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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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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夜雨》作者:薄荷夏夏 (1/2)

沐阳城的三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座矗立在锦绣盛世之中的大鹓国帝都正迎接着百年来从未有过的一场辉煌凯旋。
将军百战生死场,马革裹尸忠骨寒。
天和三年,大鹓国新君领兵十万,南下三青山直逼西梁重镇,两军鏖战数月之久,死相枕藉,流血漂橹。天和四年初,西梁边地失守,大鹓国一举夺下西梁国南境十地,更俘获西梁国君之弟,安国侯楚归鸿极其幕僚,名动天下的谋士夕景华。西梁国顿受掣肘之害,不得不向大鹓乞降。同年二月,大鹓国君带着西梁的一纸降书大胜归来。自此西梁对大鹓称臣,年年纳贡,岁岁朝见。
而战争中受俘的安国侯与夕景华则以质子身份长留大鹓国。

(一)

楼外灯火已阑珊,凤玉吟径自踱步至此,身后的侍从已叫他悉数屏退,偌大的庭院里,他抬首望去,似是隐隐能看到那楼上窗边墨迹一般的人影,
小楼里的宫人埋着头提着食盒走出,猛一眼看到他,惊得整个人一真颤栗,赶忙俯身行礼。凤玉吟抬手示意那人免礼,又把食盒接过来,揭盖看了看,不禁皱眉道,
"怎么吃得这么少?"
宫人见他不悦,心里不由紧张起来,"先生说他这几日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叫我都送回去……"
没胃口?
他凤目一吊,面上的怒意更盛,"怎么,还嫌朕怠慢他了不成。你下去,让御厨多做些菜端上来,朕就在这里看着他一样一样吃完!"
他说完,面上还带着一些未褪的杀气,衣袖一拂便大步往楼里走去。宫人何曾见过这冷面皇帝发这样大的脾气,胆战心惊地收拾着被摔到地上的食盒,心想今夜怕是事难善了,得万分小心才是。
楼上埋首书卷的夕景华自是不知楼下发生的事,他正看得专心,蓦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以为是宫人又来劝他用膳,他待人向来和善,从没半点架子,只是此时身陷敌国,如龙困浅滩,心情当然不见得好,一听到门外的声音便不耐烦地挥手道,"我说了,近来身体不适,别再往这送东西了,我……"
"是么,那要不要朕宣御医来为夕公子瞧瞧?"
夕景华一听这声音,心中不由一寒,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他从座上起身,极恭敬地向缓步走来的凤玉吟掬手道,"罪臣不知是陛下驾临…罪臣…"
"够了!"
凤玉吟见他如今这般狼狈落魄,却说不上有多舒心,反而更看不得这傲骨凌人的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卑躬屈膝,好像那些故意做出的顺服都是存心气他的一样。他狠狠地瞪着还是垂着头的夕景华,在座上重重坐下,"让你待在朕的宫里,可是委屈了你?"
"陛下宽厚仁和,罪臣以质子身份入国,能有片瓦之地栖身已是万幸,如今得陛下错爱,免受风餐露宿之苦,心里不胜感恩,岂敢再说委屈。"
夕景华的态度很是恭顺,凤玉吟看在眼里,也不知是不是该赞他一声演技过人。那人在暗处静静低着头站着,似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凤玉吟心头一火,猛地一拍桌子,对夕景华喝道,"在朕的面前都敢满口谎话!你果然是胆子不小,"说完,他朝门外一招手,宫人们鱼贯而入,桌上立刻摆满了酒菜,而御厨们则是跪了一地候旨,凤玉吟冷冷看向夕景华,面无表情道,"既然是不胜感恩,那么朕现在赐下这些酒食,你就在朕面前全数吃完以表忠心如何?"
夕景华望着那满桌的菜肴,心里不禁叫苦,莫说是吃完,就是每道菜尝上一口就足以见饱。这皇帝莫非要活活撑死他不成?
见他不说话,也不动筷,凤玉吟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夹住他秀气的下颚,冷笑一声,"朕这可不是罚你,你在西梁是上大夫,该知道如何受赏吧。还不跪下谢恩?!"
夕景华凛然一颤,慢慢将目光转向凤玉吟,一脸决意赴死的表情,
"陛下还是赐死罪臣吧,君要臣死,臣岂敢不死。陛下何必浪费了这些好菜。"
"朕说过要你死了么?"
凤玉吟说着,转脸向跪在地上的御厨道,"夕公子不愿动筷,想必是这些菜做得难以下咽,朕的宫里留不得无用之人,你们说该如何是好?"
御厨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一听凤玉吟这话立刻吓得半死,争先恐后地向站在一边的夕景华磕头,眼见凤玉吟冷眼旁观,夕景华知他是在有心整治自己。只是可怜了这些人要受无妄之灾。他咬咬牙,直挺挺地坐下拿起筷子夹了菜就往嘴里送。
到了此刻,什么美味吃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蜡。夕景华吃得匆忙,连嚼也不嚼就往下咽,没留心就给菜噎到,脸色立时涨得通红,简直就是狼狈不堪。
凤玉吟一边瞧着他,一边又重新坐下,悠然地啜上一口茶,仿佛看着夕景华在自己面前狼吞虎咽是莫大的享受一样。
"看来夕公子现在是开了胃了,不急,吃完了朕再叫他们端上来。"
凤玉吟笑得眉角弯弯翘起,那面孔也不似从前冷峻,细细看来倒也确实是俊美无双。夕景华原本是边吃边暗暗稳住心神思量如何应付这喜怒无常的帝王。但渐渐地,目光便不受制起来。
这在战场上将他西梁的精兵杀得胆魄魂散的大鹓国帝王自他与安国侯入质以来,便把他软禁在这小楼之上,没有如他所想的刑求和侮辱,只是每日锦衣玉食地供着他。夕景华心里明白,这年轻的帝王不止要留人,更要留心。
正想着,夕景华手上突然一抖,胃里一阵剧痛,额上顿时出了冷汗,手里的筷子也拿不住,整个人弓成一团再也直不起身来。
他这些日子以来本就因为忧心凤玉吟对付楚归鸿,所以常常食不下咽,胃里空了许久,现在被逼着一下子吃了好些东西,身体自然不胜负荷。凤玉吟见他如此,既不心软,也没觉得出了多少气。当初他将夕景华留在宫中全是看重他满腹经纶,乃是治世之才。他即位虽有四年,但其实从天和三年才真正开始亲政。凤玉吟清楚自己性情好战,尚武轻文,然而要保大鹓江山千秋万代就不能单靠精兵利器。他需要一个像夕景华这样的谋士为他出谋划策。
当日在三青山上,这看似文弱的书生趁人不备直直朝着副将腰间的宝剑撞去,若不是自己手疾眼快,只怕真的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血溅三尺。
人都说士为知己者死,凤玉吟从前只道是世人信口开河,没想到自己真的有幸目睹到这一幕。当时阻止得及时,夕景华白玉似的脖子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到了这会儿也许连伤疤也淡了,但他看着这个秀美不凡的书生时,脑中仍是不能忘记他在自己面前含恨欲死的表情。
凤玉吟正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出神,没留意夕景华已痛得趴在桌上瑟瑟发抖,这才一回过神就看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想再戏弄他几句,可转念一想,这文人傲骨难驯,伤筋动骨的外伤好治,可一伤到里面,日后再想降他定又要大费周章。
"夕公子果然是身体不适么?看来是朕错怪你了。"
夕景华痛得难以回话,整个人都颤得厉害,凤玉吟见势把人一把打横抱在怀里,吩咐了身边的宫人去请御医,自己则是把人直接抱进了里屋。
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怀里的夕景华病得昏昏沉沉,毫无还手之力,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一下凤玉吟,脸上的惊惶一闪而逝,然后很快又痛得晕了过去。
凤玉吟只把人抱上床,没等到御医赶来就匆匆回去了。他虽然看重夕景华,但也绝不会为他花过多的精力。庙堂之上,他是九五至尊,凡是都讲求策略。就算是用情也有尺度。对于夕景华,他要收买人心,也要谨防自己把心赔进去。
这个西梁人称颜色无双,德艺双馨的绝世人物,自己的得到自然是好,若是不成,那就是非除不可……

凤玉吟走后,夕景华硬是被御医灌下些汤药,扎了针,身上的痛楚大减,宫人们他睡得也安稳了些就纷纷撤走。小楼上灯火已熄,料峭春寒掠入帷帐中,床上的人紧阖的双眼微微一动,帘外人影忽现,夕景华从床上直直坐起,掀起帘帐对那人道,
"日慕,怎么这会儿才来……"
帘外的人听出他语气不快,知道必是凤玉吟让他受了委屈,忙地在他身侧坐定,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方才是怕打草惊蛇,一直没敢进来看你。可是还难受么?昏君竟这样逼你,他日我必为你讨回公道!"
云日慕说得有些动怒,姣好的面容上也泛着一点微红,月色之下,那张脸虽不是绝色倾城,却也算得上俊丽不俗了。夕景华看他说得这么认真,忍不住笑道,"我这是逗你玩儿呢,怎么也当真了。若是连这点苦都不能受,他日如何能救小侯爷离开大鹓。别的我也不怕,只是你要是一直这般沉不住气,迟早要坏我的大事。"
说到最后,夕景华也一改戏谑的口吻,正色看着面前的人,云日慕被他瞪得心神一慌,更是握紧那双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夕景华,"小夕,我答应你,日后一定万事小心,绝不会坏了你的事,我……"
夕景华深知他用情之深,所以心里即便不屑,但仍得给他些甜头,他轻轻搂住那人的肩膀,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云日慕没想到夕景华会这这样的举动,一时间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恍恍惚惚地如坠云端,一颗心猛跳不止。夕景华对着他淡淡一笑,牵起手来走到床下。云日慕见他脚步还有些虚浮,赶忙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夕景华在窗边立定,幽幽然道,
"日慕,这几日小侯爷那里过得如何?凤玉吟可有为难他?他自小养尊处优惯了,只怕受不了这些。我总担心他惹出事来,"
"你放心,小侯爷那里有我盯着,出不了事。倒是你被困在这神宫之中,实在太过危险。今日那昏君只是有心辱你,万一他真的起了杀心可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云日慕不自禁地从夕景华身后抱住他,仿佛只是一日未见他又瘦了不少,唯有身上那股淡淡墨香始终不绝。夕景华经这一夜折腾也是疲累不堪,便由着他抱着。云日慕满怀馨香,不由地心驰神荡起来,他与夕景华独处的时间本就少得可怜,难得今日他如此乖顺,云日慕也不愿就此放手。可两人在窗边站了不一会儿就看见楼外不远处火光突起,那个方向似乎是……
"是凤玉吟的书房!"
夕景华了然地点点头,将云日慕抱着自己的手松开,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是云家的人?"
云日慕愕然一愣,赶忙摇头否认,"不,云家在大鹓根基尚不稳健,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凤玉吟亲政不久就急着削弱各位王爷在朝中的势力,我想大抵是有人坐不住想先下手为强了。"
夕景华闻言,思索了一阵,从袖中找出一枚印章来,塞进云日慕的手里,低声道,"明日我会想法子出宫一趟,你让小侯爷准备一下,我要见他。"

(二)
霄阳宫。
昨夜里凤玉吟又是一夜无眠。自夕景华的小楼回来,他原是要去御书房批阅当日的奏折,但是半路上偶想起兰贵妃还在床上病着便折回来先去了沁兰宫,没想到自己的临时起意居然避过了一场大祸。
纵火的逆贼在禁军赶到之时就已经服毒自尽。凤玉吟亲自去验的伤,这人的舌头被齐根拔去,看来是专门受训的杀手,而且他背后的主使者恐怕更有来头。
这一夜霄阳宫里里外外,上至内侍总管,下至刚入宫的宫女太监全部收入天牢候审。大鹓国内谁都知道天牢是去不得的地方,所以旨意一颁下来,一些年岁稍长的宫人就当场自绝以免受牢狱之苦。
自凤玉吟即位以来,虽然朝廷上党争激烈,暗波汹涌,但绝不至于明目张胆到对他这个皇帝下手。昨夜里一场大火似是又点起了凤玉吟勉强压下的戾气,看来宫里是太平久了,有些是人不记得他当初是如何在阵前以上万敌首大祭军旗了。
凤玉吟在心里发狠地想着白天朝廷上几位依仗世袭爵位对他的决策大肆指摘的皇叔,他迟早要整治这些尸位素餐的老家伙。想到这里,凤玉吟手头一紧,生生把攥在手里的玉杯捏了个粉碎。碎片顿时扎入他的手心,宫人们一见他受伤,惊得直喊太医。凤玉吟被那些尖细的叫喊声扰得心头一阵烦闷,不耐地挥袖把人全数赶了出去。此刻谁都知道皇帝正在气头上,见他赶人出去皆是送了口气。
而从小楼赶来的云日慕一进宫门看到的就是众人纷纷逃离的景象,猜到凤玉吟经此一事必不会善罢甘休。想必大鹓皇室之中又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云将军,此时还是不要进去打扰陛下的好,"一个平日里与云日慕关系甚近的宫人见他要闯进去,忙着拉住他做了个杀头的动作。云日慕心里清楚得很,笑而不语地拍开他的手,径直走了进去。
"臣下参见陛下。"
一进书房就看到被凤玉吟打散了一地的书卷瓷器,凤玉吟面色发寒地站在书房中,见他闯进来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点头,示意他起来说话。
"臣下听闻昨夜宫里出了大事,心里惦念着陛下安危,所以一早就赶进宫来……"
"难得云爱卿如此有心,这件事却是让朕始料未及,"凤玉吟伸手要扶起云日慕,两人的目光俱是在那只受伤的手上停了一停,云日慕慌忙从怀里找出一块绢布来为凤玉吟包好,"陛下乃万金之躯,轻忽不得,臣下这就去叫太医进来。"
"无妨,小伤而已。"
凤玉吟面上的寒色渐退,对着云日慕,他面孔轮廓的线条似是柔和了一些,看着那人低头小心捧着自己的手,心里不由生出些感慨来,"小慕,朕有好久没有这样跟你独处过了。说来敢这么闯进朕书房的人,大鹓国之中也就只有你了。"
云日慕面上神色一动,一时间都不敢抬头去看凤玉吟,只是那人的声音缓慢而持重,听得人心里沉沉的,说不上的滋味。
"朕近来总是心神不宁,夜里也睡不安稳。有时醒来就常想起从前你我在三青山狩猎一夜未归的那次。小慕,有些话朕不能也不愿对别人说,可是看着你,朕心里就觉得踏实。"凤玉吟极少在人前流露这样的神色,云日慕深知他的性情,此刻不敢冒然应话,只能顺着他的意思道,"臣蒙陛下抬爱,有幸长伴左右,这些年陛下忧心国事臣都看在眼里,如今天下大定,陛下也该好好歇息才是。"
凤玉吟忽而苦笑一声,打断他,"天下大定?这不才有人闯进朕的书房想要朕的命么?朕留在身边的也不知是什么人,铁桶似的的大内书房居然让人如入无人之境,这事传出去我大鹓国颜面何在?"
他这话音刚落,门外忽而传来一声通报,是工部侍郎孙昊阳求见。
凤玉吟自昨夜里就没再合眼,到了此刻已是身心俱乏,云日慕见他面上带有倦色,便要去出去让孙侍郎候着,而凤玉吟则是摆摆手示意让他进来说话。
"这几日朕接连受到地方官员上报河道泛滥冲毁良田的折子,心里琢磨着要南下一趟,开渠引水一事迫在眉睫,想来听听孙侍郎的意见。"

"开渠引水?"云日慕之前未听到半点风声,不由一惊,两人正说着,这上任不久的工部侍郎就已经到了面前。云日慕常年领兵在外不知朝中何时来了这么一位年轻的侍郎,但此时他又不便详问,只好退到一边继续听凤玉吟道,"几日前朕令你尽快绘出开渠引水的草图,你事情办得如何了?"
凤玉吟在人前果然是冷如寒冰,年轻的侍郎跪在他面前几乎是连头也不敢抬起。云日慕想到方才凤玉吟挽着自己的手似是动情地说着两人当年的事,更觉昨夜里夕景华提醒自己小心凤玉吟的话甚是有理。
自己伴在凤玉吟身边多时,眼见他对别人都是冷血无情,唯有对自己处处忍让。凤玉吟一直说是顾念儿时的交情,可这交情里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云日慕可说不清楚。况且现在云家在朝中势力日见做大,以凤玉吟的铁血手腕必定难于容忍。自己出生云家偏房,向来不受重视,那一年若不是皇帝将生性骄纵的大鹓公主下嫁于云家,他那软弱可怜的母亲也不会不堪折磨红颜薄命。倘若他日凤玉吟真的狠下手来扳倒云家,那时怕是想借自己稳住朝政……
云日慕想到这里,心又渐渐冷下去,看着凤玉吟与那侍郎已将开渠的草图展开,心道这事来得突然得尽快让夕景华知道才好。
"云将军也来一起看看罢,"凤玉吟虽说是在与侍郎说着开渠之事,但目光始终暗自落在云日慕的身上。这个武将出身的年轻人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可是那小楼上的人么……
"臣对这些懂得不多,怕是不能为陛下分忧了。"
云日慕不经意抬起头,正好看见凤玉吟定定地望着自己,心里陡然不安起来,像是被他识破一般地慌张。凤玉吟心里什么都清楚,但也不点破他,只是淡淡一笑,对孙昊阳道,"没想到你常年住在北方,对这开渠一事知道得倒是不少,像个行家。"
侍郎被这么一夸奖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也不知该不该应承,只听凤玉吟下一句又接道,"朕听闻西梁城里有位冠盖京华的才子当年也为西梁王设计过开凿运河疏通河道的草图,孙侍郎,这个人你认识么?"
云日慕几乎在心里啊了一声,这说的不正是夕景华?难道……
"陛下果然慧眼如炬,这幅草图乃是臣下根据了夕公子当年呈上的草图所画,夕公子常住南方,对南方的河道分部也了如指掌,臣下不才,以为大可借鉴所以……"
"怎么,我大鹓的状元爷竟要向败兵之将请教,这事说出去外人岂不要笑话我们大鹓无人?"凤玉吟慢悠悠地坐定在龙椅上,用手指扣了扣案上的草图,又道,"不过别人都说文人相轻,你如此不耻下问倒也算有风度。"
凤玉吟此话一出,两个把心提在嗓子眼儿上的人都不禁常常舒了口气。但没想到凤玉吟下一句却说,"既然夕公子精通此道,孙侍郎不妨常去小楼那儿走走,也看看这西梁第一的才子到底有几分能耐,也不枉我费心把他从西梁人手里抢过来。"
那个抢字,凤玉吟说有些狠辣阴毒的意味,他的眼神从云日慕的脸上狠狠地剐过似的。云日慕不由得捏紧拳头,惊觉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待云日慕与孙昊阳从书房里走出之后,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竟是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两人在书房在站了一会儿,孙昊阳才神色凄凄道,"这皇上,是什么意思啊……"
云日慕此刻不敢乱猜,可一想到方才在书房里那要杀人一般的眼神,心有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他见这个年轻的侍郎被天威吓得顿时失了分寸,便好言向他劝,"皇上既然开口命你去找夕公子,怕是想将来委夕公子以重任,你得了这好机会,还有什么可怕的,只管去做便是了。"
孙昊阳闻言接连摇头,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原以为夕景华被圣上留在宫里必是前途无限,没想到今日一试,圣上对他似乎……"他说到这里,云日慕忽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小声,"圣意不可胡乱揣测,我且问你,这夕公子与你可是旧识?"
云日慕问着这话的时候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一种窥视的心理,他对于夕景华有着莫名的独占欲望,但同时他又知道夕景华的身边绝不乏爱慕之人,甚至连大鹓国最年轻有成的皇帝似乎都对他颇有兴趣。所以每每有人提及夕景华,云日慕心里的紧张由此可知。
"云将军这话问得……"
孙昊阳兀自一笑,向周围小心的张望了一圈才扯住云日慕的衣袖把人到角落里低语道,"将军不可与夕公子走得太近,惹怒了圣上可就得不偿失了。"
孙昊阳说完,也不等惊得脸色剧变的云日慕回过神来,自顾自地就摇首离开了,被一个人留在御书房门前的云日慕刹那间感到天旋地转,好似整个人落入了一张看不见的网,那个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的年轻人为何会露出这般深不可测的笑容,难道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他与夕景华……
此时的云日慕只想尽快地离开这终日阴云诡谲的皇城,凤玉吟高深莫测的眼神似乎是要给他某种信号,让他在这场暗斗之中及早抽身。也许,其实凤玉吟早就察觉出他和夕景华私下有往来,只是他没说破,可是他为什么……
就在云日慕担心着自己是否已经落入凤玉吟埋下的圈套的同时,凤玉吟却已经换下了正装,穿上一套象牙白的长衫独步拐进了一间冷落已久的宫室。
宫室虽然偏僻,可内侍们还是每日尽心打扫,院子里的花草也算修剪得整齐,凤玉吟一走进来就把内侍们屏退,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满室都弥漫着悠然的暗香,凤玉吟缓步走到里屋,床榻上的人正背过身睡得香甜,他轻声在床榻变坐下,把滑落腰际的软被重新盖上,床上的人仍未醒来,凤玉吟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哥,最近都没来看你,下人们服侍得可好么,他们若是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弟弟帮你出气。"
他说完,床上的人听到声音,迷迷糊糊地翻过身看他。那双藏在凌乱的刘海后面的眼睛,单纯如稚童,他从床上坐起来,凤玉吟小心翼翼地扶起他,那人只是一味地笑,摇着凤玉吟的手臂撒娇,那人的面目倒也算是清秀,只是举止言语都像个孩子,尤其是他瓮声瓮气地喊着凤玉吟的声音怎么听都会引人发笑,而凤玉吟这般冷寂的人却仍是万般温柔地顺着他,甚至连饭食都是他亲自来喂的。
"最近宫里不大太平,我担心他们又想打你的主意,不过你放心,我再不会让别人伤到你,我让禁卫在宫外守着,也许会吵到你休息,你别怪我,这也是为哥好。对了,今天小慕来我宫里了,还记得他么,"说到云日慕,凤玉吟的面孔上划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沉醉在往事里,又有种不可明说的孤寂,他抚着那人柔顺的长发,嘴边泛起一点苦涩的笑,"他会说谎了,不过还不够聪明。连他也变了,哥,你也会变么?"
在凤玉吟怀中仰面看着他的人自然不会明白他这一番话里掩藏着怎样的情感,他伸出手勾住凤玉吟垂在肩下的长发。专心地把玩着,凤玉吟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地一笑,把手臂收得更紧了……
只是此时他并未注意,就在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怀里的人的同时,宫外的房檐上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那双凌厉得略带杀气的眼睛在凤玉吟的身上停了一停,随即便消失无踪了。


安国侯燕归鸿的府邸就设在皇城的北郊,虽说是府邸,其实也不过是个比寻常人家宽敞一些的一间庭院,院里随意的几丛花草,不见得名贵却也显出主人的几分安然闲适的心情。
一身玄色长袍的夕景华一改小楼中的弱不禁风,此时一见竟是透出些许凌厉傲然的风姿,连眼神都跟着冷峻起来。院里的人一见是夕景华,忙着将他请进屋里。夕景华认得这些人是燕归鸿的旧部,现在都换上了平民的衣服,日日晨兴夜寐活得却也自在。只是不知这屋的主人可是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小侯爷……"
夕景华推门而入,屋里帘布遮住了四周的窗户,透出丝丝缕缕的光线来,屋里的暗处点着一盏灯,灯影下的人略略抬起头,正好看见夕景华站在门口笑而不语,那人便从座上站起,缓步走向他,"怎么在宫里待不住了,想出来透口气?"
那人自暗处慢慢走近,青衫委地,黑发如墨,似是比夕景华还文弱几分,笑容里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神采,似是淡泊宁静的归人,但眉宇间透露出的神色又隐隐有些不甘寂寞。夕景华牵住他的手走到屋里的竹椅上坐下,抚开他肩上的碎发道,"让他逼得紧了,不知你好不好,趁着他宫里乱成一团,我也乐得清闲便出来看看。"
"只是如此?"
燕归鸿的眼眉微微挑起,做出一个极轻佻的表情,他伸出秀气的手指轻轻勾起夕景华的下颚,悠然道,"景华,本王与你同来大鹓,可不是要留在这里种田养花的。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他说到这最后一句,眼神凛然一动,流光百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意森森的杀气。夕景华望着他这般神情,也不慌张,只是淡淡笑道,"小侯爷等不及了么?西梁经此一战,元气大伤,现在动手无疑是好时机,可是……"
"可是什么?"
"我还没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夕景华说着,推开燕归鸿紧贴着他的身体,站直身体走了几步,才有开口,"我们可是说好的,西梁是你的,可是凤玉吟,是我的。"
他的话说到此处,燕归鸿却禁不住笑了出来,他一只手臂撑着竹椅笑得如花枝乱颤,夕景华看惯了他这轻浮的样子,也不以介怀,燕归鸿好不容易止下笑,喘着气仰面在椅上坐下,目光在夕景华身上逡巡了一阵,"没想到你堂堂鬼门的宗主,竟会对凤玉吟念念不忘,难道是欠下什么相思债?莫非是他……"
燕归鸿说着那眼神就直往夕景华的玄色的衣袍里瞟,夕景华暗道这小鬼又胡思乱想,还不知在心里又想着什么不堪的事情。见他的眼神愈发露骨,纵使是夕景华这般淡然之人也有些受不住了。他一挥衣袖,背向走到一边,轻轻咳可一声稳住心神,这才强迫了自己别再去向昨夜里凤玉吟拥住自己时那衣袂间淡淡的香气,
就像是偶然间碰落了一树的春花,坠入水中扰乱一池碧波,他以为这颗心不会再为谁而动,偏偏相隔十年,再相见时,他仍是免不了为这个心驰神摇,

"今日早上把你的私印送来的云将军似是对你也有些意思,此人是凤玉吟身边的股肱之臣,若能收为己用固然是好,不过这种人……"燕归鸿见夕景华神色飘忽若有所思,猜想他又是想到了凤玉吟的事情,心里不觉思量如夕景华这般难测之人,倘若他日能以凤玉吟加以牵制,倒是一桩美事。只不过也不知他究竟为何对那大鹓国的帝王如此执着。
"这一点你无须担心,云日慕与大鹓皇室有些宿怨,况且凤玉吟也非简单之人,他们二人之间其实早已貌合神离。这期间只需小小的手段便能让云日慕对我们死心塌地。"
说到这个在沙场上技冠群雄的飞将军,夕景华的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诈,燕归鸿见他如此自信满满知道此事不必多虑,他低头思索了一阵,又开口道,"那你今日为何冒险前来?宫里都打点好了么?"
夕景华踱步至窗边,窗外绿柳随风,桃红映日,他随手捻起一瓣落花,沉声道,"再过几日宫里定是天翻地覆,我怕你耐不住性子提早出手,坏了全盘计划。最近你呆在小院里切勿四处走动,引人注意。云家的人也许会来故意找你的麻烦,届时你只管忍着,万不可与他们起任何争执。"
"哦?"
燕归鸿这一听来了兴致,还想追问下去却看见夕景华已依在窗边合上了眼,屋外的大好春光透过竹帘落在他姣好如女子的面孔上,一时间竟叫人移不开眼。
他的胸中忽而掠起一阵说不出的名为嫉妒的躁动。
那个能将夕景华的心紧紧抓在手里的人,那个身处于大鹓皇宫里傲笑群雄的男人,到底与夕景华有着怎样的渊源……

早春的夜间有些凉风,春寒料峭,杯池怀碧,凤玉吟负手在凝碧宫的院外停了一停,这凝碧宫的主子正是凤玉吟已故的生母,她是爱花之人,每年春日一到必是满园馨香,凤玉吟每有烦心之事定会到这凝碧宫中小憩。
今日在早朝上刚颁下一道圣旨,着命四皇叔凤怀璧彻查御书房失火一案。他下的这个决定无疑是兵行险招,凤玉吟很清楚这四皇叔是个何等人物,当年自己登基之时多蒙他辅佐相助,如此说来这四皇叔可以说是平定朝政的功臣,然而先皇在遗诏中却明示凤玉吟一旦亲政,必要首先架空四皇叔在朝中的势力,随后再一步步将凤怀璧迁离帝都,永不再用。
为人君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凤玉吟深知先皇是万不得已才走得这一招,实在是凤怀璧此人确为不世之才,当年若非先皇年长他几岁,大鹓皇室又有长子继位的传统,恐怕今日坐在这皇位之上的人,就不是他凤玉吟了。
当初这位德容出众的皇叔不吝援手助他平乱在凤玉吟亲政之后就一直赋闲在家,虽说仍是享受这皇室供奉,但对于这样一个一生戎马崆峒的人而言,这与软禁又有何异?
自凤玉吟征战西梁归来之后就着手削藩推恩之事,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但凤玉吟也觉察到这些众口一致的反对声下,各藩王侯爷其实各怀鬼胎。凤玉吟自幼长在宫中看透了这些虚与委蛇,对这些表面顺服的长辈倒也并不担心,反而是这个一直不置一词的四皇叔令他最为不安。
所以最后他将这查案一事交到了凤怀璧的手上,一来是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异心,二来也是不愿他与各位皇叔走得太近。
"皇上……皇上……"
凤玉吟正想着朝堂上的事一阵心烦意乱,身后突然传来的内侍尖细的嗓音瞬时大乱了他的思绪。凤玉吟正冷着脸要发怒,那小太监膝盖一软吓得面无人色地跪倒在地上,手上还捧着各宫主子侍寝的牌子。凤玉吟此刻哪有心情去宠幸宫中的美人,可转念一想,昨夜里就传兰妃卧榻不起,自己实该去看看才是。思及此处,凤玉吟便在拣起兰妃递到内侍的手上,"今夜朕就去兰妃宫里,其他宫里的人都歇下吧。"
小太监得了命,慌慌张张地从凤玉吟身边逃开,见他这般神色,凤玉吟也不禁苦笑,莫非自己是恶鬼不成,居然怕成这样。
沁兰宫里的这个兰妃是朝中新贵云家最小的女儿,当初入宫时才不过舞象之年,生得娴雅悠静,深得先皇喜爱。凤玉吟也看重她知晓进退,是个稳重知趣的女子便娶了她做妃子,借此也能与云家结成姻亲,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凤玉吟走到沁兰宫的时候,内侍们正伺候兰妃用药,那病得清瘦苍白的兰妃一见圣上亲临,惊得几乎从床榻上摔了下来。凤玉吟一看她病得这样沉重,心里不禁一阵心疼,忙亲自把她扶上了床。这两人虽说是夫妻,可凤玉吟生性冷淡,两人除了行房时有些接触,其余的时间里凤玉吟几乎从不碰她。而今她病得沉重却得了凤玉吟一番温存,着实让她又惊又喜。
"既然爱妃身体抱恙,这些俗礼就免了罢,"靠在凤玉吟怀中柔弱无骨的女子小心地用余光偷看着这个俊美英气的帝王,心如鹿撞般不知如何是好。这向来冷面的男人何曾给过她些许的温柔,她原以为这一生待在宫中能得他几度回首已是万幸,其他的岂敢奢求。没想到今日见到他如此关怀备至的神色竟是禁不住又动起心来。
凤玉吟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按部就班地端过药来喂她。兰妃一阵心神恍惚,病得几乎透明的面颊上微微泛出一丝绯红,一双眼波里漾漾地荡起一层微澜,连先前的倦色都一并退了下去。凤玉吟看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赶忙叫来太医为她把脉,兰妃自是舍不得松开凤玉吟的手,可碍于脸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抽身离开。心想这一夜定要将他连人带心一起留下,
正思索间,太医已在床边坐定,兰妃抬眼一看顿觉眼熟,再仔细一想,原来那太医未进宫之前是云府上的食客。兰妃看他号着脉许久不语,随后又面色沉重地对凤玉吟道,"娘娘天生体弱,这风寒入骨来势汹汹,娘娘身娇体贵受不住猛药,恐怕只能以汤食慢慢加以调理,"
兰妃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了然,匆匆向那太医看了一眼,果然那人也正定定地望着她。两人以为瞒得巧妙却不知道站在一边的凤玉吟早已瞧出其中端倪,
这后宫之中妃子争宠的手段他瞧得多了,云家人想借着兰妃的病把他拖住岂非愚蠢。不过既然他们如此大费周章,自己又岂能叫败他们的兴致。
凤玉吟先前来时还对兰妃心存着几分愧疚,现在看见她当着自己的面耍手段,越发地对她嫌恶起来。不过既然是做戏,怎有做一半的道理。凤玉吟顺着太医的话对下人们吩咐了几句便让人退下,抱着兰妃宽衣欲睡。
此时两人只隔着单衣,昏沉的烛火之下,凤玉吟的面孔愈发柔和起来,她心里盼着凤玉吟能碰她,可恨这身体尚在病中,不然……
"皇上……皇上,"寝宫内正是一片死寂,宫外蓦地有灯火闪过,随后便是推攘吵闹的声音,凤玉吟已有些困意,被这声音一吵,不由地怒火中烧,一把推到窗边的烛台,喝道,"谁在外面吵闹!"
宫外的人听到他这一声怒斥,嚷得更凶了,兰妃看凤玉吟面色阴冷得可怕,忙着劝他,凤玉吟却猛地甩开她的手,披上长袍走到床下,一脚踹开寝宫的门。那跪在等下的宫女见着他神色凄厉地扑过来,高呼道,"陛下去看看夕公子吧,今夜不知怎地突然就病了,奴婢去了太医院,都说没有陛下的旨意不能出诊,奴婢担心夕公子熬不过去,这才……这才……"
"胡闹!皇上想去看谁岂是由得你这下人做主的?!还不滚下去!"
兰妃平日里待人温文有礼,就是对下人也极少架子,但今日她好不容易盼来了凤玉吟,谁知这奴才又来多事,一时情急才口不择言。凤玉吟轻轻看了一眼被侍卫按在地上神色仓皇的宫女,
他的脸色冷得没有温度,看得兰妃也一阵心惊。
过了许久,凤玉吟才转身对兰妃道,"也罢,朕就先去瞧瞧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病了,"
他这一句话,似是故意说给兰妃听得。尤其是那'真的'二字,听得兰妃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凤玉吟冷冷一笑,头也不会地随着那宫女大步离开……


(四)
凤玉吟原先听说夕景华病重还将信将疑,直到他亲眼看到那人已面色如金地躺在床榻上气若游丝,才惊觉事态的严重。
沁兰宫一起赶来的太医一边擦着汗一边为夕景华号脉,他本是暗中受云家人差遣,故意将兰妃的病情夸大以留住凤玉吟,没想到这皇帝一听说小楼里人病重就急急撇下兰妃直奔过来。看来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朕昨夜还来看过他,怎么才一天时间就病下了,可是十分眼中么?"
凤玉吟的口气听来并不像十分关心,淡淡然地甚至连看也不看床上的人,太医心里琢磨不透他的想法,只得自己掂量着实话实说,"夕公子脉象沉滞,虚寒入骨,这对寻常人而言不过是伤风的小病,只是他身体似是有什么隐疾所以这病一发起来才如此来势汹汹,"
"隐疾?"
年轻的帝王凌厉的眼角微微翘起,太医哪里受得住他这一瞥,顿时汗如雨下,凤玉吟冷哼一声,"今日算巧了,一个是宿疾缠身要把朕留在宫里,一个又是身有隐疾,卧床不起,爱卿你诊得好病症啊,"
太医一听这话,惊得实不知该如何应他,又见凤玉吟满面的不屑之色,心里一片透凉,细想方才凤玉吟在沁兰宫外对兰妃所说的一番话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点把戏早让皇帝识破。想到这里,太医身子一软跪倒在凤玉吟面前,连连叩首请罪。凤玉吟心知朝廷上私下结党营私的大臣绝不在少数,本就无心重罚于他,把话挑明只是要他心里明白,别将自己这皇帝当是睁眼瞎子。
而这时床上的夕景华似是有了写动静,张开嘴不清不楚地想说什么。他的声音盈盈嗡嗡的像是梦里的呓语,只是面上的表情却是极痛苦的。凤玉吟狠狠瞪了太医一眼,那老人才手忙脚乱地想起要去为夕景华扎针止痛。谁料夕景华在昏迷中竟挣扎起来,宫人们见状就要去按住他。凤玉吟看到这情景忽而间想到什么,整个人猛然一怔,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似是都凝结到了一处,在那些宫人还未触到夕景华之前,他就大喝一声猛地将人从床边推开,
"别动他!"
宫人们被他推得摔在地上,都面面相觑不知缘由。但再一看呆立在床边的凤玉吟居然已是面色苍白。
"陛下……"
凤玉吟充耳不闻地转过脸去看着仍神志不清的夕景华,楼外吹进的冷风让他凛然一震,整个人几乎脚步不稳地踉跄了一下。宫人们要去扶住他却让他摆手拦下。
"你,你好好医他,用宫里最好的药医,倘若有半点疏忽,朕绝不轻饶。"
凤玉吟的声音听上去带着点颤,他飞快地对太医吩咐完后便大步走出小楼。这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帝王此刻看来却好像是逃一般地离开这里。
太医被皇帝的这一连串行为吓得几乎不知如何下针。不过他心里已暗暗料定这床上之人与皇帝的关系绝不简单。不过此人确实姿容出众,即便是病着也是风姿绰约,不似凡人。皇帝对他这般用心,难道也是被这色相所惑?
想到此处,太医也禁不住摇头喟叹,可怜那后宫中的女子勾心斗角只为博天子一顾,而这皇帝钟爱之人却偏偏是个貌似神人的男子。这可不是造化弄人么……
床上的人自是听不到他心里的这番感慨,只是幽暗不明的灯光下,老太医并未察觉到那不久前还在病痛中挣扎呻吟的人,此刻已在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微笑,恍恍惚惚,一瞬即逝。

果真是无论过了多久还是没有办法忘了那件事么……
从小楼一路'逃'回来的凤玉吟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往日一些零碎的片段悉数涌来,那些他这一生都不愿再忆起的过往此刻就在眼前,挥散不去。
德政九年,正是凤玉吟十岁,凤玉锦十一岁那一年,东宫两苑正为储君之位争得昏天黑地,不过虽说如此,两位皇子私下却是极好的玩伴。然而未想有一日两人玩耍间凤玉吟失足落入枯井之中,几乎摔断了手臂,至今还留着一道极深的疤痕。本来这只不过是桩意外,未想凤玉吟醒来之后一口咬定乃是被凤玉锦推入井中。凤玉吟自小早慧深得先帝喜爱,经此一事先帝对他所言更加深信不疑。遂渐渐冷落凤玉锦母子。
深宫内院本就是看尽人情冷暖的地方,失宠的凤玉锦母子刹那间如从云端坠下,凤玉锦生来体弱多病,受不得冷宫里的阴湿寒气,未过多久就一病不起。而那一日凤玉吟正是要去他宫里寻他,怎知见到的,就是一群太监宫女死死按住奋力挣扎的凤玉锦下针灌药,
那时的情景如噩梦一般嵌入了凤玉吟的记忆里。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醒来的那个夜里,母妃紧紧抓着他的手逼他说出落井一事乃凤玉锦故意所为。他当时怎会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就将照顾疼爱他的哥哥送入了绝境。
凤玉锦在冷宫中没有住多久就差点因为病重丢掉性命,可惜最终命是保住了,人却再难清醒。凤玉吟自登基以来就把他重新安置,指派自己的贴身内侍细心照顾,每一有空便会去小苑看他。只是那些旧梦始终萦绕心头,凤玉吟今日一见夕景华在梦中挣扎痛苦的样子,一下子就想起那一日的凤玉锦,
他伸出手紧紧按住当年落井时摔断的那条手臂,仿佛那么久远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其实凤玉吟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再做什么补偿也是徒劳,无论他对那个已经痴傻的哥哥如何温柔换来的都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一笑,再不会像从前那样,牵起他的手穿过这阴翳不散的百千宫室,一直走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天地。
凤玉吟失神地捂着早已痊愈的手臂,几乎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直到那人在他身后跪下,凤玉吟才恍然地反应过来。他一扫脸上不多见的阴郁神情,照旧森冷肃然地对那人道,"朕让你盯着这小楼,百日里可有什么异样?"
跪在黑暗中的男人朝凤玉吟慢慢拜下,恭恭敬敬地答道,"除昨夜里云将军来过一次,其他时间夕公子都待在小楼里没有出去过。"
"朕知道了,你再回去盯着夕景华,若他有什么异动,即刻来报。"
"臣下遵旨!"
凤玉吟此际正心神不宁,无心再追问他什么,那暗卫抬头看见凤玉吟脸色不佳,心底一动,话到了嘴边却是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望着凤玉吟渐行渐远的背影,月色幽暗,那背影像是嵌入夜色的一幅画,即便没有丝毫分花拂柳的韵致,也足以令人心动。
凤玉吟似是感觉到自己背后的那道目光,轻轻地转过身,跪在地上的人已悄然起身纵身跃入树影之间,凤玉吟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细长的手指慢慢拂过枝端刚刚萌出的新绿,
红尘紫陌,他从未想过要坐拥这千里江上,第一个祭上的是自己的兄弟。
那待在在小苑里的哥哥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心底的愧疚和无奈。作为一个帝王,他只能选择无情,可作为一个弟弟,他却要用一生的悔恨来偿还自己欠他的债。
登临绝顶,却未想从此山河永寂,相伴无人。

然而就在这一夜凤玉吟抛下病中的兰妃前往小楼探望夕景华后,一件连他也始料未及的事在宫里正悄然发生。
且不论那夜被他丢下的兰妃心中是如何委屈,连云日慕在听说夕景华病重之后都来她宫里询问。一夜之间仿佛夕景华就成了宫里关注的焦点。
"哥,那夕景华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叫皇上如此紧张?你最近常在宫里走动,可有听说到什么?"
云日慕一向就担心凤玉吟与夕景华走得太近,然而未想自己最不愿建见到的事情这么快就真的发生了。他本来打算一入宫就去小楼探望夕景华,可是人还没走到门口听到宫人们的窃窃私语。说得自然就是些宫闱秘事,期间居然也出现了夕景华的名字。
"你别瞎想,陛下只是爱惜他的才华,想把他收为己用,陛下是何等睿智之人,怎会做那种,"云日慕说到这里,狠狠一捏自己的拳头,"怎么会做那种事,这谣言传得真是荒唐。"
兰妃并未察觉云日慕脸上的忿忿之色,只是蹙紧了眉头忧心道,"我早就听闻那夕景华风华不俗,陛下也是识情之人,把这样一个人留在宫中,难免……"
"兰儿!"
云日慕实在压不住心头的烦乱,一时间失口直呼出兰妃的小名,兰妃这才发现兄长的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惊得再不敢多说一句。云日慕从床榻边站起,负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心里一横,抬腿就往宫外走。
"哥,你去哪里?你……"
"宫里传出这种谣言对陛下太不利了,我与陛下说去……"
"哥,你怎么不想倘若这事是真的,你这一去岂不是惹得陛下不快了。"
兰妃一听说云日慕要去面见皇上,急忙拉住他,"陛下不喜欢朝中大臣参与后宫中事这你是知道的,就算现在陛下倚重你,你这贸然前去难保不会触怒龙颜。到时候你让爹爹怎么办,我心里有委屈也只能忍着,若你再失势,你让云家在朝中如何立足?"
兰妃口口声声都是以云家为重,云日慕听得再恼怒也只能隐忍不发。那个云家如何与他又有何干?他只记得那个云家为了一步青云牺牲了她无辜的母亲,那个云家现在还想借他在朝中巩固地位,什么云家子孙,说到底不过是可笑的桎梏。
不过兰妃嘴里说着要忍,可这口气如何能咽得下去。宫里多少双眼睛等着看她的笑话。皇上已来了她宫里却硬生生半夜让人给拉走。这让她颜面何存?
倘若不是那夕景华也就罢了。偏偏还是那自一入大鹓就流言不断的西梁才子。
"哥,你要是真的关心陛下,不如想个法子把人弄出皇宫如何?"
云日慕心头一跳,刚要开口,兰妃目光一紧,慢慢用玉手覆在云日慕的肩上,"要是哥哥不便出手,我在宫里也能叫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兰妃的话音刚落,云日慕突然出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兰妃受了一惊,轻轻'啊'了一声,再看向云日慕时,不觉被他脸上恐怖的神色吓住,
"收回你刚才那句话!"
云日慕虽然很清楚此时与兰妃闹僵是什么后果,但是只要一想到她所提到的能叫夕景华无声无息消失的方法,云日慕就再也没法冷静。
这后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怨毒的女人。他即便知道夕景华并非寻常人物,可他毕竟身在险境之中,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凤玉吟就已经够他应付的了,若是这个女人再想从中害他,夕景华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兰妃件见云日慕的脸色骤然冷凝,也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地方触怒了他,唯有手腕上的痛楚提醒了她这个在战场上一呼百应的男人是真的动怒了。
"哥,你什么意思?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云家好,难不成我会害你们么?那个夕景华留在宫里迟早是祸害。"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自由主张。"
云日慕稍稍稳住了心神,把紧握着兰妃的手收了回来,面上的寒气退尽之后他才又道,"朝廷上的事你在后宫中还是少管为上,夕景华不易对付,陛下对你尚有情意,你不必去触这个霉头,一切交给哥哥来办就好。"
他此时说得和颜悦色的,让人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波澜,兰妃只是惊魂未定地抚着自己勒红的手腕,她原本还想再劝云日慕几句,可是看看他的样子也是无心再听,只好把话全数咽下去。
但事实上兰妃的话确实提醒了云日慕,如果凤玉吟再对夕景华表现出过分的看重和在乎,那么夕景华在这深宫之中的处境必定更艰难。
这件事,他必须亲自去与夕景华商量。再这样下去,只怕夕景华的清誉就要毁在这些闲言闲语中了。

"宗主,药我端来了,你快趁热喝了吧。"
虽然已是日过中天,可还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夕景华显然还未从昨夜的发病中恢复过来。现在他虽然面色已经稍微恢复了一些,可整个人看上去仍是有些弱不禁风的憔悴。他乍一听见那端着药进来的宫女称他为宗主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那女子却也明白,笑着道,"我又叫错了,该是夕公子才是。"
夕景华闷闷地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接过她端来的药,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倒出两三粒药丸,和着汤药一并服了下去。那人生得眉清目秀,即便不是天人之姿,看在眼里也实在让人舒服。夕景华半躺在床上顺了口气,那人笑嘻嘻道,"怎样,修大夫的药可是比宫里这些个庸医强多了?"
"他怎么总喜欢把这些庸才留在身边,这样下去大鹓不是危险了。"
那女子一双美目在夕景华的身上转了一转,最后掩住笑颜淡淡道,"你得意什么,昨夜里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以内力催发自己身体里的内伤,万一你真有个好歹,修大夫非唠叨死我不可。"
说着,她又似是动气地用手指点着夕景华的病恹恹的脑袋,夕景华也不避开她,反而是讨好地对她笑道,"好罢好罢,以后有什么事一定与你先商量,修大夫那里,帮我先瞒一瞒……"
"你这个人啊,"
她无奈地摇摇头,用力把夕景华的手臂从锦被中拉出来,用两只手指按在他的脉上,原本这脉门乃是武林中人的禁忌,不过夕景华对她却是全然信任的。那人为他好了一会脉才长长舒了口气,"你呀,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昨夜里有多凶险你知道么,我顾忌着那庸医在不敢进来,看着他对你混乱扎针真是吓得我不轻。"
"昨夜突然听说他要去兰妃宫里,实在想不到什么法子让他不去,只好用装病这招。说来还真是奏效,否则白白便宜了那女人。"
夕景华笑得有些狡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点不寻常的红晕。他病得久了,脸上本不该带着血色,那女子担忧地看着他,忽而紧紧握住他的手,"答应我,别再做这种事了,你若想见他,我帮你把他骗来,绑来怎么样都好,就是别再拿自己冒险了。"
她说得这样郑重其事,夕景华反而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虽然是心机深沉,但毕竟才刚过弱冠之年,多少带着点少年心性。此际被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夕景华都觉得面上发烫。
"不过你这么做,可是别有用意?早上你要我传出去的话我都传了……只怕这一天下来,你在大鹓宫中的名声就不那么好听了……"
夕景华听到这句话,面上的笑意更浓,那女子见着他笑得如此镇定便知道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于是对他便更是信服,只有她知道病床上这好像经不起一阵风吹的男子当初是如何坐上鬼门宗主一位,又是如何在短短几年时间中将鬼门的势力暗中分布到西梁大鹓的官场深宫之中。今日他表面上看似被困大鹓,事实上只要他想离开,门外那些星罗棋布的暗卫怎么可能挡得住他。
"恐怕过不了多久云日慕就要来了,你且先下去吧,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让他瞧出什么端倪来。"
那女子了然地点点头,刚欲转身离开,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她笑吟吟地在夕景华的脸上轻轻一抚,夕景华正闭目养神冷不防被她'轻薄'了一番,他红着脸瞪向那女子,而她却毫不在意道,"那日我见你扮成宫女大摇大摆地走出小楼,那些暗卫盯了你许久愣是没看出来,那衣服你穿得倒是服帖得很。果真是好一个沈腰莲步的美人儿,"
"风月轩,你可别太过分。"

