,然后自动地站起来,给莫匆让了地方,往旁边闪了几步,东张西望做忙碌状。
  
  莫匆拎着个水壶,低低地对安捷说:"喝口水,你嘴唇都裂开了。"
  
  安捷挑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动作缓慢地接过水壶,凑在鼻子前仔细地闻了闻,这才端起来喝了一口:"你不至于傻到在这种地方给唯一一个有可能认路的人加料吧?"
  
  莫匆言语一滞,忽然举起一只手:"我如果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神色太过郑重,最后几个字几乎一字一顿。安捷愣了一下,摇摇头,眯起眼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天打雷劈?算了吧,天气预报都不准——我现在巴不得天打雷劈呢,这鬼日头。"他站起来,拍拍裤子,对醉蛇吹了声口哨:"我大概知道方向了,走人。"
  
  莫匆看着他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几乎每天每时,每分每秒,他都在注视着这个干脆利落的背影,每一次试图靠近都被狠狠地甩开,这感觉太刻骨铭心——莫匆想,他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这背影了。
  
  十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轻轻地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个幸灾乐祸似的笑容:"他有事瞒着你。"
  
  莫匆猛地回头。
  
  十五却不再说什么,耸耸肩,转身收拾自己的行李。
  
  这天傍晚的时候,安捷突然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众人一时静谧,风的声音沙子移动的声音……慢慢的,里面夹杂起某种古怪的,好像刀刃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
  
  醉蛇脸色正色下来:"都准备好了,重机枪架起来。"
  
  安捷摘下墨镜:"数量不少……躲了这么长时间,它们终于打算奋起反抗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醉蛇摇摇头:"我们接近它们的老巢了?"
  
  安捷很缓慢地点点头:"而据我所知,它们的老巢就在离古城不远的地方。"
  
  一群人的精神都紧张起来,毕竟这么多天来,他们还没遇见过成群结队的怪物,莫匆不动声色地提着枪站在离安捷大概两步远的地方。
  很快的,黑压压的一群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靠过来。安捷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不远处的莫匆呼吸好像停顿了似的,连醉蛇也愣住了——
  
  领头的一个怪物顶着的人头,那青白的,但是仍然保持着新鲜能让人看清五官长相的人头,那么熟悉,他们都认识——
  
  莫燕南。
  




第八十一章 被困

  莫匆猛地扒开人群,而与此同时,安捷像是事先有预料一样,一把拖住他,手臂紧紧地勾住他的腰,被莫匆带出去好几步。
  
  "放开我……放开我……"莫匆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还有理智知道拖着自己的是谁,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极力要找回自己的神智,他一只手搭在安捷的后背上,好像既想把他推开,又像是拉着一根救命稻草不愿意放手,一遍一遍地低低地叫着安捷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那颗要跳爆了的心脏平静下来一样,"放开我安捷,安捷,安捷……"
  
  安捷一边示意旁边的人过来帮他按住莫匆,一边轻轻地拍着莫匆,低低地说:"嘘,一会让你收拾它们,先冷静,别……"莫匆突然一把抱住他,整张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安捷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把他推开,怀抱显得有些僵硬,可是对失魂落魄的年轻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他的呼吸慢慢地平复下来,可是紧紧地搂着安捷的手却没有要撒开的意思,醉蛇在旁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怕长针眼,不敢再往那边看,低低地吩咐:"注意,他们过来了,重机枪准备好,先把领头的那个打下来。"
  
  毕竟要充分考虑到受害者家属的心理状况,何况这个"受害者家属"还是个比较危险的人物。
  
  "给我一架。"莫匆低低地说,放开安捷,眼神冷冷地从最前边的那只怪物身上划过,口齿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有点命令的意味,"给我一架重机枪。"
  
  这样的年轻人让醉蛇猛地想起来,眼前的男人不是只会躲在长辈身后的小白脸,他是在那条充满黑暗的街上,神秘而天才的"黑衣"。醉蛇转过头去,给了安捷一个眼神,安捷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点头。
  
  旁边一个小平头自动地站起来,动作有几分戒备地把位置让出来,这样的莫匆让人觉得格外危险,就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肉食动物,冷酷而压抑着最深的愤怒和杀意。
  
  莫匆好像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使得他的侧脸线条好像更凌厉了些。他瞄准,开枪,扫射,眼睛好像都没眨一下,分毫不差。枪声徒然响起来,炸开一样,远处那飞起来的怪物的肢体血肉和大漠的夕阳一般热烈,熟悉的面孔和头颅消失在尘嚣里,随后,就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更多的枪声跟着响起来。
  
  这或许是弱肉强食的一场屠杀,为了决定生存,或者死亡。
  
  安捷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手里拿着墨镜,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战场,人和怪物的位置好像和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反过来了。他忽然有些茫然地想,人和怪物究竟有什么区别呢?无数那些枪林弹雨中死于非命的人,屠杀,彼此倾轧,无止无休的算计……没命的奔逃的考古队员,整理好自己的仪表决定慨然赴死的老教授,被遗忘在大沙漠里的那些行人,像是被诅咒了一样的古城。
  
  为什么有些人活着要以伤害其他的人为代价?为什么……我已经看不懂这个世界了?父亲……
  
  老教授的头颅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这个老人的灵魂已经消散了,尸体只是个拖累,他的头应该是高贵无比地腐朽在土地里,进入新的轮回,干干净净的……而不应该被这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占为己有。
  逝者已矣——莫匆停了下来,直起腰来,和安捷一样静默地望着那里。
  
  怪物们一层接着一层地扑上来,然后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但是它们前仆后继。醉蛇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像是安捷描述的那样,有一定的智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现在的情景,几乎有了几分称得上是悲壮的感觉。
  杀人食髓,拾人首级,可这是它们生存的方式。
  
  莫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受,好像有什么空了,又好像有什么突然被放下了,他扭过头看着安捷,看着那男子刻骨铭心的脸庞。他想,自己这一辈子,或许还有几十年那么久,他已经在年少轻狂的时候,就这样草率地失去了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挖空心思保护他、爱他的人,他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二十多年,并没有学会如何去爱。李碧云没有教会他,妹妹们年幼,而父亲……他似乎太习惯于独自一个人默默地替所有人承受起所有的东西,隐瞒一切,然后任凭他们误解。
  莫匆轻轻地握紧了那只刚刚拿枪的手,他曾经迷恋手握着武器的感觉,这也许是出于心理上的不安全感,可是他现在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可以无所畏惧的,这里是他父亲的终点,那个最伟大,最谦卑,也最勇敢的男人……他从来没有开过一枪,但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的亲人,爱人,甚至试图保护过整个世界。
  
  夕阳看够了热闹,渐渐沉下去了,天黑了起来,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地上死去的怪物好像罗列了一层,可是仍然有新的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安捷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眉头一点一点地皱起来,表情有些凝重,一把拉过醉蛇,在枪炮的动静里尽可能对醉蛇大声说:"我们带的弹药足够么?"
  
  "绝对……"醉蛇突然打住,反应过来,"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会是这些东西意在为了什么目标拖住我们吧?消耗我们的弹药?他妈的,这太疯狂了,别告诉我是真的!他们、他们有那么聪明?!"
  
  安捷心下迅速转念:"叫你的人把那太空服似的玩意穿好了,重机枪撕开一条口子,我们直接从它们中间过去,别跟它们耗了。"
  
  "恐怕不行。"莫匆轻轻地打断他,伸手一指:"太多了,我们不清楚它们的洞口和源头在哪里,有多少处,这样过去很可能就被卡在中间。"
  
  "怎么办?"醉蛇不耐烦听分析过程,直接逼问结果。
  
  "手榴弹有么?杀伤性比较大的可投掷炸弹都可以。"莫匆的脸被火光照亮,眼神沉静,谁也不能说他还只是个年轻的男孩,"重机枪先顶着,其他的停止射击,找人把弹扔过去,先看清形式再说。"
  
  "按他说的做。"醉蛇一声令下。
  
  成箱的手榴弹被搬出来,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来,肢体分离的怪物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安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拿着望远镜,紧紧地盯着炸弹落下的地方,透过那些飞上天又落下来的血肉残肢的缝隙,查看着可能的入口、出口……所有这些妖魔鬼怪的来源,或者……地狱的大门。
  
  片刻,他放下望远镜:"五点钟方向,有一个,紧跟着不远的地方一条直线后边有两个,九点钟方向是另外的……等一下!"
  
  安捷的脸猛地一沉,他大声喊:"手榴弹别扔了,停下,马上立刻!"
  
  还没来得及解释原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人就明白了这原因是什么,地面从一开始细微的颤动慢慢地变大,变剧烈……到最后,感官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到了。醉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是什么见鬼的……"
  
  地壳剧烈地震颤起来,远古的诡异文明终于在这群咄咄逼人的闯入者们面前终于露出了狰狞的一面,那些好像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枪支和拿枪的人,一同手足无措地被掀翻在地上,安捷最后看见的是莫匆喊着什么,满脸焦急地向自己扑过来——带着腥味的沙子,硝烟充斥在他的五官六感里。
  随后,整个大地都翻了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觉才慢慢回复过来,安捷觉得头有些晕,好像是被什么碰到了,然后,他感觉到有人用温柔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轻轻地拍着他的脸。之前的记忆猛地流进脑子里,安捷迅速地试图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这状态实在太危险了。
  
  他睁开眼,四下很暗,像是被埋在了地底下,不过以他的夜视力还看得清楚,空间逼仄得很,高度可能只够他勉强坐起来,宽度大概只有两尺左右,而在这本来就狭小低矮的地方,俯身紧张地看着他的人就显得更近了。
  
  安捷微微把自己撑起来,往后退了一点,借以拉开这个和莫匆之间的尴尬的距离——年轻人几乎是半个人压在他身上,他尽量不动声色地平静地问:"其他人呢?什么情况?"
  
