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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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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泪》作者:博研一笑 (1/2)

  …… 第一章 纸鸢飞 ……

  为何你手执我生命之线

  抄控我飞翔的方向

  你错误地在地上奔跑

  我悲伤地在云端哭泣

  我不是你的风筝

  早晨醒来,久违的阳光刺破重重迷雾,被窗外那棵百年黄桷树分割得四分五裂,在我房间里筛下一地碎影。

  我懒懒地坐起来,床单就像水银一样柔软地流淌到地上。我将手护在眼前,那眩目的光线刺得我双眼发痛。外面依然是奔流不息的江水,南来北往的货船,热闹沸腾的古街,喧嚣嘈杂的人群……

  我仿佛听见奶奶在楼下擦桌子时偶尔碰得木椅吱嘎作响。

  洗漱完毕,我穿上昨天刚买的背心和沙滩裤,趿着木板拖鞋,不紧不缓地下楼。我沉重的脚步撞击得楼板咯噔直响,在狭窄的楼道里迂回不散。

  "起这么早啊,韵儿,怎么不多睡会儿?"奶奶看我幽灵似的下楼,问道。

  "我……出去走走。您看,阳光真好。"我冲奶奶回答,往外走去。

  奶奶从柜台边的微波炉里取出一盒牛奶,说:"喝了再出去吧。是该出去透透气儿了!"

  我接过牛奶就往外走。穿过滨江路来到金蓉正街,磁器口依然那样具有活力,好像并没有因为我几个月的闭关学习而改变。陈麻花十里飘香,涛哥老鸭汤客来客往,三姐琴行丝竹管弦奏着清晨交响曲。古镇永远这样沸腾,我想。

  我并不逗留于那冗杂市井,觉得他们与我无关。于是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埋头前行,我希望寻找到一个角度,在那里可以审视自己的思想,审视自己的命运。三年的历练,终于结束了梦魇一般的高考,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达到妈妈的目标,我觉得虚脱,甚至不敢再去想象上重大的梦想。

  我来到高架桥上,看嘉陵江茫茫的流水。阳光虽然美好,可也抹不去江上那道淡淡的愁雾。我的心情就像重庆的天气,永远蒙着那样一道灰暗,永远不可揭露真正的面纱。

  风很大,有几个孩子在江边奔跑着放风筝。他们快活得仿佛与这个尘世无关,让我想起高鼎的诗句"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我垂下头,看到有只风筝越飞越高。飘着飘着就飞到我眼前,此刻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云端。那是一只橘红色的鲤鱼风筝,马拉纸面料,水竹骨架,巧夺天工的技艺,漂亮而且精致。一阵风吹来,它就缠绕着桥栏边的路灯呼噜呼噜直打转。我看到那个漂亮男孩子的沮丧表情,于是我顺手解开了它,橘红色鲤鱼再次迎风自由而飞。我感觉到风筝的主人在雾霭之下冲我微笑,像一阵清凉的风,拂面吹来。

  "小韵!你在上面做什么?"

  一阵惊悚的声音猛然从下面传来,将我从思绪中唤醒,我低头一看,是妈妈,她正站在江边的石阶上,一脸惊讶和惶恐,焦急地呼唤我。

  我不喜欢在大清早就隔着这么远开嗓跟人讲话,像吵架似的,于是使劲向妈妈摇摇头,表示我没事。

  妈妈并未善罢甘休,她折身返回,往高架桥的阶梯跑去。我知道她永远这么紧张我,我的一举一动她都小心盯着,否则她就不是我妈妈了。没办法,我无奈地摇摇头,欣赏一下阳光都这样为难。于是我只好往回走。

  在阶梯中间遇到妈妈,她生气地质问:"你大清早跑到这里做什么?你站在桥上做什么?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江里?"

  我耍赖地抱住妈妈,拿过她手里刚买来的东西,说:"我就是出来透透空气,晒晒太阳嘛,我不会去跳江的。我怎么舍得离开这么好的妈妈。"

  妈妈便收回她的紧张,开始了说教一般的叮嘱:"妈妈可就你这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高考完了,是该轻松轻松,可也不能不打招呼就跑出去了呀。"

  "我告诉奶奶了。老太太准奏了。"我嘻皮笑脸地说。

  妈妈敲了一下我的头,我佯装很疼似的撒娇。刚好这个表情被刚才我帮忙解开风筝线的那个男孩子看见了,他冲我爽朗一笑,说:"刚才,谢谢你哦。"

  "呵呵,不客气,邻里邻居的嘛。"我快速地打量着这个手执线轴的男孩儿,跟我差不多大,高高的个头,荞麦色的皮肤,清爽的短发,淡蓝的T恤,七分牛仔裤,耐克的运动鞋,右脸有只圆圆的酒窝。

  我顿觉自惭形秽,人家衣衫整齐,我却穿得这样邋遢;人家真心诚意地道谢,我却假惺惺地说是邻居,其实压根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我只好拖着我妈,疾速离开,早点走出他的视线为好。

  但那个甜蜜的酒窝,却成为今天最美好的一道风景,定格在我脑海里了。

  于是我问:"妈,焰子哥哥也有那么高个头了吧。"

  "他去年不是给你寄过照片么,这么快就忘啦?"妈妈说。

  "可是都过了一年了,说不定又长高了呢?"

  "女长十六男长十八。焰子才十七岁呢,该是长高了。"妈妈笑着说,"人家只比你大三个月,怎么看着就是比你壮实。"

  我缩了缩肩,将细瘦的双臂藏在腋下,小声嘀咕:"还不是让你给虐的。"

  又是一道流星捶。

  跟妈妈回到茶楼,桌椅已经给奶奶擦得锃亮锃亮的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老茶客们也都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依然那样谈笑风声,看到我妈妈都尊敬地叫上一声兰嫂。

  妈妈吩咐我:"你就在下面帮奶奶忙,我上去收拾行礼。"

  于是妈妈就上去了,留下高跟鞋踩到木板时哐当哐当的声音。

  今天生意不错,一开门就来了这么多熟客。隔壁的李大爷,是个退休老师,每天早上都要先来我们茶楼喝杯热茶再去小区里健身,四楼的曾姐,是白领一族,却不习惯于咖啡的氤氲气息,独爱我们上好的碧螺春。

  我看着账本,今天的收入不错。正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耳旁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老板,来杯热茶。"

  我没抬头,只顾埋头算账,并扔出一张菜单,说:"自己选一样吧。"

  "你们这里,就这样招呼客人的吗?"

  很明显,这位客人不高兴了,于是我抬起头,并献上一副谄媚的笑脸。怎么会是他?我心里咕咚一惊,"是你啊?"

  他依然一副笑脸,将挽好的线轴和橘红色的鲤鱼风筝放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坐下。"是这儿的熟客了。"

  "熟客?哦,那你要碧螺春还是铁观音?龙井还是普洱?"

  "西农毛尖。"他淡淡地说,脸上的酒窝漂亮怡人。

  "哦……我看看还有货没。"我便转身,翻箱倒柜地寻找。最后,我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西农毛尖没有了……你看能不能换一换……"

  他还是那样淡定从容,笑着说:"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喝过西农毛尖,想尝试尝试罢了。那还是来杯普洱吧,我一向喝这个。"

  于是我熟练地沁茶,虽然不懂茶道,但在茶馆生活了整整六年,每天看着妈妈和奶奶给客人们泡茶,多多少少偷学到了一些。

  他闻着那杯香气四溢的云南普洱,作了一副表示陶醉的表情。我讶异地看着他,我觉得他的表情就像一门艺术,高深莫测,能将每一种内心想要表达的内容百分之百地诠释出来。看到他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他一定非常喜欢我泡的茶。

  早茶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喝早茶的客人逐渐少了。于是我在他身边坐下,搭讪道:"对了,刚才你说你是这儿的熟客,但我从来没见过你。"

  他呷了口茶,很烫,他吐吐舌头,他的脸在氤氲的热气后面若隐若现,那是一张青春、漂亮的脸。"其实我们是三年前才从云阳搬到重庆的,我爸爸原来是云阳第一医院的骨科医生,后来跟我妈妈离婚之后,做了重庆第一人民医院院长的乘龙快婿,院长很快就将他调到本院,还在磁器口滨江路给我们买了房子。这三年来我在二十四中上高中,我没有住校,每天晚上放学回来,都要到你们兰舟茶楼喝杯热茶。"

  "你在二十四中?我在二十五中呢!刚好我是住校,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周末又报了补习班,难怪没看到过你呢。那你们家住几号?"

  "六十四号。"他笑道,"不远啊,就在你们家隔壁的对岸的隔壁的壁壁。"

  我听着这复杂的地理位置,头都晕了。我最不善长的就是记地名,所以我是个典型的路痴。而且我很慢热,即使已经在这里住了六个年头,认识的人却少得可怜。

  "我叫熊泽恩,他们都叫我大熊。"他开始自我介绍,"你叫江韵?"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指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写真说:"你妈妈每天都望着那幅海报想念你,念叨你,她总是说,我们家韵儿可用功呢,是上重大的料——所以恐怕只要是来这里喝过茶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吧。"

  我看着墙上那张超大写真,记得那还是我刚上高一时候我妈强行给我拍的,说是以后上高中了不能常看到我,她要睹画思人。写真上的我穿着一套中规中矩的校服,剪着标准的太郎式学生头,坐在写字台边,将圆珠笔搁在脑门上作思考状,幼稚到了极点。我脸羞得通红,憋屈地说:"那是很早以前拍的啦!不要看了!我妈妈就这样,比王婆还要王婆,其实我昨天高考考得太差劲了,我就快疯了。估计连二本都上不了啦!"

  "是吗?"看到我羞红了脸,叫熊泽恩的男孩儿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要相信自己啊,也许命运冥冥之中会送给你惊喜呢。对了,高考语文的作文题目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想你一定写的你妈妈吧,你们那么幸福。"

  其实熊泽恩猜错了,我写的并非我的妈妈。当然了,妈妈是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但这次,我却选择了记录另外一个人。是那个人,让我彻夜思念,不分寒暑。我想,如果命运只让我选择一个人陪我度过一生,我会选择他。

  我突然看到这个一直爱笑的男孩儿眼里淡淡的哀伤。刚才他提到他父母离异,我想,这一定是他眼里哀伤的来源。也许他每晚来这里喝茶,只是为了体味我们那浓厚的母子亲情吧,忽然间我有些同情他了。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问道:"那你呢?你考得怎么样?"

  "不值一提了!"熊泽恩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我比较贪玩,不能跟你比。"

  我也笑笑。其实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虽然奶奶和妈妈老是在别人面前夸我能干,夸我成绩好,但我知道,这次高考算是彻底完了,去重大的梦想非破灭不可。那是我发挥得最差的一次考试。

  看到我苦笑,他仿佛看到我内心的无奈,便开导说:"其实人生没有真正的成功和失败,只是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太绝对。就像这只风筝,当我站在江边仰望它的时候,觉得它飞得好高好高,可是你却站在天桥上用俯视的角度看它,觉得它飞得一点都不高。是吗?"

  我噗嗤笑了,口水差点喷到他的茶水里。"你以后去做律师吧,口才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要考律师呢?"熊泽恩故意用一种很惊讶的表情说,"挺厉害的嘛,这么快就进一步了解我了。"

  茶已经喝完,他看了看时间,说:"今天我弟弟出院,我得走了,等会儿去医院接他。"

  "哦。"我失神道,"好吧。"

  他把一张五元的钱给我,我还给他,"不用了,我请你喝。"

  他便高兴地转身离去,我叫住他,指了指桌上的风筝。

  "送给你吧!"他说,"但愿你能像这风筝,越飞越高。"

  "谢谢你。"我说。

  我回到柜台,继续算账,他折回身来,匆匆地在账本上写下一串数字,说:"这是我手机号码,记得联系!"

  我目送他消失在路口,觉得一切笃定。没有了之前的怅然若失,反而变得释然了,我瞟了瞟桌上躺着的纸风筝,又想到他安慰我的话,或许我不该太纠结了。

  第二章 生日的焰火

  我看到一片生日的海洋

  以及一片烛火的星空

  为何你们的狂欢遗忘了我

  留我一个人孤单

  哦对不起 我是陌生人

  中午吃过饭,茶馆打烊,奶奶到大兴教堂诵经,我上楼午休。经过妈妈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她又对着梳妆台上那张黑白照片发呆。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二十五岁,短短的寸头整洁干净,白色粗布襟褂微微敞开,露出结实黝黑的胸膛;灰色裤子,两只裤脚一高一低地挽着,显出小腿的健硕。他站在一艘破旧的渔船上,手里的渔网在空中形成一条漂亮利索的弧线。阳光下的脸上渗着几颗汗珠,微笑的脸庞英俊漂亮,洁白的牙齿熠熠发光。

  我轻轻走到妈妈身后,用微弱的声音说:"妈妈,你又想爸爸啦?"

  她猛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我一眼,手捂住胸口,说:"你想吓死我啊!"

  说着,她假装去收拾抽屉里的东西。

  我坐下来,搂着她的肩说:"这么漂亮的男人,值得用一生去想念。"

  妈妈用讶异的眼神看着我,说:"小滑头!快去看看我给你收拾的行李吧,看看有没有遗忘什么。"

  我说:"妈妈办事,儿子放心。我的妈妈这么能干,一定不会出差错的。"

  妈妈彻底被我的甜言蜜语打败了。我赖在她肩上,说:"妈,你再给我讲点关于爸爸的故事吧。我想听。"

  妈妈叹了口气,但马上又提起兴致,我就知道,只要是提到关于爸爸的事,她就会精神百倍。但是她却说:"都这么多年了,该讲的都讲了。他的事,你都知道,再没什么好讲的了。"

  从妈妈多年的描述中,我知道那是一个好爸爸。但是这样一个好爸爸,在我还没出世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搬到重庆之前,我们住在巫山县龙井乡桂花村一个沿江的江湾,一家人靠捕渔为生。妈妈怀上我的时候,按当地的说法,孕妇吃了锦鲤不但可以安胎,所生的孩子长大之后还会鲤鱼跃龙门,官运亨通。不幸的是爸爸在一次出江的时候,在水急的江口,渔网绊在了水底的石头上,把船带翻了,爸爸掉进水里,被水流冲下去,人们收网寻人,发现他已经被困死在渔网里了。

  妈妈还告诉我,爸爸临走前曾经将耳朵凑在她肚子上面听我呼吸的声音。他说,听,生命的韵律。妈妈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爸爸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为了纪念爸爸,妈妈给我起名为江韵。

  妈妈说:"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当我挤进人群的时候,看到你爸爸他躺在岸上,衣扣让人解开,抢救无效,露出苍白的皮肉。失去焦点的瞳孔在睁开的眼睑下呆滞地注视着苍茫的天空。如果不是他横尸河岸,如果不是那么多双悲伤的眼睛证明,谁又会相信刚才还那样生龙活虎的年轻生命,竟如纸薄,转瞬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花,我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我让妈妈靠在我肩上,我难过地咬着下唇,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看爸爸温暖的笑容,我想,那大概是我所见过世上最漂亮、最让人为之动容的笑容了。

  妈妈很快恢复了情绪,说:"你明天回桂花村去,见到了你干爹和你焰子哥哥,替我和你奶奶向他们问好。这么多年我们也没能照顾上他们父子俩,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买了些重庆这边的土特产,你拿去给他们尝尝。"

  我看桌上的袋子里,是一些火锅料之类的特产,还有磁器口最着名的陈麻花。

  妈妈又从钱包里取出一千块钱,递给我:"这些钱交给你干爹。一千块钱不多,但在农村的确能解决好多问题。你焰子哥哥也要上大学了,不知道他爸爸能不能解决他学费的问题,你回去了解一下,回来告诉我,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们一定帮他。"

  我懂事地点点头,看着我的妈妈,这个单身了十七年的女人,独自一人把我养大,还经营着一间不错的茶楼,突然觉得她真的好了不起。

  中午的室温令人萎靡不振,不多久,我便进入梦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我突然想到账本上那个电话号码,于是衣服也不穿,光着膀子咚咚咚咚跑下楼,翻开柜台上的账本,找到那个号码,忐忑不安地拨通了。

  "喂,我是大熊,请问哪位?"那边传来熊泽恩悠闲的声音。

  "哦,我,我是江韵。"我支支吾吾地回答,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那个……我……我想问问你弟弟怎么样了……你不是说要去医院接他么?"

  "他没事了!"熊泽恩在那边轻松地说,"是急性绞肠痧,可能吃错东西了,他比较爱吃路边摊上的小吃。对了,你以后也别去吃那些烧烤之类的了,不卫生。"

  我几乎快笑出来了,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沉默了一会儿,我结结巴巴地说:"他没事就好了。"

  "不说点别的了么?"我能感觉到,他的语气近乎恳求。

  "没……没事,就是想问问,你弟弟怎么样了,知道他没事就好了。那我挂了。"我恼恨自己的嘴竟然这样拙劣,连话都不会说。

  "等等,先别挂!"他大声说,"明天是我生日,我能邀请你过来么?"

  "明天?"我想了想,说:"明天不行啊,我要回老家去。那预祝你生日快乐啦。"

  "哦。那好吧,谢谢。拜拜。"

  挂了电话,心里充满莫名的失落,就像一只风筝跌落时的感觉。

  刚挂掉了熊泽恩的电话,电话又响起来了。是姐姐打来的。

  "喂,小韵啊,今晚我们老板请客,可以携带家属,你过来吧,不来白不来。"

  "哦,知道了。"反正好久没看到姐姐了,去去也未尝不可,再说明天我就回老家了,就当是去道别吧。其实我并不喜欢跟一大群陌生人同桌共餐,更不喜欢那一堆烟酒气,以及狼哭鬼嚎似的猜拳声。

  喝下午茶的人多了起来,茶客们络绎不绝地到来,妈妈和奶奶又忙起来。今天是星期天,小王和小灰回家去了,没有一个助手,真的是把两个女人忙得团团转。我突然不想去姐姐那儿了,想留下来帮忙。

  奶奶说:"去吧去吧,你们姐弟俩也好久没碰面了,去聊聊吧。"

  妈妈也同意奶奶的观点,况且之前我已经答应姐姐了,不能不去。

  换上清爽的T恤,我打车去了解放碑。车在渝香子火锅店前停下,店门关着,果然今晚不开店,透过玻璃门,我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已经开始上菜了。

  我跟姐姐打了个手势,她就看到我了,跑过来给我开门。我和姐姐本来是同在一个学校学习,但她连高考都没参加,结业考试之后就直接到这里来打工了。据说那个老板非常喜欢她,才上班两个礼拜就让她做了大堂经理,待遇相当不错。

  姐姐拉着我进去,我是第二次来这里,所以对环境还很陌生。第一次是给姐姐搬东西来,当时行迹匆匆,东西送到了就回去了。这次我才有时间仔细打量这里:主客厅里大概有三十张火锅桌,姐姐说楼上还有不少包间。整个厅里以暖黄调灯光为主,高贵华丽的桌椅、大红喜庆的地毯。绿色盆景恰如其分地点缀在每一个角落,坚贞的龟背竹,华丽的水观音,千姿百态的吊兰。在靠门的地方还有一个小水池,里面种着睡莲和金鱼藻,清澈见底的水里游弋着一群色彩斑斓的鱼儿,金鱼有红白花水泡、五花龙睛、朝天龙、黑蝶尾龙睛、五花狮头、鹤顶红等等,锦鲤有红白锦鲤、昭和三色锦鲤、黄金和光写等等。电动设备不停地在水面激起一层层滟潋的涟漪,惹人喜爱。

  姐姐把我带到那群人中间,男男女女,胖胖瘦瘦。我看到锅里的水已经翻江倒海,但大家显然还没有动筷子,都是在等我了。见我到了,大家象征性地对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就抄起筷子,不客气了。

  姐姐附在我耳边说:"不要客气,反正是老板请客,敞开肚子吃就是。"

  我笑笑:"姐,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狡滑啦?"

  姐姐正要开口,坐在最上面的那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便举起酒杯,对大家说:"同志们,平日里都辛苦各位了,今晚让我这个做老板的当面犒劳犒劳大家。给面子的,就一口干了!"

  说罢,老板自己率先一饮而尽。紧接着员工们都喝干了各自杯子里的酒。

  老板扭过头看着无动于衷的我,笑着说:"不给面子?"

  姐姐抢先替我回答:"钟老板,他是我弟弟,在校学生,不会喝酒。"

  姓钟的老板哈哈笑起来:"那可不成,管他学生不学生呢,迟早都要被扔到这个花天酒地的社会里浸泡,是男人的就干了!"

  我不服气,抓起吧台上的高度威士忌倒了满杯,仰头一饮而尽。这不仅让喝啤酒的钟老板和众员工大吃一惊,连我姐姐都吓傻了。她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的,竟然一口喝下这么大杯白酒。于是她赶紧上来扶我坐下,说:"你疯啦,钟老板跟你开玩笑的,你干嘛逞能喝这么多啊。"

  钟老板鼓掌表示赞赏,其他员工跟着一轰而起。钟老板长着一副剑眉星目,神态间颇有男子气息,一袭黑色七匹狼西装标榜着他的成功。他拍完手,说:"好,老钟我甘愿自罚三杯,以惩失敬。"

  为了不将我比下去,给姐姐留足面子,所以钟老板喝的只是啤酒,但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酒量肯定是惊人的。

  我的脸开始涨得通红,一杯烈酒下肚,实在是承受不了,还没吃东西,我就感觉胃里面翻江倒海。没办法,姐姐只好送我到房间里休息。在房间里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我做了个简短的梦,梦见自己站在老家的青龙桥上,铁索一摇一晃的,但我却忘记了自己一向的恐高症,拼命地往桥那头跑,我看到了后背已经佝偻、老态龙钟、头发花白的干爹,颤巍巍地站在家门口等我回家;我还看到了焰子哥哥,他长得那么结实,一张轮廓精美的脸,完全不像我,瘦得惊人,一副病殃殃的样子。他跑到我面前,叫我把手摊开,他便把一颗晶莹剔透的棕黄色东西放在我手心,灿烂夺目……

  一觉醒来,姐姐正坐在床边,用湿毛巾替我敷脸。她看我醒来,便问:"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今天真不好意思,真丢脸,他们一定笑话你了吧。"

  "傻弟弟。"姐姐在我额头上摸了一下,说,"不烫了。没事的,他们都夸你呢,滴酒不沾竟然连眉头都不皱就喝下那么大一杯白酒。"

  我坐起来,突然觉得醒来之后精神特别好。

  "今天是我们老板的生日,他不会计较这个的,你放心好了。"

  生日?我突然想到什么,便看看墙上那只镶金的时钟,已经是凌晨零点半,便急急地下床,说:"姐,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很晚了,就在这里睡吧。"姐姐挽留道。

  我却已经穿上衣服,风驰电掣般闪了出去。姐姐追了出来,在渝香子火锅店门口替我叫住一辆出租车,目送我远去。

  在车上,我拨通了熊泽恩的电话。已经很晚了,不知道他睡了没有,听着嘟嘟嘟嘟的电流声,我的心紧张得扑通扑通直跳。

  "喂!小韵啊!"是熊泽恩的声音,显得有些亢奋,像喝过酒似的,比白天说话的调都高了八度。

  "是……是我啊。你睡了吗?"我仓皇地问。

  "还没呢。今天庆祝弟弟出院,喝了点酒。现在爸爸妈妈和弟弟都睡了。"

  "哦。"我的喉结一吞一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也还没睡哪?有事吗?"他的音调低了下来。

  "哦,没事……不是,祝你生日快乐!现在过了十二点,你的生日也到了。"我故作从容地解释,却愈加难以掩饰我骨子里的心虚。心里明明惦记着人家却又装得若无其事。

  "谢谢你啊!"熊泽恩的声音又变得亢奋。"你是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的人呢!我一定要记下来!"

  我又笑了,顿时觉得轻松多了,便说:"我现在在外面,马上就回滨江路。不如我们出来见个面吧,就当是替你庆祝生日。"

  我仿佛能听到大熊在那边兴奋得砸东西的声音。这次变他语无伦次了:"好好好……你等等,我马上就出来……我马上就出来……"

  我说:"好的,那半小时后,在码头见。"

  挂了电话,我觉得空气格外清新。在磁器口大门口下了车,我琢磨着应该给大熊送件什么礼物。满街琳琅的精美工艺品快挤爆了我的眼球,每件工艺品都算得上是上乘艺术品,但送什么才有意义呢?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看到一只木梳,普通是普通,可让人惊奇的是,上面竟然镂空雕刻着两只精美的蝴蝶,一黄一蓝,舞姿蹁跹,那么绝美。

  我想,就送它了。红木木梳,价格不扉,我咬紧牙关买了下来。

  穿过金蓉街,下了石阶,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码头上正徘徊着一个瘦瘦的人影。他看到我,就向我跑过来。

  "你来啦?"大熊很高兴,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开心的颜色。他永远是那样开心的笑,一个酒窝盛满了快乐。

  "是啊,等太久了吧。"我说。

  "哪有,是我自己来太早了。你说了半个小时嘛,那,这不,还没到呢。"他一边说,一边给我看他手机上的时间。"怎么样,要不请你喝杯茶?"

  我哈哈笑道:"得了吧,那还不如上我家喝去呢。我今晚没吃饭,饿着呢。陪我吃点东西。"

  "你没吃饭?"大熊惊道,"你姐姐专程请你过去吃饭,你竟然没吃?"

  我比他还吃惊:"你怎么知道我去我姐姐那里了?"

  大熊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只好挠挠脑袋说:"我打电话去你家,你妈说的。"

  我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行啊,长功夫了你啊,刚刚认识你就学会打电话到家里骚扰我家人了!"

  "甘愿受罚!甘愿受罚!"大熊调皮地笑着,"那请你吃东西吧。想吃什么?"

  "我刚在我姐那边喝醉了,本来就没吃东西,反而把肚子给吐空了。所以我现在胃口大得很,你就喊冤吧!"

  大熊用很可爱的眼神看着我,不知不觉我们就来到了一家豆花店门前,我说:"择店不如撞店,咱们就在这吃豆花吧。"

  服务员热情地过来招呼我们,我点了两晚富顺豆花,选择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把刚才买的礼物递给他:"生日快乐哦!"

  大熊显然没想到我会给他买生日礼物,尤其是时间这样仓促,所以他激动得双手颤抖,都快拿不稳那盒子了。"太激动……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送给你的就是你的了,当然可以喽!只怕你不喜欢呢。"

  "不会的不会的!"大熊拼命的摇头,这会儿完全像个小孩儿,不像白天那样从容镇定。他颤巍巍地打开盒子,那只精美的木梳就映入他眼帘。

  他捧着那只木梳,翻来覆去地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不至于这么激动吧,好像从来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似的。"

  他说:"不是啊!是从来没收到过这样特别的生日礼物,像定情礼物似的。"

  我白了他一眼,说:"尽耍滑头!比我还滑头!"

  可是,我却从他眼神里看到一丝暧昧的颜色。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我脸红了,才说:"我想这只木梳一定寄托了那位工匠的许多情感,说不定里面还有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呢,这一黄一蓝两只蝴蝶是一对恩爱恋人的化身……"

  "看来你不只是适合做律师,你还适合做编剧。"我取笑道。

  "那是!"大熊得意地说,"我可是入哪行,精哪行。"

  正说笑着,服务员送来热气腾腾的豆花。雪白的豆花,青翠的葱花,暗红的辣椒浆,特有的香气,惹得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直响。

  他笑道:"你一定饿坏了,快吃吧。"

  我便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尽管烫得我直嘘嘘。

  他递过一张面纸,说:"慢点啦,看你满嘴的辣椒浆,像刚擦过口红似的。"

  我不好意思地把嘴巴擦干净,却发现他一直没动筷子。

  "你怎么不吃啊,不喜欢?"我问。

  "不是,我吃过晚饭的,不饿。你没吃饭,给你吃吧。所以不用急哦,还有一碗等着你呢。"他仍浅浅笑着,满酒窝都是甜蜜。

  我便不客气了,继续喂食我那空荡荡的胃肠。

  "知道富顺豆花是怎么来的吗?"他问。

  我一边头也不抬地吃豆花,一边使劲摇头。

  于是大熊娓娓讲述:"相传三国时期,富顺县有口盐量最多的盐井,当地适宜大豆生长,豆腐颇受当地人们欢迎。后来,此地发达的产盐业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商贾,有一天,一位来到富顺的商人在一家有名的朱氏餐馆吃饭,他太饿了等不及,于是跑到厨房催厨子快点把自己的炒豆送上桌来,当他看到那还没成型的豆腐正热气腾腾地在锅内慢悠悠煮着的时候,由于实在没时间再等了,便要求老先生将此嫩豆腐卖给他。没有充分凝固,当然就不能煎炒,老先生只好吩咐厨子备辣椒水让这位客人蘸着下饭。可是不仅没感到难吃,相反,他还觉得这样吃起来比起煎炒过的老豆腐更加鲜美可口。老先生受此启发,在此基础上反复研究豆花的鲜嫩程度,蘸水的配方以及最适合配豆花的米饭。后来,便有了让人百吃不厌、回味无穷的富顺豆花,并成为川菜里的一个经典招牌菜。"

  听完他的讲述,我愣住了:"大熊,你简直就是一本百科全书。"

  大熊傻头傻脑地笑了。"生活不就这样吗,只要有坚持快乐的态度,就一定会快乐。"

  此刻,我真的好羡慕他。他有那么完整的一个家,虽然父母离异,但看得出来,他却深爱着他的继母和她的儿子。因为这样一个爱笑的天使,是不会有悲伤的。都说快乐是可以传染的,那么,他的快乐,能传染给我吗?

  吃完豆花,快凌晨两点了。正准备出去,我的手机响起,是妈妈打来的,我能感觉到她强压住内心的愤怒:"你到哪儿去了?你姐说你十二点半就走了,你怎么一直不回来?我等你很久了。明天还要早起去车站,你快回来吧。"

  我知道妈妈担心我,说:"我没事,马上就回去了。今天一个好朋友过生日,我正陪他呢。我一会儿就到啊。"

  我看到大熊愧疚地吐吐舌头,他的舌头很卷,像极了哈巴狗,那样令人忍俊不禁。他说:"不好意思哈,浪费你这么多时间,让你妈妈担心了。快回去吧,明天要早起,不然成熊猫眼了。"

  已经到我家门口了,茶馆也早打烊了。我看到楼上妈妈的房间灯还亮着,铁定是在等我吧。大熊简单地说了句晚安,便潇洒地转身,将装着木梳的盒子紧紧夹在腋下,迈着欢快的步子离去。

  我打开门,匆匆上楼,妈妈看到我回来,没有说什么,她知道我高考失误,心情很乱,出去找朋友聊聊也没什么,只是叫我早点休息,明天要早起。

  我回到房间,打开床头灯,屋里便亮起了暖烘烘的光线。我疲乏得紧,连澡都不想洗了。突然我想起什么,跑到窗边,拉开深蓝色的窗帘,朝外面望去,远处的高架桥上,阑珊的灯火里,一个年轻而孤独的背影逐渐消融。

  …… 第三章 回家 ……

  我就像一棵追寻阳光的小树

  开枝散叶 只为汲取每度温暖

  外面的世界很妖艳

  可我从不流连

  因为我的根 永远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高三冲刺的时间里养成的好习惯,还是因为要回老家而振奋不已,天还没亮我就醒来。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星光,我摸黑下楼。

  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做我最爱吃的口水鸡。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日光灯下几只扑腾的蛾虫,我想,它们真笨,其实那光是冰冷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也起床了。她蹒跚着走到我身边,把厚厚一叠钞票塞进我手里,零的整的都有。不等我说话,她便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别让你妈妈看见了!韵儿啊,乡下不比城里,处处都有花钱的地方。"

  我以前只听说过给进城的人钱花的,这还是头一遭看到给下乡的人钱花。其实我在乡下住过十一年,那里吃的用的住的都有,才不需要花什么钱呢。但我知道奶奶疼我,就收下了。

  吃过饭,妈妈便送我去车站。她帮我提着那重重的包裹,里面除了几件我自己换洗的衣服以外,其余衣服全是拿去送给焰子哥哥的。虽然我极不赞成这种做法,但妈妈说,乡下人不讲究衣服新不新,再说了,衣服是咱们给的,他肯定高兴,肯定喜欢。

  到了车站,人不多,几乎都是老少妇孺,少有几个精壮男子,估计都是到城里打工回家的。几个小孩子因为回家而兴奋得直嚷嚷,让偌大的幽静的候车室热热腾腾。

  姐姐来了,给我带了些吃的来。我看到妈妈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说:"我……我去洗手间……你们姐弟俩聊。"

  我问姐姐:"妈妈她怎么了?"

  "估计是舍不得你,到卫生间偷偷哭去了吧。"姐姐笑侃道,"小韵啊,到了那边可要经常给姐姐打电话,有什么困难也要说,乡下物资短缺,我给你寄去。"

  说着,她取出一张农行卡,说:"这是我给你办的卡,姐挣的钱不多,里面只有五百块钱。用完了我再给你打。"

  我竭力推辞:"我不要!妈妈已经给我钱了,奶奶也给了!真的不需要了!"

  姐姐硬是把卡塞到我手里,说:"一个人出门,防范着点,好人多,坏人也不少。事事留点神。还好你是去乡下,那里是一片净土。"

  姐姐就一直陪我聊天,直到汽车鸣笛准备出发了,妈妈才出来。看我上了车,她们才起身往回走。我坐在车上,若有所失地望着车外,一时间我纠结于自己的心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是舍不得妈妈和姐姐?还是期望谁的出现?

  正当我沉思于自己心结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影,从候车厅的门口跑到出站口,一辆一辆地寻找着某列班车。

  是他,是他,大熊。我激动得坐立难安,我打开车窗,向他招手,他就立刻跑过来,趴在窗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发都汗湿了。"不好意思,昨天睡得太晚,早上没醒过来……"

  我笑了。不知道为何,心里又开始涌起那股莫名的感动,像暖流,让我激动,又让寒流,令我瑟缩。

  我抓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样跑过来,一定很累。

  他把一只纸袋递交给我,说:"我就知道你没带。这只风筝是布织的,可以折叠,我想在乡下不易买到,如果你觉得无聊,可以出去放风筝。"

  "谢谢……"此刻,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间我好想拥抱眼前这个贴心的男孩子。他那样懂事。

  "大熊……"我哽咽着说,"你真好。你是送我飞翔的勇气吗?"

  "傻孩子!"他拍拍我的手,说:"是飞翔的力量。不要担心了,阴霾总会散去的。命运就像你手中的这条线,方向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回去好好陪你的干爹……和你焰子哥哥吧。"

  对于我干爹和焰子哥哥,我向大熊提得并不多,只是略有描述而已。可我却觉得,他说得这样牵强。

  汽车再次鸣笛,乘客到齐了,该出发了,轮轴转动,一溜烟将大熊抛在身后。

  我恋恋不舍地回过头,他一边向前奔跑,一边用力地挥舞着手臂。

  我想,我是哭了。那热热的咸咸的泪跌进我嘴里,苦涩极了。大熊,这个认识不久的男孩儿,却像一个已经做了十年八载的贴心朋友一样,短暂的分离竟犹如生离死别,令我难受。我打开纸袋,是一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紫色燕尾蝶,两只蝶尾纤长而漂亮,丝绸面料,抓在手里犹如泉水般柔软。

  对于失败的高考,或许真应该像他所说的那样放下心结,阴霾总会散去的。高考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力,神不守舍,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中完成了考题,后来在网上估分,想必是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的,我辜负了妈妈和奶奶的期望。

  想着想着,我便在颠簸的汽车里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已经到达车站,我看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于是我仓皇地提着行李随着人流挤下车。

  小镇的车站人不多,不像城市那样喧闹,所以我很快就在人群之中搜索到焰子哥哥的脸。他穿着去年他生日我寄给他的那件浅褐色衬衣,衣袖高高卷起,显得格外精神;淡蓝色七分休闲裤,黑色人字拖鞋。

  显然他也看到我了,一边激动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跑过来,紧紧拽着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因为激动过度而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只一个劲念叨道:"走,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焰子哥哥很轻松就将我的包裹扛在肩上,我甩了甩酸软的手,看着壮得跟牛似的焰子哥哥,问:"干爹呢?"

  "哦!爹他喂牛去啦!他本来是要来接你的,但我说,我一个人就够了,您放心,我不会把小韵弄丢的!"

  我便呵呵笑了,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几年未见的焰子哥哥,虽然他经常会寄照片给我,但真人却是如此生动,如此温暖。如果说大熊是那种比较清秀、书生气较重的男孩子,那么焰子哥哥应该算得上成熟稳重,深邃有神的眼睛,高挑浓密的眉头,轮廓分明的脸庞,高挺饱满的鼻梁,整齐洁白的牙齿,浅浅的清逸的短发,高高壮壮的个头,这就是我的焰子哥哥。

  我说:"就算你不来接我,我也认得回去的路啊,怎么会走丢。"

  那个巨大的包裹在焰子哥哥的肩上简直轻如鸿毛。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耍酷,他一只手撑着包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笑着说:"焰子哥哥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回家,小傻瓜。"

  在他面前,我是算小了,虽然只比他小三个月,但只齐他耳根的个头,实在相形见绌。可我还是不服气,便说:"我长大了,不是小傻瓜了。"

  他便乐呵呵地扭过头看我:"好好好,你长大了,大傻瓜。"

  从镇上回桂花村不远,但山路比较坎坷,一个人走都嫌狭窄,怕我摔倒,焰子哥哥便在前面牵着我往前走。绕过蜿蜒缠绵的青龙山,下一个土坡,就来到江边,过一道叫做青龙桥的铁索桥,就到家了。

  焰子哥哥从小就知道我怕高,所以那时候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牵着我从桥上走过。记得小的时候我胆子小,不敢上桥,但对长江对面的风景却十分好奇。于是焰子哥哥就跑过去,饱览一番,然后跑回来跟我讲彼岸的风景。在我上学以前,奶奶和妈妈是不允许我上桥的,她们生怕我掉到江里被水冲走。我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好奇心战胜了恐高症,我决定让焰子哥哥带我过桥。他牵着我的手,走在前面,我闭着眼睛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向前挪动,顺利地过了江。但也就是那次,被奶奶发现,于是她告诉了干爹,干爹把焰子哥哥绑在板凳上,用牛鞭子使劲抽他的屁股,我怯生生地躲在门背后,看着焰子哥哥的屁股上那一道道血红的鞭印,我吓得哭不出声。在我印象中,干爹一直是个极度温和的人,重话都没说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那样狠狠地打他的儿子。

  青龙湾还是这般风景旖旎,蜿蜒缠绵。触景生情,当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全都映入我眼帘的时候,那些难忘的往事全都喷泉一样涌出来。焰子哥哥时不时地跟我说话,将我原本零星的记忆打得更加破碎。

  很快我们就来到青龙桥。从这边望去,它像一条乌青的铁龙,在阵阵江风中左右摇摆。我怯生生停下脚步。

  焰子哥哥回头看着我,笑道:"怎么?还是怕?"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咬着唇点点头。

  "我背你!"说着,焰子哥哥就在我前面蹲下,"来吧!"

  我噗嗤笑了。"你当我们还小啊,我不会连一座桥都克服不了的。"

  他回过头来看我:"有些东西不用去克服的。你忘啦,小时候我说过的,我要背你过一辈子的桥。"

  我仿佛又想起年少轻狂,无知透顶的儿童时代了。虽然生活在青龙湾这个贫穷的小山沟,但那却是我此生最快乐无忧的时光。每天对着江上粼粼的波光,听着村民嘹亮的渔哥,看着鱼儿一样的焰子哥哥在水里神出鬼没,那是怎样令人留恋啊!九七年恰逢重庆直辖,市政府里换了一班人马,我的小姑父马如来成功跻身市委副书记,九九年在他的接济下,我们一家搬到重庆磁器口,还在那里开了一间只有十来张桌子的小茶楼。搬走之后,我就很少再回巫山青龙湾,只是初一初二的春节分别回过一次,初三因为学习任务重,妈妈不允许我再贪玩,高中更是如此,青龙湾没有电话,我只能靠书信和焰子哥哥联系。

  我便爬到焰子哥哥的背上。他宽厚的肩背比小时候结实多了,瘦弱的我在他身上不过是一只包袱。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仿佛卸下了这一天的舟车劳顿。

  "对了,村里的老人们都还好吧——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们怎么样了?"我趴在他背上问。

  "好多小时候你见过的老人都不在啦!"焰子哥哥叹着气说,"小时候带咱小姑唱戏的吴二爷,他死啦!胃癌。"

  我感到他的脚步变得很沉重。我说:"要是他在天之灵知道小姑现在已经是川西派的得意弟子并且已经是江风渝火表演团的团长,一定会含笑酒泉的。"

  看到我情绪低沉,焰子哥哥立刻转移话题:"对了!你还记得那个给你算命的王老瞎子么?他还活着呢!现在他都还一直给人算命,可准了!前几天咱爹好说歹说非把我拉去算命,看我高考运势如何,王瞎子说运势不错呢!"

  "是吗。"我苦笑。关于高考,我是不想再提了。虽然焰子哥哥一直夸我肯定考得很好,我都无力再去申辩。我倒是想起他提及的王老瞎子,妈妈说我出世的时候,奶奶请他来给我看过相,王瞎子说我们江家犯水,切忌近水。奶奶说他看得很准,因为我的爷爷和爸爸都死于水中。爷爷年轻时候开了家船坞,生意红火,却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与一艘货船相撞,溺水身亡;至于我的爸爸,则是在出江捕鱼的时候不慎落水,困死网中。所以奶奶从不允许我这个江家三代单传的唯一男丁靠近水边,连小小的池塘也不行。王瞎子还说遗腹子不好养活,最好认个干爹,于是奶奶本着就近原则,再加上江邱两家本来就算是亲戚,于是就替我认了焰子哥哥的爸爸邱光福做干爹。

  正想着,焰子哥哥已经走到桥中心了。虽然铁索桥摇摇晃晃,他却步履平稳,毕竟是在这里走了十七年了。我突然觉得悲伤,这么优秀的一个小伙子,本应有着闪烁年华,本应在外面自由闯荡,可他最美丽的青春却被囚困于穷乡僻壤。

  我一定要带他出去。我想。

  过了桥,便是焰子哥哥的家了。家里一点都没改变,和其他人家的房子一样,临江而建,土木杂合,陈旧而且沧桑。房子是唯一的祖业根基,木制的房梁上是做工粗陋的雕龙画凤,却流露出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龙游四海,凤舞九天,彰显着人们激昂的斗志。房子并不宽大,厨房兼客厅,两间打挤的卧室,中间是稍为宽大的堂屋。没有楼层,在后院搭了个简陋的稻草棚,兼做厕所和猪圈牛圈、鸡棚鸭棚。每天天刚刚放亮,家禽争先恐后地钻出棚来,一大群白鹅一边伸长了脖子打鸣,一边往江里扑去,为和谐的青龙湾献上清晨第一首盛大的农村交响乐。

  门前有一株茂盛的药芋,它的年龄很长,连干爹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栽种在那里的。一条曲折狭窄的石板路通向长江江滩。隔壁便是我家的老房子,并排朝南。焰子哥哥说,自从我家搬走之后,房子就空出来了,但干爹会把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搁在里面,而且焰子哥哥会常去打扫。

  我跟着焰子哥哥进了门,他给我倒了杯党参茶。那柔润、甘甜的味道让我觉得心旷神怡,立刻就忘记了城市里的喧嚣浮躁。我笑道:"还是家乡的茶好喝,连我家茶馆的茶都比不上。看来我家的茶得革新了,也该放点党参进去。"

  "这个提议不错啊!"焰子哥哥深邃的眼睛里闪出火花一样的亮光,"小韵,你知道么,自从重庆直辖之后,政府加大对江区捕渔业的管理,严格禁止过度捕鱼,很多渔民都干别的去了。咱家也不打渔了,现了家里除了政府的一部分津贴外,就靠种党参、天麻和雪枣挣钱啦。"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对啊!这东西要是卖得好的话,就能增加村民的收入,青龙湾的老人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些了!我回去跟我妈商量,先从你们这里进些货,如果党参茶受人欢迎的话,其他茶馆的老板也一定会竞相进购的!"

  焰子哥哥起身向灶台边走去。他揭开一只竹篾编织的盖子,一股热气便扑腾着从蒸笼里面钻出来。我这才重新打量起厨房,屋里简陋却干净:一座灶台,一口水缸,一张饭桌,几把木椅,几只竹篓,还有一张破渔网和其他一些渔具。墙上挂着几只陈旧得发黑的竹编簸箕,一串红透了的辣椒和十几块烟薰腊肉——我们这里把腊肉叫做云雾茶,味道独特。房子很高,于是又在墙壁上添加了几道横梁,搁上几块木板,搭了个楼梯,于是形成了一个简单的新楼层,用于摆放一些不常用的东西,譬如棉被啦,木柜啦,柴火啦,等等等等。

  正打量着,焰子哥哥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粥过来。"坐了一天的车,饿了吧。来,喝碗荷花粥。"

  我喝着那熟悉的粥,清香、甘甜、爽滑可口。

  "还记得荷花粥怎么做的吗?"他眨着眼睛问我。

  我用力地想了想,说:"应该有莲藕粉,红糖……还有什么我忘了。"

  "傻瓜!你怎么把家乡味道都忘了!"他在我脸上轻轻撸了一把,"莲藕、茨菇、马蹄、菱角、芦笋,着名的泮塘五秀嘛!外加红薯粉、雪枣汁、红糖浆。"

  我看他专注的模样,忍俊不禁。他数落完毕材料,说:"爸说,我小时候就是喝着你奶奶和妈妈做的荷花粥长大的呢。所以你看我,天地之钟灵毓秀。"

  "少臭美了!"我笑道,心里却是一阵阵酸涩。我不知道外表如此坚强的焰子哥哥,内心又隐藏了多少哀伤?他的母亲,在他出世的那一刻就抛弃了他,那是一个多么自私而又狠心的母亲啊。如果说焰子哥哥的出世给这个人丁单薄的邱家带来新的希望,那么,在干爹邱光福眼里,这样的希望未免代价太大,因为儿子刚一出世,他的媳妇便跟着她的情夫私奔到河南,原因不详,大抵是厌倦了青龙湾鸟笼似的贫苦生活。但如果真是因为这样而使这个女人狠心地抛夫弃子,那可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希望。

  我知道,这永远是焰子哥哥内心一块不可修复的伤疤。尽管他是一个如此成熟稳重,如此懂得体贴的孩子。十七年来,他不仅要承受被母亲遗弃的痛苦,更要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从那以后,人们便用"跑河南"来形容那些不守妇节的女子,更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屁孩用来挖苦讽刺焰子哥哥的代名词。

  看我喝光了粥,焰子哥哥拉着我的手,拿了只套有渔网的竹竿,说:"走,看我捉鱼去!傍晚时分,正是捉大鲤鱼的好时机!"

  经过那株形态优雅的药芋,穿过石板路,我们来到江边。江水被西斜的夕阳染成浓厚的颜色,泛着点点金光。两岸是清脆的画眉高歌,我陶醉了。

  焰子哥哥已经挽好裤脚,利索地跳进浅滩里面。他像白鹭一样在水里踱着大步,轻轻地,不激起一丝涟漪。然后,猛地将网往水里套去,又迅速将网提出水面,我就看到一条肥大的红白锦鲤在里面扑腾。

  我欣喜若狂,一方面欣赏他娴熟得让人妒嫉的捕鱼技术,一方面惊叹这条锦鲤长得如此优雅漂亮。

  "今晚有好吃的了!"他笑着说,"现在江里严禁捕鱼,所以已经没人敢下水捉鱼了,我们就违令一次……我们快回家,不要被人看见了……"

  他便慌乱地上岸,不顾一脚的淤泥,趿上拖鞋,拉着我的手,一路飞奔回家。

  …… 第四章 谁家玉笛 ……

  是谁夜夜笙箫

  销了魂,结了肠

  是谁夜夜哀泣

  泪了枕,湿了帐

  那夜,我尝到了世界上最鲜美的鱼汤。干爹没有回来,焰子哥哥说是在地里照看党参,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过夜。现在是党参长势正旺的时候,怕是有人盗采,平日里由村里的几个男子轮流照管,今天正好轮到干爹。我问焰子哥哥,干爹一个人不寂寞吗?

  焰子哥哥笑道:"小韵,你想啊,在田地里,习习微风,朗朗星空,烧一壶小酒,嗑几粒瓜子,再哼哼小调,多惬意呀!再说了,还有北北陪他不是?"

  北北是一只老狼狗。记得还是我们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干爹从一个家畜市场捡回来的。当时那只刚出世不久的小狼狗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人抛弃,偷偷蜷缩在一头黑母猪肚子下面吃奶。干爹觉得它可怜,就把它抱了回来。现在它应该有八九岁了吧。去年焰子哥哥给我寄的照片上还看到它,依然那样威风凛凛。

  我看着焰子哥哥,突发奇想地说:"那么明天,我们去替干爹守地吧。干爹年纪也大了,不能老在外面沾露气。"

  "好啊!只要你喜欢。"焰子哥哥还是笑,一直看着我吃鱼,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他看着我将整条鱼一扫而光,说:"看来是真把你饿着了。"

  我摸了摸被那条锦鲤撑得浑圆的肚子,一边狼狈地打着饱嗝,一边嘿嘿嘿嘿地傻笑。我想,只有在焰子哥哥面前,我才会这样放得开,这样不顾形象吧。我突然想起什么来,说:"焰子哥哥,明天我们去放风筝吧。"

  "好啊!"他兴奋地说,"好多年没放过了。怕是都不会啦。"

  "没关系呀!"我说,"我教你。"

  收拾好了锅碗瓢盆,我们来到村里的磨盘纳凉看星星。这是一座古老的磨盘,据说从前是用骡子拉磨,全村的稻谷都是在这里脱皮。那时候青龙湾人丁兴旺,一到夏天的晚上,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搬了椅子聚集到这里纳凉聊天。现在,人们不再用这古老的磨盘了,家里也有了电风扇甚至空调,就再也不到这里纳凉聊天了,它就像被人遗忘的历史一样,陈列在孤独的角落。

  我站在凄惶的磨盘中心,一阵阵晚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城里的六月,燥热难安,农村里却有股逼人的寒气。

  我们背靠着背坐下,享受着氤氲的夜气。天上的星星眨啊眨的,那里收藏了我们童年多少个美妙的幻想啊。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一个关于我们有趣的故事。

  我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彼此依靠,他的背真宽阔啊,像一座牢固的山。焰子哥哥打破沉默:"小韵,你填了什么志愿?四川音乐学院?"

  "没有。"我摇摇头,"西南师范,教育学。奶奶的意思。她说,做人要为人师表,传仁授义,光耀门楣。"

  "我知道你孝顺……"焰子哥哥说,"可她不能决定你的命运啊。你不是一直喜欢戏剧表演么?为什么不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她们太爱我了,让我无法反抗。"我淡淡地说,"这一生,我都在向她们妥协。她们决定我去哪个中学读书,决定我穿什么样的衣服,决定我交什么样的朋友。现在决定我的人生道路。我都无条件妥协。"

  焰子哥哥呆若木鸡地看着我,说:"是!她们不仅连命运都替你安排好了,还有感情,是不是?你都安之若素是不是?"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喃喃道:"如果她们还要我们……"

  "决不妥协!"我大声嚷道,焰子哥哥吓得目瞪口呆。"我不信宿命。"

  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揽了揽我的肩,把声音压得很低:"我陪你一起,好吗?"

  我迷惑地看着他,黑暗中他深邃的眼像两颗闪闪发光的琥珀。他说:"就算我被浙大录取了,我也跟你去西师,好吗?"

  "不好。"我斩钉截铁地说,"你该考哪儿考哪儿去。千万别做傻事。"

  他看着我,不再说什么。他知道我一向很倔强的。虽然常常服从于妈妈和奶奶,但在他面前,却很少妥协,所以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像我所说的,服从于妈妈和奶奶,就像还债,她们两个女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所以在她们面前,原则妥协于让步;而我,绝不能再让焰子哥哥为我牺牲什么,否则我将背负着一身的债务。

  那夜,我们谈了许多。焰子哥哥越说越起劲,巴不得把这几年来村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告诉我似的,大到三峡移民哪个村哪个湾又搬走了哪几家人,小到谁谁谁家的母牛一胎生三只牛崽。

  他看着我,眼神迷离地说:"也许哪一天,我们也就搬走了。江水一天比一天高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安慰他:"没关系。你们不会露宿街头的。"

  他就把脸紧紧埋在我颈窝里,短短的头发挠得我直痒痒。过了很久,才压抑地飘出一句话:"有没有地方住没关系。我是怕弄丢了你。"

  我心里一怔,眼眶湿润。我闭上眼睛,就让这酸酸的液体流出来吧,反正没人看见。如果时间会凝固,就凝固在这一刻吧,永远不要再流动。

  他把头抬起来,摸了摸我冰凉的手臂,说:"小韵啊,你困了……"

  "嘘……"我打断他的话,用软弱的声音说:"你听,笛声……"

  他便安静地跟着我一起侧耳倾听,那是《故乡的原风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悠扬缠绵,凄婉悲凉。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我想起李白的诗,我想此时我对这凄婉的笛声的理解,大概就如此诗吧。

  "是晓风。"焰子哥哥告诉我,"是晓风在吹笛。每晚都吹。"

  "吹得真好。"我说,"好久没看到晓风了。他也该长成大小伙子了吧。"

  "是啊!"焰子哥哥笑道,"个儿比你还高呢。他上高二啦,这小子厉害,小学跳过一级,所以明年这个时候,他也就跟我们一样,重获自由啦!"

  "他这么厉害,一定能上很好的大学。"我由衷地羡慕,"他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找他玩吧。"

  晓风就是那个带小姑入戏的并且已经去世的吴二爷的孙子。他比我们小两岁,理所当然就成了我们的小尾巴,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并且是个爱哭鬼,只要说了一句他不中听的话,他豆大的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他的父母常取笑他没志气,动不动就哭,没男子气概。可他爷爷可不这样认为,相反,晓风哭闹时候的大嗓门儿,竟然引起了吴二爷的极大兴趣,认为他在戏剧方面颇有天赋,连哭都这样嘹亮,嗓子扯得这么开。于是,每次晓风啼哭,在吴二爷眼里都是在开口亮嗓。

  从那以后,每次吴二爷演出,都要带上晓风,并借机让他出场,收获最宝贵的舞台经验。可惜后来文艺团革新,吴二爷团长的位置被撤掉,一气之下吴二爷便退出江湖,无论谁来邀请,他都不再登场,对晓风的锻炼也就中断了。

  我想,晓风在戏剧方面如此具有天赋,如果不考艺校,那一定可惜了。听他吹的那曲《故乡的原风景》,气息匀称,曲调圆润,感情投入,就知道他已经炼得炉火纯青了。我想,那曲子也许是为我而演奏,在这特别的夜晚。

  天已经一片黢黑,稻田里是一片聒噪的蛙鸣,田埂里、桑树上、禾叶上,全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浪漫而温馨。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焰子哥哥偷偷带我到江边捉萤火虫,我不慎掉进水里,这可吓坏了焰子哥哥,他害怕的倒不是我的安危——他可是游水的好手,而是担心我这一身是水,回去让奶奶看到了一定又要告诉干爹,恐怕又会惹来一顿毒辣的鞭打。

  焰子哥哥于是想了一个聪明的办法,他把衣服跟我调换,回去就说是自己到水里洗澡了。果然,那次他躲过一劫,晚上把捉回来的萤火虫全放到蚊帐里,我们就着那荧黄的光线讲了一夜的故事。

  于是我说:"焰子哥哥,咱们去捉萤火虫吧。"

  他便来劲了:"好啊!你就坐那别动,让我捉去!"

  我没听他的,跟着他往那一片草丛走去。他严厉地说:"听话,你回去。草丛里蛇多虫多,别给咬到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倒是真的给震慑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再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退回安全的磨盘中心。我在黑暗中看到焰子哥哥犹如剪影一般晃来晃去,那满天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就可怜地落入魔爪。他把捉来的萤火虫放在一只透明的布袋里,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回家吧。够我们数一夜的星星了。"

  回到家里,才发现断电了。焰子哥哥得意地晃了晃手里装满萤火虫的布袋,说:"幸好你提醒,不然今晚又得摸黑了。"

  我问他:"村里经常断电吗?"

  "三峡水利建设。"他说,"断电是正常现象。等建设好以后,人们就可以享受充足的照明了。"

  一边说,他一边借着萤火虫微弱的光线摸到屋里,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蜡烛和火柴,嗖,他划亮火柴,他的脸在暖黄的火光下显得格外俊朗。

  洗了澡,该睡觉了。躺到那冰凉的竹席上,困意猛烈地向我袭来。今天是太累了。焰子哥哥放下蚊帐,打开布袋,萤火虫就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我躺在床上,微微睁着眼睛,那一颗颗耀眼的星星在我眼里变成了柔美的八角星芒,好美,好美,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新加坡电视剧《银海惊涛》里的歌曲:

  "新月缓缓升起,群星闪烁微光,争着点亮漫漫的长夜,映照梦中的人。"

  焰子哥哥在我身边躺下,双手抱着头,突然,他翻起身,扯开枕套,从里面拿出一颗玲珑剔透的东西,放到我手里。

  我来不及问他那是什么,那闪闪的光芒便映入我眼帘。水晶一样透明、灿若黄金的蚕豆形琥珀,里面困着两只舞姿蹁跹的蝴蝶。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捧着它翻来覆去地看。

  "你不是要我保管一辈子吗?"焰子哥哥说,"我一定会丝毫无损地把它交还给你。"

  那只琥珀是我小时候在江边玩的时候,在一个挖矿的土坑里面拣来的。蚕豆形、金黄色、晶莹剔透、里面包裹着一蓝一黄两只蝴蝶。记得我把它拿去给老师看的时候,老师异常激动,对这只琥珀大加赞赏,说了一些"龙胆虎魄"之类的话,他说琥珀是由树脂和树胶在地壳中沉积多年形成,看那两只蝴蝶的形态结构,和现在的蝴蝶相差甚远,应该是石炭纪形成的。

  我听不懂老师的话,只是觉得它异常漂亮。我把它交给焰子哥哥,说,这两只蝴蝶经过这么多世纪依然这样美丽地存留在琥珀里面。要是能有只琥珀把我们也这样包裹在里面就好了。然后我说,你要帮我保管一辈子。我爱忘事,准弄丢。

  我抚摸着光滑如玉的琥珀,里面两只蝴蝶依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鳞片清晰可辨,两对硕大的触角威武而优雅,好像唱戏的人头上戴的稚尾翎子。

  我说:"不用交还给我。就替我保管一辈子。"

  "好吧。"焰子哥哥接过琥珀,放回枕套里,怕我热,所以在离我较远的位置躺下。他拉着我的手,说:"睡吧。"

  那星芒闪闪的萤火虫便幻化成遥远的光芒,渐渐远去;我听着焰子哥哥浊重的呼吸,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 第五章 荒冢 ……

  彼岸花开

  燃烧荼靡

  若你藏在花心里

  我会跳进去

  不要了这残生贱命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焰子哥哥已经起床,我迷迷糊糊走到厨房,他正在那里认真地给鸡鸭拌饲料。看到我出来,轻轻笑道:"醒啦?去洗脸刷牙吧,饭菜在蒸笼里热着,自己吃哦——我手脏。"

  昨晚真是睡得好啊,竟然连一个梦都没做。我预备把好多错过的情节都梦一遍的,却想不到睡得那样平静。洗漱完毕,我打开盖子,是我爱吃的鸡蛋炒番茄,诱人的香气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焰子哥哥熟练地拌饲料——里面有剁得细碎的青菜叶、玉米粉、大米、麦麸和小石粒。还记得小时候那群被我们养得肥肥胖胖的白鹅,走得路来左摇右摆,像憨态可拘的不倒翁。

  吃完饭,饲料也就拌好了。焰子哥哥说:"走吧,喂它们去。"

  我便跟在他后面,绕到房子后面的草棚里,他把饲料洒出去,一大群家禽就争先恐后地啄食,那滑稽的场面让人忍俊不禁。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干爹,他牵着一头水牛回来。

  是干爹,真的是干爹。几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后背佝偻了,头发花白了,胡须仿佛几年没有剃过。干爹还是那样朴素,身上还穿着十几年前穿过的蓝布衫和蓝布裤,肩膀上、衣袖上、屁股上、膝盖上,补丁摞补丁,脚上穿着旧得发黑的草鞋。那只被他喂得又肥又壮的灰色水牛,一边悠闲地摇晃着尾巴,一边扯开了嗓门儿"哞哞"叫着,一对威风的弯弯的觭角像镰刀一样锐利。

  "干爹……"我欣喜若狂地喊道。

  他抬起头,看到了我。那是一张因沧桑而略显麻木的脸,我看得出来他眼睛里的兴奋,可不善于表达的他,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哎……哎……"

  他把牛拴到草棚里去,一边在水槽边洗手,一边把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看着我,说:"韵儿啊,你可回来啦……你怎么瘦啦……"

  干爹的确不怎么会表达,只能用眼神来表示他内心的欢喜。

  焰子哥哥说:"爸,您去吃饭吧。我和小韵去洗衣服。"

  干爹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叮嘱:"焰子!衣服你洗就行啦!可别让韵儿碰水。知道吗?"