那日假扮女人的事夕景华一次也不愿再回忆起,谁知她还拿来调侃他。夕景华气得一掌拍过去,风月轩身形一闪,轻飘飘地避开那虚晃的一掌,她身似青燕一般跃出数步之远,拍着自己的胸口蹙紧了秀眉,怪笑道,"宗主你此刻有病在身,还是不要动怒的好。不然气坏了身子,急得那皇帝频频跑来,宫里那些女人还不跟着吃飞醋。"说完,她一记飞身便消失在了窗外的树影中。
夕景华被她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心里寻思着这风月轩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哪日看到修大夫可得叫他好好整治整治。
和风月轩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夕景华倒也不觉得倦了,看看时辰还早,那云日慕应该不会大白天就往这小楼跑,于是他起身走到窗边,那窗下正对着凝碧宫,那宫里虽然久无人住,但打理得还算精心,一眼望去兰草如画,幽香暗出。夕景华就着这一窗的春景坐下,拿出一只碧绿的玉箫细细抚摩。
"小夕,我进来了。"
门外的人突然叫唤了一声,正望着窗外出神的夕景华手上不禁一抖,那只碧箫顺着桌沿直落下去,夕景华心头一慌,不禁叫了一声。云日慕正巧走到门口,看见那只箫几乎就要摔在地上,而此时夕景华突然出手。
他这一出手,快得连云日慕这等高手都几乎看不清。只见夕景华垂下的长袖轻轻抛出,已经接近落地的玉箫被他一手挽住,稳稳地抓在手里。云日慕乍然见到这一幕,还没反应过来,夕景华已将那玉箫藏在怀里面上若无其事地朝他淡然一笑,
"你怎么来了?"
"小夕你……"
云日慕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急急忙忙走到夕景华面前,欲抓起他的手臂,夕景华脸色一变,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走到一边,"你白天来这里,恐怕不太好,以后……"
"你会武功?"
云日慕问得直白,夕景华见无法隐瞒,只好道,"怎么,谁说文士就不能练武?不会武功如何能陪安国侯上战场杀敌?还是你觉得我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夕景华的语气听上去不大好,云日慕看他敛紧了眉头,果然不敢再问下去。他陪着笑脸好言安抚道,"我不过是好奇,你别生气,我不问就是了。早知道你武功如此了得,我就不必那么担心了……"
"担心什么?"
夕景华心里明知云日慕所指何事,不过他还是佯装不知地追问道,"担心我这病痨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
云日慕忙地解释,"我今天是向皇上请了旨来的,大鹓要在南方开渠引水,皇上知道你精通此道,他面上不说,可我看得出来他想请你出山帮忙。我顺着他的意思说要来向你请教,你放心,他绝不会怀疑的。"
笨!那凤玉吟岂是傻子,由得你这样糊弄他!
夕景华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云日慕看不出他满心的鄙夷,仍是道,"我是心急你的病,还有那些,那些流言……"
果然是为此而来。
夕景华心中一片明朗。他故作讶然地抓住云日慕的手问他,"什么流言?我在这小楼里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凤玉吟要对侯爷不利?"
云日慕苦笑着地摇摇头,看着夕景华满面忧色心里不禁心疼他,轻轻把人搂进怀里,"昨夜里皇上丢下兰妃跑到你这里来,宫里人都传皇上将你藏在宫里,是要……是要……"
"是要如何?你倒是说啊,"
夕景华似是记得整个人都颤栗了起来,云日慕抚着他后背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起。眼看怀里这人只是一日未见就憔悴如斯,以他文人心性若知道别人将他当作禁脔来看,真不知后果会怎样,
"其实也没什么,宫里人多口杂,今日传这个,明日又传那个,你不要往心里去就好。只要他不真的对你做什么……"
云日慕说到这里也自觉说不下去了。夕景华听的分明,此刻正是强忍着笑做出茫然的表情来,他面上的茫然装得足以乱真。云日慕不疑有他,心事重重地抱紧夕景华,像是一刻都不愿撒手似的,"我想过了,这宫里确实不适合你待,过几天孙侍郎就要南下筹办开渠一事,我想个说法让你与他同去,这样总比你待在宫里安全得多。"
孙侍郎?
"正是大鹓的状元郎孙昊阳孙大人?"
云日慕继续道,"那日他在皇上面前提起你的事,我才知道原来你们是认识的。而且他好像对我们的事也略知一二,"
想起那日孙昊阳脸上诡异的笑容,云日慕忍不住有些后怕。看他的样子似乎知道不少不该知道的事,若是他把这些事捅到凤玉吟那里,恐怕不好收场,但如果能把他收归到自己这一方,那便一切都无需担心了。
"这个孙侍郎可是一年前独占鳌头金榜题名的状元爷孙昊阳?"
"不错,正是他。"
云日慕点点头,继续道,"他一年前夺魁之后不知何故向皇上辞官归隐,皇上虽然震怒却没有治他的罪,没想到一年后他又重回朝廷,这皇上也不知为何如此看重他,二话不说就封了他个工部侍郎的官儿。他也是最近才走马上任的,我与他还不是很熟。"
该死的,又是他!
夕景华一听这名字就火大,他狠狠一捏拳头,眼中的杀气一时大盛。云日慕要是看见他这眼神只怕再也不会认为夕景华是个柔弱不堪一击的文弱书生了。
那眼神,就是鬼门里最冷酷无情的杀手见了也要腿软的。
"孙大人早先在西梁时确实与我见过几面,只是这个人心机深沉,难以捉摸。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去惹他。"
其实岂止是见过几面。夕景华只要一想到这个人还留在凤玉吟的身边就不由地大为光火。没想到鬼门追杀了整整一年年未能得手的人现在不但活得安安稳稳,居然还能跑到大鹓的皇宫里坐上侍郎一位,
想到这一年中屡屡失手的战报,夕景华只差没有自己亲自出手剿灭这个鬼门叛徒。若不是被两国交战一事缠着,夕景华绝对不会放任他在江湖上逍遥自在。
只是一年间能将他保护得如此之好的人,在大鹓里,除了当今圣上,还会有谁……
莫非……

(六)
退朝之后的凤玉吟很少会私下会见大臣,从前云日慕未从边地归来之时,凤玉吟的书房可以说谁都不敢乱进。而今日站在这书房之中的,却是一个一身锦衣气宇不凡的男人。他自凤玉吟亲政之后便极少在宫中走动,不过虽然如此,这个人在朝廷上的影响力却是连凤玉吟都不得不小心的。
"仔细想来我有两三年没来你这儿了,倒是丝毫未变,还是冷冷清清。"
这个敢在凤玉吟面前直呼你我的人,当然就是三年前辞官归隐的四皇叔凤怀璧。这整个大鹓国内,恐怕也只有他敢在凤玉吟面前如此不拘礼数。而凤玉吟也并不生气,这个皇叔自他少年时期便陪在他身边教他文武之道,可以说凤玉吟是凤怀璧一手教导出来的。
此刻书房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凤玉吟也放下了平日里那些帝王的架子,与凤怀璧对面而坐,而那凤怀璧虽然年长不少,可人仍是丰神俊貌,英武过人,乍一眼看下去不似叔侄,倒更像是兄弟。
凤玉吟端起桌案上的茶,放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凤怀璧手里执着一把折扇,悠然地摇了摇,凤玉吟一眼看见那扇面上秀梅瑞雪,笔走游龙便知道是谁的手笔了,笑道,"这孙侍郎好雅兴啊,四皇叔真是有福了。"
凤怀璧手上一顿,嘴角不经意弯出一个弧度来,那面上尽是宠溺的笑容,"他之前在府上闲来无事就喜欢弄出这些小玩意来,我怕他觉得闷就随着他。现在可好,整日里忙得连个影子也见不着。"
凤玉吟放下手里的玉杯,将那折扇拿来细细看了一阵,果然是丹青妙笔,只可惜画工非凡,而意境不足。怕是作画之人心有旁骛罢,
"皇叔的意思好像是在怪朕重新重用孙侍郎?"
"皇上言重了,昊阳他心有大志,一座小小的侯府怎么关得住他,我只是怕……"
凤怀璧眉心一皱,从座上站起,负手走了几步,"鬼门的人始终不会放过他,我能保他一时,保不了一世,让他回到皇上身边多少比呆在我的侯府里安全,况且,他也不愿再躲躲藏藏。"
"鬼门的事朕迟早都是要处理的,胆敢在我大鹓的国土上为非作歹,这样的江湖势力朕绝不能姑息!"
凤玉吟狠狠一拍桌子,桌案上的茶溢出玉杯来,茶水淋在那树墨梅上,淡淡的墨迹化开,凤怀璧一眼看过去,不知为何一阵心慌。凤玉吟见他久久不语,忙把话题叉开,"且不说这个了,昨日朕让皇叔去调查的纵火案可有些眉目了?"
凤怀璧摆摆手,重新回到位上坐下,"我想这事也许跟鬼门大有关系。"
"何以见得?"
"近日来我的人在城里城外看到不少江湖人士,虽然他们有些已经乔装打扮,但举手投足间皆非常人可有。我一直担心是冲昊阳而来,可看他们那架势似乎有什么更大的计划。"
凤玉吟对鬼门这一脉的江湖人素来没有好感,又因为一年前孙昊阳因为受到鬼门追杀而被迫辞官归隐一事让凤玉吟更加反感,只是朝廷不宜过早涉足江湖所以他一直按兵不动。可是如果是鬼门中人主动来犯,那么凤玉吟就绝对不会再手软了。
"这件事皇叔一定要调查清楚,朕虽然早有心铲除这些江湖邪派势力,不过朕也无端冤枉他们。此事关系重大,朕希望能万无一失。"
凤怀璧比凤玉吟还急着肃清鬼门势力,此次他去调查这事,也想借着大鹓国力牵制鬼门。孙昊阳一年前险遭鬼门中人暗害,那时命悬一线的情景他至今不能忘怀。不过凤怀璧也知道凤玉吟将这事交给他办,可不光是捉出元凶那么简单。只怕要在这案子里多牵扯些皇族中人才好……
与凤玉吟的这番谈话无疑让凤怀璧更加坚定了剿灭鬼门的决心。这一年来始终插在他欣心上的这根刺要越早拔出越好。
"皇上,这些日子玉锦过得可好,我也算是很久没去看他了,正想趁着今日进宫带些稀奇玩意儿给他。"
一提到凤玉锦,凤玉吟的脸色立刻就软化下来,说来这个皇叔当年对玉锦也是颇为照顾的,几位皇叔中就只有他没有因为玉锦失势而落井下石。只是一想到当日那个温和谦顺的兄长如今病得连自己都认不出,凤玉吟又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他还是老样子,仍是病着,这多年怕是好不了了。"
当年的事凤怀璧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也知晓这其中必是另有隐情。但深宫之中,又有多少冤情得不到申诉呢?何况凤玉锦的性子就太软弱,的确难当大任,而凤玉吟则颇有治世之才。命运的这一番捉弄,兴许自有它的道理。

不过,当凤玉吟和凤怀璧一起走回凤玉锦所居之处却看到夕景华就坐在院中吹箫,而那凤玉锦也听得入神,全然没有察觉他们。
夕景华的箫声袅袅如雾,渗透着丝丝缕缕淡似薄烟的哀怨,就散在这满院的残阳中,连带着听的人也一阵一阵的隐痛。
"你……"
凤玉吟远远望着那一瞥极细致而秀美的侧影,耳中幽幽如泣的箫声未绝,他甚至有种不愿打扰的感觉。凤怀璧从未见过这作风强硬的帝王在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刚欲去喝止那吹箫之人,猛然间想起今日进宫之时听到的那些关于这个西梁才子的传言,
他暗自揣摩了一阵,又犹疑地望了凤玉吟一眼。有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而此时箫声戛然而止,一身白衣的男子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凤玉吟,那一刹那的笑容让凤怀璧看得都有些失神,
"罪臣不知是陛下驾临,有辱圣听,还望陛下赎罪。"
夕景华不慌不忙地从座上站起,然后慢慢拜下去。一边的凤玉锦却拉着他的衣服嚷道,"好听,好听,你再吹,你再吹。"
"哥!"
凤玉吟把和夕景华一起跪下的凤玉锦扶起来,轻轻拍开他膝上的尘土,撇了夕景华一眼,道,"你不是病重么,不在小楼里养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今日罪臣在小楼上吹箫,王爷宫里的人便来请我陪王爷解闷。罪臣这就打算回去的……"
夕景华听着他一贯冷如冰霜的声音,心里低低叹了一句,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凤玉吟看他的脸色确实不像昨夜里白得那么骇人但还是透着病色,便说,"朕请你来宫里,可不是要你做个乐师来的。不过既然朕的皇兄欣赏你,你若无事便来这里陪他也好。"
凤玉吟的声音不冷不热的,仍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气派,夕景华听在耳中越发觉得刺耳。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凤玉吟扶着凤玉锦的手上,那只手昨夜里也抚过他高热的额头,冰凉的触感其实并不能让他退烧,反而会令人全身滚烫起来。
只是他想要得到凤玉吟的温柔,恐怕是绝无可能了吧,那一点小小的欲望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得到满足……
夕景华恋恋不舍地把脸转回来,听着身后凤玉吟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从地上起身。谁知那双腿在地上跪得久了些,才一起身就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夕景华又内伤未愈,胸口更是闷得难受,一个失神险些摔在地上,
"当心,"
他的手臂被凤怀璧一把拉住,这才稳稳站住,眼前的这个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端详着什么怪物一般,夕景华暗暗思量这四王爷该是也听到宫里的流言了吧,否则怎会这样看他?
"罪臣见过四王爷。"
他作势又要去拜,凤怀璧出手拦住他,笑得一派傲然,"本王听过你的事,陛下是爱才之人,留你下来是要为大鹓出谋划策的。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一番心意。"
夕景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冷笑不止。
凤怀璧看他咬着唇不发一语,心道果然和传言一样,还是心向西梁不肯向皇上投诚么?这风骨确实难得,只可惜他一片忠心给的不是大鹓,而是西梁。
此刻他并未注意到夕景华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脖颈上所佩的那枚玉坠上。那玉坠正是孙昊阳相赠之物,夕景华只消一眼便能认出来。他趁凤怀璧察觉之前便悄悄转过眼,心里顿时明白过来。
这孙昊阳果然是找个了好靠山!

夕景华恨恨地咬着牙,只差不能亲手杀了那叛徒。这一动怒又牵引起昨夜里催发的内伤,一阵剧痛自他心间重重划过,像刀劈斧砍一般。夕景华握紧了前襟,几乎站也站不住,凤怀璧早听闻这西梁才子体弱多病,现在眼见他摇摇欲坠,忙叫来宫人送他回小楼。
恰逢凤玉吟正安抚好了凤玉锦走出来,看见一群人架着夕景华就要离开,莫名地有些担心,走过去仔细一看,果然又是虚弱之相。凤怀璧站在一边把这些看在眼中,原想劝凤玉吟几句,可直到夕景华离开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他是看着凤玉吟长大的,深知他性子极冷,除了这个已经痴傻的哥哥再没有别的事情能让他动心。有时候凤怀璧宁愿他多情一点,像凤玉吟这样什么事都要自己抗着,迟早会把自己压跨的。
"皇上若是看重这个西梁人,何不给他个官位,也好让他为陛下尽忠效力。"
待到夕景华走远,凤怀璧才对凤玉吟道,"把他这样留在宫里始终不好,陛下觉得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凤玉吟不怒反笑,"怎么连皇叔也听到那些流言了。"
"虽说是流言止于智者,但对陛下而言,还是早日澄清的好。"
凤怀璧没想到一说到这个,凤玉吟竟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他若不是因为自己与孙昊阳的事,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两个男人如何相爱欢好。但是今日这个夕景华不单容颜清丽更有种柔弱似水扰人心神的风姿,就算是凤玉吟动了心也不足为奇。
"澄清?朕若把这流言说给那夕景华听,兴许他能一死明志呢,他那性子倔得很,谁要打他的心思,怕是得抱定跟他同归于尽的准备。"
凤玉吟哈哈一笑,只觉得这流言实在有趣之极。夕景华那点文人心性他可是见识过的,就是那些久经沙场的人看到他在凤玉吟面前不顾一切地撞向利器一心求死都觉得震颤,这种人,心比天高,哪里受得了这些秽言污语。
(七)
夕景华前脚刚一进小楼,那风月轩后脚就跟了进来。看见夕景华内伤发作得脸色灰白,惊得大呼小叫,夕景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风雨轩恨恨道,"就知道遇上凤玉吟你准没好事,你看看,堂堂的鬼门宗主不做,跑到这里做他见不得人的'男宠',还要受那些闲气,你果然是好日子过多了么?"
她骂归骂,心里还是紧张夕景华的,见他痛得连反驳发狠的力气都没有,赶忙扶着他在床上躺好,夕景华斜着眼睛直看得她心里发毛。风月轩只得软化下来,一边帮他顺气一边低声道,"不说了还不行么,你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
夕景华冷着脸背过去不理他,风月轩觉得好不委屈,但又不能逆他的意思,只好温声细语地求他,"别气了,只当我口不择言好了,你这一气,遭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和凤玉吟之间的事,不希望别人多嘴,你知道我的脾气,别再把男宠这种话挂在嘴边,否则就算是你也不客气。"
夕景华一想到凤玉吟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就气闷。虽然说来这也不能怪在凤玉吟的身上,毕竟他乃一国君主,自己只是他的阶下之囚,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而自己对他除了顶撞就是干脆病得不省人事。像凤玉吟这样性冷的人自然不会主意到自己的存在。
风月轩看他久不开口,以为是还在生气,诚惶诚恐地要给他道歉,夕景华岂是这样度量狭小的人,经她几番央求自然也就不气了。反而是想起今日在凤怀璧身上看到的那枚玉坠叫他不由地拧紧了眉头,
"对了,孙昊阳的事情要尽快处理,我不希望再看到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风月轩还忙着给夕景华陪不是,等她回过神来,夕景华的脸上早已没了怒意,一脸得逞的表情看着她着实有些奸诈的意味在里面。风月轩惊呼上当,暗骂道,都被耍了这么多次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四王爷凤怀璧不是个简单人物,如果他有心保护孙昊阳,也许会动用朝廷的力量来对付鬼门。而且现在孙昊阳在凤玉吟身边做事,我不欲这么早就与他敌对,所以一切要暗中进行才好。"
夕景华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就一改往日温吞顺和的语气,风月轩一见他说的如此认真慎重,忙也换了一副样子,恭敬地站在一边听他的吩咐。
夕景华轻咳了两声,嘴里泛出淡淡的血腥味,他在怀里摸出药来急急忙忙吞下去。可是那真痛还是没给压下来,风月轩看他的样子实在痛苦,抓着他的手腕听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宗主,这病得修大夫亲自来一趟给你瞧瞧。"
"大惊小怪什么,这么多年不是一直这样?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吧,这件事要快,耽误不得!"
自己的身体,夕景华怎么会不清楚。这些日子以来他先是在三青山上为战事劳心,现在到了大鹓皇宫,又陷在深宫的勾心斗角里,周旋在一群虎狼之间。虽然他已暗中布好了全局,可事情一落到凤玉吟的身上,就难免产生变数。
"我知道了,孙昊阳的事确实应该有个了结。我这就出宫去联系其他人,不过把这件事办完了说什么也要让修大夫来给你好好看看。"
风月轩满心的担忧此时也说不出来,夕景华执拗的性子爱她是知道的,就算她磨破了嘴皮最多也只是换他无所谓的一笑。他怎么就不明白把自己折损了,整个鬼门都是要跟着遭殃的啊。
夕景华默许的点点头,眼皮重重地往下垂,风月轩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她探了探夕景华的额头,还微微发着烫,他的呼吸又缓又浅,一看就知道睡得不沉。风月轩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心为他掖好被子才轻声离开。
楼外的树影落在床边,夕景华似在梦里反复唤着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其实在他心里刻得很深,可是他不能说起,甚至连当着他的面也不能喊出他的名字,
梦里的记忆留在很久远的地方,他与那个锦衣少年在花影纷繁的春日,两手相执,彼此珍惜。即便现在知道那只是个虚伪的陷阱,可这一误,就是十年。

皇城北郊外的按过侯府邸平日里绝少人来,安安静静的一座院落里,除却了两三守卫也就只有留下几个安国侯的旧部。此时,院落外忽有一人影飘然而至,身法之快竟连这些在大内皇宫受训已久的禁宫侍卫都察觉不到,
花团锦簇的院落里,燕归鸿正在竹椅上合目小憩,那人影轻轻落在他身畔,燕归鸿闻风一动,正要抬手攻向那人影,只听那人轻笑一声,俯身一把将燕归鸿抱起。燕归鸿这下子也不挣扎了,勾起上吊的眼角,戏谑道,"真是稀客啊,孙大人。"
那人也不回话,此刻看着燕归鸿嘴角上那妖冶绝俗的一笑,只觉得一阵热浪自心头翻过。二话不说抱着人便往小屋里走。燕归鸿蜷身在他怀里,面上全是安然享受的表情。
那人一走入小屋,忙不急地扯下面上的黑巾。露出的那张俊秀雅致的面孔可不就是工部侍郎孙昊阳。他将燕归鸿放在床上,未等他挣扎着起来便将他的手腕握住,按在床头。这一来燕归鸿也不动了,服帖地躺在他身下,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小侯爷日子过得可够清闲,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不说,起来便是沏上一壶清茶,看看这满院芳草,可真是叫人嫉妒。"
孙昊阳说着,已动手去拉扯燕归鸿蓬松的腰带,他本来就长得清瘦纤长,这一身宽袍大袖的,只需轻轻一扯便滑落下来,衣袍里久不见阳光的皮肤经窗外渗入的日光一朝,显出些轻微的蜜色,孙昊阳忍不住伸出手指来细细抚过那软玉一般肌肤,触手可及的滑腻感让人心荡不已。燕归鸿心知他已然情动,便将手伸向他□□已经火热的硬物。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抚弄着,虽然仍然隔着衣物,但他被握在他手中的玉柱不消一会儿便挺立起来。他挑眉一笑道,"怎么这么性急,是那王爷满足不了你么?"
孙昊阳原本就已经欲火上身,现在经燕归鸿这么一挑拨,只觉得□□那巨物胀痛难当。可燕归鸿仍是没有放手的意思,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孙昊阳那素来淡薄得近乎无欲的面孔,把脸慢慢凑近他耳边,喷薄的热息缭绕在孙昊阳的耳边,几乎灼红了他的耳根,
"本王听闻大鹓的四王爷是个文武全才,连凤玉吟那眼高于顶之人都对他信服不已,将这等人物压在身下承欢的滋味可是销魂不已?"
燕归鸿说到这里,手里忽地一紧,那孙昊阳正在极乐的顶端,被他这一抓,痛得直皱眉头,他低哼了一声,恶狠狠地咬下那对薄唇,燕归鸿顺势张开双腿紧紧缠上孙昊阳的腰身,渐渐发烫的身体一丝不离地贴紧在孙昊阳的身上,
"以后我们两个一起的时候,别提其他的人……"
孙昊阳一边说着,一边撬开燕归鸿的唇瓣,身下的人一听他这孩子气的口吻,反而笑得更欢,燕归鸿顺服地由着孙昊阳的舌尖滑入,两人唇齿相依,连喘息的声音都带着些许惑人的呻吟。燕归鸿曲意承欢,一心要叫孙昊阳快活,他不等孙昊阳撩开衣摆就扭着腰将自己送过去。
"不提他,你心里就不想了么?……"
孙昊阳下身的欲望亟待纾解,他也顾不上什么风雅什么斯文,急不可耐地将燕归鸿一把推倒,半敞的衣袍中燕归鸿的那物什也早挺得老高,孙昊阳伸出两根手指探入燕归鸿久未承欢的穴口,□□紧致得几乎要咬住他,孙昊阳怪笑了一声,顾不得燕归鸿已经疼得脸色泛白,硬是将那两根手指挤了进去,
"啊…慢,慢一点……"
燕归鸿缠在孙昊阳腰身上的腿颤颤地抖了一起,为了减轻痛楚他尽力将身体展开,只是私密处还是火烧般地痛,孙昊阳的手指撩动似的在他的肠壁内深一下前一下的抽动。好不容易感觉到那穴口已经足够纳入自己的巨物,孙昊阳才把燕归鸿的双腿压到住,慢慢将那灼热的物什推入他的体内,
"啊……啊……"
身体像被撕裂一般,燕归鸿极力绷紧了身体,那些痛楚陌生得像上辈子的事,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孙昊阳的脖子,视线慢慢模糊起来,
"…昊,昊阳…,抱紧我……"
□□的撞击让他的思维骤断,钻心的痛和高涨的快感一起汹涌而来.燕归鸿抬着腰承受着孙昊阳失控的,疯狂的欢爱,
腿根处像是有温热的液体落下,
是血吧……
燕归鸿仰起面孔努力要去看清孙昊阳,那在视线里急速模糊地面孔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天边.
"怀璧,怀璧……"
他终于听清了身上那个男人一直忘情叫着的那个名字,如此清晰地,
"怀璧,我爱你……"
原来这才是真相,
孙昊阳忽而低吼了一声,燕归鸿感到□□一阵滚烫,可是骤然间就冷了下来……像真颗心都冷了一样,
软倒下来的□□还埋在燕归鸿的体内,孙昊阳只是神色恍惚地望着他。那张年轻漂亮的脸上带着他最喜欢的笑容。燕归鸿狠狠一咬牙,就着两人相缠的姿势猛地一翻身,孙昊阳被他一下子压倒在床上。他失神地看向骑坐在自己身上的邪气而妖媚的男人,并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
"不许你想别人!如果你敢喜欢凤怀璧,我就杀了他!"
燕归鸿说着,紧抓着孙昊阳的手指已经掐出了血。只是骑坐的姿势撕开了他□□的伤口,红白相间的浊液顺着两人□□的地方汩汩流出。燕归鸿疼得几乎支撑不住,但还是奋力地摇动起腰肢……
"昊阳,不要不爱我……"
近乎自虐的动作换来的不过只有自己的痛苦,从一年前劝说孙昊阳叛离鬼门,然后将他送到大鹓那一天起,就应该想到这个结局,
当初将他推走的人,不正是自己么,

(八)
这是夕景华第一次在大鹓的皇宫里与孙昊阳见面。虽然之前彼此之间已经有过不少次的交手,但是这样"心平气和"地走到一起也是属少见。
昨日孙昊阳在与燕归鸿欢好了之后,也不知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竟连理都不愿理自己。莫非是自己太不小心弄伤了他,可是如果这样,他怎么还……
一想到昨日里自己与燕归鸿的云雨燕好后回到王府对风怀璧说下的那些谎话,孙昊阳就觉得心里有点气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自己在抱着燕归鸿的时候,满心想的却是风怀璧。甚至有几次他几乎就要冲口喊出风怀璧的名字,
这明明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归鸿,对风怀璧一直都是,都是策略而已……
不过,眼下最让孙昊阳的头疼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眼前这个喜怒不行于色武功又深不可测的鬼门宗主夕景华。在孙昊阳的眼中,这个病得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才是真正可怕的敌人。
"想必你们之前也见过,朕也无需为你们再做引荐,"凤玉吟显然没有看出这两人之间早成水火之势,夕景华今日被他召来御书房时也大为疑惑凤玉吟的此举。直到见到眼前之人才恍然大悟,
看来大鹓开渠引水之事已是势在必行了
"当然,罪臣与孙大人早在西梁便已认识。"
夕景华在凤玉吟面前始终自称罪臣,似是极为谦卑。孙昊阳知晓他的底细,不由暗暗好笑。但他在面上仍是要还夕景华这一礼,"正是,臣下与夕公子算得上之故交了。"
夕景华闻言,抬起头来朝笑颜逐开的孙昊阳微微一拱手,"不敢以大人的故交自居。"
凤玉吟在一边看着这两人,起初也并未疑心,反而是这两人客套起来让他越听越觉得莫名。想来夕景华虽是文人出身,但绝不是卑躬屈膝之人,何必与这孙昊阳摆出这些俗礼来?
"既然你们相熟那自然是好,大鵷国近来频遭水患,南方百姓苦不堪言。朕要你们两位替朕画出南方引水开渠的草图以供工部修缮河道,灌溉良田。"
夕景华早从云日慕处听闻此事,而孙昊阳一早就想把夕景华拖进大鹓宫廷的斗争中来,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都低首不语。凤玉吟只暗中觉得奇怪,但也说不出究竟怪在哪里。夕景华的目光悄悄落在凤玉吟的身上,那些传遍宫中的流言对他似乎没有半点影响,这凤玉吟果然也是个绝顶人物,难怪能在这风云诡谲的大鹓宫中安之若素,泰然处之。
"朕将这事交给你们二人,是要倚重你二人的才华为大鹓的百姓谋福,朕希望,"凤玉吟将脸慢慢转向夕景华,他本是无意地一转,却看到夕景华那两道来不及收住的目光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那不是夕景华该有的目光,他的眼睛不是一直温温入水,怎会,怎会有这样逼人的气魄,
这个想法自凤玉吟脑中一掠而过,他稳住心神,想将话继续讲下去,但还是忍不住要想夕景华那里多看一眼。这一眼看到的,果然还是低着头默不吭声的夕景华。
凤玉吟不禁心头一松,又道,"朕希望今后在大鹓皇宫里不再有什么西梁才子一说,既然入了大鹓,便是大鹓的臣子。日后,你也不必再称罪臣,就和和众卿一样吧,"
"那,臣下可是要为夕公子在工部设个官位,再来就是夕公子有了官职就不宜再住在宫中,臣下是不是该给他另寻个官邸?"
孙昊阳冲着夕景华颇有深意地一笑,"久闻夕公子身体抱恙,臣下认识一位民间大夫,兴许可以来为夕公子看看。都说文人体弱,这身子可是耽误不得的。"
夕景华一听这话便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景华怎敢有劳大人,这病只需静养便好,不必浪费大人那些好药了。与其用来救我这久病不愈的病鬼,不如拿去医治可救之人。"
这一下凤玉吟终于听出了两人之间争锋相对的意味了,不过这也好,这两人本来就一个在大鹓鳌头独占,一个在西梁名扬千里,两人相遇若能相安无事反而奇怪。就像现在这样即便是貌合神离,但到关键时候拼着争强好胜之心也必会各树一帜,尽显其能。
凤玉吟这驭臣之道孙昊阳与夕景华都心知肚明,不过这两人也是各安心思。若非两人都是鬼门中人,岂能坐视对方安然无恙。夕景华之前担心孙昊阳会以他鬼门宗主的身份相要挟,但现在一看,孙昊阳不愿挑明他的身份,想必是不愿过早借大鹓国力对付鬼门。他这做法,难道是说他还想回到鬼门?
想到这里,夕景华不禁又向孙昊阳看了看,那人站在凤玉吟,两人的神色不似君臣,更显亲密。他那日看到风怀璧的配有孙昊阳的玉坠便猜到一点他们的关系,只是他始终不愿凤玉吟与孙昊阳深交,为今之计,是要让凤玉吟尽早知道孙昊阳的身份。所以他绝对不能在现在离宫。
"陛下,臣下在城东有一处老宅,依山傍水景色怡人,虽然算不得什么仙灵宝地,但总算是个栖身的好地方,不如让夕公子住在那里,再来他与安国侯府相邻,夕公子若心念旧情也好常去走走,"
孙昊阳说得句句肺腑,似是处处为夕景华着想。凤玉吟却笑着一口拒绝道,"你说的事先且放下,朕自有安排。"
夕景华茫然一愣,倒是没想到凤玉吟含糊其辞。他疑惑地望了望镇定自若的凤玉吟,一时之间准备好的话竟是说不出来了。
"可是陛下……这宫里……"
孙昊阳抢先一步道,"人言可畏啊陛下,如今夕公子要在大鹓朝廷上立足,怎能顶着,顶着惑主的恶名,这恐怕又得在朝廷上引起什么风波来了,"
"昊阳,你想得太多了。"
又听人提起这事,凤玉吟显然不再是从前那般一笑了之。这在夕景华预料之内。凤玉吟对他本无意,一切皆是流言使然。然而,流言未必就是假的,他夕景华想得到的东西,何曾失过手?
"你一直不说话,朕不信你在宫里没听到什么风声。"
凤玉吟不去向对孙昊阳说,而是转过身对静立一边的夕景华道,"你倒是说说,朕该不该留你?"
"臣下惶恐,臣下知道一出宫门,必无生路。大鹓与西梁征战多年,死伤无数,臣下曾为西梁效命,于大鹓国民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臣下恳请陛下赐一席之地得以安生。至于宫内的那些流言,陛下尚且视作笑谈,臣下身份卑微,哪有资格在此说三道四,"
夕景华这一席话里有不少破绽,可孙昊阳不敢明的点明。要留下夕景华的是凤玉吟,谁敢逆了这大鹓天子的意思。他转念一想,这才明白是自己唐突了。此刻凤玉吟定是不会将夕景华放出宫去。无论流言真假与否,以凤玉吟的性子,没有十成把握能留住夕景华的心,他怎么能安心委以重任。现下这个情况,只有把夕景华的人捏在手里才能确保他不会暗中使诈。
寻思到了这里,孙昊阳清楚此时是不可能迫夕景华离宫了。只是要在凤玉吟眼皮底下要动夕景华恐怕就难于登天。更何况此时鬼门中人应该也已经潜入大鹓,自己的处境要比夕景华危险得多,如此看来,现今还是自保为上,其他的事,边走边看吧……
凤玉吟见孙昊阳再无异议,便正色道,"孙爱卿如果没有其他事,可以先退下了。"他说完,又转过身对夕景华道,"景华你先留下吧,朕还有些事要交予你来办。"
听到'景华'二字,孙昊阳不由侧目,夕景华却是一脸从容不迫。凤玉吟此举,是在暗示自己么?这夕景华已不再是西梁降臣,而是大鹓未来的重臣……

不过这一次孙昊阳没有料到凤玉吟将夕景华留下只是为了一桩私事。他见凤玉锦颇为喜爱听夕景华吹箫,再想自己虽然一直对这个兄长呵护照顾却总难博他一笑,每次见面他对自己不是畏惧就是根本认不出来。凤玉吟对当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现在只想尽力补偿凤玉锦。故而动起了向夕景华学箫的念头。
至于宫里那些谣言,反正是子虚乌有,时日久了便会不攻自破了吧。
夕景华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凤玉吟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可细细一想,又不免觉得心情复杂,凤玉吟竟会对那已经痴傻的兄长如此用心。那日他出宫之前尾随凤玉吟看到他对凤玉锦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是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有些事既然已经错过了,回头再想弥补,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这样一来二人相处的时间倒是多了不少。夕景华自然乐得如此。只是这消息要让云日幕知道自己又得费一番口舌。
"陛下虽然对音律所知不多,但悟性却是极高的,这才学了几日就俨然有些吹箫的姿态了,"
这一日退朝后,凤玉吟还是依约去了夕景华的小楼,宫人们都知道皇帝这个时辰来,准备好了点心和酒食就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夕景华一人。凤玉吟自随他学箫以来,每每无事就会拿出来习练一番。夕景华见他这般卖力,心里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只不过是有些吹箫的姿态?"
凤玉吟自小长在皇家,身边围绕着数之不尽的趋炎附势之人,对他的追捧声可想一般。难得有人敢逆他的龙鳞,凤玉吟听了自然不大舒服,不过想来这也是实话。他不是天纵奇才,才演练了几天能博得夕景华这种高傲之人一两声称许也算是不易了,
"这吹箫一事是急不得的,便是天赋再好的乐师也绝不能一蹴而就。"夕景华说着便走到凤玉吟身后,伸出手按在凤玉吟的指上。他自身后几乎要将凤玉吟抱个满怀,垂首吹箫的人起初并未察觉,知道两人手指相触之时,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才闪过一丝异色,
夕景华的手指纤细而带着凉意,指端还留着病态的苍白,但凤玉吟却能感觉到背后那双搂住自己的手臂是有力的。全然不像是这个病弱男人的手臂,
"陛下,不要分心。"
夕景华镇定地握了一握凤玉吟的手腕,凤玉吟略微一惊,转首间乍一看到夕景华半垂的眼睫微微一颤,再抬起眼时,那双映满了自己面孔的柔如女子秋波的眼睛竟好像曾经见过,
那样的一眼,似乎不经意地揭起了他心里某一个隐隐作痛的疮痂。一丝丝寂寞冷落的痛感就像这箫声一般,丝丝缕缕地扣紧了心,
"陛下?……"
凤玉吟手指一动,箫声猝断,惊如裂帛一般。凤玉吟还未回过神来,候在门外的兰妃手中的食盒"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刹那间满地的狼藉……
(九)
"进来怎么也不令人通传一声,"凤玉吟不悦地看向门前呆立着的兰妃,而夕景华其实早就察觉到兰妃进了小楼,但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仍是就着抱住凤玉吟的姿势,那兰妃一来就看到这个的画面,心里的惊惶可想而知,
"臣妾,臣妾亲手做了些糕点,想献给陛下尝尝,未想打扰了陛下的雅兴……"
这纤纤弱质的女流见自己触怒了圣颜,吓得当场失了分寸。她在宫中住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凤玉吟用这样的眼神来看自己。其实兰妃她自己并未察觉到,令凤玉吟不快的并非是自己的突然出现,而是她出现时看着自己与夕景华的眼神。
夕景华见那女子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也知道凡事应该见好就收,忙松开抱着凤玉吟的手,恭敬地退到一边。凤玉吟起初也觉得被一个男人这样搂着吹箫实在诡异至极,但他又想自己与夕景华不过是君臣之谊,既然是坦坦荡荡又何必在乎其他。反而是宫里这些整日搬弄是非的小人令他更为反感。
"行了,起来吧。"
凤玉吟不耐烦地摆摆手,自己重新再位上坐下,看也不看一眼地上散乱了一地的糕点。
兰妃当初赶来这里也是听说了近日来凤玉吟频频驾临这小楼想来探个究竟。怎想到就真的让她撞了个巧。那夕景华见了她不单没有回避的意思,甚至盛气凌人地与她对视。那眼神里全是不屑和嘲讽,好像已对凤玉吟志在必得一般。
"这小楼不是后妃可以来的地方。你应该清楚宫里的规矩,以后不要再擅自乱闯。"
凤玉吟一边说着一边饮着南方刚进贡的新茶,杯底浮着袅袅青碧,正映着夕景华精致如雕刻的侧脸,他负手而立,长发垂在身侧的白衣上,似是染尽墨色。凤玉吟这么一看,惊觉那人耀眼得让人有些无法移开目光。从前只见过病体支离的夕景华,今日这一见才顿知这西梁才子的一身风华确是无人可比。
兰妃听了凤玉吟这话,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凤玉吟这种全然拒绝的态度让她不由得把怨恨全都加在了一边安然站着的夕景华身上。那一夜也是这个人将凤玉吟从自己身边抢走,现在自己又是当着他的面被凤玉吟冷落……
她还想再为自己辩解几句,可看到凤玉吟对自己全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委屈和恼怒。她在凤玉吟面前发作不得,只能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印留在她白玉一般细腻的手掌中。夕景华佯装没有看见,心里却已暗暗记了下来。
这个云家送进宫来的女人留在凤玉吟身边定然是个祸害。好在她此时还未存心机,否则自己就没那么容易放过她了。
夕景华在送走了凤玉吟和兰妃之后,刚一回小楼,那行踪神出鬼没的风月轩便从窗边跳了进来,夕景华品了一口桌上尚有余温的香茶,悠然道,"是城里出了什么事么?"
风月轩难道露出这样凝重的神色,夕景华就是不问也知道事情紧张得不顺利。果然,风月轩快步走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羊脂玉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摆,"还有心思品茗,别人都欺负到自家头上了,你这宗主还要不要当?"
"怎么,一个风怀璧就把你吓破了胆?"
夕景华今日与凤玉吟温存了一阵,心情大好,即便风月轩如此目无尊卑他也不已为意,反而是耐着性子劝她道,"天大的事能叫你这般慌张?凤玉吟还没动手呢。"
"你!"
风月轩是黑着脸进来的,遇上夕景华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什么气都撒不出来,就好似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痒不疼的,叫人心里干着急。
"我知道,风怀璧已经盯上了城里鬼门中的弟兄,我猜他这么做跟孙昊阳脱不了关系。不过至少凤玉吟还没有公然下令讨伐鬼门,我们只要把持得住,风怀璧一样没有办法。"
"把持?"
风月轩一把拉开夕景华面前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坐下,"我们不去惹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说什么例行公事,兄弟们担心你在宫里暴露身份,就二话不说地让人带走,你却好,在这里吹箫饮茶过得快活。"
"月轩,你可知我为什么从不敢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夕景华的眼角轻轻一挑,风月轩就乖乖把下面抱怨的话咽了下去。她讪讪道,"你身边全是能人,哪用得上我。"
眼眉如画的男人浅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改改,孙昊阳的事情还未完,我心里正烦着,你又来吵我。是存心不让我好过么?"

他说着这话,脸上已挂满了倦意,风月轩深知他这身子经不住伤神,可又气不过他这副吊儿郎当的德行,方才凤玉吟在这小楼里时,夕景华那开心的样子她在鬼门中从未见过。她从前只知道夕景华的心里一直有着一个人,但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大鹓的皇帝,更没想到夕景华对他爱慕之深不惜以身犯险留在大鹓皇宫与孙昊阳一干人缠斗。
这个行为处事不按套路出牌的男人这次到底想做什么?他不是那种为了因情误事的人,可是这些天里他留在大鹓皇宫确实是无所事事。而那云家的幼子又常来纠缠不休。宫外的燕归鸿善恶难定,这一串的问题怎么就不看他着手解决呢?
"孙昊阳是要借着风怀璧在大鹓的影响力对付鬼门,我想他近日会有什么行动,那日宫里的纵火案若猜得不错,也跟他也脱不了关系。现在大鹓朝廷上的握有实权的皇族中人大多不是被迁离帝都就是闲居在家,要想东山再起只怕不易。再说凤玉吟行事手段强硬,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王爷侯爵恐怕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头。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手底下还有一批鬼门叛徒的孙昊阳。"
风月轩没有夕景华这样的玲珑心思,不过就算糊涂,但最后那关键的一句她是听得清清楚楚。当日孙昊阳如何向夕景华施毒,如何从鬼门中叛逃出来,这其中的种种风月轩可是丝毫不敢忘。就因为这个叛徒,固若金汤的鬼门险些分崩离析,毁于一旦。
她自小在鬼门中长大,眼看着鬼门因为两派斗争势力日减,心里对孙昊阳不可不说是恨之入骨。现在他又想借大鹓的兵力对付鬼门,看来是他们鬼门报仇的时候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在他坐大之前,杀了他……"
"不,"
夕景华摇首笑道,"我原也想除之而后快,但是这不是上上之策。现在杀了孙昊阳,就等于跟风怀璧过不去。这个人我现在不想惹。"
他说着,伸出手指在碧色的茶水里轻轻一蘸,然后在红木的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那浅淡的字迹在风中一晃即逝。风月轩低首看去,怔怔地一愣,
"他……"
夕景华笑而不语地点点头,"去吧,小心一点。"
他话音刚落,窗外忽然间掠进一丝温热甜润的暖风。这个早春似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就拂绿了新柳,吹彻了桃红,
只可惜洞箫声绝,锦瑟弦断,
夕景华的衣袖从窗边慢慢划过,一室的尘埃在斑驳的日光中浮起,沉下。脚下的万里河山又何曾比得上他与他从前的一瞬凝眸,不过是古旧了剥落了的时光,
他不愿记起,又舍不得忘却,
"有些债,总是要还的。不过这与爱恨都无关,"
他淡淡一笑,摸出怀里的那只玉箫,小心的放在唇边……

经小楼一事之后,兰妃对夕景华的态度就已经不仅仅是防备,而是彻底的敌视。她之前也向云日慕说起夕景华的事,但那个固执的兄长居然连声反对,还几乎对她动怒。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她忍让退步就可以平息的了,夕景华的眼神里分明全是挑衅。以她的身份,难道还要畏惧这小小的西梁降臣么?
凤玉吟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到兰妃宫里来,她独自一人呆在这偌大的冷寂宫殿里,便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又能如何。心里的凄楚有谁知道?
衣摆下的微澜轻轻泛起,兰妃在凝碧宫的浮玉池边稍稍歇了下脚,凤玉吟早已走远,就是她想望也是望不见的。她此时心里全是方才小楼之中夕景华从后面紧紧抱住凤玉吟的样子。那个秀美的男人似是用一种灼热得让她避之不及的目光在看着凤玉吟。那样的眼神里,有的不仅仅是难掩的爱欲,更是一种可怕地独占欲。
兰妃想到这里,自己竟也有些害怕起来……
"娘娘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方才臣在路上见过陛下,难道陛下不是去娘娘的宫里么?"
涟漪未散的池水中,孙昊阳的面孔渐次清晰起来。兰妃冷不防被他的声音惊到,身体一斜险些落入池中。孙昊阳忙出手拉住她,谁知她反而一甩手推开孙昊阳,冷眉怒道,"你这奴才怎么也敢碰我?"
孙昊阳先是一愣,随即又想到恐怕是自己先前那句得罪了她,立刻陪出笑脸好言道,"臣只是担心娘娘心结未解,伤了贵体,臣一片忠心望娘娘明鉴。"
他边说着边向兰妃行礼,兰妃泪痕未干的双眼狠辣地扫过孙昊阳,她常年住在深宫,并不认得这个凤玉吟身边的新贵,反而将他当作是一般臣子,于是便厉声责问,"谁说我心结未解?你休要在此胡说!"
孙昊阳被她这一呵斥,倒是不怒,他慢悠悠走近兰妃,在她耳边道,"娘娘不是在担心小楼里那人坏了陛下的圣名么?"
"你!"
兰妃正待要斥责他无礼,可一听到他说起夕景华,不禁面色大变。她一拂袖就要抽身离开,孙昊阳在她身后笑道,"娘娘正是锦瑟芳华,独守空闺可不寂寞?"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在兰妃的耳中炸开一般。她猛地一回身,紧抿着的唇里恶狠狠地迸出话来,
"来人,给我掌嘴!"
这年轻女子的凶悍并未让孙昊阳失色,他的笑停在嘴边,竟是俊朗地让人心驰。宫外闻声闯进的侍卫刚要动手,可一看,这不是大鹓的状元爷么?听说在皇上面前隆恩正盛,谁还敢去动他?
"你们都聋了么?本宫要你们……"
"娘娘,"
孙昊阳朝着侍卫轻轻一挥手,未等兰妃开口,人就逃似的退了回去。兰妃见状一咬牙就要挥袖朝孙昊阳面上打去,孙昊阳轻身一晃,那女子脚步不稳,险些落入孙昊阳的怀中,羞得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孙昊阳挽住她的手臂,俯下身来,就着扶住她的姿势,悄声道,"臣有法子令陛下长留娘娘身边,再不去见那小楼中人,娘娘以为如何?"