  "刚才好像地震了,我们被翻下来,夹在这个裂缝里面,其他人应该在不远的地方。"莫匆顿了顿,"不过,那些偷人头的怪物貌似也在不远的地方。"
  
  安捷迅速地把自己身上还剩下的东西检查了一遍,有价值的只有腰上别的手枪,里面还剩下四颗子弹,领口别的墨镜被压碎了,有小碎片甚至卡破了他脖子上皮肤,被小心地拿下来放在一边,还有一个坏了半个筒的望远镜,一个剩了大半壶水的军用水壶。放在胸口的项链把薄薄的衣服卡破了,估计扎进了肉里,有点疼,不过莫匆没发现……至于莫匆,除了比较狼狈之外,应该没有比较严重的伤。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伸出手四下摸索周围:"没有空气稀薄的迹象,看来应该不是死路……嘶……"心脏突然剧烈的疼痛起来,安捷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你怎么了?"莫匆让他突然的痛呼和一瞬间呼吸的停顿吓了一跳,迟疑着轻轻地握住安捷抓在胸口上的手,后者几乎已经没力气反抗,被他把手轻轻地移开。安捷蜷起来,尽可能地把自己往后退,可以空间限制,未果。
  
  莫匆皱皱眉,慢慢地把他胸前口袋里硌手的东西掏出来,然后看着那带着血迹的拉环,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莫你还可以继续煎熬一会,贿赂贿赂作者吧,考虑给你减刑




第八十二章 靠近

  安捷于是更喘不上这口气了。
  
  莫匆低下头,好像想笑一笑,嘴角微微往上挑起,他极力抑制住,湿了的眼眶让他看起来更像是想要哭一场。他傻乎乎地拿着那串染着血迹,又丑又破烂的拉环,举到眼前,觉得自己的舌头忽然就打了个蝴蝶结:"你、你一直……我、我、我以为……你……"
  
  直到安捷从那阵突如其来的疼痛缓过来,莫匆还在那"你你我我"个没完,现在估计就是把整本的现代汉语词典扔到他面前供他参考,这个脑筋短路的男人也组织不出一句像样的中国话了。
  
  安捷脸色不大好看,一把把拉环抢回来,两个人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默默相对无语,这种文艺的场景好像在眼下的情况中格外有喜感。
  
  这两个把拿枪当拿筷子一样理所当然的男人,突然各自手足无措起来,过尽千帆,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面对他的时候,就内分泌失调,所有的该有的不该有的激素都一股脑地冒出来,随便修改每个重要文件的拓展名,然后一点一点的系统崩溃。
  
  半晌,安捷才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玩意拿着挡子弹倒是不错……"他话还没说完,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没有调整到那种冷漠而漠不关心的最佳状态,就被莫匆一把抓住,随后细碎轻柔的吻落在他的嘴唇、脸颊、眉间、额头……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缠上他的手指,十指相扣。
  
  温暖的体温好像连疼痛都能暂时驱赶。莫匆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背,好像怎样都不够接近一样,轻轻地吮着他的嘴唇,以打开他最后的防备和抵抗。
  
  所有的理智都是容易被冲散的,只要足够的深情,足够的真挚,足够的耐心,足够的……安捷渐渐放松下来,微微合上眼睛,撑着地面的手缓缓抬起来,抚上莫匆的脸,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被对方堵到了喉咙里。
  
  人事变迁,沧海桑田,总有那么一份东西,值得人在那么须臾片刻的时间里,放下防备,放下心绪,放下所有所有恼人的东西,放下全世界,去放纵自己的感情。心和心几乎靠在一起,频率一致。
  
  良久,两个人才分开,莫匆低低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安捷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突然轻轻地推开他:"不用道歉,你不欠我什么。"
  
  "安捷……"
  
  安捷深深地吸了口气,"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维持着你提着狙击枪指着我的状态和心态吧,那才是我应得到的。"他挥挥手打断年轻人急切的辩解,"你身上最好有手电,没有的话就紧跟着我,准备好你的枪,这地方应该有出口。"
  
  他细细地查看起四周的情况,平静地说:"如果我没记错,或者地壳运动不那么太离谱,现在的位置我大概还有数,这地方两头通着,一边好像……往地下走,很可能下面就是我们要找的古城。其他人的位置我不确定,不过如果离那些怪物太近,又恰好比较点背地落在宽阔的地方……"他耸耸肩,不往下说了。
  
  莫匆拉着安捷的手还没有放开,觉得这男人手心一片冰凉,就像是从心往外的,他想起十五说的"他有事瞒着你",皱起眉:"如果你不恨我,那为什么……"
  
  安捷挑挑眉,好像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那你就当我恨你吧。"他伸手把每一块沙土地敲过,松动的地方落下来,前边的通道似乎更宽广了一些,黑洞洞地直接通往未知的地下,好像一张等着吞噬什么的怪物张开着的血盆大口。
  
  安捷的夜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楚了:"手电有么?手机也行。"
  
  莫匆从怀里掏出小手电给他,抿抿嘴唇,尽量放慢了语速:"公平一点吧,起码让我知道你一定要躲避我的理由,安捷,你能不能不把所有的事都藏着掖着自己扛着,你这样……"
  
  "理由啊,"安捷拖着长音颇为应付地重复了一声,眯起眼睛,仔细往洞口查看着,他不确定地发现,这黑洞似乎不是一通到底,中间有个转折的地方,低低地嘀咕了一声,"这可要拼人品了。"
  
  "安捷!"
  
  "理由,好。"安捷回过头来,目光和表情都无比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深深的无力,这个混蛋总能最快地带回他那张该死的面具,水火不侵,"理由是,如果我和一个拿着狙击枪在大楼顶上朝我射击的人上床,会有心理障碍。充分么?可接受么?"
  
  他把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摘下来,一股脑地扔到莫匆怀里,手指扣在手枪的扳机上:"我说可以了你再下来。"
  
  莫匆一把拉住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想都别想!"
  
  安捷叹了口气,好像正努力挤出耐心对付一个不讲理的孩子:"你有方案B?没有就撒手,别浪费时间。"
  
  "我不是刚脱开裆裤的小鬼,"莫匆低低地说,硬是把安捷往后拖了两尺,狠狠地丢在身后,"至少比起你这个一身是血、好像刚从屠宰场里加工出来的老男人可靠得多。"
  
  他这句话音刚落,整个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那往下通着的过道滑了下去,安捷一伸手连他的衣角都没够着,只能狠狠地骂一声,紧跟着滑下去:"小脑把大脑挤没了的兔崽子,开裆裤脱得太早会导致智力发育不良么?"
  
  通道越来越宽敞,莫匆蜷起腿随时准备好,拐了几个弯以后,地洞的入口很快近在眼前,他把手伸进裤兜里,从里面掏出一个打火机,在翻身滚出去的瞬间,用力把打火机朝自己的正前方丢去,小范围的爆炸声响起来,随后黑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
  
  莫匆眼前什么东西一闪,他迅速地矮下身去,从怪物刀锋锋利的腿间滚了出去,掏枪,射击,一气呵成,怪物肚子上被打穿了,在莫匆从另一端爬起来之后晃了晃,轰然倒地,打火机的火越着越大,迅速包围了它的整个身体。莫匆轻轻地吁了口气。
  
  安捷在枪声响起的时候利落地落了地,眉头死死地皱着观察着附近的地形,莫匆在不远的地方对他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这地方确实宽敞,幸运的是这里好像就这么一只倒霉的怪物,燃气来的火光照亮了周遭的环境,安捷一把揪起莫匆的领子,恶声恶气地说:"这边。"
  
  莫匆偷偷地笑了一下,伸手扶住安捷的腰。
  
  突然,一阵猛烈的火力声响起来,两个人脚步一顿,对视一眼,随后贴着墙壁往枪声的地方赶过去,一阵脚步声似乎也在往他们这边走,有点杂乱,显得慌不择路,拐角处猛地冒出一个黑影,莫匆举起枪来对着那人。
  
  "等……等咳,是我……"安捷的手电光打到对方的脸上,醉蛇气喘吁吁地靠在墙壁上,手上拖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头低低地垂着,满头金发,是十五。
  
  安捷喘了口气,把枪插回腰间:"怎么搞的?"
  
  "这什么破地方,还间歇性的地震,真他妈的。"醉蛇把十五扔在地上,气还没倒过来,"太惊悚了,那死人脑袋差点跟我来个贴面,呼……这小子看着没二两肉,死沉死沉的。"
  
  安捷摇摇头:"其他人呢?"
  
  "鬼知道。"醉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怎么办,这地底下跟迷宫似的。"
  
  "凉拌,你们现在只能相信我的直觉。"安捷揉了揉太阳穴。
  
  醉蛇嗤笑一声,摇摇头:"说真的,饮狐,直觉……你要是有那玩意,这辈子还用得着这么倒霉?"他叹了口气,俯身把十五像个麻袋一样地扛起来,"走吧赤脚兽医,我们就是你要当活马医的死马!"
  
  安捷笑了。
  
  三个半人——十五目前是横着的,暂时算半个,地鼠似的在四通八达的地道里穿行,偶尔停下来确定方向,安捷身上还有半壶水,醉蛇除了十五之外还拖出了一个背包,里面有些补给,虽然不多,但是足够让人看见希望了,为此,运输大队长得到了安司令的表彰。
  
  "其他补给在营地里,足够我们在大沙漠里走上几个来回的。"醉蛇说,"只要我们能活着到陆地上,应该就能找的着。"
  
  "前提条件太苛刻了。"安捷打击他,"活着到陆地上,真是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好好领你的路,别浪费口水。"醉蛇有气无力地说,"贫是毛病,得治。"
  
  "滚。"安捷短促有力地说,突然,他在一个路口停下来,目光快速地从四周各个路口滑过。
  
  "怎么了?"
  
  安捷嘴角慢慢露出一个越来越灿烂的笑容,一只手搭在墙上,轻轻地拍打了两下:"你们猜怎么着,我这辈子居然还有那么几天不倒霉的时候,今天哪路神仙忘了上班了?"
  
  "你找到路了?"
  
  "刚刚我们走过的,"安捷往回看了一眼,然后指指面前密密麻麻四通八达的通路,"和眼前的,我才想起来,正好和我看见的那张地图是对上的。"
  
  醉蛇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听说你高中立体几何好得不行,连图都不用画,一堆维度就全在脑子里了,有两把刷子,果然有两把刷子。"
  




第八十三章 广寒

  "省着点手电,省着点力气,现在大概可以喘口气,我们暂时应该是安全的。"用四通八达都难以形容这里的地形,安捷走一段路会犹豫一下,然后蹲在地上写写画画,借以搞清楚方位,他的视力终于发挥了点积极作用,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看得见的人总比看不见的人多几分把握。
  
  莫匆觉得这地方有几分像是安捷他们旧宅的地下室,迷惑性极强,他觉得仅凭着一份多年前看过的地图,就能弄清楚往哪里走的人简直神奇得有点不可思议,忍不住轻轻地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了你全都记得么?"
  