  我呵呵笑了,焰子哥哥却喃喃嘀咕:"要是我让他碰了水,难不成您又准备把我绑在板凳上鞭打一顿不成?"

  我揪着他的耳朵,笑道:"你可真是小心眼儿,陈年往事了还耿耿于怀啊。"

  我们来到江边,这里有一块巨大的石板,自然形成的,却仿佛是特意生来给人们洗衣服用的,干净光滑、坡度合适。我蹲在水边,望着江里璀璨的波光,江水清澈见底,一群群小鱼在江底快活地游弋,我伸手拨了拨水,鱼儿们便惊慌失措地散开。

  我想动手洗衣服,焰子哥哥死也不让。我说:"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相信那些迷信的说法,水的诅咒?"

  "我当然不信!"焰子哥哥大声说,"像洗衣服这样的活,我来做就行啦!"

  我看着焰子哥哥一脸严肃地望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好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看着他。突然我感到一阵水花溅到脸上,我看了看焰子哥哥,确信不是他在捉弄我,于是抬起头,原来是对岸的山坡上,几个调皮的小孩儿在往江里扔石头。

  "去去去……"焰子哥哥像驱赶鸡鸭鹅一样吓唬那些小孩儿,然后替我擦脸上头发上的水珠。

  突然,对岸的小孩儿整整齐齐地高唱起来:"秋飞雁,真孤单;跑了娘,没人管;去了哪,跑河南;羞羞羞,不要脸……"

  我愣住了。我看着焰子哥哥,他的眼里充满了羞愤的色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排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退回江边使劲揉搓水里的衣服。

  我站起来,轰开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儿,静静地走到焰子哥哥身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我轻轻安抚他的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我的焰子哥哥,就是这样一直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挺过来的,连小孩儿都不放过他。

  "童言无忌。"我说。

  叭,一滴眼泪落到水里,焰子哥哥哭了。看到如此脆弱的他,我更加不安,我能测量到他内心的伤口有多深,我多么希望能替他分担啊!我宁愿被妈妈抛弃的那个人是我,这样,焰子哥哥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我恨她!"焰子哥哥突然将手里的衣服狠狠砸到水里,溅了我俩一头的水花。然后,他回过头来,泪眼蒙眬地看着我,问道:"她要走为什么不走得干净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再走,为什么不干脆一点把我打掉算了?!"

  偏激的焰子哥哥在我怀里愤懑得浑身颤抖,像一只发怒的野兽,我紧紧地抱住他,像抚慰一个生气的小孩,我不顾那一个劲往我嘴巴里冲的水珠,说:"把你打掉了,我怎么办?"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瞪大了眼睛问:"小韵!你会不会也抛弃我?会不会?我做梦了,我梦见连你也跟别人走了!"

  我看着他,他真的已经不理智了。我知道被母亲遗弃给他带来太大的创痛。我只能极力安慰他:"梦怎么能当真呢,我不是还在这里么?"

  他仍旧纠缠于自己的情结中:"她也不是上一刻还在爸爸面前么?她还给他生了儿子!他们连爱情的结晶都有了,可为什么还是要背叛?她到底爱他吗?"

  面对焰子哥哥的一连串质问,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一向不会说话。"那是上一代人的事了,我们就让它随风轻逝吧。你看干爹,不是默默无闻地过了这么多年么?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够快乐无忧的生活下去。"

  他擦干眼泪,重新拾起衣服。他收敛住刚才的愤怒,恢复了几分理智,喃喃地说:"等会儿咱们到你爸的坟头上拜祭拜祭他。"

  "嗯。"我沉默着点点头,把他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拧干。

  回到家里,我们看到堂屋火光闪闪。堂屋的桌子上是爸爸的灵牌,前面放着一盘新鲜漂亮的红苹果。红蜡上那几缕火焰把屋里渲染得格外温暖。

  贤弟江远海之灵位。上面写着。

  干爹手里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面大概是一摞纸钱、一沓黄表纸、几柱香、几支蜡烛等祭祀用品。他一边拉着我的手往外走,一边回头对焰子哥哥说:"把锄头和铁锹拿上。"

  我知道干爹是要带我去给爸爸上坟。以前春节回来的时候,干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上坟,我想,这次也不例外。其实我很矛盾,我很希望能好好地给爸爸上一次坟,拔拔野草,添点香土,再陪他坐一会儿。可同时,我也很害怕。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一眼,只见过他那仅存的一张黑白照片,阳刚且帅气。我曾经不止一次在梦里见到我的爸爸,他总是站在青龙桥的另一端,张开双臂,笑着鼓励我走过去,不要害怕。我看着桥下的滔滔江水,为了到达桥的彼端,我强迫自己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可当我真正走过去的时候,那边却没有了爸爸的身影。

  于是,我总是在半夜怅然若失地醒来,失魂落魄地呼唤着,爸爸,爸爸。

  穿过石板小径,绕过一片小树林,再穿过一片玉米地,远远就可以看到小山岗上爸爸的坟墓了,显得突兀而孤寂。

  终于靠近爸爸了。那是一座用极不规则的石块堆砌而成的坟墓,上面爬满斑驳的苔藓,周围覆盖着比人还高的荒草。墓碑上是依稀可辨的墓铭:爱夫江远海之墓——爱妻汪若兰立,一九八八年。

  干爹说:"按规矩,只能是年祭的时候才能动坟上的野草。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给你爸爸的坟墓除除草吧。"

  我便含着泪,默默地从焰子哥哥手里拿过锄头,毫无头绪地去铲那顽固孳生的野草。焰子看着失态的我,说:"我来吧……你看你都不会。"

  我倔强地说:"不,我来。我是他儿子。"

  干爹一边唉声叹气地拿着铁锹帮忙,一边吩咐:"焰子,把蜡烛点上。"

  虽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把这片荆棘丛生的墓地开拓出来,可那的确太难了,不一会儿,我的手心便磨起了血泡。我不得不把锄头交给焰子哥哥,由他替我完成,我就在一旁把他们铲除的荒草整理到一边。

  完了,我点好香,跪在墓前拜了三拜,将手里散发着檀木气息的香支插在烛台上,然后一页一页地把黄表纸钱放到火盆里。火焰呼啦一声窜得老高,一阵风吹来,把灰烬吹到天空,带着火星打着转儿,便消失了。

  干爹便一边吧叽吧叽地抽着烟,一边笑呵呵地说:"韵儿,你爸拿走你给的钱啦,他又可以去买酒喝啦。你爸爸可喜欢喝酒了,记得他在世的时候,每次打鱼回来,都要上我家烧一壶酒,喝个尽兴才回家呢,他酒量可好了。"

  我漠然地看着干爹,他真的老了,瘦骨嶙峋,脸笑得像皱缩的核桃,千沟万壑的皱纹,千丝万缕的白发,牙齿缺了好几颗,被烟熏得像腐木一般乌黑。

  "干爹,以后少吸点烟,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我说。

  他便把烟斗里的烟头在鞋底上辗灭,不住地说:"长大啦,韵儿长大啦。"

  上完坟,我说:"走吧,回去吧。"虽然我知道里面就躺着我曾经在脑海里刻画了无数次的父亲,但我清楚明白,那只不过是一具尸骨罢了。如果生命真的有轮回,现在他在哪里?他又是谁的儿子?他幸福吗?

  干爹说:"焰子你先带韵儿回去吧,我再去玉米地里锄锄草。"

  干瘦的干爹便扛着锄头去了,头上戴着一顶极不搭调的破草帽,他瘦弱的身躯很快就淹没在茂盛的玉米地里。

  焰子哥哥揽着我的肩往回走。经过江边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一个男孩儿,提着一篮刚洗好的土豆,还有水不断地从篮子里滴漏出来。

  "晓风!"我立刻就认出他就是晓风,昨晚吹笛子的男孩子。

  他讶异地回过头,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说:"韵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我昨天回来的……"我激动地说,"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啊……对了,我听说你上高二啦,一定很忙吧,今天放假?"

  他并不像我那样激动,惊讶之后便很淡然地说:"哦,是啊,周末。有空去我家坐坐?"

  "好啊。"我高兴地说,便拉着焰子哥哥跟着他走去。

  一路上,我问了他很多问题,也提及了小时候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比如一起到地里偷摘人家的蚕豆啦,一起捅树上的鸟窝啦,一起给人家刚晾干的衣服浇水啦,等等。可是我发现,当我提到他以前很爱哭,常被人戏称为爱哭鬼的时候,他就不高兴了,说,那是过去的事了。

  晓风瘦瘦高高的个子,皮肤很白,一点都不像重庆的男孩子,长得那样水灵,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子。他的身段好得过份,天生就是唱戏的料,所以我想,他以后一定会朝这方面发展,不然就真的是浪费了。

  很快就来到晓风家里,他家算是青龙湾里比较有钱的,他爷爷吴二爷以前是巫山川剧演出团的团长,家底丰实,爸爸在巫峡镇教书,妈妈是个民间医生。还记得那时候他家是最早买电视机的,所以一到了晚上,村里很多爱看电视剧的人们,都早早吃过晚饭,自己带了小板凳到他家等着看电视。只有三四岁的晓风每晚都会在电视剧即将上映之前跑到院子里,扯开嗓门喊叫道:节目来啦!节目来啦!他的声音又细又尖,全村大大小小的角落都可以听到。

  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他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沁了杯茶。他说:"乡下的茶不比城里的茶,尤其你家是开茶馆的,可别介啊。"

  我哈哈笑道:"晓风你这说的是啥话呢!让我说啊,还是家乡的茶好喝!"

  他便笑了,笑得几分牵强,几分肤浅,一脸的不适。我想他是学习紧张的吧,还没缓过神来,谁都知道现在连小学生都忙得像拉磨的骡子,一放假就得被逼着报音乐班啦、美术班啦、钢琴班啦,喊了几年的减负,非但没有实行,倒是加重了不少,所以,更别说高中生了。

  我便说:"昨晚听到你吹笛子啦,吹得真好。准备考戏剧学校吗?中戏?"

  他看了看我,冷冷答道:"不是那块料。"

  我突然觉得尴尬,我看了看焰子哥哥,他冲我笑笑,示意我不要介意。我再看晓风,漂亮的单眼皮,清澈明亮的眼眸,高挑浓密的眉毛,长长尖尖的瓜子脸,分明就是为戏剧而生的一副精致脸蛋儿。真的,我一直是这样想,当然,我也非常希望他能考上中戏,我知道,他一直很仰慕他的爷爷,他一定希望能像他爷爷那样,成为一个出色的戏剧演员。

  我微笑,试图说点能让晓风开心的话。我觉得他变了,对我说话都是冷言冷语,不再像小时候那个一逮着我俩就再也甩不掉,死缠烂打要跟着我们的晓风了。我说:"你不是一直喜欢川剧的吗?你一定行的。"

  他眼里的冷漠消失了,变成令人费解的笑意,说:"你也喜欢,怎么不考?还记得小时候你模仿《新白娘子传奇》里面那些黄梅曲调么,多生动妖娆啊,全村的人都夸你唱得像模像样呢。还有,你还被那个骆扬带过戏,登过台,怎么说你也比我够格啊。"

  看来我总算是明白晓风不开心的原因了。他所提及的骆扬是吴二爷的关门弟子,在戏剧方面颇有天赋,才二十岁时就已经精通花仙派、三乾派、俊臣派等多派风格,唱腔也相当广泛,高腔、昆腔、胡琴、灯调等都不在话下。据说他还曾登门访师,想学变脸绝活,结果拜师无门,几欲自杀。那时候我小姑也非常喜欢唱戏,但奶奶坚决反对她走上戏子之路,所以对她严加看管,无奈之下,她只好偷偷跑去跟骆扬学戏。九七年重庆直辖,巫山戏团应邀到巫峡镇演出,当时他们选的剧目是《白蛇传》,小姑被骆扬钦点为白蛇的扮演者,当时演小青的演员临时生病不能参加演出,骆扬便四处找人顶替,结果小姑向骆扬推荐了只有九岁的我。骆扬以为小姑在开玩笑,非常生气。小姑便告诉他,我是一个相当具有戏剧天份的孩子,别看我年龄小,学电视里那些唱腔可是一套一套的。无奈之下,骆扬便让我去试戏,结果一看,还果真像那么回事,再加上简短的培训,登台完全不成问题。最后,《白蛇传》得了直辖演出一等奖,也是因为这出戏,小姑的戏剧生涯有才有了决定性的转折。

  我想晓风就是为这件事耿耿介怀吧。他一定是想,他作为爷爷的嫡亲孙子,怎么说也该是他去顶那个角色吧。我笑着说:"傻孩子,都是咸丰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呢?那回算我瞎猫遇到死耗子,撞上了。再说了,你那时候还小嘛,才七岁,连我演那个角色都嫌小了,那是没办法才找我顶替的呀。"

  晓风脸上的孩子气便更明显了。被我这样一说,变得更加委屈起来:"总之他们就是偏心。骆扬师叔是,爷爷也是。"

  "你爷爷?"我感到吃惊,说:"你爷爷不是最溺爱你的吗?连你哭他都说好听呢,说那是一种不错的亮嗓方式呢,他怎么会对你偏心呢,傻孩子。"

  他张开口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最后,他说:"对了,韵哥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今天在我家吃饭吧。反正我爸妈工作忙,都不会回家吃饭,你们就当是陪我吧。"

  我们不好推托,只好答应了。晓风真的很能干,一个人在厨房忙活,说什么都不肯让我们插手。他家一向是村里最富裕的,别人家都用柴火做饭,只有他家是用煤气的。

  一会儿功夫,便上来四个好菜:干煸土豆丝、酸菜鱼头、咸蛋鸭、青江菜。

  我只顾享受可口的饭菜,却忽略了一旁的焰子哥哥和晓风。焰子哥哥显得比较拘谨,不怎么动筷子,反倒是我给他夹了菜,说:"你客气什么啊,这是晓风家,又不是别人家。"

  他憨憨地笑了。晓风给我们盛了碗热汤,说:"我们也要搬家了。我叔叔在重庆给我们看好了房子,暑假就搬过去。"

  焰子哥哥愣住了,一口饭包在嘴里似咽非咽。我却高兴地说:"搬新家好啊,乔迁新居是喜事嘛。房子在重庆哪里?哪个城区?"

  "沙坪坝,陈家湾。"晓风还是淡淡地回答。

  "陈家湾?"我兴奋地说,"那儿离我家近,以后可以经常找你玩儿了!"

  晓风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开心。他哀伤地说:"以后就很难再回这个青龙湾了。焰哥哥,你……"

  我看了看晓风,又看了看焰子哥哥,说:"没事儿!焰子哥哥上了大学也不会一直待在青龙湾啊,你要是想我们,我们很容易就能见面的。"

  那顿饭,我总觉得他俩都各怀心事,只有我踏踏实实收拾了那四道可口的菜肴,没心没肺地享受了晓风高超的厨艺,我想,以后要是哪个女孩嫁给他,肯定幸福得一塌糊涂。

  …… 第六章 巫山云雨 ……

  巫山光欲晚,阳台色依依。

  彼美岩之曲,宁知心是非。

  朝云触石起,暮雨润罗衣。

  原解千金佩,请逐大王归。

  总算是有电了,我手机停了一天,也没给家里打电话,估计奶奶和妈妈都已经急得肝肠寸断了。电充好之后,开机,果然,短信一大堆。

  大部分都是来自妈妈和姐姐。内容大致如下:

  韵,见到你干爹和焰子哥哥没?怎么样,他们还好吧?

  韵,怎么不回信息?你关机做什么?

  韵,你没事吧?别吓妈妈呀!你安全到达了吗?

  韵,你别玩了,快回信息给妈妈吧……

  小韵,你怎么不打电话不发信息呀,妈妈和奶奶都很担心你呢,都要报警了,她们都以为你走丢了……是乡下没信号吗?那你到镇里上网给我留言啊……

  ……

  我快笑疯了,我就知道她们永远都这样紧张我。不就一天没联系吗,要是我以后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她们岂不是要连茶楼一起搬到我上学的地方?于是,我分别给妈妈和姐姐回了条信息,稍稍解释,报个平安。

  焰子哥哥一边看着妈妈和姐姐的短信傻笑,一边提醒我:"还有一条呢,怎么不看?"

  那条短信是大熊发来的。他说:"小韵,回家了吗?收到这条短信,回条信息报个平安吧。想你的大熊。"

  "大熊是谁?"焰子哥哥的笑僵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他……他是我朋友,熊泽恩。"我被他盯得有几分不自在,佯装轻描淡写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嘴角便浮起一丝淡淡的笑,一对犀利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像要揭穿我什么谎言似的。我再次回答:"真是一朋友,玩得特好的那种。"

  他嗯嗯闷哼了两声,让我觉得后背发麻。我看着孩子气的他,说:"你嗯什么啊?那你说,我该怎么回复他呢?"

  "随便你喽。"他说,"该怎么回就怎么回呗。"

  我一拳击中他心口,说:"你这个醋坛子!"于是,便抓起手机叭叭叭地给大熊回信息:"不好意思,手机一直没电,这才回你。已经到家了,一切都好,谢谢挂念。"

  为了逗焰子哥哥开心,便对他讲城里的奇闻趣事。完了,我说:"过几天你跟我去重庆玩,好吗?不好意思,之前在信里没跟你提,但妈妈和奶奶真的很想见到你,她们每天都要念叨你。"

  焰子哥哥便为难地皱着眉头,我知道家里忙,他要是离开了,干爹肯定会很辛苦。但刚好这话让锄草回来的干爹听到了,他说:"焰子,你就去吧。你姑婆念叨你,她一把年纪了,还能念叨多少个年头?你在学校的时候,家里不也是我一个人忙活吗,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焰子哥哥便点头答应了。我激动得抱住他的头,干爹就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哥俩撒欢。

  下午,焰子哥哥用荷叶包了几条小鱼,说:"小韵,咱们放牛去,顺便给北北带点好吃的去。"

  我这才突然想起,回家这么久了,一直没有看到北北,就问它去哪儿了。

  焰子哥哥说:"这段时间是党参旺长的时节,北北一直在地里照看呢。辛苦它了,咱们就拿这几条鱼去犒劳它,然后到野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不能总闷在家里面。"

  我便欢天喜地的换上拖鞋,戴了顶芦苇帽,跟着焰子哥哥出门了。他看着我,哈哈大笑道:"哈哈,小韵,你这样装扮,可真像农夫哦!"

  我可不服气:"你比我更像!白布褂子,卷着裤腿,光着脚丫,让人看到了还以为是放牛的王二小呢!"

  "我本来就是要去放牛啊!"他一边乐呵呵地跟我斗嘴,一边从牛棚里牵出那头又肥又壮的灰色水牛。看得出来,干爹十分疼爱这头牛,给它刷洗得干干净净,不沾一点泥沫星子。

  我们便一道往外面走去。踏过石板小径,斜穿过一个小土坡,横穿过一道田埂,便来到一片较为空旷的草地。六月的草地里开满了野生葱兰和紫苑,红的白的蓝的紫的,一片馥郁花香。

  水牛便垂下头美美享受那绿油油的野草,我一直离它远远的,觉得它长得可真凶悍,眼睛似乎一直瞪着我,真吓人。焰子哥哥笑道:"你怕它做啥?它可温顺了,很依赖人的。"

  我不信,在我心中,牛魔王可一直是相当恐怖的形象,要是他发怒了,抖一抖身子,便筛下一地牛虱,就像《大话西游》里演的那样,太恶心了。

  看我仍然畏惧,焰子哥哥便把我拉到水牛面前。"相信我,不要怕,好吗?"他把我的手放在水牛头上,那里有一只漂亮的菊花旋儿,我便试着抚摸它。果然,它便眯着眼睛、仰着脖子享受我的爱抚,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

  焰子哥哥又说:"骑到它背上,好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说什么……牛是用来耕田的,不是用来当坐骑的。"

  "没关系。"焰子哥哥说,"你骑上去,我来牵它。"

  焰子哥哥便把我抱到那健硕的水牛背上。我紧紧抓住它的皮毛,生怕掉了下来。焰子哥哥说:"不要紧张,没事的。它不会发脾气的。"

  焰子哥哥便牵着它在草坪上、田埂上、山坡上、菜地里来田踱步。那油油的稻田里,一阵阵随风起伏的稻浪,知了不厌其烦地打鸣,焰子哥哥光着脚丫,踩在绿色地毯一般的草地上,不时回头调皮地冲我一笑。我便放下心来,松开双手。原来家乡的风景这么美好,我只希望自己浑自上下都长满眼睛,可以一次看个够。

  他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说:"小韵,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觉得我就像带着老婆回家……"

  我嗔骂他一声,便呵呵笑了。

  忽然,我想起一首古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虽然没有纷纷扬扬的细雨,也没有络绎不绝的行人,更没有隐匿于杏花村的酒家,我却觉得这一幕是如此完美——我的焰子哥哥,他走在前面,开辟着属于我们的道路,不管是平坦还是坎坷,他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我们还在乎什么呢?世俗算什么?流言算什么?这些天我一直郁郁寡欢,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唾手可得,就像大熊所说的,只要有坚持快乐的态度,就一定会快乐。

  在一棵高大的杨柳树下,我说:"焰子哥哥,让我下来吧。它累了。"

  他便扶我下来,说:"走,找北北玩去。"

  他把牛拴在杨柳树上,让它自己在那里啃食青草,便拉着我的手往远处跑去。他跑得飞快,令我跟不上节奏,可我多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跑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停,就这样拉着手奔跑一辈子。他看着喘着粗气的我,问:"累了吧?"

  我摇摇头。他说:"今晚我们就在地里的帐篷里过夜了,怕吗?"

  我继续摇头:"我怕什么?"

  他笑道:"你小时候不是最怕狐鬼蛇神的么?一说到野猫子,你就直哆嗦。"

  我说:"野猫子真来了,也有焰子哥哥打头阵,先去给它填肚子啊。"

  他便呵呵笑着,一边说我傻瓜,一边打开帐篷的布帘。好大一片党参地啊!绿油油的党参,整整齐齐地茁壮成长,在风里得意地摇曳。帐篷靠在一块圆圆的岩石边上,外面有一副炊具,用石头堆成的简单灶台,已经被烟熏得漆黑。我跟着焰子哥哥钻进帐篷,里面很狭窄,勉强容得下两个人,一张木板,一张凉席,一床被子,一盏油灯,一把蒲扇。是挺简陋的。

  北北就被拴在党参地入口的榆钱树上。它远远看到我们,便疯狂地跳得老高,嘴里叽叽咕咕地发出激动的声音,用激烈而独特的形式欢迎我们。虽然几年没见,但聪明的它一眼便认出我来。我跑过去,它便跳起来把前脚搭在我身上,热情地舔着我的手背。

  它的毛还是那样充满光泽,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得像棕褐色的丝绸,摸起来柔软而舒适。它张大了嘴巴喘气,尾巴摇得直打呼噜,恨不得把它内心所有的兴奋都表达出来。

  焰子哥哥一边骂北北真是淘气鬼,一边把荷叶打开,不等他把鱼儿扔给它,北北就自己跳起来叼走一条红鲤鱼。

  我笑道:"北北还是这样机敏,知道挑最好的。"

  看来真是把北北饿着了,一口气收拾了所有的鱼。

  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间就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六月的天气就这样多变,没有丝毫先兆。

  "又是一场过云雨!"焰子哥哥立刻解开狗链,说:"小韵,北北,快呀,赛跑啦,看谁先进帐篷,预备,跑!"

  说罢他便一股脑跑开了,北北不甘示弱,撒腿便冲上去,不一会儿功夫就遥遥领先。我跟在后面,看着他们,捧腹大笑。

  过云雨就是来得急,我后脚刚踏进帐篷,豆大的雨点便狠狠砸落下来,偶尔还夹杂几颗冰雹,打得帐篷呯呯作响。

  "真是一场及时雨呀!"焰子哥哥兴奋地说,"地里都干好几天了。"

  北北好像能看懂焰子哥哥的欢喜似的,也望着外面的雨,并不停往我身上蹭,跟我撒娇。我趴在被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听那近在咫尺的雨声。突如其来的降雨带来剧烈的降温,我竟然感到一阵寒气,不禁打了个哆嗦。焰子哥哥爬过来,坐在我身边,把我抱在怀里。他轻轻抚摸我的脸,深邃的眼眸里发出柔软的光芒。

  我微微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分一秒的相偎的幸福。我感到他的心正狂跳,丝毫没有规则。突然,他吻住了我,用他热热的湿湿的唇。

  我听到北北在一边叽叽咕咕地叫唤,以及帐外雨滴洒落在野草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除此之外,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坚信,这是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一幕,一千次幻想有一千次感觉,却总也不如这般美好。焰子哥哥的舌头像婉转的火焰,灼烧着我,令我身子发烫。于是就不那么冷了,我浑身颤抖。

  "喜欢么?"焰子哥哥的声音,也变得跟我的身体一样颤抖。

  我点点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突然,他把北北轰到外面,拉上帐篷门帘,脱掉我的衣服把我塞到被子里面。我听到北北在外面急促地低吠,前腿趴在帐篷架子上不断撩动。

  很快焰子哥哥就赤条条地钻进被窝。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他的身体,可今天,他却灼热如火。也是今天,我们完成第一次交媾,在一个下雨的天气,整个世界一片寂匿,除了点点雨声。我把自己交给了焰子哥哥。

  外面雨停了,巫山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我披着衣服,魂不守舍地望着外面滴着水珠的树叶,叭嗒,叭嗒,每一声都让我心惊胆颤。

  焰子哥哥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掠过一阵浓烟,是他在做晚饭。北北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老狼狗,总这么虚情假义,人家不需要它的时候热情得跟火似的,扑着跳着往我怀里钻;人家需要它陪陪解解闷的时候,却不知道它哪儿疯去了。

  焰子哥哥不断地吩咐我给他拿这拿那,最后,他把脑袋钻进来,一脸迷惑地说:"小韵,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我叫你拿盐巴,你把白糖给我干嘛?"

  我哦了一声,说:"我……我想放风筝……"

  他笑了笑,说:"你可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就喜欢这样突发奇想!等下吃过饭了我们一起去吧。"

  晚饭就像野餐,充满乐趣。焰子哥哥一边把花样奇特的菜夹到我碗里,一边跟我逗乐。我看着乐得跟小孩儿一样的他,问:"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么?"

  他便哈哈笑了,连北北都停下来木讷地看着他。他笑完了,说:"从明天起就不要你了,我就去娶个媳妇生个胖小子了。"

  我用鄙夷的眼光看了看他,一声不吭地扒饭。

  他看我不高兴了,便回过头来哄我。我看着天空,云开雾散,一缕霞光弥散大地。我放下碗筷,从包里掏出大熊买给我的紫色燕尾蝶风筝,骨碌骨碌转动线轴,风筝便在阵阵晚风中越升越高,披着那片神秘的霞帔,越来越渺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布点儿。

  北北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冲云里的风筝狂吠,焰子哥哥走到我身边,仰着脖子看得出神。忽然他说:"你说要是我站在风筝上面,是不是就看见外面的世界了?"

  我讶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活了十几年还没有走出过巫山。他的天,就被巫山一道划开,我知道,他一定想看看外面的样子。

  他从后面搂住我,双手从我腰间伸过来,我便把线轴交到他手里。他不断地转动轮轴放线,风筝越飞越高,最后看不见了。我焦急地说:"快收回来啊!会给风吹断的。"

  他说:"就让它断吧,让它自己去找自己飞翔的方向吧。"

  呯,线断了,消失在霞光弥散的天空里。我回过头,弩着嘴,生气地说:"邱焰,你说了要一辈子对我好。现在,你弄丢了我的风筝。虽然只是一只风筝,但是意义重大。"

  他坏坏地笑着,说:"我赔你呀!我就是一只风筝,线掌握在你手里。你让我飞多远我就飞多远,你让我往哪里飞我就往哪里飞。最后,我还是会撤回你的手里。"

  我敲着他的头,说:"你就只会欺负我!那可是大熊送给我的风筝,不能随便弄丢的。要是以后他质问我,我就说是你,这个大坏蛋故意弄丢的。"

  他便不高兴了:"不就一只破风筝吗,有那么宝贝吗?赶明天我自己给你做一只,保证比那个好看。"

  我转过身,一头扎进他怀里。真温暖。他的衣服、手臂、胸膛、肩膀都给霞光染成浓厚的橘红色,像电影《泰坦尼克号》里唯美的画面。

  那晚,我们三个——我、焰子哥哥,还有北北,挤在狭小的帐篷里面,下过雨的野外寒气甚重,我们相互取暖。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那只断线的风筝飞啊,飞啊,沿着长江一直往上飞,靠落在嘉陵江边的黄桷树上。大熊,那个温柔体贴的男孩子,把它拾起来,在上面画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冲我笑了。

  …… 第七章 再别巫山 ……

  巫山半路惊残梦

  镜花水月缘尽空

  天愁人怨魂销去

  月缺花残心冷清

  在老家待了几天,该拜访的街访邻居都拜访过了,大多都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跟他们讲话的时候,往往要扯开了喉咙大声嘶吼,他们则是张大了没有牙齿的嘴巴呵呵直笑,估计他们什么也没听懂,只是觉得我能跟他们讲讲话,他们也就开心了,知足了。我感到一阵寒心,悲天悯人的情绪一下涌起,觉得终究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那样孤独终老,也会那样孤裘冷枕,纵使儿孙成群又如何?他们长大了就飞到自己的天空,眷恋外面的世界,哪还有心思飞回旧巢看看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爹妈一眼?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焰子哥哥的时候,他便搂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傻瓜,你不会孤独终老的。我会陪你一起老去。"

  我便热泪盈眶地看着他,想象着有一天,我们一起躺在冰冷的床上,老得不能动了,却能够相互偎依,相互取暖。

  我们准备回城了。在回城的前一天,焰子哥哥突然建议去神女峰玩玩。我觉得这个提议好极了,我已经很久没去巫山十二峰看看了。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跟焰子哥哥、妈妈、干爹一起去过,奶奶也时常跟我们讲述关于神女峰的神话。

  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去镇上搭坐开往神女峰的车。感谢天公作美,艳阳高照,天空一片蔚蓝,偶尔几朵白云飘过。巫山奇景每年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前来观赏,一路上山石嶙峋,劲松苍虬,野草蔓生。游客们在导游的带领下,一边兴致勃勃地听着导游关于巫山十二峰名字来历的娓娓讲述,一边端着长镜头相机疯狂地按着快门。

  对于神女峰的故事,我们已经耳熟能详了,所以并不需要导游的讲述,于是焰子哥哥拉着我从另一条偏僻的小路来到神女峰脚下,彻底甩开喧闹的游人,我们盘腿而坐,从一个特殊的角度仰望神圣的神女峰。它居高而立,亭亭玉立,宛若一尊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

  我扭了扭仰得发酸的脖子,焰子哥哥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神女峰,眼睛里酝酿着两颗泪花。《巫山县志》记载:"赤帝女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为神女。"在传说中,神女峰是西王母小女儿瑶姬的化身,相传她下凡来到三峡,遇到十二条兴风作浪的恶龙,便替人们斩除恶龙,从此爱上三峡的旖旎风光不愿返回天界,长期在此为船民除水妖,为樵夫驱虎豹,为农夫布云雨……久而久之,她便幻化为石峰,永远伫立在巫山之巅,每天迎来朝霞,送走晚霞,所以又被称为望霞峰……

  我想,大概焰子哥哥是渴望能有神女峰这样一位贤良淑德、体恤人民的好母亲吧,所以他才会如此感性,泪湿眼眶。

  他眨了眨眼睛,说:"再美也不过是世人编织出来的神话,世上哪有这样完美的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你应该试着释怀。我想每个人在做一项决择的时候,他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因为是他必须抛弃一些难以割舍的东西,尤其是要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所以你可以想象,你妈妈在做这个决择的时候,她一定是非常痛苦并且很无奈的。"

  他的眼泪便簌簌滑落下来。"是什么原因,足以令她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什么东西,比世上最珍贵的母子亲情还要重要?"

  "或许有一天,她会给你答案。但你不要再去恨她。知道吗?"

  他便像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我怀里。我说:"就像故事里讲的,瑶姬不是也离开她的玉帝爹爹和王母妈妈而偷偷跑到人间来了吗?在玉帝和王母的眼里,她一定是个非常不孝的女儿。可是在世人的眼里,她却是一位治水除害的大英雄,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女神。对吗?"

  他在我怀里点点头。他抬起头,说:"那我们去神女庙里给她上上香吧。"

  江边风很大,吹得竹竿上的白幡呼啦啦直打转儿,到庙里烧香拜祭神女的香客排成一条长龙。我说:"不用进去了吧,拜祭神女不一定非得进庙,只要我们有心来过,她会记住我们的。你看,那边的许愿树上挂满了人们的许愿结,我们也去许一个吧。"

  那是一棵苍老的黄桷树,却依然枝繁叶茂,上面挂满了大红色的许愿结,有些褪了色,是因为长期日晒雨淋的结果,有些则很新色,是人们刚挂上去的。

  我们分别买了一只许愿结,用毛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心愿,然后挂到树上。我们相视一笑,不用问他我也知道,他许的愿一定是将来某天能和他的母亲重逢,一家团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看来焰子哥哥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忧伤,一路上只顾跟我打闹,非要我讲刚才许了什么愿望。我说,在神女面前许的愿望不能随便告诉你的,不然就不显灵了。

  时间不早,神女峰离家遥远,我们得回去了。焰子哥哥拉着我的手离开的时候,我回过头看了看那棵许愿树,在那千千万万个许愿结中,我轻易就认出了他的那只,扎成美丽的蝴蝶结,随风摇曳。

  回到家里之后,我们商量了焰子哥哥到我家去玩多久的问题。最后他拗不过我,答应我要在我家玩到开学。于是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又把我带回来给他的那些衣服打包准备带回城里。我吃吃地笑了,觉得妈妈这个决定傻透了,这拿去拿来的,可真能折腾人。

  今天天气好得出奇,但温度也骤然升高,已经有三伏天的架势了,我知道焰子哥哥一向是最怕热的,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在屋里热得直打转,都快把那只蒲扇摇破了,偏偏又遇上三峡水利建设,白天老是没电,于是他提议去江里游泳。

  我知道焰子哥哥游泳可厉害了。在同村的男孩子中,他是最厉害的,凫水相当在行,尤其是潜水,通常他在潜下去之后,我在岸上张望,怎么也找不着他的影子,急得直跺脚的时候,他才从对面的芦苇丛里钻出脑袋来,冲我调皮一笑。

  我便跟着他来到江边。我们选了一个较宽的江面,这里江岸凹陷,形成一个小港湾,潭水又深,水流又缓,正好适合游泳。他麻利地一头扎到水里,只一会儿功夫,便没了人影,江面只剩下一圈圈逐渐平息的涟漪。我相信他的游泳技术,自然不用担心他。

  他在水底潜了一圈,在刚扎进去的地方钻出脑袋,吐出一口水,抹了抹脸上的水花,眨巴着眼睛对岸上的我说:"小韵,你也下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是旱鸭子吗,我畏水的,不敢。"

  "你怕什么!"他说,"你不去克服,永远都会害怕的!来吧,我会保护你。"

  我还是畏首畏尾地坐在岸边,说实话,让我离水近一点我都双腿发抖,更别说像他那样跳下去了。

  他游了过来,一只手趴在礁石上,一只手伸过来,"来吧,相信我好吗?"

  "我真的可以?"

  他坚定地点点头,说:"一定可以的。"

  我便脱下白褂和沙滩裤,蹑手蹑脚地走到水边,他在水里张开双臂等着我。我眼睛一闭,猛吸了一口气,便跳下去。

  水,无穷无尽的水,无孔不入,直往我身体里面钻。这是我的第一感受,我忍不住打了个激颤,我开始紧张起来,四肢毫无规矩地挥舞,大口大口地呼气,却吞下更多的江水,活像一只狼狈的落水鸡。

  焰子哥哥非但没有把我托出水面,反而把我往水里摁。我感到呼吸困难,水呛得我快要死掉。就在我难受的时候,他一头钻进来,吻住了我,及时地给我送来空气。

  我紧紧抱住他不敢松手,但我立刻想到,在水里是不能死死缠住别人的,会造成对方手脚不便,甚至连对方也会有危险,我便松开双手。

  他像鱼儿一样敏捷地绕到我背后,抓住我的手,教我如何拨水。当我们浮出水面的时候,我被眼前迷人的景致惊呆了:晚霞渲染下的波光像金浪一般豪华地铺陈在我眼前,一浪接一浪;我就像一条畅游大海的小鱼,如此自由,如此浪漫!

  焰子哥哥在我身后轻声唏嘘耳语:"世界上是没有宿命的。今天,我们就把关于水的诅咒彻底洗掉吧。"

  在江里畅游一番,已经完全不再炎热了。我开心得跟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一路高呼着"我会游泳啦,我会游泳啦",焰子哥哥则在身后泼我冷水:"你那也叫会游泳啊,你不知道你在水里的动作可难看死了,就跟落汤鸡似的。"

  他的讽刺打击不垮我的满足心,依然活蹦乱跳着。到了家,干爹已经回来了,他正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忙活着。

  我跑进去,说:"干爹,你怎么做起饭来了,我们来就可以了。"

  他一边用慈祥的眼神看看我,一边切着土豆:"你们哥俩明天就走了,就让干爹再给你做顿好吃的。"

  干爹的确不怎么会切菜,土豆片切得厚一片薄一片的。我却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便不再劝他,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着着他切菜,刀刃在木板上撞得呯呯直响。

  焰子哥哥闲不下来,看着木桶里用热水泡着的黄豆,说:"那我去把黄豆磨出来。"

  用热水泡着的黄豆是要用来磨豆腐的。在我们这里,做豆腐先要把黄豆磨成泥浆,然后用纱布把豆浆过滤出来,再用水加热,加入用凝固剂,比如石膏,进行凝固,最后压制成形。

  我便无声地跟在焰子哥哥身后。我已经跟他形影不离了,他一会儿不在,我心里就别扭难受。

  堂屋里有一架石磨,焰子哥哥把它清洗干净,便开始忙活起来。他摇磨盘的姿势很美,身子一倾一轧,结实的肩膀上、手臂上肌肉便凸显出来,纤细的腰肢,结实的胸膛,忍人喜爱。石磨转动的时候吱嘎吱嘎响,清脆悦耳。那和着热水的黄豆一放进磨孔里面,便从磨沿下面流出淡黄的直冒香气的浆来。

  虽然对他来说,摇磨盘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但我还是走过去,跟他一起摇。他笑着看着我,念起一首小时候常念的童谣:"层层石头不见山,短短路程走不完。雷声鸣鸣不见雨,大雪飘飘不觉寒。"

  儿时的那些美好的记忆便如童谣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这是一首人们在摇磨时候唱的劳动歌曲,生动形象地刻画出人们在摇石磨时候的景象,同时也彰显出人们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晚上,我们坐在饭桌前,仿佛各有心事,都无言语。我一片又一片吃着干爹煸的土豆,味道很美。干爹终于开口了,说:"焰子,你到了姑婆家里要听话,不要闹事,城里不比乡下,到处跑到处闯都没人管,城里可是每走一步都受人管束的。千万别给你兰姨和姑婆添麻烦。"

  干爹教诲完毕,又转过头跟我说:"韵儿啊,那你们哥俩就要相互照顾啦,你焰子哥在外面没有亲人,我把他交给你啦……我知道你不会让他受委屈,你们打小比亲兄弟还要亲……等焰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我给他寄到你家……"

  那个火热的晚上,突然有电了,打开床头灯,房间里便不再黑暗。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轮廓俊美的焰子哥哥,屋里一片安静,只有电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檀木香味的蚊香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散缭绕,迷烟一般让我麻醉。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说:"韵,你真好看。"

  我也笑了,说:"描述一下。只准用四个字。"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风华绝代。"

  我捂住肚子笑了。"我又不是戏里的虞姬,还风华绝代呢!"

  正在我笑得失态的时候,他一个翻身重重地压到我身上,让我呼吸都变得极其费力。我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以及浊重的呼吸。他轻咬着我的耳朵,激动地说:"四个字怎么足够呢,你美得让我必须花掉一生的时间来描述!"

  他咬得我耳根发酥,本想推开他,却没了丝毫力气。现在我终于明白,最难受的生理感受不是疼痛了,而是酥痒,于是我彻底投降。我娇喘痴吟地问他:"你真的愿意,跟我做一对永远尘封在琥珀里的蝴蝶?不后悔?"

  "我们就像琥珀里的蝴蝶,被世俗和流言的树脂包裹,让我们窒息并且死亡,却也让我们相爱的姿态成为永恒的化石。"他说出这番话来,眼神里满是山盟海誓般的决绝。

  天很快就亮了,公鸡啼鸣,东方微白,我们起床,吃过干爹准备的早餐,就上路了。我留恋家乡的一草一木,那泛着青苔绿的石板路,那苍老繁茂的药芋,那曲项向天歌的白鹅,那看着我俩渐行渐远时满眼哀伤的老狼狗北北。

  干爹目送我俩走过青龙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仿佛在抹眼泪,我能想象那样一位五旬老人,老泪纵横地送走他的儿子,从此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

  在走出村口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老黄桷树下坐了一个老头,戴了一幅旧式墨镜,旁边放着一支导盲拐,以及一些占相的八卦图、卜签之类的东西。是王瞎子。

  我走过去,看着他,他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却依然端坐那里,等着找他算命的客人。他就这样在这个村口坐了一辈子。人们都说,他算命是最准的。

  "王大爷。身体可好?"我问。

  他便抬起头来,看着我——即使他看不见。他摸了摸我的脸,说:"韵儿?你是韵儿?你回来啦?"

  我难过地点点头,应了一声。这个没有子嗣的老人,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的。我心里涌起难以名状的酸楚。

  王瞎子用语重心长的神情说:"可千万要离水三尺啊!你爷爷和爸爸……"

  "我不相信这个!"我打断他的话,说,"他们是死于水中,可我不相信玄黄之说。"

  他便讶异地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像是一直以来坚不可摧的力量突然之间土崩瓦解,受到极大的威胁。他眼里满是失落的悲哀。末了,他说:"也罢,也罢。可命犯龙阳,却是大忌啊!流言却猛于水。"

  我只能说,王瞎子算命的确很准。龙阳癖,不就是指男人爱上男人吗?相传龙阳君是战国时魏王的男宠,比美女更婉转动人,故颇受魏王宠爱,后宫美女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他是中国正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同性恋,龙阳之癖也就成了同性恋的代名词。王瞎子说得对,我是命犯龙阳,可我不怕世俗的洪水。从我出世那一刻起,王瞎子就这样跟我奶奶和妈妈这样说,所以从小我就被她们严加看管,不得近水;并且对我屡讲孔孟孝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拜别了王瞎子,我们继续上路。快到镇上的时候,突然后面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韵哥哥!等等,韵哥哥!"

  我们回头,是晓风!今天不是周末,他怎么从学校跑出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捂着肚子喘着大气,他一边舞着手扇风,一边高挑着眉头,眨巴着精致的单眼皮,说:"我……我是偷跑出来的……韵哥哥,我知道你们今天就要走了……我想,我还是听爷爷的话,把这个给你!"

  他递过一个旧式的笔记本,封面是对称的古曲式墨色菊花纹理,灰褐条纹描边,已经陈旧得泛黄了。我好奇地问:"晓风,这是什么?"

  "是爷爷这一生写的表演杂记。相当于是一本关于戏剧表演各方面技巧的经验总结。爷爷走前嘱咐我一定要交给你,并且告诫我不能偷看。本来我是记恨于心,我才是他的嫡亲孙子,凭什么我不能看而要给你?现在我想还是听爷爷的话,把它交给你。这样就算是他正式授予你川剧要领了哦,你可不能辜负他老人家。"

  我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吴二爷为什么要把它给我?晓风,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又不学戏剧,你自己这么热爱戏剧艺术表演,应该你自己留着才对呀,你的心意,我领了就是。"

  晓风硬是把笔记本塞到我手里,"不行!这是爷爷的意思,不能忤逆,不然爷爷在天之灵会怪罪我的!好了,就这样了,我是跑出来的,得赶快回去了。你们一路上要互相照顾哦,我走了,韵哥哥再见,焰哥哥再见!"

  晓风便一阵风似的跑开了。我手里拿着那本陈旧的杂记,沉甸甸的。我把它抱在胸口,叹道:"晓风长大了,懂事了。"

  焰子哥哥笑笑,兀自拉着我的手往车站走去。

  …… 第八章 游魂归 ……

  风雨潼关处,

  落木萧萧扬。

  相思封喉苦,

  鸿雁正南翔。

  回到家里已是暮色时分,妈妈和奶奶格外兴奋,见到了几年不见的焰子哥哥,唠嗑着一肚子的话都不足够。她们准备了一大桌好菜,早早就关闭茶楼谢客,为我俩接风洗尘。

  姐姐也特意跟钟老板请了假,打车回家。妈妈的话特别多,姐姐一个劲拉她,说:"妈,您别只顾着问话哪,让人家焰子多吃点东西,劳顿了一整天。"

  妈妈竟然洒下两颗泪花,在鹅黄色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我理解妈妈的心情,她是悲喜交加。喜的是这么多年没见到焰子哥哥,给激动的;悲的是一直没能照应上他们爷俩,一直眼看着他们在乡下受罪。我说:"妈,你别这样了,反倒搞得焰子哥哥不好意思了,本来见了面不应该是开开心心的么?"

  妈妈立刻拭去泪花,给焰子哥哥夹了块粉蒸羊肉。奶奶不像妈妈那样激动,简单地寒暄几句便一直啃着骨头。奶奶年纪大了,所幸牙齿却很健康,她经常说,她上辈子是饿死的,所以老天瞧她可怜,这辈子让她临老牙齿也都完整无缺,享受人间美食。

  晚上,姐姐要回火锅店去住,妈妈就安排焰子哥哥睡我的房间,我则睡姐姐的房间。

  姐姐的房里满是香水的味道,熏得我难以入眠,于是抓起手机,给大熊发了个短信:"在干嘛呢?我回来啦!一半喜一半忧。喜的是回家了,忧的是,告别了故乡热土。"

  不一会儿,大熊就回复:"呵呵,对我来说可以大喜免忧了!坐了一天车,肯定累了吧,好好睡觉吧,明天去茶楼找你,有惊喜要给你!"

  我听了大熊的话,就阖上眼睛。可那茉莉花香的味道,像一剂清醒剂,令我情绪特别亢奋,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于是,我踏着拖鞋,走进自己的房间,焰子哥哥已经呼呼大睡了。担心会吵醒他,我便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他身边轻轻躺下。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自己的床上就像是养了一群瞌睡虫,刚一沾枕头,就见周公去了。

  次日清早,妈妈闯进房间,大声唤醒我:"小韵!这孩子,怎么摸到你哥床上来了,快起床了!有同学找你啦!说是给你带来了信件,非得亲手交给你!"

  我一听信件,便迅速爬起来,衣服都顾不上穿,光着膀子跑出去。忽然我想,来的同学应该是大熊,又忽地跑回来,焰子哥哥还睡得正香,便没有叫醒他。我穿上T恤,咯噔咯噔跑下去。果然是大熊,他还是以一贯从容镇定的姿态坐在靠窗的斜纹木桌边喝茶,看到我了便朝我挥挥手里的快递,右脸的酒窝满是甜甜的笑容。

  我失态地跑过去,撞得桌椅东倒西歪,妈妈在一边狠狠地瞪我,叫我小心点。我跑到窗户边,夺过快递一看,来件地址是:重庆市北碚区西南师范大学。

  我兴奋得不能说话,大熊还是一脸镇定的笑容,说:"恭喜你哦!"

  我敛住几分兴奋,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原来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好你这头胆大包天的大熊,竟然私截他人信件,该当何罪?"

  他笑了笑,很陶醉地呷了口茶,说:"现在物归原主,敢问大人,可免死刑?"

  我故作一脸严肃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给我家茶楼当一年免费小二,出账入账端茶送水迎客送客抹桌扫地都包了!"

  他便嘻嘻笑着,美丽的双眼皮,线条明朗,睫毛长得像洋娃娃似的,尤其是右脸那只单酒窝,更是美得迷人。"好啊,别说一年,十年都不成问题!"

  我便用快递敲了敲他的头,嗔怪道:"好了,不跟你贫了!看看到底是什么。"

  大熊笑道:"不用看就知道啦,一定是西师发来的录取通知书啦!你真幸福啊,录取书这么快就到了!"

  我打开信件,果然是西师的录取通知书。黄底红边的硬皮豪华牛皮纸,封面用黑体洋洋洒洒印着"西南师范大学学生录取通知书"几个醒目的大字,扉页是一篇隶书体《西师赋》,用半古半今的文字对西师介绍了一通,分为序文和正文两部分,序文两三行,回顾历史,正文大部分是歌功颂德,小部分是前景瞻望。翻到第二折面,才是学生录取信息的详尽介绍,包括院系专业以及专业介绍——西南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育系。

  妈妈在收柜台那边就看到我手里鲜红的录取书了,像看到万元大钞似的跑了过来,趔趔趄趄撞倒不少桌椅,比我刚才的失态程度可要糟糕多了。她拿过我手里的通知书,兴奋得不能自已,拿到那些老茶客的眼前直晃悠:"通……通知书……小韵的录取通知书……"

  大熊讶异地看着妈妈夸张的表现,我说:"不用管她了啦,司空见惯了。对了,你呢?你的通知书,到了吗?"

  他笑了笑:"我?还没谱呢。我说过了,我学习不带劲,没指望的。"

  我笑道:"哦?这可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自信满满的大熊。放心吧,所有通知书又不是同步发送,现在还早着呢,你的过几天就会到了。"

  他仍旧笑,吹了吹冒着蒸气的茶,说:"对了,你焰哥哥呢?你不是说他跟你一块儿回来吗,怎么没见?"

  "他?还在楼上睡着呢,跟猪似的。"我哈哈笑道。

  可真是说曹抄,曹抄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焰子哥哥就站在我身后了,估计刚才那话也让他赶巧捡着了,我便朝大熊吐吐舌头。焰子哥哥敲了敲我的头,说:"我是给兰姨的笑声闹醒的。你通知书到啦?西师?"

  我点点头,给他也倒了杯早茶。他便坐下来喝茶,我说:"来,焰子哥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大熊。刚认识的朋友。"

  大熊便大方地伸出手,说:"你好,邱焰哥,早闻大名了。我叫熊泽恩,住滨江路六十四号。"

  焰子哥很有礼貌地跟大熊握了手,说:"我跟小韵差不多大小,该我叫你大熊哥才是。"

  大熊笑道:"那就不拘这些礼节啦!什么时候有空,请你们吃个饭?"

  我正想说随时有空,焰子哥哥却抢先道:"再说吧,以后时间长着呢。"

  大熊喝罢了茶,说:"那……我先走了,孩子们等我呢……不然迟到了……"

  我正想问他什么孩子,等他做什么,妈妈在厨房里叫道:"韵儿!焰子!吃早餐啦!把你同学也一块儿叫进来吃吧!"

  大熊便冲里面应道:"谢谢兰姨,我吃过啦!"

  妈妈便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说:"哟,是吗?叫大熊是吧,阿姨记性差,这次总算是记住了!感谢你给韵儿送通知书过来哦,以后常来喝茶,阿姨请你!"

  大熊便一边道谢,一边小跑出去了。

  餐桌上,妈妈给我们讲了一下她的扩店计划。听她说是目前攒了一小笔钱,想把隔壁的店面也一道租下来,或者就在我们现在住的这栋楼再租一层楼面,增添几张桌椅,这样能多挣点钱,以后供应我和焰子哥哥上大学也就能轻松点。焰子哥哥快把手摇断了,说:"兰姨,我都长大了,以后上大学了可以半工半读的。如果能申请到助学金,学习刻苦点,再拿到奖学金,就不成问题啦!再说了,师范类专业还另有补助的嘛!"

  我咽了只汤圆,瞪着他:"师范?你不是报了浙大的么?"

  他好像说错了什么,吞吞吐吐地说:"我……其实我也比较喜欢师范类的专业,我报的北师大啦。"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可是真的?"

  他便慌张地点点头,低下头吃汤圆。

  奶奶慢慢地咽着汤圆,那汤圆把她半边脸颊鼓得老大:"我的傻孙子!师范有什么不好?为人师表,传仁授义,光耀门楣……"

  我受不了奶奶这套歪理,便同焰子哥哥一样,埋下头去吃汤圆。

  妈妈说:"焰子,你还要上学,如果出去打工的话,那岂不是耽误了学习?你听兰姨说,韵儿他从小就没有爸爸,当初是你爸爸尽心竭力照顾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十多年的!那时候韵儿他小姑也还小没出嫁,是你爸一个人出江打鱼,养活六七张嘴巴,真的不容易啊!现在,我们有幸飞出了青龙湾,是该我们报答你们爷儿俩的时候啦,你就别多想了,只管好好上学,对得起你爸爸就是!"

  吃过早饭,妈妈提议去解放碑逛逛街,说是就要开学了,打算给我们哥俩儿置办几套新衣裳,顺道去姐姐打工的渝香子火锅店里吃火锅。茶楼里有小王和小灰撑着,不碍事。

  我们打车到了解放碑,这条繁华的商业街,重庆市的标志,没有一刻不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地方,会使我从内心里厌恶。焰子哥哥则是一路感叹着人多,说是恐怕连咱桂花村所有的人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一条街的人多。

  大街两旁全是豪华的服装店,时尚前卫:路易?威登的西服啦,Lee的牛仔裤啦,Vancl的衬衣啦,以纯的休闲装啦,琳琅满目;大型的商场比如新世纪、王府井、重庆百货等,也是人潮如海、熙熙攘攘。我不太愿意在这样的地方久留,所以合身即罢,随便挑了几件自己喜欢的颜色和款式的T衫、卫衣、秋装和Levis'的牛仔裤。妈妈说我永远也长不大,只会选择这样幼稚的休闲装。她给焰子哥哥选择的则是较为成熟的范思哲西装和雅丹奴皮鞋。焰子哥哥一直感叹花的钱实在是太多了,不值得,但他最终拗不过我妈,只能妥协。

  大概中午的时候,我们走得双腿发酸,才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到了渝香子火锅店。姐姐看到我们来了,非常高兴。妈妈怕打扰她工作,便说:"我们自己坐坐就行了,媛媛你去忙你的吧。"

  姐姐笑道:"妈,你不知道啊,这官啊,做得越大越清闲!我现在是大堂经理,成天没事可做,这里看看,那里转转,都闲疯了,好在钟哥老拉我们去打牌,不然还非得闲疯不可。"

  妈妈便笑了。姐姐又对焰子哥哥说:"焰子,刚来这边可能会不习惯,人多得像长江里的鱼,数也数不完,出门可得多防范着点,别上当受骗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找媛姐姐,自家人,不必客气啊!"

  这时,我们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回头一看,是三十来岁的钟老板,他摘下墨镜,便露出轮廓硬朗的剑眉星目。他走过来,在我们旁边坐下,用手捊着满下巴的胡渣,说:"哟,媛媛,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妈来了不告诉我一声,让我显得多失礼呀!"

  姐姐便笑着,应道:"老板是大忙人,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我来招呼就是了。"

  钟老板冲着妈妈笑,把一张脸笑得跟苦瓜似的。"阿姨,我可是久仰您滨江路的兰舟茶楼了,可惜一直没机会去品品茶,改天一定去尝尝您的招牌兰花茶。"

  妈妈回敬道:"好啊,到时候阿姨请客,以感谢你对我们家媛媛的照顾。"

  姐姐拿来菜单让我们选菜。钟老板则把菜单一扔,说:"还选什么选啊,都跟我上楼吃去,正好有几位贵客,就嫌人太少开不了锅,一起去吧。"

  我们便跟着钟老板上楼了。转过搁着几盆君子兰的楼梯口,穿过一道珍珠门帘,踏过一地红毯,推开一扇红漆木门,便进入一间豪华包间:二十来平方,暗红色大理石地板;墙上是仿唐的壁画,顺势看去,有清明上河图、八骏图、岁寒三友、梅兰竹菊、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国画;四个墙角都摆满了盆景,有形态曲折的罗汉松,有高洁素雅的水仙花,有青翠欲滴的海芋,有盘枝错节的紫藤;天花板上是一架乳白色珊瑚状吊灯,典雅而别致,发出暖黄色的光芒,暧昧而迷离;包间正中间是一张旋转火锅桌,高档的磨砂玻璃和朱红松木的搭配,时尚而高雅。

  席间已经坐了三个男人,中间的男子三十岁左右,另外两个稍显年轻,都在二十四五左右。三人都是西装革履,看上去不是商界精英就是政界名流。

  我们跟着钟老板走进去。钟老板一边对三个男人点头哈腰,一边说:"来来来,正好凑一桌,不好意思,让骆老板久等了!"

  我坐定之后,抬头一看,那个三十来岁的被钟老板称为骆老板的一张脸就清晰地落入我的视线。我猛然一惊,差点没叫出来!那,那不是骆扬么?