(十)
这些日子下来云日慕虽然还是常常偷来小楼,夕景华面上待他一如从前,但云日慕并非木讷之人,他自然感觉得到自己与夕景华之间微妙的变化。
宫里的谣言不值得一信,但兰妃的话呢?
兰妃不是不知分寸之人,无中生有的话她不会在自己耳边一再提起。只是云日慕始终不肯承认夕景华才是那个逾矩之人。
不过他心里虽然怀疑,但还不至于真的跑去盘问夕景华。更何况,最近兰妃在宫里出了大事,让云家人应接不暇,他更没空去追问夕景华。
反而是这几日的凤玉吟让夕景华甚是不安。
自从宫外风怀璧开始着手鬼门一事,风月轩就再也没有入宫给夕景华传达消息。这样的情况之前从未出现过,夕景华也料想到风怀璧不易对付,只怕鬼门此行须步步为营才是。
只是,眼下夕景华最关心的,还是凤玉吟……
"陛下最近不常来小楼,可是国事烦忙?"
夕景华看着眼前这因为头疼而蹙紧了双眉的人,只是几日未见,怎么就憔悴成这样……
"无妨,只是有些累了,"
凤玉吟摆着手示意不必担心,但他只是坐在那里就已经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怎能让夕景华放下心来。这几日他在小楼里听到了一点风声,说是兰妃有了身孕,只是那腹中的孩子脉象十分不稳,时有时无,甚至先前为她诊治的太医都没有探出喜脉,这怕是跟兰妃天生体弱有关。
凤玉吟半年前就亲自领兵攻打西梁边地的重镇,这半年中凤玉吟都住在军营里,怎可能令兰妃受孕?而他回宫后也几乎没有怎么碰过兰妃,就是最近一次也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这样看来,这骨肉绝非凤玉吟所有。
宫中传出这样的丑事,不仅让凤玉吟大为光火,更令云家人惶恐不已。凤玉吟虽然对兰妃感情不深,但宫闱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后妃失德,按大鹓的律例,兰妃是必死无疑,可是兰妃出身云家,如何能简简单单地赐她一死?
凤玉吟自小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一听到宫里出了这样的事,他只恨不能亲手杀了这对在自己眼皮底下秽乱后宫的男女。可是那兰妃直到关入天牢还一直为自己喊冤。这孽种就在她腹中还会有假不成?
一想到几日前自己还抱过这淫乱的女人,凤玉吟就觉得恶心。
夕景华自知道此事之后,一直担心凤玉吟,今日见到他,只觉得心疼不已。他走到凤玉吟身后,用两根手指轻轻按住凤玉吟两边的穴位,他的指法里加入了一些内力催动的指劲,内力源源不断地自穴位送入凤玉吟的体内。原本头痛得心烦意乱的凤玉吟这才慢慢展开了眉,他合着眼睛安然道,"你倒真是个全才,连这也会。"
夕景华的身体贴在凤玉吟的后背上,从俯视的角度他能看见凤玉吟长长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这有何难,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
他在凤玉吟面前第一次用了'你'这个称呼,凤玉吟似乎并未察觉他口气里的宠溺和疼惜,只是觉得这样的口吻似曾相识。可仔细想想又发现无迹可寻,
夕景华深深吸了口气,按住穴位的指端有些发热,这点热度似乎蔓延到了全身,
只差一点,他就要难以把持地拥住眼前这人。
要是能毫无顾忌的将他带走,就好了……
想到这里,夕景华感觉到怀里一沉,凤玉吟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兴许是真的累坏了。夕景华轻声一叹,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住。他虽然长得瘦弱,可毕竟是练武之人,手臂上的力道丝毫也不输给凤玉吟。
倒是此时软倒在夕景华怀里的凤玉吟看上去一脸的病色,全然没有从前的霸气,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就像他们从前那样,
夕景华的手顺着凤玉吟的眼眉划过,他之前一直想着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两人和小时候一样,凤玉吟牵着自己的手,心无芥蒂地叫自己一声"哥……"
他这样想着,便握住凤玉吟的手在床边坐下。忽然间,窗外的人影一掠而过,夕景华瞬时从袖中拔出两枚暗器直射出去,那人影一晃过去,两枚暗器深深地嵌入窗外的树干上,那道人影突然从窗外一跃而进,夕景华松开凤玉吟的手,白色的长袖如剑一般自他手中刺出,那人影却直直站住,不躲不闪。夕景华不欲伤他性命,立时将寒光半露的短剑收入袖中,立身站定,
那人以为必受这一击,没想到夕景华中途收手。
"你是……"
夕景华的话还未说完,那人已朝他跪了下来,"臣见过大殿下。"
他禁不住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番,然后莞尔道:"你是白氏后人?你叫什么"
"臣下白风羽。"
黑衣人说罢,便从衣中拿出一枚色泽与夕景华的箫一样的玉牌。夕景华向他看了一眼,返身还坐回到凤玉吟身边,点住他身上的穴位,确定他彻底睡了过去,才又道,"看你的身手我也该想到。这些年你将他照顾得很好,我很满意。"
说着他又淡淡叹道,"我没想到守在小楼外的人是你们白氏中人。"
白风羽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床上睡得正熟的凤玉吟和夕景华眼中深藏的温柔,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从他眼中划过,不过他很快恢复到常态,依旧冷漠如冰地对夕景华道,"我之前看到有个身法极快的女子出入这小楼,原想禀告陛下,但后来见大殿下拿出这玉箫,这才知道大殿下的身份。"
"月轩还以为自己轻功天下第一,日后让她撞着你,你也别留手,好好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是真功夫。"
夕景华想起之前风月轩出入小楼皆以为无人察觉,可见这白风羽的身法已经快到何等境界。凤玉吟令这向来以保护皇族中人为家族使命的白氏埋伏在小楼附近,足以见得他对自己防得有多严。
当年凤玉吟坠井一事发生后,夕景华的母妃担心他受到牵连,便暗中联系了白氏中人将他偷偷接出宫去,在民间寻来一个长相与他相似的孩子,夕景华离宫时正是病重,于是她便将错就错说这孩子病坏了脑袋,就此疯癫了去。宫中人见她母子已然失势也就没有多问,而未过多久这失宠的妃子也死在了冷宫里。'凤玉锦'的事也无人再去关心。
凤玉吟幼时虽与凤玉锦关系甚密,但是宫人们也怕疯了的凤玉锦会伤害到他,一直不让两人见面,直到凤玉吟得势之后才将凤玉锦从冷宫里接出重新安置。这一错过,两人已有将近十年未见,凤玉吟自然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白氏受过娘娘的恩惠,当为大殿下以死效力。"
"话是如此,但我希望你还是替我好好保护他。近日来事情繁杂,宫里宫外的局面又不安定,你不必分心来帮我,只管好他的安全便是。"
白风羽原本就对凤玉吟抱着不同寻常的感情,无奈白氏受恩在前,他只能站在夕景华一方。不过要让他做出什么伤害凤玉吟的事也是万万不能的。
现在听夕景华这么一说,他也算是长长舒了口气。夕景华是何等聪慧之人,怎会看不出白风羽一直在暗中注视着凤玉吟。所以当他走到床边要将凤玉吟抱回车辇时,夕景华一手拍开他道,"他也累了,就让他在这里多睡一会。我总不会害他的。"
如果不是方才白风羽亲眼看见夕景华的武功,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个体弱多病的男子竟会有摄人的气魄。这种气势与凤玉吟不同,但却更令人胆寒。
夕景华感觉到白风羽异样的目光,他阴鸷的眼睛盯在白风羽将要碰上凤玉吟的那只手上,白风羽面色一僵,只好将手收了回去。夕景华在心里悲哀地想,自己竟已经连别人碰一碰他都不能忍受了么……可身为帝王的他有后宫三千,难道自己能将那些与凤玉吟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全部杀掉?
若这世上能有个地方只有你我两人,那多好……
夕景华蓦地握紧凤玉吟的手,可那手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动,莫非是病了?
白风羽见他面色有异,又看凤玉吟在梦里似乎睡得不是很安慰,一直在梦呓,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他与夕景华皆是担忧地互看了一眼。夕景华探了探他的额头,并未发热,只是全身冷得厉害。
夕景华二话不说地翻上床将凤玉吟抱紧,明黄色袍子下面的身体其实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的强健,夕景华甚至在凤玉吟乌黑的长发里,看到了霜色的白发……
凤玉吟在他怀里不安份地挣扎了一下,一时间像是哪里痛极了,他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血色在他的唇角蔓延开来,夕景华不知他梦到了什么,只能用力吻住他颤抖发白的双唇。打着颤的牙关缓缓松开,血腥的味道自夕景华的口中弥漫出来,他此刻已是全然不顾,满心里都是这在梦里痛苦挣扎的人。
"哥……"
凤玉吟睁开一片混沌的双眼,那对眼眸里映不进夕景华的面孔,他茫然地挥着手,却挣不开抱着他的人。
白风羽面对着这两人似是再也站不住,几乎是跌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他其实早该明白,自己不能再存有幻想,有些感情注定只能被掩埋。可这十年中,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冷漠的帝王在皇权的争夺中愈发孤独,他也看到了他每每走近凤玉锦时那种手足无措无可奈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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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早就已经沦陷,无论谎话怎么说,忘不了的终究忘不了。
白风羽离开时,夕景华已点住了凤玉吟身上的几处大穴,那个大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弟弟,可是也在荏苒的岁月里一再地一再地想起他们的从前?
"别怕,哥哥在这里,"
他苦涩地一笑,十年里所有的思念和迷惘都倾注在这笑容中。他曾经怨过,但是他的怨远远没有爱来得深刻。
收紧的手臂里,凤玉吟绵长缓慢的呼吸声落入夕景华的耳中,他用自己的面颊贴紧凤玉吟的发顶,幸福得像是已经满足。
望着眼前这两人,白风羽自知无法介入,他无法不去心疼凤玉吟的孤独,可是他更无法忍受属于别人的凤玉吟。
自己,总是得走的。
他忍着钻心的痛,脚上却提不起丝毫的力气。而此时,他忽然注意到夕景华抱着凤玉吟的手在颤抖,
白风羽讶然地看到他卷起凤玉吟的衣袖,那只手臂上如纹身一般蜿蜒着一枝紫色的幽昙,昙花的颜色极其古怪,仿佛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血色,夕景华小心地抬起那只手臂端详了一阵,忽而惊叫道,"是锁魂咒!"
他话刚一说完,白风羽几乎感到整颗心都坠了下来,坠到了底……

(十一)
"怎么会是锁魂咒……"
白风羽飞快回到凤玉吟的床前,那只手臂上细致若画的图纹不会给人任何的美感,有的只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夕景华和白风羽都知道,身中鬼门的'锁魂咒'又怎样的后果。
难怪一夕之间兰妃会被诊出怀有数月的身孕,难怪凤玉吟会看上去如此憔悴不堪。夕景华渐渐明白过来,这'锁魂咒'原是鬼门中一求爱不得的女子所创,为留住心爱之人,她不惜以血为誓,将这血咒施用于那男子身上。两人欢好后那女子吸取男子身上的精血在腹中孕育骨肉。然而她始料未及的是胎儿因吸取了男子的精血竟在腹中疯长,而那男子却因此而衰弱至死。
而身中'锁魂咒'之人初期会在手臂上隐现用于炼制'锁魂咒'的苗疆奇花幽昙花,当这纹身逐渐爬满全身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腹中的胎儿成熟。为幽昙花所缠绕的人也就回天乏术了。
"难道是兰妃向陛下施的咒,"
白风羽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凤玉吟这病症来得太突然,实在让他措手不及。而夕景华的脸色则更是难看。他一手拖住凤玉吟的身体,一手将自己的内力推入他体内。白风羽赫然一惊,慌忙拦道,"殿下不可!"
"你别多事。"
夕景华猛地隔开白风羽的手,阴下来的脸上已是怒意横生。白风羽多少听说过夕景华先天体弱,这样消耗功力迟早会把自己拖垮。
"让我来,"
白风羽顾不上夕景华的反对,此刻他一心只想着要救凤玉吟,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君臣礼节。而夕景华就是在固执也知道现在不能拿凤玉吟的性命开玩笑。况且他自己的身体也确实撑不了多久,这白风羽的轻功如此了得,想必内力也是相当深厚。将凤玉吟交给他应该无妨。
"'锁魂咒'是我鬼门不外传的禁术,竟然会出现在宫里,难道是他……"夕景华忽而眉峰一锁,"你现在就赶去天牢,兰妃怕是不好了!"

兰妃自被押入天牢之后,对自己偷情一说始终喊冤,她虽是获罪之身,但毕竟地位非凡,狱卒不敢对她动刑,所以虽说是天天提审也没有什么实际上的进展。
她自幼养在闺阁深宫,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可是她心里的委屈又敢跟谁说去。为获恩宠不惜向凤玉吟施咒,这等伤害龙体的大罪也是死路一条。况且现在凤玉吟正在气头上,只怕她如何辩解也于事无补,但愿那孙昊阳能尽早想出法子救她出去,
兰妃想到这里,心头仍是惴惴地,她当日怎么就这么蠢,真的听信了孙昊阳的话对凤玉吟做下这种不可原谅的事来。而她腹中的孩儿确实为凤玉吟所有,只是天下没有这样的怪物,几日之内居然就长成了几个月的大小。太医们为她诊治时只说胎儿脉象不调,若有若无,她现在势必要保住这个孩子,只有等孩子出生,滴血验亲方能证明她的清白。
之前孙昊阳信誓旦旦地说能保她无恙,兰妃量他也不敢置身事外。她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若是孙昊阳当真想撒手不管,她就是死也要拉上他。
她在天牢里住了几天,瘦削的面孔更显病色,起初时还有些楚楚动人的风致,可到了后来就全然是疯了一样,无论谁来提审她都一律恶言相向。官员们是提着脑袋办事,可谁都不敢得罪云家,案子就一再拖延下去。兰妃本以为是凤玉吟对她尚有情意,然而凤玉吟自她收监以来从未来过一次,渐渐的她的心也冷了,只一心想着活命,再不敢奢望什么。
孙昊阳总不会真的想独善其身吧……
她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将这逍遥宫外诱她犯险的主谋一并拉下水。这时送饭的狱卒已走到了她的面前,兰妃看了一眼那食盒里各色各样的小吃心知是云日慕多番打理自己才在狱中不至于受辱,心中免不了一阵感激。可当她看向那送饭的人,心就几乎提上了嗓眼儿,
"你……"
"莫怕,我来救你。"
那人微微笑道,牵起兰妃的手,"宫里出了些事,我要带你出宫去。"
他这话一说完,兰妃就已经倒了下去。一根细长的银针就深深地扎在她的颈后,那人挽过兰妃的身体,将怀里的物什丢在地上的草席上……

凤玉吟悠悠醒来时,正是在自己的寝宫里。白风羽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陛下方才在夕先生的小楼里睡着了,是臣送陛下回来的。"
他心事重重地望向凤玉吟,不久前自己与夕景华虽然合力将'锁魂咒'的毒性勉强压制,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不早日找到兰妃,恐怕凤玉吟撑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枯而死,
"朕最近是有些烦心的事,很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凤玉吟星子一般的双目在寝宫昏暗的火光中似是黯淡了不少,他鬓边的白发垂在身侧,刺目得让白风羽不敢直视。他忽然间想起自己将凤玉吟带走时夕景华苍茫的眼神,
冥冥之中有太多的措手不及,就像此刻,以为可以靠一双手保护所爱的人,却不知道事皆前定,
"陛下,兰妃逃狱了。"
白风羽沉默了一下才用干涩得近乎沙哑的声音低声道,"云家人在宫外一直跪着,求皇上恩准他们领兵亲自追捕。"
"逃狱了?"
凤玉吟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最终在白风羽的眼中读到了确切的答案,他从床榻上猛然坐起,白风羽这就要去扶他,凤玉吟恶狠狠地推开他的手,"朕还没病得走不动路!"
这一呵斥,白风羽感到愈发心酸。夕景华着他瞒下的事他怎敢向凤玉吟说起。可是……
今日他也看到了,幽昙花已几乎漫上了凤玉吟的整条手臂。现在兰妃又无故失踪,看来当真如夕景华所言,一切都有预谋。
"云将军就跪在宫门外,可是要召见他?"
白风羽见拦不住凤玉吟,只好在他身后跟着。凤玉吟一醒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顿时怒火中烧,满脸都是杀气。白风羽暗暗心惊可又无可奈何,凤玉吟的脾气一上来,谁能挡得住他?
"让他先跪着,你随朕去天牢看看。"
此时的凤玉吟只差将姓云的人全部推出去斩了,哪还有心情去听云日慕的求情。果然两人走到宫外就看到脸色颓然的云日慕跪在石阶上,许是跪得久了,整个人看上去疲累不已。凤玉吟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才如梦醒一般就着跪下的姿势去拉凤玉吟的衣角,"陛下,兰妃……"
"给朕滚开!"
一听到'兰妃'这两个字,凤玉吟立刻拉下了脸,他想一脚踹开云日慕,可无奈足下一阵虚浮,若不是白风羽在他身后及时扶住他,只怕真要就此倒下去。他恨恨地望着脚边一身污泥的云日慕,喘着气道,"再有为兰妃求情之人,一律杀无赦!"
"陛下……"
云日慕声嘶地叫了一声,一直站在凤玉吟身后的白风羽向他摇首示意。云日慕急忙噤声再不敢多言。
他小心地看了看凤玉吟,他的样子不太寻常,像是生了场大病,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心情去想凤玉吟的事。最近的云家连缝突变,已是人心惶惶。在外领兵的大哥和二哥应该近日就会班师回京。凤玉吟遇到这样的丑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云家,怕削权贬官是免不了了。
云日慕望着凤玉吟的身影日见消瘦的身影,忽而想到了什么。他一捏拳头,转身便向小楼的方向走去…

白风羽一路跟着凤玉吟。这个始终不肯示弱的皇帝竟连辇车也不肯坐。夕景华在他身体里灌注的内力渐渐与他的血脉相合,似是将那毒性压了下来,他硬撑着走了一段,人反而是爽利了不少,精神也恢复了些。看见他原本因为精血流失而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有了血色,白风羽提着的心才稍稍落了地。
"兰妃逃狱一事朕需要你们白氏亲自出面追捕。务必将这对奸夫淫妇捉回宫来。能从守备森严的天牢逃脱的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宫里的禁军虽然彪悍,但这种宫闱丑事一旦闹到民间大鹓皇室就颜面无存了。"
凤玉吟说罢又长长叹了口气,"云家几代人都是大鹓的功臣,眼下又是重兵在握,朕虽担心他们拥兵自重却不想这么快就跟云家翻脸,未想得了这样一个契机。朕现在也不知是祸是福了。"
白风羽一时只觉得无言可对,就是因为他听得出凤玉吟话里的嘲讽才更觉得凉意入骨。方才凤玉吟在宫外踢向云日慕的那一脚想必是要暗示云日慕云家这次是保不住了。凤玉吟对云日慕向来器重,云家的旧势力一倒,凤玉吟势必会将云家的旧部归入云日慕旗下。
云家家族内部的矛盾别人看不清楚,可他们白氏历代都以暗卫身份蛰伏在各处,一方面保护大鹓皇帝的安全,一方面则是负责为王室收集文武百官的情报。所以白风羽深知此次云家大劫难逃,可是那云日慕与夕景华私交甚深,凤玉吟明知他心有驰心旁骛,怎么还能将大权交到他手中?
难道,凤玉吟是故意如此?还是说,他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在故布疑阵?
他的心豁然一震,猛然抬首看见的正是凤玉吟倨傲的背影,他的衣袍被风掠起,衣袂翻飞间,他站直了身体,一步一步走在灯火昏沉的宫墙下。
凤玉吟的影子让灯火拉得斜长而疏淡,挺拔的身形几乎看不出他已身中毒咒。白风羽似乎隐约又看到了当年与他和云日慕一起花间马上,心向天下的少年。每一笑都是张狂放肆的,每一个表情都鲜活生动得让人着迷,
那样的凤玉吟如何能被人打败被人算计?
白风羽一想到这儿,不由为夕景华捏了把汗。也许他们都错了,他们不该把凤玉吟看得太简单,至少,夕景华要成大事就不应该用情太深。他们只看到孤独无错的凤玉吟,却差点忘了当年他如何踩着累累尸骨登上大鹓皇位,如何在权臣环绕的朝廷上握紧大权,君临天下……

(十二)
凤玉吟被白风羽送走后不久,夕景华的小楼里就来了一个人。
当时夕景华并没有告诉白风羽这些事和孙昊阳有关。因为在兰妃逃狱的消息传来后,狱卒们在关押兰妃的囚室中找到了一枚木雕红漆的腰牌。腰牌上的图纹无人见过,但在夕景华看到之后,就恍然明白了一切,
那图纹是鬼门身份的象征,在江湖上,鬼门一向被视为邪魔外道,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行事诡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外界人对鬼门中事知之甚少,出了鬼门中人,旁人根本无缘得见这样的腰牌。
夕景华曾以为孙昊阳此举是要借机嫁祸鬼门,可转念一想,他这么做其实已无异于向自己公然挑衅。他是要告诉夕景华,救凤玉吟的解药就在他的手。
这样的威胁,对夕景华而言可是说是致命的。
所以就算这个人此时不来,夕景华自己也会去找他。两人之间的宿怨太深,彼此见了面却都坦然和平静下来。或许就是因为斗得太狠,如今共处一室,提起的反而不是刻骨的恨意,
"兰妃在哪里?"
夕景华面无表情地为坐在对面的孙昊阳倒了一杯茶。茶色青青,宛如一湖春水,孙昊阳沉默地笑了笑,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案上的烛火在夜风中明灭可见。而孙昊阳嘴边的笑则似有似无,
"宗主果然是个爽快人,"
夕景华闻言并不回话,只是同样笑着看向孙昊阳。不同的是,他的笑里,寒气逼人。那双向来淡泊无争的眼眸里,尽是血红的杀意。孙昊阳曾在鬼门中看到过这样的夕景华,那一次是他为了替燕归鸿夺得可掌控鬼门精锐之师的宗主令而向夕景华下毒。当时夕景华虽然身中剧毒却也重手伤了他,自此他与鬼门之间就开始不断地追杀与逃亡。直到燕归鸿将他偷偷送往大鹓,结识了大鹓的四王爷风怀璧才得以保住一时的平安。
两人经此一事再见面就在不是往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各自为政,不得不战。
"宗主应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孙昊阳微微低首,他修长秀气的手把玩着玉杯,杯中青叶浮动,茶香漫然,似是飞雨清尘,洗净风华一般干净纯粹。夕景华长袖一拂,人已从座上站了起来,他按住孙昊阳握着玉杯的手臂,将人一把拉近自己,"你要的无非就是我手上的宗主令,器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为了个死物就要杀大鹓的皇帝,失了这个靠山,鬼门的追杀你逃得了么?"
说着,他狭长的眼眉轻轻一动,一星寒光就此凝住。孙昊阳与他对视了片刻,忽觉后背一阵生凉。惹怒这鬼门的宗主的后果他自然想得到,可是为了那人已经走到今天这步,他又如何能退却?
"不错,人是活的,物是死的,宗主你舍得看他生不如死?"
他说到这里,目光无意间落到门外,灯火之下,墙角里有个影子若隐若现。他顿时想到了什么,转而又是阴沉地一笑,"以宗主对陛下的用情,怕是不会见死不救吧。"
"你对我的事似乎知道得不少,"
"我不过是替有些人不值,你一颗心里只有凤玉吟,又哪有其他人容身之处。被你百般哄骗到头来还不过是被一脚踢开。"
一提到凤玉吟,夕景华脸色一沉,暗道,自己与凤玉吟的事除了鬼门中最亲近的几位属下,就是曾经无意间撞破他藏有凤玉吟画像的燕归鸿知道,现在孙昊阳拿凤玉吟的命来威胁他显然是深知他对凤玉吟的感情。难道是他在鬼门里还有内应,还是说他与燕归鸿……
这一瞬间想到的事夕景华只字不提,他只是尽量平静道,"你说四王爷若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会作何感想?"
孙昊阳没想到此刻夕景华会说到风怀璧,他的手不自觉地一颤,险些将茶泼了出来。夕景华看似不经意,却始终没有放过孙昊阳脸上的丝毫破绽。狡猾如他现在露出这样的表情,是不是就证明他对风怀璧也不尽然全是虚情假意?
"宗主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凤玉吟的命现在全凭宗主定夺了。我最多只能给你一日的时间考虑。还望宗主早日决定。"
说完,他又故意向门外喊道,"云将军,怎么还站在外面,不进来坐坐么?"
夕景华讶然回头,那云日慕果真在门外站着。难怪方才孙昊阳会笑得这样不寻常……
"日慕,你……"
"想必两位还有话要说,在下就不打扰了。"
一看见云日慕的脸色,孙昊阳就已经想到今日夕景华怕是难以善终了。于是他立即从两人之间抽身出来。云日慕并不去看他,只是红着一双眼紧紧盯着夕景华。
孙昊阳刚一离开,云日慕就"当"地一声把门合上。夕景华并非怕他,只是对这人多少还是有些亏欠,毕竟是自己有负与他,毕竟……
夕景华正心忧如何向他解释,没料到云日慕已欺身上前,
"方才孙昊阳说的话,是假的吧?啊?"
云日慕的声音抖得厉害,他撰紧的拳头几乎把自己掐出血来。夕景华别过脸来并不回答他。他心里清楚,有些答案昭然若揭。
夕景华从不许自己亲近他,连平日里的拥抱都少得可怜。尤其是他进入大鹓后,两人极少见面,每次相见夕景华都是敷衍了事。
他从前以为是他生性冷漠,又或者是文人气傲。自己唯恐他受半点委屈,从不敢多加勉强。然而这一番深情换来的又是什么?
夕景华避之不及被他猛地一把抱住,正待他要挣开,云日慕突然出手将他推到墙边,一只手抓住夕景华的手腕,一只手夹住他的下颚作势就要吻上来。夕景华眉心一动,掌上猝然发力,震开云日慕的手。他对夕景华毫无防备之心,遭此突变竟是猝不及防。待到他回过神来便似疯了一般,用尽全力扑向夕景华,
"你干什么,疯了么?!"
夕景华一晃身便躲了过去,他武功之高连云日慕都感到惊异。云日慕转念想到方才在门外听到的话,这夕景华相当于默认他对凤玉吟用情颇深,而对自己又有诸多隐藏。当初三青山上那个弱不胜衣的书生,那个口口省省对他说着喜欢的人,原来全是虚像……
"夕景华,你骗得我好苦!"
想到这一腔的爱恋竟不过是个一厢情愿的笑话,云日慕整颗心都痛得颤了起来。他为眼前这人几乎可以放弃一起,可这个人呢?
兰妃的话都是真的!他对凤玉吟的确是情根深种,而自己,不过是个被耍弄的可怜人。
"日慕,你别这样……"
看着云日慕紧紧揪住前襟痛不可当地样子,夕景华也是不忍,他叹了叹,既然这件事已然败露,他日后怕是无法留在大鹓皇宫了。真是一着不慎就让孙昊阳那小人钻了空子,
他慢慢走到云日慕的身边,想再与他说些什么。哪知云日慕一抬首,那双眼睛已经红得可怕,他悚然一惊,就此愣住。云日慕蓦地向他出掌,
"呃……"
云日慕这一掌极重,虽然未重要害,但夕景华原本就内伤未愈,右肩受此一掌只觉天昏地暗,喉头一片腥甜。他向后倒了几步,眼前还尽是虚影,云日慕一把抓过他,直接按倒在地上。他眼中一片疯狂之色,眼见夕景华伤重呕血也全然不顾,手一扬竟是将那身白衣全然撕开……
"夕景华,你也会痛么?"
你的痛会比我多么?
看到夕景华面色发白地在自己身下挣扎,云日慕的表情突然间狰狞起来。他发泄一样地猛地咬住夕景华还染着血色的双唇,
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他,一直被拒绝,一直被欺骗的愤怒似乎在这一刹那被全数点燃。云日慕的口中尽是血的味道,原本温热的,可以被紧紧抱在怀里的身体已经不知不觉冷了下去,
云日慕感到夕景华剧烈起伏的身体忽而没了反应,他急急忙忙低下头去看。被内伤震痛地拧紧了双眉的夕景华此时正失神地睁大了眼睛。那双眼睛里,如浓墨一般乌黑,
"夕,小夕?……"
陡然间意识到什么的云日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将地上的夕景华抱起来,用力抱紧,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其实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最不愿做的事,就是伤害面前这个人,可是为什么会事与愿违?为什么?
夕景华的黑发在风里丝丝缕缕地扬起,随即又坠下,落在云日慕的肩上,他脱下外衣将衣衫尽碎的夕景华包住,轻而又轻地让他低垂下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我带你走,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云日慕胸中那股被人背叛的痛楚还远远没有消弭,只是暴戾之色消退下去,剩下的竟是不再回头的决然。他埋首吻向已经昏迷过去的夕景华,极尽温柔的吻,像害怕碰醒怀中的人,
有些东西,就算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让给别人。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好像痛也就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刑部的官员都为这次兰妃逃狱的事吓得连夜进宫请罪,谁知在宫门外就看到骑在马上欲出宫的凤玉吟和白风羽。大大小小的官员跪了一地,凤玉吟此时全无心情去责难降罪于他们,只带着白风羽扬鞭而去,留下的朝臣全部勒令在家候旨。
凤玉吟不冷不热的语气让这些深谙权术的大臣们有点摸不着头绪。不过凤玉吟的为君之道他们是清楚地。恐怕这次的事,凤玉吟不会善罢甘休。在为云家捏把汗的同时,这些老臣们也不觉担心起自己的项上人头了……
"这些整日算计尸位素餐的老匹夫现在还敢出现在朕的面前说什么负荆请罪,兰妃的事一日不结,朕就要他们一日过不安稳!"
凤玉吟坐在马上狠狠一挥马鞭,那高头骏马嘶叫一声,立做人势,顿时四蹄如飞,直冲入夜色中。白风羽虽然紧紧跟着他,但□□的坐骑毕竟不若凤玉吟的良驹。他唯恐将这人跟丢只好夹紧马肚拼命跟上。
"兰妃一事臣必定倾己所能为陛下分忧。陛下万勿忧心伤身,损害龙体。"
白风羽正说着已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稳稳坐在飞奔的马上,一手极快地牵住凤玉吟的缰绳。那马受到牵制,立时慢了下来。凤玉吟不满地甩开他的手,而此时,一道人影如闪电一般从他眼前掠过,他只听到白风羽大喊了一声,人便让他扑到了马下……
"陛下小心!"
若不是为了追赶凤玉吟而一时分神,白风羽应该可以察觉到两人已经被人跟踪。那身形虽然快而轻捷但以他的功力修为觉得是可以发现的。
"什么人!?"
用身体护住凤玉吟的白风羽立刻拔出剑来迎敌。而那黑影也不说话,举着寒光湛湛的长剑直冲着凤玉吟杀来。那剑招优美如流星飒踏,尤其是合着那人的身形,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凤玉吟一时看得恍惚,直到被白风羽推到一边才晃过身神,
"你这昏君,宗主待你一片真心,你却要加害于他?你快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是个女子?
凤玉吟不禁一愣,而白风羽看那身不俗的轻功就知道定是一直来往小楼送信的女子。她的剑招虽然杀气逼人,但比起白风羽来说还是略逊一筹。白风羽知道她是夕景华的人,自然不会伤她性命,于是便只防不攻,反而引得她招招逼近。
"你说什么胡话?陛下乃天之骄子,怎会与你们这些江湖人纠缠?你敢对当今天子出剑就不怕掉脑袋么?"
白风羽刚将这话说完,趁那风月轩还未开口又急忙凑到她面前低声道,"你要害死你们家宗主么?还不住口!"
谁知风月轩并不受他的劝告,反而全力搏杀,眼看着白风羽几乎要招架不住,凤玉吟急招而上,一掌隔开这两人。风月轩被他的掌风推出数步,长剑'当'得一声插进地里。凤玉吟这一掌用足了全力,未想刚一站稳,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顷刻间遍身虚汗。白风羽一看情况不好,一把抱住他急退了两步。凤玉吟周身软倒提不起一点力气,风月轩见状心中大喜,两掌间阴风阵阵,如猎鹰扑食一般杀向凤玉吟,
白风羽正心急凤玉吟是不是毒咒攻心,看到风月轩这般阴狠的杀招只胡乱挡了去,两人未过几招白风羽的一条手臂上已是血迹斑斑。
风月轩自小就在鬼门毒王修冷秋身边学医,全身上下可以说无一不毒,现在白风羽为她所伤,那毒一旦侵如身体后果可想而知。
她其实本非凶残之人,只是这几日鬼门中人被凤怀璧迫得太紧,她好不容易得空进宫向夕景华说明一切,谁知一到小楼就看见满地的狼藉,而夕景华也不知所踪。她心道一夕景华的武功就算是身份暴露也能安然脱身,除非想要对他不利的是凤玉吟。
那个人什么都强,唯一的弱点就是凤玉吟。
"昏君,倘若我们宗主有何损伤,我势必要你身上百千倍地讨回来!"
风月轩边说边冷笑地靠过去,白风羽还要出手抵抗。她一挥衣袖,白风羽只觉是香风扑面,眼前一片迷茫,他内功了得,尚且保持得住清醒。只是手头忽而一轻,
"陛下……"

(十三)
那一年凝碧宫的春池芳红如梦,碎散的落花似是疏雨落满楼头。花影树丛间,少年疾步奔来,在憧憧的荫蔽之间像是在寻着什么,
寂寞深宫中难得有这样美丽的春景。可他无心观赏,只是脚步紊乱地在繁花深处忽然间寻不到出路。
"哥……"
微小而稚弱的童声像从天外传来,少年怔怔地停在原地,视线里,弟弟的笑颜若近若远。他恍惚地伸出手去,握住的却是一掌的冷风,
"是哥哥把我推下井去的。"
我没有!
"是哥哥……"
弟弟微笑的面孔骤然冷凝下来,他竭力想要开口说话,可嗓子里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为什么不让他说?为什么要陷害他?
曾经依偎在他怀里,叫着他哥哥的人,为什么一转脸就成了仇人?
"小夕?"
他在梦里沉浮,只能听见零星的一点声响。那人的声音很温柔,却陌生得让人不想靠近。他奋力睁开眼,模糊地人影一晃即逝。
还是不要醒来吧。至少梦里还有他……
"我知道你醒着,不想看到我么?"
那人的语调骤然冷了下来。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拼命叫自己醒来。面前的人看着他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兴奋了起来,将手上的药汤摆在一边,忙地就去扶他。
"……"
夕景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他原本茫然如浓雾深锁的眼睛急速冷淡下去。云日慕伸来抱他的手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竟也讪讪地缩了回去。夕景华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胸口仍是有些闷,而且全身也无力。云日慕看他的眼神有些飘忽,夕景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抓住,甚至可以说是掐住云日慕的手。他这一生没有这样惊惶过,连声音都一并喑哑了下去,
"你对我做了什么?!"
云日慕惨然一笑,将被抓出血来的手抽出,慢慢抚过夕景华的面孔,得到的只是夕景华厌恶的一眼。云日慕一把拉住夕景华的手臂,不屈不饶地将这刚从病中醒来的人搂过来,
"只是一些抑制内力的药,不用担心,以后我会保护你,"
他说得很轻,又自信满满地。唯恐夕景华出言反驳,他把人推到墙边,就着这姿势就要去吻他。夕景华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咬的满口是血,云日慕才不得不放弃退后。他苦笑着摇摇头,"我不会放你走的。过些日子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带你离开,再也不回来。什么西梁,什么大鹓都与我们无关,"
"你凭什么?凭你现在可以趁人之危,做尽这种卑鄙无耻之事么?"
夕景华满脸不屑地回瞪过去,云日慕却哈哈一笑,"不错,你说得对。也许我只有这一次机会。错过了,不是死就是永远失去。死倒也不可怕,只是身边若没了你,我死也不甘心。"
他说着,恶狠狠地抓住夕景华的胳膊,"就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不好么,争什么天下,我要的,只是一个能陪在身边,与我行到水穷,坐看云起的人。小夕,你要那么多做什么?"
"可惜,我夕景华不是那种甘于一生寂寂无名的人。"
床上先前还病得气若游丝人现在正是双目如星,连身上的那一点病弱的气质都一起掩盖了下去。云日慕这才发觉自己对夕景华知道得实在是太少了。
他还天真地以为那个人淡泊似水。哪想过他性烈如火。
"那又如何?"
云日慕终于忍无可忍,他把手边的瓶瓶罐罐尽数推倒在地上。房间里片碎裂的声音。夕景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觉得颇是无趣摇摇头,然后又把身体缩回到锦被中。云日慕发泄了怒气还觉不够,他把锦被一把掀开,怒冲冲地对夕景华吼道,"你以为自己还是西梁的第一才子,是掌控一切的鬼门宗主么?我告诉你,我会让你一无所有,只能待在我身边!夕景华,我会废了你的武功,让你一生不能回到凤玉吟身边!"
云日慕的吼声在夕景华听来像是天外之音,遥远得不太真实。从他刚发现自己失了内力,到云日慕歇斯底里地大吼,夕景华已经从先前的震惊慢慢缓过神来。
这些事还不足以让他变色。是的,云日慕太不了解他了。
他轻轻翻过身去,只说了一个字,滚。
两人又闹得不欢而散。云日慕心里有再大的火却也不敢再冲着夕景华发。夕景华的这副身体确实经不起什么折腾,所以他才一直没敢下猛药。自己把他强行带回云府一事是草率了一点。可是他并不后悔。若是再让夕景华留在凤玉吟的身边,云日慕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看着夕景华的背影,云日慕还想好言劝他几句。可有些话一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虚伪了。他悻悻地叹了口气,这才从房间了退了出去。
夕景华其实并未睡着,此刻他身陷云府之中,哪里还有入睡的心思。孙昊阳只给了他一日的时间。凤玉吟在宫里又不知情况怎样。他现在内力尽失,无法跟鬼门的人联系上,正是走到了绝境处。
可恨这云日慕竟偏执疯狂到这种地步。现下要脱身,只怕得委曲求全才行。
而夕景华并不知晓,此时的凤玉吟已然落在了鬼门中人的手上。昨夜里白风羽与风月轩一番交战已隐隐猜到小楼里的夕景华出了事,果然他一回宫就听说夕景华也失踪了,而且小楼里像是有人打斗过,难怪风月轩一说起这件事会如此紧张。
可是这事应该与凤玉吟没有关系。眼下这两个重要的人物同时出事,宫里能主事又能保住这两个人平安无事的,就只有凤怀璧了。
所以白风羽连夜又从皇宫赶去了凤怀璧的府上。白氏中人一向不轻易出宫,因而凤怀璧一见白风羽,就知道必是大事,况且他身上还带着伤。
孙昊阳近日来一直以为凤玉吟绘制河道的草图为由彻夜不归。凤怀璧去宫里看了他几次,两人看似还像从前那般,可凤怀璧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去过几次后便也赌气再不去看他。
好像这全天下的事他都得管上一管,怎么从前也不见他这么热心朝政,
凤怀璧心里怀着闷气,府里的人看见主子这副浓云密布的表情谁还敢去多问。直到今日白凤云连夜赶来,下人们才不得不硬着头皮闯进主子的书房。
来的这一句上白风羽一直犹豫要不要将夕景华的真实身份告知凤怀璧。可他又想到凤怀璧此时正在围捕鬼门中人,而夕景华本是大鹓皇子,是皇位的继承人,现在又是鬼门宗主。如果凤怀璧此时知道真相,究竟会站在谁的一边……
"皇上失踪一事可有其他人知道?"
凤怀璧将白风羽的话听完之后,虽然震惊但好在能稳住阵脚。他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趟,最后停在桌案边,"你白氏中可以调出多少人马,本王担心鬼门中人存心报复朝廷,会对皇上不利。他们此举怕是想借此要挟本王退兵放他们出城。这件事不能惊动禁军,要秘密解决。本王这就去牢里,非得把这些江湖宵小的藏身之地找到不可!"
一说到鬼门,白风羽差点就要把夕景华的身份和盘托出。听凤怀璧这个口气像是不愿就此放过鬼门。这一闹起来,夕景华如何在凤玉吟和鬼门之间自处?
"王爷,臣以为不可。"
白风羽犹豫了一下,长长喘了口气,他缓声道,"有件事臣本不愿说也不能说,但事到如今,只怕也瞒不住王爷了。"
"什么事你直说无妨。"
凤怀璧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也不由一惊。现在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营救凤玉吟还重要?
"王爷可还记得十年前皇上落井一事么?"
"本王自然记得。先皇向来宽厚仁爱,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大动干戈地整顿后宫,当时牵连了不少后妃,连带着玉锦也一并遭殃。说来这件事过去已有十年了,现在想起还是不觉心惊……"
"难道王爷也觉得是大皇子蓄意谋害皇上?这件事……"
"白侍卫!"
凤怀璧高声打断了白风羽说下去的话,他面色不善地阴着脸,好像已经猜到白风羽要说的话,白风羽不顾他阻挠,竭力要把话说完。谁知凤怀璧忽然从腰中抽出剑来横在他面前,"这事休要再提,否则本王绝难饶你!"
"王爷你……"
凤怀璧就势将剑向前一送,几乎伤到白风羽。那白氏中的高手虽然讶异但始终未避,他一手抓住凤怀璧的剑,手掌立时鲜血崩涌,染红了凤怀璧的衣袖,
"臣知道无权置喙皇族中的是非。但现在既然有机会补救,王爷为何坐视不管,大皇子不也是您的侄子么?"
凤怀璧苦笑着摇摇头,握着剑的手慢慢放下,白风羽的手伤得不清,凤怀璧摸出一块防帕递给他,"先把伤治了,这件事你不必再管。"
"鬼门和大鹓一旦结怨,就是要逼大皇子造反,王爷难道看不穿这一层么?"
"住口!"
凤怀璧怒极,大喝道,"本王早有定夺,无论当年坠井一案如何,本王的侄子只有宫里疯了的凤玉锦,再不会有别人。如果夕景华还当皇上是他兄弟,就该一走了之,隐姓埋名。他现在这样回来,是要逼谁?要逼皇上退位还是要逼本王跟他一起造反?"
"王爷你……
白风羽闻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凤怀璧早已知晓夕景华的身份。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可是既然知道为何还对鬼门赶尽杀绝?
他自然不曾知晓早在几日前,风月轩就已经带着夕景华的信物来拜访过这个皇叔。然而结果却是这个皇叔下达的绝杀令。一山不容二虎,一朝怎可有二君?
凤怀璧此举对大鹓而言无可厚非,那么对夕景华呢?
十年前一个不公平的审判几乎毁了他的人生,十年后还要一再谋杀掉他的存在么?