  安捷笑了笑:"看过了你的父亲食人骨髓之后,还有什么能更刻骨铭心?"
  
  "为什么你说我们现在暂时没有危险?"醉蛇比较关心实际问题,"这鬼地方安静得不正常,我怎么觉得我们在一个大棺材里似的?"
  
  "这是规则。"安捷低声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地说,其他两个人几乎听不清。
  
  "什么?"
  
  安捷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急,气息有点粗重,声音却很轻:"那些各种各样的怪物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守护着什么东西的卫士,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他们钻出来的地方,那些个位置……很怪,像门卫,专门清除不速之客。但是如果知道正确的路……那就不算不速之客了。"
  
  醉蛇沉默了一会,忽然问:"安捷,你怎么了?"
  
  安捷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很好。"
  
  这两个人之间古怪的神色和对话让莫匆非常的不舒服,他皱皱眉,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就在这时候,十五醒过来,他似乎听见了安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发出一声冷笑,扒开醉蛇的手,踉跄一下站稳。
  
  漆黑狭窄的地方不一会就终结了,往深入里走的时候,道路越来越宽,宽到四个人可以并排,沙土尘土和泥土越来越少,人为雕琢的痕迹却越来越重,慢慢的,脚下变成了正正经经的石板,一块一块四平八稳,不错半分,透着雍容和奢靡的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几个大男人行走在里头,偶尔还要低个头,走到这里,顶部已经很高了,目测至少有两层楼的高度,手电打上去,露出斑驳而不甚分明的壁画似的东西,两边的墙壁上也有。
  
  那些壁画好像年代太久远了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亮泽和色彩,可是这种年华的损毁,在随着他们继续深入,好像越来越浅淡,画面越来越鲜活,眼神妩媚的侍女好像要从墙壁上飞升而起一样,笙箫琵琶,绫罗绸缎,妖异极了。
  
  安捷的脚步越放越慢,一路细细地看过那些画面,眉头越皱越紧。
  
  醉蛇突然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我们离人间越来越远了,连时间都进不来的地方……"
  
  这里温度很低,可是莫匆发现安捷的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浸湿了头发,顺着鬓角流淌下来,他拉住安捷,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你到底怎么了?"
  
  安捷没理会他,手指划过壁画:"这里氧气还算充足,那么多年了,不可能这种东西还被保存下来,"他用指甲轻轻地在壁画上刮了两下,"像是新画上去的……嗯,不对,或者是有人照着原稿描下来的。"
  
  醉蛇的眼睛徒然睁大:"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安捷低声说,"这种东西能从千百年前保存下来才不可能,我就是不是科班出身的,这点常识也有。"
  
  "这古城没有什么常识可言,你忘了你们看见过的那些长着人脑袋的蛇?墙上的血字,还有会动的尸体?"醉蛇脸色白得很,好像急于否定什么似的,"这鬼地方谁知道有什么……有什么……"
  
  安捷想了想,突然问:"你还记不记得蒋吉姆一开始从那种食髓的虫子的分泌物里提取到了什么东西?"
  
  "致幻剂,"醉蛇脱口,"你觉得……"
  
  "没有证据,我不能确定,但是有这个可能,"安捷转过身去,靠墙站着,偷偷地靠在墙上借力撑着自己歇一会,喘匀了气,"我现在想起来,好像那次在古城,除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其他的东西都带有很强的暗示性,包括那串最后感觉像是长进我手腕里的珠子,很奇怪。"
  
  "但是这里没有那种虫子……"
  
  "也没有任何药物的迹象。"安捷摊出一只手来,指甲上还沾着刮下来的颜料碎屑,"这才是真实的。"
  
  "那你说是谁……"
  
  安捷微微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突然问:"十五,你说李是不能被杀死的?即使他摔得血肉模糊?"
  
  十五有些疑虑,慢慢地点点头。
  
  安捷的目光回到醉蛇身上:"这样说来,你可能没能杀了……那个人。"他迟疑了一下,最后把"父亲"两个字咽了回去,好像放弃了什么一样似的,像醉蛇一样用了"那个人"这个称呼,"走吧,跟我去见见他。"
  
  他转身想往前走,被一边站着沉默不语的莫匆一把拉住,生拉硬拽地拖进怀里,年轻人的态度异常强硬,他紧紧地盯着安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为什么一身都是汗?到底怎么回事?"
  
  "我热……"
  
  莫匆偏过头去闭上眼睛,努力忍耐着什么一样,又睁开望着他:"你一辈子总得有说实话的时候吧?"
  
  安捷无声地笑了,微弱的光芒碎裂在他讳莫如深的眸子里,他低低地说:"跟你有半毛钱关系?"
  
  随后一把推开僵硬了的莫匆,步履不稳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走。"
  
  这地方越来越像是个巨大的地下宫殿,高大的柱子顶起穹庐一样微弯的顶,暗色的顶部宽大而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柱子上的龙纹怒而冲天,每一片鳞片都如同真实,尾部钉在柱子上,说不出的霸道。
  
  地板变成了汉白玉,直通往黑洞洞的正殿,美丽的宫廷歌舞图变得诡异起来,那些窈窕女子的笑容好像混杂着说不出的恶意,微微飞起的眉眼似笑非笑,人物越来越少,而人的形体也越来越不正常,慢慢地开始显示出某种动物的特征。
  
  蛇尾、蛛脚、利爪……
  
  从人变成了野兽,然后侍女的面孔渐渐分成两张,一张青面獠牙,另一张带着某种极其忧伤的表情,欲说还休什么一般。
  
  安捷停下脚步:"真形象……"
  
  十五饶有兴致地凑过去,仔细看墙上的画:"也就是说,我们走过的路,蕴含着从人到非人的过程?为什么她好像很难过?她后悔了么?"
  
  李商隐写过,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长天夜夜心。
  
  其实广寒宫里的,是仙人?或者……
  
  转过一个弯,一扇巨大的门出现在众人面前,醉蛇看了安捷一眼,后者点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边一个地搬起一边的开关,轰鸣声响起来,整个大门缓缓向上打开。
  
  灯光大亮,让习惯了黑暗的人的瞳孔急剧的收缩起来。
  
  四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就像是误闯入龙宫的凡人,对着里面的金碧辉煌不知所措。醉蛇的喉头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他们都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享受过最穷奢极欲的东西,见过最美的风景,吃过最好的事物,泡过最美的女人,他们年轻的时候追逐过权力和金钱,肮脏或者干净的,可是没有人能形容得出这个地方。
  
  天镜古城的传说,始于永生的神明,终于极欲的人间。
  
  一瞬间他们仿佛生出某种感觉,这个地方包含了一个人所有的全部欲 望,好像只要走进这里,只要走进这里,就再没什么是得不到的。
  
  这时候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响起来空荡荡的大厅里,然后一个一身珍珠白的男子进入了他们的视线。那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上有一对罕见的灰蓝色眼睛,带着笑意那么走过来的时候,很难形容他的年纪。
  
  二十岁?三十岁?
  
  年轻的脸和年轻的皮肤,挺直的脊背,流畅而优美的身体线条。可是他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心灵的窗口让他灵魂的年纪无所遁形,他好像已经看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也厌倦了所有的东西,日子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守在这里,就像是一尊会动的塑像。
  
  男人看着安捷笑了:"饮狐,我等了你十年了。"
  




第八十四章 被抛弃的人性

  安捷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满身珍珠白的男人,那男人身影在灯下好像发着光一样,就像是个不容亲近的神祈。可是他的目光望过来,又是那么温柔,好像看你一眼,就能让人全部陷进去似的。
  
  安捷脸上突然之间褪尽了全部的表情,他那样站着,眼神空洞,像是个人形一般大小的娃娃,忽然之间割断了自己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紧紧地收着,谁都看不分明。
  
  白衣的男人像是赞叹着什么一样地打量着他:"十多年不见了,你比任何时候有要完美。光阴是最好的老师,他会教你所有的东西,磨炼你,让你成长……直到成长成现在的样子,没有什么能迷惑你的心智,没有什么能挡住你的路,而你,找到了这里。"
  
  安捷突然笑了,先是嘴角轻微地挑起来,然后肩头颤抖起来,最后难以自已,他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重重地靠在满是壁画的墙壁上,低下头把脸埋在手里,弯下腰。莫匆甚至觉得他笑得快要哭出来了。
  
  白衣的男人耐心地等着他大笑到气息不济,等着他平息下来,才歪着头问:"你为什么笑?"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会,安捷才轻声回答,他的语气出奇的温柔,带着叹息一样的尾音,有点沙哑,瞳孔在暗处闪着光,微乱的头发搭在脸颊边上,露出一张有几分迷茫,却又有说不出的清明的神色的脸,"父亲,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白衣的男子以同样的轻声细语说,他微微地摇摇头,"饮狐,你有你自己的决断。"
  
  "我不明白为什么。"安捷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头发掳到耳朵后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光亮美丽得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那里似乎若有若无的,还飘着细细的歌,女声浅吟低唱着听不懂的歌词,萧萧瑟瑟,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什么都有,可是仔细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华丽的荒芜着。
  
  这是一种……让人难以产生心理共鸣的美,震撼,飘渺,遗世而孤独在此。安捷的目光划过那靡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大顶,光可鉴物的地面,最后落在白衣的男子身上:"那么……这地方就是你的神殿了?"
  
  白衣男子伸展开双手,微微扬起头,他的五官比例极其完美,比西方人精致,比东方人深刻,有说不出的魅惑力,男女莫辨:"也将会是你的。"
  
  莫匆突然嗤笑出声。白衣男子一愣,扭过头来看着他:"你又为什么要笑?"
  
  莫匆摇摇头:"我们大老远千辛万苦地来这里,就是为了围观一个老疯子,兄弟们,各位也太悠闲了吧?"
  
  白衣男子没有发火,只是平静地看着莫匆,就像是包容着一个不懂事无理取闹的孩子,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怜悯,然后,他缓缓地说:"年轻人,你的心还不够通透。当真相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却看不到它,愚昧的世人给你灌输了太多的糟粕,让你的眼睛蒙尘,看不见真实的世界。看看你腰间别的枪,那是凶器,你在人群里挣扎以求生,通过杀戮和犯罪来实现自我满足——孩子,你很勇敢,但是把勇敢用错了地方。"
  
  安捷一震,"当真相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却看不到它",这句话他到现在都记得,记得那大沙漠里癫狂了一样的沈建成,当时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吐出了这句话,现在听起来格外的讽刺,原来这两个人疯的程度居然是差不多的。
  
  莫匆眨巴眨巴眼睛,一时半会好像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半天,才回过头去对安捷说:"我……其实走错房间了吧?"
  