  骆扬就是吴二爷的收山弟子,精通花仙派、三乾派、俊臣派等多派风格的得意门生,晓风的师叔,小姑的师兄,也就是九七年直辖演出时,带小姑出戏《白蛇传》,并临时让我顶替小青一角的那个川剧表演家。可他不是很早就出国表演去了么,说是环球演出,到世界各国各地去传扬中国的川剧文化,还连获国际戏剧表演艺术类金奖银奖,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我用手肘捅了捅妈妈和焰子哥哥,示意他们注意对面那个人。焰子哥哥显然也吃惊不小,半天说不出话来,妈妈倒是心直口快,叫道:"骆扬!"

  对面那人便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盯着妈妈,半天才缓过来,惊道:"兰嫂?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钟老板惊道:"原来你们认识啊!世界真小啊,那真好,大家就不怕生分了!"

  妈妈显然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说道:"我在这里不奇怪,我们家媛媛在这里上班。倒是你,不是出国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跟我们联系联系?"

  我再次用手肘捅了捅妈妈,示意她不要太失态,饭桌上别问这么多。可她的问题依然像泛滥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关于你的报道,连连拿奖,不错不错,好小子,有前途!怎么样,成家了没?"

  果然是唱戏的,骆扬说话都那样温婉动人:"呵呵,奖嘛,人人都可以拿的,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奖项,而是全世界对我们川剧文化的认可。我出国的目的是为了把川剧带到全世界,完成这个心愿,也就该落叶归根啦。"

  趁他说话的当儿,我细细打量起这个多年未见的男子:看上去还是那样纤弱动人,即使是穿上西装,也能看出弱不禁风的身板,可能学戏剧表演的人都需要这样的身段吧。一副慈眉善目,仿佛因为脸上戏妆化得太多的缘故,而残留下戏妆的影子,眉毛呈纤长的柳叶形,尾巴一直拖至两鬓,两只眼角则像极了画眉的眼线,微微上扬,漂亮而又精致,一张樱桃嘴仿佛天生是为唱戏而生。那分明是一张精雕细琢的脸。钟老板年纪跟他相差不大,却满脸胡碴,一身粗犷气,跟骆扬形成鲜明对比。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尚还能保持这般风华,我想,那是多么的不易啊。

  突然我感到他和我对视了一眼,我触电似的垂下头去。想不到他开口了:"小韵!怎么,忘记我了?"

  我把手摇得跟摆钟似的:"不……我没有!骆叔叔,我是觉得您太优秀了,头上那么多光环,在你面前我就显得太黯淡了,所以……"

  "哈哈……"他便笑起来,声调略高,音色略尖,天生一副唱戏的好嗓子。"你小子可真会说话,你可别忘了,你也算是我的徒儿哦!当年一出《白蛇传》,成全了你小姑,也成全了我。可不能小视了你的功劳,要知道,一条青蛇是何等重要。"

  我便畏葸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光,是那样犀利,像雷电,像锋芒。然后他指着他身边那两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漂亮男子说:"他俩是我的得意门生,算得上是你的两位师弟呢。"

  "叔叔可真会开玩笑!"我便看过去,那是两个容貌相当清秀的男生,谦和而且高雅,一个明眸善目,一个尖尖的瓜子脸。我说:"我只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白捡便宜罢了,从未正式从师学艺,怎么敢妄自称兄?"

  骆扬便仔细看了看我,说:"怎么了,还恨我?"

  我感到讶异,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心虚地看了看妈妈,她并没什么特殊表情,我再看骆扬,他的目光依然温和,我却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我……都过去了,还恨什么……"

  他便笑道:"真的不恨我?当年……当年我可是认定你不是唱戏的料,本意并不赞同你去顶戏,是你小姑把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我才勉强同意的啊!"

  听他这样说,我便噗嗤笑了:"我本来就不是唱戏的料啊!也就半路出家罢了,当时我还小,只有九岁,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所以义无返顾就上台了,而且面对那么多观众也不知道紧张,才得以发挥良好。要是换了现在,打死我我都不愿上台出丑呢!"

  焰子哥哥便笑了,我踩了踩他的脚,暗示他不要让我当众出丑。骆扬看了看我们,说:"你们哥俩都长大啦!这位是焰子吧,都长这么高啦!想想你小时候,我还抱过呢,老是撒我一身的尿!"

  正说着,服务员把菜上齐了,钟老板打开火门,那蓝盈盈的火焰像毒蛇的舌丝一样上窜下跳。不一会儿,那泛着油星子的辣椒啦、茴香啦、人参啦,芸香啦,枸杞啦,茯苓啦,等等一系列的香料便在锅里打着转儿。这是鸳鸯锅,分清锅和辣锅,不能吃辣的人就吃清锅里面的食物,能吃辣的人就吃辣锅里的食物。

  妈妈熟练地把那些毛肚啊、鸭肠啊、饺子啊、鸡皮啊、年糕等等放进锅里,不一会儿,锅里就翻江倒海。

  骆扬突然问起了小姑,我正想说她还好啊,妈妈就说:"她现在不错!老公是重庆市委副书记马如来,她自己也混成了江枫渝火川剧表演团的团长,虽然不如出国巡演那样威风,倒也不错。"

  我从妈妈的口气里听出一丝淡淡的哀怨嗔怪的意思,我想感性的骆扬一定也听出来了,所以我看到他柳叶般的眉头皱了皱,把一只烫烫的鸡翅膀塞进嘴里,烫得立即吐了出来。钟老板连忙递去纸巾和一杯冰水。

  我向妈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这些了。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硬是把想说的都生生咽回肚子里。

  那夜,妈妈像吃了一顿鸿门宴,满是不开心。回来之后,一肚子的气,刚进门就想给小姑打电话。我劝道:"妈,你能不能别插手这事儿啊!你让人家自己去解决好吗,小姑也不是当年的小姑了,她是大人了,并且都结了婚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了,你还能让她怎么样呢!"

  其实我能理解妈妈的心情。当年,小姑和骆扬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他们都热爱川剧表演,有着共同人生目标,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后来,骆扬参加一次全国性的戏剧表演,一举夺魁,便有了出国巡演的机会,当他在出国和小姑两者之间作选择的时候,他最终放弃了小姑,选择了大好前程。我就知道妈妈一直为这事咽不下气,骂骆扬是混蛋整整骂了八九年。都说戏子无义,我何尝又不想找他旧账新算呢?可是,算清了又有什么用?时间能倒流么?历史能重演么?我们都已经循着自己的路子走了这么远,能够重逢,就算是莫大的缘份了,何必再去把所有的不愉快拿出来一起清算呢?罢了吧,罢了吧。

  妈妈似乎还想和我争辩,电话响了。她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小姑的声音:"嫂子!我听说焰子来重庆啦,是吗?你让小韵带他上我家来玩啊!"

  我向妈妈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千万不能提骆扬的事。妈妈便说:"哦……是啊,好吧,我就叫他们两个去。去的话给你打个电话。"

  妈妈便匆匆挂掉了电话,生怕无意间说漏了什么。我想,也许,该走的始终会走,该来的却怎么也躲不过。这一切,就看天意吧,虽然我是一个极不相信宿命的人。

  …… 第九章 青春末班车 ……

  传说有个国度

  绽放着从不凋零的花

  但你得搭一辆叫做青春的列车

  当你找到它的时候

  却老了你的容颜

  在家里的这几天,我和焰子哥哥要么就待在茶楼里帮忙,要么我就带他出去逛,毕竟他对重庆的环境还很陌生,他从小就生活在穷乡僻壤的青龙湾,外面的花花世界,他从不耳濡目染。他今后是要在这个生活节奏极快无比的社会生活下去的,所以,熟悉城市环境,也是必修的一课。

  这天我带他去了南山,晚上就住在山上。因为到了晚上,站在南山山顶的大金鹰观景台上,就可以看到几乎全重庆的夜景。扑朔迷离的璀璨灯光点缀着此起彼伏的山城,像一副醉人的画卷。焰子哥哥看得惊呆了,他看到嘉陵江和长江两江交汇的波澜壮阔,看到朝天门大门的卓华风姿,看到商业大街解放碑的人山人海,看到整个重庆的霓虹闪烁。我猜,他一定在想,那些灯光,或许就像青龙湾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那些汽笛,则像是稻田里呱呱呱呱的蛙叫。

  他垂下头,陷入沉思。

  我说:"想干爹了?"

  他点点头,说:"爸爸一辈子辛勤耕耘在黄土上,那样默默无闻,看到这繁华得荼靡的城市,我觉得悲哀,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同样付出一生在劳动,结局却是这样的不同。"

  夜有些深了,好多人都看够夜景次第下山去。观景台上就剩下三两对情侣,相互偎依着欣赏那阑珊的灯火,吹着凉爽的夜风。

  我们坐到石椅上,我让他靠在我肩上。那夜,我们在山顶坐了整夜,聊了一宿的天。大至人生理想,小到衣食住行。

  第二天下山我便感冒了,一直咳嗽,原因是吹了一夜的山风,沾了一宿的露气。焰子哥哥非要陪我去医院,我死活不肯,说这点小事哪用得着去医院啊。于是他只好去桐君阁大药房给我拿了点感冒药。

  在回磁器口的公车上,焰子哥哥对我说:"小韵,我想出去找份临时工做做。我不能老住在你们家白吃白喝的。"

  我扇了他一脑勺,说:"你有病啊!你哪儿白吃白喝了,在茶楼里你比我可勤快多了,妈妈老说我好吃懒做呢!"

  他却一本正经地说:"不行,小韵,我一定得去找份临时工做。你在城里比我熟,不如你帮我找找吧。"

  我理解这个时候焰子哥哥的想法,便说:"好啊!但是我得跟你一块儿去。"

  他便拿我没办法了。我说:"不如我跟姐姐联系一下,让她帮我们找找吧,她认识的人比我多,路子广。"

  焰子哥哥便满足地笑了,突然他说:"对了,小姑呢?也是几年没见到他们一家人了吧!他们还好吗?婷婷该有八岁了吧?"

  我便一惊,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你不提醒我倒忘了!那天我们从渝香子火锅店回来,小姑还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有空了带你去她家玩!我竟然给忘了!"

  他便兴奋地说:"好啊,我可想他们了!他们现在住哪里啊?"

  我说:"一直住在体育馆附近啊。我们周末去吧,等婷婷放假了更好玩。"

  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分,码头那边传来呜呜的船鸣声。今天晚上的茶客特别多,小王和小灰两个人忙不过来,妈妈一直忙着收账,连奶奶都在一边递茶送水。焰子哥哥走过去,说:"姑婆,您去歇着吧,我来。"

  奶奶却笑着说:"乖焰子,你玩去吧。这端茶送水的活又不是什么体力活,姑婆还应付得过来。"

  我便走到收银台边,看着忙着记账的妈妈,说:"你看,就这一个店面就够忙活的了。要是店面扩大了,岂不是还得招几名员工?"

  她擦擦汗,说:"还招什么员工,以后我少跟那帮赌博精出去打点牌,在茶楼里顶着不就行了?"

  我说:"妈,焰子哥哥想出去找事做,怎么劝都不肯听。你让姐姐帮着找找吧,随便做点什么,别太累就行,叫她找两份活儿,我也去。"

  妈妈一脸讶异地看着我,说:"你要干活就在茶楼里干,去什么外面?外面乱着呢!"

  我弩了弩嘴,不高兴地说:"姐姐不也是去外面了么……"

  妈妈便放下账本,瞪着我说:"你姐是你姐,你是你,她比你大,比你懂事,知道怎么应付人情世故。"

  我依然撇着嘴,不服气地说:"她也是你生的,你好像就一点不上心似的。"

  妈妈语气就加重了:"我说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我怎么就不关心你姐了?我这不三天两头往她那跑,常去看她么?"

  我知道妈就要发火了,还是退壁三舍为妙。于是我圆场道:"好好好,是我误解了。但是我都这么大啦,你就让我出去闯闯嘛,再说了,有焰子哥哥作伴呢不是,你就别担心啦!"

  妈妈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两个都不许去!这还没到十八岁就敢说自己长大了?简直不把妈放眼里!"

  奶奶看到我俩在斗嘴,便支着腰走过来劝解。看来她真的是老了,走路都慢悠慢悠的,腰板也不实在了,不然就不会一直捶个不停。

  我把奶奶扶到里屋去,给她倒了杯兰花茶。奶奶抿了一口,突然又吐了出来。我吓了一跳,说:"怎么了,奶奶?是烫么?"

  我摸了摸紫砂杯,又浅尝了一口,不烫啊,难道是奶奶不喜欢这味道?可她不是一直最爱喝兰花茶的吗?

  奶奶笑道:"没事,没事,可能是泡久了发馊了。"

  我便把紫砂壶拿到外面,把里面的残余茶渣都倒掉,重新装上新鲜的茶泡上。

  晚上吃饭的时候,奶奶又呕了。我总觉得不对劲,便惶恐地问妈妈这是怎么了。妈妈一下子也变得警觉起来,她说:"还是你细心,我怎么就没发现,老太太是这怎么了,怎么吃下东西又吐出来了?"

  我提议带奶奶去医院检查。可奶奶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事,没事,人老了就这样,胃口不好。"

  我和妈妈都没有掉以轻心,慎重地想了想,决定挑个日子带奶奶上第一人民医院去做做检查。

  六月二十四号是焰子哥哥十八岁生日。我和妈妈琢磨着怎么给他过生日,送什么礼物给他。最后我们一致决定,就送他一部手机。因为大学生活即将开始,焰子哥哥不能没有手机。于是那天趁他去姐姐那里玩,我们就去石桥铺数码城选购了一款黑色平板的诺基亚,大气却不失精致。

  买完手机,回来的路上,我们一直讨论着扩店的事,毕竟这是大事,得仔细斟酌,从长计议。我说:"扩店有一定的风险,房租费、装修费、桌椅器材费都砸进去了,万一经营不善的话,会亏本的。"

  妈妈说:"富贵险中求嘛,没有敢冒风险的勇气,哪有成功的机会?"

  我笑道:"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从茶入手,改善茶的质量,增加新颖茶式,针对不同茶客的爱好配制不同品味的茶。"

  妈妈连连点头,说:"我们都没学过茶道,开茶楼算是半路出家,对茶文化的底蕴了解得少之又少,改天我得找个懂茶道的师傅取取经。"

  我突然灵光一现,说:"对了!你有没有试过在茶里面加入党参啊?"

  "党参?"妈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说:"党参不是中药吗?能泡茶喝吗?"

  "党参不是咱巫山的特产吗?其质柔润,味甘甜,嚼之即化。有补中、和胃、清肺、益气、生津、化痰的功效,既可以改善茶的品味,又可以起到养生护体的作用,我想,或许可以尝试一下,说不定茶客会喜欢呢?"

  妈妈便用钦佩的眼光看着我,说:"你这样说我倒是真动心了。什么时候去买点回来试试。"

  我说:"党参这东西可不能乱买。凡市场上卖的,大多都经过翻晒脱水,加封贮藏,已失去鲜活的灵性啦!咱要买,就得买新鲜的!"

  妈妈更加疑惑了,直挠着她烫得卷卷的、染得黄黄的头发问:"上哪买新鲜的党参去?"

  我笑道:"这个啊,您就不用担心啦!上次我回老家,干爹说政府加大对江区捕渔业的治理,很多村民都不再靠捕渔为生,而改种党参等经济作物致富啦!我想,如果咱们能将党参与饮茶文化联系起来,这也不失为党参拓出一条新的销售路子啊!我们能受益,又能为村里那些贫苦老人带去经济效益,何乐不为呢?"

  妈妈停下脚步看着我,显然已经对我的提议动心了,她眉头紧锁,细细地思考着我刚才说过的话。

  我说:"妈,你就试试嘛!先不要进购太多党参,作个实验,不成也不打紧,损失不了多少;要是成了,党参茶受欢迎了,那不就利益双赢了吗?村里那些孤苦无依的老人,真的很可怜的!"

  妈妈便点了点头:"好!妈妈明天就让小灰去巫山进党参回来,咱们就等着新茶上桌吧!"

  我欢呼雀跃,像一只欢喜的小鸟得到食物般欣喜。这么多年来,妈妈一直当我是个小孩子,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我的种种提议,永远都是她做家里大大小小的甚至是关于我的决定,今天,我终于可以做出决定性的策略了!

  我正高兴,手机响起。是白亮,我的高中同学兼死党。我刚接通电话,那边便唧唧喳喳跟只麻雀似的嚷道:"传江韵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朕夜观星相,日求喜签,终求得黄道吉日,乃发诏令,翰林同窗江韵速来朝集,于本周六晚七时,会合于廿五中高二零零五级五班教室,邃赴油麻路上奇酒店共餐,此后,前往大兴街黄昏晓KTV通宵达旦K歌尽兴,钦此……"

  我笑得前仰后合,定了定气,才说:"敢问小白子公公,此行目的为何?"

  那边便传来生气的声音:"你才是公公呢!不想活了!"

  我依然笑个不停,说:"圣旨一般不都是由公公传阅的吗?哈哈!"

  白亮便不闹了:"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记住了啊,周六晚上七点,在以前的教室集合,这就算是毕业聚会了,不来你就死定了!"

  还不等我回话,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嘟嘟嘟嘟"的挂线的声音。这个死白亮,老对我三申五令的,看我不收拾他!

  我掐着手指算了一下,猛然发现周六不正是六月二十四日,焰子哥哥的生日吗?正想打电话告诉白亮,但转念又想,不晚上才聚会吗,可以白天给焰子哥哥庆祝生日呀!

  姐姐跟渝香子火锅店的钟老板说了一声,便让焰子哥哥在那里做零工,两个月一千五。姐姐常常打电话说,焰子哥哥非常能吃苦,通常都是看到什么就做什么,不该他做的他也都包揽了,所以颇得钟老板赏识,决定给他的工资提到两千。

  周六上午,我打电话到渝香子火锅店,让焰子哥哥请半天假,中午回家吃饭,我们准备了惊喜要给他。

  我和妈妈花了半天的功夫做了一大桌好吃的,把小王和小灰也留下,人多热闹嘛。中午姐姐和焰子哥哥一道回来,焰子哥哥刚一推开门,便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客厅门窗紧闭,一大桌丰盛的午餐,最抢眼的还是桌子中间那只漂亮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十八支蜡烛,烛光像璀璨的星星,把整个房间渲染得一片温馨浪漫。我们整整齐齐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直感动得焰子哥哥泪花闪闪。

  姐姐拉了拉愣在原地的焰子哥哥,说:"今天是你生日呢!快来,快来吹蜡烛吧!"

  焰子哥哥便激动得步履踉跄,走过来撅着嘴巴就要吹灭蜡烛。我制止道:"等等!先许愿啦!"

  焰子哥哥便呵呵笑着,闭上眼睛,嘴角轻轻嗫嚅,然后才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那天中午,焰子哥哥被我们重重的惊喜感动得晕乎乎的,眼泪洒了好几把。姐姐、小王和小灰他们都准备了礼物,焰子哥哥眨巴着眼睛说:"这是我这辈子过得最铭心刻骨的生日了!谢谢你们!"

  现在焰子哥哥有了手机,以后我就可以常常在他上班的时候打电话去骚扰他啦,我得意地想。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挑选参加毕业聚会的衣服。最后,我选定了前几天刚买的以纯粉红纯色衬衫和天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我突发奇想地问焰子哥哥要不要去。焰子哥哥直摆手:"哦……我见不了大场面的,我就不去了,再说了,那是你们的毕业晚会,我一个外人去了多不好啊,我还是留在茶楼帮忙就好了。"

  正在冲茶的妈妈却说:"焰子,你去,你去。你替我好好看着小韵,别让他喝高了。他们班里面那群酒疯子,每次聚会都不放过小韵,明知道他酒量不行,偏偏把他灌醉,你去了也好给他挡挡酒。"

  焰子哥哥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也挑了套刚买的新衣服,是一件浅蓝色敞口T恤,和一条墨黑色水磨牛仔裤。

  我们早早就来到二十五中,因为按我的安排,是要先带他逛逛我们的校园。我们坐在抄场边高高的单杠架上,看那群男生打篮球。他们打得很投入,一大堆球衣甩在一边,都光着上身,累得汗流浃背。我给焰子哥哥讲高中的青葱岁月,讲匆匆的豆蔻年华,讲难忘的旧人旧事。突然之间,对这所学校所有的眷恋,都如潮汐一样涌起,漫到胸口,酸酸的,涩涩的。

  正在我伤感缅怀的时候,一个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小韵!你来啦!"

  我回过头,是白亮,抄场那边的他的身影小得跟一叶白蝴蝶似的,纤弱蹁跹。他快步跑过来,脸上汗涔涔的,一头飘逸的中长发都湿透了,斜挎着一只银白色的阿迪单肩包。白亮最大的特点就是人如其名,最爱穿白色的衣服不说,连皮肤都那样白,像经过漂白剂脱色似的,毫无瑕疵,皮肤好得就像剥壳的鸡蛋,吹弹可破,令人嫉妒;整张脸呈典型的倒三角型,像极了螳螂的头;个头跟我差不多高,却因为太孱弱而娇小玲珑,班里的同学都戏称他为白娘子。

  他费了很大劲才爬上单杠,跟我们并排坐下,然后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看焰子哥哥,邪邪地笑了笑,才小声问我:"呃……你家那位?"

  我一拳击在他胸口,他便捂住胸口,做出一副要死不活的痛苦模样。我嗔怪道:"死小白,什么都瞒不过你!"

  白亮是我唯一的知己好友。在这所学校甚至这座城市,我深交的好友并不多。不知道是我太挑剔还是别人太挑剔,总之,我能够倾吐肺腑的人并不多。恰好白亮这一点很像我,于是我们彼此惺惺相惜,成为了一对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他理所当然成为唯一知道我性取向的人。在他面前,我是没有秘密的。虽然平时他总是这样吊儿郎当,开着令人大动肝火的玩笑,但他骨子里却是一个十分体贴可靠的人。

  为了岔开话题,我说:"你来这么早做什么?"

  他还是那样邪邪地笑,说:"怎么,嫌我打扰到你们二人世界了?唉,相处这么久,想不到你竟然是个重色轻友的人,算我看走眼了。"

  说罢,白亮装模作样要走。我没理他,他就重新坐了下来,拍了拍焰子哥哥的肩膀,说:"要等江韵这臭小子来做介绍是不可能的了,他这孩子,老是扭扭捏捏的。这样吧,我们就互相自我介绍吧,我叫白亮,这辈子命途多舛,本来就够霉的了,还让他这个浑小子讹上我……"

  焰子哥哥便被白亮的滑头风趣逗得直乐,我不断地挠他痒痒,他是最受不了痒的,所以这就是我惩治他的终极大刑。白亮终于给我折腾得不行了,差点没从单杠上摔下去,连连求饶。

  焰子哥哥话不多,简单地向白亮介绍了一下自己,就算是认识了。

  白亮被我治理了一番,难受得泪花直流,终于可以正经点了。他说:"听说你录取通知书到啦,恭喜恭喜哦!"

  "这句话都听得我耳朵长茧啦!哪敢跟你比啊,重大的高材生。"

  "你就别讽刺我啦!还在苦等中呢!"白亮说,"好啦,我们快进教室去吧。就让我这个末代班长再为同学们做最后一件事吧,给他们沁杯茶去。"

  我们便跟着白亮走向第一教学楼。白亮打开门,才十来天不进的教室,却迎面扑来一股刺鼻的霉菌孢子味,以及木头陈旧的腐朽味,夹杂着再熟悉不过的书香气。白亮把窗户都打开,焰子哥哥则打开电风扇散味。

  白亮说:"我去开水房拎两瓶开水来,顺道再买盒茶叶,你们先坐一会儿。"

  白亮出去了,我便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趴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那张乌漆抹黑的黑板,仿佛还能看到英语老师在上面写下婉转的单词,数学老师画下双曲线的图形,物理老师写下电功率的计算公式,化学老师画出酯类水解图解……过了今天,大家就真正告别了,从此天各一方,天涯寻梦,不再回头。

  焰子哥哥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坐在同桌的座位上。他知道我是怀念逝去的时光了,他永远都这样了解我并且体贴我,所以他选择一言不发,不去恣意打断我游弋美好追忆的思绪。

  白亮一会儿功夫就拎了两壶开水回来,他甩甩酸软的手臂,将我从恍惚中拉回清醒状态。白亮从包里取出一大叠一次性薄塑料杯子,又开了一盒茶叶,一边倒水,一边抱怨:"你们俩还真够狠的啊,只顾在那边卿卿我我。我让你们坐着你们就真把自己当客人啦,真不够哥们儿!来来来,那谁,叫邱焰的帅哥,是吧,来帮帮我,我来沏茶,你负责给每张桌子放一杯。"

  焰子哥哥哦了一声,便去了。

  同学们陆陆续续到了。他们可真是一群疯子,他们一到,气氛不用调节,自然就沸腾了。尤其是那几个出了名的花痴女,一看到陌生的焰子哥哥就围了过来,逼着我介绍他是谁。有几个更为大胆的女生甚至主动去和焰子哥哥搭讪,害羞的焰子哥哥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于是那几个女生便厉声大笑起来,像玄幻电影里的恐怖女巫。

  同学们都很守时,还没到六点,人就来齐了。

  白亮便站在讲台上,开始交待今晚聚会的相关事宜。他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清了清嗓子,说:"很开心今晚同学们到得这么整齐,可惜老班却学习去了,不能抽空参加咱们的散伙晚会。但这丝毫不能成为影响我们今日狂欢的理由,过了今天,就不知道再聚是何时了。我想,就以一首歌开始今天的活动吧。唱首《同桌的你》怎么样?"

  同学们齐声说好,于是白亮起了个头,同学们就跟着唱起来。我的同桌是个叫小梅的女孩子,文静而且漂亮,有着优异的成绩和一大帮倾慕者。她把我俩的椅子凑到一起,便坐下三个人,我坐在中间,她和焰子哥哥则坐在两边。我看看小梅,觉得她今天特别漂亮,染了一头浅褐色的飘逸长发,典型的童话故事里白雪公主的形象。她与我对视了几秒,突然相视一笑。我一直以为她会对我心存芥蒂,因为她在高考前一个月曾经把一封告白的情书夹在我的化学笔记本里,被我婉言相拒,从那以后我便不敢再单独跟她待在一起,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光。现在,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所以也就豁然开朗,不管那些瓜葛藤蔓了。于是,我随着同学们唱道:"谁将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

  唱完歌,我们便在白亮的组织下前往油麻路上奇酒店。大家都像从笼里放生的野鸟恢复自由似的,极其亢奋。同学们玩得很疯,桌上尽是猜谜声、划拳声、酒令声,以及一些大喉咙的男生调侃女生的声音,然后女生就满屋子追打那些嘴贱的男生,可乐啤酒喷得满地都是,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仿佛离别的伤感已经完全被同学们高亢的情绪所淹没,了无踪影。我咽了一口白酒,隐隐觉得悲哀。

  接下来,同学们狠命拼酒,发誓不醉不归。不少男生女生都晕乎乎的了,趴下去就再爬不起来。有几个女中豪杰却甚是海量惊人,可称千杯不醉。焰子哥哥很快就融入了这样欢愉的气氛,也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拘谨,一直帮我挡酒。

  用毕晚餐,神智尚还清醒的同学们就连拖带拽地把那些烂醉如泥的同学塞进出租车里,一溜烟开到大兴街黄昏晓KTV。刚进包间,那些酩酊醉鬼便横七竖八地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这是黄昏晓K吧最豪华的包间了,在地下负二楼,纸醉金迷的霓虹灯不停旋转,39英寸的大屏等离子显示器,红褐色大理石地板,墙壁上全是诡异而前卫的涂鸦,完全看不懂。墙角里摆放着一尊仿汉白玉的观世音,祥云冉冉,襟带飘飘。正中间是一张环形的表面坑坑洼洼的石桌,有一种不经意的自然凌乱美。

  那些酒鬼又叫了几打啤酒和几瓶红酒、白酒和一些小吃、瓜子、水果之类的,那个叫大伟的麦霸早抄起麦克风撕心裂肺地唱起了《你为什么背着我爱别人》,搞得跟一怨妇似的。

  焰子哥哥坐在我右边,不知怎的,小梅就坐到我左边。白亮则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跑来跑去给女生们开啤酒、倒可乐。

  妈妈说得没错,我们班的男生的确是一帮酒鬼,随便逮着一个人,再随便找一个理由,都得敬他三杯方肯罢休。所以,我也难逃厄运,被他们冠以"造物者偏心于我,把我捏造得这样楚楚动人"、"我有官相,将来非富即贵,现在不巴结,更待何时"、"我哪次月考又忘记了给哪位兄弟传递纸条,害得他科科亮红灯,非罚不可"等等一系列荒诞无稽的罪名追酒,我本来喝酒就不行,喝一两口就红脸,于是焰子哥哥左一声好哥哥右一声好哥哥,总算是硬着头皮替我顶下来了。到最后,竟然把焰子哥哥给灌醉了,我扶他到洗手间,他哇啦哇啦吐了一便池,回来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找了条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给他降温,然后拖着他沉重的身子给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让他的头靠在一只软绵绵的抱枕上。

  我看到有几个女生看着我俩,捂着嘴偷笑。我感到一阵脸红,赶巧又让小梅看见我的失态,我想说句什么,可最终没有开口,然后,她就捂着嘴跑到洗手间去了。我看看白亮,他正恪守忠职地坐在电脑前替同学们切歌。

  小梅从洗手间出来,我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我想,可能是喝酒的缘故吧。房间里吵得厉害,唱歌的嚎叫得跟杀猪似的,聊天的也都扯破嗓门儿才能听见,一片混乱。我也就不方便问她怎么了,只觉得困乏得厉害,夜才刚刚开始,可我已听见周公的召唤,呵欠连连。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嚷了句:"咱班的金童玉女小韵和小梅来一首《知心爱人》吧!同意的鼓掌!"

  房间里便掌声雷动。我正想说喉咙不舒服,小梅却开口了:"那谁,罗大头,是你嚷着要我唱是吧,那好,你来陪我唱!"

  罗大头兴奋得从沙发上跳起来,冲白亮减道:"听见了没,听见了没!白娘子,班花大人钦点我跟她合唱呢!还不快切歌?"

  小梅对着话筒说:"不过不是《知心爱人》,而是《好心分手》。"

  同学们便哗然大笑,罗大头悻悻地瘫软到沙发里。

  他们便唱了起来。我看到平时温柔文静的小梅,竟然撕心裂肺地唱了起来,唱得面红耳赤,白晳的脖子里青筋暴起。

  "回头望伴你走

  从来未曾幸福过

  恨太多没结果

  往事重提是折磨……"

  我是真的累了,不等他们唱完,就倒在焰子哥哥肩上睡着了。

  …… 第十章 守护天使 ……

  你是神之火焰

  凛冽而又炽热

  熊熊旺旺好大一炬

  点亮我来时的路

  一觉醒来,同学们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几个瞌睡多的,还张大了嘴巴鼾声如雷。包间是地下室,空气流通不好,我觉得脸给憋得红红的热热的。我扫视了一眼,地上满是瓜子壳和可乐啤酒瓶烟头以及杂七杂八的零食包装袋,几条麦克风的线复杂地纠缠在一起,绕过沙发靠背,再穿过石桌脚,一直延伸到音响后面。眼前的情景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一片狼藉。

  毕业聚会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一觉醒来便曲终人散,仿佛从不曾来过。

  我推了推焰子哥哥,说:"醒来了,回家啦!"

  焰子哥哥便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跟着我往外面走去。

  "他们怎么都无声无息就走啦?"焰子哥哥一脸迷惑地问。

  "反正都要走,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区别?从今天开始,就要追逐自己的梦想了。不能再贪玩了。"我说。

  今天是星期天,我和妈妈决定带奶奶去医院做检查,奶奶拗不过我们,只能顺从安排。焰子哥哥也坚持要一块儿去,但妈妈说:"人都走完了,茶楼里小王和小灰肯定忙不过来,你就留下来帮他们忙吧。"

  焰子哥哥就听话地留下了。我们打了辆车,司机一踩油门,就往第一人民医院开去。

  奶奶唠叨了一路,说明明没事偏偏要去做什么检查,拿钱不当回事。我和妈妈就任她由她抱怨着。最后妈妈终于不耐烦了,才说:"钱能带进棺材吗?"

  奶奶便怔住了,不再说话。这几天奶奶的症状一直很明显,吃了东西老是又吐出来,有的时候吃东西又难以下咽,怕是消化道的毛病。

  到了医院肠胃科,接诊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大腹便便,穿着一身白大褂。我们把奶奶近来的症状给医生详细说了一下,医生给她做了B超,拍了几张透析片子,让我们过两天来拿结果。

  下楼的时候,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定睛一看,是大熊,他正在花园里跟一群小孩子玩捉猫猫。

  "是大熊。"我跟妈妈说,"我过去一下,你先跟奶奶回去吧。"

  妈妈便搀扶着奶奶走了。我走过去,没有叫他。我歪着头看着玩得正兴的大熊和孩子们。孩子们都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显然正生病住院。大熊穿着一件胸前印着造型夸张的孙悟空的白色低领T恤,脸上蒙了一条黑毛巾,两手摸索着循着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去逮他们。我笑着看大熊,觉得他像一个可爱的孩子。

  我站在原地没动,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嚷着"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受到误导的大熊就一直向我走来,一把紧紧抱住我。他一边兴奋地嚷着"抓住啦,抓住啦",一边用手摸摸我的头,又揉揉我的脸,说:"咦?谁呢这是?小宇?小宇咋长这样高啦?"

  孩子们便淘气地笑了。我扯下他脸上的黑毛巾,大熊一看是我,显然吃惊不小,但眼里更多的是兴奋:"你怎么来啦?"

  我说:"缘分呗。是缘分告诉我,有只傻熊在这里,跟一群小屁孩儿玩着世界上最幼稚的游戏呢。"

  大熊看了看手表,对孩子们拍拍手,说:"好啦,小朋友们,今天游戏时间到此为止,你们快去二楼绘画室,小康哥哥等着教你们画天使呢!"

  孩子们一口一个"大熊哥哥拜拜",便一哄而散,争先恐后朝二楼跑去。大熊便拉着我在花园里刷着白漆的椅子上坐下休息。

  看着玩得满头大汗的大熊,我笑道:"原来你那天说孩子们在等你,然后急匆匆就跑开了,原来就是指他们呀?"

  大熊点点头,说:"受父亲的影响,我特别怜悯饱受病魔煎熬的人们。这些孩子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还没有等到绽放就受到病魔摧残。他们当中,有患白血病的,有患骨癌的,有患心脏病的,有患艾滋的。他们的生活都没有了灿烂的明天,等待他们的只有黑暗的死神。所以我到医院来做义工,希望可以尽自己的力量陪伴他们开开心心走过生命最后的履程,带着欢笑前往天堂,而不是痛苦。"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悲喜参半的大熊,他的表情喜忧交替变换,右脸那只圆圆的酒窝格外迷人。此刻,他纯洁得像只不染纤尘的天使。

  我想我被眼前这个漂亮而且善良的男孩子感染了,不然我就不会泪湿眼眶。他继续说:"这些孩子总让我感动。小韵你知道吗,当我看到那些患骨癌的孩子接受治疗时,又粗又长的管子伸入他们的骨髓,我想想都可怕,更何况他们还都还是孩子。有一个叫莉莉的小女孩儿,她患了白血病,几乎每个礼拜都要接受化疗,莉莉是个爱美的姑娘,可她的头发却快掉光了……"

  顿了顿,大熊接着说:"在这样的医院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太平间里每天都会多上几具寒尸。很多人因为承受不了病魇折磨而跳楼或者服毒自杀了,他们无比的脆弱。可那些孩子,却可以因为一个小小的梦想咬紧牙关,这样的梦想对我们来说,是那样微不足道,对他们来说却是弥足珍贵甚至是奢侈浮华的梦。从他们身上,我知道什么是坚强……"

  我看着他,顷刻间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并且离他越来越遥远。他是天国里最善良纯洁的天使,而我却仿佛正堕入一个万丈深渊,于是,两行泪水就颤抖着滑落下来。我转过身,用手背擦抹干净。

  "你怎么了?"大熊见我哭了,焦急地问:"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没事,是我奶奶……不知道她怎么了,最近吃东西老吐,我很担心她……"

  大熊就更加焦急了:"你奶奶?带她做检查了吗?"

  我点点头:"嗯。今天就是带她做体检来的,医生让我们等结果。刚要回去,就看见你在,所以就过来跟你聊聊。你就跟天使一样。"

  大熊把手一挥,说:"嗨,还天使呢,你别恶心我了!"

  我正想说是真的,没恶心你,肚子就咕咕叫开了。我这才想起今天从黄昏晓K吧走得仓促,回来就陪奶奶上医院,也没顾得上吃东西。

  大熊指着我的肚子笑道:"咋了?又忘记供奉你的五脏庙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心想怎么这样倒霉,真是糗大了,每次遇到大熊都赶上饥肠辘辘,搞得跟饿死鬼投的胎似的。我这五脏庙也太不争点气了,害得我形象巨损。

  大熊体贴地说:"走吧,陪你吃东西去。附近有一家乡村基,物美价廉,要不去试试?"

  我便跟大熊去了。进了乡村基,大熊帮我点了份蜜辣鸡翅,又仔细问了问我奶奶的情况,安慰道:"你看我也不会安慰人,每天都会来医院,每天都会面对生老病死,都快麻木了。但你不要太担心,生死由命,每个人都得循着自己的路子去走,我们做儿孙的尽到自己的努力就好。"

  我不想再纠缠这样的话题,便问道:"对了,你的通知书到了吗?哪所学校?"

  "昨天刚到的。"大熊喝了口可乐,"重庆医科大。"

  我几乎高兴得跳起来:"你太厉害啦!我早就料想你是会考医科大学的。"

  "呵呵,可能受家庭影响太大吧。我的偶像可是诺尔曼?白求恩哦!"大熊打趣道,"没救死扶伤那样伟大。在医院,看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觉得生命也有脆弱的一面。我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病人带去康复的希望,让不能走路的人能重新站起来,让看不见阳光的人能摆脱黑暗,让失聪的人能聆听万籁,仅此而已。呵呵,你瞧我说的比唱的好听,实际上啊,就是因为我外公和爸爸都是医生,在医院里路子广,我学了医,以后好就业罢了。"

  我一边啃着鸡翅,一边看着可爱的大熊,他正怔怔地看着我,我拿起一只鸡翅喂给他:"一块儿吃吧,我一个人吃着多不好意思。"

  大熊一口就把鸡翅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嚼了几下就咽下肚里,可真像一头熊,吃东西都这样马虎。

  正吃着,手机响了,我想不是妈妈就是焰子哥哥,可我一看,却是个陌生号码,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江韵吗?"

  乡村基客厅里比较吵闹,我也听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就问:"是啊,你是?"

  "韵哥哥,是我啊!吴晓风!"那边兴奋地回答。

  我吃惊不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晓风打来的。于是我问:"你在哪里?"

  "我们搬到重庆啦!就在陈家湾南海路,离三峡广场很近。"

  我猛然想起,上次从老家青龙湾回来之前,的确是听晓风提过他们暑假会搬到重庆的,是他叔叔看好的房子,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搬过来了。我说:"是吗,那太好了,那里离磁器口很近,那我有空了去看你们,顺便也带你到我家去玩。这样吧,现在我在外面,吵闹得紧,我回去了再给你电话?"

  晓风便一口一个好,我挂了电话,大熊正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直笑。我说:"看什么笑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谁呀?"他问。

  "一个老乡。"我刨了口饭,说。

  "等下去哪儿?"大熊问。

  我想了想,答道:"直接回茶楼了,这些天忙得紧,奶奶又病了需要休息,我就更走不开了。"

  我看到大熊的表情稍稍有些失落,但立刻又恢复之前那种体贴的笑。"本来打算介绍小康给你认识的——哦,就刚才我说的那个教小朋友画画的那个小康。"

  我笑了笑:"以后还有机会的嘛。"我响亮地打了个饱嗝,吃得我够爽的。

  在路口跟大熊道别,我径自回到茶楼。焰子哥哥正在卖力地端茶送水,毫不怠慢;小王则在房里烧水沁茶,屋里弥漫着一股水香的味道。

  "妈妈和小灰呢?"我问焰子哥哥。

  "哦!兰姨买茶去了!她听说金蓉正街那边的周记茶荘从福建武夷山进了一批质量上乘的新茶,怕是被人抢了货,所以刚从医院回来就直接过去了。小灰他到巫山去了。"

  "巫山?"我感到惊讶,但突然想到那天我跟妈妈说过党参茶的事,想必他是去进购党参去了。

  焰子哥哥放下暗褐色的松木茶盘,兴奋地说:"小韵,你太好了,当真劝服兰姨尝试党参茶了啊,你瞧她这给急的,这么快就派小灰到巫山去进党参了,这下村民们有盼头了!对了,我还托小灰给我爸带了封家书回去呢!"

  "是吗。"我冷静地说,"对了,晓风他们搬家到重庆了,你知道了么?"

  焰子哥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兴奋得跟小孩儿似的:"真的么?咋这么快啊?不是说要暑假才会来的么?"

  我心里一阵乱,不知道是怎么了。按理说晓风来了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我每每想到上次回家他对我冷言冷语的,再加上他又把吴二爷那本亲笔表演杂记交给了我,我的内心就更加惶恐了,我清楚,那原本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我在靠墙的一张桌旁坐下。一道水蒸汽从偏门飘过来,弥漫在榆木墙上那幅仿古的鹤松石竹国画左右,像一团又一团云雾飘过。

  焰子哥哥见我神情不对,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怎么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我看着紧张的他,一双深邃的眼睛犀利得跟老鹰似的,眉头都焦急得紧蹙成一团疙瘩了。我便勉强扯开嘴笑笑:"是吧,可能是没睡好吧。那我上去再睡会儿,茶楼交给你了。"

  我便咚咚咚咚跑到楼上去了,经过奶奶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她捧着那张加洗的爸爸的照片仔细端详。她坐在旧式的挂帐床沿上,背对着我,我隔着纱帐看到她抹了抹眼角。我的心猛然揪得厉害,奶奶这辈子跟妈妈一样可怜,早早地失去丈夫,一个人撑着家孤苦伶仃地过完大半辈子。我哽咽了一声,奶奶正好听见,我仓皇的正要转身离去,奶奶却叫住了我:"韵儿!你来!"

  我便快速调节情绪,镇定地走进奶奶的房间。这是家里最小的房间,十来个平方,一张古香古色的高榻床,朱红油漆已经随岁月流逝而隐褪成了暗红色,上面雕着喜鹊唱梅,大地回春;一架柏木穿衣柜,上面那面镜子从上到下哧啦裂开一道口子,用乳黄色胶布贴着;一副小巧却陈旧的梳妆台,已经生满了大大小小的虫孔,偶尔会有细木灰从里面掉出来。这三件旧家具就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空间。它们是从老家搬过来的,奶奶说是她的嫁妆,陪她度过了这么多个年头,舍不得丢弃,非得搬来不可。

  梳妆台上面是一只巧夺天工的紫砂茶壶,壶肚子上雕刻着一丛形态优雅的君子兰,还有两只蝴蝶留连花间。一缕轻烟从壶嘴里冒出来,在静得发狂的房间里慢慢迂回萦绕。

  我坐到奶奶身边,她便把一只瘦骨嶙峋、青筋突起的手放到我头上,细细地抚摸着,用苍老的声音说:"韵儿啊!奶奶的乖孙子。你看你长得多像你爸爸呀,细眉细眼,斯文秀气,跟个书生一样。"

  我便随同奶奶的目光去看她手里的爸爸的遗像,爸爸站在破旧的渔船上撒网捕鱼,阳光下的脸的确漂亮得令人窒息。我看了一眼,便把眼光移开,眼睛酸酸的胀胀的。我想,要是再看下去,我就要受不了了。

  "韵儿,你要记住奶奶教过你的话呀!做人要堂堂正正,切不可忘本啊。"

  我看着奶奶,才六十岁出头的她,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跟七老八十似的,脸上布满千沟万壑的皱纹。房间里阴暗晦涩,我却能看清奶奶那道绝望的眼神。我听着奶奶奇怪的话,心里一阵惶恐不安。

  "奶奶怕是活不了多久啦!怕是我上辈子是个恶霸地主,收多了劳苦人民的粮租,所以这辈子老天要罚我做饿死鬼,吃了东西都得吐出来。"

  "奶奶!您别胡说!"我打断奶奶的话,说:"您歇着吧,我昨晚唱了一宿的歌,想去睡会儿。"

  说罢我立刻跑出奶奶的房间,豆大的眼泪便唰唰掉下来。奶奶不会有事的,我告诉自己。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她给了我全部的疼爱与呵护。还记得小时候她为了维护我跟邻院的恶女人吵架,我生病了她就佝偻着背,背着竹篓漫山遍野去挖医生所说的野南瓜,每天夜里给我讲神话故事哄我入睡。这样一位慈祥的老人,怎么会有事呢?

  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清脆的汽笛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跑到窗边,拉开深蓝色窗帘,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茶楼门口。可真是一位阔绰的茶客呀,我想。

  紧接着,我看到一个男子缓缓下车,我一惊,竟然是骆扬!恰好这时候妈妈买茶回来,她拎着一大包茶叶,看到骆扬,先是一惊,再是一愣,然后就招呼他进了茶楼。

  我拉上窗帘,到洗手间洗了把脸,醒了醒脑,便噔噔下楼。

  妈妈看我下楼,便让我招呼骆扬,自己到茶库里搁茶。骆扬依旧一身西装革履,一头油亮油亮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里面那件雪白的衬衫配上那条黑底红斑领带,使得他整个人容光焕发。

  他自己挑了张桌子坐下,笑盈盈地看着我。焰子哥哥也认出骆扬来,乐得跑过来直嚷嚷:"来贵客了啊!我说是哪位达官贵人,开那么洋气的轿子呢!"

  骆扬摘下墨镜,笑道:"可是专程赶来喝兰舟茶楼的下午茶的!听渝香子的钟老板说,整个磁器口就数这里的茶最香了,十里可闻!"

  我一边笑着说哪里哪里,一边把菜单递给他,让他自己选一道茶。他永远是那样一脸浅笑,一双画眉般的眼线婉约动人。他看了看菜单,选了一道兰花茶,配普洱的。

  我笑侃:"骆叔好眼光啊,选的可是我们这里的招牌茶呢。"

  焰子哥哥便抓茶去了。骆扬仍旧是盈盈地笑,说:"那天电话留你了,怎么不联系你骆叔呢?可想得我心里生堵啊。"

  我看看他,脸上仍是一丝笑容,半像玩笑半像认真,我说:"这不是事情多么,虽然都是些聚会吃饭之类的鸡毛蒜皮的锁事,但也忙得够呛的。"

  "那可有空去我那里坐坐?我决定回国定居了,在江北开发新区买了房子,还开了一家剧院,刚刚开张,去参观参观?"

  "好啊!"我说,"开剧院不是小事,我理应前去贺喜。"

  骆扬盯着我,忽然说:"想不到这几年过去,你也出落得如此俊俏模样了!可有想过走唱戏的路?我保证,你要是入了行,必红无疑。"

  我便打趣道:"光有模样没有本事哪行啊?你不会年纪轻轻就想学吴二爷,早早收山找个关门弟子慢慢调教吧?"

  "上了三十的男人再漂浮不定那可真是可怜了!"骆扬呵呵笑着,"所以我才决定固定下来,开间小小的剧院营生过完下半辈子算了!这说到开剧院,一切都还得重来,啥都没有,招募演员是头等大事……听说你小姑现在是江枫渝火川剧表演团的团长,还得求她替我推荐推荐几位出色的戏子呢……"

  "能去骆大师傅门下唱戏,那戏子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你是顶级大师傅,一定徒弟成群,还担心没人出戏?再不行,咋不考虑晓风……"

  "晓风?"骆扬一惊,"你说的是吴晓风?"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晓风都不晓得了?吴二爷的嫡孙啊,仔细算来他也该是你的小师侄啊。"我半讽刺半责怪地说。

  骆扬正要说什么,焰子哥哥递来茶水,他把毛巾搭在肩上,那架势活像古装电视剧里的店小二。他坐下来,兴奋地说:"远远就听到你们说剧院的事啦,骆叔要开剧院啊?那太好咧,要有什么体力活比如抬砖搬瓦之类的,记得请我邱焰过去帮忙啊!"

  我嘴一撇:"人家是开剧院又不是建剧院,抬砖搬瓦来做什么?"

  骆扬把手搭在他肩上,笑道:"想不到焰子还是这般性情豪爽啊!嘿,这小伙子不错,骆叔喜欢。"

  焰子哥哥便咧嘴笑了。我一直还想说说晓风的事,但骆扬却垂下头去吹那烫嘴的茶水。焰子哥哥坐了一会儿,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喝完茶,骆扬非要拉我一块儿去新开的剧院看看。我一再推辞,说是这几天茶馆忙,改天再去。妈妈从茶库出来,说:"你就跟你骆叔叔去看看吧,人家特地开着小车过来接你,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喝茶才跑到咱们这鸟不下蛋的破烂地方来的呀?去吧去吧。"

  我问焰子哥哥要不要一起去,他说茶楼里忙,就不去了,再说明天还得回渝香子火锅店去上班呢,时间不迁就,改日再去。

  我上了骆扬的奥迪,一股清新的熏衣草香味扑鼻而来。空调开着,凉气袭人,CD机里舒缓地播放着班德瑞的《童年》,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心情再烦躁的人也会心静如水吧,我想。

  骆扬开车很棒,在一环又一环的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

  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就进入江北新区。还在高架桥上,骆扬就指着远处一栋豪华气派的雪白建筑说,就是那了,就是那了。

  我顺势看去,那栋楼位于丛林繁茂的山麓,绿树环绕,依山傍水,地理位置相当适宜。剧院的外形很独特,看上去既像悉尼剧院那样羽翼高扬,又像中国古典楼房那样瓒尖林立。

  下了高速,车绕着曲折的小河开过去,就来到剧院门前的广场。剧院显然是刚刚建好,广场上还堆着一些弃砖、混泥土以及残余钢筋没来得及处理。广场右侧是一列玻璃橱窗,翠绿的玻璃晃得我眼睛睁不开,想必以后这里就会用来展示演出剧目以及张贴海报的吧;广场左侧是一排旗杆,五颜六色的彩旗迎风飘扬;广场中间是一个小型水池,水池中间是一座假山,上面是刚种下的结缕草、菖蒲以及鸢尾,还有一些小小的庙宇模型,小巧而别致。最吸引眼球的要数那支喷泉,从山顶的龙头里面洒出来,给火热的空气注入一股清凉。

  我仰起头,看到几个金塑草体大字气宇轩昂地屹立在剧院楼顶,铿锵有力、气魄不凡:春韵剧院。

  春韵剧院,只觉得一阵熟悉,却也想不出什么。骆扬似乎看出我对剧院名字感到好奇,便解释道:"这名字我可是颇费功夫才想到的哦。从你和你小姑的名字中各取一字,拼凑而成。"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叫江韵,小姑的名字是江远春,原来这剧院名字竟然是如此得来。我挤了一个极其不自在的笑容,说:"哟嗬,您骆大老板可真是看得起我们,竟然把我们的名字编进剧院的名字里。"

  骆扬就呵呵笑着,拉着我的手,说:"走吧,跟我进去参观参观。"

  …… 第十一章 浮生若梦 ……

  看不透世情迷眼

  割不断恩爱牵连

  浮生若梦为谁怜

  默默无语问九天

  骆扬啪地打开灯,那清脆的开关声音在空旷的剧院里回响许久才消失。华灯亮起,我被剧院内部的豪华怔住了。站在门口,一眼望去是延绵至舞台的阶梯座位,统一的金钱豹纹理沙发,以舞台为中心呈放射状排列,像一枚贝壳。骆扬介绍说,剧院可以容纳两千位观众。

  穿过走廊来到舞台上,我恍若置身于一片空寂的旷野。地板是弹性良好的松木,底层因铺垫有PVC地板胶而极其柔软,走起路来咯咯直响,如履雪地。舞台上最抢眼的要数那一层层幕布了:大红的前檐幕、金黄的场幕、粉红的天幕、浅紫色的侧幕,看上去宛若七仙女五彩缤纷的仙衣,又像苏丝杭绸,高贵而典雅。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我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样豪华却真实的舞台,我保证只在电视里看过。还记得以前高中时候,每逢国庆元旦什么的也要举办晚会,也有舞台设计公司前来搭建临时舞台,却总是无比粗陋,不是这里不足,就是那里差劲。今天看到了骆扬的剧院,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纸醉金迷,什么叫做铺排奢侈。

  "喜欢吗?"骆扬站在我身后,轻声地问。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但在沉寂的剧院舞台,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喜欢?"我转身费解地看着他,"哦……还不错……布置挺讲究……"

  "愿意到这里做我的台柱子么?"声音还是那样轻柔,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它从我耳边刮跑。

  "我?"我像听错似的,"你在开玩笑吧!我一没学过戏剧,二没登过舞台,我凭什么做台柱子?"

  骆扬轻轻走过来,柔柔的荧光灯打在他脸上,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黄金,又像擦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使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三十岁的人。他那画眉一般上扬的眼线那样迷离动人,仿佛是天界下凡的王后。

  "谁说你不可以?"他把双手放在我肩上,"没学过戏,我可以教你啊。你知道吗,你吴二爷他生前很是看好你,说你天生就是一块唱戏的料,你每次模仿电视里面那些唱腔的时候都那样惟妙惟肖,几次想收你做徒儿。可是你奶奶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她强烈反对你小姑唱戏,所以一定也会反对你走上唱戏的道路,所以他一直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师傅他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川剧表演家,将吴门发扬光大。"

  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是……是吗,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荒废了这么多年,骨头都钝了,想学也不行了……晓风,晓风一直都非常喜欢唱戏的,成为出色的川剧表演家是他最大的梦想,你为什么不帮帮他?"

  骆扬近乎请求地说:"晓风是我师侄,我自然会教他川剧要诀。可是,你能不能为了我,踏上这方舞台……"

  我怔怔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在讲梦话。我挣开他放在我肩上的手,退到那片浅紫色的侧幕边,吃吃地说:"我不会唱了。我已经决定考一所普通大学,以后找份普通的工作,比如教师。不会妄想做名角之梦。"

  骆扬的眼里闪烁着忧伤的光芒,我忽然觉得胆颤。从一开始我就该觉得不对劲了,他干嘛无缘无故把我的名字放到剧院名字里面去?他把小姑的名字放进去还说得过去,毕竟他曾经是爱过她的;那他为何又把我的名字放进去?现在,他又在这里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煞是费解。

  他扑过来,狠命摇我的肩膀:"没有人是生下来就会唱戏的!只有人是天生为唱戏的!而你就是,而你就是!小韵,跟我唱戏好吗,跟我唱戏好吗?"

  眼前的骆扬让我觉得陌生,跟之前文质彬彬、谦谦有礼的他完全判若两人。我使劲想掰开他的手,都徒劳无用。他的指甲长长的,仿佛快要嵌进我肉里了,我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沙哑着说:"你放开我!"

  骆扬非但没有放开我,反而一把将我扯到他怀里,两只手臂像铁链一样死死捆住我,令我难以呼吸。我张大嘴巴喘气,忽然感到一种死神来临般的恐惧。骆扬就像入戏太深的演员出不了戏一般,任我怎么说都听不进去。

  骆扬,这个世界艺术表演家,川剧名角,驾驭了一辈子的戏剧,难道还会为戏入迷、为戏所困吗?

  我浊重的呼吸已经变为剧烈的咳嗽,骆扬发了疯一般睁大眼睛,两颗鼓鼓的眼珠几乎就要掉到地上。骆扬性情的嬗变给我带来巨大的惶恐,我吓得浑身颤抖,直冒冷汗。

  忽然骆扬粗鲁地吻住我,我趔趄着一步步后退,最后他把我逼到墙上,我无力地仰着头,那一道粉红的天幕在我眼里模糊成一朵荼靡的罂粟花。

  我双手被他狠命的钳制住,动弹不得。我很惊讶看起来纤弱不堪的骆扬,竟然力大如牛。为了反抗他的无礼,我一口咬下去,一股腥咸的味道便在我嘴里弥散开来。

  骆扬痛得惨叫一声,一边吐着舌头上的血液,一边撒开双手,怒睁着眼睛,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掴在我脸上。

  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睛里满是恐惧的颜色。我捂着火烧一般痛灼的脸,看着这个变得陌生的骆扬,一些痛苦的记忆涌起,狠命冲击着我的脑袋,霎时间我觉得像给人在天灵盖猛敲了一棒,一阵眩晕。

  我双手狠狠捶打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已经逝去的往事。可我越希望将它们按下去,它们就像皮球一样越是一个劲往水面冲。

  骆扬唾了一口血水,骂道:"你他妈装什么纯呀!你以为你还是个处啊!你这个烂货!你他妈屁大点就让我抄过了,你现在跟老子装个什么纯情!"

  他的眼里像藏了两团火,灼烧得我睁不开眼睛。他骂我的时候像要杀人似的,张大了嘴巴,牙齿上满是鲜血。我觉得羞辱,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我只想逃离,逃离眼前这只发疯的恶魔,于是我捂着脸撒腿而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确信那破剧院已经被我甩在了九霄云外,我才缓下步子,双手扶膝蹲在马路边,将头埋在臂窝里痛哭。

  骆扬辱骂我的污言秽语在我耳边反复响起,像一道梵语的紧箍咒,吵得我脑袋疼得快要裂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同学?你怎么了,同学?"

  我在手臂上抹了一把眼泪,才缓缓抬起头,是一个戴黑色镜框眼镜的男孩子,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打着简单的碎发,穿着碎花衬衫和一件洗得泛白的瘦瘦的牛仔裤,后面还背着一只画板,手里提着一袋画笔、颜料之类的东西,旁边停着一辆红色的越野单车。

  戴黑镜框眼镜的男孩子一脸迷惑地看着我,大概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大男孩会无缘无故蹲在马路边这样伤心地哭泣。

  见我没应声,他又问了一句:"同学,你没事吧?要帮忙吗?"

  我站起来,才发现刚才在跟骆扬撕扯的过程中,把今天出门刚换的那件心爱的美特斯邦威的圆孔蓝衫扯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衣领处一直经过胸口延伸到腹部,上面还沾了些骆扬的血。

  男孩子显然被我这副光景吓坏了:"你……你莫不是遇到歹徒了吧?这条路治安不差啊,又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他便拉了我的手,"来,跟我来!"