(十四)
白风羽此时大为夕景华不平,他虽是凤玉吟身边的暗卫,又对凤玉吟别有用情,但面对这样的残酷的宫廷斗争他还是免不了为夕景华委屈。不管怎么说,始终是先皇负了这对母子。现在却还要赶尽杀绝。他一想到风怀璧在知道夕景华的身份后下对鬼门痛下杀手就不觉心寒。
风怀璧见他许久不言,以为他已了解自己的用心良苦,岂料一转身,白风羽就一指点中了他的穴道。风怀璧不禁悚然,他刚欲出声询问,却看白风羽跪在了自己面前,
"臣实不得以才出手冒犯王爷,日后若要降罪,我白风羽愿一力承担。但白氏一族对大鹓忠心不二,望王爷明察。"
当下风怀璧已无力开口反驳,他被白风羽扶着坐在位上不能动弹,只能瞪着眼看他在纸上匆匆写下什么,然后找出自己的私章盖上。风怀璧知道他是要假传自己的命令为鬼门解围。但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如果凤玉吟知道夕景华才是他正真亏欠的哥哥,那对于凤玉吟而言才是真的残忍。
一个疯掉的凤玉锦会让凤玉吟怀着内疚留在身边照顾一辈子,但一个胸有万壑智谋过人的夕景华对皇位的威胁太大,就算他无争位之心,留着这样一个心腹大患在大鹓凤玉吟的王位如何做得安稳。这件旧时无论被谁知道都必引起轩然大波。大鹓局势初定,凤玉吟又有雄才大略,此时绝对不可再出差错,所以他才狠心要除去夕景华保住凤玉吟。
可惜他的这些忧虑现在已不能对白风羽说起。也罢,两个人都是他的亲侄儿,伤害哪一个都是他不愿见的。现在白风羽执意要留下夕景华,或许这就是冥冥天意。看见夕景华在大鹓宫中玩转的那些手段,令宫里流言蜚语不断,更搅得后宫乱成一团。既然凤玉吟注定要去面对这样一个对手,就算自己一心保他又能如何?
白风羽把一切事情安排好之后,看着座上想着什么出身的风怀璧,心道此次冒险为之,只求能将凤玉吟早日救出,以免除这场朝廷与江湖的纷争。再来就是要劝夕景华尽早放手,不要令凤玉吟左右为难。
说到底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凤玉吟,即便是他所不在乎的,只要能为他做一点也好……
"王爷,今夜过后,大鹓会一切恢复如常,大皇子很在乎皇上,只要朝廷不出面剿灭鬼门,我相信,大皇子也不会动皇上一分一毫的。"
说完,白风羽朝风怀璧深深地拜了一拜。
他清楚从这里走出将面临着什么。白氏一族忠于皇族,他会把这个使命当作自己的性命来看待

凤玉吟清醒过来的时候,双眼已被人蒙上,身处在何处根本无法得知。只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搭着自己的脉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凤玉吟来不及听清只觉得头痛得厉害,全身失力,胸口的地方却如火烧。他奋力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无奈全身受制,只能任由着那人摆弄着自己的身体。
"看来确实是中了'锁魂咒,'如果不是有内力深厚的人为他疗伤,到了这会儿恐怕就不只蔓延到胸口了。"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但他的话说得很缓很沉,听久了便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凤玉吟神志不清地听到他提到'锁魂'两个字,还来不及多想就又睡了过去。
坐在床边为他看诊的人,就是鬼门中最擅用毒的神医的修冷秋。自风月轩擅自将凤玉吟带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守在床边为凤玉吟吊命。
身为鬼门中人,他深知'锁魂咒'是怎样的一种毒咒。中此毒咒之人,唯有用下咒之人腹中婴孩的血驱毒方可有治。只是这婴孩一旦出世,那么中咒之人必无药可医,所以只能在婴孩尚未成形之前就自娘亲腹中取出放血救人。所以可以说要救凤玉吟,必须得牺牲那个未见天日的孩子。
此咒之狠毒可谓惊人。而凤玉吟之前又妄动真气,险些就丢了性命。修冷秋知晓这个人在夕景华心中的地位,丝毫不敢大意,直到凤玉吟的情况稳定下来他才长长舒了口气,把风月轩叫来狠狠教训了一顿。
"你将他掳了来,日后风怀璧要铲除我们鬼门不是更理直气壮?况且这事若让宗主知道,非剥你一层皮不可!"
风月轩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只好由着修冷秋对自己说教。仔细想来这祸是闯了,可覆水难收,正好将错就错逼了风怀璧退兵,也算是因祸得福。只不过夕景华的下落现在始终是个迷,修冷秋嘴上是说宗主自有分寸,可万一呢?
什么事都说不准个万一,就算是那个事事看透的鬼门宗主也有个碰不得的软肋。风月轩想到这里,又不由恨恨地瞪向床上的凤玉吟,
如果不是为了他,宗主何至于这么委屈要去西梁做个不讨好的监军,又要来这个大鹓陪安国侯受苦。
结果风怀璧居然丝毫不念旧情,明知宗主就是他的亲侄儿居然还痛下杀手,逼得他们一再退让。现在又不知宗主是不是在宫里遇险了,能不能安然脱身。她越想越气,真恨不得把凤玉吟从床上拖起来,将夕景华的身份告诉他算了。
她曾经亲眼看过凤玉吟待自己已经痴傻的'兄长'如何小心温柔,如果他知道了夕景华才是十年前被他陷害险些命丧宫中的哥哥,不知会做何感想?
风月轩正出神地想着这些,守在门外的鬼门弟子已闯了进来。修冷秋正在为凤玉吟扎针,一听声响不禁皱眉怒视,那弟子忙道,"朝廷退兵了,守在城外的禁军刚刚不知收到什么命令,现在已经全从城墙上撤走。城里的人传出话来,说有个姓白的将军带着风怀璧的亲笔信而来,守城的官兵不疑有它,就各自带兵散了。"
那弟子满脸难掩的喜色,风月轩猛然想起不久前与自己颤抖的那个男子,看他的身法似在自己之上,江湖传言当今武林轻功第一的白氏一族正是为大鹓皇室效力的。他对凤玉吟颇为在意的样子,应该是白氏中人不会错了。
修冷秋先是为凤玉吟合上了被子,然后站起身来道,"既然风怀璧向我们示好,我们也不宜逼人太甚,只要宗主一平安回来,我们就放了凤玉吟,离开沐阳城再做打算。"
"离开?"
风月轩惊道,"宗主的大事还未办完,我们怎么可以离开?"
修冷秋冷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指点着风月轩的额头,"我们鬼门现在可是得罪了大鹓的天子,难道你放心让宗主一个人留在大鹓皇宫里和这些朝臣皇族周旋?"
"那他身上的'锁魂咒'怎么办?……"
"宗主整日待在他的身边,应该能查出下咒之人是谁,'锁魂咒'是我们鬼门不外传的禁忌,现在沐阳城里敢和宗主做对的鬼门中人,除了孙昊阳再不会有别人。宗主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我猜得不错的话,孙昊阳一定是要威胁宗主做什么事,我现在只担心宗主会为了拿到解药什么也不顾……"
他话音刚落,只听床上的凤玉吟忽而像是痛极了闷哼一声,修冷秋赶忙回去查看他的病情,结果这全身受制的人居然还想靠内力冲破穴道,以至于血脉中的剧毒蔓延开来。修冷秋最恨得就是罔顾自己性命的病人,二话不说点了凤玉吟全身的几处大穴。然而床上的人并未因此而减少痛苦,反而挣扎得更厉害。风月轩一看修冷秋的点穴手法不禁笑了出来,"果然鬼门中最不能得罪的就是你。活该他受要受点苦,好好一个宗主都害在他手里了。"
修冷秋并不说话,只是紧锁了眉头看了看凤玉吟。他故意点的那几处穴不单能截断在凤玉吟身体里流窜的剧毒,但同时也会使真气在奇经八脉里逆转冲撞,其中的痛苦自然不言而喻。修冷秋下了重手也是气凤玉吟胡乱运气差点害他功亏一篑。现在让他难受一阵子待会就没力气再折腾了。
"性子这么烈,以后宗主怎么降得住你。"
修冷秋施施然一转身,这才发觉楼外已是启明星现,长夜将尽。他缓步走到窗边,沐阳城的城门遥遥可见,旌旗翻动的城墙上,他仿佛看见了有人影立在高处远远望来,
倒是有些临风不乱的气派,
修冷秋有意无意地向那城墙上又多看了几眼。像是命定的一瞬心动,在这千丈红尘里,总有些逃不开的劫,脱不了的网,

白风羽重新回到风怀璧府上的时候,孙昊阳正坐在厅堂里饮茶,看见他从外面走进来便对他笑道,"白大人辛苦了,我已在这里恭候多时。"
他话音刚落,大队的弓箭手就已经包围上来,淬着毒的箭头在未明的天色下显得妖娆莫名。白风羽看了一眼孙昊阳,自腰间拔出剑来,"王爷在哪里,我要见他。"
"你以为王爷还会见你?"
孙昊阳悠然地放下手里的茶盏,两三步走出厅堂,他一身青玉色的单衫,长发也未系起,就垂在肩上,此时他没有了朝堂上的拘谨严肃,笑得极为放肆,
"皇上究竟在哪里,现在本官怀疑你与鬼门中人私通,设计陷害皇上,若是你现在回头,本官还可保你个全尸。"
他说着,朝包围上来的弓箭手一挥袖,白风羽将手里的长剑端在胸前。他不看别人,只看孙昊阳,
孙昊阳也是习武之人,他看得出白风羽眼中的杀意正盛。若论单枪匹马,他决计不是白风羽的对手,不过……
"你当真要反?"
孙昊阳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暗暗蓄力。就算两人功力相差甚远,现在白风羽被重兵包围,必然会分神,只要他敢靠过来,自己突然出手他也必防不胜防。
"我只是要见王爷!"
白风羽的剑上蓝光凛凛,仿佛能瞬间冻结人心的寒意就连孙昊阳都不禁心惊。白氏一族在江湖上的传言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但闻名不如见面,这个隐藏在大鹓皇宫里的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白风羽!你冒犯王爷就是对大鹓皇族不敬,罪该处死,你难道真想白氏一族的清誉毁于一旦?"
待孙昊阳还要说下去,白风羽已疾身上前,他的身法之快连孙昊阳都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被他制住。白风羽一只手卡在他的脖子上,他五指端内力聚集,只要稍稍一用力,孙昊阳必然命丧当场。周围的弓箭手未想突生激变,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白风羽按住孙昊阳的脉门,抱着人纵身一跃就上了屋顶。下面的弓箭手面面相觑,唯恐此时放箭伤了孙昊阳。
然而白风羽抓着孙昊阳并未出府,而是直闯风怀璧的卧房。房里风怀璧并未醒来,白风羽一看就明白是被人点了穴。他将孙昊阳推到风怀璧的床前,低声在他耳边道,"兰妃在哪里,我知道你是鬼门的人,把解药给我,我可留你一条活路!"
"你胡说什么!"
孙昊阳脸色大变,无奈全身受制,白风羽见势手中猛一用力,孙昊阳只感到自己的右臂一沉,顿时痛得脸色惨白,几乎就要晕死过去。白风羽又道,"你也不想王爷知道吧,把解药给我!"
现在只要白风羽一出手,那么风怀璧就会醒来。他的身份,所有的一切都会被风怀璧知道。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都将成为泡影。
他不甘心,他不敢想如果自己失败了,楚归鸿会怎么样……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知晓真相的风怀璧会怎么样,
"解药我给你,"
孙昊阳咬着牙怒道,"你放开我,我带你去见兰妃。"
他担心地望着风怀璧,好像这个人即便睡着也能听到一样。他为自己想过很多种离开风怀璧的理由和方法,唯独没有想过要是风怀璧知道了一切自己该怎么办。
"好。"
而就在此时,窗外的不远处忽而闪过一线白光。孙昊阳一眼看到那隐没在天际里的光亮,顾不上右臂的疼痛抓住白风羽央道,"先带我去安国侯那里,求你……"
他用了求这个字让白风羽始料未及。虽然孙昊阳是善于伪装之人,但白风羽看得出来,他此时正是五内俱焚,否则以他的为人怎肯在自己面前示弱。
"一切等我拿到解药再说。"
白风羽心狠起来也是个冷酷之人。他只要一想到凤玉吟还落在鬼门手中,而夕景华又下落不明哪还有心情去照顾别人的死活。
"你……"
孙昊阳恨得几乎要将血咬出来。可一看到风怀璧还安然席上,他似乎又隐隐有些放下心来。
有些秘密他宁愿这个人永远也不要知道。他无法想象风怀璧给于他的那些爱如果都转化成了恨,自己承受不承受得了……

(十五)
风怀璧一觉醒来就听侍卫们来报说早间有辆马车停在王府外,他们原想去把人赶走,没想到一开车门,里面躺着的居然是当今圣上,旁边还坐着西梁旧臣夕景华。
他一听这消息,还来不及先洗漱就直奔出去。那些侍卫们也曾随着风怀璧入过宫,见过天子圣颜,谁都不敢乱动凤玉吟,只好一群人在马车边上候着,
风怀璧出门来看到马车里的这两个人,不禁眉心一皱,夕景华面色淡然地冲他点头施礼,风怀璧不知期间发生地种种,也不敢多说什么,命人把凤玉吟送了进去。夕景华却被他拦在门外,那人也不动怒,只是恭顺地在一边看着风怀璧跟下人们安排照顾凤玉吟的事。直到他交代完了一切,夕景华才低声道,"皇上现在身体虚弱,他们不懂得如何照顾,还是交给我好了。"
夕景华说着,然后停了一下,风怀璧的脸色果然不善,他又在后面小声加了一句。那句话他说得很小声,几乎除了这两个人再不会有别人听到。可风怀璧却因此而险些当众失色。他面色复杂地望了一眼夕景华,然后才点点头,放了他进去。
凤玉吟现在这个状况必是不能上朝了,风怀璧只能匆匆赶去宫里打理一切。等房外的人人声渐渐淡下去,夕景华才在凤玉吟床边坐定,握住他的手,两人这一别竟好像是过了一生那么长,
他当时被困云日慕府上多怕会错过医治凤玉吟的最佳时机。'锁魂咒'的毒在他身体里多留一刻对他的伤害都是极大的。
"还好你没事……"
夕景华抓住凤玉吟的手在自己的脸侧轻轻摩挲,那手掌现在时温热的,丝毫不像方才那样的冰冷,手臂上胸口前的幽昙花也淡去,看来不多一会儿凤玉吟就能醒过来。
但是他醒来之后呢?仍是大鹓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自己,要以什么身份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就在不久前,他为从云府脱身假意答应愿意与云日慕一起离开大鹓,但是他身为西梁旧臣,临别之际不可不去楚归鸿处说明一切,也算是一尽主仆的情意。结果云日慕果然疑心他是想借故脱身,只答应可亲自为夕景华走一趟,对夕景华却一步也不肯放行。然而他并不知道夕景华与楚归鸿同来大鹓之前就早有约定,两人在大鹓分居两地,期间若是夕景华在宫中有难,便会想法子让人带出自己的信物来示警。而这次云日慕带来的恰恰是孙昊阳求而不得的鬼门宗主令,楚归鸿本来就知道云日慕和夕景华之间的纠葛,所以他便有意套了云日慕些话来,发现果然是他要带夕景华离开大鹓。于是他当下就明白过来夕景华必是被云日慕困住不能脱身才将他骗来要自己拖住他。
于是便有了孙昊阳在王府里看到的楚归鸿所放出的烟火。
在见到这烟火之后,夕景华趁下人们不备逃出了云府。他虽然武功受制,但对付这些莽汉仍是绰绰有余。他原是要直接回宫等孙昊阳将解药送来,岂料途中遇到了护送凤玉吟回宫的白风羽才知道了风月轩做的好事。当下便气得脸色都变了,好在白风羽已经拿到了兰妃腹中胎儿的精血,这才解了一时之险。
想到这里,夕景华感到凤玉吟的手微微一动,他以为是人醒过来了,正要俯下身去看他,岂料就在他毫无防备的当儿,原本在床上昏迷的凤玉吟愤然出手,直袭要害……
"啊……"
夕景华全身的内力尚未恢复,经凤玉吟这一偷袭,竟有些招架不住,肩膀上硬生生挨了凤玉吟一掌,夕景华猛退几步才站稳了脚步,床上的凤玉吟已站在了床边,脸色还未回复但人却精神多了。夕景华苦笑了一声,捂着受伤的肩膀靠在墙边,"皇上好功夫……"
"夕景华你做得好戏!"
凤玉吟也是伤重未愈,此时出手甚是勉强,但他忍到现在实在是忍无可忍。早先在鬼门中他其实一直神智清醒,只是全身无力,无法反抗。未想却听到了修冷秋和风月轩的对话,
一直说到的那个宗主,可就是眼前这个人?
那是在江湖中覆雨翻云的鬼门宗主居然就是这个弱质书生?这样的话凤玉吟原本说什么都不会信,但是方才两人一交手,夕景华内力不济才会为他所伤,但就招式来看,夕景华的武功确实精妙了得。
凤玉吟一掌拍出去,自己也是大损内力,连退了好几步在稳住身形,夕景华虽被他伤得不轻,但见他面色铁青地硬撑着站稳,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刚要去扶他,又给他一眼给瞪地把手收了回去,
"朕原是要委你以重任,却不想信错了你这狼子野心的小人!"凤玉吟说完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此时他靠在墙边,满脸警觉地望着夕景华,他还为从这次的遇险中恢复过来,一想到夕景华鬼门宗主,而自己与他朝夕相对了那么久也丝毫没有察觉,要是夕景华真的要害自己,那真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动手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必隐瞒,"两个人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瞬间又远了许多。夕景华的心一下子空了许多,似是又许多话想对凤玉吟说,可是这一来又无从说起了。肩上的痛比起心里的滋味来算得了什么,
"好,好,朕没想到你跟孙昊阳两个人联起手来,将朕与皇叔骗得团团转,先是他对朕下什么毒咒,然后是拿朕要挟皇叔退兵,现在呢,你想干什么?弑君么?"
凤玉吟一生自傲,何曾受过这样的愚弄,一时间只觉得怒火中烧,尤其是想到自己早先日日去夕景华的小楼学箫,与他对坐博弈,与他共话天下,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一直带着一张面具与自己来往,
在他心里,自己这个帝王做得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夕景华站在暗处,将凤玉吟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看来这次是真的惹怒他了,一向巧舌如簧的夕景华忽然间感到无言以对,其实什么解释都是无力的,因为有太多的真相他无从告知,
如果你知道我是凤玉锦,还会这样对我说话么?
夕景华抿着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皇上现在身体抱恙,不宜动怒,还是让臣伺候皇上歇息吧。"
说着,他向凤玉吟逼近了几步,凤玉吟正在气头上,一听夕景华的话,更觉讽刺。他一把挥开夕景华的手,脚步不稳地向门的方向走去,嘴里那句"来人"还没喊出来,整个人便让夕景华猛地拉了回去。
凤玉吟没想到他的力气居然如此知道,毫无预见地让他抱起推倒在床上。凤玉吟不由勃然大怒,挣扎着就从床上爬起来,朝着夕景华的脸就是一巴掌,
"放肆!"
那一巴掌还没落下就让夕景华截住,那手上的力气教常年来征战沙场的凤玉吟都心惊。他怒气冲冲地盯着夕景华愈来愈靠近的面孔,可任他如何用力也挣脱不开夕景华的手。被压的两只手腕像被铐住了一样,他从来没有想过,夕景华会有这样的怪力,
"我没有想过要弑君,我只想要你,"
这句话闷在胸口里,已经快要让他窒息了。
他想要告诉凤玉吟,他想要的,只有他。
可是怎么就这么难呢……
"你!"
眼前的人明明是在说着犯上的话,在做着足以诛连九族的事,可他的样子却平静满足得像终于如愿以偿那样。凤玉吟望着他的眼睛,几乎有片刻的失神。
怎么会这么像……
他怎么会这么像那个温柔的哥哥,连笑容里都带着淡淡的悲哀,寂寞地如此叫人怜惜。
"唔……"
凤玉吟还未回过神来,夕景华已经狠狠吻住了他的唇,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凤玉吟全身猛烈一震,他一边用力咬住牙,一边蹬着脚直往夕景华的身上踹过去,
他用的是蛮力,根本是毫无目的地踢在夕景华的身上。然而所有的精力都只灌注在凤玉吟身上的夕景华对这点疼根本毫不在意。他始终撬不开凤玉吟的牙关,心里一横竟向凤玉吟的□□摸去……
这样的屈辱凤玉吟怎肯忍受,等不到夕景华的下一步动作他聚起全身的力气向夕景华身上撞去。夕景华一时不察,竟真的给他撞得重心不稳险些摔下床去。但他没有放开凤玉吟的手,而是连带着两个人一起落到床下,
"朕非杀了你不可!"
凤玉吟的背撞在地上,痛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但他不顾上疼而是直扑夕景华而去,像要势必取他性命!
"哈哈哈……"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夕景华大睁着眼睛望着灰暗的房梁,忽而捂住脸失控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凄厉得让凤玉吟陡然怔在了原地,
这样的笑,他听过,
"我真傻,你不愿意,我怎么能勉强你……"
夕景华捂住脸的指间,模糊的视野里,屋子里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一个人置身在偌大空旷的树林里,凤玉吟的话一声一声扎进心里,
像刀割那么疼,那个疼,
我已经被你杀过一次了不是么?
"不要再笑了……"
凤玉吟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整个人晃动了一下,又跌坐下去,
那一日凤玉锦被带进冷宫时,也是这样一直冲着他笑,笑得眼泪都一起流了下来。那样的笑声,他一辈子都不能忘,不敢忘,
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撒谎,
为什么要把自己最重要的人,生生推进地狱……
"不要恨我,哥,不要恨我……"
很多年来似乎已经愈合的伤口忽然间被撕扯开,他终于发现,原来那道伤从来就存在着,根植在记忆里,总会流着血地痛……
他像很多年前躲在自己寝宫里听着宫外的哭喊声那样,紧紧蜷着身,像是冷极了,永远也无法温暖起来一样。
而夕景华只是淡淡地转过脸看着他,
他和凤玉吟不过一步之遥。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伸出手。
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他的手停在了原地,那个人像感应到什么,慢慢抬起头。忽然间,他猛地抱住了夕景华,
毫无感情的拥抱,只是为了取暖。夕景华只是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竭力汲取这一点失落了十年的温存……
如果这次选择抱紧的人是我,那么我,不会放手了……

(十六)
风怀璧一入宫,就听到了两个消息。这两个消息让原本就灰败死气的大鹓皇宫更加重了一层阴翳。
早间兰妃的尸首被宫人在宫外发现,她也算死得安详,似是并未受什么折磨,只是她腹里的婴孩已被人取出。尚未到生产地时候,想必这孩子也是无缘人世了。
本来这是宫闱丑事,凤玉吟是要秘密解决,却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桩事,这下还不知民间会传成什么样子。
二来,就是云家的长子云清潇已回京,而而自云清珏则留在了边地没有一起回来。云清潇这次归京可以说冒死前来。自古武官未得皇命是绝不可擅自离开守地的。若非万不得已,云清潇也走不到这一步。
这几日家书频传让他如何能安身事外,只能先放下一切赶来,结果他一入京就听说自己的妹妹遭人杀害,尸首就放在宫门外。而且腹中的骨肉亦不知去向。这样的噩耗让他顾不得安抚家人就直接入宫面圣。
然而此时的凤玉吟尚留在王府中修养,风怀璧只得先将云清潇打发了走。云清潇见风怀璧言辞含糊,像有什么隐情。再一想自己的妹妹不守妇道,令凤玉吟蒙羞,天下间还能有谁比他更想要置兰妃于死地?何况云家现在大鹓朝廷上地位举重若轻,这必然不是凤玉吟愿意见到的,难道他是想借着兰妃一事向云家示警?
还是……
只要一想到自己这个娇生贵养的妹妹竟死得如此屈辱凄惨,云清潇就本能地把事情的矛头转向了凤玉吟,他料定今日入宫必是凤玉吟不想见他,才令风怀璧百般托词阻止他面圣。九重深宫,天子脚下,除了凤玉吟,谁有这个本事在大鹓皇宫里杀人?
看来云日慕信里的话确实不假,是皇上要着手对付云家了……
想到这一层,云清潇便急急忙忙从宫里赶回府上。他擅自回京凤玉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好在他走时嘱咐云清珏按兵不动,否则现在就成了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了。
好一个凤玉吟,竟想将云家一网打尽!
可他云清潇又怎会是坐以待毙之人。他一回府就立刻给云清珏修书一封。这信送到之日,便是关外大军拔寨而起之时!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此事一成,从此便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在边地受尽了苦的将士如何不知道这一其间的天渊之别。更何况他们与云家兄弟出生入死多年,都是忠心不二的良将精兵。云清潇深知这支军队的厉害,所以才敢走到这最后一步。
凤玉吟迟早是要夺权的,与其等他动手,不如先发制人。

此时身在王府的凤玉吟还并不知道云清潇回京一事。不过他经过夕景华这件事对身边的人就更加不能轻信了。眼下他要先将孙昊阳的事全数告知风怀璧,再来便是慢慢解决夕景华和鬼门一众。
夕景华的身份虽然破露,但好在凤玉吟只是将他软禁在王府中,并未关押更未刑求。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都因为那莫名的一个拥抱而变得微妙起来。好像彼此知悉了对方的秘密,就是想疏远也办不到了。
凤玉吟从囚禁夕景华的地方出来后就一直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是不可理喻。按理来说,夕景华欺君在先,现在又一再冒犯龙体,单这两条罪就是死上十次也不为过。可是为何自己却下不了手了呢?
两人刚刚相拥时的温暖还留在身上,堪堪只有在拥抱他时,怀抱里不是空虚的。就像他一再怀念起凤玉锦的怀抱一样,
那么真实,那么让人安心。

我没有想过要弑君,我只想要你,

这个夕景华在说这样话的时候,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而自己,又为何几乎被他所牵动,那一刹那心底涌出的居然不是震怒,而是……
是心疼。
他那一巴掌要是真的打下去,事后会不会后悔?
他是恨夕景华骗了他,那是因为他曾经真的将夕景华当做可以亲近之人。在这大鹓深宫中,他除了凤玉锦再无人可以依靠,可是为什么偏偏夕景华的这双眼睛生得和凤玉锦如此相像,为什么每次只有在他的小楼上,听他吹箫抚琴,看他妙笔丹青,自己会有种重回当年的感觉。
彼此之间纯真的美好,一去不复返的光阴。他错失的那份真正的感情,居然在夕景华的身上重新拾起。
这期间他居然毫无所查,直到昨夜里他知晓了夕景华的身份,知晓了他所欺瞒的一切,才深觉自己是那么害怕被骗。
凤玉吟感觉自己好像渐渐地落入了一支事先设好的网,夕景华的每一步动作似乎都有意无意地撩动起自己的心。但他本为帝王,怎会需要这样的感情?
更何况这夕景华还是鬼门宗主,虽然他说自己与孙昊阳结怨已久,但这人的话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尚未可知。自己怎能对他心软,怎能因为他片面之词就相信他无心加害自己?
凤玉吟正想着,人已走到了花园外。他离宫已有一天一夜,不知四皇叔有没有瞒住自己出宫被掳的事。说来这次多亏有白风羽出面,否则还不知鬼门中这些行事古怪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只要一想到不久前修冷秋以疗伤为名在自己身上加注的那些痛苦凤玉吟就不由觉得屈辱。
堂堂大鹓的皇帝竟被这些江湖人玩弄于五掌之间。此次待他捉住孙昊阳之后,就算是皇叔出面求情也绝不能姑息了。
只是没想到皇叔精明一世,居然也会为情爱所蒙蔽,可惜了他一片真心换来的却是孙昊阳的满口谎言。他若知道了真相,还不知会怎样。
昨夜里白风羽将他送回之后便早早地赶去宫里请罪。他早先得罪了凤怀璧,凤玉吟清楚这个皇叔的脾气,恐怕不会轻易放过白风羽。他遇险一事虽然可以说是白风羽保护不利,但毕竟是他当机立断才救了自己脱离险境。功过相抵自己也该去救他一救。
只是凤玉吟没想到孙昊阳居然能暗算了白风羽并借机逃脱,还在第二天的早上把兰妃的尸首无声无息地丢在宫门口,令这件丑事天下皆知。
等凤玉吟在王府里听到这一连串传来的消息后,饶是他再定力过人也不免要拍案而起了。孙昊阳这样咄咄逼人,是要挑起大鹓皇室和云家的仇恨,这么做,对鬼门有什么好处?还是真如夕景华所言,他夺取了鬼门的宗主令,是想要借大鹓内乱,鬼门群龙无首之时篡权夺位,与楚归鸿里应外合助西梁引兵北上攻打大鹓?
这些话夕景华本绝不会对凤玉吟提起,但是自他发现孙昊阳与楚归鸿也有私交之后就对与楚归鸿的合作失去了耐心。两方合作贵在诚意,而楚归鸿却时时算计于他,甚至不惜拿凤玉吟的性命来威胁自己交出宗主令,这未免做得太绝。索性他不仁,夕景华也不义,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只要早凤玉吟面前一点拨,以他的心智必定能参透其中的玄机。
楚归鸿唯一的失策就是不该拿凤玉吟来试探夕景华。那是软肋,但也是碰不得的禁忌。
孙昊阳这一次下毒夺权之举开始时确实出乎夕景华的意料,但是他却不知道在鬼门中并非只有夕景华一个宗主,而宗主令也非只有一枚。就算他拿到其中的这一枚也根本无法调动鬼门人马,然而只会令他自己暴露。
夕景华不是会为救人而冲动的人,他之所以可以从容不迫地将宗主令交出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只是他没想到孙昊阳和楚归鸿没有调集鬼门的人,而是从云家人出手。
云家兄弟手握重兵,一旦倒戈相向,大鹓必定天翻地覆。
不过,这也是夕景华想要的……
"我们所有兄弟已经撤到城外待命,宗主也早些从这乱局里脱身吧。"早在凤玉吟还未离开之时就潜入王府的风月轩此时才从房梁上跳下,快步走到夕景华面前。她一早就暗中跟随白风羽的马车而来,修冷秋担心凤怀璧会出尔反尔,只是假意退兵骗他们将凤玉吟放回,所以令风月轩一路跟来探个究竟,未想居然能遇上从云府脱身的夕景华。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在夕景华的房间里,想要等凤玉吟离开之后再现身,却无意看到夕景华强吻凤玉吟的画面,当时那场面吓得她不知是该看还是该不看。好在两个人没有真的闹出什么事来,否则她岂不是要亲眼目睹这场"好戏"……
"孙昊阳的下落查清了么?"
"已动身前往西梁,一路上拿着云日慕的令牌,没有人敢拦他。不过兄弟们沿途跟踪,跑不了的。"
"做得好。"
夕景华难得地赞许了一声,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沉吟道,"确定是云日慕的令牌?"
"是的,云日慕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应该还是楚归鸿的手上。"
听到这话,夕景华这几日始终紧缩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他满意地一笑,在桌边坐下,端起茶饮了一口,风月轩见他如此悠然,不知他此举的深意。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面色一红犹豫了半天才问道,"我方才躲在房上你怎会毫无所察?你居然当着女孩子的面对凤玉吟做那种事……"
"我的内力被云日慕用药物化去了,还未恢复。"
夕景华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险些失控强要了凤玉吟。两个人一个是内力尽失,一个是重病未愈,谁都没发现那房梁上躲着人。这事要让凤玉吟知道,只怕要闹得血流成河不可。
"你这样一个人留在这里岂非危险,不行,我得带你走。"
"不必。"
夕景华笑着摇手道,"这王府我住得惯,还想跟四皇叔叙叙旧呢。"
他说完,风月轩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看见你还不知得怎么头疼。难得凤玉吟有点良心,没治你个大逆不道之罪。我在上面可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气得都快冒烟了。"
"是么,"
夕景华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则轻轻点在自己的唇上。方才那吻实在是自己一时冲动所至。不过,那人还真是一点机会没留给他,
单是一个吻就差点闹出人命来……
夕景华满是无奈自嘲地叹了口气,待要开口再说什么,风月轩忽而眼神一动,纵身跃出房门,夕景华回头一看,微微一欠身,施礼道,
"玉锦见过四皇叔……"

(十七)
凤怀璧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带一个护卫,看见他只身前来夕景华就大致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心里冷笑,可表面上还是装得恭恭敬敬。而凤怀璧显然不受他这一套,面如冰山一样进了院子,冷声把下人们全数屏退。夕景华将手背在后面示意风月轩先走,那躲在窗外的女子虽然担心夕景华,可也不能不退。
风月轩含恨地瞪了几眼那个曾对鬼门步步相逼的王爷,然后才又悄无声息地从院墙翻了出去。
"玉锦,既然你还叫我一声皇叔,那么我们还算是一家人。"
凤怀璧刚从宫里赶回来,一身的官袍还未脱下。一听说凤玉吟将夕景华留在了王府中,不由头疼起来。
他向来不看好这个自小体弱多病的侄儿,但也不能说全无感情。当年他受害宫中,自己也为他求过情,只是皇族中人的亲情永远来的比寻常人家淡薄。有些时候,为了家族利益不得不牺牲掉一些人。凤怀璧即便知道凤玉锦是无辜的,但到了最后还是只能力保凤玉吟。
这些无奈是身为凤家人所必须承担的。所以这些年来他并未像凤玉吟那样怀着深重的歉疚脱不开身。只是现在这个不仅神志清明甚至可以说是满腹才华的凤玉锦出现在他的面前,反而让他觉得有种透不气的重压。
"自然是一家人,玉锦只怕皇叔不肯认我这个侄儿。"
夕景华将那'不肯'二字说得极重,好像是在故意提醒凤怀璧几日前派兵围剿鬼门的事。凤怀璧面色一滞,竟一时失言。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皇叔并非是冷血之人,只是玉锦你,实不该在这种时候回来……"
"皇叔的意思恐怕是觉得玉锦根本不该回大鹓来,最好就此人间消失了了皇叔一桩心事才好。"
夕景华怪笑了一声,踱步走到凤怀璧面前,他与凤怀璧身材相当,此时正是直迎着他的目光看去,凤怀璧这是才发现昔时柔弱的少年在这十年间早脱胎换骨,十年的时间,足以磨砺出一个人的心志,
此刻站在凤怀璧面前的是江湖中邪派之首的鬼门宗主,是一个名满西梁的麒麟之才。
凤怀璧突然在两人的交锋中避开了夕景华的目光,他走到一边,伸手扶着木栏,窗外正是满院春树,凤怀璧慢慢合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酝酿了许久才道,"玉锦,你当真要让玉吟身败名裂么?"
"皇叔何出此言?玉锦不明白。"
乍一听到这样的话,夕景华不由捏紧了拳头,但仔细想想凤怀璧是有所指的。毕竟后宫里传出过他与凤玉吟的一些闲言。当时凤怀璧也是用看男宠一样的眼神看他,只是那是刻意为之所以并未往心里去,现在看来,凤怀璧对这件事还是相当忌讳的。
"我对玉吟,并无半分轻辱之意,"他一瞬失神,想起的却是凤玉吟紧紧的拥抱。若要说到身败名裂,自己这个早就泥足深陷的人又何曾在乎过这个。
"你对玉吟的执念太深,这样害人害己,你又是何苦……"
凤怀璧当日在御花园中就看出夕景华对凤玉吟的感情不一般,只是痴恋是一回事,兄弟乱伦则又是一回事。且不说夕景华此次回到大鹓的动机,单是这种有悖人伦的丑事就足以令大鹓皇室和凤玉吟蒙羞。
凤怀璧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对玉吟,爱恋已深,要我放手绝无可能。"
夕景华盯住凤怀璧一字一顿道,"若皇叔从中干涉,就不要怪侄儿不顾亲情!"
"你!"
凤怀璧猛一拍栏杆,愤而拂袖道,"荒唐之极,他是你弟弟!"
"那又如何?我风玉锦所爱之人唯有凤玉吟一人,所以不管天下人如何看,我想要的,必定要得到手。江山如是,凤玉吟亦如是!"
夕景华答得毫无惧色,他甚至给风怀璧一种错觉,眼前这个面目清秀温文如玉的年轻人为何会有着一股这样摄人的帝王之气。那眼神竟是和凤玉吟如出一辙的寒意逼人,来势汹汹。
这兄弟两个人,在某些方面还真是相似。
这让风怀璧不由得想起四年前凤玉吟登基之际,他劝说要将疯了的凤玉锦送出宫去,免生后患,而那时凤玉吟几乎也是露出了一样的表情。
那是他第一次违逆自己这个皇叔。仿佛是要拼却一切力气来保护这个无辜可怜的哥哥。
那个时候,他好像也对他说,无法放手,不能放手……
"你们这样,又是何苦,"
风怀璧陡然间明白了,其实有些因缘早就注定,只是其间错过了太多。但到最后,那根红线却依然缠在他们的手上,一直没有断过。
"玉锦不敢奢望皇叔理解,但倘若今天是要皇叔做出选择,皇叔放得开孙昊阳么?即便他是那个要害你要杀你的人,即便选择了他就意味着伤害,皇叔会放手么?"
其实有些问题夕景华知道根本无从选择,就像他对凤玉吟,风怀璧对孙昊阳。
一听到那个名字,风怀璧僵硬的面孔上化开一丝笑意来,虽然只是一颤那的表情,但还是被夕景华看在眼里。看来凤玉吟未将孙昊阳的事说出来。大概也是怕这个皇叔伤心吧。
"你和玉吟的事情我必是不能不管,不过……"
夕景华一听事情还有转机,不禁大喜,忙道,"不过什么?"
"既然你是鬼门宗主,倘若你们可以归顺朝廷,那么我可帮你恢复身份,让你回到皇上身边。"
"归顺朝廷?"
夕景华心底一动,嘲讽的话险些冲口而出,自古至今,归顺朝廷的江湖门派有几个能得善终?他夕景华不是没有在皇宫里住过的人,难道会不知道这归顺二字隐含着几重杀机?
然而,风怀璧愿意给他一个台阶下,他自然也不好拂了皇叔的面子。想到这里,夕景华便做势皱起眉来,风怀璧看他犹豫,恐怕不那么容易答应,就又道,"你若恢复身份,那么鬼门在江湖中的地位必是一步登天,今非昔比。有这样的好事摆在面前,你还忧虑什么?"
鬼门一旦归顺,确实是今非昔比。只是龙困浅滩,还如何一展拳脚?
夕景华不动声色地瞟了风怀璧一眼,他故做为难道,"皇叔的好意玉锦明白,只是鬼门中人大多游历在外,恐不愿受困于皇命。不过既然归顺一事是一举多得,那玉锦自然是却之不恭,只是要劝服手下的兄弟们仍需要些时日。"
风怀璧闻言不觉心中大快,若能不费一兵一卒令鬼门归顺朝廷,那无疑是为大鹓收获了一大强助。而凤玉锦就算恢复身份,以凤玉吟的心性,如果他知道凤玉锦对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也必会以大局为重,绝不会在情事上与凤玉锦纠缠不休。
无情最是帝王家,这一点,风怀璧比谁看得都清楚。
有些人是无法用感情来俘获的,因为他们注定无情。
"鬼门的事你且放心去处理,玉吟那里,我会找机会对他说清楚。但你们毕竟血脉相连,绝不可做出什么越轨之事。玉吟对你是心怀愧疚,但不表示他会任由你予取予求。"
凤玉吟的性子夕景华怎会不知道,就是因为那人生来强硬,自己才没有一上来就施予重压,否则以他的手段,要得到凤玉吟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他要的不仅是这个人更是他的心。
也许此时他对自己,也应该有了些不一样的感情了吧。不然就凭自己这样的几桩大罪,哪还有命活在世上……

凤玉吟回宫不久就开始着手孙昊阳一案。他还未对风怀璧提及此事,也是顾及他对孙昊阳错付深情,遭遇此番变故定然如受重创。想来风怀璧也是长情之人,自己这样暗中对付他钟情之人,也实不愿他从中插手再生事端。
这件事实在是孙昊阳太不念旧情,他若对风怀璧还有些许情意就该收手。可他居然真为一个西梁人背叛皇叔背叛大鹓。
而这件事还不是最让凤玉吟烦心的,他当下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安抚云家。毕竟兰妃出身云家,又死得这样蹊跷凄惨,现在云清潇已回京,云家人势必不会就此罢休。
凤玉吟自回宫后就一直坐在御书房里,直至三更已过都没有歇息。他身上毒咒虽除,但毕竟是大伤元气,这样忧心劳神还是自感力不从心。他才一起身就一阵天旋地转,还未来得及唤来宫人就又跌回龙椅上。惨白着一张脸喘息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再想起来却正是全身无力,索性趴在案上就势合上眼。
这一天一夜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他还没有一一查清,自己的身体又跟他过不去。当年就算连着三日纵马疆场也未见像现在这样,莫非是在宫里养得久了养出这副病体来?
凤玉吟心里又气又恼,整个人又昏昏沉沉地,哪还知道那梁上躲着一人定定地看着他。
"不放心就下去瞧瞧好了,我看你根本是中他的毒,来这人世一遭就是要为他赔上命的。"
梁上一身黑衣的女子蹙着柳眉对身边一动不动注视着凤玉吟的夕景华嗔道,"我看啊,你们都是一样的,整日里烦这个,愁那个,病死了也活该。"
"胡说!"
夕景华狠狠瞪了她一眼,"什么死不死的,他要是有什么事,也你是这张嘴给咒出来的。"
"是啊是啊,要是我真那么大能耐,就天天求神拜佛他长命百岁,也省得你跟在后面着急。"
风月轩一边忙着跟夕景华斗嘴,一边还要小心护着这个内力尽失的宗主周全。好在这一路上没遇上那个轻功高的出奇的暗卫,不然以他们两个现在的状态要脱身就难了。
夕景华没心思去跟她纠缠,眼看凤玉吟就这么趴在案上睡过去,又不免心疼。这个人怎么就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保他这条命几乎用去了他和白风羽大半的内力,现在他倒好,身体一好就糟蹋自己。
"你在上面呆着,我下去看看。"

首先,当下的西梁其实算得上是大鹓的附属国,也就是说如果西梁要发生内乱,那么大鹓必定会出兵干涉,两国间必然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楚归鸿只想篡位不想亡国,所以他要制造一个机会让大鹓内乱,这样一旦西梁发生政变,大鹓也不会趁机出兵吞并西梁,
第二点就是他之前与夕景华私下也有过协定,就是他帮夕景华恢复皇子身份,重入皇室,而夕景华帮他夺取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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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伏在案上睡得正沉的凤玉吟丝毫未察觉到从梁上下来的人已悄声走近。像是怕脚步声会吵醒熟睡的人,夕景华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梦里的凤玉吟都还是紧紧皱着眉头,夕景华走过去,为他将黄袍披上。他伸出手,慢慢拂过凤玉吟紧蹙的眉心,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孔,这张还依稀留下些少年时记忆的熟悉面孔,他忍不住去亲吻凤玉吟的额头,像他们从前那样,没有一丝□□的,单纯的一个吻,
"梦里有没有我?"
和记忆一样的动作,凤玉吟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什么,像躲在巢穴里的幼兽一样用手臂护住自己。也许天下间再不会有人可以看到这样的凤玉吟。夕景华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就有些莫名的冲动想要就此带走他,让这个永远都只能呆在自己身边,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种想法太强烈也太可怕,即便夕景华知道必须收起这种欲念,可是每次一看到他,都还是难以控制。
在梦里有着轻微动作的凤玉吟动了动衣袖,长衫里的玉箫露出了一个角,夕景华此时离得很近,所以一眼看到了那玉箫。
还是在小楼里学箫时用的那一支,没想到他竟一直带在身边。
这个发现让夕景华有些措手不及,但又难抑心头的狂喜。这至少证明在凤玉吟的心上,自己是不一样的吧,
这个念头在夕景华的心头一闪而过,他忍不住地要将凤玉吟揽进怀里,可又怕就此惊醒了他两人便是冷目相对。也许凤玉吟永远也没办法给他像给凤玉锦那样的的温柔。因为他们之间无法拥有清醒的爱。
"玉吟……"
哥哥很想你,这么多年,一直念着,从来没有忘过。
可是,在你眼里,我是个陌生人。
夕景华在凤玉吟身侧缓身跪下,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不舍得更怕一放开就再也没有机会握住。凤玉吟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像要醒来,他惊得豁然松开手,夜风从他背后轻轻掠过,像掠起了心底一层深深地悲凉,他怔怔地坐在地上仰面看着他,有些距离原来这么遥远。
"哥……"
凤玉吟睡意朦胧地抬起头,犹在梦里的他神智未清地望着眼前的人,他僵硬迷茫的面孔上本能地露出一丝笑意来,
很熟悉的笑,从他们分开后就只能在梦里出现的笑,
夕景华撑着身向后退了几步,忽然向桌案上的灯烛猛一挥袖。书房里立时暗下,凤玉吟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被人重新按到了桌案上,
"你……"
"是我,是哥哥。"
夕景华在黑暗中急切地制住凤玉吟挣扎的手臂。衣袖里的手臂上,那道骇人的疤痕在清冷的月色下触目惊心。
那个时候一定是痛极了吧,
一个人在古井里,一定怨过哥哥为什么没有抓紧手吧,
"你不是!"
凤玉吟的后背磕在生硬的红木桌面上,他瞬时间反应过来,可是那双握紧他手臂的温湿的手掌却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感觉,
春树下,碧池边,拥他入梦的哥哥身上也带着这样的味道。梦和梦的边缘重合在一起,他不知道是该惊破这场梦,还是放纵这埋在心底十年的感情,
"我是,"
看不清面孔的人重重压在他的身上,但是凤玉吟听得出他的声音。但不是在三青山上初次见面时的清冷,不是在小楼上含笑吹箫的温文,亦不是在风怀璧府上不退半步的决然,而是很沉,很沉,沉到心底的一声叹息,
不是凤玉锦,
他不是凤玉锦……
"你放开朕。"
凤玉吟的语调平静得一如平常,波澜暗起的眼睛里夕景华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因为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才铤而走险?
"你可以叫人进来杀了我,"
夕景华淡淡一笑,"可我不放。"
"我们可以试试。"
凤玉吟的心狠狠一颤,那眼神在自己的心上剐了一刀似的,很重很重的痛。他终于醒悟过来,自己不该对一双相似的眼睛着迷,更不该对自己的敌人心软,
即便他有着如此惑人心神的温柔和绝望的痴恋。
"你太放肆了。"
他的双目骤然间如寒星冷石,刻意将心底的动摇掩藏起来,剩下的唯有帝王的无情。夕景华远远地听见高处风月轩抽出剑的声响,连她也感觉到凤玉吟身上的杀气了……
"你容我放肆一回可好?"
夕景华故意将声音提高好让风月轩听见。他只怕凤玉吟这里一动,风月轩必定会从梁上冲下来。自己此时功力不济,未必能保护得了凤玉吟。
虽然其实这个弟弟早已强大得不需要任何保护,可他却想把这十年里哥哥欠弟弟的那一份全数补上。
凤玉吟此时心意已决,不能再让夕景华为所欲为。他抽出压得麻木的手臂就要掀开身上的人,夕景华一看他张口,心猛地一坠,
"来……"
'人'字还没出口,夕景华已放开了凤玉吟的手,然而在夜色下泛白的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红痕。凤玉吟没想到他真的就此松开了,原本是要冲口而出的那个字硬生生让他吞了回去。
重新站起身来的夕景华转过脸不去看他,他的侧脸有着很温和的曲线,鬓边的长发垂在肩上,眼角如流岚散开,大雾迷蒙的的一个表情,连悲喜都是模糊地,
夕景华已经开始后悔刚才的冲动,怎么一失口就真的承认自己是凤玉锦了呢。还好他一口就否认了,
是毫无迟疑地就否认了。
是本能的反应吧,那个哥哥应该在十年前就疯在了冷宫里。那个哥哥永远不会令他烦心,不会给他带来麻烦,永远都只会对着他笑,一无所知地顺从他,享受着他的温柔。
夕景华将自己的目光从凤玉吟的身上移开,这反而让他有些不能习惯。仿佛这个人的所有注意力都应该追随着他一样。他忽然间,就有种想要他永远看着自己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是很多年前他抓起凤玉锦的手说着要永远在一起。
那些天真美好的誓言,也许再不会有应验的一天,
他的幸福与否已经和那个哥哥没有了关系。因为他不曾知晓,亦无法回应。
"你想杀我的话,我应该没有命活到今天。你一直不动手,为什么?"
"朕舍不得这双眼睛。"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凤玉吟没有唤来宫中的侍卫拿下夕景华,而夕景华也没有再靠近凤玉吟。这种死一样的寂静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来气。夕景华不是不想开口,只是他真的怕自己会忍不住把真相说出来,
他嫉妒那个替身,嫉妒得已经快要疯了。
但是,除了嫉妒之外,还有一点点的窃喜吧。原来早在十年前,坠入红尘挣扎不得的人不是只有他一个。
"你和朕所爱之人有着一样的眼睛,可惜你永远不会是他,"凤玉吟幽幽地说道,"他十年前就死了,是朕亲手害死了他。"
他没有死,没有疯,他就在你的面前,
夕景华感觉有一只手紧紧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让他吐不出一个字来。那些他想说的话,偏偏是他一句也不能说的。
凤玉吟知道了真相会怎样呢?还会像他以前迷路之后找到他时那样紧紧抱着他?
不会了,夕景华知道,再不会有那样的拥抱。
十年一觉,该醒了。
"朕实在不该再对你心软,"
凤玉吟从嘴里狠狠挤出几个字来,带着血味,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些日子朕是糊涂了,被你轻而易举地骗住。这天下间只有一个凤玉锦,朕怎能奢求他再回到朕的身边……"
走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回头路?
他说完这几句话,返身抽出桌案上的佩剑,明晃晃的剑光冲着夕景华刺来。黑暗中,夕景华似乎看到了十年前那个犯了错说了谎不知所措的少年,他连自己的害怕都不会隐藏,还怎么做个无心无情的帝王?
凤玉吟的剑直指要害,他没有躲闪的意思,却笑得无尽宠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
因为害怕自己爱上了凤玉锦之外的人,就要去杀死那个让自己再次动心的人。到最后,受伤的还不是自己么?
夕景华在这最后一刻终于看清了凤玉吟心中所想。
他爱凤玉锦,可他也爱夕景华。
即便他们现在时两个身份的人,可是冥冥之中总有一些纠葛是无法理清,有些姻缘无法斩断。
"宗主!"
风月轩见此情景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出手了。她从梁上飞身下来,拉住夕景华的手急退数步,凤玉吟的剑就停在夕景华胸前,再没有向前半寸,
"想杀我们宗主,也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风月轩冷哼了一声,两只纤长的手指一合就夹住了凤玉吟的剑。随即她轻轻一弹,凤玉吟的剑脱手而出,重重地插在他身后的木柱上。凤玉吟怎能容忍自己第二次栽在风月轩的手上,抬掌就去与她缠斗,
"别闹了,"
夕景华深深看了凤玉吟一眼,在风月轩身后轻描淡写道,"我们走吧。"

(十九)
江湖人的这些习惯已经逼近了凤玉吟的底线。从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虽然他亲眼见识过白风羽的轻功,但是眼睁睁看着夕景华和风月轩在整整一队弓箭手的围捕下逃出生天,这样的近距离的震撼感还是让凤玉吟不得不重新考虑朝廷对待江湖门派的态度了。
他在夕景华临离开时看到了那个人脸上一闪而过的一个表情。这个表情让他觉得有点心惊。
那种笑是自信满满的,好像突然就从方才两人对峙时的阴郁中脱离了出来。
如果不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个扰乱心神的人彻底除去,以凤玉吟的骄傲,他会宁愿自己亲手解决这个纠缠他,迷惑他,甚至可以说是敢对他为所欲为的人。自十年前凤玉锦那件事之后,他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情绪起伏不定。
如果不是动心了,怎么会将那只玉箫藏在身边,
如果不是动摇了,怎么会在他和风月轩消失在箭雨中的那一刻大缓了一口气。
就是因为知道不能有矛盾和犹豫,所以才想借别人的手来斩断这荒唐可笑的牵绊。可是,原来他做不到。
当弓箭手从凤玉吟的御书房全数退去之后,他一个人寂寂地站在萧索得没有一丝声音的夜里,忽然有种不敢去面对'凤玉锦'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背叛了那个可怜地哥哥。
而且是连心都一起背叛了。