  白衣男子轻叹了口气:"孩子,你的心里被不实的欲望和愤怒充斥,你在试图激怒我,但是只能让自己更加焦虑——你在担心什么?你想得到什么?"然后,他又转过头去看着醉蛇,目光定定地停在醉蛇身上,灰蓝色的眸子里好像有悲伤一闪而过,"还有你,我那犯下弑父之罪的儿子……"
  
  醉蛇牙关咬紧,半分不让地和他对视。
  
  "我为你痛心,一直到现在……"
  
  醉蛇突然掏出枪来,二话不说,对着他的胸口就开了一枪,枪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分外刺耳,连十五都轻轻地哆嗦了一下。白衣男子的胸口被子弹打穿,殷红的血液很快浸透了白衣,就像是绽开了一朵鲜艳的花。
  
  四个人八只眼睛全部凝注在白衣男子胸前的伤口上,随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愈合着,而在此期间,站在那里的人就像是毫无感觉一样,一动不动地任子弹穿过身体,然后任他们看着。
  
  轻柔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静谧一片。安捷打破了沉寂,他走上前几步,伸手把醉蛇的枪口压了下去,脊背很直,没有半分平时懒懒散散的样子,一身的尘埃和狼狈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做什么?莫教授他们……R?李那个脑残,还有那堆破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不……没关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要相信,我的儿子,这是命运。而神,神造了人,是因为寂寞。"白衣的男子张开手掌,手心朝上,好像在接着漏下来的光,他停顿了一下,"太寂寞了,我的孩子,我的天使,我等你等得都快要熬不下去了。"
  
  从莫匆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安捷在听完这句话以后,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然后□的皮肤上窜起来一层鸡皮疙瘩。年轻人不厚道地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笑出声来:"你土拨鼠似的住在地底下,还真以为自己就成仙了?什么仙?土地公?"
  
  没有等白衣男子回答,醉蛇低低地接着说:"而你的罪呢?父亲?你的罪呢?你为了永生杀人食髓,你算计了无数的人。R?李是个畜生,你就是畜生里的畜生!"
  
  "我没有罪。"白衣男子微微偏过头去,这使得他小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上去有种极致的冷漠和不近人情,或者他真的不是人了,没有正常人能理解那种偏执、控制欲、和膨胀到无边无际的自我,他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罪,他们——那些死了的人,都是我的献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被选择的,铺平了神殿的路,他们应该感到荣幸。"
  
  十五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金发的年轻人露出恶心的神色。
  
  白衣男子微微抬高了一点下巴:"你们都不是素食主义,食用动物的血肉是罪么?植物没有生命么?难道食用就是罪么?当然——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那些了,那只是个……必要经过的过程,意味着和低劣的人性告别,只有剥离了那些,才能走上真正永恒的神圣。"
  
  莫匆明白过来:"原来R?李杀那些人,和你一样,是为了人的脑髓?"
  
  "不不不,"白衣男子的语速终于急了些,"李是个执迷不悟的可怜人,他走错了路,这注定了他只是个低劣的仿制品,只有我才是……"
  
  "我还以为R已经够疯狂的,原来你比他还要离谱。"一直沉默的十五突然开了口,他摇摇头,"你们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灾难。"
  
  白衣男子笑了:"你的目光只能看到地平线,所以你不懂。"
  
  "他不懂是因为他除了人品恶劣之外总算脑子还正常。"莫匆突然冷冷地打断他,年轻人飞快地看了安捷一眼,"安捷,我不是故意寒碜你,这老头子真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不是东西的玩意儿加起来还不是东西,你可真是……正宗的牲口养的。"
  
  安捷平静地说:"谬赞。"
  
  白衣的男子悲悯地看着莫匆:"在你们的语言里,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所有的战争,歧视和悲剧,彼此的残杀与损害,都从这句话开始。你们太狭隘了,狭隘到你们面对着更高贵、更完美的生命也保持着血脉里野蛮不开化的恶意,口出恶言。太可悲了。"
  
  莫匆耸耸肩,拉住安捷的手:"那地球可太危险了,您还是回火星吧,醉蛇,是你十万八千里地跑来找这老疯子的,该干嘛干嘛,我们出去等……"
  
  "我们?"白衣男子盯着莫匆抓着安捷的手,挑起一条眉毛,"你说饮狐和你是……'我们'?"
  
  莫匆瞟了他一眼,一字一顿,语气无比坚定地宣布:"他是我的人。"
  
  "你的……人?"白衣男子表情奇异,接着他轻轻地笑起来,"饮狐,你为什么不告诉这年轻人,你已经不是人了?"
  
  "你才不是人,你们全家都……"莫匆下意识地顶了一句,却惊觉安捷的手格外的冰冷,年轻人扭过头去看着安捷,后者的脸色白得吓人。莫匆慢慢睁大了眼睛,"安捷?"
  
  安捷闭上眼睛,沉默了半晌,然后回过头来,对一脸掩盖不住的惊疑的年轻人笑了笑,平静且清晰地说:"我当然是人,虽然是个快死的人,不过一般来说,要断了气以后,才叫死人。"
  
  他甩开莫匆的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站定:"父亲,我真心实意地告诉你,其实我比较喜欢当人……其实我思想境界没你想象地那么高 ,也'狭隘'地觉得,杀人食髓这种事,是畜生才做的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玩意写得真装13……囧




第八十五章 斗兽

  "我来这里的目的,恐怕你也不是特别的想知道。"安捷顿了顿,他在整个大厅里踱了几步,抿起嘴唇,暗色的眼睛最后落在白衣的男子身上,然后轻轻地说,"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
  
  安捷的手指向下,指指地:"这么多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父亲,既然你已经不是人,就应该安息。"
  
  "安息……"白衣男子以耳语一样的音量重复,他歪着头打量着安捷,眼角堆积起好看的笑纹,"饮狐,你有点让我失望。"
  
  "你非常让我失望。"安捷坦诚地说。
  
  白衣的男子笑了笑,目光落在安捷的胸口上:"你知道人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么?"他不等任何人回答,自顾自地说,"灵魂将远离你的肉体,即使是曾经一刻不停思考着的大脑,那神秘的脑浆将会变成某种死去的蛋白,然后它们会腐朽、会发臭……"
  
  四个人静静地听着他鬼扯,脸色都不大好看。
  
  "我们跟随远古流传下来的神卷的指引,找到了永生的秘密。"
  
  "是什么?"
  
  "苦行,净化,和献祭。"白衣男子的双手拢进袖子,"漫漫无边的大沙漠,古籍上层出不穷的谜面就是苦行,你必须殚精竭虑,把自己的思想和那些神祈串通起来,才能找得到这个地方,来到非人间的国度。把人性的劣根从身上剥离,忘记那些无谓的伦理,愚蠢的道德,怪诞的歪曲,就是净化,人类必须死亡,否则他们的灵魂将先于肉体腐朽,那太可怕了,所以必须要净化掉你身上原本属于人类的部分。而献祭也是这净化中的一部分……"
  
  "献祭指的是人的脑浆和脑髓,"安捷轻描淡写地接过他的话,余光瞥见莫匆脸上那种简直接近空洞的神色,低低地笑了一下,继续说,"你所服用的不知成分的药物导致了基因的改变,然后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了这个习性……"
  
  "不,我早就知道,神卷上有记载。只有完成身体和灵魂的双重净化,才能真正脱离'人'这个字的束缚。"
  
  安捷点点头:"那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如果不用那种……献祭会怎么样?"莫匆截口打断他们。
  
  "啊,"白衣男子轻轻叹了一声,"如果你不能接受这种净化,如果你心仍然被无谓的世俗羁绊,那么你需要把时光的馈赠还回来。"他转向安捷,慢慢地靠过去,把手轻轻地搭在安捷的胸口上,柔声问,"饮狐,你感觉到疼痛了么?你曾经无意接触到了那绿色的圣水,它带给你疼痛……你剩下的能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莫匆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一步,他用力地摇摇头:"你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白衣男子"哈"地短促地笑了一声:"饮狐,你那小朋友看上去可不大像是有正义感的,说不定在他心里,你比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脑浆重要得多。"
  
  "在我家旧宅,打开冰箱的时候。"安捷没理会他,回过头来对莫匆眨眨眼睛,"当我想起前因后果来以后,其实推断出这些并没有多困难。我说过很多遍了,你老不相信——你还嫩,小朋友,回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他话音没落,突然一把扣住白衣男子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对方的骨头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动,"至于这地方的麻烦,是大人的事情。"
  
  "你杀不死我的,饮狐。"白衣男子扭曲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嘴里突然发出尖锐的哨声,"你们那些对付血肉之躯的东西,对付不了我——"
  
  地面剧烈得晃动起来,安捷脸色一变,白衣男子趁机脱开了他的手,大声笑起来:"饮狐,你本该是我最喜欢的小儿子,最干净的孩子,不该误入歧途,我要拯救你——在你犯下罪行之前。"
  
  地板上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醉蛇一把把愣在原地的十五拉开:"都闪开!退开!退开!"
  
  裂缝越来越大,丝丝的腥臭气息从地下涌上来,把人熏得直欲作呕。腥味越来越浓,然后一声振得人耳聩的吼叫从深深的地下传出来,黑漆漆的爪子带着粘液从地下的裂缝攀上来,巨大的腿内侧像是刀刃一样,在坚硬的汉白玉地面上划出明显的痕迹。
  
  那仅仅露出来的腿就有三四个成年男子那么高,吼声越来越大,尖锐的刀子腿划着地面的声音杂乱无章,随后至少有几百个人头突然从地上冒出来,每一个被一个巨大的触手吸引着,苍白发青,鲜活……然而又带着说不出的腐朽气息。
  
  这是那种像蜘蛛又不是蜘蛛的怪物,可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有这么人头的怪物,也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腿的怪物,更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只!
  
  天堂和地狱好像在随机转换,醉蛇"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低低地说:"这这这个是进化终极体?"
  