  我便一言不发地跟着这个热心的男孩子上了他的单车。他踩单车很快,轻盈得像一只小艇,一阵风呼呼地从我耳边刮过,他背上那只画板微微敞开着,上面画着一副素描的江边城市写意。他画得很好,连重庆那种雾蒙蒙的感觉都丝毫不差地表现出来了。

  我对这边不熟,他转了好几条路,过了几次人行道,才走进一个叫做"大和小区"的居民区。我垂着头跟在他后面,他家住六楼。他打开门拉我进去,说:"家里就我一个人住……爸爸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出差在外。"

  我还没来得及打量他家,就被他拉进浴室。他替我放好水,然后又出去,不一会儿就拿来一件衣服递给我,又帮我调了调水温,才说,赶快洗洗吧,然后就带上门出去了。

  胸口的血都风干凝固了,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搓洗干净。外面响起乔治比才的《西班牙斗牛曲》,我想,在这样平淡的日子,他却听着这样铿锵的进行曲,那一定是个充满了生活激情的男孩子,干净得像只天使。

  我拿起莲蓬头狠命冲刷脑袋,希望可以把那些令我痛苦不堪的回忆彻底冲去。骆扬,这个戏剧精英,在别人的眼里,他的地位一定是至高无上的,他一定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一定是精神领域高级别的人物。可是在我眼里,他的另一面却是一只怪物,一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野兽。

  黑镜框男孩子给我的衣服是一件红底白碎花的短袖衫,穿在身上显得有些花哨——虽然它并是很艳,只是那种浅浅的水红,像花坛里盛开的水红色杜鹃花。我想,他一定是学绘画的,但凡艺术家,跟常人的艺术审美是不一样的。他们往往会激进地喜欢一些品位独特的东西,所以,相比而言,这件淡色碎花衫算是再普通不过的了。

  我走出浴室,顺手将那件扯破的T恤扔到墙角的垃圾篓里。黑镜框男孩儿正坐在沙发上喝可乐,一边听音乐一边翻看着名漫画家几米的作品。他见我洗好澡出来,便笑着招呼我过去坐。

  我想他一定会追问我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我失算了,他不但没问,甚至连一个字都不再提起。他只是笑了笑,说:"在所有的漫画作家中,我算是最喜欢几米了。在几米所有的漫画作品中,我算是最喜欢这本《我只能为你画一张小卡片》了。在这本《我只能为你画一张小卡片》中,我算是最喜欢写给亲爱的小鸟那一篇了。"

  他看着有些发呆的我,浅浅笑了笑,说:"我念给你听好吗?"

  我怔怔地点点头,显得有些笨拙。

  他便吟吟念道:"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天天飞到我的窗前。你似乎明白我的寂寞,只要我将手伸向天空,你就会神奇地出现。

  "然而最近我渐渐感到恐慌,害怕有一天你也将离去,我将无法忍受等待的悲伤。决定不再随意将手伸向天际,假装你永远躲在云端等待。

  "我要等到最最孤独、最最悲惨那一日,才将你唤来。"

  我的眼泪便簌簌滑下。或许是替漫画主角凄婉的独白感到伤悲,或许是因为茫茫人海中还有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热心肠的男孩子愿意向我伸出援手而感动,抑或许是仅为自己内心那一丝因自尊受到伤害而酸楚的痛苦。又或许,三者皆有。

  他见我流泪,便从玻璃茶几上的那沓面巾纸里抽出一张,递到我面前。我的泪水擦了又来,像决堤的洪水。

  他便一直给我拿纸巾,直到我无泪可流为止。天已经快黑了,他便问我住哪里,要不要回家。

  我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便把漫画书放到一边,站起身来,说:"那好吧,你在客厅里看会儿电视,或者看我的画册。"他指了指电视机上面的画册,说,"我去下碗面。你哭了整整两个小时,肯定饿了。"

  黑镜框、国字脸的男孩子便走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儿,便从里面传来嗞啦一声煎蛋的声音,随即飘来一股令人垂涶三尺的香味。我拿过电视机上面的画册,坐在沙发里仔细地翻阅,他画得真好,线条应用得相当到位,明暗合理。他画了很多众生相,有乞丐、有商人、有小学生、有农民工,有男人,有女人。他大概是喜欢背着画板,在大街上逛来逛去,见谁画谁。后面是模仿的一些名家名画。

  看着看着,我竟然伏在沙发上睡着了。

  黑镜框男孩把我叫醒的时候,窗外已经大黑,茶几上放着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炒面。我揉揉惺松睡眼,他笑着说:"起来吃面啦,吃了再睡。"

  我便端起那碗热乎乎的面,大口大口吞咽着,眼泪忽地又叭嗒叭嗒开始往碗里淌。我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把,强迫自己不要再流泪了。

  我问他:"你怎么不吃?"

  "哦,我不喜欢吃面的。等会吃个面包就行啦。"他笑了笑,"慢点吃,锅里还有。"

  吃完面,我们缩在沙发里看了一夜电视。在交谈中,我知道他叫康乃文,酷爱绘画,也是今年高中毕业,更巧的是他考的竟然是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

  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大部分电台都停播了,剩下的几个电台的节目都无聊到极点。我打了个呵欠,康乃文便说:"去睡会儿吧,天就要亮了。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就可以。"

  我说:"你睡你房间,我睡沙发就可以。"

  他笑了笑,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端端正正的五官。"客从主愿。快去吧。"

  我便听他的进去了。他随我进来,调节好空调的温度,点好蚊香,那是我最喜欢的檀木香味。然后,他才退出房间,关上门。

  夜过得真快,仿佛我上一个梦还没做完,天就亮了。我起床,走到客厅里,里面空无一人。我听到厨房里有响动,凑过脑袋一看,是康乃文,在里面煮牛奶。

  他见我起床,习惯性地冲我笑笑,说:"今天总该回家了吧。"

  我一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我们萍水相逢,只是陌生人而已,而他却对我这般好,给我衣服穿、给我做面吃、还收留我过夜,我想,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这样的好人已经少得可怜,而我却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享受人家的恩惠,心里面一时感到愧疚难当。

  他见我不太开心,便解释道:"我不是赶你走……你应该早点回去,不然家人会担心……"

  我这才想起,到现在我还没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昨天跟骆扬出来的时候,忘了带手机。

  康乃文继续说:"等会儿呢,我要去医院。你可以选择跟我一起去,也可以选择回家。或者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哦。"我缓过神来,接过他递来的牛奶,"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昨天到现在,很打搅你,真的很抱歉。"

  他便大手一挥:"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再过一个多月不就是大学校友了么?只不过是上天安排让我们早点相识而已,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呢?快趁热把牛奶喝了吧,等会儿我出去给你叫车。"

  从江北回到磁器口,我一路神不守舍。出租车司机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把我丢在高速路口就载着别的客人走了。

  我恍惚地向前迈着步子。又来到这座高架桥,我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它的名字,就是在这里,大熊曾经缠住了风筝。我抬头远望,江上仍是一片浓浓雾蔼,像一层卑鄙的面纱,笼罩了远处的风光,不让我看到。

  一声呼唤把我从恍惚中惊醒。是焰子哥哥,他正在桥那端,看到我便疯了似的跑过来,几次差点撞着路灯。他跑到我这边,二话不说就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他喘着大气,双手使劲揉搓我的背,激动得快把我抱散架了。

  我的泪就大滴大滴地落在他肩上。

  他拉着我的手,说:"走,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咱们回家。我仿佛又想起上次回老家,焰子哥哥来接我时,说过的同样的话。多么温暖的一句话啊,顿时让我觉得有了依靠,不再漂泊。

  他嗔嗔地说:"你可回来了……兰姨急坏了,你电话又没带,打电话问骆扬他又说你已经走了……我们都瞒着你奶奶,说你去媛姐那里玩了……"

  我勉强笑了笑,说:"我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路上碰到一个小学同学,觉得太巧,就去他家玩了。"

  焰子哥哥牵着我的手穿过金蓉街的时候,我看到大熊,他正在一家店一家店地寻找着,一脸的惶惶不安。

  他看到我们,就跑过来,激动地说:"找到啦?刚兰姨打电话问我你有没有去我那……她说你不见了……所以我……"

  我知道我这一夜未归,急坏了他们。我真的感到很欠疚,他们为了找我到处疯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感谢他们。大熊一边跟我们往回走,一边打电话给妈妈报平安。

  妈妈见着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她把一副刚洗好的青瓷茶壶重重摔到地上,哗,那只精致的茶壶便顷刻间变成一堆绿萤萤的碎片。我的心跟着那只茶壶的破碎抽搐了一下。

  然后,妈妈的责骂声扑天盖地而来:"你跟谁学了这副死德行去了?谁教你夜不归宿了?有本事你别回来啊!这破茶楼容不下你了是不?你倒是飞天上去给我瞧瞧啊,没那本事就别猫猫躲躲的招人担心!"

  骂着骂着,妈妈就嚎淘大哭起来。茶客们受到惊吓,纷纷过来安慰妈妈别跟一个小孩子动气。小王拿了扫帚过来扫那满地的茶壶碎片,我堵气地一口气跑到楼上,重重摔上门,扑到褥子里失声痛哭。

  骆扬的话就像针尖一样扎在我心里,火烧火燎一样疼痛。哭得倦了,我便冷静下来思考,既然这么多年我都这样开开心心地活过来了,何必又为一件风逝已久的事再伤心至此?明明知道不值得,为何再去纠缠?只是我本已忘记,怎料骆扬又在这个当口来揭开这道疤。我都能够做到大仁大义,对他既往不咎,再见犹如新相识,不计前嫌,对他恭敬如此。他怎么能这样来伤害我?他怎么能用那样穿心裂肺的语言来刺激我?他怎么能够?

  外响起呯呯的敲门声。"谁呀。"我嘶哑着嗓子问道。

  "是我。"是焰子哥哥的声音。

  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他便进来,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见我哭得伤心,一双眼睛红肿得跟兔子眼似的,便刨根究底问我:"到底是怎么了?骆扬欺负你了?那小子在电话里说话不对劲。"

  "不是!"我立即否认,"我……我说了,是遇到一个小学同学……赶巧遇到他外婆去世……他外婆那时候对我可好了……我是感到难过……"

  "果真如此?"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把头埋在他怀里。他便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人有生老病死,五界循环,不要太难过了啊!"

  我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到妈妈正站在门外,泪眼蒙眬地看着我。

  焰子哥哥便支支吾吾地解释:"兰姨,没事,是同学的外婆去世了,给伤心的。您就别怪小韵了啊。我来哄哄就好啦!"

  妈妈便转身下楼了,丢下了一句:"那小韵就交给你了啊,焰子。"

  …… 第十二章 兄弟 ……

  谁轻抚琴弦

  谁榻上织锦

  谁囿园舞剑

  谁罗帐痴语

  这几天我睡得比较多,妈妈也不敢太叼扰我,任由我整日整日的躺在床上。焰子哥哥回到渝香子火锅店上班去了,屋子里清闲得紧。

  我想起这天该去医院给奶奶拿化验单,我便恢复常态,大清早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洗簌了吃过早点就往医院赶去。

  妈妈在身后叫嚷,你慢点,你慢点,又不是去赶课。

  到了医院,见着上次给奶奶做检查的大腹便便的白大褂中年男医生,他按着我说的号码从一大叠字单里面找出对应的单子,瞅了一眼,然后一脸的愁云惨雾,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

  他把单子交给我,示意我坐下听他慢慢道来。他定了定神,说:"病人是你奶奶,是吧。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患的是食道癌,已经到了中期。"

  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个呼闪击中我的天灵盖,令我几乎晕厥。

  "食道癌,食道癌知道吧?"男医生见我没有反应,反重复着这个词语。

  我的确是很少听到这种病。但男医生却说:"食道癌是高发癌症,仅次于胃癌。你奶奶的食管上表皮组织已经形成大量恶性肿瘤,所以会觉得吞咽困难,并伴有胸闷气胀、喛气难咽。另外,还呈现出淋巴结肿大。"他一边把透视片子给我看,一边给我解释。

  我觉得脑子里空空的,仿佛心脏不断地下坠,令我快要窒息。我已经瘫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末了,我费力问了一句:"奶奶……有救吗?"

  男医生便叹了口气,说:"既然是癌症,也只能拖一拖,尽量让老人家活得久一些了。目前的治疗方法有手术、化疗、放疗、中医药等方法,你先回去通知你父母,由他们来决定挑选什么治疗方式。"

  我咬咬牙,吃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绕过那一盆繁茂的冬青,踉踉跄跄地走出那栋满是消毒药水味道的楼房,亦步亦趋地走在医院的公园里。

  我突然想起那天奶奶把我叫到她的房里面,跟我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以及她那削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心里面噎得慌。

  我走过那条木板栈道,两旁是绿油油的麦冬,开出一串一串浅紫色的小花儿。记得以前奶奶告诉我,麦冬的根可以入药,也可以用来泡水喝,可以消炎去暑,是盛夏良品呢。可那时候不懂事的我,只觉得麦冬的种子好玩,用来当子弹射人。麦冬的种子圆圆的,大概有豌豆那么大,深蓝色的种皮,里面包裹着珍珠一样的种子,一掐就破了,流出气味独特的液体。

  走过那条麦冬小路,便来到一个水池旁边,里面漂浮着整池睡莲,池畔开着粉红色的夹竹桃,形态优美的夹竹桃就像一只临江梳妆的美丽少女,亭亭玉立。

  我看到一个男孩儿,十五六岁左右,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端坐在水池边,面前竖着一支画板,男孩儿正神情专注地画着公园里那尊石膏雕成的母子连心。

  眼前的画面让我想起那个背画板的男孩子康乃文,但我知道,眼前的孩子并不是他。我慢慢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他全神贯注地画着那尊母子连心雕像,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我。

  我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人在后面喊道:"小华!小华!"

  我循声望去,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眉毛修得细细的,眼睛画得大大的,睫毛刷得长长的,嘴唇涂得红红的,头发打得短短的,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穿着一套白色夏季西装裙,瘦瘦高高的身材,踩着一双高跟鞋一扭一拐地跑过来。

  她看见我,冲我笑了笑,眉心一颗大大的黑黑的美人痣特别招眼。她抚摸着那画画的孩子的头,说:"小华,听妈妈的话,别画太久了,外面热,医生说了不能中暑的,知道吗?"

  叫小华的孩子便点点头,继续用铅笔描着那尊雕像的轮廓。

  "那妈妈就走了。你要是想妈妈,就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中年妇女正转身要走,又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大熊,另一个,就是上次收留我过夜并给我做蛋炒面吃的康乃文。

  我们三个同时惊讶得叫出声来。大熊拿着一张纸对中年妇女说:"阿姨,这是住院的名单表,刚才您忘记了签名,麻烦您在这里签一下名。"

  我瞥见中年妇女拿过纸和笔,匆匆在住院表上签下:杜世菊。

  她签完名,对大熊说了句小华就交给你了,然后扭着拐着匆匆离去了。

  我一时间有些糊涂,只是觉得那个名字十分熟悉,却一时怎么也记不起到底是在哪里听过了。现在,眼前一起出现的大熊和康乃文已经让我感觉十分惊讶了,实在再分不了心去想其他事。

  大熊和康乃文几乎是同时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于是他们面面相觑,而后相视一笑。

  我对大熊说:"康乃文是我前几天认识的,他在大街上救了我一命。"

  我又对康乃文说:"我跟大熊是同街邻居,很早就认识了。"

  康乃文笑道:"我哪有救你一命啊,太夸张了。"

  大熊则笑得乐不开支:"小康,原来你上次说收留了一只邋遢流浪狗,原来就是小韵啊!哈哈……还真是巧了!"

  我正纠结于奶奶的病情,任由大熊打趣我。他看我一脸忧伤,又看到我手里紧紧拽着的化验结果单据,不用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大熊走到那个叫小华的孩子身边,弯下腰说:"小华!来,大熊哥哥给你介绍个新朋友!他可是很会画画的哦!"

  我知道大熊指的是康乃文。小华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因为阳光刺眼而半闭着眼睛。他将手搭在额前挡住阳光,眼睛一眨一眨的漂亮极了,一双眸子就像围棋里的黑子,黑得干脆利索。

  康乃文蹲下来,用手扶了扶他的黑框眼镜,笑着拉了拉小华的手,说:"你叫小华是吗?以后我就是你的美术老师啦,不过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所以你就叫我小康哥哥吧。"

  然后他站起来,看了看小华画的母子连心图,指点道:"如果这里再画点阴影就好了。今天光线太强烈了,雕像显得太苍白。如果画出来没有阴影,就不能表达出较好的立体感啦!不过呢,这副图画得真的很棒,小康哥哥很喜欢,小华画好了可以将它送给我吗?"

  小华便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甜甜的笑意。

  大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康乃文,说:"小康,你先陪小华画画,我送小韵出去。"

  我便跟着大熊走出医院。走了很远,他才问我:"你奶奶病情怎样?"

  "很糟糕。"我说,"食道癌,是绝症。"

  大熊眉头紧锁,揽了揽我的肩,然后又放开我,只在我肩上拍了拍。

  "别放开。"我颤抖着说,"不要放开!"

  大熊便重新揽住我,这次很用力,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快要崩溃瓦解的泥巴人,只要别人稍一用力,就会化成粉尘。可是,我却愿意大熊这样紧紧揽着我,就算粉身碎骨,我也情愿。

  我终于颤抖着哭了,我原以为眼泪在那天就已经耗竭,可现在,我却依然泪如泉涌。我趴在大熊肩上,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我呜呜咽咽地说:"为什么是奶奶?为什么是奶奶?她那样慈祥,才六十来岁,为什么会得这样的怪病?"

  大熊只是轻拍我的背,一言不发。等我哭够了,他才替我试去眼泪,说:"笑着回去,不要让奶奶看到你这副模样。"

  大熊实在不放心我,便坚持送我回去。回到茶馆,我看到小姑正坐在茶楼里跟妈妈聊天。

  大熊将我送回茶楼就走了,说是要去接一笔什么账。我打起精神走过去,小姑见我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问:"小韵怎么了,还打算接你和你焰子哥去我家玩呢,怎么见到姑了也不笑一个啊?"

  我便把化验单扔到桌子上,淡淡地说:"是奶奶……医生说是食道癌,中期。"

  小姑一听,没看那化验单就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妈妈也紧蹙眉头,抓起化验单,看了一通,问:"医生还说什么?"

  "医生让你们决定选择哪种治疗方式。"我依然一脸暗淡,死灰一样毫无生气。"你们商量准备一下吧。不要太难过了。得了这个病,我们就要做好心理准备,尽到儿孙责任就是。"

  然后我站起身,说:"姑,我改天再跟焰子哥去你家玩,我先上去睡会儿。"

  我又浑浑噩噩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直到有天大熊给我打来电话,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大熊急促的声音:"小韵!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现在很忙,走不开!"

  我听他这么急,一下子倦意全无,便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别急,慢慢说。"

  "我们这里的辰星红十字基金分会出了点账目问题,我现在正协助警方调查,走不开,等会就放学了,你能不能帮我去接一下我弟弟?"

  "哦。"我说,"好啊,你别着急,慢慢说。"

  "小韵,你听着,我弟弟叫林明,在红星小学四年级一班,五点下课,你去教室门口等他就行了。今天晚上我可能回不去了,我爸妈也都不在家,今晚你能不能把我弟弟接回家,帮我照顾他一晚?"

  "没问题啊!"我说,忽然我心里咯噔一惊,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在警局?你没事吧?"

  那边一直说没事没事,很好解决的,先挂了啊。

  我一看时间,四点半,便踩着单车去了红星小学。我找到大熊所说的四年一班的教室,站在门口等待。当老师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我说:"我……我找林明。"

  那位素面朝天、身体被一袭连衣裙裹得像一只花瓶的女老师便朝教室里尖尖地叫了一声:"林明,有人找!"

  很快就从教室里挤出一个大大的脑袋,我问:"你是林明吗?"

  小家伙点点头,背着一只画有蜘蛛侠的大书包,一副俊俏模样。我说:"我是你哥哥熊泽恩的朋友,他今天有事不能来接你,他叫我替他来接你。"

  林明便从教室里蹦出来,抓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说:"我见过你的!你家开的茶楼,离我家不远!"

  十岁的小明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别看他年纪小,知识面可广泛了,一路上他又是讲宇宙起源、又是讲转基因植物;又是讲奥斯卡获奖影片,又是讲最近闹得正火的美伊战争。我被他逗得直乐,一时间竟然觉得无比轻松。

  晚上,我看着小明写完作业,便带他洗了澡,就上床睡觉。我担心小明会怕黑,所以连电视也不看了,就早早陪他一起睡了。他轻轻趴在我的臂弯里,微微的呼气儿呵得我一阵阵酥痒。他蜷着睡觉,活像一只可爱的猫咪依偎在我怀里。

  又到周末,焰子哥哥放假,我提议去小姑家玩玩,她都催了好几次了,我们却一直没有去,怕是她都要有意见啦。

  小姑家就在沙坪坝体育馆附近,坐公车很快就到了。小姑家是政府公寓,不算奢华倒也大气。公寓小区一排看过去,全是颜色相同、造型一致的房子,干净而且不凌乱。小区花坛里满是油油的万年青,给人一阵神清气爽的感觉。

  今天婷婷也放假了,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舒服的钢琴曲《梁祝》,我轻轻走到婷婷身后,待她一曲弹毕,才鼓鼓掌说:"婷婷钢琴又进步啦,弹得真棒!"

  婷婷听到我的声音便转过身来,高兴得一头扎进我怀里。别看这丫头才七八岁,可是聪慧得很,钢琴都过六级了。她仰着头看了看焰子哥哥,紧蹙着眉头问:"韵哥哥,他是谁呀?"

  我捏捏她胖嘟嘟的脸蛋,摸摸她两只可爱的羊角辫,说:"婷婷猜猜?"

  "大姨家的宝哥哥?"

  我摇摇头。

  "二姨家的琦哥哥?"

  我又摇摇头。

  婷婷便也摇头:"我猜不出。"

  我便说:"他呀,是咱们老家的一位哥哥,他上次见到你,你才四岁呢,所以当然想不起来啦。他叫焰哥哥。"

  焰子哥哥一边呵呵傻笑,一边夸赞道:"这城里的小姑娘啊,就是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像咱农村里的小孩子,个个灰头土脸,脑壳顶上都是脚印,成天只知道打土仗、爬树、捅马蜂窝啊。"

  小姑招呼我们坐下,把一大盘洗好的水果端到茶几上,里面有紫葡萄啦、提子啦、香柚啦、苹果啦、鸭梨啦、樱桃番茄啦,丰富得就像一场水果聚会。

  小姑说:"你们看电视吧,我去买菜。"

  我便站起来,"我陪你一块儿去。"

  焰子哥哥也想去,我说:"你呀,就待在家里陪婷婷吧。你们四年没见了,都生分了,赶紧给补回来。"

  我便和小姑提着菜篮子出门了。菜市场不远,穿过一条街转个弯就到,所以我们步行过去。我想起婷婷的话,便问:"小姑,你有没有把奶奶的病情告诉大姑和二姑啊?"

  小姑摇摇头,叹道:"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没看到,她们哪有真正对老婆子上过心啊?远嫁这么多年,回来看过她几次?所以啊,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我便看到只有二十七岁的小姑愁容满面,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似的。在我眼里,小姑一直是个大美人,当年村里面追求他的男子成群结队的,从村口排到村尾。虽然追求她的人那么多,但我知道,她却只对骆扬上过心。小姑虽然比我大十岁,但这丝毫影响不了我们成为知己好友,我们之间,无话不谈。后来她成了戏班里的班花,又唱得一台好戏,颇受欢迎,人们只要一提到她江远春的名字,都翘着大拇指连连称赞。

  我们买了只卤鸡、板鸭、一袋饺子、一斤莴笋、一把青菜,就打道回府。我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名字在我脑海里直打转,于是我问:"你知道杜世菊是谁么?"

  哼着小调的小姑戛然而止,瞪大了一双水灵的眼睛望着我,满脸诧异。

  我说:"一直觉得非常熟悉,却总又想不起来。"

  小姑还是用讶异得夸张的表情看着我,半天才说:"杜世菊,不是焰子他妈么?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

  我一拍脑袋,总算是想起来了:"你瞧我这记性……难怪我总觉得那样熟悉……前两天在医院看到的,不知道是不是同名。中国人口又多,同名率高嘛。"

  小姑却不像我那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仿佛对这事挺上心,追问道:"你瞧清楚了没?她是不是眉心有颗黑痣?"

  我仔细一想,那天在医院瞧见的中年妇女还果真有颗美人痣,惊道:"不会这么巧吧?她不是去河南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姑狠狠唾了一口,然后得意地说:"哼,我有一帮好姐妹,可是整条街出了名的探子,我一定要挖出她的底细来。这个臭不要脸的贱女人。"

  我没顾得上小姑的谩骂,却在心里想,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杜世菊,当年那个抛夫弃子的坏女人,要是她现在回头,焰子哥哥会原谅她吗?还有她那个画画的十五六岁的儿子,岂不就是焰子哥哥的弟弟?

  我不敢再去想,我害怕越想越多。小姑见我沉思,像个嫉恶如仇的侠女似的说:"别去同情这样的人!既然是出没在医院,哼,肯定是得了什么子宫癌啊乳腺癌之类乱七八糟的绝症,活该她得!韵儿,你不知道当年她害得你干爹有多苦,她这一走,你干爹就背负了一二十年的狼藉声名,一辈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说她那心是什么做的,焰子,生出来还没一个小时,她就跟那臭男人跑了,焰子可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呀……"

  我安抚安抚愤怒中的小姑,我想,作为市委副书记夫人的她,肯定是近朱者赤,受丈夫影响,成天老摆着一副要为民除害的架势,于是我吭哧吭哧笑起来。笑够了,我才说:"赶明儿让你逮着她,不是让她上刀山就是让她下油锅。"

  小姑在我鼻子上胡撸了一把,说:"死小子,我还让她浸猪笼咧!"

  说着说着,便到了家。我站在门口,对小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在焰子哥哥面前提这事。说起来小姑算是我长辈,可她时时处处激愤得紧,好冲动,易生事,反不如我这个晚辈沉着冷静,我真怕她万一一个不小心说漏嘴就不好了。

  推开门,焰子哥哥正坐在沙发上,而婷婷则坐在他腿上,神态投入地听他讲着乡村里的奇闻趣事,像听小人图书里的神话故事那样专心。

  我把小姑推进了厨房。像她这样的"高危"人士,又长着一张记者嘴,最好找个地方藏起来,免得无意间透露了私秘信息。

  看来焰子哥哥跟婷婷算是混熟了,婷婷一个劲缠着他,要他讲故事。我没趣地翻翻报纸,看看电视,就进厨房帮小姑洗菜了。

  晚上姑父没有回来。他是高官,日理万机,在我印象中很少会见着他,每年只有在他生日以及春节串亲戚的时候才能看到他。客厅里挂了一幅他下乡视查民情的工作照:头顶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铁锹、裤腿高挽,正在田里替农民挖排水渠。听小姑说那是九八年特大洪水,长江沿岸好多农田庄稼都被大水淹没,姑父没日没夜地在外面指挥军民齐心抗灾,最后都劳累出一身病来。

  在工作照旁边,便是挂着整整齐齐一排奖证,上面写着"以民为本"、"廉洁奉公"、"爱民如子"、"明镜高悬"、"两袖清风"等殊荣。

  晚饭间,婷婷都还一直缠着要焰子哥哥讲故事,小姑一边呵责她,一边喜笑颜开地说:"对了,八月底我们有场川剧演出,就在体育馆举行,到时候你们哥俩可一定要来捧场哦。"

  我呵呵笑道:"川西派名角江远春的演出,我们岂有不去之理?"

  听我这样一说,小姑就更加趾高气扬了:"那是!别瞧我上了年纪,这身段,这唱腔,啧啧,宝刀未老!"

  焰子哥哥已经被小姑风趣的话逗得乐翻了,一口饭噗地喷了一地。小姑便更是得劲,干脆把碗筷一搁,退却三步,走到客厅的吊灯下面,做了个甩水袖的标准动作,兰花指高高一扬,眉顾目盼,清了清嗓便唱道:"春香!不到园里,怎知春色如许!"

  我想,小姑可真像只快乐的精灵。要是她晚生十年,或许现在就是星坛里一颗璀璨的笑星。即使是早生了十年,也丝毫影响不了她高贵典雅的气质;即使做了妈妈,身段却依然保持得那样曼妙,仿佛岁月在她身上不起任何作用。

  第二天上午,我、焰子哥哥和小姑三人正凑在一块斗地主,我的手机响起,是茶楼小王打来的。他在电话里急匆匆地说:"小韵!你快回来啊!小灰……小灰他在巫山出事了!"

  我一怔,这才想起小灰去巫山采购党参都已经将近两个礼拜了,却一直没有回来。这段时间一直消消沉沉,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现在小王打电话说他在巫山出事了,我便更加心惊胆战,顾不上手里一副好牌,拉着焰子哥哥就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对身后一脸迷惑的小姑说:"茶楼员工出事了,我得赶回去,改天再过来陪小姑斗个尽兴!"

  回到茶楼,妈妈和小王都在,小王急得团团转,妈妈则冷静地坐着。我进门便问:"到底怎么回事?小灰他怎么了?"

  小王便语无伦次地说:"他受伤了,现在才醒过来。这几天一直联系不上他,原来他是把手机弄丢了。是这样的,小灰在电话里说他替焰子送了封家信去青龙湾,赶巧碰到有人打架,于是过去劝架,想不到乡下人蛮横无礼,连劝架人一起打,榔头一棒,就把小灰打昏了,在医院躺到到现在才醒过来。"

  我心里一坠,问道:"青龙湾都是老人孩子,谁会动这么大气打架?"

  小王瞅了瞅一边的焰子哥哥,才吞吞吐吐地说:"打架的人,就有邱焰他老爸……"

  焰子哥哥脸色一沉,抓住小王就问:"我爸他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打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王甩开他的手,理了理被焰子哥哥抓乱的衣领,说:"我也不太清楚,听小灰说好像是跟邻村两个男人发生了口角,那两个男人骂他是窝囊废,戴一辈子的绿帽子……邱老伯气不过才跟那两个人打起来的……还说腿都给打折了……"

  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性情温和的干爹,一辈子菩萨心肠,连动物都没伤害过,怎么会跟人打架?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焰子哥哥早已经撒腿跑了出去。

  我追出去,焰子哥哥跑得飞快,我怎么也赶不上,我在后面扯破嗓门喊道:"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儿回去!"

  焰子哥哥也不停步,只是说道:"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你奶奶生病要人照顾,小灰又受伤,你不能把茶楼扔给你妈一个人!"

  我便站住了,一晃眼焰子哥哥就消失在人海里。

  我心里乱得很,突然又想起大熊,不知道他所说的关于红十字基金账目状况怎么样了,就拨他电话,却一直提示手机关机。

  我感到不安,就打电话给康乃文,他们是好朋友,他总该知道大熊的事吧。想不到康乃文却焦急如焚地说:"大熊自从前几天去了警察局,就一直没消息了,怕是还没有出来!我都不敢告诉他爸妈,骗他们说他做义工筹集善款去了。这两天我一直都在找人帮忙呢!那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得再联系联系人!"

  康乃文这样一说,我就更加惶恐不安了,只觉得手足无措,怎么突然之间一下子就生出这么多事?

  我忽然灵光一闪,想到白亮,他父亲不是警局的一名侦察员么,或许问他会有办法弄清楚大熊的事。于是我又拨通白亮的电话,约他出来见个面。

  在江边一个露天咖啡厅,我见到了白亮。他还是那样习惯性地穿得一身白,上身是件清爽的白色纯棉背心,下身一件银白色沙滩裤,远远看去像一条裙子,脚上踏着一双鸽白人字拖。

  他见我局促不安地坐在太阳伞下面,便跟一叶白蝴蝶似的飘进来,摘下棕色的太阳镜,问道:"我的韵少爷!怎么有空约本少爷出来喝咖啡啊,这会儿你不该在茶楼里忙乎呢吗?"

  我看了看那打着百事可乐广告的太阳伞,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白亮则大手一挥:"得了得了,你跟我还耗个什么客气呀!瞧你这吞吞吐吐的死模样,有话快话,有屁快放,别影响我喝咖啡。"

  我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请你爸爸帮个忙……我有一个朋友现在正在警局里受审,可好几天了都没信儿,我正担心呢,不知道是出了什么状况,想请你爸爸帮忙调查调查。"

  他白了我一眼,说:"那是你什么朋友啊,劳你这么大费劲四处求人?他自家人不管他的吗?"

  我说:"他自家人恐怕都还不知道呢,大概以为他出去做义工去了!我的好亮亮,白亮亮,又白又靓的好亮亮……"

  见我这般乞怜,都不要身价了,白亮才说:"好吧,我就暂且托我爸给你打听一下……那个,姓什么叫什么,犯的啥事儿呀,作奸犯科之类的就免了啊。"

  我便报上姓名:"熊泽恩!恩泽万物的意思!好像是一笔慈善基金出了问题。"

  白亮狠狠在我头上敲了一记:"就知道结识那些不良少年!早晚得把你带坏!"

  我冲他吐吐舌头:"什么不良少年啊,人家就跟天使一样!"

  白亮佯装要吐,却被我把他的脑袋扳了回来。我就知道,我的好白亮一定会帮我的。我这样着急,因为我真不想看到大熊出任何差错。

  …… 第十三章 多事之秋 ……

  前生你是桃花一片

  遮住了我想你的天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

  执意凋零在你指尖

  焰子哥哥回巫山好几天了,我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从他嘴里我知道事情的原委:那天干爹去邮局领了焰子哥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回来的途中赶巧遇到两个邻村的大汉,看见干爹就满口污言秽语,就因为焰子哥哥考上大学,而他们的儿子都没考上大学,心生嫉妒。干爹见他们骂得露骨,便跟他们发生口角,那两个男人不服气,抄起扁旦就朝干爹腿上砍去;正巧给前去巫山采购党参的小灰瞧见,前去劝架,怎料那两个粗野男人蛮不讲理,顺势给了小灰当头一棒,小灰就昏睡了两个礼拜才醒过来,好在没有脑振荡,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焰子哥哥还说,干爹的左腿折了,下半辈子得靠拐杖走路了。他这几天跑了趟公安局,局里出面调解了一下,那两个动手的男人陪了干爹十万块钱。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焰子哥哥,只说:"要不把干爹接到重庆来,以后好有个照应。"

  焰子哥哥却说,干爹死活不肯离开待了几十年的青龙湾,说只是跛了而已,又不是瘫痪,还能自己照应自己,然后还劝焰子哥哥拿了录取通知书尽快回重庆准备上学的事。

  焰子哥哥还告诉我,通知书是西南师范大学发来的,跟我同院系同专业。我愣了一下,赶紧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成绩这样优秀,为什么却被浙大落榜了。焰子哥哥含糊其辞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只说就是落榜了呗,很多同学都落榜呀,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却不依不饶,威逼利诱,一定要他告诉我真实原因,不然以后打死都不再见他了。他拿我没办法,只好告诉我,他就是想和我在一起,所以,他故意在第一志愿里报了遥不可及的北京大学,压根就没有报浙江大学,然后在第二志愿里面填写了西南师范大学教育学。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傻哥哥!他竟然真的为我放弃了更好的学校。末了,我只好说,你快回来,我想你得很。

  这几天奶奶的病情又加重了,她常说胸骨后面和剑突下面疼痛得厉害,像有一根软刺在里面牵拉似的,难受得紧。接下来,她吃东西梗噎感也加重,她说吞咽食物的时候食管就疼痛难忍。一开始她还勉强能吃下干燥的食物,到后来,喝粥都困难了。奶奶年纪大了,化疗副作用大,所以选择中药治疗,可那药像是不管用似的,几天功夫,奶奶就憔悴得面容枯槁、头发脱落、颧骨突起,嘴唇都包不住牙齿,看得人心疼难当。

  奶奶一直是信仰天主教的。在她床边的墙壁上,贴满了圣母玛利亚和主耶稣的画像。耶稣被人们惨烈地针死在十字架上,手心脚背给铁钉穿破,触目惊心;头上扎满了荆棘,鲜血淋漓;浑身上下只缠了一条白巾,伤痕累累。可是,他的头上却发出一圈圈光芒,人们祭奠他,因为他替人们承受所有苦难。

  即使奶奶已经卧病不起,但她依旧每次吃饭之前都要辛苦地念着饭前经,双手在胸前凌乱的比划着:"感谢主,赐我食。求祝福,赐我力。"

  姐姐请了长假,回家照看奶奶。奶奶经常把姐姐一个人叫到屋子里,说一些悄悄话,不让我听见。

  这天,我正在茶楼忙里忙外,白亮给我打来电话,他说大熊的事有些眉目了,大概是被人诬告他接受黑钱,打着慈善基金的幌子做不正当的交易。现在警方已经查明真相了,证据确凿,大熊马上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我兴奋得跳起来,一口一个好亮亮,亲爱的亮亮,太感谢你以及你那神通广大的侦探般的威风爸爸了。

  我赶紧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康乃文,叫他不用担心。康乃文很镇定,说:"小韵,替我谢谢你那位好心的朋友。我和大熊是生死兄弟,这次可把我吓住了。只要他没事,那就好啦。这样吧,改天你把你朋友叫出来,我请他吃饭。"

  我笑道:"好啊!可要顺带我一道请了!那我就不打搅你教小朋友们画画啦,改天见!"

  我合上手机,觉得大熊的事情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这年头什么奇怪事都会发生,人面的猪,十胎的狗,下蛋的公鸡,但连一个正规的慈善基金都会给人诬告,还是头一遭听说,我要是新闻记者啊,准得让这个消息上头条,狠狠抨击那些大奸大恶的人。

  大熊出来那天,我和康乃文去警局接他,白亮这个臭跟班非得要去见识见识这位我口中所谓的天使般的人物。

  大熊从警局走出来的时候,脸色略显苍白,满脸碎胡渣,头发乱糟糟的跟鸡窝似的。他好像瘦了,一脸憔悴,眼睛深陷。

  康乃文拍了拍他的肩,说:"走,请你蒸桑拿去。"

  康乃文说了今天要请白亮这位救命恩人吃饭,就定好在春熙路的万州烤鱼店。由我和白亮先去订座,他带大熊去洗了桑拿,再过来跟我们会合。

  餐桌上,大熊似乎有些胃口欠佳。他呷了口酒,又啐了一口,忍不住内心的愤懑:"他妈的这根本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好好一儿童基因,它怎么就成赃银库了?要让我知道是谁在嚼舌根,我非跟他玩到底不可!"

  我还是头一次见大熊这样生气。在我印象中,大熊就是那种温顺、体贴、处变不惊,遇到什么事都会从容镇定的男孩子。但我知道,无缘无故锒铛入狱,换了谁也无法忍受。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虽然我不是很懂他们那个慈善基金,但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被人诬告可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我问:"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基金?"

  大熊冷静下来,对我解释:"这份基金是河南省一对夫妇办的。他们在全国很多地方都设有基因分会,重庆这边的分会由我负责。他们会定期汇款过来,这些钱都是他们自己公司挣的,或者是他们用合法的方式招募起来的,用来给那生了病但家境贫穷,交不起治疗费用的孩子们看病的!星辰红十字会在重庆这边声名远扬,谁不知道这是一家合法的正规慈善机构啊!真是人善被狗欺,诬陷的帽子竟然扣到我们头上来了!这不,我前脚刚从提款亭里踏出来,就给警方铐起来,带回警局了。"

  康乃文拍拍他的肩,说:"过去了就算了,行得正,坐得端,就算被人诬告也不怕,人间自有公理在。大熊,快把这破事忘记了,今天是来给你洗尘的,顺道感谢你这位救命恩人呢。"

  白亮大手一挥,这会儿口气竟然摆起架子来了:"嗨,什么救命恩人啊,举手之劳罢了!再说了,惩奸除恶这事,匹夫有责,不足挂齿!"

  大熊和康乃文便呵呵笑了。洗过澡、剃过须的大熊,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脸上依然是那只醒目的圆圆的漂亮酒窝,皮肤干净而白晳。他喝了两杯酒,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在暖黄色灯光下显得格外迷人。

  白亮郑重地打量着康乃文,然后说:"如果我没猜错,小康兄应该是学美术的吧!瞧这气质,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呐!"

  康乃文便腼腆地笑了,用手扶了扶黑色镜框,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显得稳重而大方。他略笑笑,说:"小白猜得可真准了!"

  白亮便眉角高扬,像一只骄傲的白孔雀,自诩道:"那是!人们都称我为白半仙呢!"

  我白了他一眼,就看不惯他这副得瑟的模样,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直泼他冷水:"还白半仙呢,我看是白娘子吧!白娘子推测也挺准的哦!"

  白亮耸耸肩:"其实我是看到小康兄手掌间还有残留的涂料,所以料想你应该是学绘画的啦。我可没那样神。"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万州烤鱼真的味道绝佳,吃得我们都不尽兴,于是又出去买了一大把烧烤,一路吃着回家。在路口送走康乃文,白亮忽然很害羞地问我:"那个小康他……他有女朋友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怎么,想把你表姐表妹什么的嫁给人家?"

  他一巴掌轻抽在我脸上,嗔骂道:"死江韵!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想了想,说:"那你可是想把你自己嫁给他?"

  白亮便垂下头,一脸难得的羞答答。我见他这副模样,便更来劲了,想逗逗他:"难怪刚才饭桌上你神情恍惚呢,连白半仙都来了,以前咋没听你说过自己是半仙啊!这骚小子!"

  白亮扬手正要打我,大熊清了清嗓,淡淡地说道:"你们别开玩笑了……人家不是……"

  我明白大熊想要说什么,便知趣的闭嘴了,再看小白,仿佛一脸失魂落魄。

  整整一晚上,我都听到奶奶在房里干呕,然后是一阵水流到瓷盆里的声音,是姐姐在洗弄脏的毛巾。我心里乱糟糟的,睡不着觉,打开床头灯,想找本书来看。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本吴二爷留给我的陈旧的表演杂记上。我轻轻取了下来,封面上那一朵朵墨菊纹理散发出古典的幽香。我轻轻翻开笔记本,里面全是用毛笔写的密密麻麻的繁体的字迹。

  我细细看了一章,觉得写得很生动形象,还提及一些表演绝活,比如托举、开慧眼、钻火圈、藏刀等表演要决,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变脸的描写,只是虽然大费篇章,最终也没揣测出要领来,无果而终。

  我觉得这本杂记的确很是受用,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它本是属于吴家的东西,但吴二爷为什么要将它遗留给我呢?晓风肯定很不开心,他是如此热爱川剧表演!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抢走别人心爱的玩具的孩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我脑海里竟然闪出一个念头:资源共享。

  我打开电脑,将那本杂记一页一页地扫描出来,然后打印成册,决定将它送给晓风。晓风一直对我心存偏见,我想,如果我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

  于是我给晓风发了个短信,说明天去找他,有东西要给他。

  第二天我便按着晓风给我的地址找到他家。沙坪坝陈家湾和福路民生小区三栋第一单元十二楼。

  由于经济的限制,他家新买的是二手楼房,但里面装修得相当不错,算不上高档却典雅别致。典型的三室一厅,独立厨卫。吴叔叔和吴阿姨见着我都分外开心,毕竟在这陌生的新环境,能遇到同村老邻居实在不容易。他们用我所见过最热情的方式招待我,反倒让我显得拘谨起来。

  在聊天中,我得知,以前在乡下做教师的吴叔叔在晓风叔叔的帮助下,顺利进入当地一所条件还不错的中学做老师;而以前是民间医生的吴阿姨由于无本无证,精通的都是一些快要失传的民间偏方,更偏向于中医领域,城里的医院都不认可,所以到现在还处于无业状态。搬到城里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一直忙着布置新家,也没来得及到我家茶楼去坐坐。

  我听了他们的倾诉,便说:"我认识一些医生朋友,可以帮您打听打听。"

  吴阿姨便激动得一个劲感谢我,连声说还是老乡好,还是老乡好。

  趁吴阿姨和吴叔叔出去买菜,我从包里掏出那本复印的笔记,递给一直在看戏剧频道的晓风,说:"晓风,韵哥哥有东西给你。"

  他拿过去翻了翻,一脸诧异:"这是什么?"

  我笑道:"你爷爷的表演杂记啊!现在不是流行什么资源共享吗,所以呀,我给你复印了一份,我看了一篇,很受用的哦,你一定会喜欢!"

  可我看到晓风并没有我预想中的开心,他反而把脸一黑,一扬手将杂记复印本扔出老远,将电视柜上那盆吊兰打到地上,哗啦摔得粉碎。

  我实在不理解晓风的行为。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指着我大声斥责道:"江韵!你根本就不配做戏子!什么狗屁资源共享!要能共享,那变脸绝活怎么不抖出来跟世界人民共享啊!那国粹精华怎么不拿去跟世界人民共享啊!别让我这样瞧不起你!"

  我给晓风骂得回不过神来,愣痴痴地呆在沙发里。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强迫自己挤了一个笑容出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呀!你跟你的焰子哥哥说去呀!你跟骆扬说去呀!这里可没人爱看你表演变脸!"晓风一脸狰狞,他真的变了,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的晓风,只要一看到我和焰子哥哥,就赖死赖活要跟我们玩,我们从不闹矛盾的。可是,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他为什么对我这样记恨?

  我极不自在地坐在沙发里,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我竭力安慰自己,晓风还小,他还是个孩子,高考压力很大,心里很烦,况且是我自己做得不对,自作聪明搞什么资源共享,才会激怒他的,这都是我咎由自取。

  僵持了一会儿,晓风的气也消下来,淡淡地说:"骆扬他回来了吧!他还真会过河拆桥,得鱼忘筌呢,打死不来我家踩个脚印!"

  我没想到骆扬竟然没来拜访吴家,毕竟他曾经师从吴二爷,好歹他跟吴家也有师徒缘分。于是我安慰晓风:"可能……可能是他不知道你们搬家了。"

  "屁!"晓风厉声尖叫道,"他哪不知道呀!连你家搬家他都知道,他咋会不知道我家搬家呀!这分明是癞狗的鼻子,哪香往哪蹭!"

  看到激愤的晓风,我仍然好心相劝:"你也别这样说你骆师叔,他前两天还说要教你唱戏呢!他可能是刚回国,又忙着跑剧院的事,所以才抽不出空来。"

  晓风用轻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得了得了,我要学戏也不学他那派!想到他我就恶心!人面兽心的家伙!"

  我狐疑地看着晓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眼前这个晓风,如今说话已经变得尖酸刻薄了,我真的搞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什么事都那样较真。

  在晓风家吃了一顿极不自在的中饭,我便匆匆离开了。虽然吴叔叔和吴阿姨对我热情似火,可冷漠如冰的晓风,让我只想快点离开那栋房子。

  在路上,我接到骆扬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声泪俱下地跟我道歉。我本不想接他的电话,但如果真的不接,那就证明我还没真正的放下。所以,我接了。

  我淡淡地说:"那些破事,我早忘记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骆扬在电话那边说:"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给我打电话?你没有原谅我么?你还在记恨我么?"

  我实在不想再跟他耗下去,只想急着挂电话。他约我找个时间出来见个面,吃个饭,我不好拒绝,就答应了。虽然性格嬗变的骆扬会让我感到恐惧,但我想只要我处理得当,就不会再发生那天那样的事情。

  回到家里,惊喜地发现焰子哥哥和小灰回来了。眼前的小灰还是跟之前那样活蹦乱跳,挨闷棒之前是啥样,现在还啥样。只是焰子哥哥一脸倦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许多,眼里也满是哀伤的色彩。

  我理解他现在的感受,所以也没多问,只是想默默地去关心他,让他感到,他是有人在乎的,他不是别人口中那只没人管的秋飞雁,他不孤单。

  焰子哥哥收拾好了东西,便也顾不上休息,就回渝香子火锅店上班去了。有姐姐在那边罩着,钟老板也没克扣他工钱,薪水照发。

  奶奶的病情又加重了。现在,她连粥都不能下咽,医生说,必须得住院治疗了。我们把她送到医院,护士给她挂上点滴,奶奶费力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看着我,嘴一张一翕地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到的却是一团咕咕咕咕的因为咽喉疼痛而发出的声音。我知道奶奶一定想跟我说话,她是那样喜欢给我讲故事,给我讲天上有多少颗星星、讲大海有多深、讲织女有多贤淑漂亮,讲牛郎有多老实勤快。

  现在,奶奶却再也讲不出那些故事了。想到这里,我的泪便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那雪白的被褥上,湿了好大好大一片。

  输液瓶里的葡萄糖一滴一滴地落下,维持着奶奶的生命,就像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一去不复返。

  我不想奶奶看见我哭,就跑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我在洗手间碰到了那个叫小华的男孩子,就是上次在医院的公园里面画那尊母子连心雕塑的男孩子。他今天气色很好,不像上次那样苍白,两腮上泛着阵阵红晕,像上台表演的儿童擦的腮红,可爱而招眼。

  他不记得我了,匆匆走出洗手间,我在后面叫了一声:"小华!"

  他回过头来,冲我一笑,那是怎样一副天使般的笑靥啊!我发誓那是我所见过世界上最漂亮的笑脸了!就算海报上画的天使跟他比起来也不过如此!他长着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洁白而整齐;两只眼眸清澈明亮,像蕴涵着一汪秋水;一对大大的招风耳跟精灵人似的,惹人喜爱;脸圆圆的,像一朵灿烂的向日葵,短短的刘海轻轻的趴搭在额前,散发着黑色光泽,柔软而漂亮。

  我彻底被那张天使般的脸庞迷住了,直到他问了一声"你是叫我吗",才将我从陶醉中唤醒。

  "哦,是!"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说:"我见过你画画,你画得很美。我很喜欢。"

  他便笑得更甜了,说:"谢谢!要是你喜欢,我给你画一幅啊。"

  他还没有变声,声音里夹杂着一股孩子气。我愣了愣,才说:"哦!好啊。"

  我便跟着他走进二楼的画室,里面空无一人。想必现在正是游戏时间,其他孩子都在大熊的带领下在公园里玩得正欢吧。

  我就像一个模特,任由小华摆布。他让我端坐窗前,窗外是一珠高高的夹竹桃,一支柔美的枝条软软地伸进窗口,上面开着一串粉红色的漂亮的花。小华吩咐我将脸微微侧向外面,目光注视着远处楼房上那群灰鸽。

  小华一边替我画像,一边跟我聊天。他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孩子,他的脑袋里有很多奇怪而独特的想法,同时也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梦想。

  在聊天中我知道他叫连华,本是河南郑州人,正上高一,因为身患肾炎被迫休病假。他的父母听说重庆第一人民医院有一位专攻肾病的高学位医生刚从美国最好的肾病研究中心回国,便第一时间将连华送到这里来求医。

  我用余光瞟向一脸专注的连华,他画得那样认真,那样投入,全然没感觉到我的分心。我们聊完天,他也就画好了,连连招手让我过去看他的成果。

  当那幅画展示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想我就要哭了。那是我自己吗?为何眼里满是淡淡的哀伤,像看着一片灰色的天空,永远不再有阳光,永远不会有彩虹,世界就这样浑浊一片,充满绝望的孤独。

  看我满脸难过的模样,连华小心翼翼地问我:"韵哥哥?韵哥哥你怎么了?是我画得不好么?"

  我强忍住内心的忧伤,眨了眨眼睛,嘴角裂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是,小华你画得太好了,画得把我自己都感动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地问:"在我画你的时候,你把屋顶的鸽子想象成什么了?"

  我一怔,对于他这个奇怪的问题,我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想了很久,我才说:"一颗琥珀。晶莹剔透,无比玲珑,美得令人心动。"

  "可为何你满眼哀伤?"连华就像会读心术似的,让我手足无措。"因为那被囚禁于琥珀里的自由?"

  我仍是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眼光却是这样犀利,仿佛能把我的心看穿,想要隐蔽什么东西都无处可藏,只好赤裸裸呈现在他面前。

  于是我问他:"如果你坐在那里,你会看到什么?"

  "哥哥。"他立刻回答。

  我感到振动,看着连华那写满渴望的表情,心里满是哀怜与同情。

  …… 第十四章 盛宴 ……

  登

  重楼

  下弦月

  云淡风清

  曲高合寡处

  泪已尽留幻影

  独坐相思到天明

  我答应骆扬要跟他出去吃饭,迟早都要去,只觉得今天天气还不错,阳光洋洋洒洒的,干净透明,便给他打了个电话,约好在三峡广场碰面。

  他开着黑色奥迪过来,召唤我上车。今天的骆扬终于卸下了他那身令人敬而远之的西装,倒是穿了一身运动服,像是刚打完高尔夫球回来。那是耐克的白色运动装,配上骆扬瘦削的身材,倒是有种名牌配模特的感觉。

  "去我家吧。"骆扬笑道,"尝尝我的手艺。"

  我没任何意见,去哪里都一样。车上了高速,也不知道绕了几圈,到了一个我都不知道的地方。我打开车窗,看到远处山顶上有一个大金鹰的标志,原来我们已经来到南山了,莫非骆扬回国买的房子竟然是南山的森林别墅?

  果不其然,如我所料,他把车拐上南山,在一处幽静的绿湾处停下。山上的房子不像江边的那样排列整齐,却也错落有致。他家的房子就跟他的剧院一样,在青山绿树中若隐若现,像一栋腾云驾雾的神仙阁。

  他打开庭院的大门,里面是一个微型园林:竹影婆娑,松枝诡异、蕉叶如扇、清泉蜿蜒、拱桥飞架,中间是一座用青砖砌成的仿长城,要多气派有多气派。再看别墅,是古香古色的木质仿宋楼房,共有三层,每层的屋檐都挂着一串串大红灯笼,上面绘着贺喜的金童玉女,给楼房平添几分吉祥喜庆。

  一条拴在木头柱子上的又肥又壮的藏獒看到它的主人,便跳起来扑到他身上,那个头都快齐骆扬肩上了。

  进了门,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门窗紧闭,不让一丝光线透进来,偌大的客厅里面,餐桌上、地板上、书桌上、茶几上、盆景架上、木椅上,点着密密麻麻的蜡烛,我恍如闯入一片浩瀚的星空。我被那片华丽的烛光晃得头脑发晕,只见一个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从厨房里走过来,说:"骆老板,您回来啦,那我先走了,要是有什么事就通知我。"

  骆扬对蓝裙女子点点头,拉着我走到那张暗红色的雕有龙凤呈祥的餐桌边,示意我坐下。满桌奇珍异馐,色香味俱全,惹得我垂涶三尺。我保证只在古装电视里才看过这样漂亮到极致的菜式,可它们却这样活生生展现在我眼前。

  骆扬仔仔细细给我讲解一这桌佳肴的名字以及相关典故。我承认骆扬是位学识渊博的才子,他讲的东西大半部分我都听不懂,只是生生记下了那些菜的名字:两道主打菜,分别叫"凤栖梧桐"和"鹤鸣九皋",两道陪衬小菜,却也相当别致,分别叫"落花飘零"和"鱼翔浅底",外加一道叫做"八仙过海"的汤。

  我惊叹的其实并不在于这顿午餐有多豪华大气,更讶异于骆扬如此精湛细腻的厨艺。想不到舞台上那个水袖翻飞、吞云吐雾的戏子骆场,竟是顶尖的大厨,做出这般令人拍案叫绝的皇家菜式。我想,若是他出生在古代的话,必定是皇上钦点的御用厨师。

  烛光下的骆扬像一件镀金的工艺品,令人爱不释眼。他在暧暧烛光里眯着一双画眉眼,尾巴长长的眉毛就更加上扬了,风姿万千。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说:"喜欢吗?"

  我回过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支吾着说:"哦……太美了,像画卷。"

  骆扬笑了笑,拿起一支缠了红绫的剪刀,剪了剪长长的烛心,那火焰便一跳一跃地窜得老高。

  "美得让人舍不得吃掉它。"我说,"太铺排浪费了。"

  骆扬轻轻放下剪刀,看着我说:"你要是喜欢,我天天做给你看!"

  我笑笑,说:"那还不得把我吃成大胖子呀!我可不想做皇太后,净享清福。"

  骆扬便亲自给我那只绘有鸳鸯戏水图案的景德镇瓷碗里盛了香气溢人的白珍珠米饭,又从那道"凤栖梧桐"的菜肴上摘下凤凰翎子,放到我碗里。

  味道很好,嚼之即化,细细品尝,原来那高贵的"凤凰"不过也是用凤梨雕成的。我不得不由衷佩服中国古典厨艺家,匠心独运地选择材料,做出这样精美却不沾腥荤的菜肴。

  骆扬就看着我吃,嘴角挂着甜甜的笑,眼前这个柔情的男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是那个满口污蔑语言谩骂我,并且扬手扇我耳光的怒兽一般的骆扬。

  "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他问我。

  他这个棘手的问题困住了我。我想了想,皱着眉头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他说,"你告诉我好吗?"

  我咽下汤,说:"我……在我眼里,你是高高在上的川剧名角,是世界级的戏剧表演家,无论走到哪里,都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敬畏。"

  他便呵呵笑了。"你真这样看我?还敬畏呢,我是暴君么?小韵,你知道吗,其实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世界是很艰辛的,尤其是在异国他乡,没有一个亲近的人相依相伴。也许你看到的只是我成功的一面,辉煌的一面,殊不知成功的背后,隐藏了多少辛酸故事,这样的川剧名角,也是像狗一样一步一步爬过来的。"

  我被他的话震惊了,白瓷勺生生卡在我嘴里。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确,我看到的,就是这个被成功的光环笼罩的骆扬,他经历了什么,我却一概不知。

  我看到骆扬的眼里似乎噙着泪花,但他很快就笑起来:"好了,跟你说这些干嘛,都陈年往事了。只是一个人,虽然享尽了成功带来的所有荣耀,却一直是孤家寡人,难免孤寂得紧。"

  我垂下头,不再看他犀利的眼睛。

  "不是没人跟我双宿双飞!"骆扬激扬地说,"而是那些凡夫俗子,他们不配!他们根本不配!"

  我看着略显激动的骆扬,心生不妙,便宽慰他道:"那还不是因为你眼光太高,小瞧了别人!其实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实实在在点好,不一定非要龙凤配的嘛!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发光点,只要你愿意,你就会发现!"

  骆扬抓住我的手,触到他手的那一瞬间,我整个身体颤抖了一下,仿佛是碰到玫瑰花梗上的刺儿一般,猛地把手缩回来。

  他便由对面坐到我旁边来,重新抓住我的手,说:"小韵,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再伤害你,我发誓。我愿意一辈子保护你,不让你受欺负!这么多年我独守空房,还不是为了等你么?我为了你回国,为了你功成身退,不再去追求显赫的功名,难道你看不见吗?"

  他的话穿云裂石般进入我的耳朵。我心跳急促,呼吸沉重,我害怕,我害怕刚走出一个陷阱,又掉入另一个囹圄。我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用平静的声音说:"骆叔叔,我们可以做朋友,可以做知己,可以做兄弟,可以做叔侄,可以做师徒,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恋人。"

  他便张大眼睛问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我咬了咬唇,说:"因为我一直当你是叔叔,是长辈,是功成名就的表演家,是锋芒四射的名角,是遥不可及的星星。"

  骆扬便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仿佛是在迫使自己冷静。然后他才说:"可我心里只有你。我能为你等十年,不能为你再等一个十年。因为我们的生命已经有了十多年的差错。你忍心看着我寂寞地老去?"