不过,眼下夕景华的这件事虽然令凤玉吟困然,但还远不及他接下来将要面对事。就在夕景华夜探大鹓皇宫的第二天早朝,云家就传来云日慕病重告假的消息。凤玉吟对云日慕与夕景华的事略知一些,晓得他们私下有些往来,也知道云日慕对自己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忠臣。之所以一直没有对他动手就是顾念他在云家和大鹓尚有些影响力。现在他突然称病,闭门谢客,而适时云清潇又从边地赶回京城处理兰妃一事,几件事接连而来让凤玉吟有些措手不及,况且孙昊阳出逃在外一事毕竟瞒不过风怀璧,他若知晓了一切,不知是会为孙昊阳屈尊求情,还是会亲自领旨去捉他。
凤玉吟当年经历过对凤玉锦的背叛,亲眼看过他在绝望里惊恐的眼神。他不愿风怀璧也受这样的苦,然而,一场骗局终归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为了追捕孙昊阳,凤玉吟曾连夜将被风怀璧关押在天牢里的白风羽放出,勒令他尽早捉回孙昊阳。凤玉吟自然不会知道就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这两个人已然结怨,而白风羽之所以会放跑孙昊阳,是因为那时楚归鸿拿云日慕的性命相威胁,而白风羽顾及到这件事也许会损害到云日慕日后的名声,所以一直没有向凤玉吟提起。
那一夜他将云日慕送回云府,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勇冠三军的年轻将军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疲乏的脸上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死气。当时白风羽正念着凤玉吟的事,也无心留下照顾云日慕,只看见他一直动着嘴角像要说什么,可是始终没有说出来。
那个时候,如果他肯多留下一刻,那么也许之后的很多事都会不一样。
白风羽太不了解恨一个人的感觉,那种在爱入心骨之后遭遇到的背叛,是足以让一个人疯狂的。
自这件事之后,云日慕总算看清了夕景华对自己的那一点"情意"。对于那个人而言,连利用这个词都显得多余。
自己不过是他闲时的一个消遣。随便打发的一个蠢物。
这个认识起初还让云日慕绝望欲死,
死的想法只是一刹那的,在那一刹那过后,云日慕明白了有些事比死更痛快。
楚归鸿的手上拿着夕景华的宗主令,而他的手上,有出关的令牌。
夕景华是背叛了他,可有一个人比夕景华更可恨。
而且报复了那个人,会令夕景华更痛苦。
这是楚归鸿告诉他的话,
是的,要一个人痛苦也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们云家手中掌握着大鹓的精锐部队,而西梁人之前遭逢惨败,又被迫向大鹓称臣,其间的仇恨显而易见。
夕景华,既然你不能属于我,那也不能属于别人。
在云日慕将自己的令牌交给楚归鸿之后不久,孙昊阳便带着白风羽赶了过来。他将计就计地为孙昊阳解了围,
待他回到云府不久,云清潇就带回了兰妃已死的消息。云清潇的脸上尽是对凤玉吟的不满,云日慕明白此时只需要他一挑唆,那么结局就不可挽回。
一念成佛,一念亦可成魔。
此时的云日慕已经顾不得别的什么。他需要用报复的快感来麻痹自己。他想要看到那个两个人像他一样痛不欲生。
既然夕景华当初口口声声说来大鹓是为对付凤玉吟,那么自己就来帮他一帮吧。

今天凤玉吟并不想把夕景华闯进御书房的事宣扬出去,但当夜皇宫里的事还是传到了风怀璧的耳中。即便侍卫们只说是又贼人闯入,但风怀璧一听就明白过来,天底下除了夕景华还有谁有本事视皇宫禁卫如无物,又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来去自如?
这两个人一早还若无其事地共坐一桌品茶,结果风怀璧一入宫就听到了风声,原想去提醒凤玉吟几句,可一想到这些日子因为和孙昊阳怄气一直没有去看他,现在想来虽然还是怨他,可毕竟还是心疼得紧,也不知开渠的事忙得如何。
想到这里他便先去了孙昊阳平日里办公的书院,他哪里知道那夜里王府里发生的事已叫凤玉吟暗中压了下去。侍卫们畏于皇威谁都不敢把孙昊阳被白风羽劫持的事说出来。况且有些消息灵通的下人已听到些风声说孙昊阳得罪了皇帝,怕是连王爷都保不住。这样的浑水谁还敢淌,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所以直到今日风怀璧还被蒙在鼓里。绕是他如是精明也不会想到自己只是昏睡了一个晚上京城里就已然天翻地覆。鬼门中人已悄悄撤走,唯留下修冷秋一人候命。而云家的大军也在边地整装待发,
此时的大鹓,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凤玉吟经过这一夜,心里对夕景华更是无法释怀。原本这几日就是祸事连连,偏偏此时夕景华还跑来扰得他一夜无眠。而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又放了他一回。两人之间明明该斗生斗死,现在却弄得暧昧不明,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或许当初就不该带他回大鹓来……
凤玉吟生来对感情一事就淡薄得很,一生里除了对哥哥用情至深,再没有对别人动过心。没想到这才到大鹓短短数月的夕景华却毫无预料地闯了进来。此时就算凤玉吟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夕景华确实已经多了一份莫名的感情。
被拥抱和被亲吻的时候,身体的触感是真实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没有任何厌恶的感觉,甚至……
"皇上……"
凤玉吟正心烦夕景华的事,御书房当值的小公公细声细气地叫醒他,凤玉吟不悦地一动眉头,小公公慌地跪倒在地上,"皇上,是四王爷他……"
"皇上,本王想知道这几日孙侍郎都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工部的官员都说没有见到他……"
没有等到通传风怀璧就从宫外闯了进来,他平日里看重礼节,现在这样不顾身份地冲进来,必是为了孙昊阳的事。
他早先吩咐了工部的人瞒住孙昊阳的事,没想到这帮不成器的奴才还是让风怀璧问出了破绽来。凤玉吟看到风怀璧这副样子心道这件事还是及早挑明的好,不然……
"皇上,是不是昊阳他出了什么事?"
凤玉吟低首不语让风怀璧更加紧张。他一早去了孙昊阳那里,结果那些官员支支吾吾破绽百出,让他一逼问就什么都不敢隐瞒地和盘托出。他这才知道孙昊阳连着连着几日没有回宫。之前他一直推说为开渠一事要住在宫里,当时风怀璧就不愿意可也不能拂他的意思,只好随着他。现在居然听说他无故失踪,而凤玉吟却还要瞒着自己,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寻常。
风怀璧从一进来脸色就不好,凤玉吟正琢磨着怎么跟他说这件事。风怀璧对孙昊阳用情如何他看得最清楚,这件事一旦说出来,势必要逼着风怀璧在情义之间做个选择。
"皇叔,这件事朕正要跟你说,既然你来问了,那刚好……"

(二十)
凤玉吟想了一下,然后道,"关于孙侍郎的事,朕也不必多做隐瞒,皇叔可知他是鬼门中人?而且几日前朕中毒被掳一事与他也脱不了干系。朕知道皇叔对他情深意重,不过此人心机太重,又有诸多隐瞒,朕不愿看皇叔他日再为此人劳心伤神,今日将一切告知,还望皇叔好自为之。"
他连着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风怀璧静静听着好像还未回过神来。凤玉吟深知这个皇叔为人城府之深,若非对孙昊阳动了真心,只怕早已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现在他将一切挑明说出,以风怀璧的心智定能参透其中的蹊跷。
"皇叔?"
见风怀璧久久不语,凤玉吟担心地唤了他一声,而风怀璧只是极淡极落魄地一笑,身子一歪,跌坐在了椅子上,
"皇叔!"
凤玉吟忙去扶他却让他一把推开,"玉吟,这件事可是证据确凿?"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干脆,甚至连凤玉吟都不禁疑惑起来,而风怀璧却黯然摇首道,"臣下对皇上未尽职守,罪当处死,不过现在孙昊阳尚未落网,臣请旨戴罪立功,亲自捉拿孙昊阳,望皇上成全。"
风怀璧一说完,整个人就跪倒在地上,凤玉吟见他这个反应,不由心道,皇叔本可将自己知情之事隐瞒,为何现在要和盘托出?难道真要自己狠心治他的罪不成?
"皇叔言重了,当初朕也为他所蒙蔽,皇叔又与他交情匪浅,难免心慈手软。你我叔侄二人之间不必说什么罪不罪的,皇叔收回方才的话,朕全当未曾听到。"
凤玉吟将人从地上搀起,风怀璧则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过了许久他幽幽道,"皇上已派出人马去捉拿他了?"
这一说,两人皆有些被对方看穿的感觉,凤玉吟感慨地叹了口气,轻轻踱向一边,"皇叔对他还有情意?可是不愿朕伤他性命?"
"臣不敢。"
风怀璧一改往日的自称,此时倒是恭顺起来,凤玉吟走到窗边,殿外绯红的碎花落入宫墙,自檐上坠下,抬首的地方,像一场旧时的芳梦一涣而散,他伸手拂去长袍上的碎花,指端还残留着一线暗香,他忽而想起了一个人,心里隐隐有些作痛,
"皇叔的心情,朕明白。"
是啊,他怎么不明白,对夕景华,他何尝不是这样的感情这样的矛盾?
"所以臣恳请皇上降罪,让臣心无旁骛地去捉他回来。"
心无旁骛?
凤玉吟半垂的眼睫微微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转身大步走回风怀璧身边,拉起他直视过去,"你为他,什么都不要了?"
"身为皇族,自当以皇上为重,但臣希望以风怀璧的身份去见他!"
"皇叔这是在逼朕?朕告诉你,这会儿也许白氏已经追到了他,也许他们正在回来的路上,又也许现在的孙昊阳已是个死人了,你要跟他生死与共?为了一个叛徒你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凤玉吟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一些,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故如此激动,只是心里乱得理不出头绪来,
"皇上,倘使现在玉锦站在你的面前,可他必须与你为敌,你忍心杀他?"
"住口!"
心被狠狠地剜了一刀似的,凤玉吟几乎是拍案而起,那两个字在他耳边犹如禁忌,可风怀璧却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他捏紧了拳头,恨不能一拳打过去。
"皇上息怒,臣以为皇上是重情之人,当明白臣的心思。今日叛离大鹓的是臣挚爱之人,臣不求苟且而生,只望能与他将前尘旧怨一并了断,事成之后,臣是生是死都与大鹓再无关系,臣亦不敢再用国姓,从此便是乡野之人,有生之年再不敢踏入帝都一步。"
风怀璧的话字字掷地有声,犹如金石坠地一般,声声都能砸出火花来。凤玉吟攒眉坐下,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应他。听风怀璧的意思是要就此与凤家一刀两断,本来这件事并未严重到牵连到风怀璧的身上,可是他为何一意孤行定要让自己身败名裂不可?
莫非他还想救孙昊阳不成?
一想到这里,凤玉吟不禁怒火中烧,他将风怀璧从地上拉起,愤愤道,"他负你至此,你还想留他一命?事到如今,朕也可以把实话告诉你,朕那日下令白风羽前去追捕时,说的是一旦遭到顽抗,那么就杀无赦。他若只是欺君,朕尚可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可惜他野心太大,朕不会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大鹓,绝不!"
凤玉吟这儿,面上是在给风怀璧最后的通牒,但同时他也是在给自己暗下决心。夕景华这个问题上他犹豫了太久,这种犹豫不符合他一个政治家,一个帝王的身份。他怎能在一个敌人身上浪费这么多的感情?
他话音刚落,风怀璧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他厉声打断,殿外候旨的侍卫鱼贯而入将风怀璧围在中间,凤玉吟面色冷然道,"你们送四王爷去偏殿休息,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任何人闯入。"
"你要软禁我?"
风怀璧顿时明白过来,刚要去拔腰间的宝剑禁军的剑就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原本他们也敢对这威名在外的四王爷刀剑相向,但看到凤玉吟始终未曾动容也都壮起胆来,他们按住风怀璧的肩瞬时夺去他手中的宝剑,凤玉吟只是淡淡道,"皇叔太累了,先行休息去吧,"
被禁军簇拥着向殿外走去的风怀璧怅然地望向负手而立的凤玉吟,他不同寻常的神色让凤玉吟隐约有些不安,他其实并不知道风怀璧看向他的那一刹心中想到的是什么,他更不知道不久前风怀璧与夕景华之间也有过一段近似的对话,
风怀璧一边向着殿外走,一边想起了那一日夕景华凛然不肯屈服的眼神。
是啊,他说对了,其实都是一样的,就像他放不开孙昊阳,就像凤玉锦放不开凤玉吟。所谓的同生共死的誓言,不过是皇权之下一个脆弱的谎言,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他赌错了孙昊阳,而且也许永远都无法知道那个人对自己是否有过一点真情,
这一错,就是生死之别。
待风怀璧离开后,凤玉吟才从座上慢慢站起,殿后转出一人,他一身上下全被黑色包裹,唯有一对眼睛露在外面,凤玉吟一见他便挥手将殿中余人屏退,那人轻步上前将一只细长的竹管呈上。凤玉吟熟练地把竹管打开,倒出里面的纸卷展开,他飞快地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然后丢在香炉中尽数焚去,
"云家的人果然是坐不住了么,"
他自言自语地望着那缕散在半空中的轻烟,身侧的人声音沙哑地答道,"大军从边地赶回京城少则半月,现在陛下既已得知他们有不轨之心,只要稍作准备必能一举擒敌。况且大军长途跋涉,后方粮草消耗殆尽,而京中以逸待劳,兵强马壮,臣以为云家此举无异于自取灭亡。"
凤玉吟闻言,笑而不答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那人却退到了一边,不再说话。凤玉吟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记得当年朕还是太子之时,率兵出征北夷就是你相伴左右,朕回京之后就一直未再见你,这么多年过去这心性倒是丝毫未变,"
那人听到这话,显然知道不是好话,当年他在军中就被冠以蛮勇之名,与善于谋略的凤玉吟一起倒也正好优劣相补,今日再听凤玉吟这话,他不禁有些面红,
"臣愚钝,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爱卿在战场是一往无前的勇将,不过这朝廷上的事与杀伐征战的行兵布阵又有不同。云家兄弟皆非寻常之人,你能想到的,他们怎会想不到?况且云清潇乃是常胜将军,对兵法战略熟记于心,他若要反,岂能不做好万全准备?不过爱卿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京中的精锐之师与云家兄弟手中的流寇相比大有优势,但爱卿似乎没有把大鹓的旧敌西梁纳入考虑的范围啊,"
这一语,犹如惊破梦中之人。那黑衣人忽地一暗,"云家胆敢勾结西梁人?"
"云家不敢,可有人想帮着他去勾结。"
凤玉吟的手掌慢慢摩挲着鎏金的龙椅,上面雕刻着的盘龙身上细致到每一片鳞片都清晰可见,仿佛每一件与皇权有着关联的东西都必须带上这样繁琐奢华的装饰。未到高处之人,永远不会知道高处的寂寞。凤玉吟在这个位上一坐就是四年。四年中,往往是失去的多,得到的少。
江上天下,握在手里的不过是无人可共的悲凉。
黑衣人站在凤玉吟的身后,并不知晓他此时心中所想,只是一味好奇凤玉吟何以如此镇定?云家一反,大鹓势必大乱,况且此时大鹓才刚刚稳定政局,实在不宜再战。
"皇上可是心中早有对策?"
他当日跟随凤玉吟征战沙场,对这个年轻的皇帝也有些了解。他在战场上的狠辣绝情与他现在的一派儒将风范全然不同。若说心狠,就算是大鹓最老辣的将军也不过如此,但作为一个帝王,凤玉吟倒是把仁政二字推到了极致。
"两军阵前,从未有人敢说有十成把握。朕也不过是,预先料到了一些罢了。"
凤玉吟说着,习惯性地从袖中拿出那只玉箫,可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将那箫重重地丢到案上。黑衣人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也不敢多问,只是目光慢慢落在那只箫上横竖觉得有些眼熟,
他少年时曾在禁宫里做过几年侍卫,那时他所侍奉的正是当年因皇子落井一案而被贬冷宫的那位皇妃。这位皇妃待他有些恩情,只可惜他侍奉了不到一年便调去边地,回来时就听闻她已香消玉殒,但心里对这位皇妃仍是颇为感念。未想到短短几年间,这位色艺双馨的女子就已成了冢中枯骨。当年他守在宫外远远看着她月下吹箫,素手调琴,只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画,至今想来,仍不能忘怀,
而这箫虽然普通,好似天下千千万万只玉箫那样不起眼,可是他一眼就看得出,这只箫与当年皇妃所吹奏的那一只正是一对。他曾亲手为皇妃奉上这对产自蓝田的玉箫,一只皇妃收为自己保管,而另一支则送给了当时年幼的皇长子……
他想到这里,又不免有些伤怀。他素来听闻凤玉吟在宫中对甚为凤玉锦照顾,但他始终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政治需要罢了。兄弟阋墙始终是皇家不可外传的丑闻。
凤玉吟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古怪神色,只是看见这玉箫越发的心烦。他索性拿起那箫往地上狠狠一摔……
"皇上!"
凤玉吟的这动作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连他想去救下那玉箫都不可能。书房里的烛火在风中猛地一颤,他无意间看到凤玉吟的身体似乎也随之踉跄了一下。那箫被凤玉吟这么一砸,早已断成了两截,他的心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涌上,
"朕今日还有些政务要处理,你先行退下吧。"
他话刚说完,人就头也不回地向书房外走去,但他走得太过匆忙反而让人有种在逃的感觉。那黑衣人见他走远,这才敢把地上的半截玉箫捡起来。这毕竟是旧主留下的唯一信物,他看方才凤玉吟摔箫时那般狠绝,怕是要对凤玉锦不利,他拿着这信物兴许能招来些当年受过皇恩的旧臣保住凤玉锦,
就算不能,也该将这箫物归原主,藏到皇妃身边去……
他在黑暗中幽幽叹了一声,把玉箫的碎片小心地藏在袖中。然而就在他准备拣起桌案下的花穗起身离开时却突然发现早已离开的凤玉吟此时就站在书房外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皇上,你……"
"你方才看那箫的眼神不对,你可是有事瞒着朕?"
凤玉吟去而复返的理由,他自己心里清楚。可是当着这将军的面,他只能冷下脸来沉声道,"这只箫的主人可是与你有什么渊源?"
"皇上恕罪,"
黑衣人见到凤玉吟出现在御书房外时已是惊恐不已。只怕自己方才的那些动作已让凤玉吟看得清清楚楚,这箫的主人始终是凤玉吟的一块心病,现在自己将它视如珍宝,看在凤玉吟眼中恐怕已和叛臣无二了……
"朕问你,这箫的主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凤玉吟原本折回来只是舍不得这箫,结果看到这样一幕,他不禁想起孙昊阳那件事。心里又惊又气,口吻也不由重了起来,黑衣人经他这么一喝,哪敢再有隐瞒,不住地磕着头道,"臣当年在宫中侍奉前皇妃,受她恩情,现在她已仙逝,臣只是想将这箫葬回她的身边,臣对皇上绝无半点不忠之心,望皇上明察……"
"你说什么?!"

(二十一)
自兰妃一事后,凤玉吟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陪凤玉锦了。他从前每次来,都会带些各地进贡的新鲜玩意儿来讨凤玉锦开心。有时候他只是在这里静静坐着,看宛如孩童一般的凤玉锦浑然未觉地玩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这样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宫人们都知道这对兄弟独处的时候千万不能去打扰,除非有极重要的奏章要凤玉吟批阅才会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闯进来。
即便是刚刚入宫的人都知道皇帝对这个疯了十年的哥哥重视到了极点。但对于十年前的旧事,在宫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那些宫闱争斗早已沉寂为了书卷里的一点墨迹,并不会有人去在意一个贤明君主的背后牺牲了多少人命,也许很多年之后,连史书上都不曾留下'凤玉锦'这个名字,唯有他一人会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春日,他的哥哥牵过他的手,给过他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
而这一切,总一再地涣散在梦里,让他无处可寻……
院中宫人们已将花灯挑高,泛红的烛光映着花灯上娟秀明丽的彩绘,生动如真。宫人们躲在一边远远望着这呆坐在院中的兄弟。凤玉吟不置一词地坐在凤玉锦面前,但没有像从前那样习惯于握住凤玉锦的手,反反复复地说一些他们从前的事情,今天的凤玉吟始终面色阴沉,即便是温和的灯火照在他的面孔上都显得森冷而可怕,
院外,负责记录宫闱史事的文官已跪了许久,他们都是刚刚接到圣旨匆忙赶来小院,谁知道凤玉吟并未立即召见他们,而是让他们将十年前的卷宗呈上然后跪在院外侯旨,这些在官场里模打滚爬了数十载的老官员知晓天威难测,都硬撑着跪在那里不敢妄动,直到院中灯火熄灭,宫人们扶着哭闹不止的凤玉锦进屋,凤玉吟才慢慢站起身,走出院来,
他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全身的血脉都快凝到一起了,刚一起身只觉得天昏地暗,他手里还握着厚厚的一叠卷宗,不久前他已就着这昏暗的灯光阅完了这些尘封多年的史料,一些细微的线索渐渐被串联在了一起,凤玉吟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要为之冻结。旁边的内侍见他脚步不稳地站起来赶忙扶住他,凤玉吟一脸的倦色,对着那名内侍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尽是一片空蒙。
这内侍在宫中时日不短,从未见过凤玉吟像今日这样心力交瘁。不由疑心是不是有大事发生,而凤玉吟则是推开了他,全然不看跪了一地的官员,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院,
十年中他确实忽略了很多事,他今日才发现当年凤玉锦的贴身宫女早在十年前凤玉锦因病成疯之时也同时得了疾病一命呜呼,时间巧合得惊人。史料上聊聊数字带过了这件事,可是只要深入一想就能明白,在这宫闱之中,还有什么是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
当年他为母后禁足不能私自来看凤玉锦,直到几年前他大权在握在回到冷宫将凤玉锦接出,两人久未见面,只凭着当年的印象根本看不出这个疯癫痴狂的人是不是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皇长子,
到了此时,夕景华的一些话中的细节才在凤玉吟的脑中一一呈现,那日在御书房里,一时忘情的夕景华曾亲口承认过自己的身份,而那时的自己以为又是他的诡计,现在想来,竟是自己糊涂了,
还有今日,风怀璧突然在他的面前提到凤玉锦,他言辞之中已经给出了种种暗示,还有自己与夕景华的初遇时,明明第一眼就为他那双眼睛所吸引,他至今都记得自己看到那双眼睛时心里乍然一痛的感觉,
是的,因为太熟悉,也太怀念了。
那是呆在宫里的这个凤玉锦十年中都不曾给过他的眼神。他一直以为对夕景华产生好感是因为他们相似,却从未想过,自己所爱的,一直是同一个人,
还有那只天下独一无二的玉箫,夕景华偏偏将那只箫赠予了他,
凤玉吟想着,便将怀里那只折碎了的玉箫拿出,暖玉温手,他还记得夕景华之前是如何从他的身后轻轻抱住他,抓住他的手一点一点教会他如何吹箫,
他满心欢喜地去讨了别人的欢心,却从不知道那个值得他这么做的人,一直在他的身边……
而那个人与他之间已经有了十年的空白,更有着他所不知道的过去。他现为鬼门门主,又曾为西梁效力,他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与大鹓为敌,莫非他真是为复仇而来,还是,还是自己真该将欠他的,一并还他?
凤玉吟浑浑噩噩地扶着宫墙走了许久,他亦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一颗心空的像能听见风穿透的声音。
他突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王府么?去见夕景华?
不对,也许现在该称他为皇兄了,
他骗了自己太多,
而自己也伤得他够重,
天下间大概没有像他们这么糟糕的兄弟了吧,
凤玉吟一个人在这宫室环绕的皇城里走了很久,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一下子陌生得让他觉得害怕。这种恐惧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有过,
他第一次发现无论是身边那些亲近或者是疏远的人,谁都不可以信任,
当年就算计划得再完美,凤玉锦也绝对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离开大鹓皇宫,因为在这皇城的周围不仅有数之不尽的禁卫,更有以轻功和追踪术冠绝天下的白氏一族保护,能够绕开他们眼线的人,当今天下屈指可数。当年这件事能够毫无破绽地被掩盖下来,凤玉吟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一种,那就是白氏一族的人也参与其中!
如果连白氏也是凤玉锦的人,那么自己身边,还有谁可以信赖?
这个想法钻入凤玉吟脑中的时候,那一刹那,他感到的是凉到心底的寒意。原来他在这楼宇林立,高墙环绕的宫城里,根本是孑身一人。
夕景华,云日慕,孙昊阳,现在连白清羽都有可能是敌人,
不,也许风怀璧也随时会选择离开。
一想到这里,凤玉吟陡然有些明白为何自己这么多年间自己会将所有的精力和感情投入到一个疯了的"兄长"身上。因为也许在这个世上,能对自己毫无隐瞒的,也就只有这个人了……
可是现在,连这个人本身也是骗局的一部分。
而始作俑者,是他真正的哥哥,是他怀着愧疚和不能言明的爱恋一心想要补偿的哥哥。
他对他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几句是假的呢?
凤玉吟茫然失措地沿着灰暗的宫墙一直往前走,最后竟走到了软禁风怀璧的偏殿,殿外的守卫刚换完岗,乍一见到皇帝都懵住了,匆忙跪下行礼,而凤玉吟只是直直地往里走,远远就能看到风怀璧的影子倒映在纸窗上,看得出他的手上抓着一本书,可样子却是无心翻阅。凤玉吟此刻似乎能体会到风怀璧的心情了,他缓步走过去,并未推门,仅是在门外站着。侍卫们不敢惊动风怀璧,只看见这叔侄二人隔着一扇窗交谈。
"皇叔,夕景华的事,你可是一早就知晓了?"
窗上的影子微微一动,里面的人伸手要去开窗,凤玉吟却从外按住了窗户,低声道,"我们就这样说吧,朕现在心里乱,只想找皇叔说说话,"
"皇上深夜驾临,只为这事?"
风怀璧见他如此看门见山地问,也不好再做隐瞒。今日若非是孙昊阳的事情扰乱了他的步调,他原本也是要据实相告的。
"朕,想听听皇叔的意思。"
凤玉吟朝着宫外的人轻轻一拂袖,宫人们得令退下,整个宫殿里就剩下他们两人,冷清得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凤玉吟不远不近地听到风怀璧的一声叹息,幽幽地,让人不觉心寒,
"皇上对我的意思难道还不清楚么,"
风怀璧停了一停,宫外的凤玉吟拢紧了衣袍靠着殿外的石柱坐下。他就像很多年前在宫中走失只能坐在原地等着宫人们发现他一样。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保护很多人,直到今天才知道,他能拥有的,也不过是尺寸之地,如现在这样,
"这世上只能有一个凤玉锦,他必须是疯了的那个,而不能是宫外覆雨翻云的那个。"
风怀璧的声音在这和风徐来的夜里,冷硬得像战场上兵戈相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凤玉吟愣愣地抬起头,蓦地明白过来。他用手按住自己还残留着伤痕的手臂,一时无语,
"皇上对夕景华……"
他突然不知该不该在凤玉吟的面前提起'凤玉锦'这个名字,犹豫了片刻,才又道,"皇上对夕景华可是有情?我曾与他谈起皇上,知道他对皇上,有些不一般的感情。我当时也颇觉荒谬,可再仔细想想,我对孙昊阳,又何曾不是一样的感情……"
"皇叔与孙昊阳之间,怎能和我们的事相比,"
凤玉吟心里有些惴惴的不安,他想知道夕景华与风怀璧谈了些什么,但又有些害怕知道。因为无论这份情是真是假,他现在都无法承受,
他怕自己就此深陷,可更怕的,是哥哥真的恨他。
那个恨字,说来不过是一瞬心痛,可是,痛完了,他与凤玉锦也完了。
也许从此之后就是死敌,又也许是天涯陌路。两种他都不想要,可两种之间必定有一种是他们的结局。
除非他不是大鹓的帝王,凤玉锦不是鬼门的宗主。
"皇上的意思我明白。可归根到底,他们两个都是拿感情做赌注的人,不是么?我赌输了,可皇上又能赢多少?夕景华不是已经抓住你的心了么?又或者我可以这么说,他从十年前,就已经赢得了筹码,他若想伤你,易如反掌,"
话到嘴边,全然变了个味道。风怀璧忽然间痛恨起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夕景华对凤玉吟的感情他清楚明白,可是他不能说。因为夕景华不是孙昊阳,
他也许是这世上唯一能轻易毁了大鹓的人,因为他能轻易毁了凤玉吟。
风怀璧话音刚落,空阔的殿外不知何时起的风,来得如此诡异突然的风将宫室的巨大木窗吹开,落在地上泛黄的烛光随即被黑暗湮灭,凤玉吟不由得转身回看,风怀璧就站在窗边,暗红的锦袍垂在窗下,他的长发散乱,目光迷乱而不可解。
"这是朕唯一的选择么?"
凤玉吟缓身站起,刚才的那阵风吹落了宫墙外那树春红,细碎的花瓣沾在他的长衣上,凤玉吟无心拈去它们,但他却想起了从前他与凤玉锦坐在树下小憩时,凤玉锦总是会很小心为他挑去那些碎花,
年少无忧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快到转瞬即空,
面对凤玉吟,风怀璧只能用长久的沉默来回答他。事实上他们都清楚,有些结果是既定的,痛苦的只是过程。

(二十二)
这一夜的交谈在旁人眼中成了一个始终不解的迷。没有人会想到这样身临绝顶的两个人,在面对各自的感情时也如寻常人那样大失方寸。
而至于另一头,自风怀璧入宫之后就一直待在王府未出半步的夕景华则是早早地喝完风月轩送来的药后就躺下歇息。他之前被凤玉吟一掌伤到,虽然那一掌并不重,但夕景华这段日子一来劳神伤身,又为凤玉吟四处奔波,又险些真的被云日慕废去一身武功。这一休息下来,反而是数病齐发,撑了不多时还是倒了下去。修冷秋从风月轩那里得知夕景华内伤复发,阴着脸开了几张药方让她偷偷把药带回王府。夕景华见早上时风怀璧就入宫,到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想必是因为孙昊阳的事情在宫里和凤玉吟闹了起来,
不过说来以风怀璧的为人,为孙昊阳做到这个地步还真是不容易。只可惜这个孙昊阳的心太大,也根本不知道珍惜为何物,
"宗主,宗主?"
夕景华正倚在床边出神,站在一侧的风月轩叫了他几声他才缓过神来,转过脸来笑呵呵地看着她,风月轩猜到他心里有事,原本是不该她过问的,可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实在是看不惯夕景华为了凤玉吟罔顾自己的身体,每次都折腾得大病缠身才肯罢手,
"你又在想他了?其实像凤玉吟那种人,就算你为他拼了命又能怎样?他一句江山为重,还是能将人推得远远的,……"
"你话太多了。"
夕景华的声音不高,但透着些不悦的情绪,风月轩也不怕他,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哼了半天却还是没有把话说下去。
有些道理夕景华怎会不明白,可就算是精明如他,也是无法摆平的事情。就像风怀璧一再地栽在孙昊阳的手上,
眼明心却盲,他早就被一些东西蒙蔽了心……
"月轩,这些日子我不方便进宫,白风羽想必也被他派去追捕孙昊阳,宫里那些侍卫不堪一击,我想你还是经常在宫里走动走动,也好保他周全。"
夕景华轻轻咳了几声,嘴里涌上一片血腥味,风月轩见他嘴角有血沫,吓得忙去给他把脉,夕景华无所谓地挥开她的手,继续道,"你听清没有,上次那种事绝对不可再发生。若他再遇什么危险,我为你是问。"
"好啦,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比较危险,"
"自然是他,"夕景华面色沉滞,收起方才嘴边的笑容,风月轩知晓这宗主向来对什么都不上心,现在露出这种神色,必是有什么难以解决的大事。不过现在这也难说,只要对方是凤玉吟,即便是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能让夕景华坐立不安,大失风度。
"现在只怕云日慕还不能释怀,他对大鹓皇族原本就心怀芥蒂,现在这件事我虽然脱身,却给他带来了隐忧。云家如今屯兵关外,随时有起兵造反的可能,内忧外患,我真担心他会疲于应付,压垮了自己。"
一说到云日慕夕景华还是有些内疚的。毕竟是他彻底辜负了云日慕的一番情意,纵使他可冷心冷眼地看别人痛苦而无动于衷,可眼见着他因为自己变得偏执疯狂心里仍是有些不忍。而更重要的是,凤玉吟一心想要拉拢他,眼下是云家与大鹓最为关键的时刻,而这个云日慕既然能从楚归鸿那里平安归来,必然是和楚归鸿达成了某种协议,这协议的内容他不用猜就知道必定是大鹓不利的,
可惜他现在也被凤玉吟所排斥,再中肯的话停在凤玉吟耳中也如谗言一般吧,
先前药汤的苦味还留在口中,夕景华皱紧了眉头更觉苦不堪言,好像一阵阵地苦涩感在口中化开一样。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自己选择接近云日慕来套取大鹓的行军布阵图。那时他与楚归鸿将一切都计划好了,几万西梁精兵投入战场,可是却在大鹓几千骑兵的围追之下葬身山谷。这其实并非是楚归鸿的战略失策,而是他为将西梁主力耗损在战场上所策划的阴谋,
经此一战,西梁元气大伤,数年之内都无法恢复。到时候楚归鸿只要调集国内隶属于他旗下的军队从中作乱,江山易主也非难事,
况且,大鹓盘踞北方,更乐见他们自相残杀,自损兵力。届时,楚归鸿想谋得皇位也是易如反掌,恐怕这大鹓的皇帝还会从中帮他一把。
这如意算盘恰好与夕景华打到了一起。他那时一心想着如何接近凤玉吟,楚归鸿提出的假意归降从而以质子身份进入大鹓正好解开了夕景华的困扰。这才上演了三青山上几万西梁大军惨败而逃的闹剧。
"宗主,那个白氏已出城多日,照理说这个紧要关头上凤玉吟应该把他留在身边才是,怎么会……"
夕景华久未出声风月轩知道他心里必是藏着什么事,她怕他又多想,忙着把话叉开,夕景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道,"玉吟那个性子你不清楚,大鹓出了叛徒,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他绝不可能让西梁人插手,必定是让白风羽捉了人偷偷带回来,否则他面子上怎么挂得住?至于楚归鸿这里,我要是没有猜错,玉吟恐怕已经察觉到三青山上战败有假,诈降是真,他在战场上驰骋了这么多年,对西梁的精兵不可能全无了解,我起初也好奇他竟这么容易就上了钩,现在想想,玉吟也许早就在派人暗中收集楚归鸿不轨的证据,为的,就是把楚归鸿这个祸水引导西梁去。"
他把这么多话一下子说完后便有些气喘,风月轩看他双眉紧锁,忙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但夕景华面上凝重的神色并未退去,他发白的指端紧紧扣着药碗,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风月轩明白这种时候不宜打扰他,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就要离开,谁知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夕景华突然开口对她说,"看来今夜难熬得很,你去取些箫谱来,我好打发打发时间。"
夕景华说完这些,风月轩的脸上便露出了异色,但她也不多做询问,只是默然地看着夕景华从床上慢慢起身,缓步走到床边。今夜月华如水,可惜无人与共。
她望着他满面的忧色,苦笑着摇摇头,然后轻声合门出去……

第二日的一早,大队的禁宫侍卫簇拥着大鹓象征最高权力的皇辇宫车浩浩荡荡地停在四王爷风怀璧的府邸前。沉寂了一夜的王府像是瞬间炸开了锅,大大小小的总管侍卫跪了一地,都在惴惴不安地猜测大鹓皇帝的突然驾临究竟所为何事,
只有王府别院里坐在窗边彻夜吹箫的夕景华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之后,不动声色地命人为他准备洗漱更衣。下人们大多摸不清这个初来乍到的贵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只知道王爷吩咐下来,此人不可慢待。而现在皇上亲临王府,居然指明要见他,
夕景华被人领着步入前堂的时候,凤玉吟手边的茶仍留有余温,满堂的侍卫无不恭敬地垂着头,整个王府都沉浸在一种森然寂灭的氛围中。夕景华走到凤玉吟的面前,他并未直接下跪,而是毫不避忌地直直看向凤玉吟。
他和当初在宫里一样,冰冷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似乎与他黄袍上那金线织绣的苍龙有着同样冷硬和不近人情。如果不是看过他在梦里痴痴唤着哥哥的样子,就算是夕景华也不免要觉得他是这天下最无情的君王。
两人的视线在彼此的观望中相遇,像全然陌生的两个人,目光都是冰冷的,夕景华只负手站了片刻便也俯身跪下。但那个下跪并不代表他对皇权的屈服,反而更像是对凤玉吟的一种讽刺,
夕景华跪下之后就再没抬起过头,凤玉吟望着拜服在自己脚下的夕景华,心里狠狠地一痛。
他虽然可以有很多的理由说服自己走下去扶起他,可是他也同样明白,今天这一来,两人之间必然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站在凤玉吟身侧的内侍总管得了凤玉吟的眼神,慢慢展开那张墨迹未干的诏书。这个在宫中沉浮了多年的老奴并不知道诏书里的内容,但是昨夜里从凤玉吟一进书房开始到他写完诏书,他便一直没有看到凤玉吟的眉头展开。
他从不知道皇帝对一个臣子下诏会耗费这样多的心力。他甚至从这个年轻帝王的面孔上看到了一种力不能及的无奈。
而现在,他要向下面跪着的这个人传达皇帝的旨意。他认真地看完了诏书里的每一个字,其实诏书里的内容很简单,但是就是这样的一纸诏书让夕景华这个曾经的西梁降臣一跃成为大鹓的中书侍郎,官拜三品,位于中书令之下。这个官位虽无实权,却是距离天子最近的文官职位,平日主掌草拟奏章,传宣诏命,无疑是最为讨巧的官职。
但是凭他一个小小的西梁文士怎会如此深得皇帝青睐?
纵使是看惯了朝廷官员升迁贬谪的他也深觉不解。不过,看这夕景华在听完诏命之后似乎并无所动,依旧是僵直着脸如一尊静默的塑像。
短短的一封诏书念完之后,王府的大堂里再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下人们艳羡的目光偶尔流露出来落在夕景华的身上。他膝行向前,无不恭敬地接过总管手上的诏书,然后再慢慢退回。
他所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直到看见夕景华把诏书接下,凤玉吟的那颗高悬着的心材缓缓落下,
可是,落下的心,是空的。他感觉得到那种巨大的失落感在包围着他。
满脸倦意的凤玉吟朝着下面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数退下。偌大的厅堂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有些事,总得让他们兄弟两个来自己解决。
禁军整齐的脚步声远去,始终跪在地上的夕景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殊荣没有丝毫的喜色。他从昨夜里开始担心的事,毕竟还是发生了,
凤玉吟不信任他,一点都不。
他甚至将他当作自己最可怕的敌人在防范。
"朕这么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你才能超群,是大鹓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你手下的鬼门弟子在江湖中也地位非凡,朕希望你明白,在大鹓的土地上,只有朕赐予你的,才是你可以拥有的,也只有在朕的庇护之下,你的鬼门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今后,朕不想看见大鹓的江山版图之上,有什么势力是凌驾于朕权力至上的,朕希望你能够明白。"
从座位上走下的凤玉吟仰首站在夕景华的身侧,他的话像是从巨大的天幕之外传来,带着摄人的压迫感。但夕景华似乎感觉不到那来自于君王天威的震慑,他听到的,只是他弟弟寂寞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响,
昨夜里他一直在等风怀璧回府,但他等来的,是他埋在大鹓宫中的线人送来的密信。
凤玉吟在软禁凤怀璧的宫外坐了整夜,
他们两人避开所有人,谈了整夜的话。他们会谈什么,是孙昊阳,还是'凤玉锦'呢,
昨夜里还不能确定的夕景华终于知道了答案。


(二十二)
这一夜的交谈在旁人眼中成了一个始终不解的迷。没有人会想到这样身临绝顶的两个人,在面对各自的感情时也如寻常人那样大失方寸。
而至于另一头,自风怀璧入宫之后就一直待在王府未出半步的夕景华则是早早地喝完风月轩送来的药后就躺下歇息。他之前被凤玉吟一掌伤到,虽然那一掌并不重,但夕景华这段日子一来劳神伤身,又为凤玉吟四处奔波,又险些真的被云日慕废去一身武功。这一休息下来,反而是数病齐发,撑了不多时还是倒了下去。修冷秋从风月轩那里得知夕景华内伤复发,阴着脸开了几张药方让她偷偷把药带回王府。夕景华见早上时风怀璧就入宫,到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想必是因为孙昊阳的事情在宫里和凤玉吟闹了起来,
不过说来以风怀璧的为人,为孙昊阳做到这个地步还真是不容易。只可惜这个孙昊阳的心太大,也根本不知道珍惜为何物,
"宗主,宗主?"
夕景华正倚在床边出神,站在一侧的风月轩叫了他几声他才缓过神来,转过脸来笑呵呵地看着她,风月轩猜到他心里有事,原本是不该她过问的,可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实在是看不惯夕景华为了凤玉吟罔顾自己的身体,每次都折腾得大病缠身才肯罢手,
"你又在想他了?其实像凤玉吟那种人,就算你为他拼了命又能怎样?他一句江山为重,还是能将人推得远远的,……"
"你话太多了。"
夕景华的声音不高,但透着些不悦的情绪,风月轩也不怕他,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哼了半天却还是没有把话说下去。
有些道理夕景华怎会不明白,可就算是精明如他,也是无法摆平的事情。就像风怀璧一再地栽在孙昊阳的手上,
眼明心却盲,他早就被一些东西蒙蔽了心……
"月轩,这些日子我不方便进宫,白风羽想必也被他派去追捕孙昊阳,宫里那些侍卫不堪一击,我想你还是经常在宫里走动走动,也好保他周全。"
夕景华轻轻咳了几声,嘴里涌上一片血腥味,风月轩见他嘴角有血沫,吓得忙去给他把脉,夕景华无所谓地挥开她的手,继续道,"你听清没有,上次那种事绝对不可再发生。若他再遇什么危险,我为你是问。"
"好啦,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比较危险,"
"自然是他,"夕景华面色沉滞,收起方才嘴边的笑容,风月轩知晓这宗主向来对什么都不上心,现在露出这种神色,必是有什么难以解决的大事。不过现在这也难说,只要对方是凤玉吟,即便是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能让夕景华坐立不安,大失风度。
"现在只怕云日慕还不能释怀,他对大鹓皇族原本就心怀芥蒂,现在这件事我虽然脱身,却给他带来了隐忧。云家如今屯兵关外,随时有起兵造反的可能,内忧外患,我真担心他会疲于应付,压垮了自己。"
一说到云日慕夕景华还是有些内疚的。毕竟是他彻底辜负了云日慕的一番情意,纵使他可冷心冷眼地看别人痛苦而无动于衷,可眼见着他因为自己变得偏执疯狂心里仍是有些不忍。而更重要的是,凤玉吟一心想要拉拢他,眼下是云家与大鹓最为关键的时刻,而这个云日慕既然能从楚归鸿那里平安归来,必然是和楚归鸿达成了某种协议,这协议的内容他不用猜就知道必定是大鹓不利的,
可惜他现在也被凤玉吟所排斥,再中肯的话停在凤玉吟耳中也如谗言一般吧,
先前药汤的苦味还留在口中,夕景华皱紧了眉头更觉苦不堪言,好像一阵阵地苦涩感在口中化开一样。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自己选择接近云日慕来套取大鹓的行军布阵图。那时他与楚归鸿将一切都计划好了,几万西梁精兵投入战场,可是却在大鹓几千骑兵的围追之下葬身山谷。这其实并非是楚归鸿的战略失策,而是他为将西梁主力耗损在战场上所策划的阴谋,
经此一战,西梁元气大伤,数年之内都无法恢复。到时候楚归鸿只要调集国内隶属于他旗下的军队从中作乱,江山易主也非难事,
况且,大鹓盘踞北方,更乐见他们自相残杀,自损兵力。届时,楚归鸿想谋得皇位也是易如反掌,恐怕这大鹓的皇帝还会从中帮他一把。
这如意算盘恰好与夕景华打到了一起。他那时一心想着如何接近凤玉吟,楚归鸿提出的假意归降从而以质子身份进入大鹓正好解开了夕景华的困扰。这才上演了三青山上几万西梁大军惨败而逃的闹剧。
"宗主,那个白氏已出城多日,照理说这个紧要关头上凤玉吟应该把他留在身边才是,怎么会……"
夕景华久未出声风月轩知道他心里必是藏着什么事,她怕他又多想,忙着把话叉开,夕景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道,"玉吟那个性子你不清楚,大鹓出了叛徒,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他绝不可能让西梁人插手,必定是让白风羽捉了人偷偷带回来,否则他面子上怎么挂得住?至于楚归鸿这里,我要是没有猜错,玉吟恐怕已经察觉到三青山上战败有假,诈降是真,他在战场上驰骋了这么多年,对西梁的精兵不可能全无了解,我起初也好奇他竟这么容易就上了钩,现在想想,玉吟也许早就在派人暗中收集楚归鸿不轨的证据,为的,就是把楚归鸿这个祸水引导西梁去。"
他把这么多话一下子说完后便有些气喘,风月轩看他双眉紧锁,忙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但夕景华面上凝重的神色并未退去,他发白的指端紧紧扣着药碗,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风月轩明白这种时候不宜打扰他,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就要离开,谁知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夕景华突然开口对她说,"看来今夜难熬得很,你去取些箫谱来,我好打发打发时间。"
夕景华说完这些,风月轩的脸上便露出了异色,但她也不多做询问,只是默然地看着夕景华从床上慢慢起身,缓步走到床边。今夜月华如水,可惜无人与共。
她望着他满面的忧色,苦笑着摇摇头,然后轻声合门出去……