  莫匆一把拉过离怪物最近的安捷,把他往后拖了好几步,一只手臂死死地缠住他,侧过身去,低低地说:"我会有办法的,我会有办法……"
  
  安捷好像笑了,可年轻人不敢确定,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实在是太多太杂乱了。
  
  喜欢上一个很混蛋的人,他强悍而骄傲,一张鸟嘴三句话不离"小朋友"三个字,让人牙根痒痒,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起来,不愿意和任何人说;同时他也脆弱得很,因为他总是出入那些最危险的地方,他对自己的血肉之躯无所顾忌,就像个任性而不懂保护自己的孩子,还因为……还因为他太习惯一个人。天地荒荒,踽踽独行,远近都不见人烟,凄凉惯了,一点点温暖都能让他受宠若惊,见不得别人对他好。
  
  莫匆甚至感觉得到安捷身上湿透的汗水和脚步踉跄下的虚弱,他突然感觉不到任何恐惧或者忧虑,反而有些淡淡的庆幸和欣喜:"终于轮到小朋友来保护你了吧?"
  
  这时候,巨大的多足怪已经完全爬到了地面上,长长地吼叫一声,那些看了让人眼前发晕的脑袋在半空中狂舞,像是在对着闯入的小虫子们示威。白衣男子抬起头来,神色温柔的看着这个丑陋的怪兽,好像它只是只可爱的小猫:"这孩子已经在地下沉默太久了,它和我一样寂寞,饮狐,你喜欢它么?"
  
  "饮狐不喜欢,不过我喜欢……喜欢它去死!"醉蛇话音没落,把背包扔在一边,手里攥着里面带着的冲锋枪,疯狂地开始对着那怪物扫射。子弹打到那东西坚硬的身体上,崩了出去,火花四溅,怪物被激怒了,锋利的腿爪猛地向他砍去。
  
  醉蛇狼狈得滚开,然而紧接这被一条带着人脑袋的触手抽得抛起来,狠狠得撞在一边的墙壁上,他撕心裂肺得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带着血的唾沫,颧骨上磕出一块乌青,额头上淌下血来,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白衣男子摇摇头:"我说了这是没用的,你这孩子,从小就不听话。"
  
  十五趁着这机会飞快地掠出去,他动作极快,曾经跟安捷对峙过的身手敏捷度惊人,肉眼难见的速度从那些密密麻麻的腿空隙钻了进去,他听说过那里有一张长满了獠牙的嘴,是它全身最脆弱的地方,只要……
  
  仅仅是片刻,十五的衣服和身上便被层出不穷的刀子似的腿刮得不成样子,金发的年轻人咬紧牙关,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一个能找出怎么让R死,怎么解脱他的痛苦的机会,绝对不能半途而废!
  
  他手上的枪上好了膛,十五有这个自信,只要有一点缝隙,凭他的枪法就能从那张嘴里打进去,然后……即使被这巨大的怪物压得粉身碎骨,也值得了。
  
  一抬头,他已经看见了那张满是獠牙的嘴,十五心里一喜,稳稳地抬起手中的沙漠之鹰,然后扣动扳机,子弹打入血肉的声音在这一刻分外美好,怪物嘶吼起来,猛地俯下身来,巨大的獠牙冲向十五,直直的卡入他的肩头。
  
  粘液顺着那獠牙淌下来,滴答到他的肩头,皮肤感觉到了被腐蚀一样的疼痛,十五惨叫出来。这时候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他勉强侧过头去,莫匆在缝隙之外对他比了个手势,年轻人从醉蛇手中拿过冲锋枪,擦着地面冲他扔过来。
  
  十五拼命得向后退去,用脚卡住冲锋枪,怪物的一条腿向他砍过来,金发白脸的男人显示了惊人的耐力和强悍,他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肩膀从怪物的獠牙上拔下来,鲜血四溅,然后矮下身,脆响一声,怪物的腿砍到了它自己的牙上,不知道这一下是不是会引起口腔溃疡,反正这东西浑身明显得颤动了一下,就在这一刻,十五捡起冲锋枪,不管不顾地冲着怪物的血盆大口一阵扫射。
  
  怪物哀号着往后退去,更多的腿擦过十五,他尽量躲避着,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差点就被割成两半了。
  
  他踉踉跄跄地从怪物身下逃出来,瘫在地上,浑身都是血,眼前有些发暗,心跳得快从喉咙里跑出来。
  
  "好大胆的年轻人。"白衣男子皱皱眉,"不过真野蛮,我不爱看了,你们慢慢玩。"他说着,身后一扇门开了,白衣男子闪身进去,小门再一次关严了。
  
  安捷拍拍十五的肩膀:"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小子不是爷们儿,干得好,现在起来,赶紧退后。"
  
  十五惨笑了一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我听说你为了打他一枪,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把手塞到过那玩意嘴里?我……我我还没做到……"
  
  "你塞不进去这只的,"安捷挑挑眉,"我也塞不进去,它要是不低下来,咱俩这海拔都够不着。"
  
  十五大笑起来,有的时候,男儿血性所致,天下所有的恩怨,真的可以再这一刻一笔勾销。
  
  怪物一直后退到十米开外的地方,这才在原地站定下来,乱七八糟的腿站稳,腿脚磨着地面,好像又有再次冲上来的意思。众人回过头去,醉蛇睁大了眼睛:"这玩意怎么还不死?别是以为十五往它嘴里扔是糖豆吧?"
  
  安捷迅速把十五拽到一边:"醉蛇,你那本神神叨叨的古卷上还有没有别的有用的东西?!快,三步之内,必有解药,再不给我想起来,我就把你丢过去给他当下酒菜!"
  
  醉蛇喘着粗气,苦着脸对莫匆说:"你媳妇儿怎么这么狠毒……"
  
  "妈的什么时候了你还废话!"
  
  醉蛇呲牙咧嘴,这时候多足多腿多脑袋的怪物又撒丫子冲过来了,几个人狼狈地被追得满场跑,突然,醉蛇"啊"了一声,在安捷身边语速飞快地说:"听着,你看见那边顶上的柱子和梁了么?四边都有……"
  
  "我又不瞎。"
  
  "现在告诉我哪边是东……哦,操!"
  
  怪物一跳腿捅进了坚硬的墙壁里,从上面滑下来,安捷被不远的莫匆拽了一把,醉蛇这没爹疼没娘爱的只得往另一边滚开,有些年头的尘土呛得他一阵呛咳:"咳咳……莫匆你小子……重色轻友到了一定水平了。"
  
  安捷抬头,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指着一根看起来格外古旧的梁:"那个是东。"
  
  "古籍里说'日出东向,有……'"
  
  "别装文化人,快说!"
  
  "就是东边那条梁上有把大刀,据说是能对抗这变形金刚似的大家伙唯一的东西,快……"
  
  安捷和莫匆闪到了一个墙角,安捷抓了把头发,低骂了一句:"我靠,那么高,真的假的?你那本破书都多少年了,谁知道在不在了,在的话生没生锈?"
  
  "那也比在这被追着跑强,"莫匆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你上去,我在下面替你引开这东西。"
  
  "你开玩笑吧?"安捷狠狠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我气都快上不来了,你让我当蜘蛛侠?你上去,我给你打掩护。"
  
  "那不可能……"莫匆一口回绝,刚想争辩,突然没提防,被安捷恶狠狠地后背上推了一下,踉跄出了四五步,同时安捷极快得往另一边跑出去,手伸进腰间,把还剩四颗子弹的手枪取出来,抬手射击,第一枪打在一个人头的眉心,怪物嘶声嚎叫,安捷马上变成他的第一目标。
  
  安捷敏捷地躲开怪物的攻击,抬手第二枪,准得简直能去参加奥运会,子弹正好从他刚刚开的枪口上进去,怪物那条被击中的触手上留下血一样的液体,同一点受伤的刺激让它更疯狂了。
  
  "混蛋!"莫匆咬牙,安捷这王八蛋的字典里就没有"商量"这两个汉字,不过眼下不容他再磨蹭,年轻人猛地窜起来,正好跳到怪物弯起来的一条腿上,怪物正扑向安捷,感觉到重量,下意识的要把他甩下来,莫匆借力跳上了一条更高的腿,晃了一下保持住平衡,然后极敏捷得窜上怪物的身体。
  
  怪物毛了,触手乱摆要把他弄下来,安捷第三枪到了,仍然缺德地打在原处,怪物的智商在遇到主要矛盾的时候直接忽略了莫匆这个次要矛盾,张牙舞爪地像安捷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呼……喘口气,好紧张,明天上大结局^_^




第八十六章 时光的馈赠

  安捷往后一退,没留神后背已经贴到了墙上,这种情况简直避无可避,于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缺德事做多了是会有报应的,即使面对一个有碍市容的怪物,也最好别忘了人道主义精神。安捷眼看着怪物的腿爪挥过来,没动作,莫匆看得呼吸差点停止。随后,安捷的身体极小幅度地往旁边偏了一点,正好让过怪物的腿刃,时间和角度精准得无可挑剔。
  
  不过安叔叔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动作多少慢了一点,左袖子被怪物的爪子钉在了墙上,撕拉一下牵扯下来,露出肩膀上大片的皮肤。皮肤的颜色泛着不健康的苍白,看起来竟然有些瘦骨嶙峋,有一条一条非常浅淡而繁复的淡青色纹路,就像纹身一样缠在他身上。
  
  莫匆隐隐感觉到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多看一眼,心里就凉一分——他勉强自己扭过头去,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只得低低地骂一句:"回去在跟你算账。"同时手脚动作也不停歇,在怪物身上做攀岩运动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不过这怪物兄让安捷折腾得太愤怒了,导致用力过猛,爪子一下子陷进墙里,一时半会拔不出来,僵持中倒是给了年轻人一个好机会。
  
  怪物嚎叫一声,震得墙上的土屑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莫匆这时候已经爬到了怪物身上最靠近东边那条梁的位置,安捷钻到墙角,坏笑了一下,抬起枪。
  
  "咳!兔子急了都咬人,安饮狐你积点德行不行……"醉蛇一眼洞察了这家伙想干什么,一边抱着脑袋往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跑一边嚷嚷,话还没说完,安捷枪里的最后一刻子弹尖啸而出,平稳的弹道直接通往怪物身上已经被三颗子弹蹂躏过的触手上。
  
  怪物"嗷"一嗓子暴走了,直接把厚实的墙壁给拽出了一个大窟窿,前腿高高地扬起来,像是又大了好几倍,莫匆觉得自己的位置徒然升高了两米,他毫不犹豫地向上跃起,双手攀上古旧、斑驳的大梁,用手臂把自己吊上去。
  
  "漂亮!"看着他翻了上去,安捷这才喘了口气,轻轻地打了个呼哨,把手枪一丢,卷起袖子,微微弯下腰来,呼吸间给他的胸肺造成了很大的疼痛,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说话很晦涩,他说"你需要把时光的馈赠还回来",那么是怎么样的归还方式呢?
  