  "那小姑呢?小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质问他。

  他缓缓睁开眼睛,说:"我们用这十年证明了我们不适合在一起。我等着她,可她却没有等着我。现在,她是有丈夫有女儿的女人,我们缘分就像红蜡燃尽。"

  我后悔自己提起小姑。我讨厌自己的卑鄙,拿他的伤口作为拒绝他的借口。于是我感到一阵后怕,我仿佛觉得眼前的骆扬随时都会变成一只可怕的动物暴跳起来,狠狠地掐住我,然后捏断我的脖子。

  但是他没有。他坐回对面的位置去,给我夹了好多菜,让我好好享用。

  吃完大餐,骆扬邀请我到他的书房参观。走进书房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一片书海。书房四面都是书架,墙壁的空白处都贴满了他精心收藏的货真价实的古代字画。骆扬真的是一个艺术家,不仅仅从他的个人气质得以彰显,就连他住的房子、用的每一件家具、看的每一本书、养的每一盆花,都仿佛给他沾染了一股儒雅的书香气息。

  我从架子里随便抽出一本书,是《西厢记》。我是一个不善阅读的人,这样的经典古典戏剧剧本从来没都有认真翻阅过。圆角书桌上有一只怀旧的CD点唱机,旁边是一大摞世界着名戏剧演出的CD珍藏集,以及一些世界戏剧表演名家的照片。

  书桌旁边是一道扇形木窗,镂空雕刻着一幅风曳绵竹,窗脚下是一只白底蓝纹描边的高腰八棱花盆,里面种着一株棕榈,洋洋洒洒的枝叶挡住半个窗户。窗外是一丛株形高大的芭蕉,让我想起《西游记》里铁扇公主手里的芭蕉扇。

  窗户边悬挂着一只竹编鸟笼,里面那只黑羽红喙的八哥窜上窜下,叽叽喳喳闹个不消停。

  此时楼下客厅的电话响起,骆扬便噔噔噔噔下楼去接电话。我坐在书桌旁的葛藤椅上,闭上眼睛细细享受这片氤氲的文艺气息。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书桌那盆蝴蝶兰下面有只白色药盒,一时觉得好奇,便拿过来看,竟然是一盒镇定剂。我觉得奇怪,骆扬怎么会有这东西?我正看得出奇,竹编鸟笼里那只八哥冲着我叫道:"吃药啦,吃药啦!"正在我倍觉纳闷的时候,门外响起骆扬的脚步声,我便快速将药盒放回原处,假装闭目养神。

  骆扬匆匆进来,说:"剧院那边来了几个报名的演员,他们催我立刻过去验场。你……你要去吗?"

  我摇了摇头,说:"奶奶生病住院,我得去照看她。"

  骆扬哦了一声,便拿起衣架上那套七匹狼西装,到更衣室里换衣服去了。不一会儿,他又是一身西装革履出来,我跟他下楼。他开车去春韵剧院,我就直接坐公车回医院。

  来到医院住院部的病室里,两名戴口罩、披白褂的护士正在给奶奶换点滴,并作好病情记录。姐姐正坐在床前的凳上,给奶奶做肌肉按摩。奶奶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一节节突起的骨节触目惊心。

  显然这段时间姐姐一直忙于照顾奶奶,所以都没睡好,我看她一脸倦容,形容枯槁,面色蜡黄,就劝她:"姐,你回去睡一觉吧。我来照看奶奶。"

  姐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布满血丝。她摇摇头,哽咽了一声,继续揉着奶奶削瘦的手。

  我走过去拉起姐姐,把她推到门外,说:"去吧,你又不是机器,哪能一直这样耗着。奶奶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姐姐终于极不情愿地去了,走的时候步履飘摇,跟失去重心似的,我真担心她一个不小心就给人撞倒。我回到病房,轻轻揉着奶奶的手,仿佛抓着一副冰冷的寒骨。只靠葡萄糖和氨基酸维持生命的奶奶,瘦得两眼凹陷,颧骨高突,看着就揪心抓肺。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我吃力地仰起头,是大熊。他拿着一捧鲜花,冲我淡淡一笑,走到窗台边,将花瓶里已经枯萎的月季拔掉,然后将那束新鲜的长寿菊插上。房间里顿时就飘满了沁人心脾的花香,那薄如轻纱的的窗帘轻轻飞舞,在暖暖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大熊坐在床沿上,拍了拍我的肩。即使他不说话,我也能从他拍我的手里感受到那股宽慰的力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熊,他真的就像天使,总是会出现在我最软弱、最需要他的时候。我想我有些不能原谅自己,我总是没心没肺地接受别人的关怀,却从来不懂得回报。眼前的大熊,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从他跟我讲第一句话起,我就知道,他是非比寻常的。我相信,有些人,即使你在茫茫人海中与他一千次一万次擦肩,你们也成不了朋友;而有些人,只要一个眼神,一段情缘就能注定一生。

  我想,我和大熊,是属于后者。

  奶奶醒来了,痛苦地看了看我,说不出来一句话,又睡去了。大熊说:"出去走走吧。不能一直这样坐着。"

  我便跟着大熊走出病房。夕阳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我看着我们的影子,像一对蹒跚的老人,那样蹑蠕,那样沧桑,却又形影不离般地彼此依靠。

  大熊建议道:"走吧,去看看小华……他是个特别的孩子,纯洁得就像天使。可他的内心却很孤寂,需要朋友陪伴。"

  我知道他说的就是上次给我画肖像的那个男孩子连华。我跟着大熊走到二楼的绘画室,大熊说,小华大部分时间都会在画室里度过。

  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洒在小华的画板上。他背对着阳光,专注地耕耘着那一方画纸。我走过去,他画了一幅山水图,山峰巍峨缠绵,大江迂回曲折,一条铁索桥连接彼岸,岸上站着一位伫足远望的少年。

  山水画的旁边,用楷体写着:巫山印象。

  那不像巫山,这是我的第一印象。但却画得那样生动,我想,小华一定是凭借了千百次想象,才在心里揣摩出这幅风景来,即使与现实相差甚远,却比真实山水更平添几分孤独感与相思感。那铁桥少年眼里流露出来的哀思,看得我心里隐隐生疼。

  小华发现我们,冲我们甜甜一笑,腼腆地站起来,用瘦弱的身子挡住画板:"不许看!画得可丑了……"

  大熊走过去挠他痒痒:"都看到了你小子还藏什么藏,信不信大熊哥哥把这画拿去张贴到公园里!"

  小华被大熊挠得连连求饶。我忽然只想到,一对天使。大熊跟小华打到一块儿,活像一对天使。

  就在他们打闹的时候,绘画室门口出现一个女人。我顺眼望去,四十来岁,一身黑色西装裙,典型的女强人形象,眉心一粒浓浓的黑痣,尤为招眼。

  她就是小华的妈妈。突然我心里百感交集,想起小姑跟我说过的话,眼前这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焰子哥哥的生母。如果她真是的话,我真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

  美人痣的杜世菊在门口软软地叫了一声小华,小华便疯了似的扑过去,跟他母亲抱成一团。显然他因为太激动而引起心脏痉挛,紧紧地捂住胸口,脸上却还是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

  叫杜世菊的中年女人扳开小华,笑道:"小华,真不害臊,这么大个头了还抱着妈妈撒娇,也不怕两位哥哥笑话!"

  小华便拉了他的妈妈进来,并排坐在木头矮凳上。大熊笑道:"杜阿姨,你怎么没声没息就从河南跑来重庆啦?"

  杜世菊笑笑,理了理给小华扯乱的头发,说:"这不是想小华想得紧吗,想给他个惊喜!对了,大熊,听说上次善款的事出了点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熊则挥挥手,哭笑不得地说:"别提了!千古奇闻,被人诬告慈善基金是黑钱窝!不过逢凶化吉,清者自清,举头三尺有神明,行得端不怕恶狗咬。"

  杜世菊则一脸歉疚地说:"听说你还进去给关了几天,都是杜阿姨害了你。没给填什么档案纪录吧?不会影响你以后的学业吧?"

  大熊一个劲地说哪里哪里,您太言重了。杜世菊却忧心忡忡地说:"怕是有人盯上这笔善款了!这次来个下马威,搞不好下次来个马后炮!真是没有人性,都打上儿童基金的主意了!看来以后咱们得谨慎点才是。"

  虽然我插不上嘴,却也听得懂他们讲的是什么。原来大熊说过的那对建立星辰红十字基金的河南夫妇就是眼前的杜世菊,还真是巧了。难怪这杜世菊总是一身西装,跟个女老板似的,原来她这么有钱,都可以开慈善基金了。不过这年头这样的好人也的确少得可怜,赚了钱能够做到扶贫济弱,真的令人钦佩。

  这时大熊的手机响起,大熊一看,说:"是小康发短信来了,让我去召集孩子们准备晚餐。那我先下去了,你们聊。"

  大熊便急匆匆走了。绘画室里只留下我们三人,一时间我竟然觉得尴尬。倒是杜世菊是见过世面的人,和蔼可亲地问我:"小伙子,上次我在公园见过你的,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小华妈妈。你也是跟大熊一块儿在医院里做义工的吧?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热心啊,个个都跟天使似的,素质真高!"

  我嘿嘿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心里充满着矛盾,如果眼前这位杜世菊真的是多年前抛夫弃子的那个无义女子,那现在却处处筹募善款,布施恩惠,捐献爱心,我是该爱呢,还是恨?我终于明白,原来人是复杂的。判断一个人不能单从一个方面去着手,永远不像辨别颜色那样简单。

  她细细端详着我,说:"我总觉得你很面熟呢!倒是很像我一个故人。"

  我极不自在地笑了笑,真希望有只面罩将自己的脸藏起来,说实话,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直勾勾盯着看。她看我带了些羞怯,更是观察得仔细了。

  我便把头扭向窗外,站起来道:"天……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我该回去照顾我奶奶了。"

  我便匆匆走出绘画室,咚咚咚咚跑上奶奶的病房。奶奶仍在沉睡中,一抹残阳透过轻纱般的窗帘洒在她清瘦的脸上。

  窗外,是一片暮薄西山,斜阳晚坠。

  我回过头来,看到那个身穿黑色西装裙的杜世菊竟然站在病房门口,局促着眉头看着病床上的奶奶,愁容满面。她看到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奶奶,突然捂着嘴哭了,豆大的眼泪洒了下来。

  我不安地看着她,看她抽搐得直颤抖,莫非她真的就是焰子哥哥的亲生母亲?一时之间,我内心所有关于这个女人的联想都涌起来,狠心、不守妇道、薄情寡义、恬不知耻……

  可是,当我看到她像没有支柱似的倚在门框上,哭得那样痛心的时候,我再也不忍心把这些词语强加在这个善良女人身上,她建立儿童基金,四处筹集善款,一定不是一个心存恶念的女人。

  正在我百感交集的时候,偏偏电话响起,一看是焰子哥哥打来的,我便跑到走廊尽头,快速调节好心情才接通电话:"有事么,焰子哥哥?"

  "今天看到媛姐姐从医院回来,守夜守得脸都瘦了。所以我想,今晚你就别在那守了,我去替你,行吗?"

  我朝病房望去,杜世菊正站在门口望着我。我便快速移开目光,回道:"不用啦!我没事的,你就安心在店里做事吧,别多想了。"

  焰子哥哥还想说什么,我怕他真一个冲动就跑到医院来,要是撞见眼前这个叫杜世菊的女人,难免会节外生枝,长出什么幺耳朵来。于是我随便搪塞了几句,就匆匆挂线。

  我走回房间,能感受到杜世菊想跟我说点什么,她的嘴唇嗫嚅着,却始终也没开口,只叹了口气,丢了句"好好照顾老人家",就转身离去了。

  很快就天黑了,我到医院领餐处买了份盒饭,就回到病房。房里闷热得紧,我的衣服都汗湿了,惨白的日光灯下,飞舞着一群昆虫,想必是酝酿着一场好雨。

  我在奶奶病床前趴了一夜。早上有人把我推醒,我睁开惺松睡眼,原来是焰子哥哥,便疑惑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冲我笑笑,安静地说:"你看你,就这样趴了一夜。这里交给我吧,你快回去休息休息。"

  焰子哥哥深邃的眼里满是柔情与体贴。我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就神情恍惚地往外面走。

  外面下过雨,水泥地上一洼一洼的水坑。在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竟然看到大熊从车上下来,怀里抱着一大摞儿童读物。他看到我一脸睡意,笑道:"嘿!一大早就遇到个睡美人!"

  我也冲他笑笑,却不争气地呵欠连连。

  大熊把书搁在膝盖上,换了换手,说:"这些小人书都是小学生捐献的,一直搁在家里,今天才给孩子们送过来……瞧你这睡意蒙眬的,走路都像脚下不长根儿似的,歪歪倒倒。你在这里等会儿,我把书搬进去了出来送你回家,顺道去喝杯茶……好久没喝你们兰舟茶楼的茶了,听说最近推出了党参茶,去试试。"

  说着大熊便抱着书进去了。车里那位身形彪悍的司机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得意地哼着小曲儿。看他这副高兴的样子,估计是今天生意不错,大熊这一来一回的都把他这车给包了。

  到了家,茶楼正好开张,小灰忙着招呼客人,小王则在开水房里烧水。妈妈正在柜台边拿着个电子计算器叽叽叽叽地按着,一丝不苟的她俨然没发现我和大熊回来。

  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把染黄的头发染黑了,拉得直直的,在脑勺后面挽了一个大大的发髻,套着一只网状黑色发兜,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

  我轻轻走过去,妈妈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按计算器,问:"回来啦?奶奶怎么样了?"

  我说:"正睡着呢。现在焰子哥哥在那看着。对了,党参茶卖得怎么样?"

  "很不错。"妈妈一扬计算器,说:"你看,党参茶刚一上桌,就很受茶客们欢迎。老茶客们都很厚道,四处帮着宣传,才几天功夫,营业额就提高了两成,看来妈妈得找个时候犒赏犒赏你这位出谋划策的大功臣呢!"

  我看着妈妈的笑脸,心里却酸酸的。我知道妈妈是表面上开心,尽说些好听的逗我高兴。我知道,因为给奶奶看病,她计划了很久的扩店计划不得不取消。本来在党参茶上桌的当口,正是扩店的大好时机,却生生给错过了。

  妈妈看了看我,心疼地说:"看你这一夜给熬的,眼睛都红了。上去睡会儿吧,韵儿。"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困,我陪大熊喝杯茶。"

  妈妈这才发现,大熊在门口站那么久了,也一直没去招呼他,脸上一阵愧色,便让他随便坐,想喝什么茶,兰姨请客。

  我们都要了杯党参茶。又喝到家乡的味道了。我想起老家腿给人打折、孤苦伶仃的干爹,不禁鼻尖一酸,千般滋味喷涌而起。大熊直夸新茶很好喝,甘甜爽口,气味独特,显然没觉察出我的重重心事。

  我突然想起什么来,就问大熊:"对了,你爸爸是医生,他们医院有没有研究中医之类的啊……我说的不单单是指中草药,还指针灸、火罐之类的。"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你问这个干嘛?"

  "因为我突然想到有个来自乡下的阿姨,她以前是个民间医生,在农村很吃香,精通许多偏方,可以治很多疑难杂症,被村民们尊称为妙手回春的女华佗。可是自从她搬到重庆来之后,她的本领就再无用武之地,也没有人赏识,现在稍好点的医院都看重现代医疗技术,所以她一直得不到认可,你看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哪家医院对这方面的东西感兴趣。"

  我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大熊也算是勉强明白我的意思,挠着脑袋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等我问了我爸,再告诉你吧。"

  这时,我听到妈妈冲正在招呼客人的小灰喊道:"小灰!小灰,你过来一下,兰姨找你有事!"

  小灰便放下茶盘,虎头虎脑地跑到妈妈身边。妈妈把一沓红红的钞票递给他,说:"小灰啊,这是补偿你的!上次你去巫山跑党参的事,让你受苦了。"

  小灰一看妈妈要给他钱,便挥舞着双手,一个劲地说:"不要不要!这是我应该做的!再说了,要不是兰姨您肯收留我和小王,怕是到现在我们小哥俩还睡桥洞呢,您就别客气了!"

  妈妈硬是把那叠钱塞到小灰手里:"你不听兰姨的,信不信我把你开了?乖乖拿着,招呼客人去吧!"

  小灰便收着钱,卖力地工作去了。

  妈妈又朝开水房里喊小王小王,小王便从一片雾气缭绕的水房里钻出一张满是煤炭灰的脸来,问:"啥事儿啊,兰姨?"

  妈妈又从皮包里摸出一叠钱,说:"你过来把这笔奖金领了!"

  小王一边一头雾水地走过去,一边问:"啥奖金啊?不是已经发过了么?"

  妈妈便说:"前段时间小灰在巫山出了事儿,小韵他奶奶又生病,是你一个人顶着茶楼的,这点奖金算是少的了,快拿着吧。别推辞,不然就走人。"

  小王没辙,只好领了那笔奖金去。

  大熊笑了笑,一只圆圆的酒窝浮现,他喝了口茶,说:"兰姨可真是个体恤员工的好老板哪。"

  …… 第十五章 随风逝 ……

  弄

  闲筝

  莫名苦

  最是情浓

  何处可相溶

  云又落星又空

  更问灵犀几时通

  白亮这小子这几天疯了似的给我发短信,跟我打听康乃文的情况,人生目标、宗教信仰、家庭成员、生日星座、兴趣爱好,整个跟一狗仔似的。这小骚货,才见一面就对人家这样上心,准是动了凡心了。于是我回他:你是不是还要我告诉你他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什么牌子啊?

  刚回完白亮信息,又接到一条短信,是康乃文发来的。打开一看,内容不多,就一句话:过来陪陪我好吗,很寂寞。

  我眼前又浮现起那个黑镜框、国字脸、短碎发、碎花衫的背着画板的男孩子。他话不多,却句句感人肺腑,让人从心窝里感到贴近。看着寥寥数字的信息,仿佛他给我念的那篇几米漫画独白又在耳畔响起,我走到窗边,拉开深蓝色窗帘,伸出双手,却没有那只等待在云端的小鸟飞入我掌心。

  我转过身,看到衣柜里挂着那件康乃文给我的红底白花的短袖衫,我想,它应该物归原主。于是我折好它,放入一只白色塑料袋,下楼打车。

  出租车很快就开到江北新区的大和小区,我按响门铃,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便出现在门背后。康乃文招呼我坐下,并给我冲了杯咖啡。第二次来这间房子,却一点也不陌生。还记得那晚,我们蜷在这玫瑰色的沙发里看了一夜电视。

  今天康乃文穿了一件很随意的紧身小背心和蓝色牛仔裤,露出两只漂亮的小麦色肩胛,一身结实的肌肉,一看就是经常出入健身房的男孩子。

  房间里显得比较凌乱,画布撒了一地,大大小小的涂料盒,满地都是。靠墙的那张画板上,画着一副抽象的梵高式的图画,不成比例的花朵、两张嘴的乌鸦、线条坚硬的水果、长着尖耳朵的男孩、颜色诡异的森林,我实在搞不懂这些画家的脑子里为什么会装满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冲我笑笑,坐在在茶几对面的小矮凳上,说:"谢谢你来陪我。"

  我笑道:"客什么气呀,你对我的收留之恩,我都没道谢呢。顺道把这衣服带来还给你。"

  他依旧只是笑,话不多。然后他起身走到墙边那副还没完成的梵高式抽象画面前,继续拿起笔刷涂涂抹抹。他一边涂一边低语:"让你这么远的跑过来,就只能让你看看这些破烂玩意儿了。只是爸爸妈妈长期不在家,一个人寂寞得紧。"

  我问他:"那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呀?他们工作很忙吗?"

  康乃文看看我,换了一只深褐色的笔刷,说:"我爸是搞建筑的,长期在外面监工。妈妈是导游。今天叫你过来,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大熊他忙着那个慈善基金,成天在外面募集善款,所以我就找你来了。"

  然后,他指了指他的房间,说:"里面书架上有我的全部绘画作品,随便看吧。画得拙劣,不要见笑就是。"

  我便起身进去了。上次来得匆忙,只顾躺下就睡,也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房间。不大,十来个平方,深色木地板,一张矮脚单人床,灰色被单,墙上贴满世界名画,很多都是我没看过的,其中梵高的作品居多。看来他真的很喜欢梵高。

  靠近窗户便是他的书架。上面摆满画册,看来他还真是一位高产的画家。我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来看,里面全是画的一个女孩,线条运用自如,明暗交织,人物形象生动,栩栩如生: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巴,一头瀑布般的秀发,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

  我再抽出一本,画的还是这个女孩,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我好奇地冲客厅里的小康喊道:"画里面的长头发女孩是谁啊?你女朋友吗?"

  外传来小康低沉的声音:"嗯。"

  "真漂亮啊。"我感叹道。

  "她死了。"小康低沉得像闷雷似的声音就从我身后飘过来,我不禁一阵胆寒,猛一个回头,小康竟如幽灵般站在我面前,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闪进来的,刚刚还在外面呢。

  "对……对不起。"我看着面如死灰的小康,知道我触及了一个阴暗的话题,我真讨厌自己这张贱嘴,就不知道管管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康并没有回应我的道歉,依旧一脸阴沉,声音低沉得像恐怖故事里的魔鬼:"一个月前的今天,她出车祸死了。她是那样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浪漫而且天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当汽车辗过她身体的时候,留下一地大红大红的罂粟,开得那样妖野,那样荼靡。"

  我用讶异的眼光看着小康,他眼里却平静似水,没有一丝波澜。想不到这个看上去阳光灿烂、乐于助人的小康,竟然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恋,我却这样无意而又无情地触碰这个伤感的话题,挑起他满心的悲伤。

  我想起他上次给我念的几米漫画里的独白:"我要等到最最孤独、最最悲惨那一日,才将你唤来。"

  我想我自己都快哭了。我是一个不容易被挫折失败惹哭的人,却轻易能为柔肠百结的伤感情事潸然泪下。我不敢再直面小康的眼光,我害怕看到那绝望的神色,我害怕看到那大红的罂粟在他眼里绽放。

  突然,小康扑闪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我不能回神,因为我害怕,一旦我将他从这场错觉中推醒,等待他的将是回到现实的残酷。所以,我宁愿他把我当成画里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孩,任他把我紧紧摁在怀里听那颗狂热跳动的心脏。

  一串热腾腾的液体流到我颈项里,那是小康的眼泪。他开始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继而变成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我拍了拍他的背,用最原始的办法安慰他。此时的小康,全然没了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的稳重,现在只把我当成一个赖以信任的好友,只管在我面前放声痛哭。

  "哭吧,哭完了就没事了。"我轻轻耳语。

  小康止住了泪嗝,才将我放开。他抹了抹眼泪,镇定了情绪,打着泪嗝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既是罂粟,即有剧毒。它永远只能开放在你的记忆里。"

  他便拉着我走出卧室,呯地锁上房门。我依然坐到沙发里看电视,他抄起笔刷继续绘制那副巨大的抽象油画。

  他顿了顿,说:"那个小白……他是你好朋友?"

  我吃了一惊,想不到他竟然会提起白亮,便嗯了一声:"是啊,上次咱们不是还一起吃过饭么?"

  他表情有些不自在,但立即就恢复常态,说:"哦,没事。有好朋友真好,不会寂寞。真羡慕你。"

  我总觉得小康没有说出他想说的话,他心里想的,应该不是这一句吧。但是我也不好追问,就任由他怎样说。于是我说:"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不是有大熊吗?不是有我吗?"

  从小康家出来,我想了想,该去医院看看奶奶了,我都在家昏睡了好几天,恐怕她做梦都在盼着我吧。于是我打了辆开往第一人民医院的车。

  来到医院,走廊上依然是来来往往的白衣天使,推着满箱满箱的医疗用品,每个角落都弥散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夹杂着病人痛苦的呻吟声一道令人心悸。

  奶奶的病房的门虚掩着,我正要推开门,却看见一个黑色身影站在病床面前,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像。我以为是焰子哥哥,但仔细一看,却是骆扬。

  我看到骆扬面无表情站在床前,原以为他只是来看望奶奶的,可他口里喃喃的话语却让我无比震惊:

  "死老婆子,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进基督教吗,你不是会念经吗,你念啊!你再念个诅咒经,看能不能把我咒死啊!你再念个求饶经,看你能不能站来啊!你他妈的老古董,势利眼,孤老婆子,戏子怎么了,戏子不比你这开破茶馆的脸上有光吗?你再爬起来跟我叫板呀!你他妈活生生毁了老子一辈子的幸福!活该你死了丈夫又死儿子,老天就是要你断子绝孙!有个孙子就了不起呀?就能给你江家延续香火啊?那死小子他妈的也不过是被男人抄的女人命!"

  我心里满是羞愤,就像塞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我不能容忍任何人这样侮辱我奶奶!他怎么骂我都可以,但他怎么能如此诋毁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难道他真的没有一点良知,真的丧尽天良了吗?

  我破门而入,一头撞到骆扬身上,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头栽倒在病桌上,一只玻璃杯掉到地上,哗地摔得粉碎;那些乳白色的塑料瓶瓶罐罐也都滚落到地上,洒了一地五颜六色的药片。

  "你这个畜生!"我颤抖地指着被我撞倒在桌上的骆扬,气得脸色乌青。

  他站起来,理了理被我撞乱的领带,语气竟然相当平和:"小韵!小韵,你不要生气!是她毁了我的幸福的!是她毁了我一生!"

  我听不进他的话,只是愤懑地盯着他,恨不得眼睛里能生出两团三昧真火来,一把烧光了他。

  "你滚!"我咬牙切齿地指着门口,"滚啊!"

  我的心口痛得厉害,我看着病床上的奶奶,被病魔折磨得眼睛深陷,眼眶淤黑,眼里一片死灰。她瞳孔涣散,眼珠缓慢却焦急地转动,仿佛在寻找我的影子;嘴角微微颤抖着,仿佛要呼唤我的名字。

  我扑上去抓住奶奶的手,大声喊:"我在这里,奶奶!我在这里!"

  奶奶却不能转过头来看我,依然只是痛苦地蠕动着唇角。

  我气火攻心,此刻对骆扬所有的新仇旧恨都涌到胸口。我发了狂似的扑过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费尽力气想将我的十指刺入他的喉咙。

  骆扬痛苦地咳嗽着,突然猛地一甩手,就将我推开。我趔趄着倒退几步,头重重地撞到墙壁上。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两眼直冒金星。还没等我来得及回过神来,骆扬已经怒兽一般扑过来,眼里发出杀人般的光芒,揪住我一撮头发,拽着我的脑袋狠狠往墙上砸。我感觉头皮都快给他扯掉一块,火辣辣地生疼,墙壁上发出"嘭嘭嘭嘭"的声响,我的头就快要裂开了。

  我想呼救,可我喊不出来。我想,我就要死掉,骆扬已经失去理智了。他突然放开我,从裤兜里掏出一盒药片来,倒出一大把,直往嘴里塞。他吃的就是我上次在他家书房里看到的镇定剂,我还没来得及想他为什么要吃那玩意,他的魔爪又伸过来了,再次抡起我的脑袋往墙上撞。

  不知道撞了多久,我想墙壁都快给砸出一个洞来了。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叫一声,随即传来一声类似玻璃破碎的声音,便闪进一个人来,一拳砸在骆扬的鼻子上,骆扬双手捂着满是鲜血的鼻子,痛得蹲在地上直叫唤。

  是焰子哥哥。他刚从开水房拎开水回来,看到骆扬发了疯似的撞我脑袋,扔掉热水瓶就冲了过来。他把我紧紧拽在怀里,双手轻轻抚摸我红红的额头,一遍又一遍问我:"小韵!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焰子哥哥便愤怒得涨红了脸,眉头扬得老高,像一副锋利的双刀,深邃的眼睛里放出可怕的眼神,他指着蹲在地上捂着鼻子痛苦不堪的骆扬血气方刚地吼道:"你他妈找抽呀!我敬你一声骆叔,你他妈却整个一畜生!禽兽!杀人魔!你想撞死我的小韵啊!那你先问问我邱焰干不干!有种你试试!"

  正此时,传来一阵"叽叽叽叽"声音,急促得紧,原来是病床旁边的心电仪的警报响起。我看到那红色心电图突地窜起老高,曲曲折折的,一峰又一峰,然后却猛一个平刹,就变成了直线。

  我只听见自己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奶奶",然后就昏过去了。

  奶奶走了。我从一个悲戚的梦中醒来。好多双惊喜而又悲伤的眼睛看着我,我却定定地盯着灰迹斑驳的天花板,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耳朵里。他们好吵啊,吵得我听不到奶奶的声音,奶奶站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原野,慈祥地跟我讲话,可我却只听得见耳畔他们嘈杂的声音:"醒了,醒了,小韵醒了!"

  焰子哥哥、大熊、小康、白亮、姐姐他们都在,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奶奶的眼睛了。我努力在人群中搜索,寻找着那双慈祥的眼睛,疯了似的哀嚎着。

  姐姐捂着嘴跑出去了,白亮追了出去。大熊定定在站在旁边,小康倒了杯水送过来,焰子哥哥紧紧拽住我的手,泣不成声地望着我。

  "奶奶呢?"我沙哑着问。

  "奶奶走了。"焰子哥哥哽咽着说,"小韵乖,奶奶要安静地上路,别哭啊。"

  一炉火尽,奶奶就成了一捧骨灰。下葬那天,我抱着骨灰盒,披麻戴孝走到坟场,两个披着雪白经袍的牧师一路跟着,替奶奶诵殓葬经,超度亡魂。他们手持蜡烛,烛光似雪。

  那是一个阴天,天被乌云压得低低的,雾蔼重重,几只杜鹃凄厉地啼叫着,仿佛世界末日。牧师凄惶地念着:"前往天堂的慈祥老人,请别惧怕乌云,那是我父设置的迷烟,你会穿越;请别惧怕山路,那是天国必须的险途,愿主保佑,阿门。"

  末了,丧客们纷纷散去。妈妈这几天忙着奶奶的葬殓之事,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累得站不稳脚跟,我让焰子哥哥扶她回去休息。小姑则哭哑了嗓子,眼睛肿得鼓鼓的。她呆呆地望着奶奶的坟墓,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小的时候,我们过着穷苦的生活,却是那样开心。记得有一次,我偷偷跑去看一场戏,那个戏班是从城里来的,他们穿着我从没穿过的美丽衣服,戴着我从没戴过的漂亮头花。那位慈祥的团长阿姨瞧见我可爱,便送给我一个红红的苹果。那时候我连苹果是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吃过。所以,那个香香的苹果,对我充满了诱惑。可我却舍不得吃掉它,想拿回去跟妈一块儿分享。于是我把它放在衣兜里。可我却敌不过那诱人的香气,于是就把手伸进去,用大拇指抠一点出来,放到嘴里尝尝鲜。就这样,我一路走,一路抠,到家的时候,那个苹果就给我挖出一个大大的窟窿来。当我把这个苹果递到妈眼前的时候,她就哭了。"

  我听着小姑讲述着令人垂泪的往事,怕她再这样讲下去会崩溃,便劝她道:"小姑,别说了,过几天还得登台演出,别哭得开不了口了。"

  懂事的小表妹婷婷便扶着小姑回去休息了。偌大的坟场,就剩下我一个。我哀戚地瘫在地上,看着墓碑上奶奶慈祥的照片,儿时那些记忆疯狂涌起。这个可怜的女人,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还没来得及享受人间清福,就早早撒手长辞。那一炷香火,就像一缕灵魂,消散在空气中。

  我一直沉沦于那些揪心的往事中,直到有个人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缓缓回头,哀伤地看了那个人一眼,是杜世菊,穿着一袭白衣。她把一株白得冷艳的菊花放在墓碑前,点了三支香插上,又拜了三拜。

  我想,她应该一直都隐匿在某个角落,怕给人认出来,等到人们都散尽,才敢走出来,给奶奶献上一束鲜花。

  然后,她拉着我的手站起来,说:"陪我走走好么?"

  我点点头。我想此时,我们都需要有人来聊以慰藉,索性就不管对方是谁。我们走出坟场,便来到一座公园。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银杏树,蝴蝶般的树叶随风翻飞。远处的花坛里,盛开着白色的八仙花,像极了奶奶坟上的白纸圈。

  "江远海是你父亲?"杜世菊打破沉默。

  我吃惊不少,但立刻就淡然回答:"嗯。"

  "你叫江韵?"她又问。

  "嗯。"我机械地回答着。

  "那知道邱光福是谁吗?"她开始进入能牵动我神经的话题。

  我点点头,"他是我干爹。"

  我们在一块如茵的草坪盘腿坐下。杜世菊深思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

  我看着她,眉心那颗美人痣漂亮极了,她有着奶奶般的慈祥与温柔,最重要的是,奶奶也是那样喜欢给我讲故事。

  "很多年前,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面,有一对从小长到大的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牵手走过了二十多年风风雨雨,他们无数次幻想着要走到地老天荒,不离不弃,于是私定终身。但是女孩子的父母觉得那个男孩子不务正业,就不择手段地拆散他们,逼那个男孩到外地打工,然后骗女孩说,他在外面受工伤死了。女孩子从此一蹶不振,郁郁寡欢,誓不嫁人。

  "后来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个女孩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的而且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当她怀上那个男人的骨肉之后,却无意中打听到她爱的那个到外面打工的男孩并没有死,他还活着。于是,她生了孩子之后,就义无返顾地跟她心爱的男人私奔了。小韵,你说,她这一走,对那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公平吗?对那个刚出世的可怜孩子公平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眼里满是闪闪的泪花。我知道,她讲的就是她自己。对于这个故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选择跟自己心爱的男人离开,也许是对的,她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一辈子困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地方。至于那个孩子,或许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我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在爱情面前,你是伟大的。在母爱面前,你是失败的。也许任何决定,本来就是两面针,不能仅仅用对错去判决。"

  杜世菊也笑笑,摸了摸我还扎着绷带的头,那是给骆扬撞的,到现在还隐隐生疼。她想了想,说:"小韵,阿姨能求你件事儿吗?"

  我像听错似的说:"我能帮你什么吗?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你。"

  杜世菊便感激地笑了:"在医院画画的那个小孩儿连华,他是那个孩子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从小就知道他还有个哥哥,十分挂念他。小华是个少见的懂事孩子,内心也无比坚强。可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孩子,却不幸身患疾病。他得的是肾炎,医生说现在情形已经很危险,必须换肾。我跟他爸爸去配型,都失败了。医生说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同型肾源,就等于是大海捞针。所以,小华活下去的希望极其渺茫。我想在他走之前替他完成愿望,替他认回他哥哥。"

  她的话像一道厉闪,劈得我一阵眩晕。小华是如此单纯善良,却疾病缠身,小小年纪就即将离开这个五彩缤纷的人世。我突然觉得生命薄如蝉翼,风一吹就破了,再也补不回来,就像奶奶随风轻逝一般。

  "你要我怎么帮你?"我怔怔地问。

  "我不知道。"杜世菊黯然神伤,"他一定是恨我的。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了,好吗?你只要尽力去帮我,就可以了,好吗?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我便一口答应了杜世菊,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我太了解焰子哥哥了,他因爱生恨,想要做成这个说客,不是一件易事。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妈妈和姐姐正在收拾奶奶的遗物,焰子哥哥则在搬那些笨重的家具。我像散了架似的靠在门桓上,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妈妈正叠着一件旧得发灰的深蓝色旗袍,她听见我细如蚕丝的声音,把旗袍放到梳妆台上,走过来,看着我头上缠着的纱布,说:"摘了吧。葬礼都结束了,还戴着它干嘛?"

  我想,妈妈是把医生给我扎的纱布当成孝巾了吧。我这才觉得脑袋依然闷疼得厉害,像是给人在里面煨了一堆带火星的木炭,灼烤着我的每一个脑细胞。姐姐开始撕扯墙壁上那几幅耶稣画像,哗的一声,耶稣被扯成两半,扬起一阵尘埃。她再伸手去扯另一半,一只高脚蜘蛛像给人抄了家似的仓皇跳开。

  焰子哥哥则拿着一只羊角锤和梅花撬子,旋开那张古香古色的褪色的高榻床上大大小小的镙丝钉,一块块雕有喜鹊唱梅、大地回春的陈旧木板被扔到地上,腾起一股粉尘,在昏暗的房间里舞蹈,像一支哀艳的天鹅舞。

  刹那间,我的心像给人掏空似的,我欲哭无泪,我想说"不要",但喉咙里却仿佛卡了只铁钉,怎么也喊不出口,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奶奶的遗物一件件毁掉,仿佛铁石心肠地将我脑海里关于奶奶所有的记忆一丝一缕地抽掉。

  我回到房里,关上门,仰倒在床上。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旧迹斑驳的天花板,一条条电线像凌乱的花皮蛇一样纠缠在梁椽上。我想,大概此时,奶奶已经到达遥远天国了吧,那里是一片洁白的世界,没有污浊,没有伤悲,没有疾病,没有饥渴,只有一片欢声笑语。

  …… 第十六章 川戏 ……

  清凌凌一甩水袖

  眉目含情

  娇怜怜似嗔似怒

  柔肠媚骨

  很快就要开学了,妈妈忙乎得跟嫁女儿似的,里里外外两头忙,又是替我们购买上等的丝棉被单,又是给我们添置像样的衣服。我常常取笑妈妈,你不是打算把我嫁给学校吧?我还没十八岁呢,舍不得离开妈妈。

  妈妈便一边使劲儿把那柔软得跟丝绸一样的被单摁进满满的箱子里,一边嗔骂:"你以为你是去旅行,随便带点东西就成啦?你这是搬家!"

  我便笑道:"那我还想要一张上古寒玉雕成的床,喏,就像杨过和小龙女睡的那种,你也给我整张去?"

  妈妈便敲着我的头,一边摇着头,一边唉声叹气,说,这孩子,什么时候才长得大,老这样跟你老妈贫嘴。焰子哥哥则坐在旁边傻笑,看着我们这样贫嘴,笑着笑着就僵住了,脸上挂着黯淡的伤感。

  妈妈全然没发现焰子哥哥表情的细微变化,但可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我猜想他一定是羡慕我们母子俩这样心无隔阂地打闹吧,他一定也希望像我一样,有个如此体贴他、关爱他的母亲。

  我便坐到他身边,揽揽他的肩。正此时,电话响了,我闪过去提起话筒就问:"喂!兰舟楼茶,请问您是要正宗的碧螺春还是西湖的龙井?"

  "那请问凤毛麟角茶有么?要琼脂玉露水泡的。"是小姑的声音,"大清早就跟个担米酒四处叫卖的老头子似的,你咋不敲着梆子啊?让团里邻居的都听见,那样生意才做得大!"

  我便嘻嘻笑了,小姑在电话那头说:"好了不跟你瞎扯了,跟你贫下去准没个完!别忘了啊,今晚七点,沙坪坝体育馆,你小姑我威震江湖的川剧专场!要是自家侄儿都不来捧场,那我这老江湖的面子可往哪搁呀!对了,票没问题,已经给你们哥俩搞到前场的了,到时候直接来就是,看场子的保安认得你。"

  晚上,我们早早就吃过饭,在体育馆旁边的小货摊上买了两大把荧光棒,到后台领了小姑托人给我们准备好的前场票,就早早到馆里候着。体育馆里面人还不多,却已经有了热腾的气氛,荧光闪烁,票友欢呼。舞台上大红的幔布挡住了后场紧锣密鼓准备的演员们,我想此时的小姑,一定是临场不惧,正悠哉悠哉地让人给画着脸谱吧。

  我看了看手里的剧目表,大概有二十来出,其中有小姑的好拿手好戏《玉簪记》、《柳荫记》、《青袍记》、《琵琶记》、《牡丹亭》等等。都说川剧自古以来以剧目繁多闻名天下,早就有"唐三千,宋八百,数不完的三列国"之说,川剧可是中华文化里一颗璀璨的明星。今晚小姑要带来的可全都是川剧里的重头剧目,那些远道赶来的川剧票友可以大饱眼耳之福了。

  时间到了,大红幔布渐渐拉开,场内顿然鸦雀无声,只听得幕后大三弦的声音,开场大戏便是名折《玉簪记》。随着一阵武器璁璁的交织声,马嘶旗飘,战鼓雷鸣,一幕兵荒马乱的靖康变动牵开故事。由小姑饰演的陈娇莲出场了,着一身灰色道帔。好家伙!竟然以此幕开头,低调出场,不着宫装,不饰头花,不施粉黛,不手舞足蹈,不眉目传情,不弱柳扶风,不杜鹃啼血,不痴情矫作,不水袖翻飞,却博得了满场喝彩,极有川剧名角陈巧茹之风范!

  小姑干脆利索地唱完开场词,交待好陈娇莲逃难到女贞观并得法名妙常之后,此剧男旦潘必正出场。之前听小姑提及,扮演潘必生的演员是她的徒弟,年仅二十,却颇有天份,从他这踩场子的架势,看来的确是如小姑所说,后生可畏,小小年纪,表演却一点不显生分,极有名门风范。我突然想起晓风,若是让他来饰演这个角色,一定也不在此人之下,因为晓风是一个悟性极高的孩子,何况又继承了吴家风骨。

  焰子哥哥激动地挥舞着荧光棒,随着观众的喝彩声冲台上的小姑欢呼着。然后,他回过头来问我:"小韵,我是个俗人,这高雅文化也不懂,你给我讲讲这折戏讲的是什么呀!"

  我便用鄙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亏你还白得了张前场的票呢!还不如拿去送给后面站场子的正规戏友呢!"

  他就挠着脑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便粗略给他讲解道:"这出戏讲的是一个大家闺秀为了躲避靖康之乱,藏到一个寺院,削发为尼。她在此结识了一个书生,才子佳人,两人暗生情愫,于是经过茶叙、琴挑、偷诗,他们最终冲破封建礼法和佛法的约束而双宿双飞。"

  焰子哥哥便呵呵笑道:"原来又是一场与封建专制制度抗衡的大戏啊,他们可真勇敢,不顾世俗的流言蜚语,更不顾压死人的宗教礼仪,真佩服他们。"

  我白了他一眼,闷哼道:"得了吧,跟评书似的!快看啦,只顾着说话,都错过几幕好戏了!"

  一场戏毕,小姑退场休息,另外几位演员上台串场。我把荧光棒交到焰子哥哥手里:"你在这里看着座位,别乱走动,我进去看看小姑!"

  到了后场,大一群工作人员围着小姑给她卸妆,准备下场大戏《花木兰》,那些人跑前跑后,手忙脚乱的,我都不好再过去碍事了,本来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想到后场给小姑一个拥抱的。

  小姑看到我了,冲我笑笑,然后又一个龇牙咧嘴,疼得尖叫一声,冲她身后的那位年轻化妆师骂道:"小张你轻点!想扯掉老娘的头发,变老秃驴呀!笨手笨脚的学什么化妆!"

  我听到那个叫小张的年轻化妆师用尖尖的声音低声嘀咕着:"反正都是戴假发上场,变秃子方便!"

  我便噗嗤笑了,然后竖起大拇指,说:"小姑,唱得真好,比陈巧茹唱得都棒,你没听见外面,馆子里都给人们闹疯了。"

  小姑白了我一眼,给人脱下宫装戏袍,又给她扎上一身短打,一个英姿飒爽的女英雄的形象就活生生展现在我眼前,很明显,这是下场戏《花木兰》的戏服。看来团里面人手不够用,大家忙得跟热锅上的蚂蚁,跑来跑去老撞着人,磕磕碰碰的,那场面甚是让人忍俊不禁。

  突然小姑像是记起什么来,大声吆喝道:"哎呀!翎子!翎子还在我的私人化妆间里!小韵,二楼左拐第一间,你去帮我拿,记住啊,红尾雉扎的那对儿!"

  我哦了一声,便踩着那棕黄色木地板咯噔咯噔地朝二楼跑去。打开房门,快速看了一眼,正面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化妆桌上摆满了脸谱绘制用品,一双虎头靴给人随意地扔在化妆桌下,旁边的衣架上挂着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戏服。小姑说的那只红尾雉毛翎子就挂在衣柜的钉子上,我正伸手要取,忽然从化妆镜里看见一个人影从门外闪进来,随即是嘭的一声关门声。

  我猛地转过身,惊悚地看着那张脸。是骆扬,又是骆扬!他就像一个魔鬼,总是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惊悸。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明显加快,只觉得血液一个劲往上冲。我一脸惶恐地盯着他,他正一步步朝我走来。

  他走到我面前,如此靠近我,鼻子都要贴到我额头上了。我眼里满是恐惧的颜色,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抻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我像给火灼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靠到墙上。

  "还痛吗?"他声音细如渐弱的音乐尾声,几乎听不清。

  我仍旧一脸惊悚,说不出话来。接着,我的眼里便生出仇恨的火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朝他怒吼道:"你来做什么!你这个杀人魔,是你害死了我奶奶,你还我奶奶,你还我奶奶!"

  听了我的怒吼,骆扬却是满脸哀伤。定了定神,他哽咽着说:"如果不是你奶奶,我早就跟你小姑双宿双飞了。是她拆散我们啊,是她拆散我们啊。她看不起唱戏的,觉得我终究只是卖唱卖艺的,脸上无光。所以她千般阻挠,活生生地拆散了我们啊。她是死有余辜。"

  我却听不进他的话,只想到可怜的奶奶,走都不能走得清静,看着骆扬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在恐惧中含恨死去。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流下来,模糊了眼前骆扬写满忧伤的脸。

  然后我说:"那是你们有缘无分!那是你们不够勇敢!你们要是够勇敢,为什么不学陈妙常和潘必生,冲破世俗的束缚?哪怕头破血流,你们也该去闯啊!"

  "是,我是不够勇敢去挣扎!"骆扬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我好歹等她等了这么多年,到今未娶!可她呢,她倒好,嫁了人,生了子,现在却还有脸在外头唱《玉簪记》,演千般媚骨,唱万种风情!她有什么资格演陈妙常?演潘金莲去吧她!我呸!虚情假义地往台上一站,她就名角了啊!做她的春秋大梦!我不搞得她身败名裂我就不叫骆扬!"

  我突然觉得可怕,我真不知道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骆扬,和之前请我吃烛光午餐,给我做"凤栖梧桐"、"鹤鸣九皋"中国古典名菜的温文尔雅的骆扬,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我觉得他就像一个画了皮的妖精,白天戴着温柔刻骨的面具,晚上却把青面獠牙的一面露出来。

  "你……你想做什么?"我声音变得颤抖。

  "我不做什么呀。"骆扬又低下声音来,"小韵,既然她都成家了,丈夫女儿的都过这么多年了,我又能怎么样呢?随她去吧,忘了她,了无牵挂。可我对你的心,却一直没变啊!难道你不愿意跟我做妙常潘生,一道去冲破世俗的网么?"

  我闭上眼睛,一串眼泪又流了出来。他疯了,他真的疯了。这个活在戏里的疯子,他看不清什么是现实,他分不明什么是爱情,只随着他自己写好的剧本,去要求别人怎么演。

  然后,我一字一顿地说:"你已经害死了我奶奶,我不准你再伤害我小姑,不然我绝不放过你。"

  他便紧皱着眉头,一双画眉眼睁得圆圆的,摇着我的双臂,说:"我不伤害她!我答应你不伤害她!只要是你愿跟我一起,我不会伤害她一根汗毛!"

  我摇摇头,定定地望着他,说:"我不是你剧本里的角色。从一开始就不是。你找别人演去吧。"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能看清他眼睛里的血丝,以及我的脸在他瞳孔里形成的影子——那是一张面若死灰的脸。他的眼睛大得快要裂开,突然猛地扑过来撕扯我的衣服,嘶啦一声,我的衣服从肩到胸,给撕下一道长长的口子,然后他把脸埋在我脖子里使劲啃咬着,疼痛难当,我本能地惨烈叫唤。

  我从梳妆台上抓起一把梅花剪,有种刺穿骆扬后背的冲动。正这时,门猛地被人砸开,我看到穿着一身棕色战袍、金色铠甲,头扎男子发髻的小姑一脸愤怒地闯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穿蓝色短裙的化妆师。

  小姑看到眼前的情形,破口大骂:"我说拿个翎子咋拿了这么久,原来是被一头恶狼给缠住了!"

  然后,她箭步流星地冲过来,一把揪着骆扬的头发,摁着他的脑袋直往梳妆镜上撞,那玻璃都给撞开好几条裂缝。

  撞了他的头,小姑还不甘休,抄起身边高脚凳上一只道具鞭子,在骆扬脸上狠狠抽了两道,我原以为那鞭子是假的,哪知竟是真货,骆扬脸上唰地浮上两条红红的血印,触目惊心。

  我一只手按着脖子被骆扬咬痛的地方,一手去拉小姑,说:"姑,别打了……"

  骆扬给小姑打得蜷成一团,跟条狗似的。小姑甩掉鞭子,狠狠啜了一口,指着他骂道:"龟孙子,这么不给你老娘面子啊,这戏才唱一折呢,就砸场子来啦?你闯进这女人家的更衣室,是打啥邪恶念头来着?见我不在,抱着一愣头小子就开啃啊?你就这点出息啊?还世界级艺术家,我呸!世界级垃圾还差不多!"

  那几个杵在门口给这一幕震惊的化妆师,连忙进来劝解小姑,骆扬趁机灰溜溜地逃了出去。小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轻轻抚摸着我被骆扬咬得血红的牙印,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刚才那个扯痛小姑头发的年轻化妆师小张便尖着嗓门儿劝道:"哎哟,春姨!你就别哭啦,是你把人家打了,又不是人家把你给打了,你哭个啥劲儿呀!快把泪痕给擦干净吧,马上就上场啦!瞧瞧瞧瞧,这刚给上的妆,又给哭坏了!"

  "关你屁事啊!"小姑冲他吼道,摸了一张面巾纸就开始擦脸上的泪花,又自己补了补妆,就出去了。

  尖嗓门儿的年轻化妆师小张便挠着头,自言自语道:"可真是只老辣椒啊,唱戏带劲儿,骂人更带劲儿,却想不到啊,这打人最是带劲儿,可是活活演了一出《花木兰》现场版啊!"

  另外一个女化妆师用画眉毛的笔刷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便跟着跑出去了。

  我到洗手间好好洗把脸,又在那个尖嗓门儿化妆师小张的帮助下换了一套他们的工作装,把那件扯破的衣服扔掉,才走回观众席,若无其事地坐在焰子哥哥身边。他看到我,抱怨道:"真是的,一去就去这么久,把我凉在一边。"

  我勉强冲他笑笑,说:"我的好焰子哥哥,你就别生气了嘛。你看,他们这不是人手不够,给他们打下手去了嘛,瞧瞧,还赏我一件工作服,多帅!"

  他白了我一眼,用荧光棒在我头上轻敲了一下,便呵呵笑着。我看着乐得跟孩子似的他,突然感到一丝忧虑。那个发了疯的骆扬,刚才在化妆间里扬言不会放过小姑,毕竟他们还是曾经的恋人,都不肯放过她;那他会不会为了报复我,对我的焰子哥哥不利呢?但立刻,我又把自己的这个荒诞想法给驳倒,我简直就是神经质,想得可够多的。

  之后的那几折戏,我一折都没有心思看。我满脑子胡思乱想,偶尔看一眼身边的焰子哥哥,他倒是看得欢喜,跟着那群观众疯子似的欢呼。

  散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回到家,洗了澡我便睡了。就要开学了,焰子哥哥也辞了渝香子火锅店的临时工,钟老板如约给了他两千薪水,拿到薪水那一刻,可把焰子哥哥乐疯了,说一定要给我和妈妈买件礼物,我们都千般拒绝,一定不能买,买了就不理他了。辞了工的焰子哥哥也没住火锅店了,现在他就住奶奶以前的房间。

  但今晚,我却把他叫过来陪我睡,说我一个人害怕。

  房间里空调温度调得较低,并不炎热,反而一阵清凉。屋里弥散着檀木香的蚊香,令我歆醉。焰子哥哥从我腰间伸过手来,在后面环抱着我,说:"怎么你好像在发抖啊?你是不是感冒了啊?"

  然后,他又抻过手来探我的脑袋,又在他自己脑门上胡乱摸了一把,自言自语道:"不烫啊,这是怎么了。"

  "我害怕。"我淡淡地说。

  焰子哥哥笑了笑,轻轻揪着我的耳朵,说:"小傻瓜!你怕什么呢?"

  我转过身,拦腰抱住他,把脸深深地埋在他怀里,像一只粘人的小猫。我的声音在他怀里给压得像嗡嗡的蜜蜂:"我怕你有天会离开我。"

  焰子哥哥便捧着我的脸,在黑夜里笑笑,安慰我:"你说的什么傻话呢?我是死也不会离开你的!就像戏里的潘必生那样,至死不渝。怕是你以后嫌我烦,要赶我走呢……不过就算你赶我走,我都跟狗屎一样粘着你不放手。"

  我便给他这个臭哄哄的比喻逗笑了。笑得够了,我才说:"是我看了戏想多了,这戏啊,总这样让人遐想太多,思绪飘飞。别管我就是了,快睡吧。"

  第二天,一阵手机短信的声音把我闹醒。我揉揉眼睛,焰子哥哥还沉睡梦中,双手合上,枕在脸下,乖巧得像一只刚出生的婴儿。今天天气很好,阳光刺破重重迷雾,我看着梨木地板上那一串串窗外榆钱叶洒进来的影子,心静如水。

  我懒懒地打开手机盖,短信是白亮发来的,真不知道这死小子又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我,但我祈求老天,最好不是又来跟我打探关于康乃文的私家消息的。

  短信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凌乱不堪,一看就是那种从小作文就写得差劲的学生。前面大概是讲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开学的事,约定什么时候坐哪班车去学校。白亮的重大志愿落榜了,第二志愿填的也是西南师范,服从调配,不知怎的就给调到文学院去了。讲好开学的相关事宜,却抛砖引玉牵出后面一个令我惊讶万分的消息:"我爸爸查到了,上次诬告星辰红十字基金的指使人,就是那个从国外回来的戏剧大师,骆扬。"

  我像刚受了一场灭顶之灾,毫无知觉地坐在床上。我实在想不明白,骆扬为什么要诬告大熊的红十字基金,他和大熊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害他到警局蹲那多么天?我越想越害怕,后背一阵冰凉,像骆扬这样有钱的大老板,肯定不是冲那笔善款来的,莫非他误会我跟大熊之间有暧昧关系,所以心生嫉妒,才想方设法要陷害大熊的?

  我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是对的。骆扬现在就像个疯子,一时温柔得巴不得把人含在嘴里,一时又凶狠得跟个杀人狂魔似的,失去理智的时候尤其可怕,所以,也不排除他对大熊下毒手的可能。

  我提心吊胆地看了看仍在睡梦中呓语的焰子哥哥。我真的担心焰子哥哥也会出事,我害怕骆扬万一哪天真疯了,对我的焰子哥哥不利,那该怎么办?我有什么能力去保护他?我自己在骆扬面前都懦弱得跟刀架上的羔羊似的,又有什么能力谈什么保护焰子哥哥?

  吃早饭的时候,我忽闪想到过几天就要开学了,突然想到医院去看看那个患肾病的天使男孩儿连华。于是我对焰子哥哥说:"快点吃,吃完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焰子哥哥哦了一声,便埋下头一个劲儿地扒饭,饭粒洒了一桌,跟个漏嘴的小孩儿似的。还记得小时候,每次奶奶看到我们吃饭撒得满桌都是的时候,就声色俱厉地说:"咋了这是?下巴穿孔了啊?那我去拿块布来给缝上!"然后,她就命令我们把桌上的饭粒一颗颗拣起来吃掉,必须拣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团乱麻,浑身血管像塞车似的,堵得慌。

  吃过饭,我把焰子哥哥带到第一人民医院。焰子哥哥一脸的迷惑,直挠着脑门问我:"小韵,来这做啥啊?奶奶都……"

  我瞪了他一眼,他便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吐吐舌头,便闭上嘴巴,乖乖跟在我身后往二楼走去。

  其他孩子都跟着大熊到外面游戏去了,绘画室里依然一片安静,整整齐齐排列的画板、上面涂鸦式的幼稚的儿童绘画,以及黑板上小康教孩子们画的那个白雪公主,都宛如童话故事里的场景,让人浮躁的心随之平息。

  阳光倾泻到小华白皙的脸上,他正坐在窗边,聚精会神地修改上次他画的那副《巫山印象》,山脉轮廓修改过无数次,还残留着黑色的像皮屑。他显然没发现我们走来,他是那样认真,认真得像一座美丽的雕塑,让人不忍心打扰他。

  焰子哥哥沉不住气,土声土气地赞了一句:"好美啊!"

  连华便循声抬起头来,白白的小虎牙,明亮的眼眸,大大的招风耳,短短的刘海,向日葵一样圆圆的脸。我所见过最最阳光、最最美丽的一张少年的脸。

  连华冲我们甜甜一笑,说:"韵哥哥,你来啦?你们坐啊!"

  我们便在他身边坐下。我摸摸他可爱的刘海,说:"韵哥哥就要开学啦!所以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小华便眨着漂亮的双眼皮,问道:"韵哥哥是要去上大学吗?"

  我点点头,看到小华的眼睛里突然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他顿了顿,才说:"真好,真羡慕韵哥哥。"

  小华的眼神是怎样令人心碎啊!于是我宽慰他:"那小华就要好好听医生的话,好好看病,等病好了,快快回到学校里。总有一天,你也会踏进大学校园的。"

  小华连连点头,笑靥如花。我一拍脑袋,叫道:"你看,我都给忘了,小华来,我给你介绍一位新哥哥——焰哥哥。"

  焰子哥哥就怯生生地笑了笑,一脸的不自然,又带着几分羞涩。他总是这样慢热,遇到陌生人就会显得极不自在,看上去傻头傻脑的。他生涩地笑了笑,只是挠着脑勺,呵呵说道:"你叫小华啊?你画可真好看,这山山水水的,跟咱巫山风景一样秀丽。"

  我拍拍他的脑门,嗔道:"你傻子啊,这画上不写着巫山印象呢嘛!"

  他便笑得更傻了,一个劲儿点头说:"是是是,刚我没看见。"

  小华细细地盯着焰子哥哥,良久才说道:"焰哥哥看着很面熟呢,我可以叫你哥哥么?"

  焰子哥哥呆鹅般木讷道:"呵呵,当然可以啊,像你这样可爱的弟弟,我巴不得有一打呢!"

  正打趣着,杜世菊从外面跑进来,依然是一身整齐的西装裙,短发稍显凌乱,但表情却极度兴奋,那颗美人痣像一颗黑珍珠,完美的镶嵌在眉心。她看到我们也顾不上打招呼,就冲小华说道:"小华!小华,来,刚才刘医生说找到一个配型成功的肾源啦!是湖南一个心脏病瘁死的病人,他答应了要把肾脏捐献给你!他的家人,现在正在楼上签字呢……"

  听到这个消息,小华兴奋得像个得到棒棒糖的孩子,丢掉画笔就朝门外跑去,失态地嚷嚷着:"是吗,我要去感谢他的家人!"

  小华跑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冲我俩甜甜一笑:"韵哥哥,焰哥哥,我可以上大学啦!我可以上大学啦!你们要在大学校园里等着我哦!"

  说着,小华便拉着他妈妈跑开了。焰子哥哥冲我笑笑,说:"这么可爱的小孩子,应该有上天护着,真好。"

  九月八号开学,我们原计划打算是六号就到学校的,提前熟悉熟悉环境,可妈妈说舍不得我,再说家里离学校又那么近,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非得留我们在家里待到八号才让我们去。

  那天早上,白亮早早地在磁器口大门口等着我们。白亮是一个人去学校,背了一个大大的天蓝色旅行包,还拖了一只大大的行李箱。白亮从小就是个独立的孩子,这可能与他的家庭有关,他爸爸妈妈都是警察,所以他就像生活在军营里似的,衣服要穿得周周正正,被子要叠成豆腐块,牙膏牙刷要摆成平行线。

  我们就不一样了。姐姐一口商定好一定要将我们送到北碚的西师学校去,妈妈也非得一路跟来,目送我们哥俩上了车才肯罢休。白亮看到我们这架势,就取笑道:"韵公子这一路随从的,倒是想羡煞我啊?"