第二日的一早,大队的禁宫侍卫簇拥着大鹓象征最高权力的皇辇宫车浩浩荡荡地停在四王爷风怀璧的府邸前。沉寂了一夜的王府像是瞬间炸开了锅,大大小小的总管侍卫跪了一地,都在惴惴不安地猜测大鹓皇帝的突然驾临究竟所为何事,
只有王府别院里坐在窗边彻夜吹箫的夕景华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之后,不动声色地命人为他准备洗漱更衣。下人们大多摸不清这个初来乍到的贵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只知道王爷吩咐下来,此人不可慢待。而现在皇上亲临王府,居然指明要见他,
夕景华被人领着步入前堂的时候,凤玉吟手边的茶仍留有余温,满堂的侍卫无不恭敬地垂着头,整个王府都沉浸在一种森然寂灭的氛围中。夕景华走到凤玉吟的面前,他并未直接下跪,而是毫不避忌地直直看向凤玉吟。
他和当初在宫里一样,冰冷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似乎与他黄袍上那金线织绣的苍龙有着同样冷硬和不近人情。如果不是看过他在梦里痴痴唤着哥哥的样子,就算是夕景华也不免要觉得他是这天下最无情的君王。
两人的视线在彼此的观望中相遇,像全然陌生的两个人,目光都是冰冷的,夕景华只负手站了片刻便也俯身跪下。但那个下跪并不代表他对皇权的屈服,反而更像是对凤玉吟的一种讽刺,
夕景华跪下之后就再没抬起过头,凤玉吟望着拜服在自己脚下的夕景华,心里狠狠地一痛。
他虽然可以有很多的理由说服自己走下去扶起他,可是他也同样明白,今天这一来,两人之间必然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站在凤玉吟身侧的内侍总管得了凤玉吟的眼神,慢慢展开那张墨迹未干的诏书。这个在宫中沉浮了多年的老奴并不知道诏书里的内容,但是昨夜里从凤玉吟一进书房开始到他写完诏书,他便一直没有看到凤玉吟的眉头展开。
他从不知道皇帝对一个臣子下诏会耗费这样多的心力。他甚至从这个年轻帝王的面孔上看到了一种力不能及的无奈。
而现在,他要向下面跪着的这个人传达皇帝的旨意。他认真地看完了诏书里的每一个字,其实诏书里的内容很简单,但是就是这样的一纸诏书让夕景华这个曾经的西梁降臣一跃成为大鹓的中书侍郎,官拜三品,位于中书令之下。这个官位虽无实权,却是距离天子最近的文官职位,平日主掌草拟奏章,传宣诏命,无疑是最为讨巧的官职。
但是凭他一个小小的西梁文士怎会如此深得皇帝青睐?
纵使是看惯了朝廷官员升迁贬谪的他也深觉不解。不过,看这夕景华在听完诏命之后似乎并无所动,依旧是僵直着脸如一尊静默的塑像。
短短的一封诏书念完之后,王府的大堂里再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下人们艳羡的目光偶尔流露出来落在夕景华的身上。他膝行向前,无不恭敬地接过总管手上的诏书,然后再慢慢退回。
他所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直到看见夕景华把诏书接下,凤玉吟的那颗高悬着的心材缓缓落下,
可是,落下的心,是空的。他感觉得到那种巨大的失落感在包围着他。
满脸倦意的凤玉吟朝着下面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数退下。偌大的厅堂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有些事,总得让他们兄弟两个来自己解决。
禁军整齐的脚步声远去,始终跪在地上的夕景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殊荣没有丝毫的喜色。他从昨夜里开始担心的事,毕竟还是发生了,
凤玉吟不信任他,一点都不。
他甚至将他当作自己最可怕的敌人在防范。
"朕这么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你才能超群,是大鹓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你手下的鬼门弟子在江湖中也地位非凡,朕希望你明白,在大鹓的土地上,只有朕赐予你的,才是你可以拥有的,也只有在朕的庇护之下,你的鬼门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今后,朕不想看见大鹓的江山版图之上,有什么势力是凌驾于朕权力至上的,朕希望你能够明白。"
从座位上走下的凤玉吟仰首站在夕景华的身侧,他的话像是从巨大的天幕之外传来,带着摄人的压迫感。但夕景华似乎感觉不到那来自于君王天威的震慑,他听到的,只是他弟弟寂寞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响,
昨夜里他一直在等风怀璧回府,但他等来的,是他埋在大鹓宫中的线人送来的密信。
凤玉吟在软禁凤怀璧的宫外坐了整夜,
他们两人避开所有人,谈了整夜的话。他们会谈什么,是孙昊阳,还是'凤玉锦'呢,
昨夜里还不能确定的夕景华终于知道了答案。

(二十三)
凤玉吟话里的余音在这空荡的厅堂里尚未散去,夕景华已经从地上起身,然后站直了身体。他一直垂下的头慢慢抬起。那一瞬间,凤玉吟甚至感觉到这个在民间生活了十年的哥哥身上仍然流淌着他们凤家人的血脉。夕景华有着与他相似的王者之气,这是十年前那个温顺善良的哥哥身上所看不到的,
凤玉吟虽然身处高位,但是抬头仰视他的夕景华却给他一种气势相当的震撼。他看见夕景华紧紧捏住那一纸诏书,丝绢撕裂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他本能地将手伸向腰间的利剑,然而,夕景华突然跻身上前,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只手拔出了那柄利剑,
剑光在凤玉吟的颈项边停下,他睁大了眼睛,尽管不可置信,但仍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他不能在夕景华的面前示弱,他知道,他绝对不能。
"你应该明白,这一纸的诏书对我而言形同虚设,我在你大鹓国中可来去自如,便是没有你的保护,我自信天下间也没有什么人能取我性命,"
说到这里,夕景华愣了一下,他的剑逼近凤玉吟,几乎就要割伤他。不过夕景华知道,对这个弟弟,他永远都舍不得伤他一下。即使他与他之间,已经隔着太多恩怨情仇。
"包括你,大鹓的君主,就算你麾下的军队可横扫西梁,荡平千军万马,但是你想拿威严喝退身为鬼门宗主的我,武力这一招,是不管用的。"
说完这些话,夕景华感觉有些累了。无论是从前还是十年后的相逢,他都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对他骄傲自负的弟弟做出威胁。他在凤玉吟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愤怒。这个从小就在赞誉中长大的人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奚落?
夕景华知道,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他会心疼但不会后悔。
凤玉吟握紧剑鞘的手微微带着一点颤抖,他可以用蛮力撞开夕景华,用自己的拳头把这个威胁他的人打翻在地,他们两个可以和从前一样,像两个未谙世事的孩子扭打在一起。
他想大声地问一问夕景华,为什么十年后的相逢,他会以西梁谋士的身份回到大鹓,为什么他会成为向来被朝廷视为乱党的鬼门的宗主,为什么他从不坦诚相待,要用一个夕景华的身份勾起他埋在心里十年的,对凤玉锦的感情,
当他有一天终于明白对夕景华的留恋其实是个必须纠正的错误时,真正残酷的真相却接踵而来。
两个人彼此都怀着怒气,但谁都不舍得把怒气发泄在对方身上。剑刃上的寒光从凤玉吟的颈边退去,夕景华握着那柄夺来的剑颤颤地退回到厅堂的中央。侍卫们退得很远了,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夕景华忽然间把被内劲震得已经有些散乱的诏书抛起,然后一剑劈下。凤玉吟震惊的目光中,夕景华把剑重重地丢在地上,缓缓转过身去,
"今后我所做的,不为大鹓国的帝王,只为我的弟弟。"
他的脚步迈得稳重而迟缓,宽大的衣摆被风掠起,凤玉吟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知道为何十年后相见他会认不出这个曾经让他痴迷着魔的哥哥。因为现在的夕景华是一只鹰,有着连他都看不穿的大志和欲望,而大鹓的天空早已狭小得容不下他振翅。
走至庭中的夕景华蓦地转头面孔,两人彼此默契地又看了一眼。早已散做过眼云烟的少年时光曾被他们紧紧地握在手里,
当初不离不弃的誓言原来这么幼稚。
夕景华的嘴角轻轻动了动,他像十年前站在花树下的少年一样,朝着自己心爱的弟弟淡淡地笑了笑,
他用听不出悲喜的低沉地声音对高高站在厅堂里的人说道,
"我与我的弟弟之间,不需要圣旨这种东西。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砍下我的头。"
夕景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却仿佛震痛了凤玉吟的耳膜。他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下,直到扶住案桌才稳住身体,

从厅堂上走回来的夕景华一进别院的小门,风月轩就疾身迎上去,把刚从城外送来的密信递给夕景华。他看了一眼并未立刻拆开,而是继续向屋里走。风月轩看得出他心情不好,不敢多问什么,只安静地跟在他后面。过了许久,夕景华才慢慢开口,"今天对他说了些狠话……"
风月轩面上不说,心里早就了然。他这个脸色回来,无非也就是凤玉吟又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不过难得他今天也放了回狠话,也算是为他们鬼门争争面子。风月轩刚要安慰他两句,又听夕景华自言自语,"说完我就后悔了,"
"你……"
一听这话风月轩心里就大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她狠狠地跺了跺脚又不知该说他什么是好。夕景华则是看着她歉意地笑笑,继而默不吭声地走进房里。风月轩跟了他两步,催促他赶紧把信看了,夕景华撇了撇那信封,摇首道,"不必看了,定是说白风羽带着孙昊阳回京了。"
风月轩看他说得这么自信满满,忙把信拆开一看,信里写得果然与夕景华所言不差。她一时大感不解就缠着夕景华要他道破玄机。夕景华苦笑着看看她,挣开她的手叹了口气,"你啊,你自己看看,那信封的纸张是西梁的特产,只有西梁国的贵族家里才会用到那样做工精细的纸张。最近我们只派出一队人马前往西梁探查孙昊阳的行踪,信传来的时间又与我估算白氏回大鹓的时间大抵相当,所以这信,你觉得还有无再看的必要?"
风月轩一直在旁静静地听他说话,她觉得只有在这种时候,夕景华才会像一个胸有万壑的鬼门宗主,才会进退得宜,收放得当,一切都胸有成竹,她来大鹓之后就一直很想念从前那个会在月下拿着一壶酒与鬼门众人畅饮同醉的夕景华,她原以为夕景华骨子里就是个江湖人,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的一生注定和庙堂相互牵扯,
也许是因为他挂心的人,身在庙堂吧,
"你也不用替我担心,今天他来,还赏了个高官给我,看来明天我还得搬回宫里去。"
夕景华背对着风月轩,所以并未看到她脸上的忧色,他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然后抓起桌上的书卷从新坐回到窗边。窗外正对着庭院里一丛新竹,翠色逼人,连带着他的书桌上都留下了一痕新绿。风月轩始终没有说话,她看见夕景华把书翻看,目光却不在书上。他怔怔地望着那角落里临风摇曳的翠竹,轻轻地,叹了口气,
"宗主,咱们离开大鹓吧,他对你好也不过是想利用你鬼门宗主的身份来压制江湖势力,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取什么该舍。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真心,但是身在帝王之位,那一点真心不够他去珍惜任何人。所有人包括宗主你在他眼中,比得上整个大鹓的江山么?"
"你说得没有错,"
被放下的书卷在风里被翻过几页,夕景华靠在窗边捻起一叶青竹,放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你忘了我之前千里迢迢从西梁来到大鹓的目的就是要夺回属于我的大鹓江山了么?我也想过,只有把他最珍视的东西攥在手里,他才会认认真真地看待自己身边的人。我想即便是被他恨着,也好过被他忘掉,或者被他漠视。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玉吟他不是这种冷情的人,凤玉锦离开的十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活在愧疚中,我直到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才感觉到他对哥哥的感情强烈到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那一刻我想到的,是用我一生的时间去帮他守护大鹓江山,我想让他知道,他既可以使最出色的帝王,也可以是天下间最有情的人。他不必那么孤独,因为他的哥哥会一直陪着他,"
"也许这个道理要过很久他才会明白,我需要足够的耐心等到他明白的那一天。"
夕景华说到这里时,他把手上那片竹叶放在自己的唇边,袅袅如烟的旋律从那片轻轻颤动的竹叶上满开,低沉而回旋,那一刻风月轩忽然有种想冲上去抱紧他的感觉。他们相识十年,从小到大,她和修冷秋一直照顾夕景华,在他们眼中,这个人不是凤玉锦,不是大鹓的皇子,而是那个十年前来到他们中间的那个清秀聪明的少年。
这大概也是一种可怕的占有欲吧。
(二十四)
在凤玉吟亲临王府的当日晚上夕景华就被宫里派来的侍卫带回皇宫。原本以他的官位是可以得到一处单独的府邸,但是夕景华最后还是决定搬回原来宫里的那栋小楼。一来也可离凤玉吟近一些,而来也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在宫里云日慕还不会对他太过放肆,
想到上一次云日慕因为凤玉吟的事情失控,他现在仍有些心有余悸。这个人不能为他所用也就罢了,但若是他日后做出什么伤害凤玉吟的事情,那岂非得不偿失?加之背身对大鹓皇族就有敌意,新仇旧恨,难保他不会在云家叛乱之时燃起萧墙之祸,
夕景华心里一边念着云日慕的事,一边已跟随宫人走进了凤玉吟的御书房。这天的早朝上凤玉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了他的新身份。在场的大臣们虽然心有不平,不过凤玉吟毕竟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下面的众臣就算再如何不满也不敢当面驳斥他。更何况整个朝会上他一直阴沉着脸,试问谁还有这个胆子去逆他的龙鳞?
站在众臣中的夕景华强忍着笑意地把周围目光不善的老臣们打量了一番。这些老臣子都是从十年前就为大鹓效力的人,其中不少还指望着他能登上至尊宝座,带着他们一起光宗耀祖。可惜十年时间,他又重新站在了他们面前,竟再也没有人能认出他来。
这一天的朝会云日慕已经没有出现,而未得圣旨擅入京城的云清潇则被勒令闭门思过,不可踏出云府半步,一时间在朝廷上独当一面的云家像是因着云妃的这件事一下子消沉下去。不过这才是夕景华所最担心的,
须知物极必反,尤其是云家这样向来滥权独大的世家怎可忍受这样的冷遇。千里之外已打上云家旗号的十万守军怕是也快按捺不住了吧……
正满腹忧虑的夕景华一走入御书房就看到了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此时间云日慕正安然地坐在御书房的一侧,手里捧着一盏茶与凤玉吟谈笑风生,夕景华随宫人走入时他也只是礼节性地起身行了一礼,然后便重新坐回到位上。夕景华小心瞥了他一眼,确实是面带病色,不过精神却好得很,看到他这样样子,夕景华难得地觉得有些不安,
他了解的云日慕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可在心智上却单纯如一张白纸。但经历了宫里这么多事情之后,夕景华清楚,这个曾经毫无心机的人恐怕也早卷入了大鹓朝廷的斗争中去,俨然不再仅仅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了。
对于这两个人的关系,凤玉吟早就从白风羽那里听闻了一些。能让云日慕不顾法纪夜夜入宫探视的人,这个人在他心里的份量必然不轻,
但究竟重到什么地步,这就让凤玉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了,
原先他不知道夕景华的身份时,也只是愤怒于云日慕对自己的不忠,但是现在这种心情就又有不同。他甚至都不愿看到夕景华多看云日慕一眼,
"难得今日日慕他身体见好进宫来走走,朕也就刚好把这大鹓国新上任的门下侍郎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从高位上走下的凤玉吟一扫朝会上的阴沉,笑着握住云日慕与夕景华的手,亲密地把他们拉到一起。夕景华一时有些不解,但又不能拂了凤玉吟的面子,只好勉强地笑了笑,向云日慕点头示意,而云日慕也不推拒,春风满面地对凤玉吟道,"我与这位侍郎大人早就相识,说来我们的私交还不算浅呢,"
他的这一句话说得夕景华心中猛地一跳,他不懂云日慕为什么会当着凤玉吟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之前的夕景华是西梁人,云日慕这么一说,岂不是等于承认他私下勾结西梁人?
不过夕景华虽然费解,但还没直接表现在脸上。他摸不清云日慕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连声应和他,然后再不动声色把两人关系拉远一些,"说是旧识,也不过只有数面之缘,难得将军如此抬爱,不嫌弃我一介布衣,景华心中万分感念。"
听到这话,云日慕的表情一沉,被夕景华一把握住的手顿时僵住。他身上似乎还带着病势,才说了几句话就忍不住咳了出来,夕景华看得出他这病并非假装,忙趁着他说不出话的时候故意道,"没想到将军病得这样严重,陛下,我看不如先从将军回去养病如何,我略懂一些医术,看得出将军这病乃是积劳成疾,若再不好生修养恐怕是要落下病根的。将军是我大鹓国军人之表率,切不能轻忽了自己的身体。"
夕景华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足以乱真,好像云日慕真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般,凤玉吟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只差真的笑出来。他这句句话听上去都是关心,就是委实小题大做了一点,好像巴不得赶紧把人送回去。
"日慕的病当真这么严重?这不成,朕回头就让太医院的人给你看看去,御药房里什么药都有,你这病要再不好,满朝的文武百官就要说朕刻薄了你了。"
云日慕一张嘴哪说得过他们两个人,明明已经差不多痊愈的身体被他们这一唱一和说得像是就快作古了一样。好端端地人走进来最后居然硬是让太医院的人八抬大轿抬回去的。云日慕心里苦不堪言,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
难得默契一次的两个人站在书房里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夕景华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凤玉吟才大感颜面不保,沉下脸来喝道,"云日慕怎么说也是朝廷重臣,你何必这么捉弄他?"
夕景华扶着椅子好不容易停下了笑,面上淡淡的绯色还未褪去,凤玉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恨恨地转过脸,夕景华见状忙从后面拉住他,凤玉吟冷目一竖,怒道,"放肆,把手放开!"
"你今天宣我来这里,不就是有事想找我密谈?我帮你把人打发走了,难道不好么?"
他故意把那密谈二字说得暧昧不明,像是凤玉吟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对他说。这平日里冷漠惯了的皇帝到了此时却是有火发不出来。
刚才他确实存有私心,不想看他们两人多有接触。可是这话,让他如何说得出口?
凤玉吟有点恼羞成怒地推开此刻几乎贴在他身上的夕景华,重新在位上坐好,夕景华本来就是有意为之,也不好得寸进尺,一见送茶水的内侍走进来他就收回了脸上的笑容,毕恭毕敬地在一边站好,
"朕今日找你前来,确实有两件难言之事要你解决。"
他说完这话,旁边端茶的内饰已战战兢兢地退到门外,然后将门轻声合上。夕景华来此之前就已经想到凤玉吟单独召见他,必然是与两件事有关,一件事肯定与孙昊阳脱不了干系,而另一件,恐怕就关系到云家了。
果然,凤玉吟下面一开口,提到就是尚在押解回京路上的孙昊阳。夕景华大致能猜到让凤玉吟为难的是什么,只不过他也十分好奇凤玉吟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孙昊阳。若非他身份特殊,夕景华想依着凤玉吟的性子,早留不到今天。凤玉吟到底是顾及着风怀璧的感受的。
"虽然你已是我大鹓的三品侍郎,不过今日朕还是把你当个江湖人来看,所以朕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们江湖人都是怎么处置叛徒的?"
凤玉吟的话虽然没有挑明了说,可是夕景华怎么会听不出他的题中之义。好你个凤玉吟,想了半天,居然是想借刀杀人。夕景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接下话来道,"臣下虽为江湖中人,不过既然已入朝为官,一切自当以大鹓的律法为重。江湖人处置叛徒的法子,怕是不合法度,传出去是要惹来非议的。陛下今日问臣如何处置叛徒,臣只能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臣下立于朝堂之上,自然当以国法为重,怎敢擅自为陛下拿主意。"
"朕只问了你一句,你却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朝上的那些酸腐的文臣都没你这么多讲究!"
凤玉吟不由暗恨,这夕景华分明是跟他在兜圈子。也许他已经猜到自己想把孙昊阳这件事交给鬼门来私下解决,而他又不想就此得罪了风怀璧,故而把这个抛出去的难题有给他抛回来。这个夕景华,果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陛下这么说,莫非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夕景华追问了一句,不过这句话里绝对没有多少善意。凤玉吟冷眼看了他一下,过了良久才幽幽道,"罢了,朕也不瞒你什么,孙昊阳这个案子,朕不想让皇叔不愉快,但是孙昊阳这个人不除又难消朕的心头之恨,所以朕不打算公审他,而要借助你们鬼门在江湖上的势力让这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一死,皇……我是说四王爷岂非更伤心?"
夕景华一时不查,那个皇叔险些脱口而出。他慌忙间改口,凤玉吟只当没有听到,不动声色地继续道,"你要知道,孙昊阳犯的可是叛国谋逆的大罪,且不论他之前还教唆兰妃谋害于朕,但就这一条罪状,朝廷上只要有人想拿它做文章,皇叔都是逃不掉的。朕不想公审他也是不想把皇叔牵扯进来。毕竟他在这件事上是最大的受害人。"
难得在凤玉吟的口中听出他这么顾惜一个人,夕景华陡然间觉得心头滋味万千。他与凤玉吟倘若不是中间相隔十年,与他最为亲密的,应该是他这个哥哥才对。然而现在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亲情他是得不到了。那个霸占了凤玉吟十年温柔的'凤玉锦'永远也不会知道夕景华的心里对他有多少的羡慕。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只不过这件事不易隐瞒,而四王爷也不糊涂,只要细细一想就知道孙昊阳死得蹊跷。到时候追问起来,陛下再解释怕也解不开王爷的心结了。"
"这个朕明白,只不过这件事须尽早解决,朕尤其不希望云家的人拿孙昊阳这个话柄借机重伤皇室。夕景华,想必朕不说,你也想得到,朕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就是云家密谋造反一事。"
夕景华暗自一惊,原来凤玉吟要拔出云家的决心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决。他原以为云家在朝中势力做大,凤玉吟会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段来压制云家但绝不会动摇云家在朝廷上的地位,没想到他是要连根拔除这个在大鹓可谓是根深叶茂的贵族世家。
这么说来,他难道真想把云家的这么一大片势力交给云日慕来打点?
一想起方才云日慕坐在这书房里与凤玉吟谈笑的场面,夕景华就有些隐约的不安。凤玉吟还没有注意到云日慕怀有异心,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陛下,臣以为眼下大鹓国运昌隆民丰物富,在这种时候作乱显然是逆天而行,云家世代立功于疆场之长,不会看不透这点,此时动手无异于自掘坟墓,臣……"
"你说的这些朕心里清楚,不过你知道他们打出的旗号是什么吗?"
这乱军还未成势,怎么凤玉吟就知道他们打出的旗号?
夕景华茫然地摇摇头,他的消息确实慢了一步。但由此可见,凤玉吟的消息来得有多快!
"哼,这个云清潇想借着云妃惨死的案子和你鬼门宗主的身份,出一招险棋。这招,你熟读历史必然清楚,就叫做'清君侧'!"
(二十五)
"清君侧?"
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夕景华虽然竭力克制,但最后还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凤玉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夕景华一时间受不住脸上的笑容,那副表情竟像是在有意作弄凤玉吟。
一说到清君侧夕景华就恍然大悟了。云妃的事让凤玉吟大为光火,连带着云家恩宠渐失,如果这件事是一个引子,那么当初撩起这点星星之火,岂非就是他夕景华?
云妃与孙昊阳勾结的事在他意料之外,不过这个单纯地近乎愚蠢的女人竟真的不惜代价地想虏获凤玉吟的心。夕景华想起那次自己为了不让凤玉吟宠幸云妃不惜自损功力,把人硬生生从云妃的床上抢过来。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宫里就已经有些关于他的留言在四处传播了吧,
这个云清潇倒是真不傻。这下子云妃的死反而对他们大大有利起来,大鹓国中谁不知道云家战功赫赫,披着这个忠君报国的假象,云家只要在民间把云妃的事情大加点染,况且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直指向他这个江湖上为之变色的鬼门宗主,这样一来势必会博来不少民心。而现在云清潇为云妃的事回京,虽然与礼不合,但死者毕竟是他的亲妹妹,情法之间,民心所向,凤玉吟勒令他禁足在家这个做法定然会引来民间的非议。而这个时候只要云清潇在京中再出一点所谓的'意外',那么千里之外的云清珏举起'清君侧'这面大旗,无疑是进京伐乱的最好借口!
想到这一层上夕景华反而一点也不担心了。凤玉吟明明已经知道云家的意图居然还让他这个鬼门宗主官拜三品,日日正大光明地出入皇宫,这么看来,凤玉吟对于云家密谋造反一事应该也是胸有成竹了。
凤玉吟注意到夕景华面上的表情始终带着一点不可捉摸的笑意,他刚要开口问清,御书房外的内侍突然扯着尖细的嗓子喊了一声,"陛下,闻将军求见。"
内侍空中的这个闻将军就是几日前前来凤玉吟宫中传到消息的那个黑衣人。那时他因为心念旧主而拣起了被凤玉吟摔断的玉箫,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竟让凤玉吟惊觉了当年凤玉锦离宫的真相。
得到通传,闻将军刚一迈入御书房就看到站在一侧的夕景华。这个白衣文士他之前并未见过,但第一眼看到他闻将军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他这一生阅人无数,不敢说过目不忘,但这样气度不凡的美公子他若见过一次定然不会忘记,想来必定是自己多心了。
闻将军匆匆打量了夕景华一番,而夕景华则是微微躬身示意。闻将军虽然是个武将,但对文臣多少还是怀有敬意的,他急忙还礼之后便跪下对凤玉吟拜了一拜,凤玉吟一时想不起为何事召他前来,知道闻将军从怀里把那只当日折断的玉箫呈上,凤玉吟几乎是一瞬间白了脸,
这玉箫一拿出来,连夕景华都吃了一惊,
闻将军并未察觉两人脸上的异色,他低着头把玉箫双手捧起,"陛下命臣下修补的玉器先已完工,今来此特将此箫呈上。"
凤玉吟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得知此物乃凤玉锦所有之后,确实命闻将军找京城最好的玉匠修好这玉箫,只是谁料到他偏偏要今日把箫送来,偏偏还当着夕景华的面呈上,
夕景华看到这一幕本来还有些困惑,但瞥见凤玉吟那别扭的表情他就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倔性子的弟弟恐怕是一想到自己从前骗他的种种,心里不快便那这玉箫出气。
"这箫,不是臣送陛下的那一只么?经这一补,恐怕音色就大不如前了……"
夕景华气他真的狠心把这箫弄断了,但转念想想,好在他还知道要命人拿去修补,要不然他这份心意可真就算是付诸东流了。
"不过是一支箫而已,修不好就算了,"
凤玉吟轻描淡写地把箫接过来随意往桌上一放,夕景华皱了皱眉,还想再说什么。可一想到闻将军还在场,总得给凤玉吟留个台阶才好。
他心想,还是早些把这个闻将军打发走了,再跟凤玉吟来慢慢清算……

闻将军离开后的书房里,又只剩下了凤玉吟跟夕景华两个人。那支修补好的玉箫就静静地横在两个人的面前。凤玉吟正犹豫着该如何处置这支玉箫,又看见夕景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心里不禁一阵烦闷。他挥了挥袖对夕景华道,"你先回去吧,朕倦了,要回宫歇息。"
"这未时刚过,陛下就要回宫?"
夕景华故意多此一问,凤玉吟不耐烦地一拍桌子,怒道,"朕什么时候歇息轮得到你来管么?"
"臣不敢,只不过……"
一直恭敬站在桌前的夕景华说着话的当儿已经慢慢走近,凤玉吟一抬头就刚好对上他居高临下的面孔,他那份气派哪里还有点做臣子的样子,分明就是……
"你……"
"陛下当真这么不喜欢臣的这支玉箫?如果不喜欢,当初何必收下,既然收下了,就该好好珍惜,不是么?"
他的眼中带着逼迫的势气,连一贯气魄压人凤玉吟都感觉到背后冷风阵阵。他何曾见过这样放肆大胆的臣子,但是,若论放肆,夕景华从前所做的事岂非更无礼更罪无可赦?
"此物现在归朕所有,朕想如何处置它便如何处置它,纵使将它毁了也全凭朕高兴,你现在后悔把他送给朕?也好,你收回便是了,朕身边什么珍奇古玩没有,岂会……"
后面那句'将此物看在眼里'还没说完,夕景华已经欺身上前吻住了凤玉吟。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让凤玉吟瞪大了眼睛,可是此时他整个人都被夕景华压在座椅上,为了防止他挣扎,夕景华的一只手还从后面用力揽住他。之前已经有过被强吻和冒犯的经历,但是这一次凤玉吟却突然间没有了之前有如受辱般的怒气。他茫然地迎合着夕景华掠夺式的吻,在他的舌尖探入自己的口中之时,那种令人不安的快感顿时走遍了全身,
他的脑中,一闪而过的,是儿时自己趁着凤玉锦熟睡偷吻他的情景。
那时候连轻轻吻一吻哥哥的额头都会觉得面红心跳,紧张不已,而现在,他深爱的哥哥就在他的面前,这样热烈而疯狂地吻他……
并不热衷于情事的凤玉吟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带着强烈□□的快感是这样可怕。他很想推开将他抱得死紧的夕景华,但是好像一推开他,自己又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他一直渴望的,他不想放手。
"感觉怎么样?喜欢么?"
对凤玉吟的顺从大为意外的夕景华意犹未尽地松开已经被吻得发烫的双唇,他放开凤玉吟然后两只手臂撑着椅背,将凤玉吟整个人困在座椅上。他侧过头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好像看到这个嘴硬心软的弟弟被这样欺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然而,他没有料到就在自己放松警惕的一瞬间,凤玉吟将他猛地推到后面的书桌上,然后覆身压上,夕景华震惊之余看见面孔微微泛红的凤玉吟像是报复一样咬住了他的嘴唇,然后那个称不上温柔的吻从他的嘴唇蔓延到了颈项,然后是因为挣扎而敞开的前襟,
这下子轮到夕景华彻底傻掉了。
他被凤玉吟压着腰,全然使不上什么力气,只能任由凤玉吟用并不纯熟的技术把他全身的欲火都点燃起来,
"你,你……"
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夕景华难得口吃起来,渐渐地,这种被突然袭来的喜悦包围的幸福感让他彻底放弃了所有的抵抗,
他张开手臂抱着凤玉吟,可是就在他打算迎合上去的时候,凤玉吟忽而推开了他。夕景华迷惑地望着站直了身体将凌乱的龙袍理好的凤玉吟。他不明白两人都到了这个地步,凤玉吟怎么还会推开他,
"你何必这样看朕,朕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朕的身边有很多的女人,每次朕临幸她们的时候,都会这样吻她们。这可不是什么喜欢,这只是朕生活的一部分。你懂吗?"
"我懂,"
夕景华眨了眨眼睛,好像丝毫没有因为凤玉吟把他和那些后宫等待恩宠的妃子相提并论而动怒。这样一来,反而是凤玉吟觉得不自在了,
"陛下的意思是,只要是能伺候得陛下满意的人,那么是谁都无所谓?"
故意把凤玉吟的话歪曲了的夕景华笑盈盈地从桌上撑起身体,然后拉住凤玉吟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微微的刺痛连着心猛烈一跳,凤玉吟用力将手收回,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御书房外走去,
他临走时摔门的声音大得有点吓人,内侍们心惊胆战地向书房里望了一眼。而此时,夕景华却笑得又几分诡异,
他用手指摩挲着方才被凤玉吟咬痛的嘴唇,自言自语道,"又是这样,看来想慢慢教会你是不成了……"

(二十六)
夜,酉时已过,
宫里的更差才打完落时的梆子,各宫里的内侍宫女们便忙着掌灯。说来也是奇怪,平日里常常灯火不歇的御书房里,今日却格外的冷清,
侍奉过凤玉吟的宫人们都知道,继位不久的天子后宫不乏大鹓国最高贵艳丽的妃嫔,可是这个多年来征战沙场一心扩充版图的帝王却不并喜欢与他的妃子太过接近。他很少宿在后宫里,偶尔会把妃嫔召来自己寝宫侍寝。唯一一个与他有过较多接触的兰妃,还是因为家族缘故所以颇得青睐,
只可惜连这位出身世家的兰妃最后也落下了不忠不洁的罪名而香消玉殒。对此,后宫中虽然多有传言但毕竟事关天子圣威,大家也只敢私下议论。甚至有人都说,这位年轻的皇帝在对待自己兄弟的事情上,都比对待自己的妃子要有热情。
凤玉吟这么多年来的冷漠已经渐渐被后宫中人习惯,大臣们虽然心急他一直无后,但他们每每提及纳妃或者立后一事,必然会为凤玉吟所训斥,所以这几年下来,也没有大臣敢再过问皇帝的私事。
而今日,向来门庭冷落的容妃宫外赫然停着凤玉吟的车辇。当初听闻凤玉吟要来宫中过夜的消息,一向冷静从容的容妃都不由吃了一惊,直到凤玉吟真的出现在她的宫外,她才从恍如云端的错愕中清醒过来,匆忙收拾了仪容出来迎驾。
凤玉吟在容妃的宫里坐定之后屏退了所有侍奉的宫人,这个自入宫以来就不受重视的女子突然间受到可凤玉吟的重视,不可以说不是受宠若惊。她见凤玉吟这么早就让宫人们退下,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
她在宫里素来保有贤淑静雅的美名,并不是汲汲于名利权势之人,但有哪个女人不希望得到自己丈夫的宠爱。即便这个人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一想到今夜将会发生的事情,这个心如静水的容妃也实在是喜在心头。
谁知凤玉吟来了之后,就在她宫里挑了几本书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容妃不敢催促,只能耐着性子在一边等着,直到宫外三更天的梆子声敲过,凤玉吟才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满面倦容却强作欢笑的容妃,心里隐约有点心疼,这才拉过她握着她的手慢慢走到床边……
立刻领会过来的容妃乖巧地将桌案上的烛灯吹熄,窗外的月色落进窗棂,影子斜斜落在地面上,容妃颤抖的手指缓缓解开凤玉吟的衣带,清冷的夜色中,容妃如玉精致的面孔上泛着淡淡的潮红,即便不是故意为之,也有种惑人心神的美,
凤玉吟不动声色地转过脸,容妃丰腴而散出淡香的身体贴了过来,她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凤玉吟的面颊上。
原本一直静坐不动的凤玉吟忽然间把容妃拉开,受惊的容妃'啊'地叫了一声,还来不及询问,人就已经被凤玉吟抱住,两个人立时滚倒在床上。她满面羞红,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不上眼睛。
然而,容妃等了许久都未等到凤玉吟的下一步动作。反而是他放开了怀里的人,合上衣服,翻过身在一边躺下。容妃一看,顿时间如在天上地下走了一遭,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地问他,"陛下,可是臣妾伺候得不周,臣妾……"
"没有你的事,朕不会怪罪于你,睡吧。"
翻过身去的凤玉吟自然不会让容妃看见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怒色,他已经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口气里还是隐藏不住怒气。
无辜的容妃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多问,红着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原想再借机抱抱他,哪知道手刚一碰到凤玉吟的身体便让他给挥开。
合被躺着的凤玉吟现在哪里还睡得着,从刚才与容妃肌肤相亲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一直跳过早上与夕景华拥吻的画面。
他甚至有点受不了身边这个人的触碰,她的吻和温存都让他有种心虚的感觉。就好像与她做着男女之事时,会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一样。
这种感觉让他浑身颤栗,几乎提不起任何兴趣再与容妃欢好……