  十多年的岁月,除了生命,还有什么能等价支付?他能感觉得到内脏的疼痛,甚至听得到那里一寸一寸腐烂的声音。也许剩下的日子真的不多了,不过这一辈子,爱过别人,也被人爱过,算是值了,生无憾,所以死无怨。
  
  怪物咆哮着向他冲过来,十五好像在旁边大声叫嚷着什么,安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看看我还能拖延你这傻乎乎的大虫子多长时间!
  
  醉蛇瞪大了眼睛:"我靠,安饮狐你他妈当自己葫芦娃啊,给我闪开,闪开!"
  
  千万条闪着冷冷的杀意的刀刃一样的腿向他劈过来,安捷突然矮下身去,刚好在那些腿间和墙壁中间造出一个死角,身上的衣服报废的速度惊人,只这么一下就碎了七七八八,安捷伸手攀住怪物陷在墙里的一条腿,速度极快地在它没抽出来之前一撑身体跳了上去。怪物怒极,不管不顾地用触手去打他,安捷扬起身体往后倒去,一个极漂亮的后空翻抓住怪物的另一条腿,翻到了地上,踉跄了几步,手心上全是血,顺着胳膊流淌到袖子上。
  
  怪物的触手顿时失去了目标,缠在了它自己的腿上,当时就被割成了两半,腥臭的血液流了一地。
  
  十五在不远处看得目瞪口呆:"原来拼命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拿自己的当人……"
  
  "这王八蛋疯病又犯了,我得赶紧把他拖出来。"醉蛇气喘吁吁地指着安捷,可是怪物四处舞动的触手和腿脚简直就像是一道坚硬的城墙,把安捷和他们彻底隔开。
  
  安捷用脚把落到他身边的一段触手踢开:"啧,这就是手长脚长的缺陷了,顶着那么多触手,你不怕打蝴蝶结么?"
  
  怪物剧痛之下反而好像冷静了些,它一边留神着醉蛇和十五,一边牢牢地盯着安捷,然后不再用它危险的腿,所有的触手像是无数条天马流星拳一样,劈头盖脸地向安捷砸过去,墙上地上多了一个个大窟窿。
  
  安捷蹿得比兔子还快,上蹿下跳折腾得怪物直眼晕,于是攻击愈加疯狂起来。突然,安捷身形一滞,胸腔涌上剧烈的疼痛,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猛烈,他几乎眼前一黑,被怪物贴着地面擦过的触手绊倒,摔在墙角。他死死地抓着胸口的破衣烂衫,试图尽快地积聚起力量。
  
  醉蛇眼睁睁地看着安捷突然停下不动了,然后怪物那能把任何一个人的脑袋当面团砸扁的触手冲着他劈头盖脸地过去,瞠目欲裂,嘶声喊:"饮狐!"
  
  都已经到这里了,马上就……饮狐,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么?!再坚持一会啊!
  
  突然,剧烈的白光从屋顶爆出来,好像能把人眼晃瞎一样,醉蛇和十五抬头看去,瞳孔急剧缩小,差点看不见东西,然后在那道白光中间,有一道人影,从高高的地方不管不顾地跳下来。
  
  莫匆手里拿着一柄至少有三四米长的刀,这不知名的材料做成的刀锋好像活的一样,在那异常灼眼的光芒里凝聚着最深沉的杀意,年轻人必须用双手才举得动,然后借着这居高临下的一跳,往怪物身上劈过去。
  
  坚硬到机枪都打不破的怪物在这刀锋下好像一块豆腐,碎裂的声音响起来,然后那巨大的身体、铁一般的骨肉被生生劈成了两半,惨叫声让人的听力再一次受到荼毒,在场的人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尽在咫尺的爆炸,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
  
  莫匆落在地上,再也握不住他神兵一样的刀,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眼前山一样的怪物,向两边分开,轰然倒塌,地面原有的裂痕一直开到大厅之外,壁画剥落下来,上面光怪陆离和魑魅魍魉都随着这样的冲撞残了妆容。
  
  白光把一边的安捷逼得后退了四五步,他觉得血管里的什么东西好像被那光烧着了一样,沸腾的血管流淌在他全身,每一寸神经都叫嚣着无法忍受的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光才暗淡下去,这一生出鞘一次的刀恢复了它昏暗的灰色,然后脆脆的裂开成两半,醉蛇呆呆地看着,十五在他不远的地方,每个人忽然都有了种想要失声痛哭的冲动。
  
  灼痛感渐渐退去,安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的水分好像都被蒸出来了一样,随后他觉得自己被一个人抱起来,手臂勒得他生疼,他想在这个人的后背上拍一拍,表达自己不习惯说出口的安慰,却愕然地发现,自己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软得像兰州拉面。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怕的,他可以在巨大的危险临近的时候舍生忘死,随时作出最敏捷的反应,可是那过去以后,他也会和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一样,念及刚刚和暗色的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仿佛虚脱一样的后怕。
  
  因为他想,某个人的心里,有那么一个,属于自己的影子。也许死没什么好怕的,可是他怕那抹影子有一天就随着时间淡去,最后消失。然后没有人记得安饮狐,没有人记得安捷……
  
  醉蛇叹了口气,回头看了十五一眼:"你还站得起来不?"
  
  十五耸耸肩:"让我倒口气。"
  
  "倒气是快死了的意思,傻洋鬼子。"醉蛇撇撇嘴,对他伸过一只手,"走,去要那个死老头子的命。"
  
  十五笑了笑,拉住他的手,把自己撑起来。醉蛇冲着安捷和莫匆的方向吼了一嗓子:"粘上了嘿!"
  
  安捷这才攒足了力气推开莫匆,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你大爷。"醉蛇咧着嘴傻笑起来。
  
  接着,四个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那扇小门上,十五站稳了,走上前几步,"逛荡"一脚踹开了门,回头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完了,踹个门都腿疼,出去以后不会就这么残废了吧?"
  
  醉蛇抱住他的肩膀,这两个见面三句半就能动刀动枪的前任敌人,这时候好得像自己兄弟。
  
  然而他们很快就呆住了,白衣男子面容平静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打火装置,他附近一圈的地面湿漉漉的,刺鼻的汽油味传出来,醉蛇脸色一变:"你……"
  
  白衣男子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我偏不给你。"
  
  "你自己不想活了吗?"安捷看着地上的油,突然想起那些怕火的虫子,以及为什么李曾经会用火烧的方式去对付眼前的人——他明白过来,原来这种任何方式都杀不死的怪物们最怕的居然是火,"父亲你……"接下来的话他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还能怎么样呢?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觉得,无论如何,这个人也不能活下去,即使他不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难道还能放任他回到人间祸害么?
  
  "啊,对,你还肯认我。"白衣男子笑了,他突然把手上的打火机点着了,小小的火苗跳起来,把每个人的神经都烧着了似的,"我很高兴,很高兴。"
  
  醉蛇急了:"慢着,你不管饮狐了么?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不是……"
  
  白衣男子轻轻地笑了,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像是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看着醉蛇:"饮狐……原来你是为了饮狐来的,他因为你的算计无意中触动圣水,所以你觉得愧对他么?醉蛇——那你就愧对一辈子吧。"他的手突然松开,打火机"啪嗒"一声落了下来,火苗立刻包围了他,窜起老高,把白衣男子整个人隔绝在他们视线之外。
  
  "不……"醉蛇想要冲上去,被安捷一把按住了。
  
  大火里传来尖锐的笑:"你们不肯把饮狐给我,就谁也别想得到他……哈哈……谁也不要想!啊——"
  
  大笑很快变成惨叫,神也好,人也好,都在这里化成飞灰。
  
  醉蛇颓然跪在地上,还攥着安捷的手:"我以为能从古城里找到让你恢复的方法,我以为……饮狐,我一开始只是想断了这鬼地方的根,让R?李他们这帮变态死干净,我不想把你牵连进来,我不想……"
  
  安捷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噗嗤"一声笑出来,拍拍醉蛇的肩膀:"行了,朕免了你死罪,不过活罪难逃,以后每年清明中元,给我烧够十斤的值钱,要不然天天上你们家让你做恶梦,日日夜夜不得安息……"
  
  莫匆突然从后边搂住他:"安捷,别说话,你他妈一说我就想抽你。"他最后一句带上了哭腔,安捷垂下眼睛,轻轻地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臂,想说什么,最后出口的却只有一声叹息。
  
  十五也默然不语。
  
  数十米的地下,语言好像突然没有了任何意义。造化这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可是再没有比看着那个想要和他执手偕老的人离开,更钻心蚀骨的疼痛。
  
  这时地面颤动了一下,十五一惊,接着颤动越来越大,轰隆隆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来,整个大厅好像要崩溃了,气温急剧的升高着。金发的年轻人大声喊起来:"离开这里,快!地面要裂开了!"
  
  安捷气闷:"怎么每次老子想悲伤悲伤的时候都出这种幺蛾子?撤!"
  
  被震动合上的小门又一次被十五踹开,四个人跑进大厅,怪物的尸体已经在慢慢地下陷了,地面正以极快的速度紧接崩溃,火星和红色的岩浆翻上来,气温上升到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高度。
  
  "这地底下为什么会有岩浆?!"十五怪叫一声,他脚下的一块石板突然裂成两半,然后冒出来的火星差点烧着他的裤子,灼热感让人呼吸困难,"这是要把我们都蒸熟吗?"
  
  又一波的震颤来临,几个人站立不稳几乎被翻下去,地面已经不剩下什么了,四处都是大火,安捷晃了一下,那种血液被煮熟沸腾的感觉又来了,他大大地睁着眼睛,企图透过越来越模糊的视线看清出去的路。醉蛇一把抱起他,两个人的重量集中在一点,他脚下的石板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踩着怪物的尸体,那玩意体积大,还能多留一会,快!"醉蛇看了一眼两个人,揪起十五的领子把他扔了到了怪物的尸体上,回过头来对莫匆说,"你抱着他先过去。"
  
  莫匆还没来得及说话,安捷喘着粗气表达了自己的抗议:"放我下来,你疯了么,快点!你想把这个地方都踩塌了么?!"
  