  我们的行李特别的多,都是妈妈一手抄办的,恨不得把家都给我们塞进去。其实对我来说,那些累赘的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我只需要爸爸妈妈姐姐奶奶一人一张照片,几件衣服可以遮羞,一床被单可以驱寒,一只饭盒可以取食,就足够了,我是个对物质要求不高的人,很容易满足。在家里面,我可能刷牙和喝水用同一个杯子,沁茶和浇花用同一个水壶,真的,我不讲究。

  妈妈对我们千叮咛万嘱咐,讲着讲着就激动得流出眼泪来,搞得跟永别似的。白亮受不了她这架势,便掏出耳机来听歌。开往北碚的列车来了,我们匆忙上车,妈妈帮着把行李拖上去,便下了车,趴在玻璃上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车轮转动,妈妈的影子便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我视线里。

  …… 第十七章 开学 ……

  来吧

  让我们脱胎换骨

  让我们金蝉脱壳

  过新的生活

  二零零五年九月八日,天气晴朗。我们拖着笨重的行李随着人流挤进大学校园。我抬头一望,一尊白色的毛泽东的雕像就映入眼帘。西师大门口相当气派,前面是一片种着郁郁葱葱的日本珊瑚樱的花坛,后面是一坡泛着青苔绿的石阶,最上面就是砖石林立、覆满油汪汪的爬山虎的行政大楼。

  道路两旁,很多高年级的同学举着自己学院的巨大牌子,等着迎接自己的学弟学妹们。白亮眼尖,一眼就看到写着"文学院"的牌子了,丢下一句拜拜,就跟着那位美女师姐走人了。姐姐带着我和焰子哥哥在人群中穿梭了很久,才在一棵硕大的罗汉松下面,看到两位举着"教育学院"的师兄,懒洋洋地靠在树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们像发现救命草似的奔过去,仿佛手里的行李都变轻了。其中一位矮矮的、胖墩胖墩的师兄慵懒地瞪了我们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名单,才抄着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说道:"江韵,邱焰是吧?等你们二位可真是等得辛苦啊,压轴出场啊!"

  今天是开学的最后一天,想必我们也是最后到来的,看这副光景,他们也就只等我们两个了。于是我一脸愧疚地说:"不好意思,师兄,我们来晚了。"

  另一个又瘦又驼的师兄则帮我拎了箱子,便说:"行了行了,走吧走吧,办理入学手续去。"

  在那两个师兄的"热情"帮助下,忙活了大半天的我们,终于顺利办完入学手续,然后便回到宿舍,另外两位室友都到了,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只是人都不在宿舍,想必是出去游园了。姐姐就帮我们整理好床铺,顺便把肮脏的地板也一并拖干净了,就要回家。她坚持不让我们送她,只叫我们好好休息就是。

  好累啊,我们刚躺下便呼呼入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喧闹声将我们从梦中吵醒。我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两个学生搬着新买的电脑进来,想必他们就该是我们的室友了。一个高高壮壮的,大概有一米九左右,站在地上,头却比我的床棂还高出一大截,穿着一件黄褐色球服,跟只长颈鹿似的,天生一副打篮球的好骨架。另外一个则很清瘦,整个跟一只细腰蜂似的,仿佛轻轻一掐就会断掉,戴一副金丝框架眼镜,长长的头发烫得可以跟狮子狗媲美,活像雷震子。

  那长颈鹿见我和焰子哥哥傻眉傻眼坐在床上,呵呵笑道,一口山东口音:"哟,你俩到啦!你们好啊兄弟,自我介绍一个,我叫萧祺。"

  那雷震子也凑了一嘴:"我唐科。"

  我们便怔怔地自我介绍了一下,他俩就开始手忙脚乱地安置他们的电脑,一会儿功夫,就开始轰轰隆隆、响声雷动地玩起CS来。

  师范类专业课程很是紧张。进大学之前常听人说,大学就是一个培养贤(闲)良淑德的摇篮,男的给培育成贤(闲)夫,女的给培育成贤(闲)妇。但我并不苟同,因为我们既要学习师范类的课程,又要学习本专业的课程,要想科科学精,还得颇费功夫。于是刚一开学,我和焰子哥哥就成天泡自习室、图书馆,人人看到我们就称奇:这俩小子准是高中老师给虐的,都虐成习惯了,上了大学这象牙塔还清闲不下来。

  我们的班主任是教心理学的年轻女老师卢秀英,据说她今年只有二十五岁,刚刚研究生毕业,因为关系铁,所以得以直接留校教书,被她们办公室的老师戏称为"教育学院一枝花,花容月貌赛十八。"

  所以她和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我就决定好好打量打量她。她夹着一只蛇纹小皮包,一头乌黑的中长头发,给打得蓬松蓬松的,在后面挽了个缵儿,显得随意却不失大体。她上身套一件黑色敞胸衫,下面裹一件超短的灰色迷你裙,肉色长筒丝袜,白色高跟鞋,一身成熟而且张显魅力的装扮。

  我不禁想笑,她这从上到下,颜色由黑到灰,再由灰到白,依次递减,倒挺有层次感的。我再看她那张所谓"花容月貌"的脸,倒是有几分俊俏:一双娥眉高扬,一对明目顾盼,白齿朱唇,宽额窄颧,高鼻梁,尖下巴,若不是穿着如此前卫时髦,倒有几分古典美女的气质。

  她说话的声音细细的,音色很高,像猫叫的声音。她讲了一通关于欢迎新同学的废话,我也没听进去几句,倒是一直盯着她的牙齿看,有几分凌乱,但却乱得说不出的奇怪,好像人类的牙齿就不应该长成那样,七零八落的,所以,她就适合笑不露齿,一旦张嘴,就把这瑕疵给露出来了。

  我和焰子哥哥坐在靠窗的座位,前面是一个扎着长长马尾鞭的女生。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们都情绪亢奋地跟讲台上的卢秀英激情互动,她却魂游物外般地托着粉腮,定定地望着窗外一株灿若黄金的双荚槐,一颗心完全不在教室里面。

  焰子哥哥见我这般出神地望着前面那个女生,便在我眼前晃了晃手,说:"喂!想什么呢!开始班委自荐啦,你不去么?"

  我便啊地回过神来,径自走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团支书选项后面划了个大大的勾。我上去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竞争了无数次这个职位,都失败角逐,屡屡和它失之交臂,我就偏不信这个邪,所以就再接再励,看看幸运的帽子会不会扣到我的头上。

  那场班会,成功敲定了所有的班委成员,外加同学们的自我介绍。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成功做了团支书。班长叫邹哲轩,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来自遥远北国黑龙江。他用最激扬的文字、最铿锵的语气、最到位的肢体语言,博得了最热烈的掌声,成功夺得班长之位。

  邹哲轩身材魁梧,长得浓眉大眼的,皮肤黝黑,鹰钩鼻,后翻耳,头发硬如松针,直直地立着,像一只可爱的刺猬。他的长相颇有特点,眉毛像两把匕首,像动漫里的热血战士,霸气逼人;一双眼睛类似于菱形,让我直接想到《葫芦兄弟》里的葫芦娃;连嘴角的线条都那样硬朗,像极了神探柯南。我想,这孩子一定很招小孩子喜欢吧,长着一张动漫脸。

  我正想着,那个动漫似的人物就走到我面前,我还没愣过神来,他便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爽朗笑道:"支书你好!以后合作愉快!"

  我机械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手,哦了一声。他便笑着回他自己的座位去了。

  班委人马尘埃落定,流露着古典气息的卢秀英老师便敲了敲讲台,示意同学们安静,细着嗓门儿说:"马上就是十一国庆了,学院会有场文艺演出,每个班规定必须出一个节目,我想这将是对你们这班上任新官儿的一个挑战,加油哦!文艺演出是个不错的平台,希望身怀绝技的同学们都不要藏着掖着,只顾展现出你们的风采就是。"

  接下来便是我们忙的时候了。文娱委员是个叫何欢的女生,来自新疆,当大家都寄希望于她的时候,她却大手一挥,满口推辞:"谁说新疆来的就会跳肚皮舞啦,那咱班北京来的同学咋不唱京剧啊?"

  无奈之下,我这个团支书只能硬着头皮报了一个由我演出的川剧独演剧目。那天焰子哥哥陪我去院上报了节目,回来时在崇德湖畔遇到了那天那个托腮忘着窗外盛开的双荚槐的马尾鞭女生。崇德湖里荷叶田田,莲花似锦,美得宁静,美得沉醉;崇德湖畔垂柳依依,随风扶晓,美得新嫩,美得鲜翠。

  她叫戚敏,云南来的,傣族人。这几天一直忙着跑节目的事,班里好多人我都还没有见过正面,包括眼前的戚敏,我完全是靠她那只长长的马尾鞭判断出来那是她,刚巧焰子哥哥又叫了一声"戚敏",才证明我没认错。

  我这才发现,戚敏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月芽似的眉毛,纤细漂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含着一汪水,亮晶晶的,一张典型的傣族姑娘的圆圆的脸蛋,一副凹凸恰当、错落有致的苗条身材,美若天仙地站在柳荫下面。

  面对焰子哥哥的招呼,戚敏置若罔闻,阴沉着脸,淡淡地问我:"你报节目了?"

  我笑着点点头。

  "你报啥了?"

  "川剧,《游园惊梦》,自己临时编的独角剧本。"我解释道。

  戚敏仍旧面无表情,像一个冷艳的僵尸:"那你咋不给我报?"

  我一愣,陪笑道:"你没说你要报节目啊。"

  她的声音冷得跟冰雪似的,让人听着就直打冷颤:"你问我了吗?你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没节目?你都一个一个问他们了,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不知道作何回答,只是尴尬至极地说:"对不起,那你要出演什么节目,我去院里给换了。"

  "换什么换?"她还是一脸阴沉,"怎么说我也不会输你,这样显得你是让着我,倒小瞧了我。我要跟你比试。"

  我一脸惊讶,焰子哥哥也直挠脑勺,一脸雾水。我想,这女孩还挺倔的,很有个性,便一口答应下来,约定好找本次文艺演出的评委老师出来做裁判。

  回到宿舍,焰子哥哥都还在抱怨:"这小妮子,口气比牛还大,她也不打听打听咱小韵是谁,竟然语出狂言,想挑战你!"

  我把一大叠表单往桌上一扔,撸了撸脸,说:"想不到做支书竟然这样累,早知道我就不找这个岔子了。还得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自己出戏不说,群众还有意见,说是忽略了她,没问她出不出节目。"

  萧祺和唐科正在激烈奋战,也顾不上我们的谈话,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他们两个是典型的游戏狂,从开学第一天起,他们就天成溺在宿舍打游戏,反恐啦,魔兽世界啦,魔兽争霸啦,仙剑奇侠啦,大大小小,新的旧的,一概不拒绝,每晚都折腾到很晚才睡觉,有时候甚至血战通宵,我实在不理解,这样两个游戏狂,是怎么能够考上西师的?而且他们每次游戏都把声音开到很大,我和焰子哥哥只能偷偷埋怨,也不好当面说他们,毕竟大学才刚刚开始,不想早早就跟他们撕破脸,我们只是琢磨着什么时候到外面租房子去。

  正想着,电话响起,我无精打采看了一眼,是大熊!开学这么久了,我们仅联系了一两次,因为大家都很忙。我顿然提起精神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大熊的声音:

  "小韵啊,不好意思这么久都没联系你,主要是这几天忙着转系的事,一直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哦,我原来报的是骨科,想走爸爸的路子,将来做个骨科医生,但自从跟医院那些孩子接触之后,那些孩子深深感染了我,我突然就不想学骨科了,所以,我就决定转到儿科去。"

  我被大熊的这个决定逗笑了,打趣道:"哈哈!你以后可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孩子王了!不错不错,我支持你的决定。其实无论你学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因为你无论学什么专业,都是济世活人,救死扶伤嘛。"

  焰子哥哥瞧我和大熊聊得开心,便故意一脸不高兴地坐到我面前,摆着一张臭脸给我看。于是我对大熊说:"好啦,我先不跟你说了,某人现在正企图将仇恨的眼光转化为电波,再通过电流传过去电死你呢!"

  大熊哈哈笑道:"是你焰子哥哥吧,这么夸张啊。那在电死我之前,我再冒死告诉你一条好消息吧。上次你托我问我爸爸,医院里有没有人对中医药和针灸等传统疗法感兴趣的,今天我爸给我说了,医院里刚好来了一位中药名医,专门研究针灸疗法、穴道疗法等,他决定招收助手呢,我就给我爸说了,让他去给那位名医推荐一下你说的那个被人称为女华佗的阿姨。"

  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连连道谢,便挂了电话,焰子哥哥已经板着一张脸了,恨不得吞掉我的手机,再也不让任何人打进来。偏偏电话再次响起,是康乃文。

  焰子哥哥便无趣地走到自己的书桌边,拿了一本《世界经济》狂啃起来。

  我料想康乃文是今天开学,艺术生一般会开学比其他学生晚几天。果然他就在电话那边说:"小韵!今天我到学校啦,行李已经安顿完毕。什么时候出来见见面吧。对了,把你的那个,焰子哥哥也叫上。"

  "好啊!但这几天忙着国庆演出的事,有些忙,每天都要排练节目,等我有空了联系你啊。"

  挂了小康的电话,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知道焰子哥哥是不是真的在堵气,埋着头看书,也不理我,我就走到阳台上给那盆从隔壁西南农业大学的盆景园里面偷来的那盆长寿花浇水。

  星期六上午,萧祺和唐科到北碚逛街去了,宿舍终于可以安静一会儿,我和焰子哥哥就没有去阅览室看书,直接趴在床上看书。

  忽然我听到班长邹哲轩在对面宿舍慌慌张张地说:"阿……阿姨,江韵……江韵他在对门儿呢……门关着怕是出去了,您先进来坐坐……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回来。"

  我一惊,不会是妈妈来了吧?我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趴在门桓上隔着玻璃望过去,对面宿舍的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白色便装的女人,一头短发,不是妈妈,而是杜世菊。性情豪迈的大班长邹哲轩大概是受不了重庆大热的天气,所以为了充分散热,浑身上下只穿了条白色内裤,似乎还带点透明,跟一条小泥鳅似的。他看到门口突然出现一位女人,显然是害臊了,脸都给羞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抓起衣裤就往身上胡乱裹了一通。我噗嗤一声,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想不到平时大大咧咧,说话嗓门特大,激情飞扬的大班长,也会这样害羞咧!

  焰子哥哥像看白痴一样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就继续埋头看书。我跳下床去,踏了双拖鞋,打开门冲那个白色身影叫道:"杜阿姨!"

  杜世菊闻声回头,看到了我很是高兴。我感到万分惊讶,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上学呢?一定是大熊告诉她的。我自己觉得和她的交情并不算深,也就一聊之缘,她怎么会对我这么上心,还来看我?莫非……莫非她是来看焰子哥哥的?

  我把她拉进门来,请她坐下。我瞅了眼床上的焰子哥哥,他依然只是埋头看书。他大概以为杜阿姨只是我的某位亲戚吧,所以就没打算插话。

  我便冲着睡上铺的他说:"焰子哥哥!你……你下来给杜阿姨倒杯水!"

  焰子哥哥用复杂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我想,他大概是想问,水瓶就在你旁边你咋不倒啊,但他终究没说这句话,只是哦了一声,就手脚麻利地跳下床来,像一只敏捷的猴子。

  焰子哥哥就倒了一杯开水,还加了几朵金银花,恭恭敬敬地递给杜世菊,笑道:"阿姨,喝点金银花茶,解解暑……跟小韵他妈学的。"

  杜世菊只是笑着点头,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杯淡绿的开水。

  然后焰子哥哥就爬回他的床上,继续看书。我看到杜世菊看焰子哥哥时候的眼神里面满是怜爱与慈祥,那种眼神我能读懂,只有母亲看儿子的时候才会有。我忽然觉得心酸,明明是母子见面,却为什么不可能捅破心里那层纸呢?明明都渴望再回到对方的身边,渴望做一对母子,为什么却这样难以启齿呢?以致于我有了一种冲动,一种立即冲焰子哥哥大声喊"她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妈妈"的冲动。

  但这句话始终卡在我喉咙里没说出来。我觉得愧疚,因为我答应过杜阿姨,要帮忙说服焰子哥哥,替连华认回他这个哥哥的,可到现在,我都没跟他启齿,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我知道那一道伤,是不会轻易就瘉合的。

  杜世菊喝了口水,然后眉头紧蹙起来。我料想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果然,她一脸忧伤地说:"上次找到的肾源,没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半晌才回过神:"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没了。"一向坚强的杜阿姨就快哭出来了,哽咽着说:"运输肾源的冷冻车跟一辆货车相撞,爆炸了。"

  我的耳畔响起一道闷雷,焰子哥哥也惊厥得张大了嘴巴。我明白,那辆车的爆炸,不仅仅炸没了那只能给连华带来生命的肾源,也炸毁了一个母亲寄予的全部希望。

  杜阿姨已经由抽咽变成了呜咽,一张脸埋在手里痛苦地哀泣。我坐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别哭了,阿姨。小华那么可爱,就像天使一样,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再找到肾源的,还有希望啊!"

  她把脸抬起来,眉心的痣隐藏在紧皱的眉间,若隐若现,一脸泪水纵横交错。她怔怔地看着我,又抬头看了看床上一脸惊愕的焰子哥哥,表情更加焦灼不安。

  我能感受到杜阿姨眼里乞求的目光,她是要我尽快劝服焰子哥哥接受连华这个弟弟,小华的肾源没了,也就意味着他没多少好活的日子了。

  然后她站起来,再看了一眼焰子哥哥,便要离开。我把她送到学校门口,目送她上了车,才转身回去。

  西师的校园风景真的很不错,香樟林立,杜鹃娇艳,同学少年,南来北往。在崇德湖畔遇到邹哲轩,刚刚他还在宿舍呢,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我便迎上去打了个招呼,然后并排着往回走。

  他见着我,眨着一双菱形的眼:"我是下来找你的,刚才戚敏找你了,打你电话你又没带,知道你送你妈妈……那是你妈妈吧……戚敏说她也报节目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当初问他们的时候,个个都说啥都不会,怎么这会儿她又会了啊?"

  我笑笑,说:"人家是傣族女孩儿嘛,孔雀舞肯定跳得很棒吧。她要去就让她去吧,我也懒得真跟她去比了。反正要出川剧的话,又得去画脸谱,又得去搞服装,既麻烦,开销又大。"

  邹哲轩则撇着一张柯南嘴,说:"照说我是班长,这样想有点过份,但我还是想说,其实我更希望你去演出,我都问过咱班同学了,他们都想看川剧,川剧更有川渝一带的特色嘛。"

  "他们可是真想看川剧?"我突然想到骆扬的剧院,却涌起一丝愤懑,便说:"我的小姑可是正宗的川西派得意门生哦,他们要是喜欢的话,我领他们去我小姑的剧团里看正宗的川剧去,不要票!"

  邹哲轩却说:"你别打开话题了!我都已经吆喝了一大帮哥们儿去给你打气了,你可不能辜负了兄弟们对你的厚望啊,千万不能输了那丫头片子!"

  在邹哲轩面前,我足足矮他半个头,都得仰着头跟他说话,脖子都酸了,于是我建议在湖边的草坪上坐着谈。

  他便盘腿坐下,歪着头看我:"听邱焰说了,你可是无师自通,戏剧天才呢。"

  我笑了笑,佯装激怒:"听他的你们可就错了!我只是九岁的时候登过一次台,那时候屁大点什么都不懂。我这不是看着没人出节目,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报了这个川剧独演吗,这下好了,戚敏要报节目,我倒省事了。"

  邹哲轩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带着点不耐烦的味道说:"你们南方人是不是都这样扭捏啊!真难耗,就不知道洒脱点,上就上嘛,怕什么,轩哥给你杠起!"

  我说不过他,再说了,戚敏也给我下战书了,就拼了这一回吧。

  星期天下午,是我跟戚敏比赛的时候了。班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来观战。戚敏穿了一身洁白的孔雀裙,头扎颇有民族特色的首饰,婀娜多姿地走来,像一只圣洁的白孔雀,在排练厅里翩翩起舞。她的骨头灵活极了,仿佛就没有关节,直接用韧带连接起来似的。她的手臂柔软得像粼粼的水波,又像一条蜿蜒爬行的蛇。一支舞毕,男生们便尖叫着她的名字。她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欢呼都与她无关似的。

  轮到我了。说实话,我实在是找不到状态,这么多年都没唱过戏了,而且就仅仅登过一次台,虽然这几天将勤补拙猛补了几天,却还是连连出错,不是步子走得不对,就是唱腔老有走调。

  但最后,同学们都欢呼着同意我胜出。从评委队里面请来的这位老师也选择了我的节目。我想,形式过于高雅却又少见的东西,可能本来就像一个幌子,充满了欺骗性,对于这方面外行的人来说,展现即是美,就算纰漏百出,也不会有人发现。

  焰子哥哥兴奋得跟一只斗鸡胜出的公鸡,跑过来抱住我欢呼。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因为我看到被人忽略的戚敏,阴沉着脸,然后大发雷霆地冲欢呼的人群吼声道:"叫什么叫?他那也叫唱得好?外行看热闹!你们歧视少数民族!你们歧视我!"

  然后,她灰暗地钻出人群,一只长长的马尾鞭摇啊摇的。

  为了安心排练节目,我和焰子哥哥在彩虹桥附近租了一间小房间,两个人挤在里面。不够十五个平方,墙壁上旧迹斑驳,大块大块的石灰都掉落了,露出青色砖头;一张用木板搭建的床,一张掉了漆的破旧书桌,一台老式的二十一英寸长虹电视,还没有卫生间,上厕所都得跑到外面的走廊。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虽然寒酸了点,但我却觉得住在这里充满了无限的自由,终于不必忍受那两个游戏狂紊乱的作息时间了。

  接下来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排练室度过的。说它是排练室,也不过就小小一间厅房,木地板,一台录音机,几把椅子,几张垫子,仅此而已。在这次文艺汇演中,我的节目的确算得上是异类,大多数节目都是时下流行的街舞,少有歌唱类和民族舞,话剧和音乐剧就更是少得可怜,相声小品根本没有。所以我这出川剧,在别人眼里就是特立独行。

  为了排练节目,我忙得一个月没有回家。妈妈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催促我周末回家,说是想我想得厉害。

  那天中午,我刚从排练室回来,焰子哥哥趴在床上睡午觉,我打开锅盖,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香气诱人,是焰子哥哥给我做的。我美美地吃完面,正要洗碗,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是邹哲轩,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是姐姐。我惊讶地杵在门口,他们已经走了进来。姐姐把一大包买来的东西放到掉了漆的书桌上,邹哲轩自己找了个空地儿坐下,说:"你姐到宿舍去找你,我说你们搬外面来住了。她说打你们俩的电话都不通,是咋回事儿啊?"

  我一脸愧疚地给正细细打量我们租的房间的姐姐解释:"不好意思啊姐,赶巧我们这里的电线坏了,叫了好几天房东都没找人来修,我和焰子哥的电话好几天都没电了。"

  姐姐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打量着,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然后摇了摇头,对我重重说道:"小韵,不是姐说你,你怎么找了这么间破烂房子啊!用来堆垃圾都嫌它太破!真不知道你们两个大男生是怎么挤下的。"

  我嘿嘿笑着,给他们每人开了瓶可乐。

  "啥破烂旮旯,连电线都是坏的,那岂不是要热死人啊?"姐姐继续唠叨着,"听姐的啊,到期了就退了,姐去帮你们选房子。"

  "不用啦!"我推辞着,"这里住着挺好的呀!只要安静就好了,宿舍里那俩浑小子每晚打游戏,吵得我睡不着。再说了,好点的房子都很贵的。这里多好啊,一个月才一百五。"

  姐姐便啧啧叹道:"这屁股大点垃圾堆还一百五?你还不如拿去打水漂!退了退了,租金姐来帮你付!"

  我死活都不肯,姐姐也拿我没办法。她说过来也没啥事儿,就是来看看我,省得妈妈每天都喋喋不休的听着烦。

  外面骄阳似火,我们就这样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干巴巴闲聊了整整一个下午。之后,由于时间紧近,我得赶去排练室练戏,赶巧班主任小卢老师又打电话给焰子哥哥叫他立刻过去一下,我只好委托班长邹哲轩替我送姐姐去车站。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不行了,开胯、下腿、开肩、下腰,样样都要重来,把我这把骨头都快整散架了,早知道这样辛苦,倒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戚敏算了,省得跟受虐待似的。

  经过音乐学院声乐室的时候,我被一阵高亢圆润的歌声给吸引住了。那是一首高到B3音高的《青藏高原》,歌声悠远宁静,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无垠的雪域高原。那歌飙得丝毫不逊张千一和韩红,却又集合了两人的优点,既有张千一宽广的音域,又有韩红甜润的噪音。

  我正听得入神,一个电话响起,是焰子哥哥发来短信,催我快点回去。

  回到家,惊喜地发现电线终于给房东修好了,天气闷热,焰子哥哥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快乐大本营》,边看边笑,给快乐精灵谢娜的无厘头式搞笑逗得直乐。床边那只破旧的三峡牌电风扇呼呼转动着,像一只古老而遥远的风车,一股檀木香味的蚊香熏得我直想睡觉。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冲了凉回来,就伏在焰子哥哥身边昏昏入睡。他怕影响到我休息,就关掉电视,房间里立刻就安静下来,只剩下电风扇转动的声音。他轻轻躺在我身边,伸出手温柔地给我按摩全身酸疼难忍的骨头。

  房里一安静,我反倒睡不着了,头脑越发清醒。焰子哥哥按摩得我舒舒服服的,仿佛卸下了这一整天开筋压骨的劳累,顿然觉得轻松许多。我转了个身,冲他微微一笑,问道:"今天小卢老师叫你去做什么呀?还单独叫你去呢,神神秘秘的!"

  焰子哥哥在我头上胡撸一把:"哪有神神秘秘的呀。她是叫我去准备一份贫困证明的材料,下学期才可以领到国家补助金,你也知道,你焰子哥哥家徒四壁,穷光蛋一个嘛。"

  我一听,便佯装生气:"哼,好处都让你沾完了,我也要。我也家徒四壁,就剩一家破茶楼了。"

  可能这个玩笑并不好玩,所以焰子哥哥的脸上好像有几分不开心。我突然想起什么来,有些不能启齿的事,我想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就来不及了,于是我试探着说:"焰子哥哥……如果,如果你妈妈回到你的身边,你会接受她吗?"

  焰子哥哥脸一沉,闷闷地问我:"干嘛无缘无故提这个?"

  "我……我是说如果嘛。"我结结巴巴地说。

  "假设不成立!"他说,"快睡吧,明天还要上课排戏,事儿多着呢。"

  我知道焰子哥哥想转移话题。于是我只能从另一个突破口去努力:"那……那天你也听那个杜阿姨说了,小华的肾源没有了。小华真可怜,明明已经抓住一棵救命草了,上天却咔嚓一声把救命草给剪断了,这么可爱的一只天使,再次跃入绝望的深渊。"

  焰子哥哥也一脸难受的样子,眉头皱得快缩成一堆了:"是啊,怎么会这么巧呢,就载肾源的那辆车给撞毁了,这多小的概率啊!真是苍天无眼。"

  我想了想,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便问:"如果你能救小华,你会救么……"

  焰子哥哥深邃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珠子转了转,说:"如果我真能救他,我倒是愿意救他。小韵,你不知道,那天在医院的绘画室,他问我能不能叫我哥哥,其实那一刻我真的很开心。我们这代人大多都是独生子女,少有兄弟姐妹。你还好,你好歹有个姐姐,我啥都没有,巴不得那么乖的一个弟弟呢!"

  我便满意地笑了,觉得眼皮酸涩,打了个呵欠,说:"睡吧。"

  …… 第十八章 孤单狂欢夜 ……

  寂寞是一个人的狂欢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酒精 香烟 可可因

  终于 这夜只剩下我一个

  我现在终于相信,只要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一个转眼,就到了国庆节。晚上是文艺演出,邹哲轩就适合做组织委员,他把所有能招来的同学朋友都找来了,当然,这么盛大的一件事,又怎么能少得了白亮和康乃文,早早就打电话约好他们,一定要到现场去看我演出。

  舞台设在大礼堂,灯光打得相当合理,很有小型剧院的感觉。那晚的节目个个都精彩纷呈,但最终我的节目以九点九五的高分一举得冠。那几名评委对我的评价相当高:"虽然这场川剧独演略显生涩,步子踩得并不完全到位,声腔也算不上完美无瑕,甚至还出现了唱词错误,但这却是一个鼓舞人心的节目,现在的年轻人,个个追逐潮流,喜欢的都是那些流行的口水歌、时尚前卫的动感街舞,很少有人再静下心顿足欣赏中国的古典戏剧。"

  在后台卸妆的时候我碰到了那天晚上在声乐室外面听见唱《青藏高原》的女生。为了演出,她不顾天气炎热,穿了一件厚厚的棕褐色貂皮藏袍,里面衬着一件花边对襟,脚踏嘎咯长靴,腰扎枣红束带,头带雪白毡帽,脖上挂着一条长长的哈达,脸上满是汗水。

  她一退台就急匆匆地褪掉大袍,一头扎进女更衣室。我坐在梳妆镜前卸妆,她很快从更衣室出来,换了一身清凉的浅红色短衬,坐在我旁边。我偷偷瞟了她一眼,她正拿着卸妆纸擦腮红,头上扎着无数条细细的辫子,眉毛比一般的女孩子浓密许多,皮肤也因为长年受紫外线照射而呈现出一种透红的黑色,鼻梁高高的挺挺的,个子高挑,一看就是个漂亮的藏族姑娘。

  藏族姑娘发现我正端祥着她,冲我爽朗一笑,露出一口汉白玉般的牙齿:"你表演的川剧节目很好看,恭喜你哦,早就猜到能得第一了。"

  我一愣:"你看过我排练?"

  她点点头,说:"是哦,每次经过排练室去服装室,都看到你排练得相当投入,所以不敢打扰你,就绕道走了。"

  我也一笑,把一扎头花放到梳妆台上,说:"是吗?那我也听过你练歌。在声乐室外面听到的,保准是你。今晚听了你的演唱,就更加确信了。"

  眼前这个藏族女孩的演唱的《青藏高原》得的是第二,但的确是完美到无懈可击。那浑然天成般的嗓音,久久回旋在礼堂每一个角落,像一只盘旋翱翔于蓝天的雄鹰,荡气回肠。

  "我叫桑吉塔娜。"她开始自我介绍,"音乐学院学民族音乐,零四级的。"

  "哦!"我回应道, "那该称你师姐了,我是大一新生。我叫江韵,重庆人,以后多多指教。"

  我卸完妆,跟那位叫桑吉塔娜的藏族女生互留了电话,就匆匆跑出礼堂后台,朝外面奔去。

  外面很黑,绕过那条柏林小道,远远就看到焰子哥哥、白亮和康乃文在外面冲我招手了。我极度兴奋,因为自从开学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白亮跟康乃文,因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一直都没空。

  等我跑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惊讶的一幕:白亮和康乃文是牵着手的。我觉得诧异,怔怔地站在夜空里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白亮冲我嗔怪道:"死小子,你发什么呆呀!得了第一,心里爽死了吧?那还不快快请客?早就知道我家韵公子是最棒的!"说罢就要凑过来拥抱我。

  我倒退了两步,一本正经地说:"打住打住!你先别激动,这倒底怎么回事?你跟小康?是咋走到一起的?"

  白亮就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把头靠在康乃文肩上,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地笑着,暧昧至极。我再看康乃文,他也只是腼腆地笑着,一言不发。

  我便窜上去呵白亮的痒痒,看来不对他使用终极大刑,他是不会轻易从实招来的。我一边呵他痒一边小怒道:"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是吧,看我饶不饶你,死小白,小骚货,竟然背着我搞地下情,竟然对我先斩后奏,要是我没有看到,你就不准备告诉我啦?看我怎么收拾你……"

  白亮给我折磨得瘫软到地上,笑出一脸晶莹的泪花,声音都难受得变了调,想求饶都讲不出口来,在地上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之后蜷起来的毛毛虫。

  康乃文只是站在一边呵呵地看着我们两个疯子打闹。很多路过的同学都回过头来看着行为离奇的我们,然后指手划脚地离去了。焰子哥哥看着失态的我们,便拉着我的手,劝道:"小韵,你就放过小白吧,他就是打算今晚告诉你的呢,刚才都跟我说啦,他不是有意要瞒你的。"

  我这才拉起白亮来,他笑得变了形,我给他擦擦脸上的泪,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才说:"知道我厉害了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瞒我事儿!"

  然后,我们就一行往外面的饭店走去。我们走进一家干锅店,这里环境不错,靠玻璃门的位置摆了一盆大大的海芋,清新别致。屋子很宽敞,中间竖了两道木头柱子,柱脚被一丛丛盆栽一品红围绕,别具用心。我们挑了一张靠近空调的桌子入座,桌子正中间摆着一瓶插花,里面是颜色各异的大丽菊,配一把满天星,再衬一只长长的铁树叶子,散发着幽幽的清香,令人赏心悦目。

  这里的干锅是整条天生街最好的,所以我们选择在此地为我举行庆功宴。我们要了一锅台湾风味的兔肉干锅,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鲜美兔肉,我垂涶三尺。席间,焰子哥哥突然问起大家国庆七天假日的安排。

  康乃文夹了块兔耳朵,说:"我啥都不爱,就爱画画,而且惦记医院里生病的孩子们。所以打算拿三天自己画画,另外三天陪孩子们玩"。

  白亮则一嘴接过去:"那我就一直赖着小康哥,这次国庆要猛过一把模特瘾,就给小康和孩子们当免费人体模特,就算是小康哥要我全裸,我都心甘情愿。"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小骚货病入膏肓,没救了。华佗再世也不行。"

  白亮白了我一眼,眼神坏坏地说:"你别老叫人家小骚货,鬼知道你有没有和你的焰子哥哥珠胎暗结……听人家说都搬到外面住着去了……国庆是不是还打算抛下我们度蜜月去啊?"

  我用筷子狠敲他的头,骂道:"度你个头啊!就你成天喜欢臆想!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骚货!我呀,这次要好好过一个生日,啊,我终于要成年了,好开心呐!我一定要订一个世界上最大最大的蛋糕!"

  听我这一说,他们三个都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焰子哥哥一脸愧色地说:"小韵,不好意思,你看我多粗心,把你生日都忘记了……"

  我手一挥,大度地说:"没关系的啦!这不,今晚演出得第一,大家都太开心了嘛,谁还记挂着这些破事啊!"然后我望着白亮和小康两小口,说:"你们两个,一个都不许跑,要是生日聚会上见不到你们的影子,我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白亮便扑闪过来,一把抱住我,像只撒欢的猫儿一样用他那毛茸茸的脑袋来蹭我的脸,欢呼道:"我的韵公子啊,要做小寿星了,我当然得去蹭饭了呀!少了我那还成吗?"

  焰子哥哥咽了口啤酒,说:"小韵,我想给你过完生日之后,回一趟巫山。我想回去看看爸爸。"

  我说:"我陪你一起回去。我也想去看看干爹。"

  焰子哥哥笑道:"再说吧。如果到时候茶楼生意忙的话,你就留下来帮兰姨打点生意。"

  那晚,我们四人喝得烂醉如泥,才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往回走。大街上,华灯闪烁,汽笛如歌,我们的情绪都很亢奋,小白找到了心爱的人,小康成功击败痛失女友的梦魇,我却不知道焰子哥哥为何开心,但他笑得那么快乐,我想,可能此时,他的快乐与我一样,那就是彼此紧紧牵着对方的手。

  第二天,我们四个早早来到车站。康乃文家住江北新区月亮湾,所以不能与我们同车,白亮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搂住小康的脖子又啃又咬,才依依不舍地让他上了车,浑然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

  我上了车就蔫在焰子哥哥肩上睡觉。焰子哥哥跟小白聊了会儿天,觉得无聊,就抓起座位靠背后面布袋里的一份报纸看起来。突然他把我摇醒,指着《重庆早报》上一则头条新闻,大呼小叫道:"你看你看!骆扬那小子的剧院昨晚开张了!嘿,这死小子,还真会选时候,我说他回来这么久咋一直没行动,原来是等国庆这个大排档,承办了重庆市级的国庆文艺晚会,竟然把沙坪坝体育馆都硬生生踢下台了,真是个狠角色!"

  我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华篇巨章,浓墨重彩,照片看上去还不错,华灯璀璨,火树银花,烟花荼靡,香槟四溢,礼花满天,可容纳两千多人的扇贝形观众席全场爆满,场面相当气派。我说:"人家是大老板,当然看准国庆黄金档这块大肥肉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说罢,我趴下头继续睡。

  很快车就到磁器口大门了。这是我们开学以来第一次回家,古镇磁器口是重庆的文化重镇,每天都吸引许许多多中外游客前来游玩,永远这样闹腾,不肯歇停一秒钟。自古以来,人们都说,一条石板路,千年磁器口。其实磁器口以前不是叫磁器口,而是叫龙隐镇,自从一九一八年青草坡的新工艺制瓷厂"蜀瓷厂"创建以来,这里上乘的瓷器产业逐渐强大起来,渐渐地,龙隐镇的名字也就被磁器口所代替。虽然随着现代经济日新月异的发展进步,此地棉纱、煤油、盐糖、洋广杂货、五金颜料、土碗土纸和特产烟丝等新兴产业皆崭露头角,并且磁器口码头交通要塞的地位也逐渐丧失,但那千年不变的浓郁淳朴的古风,一直令磁器口成为重庆江州古城的缩影和象征,故磁器口亦有"小重庆"之称。

  白亮在磁器口大门跟我们告别,往童心路去了。我和焰子哥哥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出金蓉街,回到滨江路的茶楼。茶楼依然开门纳客,檐下那面用小篆体绣着"兰舟茶楼"的三角幡旗随风飘舞,仿佛在欢迎我们回家。还在门外就听到妈妈吆喝小灰的声音:"小灰!接客咧,隔壁李大爷,咱老茶客,上普洱。"

  走进茶楼,妈妈看到我们,兴奋不已,丢下账本跑过来,拽着我的手,跟放连环炮似的问:"你们可回来了!来让妈妈看看,哟,都瘦了,是想妈妈的?还是学校的饭菜太难吃啊?"

  我把手挣脱出来,说:"是是是,您就自恋吧,我是想您给想瘦的。"

  妈妈在我脸上捏了一把,便一边往厨房里走,一边兀自唠叨着:"这是啥破学校啊,牢房啊,咋把一孩子整得这样瘦……"

  我们挑了张桌子坐下,不一会儿妈妈就端了一只菜盘子出来,打开一看,青椒肉丝,麻辣蟹黄,红烧鲤鱼,豆腐腰花,可丰富了。妈妈永远这样了解我,知道我这一路舟车劳顿赶回来,准饿了,所以就备了这么多好吃的。

  妈妈一边看着我和焰子哥哥吃饭,一边传扬着小道新闻:"你姐昨晚去骆扬的剧院参加那个什么开场晚会啦,听你姐说办得还不错,这市级的国庆晚会就是不一般,还说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上档次的晚会,想不到这辈子还能亲眼目睹,真是不枉此行呢。"

  我只顾吃菜,也没搭理她,她就继续喋喋不休:"你说这骆扬也真行啊他,比你们才大十几岁,这三十出头的就混成这么大的老板了,开那么大一家剧院,还承办重庆市级的国庆晚会。不过啊,想想又觉得他够可怜的,对你小姑还真是上心,这么多年恁是没有找媳妇,怕是等着你小姑呢……"

  我把筷子重重砸在桌子上,气不打一处出来,冲妈妈大声嚷道:"够了,你别说了!他不就一骆扬吗,他有啥好啊?不就开一家剧院吗,他就了不起啦?这世上比他能干的人多着去了,你咋不羡慕李嘉诚啊,你咋不羡慕比尔盖茨啊?"

  焰子哥哥一个劲儿蹭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再动火了。妈妈对我的反应很是不解,怔怔地看着我。良久,她愤懑的表情才平和下来,柔声道:"小韵啊,我知道你记恨他气走了你奶奶,可是他待咱们也不薄啊!这不,他昨天还给你姐姐送了份新工作,让她以后去他剧院里登台唱戏呢!"

  "姐姐去唱戏?"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愤怒地说:"简直就是乱了套了!骆扬害死了她奶奶,她竟然充好人以德报怨,跑去巴结他,给他撑场子!"

  说着,我就跑到柜台边,抓起电话就要给姐姐打电话,我要把她叫回来,千万不能去给骆扬卖命唱戏。放着好好的火锅店大堂经理不做,跑去给仇人唱戏,帮他赚钱,这像什么话?

  我刚拨通电话,妈妈就扑过来挂断电话,怒斥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你骆扬叔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奶奶她本来就得了那绝症,别人不吓她,她早晚也得有断气的那一天不是?骆扬答应给你姐五千块一个月,不比那破火锅店强啊?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你?"

  我气冲冲地扔下话筒,就往楼上跑。我听见妈妈在后面叹了口气,对焰子哥哥说了一声:"焰儿,你去安慰安慰他吧。"

  焰子哥哥追到我房间,扳着我的肩说:"小韵,你就别跟兰姨堵气了,她也是为你姐姐着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我眼里放出凌厉的光芒,看着他,用憎恶的语气说:"焰子哥哥,那天在医院你也看见了,是骆扬那个畜生逼死奶奶的!难道你也视若无睹吗?他就像只怪兽,奶奶就是被他那张狰狞的脸给吓死的!"

  焰子哥哥竭力安慰我:"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了,你看,今天是你生日,动怒多不好啊,哪有小寿星在生日这天动气的啊。你要是不喜欢你姐姐给骆扬唱戏的话,你就直接叫她回来好了,何必跟你妈闹腾。"

  听焰子哥哥这样说,我的心便舒坦多了,勉强笑了一个。

  "今天是你可是你生日呢,不都计划好了晚上要开聚会的吗,应该开心点迎接你的十八岁,过了今天,你可就不再是小孩子了。"焰子哥哥仍在尝试着转移话题,尽量想让我开心,"等下去哪家糕点店订蛋糕呢?要订多大的啊?人多不多?朋友们都邀请了吗?小白和小康不用说了,他们都知道了,要请小华过来吗?哦,还有那个,叫大熊的……"

  我看了看他,跟个管家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人不在多,开心就好。我朋友不多的,我不爱交往,以前的高中同学关系都不算铁,现在更是天涯各一方,就剩小白最亲了。至于大熊嘛,也不知道他国庆节回不回家,待会给他打个电话。"

  焰子哥哥看我笑了,也就宽慰了许多:"那今天是你生日,你跟哥下去,哥给你挑件礼物,好吗?"

  我把脸蹭在他怀里,撒娇道:"我不要什么礼物啦!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如果你非要送的话呢,你就送我一个香吻吧!"

  焰子哥哥见我开始淘气了,就狠狠捏了我的耳朵一把,二话不说就把嘴巴凑过来,热热的湿湿的舌头撬开我紧闭的嘴唇,攻城掠地般袭击我的每一颗牙齿,跟我的舌头缠绵交织……

  突然我通过半开半掩的门看到妈妈就站在外面。我吓得打了个哆嗦,立刻推开焰子哥哥,退了几步,呆若木鸡地望着门外。我只能看见妈妈一半的脸,却看到了她满脸的忧伤、哀恸与绝望。我看到她的肩膀狠狠抽搐了一下,眉头皱成一团,然后捂着嘴巴转身下楼了。

  我像失去知觉似的倒在床上。焰子哥哥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爬到床上来一边摇着我,一边问我怎么了。我就像木头一样没有反应,等他问得累了,我才用双手紧紧捆住他的脖子,神经质一样问他:"你会离开我吗?你会离开我吗?"

  他试着想解开我的双手,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好喘着大气说:"小韵,你怎么了?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别想多了啊,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要是累了困了,就睡会儿,我下去茶楼里帮忙。"

  我便松开手,任焰子哥哥走出房间,我听着他下楼时急促并且渐渐衰弱的声音,仿佛觉得他离我越来越遥远。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

  哪知我一觉醒来,竟是下午六点。我惊愕地看了看窗外西坠的斜阳,一个猛翻身,爬起来,只感觉一阵安静,楼下茶铺没有往日的喧闹声,一片诡异的宁静。我匆匆下楼,给眼前的情景惊傻了:

  茶楼闭门谢客,妈妈、焰子哥哥、姐姐、小王和小灰正在紧锣密鼓地把茶铺布置成一间聚会大厅,桌子整整齐齐摆在两边,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只巨大的多层的松树形蛋糕,每一层都插着不同颜色的蜡烛,还没点上火,却已经颇有几分圣诞树的模样,漂亮极了。西墙角摆着大箱大箱的山城啤酒、苦艾酒、红酒以及各种饮料。再看天花板,上面挂着一只走马灯,红橙蓝绿青淀紫七种颜色的灯光依次旋转,一条硕大的横幅围绕着走马灯挂了一圈,上面写着:江韵生日华宴,幸福一生,快乐一世。

  小王站在一只木梯上面把其他一些装饰品挂到墙上去,小灰则在下面死死扶着木梯。焰子哥哥算计了今晚到场的人数,然后依次摆好桌椅。妈妈和姐姐则在剪一些颇具中国风格的窗纸,姐姐手法相当娴熟,手腕绕几道弯,再把窗纸打开,用嘴一吹,一只活灵活现的老虎就出现在我眼前,我这才想起,这是我的生肖,从我呱呱坠地那一刻起,王瞎子就对奶奶说,这江家孙子眉宇非凡,又寅时出生,生肖属虎,他日必定龙胆虎魄,有所作为。

  妈妈看到我跟幽灵一样站在楼梯口,衣衫不整的样子,就说:"你上去洗一洗,换身干净衣服,看你那邋遢的模样,过了今晚你可就是成年人了啊!"

  我一时间只是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得一塌糊涂,压根没听进去妈妈的话,忽然觉得我是这么幸福,他们都那样爱我,只是我爱的方式不同而已。小王和小灰,虽然只是我们茶楼里的两个员工,但是他们却知恩图报。还记得六年前我们刚从巫山搬到重庆,开了这家茶楼的时候,他们只是两个从孤儿院跑出来的孩子,妈妈觉得他们露宿街头、无依无靠可怜,就收留他们,并且让他们在茶楼里做事。所以,他们一直把我当成亲弟弟,倍加关爱。所以他们对我的爱,是朋友的爱。

  妈妈,这个扶老携弱抄劳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以她典型重庆女人刚毅的性情,克服了一路上重重困难,单刀匹马地一路挺来,只为把我和姐姐抚养成人。她对我们寄予厚望,希望我们能堂堂正正做人,活得健康快乐。可她却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孤灯冷壁地煎熬了这么些年。她对我的爱,是母亲至高无上的爱。

  姐姐,从小与我一块儿长大,我们从没争过吵过。她只比我大一岁半,却老是宠着我,让我着,对我呵护备至,甚至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高中毕业就选择打工挣钱养家。她对我的爱,是手足情深的爱。

  焰子哥哥。这个在我心中占有最重份量的男孩,我已经无法用语言去表明我们之间的深厚感情。我们一块儿长大,一块儿上学,他每天背着我走过青龙桥,牵着我走过山间的羊肠小路,答应一辈子替我保管那只琥珀。尽管我们这样艰辛地爱着,尽管路上等待我们的是世俗与流言的洪水,是一道用所谓道德伦理扎成的荆刺篱笆,他却毅然选择牵着我的手冲锋陷阵,走在前面用身体保护我。

  他对我的爱,是大爱。

  妈妈见我杵着不动,又喊了我一声。我一个愣神,哦了一声,便上楼去洗澡换衣服。等我神清气爽地下楼,惊喜地发现那帮朋友都到齐了:黑镜框小康、一叶蝴蝶似的白亮、笑起来右脸有只圆圆酒窝的大熊、脑袋大大的大熊弟弟林明、身体虚弱的连华、川剧名角小姑、可爱的表妹婷婷,他们都来了。

  更令我惊喜的是,一桌好菜竟然都摆上了。我看到菜盘子上打着醉仙楼的标志,想必这应该是从川菜名店醉仙楼里面订做的,相当气派。一共是九道大菜,从里到外一三五分别摆了三圈。都是醉仙楼的名肴,但尤其以这三道最为亮眼:外层的一道"鱼跃龙门",一只用胡萝卜雕成的粉红鲤鱼给一支竹签插在一块冬瓜雕刻的美玉之上,周围衬着类似龙须的鱿鱼尾和类似金鱼藻的芫荽,干净漂亮;中层的一道"火树银花",实际上是爆炒腰花,只是那腰花被雕成一串烟花爆竹的形状,直看得我目不转睛;最抢眼的要数正中间的那道主打菜式"寿比南山"了,盘子周围是用茄子雕成的紫竹山,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中间随意地洒了银耳丝,竟然给人烟雾缭绕的错觉,这道菜的核心部分自然要数盘子中央用西瓜雕成的莲花花蕾了,鲜红的荷花花瓣层层叠叠,含苞待放,外面刻了一个大大的"寿"字。

  房间最中间的那只松树形状的蛋糕已经给点上蜡烛,屋里便流淌着暖暖的烛光。我想我是感动得快哭了,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我眼里折射成了星芒四射的八角星光。

  我轻轻走过去,看着那汇聚了众人祝福而做成的巨大蛋糕,不知道是谁起的调,大家都跟着唱起《祝你生日快乐》,那整齐的歌声,伴着闪烁的烛光,竟然让我想起了在烛光中虔诚诵经的奶奶。此刻,她正在遥远天国,看着我慈祥微笑。

  一曲完毕,他们围过来,一齐吹灭所有蜡烛,然后都跟着一起闭着眼睛许愿。我为他们别具用心的安排而感动。

  那天晚上,我过了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个生日。妈妈吃过晚餐就出去跟她的牌友们通宵斗地主,把房子留给我们狂欢。朋友们一个个喝得醉气熏天,剥了满满一地的瓜子壳,把奶油当成暗器扔到彼此身上,没心没肺地狂欢。

  我被他们灌醉了。不知道朋友们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扶上床,一觉睡到天明。

——待续——…… 第十九章 笑剧 ……

  这是记忆里最美丽的时刻

  音乐响起那一刻

  你踩着我的脚由我带领着

  转动着 转动着 转动着

  我做了一个美梦,一个酣甜的梦,以致于我不愿意醒来。直到阳光穿破雾蔼射到我脸上,画眉跃上窗棂声声叫唤,我才从缱绻情梦中睁开眼睛。

  昨晚那场酒醉,让我沉睡了一夜,醒来便很想上厕所,憋得厉害。我正要坐起来,却感觉一只手穿过我的腋下,紧紧缠着我的胸脯。我一个激颤,顿时清醒了几分,因为我看到了一只女人纤细的手。我脸色煞白,回过头一看,头发凌乱的姐姐竟然睡在我身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袋里像让人塞进一只马蜂窝,满是嘤嘤嗡嗡的声音。

  我生猛地坐起来,薄薄的被单便水银一般滑到地上,我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白色内裤,姐姐也衣不蔽体,极度暴露地蜷着腿躺在我床上。

  我的动作太大,把姐姐从睡梦中惊醒,她揉揉惺松睡眼,打了个呵欠,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若无其事地问我:"小韵,怎么了?"

  我的声音颤抖得跟筛糠似的:"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姐姐懒懒地坐起来,深深的乳沟呈现在我眼前。我吓得直往后缩,冷不防一骨碌掉到地板上。我仓皇地抓着地上的被单爬起来,胡乱地裹在身上,声音依然颤抖:"这是么回事啊!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啊!"

  姐姐拿过床头柜上的木梳,开始梳理头发。她一边梳一边平静地说:"小韵,你别怕。你过来,坐姐身边,姐慢慢跟你说。"

  我畏畏缩缩地走过去,身子一直颤抖,像被猎人追杀的小兽一样胆怯地坐在床沿上。姐姐把梳子咬在嘴里,把一只漂亮的木雕发夹夹到长长的头发上,夹成一个漂亮的缵儿。然后她披上外衣,缓缓回过头来,说:"我不是你姐。"

  姐姐的话如雷贯耳,我想我已经快要发疯了,从来不骗我的姐姐,竟然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用平缓的语气说:"我本名不叫江媛,而叫游媛,是你的童养媳。"

  我更加傻眼了,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曾是我最敬爱的姐姐,今天却喝醉酒似的尽跟我说胡话!

  "我一岁的时候,死了父母,便成了一个无人照顾的孤儿。你奶奶觉得我可怜,便将我从邻村抱养回来,待我如亲孙女。后来,妈妈生了你,村里的王瞎子给你占相算命,他说你这辈子命犯龙阳忌癖,怕是会断绝江家之后。于是为了给你辟谣,奶奶便把我当成江家的童养媳。"

  我听着姐姐的话,已经泪如雨下,我想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简直就是太荒唐了。姐姐替我抹了把泪,接着讲道:

  "奶奶和妈妈很早就把这件事告诉我了,并一直瞒着你。按照农村的规矩,男子十八岁便可成家,所以她们安排我在你十八岁生日晚上跟你同房。我知道她们的做法很荒诞,这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女人的地位不应该这么低下,任由别人摆布。可是,小韵,你知道吗,在奶奶病得厉害的那段时间里,她每天都要哭着哀求我一定要完成她的这个夙愿。奶奶和妈妈花了这么大的心血将我养大,视如己出,面对一个即将逝去的老人那样诚求的眼光,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我抬头看了姐姐一眼,她已经泪眼模糊,泣不成声。我拍了拍她的背,见她哭得伤心,便安慰道:"你怎么这样傻呢?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姐弟,是手足,这样做是伦理不容的,你怎么能随便答应奶奶这样的事呢!"

  忽然姐姐眼光凌厉地看着我,说:"那你呢?你就做了伦理容得下的事了?若不是你真去碰触龙阳忌癖,我就不用这样委曲求全了!"

  我怔怔地看着姐姐,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我能感觉到姐姐话里的意思,她一定是在指责我和焰子哥哥之间所谓的无伦不类、不干不净的暧昧关系;她一定是觉得讽刺,凭什么说童养媳是伦理不容的事,难道我和焰子哥哥这样的同性恋情就被伦理包容下了?

  我的心像给人掏空似的,不再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我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抽这个空档跑到外面去跟她的牌友打了一宿的牌,我也明白了一向不同意我喝酒的姐姐为什么会任凭他们给我灌酒,却不加以阻拦。原来,她们都是在故意制造机会。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收拾东西,打算回学校,再也不回来了。姐姐看着堵气的我,反过来安慰我:"小韵,你别怄气,其实昨晚你和姐什么也没做。从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你从小就跟我挤在一张破床上睡觉,现在跟小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知道你不会同意这场荒谬的鸳鸯乱谱,所以姐姐也只是试着按奶奶的意愿去尝试一下,这样心里也就不觉得对她欠疚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咱们还是好姐弟,好么?"

  我只顾生闷气,草草地穿好裤子,心里越想越委屈。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悲的玩偶,被人用线抄控着,让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我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让我上什么样的学校,我就上什么样的学校,让我学什么样的专业,我就学什么样的专业,似乎我一生来就没有说不的权利,就没有反抗的权利。奶奶连临死都还不放过我,在我的感情路上给我设下一道囹圄,摆上一副圈套,任我像笨拙的猎物一样傻傻地钻进去送死。

  想着想着,我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姐姐就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一个劲地哄我安慰我。

  "以后我们还是一对心无隔阂的好姐弟。"她说。

  我连连点头,伏在她肩上痛哭零涕。哭得累了,我一边打着泪嗝,一边抽咽着说:"姐,听妈说你去骆扬那唱戏了,你听我的,别去了,骆扬他不是好人。你回去吧,在渝香子火锅店那里做大堂经理挺好的,活儿又不重,待遇也不错。"

  姐姐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我的傻弟弟哟!骆扬他哪里又沾你惹你了啊?他咋也不成好人啦?"

  我也不好多说,只是一口咬定:"反正他就不是个好人,他……他无情无义,当年甩下小姑独自出国。"

  姐姐便扑哧笑道:"那都是上一代的恩怨啦,你还提这做什么呢?你就放心吧,他骆扬难不成还长了三头六臂,把你姐给生吞活剥了啊?韵儿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啊,别想多了。"

  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总不能把那些破事讲出来给姐姐听,吓她退出剧院吧。也许真是我想多了,骆扬跟姐姐无怨无仇,又能把她怎样?

  姐姐便一边整理被单,一边催我去洗脸刷牙。我懒懒地打开房门走出去,一抬头,看见焰子哥哥铁着一张脸立在奶奶以前住的房间的门口,他看到了我,便钻进房间去,呯的一声关上门。

  我走过去敲门,可他怎么都不肯开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难道他知道我和姐姐……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便喊了一声:"焰子哥哥!你开门啊,我找你有事!"

  他嗖地拉开门,板着一张臭脸,闷闷地说:"什么事?"

  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为了让他开门才那样说的,现在他这样问我,我还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我吞吞吐吐道:"我……你快点下来哦,吃早饭了。"

  他丢下一句"我先换衣服",又呯地关上门。

  我感到一阵纳闷,他不会真知道我和姐姐昨晚是睡一起的吧?难道他因为这个生气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误会可就大了。

  楼下茶铺一片狼藉,是昨晚的生日狂欢留下的。我们三个不言不语地忙活了大半天,才将地板和桌椅恢复原样。

  然后,我们吃了从快餐店买回来的小笼包,大家都不说话,各有其事的样子。我和姐姐心照不宣,彼此知道大家都清清白白的,倒不显得拘谨,倒是每每接触到焰子哥哥的眼光,就会倍觉尴尬。

  吃完饭,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准备回校了。焰子哥哥也一言不发地拾掇起来,我知道他要是回巫山青龙湾老家去看干爹,顺便到户口所在地去开贫困证明单据。

  我现在很烦妈妈,暂时不想面对她。她竟然把一个荒唐可笑的谎言藏在心里这么多年,跟奶奶合起伙来骗我。如果说奶奶是受封建思想蛊毒,那妈妈是个明事理的人,她怎么也跟着犯糊涂,跟着瞎掺和?

  我提着行李正要走出门去,妈妈就哼着黄梅小调手舞足蹈地回来了。她如此开心的原因,现在屋子里站着的几个人都是瞎子吃汤圆——心中有数,绝不是简单因为她所说的打牌赢翻了。

  妈妈见我们三个表情各异,很是离奇,于是她一脸兴奋地把姐姐拉到洗手间里去,过了一阵子又灰头土脸地出来,冷言冷语地说:"你们要走就走吧,眼不见心不烦!本来还打算请你们去醉仙楼再吃顿好的,现在我也没这个心情了。还是辛辛苦苦在这里跑茶楼的生意,我心里才踏实!"