凤玉吟辗转了很久终于抵不过倦意睡去,睡梦里他感觉身侧的人也像他一样,睡得并不很熟,耳边一直不很安静。不过凤玉吟对容妃心存愧意,也就没有追究,可是之后他从睡梦里慢慢感觉到有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可若是这样也就罢了,之后,那只手居然还探进了他的亵衣,从他的胸口一路抚摸下来。像是要挑逗起他的□□一般,凤玉吟忍无可忍。一把抓住那只手翻身起来,冲着黑暗里的人低吼了一声,"放肆!"
夜色太沉,他一时间看不清容妃的脸,但突然间清醒过来的他猛然间察觉到异样,
那不是容妃的手,一个养在深宫的女子,不会有一双这么粗糙的手。
刚反应过来的凤玉吟被猛地重新压回到床上,覆在他身上的人力气惊人,而他受困于床海之中,又双手收制,只能靠两只脚勉强挣扎。不过那人的武功不弱,不但不慌不忙地躲开了他的攻击,还飞快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
"你!———"
扭打中终于看清对方面孔的凤玉吟一下子沉下了脸,这个半夜潜入妃子寝宫偷袭他的人,居然就是他才上任的三品侍郎,他的好哥哥,夕景华。
"嘘,别叫,"
看见凤玉吟恼羞成怒的样子,已经占有绝对优势的夕景华挑起嘴角笑了笑,他贴在凤玉吟的耳边轻轻道,"你让外面侍奉的人都离开,"
"笑话!朕凭什么听你的?"
不能动弹的凤玉吟死死盯住夕景华,他不是不能呼救,可是,外面的人一闯进来,夕景华这'刺客'想脱身就难了。他恨归恨,可绝对不会把夕景华往火坑里推。估计这个人也知道他的软肋才敢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他。
"玉吟,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夕景华说着便拉开了凤玉吟半敞的亵衣,因为长期练剑而并骨节分明的手滑入他的身下……
"你敢!"
脸色一白的凤玉吟刚要发怒就感觉到夕景华的手已经握住了他下身最经不得碰的部位。在温暖手掌的包裹下,让人窒息般的感觉让他差点叫出来。
看见弟弟用杀人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夕景华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反而更加卖力地挑弄起凤玉吟的下身。粗重的呼吸声从凤玉吟紧闭的双唇里溢出,夕景华俯下身咬住他的耳垂,悠然道,"你不支走他们,待会的事可别怪哥哥不照顾你……"
他一边说着这话,手上的力道一重,突然而来的痛感让凤玉吟忍不住叫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静得有几分空旷的宫室里却显得格外的突兀。凤玉吟终于明白了夕景华的意思,他只恨不能挣脱穴道然后把夕景华痛揍一顿。见凤玉吟始终不开口把人支走,夕景华无奈的一笑,利落地把凤玉吟身上的衣服全数褪尽,月色一路照过来,落在□□的身体上有种格外惊心动魄的美感。夕景华仍未放开自己的手,更像是威胁一样,一时松一时紧地极尽挑逗之能。凤玉吟被那快感弄得一阵颤栗,无奈之下只得喊道,
"外面的人都给朕退到外去,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许靠近!"
说完,宫外的人影在窗上晃了一晃,然后再无声响。夕景华见状,笑得几分得意地回头看了看凤玉吟。他的眼中有一丝恍惚一闪而过,然后便再无表情。夕景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他身上撤下来,
凤玉吟以为他作弄完自己就要罢手了,心里狠狠地想着事后如何向他讨回来,这惩罚的法子还没想好,夕景华又重新折了回来,就站在他的床边将一身的白衣褪得干净。凤玉吟刚刚有些缓和的脸蓦地僵硬起来,
"你究竟想干什么?!朕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容你这般戏耍,你敢……"
"有何不敢?玉吟,别在我面前说什么君臣,十年前的事我不跟你清算,否则这一国之君轮得到你做么?"
"原来你果真为此事而来,罢了,朕当初陷害你在先,现在合该还你。你想要这条命,拿去便是,何必做出这种事情还侮辱朕?"
正在气头上的凤玉吟顾不得其他就要运气冲开穴道,夕景华哪里容得他做出自伤身体的事,一把按住他的脉门,凤玉吟登时有种全身都软下来的感觉。
看见他惨白的脸色,夕景华猛地一口咬住他的肩膀,这疼凤玉吟受得住,可是却受不住夕景华挑起的欲望。夕景华似乎是知道他快要熬到极限了,反而松开了手,然后斜撑着身体用手指摩挲着凤玉吟的身体,"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碰那个妃子?是不行么……"
说出这种话已经是对凤玉吟极大的侮辱了,何况他还一副兴致勃勃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凤玉吟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可是他渐渐感觉到周围用一种很奇异的香味,像是要把人身体的热都带出来。夕景华见他的身体有了反应,笑道,"这修大夫送我的香薰果然有奇效,才燃了一会儿就看出效果了……"
这个混账居然在香炉里加催情的药……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凤玉吟真想自己就此晕过去才好。可是身上的高热提醒着他此刻根本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二十七)
焚香的药力不弱,没过多久凤玉吟感到全身像被火烧着一样的烫,尤其是下身已经怒胀□□起来,若再不得到疏解,只怕他真会欲火焚身而亡。凤玉吟自出生以来何曾如此狼狈过。现在事态的发展渐渐超出了他所掌控的范围,见识过夕景华的手段之后,他对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难免生出恐惧来,
"夕景华,你要报复朕,只管取朕性命便是,你这样做,是当真不怕死?"
临了,凤玉吟还想拿威严喝退他,他哪里晓得夕景华最喜欢看的,就是他被自己捉弄得明明手足无措了还要故作强势。他现在的这个样子,直叫夕景华有种立刻占有他的冲动。
"死?"夕景华勾起一缕凤玉吟披散下来的长发夹在指间把玩,"臣冒犯圣体岂是一次两次了,反正都是要死,不如做得尽兴些也算死得其所。"
"你!"
凤玉吟气急,这个人根本是软硬不吃。他怒火一上心头,只觉全身更烫了。他知道此时最不能被夕景华激怒,要脱身就要先冷静下来……
要先冷静下来……
合上眼睛强制自己调整气息的凤玉吟突然感到下身已经火热的□□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住,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睁开眼,看到的居然是……
"你!你干什么……啊……"
埋首在凤玉吟双腿之间的夕景华满眼笑意地抬起头,他眼眉细长而略带邪气。此时此刻看在凤玉吟眼中竟是比什么催情的药物更加有效。他下身一热,白浊的液体便从夕景华的手中溢出。
看到这一幕的凤玉吟尴尬到了极点,他终于知道自己陷入夕景华的手里根本毫无反抗能力。他的那些威严对夕景华来说,就像孩童的逞强一样。
正失神中的凤玉吟一不留意身体便让夕景华翻了过来。刚才的宣泄其实没有让身上的欲望退去多少,他提不起丝毫的力气,只能任由夕景华将他的腰部提起,然后分开双腿……
身体从后面被抱住的凤玉吟触电一样地从欲海中清醒过来,他堂堂一个帝王,怎能被……,如此屈辱的姿势激起了凤玉吟最后一点反抗的意识。他几乎是惨叫着冲身后的人嘶吼,
"夕景华!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欠你的都还你……"
"我说过,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
看见这个样子的凤玉吟,夕景华的心头掠过了一丝不忍,他一边吻着凤玉吟的后背,一边小心安抚他,但是这样的安抚得不到丝毫的效果。夕景华甚至看到了凤玉吟握紧的拳头上暴起的青筋。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他真的会以死相拼,
"玉吟,你就成全哥哥一次,好不好……哥哥等这一天等了十年,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说着,细长的手指从的身后慢慢伸入,
"呃,住…住手……混账……"
就算夕景华的动作再小心,可是这种痛感是即便在战场上身经百战的人也熬不过去。他俯下身体吻着凤玉吟冷汗直下的面孔,然后毫不犹豫地把第二根手指送了进去,
"!!"
在剧痛中颤栗起来的凤玉吟几乎已经支撑了不了自己的身体,他握紧的拳头渐渐无力松开,身后的痛还在持续,想要掠空他的身体和意识一样。他张开嘴奋力地喘着气,可是连口中都好像带着血腥味……
夕景华的第三根手指从凤玉吟身后抽出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连怎么去骂怎么去吼都忘了,只一味地在疼痛里挣扎着清醒过来。
"玉吟,哥哥要进来了,你忍忍……"
还没听出这句话意思的凤玉吟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他大睁着还未聚神的眼睛刚要喘口气就感到腰部一沉,夕景华整个身体都盖在他背上,然后,已经痛到极点的部位被再度撕裂开来,
"啊!……"被手指拓开的内壁根还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侵入,与刚才的疼痛想必起来,现在这才是刀劈火燎。双手都被固定住的凤玉吟几乎感觉到眼前一黑,可是他甚至无法晕过去。身后被填满的感觉和摩擦带来的热度,以及让人心骨发寒的疼一遍又一遍清醒地提醒着他正在发生的事,
他与他所爱的哥哥,正在做着天理不容的事!
温热的液体顺着两人相连的部位汩汩流下,凤玉吟闻得到那让人作呕的味道,药物带来的欲念在这原始的□□得到了满足,他能从身后的□□中感觉到身体里疯狂跳跃着的快感。但是他也能感觉到在这欢爱中,心被撕裂得很痛,
夕景华把他当作什么?
他把他当作一个贪欢的女人么?
大幅度的撞击让凤玉吟的腿都开始软倒下去,但是□□的物什却不争气地硬了起来,夕景华的手指还在不间断地拨弄着他的胸口。身体的敏感让他仿佛迷恋上了这种欢好的感觉。
不知羞耻也就是如此了罢……
说到这个,他在一瞬间想到了死。既惩罚了侮辱他的夕景华,也惩罚了怀有不伦感情的自己,
他要死的话,很容易。可以在下一刻就让自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可是死了之后呢,
这十年的爱和思念又算什么?他不甘心!
"玉吟,你在想什么?"
在喘息声中猛然听到夕景华温柔得叫人动心的声音,凤玉吟下意识地想捂住自己的双耳。他不能再被这种声音所迷惑,他也不要再去看夕景华的眼睛。
可是他的手动也不能动。夕景华的手紧紧扣住他,
像是指指相扣的动作,他伏在他的耳边,对他说了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啊……"
最后一记大力挺进之后,夕景华把滚烫的液体留在了凤玉吟的身体里。他听到凤玉吟像是在喃喃自语一般便将脸贴近他想听得分明一些。
情事过后,他从已经沙哑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他不相信……
"傻瓜……"
夕景华把挡在凤玉吟额前的乱发理好,然后将人翻过来,血和浊液顺着腿根流下,再无动作的凤玉吟仰面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上有着让人发寒的冷意。夕景华吻住他的眼角,然后他发现这个从来坚强过人的弟弟,居然真的被自己弄哭了……
"你不相信我么,玉吟,你到现在都不明白,我根本不会去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就算所有人都指责我爱上自己的弟弟是有悖伦常那又如何?我在乎的只有你,如果你心里没有我,或者你觉得看到我就让你恶心,那么我可以永远消失在你眼前,要么你要我死在你面前都可以,"
"你做出这种事情还不让人恶心么?!"
凤玉吟积压了许久的怒气冲口而出,夕景华却并不生气,他笑地抚摸着凤玉吟的面孔,淡然地说道,"是真的觉得恶心吗?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如果不是爱我,方才你完全有时间把外面的侍卫叫进来,可是你没有,因为你知道我被他们逮到就算是你也救不了我了。还有,你心里难过是因为我对你做了这事,还是因为你怕我只是玩弄你,戏耍你?"
凤玉吟刚要开口强辩,夕景华摇着头示意他听自己把话说完,
"也许你的顾忌是对的,我一开始来大鹓确实想过要夺走你的一切,让你只能依靠我,只能留在我身边,如果我那么做的话,报了仇却失去了你,我还是一无所有。所以我放弃了原本的计划,我知道自己做不了你的天,可我不甘心连你的心都得不到。玉吟,说一个爱字就那么难么?"
"你这样做,算什么爱?这种爱我不需要!"
凤玉吟在几乎被夕景华'□□'之后听到这些话,自然不可能就此平息怒火。他冲着夕景华吼道,"陪在我身边十年的不是你,我爱上的也不是你,我……"
"你看,只有在我的面前,你才会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我一开始不想强迫你,可是你居然背着我来后宫里寻欢作乐,你让我怎么办,一把火把后宫烧了么?"
依旧语气平平的夕景华根本不在意凤玉吟的怒火,他贴着凤玉吟的脸摩挲了一下,彼此接触的感觉还想少年时一样温暖。他抓住凤玉吟的手,放在自己的颈项上,然后解开他的穴道,"如果你觉得不杀我不足以泄恨,你可以动手……"
又一次把他的生死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就像十年前,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以决定凤玉锦的命运。
他一念之差,险些害死了自己深爱的人,现在,还要再杀死他一次么?
凤玉吟的手已经扼住了夕景华的脖子,再用一点力气,这个世上便再无夕景华。他的恨和爱都将不复存在……
"你真狡猾,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狡猾的人……"
深沉的夜色里,凤玉吟望着那双如十年前一样带着温柔和宠溺的眼睛。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他宁愿自己去死,都不会再伤害这个人。
风怀璧有句话说错了,他确实要顾及自己帝王的身份,可是在凤玉锦的面前,他永远只是个不知道怎么去爱的弟弟。他不懂的太多了,所以才会一再地让喜欢的人受伤。
十年时间,或许他们之间就像那支玉箫,摔碎过不可能全无裂痕,可是总有一种办法可以把他们重新粘合在一起。如果不是爱,是什么呢?
凤玉吟心底那片被十年时间冻结的感情其实早已不知不觉地融化,
或许就在夕景华此一次抱住他,亲吻他的时候。他嘴上不肯承认,可是心的感觉很真实。
"你把容妃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实在放不下帝王尊严的凤玉吟依旧冷着脸,他可以说服自己夕景华是真心的,但是他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实在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还念着她?我伺候你伺候得不好么?"
像是受了委屈一样,夕景华立刻拉下脸,狠狠拧了一下凤玉吟被自己亲吻得红肿起来的胸口。药力渐渐散去的凤玉吟感觉到的却不不是只有疼,又好像是……
"你又想干什么?!你真以为我不舍得动你?你……"
看见夕景华把自己的双腿分开然后抱住腿弯压到胸口处,凤玉吟刚刚落下的那颗心又提了起来。夕景华已经解开了他的穴道,但这个姿势他根本无法反抗,
"既然陛下不满意,做臣子的当然要再接再厉,否则不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你给我滚下去!"
腰上已经酸软无力的凤玉吟拼命直起身体去撞开夕景华,不过这动作没有多少杀伤力,反而有点投怀送抱的意味。夕景华趁机拉开他一条腿,把自己的火热再次送了进去……
"你!畜生!我!"
卡在喉咙的话最后连绵成一片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呻吟声。夕景华浅浅一笑,咬住他的嘴唇悠悠道,"现在陛下知道臣为什么要你把人都调开了吧……"
宫外,暖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二十八)
第二日早朝,因为昨夜里的事而险些误了时辰的凤玉吟在众臣面前虽然是正襟危坐,但事实上他此刻真真是如坐针毡。他与夕景华虽然说是终于坦诚相待,可是一想到昨夜里夕景华花样百出一直把自己折腾到了后半夜,又说什么都不肯留他在容妃寝宫里过夜,结果硬是抱着已经精疲力竭的凤玉吟飞檐走壁地避开宫中侍卫,回到他自己的御书房睡下才算完事。
这一想来,平日里自己安排在夕景华小楼周围的那些眼线恐怕早就被他识破,难怪他出入自己的书房如入无人之境。
自己身边居然一直蛰伏着一个这么可怕的人物,而自己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现在看来,自己确实是逊他一筹。
朝堂上的众臣在无事启奏的时候都保持着低首的姿势,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凤玉吟偶尔流露出的痛苦表情,只有大殿一侧拢袖而立的夕景华频频用余光瞥向凤玉吟,看见他那副隐忍不发的样子,又联想起昨夜里两人在床榻上颠鸾倒凤,云雨巫山,不禁大有心神荡漾之感。
龙椅上的凤玉吟此刻要是知道夕景华心中所想,定然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了。
"陛下,臣有本启奏。"
原本死寂无声的大殿上,身着玄色官袍的云日慕从众臣之中走出。他恭恭敬敬地向凤玉吟垂首叩拜,然后地上自己的折子。夕景华转过脸神色凝重地望了他一下,而跪在大殿上的云日慕似乎也朝着他这个方向侧了侧身。夕景华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但是他隐隐感觉到云日慕的面孔上有些不寻常的笑容,可当他再仔细看去的时候,又好像方才他脸上的那摸笑意只是自己的错觉一样,
接过奏本的凤玉吟才看了几眼就匆忙合上,然后放在一边。夕景华看他面色有异,心道莫非又有大事发生?思及此处,他忍不住多看了云日慕几眼,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凤玉吟拧紧了眉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朝的官员不知他的奏本里到底写了什么,怎么皇帝看完了一句话也不说。
大殿的议论声稀稀疏疏地传来,凤玉吟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最后他才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退朝',下面的官员一片哗然。夕景华是门下侍郎,理当退朝之后协助皇帝处理奏章,所以他从大殿的一侧悄悄绕开,追上凤玉吟。大殿中央,云日慕慢慢站起身来。他向夕景华方才站着的地方看了一看,满怀心事的脸上留下一丝苦笑.……
"陛下,今日云将军他……"
"回御书房再说。"
行色匆匆的凤玉吟抛下这句话就往御书房方向走去。夕景华一路上都在揣测云日慕的奏本里到底写了什么会令凤玉吟这样不快,可是他实在是琢磨不透,只能不安地跟在凤玉吟身边走回御书房。
两人一进书房就屏退了所有侍从,凤玉吟一脸倦色地瘫坐在座椅上,把云日慕的奏本往夕景华面前递过去,道,"你自己看看,这云家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夕景华翻开奏本看了几行,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没想到云日慕会在这种时候向凤玉吟提出辞官返乡,难怪他一看到这奏本脸色就不大对劲。
云日慕在奏折里写道因为兰妃之事,家父卧病不起,而大哥云清潇乃是待罪之身,不能擅离京城,二哥云清珏领兵在外,更不能照顾病重的老父,他在云家虽是庶出,但不能不顾念生养之恩,故而奏请恩准回乡以成全他一片孝心。
"这个倒是让人意外,以我对云日慕的了解他不可能会甘心放弃手中的兵权去做个乡野粗民,我还真是好奇云清潇到底拿什么理由说服他的,"
此刻书房里只余他们二人,而他们又都不是拘于礼节之人,没有了那些俗礼的约束,两人不知不觉便近了许多,凤玉吟闻言也点头道,"不错,云日慕跟随在朕身边这么久,他有哪些心思朕还是知道一些的。他确实不是一介莽夫,所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应该死守在京城才对……"
"难怪我一入大鹓就被白氏盯上,原来你一早就不信任云日慕了。"
"那你呢,明知道外面有人盯着还故意和他往来,岂不是存心害他性命?"
凤玉吟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讽刺道,"亏得他夜夜为你冒险入宫,对着朕都敢满口谎话。你也算本事不小,把人骗得掏小酢跷的。"
"我骗的是他,又不是你,你何来这么多抱怨?莫非是嫉妒不成?"
说话间夕景华已走到凤玉吟的身边,一把搂住他还酸疼的腰,使劲捏了一下,凤玉吟猝不及防,被他这一下拿捏得周身一软,随即怒道,"这是书房!"
说着凤玉吟一掌拍开夕景华的手,黑着脸坐直了身。夕景华心知昨夜他被自己折腾狠了,方才又在大殿上强撑着坐了那么久,现在必然是全身难受。想到这个,夕景华也就不再去撩拨凤玉吟了。他把手收回袖中,正色道,"云日慕的这件事你无须担心,鬼门的人会在他离京之前调查清楚的。"
"这件事朕不需要你们鬼门插手,这段时间京城局势不稳,你让你手底下的人安分一点,除了孙昊阳那件事,别的时候最好都原地待命。"
说到鬼门,凤玉吟不免想起从前自己被鬼门掳去做人质的经历。这种经历现在想来还是让他觉得屈辱万分。所以即便夕景华是鬼门的宗主他对这脉江湖人还是没有半点好感。
"安份?怎么敢不安分,他们宗主都在陛下手上,能不安分么?"
夕景华虽然理解凤玉吟的这种抵触心理,但他口吻里的厌恶情绪未免太过强烈,夕景华在他身后微微皱了一下眉,并未多说什么。
"对了,孙昊阳的那件事……"
"那件事我认为让鬼门来做颇为不妥。"
夕景华毫不犹豫地截断了凤玉吟的话,这是他作为大鹓天子以来第一次有人在他的面前如此不留情面地对他的决断进行指摘。凤玉吟愣了一下,旋即问道,"有何不妥?朕认为这是把伤害降到最低的方法。"
"那么皇叔呢?你考虑过没有?你把他想简单了,"
"你什么意思?"
"你怕皇叔会动手救人,所以才把他软禁在宫里,让他和宫外的一切势力失去联系,但是你知不知道皇叔一年前就把自己最得意的禁卫交给孙昊阳来训练,这支精锐部队平日里受命于皇叔,但是一旦皇叔无法向他们下达命令的时候,他们就会自动投入到孙昊阳的旗下,保卫他的安全。这些事本来我也不知道,因为你那日向我提起要在宫外解决孙昊阳,我才派人去暗中跟随白风羽他们二人,结果我手下的人发现几天前就有陆续有王府的人化妆出城,出行的路线正是与他们二人返京路线相对。这样看来,一旦你对孙昊阳动手,这件事必然不会就这样结束,到时候人杀不了,皇叔那里更难解释。"
夕景华的一番话无疑听得凤玉吟一身冷汗。他没想到风怀璧真是为孙昊阳豁出去了,连自己府上最得力的部队都派去给孙昊阳做护卫,他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大鹓过,有没有他这个皇帝!
"可恶!朕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凤玉吟怒到极点不禁拍案而起,可是他一站起来,只觉得两腿发软,眼前骤然一黑。夕景华见他身形不稳,忙上前扶住他。两人这一接触夕景华才发现凤玉吟身上发烫,面色也不好,
"你没有用我给的药?"
忽然意识到到这高热病症的来源,夕景华又气又心疼,不由他多说便把人抱起按在软榻上,凤玉吟现在满脑子都是风怀璧的事,气急败坏地就要起来。夕景华发狠地把人重新按在榻上,喝道,"你这样是要我把御医请来为你看诊么?"
"你敢!"
凤玉吟听到这话犹如惊弓之鸟,死命挣脱夕景华的手臂。他虽然是病着,力气也不小,夕景华几次都差点让他撂倒,两人像是卯上了一样,谁都不肯退让。直到最后凤玉吟实在是筋疲力尽了,才喘着粗气被夕景华翻过身去撩开衣服检查伤口,
这个姿势让凤玉吟觉得难堪之极,只盼着快些结束,而夕景华却像故意放慢动作一样,那个蘸着药膏的手指沿着受伤的穴口探进去,这与其说是在上药,不如说是另一种折磨,
"我当然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御医请来为你看诊的,"
夕景华看他安静不动了,满意地笑道,"我才舍不得让他们帮你上药,这种事,只有我才能干,你说是不是?"
说着他的手指又故意向深处探了探。身后的穴口被人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凤玉吟心里叫苦不迭。这算哪门子的上药,这根本是……
"啊……"
突然被夕景华的指尖按到敏感点的凤玉吟失声叫了出来。他用力撑起身体拽着夕景华的前襟把人拉扯过来,怒道,"你给朕出去,朕不要你上药!出去!"
夕景华唇角微扬,这个笑看得凤玉吟有些失神。可失神的状态只在一刹那间,下一刻他就被埋入身体的那根手指顶得全身无力,夕景华望着软榻上被自己捉弄地像蔫掉一样的凤玉吟,心里直有种冲动想再狠狠要他一次,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再像昨晚那样来一次,也许凤玉吟就真是连床也下不了了。
"玉吟,你听话,好好睡一觉,皇叔的事,哥哥帮你处理,"
他趁着凤玉吟不注意时点住他的穴道,倦意不可抗拒地袭来,夕景华为软榻上的人穿好衣服,合上被子,然后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很快睡去的凤玉吟颤颤地动了一下眼睫,随后便一无所知了,
也许会有个好梦吧,
夕景华推门而出的时候,忍不住转身望了一眼。睡梦里的凤玉吟松开拧紧的眉头,没有丝毫的霸道和戾气,甚至嘴边还带着一点笑意。阳光清浅地落在他蓬松垂下的长发上,窗栏偷下斑驳的影子,深深浅浅地,让他面孔的线条都一并柔和起来。他这样睡着,像是这人间里极美的一幅画……
(二十九)
从皇宫出来的夕景华身边只带了几个贴身的护卫便匆匆赶往东郊。那里自孙昊阳出事以来便一直被重兵把守着,此刻就算夕景华已经身居高位但要进去见楚归鸿一面还是颇费周折的。仔细算来,自上次一别,两人也有些日子没有见面了,没想到这次是在这种局面下来他府上拜会,
被重兵围困的安国侯府此时下人们都显得有些受惊过度,一看到有穿着官服的人在这里走动就面色紧张,格外小心。夕景华看在眼里,心中却是十分了然,这些人绝对不是胆小之辈,现在这样多半是装个样子掩人耳目。一直躲在这里的楚归鸿不知道到了这种时候还能不能忍住按兵不动……
夕景华一走入便让所有人都退到花苑外面去。府上的下人是认识夕景华的,请出楚归鸿后就就悉数离开。挺身立在园中的夕景华看见一身褐色长衫的楚归鸿负手悠然步出,他望见园中的夕景华,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侍郎大人,归鸿有失远迎,还望多多包涵。"
他说着就迎身上前,夕景华忽而警觉地向后一退,那楚归鸿却只是抱拳向他行礼,夕景华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停在他平日里侍弄的花草面前。那些花草虽不名贵,但往日里却是楚归鸿极宝贝的。而现在却萎败得一地枯黄,夕景华捻起一枝将死未死的花枝,仔细看了一阵,然后若有所思道,"不知道小侯爷近日来忙些什么,怎么连浇花除草的时间都没有?若是小侯爷有什么需要,只要支会一声,景华必定为小侯爷办妥……"
"听你这话,门主还真把自己当大鹓的人看?"
从夕景华一入府就强忍不发的楚归鸿最终还是忍不住嗤笑一声,拂袖怒道,"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本王给你几分薄面,你倒真不知好歹起来!"
"小侯爷这话,景华就不明白了,还望小侯爷赐教。"
看到他这副模样,夕景华才暗自松了口气。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若是楚归鸿还能泰然相对这才叫人意外。绕是他这样心性的人,在知道了孙昊阳出事之后也会坐不住吧……
"夕景华,当初你与本王约定什么?你说与本王里应外合,你在内牵制凤玉吟,本王引兵北上,两国一乱,本王必可夺下西梁江山。但是你现在居然与凤玉吟勾结在一起?你置本王于何地?"
楚归鸿越说越怒,一把夺过夕景华握在手中把玩的枯枝,往地上狠狠一摔,"你别跟本王说你是真的看上那凤玉吟了,想跟他双宿双栖,哼,别怪本王没有提醒你,那种人只会比你我更狠,跟他谈什么情爱,简直是惹人发笑。"
"听这话,想必小侯爷是真的不太了解景华的身份了。"
夕景华说着,在太师椅上缓缓坐下,他仰面看着楚归鸿带着怒色的面孔,云淡风轻地笑道,"不错,当初我是答应你与你共商大计。不过,老实说我还真没想过要帮你登上皇位。比起野心勃勃的你,我倒是更愿意你那个胸无大志的皇兄在皇位上坐久一点。我当初是想对付凤玉吟,可我没说要把整个大鹓国赔进去啊,是小侯爷你的心,太大了一些吧。"
"你!"
听到夕景华的这番话,楚归鸿就算再怎么强作镇定也于事无补,他清秀得甚至有着女子般媚气的脸上此时再找不到一丝平日里的优雅和从容。凶恶之色仿佛夜叉修罗一般。夕景华早有防备,在他急身扑来之际,他已先避开了一步,从太师椅上一步跃开,楚归鸿一击不成,还想再出手,可他一眼瞥见院外人影晃动便立即停了手,在原地整好仪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夕景华将手搭在险些碎在楚归鸿掌下的太师椅上,笑吟吟道,"小侯爷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你我之间说是合作,其实何曾有过信任?你与其要怪我狠心言而无信,倒不是问问自己有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本王不懂你在说什么。"
"当日小侯爷你让孙昊阳暗中对凤玉吟下毒一事,我可记着呢。本来我可放你们一马,不必把事情做绝,但是你居然敢打他的主意,小侯爷,当初我可提醒过你,凤玉吟除了我谁都不能碰,既然你失约在先,现在有什么道理怪我见死不救?"
他说到最后,竟一掌劈下那太师椅。上好的红木在他掌下应声立碎,院外的人听到声响纷纷探头观望,夕景华面上杀气正盛,看得楚归鸿都不禁有些心寒。院外的人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来,只见夕景华向他们挥袖示意退下,人影才从院外的泥墙上慢慢淡去。楚归鸿自与夕景华相识以来从未见他如此发怒过,更未想到他的功力如此高深。这下见识到了,心中惧意更胜几分。
"好,这件事算是本王对不起你,你想怎样?杀了本王么?"
"杀你?"
夕景华微微摇首,走到楚归鸿身边。楚归鸿本能地避他一避却不料被他一把抓住,掌力之大竟连他也挣脱不开,
"我要你交出你手上的兵权,然后带着孙昊阳从此隐没山林,再不得过问两国间的一切事情。"
听到这些话,楚归鸿是怒极反笑,"夕景华,你这是在跟我说笑话么?交出兵权,岂非任你宰割,本王纵使再落魄,也绝不甘于躲在你荫庇之下活命!"
楚归鸿话音未落,夕景华已抚掌大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傲骨凌人的小侯爷,看来是我小看了小侯爷。既然如此,那我收回方才的话,小侯爷要一意孤行,那景华就只能奉陪到底了。"
夕景华说完,向后退了一步,楚归鸿听他这口气就知道必有下文。不过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也说不上什么怕字,索性豁出去与他大干一场,就算不能嬴也拼个同归于尽。自己好不了,当然也不会让夕景华逍遥自在。
"今日我来,除了想劝小侯爷收手之外,还给小侯爷带来一个人的消息,不知小侯爷有没有兴趣知道。"
楚归鸿闻言,心底不由一动。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可是又不便立刻发作,只能强忍下来,故作淡然道,"本王终日幽禁于此,少与外人往来,能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消息?你也不必故作姿态,想说便说,不想说便罢。"
"小侯爷果真不担心那个人的安危?"
夕景华言毕便将藏在怀中的两封信故意拿出来摆在楚归鸿面前的石凳上,那两封信楚怎会不认识,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周身一寒。信封上的字迹便是出自他之手。只是这两封信本是他命人暗中送出城去调兵保护孙昊阳的,现在居然落在夕景华的手中,那么……
"你!"
一想到此时孙昊阳可能有性命之忧,楚归鸿不禁攥紧了手,细长的指甲已经陷入血肉之中。但这种疼,比起自己对孙昊阳的担心则实在是不值一提。既然信已经被夕景华截下,那么就意味着不会再有人去接应孙昊阳了。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是必死无疑!
"小侯爷对这个鬼门叛徒似乎甚是挂心啊,难怪他最后会选择背弃我而投向你。只可惜,他犯下的罪,最后还是要拿命来赎,小侯爷,当初你将他送到凤怀璧的身边,这步棋走得实在高明,虽然你只是把他当作棋子在用,不过对这个即将被吃掉的废棋,你当真一点感情都没有?"
"既然是一步废棋,他的生死早已无关全局。你要杀便杀,何必故意来告诉本王。你夕景华何时也学会玩这种感情伎俩来?"
楚归鸿背过身去,他怕自己再和夕景华对视下去会真的忍不住现在就和这个人拼命。他已经触到了自己的软肋,就像他当初看准了夕景华对凤玉吟的在乎一样。这场赌局唯一的赌注就是他们的真心,若能嬴,便是大获全胜,若是输,就是一败涂地。
他险些就能让夕景华败得乖乖臣服……
"小侯爷说得不错,我正是要用孙昊阳的命跟小侯爷赌一把。我不瞒你什么,经过这次的事,凤玉吟绝不会因为凤怀璧对孙昊阳有情而留他一命,白氏那里我不知道他下了什么样的命令,单就我鬼门这里,不出二日必定会有所行动。我想来告诉你的是,想救孙昊阳,你就得来求我。否则,神仙也保不住他。当然,如果小侯爷真是冷血绝情之人,那也是孙昊阳命该如此。我好话歹话就说到这里,一切还凭小侯爷定夺。"
把话撂下之后,夕景华转身就要走,呆立在院中的楚归鸿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答他。自己对孙昊阳怎可能毫无感情?非但不是绝情,而可以说得上是情根深种。当初他为一己之私将孙昊阳送到凤怀璧的身边,现在想来已是悔恨不已,若再连累他丧命,自己独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可是要他交出兵权岂不是要自己前功尽弃。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难道真要拱手让人?
楚归鸿此际心思已乱,他甚至不自觉地想到了凤怀璧。对,他不会坐凤玉吟去杀孙昊阳,他必定会有所行动,除非他还不知道……
"对了,刚才忘了跟小侯爷说,四王爷他现在正被皇上软禁在宫中,所以小侯爷还是不要寄希望于四王爷了。他现在自顾不暇,根本没有能力去救孙昊阳。所以小侯爷最好考虑清楚。你只有一日半的时间考虑。"
走到院外的夕景华想起了什么,施施然地转过身,对着出神的楚归鸿淡淡一笑。
这样的威胁就如他当初让孙昊阳拿凤玉吟中毒的事去逼夕景华妥协一样。真是没有想到报应不爽,这么快就降临到他自己的头上……
全身如抽空力气一般的楚归鸿恍惚地跌坐在石凳上,夕景华的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说辞去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
那种感觉像是紧紧地揪痛了他的心。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想要回到孙昊阳的身边去,甚至想到就算要死,也死在一起……
另一边石凳上的信在风中宛然落地,像几近垂老的一片叶,无力挣扎,只能等待不久之后的消亡。
从楚归鸿的府上出来之后的夕景华神色有些怅然,一直暗中跟随他的风月轩悄声走近,她想开口问些什么,因为看到夕景华这样的表情而没有出声,
夕景华让随从们先行回宫,自己则是牵着马徐步而行,风月轩不敢去打扰他,可是心里又担心,直到她与夕景华走出深巷,看得到大鹓皇宫的金瓦红墙时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风月轩恍然间明白了这声叹息的意思。她一步走过去抓住夕景华的手,紧紧地握住。她能感觉得到这个男人身上背负着的担子太重了,
他说过要帮凤玉吟成为一代明君,可是明君背后的黑暗,要他来承担。
"景华,不如我们回去吧……"
她很久都没有这样称呼过夕景华了。那像是个遥远记忆里的名字,让她陌生得几乎忘却。但是喊在口中又那么难以抑制地会为他动情,会为他心疼,为他不值,
而他则是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安慰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悠悠地牵过马,穿过人群,走进那堵高大得几乎无法逾越的宫墙,再也没有回头看她……

(三十)
被夕景华点了穴道在床上足足躺了半日的凤玉吟一觉醒来时,宫外已是夜尽天明。而他的书房里宫灯彻夜未熄,平日里他这个大鹓帝王翻阅奏折定夺天下大事时所坐的地方此时正有一人代他锁眉烦心,一夜未睡。
坐在书桌前的夕景华一听到内房里传来的脚步声就立刻站起身来迎上去。凤玉吟的脸色较前一日好上许多,但看见夕景华满面倦色,还是不由地沉下脸来,"朕今日才知道原来爱卿你比朕还要忧国忧民,看来将你召入大鹓实在是朕之大幸。"
夕景华闻言,不慌不忙地笑着揽住他,"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微臣一朝蒙受圣恩,心中无限惶恐,若再不做出些政绩来,只怕日后天天要受朝廷上那些老儒生酸学士的白眼。"他说完,又故意在凤玉吟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的腰部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况且,微臣一时不查,令圣体受损,幸得陛下宽仁,不与微臣计较。微臣为大鹓略尽绵薄之力,怎敢居功?"
凤玉吟毫无防备地被他小小'戏弄'了一下,腰间一软,险些脚步不稳地倒在夕景华身上。他一转眼就看到身旁的人一脸怪笑,不由怒道,"你真是天下间少见的无赖!"
"哪里,陛下谬赞了。"
夕景华太了解凤玉吟的脾气,所以他亦知道戏耍归戏耍,绝不能触到凤玉吟的底线。所以一看到他向书桌走去,夕景华也就不再有意捉弄他,而是即刻换上了另一副表情,
"今日送来的奏章里,大多是针对我以西梁降臣的身份入朝为官的事。说的也无非是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我挑了几篇只觉得可笑之极,实在无趣。"
"哦?听你这么一说,朕倒是好奇这些平日里曲高和寡的酸腐文人究竟写了什么,这么入不了你西梁才子的法眼。"
凤玉吟心知夕景华的才名冠绝天下,常言道自古文人多相轻,他这一张嘴果然说起别人来绝少好话。未免他太过得意,凤玉吟还是不动声色地暗讽了一下,"依朕看,便是换做你来写,也不过就是这些'陈词滥调'。变得无非是说法,一个通透的道理让你们这些文人来说,便是洋洋洒洒千字言,绕得人不清不楚。"
说罢,凤玉吟提起朱笔便要落墨,而背向他站的夕景华却悠然道,"这话说得有理,不过为人臣子的,还是得学会察言观色,揣测圣意。这事若让我来,我必然不会上书进言。"
凤玉吟不由好奇道,"如何说?"
"当初是你亲临王府,亲自下旨封我做的四品侍郎,若是我这官儿做了两日都不到便给撤了,日后你这皇帝如何在朝廷上立威?就我所知道的凤玉吟可丢不起这个人。"
"事有轻重缓急,为君者也有为君者的无奈。如果众臣执意如此,就算是朕一言九鼎也不得不考虑人心所向。所以你说得这点理由不成立。"
专注于落笔的凤玉吟毫不客气地反驳夕景华的话。他向来严肃不苟言笑,此时却是不由地露出了些笑容。能与凤玉锦一起坐在这御书房里共谋天下是他从来也不敢想的事情。可是现在这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与他各执一词,随意说笑。他突然间发现什么千古明君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所求的,也无非是与他共享天下而已……
"那难道是陛下当真舍不得微臣?所以宁愿不顾朝臣的反对也要留下我?"
夕景华故作惊异,趁机搂住凤玉吟把整个身体都紧贴上去。凤玉吟这一天一夜间已慢慢摸透了夕景华的行为方式。一旦他开始故意装傻,下面的动作肯定是动手动脚。凤玉吟全不留情地用毛笔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又胡来,朕在办正经事。"
"正经事留着到朝堂上办,你这会儿急什么。反正你心中早有定夺,批与不批又有何区别?"
被毛笔敲中额头的夕景华没有一点松开手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紧。凤玉吟眉峰一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转而低声道,"朕的心思你知道?"
"你执意留我,只有一个原因。我知道,你想借机对付云家。"
夕景华靠在凤玉吟的肩上,慢慢舒了口气,像是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因为他知道凤玉吟的坚持不是来自于对他的感情,而是权宜之计。
他不能奢望改变大鹓江山在凤玉吟心中的地位。他只想有朝一日与凤玉吟之间的感情能够纯粹干净一点。
听到夕景华如叹气一般的声音,凤玉吟的心忽而重了一下。他转过脸看向正靠着他沉默不语的凤玉吟,然后握住他的手,慢慢收紧,
他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借口去反驳夕景华的话。因为一切确实如他所言。可是,这般的心痛却只为他。凤玉吟想说些什么,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又酸又涩。他只能用力地握紧夕景华的手,借着这点紧密相触的感觉来证明自己的真心。
他,并非无情。

天和四年,夏至。以云家为首的大鹓国大大小小数十位官员联名上书反对西梁降臣夕景华入宫为官。尔后,大鹓国主凤玉吟以'违旨入京,结党营私,犯上作乱'等罪名将这次群臣进谏的发起人云家长子云清潇投入大鹓国的死牢待查候审,旨意一出,群臣皆为之震惊。但更令人费解的是,作为云家后人的云日慕却并未一并收入牢中,云家府邸依然保留,财产也未充公。
一日之后,大鹓边塞守军易帜起兵,以'清君侧'之名向大鹓国都沐阳城进军。一时之间朝廷大乱,昔日与云家交好的官员纷纷上书陈情与云家划清界限。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也不过如此。
面对如斯乱局,下朝之后的夕景华并未随凤玉吟一起前往兵部商讨退敌之策,而是直接前往关押云清潇的死牢。这座始建于太祖年间的牢房中关押的无不是皇亲贵戚或是位高权重者。所以虽说是死牢,环境却并不十分恶劣。
夕景华顺着狱卒所指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到云清潇的牢室外。死牢中阳光稀缺,终年阴暗潮湿,充斥着一股呛人的霉味。黑暗中的云清潇仅着一件白色单衣,丝毫不见昔日朝堂上的威武和英姿。在夕景华的记忆里,十年前的云清潇虽然只是年长他们一些可是却显得成熟稳重得多,他们曾经也算得上是儿时的玩伴,然而事隔这么多年之后的相见,却是在这种地点这种境遇下,
一直面向墙壁而站的云清潇在听到脚步声后慢慢转过身。他似乎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夕景华,但他脸上的讶然一闪而过,随即又换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云将军难道就不为自己申辩什么吗?"
命狱卒将牢室打开的夕景华一步跨入,走到云清潇的身边。他手中提着的宫灯涣散出淡而温暖的光,照在云清潇白色的单衣上却显得有几分萧索。英雄末路总是让人有种天地同悲的感觉,虽然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也许并不值得同情,可是,谁不是在做着天理不容的事呢?
"申辩?"
云清潇兀自一笑,满脸嘲讽道,"君要臣死,臣敢不死?既然陛下决意除去云家,申辩又有何用?"
"可是要云将军死的人,当真是陛下么?"
夕景华将手中的宫灯挑高,灯壁上扑着一只小小的蛾。通透的火光里它张开翅膀,绕着火来回徘徊,始终不肯离去。他用手指轻轻夹住那只蛾的翅膀,将它捉出来放掉,幽暗的牢房里似乎安静得能听见宫灯里蜡油燃烧的声音。夕景华将灯挂起,然后拍了拍云清潇的肩,感慨道,"令弟云清珏已在边地起兵,不出半月两军必然交战。届时,你定难逃一死,我敬你是个好哥哥,可惜你懂怎么去保护自己的弟弟。你这样帮他,何异于玩火自焚?"
"侍郎大人的话,我不明白。"
云清潇面色一白,显然是没想到夕景华会这么说。他无意的一眼瞥见墙壁上的那只宫灯里,被夕景华放生的飞蛾又一次扑着翅膀飞回灯壁,这一次夕景华没有再把它捉出来。不出片刻,那宫灯里飞蛾的影子便消逝在火光中。
顺着他目光看去的夕景华淡淡一笑,将宫灯拿下递到云清潇的面前,"我从前只知道飞蛾向火而生,今日才明白为何明知要死却还是一味向前。大抵是那只飞蛾爱上了这团火吧。无论别人想怎么救它,只要火不熄灭,它总会回来,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与它在一起。云将军,你说我讲得可有道理?"
"……"
沉默中的云清潇低着头细细摩挲着那盏将飞蛾瞬间吞噬的宫灯,然后他将那灯掷在地上,细小的火焰慢慢将灯壁燃着,牢室里的光随着他的动作黯淡下去,夕景华只是看着他逐渐被黑暗淹没的影子苦笑摇头,
他不过是来送他一程,可为什么看见云清潇这副模样,心却有些 不自觉地疼痛。
大概,他自己也是那只飞蛾吧……
夕景华从死牢里走出来的时候,云清潇仍然没有抬头地望着墙角燃尽的宫灯。一瞬的黑暗里,他似乎听到某个声音由远而近。然后他终于想起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云清珏拉住他,贴在他耳边轻轻地叫他大哥,
也许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声大哥更令他留恋无法割舍的吧,

"宗主,楚归鸿那里有消息了。"
因为云清潇的事而有些莫名伤怀的夕景华一出牢房,藏身在暗处的风月轩就急急忙忙地现身,凑上夕景华的耳边低声道,"说是想约你详谈,时间就在今夜。"
"他像是比我还急。"
立刻心领神会的夕景华一扫方才脸上的阴霾,他胸有成竹地对风月轩吩咐道,"你可以出宫去安排接白风羽和孙昊阳入城的事情了。"
"宗主,当真不杀孙昊阳了?"
原本以为夕景华对楚归鸿说可就他们一命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没想到夕景华当真是要帮孙昊阳逃走。且不论鬼门与孙昊阳的恩怨,就冲着夕景华的脾气,伤过凤玉吟的人,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
"杀了他未必能解决所有问题,我留他一命自有我的道理。你们绝不能擅动他,听到没有。"
风月轩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忽闻夕景华掩袖低声咳嗽,不由惊道,"宗主!"
"不要大惊小怪,我无事。"
夕景华虽然是这么说,可是胸口的闷气怎么也得不到平顺,反而是越咳越难受。风月轩忙扶他在一边坐下,摸出身上的药让他灌下。这药平日里只需服用一粒便能见效,可是今日夕景华服下之后却不见好,仍是惨白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先扶你回去休息,今夜的事缓缓再说……"
"不,这事……咳,这事不能耽搁……"
他话说不到一半就抚着胸口说不下去。风月轩看着又急又心疼,好不容易往他身体里灌进了些内力,夕景华的脸色才缓和过来。可是方才捂住嘴的衣袖上竟是殷红一片。风月轩气得二话不说,点了夕景华的穴道就把人架着就往宫外走。他自然知道风月轩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要是被修冷秋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今夜必然是哪都不能去了……
夕景华在心里叫苦不迭,只恨不能多出一只手来解开自己身上的穴道。

(三十一)
被风月轩硬生生带回医馆的夕景华心里再气再急也知道此时绝不能冲脸色冷得发寒的修冷秋发火。这个向来温和的药师在其他事情上对自己无一不顺服,唯有在自己这身病上,发起狠来连他这个宗主都不免忌惮几分。
"宗主的病怎么样了?我方才为他输了许多真气才把他稳住,该不会是恶化了吧……"
风月轩绕着一直不置一词的修冷秋转了几圈,实在是担心夕景华才忍不住开口询问,谁知道她一说话就让修冷秋瞪得立刻噤声。夕景华心里有苦说不出,只能小心翼翼地望着修冷秋,巴望他别心一横真的把他打包带回鬼门去。
"你按着药单去外面的药柜抓药,然后熬好了送进来。"
修冷秋看了一眼面色惨淡又带有央求之色的夕景华,长长叹了口气,对仍不死心不肯出去抓药的风月轩道,"你连我的医术都信不过么,宗主他只一时气血不顺而已,稍加调理就能恢复。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
一向对修冷秋的诊断深信不疑的风月轩听到这番话才放下心离开。她刚离开,靠在床榻上的夕景华就忍不住咳出声来。修冷秋气急败坏地一边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熟练地将金针扎入穴道,夕景华低喘了一阵才强作镇定地对修冷秋笑道,"真不愧是我鬼门第一的神医……"
"还笑!"
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晓得爱惜,只会折腾他这个随叫随到的大夫!面对这种病患,修冷秋真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来大鹓前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把自己的身体弄得一塌糊涂。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说出去谁会信堂堂鬼门的宗主竟是你这样的病鬼?你不在乎自己,好歹给我这个大夫留点面子,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日后在同道面前还如何抬得起头?"
修冷秋的话一句狠过一句,直听得夕景华连连点头。平时里少见他这样顺服,今日是真的病得不成了,才知道向大夫服软。早就深知他这性子的修冷秋冷哼了一声,一针一针都扎得毫不留情。夕景华忍了片刻终于开口向他求饶,而修冷秋毫不领情地转身去收拾药箱,然后恨恨地剐了他一眼,"下次再这样,没有转圜余地,立刻跟我回鬼门去!"
听到这话,夕景华不能不说是大松了口气。在这种节骨眼上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离开的凤玉吟的。想必修冷秋也是知道他的心思才会骗风月轩说他身体并无大碍。
"当初孙昊阳对你下的毒,至今尚未完全清除,加上你天生体弱,这毒性长期潜伏在你身体里,对你身体的伤害实在太大,如果你还想活久一点,就听我的话,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找个僻静的地方修养个一年半载再回来。不说别的,就当是为你那个宝贝弟弟想想,你与他分离这么多年,难道还想让他再受一次死别之苦么?"
一说起凤玉吟,夕景华的脸色明显一沉。大概也只有在他面前说起这个人的时候,才能看出些他内心的波动来。修冷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为他掖好被角,"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你当下这个状况,再不好生调养怕是活不过两年。就眼下而言,不是你的内力一直撑着,就算有我在也未必保得了你。"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夕景华自嘲地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挤出一丝笑容来,可到连这也是徒劳。一直被压在心里的忧虑此时就像阴云一样瞬间笼罩下来。修冷秋有一句说到了他的心里。他确实怕死,尤其是在与凤玉吟相认之后这种恐惧伴随着喜悦一并而来。他也知道情深不寿这个道理,可是这种感情一旦被握在手中,人就会不自觉地奢望起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他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就悄悄地离开,躲得远远的,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慢慢死去。可是被留下的那个岂非太可怜了。凤玉吟已然经历过十年之久的痛苦,难道自己还忍心让他一个人在人世间孤独终老?
他甚至想过与其这样,不如由自己亲手了结凤玉吟的性命,这样他们就可以生同衾死同穴,永世相守……
这种可怕的念头在夕景华的心头徘徊了很久,直到那日与凤玉吟欢爱之后,他望着那张即使在梦里还带着怒色的睡颜才恍然明白过来。抱在怀里的这个会笑会怒,会在毫无防备地时候叫他哥哥,会别扭着不肯承认自己真心的凤玉吟,才是最宝贵了。他想和他一起活下去,直到两人鹤发苍颜的时候,还想听他叫自己一声哥哥……
"我答应你,平息云家的叛乱之后,我与你一同回鬼门医病。"

凤玉吟从军部回御书房时,夕景华已经被风月轩从宫外送了回来,只是人还未醒,仍在床榻上睡着。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凤玉吟在他身边轻声坐下,怔怔地望着他略带病色的面孔,原本一肚子的怨气现在说什么也发不出来了。
就在不久前,秘密回宫的白风羽已经向他说明了孙昊阳的近况。他们二人回宫途中遇上了前来接应的鬼门中人,他们手上持有凤玉吟当初交予夕景华的信物,所以白风羽不敢擅自阻拦,只得让他们把人接走。
可是当初凤玉吟下达的指令是要鬼门带回孙昊阳的首级并在江湖上将消息传开。他的本意是把这桩案子当作江湖纠纷隐没掉,但是他直到今日都没有听到夕景华提及过孙昊阳的事情。莫非他是在对自己刻意隐瞒什么?
所以他今日一处理完军部的事情就赶回御书房来想向夕景华问个去清楚。可是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这床榻上病得气息恹恹的夕景华,纵使他有再大的火气现在也是消弭得干净。
"玉吟?"
一睁眼就看到凤玉吟坐在床边出神,夕景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风月轩送回皇宫了。之前他已将与楚归鸿约见的事情交付给修冷秋去办,想必到了这个时辰也该是有结果了……
"你脸色不好,朕让太医来给你瞧瞧。"
凤玉吟难得有这样和顺的语气,夕景华乍一醒来时甚至有些恍如梦中的感觉,直到感觉到凤玉吟的体温隔着衣物传来他才猛地醒悟过来,不觉心中一喜,忙道,"我无妨,你不必担心。"
"朕不放心。宫里的大夫都是国手,让他们给你调理调理,早点把身子养好。"
凤玉吟虽然心里有一大堆的事情想问想说,可是一看到夕景华因为自己的态度稍微和软一点就高兴成这样,又隐隐有些心疼和不忍。
想想自己之前与夕景华相处的日子,两人似乎一直都在争锋相对。他自恃帝王的身份强迫夕景华听从他,顺服他,最后更是一纸圣旨将他招进宫来。不管不顾他的鬼门宗主身份,从不曾为他着想什么。
现在就连他病成这样也是最后才知道。
这难道就是他凤玉吟所谓的'爱'么。为什么他的'爱'从头到尾就只有伤害?
"玉吟,你今天是怎么了?"
夕景华敏锐地感觉到凤玉吟神色有异,担心他是为云家的事太过操劳,忙安慰道,"我身体一向如此,只要稍微歇息一下就能恢复。明日我就能与你一起去军部……"
"不必了。朕应付得来。"
想到眼下的内忧外患,凤玉吟不禁一阵心烦。他从床边站起身,踱步到一边。斟酌了一下来时想问的话,然后才开口,"朕让你处理孙昊阳的事,你办得如何了?"
"这件事我也正想跟你说。孙昊阳不能杀。"
夕景华此时说得很平静,像是丝毫没有看到凤玉吟眼中的怒气一样,"我知道算算日程白风羽已经回京,你应该是已经见过他了吧。"
"是,他已经把详细的情况向朕说明。朕想听你的解释。"
已经是强压着性子尽量保持平和的凤玉吟在一边坐下,他端起桌案上的茶往嘴里送了一口,强自镇定下来,"朕希望你想清楚,孙昊阳所犯的可不仅仅是叛君之罪。"
凤玉吟说到这里,眼神中竟带着一丝倦色,他握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甚至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看得清楚。见此情景,夕景华不由一愣,血色黯淡的脸上露出鲜少见到的痛苦之色,
"玉吟,你都知道了……"
"兰妃那件事之后,朕一直疑惑她那样出身的女子,在宫中也尚算受宠,况且身系家族安危,为何还会与人做出苟且之事。于是朕便命人暗中调查,终于得知鬼门内有一种名为'锁魂咒'毒术,这种毒术会在男女欢好之后在女子腹中孕育出胎儿,而这个胎儿会因为吸取了父亲的精血而疯长。待到胎儿出生之际,孩子的父亲也会因为精血枯竭而死。所以孕育于兰妃腹中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什么野种,那是朕的孩子!"
听完凤玉吟的最后一个字,夕景华已然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凉。他没有想到凤玉吟居然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虽然那个婴孩实在是个妖物,可是他毕竟是凤玉吟的第一个孩子。他从来没有与自己提过自己的丧子之痛,如今夕景华才知道凤玉吟为何如此决绝地要杀孙昊阳,
夕景华慢慢支起身体从床榻上走下来停在凤玉吟的面前。他蹲下身握住凤玉吟被破碎的白瓷割破的手。两双一样冰冷的手好像谁也不能让对方温暖起来。凤玉吟的手动了一动,最终没有收回去。
"朕知道他注定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可是朕……"
"我知道,我知道……"
两个人颤抖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夕景华将脸的一侧靠在凤玉吟的手背上,御书房里安静得此时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每一声都那么鲜明,鲜明得能痛到心里,
"玉吟,忘了那个孩子,不管有多难,忘了他!"
"朕永远不会忘的!朕更不会放过孙昊阳!"
毫不犹豫的反驳冲口而出,凤玉吟猛地将夕景华从自己身边推开,岂料夕景华虽然被他推得几乎跌倒但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他抱住凤玉吟用力把人按在椅子上,因为还在病中,他手上无力,根本制不住凤玉吟。两人相持之际,夕景华忽然眉心一紧,用手捂住嘴不住地咳嗽,身体更是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上。凤玉吟见状大惊,忙把人扶起靠在自己身上,"你怎么样,朕叫太医来……朕……"
靠在凤玉吟身上面色惨白的夕景华趁他不备,突然出手点住凤玉吟的穴道。他防不胜防,'太医'二字还未出口就浑身一阵乏力,竟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才知道又被夕景


这才知道又被夕景华摆了一道。
"玉吟,你若还信我,听我一言。孙昊阳这个人不能杀,因为现在的你还不能得罪四皇叔。孙昊阳一死,皇叔对你必然心存芥蒂。他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孙昊阳的死是你刻意安排。日后我若不在你身边,你能信任的就只有四皇叔,留下孙昊阳一命,日后就可以拿他来制约四皇叔。本来这些话我不愿这么早说给你听,可是我没想到你这么恨他。玉吟,你我身在这乱局之中,万万不能走错一步,须知道一子走错,满盘皆输啊,"
夕景华言毕,胸口的窒息之感又涌了上来,眼前则是昏黑一片。果然现在的他连一点内力都提不起来,这样的身体真如修冷秋所言,真的是已经快到极限了……

(三十二)
凤怀璧在这毓秀宫中一住就是数日,和宫外的一切几乎都断了联系。虽然说是静养,可一想到孙昊阳的事,凤怀璧哪里还能静得下心来。但他也知道这种时候再去向凤玉吟求情必然是无功而返,算算白风羽出城的时间,恐怕就在这几日便会返京。他真不敢想象凤玉吟会如何处置孙昊阳,
倘若他真的非杀孙昊阳不可,自己当真要与他叔侄反目?
自己真的要为这个践踏自己真心的人背弃大鹓背弃凤玉吟么?
凤怀璧一想到这里就不免一阵心烦意乱。他坐在窗边翻了几页书,听见宫外的梆子声由远及近。不知为何突然间有种遍体生寒的错觉,似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涌上心来,
凤怀璧心神一乱,衣袖拂倒了桌边的茶,早已凉透了的茶水洒出泼了一桌,浸湿了他的外衣。凤怀璧正为孙昊阳的事头疼不已,又看到这在地上碎成一片的瓷杯,他怔了许久才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走到宫外唤来随从要往御书房一趟,
而这个时候,冷清的宫门外有一人提灯而来。灯影在宫墙的角落里停了一停,然后如一抹幽魂飘进毓秀宫的宫苑。凤怀璧借着那点灯光好容易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没想到这突然而来的访客居然会是夕景华,
"四王爷这是要上哪里去?"
他刚一说话就觉得胸中闷得一阵难受,掩住嘴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如果王爷是要去见皇上,那我劝你大可不必去了,皇上现在不会见你的。"
"本王要去哪里,与你何干?"
之前夕景华受封的事情凤怀璧也有耳闻,他对凤玉吟的这个决定也是十分无奈,他对夕景华本来就心存愧疚,现在这个侄儿就站在自己面前,可是自己却要假装疏远,这也真算是天意难违,造化弄人了,
"王爷,我今夜来,是有件极紧急的事情想来告诉你。我想你听完之后,会感激我的。"
夕景华说完话,对侍从们挥手退下。凤怀璧不知他的来意,但见他如此神秘不禁心生好奇。待侍从们全数退下之后,他才上前一步,拉住凤怀璧的手腕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皇叔知不知道孙昊阳已经被白风羽押回宫来了,玉吟已经决意三日后于东门处斩,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告诉皇叔这件事。"
"你说什么?!"
预感的事情果然成真,凤怀璧脸色顿时一片惨白,整个人几乎都有些站不住,夕景华慌忙扶他到院中坐下。凤怀璧虽然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手却在一直不停地颤抖。夕景华见状实在于心不忍,可是又不得不狠下心来,"玉吟知道皇叔对孙昊阳仍不能放下,可是国有国法,他犯上作乱在先,玉吟如此处置也是无可奈何,皇叔你不要迁怒于他。他今日让我来找皇叔,也是想带皇叔去最后见一见孙昊阳,把你们之间的恩怨一并了断。"
夕景华表面上说得无波无浪,其实心里没有一刻能平静下来。他与凤怀璧并无太多的叔侄感情,可是对着他说出这样的谎话,眼看着他因为孙昊阳的事黯然失色。平心而论,他太明白此时凤怀璧的心情,因为他对凤玉吟抱有着一样深刻强烈的感情。
他也能为那个人不顾一切,所以才知道利用这点来控制凤怀璧。
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可是如果说是为了凤玉吟,即使变成这样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玉吟当真,当真答应让我去见一见他?"
凤怀璧此时阵脚大乱,根本没有精力去分辨夕景华这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夕景华转过脸不愿再看他脸上的表情,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是,凤怀璧却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那我能回府准备一下么?昊阳他,他最喜欢王府里的云片糕,今年送来的新茶他也还没尝过……"
"皇叔……"
看到凤怀璧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夕景华知道自己的谎话已经快要编不下去了。他还能再说什么?看到凤怀璧这样,难道还用担心自己的计划会不成功么?
也许真的是应了那句话,情深不寿吧,
夕景华靠在宫墙边,艰难地喘息了两口,从怀里把修冷秋送来的药服下。虽然解得了一时的痛苦,可是心里的,也许永远也不会好了。

夕景华领着凤怀璧入天牢的时候,他莫名地想起了之前在这牢中见到的一个人。也许不久之后他就真的会像那只扑火的飞蛾一样,即使知道必须毁灭也还是义无反顾。
狱卒因为之前已经见过夕景华,知道他是皇帝身边的人所以不敢多加阻拦,讨好地恭维了一阵就让他们进了去。凤怀璧提着食盒走在前面,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阴郁得可怕,夕景华只把他送到牢门那里就没有再进去。这两个人的问题总得他们自己去解决。
囚室里的孙昊阳一身脏乱的长衣,早已不复当日大鹓文魁的风采。他背向牢门而睡,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显然是耐不住牢房里的寒气在瑟瑟发抖。凤怀璧在牢外沉默了许久才颤颤地喊出他的名字。
草铺上的人显然是并未熟睡,一听到声音,周身耸动了一下,停了停,却始终没有把身体转过来,
凤怀璧见状,将食盒摆在地上,然后径自走近牢房。他的脚步声很轻,轻到不仔细听都会忽略一样。他走到孙昊阳的身后,将那人猛地一把抱住自己怀中,
"昊阳……"
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和想念早已把那点恨意消磨得干干净净。孙昊阳离开的那段日子里他一个人坐在毓秀宫想了很久,满脑子里想的从来不是恨。他从两个人的相识开始想起,想起那个从前每日来他院外远远望着自己的清俊少年,想起他一个人策马追到围场,想起他青涩却很用心的吻,
那些过往,他骗了自己多少?又留给自己多少真心呢?
亦或者他只是爱上了一个假象,一个精心编排的假象。
"王爷,你怎么会来,"
慢慢转过面孔的孙昊阳一脸的污渍,可是眼睛却还是那么漂亮,和那日坐在雪地里与他博弈的少年一样,
"你在这里一定很辛苦,我带了些吃的,你看……"
凤怀璧说着慌慌张张地抽身去找自己带来的食盒,看到他几乎就要摔倒的身体,孙昊阳忽而跪起身体抱住凤怀璧,他的动作很用力,几乎要将人撞到一样。凤怀璧提着食盒的手溘然一松,满盒的糕点顿时摔在地上,散落了一地,
"王爷,你恨我吧,你恨我吧,不好对我这么好,不好对我这么好……"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孙昊阳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得如此狼狈。凤怀璧印象中的孙昊阳连发怒都是斯斯文文的,他笑起来也是没有波澜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凤怀璧转过身,慢慢俯下身,伸出手一点点抹去孙昊阳脸上的泪水,拨开他散乱的头发。他望了一眼地上的糕点,小心地用筷子挑出几块尚算完整的,送到孙昊阳的嘴边,
"饿坏了吧,来,我喂你吃。"
他说得很轻,和平常一般温柔,像是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孙昊阳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凤怀璧脸上淡淡的笑容,本能地张开嘴。满口间都是熟悉的香味,他想起自己从前对凤怀璧说起自己最喜欢这种南方的糕点,有种家乡的味道,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深,这么清楚,
当时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
凤怀璧望着孙昊阳一点一点把剩下的糕点都吃了干净,他的脸上一直挂着难解的笑。那种笑像是随时会流出泪来一样。
眼前的这个人,他曾经用生命来爱过,虽然他也许并不爱他……
以后,你还会想起我么?
他想着这些,突然伸出手臂重新抱住了孙昊阳,用力吻住他已经干裂的双唇。一行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落在白色衣领上,
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堵住呼吸的孙昊阳感觉到咸涩温热的液体淌进自己的口中,没有痛感,只有心被揪紧了,像要裂开,
他不能再对凤怀璧说爱这个字了,因为他不配。
"待会,你挟持我做人质逃出天牢,离开大鹓,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被凤怀璧抱住不能动弹的孙昊阳感觉到自己的手上被塞入了什么硬物,他赫然一惊,刚要低头去看,只见凤怀璧已经握着他的手,用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在自己手背上割了一刀……
"王爷!"
孙昊阳骇然惨叫一声,凤怀璧无动于衷地望了望他,抚着他的面孔,轻声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从今往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惨淡的笑容从凤怀璧的脸上慢慢褪去,剩下的,唯有一张再无生气的面孔。孙昊阳几次想握紧那匕首都没有成功。凤怀璧没有回头看他,而是一脚踢开的牢房的门。巨大的响声惊动了狱卒,过道上杂乱的脚步声让人心烦意乱。他重新走回到孙昊阳的身边,抓住他的手臂横在自己的面前,
赶来的狱卒见到这个场面都吓得脸色发青,叫喊声中孙昊阳的意识陡然恢复。他一咬牙,对着外面围上来的狱卒大喝了一声,
"谁上前,我就杀了他!"