  莫匆没回话,猛地把安捷抱得死紧压向自己,正好把安捷抬起来企图偷袭他的手卡在了两个人身体中间,年轻人冷笑一声:"同样的错误我还能再犯第二次?醉蛇,你先过,要是这里真的承受不住我们两个人的重量,也是命。"
  
  醉蛇却没动,他脱下外衣踩在脚底下,暂时阻隔开从烧穿了的鞋底传上来的热量:"我在这里陪着你们,"他猛地冲十五挥挥手,"出去,现在赶快,等着接应我们。"
  
  十五犹豫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出口,咬紧了牙关,伏在怪物的尸体上,却摇了摇头。
  
  安捷睁大了眼睛,低低地咳嗽起来:"你爷爷的,你们两个都疯了?赶紧给我滚出去,想变成铜板烧老子还……"
  
  醉蛇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饮狐,饮狐你听我说。"
  
  "你可以出去再说……"
  
  "别打断!"醉蛇的语速像说顺口溜一样,"你只看过古籍的最后一页,所以不知道,那上面有'圣水'属阴,忌风火的记载,水火相克,所以那些亮片的虫子才会怕火,但是我刚刚想起来,却并没有这些长生不老的人怕火的说法。"
  
  安捷觉得自己浑身的肌肉已经在抽搐了,实在分不开神曲理解醉蛇的意思,蚊子似的低吟一声,莫匆却猛地睁大了眼睛:"所以?"
  
  "为什么他会被烧死?"醉蛇扒开安捷身上的破衣服,肩膀上的淡绿纹路一点一点地浓重了起来,好像在向体表靠近似的,"是他身体里的那些妖魔鬼怪的东西怕火,一旦遇到高温很可能从他身体里分离出去,那等于他失去了不老不死的能力,所以才会被烧死!饮狐,你忍一忍,我们赌一下,相信我一次。"
  
  他们脚下的石板裂开,醉蛇和莫匆各自向两边跳开,莫匆紧紧地盯着安捷身上越来越清晰的纹路,他自己也不好过,可这时候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安捷,你听见了么?"他干脆盘膝坐下来,紧紧地握住安捷的手,"你听见了么?我在这陪着你,嘘,别怕,我陪着你。"
  
  安捷勉强睁开眼睛,喉咙干涸得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勉强挤出四个字:"给我……出……去……"
  
  莫匆笑了笑,把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上,俯下身去,轻轻地亲吻着他的鼻梁和嘴唇:"别怕——"然后他看着不远处站着的醉蛇,男人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精壮的,满是伤疤的上身,静静地看着他们,莫匆说,"你和十五出去吧,你们不用……"
  
  醉蛇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你不用说了,我会在这陪他到底,这是我欠他的……"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安捷,"这是我那最小的弟弟啊。"
  
  安捷猛地抽动了一下,他好像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样,死死地咬住牙,可即使如此,喉咙间还是溢出细细的痛呼,莫匆手指插进他的头发,好像感觉不到热一样,在火海的背景里抱着这个人:"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十五瞄了一眼四周,冲着他们喊了起来:"这东西的尸体也快沉下去了,这里就要塌了!"
  
  安捷一把抓住莫匆搂着他的胳膊,沙哑的惨叫声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就像一千把烧红了的刀子在他身体里搅动一样,手指掐进了莫匆的肉里,年轻人咬牙忍住,和醉蛇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身上绿得发乌的纹路。随后,那些绿色终于变成了纯黑,从安捷的皮肤里一点一点渗出来,落在一边,泛着死灰而无生命力的颜色。
  
  醉蛇脸上的喜色昭然可见。莫匆屏住呼吸:"好了,就快好了,就快不疼了,安捷,安捷。"
  
  灰黑色的液体终于全部渗了出来,皮肤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安捷抓着莫匆的手松了下来,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身体软了下来。醉蛇跳起来:"走!快走!"
  
  他们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怪物身上,地狱里过油锅和刀山原来不是传说的,怪物的位置离门不远,十五立刻从莫匆手里接过安捷,先这两个精疲力尽的人一步把人送了出去。莫匆和醉蛇从怪物身上跳过去,醉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怪物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刚刚洁白圣洁的大厅已经被血和火填满了,他突然明白了,那怪物出来的时候肯定触动了地下的什么,那么父亲为什么放出了那只怪物呢?
  
  十年的孤独等待一个人,等待的最终,其实他给自己也准备了两条路吧……要么永生为神,要么堕入地狱。
  
  原来始终是没有人能忍受这样单调而孤独的长生的。
  
  即使那是个疯子。
  
  他们狼狈不堪地从密密麻麻的地道里往外钻,刚刚的震动似乎也让地面松动了一些,安捷他们掉下来的那个洞口似乎打开了,日光透了进来。
  
  他们跟随着那道光,一口气来不及喘地往上爬——那是离开地狱的唯一一条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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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火整整烧了好几天,整个古城付之一炬,地上的,和地下的。
  
  他们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原本的营地,幸运的是,和地震的地方相距比较远,很多补给还在,可惜带来的人都带不回去了。
  
  关于大沙漠的传说那么多,而这片地面,却总是那么荒芜。
  
  只有群星,只有风。
  
  莫匆把安捷包好安放在骆驼上,细心地喂给他水,这人虽然经历了一场炼狱一样的考量,总算还是缓过来了,虽然整个人现在还虚弱得一塌糊涂,但偶尔清醒过来看他两眼,是已经一点一点地显示出身体恢复的迹象了。
  
  他抬头望天,晴空万里,云如线。
  
  ——《逆旅来归》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应广大人民群众要求……




修改以前的结局

  安捷往后一退,没留神后背已经贴到了墙上,简直避无可避,于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缺德事做多了是会有报应的,即使面对一个有碍市容的怪物,也最好别忘了人道主义精神。安捷眼看着怪物的腿爪挥过来,没动作,莫匆呼吸差点停止。随后安捷的身体极小幅度地往旁边偏了一点,正好让过怪物的腿刃,时间和角度精准得无可挑剔。
  
  不过安叔叔显然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左袖子被怪物的爪子钉在了墙上,撕拉一下牵扯下来,露出肩膀上大片的皮肤。
  
  莫匆骂了一句:"安捷你耍杂技啊!"同时手脚动作也不停歇,在怪物身上做攀岩运动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不过这怪物兄让安捷折腾得太愤怒了,导致用力过猛,爪子一下子陷进墙里,一时半会拔不出来,僵持中倒是给了年轻人一个好机会。
  
  怪物嚎叫一声,震得墙上的土屑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莫匆这时候已经爬到了怪物身上最靠近东边那条梁的位置,安捷钻到墙角,坏笑了一下,抬起枪。
  
  "咳!兔子急了都咬人,安饮狐你积点德行不行……"醉蛇一眼洞察了这家伙想干什么,一边抱着脑袋往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跑一边嚷嚷,话还没说完,安捷枪里的最后一刻子弹尖啸而出,平稳的弹道直接通往怪物身上已经被三颗子弹蹂躏过的触手上。
  
  怪物"嗷"一嗓子暴走了,直接把厚实的墙壁给拽塌了一个大窟窿,前腿高高地扬起来,像是又大了好几倍,莫匆觉得自己的位置徒然升高了两米,他毫不犹豫地向上跃起,双手攀上古旧、斑驳的大梁,手臂把自己吊上去。
  
  "漂亮!"安捷喘着气喊了一声,把手枪一丢,卷起袖子,微微弯下腰来,呼吸间给他的胸肺造成了很大的疼痛,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说话很晦涩,他说"你需要把时光的馈赠还回来",那么是怎么样的归还方式呢?
  
  十多年的岁月,除了生命,还有什么能等价支付?他能感觉得到内脏的疼痛,也许剩下的日子真的不多了。不过这一辈子,也算值了,生无憾,所以死无怨。
  
  怪物咆哮着向他冲过来,十五好像在旁边大声叫嚷着什么,安捷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重——看看我还能拖延你这傻乎乎的大虫子多长时间!
  
  醉蛇瞪大了眼睛:"我靠,安饮狐你他妈当自己葫芦娃啊,给我闪开,闪开!"
  
  千万条闪着冷冷的杀意的刀刃一样的腿向他劈过来,安捷突然矮下身去,刚好在那些腿间和墙壁中间造出一个死角,身上的衣服报废的速度惊人,只这么一下就碎了七七八八,安捷伸手攀住怪物陷在墙里的一条腿,速度极快地在它没抽出来之前一撑身体跳了上去。怪物怒极,不管不顾地用触手去打他,安捷扬起身体往后倒去,一个极漂亮的后空翻抓住怪物的另一条腿,翻到了地上,踉跄了几步,手心上全是血,顺着胳膊流淌到袖子上。
  
  怪物的触手顿时失去了目标,缠在了它自己的腿上,当时就被割成了两半,腥臭的血液流了一地。
  
  十五在不远处看得目瞪口呆:"原来拼命的最高境界就是不拿自己的当人……"
  
  "这王八蛋疯病又犯了,我得赶紧把他拖出来。"醉蛇气喘吁吁地指着安捷,可是怪物四处舞动的触手和腿脚简直就像是一道坚硬的城墙,把安捷和他们隔开。
  
  安捷用脚把落到他身边的一段触手踢开:"啧,这就是手长脚长的缺陷了,顶着那么多触手,你不怕打蝴蝶结么?"
  
  怪物剧痛之下反而好像冷静了些,它一边留神着醉蛇和十五,一边牢牢地盯着安捷,然后不再用它危险的腿,所有的触手像是无数条天马流星拳一样,劈头盖脸地向安捷砸过去,墙上地上多了一个个大窟窿。
  
  安捷蹿得比兔子还快,上蹿下跳折腾得怪物直眼晕,于是攻击愈加疯狂起来。突然,安捷身形一滞,胸腔涌上剧烈的疼痛,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猛烈,他几乎眼前一黑,被怪物贴着地面擦过的触手绊倒,摔在墙角。他死死地抓着胸口的破衣烂衫,试图尽快地积聚起力量。
  
  醉蛇眼睁睁地看着安捷突然停下不动了,然后怪物那能把任何一个人的脑袋当面团砸扁的触手冲着他劈头盖脸地过去,他瞠目欲裂,嘶声喊:"饮狐!"
  
  都已经到这里了,马上就……饮狐,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么?!再坚持一会啊!
  