  我明白妈妈说这话的意思,因为她的计划泡汤了,所以很不开心,就摆着一副臭脸给我看,跟刚回来的时候那副高兴劲完全不一样。

  她这样一说,我倒是把行李往桌上重重一摔,底气十足地说:"我今天还真不走了,非要在家里待着,坐你眼皮子底下招你烦。"

  妈妈不甘示弱,把她打牌的小皮包往柜台上一扔,撞翻好几只白瓷杯子。看得出来妈妈的表情很愤懑,她很想骂我,但又不好意思启齿挑开那件事,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来骂我,只好说:"你待家里就会让你好受了?正巧国庆黄金档小王小灰给放了假,客人又多,我正愁忙不过来呢,你就替他们两个忙吧!"

  姐姐就过来给我们圆场,说:"一家人吵什么吵嘛,和和气气的不好啊?非要这样吵吵闹闹的,给团里邻居的听到了多不好?"

  妈妈便在姐姐头上敲了一锤:"你这个笨丫头!让你做点事都做不利索,妈白疼你这么大了!从小到大都这么听妈的话,妈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怎么这次就这么笨做不好了?"

  姐姐给妈妈这样一骂,也就不敢再开口了,呆呆地缩到墙角去。然后,妈妈火冒三丈地大步流星窜到楼上去了。很久才传来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焰子哥哥看了我和姐姐一眼,想说点什么,但动了动嘴,又没说出来,就扛着行李包,跨出门槛走了。

  我的心里乱极了,像是看了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各种滋味都有。我真的想跑出去,找个人狂烈地倾吐一番,然后跑到嘉陵江上的高架桥上,对着茫茫江水大叫一声,再不行,干脆跳下去淹死算了。

  我忽然想起昨天昨上生日宴会上,大熊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他说如果想要推荐我那位精通中医偏方的阿姨去给那位中医专家做助手的话,直接打这个电话号码就行了。反正我不想待在家里,就出门打了开往沙坪坝陈家湾的车,直往晓风家奔去。

  我到了和福路民生小区的晓风家,是吴阿姨开的门,她踏着一双凉拖鞋,披散着头发,一副刚刚起床的模样,手里还拎着一只锅铲,应该是正在厨房做菜。她见到我很高兴,连忙叫我进屋里坐。她家的二手房虽然并不显气派,我却觉得待在这里比待在家里自在多了。我的家里就像四处布满了蜘蛛网,一个不留神就给网住了,就成了别人的猎物。妈妈就那像那只用丝死死缠住我的蜘蛛,让我不能呼吸。

  吴阿姨给我倒了杯水,看我一脸苍白,便说:"哎哟,小韵,瞧你这一脸旺火,是怎么啦?来来来,阿姨给你倒杯去火的药水去。"

  说着,身材稍胖的吴阿姨便走到电视柜旁的小矮柜边,上面放着一只巨大的玻璃瓶,里面有黄莲、麦冬、金银花、菊花、蒲公英等袪火良草,那水都给泡成了棕黄的颜色。

  吴阿姨一边倒水一边说:"喝了我亲手配制的败火药水,保证你心情舒畅。"

  一碗药水下肚,的确是爽快了不少。我便趁着兴子把好消息告诉她:"对了,姨,我有个朋友打听到啦,第一人民医院最近来了位专攻中医药方面的专家,正在招聘助理,你不妨去试试。"然后我翻出记在手机里的号码,说:"这是他的电话,你拿去记一下吧。"

  听了我的消息,吴阿姨兴奋得哼起小曲,脸笑得像一朵灿烂的菊花,抓起茶几上的一张废纸就抄写起号码来。

  "对了,晓风呢?"我问。

  "哦,他在房里看书呢。"吴阿姨写好电话,把手机还给我,"倒是忘了叫他出来给你打个招呼。"

  说着她便朝晓风的房间走去,敲了敲门,朝里头喊道:"晓风!你韵哥哥来啦,出来招呼客人啊。"

  然后吴阿姨便走进厨房继续炒菜。过了好一会儿,晓风才懒洋洋地出来,仿佛因为太劳累的缘故,本来就细小的一对单眼皮眼睛就显得更小了,瘦瘦高高的个子,看样子都不超过一百斤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他似的。

  他摇晃着脚跟走过来,一屁股栽到沙发里,由于用力太猛,我给弹得老高。他抓起水果盘里的一只香蕉,递给我,也不说话,自己抓起一串葡萄就开吃。

  我看了看他,笑道:"高三果然是减肥良机,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他哦了一声,也不看我,继续吃他的葡萄,一边把葡萄皮吐在手心里。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就剥起他递给我的那只香蕉来。晓风把手心里的葡萄皮往垃圾篓里一扔,淡淡地问我:"那个,焰哥哥呢,他怎么没来?好像他就从来没来过我家,怎么,我家有瘟神啊,个个都怕来这?"

  我依然保持微笑,解释道:"你焰子哥他要回老家去开一个贫困证明,以后才好领学校的补助金,所以时间就不够用了。等他以后有空了,我一定叫他来。"

  晓风闷哼一声,冷笑道:"欲来者,必自来。"

  我想转移话题,就说:"对了,高三学习很紧张吧?历来高三都是这样的,压力大,是辛苦了点,但也就这么一年,熬过来就好啦,一定要加油哦。"

  晓风摘完了整串葡萄,就把那只光溜溜的葡萄枝扔到竹篓里,转过头看着我,说:"你是没话跟我说了吧?那我进去看书了。"

  说着,晓风径直走回他的房间,呯地关上房门。

  我想我的确是没什么心情再待在家里,便拿了行李,早早来到学校。班里那些来自外地的学生都没回家,趁国庆黄金档到重庆四处游山玩水去了。我回到彩虹桥边租的小房子里,焰子哥哥不在身边,只觉得无聊得紧,抱着两本破书看了几页,就再也看不进去了。我想给焰子哥哥打电话,但又总是拉不下老脸,明明我没有错,他凭什么生我的气,凭什么还要我先打给他去圆场啊?

  于是,我就鬼使神差地拨通了班长邹哲轩的电话。想不到他竟没有跟那帮兄弟出去玩,正在宿舍睡大觉呢,听说我回学校了,就立马跑了过来。

  房子的门很矮,人高马大的邹哲轩必须弯下腰,才能钻进来,他老是磕磕碰碰的,一个不小心就撞得那只悬在天花板中间的钨丝灯泡左右摇晃。

  他就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彼此给对方讲各自家乡的风景名胜啊,民族风俗啊,天南地北,没头没绪地闲扯。当我谈到我姐姐的时候,他突然颇感兴趣:"对了,你姐姐……她有男朋友了没有啊?"

  我盯着他,吭哧一笑:"大头轩,你不会是喜欢上我姐了吧?哈哈!你不就是上次领她来找过我,再替我送她去了一次车站吗,这样你就看上人家啦?"

  邹哲轩那副棱角分明的男子气的脸,竟然唰地红到了耳根。他羞羞答答地说不出话来,可真是一块傻大头。

  我像是下定决心要做这个月老似的:"很不错啊,大头轩,难得你这个大学生不嫌弃我家高中毕业的姐姐,对她这么上心,这个忙,我帮你帮定了!"

  邹哲轩便唬唬笑着,一口一个谢谢。他有着北方男子少有的羞涩与稳练,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人,要是真能把姐姐交给他,我倒是很放心。

  等我笑得够了,邹哲轩才说:"对了,你知道吗,昨天那个戚敏失踪了一天。"

  我吃惊不小:"她失踪?是为什么?那现在找到了吗?"

  邹哲轩看我挺急,便按捺着我,说:"不知道是为什么。听女生那边说,昨天大清早就没看到她,不管是谁给她打电话,她都不接,于是女生们都急了,发动全班同学都给她打了电话,不料戚敏非但不接,反倒把电话关机。小卢老师知道后,担心她出事,就带人四处寻找。最后在一个破网吧把她找到了,正在里面跟人聊天呢。"

  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就问:"那个戚敏,为什么不接电话?"

  邹哲轩瞪大一双菱形眼,跟一愤青似的:"鬼知道啊!可把咱班兄弟姐妹们的腿跑折了,都快把整个北碚都找翻过来了!你说我们哪里没去啊,嘉陵江边,碚东大桥,缙云山上,城南城北,小镇歇马……地毯式寻人!又不敢上报院里,怕出状况,只得自己闷着脑袋先找找……她倒好,窝在一网吧里跟人聊得正欢呢,这臭妞儿……"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哪有人不接别人电话的啊,而且是所有人的电话都不接,甚至还关机,这不是故意让人担惊受怕吗。

  邹哲轩接着说:"后来听咱班女生说,这个戚敏不太合群,这大学才刚开始,就跟同宿舍的女生们闹矛盾,听说她都换好几回宿舍了,楼上搬到楼下,梅园搬到李园,本班搬到外班,都合不来,老说别人孤立她,不搭理她……"

  我苦笑道:"又是一个从小缺钙,长大缺爱的孩子!现在的孩子可真是娇生惯养,凡事以自我为中心,老想着别人应该怎样怎样对自己,却从不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问题。"

  邹哲轩在我脑门上敲了一下:"嗬,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呀,早熟的娃呀,又懂事又体贴,你姐要给你换间大点好点的房子,你都死活不依,非要赖在这苍蝇都不愿下蛆的破烂旮旯里!"

  房子是简陋了点,还用着那种八十年代的十五瓦的钨丝灯泡,一到晚上,就有一大群夜蛾之类的昆虫绕着它打转儿。墙壁上石灰脱落,露出黑色砖头来,我们就用报纸贴上。

  邹哲轩看了看我们的书桌,都是从图书馆借的其他专业的相关书籍,其中大部分都是焰子哥哥借的,我知道他一向是喜欢物理的,而为了陪我,才屈才选了教育学,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建议他先自己看看物理方面的书,等到大二的时候再去修一个物理方面的辅修专业。

  邹哲轩没有找到感兴趣的书,就坐在那张镙钉脱落,吱嘎作响的小凳子上,问我:"对了,邱焰呢?咋没见他一起回来啊?"

  "哦,他回老家去了。"我淡淡地说,"他回去办理贫困生证明书。"

  邹哲轩立刻就纳闷了:"补助金不是下学期才下发吗,怎么这么早就去办理证明了啊?"

  我依然用淡淡的语气回答:"不知道,是小卢老师让他回去办理的。"

  邹哲轩便来劲了,眉飞色舞地说:"原来是小卢老师啊!她可是对邱焰特殊照顾啊。哎,江韵,你知道吗,咱班男生啊,每天晚上都要开卧谈会,提得最多的就是小卢老师了,那帮骚小子,个个都说小卢老师对邱焰有意思,说她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又哀怨又爱慕,分明就是暗恋人家,但又碍于师长的身份,才不好意思表白出来,可闷骚了!谁叫你自个儿搬出来住,真是亏大了,你要是住里面啊,准被他们逗得笑个半死!"

  我根本没心思去听邹哲轩绘声绘色的描述,只"嗯啊哦"机械地回应着。

  邹哲轩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窝在小房间里看了一个下午的电视。从同一首歌到康熙来了,从奥斯卡影片到动物世界,俗的雅的都看。晚上我到外面的小餐馆吃了点简单的东西,就回屋里洗澡,准备早点休息。

  躺在床上,我却辗转难眠。我老能想起那个表情总是怪怪的傣族女生戚敏。我总觉得她昨天的失踪跟我有关,她一定是觉得国庆汇演没让她出节目,所以心里不甘,因为她看上去就是个极其要强的女孩子。

  我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幽幽的敲门声,节奏轻缓。我惊悚地一边问着"谁呀",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开门。

  门打开了,借着马路边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了一张冷漠的女孩子的脸,头发披散着,给夜风吹得凌乱飞舞,像极了《射雕英雄传》里面的梅超风。是戚敏。她一声不吭地站在石头阶梯上,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肩裙,斜挎着一只黑色的棉布包,行道树驳斑的影子在她脸上画出一幅明暗结合的诡异图画,就像恐怖电影里的贞子。

  我还真给她吓了一跳。看来在洗完澡上床睡觉的当口,是千万不能随便去想一个人的,否则他就会没根没据地出面在你眼前。我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还带点透明,我啊地尖叫了一声,便跑回屋里,扯过床头柜上的衣裤快速往身上一套,也不管有没有穿反,才重新走到门口,怔怔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在我印象中,我跟班里面女孩子接触不多,很少有女生知道我和焰子哥哥是住在这里的,更何况这乌漆抹黑的,戚敏怎么没声没息就摸到这里来了?

  戚敏还是面无表情,她往里面挪了几步,我这才借着从屋里洒出去的灯光看清她的脸,她的眉毛弯得像月芽儿,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黑黑的眼圈,重重的眼袋,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过觉。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像幽灵一样飘了过来。她齐膝的白裙下,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腿,光着脚丫站在昏暗的钨丝灯光下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她,看她一身狼狈,头发凌乱,又赤着脚,莫不是遭人打劫了?

  她细细地打量着房里的每一样东西。她灰暗的眼光扫过那二十一英寸的老式长虹电视,那旧得掉了漆的书桌,书桌上那长长的一排书,那用木板拼凑起来的破床,以及我那张惊惶失措的脸。然后,她仰起头,看着那只周围蛾虫飞舞的钨丝灯,伸出手要去摸它。

  "别动!"我失声叫道。

  她便歪着头,定定地看着我。我被她盯得很不自然,便东张西望地说:"那个……那个漏电……刚给修好的,不安全,别碰。"

  然后我便跪在地上,把脑袋探到床底下,把焰子哥哥的那双大码拖鞋找出来,对戚敏说:"你穿上它吧。"

  她就坐在床上,慢慢地把两脚伸进拖鞋里,并提起脚来细细观看。她的脚显得太小,那拖鞋就像一间大房子,留下了太多剩余空间。

  我坐在对面的那只一坐上去就吱嘎作响的木头凳子上,问她:"你找我,有事吗?"

  她却并没有我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边看着那双极不谐调的拖鞋,一边幽幽地说:"今晚我可以住你这里吗?你愿意接纳一个流浪的人吗?"

  我觉得她就像一个梦游的人,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话。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不可以。你不是流浪者,我也不是什么收容流浪汉的好心人。你有宿舍,你有集体,你应该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

  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她这一用力,一簇头发就甩过来盖住了她半张脸,那双阴暗的眼睛在头发底下发着死气沉沉的光,然后,一缕幽冷的声音从那簇头发底下飘出来:"回什么回,如果你不收留,我就继续漂泊。"

  我给她吓了个冷颤,我觉得她的行为出奇得可以,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白天我有听邹哲轩提过,说她是一个不太合群的人,开学没一个月就搬好几回宿舍了,想必她又是跟室友闹别扭了吧,所以才不愿意回去。于是我替她理了理头发,把手放在她肩头,用轻缓的语气说:"跟姐妹们闹不开心啦?大家五湖四海的聚在一起,这多难得的缘份啊!我送你回去吧,别不开心了啊。"

  她微微抬起头来,用死灰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谁跟她们闹啊?她们配么?我不就是试一下,看有没人关心我,看看这世上像耶稣一样的好人还有没有么?"然后她一头扎在我的枕头上,淡淡地笑了笑,说:"今晚我就睡这里了。我觉得你还可以,并不算很坏,值得我写在好人册里。"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坐在凳子上看了几个小时的电视。实在困了,就把一叠报纸扯开了铺在地上,躺下便睡。水泥地板很硬,我的肩胛骨给磨得隐隐发疼。

  第二天醒来,床上已经没人了,被单给叠得整整齐齐的,地板给拖得明晃晃的,我的身上也给人盖了一只薄褥。戚敏走了。

  …… 第二十章 母亲 ……

  想为你写一首诗

  可写不出来

  想为你唱一支歌

  却唱不出来

  那就让我唤一声妈妈吧

  我缩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想焰子哥哥想了整整五天。直到那天他回来了,他打开门,我一看到他就狂热地扑到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膛里面不愿移开。

  他把手指插到我头发里面,经经地抚摸着我。我们就这样无言地合好了。

  我哭着说:"我和姐姐什么也没有,她告诉我了,是奶奶从小把她当成江家的童养媳来养,可这不是旧时代了,这种荒谬的事情应该让它土崩瓦解。"

  焰子哥哥笑着揪着我的脸,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秘密啦。"

  我比见了鬼还吃惊:"什么?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爸告诉我的。很早以前就告诉我啦。好了,现在没事了,不要再提了。"

  为了庆祝我们矛盾的化解,我们特意跑到相馆里面拍了一大叠亲密照,有拥抱的,有相互搀扶的,有热吻的。相馆女老板很是讶异地看着我俩,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我们俩,一单生意就泡汤了,毕竟我们拍了不少。所以,她就只好闷不作声地咔嚓按着快门。

  焰子哥哥这次回来,给我讲了老家的情况。他说随三峡工程的进展,长江水位越来越高,大片大片的党参和其他庄稼被水淹没。政府只好给受到损失的村民们下发补助金,干爹也领到了一部分。干爹的腿还是很不方便,怕是一辈子都要拄着拐杖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深秋初冬。重庆的秋天,没有北方那种秋高气爽的感觉,而是雾气重重,天空晦暗。被称为重庆后花园的北碚最大的特点就是法国梧桐多,每条街边的行道树,全是青一色的法国梧桐,一到秋天就落木萧萧,留下空空的树枝。法国梧桐树皮的纹理颇有特色,一块一块的,像极了迷彩服,所以,那一列列整整齐齐的梧桐树,一眼望去就像站岗的哨兵。

  一到了期末,班委工作就极其繁忙。尤其是邹哲轩这个班长跟我这个支书,每天都要填写一大堆的考核表,然后一次又一次往院上跑,还得跟班主任交接工作,再加上又要复习准备期末考试,我真的是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常常跟焰子哥哥抱怨,下学期我就告老还乡,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算了。以前想得到这职位,是想威风威风,谁想到这么辛苦啊,我可不是什么学习雷锋的好青年,其实我骨子里可腐烂了。

  这天,我伏在书桌上赶写一堆学生综合测评表,小卢老师给我打了个电话,叫我马上过去一趟,商量点要事。

  我到了小卢老师的办公室,班长邹哲轩也在。这段时间每天都往这里跑,办公室的地板都快被我们踩出一道沟来了。小卢老师的办公室布置得十分优雅,门后是一盆茂盛的龟背竹,窗台上摆着几盆吊兰,虽然已经过了花期,细长的枝叶却也错落有致,别具风味。

  小卢老师穿着一身鹅黄色蝴蝶领西装,头上打着一个标志性的缵儿。她看到我,就急急招我过去:"江韵,快点快点,就等你了。"

  我跑过去,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愣愣地看着她整理着一叠资料,忧虑地问:"怎么了,卢老师,是不是考核表又出错了?"

  小卢老师从里面抽出一张来,指着上面的数字说:"你们看,你们看,戚敏的德育分,怎么这么低啊?是怎么搞的?"

  我拿过来看,每一样都在三十分以下,满分五十,说明她是每一项都没及格。我说:"这个不能怪我们啊,这个分数是由班里的测评小组一起打的分,最后算的平均值,当时他们打的就是这个分数啊。"

  班长邹哲轩也附和道:"就是嘛,谁叫她自己平时老爱跟别人唱反调。"

  小卢老师拿资料夹狠狠敲了敲邹哲轩的头,说:"就你喜欢瞎说!改了,赶紧给改了。"

  我一头雾水,像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要是这个能随便改动的话,那还要测评小组做什么呢?那岂不是他们的工作就白费了?"

  小卢老师便示意我们坐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那个嘛,当然是做给同学们看的了。要是换了别人,我才懒得管,可是这个戚敏,不能把她惹火了。"

  我就更吃惊了,不明白小卢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偏袒戚敏,莫非她们是亲戚?

  小卢老师看我们一脸不解的样子,便解释道:"我是教心理学的,看人看事最准了。这个戚敏是个心理有疾病的人!我通过这一学期的充分观察和研究,我能肯定她患有自闭症!她老是认为这个世界都负了她,所以对谁都不满,老是和同学们闹矛盾,而且一次又一次换宿舍,听说现在自己还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以前她又闹过失踪,又闹过休学,要是让她觉得我们合起伙来挤兑她,给她打这么低的分数,她一定对我们抱戒备心理,严重的话还会产生自杀倾向呢。"

  我们给小卢老师的话给震惊了。邹哲轩支支吾吾地问:"不……不会这么严重吧……我看她也就行为离奇点,不会自杀这样严重吧。"

  "人的性格受后天环境影响很大。如果我们给戚敏造成不良环境的话,就会加重她的病症,就有可能演变成抑郁症呢。所以,我们一定要多多慎重。我学心理学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

  我想我们是被小卢老师的话给吓到了,惊惶失措地把戚敏的德育考核分改得高高的,以保证不会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公平。

  修改之后,我们就要起身离开,小卢老师却把我留下了。她关上门,把我叫过去坐,还亲自给我倒了杯热水,说:"你跟邱焰的关系不错,是吧?"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个,便淡淡嗯了一声:"他是我哥。"

  小卢老师轻轻舒展娥眉,一张颇具古典美的脸上荡起淡淡的笑意:"我是想跟你说一下关于的补助金的事。补助金下学期下发,但我们得事先做好准备,不能等到时间到了才仓促决定。我是想争取帮助邱焰申请到更多补助金,你也知道,粥少僧多,班里面家境比邱焰窘迫的同学其实并不少,为了不让他们有异议,我们必须做得毫无破绽。"

  我一脸惊讶地看着她,虽然我也很想帮助焰子哥哥申请到更多的补助金,但同学之间是平等的,我觉得如果从中作梗的话,是有违良心的。于是我说:"卢老师……其实不用这样,邱焰他……他是我表哥,如果他需要帮助,我会帮他的,不用这样在补助金上面再动手脚,该怎么分发就怎么分发吧。"

  我原以为小卢师会立即否决我的提议,但她却是一脸从容地看我我,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说:"嗯,不错,你可真是个大公无私的好官。要是将来你为官,百姓就有福了。好吧,不改就不改。"

  我起身,正要离开办公室,后面传来小卢老师的声音:"邱焰真是你表哥?"

  我回过头,小卢老师眼光犀利,我不敢直视,仿佛那眼光像火一样灼伤我。我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她从旋转椅上站起来,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走到我面前,脸上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真好。那你可希望我成为你嫂子?"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我不是为她话里的内容感到诧异,而是为她如此直接的方式。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她见我不说话,笑道:"怎么,师生恋又不是什么奇闻,男未婚女未嫁嘛,我就是喜欢你哥骨子里那股淡淡的忧郁。"

  我想我得立即结束这场谈话,因为我不喜欢。心里面像打翻了五味瓶,尝尽了各种滋味。于是我说:"那你就追吧,卢老师加油。"

  然后,我就故作从容地走出办公室。不知道身后的小卢老师会是什么表情,惊讶?不解?无奈?难过?管她呢,与我无关。

  离开办公室,我就匆匆朝彩虹桥宿舍走去。在经过田家炳书院的时候,电话响起,是杜世菊阿姨打来的。电话那边的她口气有些凝重:"小韵!你们能回来看看小华么……"

  我听杜阿姨声音里带着哽咽,料想情况不妙,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阿姨,您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杜阿姨的声音颤抖得像一阵风:"是小华的病……医生说又加重了,现在小华都不敢再做剧烈活动了,大多时候都得靠轮椅……"

  我明白杜阿姨现在的心情。她作为一个母亲,想竭尽全力去保护她的儿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只能竭力安慰她:"阿姨,您不要担心,小华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会找到肾源的!如果实在找不到,不如……"

  杜阿姨立刻打断我的话:"你帮我劝劝你焰子哥哥吧,实在不行了就告诉他实情,小华现在朝不保夕,也没多少活头了。我想,就算他再恨我,也不会忍心看着他这么纯真善良的亲弟弟带着遗憾离开吧……小华现在每天醒来都要呼唤他的哥哥……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告诉他,他还有个哥哥!"

  杜阿姨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很难想象她那样一个女强人,承受了多少的伤痛与绝望,即将失去心爱的儿子,那是一种怎样的悲恸啊!

  我疾步回到宿舍,焰子哥哥正端坐在电视机前,看电影频道播放的一部影片。那是由阿尔莫多瓦执导的西班牙影片《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正播放到马努艾拉去替人演出史黛拉一角,并向专演布兰琪的当红演员胡玛?罗乔哭诉如何因为罗乔而痛失儿子的感人片断。

  这是一部主题沉重的片子,讲了这个社会上形形色色的女人,讲她们的宽容与伟大,讲她们的艰辛与不易,尤其是为人母亲的呕心沥血。我看到焰子哥哥凝聚着眉头,也不看我一眼,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认认真真听着里面每一句精彩对白。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缓缓抬起头,一脸忧伤地望着我,喉结一跳一跳的,眼里噙满了晶莹的泪花。他怕在我面前掉下泪来,便别过脸去,假装继续看电视,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回来啦?"

  我走过去,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解。还没等他开口,我抢先说:"跟我回去看小华。"

  他的眼神就更加不解了:"小华?小华怎么了?"

  我只顾一边抽泣着,一边收拾行李,没有回答焰子哥哥的问题。他见我泪眼蒙眬的样子,显然料想到出了什么事,便也不再说话,跟着我一道收拾东西。

  我们赶到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医生正在给小华做肾透析。透过玻璃门,我们看到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小华正虚弱地躺在床上,他还没有醒来,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上扎着针头,葡萄糖液一滴一滴地输入他的体内。

  我看着呼吸孱弱的小华,淡淡地说:"焰子哥哥,如果我告诉你小华是你弟弟,你相信吗?"

  焰子哥哥回过头来望着我,深邃的眼睛里涂满哀伤的色彩。"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弟弟。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

  "他是你亲弟弟。"我说。

  焰子哥哥的脸上布了一层迷雾,想必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就摇摇头,又回过头去看着透析室里的小华。良久,他才说:"你在骗我吧。"

  "他没有骗你。"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们回过头,是杜世菊。她提着小华最爱吃的草莓蛋挞,神情哀伤地站在我们面前,一脸憔悴,头发枯槁,仿佛比上次见到她的时候苍老了十岁。

  杜阿姨对一脸疑惑的焰子哥哥说:"病房里那个孩子,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可他就快要死了。没有肾源,连最好的医生也无能为力。"

  杜阿姨说话的时候,面若死灰,不带任何表情,看来她已经被绝望打击得毫无力气了,眼泪也早已耗竭,眼睛里一片干涩。

  焰子哥哥再次回头看着里面的小华,双手紧紧趴在玻璃门上,呼吸沉重得像一只老虎,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一刹那安静得可怕,让人不想面对这种场面,只想找个远远的地方遁形。

  咚!突然身体虚弱的杜阿姨昏倒在地上。焰子哥哥惊惶失措地抱起她,嘴里撕心裂肺地喊着"大夫,大夫",整栋医院都能听见。

  在我们的照顾之下,杜阿姨醒了过来。护士说她只是太抄累了,大概是几天几夜没好好休息了,好好静养一下就可以了。我一口一口地给她喂粥,焰子哥哥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杜阿姨嘶哑地唤了一声:"焰子……"

  焰子哥哥闻声回头,他走过来,蹲在床前,抓着杜阿姨的手,眨了眨快掉出眼泪的眼睛,牵强地笑了一下,说:"阿姨,我在呢。"

  杜阿姨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眉心的痣便黑得那样突兀,像一颗敛不住光华的黑珍珠。她紧锁着眉头,嘴唇嗫嚅,近于哀求地说:"焰子……你救救你弟弟好么,你救救他好么……妈妈求你了……"

  我看到焰子哥哥脸上牵强的笑意便僵住了,像一个木偶人一样,不再有任何表情。我知道是那个词语,像惊雷一样劈得他头脑发堵,但我也知道,他不是日日夜夜都盼望听到这个词语的么?他不是朝朝暮暮都渴望着见到这个人的么?不然,他也就不会一个人躲在屋里看主题那样沉重的讲述伟大母爱的电影,他的神情就不会那样怆痛,他的眼里就不会有闪闪的泪花。

  焰子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抹了把泪,步履匆匆走出病房。我觉得情形不对,便追了出去,留下病床上满脸哀伤的杜阿姨。

  焰子哥哥穿过医院走廊,也不敲门,就闯进小华主诊医生的办公室。我跟了进去,焰子哥哥窜到那位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医生办公桌前,急切地说:"医生,医生,我是连华他哥,我是连华他亲哥,你把我的肾拿去救他吧,一定要救活他呀……"

  正在填写一沓检查报告的秃顶中年男医生不紧不缓地摘下老花镜,抬起头一脸迷惑地看着焰子哥哥,半晌才说:"连华哥哥?这孩子不是没亲姊妹么?直系旁系的亲属都来配过型了,还真是造孽,硬是一个也没配上,好不容易等着个心脏病瘁死的病人愿意捐肾,天意弄人又没了……"

  焰子哥哥受不了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他的话:"我就是他亲哥,我就是他亲哥,医生,麻烦你快点给他做配型……"

  秃顶医生对焰子哥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语气依然慢得像唱戏的,半天哼不出一句话来:"年轻人,你别着急。这个换肾,不是说换就换的,也得配型成功才换,你说是不是?就算你配上了,我们也不能立刻就把你的肾给割了,还得经过你家人同意是不是?"

  "我家人同意!我家人都同意!"焰子哥哥猴急地点着头。

  秃顶医生忽然拍案而起,神情凶悍:"同意同意!那他们怎么不早点同意!早些时候干啥去了?等到快不行的时候了才知道拉你这个儿子出来挽救另一个儿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才钻出你这个哥哥来了?早些时候你躲哪儿去了?你有存心要救你弟弟吗?"

  焰子哥哥被医生训斥得低垂着头,看不见他任何表情。医生的眼睛里面渗出两滴眼泪来,他用手抹了一把,猛地坐回旋转椅里,抽咽着说:"小华是我从医以来,遇到过的病人里面最懂得配合,最乐观开朗,最纯真善良的,他用一颗健康积极的心感化着医院里的其他病人,他总是把快乐的一面呈现给别人,给别人带去生的希望。都说医生和病人是同一阵线的战友,我真的不忍心失去这位可爱又可敬的战友……知道我们做医生的,最痛苦的是什么吗?那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病人在自己手里慢慢离去,却是这样无能为力……"

  焰子哥哥早已经泣不成声了。他抱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涰泣着:"对不起……对不起……"

  医生定了定神,重新戴上眼镜,说:"刚才我给小华做了血透,肌酐含量很高,并伴有多种并发症,尿液中红白细胞含量居高不下。他的情况非常危险,即使你配型成功,手术成功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的。所以,你要郑重考虑。"

  焰子哥哥抬起头,坚决地说:"不用考虑,现在就做配型。"

  小华醒了。他微弱地睁开眼睛,我激动得紧紧拽着他的手,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地看着他。他冲我笑了笑,笑得像一朵漂亮的向日葵,却是那样惨白。霎时间我心如刀绞,垂下头轻轻抽咽。

  他艰难地伸过手来给我抹眼泪,笑了笑,用孱弱的声音安慰我:"韵哥哥,你哭什么呢?快别哭了,不然给护士姐姐看到了该笑话你了。"

  我便收住泪,笑着点点头。

  他看了看房间里,就我一个人,问道:"妈妈呢?她不是给我买蛋挞去了么?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啊?"

  "她……她可能有点事,忙去了。你看,她托韵哥哥把蛋挞给你带来了。"我拿过桌子上的蛋挞,给他取了一只,"是你最喜欢的草莓味道的。快吃吧,吃完了韵哥哥带你去见一个人,保证你会高兴得跳起来。"

  "是吗?"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贪婪地吃着蛋挞,一双洁白的小虎牙可爱极了。

  刚刚苏醒的小华还不能下地走路,我便推着轮椅把他带到楼下的花园里。秋天的花园里另有风味,虽然没有馥郁的花香,也没有清脆的鸟鸣,却有大片大片的红叶枫,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杜世菊阿姨和焰子哥哥坐在那白漆木椅上聊天,小华看到他们,很是开心,大老远就喊着焰哥哥。

  杜阿姨甜甜地笑着:"叫什么焰哥哥,他就是你朝思暮想的亲哥哥呀。"

  小华便愣住了,鼻翼一鼓一鼓的,就快要哭了。我笑道:"小华,你怎么发愣啊。你不是做梦都盼着跟你哥哥重聚吗?他现在就在你面前啊,你快喊他啊。"

  小华只是激动得喘气儿都急了,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含着泪花,倒是像害羞的小女孩,扭捏着叫不出口来了。

  杜阿姨沉稳地说:"小华,你别那样激动,你身子虚弱,别给激动坏了。"

  我想我有必要避开这一幕,把时间让给他们一家团圆,于是我便借着上洗手间的借口回避开了。

  回到学校,我们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期末复习。为了报答干爹和妈妈的养育之恩,我们有必要拿回优异的成绩。焰子哥哥学习成绩本来就很好,功底扎实,是为了陪我才屈才考到西师的,所以他拿第一肯定是不成问题,在他面前,我常常会自卑得抬不起头来。

  考完那天,同学们都乐翻了天。那些远途而来的同学,一个学期没有回家了,早早就订好车票机票,考试结束的铃声刚一响起,就飞奔车站而去。邹哲轩倒是不急于回家,说想去解放碑玩玩,再回家也不迟。

  于是,我就义不容辞地做了他们的免费向导,几个兄弟一行把解放碑商业街里里外外逛了个通透。然后,他们一个个都饥肠辘辘地要求我推荐一家上好的火锅店,狂啜一顿。因为他们回了家,可就再享受不到重庆正宗的火锅了。

  我突然想起以前姐姐打过工的那家渝香子火锅店,风味还不错,价格也合理,便带着一群兄弟到了那里。这里生意还是红火得很,食客不断,服务员都不够用了。渝香子火锅店似乎改装过,之前靠门的那个大大的鱼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钢琴,正坐着一名妙龄女郎演奏着一曲久石让的《那个夏天》,是动画片《千与千寻》里的主题曲。这首曲子旋律简单却优雅,整个客厅里便飘扬着一串新清的音符。

  我们点了一厢包间,鸳鸯锅。邹哲轩直夸我选店选得好,环境、质量都不错,其他兄弟心情也都很HIGH,竟然趁着酒兴,吟诗作赋起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会有"曲水流觞"、"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这样的感慨了。

  考试的成绩早已经出来,焰子哥哥这次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所以他心情很是不错,大家也都对他不依不饶,打着不敬他个烂醉不罢休的决心,轮着给他敬酒,可真是一群狡猾的狐狸。

  为了惩罚他们,替焰子哥哥出口恶气,我就问他们关于火锅的来源。想不到他们一个个都挠头挖耳,全都不知道。于是我嗔骂道:"一群只知道吃粮食却不知道怎么种粮食的家伙!让哥哥我来告诉你们吧!"

  高个子长颈鹿萧祺便抄一口标准山东口音,极不服气地说:"切,德行!那你倒是给哥几个说说,火锅是咋来的?"

  我得意地娓娓道来:"早在《韩诗外传》中便有「击钟列鼎」的记载,用于祭祀或庆典,众人围鼎烹牛羊。而《中国陶瓷史》中的「樵斗」,置于温性炭火,是火锅的雏形。发展到三国时,便有了「五熟釜」,锅分五格,各调其味,便是现在鸳鸯锅的来源。"

  长颈鹿萧祺白了我一眼:"别在那引经据典的,咱哥几个可都是大老粗,没文化的乡下人,听不懂!"

  我呵呵笑道:"那好吧,我就简单点讲。以前的老重庆,码头上生活着一大批搬运工。冬天天寒,他们的老板为了让他们有充沛的体力多干点活,便往汤中加辣椒,以刺激血液循环。后来人们就爱上了这种饮食习惯,逐渐就演变成今天我们所吃的火锅啦!"

  萧祺很是不服气,一气之下只得自罚三杯,再不敢一股脑给焰子哥哥灌酒。

  渝香子火锅店的包厢与包厢之间是用一道玻璃窗隔开的。我隔着玻璃看到对面包间里坐着一大桌身穿西装的男子,看上去都是商贾名流的模样,老的少的都有,喧哗着斗酒,都快吵翻了。

  面对我们坐着的正是渝香子火锅店的钟老板。他在这里我并不感到奇怪,像他这样规模庞大的火锅店,每天都要会很多客户,所以在这里陪客人吃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钟老板旁边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额顶头发掉光了,形成一个标准的地中海,穿着一身灰白西装,里面衬一件宽大的羊毛衫。看那架势,他就应该是整席最大的老板,其他人都对他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有的甚至还撅着屁股跑到他跟前给他点烟,极尽谄媚之能事。那些人用甜言蜜语把他逗得哈哈大笑,露出满口金牙。

  坐在对面的钟老板仿佛看到我了,我看到他跟身边那位胖胖的金牙老板耳语几句,就径自走出包间,从走廊绕到我们的包厢来。他的脸笑得跟苦瓜似的,皱缩成一团。他大笑着走到我身边,跟我挤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单手揽着我的肩,嘴里的那支雪茄烟翘得高高的,一副轻蔑的样子。

  我感觉极不自在,像被倒霉鬼缠身似的,就往外挪了一点,差点没坐到地上去。钟老板见势把屁股往我边挪了挪,猛吸了一口烟,轻佻地往我脸上吹了一口,我被那股尼古丁的味道呛得直咳嗽。旁边的焰子哥哥看到这一幕,脸上浮起一阵愤怒,鼻子一鼓一鼓的,看得出来,他正尽力克制着自己。

  钟老板便笑得更开心了,那丑陋的笑态跟那一副还算俊朗的剑眉星目极不搭调。他笑得够了,便装模作样地对我上下打量,细细辨认一番,才说:"嗬哟,这不是我那小舅子吗?到姐夫店里吃火锅来啦?"

  虽然他是这间火锅店的老板,但听到他出言不逊,我也就不客气了:"谁是你小舅子啊,钟老板您是老眼昏花了吧。"

  钟老板便噗地笑了起来,像一个丑态百出的小丑。他笑出了泪花,才定住元神:"哎哟,我的小舅子哟!咋了,你还不认我这个姐夫啦?行啊,你老姐她厉害啊,还瞒着家人不是?哎我说她是不是有病啊?我钟魁哪点对不起她了,大家你情我愿的!还装逼装纯了,投到骆扬那小子怀里躲着去!"

  我哗地站起来,甩开钟老板搭在我肩上的手,差点没把他整个人甩到地上去。我愤愤地骂道:"你要是再在这里胡说八道,中伤我姐,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钟老板愣了愣,摸了摸头上短短的寸发,可憎地笑起来:"行啊,小性儿挺刚烈的啊!果然跟你姐是从一个孔爬出来的,都这么三贞九烈的!有意思了,有意思了,真不知道骆扬是使了什么巫术,怎么就这么招你们姐弟俩欢喜啊,个个都义无返顾,干巴巴地向着他投怀送抱!"

  "够了!"我惊惶地看了看旁边的焰子哥哥,怕姓钟的再抖落点什么出来,便朝他吼道:"我告诉你,姓钟的,我姐她是跳槽去了骆扬剧院唱花旦,那只怪你没用,留不住人!你他妈长着这样一张贱嘴,要是说话再这样缺一颗牙,漏风漏水的话,没准儿你身边的人个个都跑光了!"

  钟老板也不是吃素的主,眼睛睁得老大,咬牙切齿地说:"江媛他妈的根本就是一骚婊子,还玩起男人来了!玩了老子嫌腻了,说是去唱戏,怕是做戏去了,做床戏去了……"

  钟老板话还没说完,一个拳头便狠狠砸到他的鼻子上,踉跄着退了几步,两股殷红的鼻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我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邹哲轩怒目圆睁,剑拔弩张地指着捂住鼻子哀嚎的钟老板骂道:"龟孙子!你他妈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敢说老子喜欢的女人,有种你再说一句试试!"

  我看着人高马大,体壮如牛的邹哲轩,被他这凶悍的出手吓得怔住了。两个保安闻声赶来,问钟老板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帮忙。钟老板顾及面子,便摆了摆手,息事宁人,示意他们退出去。

  然后,他掏出纸巾,一边堵住不断喷血的鼻孔,一边指着我们说:"你们这群兔崽子给老子记着,给老子记着!我钟魁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说罢,他便狼狈地回到他自己的包间。

  我眼前一阵眩晕,也没胃口再吃饭了。焰子哥哥拍了拍我的背,安慰我:"好了,别气了,这种人见得多了,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摆出一副吃人的样子,别理他!我们自己开心点就好了。"

  我看着愤怒得气喘如牛的邹哲轩,却被他那副可爱的模样逗笑了。他一脸迷惑地看着我,问:"笑什么你笑什么?"

  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说:"大头轩,我只想用四个字来形容你。"

  "什么?"他还是那样愤懑,打了人还不消气的样子。

  我嘻嘻笑道:"铁汉柔情。"

  …… 第二十一章 龙虎斗 ……

  远观世人如虎斗

  近听年华似水流

  谁言候门深似海

  却话梨园更猎囿

  虽然说重庆是四大火炉之一,可是一到冬天,却是分外寒冷的。重庆冬天的天气典型特点是:阴沉、迷雾、干燥、寒冷。但是萧索的天气,却一点也影响不了磁器口的繁华。古镇依然以苏杭刺绣、汝窑景瓷、精美木艺以及全国各地各种各样的小吃闻名千里。

  一个阴冷的早晨,我坐在码头的石阶上放风筝,那是大熊跟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送我的。橘红色的锦鲤,马拉纸面料,水竹骨架,巧夺天工的工艺。我突然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站在高高的天桥上,这只风筝在我眼前缠绕在路灯柱子上,呼噜呼噜直打转。

  我这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跟大熊联系了。我知道学医的同学都很忙,要做各种各样的临床实验。我想,选择做一个医生,必须要有坚强的心理素质,因为每天都要面对生老病死,随时都会有病人在自己手里死掉。我想我做不了医生,我比较容易悲春伤秋,面对死亡,做不到一切笃定。

  这样清闲的寒假让我觉得无所适从。焰子哥哥半步不移地在医院守着弟弟连华,白亮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又成天粘着他的新欢康乃文,都不接我电话,而大熊则留校做临床实验,一时间我竟然觉得自己是个被生活抛弃的孤家寡人。

  正在我愁急欲狂的时候,焰子哥哥打来电话,用最开心的声音告诉我上次做的肾配型,成功了。

  我并不是很开心。按理来说我应该很开心才对,配型成功,那么小华就有生存下去的希望了,那样一个纯真善良的天使,是不应该早早离开这个人世的。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开心感觉,因为我知道,捐肾不是一件小事,焰子哥哥还这么年轻,若是捐了肾,他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但我还是用开心的声音说:"是吗,那太好了。希望这次小华能摆脱病魇。"

  然后焰子哥哥就大致说了一下手术的时间,就匆匆挂掉了。

  天上的风筝,越飞越高,高得在我眼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我想此刻,我开始想念很多人,干爹、奶奶、焰子哥哥、大熊、白亮……

  这个周末,姐姐有个专场。这是姐姐第一次专场演出,因为她是个新人,根据规矩是不能安排专场的,但据说是她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常常跟小姑取经,所以突飞猛进,颇得骆扬的赏识,于是决定给她开个周末专场。当姐姐在电话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时候,她显得异常激动,说连当年小姑都没这么好运气,不知道受了多少磨难,走了多少曲折路子才有今天的辉煌成就的。

  我就呵呵笑道:"那就预祝我聪明漂亮的姐姐早日成为第二个江远春!"

  姐姐在那头高兴得屁颠屁颠的:"那是!周末记得来捧场哦,最好多带几个人来,人越多越好嘛。"

  为了给姐姐长脸,那天我早早就洗澡换衣服,穿了一身鸽白色齐膝羽绒服,里面衬一件水红色针织衫,扎了条黑白格子围巾,配一件天蓝色牛仔裤,早早就打车来到江北新区月亮湾的春韵剧院。

  由于时间还早,大门还没有打开,所以我只能在周围瞎转悠。虽然还没有天黑,但剧院外面已经华灯璀璨,华美的灯饰个性而张扬,走马灯式的彩灯绕着剧院的轮廓绕了一圈又一圈,闪烁着纸醉金迷的光芒。广场右侧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姐姐的巨幅海报,眉目顾盼,身段标准,凤冠霞帔,颇有名角的架势。

  剧院前面是一条大约五米宽的小河,月亮河。月亮河里的水清凌凌的,倒映着迷离的灯光,美得让人窒息。河上有一座木拱桥,弯得就像一轮月亮,所以命其名为月亮桥。

  河对面是一条娱乐街。一眼望去,有酒吧,有KTV,有舞厅,有夜总会,有网吧,有台球室等等。而最招眼也最气派的则是春韵剧院对面的那家仙池舞厅。别的店面都只有巴掌大点,挤得难受,而仙池舞厅的大门就足足有十来米宽,看那栋楼房灯火通明的架式,该舞厅足足有四层楼,排场比春韵剧院小不了多少。

  我清楚地记得上次骆扬带我来剧院参观的时候,对面是没有这个仙池舞厅的,那时候对面还只是个小小的旅馆。于是我觉得好奇,就想过去看看。

  我正要从月亮桥走过去瞧瞧,却看见一个女孩从那边走过来。严格来讲应该是个孕妇,挺着大大的肚子。月亮桥很窄,我怕挤着她,便退回来让她先过来。

  那位孕妇抬起头来向我笑笑,说了声谢谢你。

  可我们却同时怔住了。眼前的孕妇竟然是我高中的同桌韩梅。借着灯光,我看到她不再是那头飘逸的像白雪公主一样的长发,而是挽着一个妇人髻,额顶戴了一只红底白点的发圈,穿着一身胸前印有叮当猫的宽大的孕妇装。

  "小梅!你……你怎么……"我指的是她的肚子。

  她冲我笑了笑,还是一副淑女的形象,笑不露齿,嘴角抿得紧紧的,两只手支着腰。她见我比较拘谨,便很大方地说:"怎么了,韵公子,还跟以前一样呢,跟女生说话都不敢抬起头来,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

  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是觉得在这里遇到你太巧了,难道你也是来看川剧演出的?"

  小梅依然是那样清纯地笑着:"是啊!你姐姐的专场,我当然要来捧场啦,谁叫咱俩是三年的同桌呢!"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晃眼就三年了。"我叹了口气,说:"跟以前的同学联系都不多啦,只剩下白亮了。我还一直以为你……"

  小梅便抢过话头:"你就打算让一个孕妇这样站着跟你讲话么?"

  我这才一个愣神,东张西望,目光落在剧院广场中间的水池边,说:"我们去那里坐坐吧。"

  水池是用瓷砖镶边,坐上去有一股凉嗖嗖的感觉,我就把自己脖子上的黑白格子围巾取下来,折成正方形的形状,放在瓷砖上面,才让小梅坐上去。

  小梅笑了笑,说:"大绅士啊!身边一定有一大群女孩子卫星一样围绕着你转吧!什么时候相中了,带回来给老同桌看看啊!"

  我便挥着手,笑道:"你就别打趣我啦!就我这副臭德性,成天板着张老脸,又不爱跟人说话,闷得紧,哪会有女孩子喜欢?"

  灯光下小梅的笑容很是妩媚:"是吗?可是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哦,想想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你抽屉里的情书可是一沓一沓的啊!"

  提到情书,小梅突然戛然而止,脸上满是不自在的神情。我知道她准是想起以前她给我书里夹情书,被我拒绝的那件往事了。为了打破尴尬场面,我转移话题:"别光顾着说我啊,说说你呀!你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早就想起要做准妈妈来啦?"

  小梅笑了笑,用手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淡淡地说:"是我爸。高考完了那段时间他患上赌瘾,嗜赌如命,最后输得倾家荡产。妈妈一怒之下跟她离了婚,爸爸被人追债,迫于无奈,便把我嫁给了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债主抵债。"

  我像给人抽了一闷棍,脑袋里嗡嗡作响。可能是我天性喜欢打抱不平,喜欢悲天悯人,我最看不惯毁灭美好的事物。在我的思维里,像小梅这样文静而又漂亮的白雪公主一般的女孩子,应该找到一个自己心爱的归宿,跟自己心爱的王子度过此生。从小梅那略带忧郁的眼神里,我知道,她不幸福,一定不幸福。

  小梅惨笑了一下,继续说:"可能对你来说,嫁女还债在当今社会是很可笑很荒唐的一件事情。但是我是那样爱我爸爸,还记得小的时候,他经常让我骑在他的肩头带我去放风筝,带我去爬山,带我去游乐园坐过山车,带我去看木偶电影。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他被人追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当那些人拿着钢管和刀子在我家里面乱打乱砸的时候,我就崩溃了,我害怕他们杀了我爸,所以我就答应了那个比我老二十多岁的男人的提亲。"

  我吃吃地看着小梅,她的脸上有种悲怆的神色。忽然间,我想起高中毕业的那场聚会,我和焰子哥哥跟她三个人,挤坐在两张椅子上;想起她在黄昏晓KTV里面跟罗大头撕心裂肺地唱那首悲伤情歌《好心分手》,唱得那样悲凉凄婉,青筋暴起。

  我无奈地笑笑,说:"嫁女还债有什么奇怪的。我还见过童养媳呢。"

  小梅也被我逗笑了,说:"有吗?那你咋不让你妈也给你养一个啊?"

  我摆摆手,说:"好啦好啦,不提这些啦。"然后我指指她的肚子,问:"多大啦?"

  "五个月了。"她笑吟吟地说。想必她应该是很爱这个孩子的,因为她笑得那样欢喜。我想,一个女人如果这辈子不能跟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要是有个孩子的话,是不是就会有了奋斗下去的信念呢?就像奶奶那样,就像妈妈那样,她们的生命中都已经失去了心爱的男人,却仅仅因为自己的孩子,就勇敢地活了这么多年。

  谈了这么多,广场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我回头一看,剧院的大门已经打开了,观众都陆续入场。我便扶着挺着大肚子的小梅进了剧院落座。

  姐姐虽然是新人,但是前来捧场的人倒是不少,全场爆满。我想,可能是因为骆扬太有影响力吧,毕竟是世界杰出戏剧表演家,都说名师出高徒,姐姐得以在骆扬旗下发展,那必定也非等闲之辈,不可小觑。

  随着经典的唢呐吹响号角和旗鼓飘扬的声音,姐姐出场了。这还是我头一回看到穿着戏服的姐姐,的确是让我有点意外,百闻不如一见,如果是像模像样,绕场的步子、挑枪的把式、台词的唱腔,都可圈可点,不出纰漏。姐姐跟小姑不一样,小姑是名角,所以选择低调出场,而姐姐是新人,所以头幕当然要重彩,就选择了《花木兰》,扎一身短打,裹一身龙纹甲,一对翎子更是晃得跟细密的水波似的,颇有女将架式,英姿飒爽。尤其是一句不卑不亢的"谁说女子不如男",更是博得全场喝彩,掌声经久不息。

  那场专场,姐姐不光是使出了吐火、褶子功、剪眼神等川剧绝活,更是演活了不少角色。演活了李慧娘的不畏强暴,演活了林黛玉的娇柔多疑,演活了虞姬的侠肝义胆,演活了祝英台的苦短悲情。

  专场谢幕的时候,骆扬出场,把一副对联颁给姐姐,由两个小生各执一联,上下联合起来是:"清凌凌一甩水袖,冰肌玉骨;娇怜怜似嗔似怒,眉眼含情。"

  当全场都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骆扬才揭晓横批:一代名伶。

  显然姐姐对这个封号颇为惊讶。其实不仅仅是她觉得惊讶,连我都给蒙了,这么高的称谓,怎么随随便便就颁给了一个新人?未免唐突。但我想不了那么多,只是随观众一起鼓掌。

  替小梅的安全着想,我们等到观众都散尽了才出场。在剧院里面闷了几个小时,顿时觉得外面空气极其新鲜,虽然冷了点,总比里面又闹又闷的好。

  我们走到广场水池旁边的时候,骆扬追了出来,他喊着我的名字:"小韵!你姐还在里面呢,怎么,不进去祝贺祝贺?"

  还没等我开口,骆扬又对小梅说:"嫂子!都到小弟这屋檐下来了,就不赏脸进去再坐会儿?"

  我感到万分惊讶!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骆扬竟然叫小梅嫂子!

  我还没有愣过神来,小梅就淡淡地答道:"不敢当!骆大老板的场子,人山人海,哪还有我待的地儿?"

  我完全给他们弄糊涂了,摸不着边际。骆扬仍是一脸笑意:"嫂子说的可是什么见外话?小弟还得多谢嫂子肯赏脸过来捧场呢不是?"

  我只感到这个世界太疯狂了。骆扬,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叫还不满二十岁的小梅为嫂子!先不管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个关系,只听他一口一个嫂子,就挺别扭的。

  突然,我身后响起一阵音调高高的哈哈笑声,跟个公公太监似的。我们循声望去,是一个大腹便便、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额头顶上的头发掉光了,留下一个难看的地中海。

  又矮又胖的男人慢慢走过来,冲我们哈哈大笑着,然后才伸出手揽着小梅的腰,说:"宝贝儿,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这天凉风寒的,可别冻到肚子里咱宝宝了。"

  我定睛一看,眼前这个男人就是那天我们在渝香子火锅店里见到的跟钟老板同桌进餐的那个满口金牙的穿灰白西装的中年男人。现在凑得近了,我才清楚地看见,原来他不仅仅是地中海头型、满嘴金牙,而且还生了一对斗鸡眼,两只眼角一个劲往下塌,眼珠子还老往一堆凑,更要命的是,眼睛已经生得这样丑陋不堪了,竟然还一大一小。

  我想我此时关心的并不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相貌到底有多丑,而是他、骆扬和小梅之间奇怪的关系。其实不用想,我也应该从他们的称呼中明白了,金牙男人应该是骆扬的兄长,而小梅,则是他的妻子。

  一时之间我不能接受,小梅竟然是这个暴牙男人的妻子。我看到小梅的脸有些哀伤,她极其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挽住那个比她还矮三分的丑男人的手。

  骆扬冷笑了一声,对金牙男人说:"师兄,敢情是来听戏的?不过好像这时间不太对哦。瞧瞧,都散场啦。"

  金牙男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像武侠小说里面的大奸角。他笑够了,才说:"这戏嘛,有啥好听的?师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师兄都把这玩意儿丢了十几年了,哪像你那么能奈啊,还出国巡唱,这不,回国还开剧院。"

  骆扬依然只是冷笑,一双精致的画眉眼纤长细腻,语气淡定从容:"那既然师兄不是过来看戏捧场子的,敢情是来拉客的?"

  听骆扬这样一说,金牙男人就笑得更大声了,眯着一双斗鸡眼:"师弟可真会开玩笑。不过来拉拉客也没啥不妥呀!都是为了挣钱嘛!这客人,听戏也听腻了,换换口味,下次才有兴趣再来听戏嘛。他们上半夜捧你的场,下半夜捧我的场,咱哥俩都有得赚,利益双赢,你说这多好呢!哈哈哈哈……"

  骆扬瞅了他一眼,做了个不屑的表情,转过头来问我:"小韵,跟骆叔叔进去坐坐?你姐还在里边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金牙男人抢先道:"师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啊,这下半夜的客人,你怎么能给师兄拉走了呢?"

  听他这样一说,一直沉默的小梅拉了拉他的手,说:"罡哥你就别说了,咱们回去吧。夜里凉。"

  金牙男人对小梅低吼了一声:"男人说话,女人不要插嘴。"然后他继续对骆扬说:"师弟,看这小子长得白白嫩嫩的,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莫不是你打算金屋藏娇?"

  骆扬的脸色骤然变得乌青,指着金牙男人吼道:"姓龙的!你不要给你脸不要脸!我骆扬敬你一声师兄,你还登鼻子上脸了不成?"

  那金牙男人冷哼一声,说:"师弟何必动气,为这一乳臭未干的浑小子,伤了咱兄弟间的感情,多不值得不是?那好吧,师兄这就回了啊,不扫你雅兴!"

  说着,他便拖着小梅走了,跨过那座月亮桥,径自走进对面那间仙池舞厅。

  我还没有明白过来他们三个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戏,就给骆扬拉着往剧院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说:"你姐让我来找你的,她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我被骆扬拉到化妆间,姐姐已经卸完妆,披着一件厚厚的米黄色羽绒服。她看到我,便兴奋得尖叫起来:"小韵!我是名角啦,我是名角啦!以后我可以经常开专场,还可以到外地演出啦!"

  看到姐姐喜极而泣的样子,我很替她感到高兴。想想我们江家还真是不错,一下子就出了两个川剧名伶,一个是小姑,一个是姐姐。虽然姐姐不是嫡亲的江家后人,但在我心中,她就是我亲姐姐。这不禁又让我想到奶奶。我觉得这是一件挺讽刺的事情,当年奶奶打死不让小姑学戏,结果小姑偷偷跟着骆扬学戏,还私定了终身,最后奶奶硬是狠心地拆散了他们。现在,连姐姐也走上了小姑当年的路子,不知道奶奶泉下会不会不开心呢?

  姐姐看了看我,忽然问我:"前几天你是不是去渝香子火锅店吃火锅了,还闹事啦?"

  我怯生生地看了看姐姐,只觉得后背发凉,她是咋知道的?

  姐姐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听姐的,以后别去那儿了,知道吗?重庆好的火锅店多着呢。那个钟魁就不是一个好人,他才是真正的混蛋!跟那个暴牙龙是一伙的!"

  "暴牙龙?"我觉得这名字好生奇怪。

  骆扬解释道:"就是刚才门口那个满口金牙的又胖又矮的男人。"

  骆扬见我一脸迷惑的样子,继续讲道:"他叫龙罡。原本是我的嫡亲师兄,只因没有戏剧天份,又偷懒不好学,师傅便对他失去信心,把精力放到我一个人身上,于是他心生忌妒,背叛师门,从此遁出戏剧界。后来他为了蒙生,干过很多杂七杂八的事,前科无数,监狱都蹲了好几回。这回不知道他MA的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发了点洋财,底气也就足了,故意把剧院对门儿那块楼盘买下来,开了一个仙池舞厅,跟我对着干。名义上是舞厅,实际上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有,鸡鸭成群,糜烂不堪。"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就坐在后场闲聊到凌晨。剧院里有员工宿舍,我就在那里借住了一宿。

  秃顶的黎医生又给小华做了一次肾透析,觉得目前的状态可以进行肾脏移植了,就准备做手术。焰子哥哥是瞒着干爹给小华捐肾的。一开始的时候,我始终认为这件事情一定要让干爹知道,不能欺骗他,但焰子哥哥死活不同意,他说要是让干爹知道了,这肾就捐不成了。医生说了,就算是少了一个肾,只要以后注意生活规律,好好调养,就没事的。

  在手术室外心急如焚地等了几个小时,手术终于结束了,医生说很成功。护士们立即把肾脏送往小华的手术室。

  我和杜世菊阿姨箭步流星地跑进去,焰子哥哥正羸弱地躺在床上冲我们微笑。他脸色煞白,嘴唇又干又青,一双眼睛也没有以前那般犀利的光泽。我倒了杯水,用棉签蘸着给他润润嘴唇。

  杜阿姨泪眼模糊地坐在床边,抓着焰子哥哥的手只是抽泣,眉头紧锁,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知道,此时的杜阿姨,一定是跟我一样难过的。她一定也是那样心痛焰子哥哥,不忍心他捐这个肾,但是她又没有办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小华就这样离开她。

  我看到焰子哥哥为了让我们开心,那样强颜欢笑,却又掩饰不了伤口上的创痛,我便捂着嘴巴跑到洗手间痛哭起来。我用自来水冲刷掉眼泪,可是眼泪又来了,再冲,再掉,掉了再冲,到了最后,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泪。

  小华的手术很很成功。很快他就醒来,可以睁开眼睛像往常那样对着我们微笑了。他依然是笑靥如花,一双可爱的招风耳,两颗白白的小虎牙。但是他瘦了,他原来圆圆的像向日葵一样的脸由于过度消瘦而凹陷下去。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如此瘦弱的小华,还把一张最最纯真、最最漂亮的笑脸展现给我们。即使是在病痛难忍的时候,他都不皱一下眉头,他就是这么坚强的一个孩子,坚强到令人心碎。

  杜阿姨没日没夜地守着小华,我就整日整夜地陪着焰子哥哥。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很快就可以下地了。这几日,黎医生都一直在给小华做全面检查,以及数据记录。值得庆幸的是,这么久了,新的肾脏运行良好,没有出现排异反应。

  我把焰子哥哥接回家,让他在家里好好调养休息。妈妈现在还不知道他捐肾的事,她跟小姑一样,都长着一张记者嘴,搞不好就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

  我什么活都不肯让焰子哥哥干,他便按捺不住了:"我又不是病人,你干嘛把我当成是废人一样啊!"