天牢里的喊杀声传出时,夕景华已经扶着宫墙走出去很远。像是瞬间老去了很多。胸口中剧烈的痛楚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靠在宫墙边歇一歇。就算是再用力地呼吸也还是感觉窒息……
(三十三)
孙昊阳挟持四王爷凤怀璧出逃的消息传到御书房里的时候,正是凤玉吟被点住穴道后的六个时辰,他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听着书房外内侍们乱作一团的脚步声竟是提不起一丝精神,
他在想,这个时辰了,夕景华怎么还不回来,他去了哪里,那样的身体,会不会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又或者是……
纷乱的思绪让他一时间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夕景华临走时已经向他说明了全盘的计划,早已明了这整出戏走向的自己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的,夕景华早已为他安排好了退路,让他从这乱局中脱身出来,让他可以毫无顾虑地对付云家的叛军,
那么他自己呢?他在对凤怀璧说谎的时候可有犹豫过?周旋在一群人中覆雨翻云,可有寂寞过?
凤玉吟一直以为需要帮助的那个人是夕景华,直到今天才明了,自己才是那个一直被保护的,
看看外面的天色,这一夜很快就会过去,等到明日一早,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凤怀璧与孙昊阳自此再无牵连,而楚归鸿也会在鬼门的监视下永远退出官场。而他自己的手中,一边握着凤怀璧的软肋,一边制约着西梁皇帝最畏惧的安国侯,在这场游戏里,夕景华为他赢来了充足的筹码,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凤玉吟感到的不是胜券在握的喜悦。他只觉得很累,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十年前将凤玉锦出卖之后夺得太子之位时的感觉,
那么空,那么茫然。
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天下江山么?还是后世之人笔下的那些美名和赞誉?
御书房外一线微光自窗栏间落下,正巧照在他书桌的一角上。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刺眼的光晃了一晃,
他起身走过去,看到那刺目的光原来是夕景华留下的玉箫折射而来。玉箫上当初折断的地方被金边镶好,似乎已经找不出一点曾经破碎的痕迹,可是他知道,那个伤痕不管怎么隐藏都不会消失,
凤玉吟想着,将那玉箫从桌上拿起,放在怀中,就像是将夕景华抱在怀里的感觉。暖玉温手,很像哥哥握住他的时候掌心传来的热度,
"吱呀——"
御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大束的阳光从那人的背后穿透进来。他怔怔地愣了一愣,望见那门口推门而入的人,
"玉吟……"
一身白袍的男子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清晨的薄雾里他眼眉如画,身影似幻,像还带着山岚云烟一般。他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夕景华了,
第一次这么看着他,还是在三青山的战场上,
那个傲骨峥嵘的儒生就这么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似曾相识的眼神,只是一时间不知从何忆起,
夕景华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见凤玉吟始终不曾说话,他疑惑地停了停,然后慢慢向书桌前走去,
忽然间,一直静立不动的凤玉吟从竹丝挂檐后大步走下来。他步伐匆忙,甚至有些慌乱,丝毫没有一个帝王该有的从容和泰然,
他跑到他的面前,伸出手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玉吟?"
夕景华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惊得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直到他感觉到凤玉吟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的时候,他才恍然间想到,其实两人之间无论过了多久,发生了多少事,转变多少次身份,当初的那份感情,一直都没有变过,
是那个会在花树下靠着他恬然入梦,会在梦里不停唤着自己的凤玉吟,
十年前他离开大鹓皇宫的那一晚曾偷偷去过凤玉吟的寝宫,看到过在噩梦里挣扎不出哭喊着对自己说对不起的弟弟。十年时间,这个画面始终不曾淡去。他那个时候就明白,这个人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管这个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前线的消息被陆续传入,凤玉吟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处理这些繁琐的公文,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日上中天传来午膳时才略微歇息了片刻,
北境的乱兵早已经是蓄势待发,虽然朝廷每年都会拨下巨款投入到边地,供当地官兵改善生活修缮甲胄兵器,但这些年间北境之北的蛮族在云家兄弟的攻势之下再不敢越境,所以边地没了仗打,这些守边的军队也就闲散下来,现在遭到云家精兵的突然袭击,自然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这样一直挨打可不是办法,"
屏风里夕景华听到最后一个官员的脚步声消失在御书房之后才从卧榻上起身走出来。他之前身体有些发热,被凤玉吟强迫着躺了半日,可人辗转反侧了半日一刻都没睡熟,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人都退了出去,他才终于忍不住走出来询问战事,
"你怎么起来了,身上好些没,待会让太医再看看,"
凤玉吟见他还是精神不济,马上放下手里的公文走到他面前,伸手试了一下他额上的温度,然后厉声敛眉道,"给朕回去躺着!"
说完他又对守在宫外的内侍高喊了一声,"宣太医!"
"玉吟,我真的无事。之前已经服了药,总要过些时候才能见效,哪能这么快……"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凤玉吟狠狠的一眼瞪回去,"朕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容辩驳。"说着他栖身上前,挽过夕景华的手臂,扶着他往屏风里走去,
"玉吟,我知道你久不发兵是想诱敌深入,然后合大鹓西梁两国之力一举击之,此法虽好但未免消耗过大。现在边地已是战火连天,百姓怨声载道,要是再等下去恐怕……"
"朕懂你的顾虑,这点朕也考虑过。"
凤玉吟把人扶坐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递到手中继续道,"你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夫子曾说过,○1当年先祖所侍奉的前朝的皇帝之弟野心勃勃,不满于自己的藩王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将周围的城池纳入自己封地范围之内,趁机做大势力。起初时朝臣都劝皇帝出兵讨伐,然而皇帝一直按兵不动,直到藩王最终出兵反叛,皇帝才调动兵马与之一战。当时众臣也不懂皇帝何以隐忍至此,他只只说了一句话,'弟不悌,固不言弟,吾杀之,是为公义。'"
"你的意思说,你是要等到云家民心尽失之时,你举天下之人杀之,届时你名利双收,一举两得?"
夕景华一下子明白过来,笑着点头道,"云家以'清君侧'之名出兵,先胜你一筹,然而兵连祸结,倒霉的还是百姓。长此以往,民间必然对云家心生不满,你再出兵,等于是顺应天下民心,日后你要处置云家余孽也不会落人口舌。"
凤玉吟的用意就在于此,云家始终是大鹓的一块心病。云家兄弟确实是领兵作战的人才,然而比起人才,大鹓更需要的是忠心不二的臣子。云家在朝廷中一党独大,自恃功勋卓著,几乎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这次的兵变早在凤玉吟的意料之内。他们就算现在不反,日后也必然不太平。
云家是树大根深,不除不行了……
"既然你下定决心要荡平云家,那么,云日慕也不能放过。"
夕景华沉吟了一声,拉住凤玉吟的手道,"这个人对大鹓早有二心,现在不反,是因为他与云家的两位兄长素来不和。你要把握住这一点,让他带兵上阵。"
凤玉吟闻言,不禁讶然,"原来你也有此打算?"
低头轻咳了两声的夕景华端过茶水猛灌了一口,但沉闷的感觉仍是卡在胸口,让人连呼吸都感觉困难。凤玉吟这才想起太医过了这么久还未出现,不禁大怒,起身就往外走去,夕景华拽住他的衣袖,摇首示意自己无事,"你听我把话说完,待会太医来了我就不便说了。"
"你不能亲自下旨令云日慕领兵退敌,他们虽然不和,但毕竟是骨肉至亲,你这么做朝臣必然觉得你为人刻毒,而云日慕必定也会断然拒绝。"
"你的意思是……"
凤玉吟重新坐回到夕景华的身边,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他这个时候才发现夕景华竟这么瘦,瘦得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好像每咳一次,都能让全身散架一样。他想到这个,心里忽而一阵酸楚,忍不住握紧他冰冷的手把人搂进怀里,
他很怕眼前这个人会有一天突然再次离开,让自己无处可寻。
这种恐惧在每次听见他咳嗽,看见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愈发强烈。他对自己从来都只会不轻不重地说一句没事,可是真的没事么?病成这样了也说没事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找一日把云日慕招进宫来,暗示他这一仗,你会授我以监军之职随军前行。"
"你说什么?!"

(三十四)
夕景华这话一说出口,凤玉吟都惊得不由一愣。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后,凤玉吟没好气道,"刚才那些话朕只当没有听到,不要再提了。"
他说完,殿外赶来的太医已经被内侍请了进来,太医一见凤玉吟面色阴沉,以为他是怪罪自己耽误了时间,吓得噤声不语。凤玉吟还在气头上,看谁的眼神都带着狠劲,夕景华只好对太医赔笑道,"是下官身体不适,有劳大人了,"
他说着就自己卷起衣袖,将手腕伸过去。大夫战战兢兢地望了凤玉吟一眼,见他点头应允这才放下药箱走到夕景华面前为他诊脉。
夕景华这个身体在未发病的时候,只是脉象虚弱,并无其他异象,所以虽然太医医术过人,却也只能诊断是偶然风寒以至于气血不畅。凤玉吟听闻这病症并不严重,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嘱咐了内侍将药熬好之后送进御书房来。
"我都说了只是小毛病,你还兴师动众地把太医宣来,要是让外臣知道,怕是又要给我加一条罪状。"
提心吊胆地让太医诊完脉的夕景华偷偷撇了凤玉吟一眼。对方果然还是怒色未消,虽然一早他就决定要替凤玉吟上战场,可是现在看到他这个反应,夕景华的心里不可说不是狠狠地动摇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彼此都明白这一路去吉凶难测,所以都不愿让对方去冒险吧,
"玉吟,我方才的话,不是开玩笑的。我很认真地考虑过……"
"够了!"
凤玉吟一声怒喝打断了夕景华继续下去的话,"朕说过了,这件事不许再提。没有商榷余地,哪怕大鹓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朕都不会让你去!"
"如果你想让云日慕心甘情愿地领兵上阵,就必须准我一同前去!玉吟,这件事我很仔细地考虑过,他用兵如神,足以对付云家叛军,但同时他的野心也不小,一点要小心防备。你让我同去,若他有异动,我可以帮你应付。"
即使面对已经失去耐心的凤玉吟,夕景华也还是不放弃劝说。因为在他的全盘计划中,这一步是必须的,他必须经由这次的平乱帮凤玉吟把云家的人全数扳倒。云日慕有多恨他,他心里太清楚了,云日慕绝不会让自己死在别人手上。出于这个目的,只要他以监军身份参战,云日慕也必然不会安心呆在沐阳城里等消息,
"夕景华,大鹓朝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朕还没有无能到要派个文士上战场,你想让天下人笑话大鹓无人么?"
因为夕景华的坚持而莫名心慌的凤玉吟负着手在御书房里来回走了两圈,样子甚至有点激动。夕景华不是瞎子,凤玉吟这个反应已经是他在乎自己的最好反应。可是夕景华自己也明白,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只要再出一点状况,修冷秋必定不会让他再留下。他要用仅有的这点时间来帮凤玉吟铲除一切障碍,
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离开,
"玉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夕景华苦笑一声,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好吧,我换句话来说,当日你一纸诏书封我四品文官,我二话不说便随你入宫,为的是什么?我不是来做你御书房里的摆设的。现在你什么都不准我做,你让我拿什么区堵住朝堂上的悠悠之口。对,我是说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可是你呢?你是大鹓国的天,你的所言所行都会被一一记下流传后世,你不可以不在乎!"
"谁说我不在乎?!"
凤玉吟猛地一转身,扶住夕景华的两肩用力一晃,"谁说我不在乎?!但是当初是谁闯进我的生活让我不顾一切地爱上?是谁逼着我承认这份天理不容的感情?是谁?你说啊,是谁?"
一声高过一声的质问之后,凤玉吟忽然不再说话,他蓦地俯下身,用自己的双唇封住了夕景华的呼吸,
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这么清醒,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要夕景华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不要再忍受任何离别。一天也不行!
充满着独占欲的强吻几乎让夕景华应付不来,他只能顺从地去迎合凤玉吟对自己的掠夺。这欲望极强的一个吻几乎能让人身体燃着,他的手指紧紧扣住凤玉吟的后背,借此来维系自己的最后一丝理智,
"啊……唔……"
还来不及呼入一丝空气就被凤玉吟再度吻住,夕景华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个一向淡漠的弟弟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印象里,凤玉吟在情事上还纯白得像个孩子.原来被逼急了的人,就真的只会循着本性做事了……
"够,够了……玉吟……"
夕景华虽然心里大大不舍,可是这会儿绝对不能被这欲望冲乱了步调。他费力地推了推凤玉吟,身体却被更用力地抱住,
脸色泛红的凤玉吟将头偏到一边,靠在夕景华的肩上,一边喘息一边发着狠,"上次你对我做的事,我还没讨回来,如果还敢说什么上战场的事,我……"
"你如何?"
夕景华心里好笑,禁不住逗他一逗,"微臣身子未愈,怕是受不住陛下的恩宠……"
"谁跟你说那个!"
凤玉吟一时大窘,"我是说要治你的罪,把你关进大牢里!"
"你当真舍得?"
"我有何舍不得?关在牢里,好过让你去战场上送死。"
夕景华听到这话,心里一酸。这样的凤玉吟让他如何忍心离开?可是,这一次,不走是不行了……
"你不信哥哥能帮你全胜而回?"
他抚着凤玉吟的长发,慢慢收紧了自己的手臂,"你忘了我是鬼门的宗主了,天下间几人能有这个本事动得了我?你如此小看哥哥么?"
"你骗我一次又一次,我如何能信你?答应我,不要再想这件事,若你一定要去,我会陪你。大鹓的江山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我何惧于御驾亲征,和云家决一死战?"
凤玉吟说得斩钉截铁,让夕景华一下子找不出什么话去反驳他。他愣愣地望着凤玉吟脸上不可动摇的表情,过了良久才失笑道,"好,好,就依你,我不去还不行么,"

"快,快点把这些奏折送到御书房去,送晚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云日慕刚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见内侍尖细而略带喑哑的声音从宫室的拐角处传来。宫人们一看到这个年轻而俊朗不凡的武将都不由纷纷行礼让道。云日慕虽然看不起这些内侍,但也并未作出倨傲的姿态来,反而是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小太监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居然落下了一本奏折。这奏折刚好掉在云日慕的脚下,他便弯腰拾起送还给了那小太监。持牌的老宫人见状不由分说地大骂道,"小奴才,这么不中用,还不快谢谢云大将军。"
平日里就看不惯宫里人欺生的云日慕什么都没说地摆摆手,满脸厌恶地从这群内侍身边绕过去直接走进御书房。而这时的御书房里,凤玉吟与夕景华正在研究两军交战的形势,云日慕乍一眼看到这两人挨在一起的样子,心里仍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陛下,云将军来了……"
站在一边的小珰儿见云日慕默不吭声地盯着这桌边的凤玉吟与夕景华,忍不住开口提醒了一声。凤玉吟这才意识到云日慕在御书房里站着,而夕景华则是对他微微点头示意。云日慕本来心里就不舒服,现在看到夕景华见到自己这般冷漠疏远,心里对凤玉吟的恨好似又深了几分,
身处在两人之间的凤玉吟虽然心明眼亮,可是这会儿不是纠缠个人恩怨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拉住云日慕的手缓步走到桌边,指了指桌上的行军图道,"朕知道这时候向你问计确实让你为难,不过既然你身为大鹓臣子,忠君护国是你的本分。朕就像问问你对这次的战事是个什么看法,你可直说无妨,朕都赦你无罪。"
凤玉吟问到这句话的时候,云日慕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夕景华。他一下子想起方才在御书房外看到的那封掉落在地上的奏折。本来只是电光火石般的瞬间,但他还是看到了那奏折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夕景华的名字,于是自己便鬼使神差地撇到了奏折里的几个字:臣请随军上阵……
"臣以为……"
云日慕忍不住又望了夕景华一眼,愣了片刻,开口时说得却已是另一件事了,"臣斗胆,敢问陛下留在京中的可用之兵还有多少?"
"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这一次,夕景华抢在凤玉吟之前道,"京中的兵力部署乃是军机大事,将军这么问,未免有失礼数。"
"无妨,云将军乃是我大鹓的股肱之臣,对朕绝无二心,"凤玉吟先是打断了夕景华的话,接着又对云日慕笑道,"云将军,朕说得可是?你云家一门眼下死的死,反的反,牢里还关着一个将死未死的,可是朕却还是信得过你。朕与你从小一起长大,你的为人朕很清楚。这次的事朕不想你为难,所以之前你请辞回乡的事,朕恩准了。"
云日慕万万没想到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凤玉吟宣自己入宫说的居然是这番话。这委实在他意料之外。他以为凤玉吟必定会趁着这次云家叛乱命他领兵出战,好让他们云家兄弟残杀。
如果凤玉吟这的这么提出,云日慕当然是抵死不从,但是要让他真的就这么隐退山林,他又岂能甘心?当初云清潇未获罪之前要他辞官归隐,他并未拒绝,因为他很清楚云家一旦叛乱,留在京中的云家人必然不得善终。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凤玉吟捉了云清潇却始终没有动他。偏偏是到了这会儿准了他的请求。
这,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戏?
就在云日慕疑惑的片刻,夕景华与凤玉吟已经是飞快地对看了一眼。两人像是顿时有了某种默契一般,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所想。
"眼下正是国家危亡之际,日慕岂能一走了之,况且这次是两位兄长作乱在先,我若现在抽身事外,日后还有何脸面苟活下去?纵使圣上不将我治罪,论以军法,我身为一军之将,临敌退缩,我麾下兄弟如何看我?"
云日慕说到最后,心里莫名地有点慌张。他原本来宫里就只是为了探探凤玉吟的口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夕景华也许会随军上阵,他就口不择言地说了那些话,
"云将军言重了,"
凤玉吟知道见好就收,马上好言劝慰道,"大鹓治国以孝为先,朕不忍见你骨肉相残,这次平乱,朕准你回避。"
"臣,臣惭愧……"
云日慕俯首拜倒之时,心里惴惴地想,凤玉吟这么说,到底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不想让自己为难?


从御书房里一前一后走出来的夕景华跟云日慕两个人似乎都能猜到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只不过,对方的所想,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跟在云日慕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夕景华直到走出御书房的宫苑才慌忙喊住云日慕,
这一喊两人才猛地发现这样安然无事地站在一起说话,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他还懵然不知地幻想着两人会有如何如何的将来,现在看来,那个梦竟是做得如此荒唐,
在这个人的心里,除了凤玉吟还会有别人么?
"云将军,关于出战一事,我想……"
夕景华为难地顿了一下,正看见云日慕漠然地盯着自己,像是一时又开不了口的样子,最后索性摇了摇头,对云日慕行了一礼便要抽身离开。云日慕见状,忽然拉住他,面色阴沉道,"你是想说你要随军上阵那件事?"
"你怎会知道?"
听到云日慕的话,夕景华讶然道,"我今早才递折子上奏这件事……"
"我怎么知道的你不必多问,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笃定了要去?"
云日慕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森冷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杀气一样,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夕景华不明就里地点点头,"是,我是一定要去的。"
"哼,就这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去战场无异于送死,他舍得让你去?"
冷笑了一声从夕景华身边走开的云日慕虽然嘴上是冷嘲热讽,心里却是苦不堪言。他与凤玉吟之间,到底是没有竞争的立场的。凤玉吟的一句话就能让他与夕景华永远无法见面,甚至于他的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人头落地,性命不保。他曾经想过就算要抵死相拼也要把夕景华带走,可是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因为夕景华的心在凤玉吟的身上,
当初楚归鸿就告诉过他,不要再对夕景华存有什么幻想。他的一颗心里除了凤玉吟什么也装不下,容不进了。只要是对凤玉吟有利的事情,他可以对天下任何一个人残忍,包括他自己……
现在看来,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这件事我还未和玉吟商量过,不过就算他不愿意,我也一定会去!这次是大鹓国的生死决战,我绝不能让他有什么意外。"
夕景华望着云日慕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他竭力克制住想笑的欲望,故意沉下脸道,"云家叛乱在先,玉吟却在朝堂上极力保你,你心里若还有些为人臣子的道义在,就该早些收拾包袱离开京城,不要再给他添乱了……"
"玉吟?呵呵,玉吟……"
突然转过身把夕景华按在墙壁上的云日慕状似疯狂地大笑道,"你叫他叫得可真亲密,怎么,受过他的宠幸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么?鬼门宗主?他到底如何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你以为自己是他什么人,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弄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为国分忧这种话?"
"云日慕!"
受到这般奚落的夕景华抬起一巴掌就要甩到云日慕的脸上,可是末了,那巴掌停在他半空中始终没有落下。他幽然地叹口气,推开云日慕就要离开。没想到的是,云日慕在他身后蓦地喊道,"夕景华!你太自不量力了,你以为在战场上跟在宫廷中一样能任由你翻云覆雨?你想帮他,你凭什么?我告诉你,摆在凤玉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是他御驾亲征,要么是封我为帅,你说说看,我会不会傻到为他去卖命和自己的兄弟厮杀?"
他说完这些话,心里陡然间空了许多。云日慕知道,自己在这个风口上,一旦不慎就是身败名裂,尸骨无存。凤玉吟不是那种宅心仁厚的人,他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这个云家人。表面上说是给他一条退路,可是无论云家是存是亡,他都不会有好下场。逃得过一时,逃得了一世么?
云家大事若成,登上皇位的那个云清珏连自己大哥都舍得牺牲,何况是自己这个庶子?反过来讲,一旦平乱成功,朝臣会放过自己这个云家余孽?自己这个时候不做出选择,日后就会身处被动。
他现在才想明白,自己没有那么多跳路可走。摆在他面前的,是个独木桥。
可是,他还想赌一把,
"玉吟如果御驾亲征,那我更要与他一起。是生是死,我都不会离开他。"
夕景华说得无不慷慨悲烈,好像下一刻就要与凤玉吟一起共赴生死一样。云日慕狠狠一咬牙,像是被这句话震得头痛欲裂。
一瞬间的剧痛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夕景华终究不是属于他的,而且永远都不会是。只是他想和凤玉吟同生共死,这件事,绝对不可能!
因为,他会死在自己手上,
云日慕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鸷的表情,
而且,他会让他连死都不能瞑目。
望见云日慕大步离开的背影,夕景华脸上的悲壮之色才慢慢退去,他如大松了一口气一样,轻松地对躲在墙角的人笑道,"出来吧,我知道你等了很久了。"
说完,刚才那个在御书房外碰落了奏折的小太监果然从角落里走出来,对夕景华作揖道,"大人安排的事,小人做得可好?"
"那,这是给你的赏银,拿去吧。"
夕景华拍拍他的肩膀,他怀里的一包碎银子递到他的手上。小太监一拿到银子便笑嘻嘻地连连道谢。夕景华只是兀自摇头一笑,自语道,"云日慕,我和玉吟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要一起走,所以这次,要死的,是你……"

(三十五)
连日来加急文书陆陆续续送进御书房,已经坐在桌前将近整夜的凤玉吟从宫人手里接过昨日里最后一封奏折之后就听到一直在小楼里伺候夕景华起居的小厮匆匆忙忙地闯进御书房来。凤玉吟一见他满面的慌张之色,不禁心里一紧,忙走下来厉声质问,"是不是夕景华出事了?"
这小厮是第一次面见皇上,被他一逼问,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大,大人他今日回小楼时就一直咳嗽喘息不止,他不让奴才来禀告,刚,刚才又呕了血,奴,奴才怕是不好了……"
"你说什么?!"
之前凤玉吟就因为夕景华这几日一直面带病色所以把他打发回小楼休养,没想到他病成这样还想强撑。凤玉吟恨得只差不能一步走到他面前当面痛斥他一顿。可是眼下不是发火的时候,他立刻唤来宫人去太医院把大夫全召来,自己则是放下了手头所有公务急急忙忙往小楼赶去,
他因为想快些回去,连车辇都忘了坐,心急火燎地走过去。途中还险些因为脚步太快而摔倒,宫人们跟在后面小心伺候着,唯恐他在慌乱之际也出什么意外,
一般在这个时辰,宫里的灯火应该都已经熄灭了,除了御书房,恐怕只有这小楼里会彻夜灯火通明。凤玉吟刚一进门就看到夕景华的侍婢从房间里端着热水跑出来,他一把将人拉住,连声问她,"他怎么样了?"
侍婢没想到皇上居然这么快就从御书房里赶过来,一时间也忘了行礼,一双眼睛都有些泛红了,带着哭腔道,"大人还在呕红,热度也退不下去,他不让我们说……"
凤玉吟一听到这些话,整张脸都惨白了下去,他猛一把推开那侍婢,朝着夕景华的房间直闯进去。
靠在床边的夕景华以为是宫人们送药过来,一边按着胸口一边不耐地摆手道,"把药拿走,我……"
他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到自己眼前一黑,心头一阵剧痛,口中的血腥味霎时漫上,他还来不及用手捂住就已经呕出。
"哥!"
一肚子的火正是无处发泄的凤玉吟见势赶忙冲过去扶住他,从夕景华口中涌出的血染红了他的黄袍,那刺目的颜色让他的心狠狠一颤,
"玉吟,你怎么……怎么来了……"
夕景华把那口血吐了出来,人恢复了一点精神,抬头看清了来人之后,他心虚地扯出一个笑容,刚要再说点什么只觉得整个人都坠入了深渊一般,抓住凤玉吟衣袍的手无力垂下,眼睛也慢慢合上……
"哥,你别吓我啊!哥!"
凤玉吟何曾见过这样的夕景华,绕是他历事再多,现在看到所爱之人在自己眼前奄奄一息仍是免不了阵脚大乱,小楼外被宣来的太医已经赶到,正跪着候旨,凤玉吟眼中已经有些疯狂之色,冲着外面的人大吼了一声,"一帮蠢货,还不给朕滚进来!"
太医闻声片刻都不敢耽搁,马上就从地上爬起来过来诊视,众太医看见凤玉吟始终抱着夕景华不肯放手,不知该不该他劝他回避,刚犹豫了一下就瞥见凤玉吟杀人一样的眼神,哆哆嗦嗦地擦了一下额上的汗,然后在床边跪下为夕景华诊治。
这个看诊的老太医也算是太医院里资历最老的大夫,在宫里侍奉了两代皇帝,也是自小看着凤玉吟长大的,深知他向来进退得当,喜怒皆不形于色,没想到今天为了区区一个四品侍郎居然六神无主成这个样子,
"他的病到底怎么样?你一切从事禀告,朕免你无罪,"
凤玉吟心里虽急,但还是一直强忍到大夫诊脉结束后才开口询问。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种时候万万不能慌乱,不能耽误了大夫医治。可是一转头看见床榻上气若游丝的夕景华,他还是能感觉到那种让人全身寒透的恐惧,
他一直不敢放开夕景华的手,他怕自己一放开,手心里仅存的那点温度也会消失……
"侍郎大人这个病,委实蹊跷……"
老太医在心里斟酌了一番,"他之前只是气血虚弱,并不见得有这般眼中。按那时的情况来看,只要大人及时进补应该没有大碍,可是今日一看,大人这病实在来得猛烈,恐怕五脏六腑皆已受创,而且不知为何他经脉又有逆行之兆,以至于气血不济,伤及心肺……"
"够了够了,朕不要听这些,朕只要你告诉朕,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太医院里有数之不尽的仙丹妙药,朕命你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医好他,你听到没有?!"
太医口中的那些病症让凤玉吟越听越心寒。他已经不知道再听下去自己会不会失控。面前的这个人明明之前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还会跟自己斗嘴,还会笑眯眯地抱着自己耳鬓厮磨,为何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会变成这样,
他不要这样,他不要自己好不容易盼回来的哥哥再有什么万一,
他已经忍受过一次生离死别,绝对不要再经历一次……
"玉吟……"
迷迷糊糊睁开眼的夕景华强提起一口气,扯了扯凤玉吟的衣角,好不容易停下喘息轻声道,"云将军的事……"
"现在还说他的事干什么?"
凤玉吟心里又急又气,听见他一开口问的又是战事,实在忍无可忍地冲他怒道,"朕的国事不要你操心!"
满心怒气的凤玉吟话一出口自己就先后悔了,夕景华果然因为他的这句话松开了手,不敢再说什么。想到这个人大概也只有在病中的时候才会对自己示弱,凤玉吟苦笑地摇摇头,重新握住他的手,"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都不要再想。朕一个人应付得来。云日慕那里,他今早已经上书请求领兵上阵,朕准了他的请,不日就要挂帅出阵了……"
"玉吟,我不是故意的……"
难得服软的夕景华从被褥中抽出手来,覆在凤玉吟的手背上,"我这个病来去无常,寻常大夫恐怕难以医治。现在我这样留在你身边自知难有作为,你先把我送到城外的汇贤斋,那里的大夫是随我从鬼门一起来京城的,他的医术我信得过……"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之后就有些气虚地歪倒在凤玉吟怀里。他口中所说的这个汇贤斋凤玉吟之前也派人调查过,他早就知道这个药庐里住着的正是当日为他施针压制毒性的鬼门神医修冷秋。现在猛然间听到夕景华提起他,凤玉吟的感觉就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朕现在派人把他请来宫里为你医病。"
已经面容紧绷了一个晚上的凤玉吟此时才勉强露出一点笑容,谁知夕景华却摇头道,"修大夫他脾气古怪,不喜欢在皇宫内院里走动,你还是将我送去的好,免得他又怨我拖累他。"
凤玉吟吃过修冷秋的苦头,对他这个'古怪脾气'也算是又算领略。眼下夕景华的身体耽误不得,他也无心争辩。将夕景华小心扶好,凤玉吟便手忙脚乱地唤人备车,准备陪夕景华一同出宫求医。
"玉吟,你现在不宜出宫走动,只要派人把我送到药庐即可。"
夕景华这个时候已经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能感觉到眼前有人影一直在晃,可是一听到凤玉吟说要陪他一起出宫,他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还没讲到几句就被凤玉吟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若你一直安然无事,朕当然不必出宫。要是真有人埋伏在宫外有心加害于朕,那你也算是帮凶。"
凤玉吟说着就把因为咳嗽而蜷身在床榻上的夕景华裹在被褥中一起抱进怀里,小楼里的太医正忧心如何为夕景华下药,现在看见皇帝带他出宫求医不禁都松了口气。夕景华在凤玉吟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是显而易见了,要是这次真的保不住他的性命,说不定皇帝一怒之下真能让他们这些太医全给他陪葬。
此时已经将近早朝的时辰,天际隐隐泛白,马车里的凤玉吟虽然是疲累之极,可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怀里的夕景华没有再呕血,可是身体却冷得像冰一样,不管他抱得再紧还是能感觉到夕景华在怀里瑟瑟发抖。
"哥,哥,你听不听得到我说话,你应个声好不好,哥……"
从大鹓皇宫往城外就算是最好的马车也要跑上一个时辰,这一路上凤玉吟一直在跟夕景华说话,他怕夕景华会就此睡过去再也不醒过来,虽然他现在只是偶尔回应一两声,但是就是这一两声回应对凤玉吟而言也是极珍贵的。他这小辈子走过来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像在生生死死里走过一遭,
和这个哥哥相认的短短几天里他已经尝遍了人世的滋味,心痛,彷徨,欢欣还有浓烈到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思慕之情。他身为大鹓国的君王,以为一生都只能陷在风云诡谲的朝堂上,他不敢想象过身边会有一个人日日相伴,事事以他为先,时时将他记挂在心上,
"玉吟,别哭……"
昏沉中的人并没有醒来,却好像感应到什么一样,他的手慢慢抬起又颓然落下,凤玉吟紧紧抓住那只手,贴在自己的面上,
夕景华的眼睫被泪水打湿后微微颤了颤,像是将要醒来。那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滴落,在凤玉吟的黄袍上晕出一圈浅浅的水痕……

(三十六)
凤玉吟将夕景华送到修冷秋的医馆之后,原本是要在这里多勾留一阵等到夕景华醒来再走,可是没停留多久白风羽就匆匆赶来请他回宫上朝。虽然看得出夕景华对修冷秋的医术很是信服,可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凤玉吟始终放心不下,所以他令白风羽留在药庐保护夕景华周全,万一他被政事绊住脱不开身也好有个人报信回去让他知道夕景华的病况。
修冷秋本来对凤玉吟并没有多少好感,不过难得他为夕景华的病忧心至此,不惜亲自上门求医,他估摸着这次夕景华纵使病得奄奄一息了,可是看到自己的弟弟为自己如此劳心劳力,大概做梦都会笑醒吧,
将夕景华留在药庐之后凤玉吟便马不停蹄地往皇宫赶去,没想到的事在宫门外他居然遇到了本该留在王府里静休的四王爷风怀璧。凤玉吟突然之间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大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两人之间好像蓦地就远了许多,再不能回到从前那样,
虽然孙昊阳的那件事说不上是他们算计了风怀璧,可是当初夕景华确实是对风怀璧耍了些手段。那时他早凤怀璧去天牢里探视了孙昊阳并且告诉他西梁王已经收回楚归鸿的兵权,下一步就是要押送他回西梁公审,孙昊阳心里很清楚一旦楚归鸿的叛国罪定案,那么他就必死无疑,而夕景华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故意在他面前谎说楚归鸿身处险境迫他在凤怀璧前来探视的时候挟凤怀璧为人质越狱而出与楚归鸿会合。然而事情的发展虽然与夕景华所希望的大差不大,但他没有想到的事凤怀璧在入天牢探视孙昊阳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救他出天牢的念头,
其实不管先出手的是谁,结果都不会再有改变。在凤怀璧的生命中,再不会有孙昊阳这个人。这一段孽缘必须由他们自己去斩断……
想到这里,凤玉吟就有点不敢直视凤怀璧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任何人所受的上伤害都比不上凤怀璧。他几乎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去爱孙昊阳,可是得到的又是什么?
现在的楚归鸿和孙昊阳应该已经被鬼门中人护送之下离开大鹓,凤玉吟只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凤怀璧的面前,不管怎么说,这种伤害有过一次就已经足以致命,他不能让凤怀璧再尝一次。
"皇上这个时辰怎么会从宫外回来?"
看到凤玉吟的凤怀璧除了面色略带苍白以外其他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凤玉吟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平复了心情,故作镇定道,"夕景华身体有些不适,朕送他出宫求医,所以回来得晚了些。"
"这可不是晚了些问题,皇上,如今大鹓正值危亡之际,皇上切不可为这些私事耽误了国家大事。"
凤怀璧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生硬得犹如一张面具。虽然从前的凤怀璧在论起国事是也向来不苟言笑,可是这一次却让人有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凤玉吟从小在他身边长大,深知这个皇叔的脾性,经过孙昊阳这件事,他大概很难再对谁付出这样的感情了吧,
"四皇叔教训得是,朕日后一定注意。"
与凤怀璧一起下马走进宫门的凤玉吟心里一直有点忐忑。他已经感觉到孙昊阳这件事后凤怀璧的明显变化,他想他应该对这件事说些什么,哪怕是劝慰凤怀璧两句也好,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好把话锋转到前线的战事上去,
"对了朕已授云将军帅印,隔日便要赶赴前线作战,"
凤怀璧之前对这件事已有耳闻,所以现在听他提起一点都不惊讶。但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让云将军掌帅印,这件事夕景华怎么看?"
听到凤怀璧的话,凤玉吟淡淡道,"看来四皇叔与我们所顾虑的是同一件事。让云日慕北上平乱确实冒险,所以朕已做好了打算要御驾亲征。"
他说到'御驾亲征'这四个字的时候,凤怀璧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惊异。他不等凤玉吟把话说下去便从中打断道,"这件事皇上千万三思,云家虽来势凶猛,可未必需要劳动陛下御驾上阵。若一定要有人去看着云日慕,我请求一战。"
"四皇叔也觉得朕这么做不妥?"
凤玉吟笑道,"可是朕意已决,皇叔不必再劝。"
"皇上身系大鹓安危,岂能由着自己的性子……"
凤怀璧那句'胡来'差点冲口而出,而凤玉吟则是毫不介意地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把话说完,"云家打出的旗号是要'清君侧',若非朕亲自上阵平乱,民间的流言就不会散去。朕此次亲征就是要扫除天下万民的疑虑,让他们亲眼看看大鹓国的君王是不是像他们想象中一般横征暴敛昏庸无为。民心所向才是治国之根本,朕的金戈铁马虽可以平乱,却不能助朕收回民心。所以朕这次是一定要去的。"
"可是这件事……"
"朕知道皇叔要说什么,所以朕给皇叔三道旨意,一是在朕御驾亲征期间,朝中大小事宜交由皇叔定夺,二是若朕这次不能得胜而回,朕要皇叔为夕景华正名,恢复他大鹓皇族的身份,然后将朕的罪己诏昭示天下,辅佐新君继位,至于这第三道……"
凤玉吟说着这前两道旨意时没有片刻的犹豫,好像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早就想说出口一样。可是说到第三道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凤怀璧见状,心思一动,忙问道,"这第三道可是与夕景华有关?"
凤玉吟点头道,"朕要你看住他,不许他出京城半步。"
说完这些话,他心里堵得最厉害的地方仿佛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这么多年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对凤玉锦的愧疚。他知道唯一能够补偿凤玉锦的,是自己全心全意去爱他,他也知道若是有一日自己真有不测,凤玉锦也必然不愿独活。可是,自己到底不能把大鹓的万世基业弃之脑后,更不忍心在夺走凤玉锦的一切之后,还让夕景华陪他长眠地下。
人偶尔也是得任性一次的。他要让夕景华好好活着帮他守住大鹓的江山。

天和四年秋,大鹓天子凤玉吟下达平乱檄文以示诸郡县,于次日御驾亲征讨伐云家叛军,
这道檄文一出,满朝震动。御驾亲征这样的大事皇帝事先居然一点口风都没有露出来。直到檄文发出之后才昭告天下,这分明是早已打定了注意不想让朝臣干涉此事。
凤玉吟之前就已经料到这道檄文必然在朝廷上掀起轩然大波,不过既然是他决定好的事情,那么就由不得别人置喙了。更何况这件事他已深思熟虑过,并非是一时冲动所致。所以就算是夕景华反对他也会坚持到底的。
说到夕景华,自从他将人送到药庐后,白风羽传来过几次消息,都是说他尚在昏迷之中还没有清醒的迹象,不过修冷秋已经表示夕景华眼下病情已有好转,只是这次虚耗过度,所以一时之间难以恢复过来,必须留在药庐里静养。凤玉吟虽然得了他并无大碍的消息,可心里还是惦念得厉害,才一下朝就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要出宫去。而凤怀璧也正从御书房外走进来,一看到凤玉吟的这身打扮,不用多问也知道他想做什么去,
凤玉吟一看他进来,心里大呼不好,没想到的事凤怀璧只是不动声色地叮嘱了他一句万事小心,其他的居然只字未提,
这种心情,想必他曾经也有过。放不下,忘不了,满心里都是他。
所以至少再临走前再去见他一面。凤玉吟在心里暗想,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跑到千里之外的战场上去会是什么反应?会发火还是会一气之下也追来?不过没关系,他已经下令让凤怀璧紧紧看住夕景华,不会让他离开半步的。
仔细想来他们两个之间好像每次都是自己被气得哭笑不得,这一次算是扳平了吧。

赶到药庐来的凤玉吟一进门就遇上正端着药汤快步走来的风月轩,两个人之前有过照面,虽然彼此都不存好感,但是在关系到夕景华的事上还是立场一致的。风月轩看他欲语还休地想问自己什么,索性把药汤塞进他手里,毫不客气道,"既然你来了就把药端进去,我还有别的要忙,快去快去。"
凤玉吟一时懵住了,他从小到大何曾被人这么使唤过,风月轩对他颐指气使的态度活像在指挥小厮一样。风月轩看见他端着药汤傻愣了一下,心里好笑又不便表露,故意提高声音又喝道,"愣着做什么,宗主等着药呢,还不快去!"
这一下凤玉吟总算是反应过来,忙小心翼翼地端好药往夕景华房里走去。风月轩看到他这么顺从,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一点。本来宗主这个病就不宜操劳,不是被他逼进宫去又怎会发病如此频繁,这下可好,真把自己折腾惨了。算来算去,这个罪魁祸首就该日日留在这里伺候宗主才是。
被风月轩当小厮使唤的凤玉吟一走进夕景华的房间就看到躺在床榻上昏沉睡着的夕景华。凤玉吟小心走到夕景华的床边,仔细端详了他一阵,脸色确实比昨日里好上一些,可仍是虚弱得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他在呼吸。一想到这个凤玉吟就心慌,他把人从床上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肩上,唤了他几声,依旧得不到什么回应。整个房间里静默地让人难受。
"哥,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就打算这么见我?"
凤玉吟握紧夕景华的手,慢慢将脸贴近他的发顶。两人靠得这么近时他才发现夕景华散落下来的长发里夹杂着不少霜发。他才刚过弱冠之年,为何会生出这么多的白发来?他的心力到底耗损至何种地步,为何留在他身边的自己却全无所察……
想到这个,凤玉吟越发自责不已,人在他宫里却病成了这样,自己怎么说都是要付主要责任的。虽然也气他什么事都强撑着,可是如果自己对他再用心一点就不可能一直感觉不到他的病情在恶化,
他心里堵得喘不过气来,想再说点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很害怕这种独处的环境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十年前在凤玉锦被关进冷宫之后,自己一个人在曾经嬉戏的地方对满园的花草自言自语,不管他怎么重复两人之间的对话也永远不会听到哥哥的回应,
他很怕那种感觉,因为实在太寂寞了。
凤玉吟在床边抱着夕景华坐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是来送药的。由于夕景华一直未醒,所以喂药只能用细小的麦秆撬开他的嘴然后一点点灌进去。凤玉吟看到那麦秆心里就不舒服,可是不用那个又怎么让他把药喝下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凤玉吟的心里呼之欲出。两个人之间其实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偏偏是到了这会儿,凤玉吟反而大为窘迫起来。端着药左右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猛灌了一口,
药草的苦味在他口中弥漫开来,想到夕景华日日都要以此度日真恨不能替他身受。
凤玉吟含着那口苦不堪言的药汤,小心地托起夕景华的头,然后将他的嘴捏开一道缝隙,自己贴身上前,封住他的双唇将药一点一点送入他口中。夕景华病得无力,躺在他怀里任由他动作。所以这第一口灌得倒也顺利,只是凤玉吟却已经是有些面红。他方才在喂药时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把'纯粹'的喂药变得不那么纯粹,
对着病重的哥哥居然都能生出欲望来,自己这样未免也太荒唐了。
他正徘徊如何喂这第二口,床上的夕景华居然动了一下,虽然只是很轻微的一个动作,但凤玉吟已经有种大喜过望的感觉,他丢下碗紧紧抓住夕景华的手,连着喊了好几声他才好像渐渐反应过来,眼睛睁开一点,迷迷糊糊地还看不清人,
"玉吟,你要去哪里……"
神智未清的夕景华轻轻扯了一把凤玉吟的衣角,唯恐他真的走掉一样。凤玉吟此时半跪在床边,根本顾不上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剥去了那些为人君者刻意伪装出来的坚强和冷漠,此时的他和个寻常人没有丝毫的区别。他只想让眼前这个人知道自己有多在乎他,只求他不要又一次丢下自己,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你跟我说说话,让我放心……"
手颤抖得不能自己的凤玉吟在看到夕景华再次慢慢合上眼睛的时候才明白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清醒,他还留在梦里不肯醒来。
"你梦见我什么了,哥,"失望之极的凤玉吟微微敛了一下眉头,继而又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他的手沿着夕景华面部的轮廓慢慢抚过,不舍地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吻,"也许这次你的预感又对了,我会暂时离开几天,你要等我回来,知道么……"

(三十七)
天和四年立秋,大鹓天子凤玉吟引兵北上,讨伐以'清君侧'之名犯上作乱的云家次子云清珏,大军一路浩荡向北,半月之后抵达距龙井峡百里之外的淮南郡。由于此地世代经商,繁华富足,为不使民心变乱,大军只在城外驻扎,并未直接进城。当地的郡守一早便收到朝廷的文书,准备好粮草与军营以供军队休养生息,
几月之前云家大军在北境举旗兵变之时,郡守深知淮南郡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无朝廷大军接应,此郡绝难幸免。所以在此之后郡守日日上书求救,可是朝廷一直按兵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