  突然,剧烈的白光从屋顶爆出来,好像能把人眼晃瞎一样,醉蛇和十五抬头看去,瞳孔极具缩小,差点看不见东西,然后在那道白光中间,有一道人影,从高高的地方不管不顾地跳下来。
  
  莫匆手里拿着一柄至少有三四米长的刀,这不知名的材料做成的刀锋好像活的一样,异常灼眼的光芒里凝聚着最深沉的杀意,年轻人必须用双手才举得动,然后借着这居高临下的一跳,往怪物身上劈过去。
  
  坚硬到机枪都打不破的怪物在这刀锋下好像一块豆腐,碎裂的声音响起来,然后那巨大的身体、铁一般的骨肉被生生劈成了两半,惨叫声让人的听力再一次受到荼毒,在场的人甚至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尽在咫尺的爆炸,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
  
  莫匆落在地上,再也握不住他神兵一样的刀,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眼前山一样的怪物,向两边分开,轰然倒塌,地面原有的裂痕一直开到大厅之外,壁画剥落下来,上面光怪陆离和魑魅魍魉都随着这样的冲撞残了。
  
  白光暗淡下去,这一生出鞘一次的刀回复了它昏暗的灰色,然后脆脆的裂开成两半,醉蛇呆呆地看着,十五在他不远的地方,每个人忽然都有了种想要失声痛哭的冲动。
  
  安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后被一个人抱起来,手臂嘞得他生疼,他想在这个人的后背上拍一拍,却愕然地发现自己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软得骨头变成了兰州拉面。安捷突然感觉到,原来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怕的,他可以巨大的危险临近的时候舍生忘死,随时作出最敏捷的反应,可是那过去以后,他也会向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一样,念及刚刚和暗色的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有仿佛虚脱一样的后怕。
  
  因为他想,某个人的心里,有那么一个,属于自己的影子。也许死没什么好怕的,可是他怕那抹影子有一天就随着时间淡去,最后消失了。然后没有人记得安饮狐,没有人记得安捷……
  
  醉蛇叹了口气,回头看了十五一眼:"你还站得起来不?"
  
  十五耸耸肩:"让我倒口气。"
  
  "倒气是快死了的意思,傻洋鬼子。"醉蛇撇撇嘴,对他伸过一只手,"走,去要那个死老头子的命。"
  
  十五笑了笑,拉住他的手,把自己撑起来。醉蛇冲着安捷和莫匆的方向吼了一嗓子:"粘上了嘿!"
  
  安捷这才攒足了力气推开莫匆,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你大爷。"醉蛇咧着嘴傻笑起来。
  
  接着,四个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那扇小门上,十五站稳了,走上前几步,"逛荡"一脚踹开了门,回头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完了,踹个门都腿疼,出去以后不会就这么残废了吧?"
  
  醉蛇抱住他的肩膀,这两个见面三句半就能动刀动枪的前任敌人,这时候好得像自己兄弟。
  
  然而他们很快就呆住了,白衣男子面容平静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打火装置,他附近一圈的地面湿漉漉的,刺鼻的汽油味道传出来,醉蛇脸色一变:"你……"
  
  白衣男子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我偏不给你。"
  
  "你自己不想活了吗?"安捷突然想起那些怕火的虫子,以及为什么李曾经会用火烧的方式去对付眼前的人,原来这种任何方式都杀不死的怪物们最怕的居然是火,"父亲……"
  
  "啊,对,你还肯认我。"白衣男子笑了,他突然把手上的打火机点着了,小小的火苗攒起来,把每个人的神经都烧着了似的,"我很高兴,很高兴。"
  
  醉蛇急了:"慢着,你不管饮狐了么?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不是……"
  
  白衣男子轻轻地笑了:"饮狐……原来你是为了饮狐来的,他因为你的算计无意中触动圣水,所以你觉得愧对他么?醉蛇,那你就愧对一辈子吧。"他的手突然松开,打火机"啪嗒"一声落了下来,火苗立刻包围了他,窜起老高,把白衣男子整个人隔绝在他们视线之外。
  
  "不……"醉蛇想要冲上去,被安捷一把按住了。
  
  大火里传来尖锐的笑:"你们不肯把饮狐给我,就谁也别想得到他……哈哈……谁也不要想!啊——"
  
  大笑很快变成惨叫,神也好,人也好,都在这里化成飞灰。
  
  醉蛇颓然跪在地上,还攥着安捷的手:"我以为能从古城里找到让你恢复的方法,我以为……饮狐,我一开始只是想断了这鬼地方的根,让R?李他们这帮变态死干净,我不想把你牵连进来,我不想……"
  
  安捷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噗嗤"一声笑出来,拍拍醉蛇的肩膀:"行了,朕免了你死罪,不过活罪难逃,以后每年清明中元,给我烧够十斤的值钱,要不然天天上你们家让你做恶梦,日日夜夜不得安息……"
  
  莫匆突然从后边搂住他:"安捷,别说话,你他妈一说我就想抽你。"他最后一句带上了哭腔,安捷垂下眼睛,轻轻地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臂,想说什么,最后出口的却只有一声叹息。
  
  十五也默然不语。
  
  数十米的地下,语言好像突然没有了任何意义。造化这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可是再没有比看着那个想要和他执手偕老的人离开再钻心蚀骨的疼痛。
  
  地面颤动了一下,十五一惊,接着颤动越来越大,轰隆隆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来,地面终于要崩溃了,气温好像在急剧地升高着。金发的年轻人大声喊起来:"离开这里,快!地面要裂开了!"
  
  安捷气闷:"怎么每次老子想悲伤悲伤的时候都出这种幺蛾子?撤!"
  
  被震动合上的小门又一次被十五踹开,四个人跑进大厅,怪物的尸体已经在慢慢地下陷了,地面正以极快的速度紧接崩溃,火星和红色的岩浆翻上来,气温上升到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高度。
  
  "这地底下为什么会有岩浆?!"十五怪叫一声,他脚下的一块石板突然裂成两半,然后冒出来的火星差点烧着他的裤子,灼热感让人呼吸困难,"这是要把我们都蒸熟吗?"
  
  "踩着怪物的尸体,那玩意体积大,还得有一会!"安捷猛地一推醉蛇和莫匆,后者却死活不肯放开他,醉蛇和十五在前边,莫匆拽着他连体婴一样。
  
  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怪物身上,鞋底很快被烧穿了,地狱里过油锅和刀山原来不是传说的,怪物的位置离门不远,他们从怪物身上跳过去,安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怪物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刚刚洁白圣洁的大厅已经被血和火填满了,他突然明白了,那怪物出来的时候肯定触动了底下的什么,那么父亲为什么放出了那只怪物呢?
  
  十年的孤独等待一个人,等待的最终,其实他给自己也准备了两条路……要么永生为神,要么堕入地狱。
  
  他想,原来始终是没有人能忍受这样单调而孤独的长生的。
  
  即使那是个疯子。
  
  四个人连滚带爬地从密密麻麻的地道里往外钻,刚刚的震动似乎也让地面松动了一些,安捷他们掉下来的那个洞口似乎打开了,日光透了进来。
  
  他们跟随着那光,一口气来不及喘地往上爬——那是离开地狱的唯一一条路。
  
  大火整整烧了好几天,整个古城付之一炬,地上的,和地下的。
  
  安捷他们在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原本的营地,幸运的是,和地震的地方相距比较远,很多补给还在,可惜带来的人都带不回去了。
  
  关于大沙漠的传说那么多,而这片地面,又是那么荒芜。
  
  只有群星,只有风。
  
  安捷没有能站着走出大沙漠,他终于撑不住的时候,是倒在莫匆怀里的,最后给了年轻人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微笑。莫匆紧紧的抱着他的身体,反而平静下来,他把耳朵贴在安捷脸上,还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呼吸,尽管那人的身体慢慢的冰冷下去,然后他轻轻地俯下身去,亲吻着安捷的脸颊嘴唇,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要是这辈子你不醒来,我就等你到下辈子……"
  
  十五扭过脸去,醉蛇呆呆地看着他们,带着一点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他抬头望天,晴空万里,云如线。
  
  尾声
  
  "现在,动手。"耳机里的男声很好听,有一点低沉,虽然命令下得短而急,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有种他很不着急的感觉。
  
  一声令下,路边看报纸的的行人,带着眼镜用拐杖点着路的盲人,一边买冰激凌的热辣美人,甜甜蜜蜜的小情侣都变了眼神,路边几辆车同时打开车门,穿着防弹衣的荷枪实弹的特警十几口机枪架了起来,狙击手在高处露了脸,被围在中间的人立刻知道无处可逃了。他睁大了眼睛,好像完全没明白自己怎么被逮住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被包围的人的心理防线终于崩塌了,缓缓地举起双手,跪在地上:"我我我我……我投降。"
  
  两个便衣上来掏出手铐铐上了他。
  
  前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涉毒杀人大案以枭首的落网告终。年轻的便衣推着这倒霉鬼上警车,车门旁边靠着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男人摘下墨镜,看上去很年轻的一张脸,眼角眉梢处却看得出风霜的痕迹,男人打量着被压着的嫌疑人,挑挑眉:"甭琢磨了,上车吧,您那帮耗子似的满世界大洞的马仔都逮住了,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的时候咋没见你这么熊?带走!"
  
  警车疾驰而过,黑风衣的男人慢悠悠地点着一根烟,旁边一个刑警嬉皮笑脸地靠过来:"专家出手就是一个顶一排,莫队,啥时候把我也调到你那去学习学习啊?"
  
  "你?再练几年吧,上我那去能干啥?扫地都嫌你绊脚。"男人笑了,话说得却一点都不客气。
  
  "别介啊——对了,晚上有事没,大家伙让这帮孙子都折腾半个月了,一块出去放松放松不?"
  
  "不了,你们去吧,我家里还有……"
  
  "还有事,你们家老有事,我说莫队,你这简直一十全好男人啊,那就把嫂子一块叫出来呗,这么长时间了,都没见过你家属。"
  
  男人白了他一眼:"滚蛋。"他把烟掐灭,随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去开自己的车,挥挥手,"你们折腾去吧,我……"怀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断了男人的话,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愣了下,接起来:"喂,小瑾,怎么?"
  
  那头静了一会,随后泣不成声的女声传过来:"哥,哥,安捷哥他……"
  
  "他怎么了?"男人的脸徒然白了。
  
  "他醒了!哥,十七年了……呜……哥……"
  
  手机从手心里脱落下来,已经年近中年的莫匆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他想大笑,想沿着街从这头跑到那头,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他等了十七年的人终于回来了,终于还清了那不知所谓的"时光的馈赠",终于……
  
  车声人闹,四下喧嚣不已,男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