  我说:"你现在的情况,不能太抄劳的,否则肾脏运行会出状况。对了,你要是真闲不住,你就回老家去把干爹接来吧。我想让他到重庆来过年。"

  焰子哥哥便对我的提议感兴趣了:"这样成吗?"

  没等到我开口,妈妈就提了一包新茶从外面进来,一口答应道:"成啊!我正有此意呢!想不到韵儿替我先说了!焰子,你就回家把他接来吧,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腿脚又不方便,大过年的家里挺冷清,也让他上重庆来享享福。"

  焰子哥哥便兴奋地答应了,急匆匆地跑到楼上去收拾行李。

  又是一个阴冷的早晨,外面迷雾重重,路边那排红叶李秃着树干,仿佛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小灰仍然像个店小二那样卖命地招呼客人,小王则在开水房里烧水。妈妈很久没有出去会她那群铁杆牌友了,便把茶楼交给了我,提着坤包就出去斗地主了。

  我正忙着记账,突然一个电话响起,我刚提起话筒,那边就传来白亮撕心裂肺的哭声:"小韵!你现在有空吗?出来陪陪我好吗,我好难过啊!"

  在我印象中,白亮一直就像只快乐的小鸟似的,走到哪儿都是唧唧喳喳的,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于是我忍不住感到几分担忧,便安慰道:"小白,你别哭了啊,有什么事等我到了再说,老地方见!"

  来到江边的露天咖啡厅,深蓝色的太阳伞下,白亮已经坐在那里等我了。他穿着一身雪白的带帽子的羽绒服,纯洁得像一只白蝴蝶。他见到我,也不说话,就嚎啕大哭着扑到我怀里,呜呜咽咽哭了个痛快。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我想,他一定是遇到棘手的事情了,不然一向开朗活泼的他,是不会伤心到这个地步的。他哭得嗓子都哑了,一阵干呕。我拍拍他的后背,给他倒了杯白水。

  他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红肿得像一对兔子眼,良久才哑着声音说:"小康他不要我了……"

  我愣了愣,白亮接着说:"他说我们的结合可能太仓促了,可能不太合适。所以,他想再考虑考虑,但考虑清楚之前,不会再跟我在一起了。小韵啊,你知道我有多爱他啊!我把整个心都掏出来交给他了,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揽住他的肩,拽着他的手,让他知道我还在这里,至少我是一刻也不会离开他。他濞了把鼻涕,继续哭诉:"我知道我是不完美,有时候太罗嗦,有时候会发小脾气,有时候甚至无理取闹,但是我是真的爱他啊!他不能因此就忽略我对他的付出啊!"

  看着泪如雨下的白亮,我竟然哑口无言。严格来讲我不太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好下定论。是我太疏忽了,没有好好关心白亮,丝毫没察觉他们之间已经走到了这步,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裂变的。

  我只好说:"小白,你别哭了。你看你,哭得多难看,跟个小孩儿似的。这样吧,改天我找小康谈谈,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看他到底是不是还没有忘记那个女孩……"

  "什么?"听我这样一说,小白吃惊得跳起来,"什么女孩?"

  我惊讶地看着他,从他困惑的表情不难看出,他是不知道小康那个在车祸丧生的女朋友的。我原以为小康早就已经把这件事跟小白讲过了,哪知道小康竟然是瞒着他的,不然小白就不会这么暴跳如雷地问我了。

  我闭上眼睛,像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等待着应有的惩治。我讨厌自己这张贱嘴,说话永远这样口无遮栏。一时之间,我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向他解释,只是喃喃说道:"小康不告诉你,一定是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不会这么唐突地说给你听。小白,你听我的,不要去审问小康,知道吗?这样他只会越来越烦你,因为没有哪个人是愿意被人揭开疮疤的!"

  小白只是吃吃地看着我,一脸的泪渍。然后他绝望般地摇摇头,指着我大声呵斥:"骗子!都是骗子!江韵,枉我把你当成是好兄弟,可没想到连你也骗我,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我正要解释,他却捂着耳朵,厉声咆哮:"你别说了,我不听!我什么都不想听!"

  然后,他便转身跑开,步履踉跄,像一只翅膀受伤的白蝴蝶,摇摇欲坠。

  …… 第二十二章 新年快乐 ……

  亲爱的 新年快乐

  如果你不再看得见

  我用烟花为你祭奠

  从江边的露天咖啡厅回来,我拨通了康乃文的电话。我现在不想斥责他,我只想弄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好替白亮讨一个说法。

  康乃文在电话那边用颓废的声音说:"你过来吧。来我家。"

  我觉得情形不大对劲,小康的声音极其颓靡,一点都不像平常的样子,便急匆匆地打了辆车到江北新区大和小区。到了六楼按响门铃,一张憔悴枯槁的脸便出现在我眼前。

  我走了进去,细细地打量着失魂落魄一般的小康。他像是几天都没洗过头一样,头发不再简短干净,而是乱蓬蓬像一团鸡窝,脸上满是胡渣,眼睛里布满血丝,穿一件黑色绅士服,上面却满是涂料。瓶瓶罐罐的颜料摆了一地,画布就跟经幡一样挂了满屋。眼前的情景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邋遢窘迫。

  看到小康这副光景,我便不忍心再去质问他什么了。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优雅地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白皙干净的皮肤,一头整洁清爽的短碎发,一身漂亮的碎花衫,跟现在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自己在房间里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他便走到一张画布面前,继续进行他那涂鸦式的绘画。他这次画的不是抽象,而是疯狂。张扬的颜色对比,粗厚浓密的线条,大片大片的阴影,就像小学生故意在作业本上乱涂乱画的疙瘩。

  我站起来,一边帮他收拾房间,一边轻轻问他:"你怎么了?"

  他顿了顿笔,转过头看了看我,眼睛里除了血丝,什么都没有,空洞得厉害。

  我想,有些事不能永远选择回避,总是要有面对的时候,于是我说:"小白他很难过,伤心欲绝的样子。我跟他做了六年的朋友,从初中到高中,从没见到他这样伤心过。你知道吗,六年前我们从巫山乡下搬到重庆来的时候,我们一家鳏寡妇孺,无依无靠,走到哪里都被人嘲笑是乡巴佬。只有小白他不嫌弃我,还跟我做兄弟,做掏心挖肺的好朋友。"

  小康把头垂得低低的,拿笔刷在一只颜料盒里胡乱地搅和着。

  我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在我记忆里,我们就打过一次架。那是上初三的时候,就因为我说了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长得不漂亮,他就跟我狠狠地干了一架,打得两败俱伤,然后,我们啜了一口血水就合好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但是这次,他跟我闹翻了。"

  小康看了我一眼,只顾继续埋头去绘制他那幅疯狂的油画。

  我见他没有反应,就走过去,扳过他的肩膀,说:"小康,请你不要伤害小白,好么?我求你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不能让他作替代品。"

  我想这句话击败了我所有斗志,也让我此行的目的变得毫无意义。或许感情的事本来就不是一场商业谈判,谁的口才好谁就赢了。况且感情本来就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又怎么用一般的思维模式去整理呢?

  "你还忘不了她?"我重重地问。

  见他没有反应,只顾涂涂抹抹,我便雷霆大发:"人怎么能够永远活在死人的记忆里呢?怎么能被死人控制着生活的方向呢?我认识的那个阳光温暖的康乃文哪儿去了?那个听《西班牙斗牛曲》的康乃文哪儿去了?那个乐于助人,对我呵护备至的康乃文哪儿去了?啊?你这算啥?行为艺术?既然你走不出这场阴影,当初为什么又要去沾惹我的小白?为什么把他也画进你疯狂的油画啊?"

  康乃文仍旧一言不发,用大红的颜料在画板上画出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那样刺眼,那样荼靡,像殷红的鲜血。

  我怒不可遏地把那只画板掀倒在地上,被地上各种各样的颜料染成一堆奇怪的图案。我立刻就害怕了,小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凶光来,像一只要吃人的怒兽,一张原本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也气得扭曲了,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捏成拳头,骨节吱嘎作响,不住地颤抖。

  我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两步。我想还是三十六计走为妙,在小康发狂之前,我应该赶紧离开这个空气里弥散着硝烟味道的地方。

  哪知我刚踏出一步,康乃文就一把将我拽了回来,我一个趔趄,踩到一只颜料罐上,一个扑闪便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他粗鲁地把我拎起来,像拎一件衣服,将我死死摁在怀里。我努力想要挣开,可他的两只臂膀就像两支铁钳一样牢固,我的挣扎苍白无力。

  挣扎得累了,我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索性靠在他怀里休息。他的肩膀宽宽的,胸膛厚厚的,是经常健身的那种健硕的身材。隔着厚厚的衣服,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颗狂热跳动的心。

  我抽咽着说:"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小白?你还我小白,你还我小白。"

  他的手便更加用力了,我觉得呼吸困难,即将窒息。我张大了嘴巴喘气,我想,他一定是神智不清,又把我错当成那个在车祸中丧生的女孩了。我能从他狂热的心跳中感受到他爱她有多深,那种感觉,我想,应该是至死不渝。

  就要过年了,整个磁器口都洋溢着浓浓的年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贴满对联,门上还得带上一幅恭贺新春的金童玉女。

  焰子哥哥把干爹接了回来。干爹显得更加的苍老,上次见他的时候,头发是花白的,现在已经白发苍苍了,因为腿给人打折了,所以只能拄着拐杖,行动极其不便,整个人看上去也更瘦、更矮了。他一看到我们,便激动得老泪纵横。

  刚来茶楼的那段时间,干爹住得非常不习惯。他并不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而是不习惯这么清闲。没有办法,妈妈就让他给客人们泡党参茶。毕竟他是种过党参的,对党参的习性相当了解,知道泡到几分为妙。想不到干爹竟跟隔壁的退休老师李大爷很快就聊到一起,相当投缘。干爹很是感叹,说在这大城市里,居然还能寻到一个老知己。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干爹依然坐在茶楼里一边泡茶,一边跟李大爷闲聊,我和焰子哥哥就在后房清洗党参,妈妈在前台记账。

  忽然我们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邱焰呢?我找邱焰!"

  我们在毛巾上擦干了手,匆匆走到外面,是杜世菊阿姨。她一脸焦灼的样子,问正在记账的妈妈。

  妈妈仔仔细细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短发女人,最后目光停留在她眉心的那颗黑痣上,惊讶地说:"是你!杜世菊!你怎么在这里!"

  焰子哥哥匆匆走过去,一把将杜阿姨拉到外面,低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要找我直接给我打电话不就行了?"

  杜阿姨说:"你们电话都关机啊!"

  正在泡茶的干爹似乎听到了什么,放下手里的活,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门口,眯着眼睛看了看门口站着的女人,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杜世菊显然也看到干爹,张大了嘴巴,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这是极其尴尬的一幕,尴尬得让我替他们捏了一把汗,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妈妈已经完全被杜世菊的出现给蒙傻了,走到我面前,望着外面问我:"小韵,这是怎么回事啊?焰子他MA怎么出现啦?她不是跑河南去了么?难不成现在才想认回儿子?我呸,真不要脸!"

  我拉了拉她,示意她不要胡说了。

  干爹只是眨巴着眼睛没有说一句话。杜阿姨发了一阵呆,才缓过神来:"焰儿,你弟弟他出事了!医生说今天突然出现排异反应,你快去看看啊!"

  杜阿姨话音未落,焰子哥哥就风一般跑了,杜阿姨紧随其后。

  干爹蹒跚着走了回来,坐下继续泡茶。或许这个冷静得出奇的场面,既在我的预料之外,又在我的预料之内。我想他们要么就闹腾起来,最后闹得不知道如何收场,要么就像这样,冷静收场。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焰子哥哥都长这么大了,干爹也老了,无心也无力再去争什么了。

  妈妈却按捺不住满心的激愤,一边抹着茶杯,一边问我:"她还回来干什么?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莫非你们早就有联系?莫非她还想把焰子带走?"

  我不耐烦地说:"妈,您就别瞎说了!其实杜阿姨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坏。相反,我很敬佩她,因为她敢于挣扎,去把握自己的感情,做命运的主人。"

  妈妈仿佛听出我话里有话,嗔怒道:"别说得跟自己跟个笼子里的鸟似的!她挣扎个屁!抛夫弃子的贱女人!"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妈妈都不会改变她对杜阿姨的看法,毕竟她对这个看法保持了十几二十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径自走到后房里继续忙活。

  晚上十一点多,焰子哥哥才从医院回来。看样子他很是疲累,耷拉着脑袋,衣服也不脱就躺倒在床上。自从干爹来了之后,他便把以前奶奶住的房间让给干爹,他就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我揉了揉蒙眬睡眼,问他:"小华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十分倦怠:"经过黎医生的抢救,暂时已经脱离危险了。"

  悬在我心上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焰子哥哥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眼睛里分明不是欣然,而是慽然:"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配好了型,为什么还是出现排异反应?为什么连医生也不能给我一个说法?难道是安慰我的么?小华他根本就没几天好活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悲伤得快要崩溃,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在昏暗的床头灯下闪闪发光。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不会有事的,小华不会有事的。相信奇迹,好吗?"

  "难道你也骗我?"他显得有些激怒,"医生都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连小华那样单纯善良的孩子,都要遭这样的罪啊!那罪孽深重的我们,岂不是要万劫不复?"

  我呆呆地看着他,被他极具拷问性的问题给怔住了。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胆战心惊,有种即将失去一切的感觉。

  "我们这样对吗 ?我们这样对吗?"他的问题像一凛刀光,咄咄逼人。

  我别过头去,望着那盏昏黄的床头灯,就像一面落暮的斜阳。我紧咬着嘴唇,无声无息地抽咽着。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对不对,或许对,或许不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焰子哥哥突然从后面紧紧抱住我,将脸埋在我背心窝里,沉重地说:"你不要也离开我!你不要也离开我!"

  我转过身,勉强笑了一个,安慰他道:"别说傻话了,快睡吧。把衣服脱了。"

  我正要转过身去关灯,焰子哥哥一把按住我的手,顺势骑到我身上,把嘴凑过来吻我。我觉得无所适从,只好把脸别向一边。他便用手扳过我的脸,掐开我的嘴,强制性地把舌头伸到我嘴里,胡乱噬咬。我再无力反抗,懦弱得像一只案上待烹的羔羊,嘴里泛起一丝咸咸的味道,不知道是血还是泪,或许各自参半。

  他瞧见我哭了,便像个认错的孩子似的把脸埋在我颈窝里哭泣,声音压抑得像一只蚊子嘤嘤嗡嗡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吧,小韵你打我吧……"

  他便抓着我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抽着。看着失态的焰子哥哥,我心痛至极。我能体会到他有多爱他弟弟,他们才刚刚重逢,却又面临生离死别,老天就像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宁愿不要告诉焰子哥哥连华是他的弟弟,这样,即使永远无知,也比现在痛不欲生的好。

  那夜,我彻夜未眠。

  新年的钟声敲响。茶楼闭门谢客,姐姐也放假回来,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添置年货。这个新年,算是最热闹的,因为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多人。虽然奶奶走了,但焰子哥哥和干爹来了。一家团圆,是再喜庆不过的一件事了。

  大年初一的磁器口,闹腾得几乎翻了天。金蓉街上,表演杂剧的、打火龙的、表演金板钱的、民乐书评的,等等等等,吸引了一堆又一堆的看客,摩肩接踵。焰子哥哥死死抓着我的手,生怕给人流冲散。

  磁器口闻名远近的"九宫十八庙",也是香客如海。尤其是建于初唐、历史悠久、保存完好的宝轮寺,门槛都快给香客踩出一道沟来了,四处弥散着香烟的味道。宝轮寺瓒尖林立,古香古色的枣红木漆,看上去赏心悦目。

  由于香客实在太多,怕是在上香的时候出了什么乱子,寺院管理员便想了一个好办法,在寺院的内坝里面陈设了几副镀金香鼎,放眼望去,正是十二生肖头像铜鼎,吸引着络绎不绝的香客。

  我想,既然是大年初一,就一定得到殿内上香才吉利,于是我们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才轮到我们踏进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四周都是凿花木门,殿内木柱参天林立,正梁上刻有"尉迟恭建修"的字样。金佛脚下的大红蒲团,都给人跪得变了形。

  从大雄宝殿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大熊,还有他弟弟林明。林明眼尖,顶着一只大脑袋东张西望的,最先看到我们,从后面猛地抱住我的腿,嘻嘻哈哈地叫着:"韵哥哥!韵哥哥!"

  看得出来林明是个很不怕生的孩子,我跟他接触并不多,仅仅是上次大熊的星辰红十字基金出了状况到警察调查,托我替他照顾了林明一天一晚,但他却一点也不生分,见着我就开始调皮地跟我打闹。

  宝轮寺一片喧闹,四周不断传来念经诵佛的沉闷的低喑,偶尔几名身着浅黄色僧袍的年轻和尚步履匆匆地走过。我指了指寺后那片幽静的树林,扯开嗓门说道:"我们去那边说话吧,这边太吵啦!"

  树林里恰好有一个四座石方桌。大熊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卫衣,配上他宽大的骨架,很是好看。林明则穿了一件厚厚的菜花黄羽绒衣,扎成一段一段的,就像只憨态可拘的虫子。

  今天是个吉庆的日子,但大熊脸上却浮着淡淡的忧伤。四个人沉默了许久,大熊才开口说:"过完年,我就要去美国留学了。"

  "是吗?"我一听,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好羡慕你啊!要去美国耶!我这辈子啊,就只能在梦里想想罢了。"

  焰子哥哥也取笑道:"是哦!大熊你得多拍点硅谷的照片回来,我很向往呢。"

  大熊只是浅笑着,脸上露出一只圆圆的酒窝。他笑得有些牵强,仿佛只是笑给我们看,而那笑容下面,却掩藏了另外一些捉摸不透的东西。

  我便知趣地停住夸张的笑,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屁孩似的。我想大熊此刻更需要的是一些惜别的话语,或者是一刹那心有灵犀的沉默,而不是我不识相地夸张地说留学怎么怎么好,跟个没见识没文化的乡下人似的。

  这场谈话,我觉得尤其尴尬。我忘了最后我们是怎么结束的,我也忘了我们都说了些什么。但我清晰地感觉到,大熊并不开心。他并不是来向我们报喜,仿佛更多是来道别。

  初一的晚上,我们在外面疯够了,才回家休息。白天焰子哥哥当前锋一样拉着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又给我做免费搬运工,买的东西都让他一个人拿着,所以显得特别疲惫,刚倒在床上就鼾声如雷了。

  他们都睡了。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想我是想着大熊留学的事。白天的时候我表现出很替他高兴的样子,其实我心里是略带着一丝不舍的。我想起了我们的相识,想起他两次送给我风筝,他还说过,不是送我飞翔的勇气,而是飞翔的力量。他总是在我最低落的时候安慰我,开导我。大熊就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关心人的时候可以做到呵护备至,要是他真的出国了,我一定会很怀念他。

  我挑起那只从街上买回来的红灯笼,里面的烛火不断地跳跃,像一串不安的音符。我轻轻地下楼,穿过滨江路,走下那坡长长的石阶,外面还残留着人们白天狂欢时留下的痕迹:满地爆竹屑啦、烟火灰啦、灯笼残骸啦、小孩子玩过的各种各样的面具啦,等等等等。而现在,人烟散尽,剩下的只有无限的落寞。

  江边吹着凉凉的夜风,江面上便荡起一圈一圈涟漪,倒映着两岸璀璨的焰火,美轮美奂。几只停泊的小木舟用绳子拴在岸边的木桩上,随着波浪一起一伏。

  手上的灯笼便成了江滩上唯一的灯火,发出微弱的光芒,微弱得让我只看得清三步之内的东西。我想我不是梦游,也不是飘荡,而是缅怀。这几天虽然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跟着家人笑着闹着,可我内心却是忧伤的。因为奶奶没了,小华快走了,焰子哥哥也不开心,连白亮这个最铁最铁的朋友,也因为小康的事跟我闹翻了。以前过年的时候,就数他闹得最疯了,年三十晚上会给我发无数条骚扰信息,初一会粘着我疯上一天一夜,乐此不疲。

  可是,现在,他连一句"新年快乐"都没有。

  一阵寒风吹过,我打了个寒噤,裹了裹衣服,一个不小心,灯笼就掉到江里,随着江水越漂越远。于是,我陷入一片漆黑,只能望着远处的灯光发呆。

  忽然,我感觉有人从后面温柔地抱住我。他的双手从我腋下伸过来,轻轻搂住我,将头靠在我肩上。或许我知道那是谁,不用回过头去看他,即使我回过头,也看不到他,夜是如此黑暗。那温柔的拥抱、匀称的呼吸、暖暖的气息,不是别人所有的。

  夜静谧得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以致于我不忍心去打破它。我知道那是大熊,那个总能让我感动的大熊,那个像守护天使一样的大熊。他的手缓缓伸进我的衣摆里面,暖暖的手掌触碰到我的腹部那一刹那,我颤抖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刺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是怎样一种酥麻的感觉啊,就像一阵微弱却销魂的电流,逐渐在我全身弥散开来,让我无法抗拒。

  大熊一只手在我胸前摩擦着,另一只手则经过腹部向下游移。我深感不妙,便隔着厚厚的裤子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我转过身来,在一片黢黑之中揽住大熊的脖子,我仰起头,去吻他湿热的唇。大熊热烈地回应着,此刻却一点没有了之前的温柔,满是激情与狂热,吻得我无法呼吸。

  然后,我推开他,倒退了几步,淡淡地说:"外面天寒,回去吧。"

  我仿佛看见他在黑暗中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哭,语气里既流露出欣喜,又流露出悲伤:"谢谢你曾经爱过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给人生生塞进去一块石头,难受极了。我知道大熊就要走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大后天,也许大大后天,可是不管什么时候,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将去美国踏上他的寻医之路,等待他的将是一片光明,我应该替他高兴,而不是为了自己一点可怜的不舍而忧伤。

  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微笑。他说:"那条线,不仅仅缠住了我的风筝,也把你紧紧缠绕在我心里。"

  "对不起。"我轻咽着说,"我不能爱你,你却给了我一份完整的爱。如果生命有轮回,且下一个轮回我们还有幸相遇,再让我完完整整地爱你。"

  然后,他就拉着我的手,在黑夜中慢慢摸索着回家,亲眼看到我进了家门,才缓缓离去。

  过完春节,干爹坚持要回老家去。无论我们怎么样挽留,他都不肯留下。他说他生是青龙湾的人,死是青龙湾的鬼,是不愿意在异乡终老的。我们拿他没有办法,也就由着他走了。

  大熊是初六走的。而此时,我们已经忙着准备开学的相关事宜了。我不知道要不要约上白亮一起上学去,但我不敢奢求他原谅我,又不能询问焰子哥哥的意见,毕竟他还不知道小白和小康之间的事。

  正在我犹疑不定的时候,一个电话响起,我一看,竟然是白亮打来的,电话里的他显得分外开心:"韵公子!咋啦,还真跟我斗气啦?您就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这种无理取闹的市井刁民一般见识呗!"

  我便气不打一处出:"行啊你,死白娘子,你可真沉得住气,硬是一个寒假不理我啊!咋啦,现在知道想我啦?知道自己错啦?你这个砍脑壳死的臭小白,你看我见了你不把你那副白皮囊剥了才怪!"

  白亮便在那边嘻嘻笑道:"不跟你贫了!你爱剥就剥吧,就是要把我煮来吃了我也没二话!谁叫我重获爱情,心情大好呢!"

  我眼睛一亮,问道:"你这个春心荡漾的小骚货,又是哪家公子被你勾走了?"

  白亮嗔骂道:"呸呸呸!什么哪家公子?当然还是我的小康哥呗!我可是一个专情的种!哪像你啊,泡了一个又一个,有了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我猛然觉得他的话不对劲,一个心虚便把电话挂了,看着身边的焰子哥哥一个劲傻笑:"呵呵……这死小白,骚死人了……"

  又回到学校外面彩虹桥旁边的那间破旧小屋了。虽然它破旧得相当糟糕,但我们却对这里产生了感情,纵然拥挤,却也甘之如饴。

  我最害怕的日子其实不是高中补课的时候,也不是伏夏炎热难忍的时候,而是每学期到校的第一天。因为这天要准备太多的东西,就像搬到新家,什么都得重新购买,宿舍也得重新布置。我喜欢住了一段时间就重新布置房间,这样会有新鲜的感觉。

  正在我们把那张由木板拼成的破床大卸八块的时候,外头有人敲门。我打开门,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模样还不错,标标致致的。我定了定神,微笑着问他:"请问有事吗?"

  西装帅哥也报我以微笑,声音甜得像蜜:"请问邱焰是住这里吗?"

  我还没明白怎么不是找我的,焰子哥哥便扔掉手里的木板,跑到门口,说:"我是邱焰,我是邱焰,请问你找我有事么?"

  西装帅哥确定了对象,才细细讲述道:"是这样的,有人在文星湾给你租了一套公寓,他们委托我过来帮你搬家。"

  我跟焰子哥哥面面相觑,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眨巴着眼睛问西装帅哥:"公寓?是谁租的啊?"

  "是一对叫连正辉和杜世菊的夫妇。"说着他便往屋里瞧,问道:"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我用身子挡了挡,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让眼前这位帅哥看到屋里那一片狼藉的模样,书桌上满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尘土,刚好床也被我们拆了,几大块木板东倒西歪地摆了满屋。

  于是我说:"呵呵,不用啦,东西也不多,我们自己来就可以啦,你把地址给我们就行了,谢谢你哦!"

  看来眼前的西装帅哥是铁了心的要将这个活雷锋做下去,竟然毫不客气地往屋里挤,一个劲儿说:"没关系没关系,两位小哥就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吧,不然我们老板又要说我不体恤客户了!"

  我和焰子哥哥相视一笑,便返回屋里开始收拾东西。

  当我们离开这间小屋的时候,我心里竟然充满了眷恋。我是一个念旧的人,很难走进一个新环境,一旦走进去了,却又难以割舍。它是小了点,是破旧了点,可毕竟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半年,对墙壁上那些贴画、条几上那台电视、书桌上那些刻纹,都产生了视觉依赖。

  西装帅哥把我们领到文星湾一栋出租楼房。公寓在七楼,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三室一厅,五六个人住都不会嫌挤。我给这豪华的公寓震惊了,张大了嘴巴只顾上下左右打量着宽敞的客厅:浅黄色木地板,一扇巨大的落地百叶窗,百褶式乳黄色绣花窗帘,窗台上摆着几盆盆花,靠近窗户有一张圆木桌,周围摆了四张方凳,靠墙处是一只暗红色高档磨皮沙发,上面躺着两只抱枕,沙发前面是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摆着玻璃水果盘、玻璃杯和烟灰缸,沙发对面是一架松木电视组合柜,搁着一台索尼液晶电视,客厅正中央的地板上摆了一张织锦地毯,天花板正中间吊着一丛百合花式的吊灯。客厅的其他角落,都饰以盆景、插花、画幅等物品,整体感觉典雅而别致。

  "我们这是来上学的,还是来享受的啊!"焰子哥哥眼睛都看直了,感叹道。

  西装帅哥把一串钥匙交给我们,讲了一些关于住房安全、其他服务的相关事宜,就告辞了。他后脚刚踏出门口,我就扑倒在沙发上,欢呼起来:"我们住洋房啦!我们住洋房啦!"

  焰子哥哥并不像我那样沉不住气,只是掏出电话来拨了一通,不知道给谁打了个电话,我想应该是给杜世菊阿姨打的吧,大概是问她为什么要给他租这么豪华的房子。

  我站在他后面听耳根,原来杜阿姨和她的丈夫连正辉是出于对焰子哥哥捐肾给连华的感激,为了报答他的大恩大德,不惜花重金在文星湾给他租了套这么豪华的公寓,而且是一次性付完租金,租期四年。

  焰子哥哥并不开心。他说:"我又不是用肾来换这么一套豪宅,我是用来救我弟弟的命的!把我邱焰当什么人了。"

  我趴在他肩上,说:"其实杜阿姨并不是简单地想要答谢你对小华的救命之恩。我想,她是在努力地对你做出补偿,对这十几年来对你亏欠的补偿。"

  焰子哥哥回过来怔怔地看着我,便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我悉心开导:"焰子哥哥,其实你现在是幸福的。你现在有了妈妈,又有了弟弟。其实在之前,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你们母子俩第一次见面会有什么反应,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其实当事情来临的时候,反倒不如我们所料,结局就有了另一番变化。你看,你和杜阿姨不是挺好吗,无声无息,却能彼此理解。"

  焰子哥哥握住我的手,说:"是啊,见面之前我何尝又没有幻想过?原来妈妈是那样伟大的一个人,为了爱勇于冲破束缚,就跟上次咱看的那个陈妙常跟潘必生。对了,你知道吗,其实当年我妈妈是在你奶奶的协助之下才得以逃脱的。"

  焰子哥哥的话让我难以置信:"我奶奶?这怎么可能啊?"

  焰子哥哥笑道:"所以说嘛,世事难料。有谁会想到,一个思想如此传统,如此封建的女人,也会伸出贵手协助别人私奔呢?这可是世俗大忌啊。想想也是啊,当年妈妈诞下我,身体虚弱不堪,如果单凭她一个人,怎么能够顺利逃出青龙湾呢?"

  我便沉默了。在我心里,奶奶一直为我设置圈套,授经一般地向我传输传宗接代是何等重要,令我这个江家三代单传的唯一男丁肩扛压力。我又怎么能够轻易想到,她也有成人之美的时候,也会有置封建礼法于不顾的时候。

  …… 第二十三章 流言 ……

  我们就像琥珀里的蝴蝶

  被世俗和流言的树脂包裹

  让我们窒息并且死亡

  也让我们相爱的姿态成为永恒的化石

  安顿好了行李,焰子哥哥笑笑说:"你看这公寓独立厨卫的,条件多好,以后自己买菜做饭吃得了,呵呵。"然后他就体贴地下去买饭。

  我累得躺在沙发里打盹,忽然门铃响起。我打开门,眼前竟然是戚敏。霎时间我感觉一阵胆寒,这戚敏怎么跟个幽灵似的,随时都会出现啊?况且我们刚刚才搬过来,她这是听谁说我们搬家了?

  还没等我想明白,她自己就已经飘进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色以纯的低领针织衫,里面衬一件白色衬衣,将身材紧裹得凹凸有致。

  我指着沙发说:"你自己随便坐,茶几上的水果刚洗过,要吃就拿。"

  说着我便进了洗手间。我浑身极不自在,想起上学期期末听小卢老师讲戚敏可能患有自闭症之后,我便惊出一身冷汗。再想想国庆那个晚上,她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彩虹桥旁边那间房子的门口,并跟我单独过了一晚,我就觉得后背发麻。现在她又这样突然地出现,真不知道她是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惊讶地看到戚敏竟然蹲在电视柜前翻抽屉里面的东西,她的手里正拿着厚厚一叠照片。

  我恍然醒悟过来,那些照片就是上次为了庆祝我和焰子哥哥合好如初,去北碚相馆拍的亲密照!

  我想我快要发疯了,戚敏竟然偷看我们的隐私!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大吼一声:"你给我放下!"

  她仍然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散焦的瞳孔呆滞地望着我。

  我从她手里夺过照片,塞回抽屉里面,一拧钥匙,就锁上了。

  我羞愤地看着一脸无辜的戚敏,想骂她两句却又于心不忍,只好把这口气咽回肚子里去,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强迫自己冷静。

  当我拿开手,睁开眼睛的时候,戚敏已经走了,赶巧焰子哥哥买了两份盒饭回来。他看我一脸惊惶,便问我:"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啊,不舒服吗?"

  "没有!"我愤愤地回答,拿过盒饭就狼吞虎咽起来。

  新房子住着就是感觉不错,从百叶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半个北碚,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房子北面是巍峨的缙云山,此起彼伏的山峰在一片云吞雾绕中散发着仙境一般的魅力;缙云山麓,则是蜿蜒的嘉陵江,玉带一般环绕着北碚。

  公寓很宽敞,住在这里都不用去自习室上自习了。想想以前的日子,每天都早早地到教室里面占座位,晚了一步就没地儿了。卧室里面还配有一台联想的笔记本电脑,浏览学校的网页也极其方便。这天我刚打开电脑,就收到了一封大熊从美国发来的电子邮件。

  大熊在邮件中说他在加利福尼亚的斯坦福大学攻读药剂师,是他爸爸以前的一个美国同学介绍他进去的。新环境很不错,很容易适应,国外的同学们也都很热心地跟他做朋友,处处关心他,叫我千万不要挂念。他还顺便发了一张去纽约游玩的时候,跟自由女神像的合影,留学的大熊看上去更有气质了。

  照片上,自由女神像头戴冠冕,右手举火炬,左手执《自由宣言》,大熊站她脚下张开双臂,笑靥如花,像一只展翅待飞的小鸟。

  看着照片,我突然一阵心酸,眼睛就逐渐模糊起来。大熊自由了,他那么幸运,得以远涉重洋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把我远远丢在了大洋彼岸。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是明智的。如果我是他,我想我也会跟他做出相同的抉择。

  突然邮箱提示有新邮件。还是大熊发过来的,原来他在线。我打开一看,是一张照片,只看了一眼,我的眼泪便哗啦流了出来:那是一面红木木梳,上面镂空雕刻着一蓝一黄两只蝴蝶,舞姿蹁跹。

  那是他过生日那天,我在磁器口随手为他挑选的生日礼物。想不到他竟然把它带到了国外。为了躲开大熊,我关闭邮箱,匆匆下线。

  开学的第二个礼拜便是棘手的补助金分发问题。奖学金还好整一些,毕竟考得好的同学成绩摆在那儿,这钱就是死的,谁都不敢有意见。但唯独这个补助金,它是活的,不好拿捏。这是班主任小卢老师告诉我们这群班委的一个"定理",并说这将是一个考验我们班委成员能否拟出一个令全班同学心悦诚服的分发方案来的大好机会。于是,小卢老师就堂而皇之地用一个非常和谐的理由把这个棘手问题成功推托给我们。

  为了做到公开透明,我们召集全体同学开了班会,并在那些上交了贫困证明的同学们的同意下,详细地做了贫困程度的对比,最后筛选以下同学:高如玉,来自湖北省神农架林区,父母年收入不到600元;洪生,来自甘肃省大通自治县,丧母,父亲年收入不到500元;李强,来自贵州省习水县,父亲长年生病,母亲替人做长工,年收入不到800元;邱焰,来自重庆市巫山县,单亲,父亲残疾,无年收入。

  在同学们没有异议之后,我们便按着以上同学的家庭贫困情况分发补助金。这时候,戚敏站起来,大声说道:"你们分,你们分,就知道你们来分!那个谁,邱焰是吧!他爸腿给人打折了?这也能得到补助金啊!那大家都回去把手脚剁了,等着领补助不就成了?"

  全体同学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激怒的戚敏。我看了看焰子哥哥,他紧咬着嘴唇,一脸羞辱的模样,他正强压着内心的愤怒,迫使自己冷静。

  我便轻声对戚敏说:"戚敏同学,你先坐下好吗,不要激动。可能是我之前的解释没讲清楚,那我再给你解释一下。国家对残疾人士本来就是有扶助政策的,这个条例可以说话。更何况邱焰同学本来就是山区同学,再加上又是单亲家庭,即使他父亲的腿不出意外,年收入也不会超过八百。因为长江三峡蓄水的原因,他们家的土地被水淹没,只能靠政府补助来营生。"

  戚敏仍是怒不可遏的样子:"单亲单亲,又是单亲!我爸妈也离了婚,你们怎么就不考虑考虑我?你们有没有关心过我?你是不是偏袒邱焰?是不是?亏我还把你记在好人名册里面!原来你也跟他们一样,蛇鼠一窝!"

  我看了看小卢老师,希望她可以出面调解。她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暗自盘算着什么,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这样吧,把戚敏同学也划里面吧。"

  同学们听小卢老师这样一说,便纷纷闹开了,有的说看戚敏那样也不像是贫困生啊,瞧她那一身名牌的,不是阿迪就是阿玛尼,有的说她自己都在外面租房子了,能穷到哪里去?

  大家的议论似乎惹恼了戚敏,她羞愤地说:"如果这都内定,还叫我们来做什么?来看你们有多黑暗啊?"

  所有班委都觉得不妥,如果连戚敏都划到贫困生里面去,其他学生又会有意见了。但小卢老师都发话了,我又想起她以前说过戚敏可能患有自闭症,如果不特殊照顾她,会刺激到她,甚至还会引发抑郁症。

  正在我们左右为难的时候,戚敏做了一个令我当众出丑的行为。她先是大声吼一句:"同性恋也可以拿国家补助金吗?"

  就在同学们咋舌的时候,戚敏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举得高高的,说:"同学们,你们看,邱焰和江韵搞同性恋!他们根本就是蛇鼠一窝!希望得到补助金的同学们,你们都站出来吧,揭穿他们两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摘掉他们脸上的面具!"

  我想那一刻我要疯了,我觉得无地自容,只想打个洞连头带尾钻进去,在众人眼前销声匿迹。我用余光看了看焰子哥哥,他满是羞怒,脸都憋得通红,头低垂得就快要碰到桌子上了。

  教室里面一片嘘唏声,同学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照片看。那张照片正是我和焰子哥哥在北碚相馆拍的,更要命的是,戚敏偷走的,竟然是我们热吻的那张!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少了这一张。

  班里面那几个好事的男生跳起来把那张照片从戚敏手里抢过去,在同学之间互传。我不敢抬头看他们,我怕我承受不了那些凛冽得可以杀人的眼光。一时间,嬉笑声,嘲笑声,嗔骂声,唾弃声,不绝于耳。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卢老师才慢腾腾地站起来,踮着高跟鞋走到讲台上,拍了拍手,说:"好了好了,同学们别闹了。这是班会,不是八卦见面会,还是先把补助金的事搞定再说。这个戚敏,就不发补助金了,发给你也用不到正途上去,还是按原来那几个名额,该怎么发怎么发吧。"

  然后,小卢老师扭着屁股走了。

  接下来那几天,无论我走在哪里,总感觉有很多异样的眼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如果那些眼光是锋利的暗器,我想我已经浑身创伤了。我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走路都是急匆匆的,不敢有片刻逗留。

  接下来,我觉得很多同学都开始故意疏远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爱理不理的,连邹哲轩也不爱跟我说话了,他以前是那样喜欢跟我谈论我姐姐啊。可是现在,他除了跟我谈公事之外,基本上不再多说一字。

  我想,焰子哥哥一定也跟我一样,饱受别人异样的眼光与议论。于是我们更加勤奋地学习,每天除了吃饭上课将自己暴露在别在的眼皮子底下以外,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认识我们的人看到。

  更多的时候我们选择互相安慰,无论多么盛极一时的流言,都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风化掉。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流言不但没有衰落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

  直到有一天,小卢老师把我叫进了办公室。我绕过那盆龟背竹,垂着头走到小卢老师的办公桌前,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她倒是语气淡定,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抬起头来啊,我吃人啊?"

  我便抬起头来。小卢老师还是标志性地在脑勺后面挽了个流畅的缵儿,穿着一身浅紫色西装,配一条黑色迷你裙。

  她笑着看我,说:"怎么,知道害臊了?知道不走寻常路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所为了?"

  我明白小卢老师话里是什么意思,却揣摩不透她这样说的目的是什么。

  小卢老师闷哼了一声,说:"怎么,就不想辟谣?"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惊愕起来,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小卢老师喝了一口杯子里泡的菊花茶,又看了看我,说:"傻瓜,难道你看不出来,戚敏喜欢你呀?她这样做,不过就是希望挽救自己心爱的男孩子,不让他沉沦下去,不让他受到流言蜚语的伤害吗?她的方式虽然是过份了点,但是我想,她的本意并不是恶意。"

  我惊道:"戚……戚敏喜欢我?小卢老师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小卢老师只是笑,看起来一副狡黠的样子。"那丫头片子自己都跟我坦白啦!我上学期就觉得这丫头心理可能有点问题,行为古古怪怪的,老是不合群,就找她谈了几次话。这不,前两天又找她谈过,她自己都招啦,就是喜欢你江韵。我问她,那你为什么不表白呀?她说,江韵他喜欢的是男人。"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卢老师,觉得这件事与我无关。小卢老师眼光犀利地看着我,接着说:"戚敏这丫头心理有毛病。如果她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她会产生自卑心理,进一步演化成抑郁症的。你呀,能帮就帮吧。"

  我吃吃地看着小卢老师,气道:"我能怎么帮啊?难不成要我以身相许?"

  小卢老师扑哧笑道:"老师就喜欢你这孩子悟性高!我看戚敏这丫头也不错,挺漂亮一傣族妞儿,要身材有身材,有脸蛋有脸蛋,配得上你小子了。"

  我冷笑一声,说:"小卢老师可真爱开玩笑,都开到黄河滩去了。"

  小卢老师也笑,好像她永远比我魔高一丈似的:"小韵啊,你就当是帮帮你小卢老师吧!你说我也不容易啊,这刚毕业的,头一回做班主任,总不能死在这丫头片子手里啊。你说她要是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可如何是好?"

  我依旧冷笑:"敢情小卢老师拿我一辈子的幸福砸进去就开心了。拿我当垫脚石,您就忍心啊?"

  小卢老师拿资料夹在我头上狠敲了一下:"你就知道跟老师贫嘴!好啦,老师跟你说正经的。经我确切观察,戚敏同学确实患有自闭症,并伴有自负心理,凡事不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患自闭症的人往往会有演变成抑郁症的潜在可能性,他们都极度悲观。万一真到那一步了,可就晚了。你说,我是教心理学的,能出这样的学生吗?那不是我砸我牌子吗?"

  我淡定地望着她,问道:"那要我怎么帮你?"

  小卢老师得意地说:"做她男朋友。反正你也不吃亏,反而帮你辟了谣。有了女朋友,以后走路就理直气壮,不用像过街老鼠了,看那些人还怎么笑话你!"

  我定了定神,说:"如果真是因为这样,我觉得没必要。我没必要辟什么谣,因为本来这就不是谣言,我喜欢邱焰,是事实。"

  然后我就起身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小卢老师。

  从小卢老师的办公室出来,我疾步往回走。我突然觉得,原来人都是自私的,连小卢老师都只顾自己的私利而不顾别人的幸福。崇德湖畔的柳叶已经发出新芽,一片翠绿,偶尔几只画眉窜上枝梢,啼鸣高唱。我突然想起《木兰诗》最后一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那于对高歌的画眉,我也无法判断是雌是雄。也许别人也跟我一样,无法辨认。但在他们的眼里,却是如此羡慕它们的比翼双飞,共唱连理,哪里还在乎是雌是雄呢?可为什么到了人们自身,却这样在乎性别?

  我正感伤着,电话响起,猛然将我从神伤中唤回。是姐姐的电话,她在那边焦灼地说:"小韵!这次你要帮姐姐,一定要帮姐姐!"

  看她这语无伦次,语气激扬的,我料想是出什么事情了,便问她:"姐,啥事儿啊,把你急成这样?是不是你在剧院出状况啦?砸场子啦?"

  姐姐仍是焦急不堪:"呸呸呸!我在剧院演出得好好的呢!是你们班的那个班长啦,叫邹哲轩的!他老是给我打电话,发信息,说一些暧昧不清的话!我都跟他三番五次的挑明了,我不喜欢他,我就当他是个小弟弟!可他死活不依,说非要追我追到底!我说这天底下真有这样痴情的男儿吗?小韵,你就帮姐姐劝劝他啦,让他别想多了,说这只是青春懵懂,真正的爱情还早着呢!"

  姐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听得缓不过气来,我是知道大头轩一直很喜欢姐姐,也让我替他在姐姐面前多说好话,想不到一向害臊的大头轩,竟然也主动给姐姐打电话表白啊!

  于是我笑了笑,说:"姐,你这脾气怎么就这么冲啊,跟小姑学的啊!有人喜欢,这不是好事么,反倒弄得跟上场刑斩首似的!"

  姐姐嗔骂道:"好事个屁!就他这天真浪漫,幼稚冲动的类型,就只适合做我弟!钟魁那死家伙跟我说了,上次你们在他火锅店闹事,他还记在账上呢!是谁打了他一大鼻头?我料想也不是你,你没这个熊胆,难道是焰子打的?"

  我一愣,便支吾着说:"其实……其实是就是大头轩……姓钟的出言不逊,冒犯到你了,邹哲轩受不过气,才脑袋充血,砸了他一鼻子的!"

  姐姐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说话,沉默了。

  见她沉默,我一本地经地说:"其实大头轩这人挺好的。我们相处一个学期了,在合作的过程中,我发现作为班长的他,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男孩子,而且对你也很用心,别的女孩子给他发的短信情书,他看都不看一眼就删掉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他是一个值得考虑的男孩,有些机会,一旦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不再会有第二次垂青的机会……"

  电话那头的姐姐似乎在抽咽,一阵强烈的电流声刺得我耳膜发疼。于是我忧虑地问道:"姐,你怎么了,姐?"

  她说:"哦,我没事!那我先不跟你说了,姐妹们在唤我去练功了,有空了再给你打……"

  我还想说点什么,那边已传来"嘟嘟嘟嘟"挂线的声音。

  到了周末,我便要忙着做团委活动策划,忙得不可分身;焰子哥哥到第一人民医院看小华去了。我伏在案前,像团委活动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由我这个做团支书的一个人随便写个计划书就可以了,但是涉及到活动经费的问题,我便不能一个人作主,必须跟邹哲轩商量商量。

  于是我拨打邹哲轩的电话,想不到接电话的人不是大头轩,而是他们宿舍的李达。我问李达班长呢,李达说他昨天一夜未归,又没带电话,宿舍的兄弟们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却是一无所获。

  我咯噔一惊,莫不是他也学起戚敏来了,玩失踪?

  我又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结果。我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倒不是担心他会出什么事,他这么大人了,能照顾自己,想必是不会出什么事情,我只是担心这个团委活动策划,今天下午三点之前必须上交到院里,要是我擅自作主,预算经费的话,同学们可能会有意见;要是不立刻赶好的话,就迟到了。

  正在我心急如焚,手足无措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刚刚接通,那边就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粗犷的声音:"喂,认识邹哲轩吗?"

  我眼睛一亮,心想我正找他呢,怎么会不认识。"我是他同学,正找他呢,他现在在哪里?"

  那个粗犷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粗野:"是他同学就赶紧来把他拖回去!我们这里是酒吧,不是招待所!"

  电话里的男子太不友善了,我想你这是求人去领人,干嘛还这样凶巴巴的。但是我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请问你们酒吧在哪里?"

  那个粗野的男人丢下一个地址,便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好像多说一会儿就要浪费他很多电话费似的。

  我也来不及多想,便匆匆换了双鞋,拿了点钱,带上门下楼打了辆出租车,直往南京路霹雳酒吧奔去。

  霹雳酒吧不算豪华,一张小小的吧台,几张破桌椅,一盏坏了几只灯的霓虹灯有气无力地旋转着,一个巴掌大的音乐台,上面七零八落地摆着几面破了皮的鼓、几把断了弦的吉它、几只掉了漆的音箱。酒吧的装修也停留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四周的墙壁上东倒西歪地挂着几幅土里土气的欧美裸女写真。

  我张望着往里走,一眼就看到音乐台旁边的阶梯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正是邹哲轩,身边乱七八糟地码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酒瓶。

  一个肚子大得快要爆炸的中年男人朝我走过来,一身赘肉直抖索。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朝我吼道:"还知道来领你兄弟啊!没钱还来贪什么穷开心!"

  我用鄙夷的眼光看了看那个一身肥肉的粗暴男人,想必他就是酒吧的老板了。我还以为是个什么高档次酒吧呢,也不过一间破烂旮旯,还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真是可憎。

  我没搭理他,径直朝阶梯处喝得烂醉的邹哲轩走去。这酒吧老板也太寒碜了,就让一个喝醉的顾客躺在地上,真缺德。大头轩可真是大块头,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起来,他两脚就像不长根似的,刚扶起来又往地下蹭,直踢得那些样式各异的酒瓶噼里啪啦往阶下滚去。

  大头轩满嘴胡话,看来醉得不轻。他的酒量一向都很好的,来自北方的他,号称千杯不醉,我也是见识过的。但这次,他竟然喝得烂醉如泥,莫不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姐姐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帮忙劝劝他,我一直忙着想团委活动策划,竟然忘记了这件事,难怪这几天大头轩做事情总是神情恍惚的,上课也心不在蔫,一颗心完全不在教室里。

  我把大头轩架在肩膀上,他沉重得就像一只沙袋,死死压在我身上。我正举步维艰地拖着他往外挪动脚步,那个财大气粗、满身肥肉的酒吧老板堵在我面前,藐视地笑道:"不付钱就想走啊?"然后他转过头去,冲一个穿白衬衣、扎蓝领结、套红黑格子礼裙的女服务员叫道:"丽丽!过来,结账!"

  然后,肥猪一样的男人便大腹便便地走开了。我把大头轩放倒在一张椅子上,一边掏钱包,一边问那个脸比驴脸还长的服务员:"多少钱?"

  驴脸女服务员一边上下打量着我,一边傲慢地说:"一千八!"

  "什么?"我心里咯噔一惊,这什么黑店啊,喝点酒就喝这么多?

  我打开钱包,里面只有八百块钱,我便在大头轩身上摸了一把,掏出他的钱包,也才五百,完了,钱不够,这可如何是好?

  脸比驴脸还长的女服务员见我慌里慌张模样,就知道我准是没钱了,脸就拉得更长了,眉头一挑,阴阳怪气地说:"没钱还来找个啥乐子啊,穷书生!"

  我瞪了她一眼,可真是有其老板必有其员工,都是一路货色。忽然我眼睛一亮,想起去年我回老家的时候,姐姐给了我一张农行卡,里面正好有五百块钱,我可是一分都还没有动过呢!想不到今天正好可以用来救急。

  于是我趾高气扬地对摆出一副臭架子的驴脸女服务员说:"你先等一下,我出去提款。"

  我正转身要往外走,那驴脸女服务员叫住了我:"哎哎哎!你等等,我们这酒吧里是可以刷卡的,到这边来刷就是了!"

  我扫视了一下这间破酒吧,竟然可以刷卡。看来老板的经营理念一定是金钱至上,就算连一样前卫的装备都没有,也得咬紧牙关先把刷卡机给装上了。

  付钱完毕,我拖着大头轩往外走,听见那个叫丽丽的驴脸女服务员一边把桌椅拖得吱嘎作响,一边恶狠狠地嚼着舌根:"我呸!靠脸蛋吃饭的孬男人,没钱泡什么酒吧,瞧这吐得满地都是的,死鸭子!"

  我给最后那三个字震惊了,本来想回头教训教训那个出口成脏的女服务员,但想想还是算了,好男不跟女斗,何况还是一个没口德没品德的贱女人。

  到外面打了辆出租车,我好不容易才将人高马大的大头轩塞进车里,司机一踩油门,便一溜烟地向学校驶去。

  大头轩醉得不省人事,一直说着酒话,加上车里颠簸,他哗啦一声吐得满车都是。好在这个世上好人还没死绝,毕竟像刚才酒店老板和员工那样的人只是少数。出租车师傅并不生气,反倒是替我们解围:"没事没事,等下到前面的加水站冲一冲就好啦!"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邹哲轩拖回文星湾的公寓。我替他洗了洗浑身的酒渍,又给他额头上敷了条湿毛巾,很快他就醒过来,眼睛红红的。

  他撑着身子想爬起来,但估计是还有些恍惚,他又猛地倒了下去。我给他倒了杯醒酒茶,开玩笑道:"我就不该去救你。早知道你喝那么多,我就自己随便预算一个活动经费,给你砸下去的那些钱都足够办好几回活动了。"

  大头轩一头松针般直立的头发稍显凌乱,匕首一般的眉毛高挑得像要杀人似的,一双棱角分明的菱形眼定定地看着我:"谁叫你管我了?你让我喝死算了!怪物,都他MA是怪物!你们江家的人怎么都这么不要脸啊!女的当三陪,男的搞同性恋!"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头轩,他眼睛里像是燃烧了两团烈火,想将我烧毁。我双手颤抖,杯子里的茶溅了一地。原来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我知道,自从我和焰子哥哥的恋情被戚敏公布于众之后,他们个个都把我当怪物,所以,当大头轩这样骂我的时候,我并不奇怪,但我却异常难受。一直以来我都是把他当成最好的兄弟,他也待我如手足一般。想到以前一起为班里的事务忙里忙外,想到国庆演出他呼朋唤友替我助威呐喊,想到一起到渝香子火锅店跟钟魁打架,我的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所有的委屈涌上心头,两行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

  我踉跄着退到椅子边,整个人失去骨架一般瘫到里面。惊悸之后,我却很是清醒,直觉到告诉我,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了。我想起霹雳酒吧里那个驴脸女服务员辛酸的讽刺,又想起刚才大头轩骂我的话,心里总觉得不安。大头轩为什么要说我们江家的人女的当三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就因为姐姐拒绝了他的告白,他心里不甘,气不过才这样诋毁她的吗?可是这根本就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大头轩。我认识的大头轩应该是那个在火锅店一听到别人辱骂姐姐,就揍他一拳的侠肝义胆的大头轩啊!

  他见我默不作声,语气便缓和下来,连连道歉:"对不起,小韵,对不起……"

  我吃吃地看着他,淡淡地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去酗酒?你不是一向都很沉着冷静,撑得起大小场面的吗?是不是我姐出什么事了?啊?你说啊,是不是她出事了?"

  他咬了咬牙,两鬓的一鼓一鼓的,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半晌,他才说:"没事。就是心里不爽,现在爽了。来吧,讨论一下团委活动的事。"

  …… 第二十四章 衰落 ……

  谁的灵魂在发抖 抖抖抖抖抖

  枫叶满天 飞落山丘

  谁的脚踵在奔走 走走走走走

  跋山涉江 赶上今秋

  谁的头发在漫游 嗖嗖嗖嗖嗖

  枯藤昏鸦 缕缕鬏鬏

  谁的咒语在胡诌 咒咒咒咒咒

  唏嘘呢喃 墓园漂流

  谁的恶梦在水沟 臭臭臭臭臭

  头顶幽灵 脚踏骷髅

  连续几个周末我都忙着班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焰子哥哥便一个人到第一人民医院去看望小华。我每次都这样忧心忡忡地等着焰子哥哥带消息回来。他说连黎医生都觉得奇怪,若是一般的病人,到这个地步早撑不下去了,排异作用相当强烈。但小华却硬是撑了这么久,也算是一个奇迹了。不知道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他。

  这次,焰子哥哥带回了那幅《巫山印象》。显然在焰子哥哥的指点下,小华修改过它,巫山变成了真正的巫山,不再是随意的山峦;青龙桥上面那个背影,也按着焰子哥哥的背影重新画过,生动而感人。

  学生奖学金和补助金都下发了,焰子哥哥发了点小洋财,他决定寄一部分到老家去给干爹用,剩下的用来辅修一门机械物理。

  五月份的天气很是爽朗,算不上炎热。我坐在窗前拟定一份教学稿件,准备接下来的下乡支教活动。忽然我就想起晓风,他也快高中毕业了,离高考还不到一个月了,可是最近我们却忙得昏天暗地的,焰子哥哥本身修的是双专业,又修了一个二专,就等于是一个人要上三个人的课,忙得除了吃饭睡觉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时间了。而我也一直"不务正业",竟然忘了给晓风打打气加加油什么的。一时间觉得愧疚不已。

  正在我分心的时候,焰子哥哥从外面匆匆赶回来,一副急着上刑场的样子。我双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也没说话,只是紧蹙着眉头,走进来就将一张报纸甩到我眼前,让我看上面的头条新闻,自己则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我抓起报纸,标题是"乡村老师教徒无方,导致学生连环自杀",我再快速看了一下内容,讲的是一位从乡村转到城市的中学老师,由于教学方式太过死板,对学生也太严格,导致学生不堪重压而连续发生自杀事件。被称为"杀人教师"的吴国强不堪舆论的压力,服毒身亡。

  我再次确认了一下那位老师的名字:吴国强。

  我像是给人抽了一闷棍,差点瘫倒在地上。吴国强就是晓风的父亲,以前在乡下的时候,他教过小学,也教过中学,谨遵师德,传仁授义,知无不教,深受学生爱戴,在广大村民中也是口碑甚好,还连年被乡镇教育部门评为特级教师,连获殊荣,乡里的学校屡次邀请他前去授课,想不到到了城里,却变成了所谓的"杀人教师"了。

  我又想起小时候在青龙湾的那些快乐日子了。吴叔叔是我们的小学老师。还在我们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就不厌其烦地教我们。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爱生如子的好老师。是他,从"阿喔呃,咿呜吁"开始,教会我们美丽的低吟浅唱;是他,从"大小多少,人口手足"开始,教会我们几千仓颉汉字;是他,从"我爱北京天安门"开始,教会我们欣赏浩如烟海的美文;是他,从"一一得一,二二得四"开始,教会我们九章算术;是他,从"你好谢谢,再见晚安"开始,教会我们做人要谦逊有礼……

  我一边抹着泪,一边对瘫在沙发里的焰子哥哥说:"你简单地收拾一下吧,我去跟小卢老师请假。"

  我们赶到沙坪坝陈家湾晓风家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灵堂还保持着原样。屋里挂满了白色纸幡,以及一些做工精美的白灯笼。吴阿姨和晓风身着素缟,跪在灵牌前。与其说他们是跪在那里,倒不如说是坐着的,大概是跪得累了,所以是坐在脚后跟上面的。母子俩都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黑底白字的冷冰冰的牌位,面容枯槁,憔悴不堪。

  灵位前那幅黑白遗像,寒冷得让我几近昏厥。遗像上的吴叔叔还戴着八十年代那种方方正正的塑料框眼镜,穿一件黑色中山装。在我印象中,吴叔叔一直是个简朴的人。虽然那时候他家算是青龙湾最丰实的,但他却从来不给自己添置贵重的物品,一只眼镜戴了二十几年。

  我们轻轻走过去,跪倒在白蒲团上,点了三柱香敬上。对面这对可怜的母子,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就这样默默地祭奠一番,就足够了。

  晓风瘦得不成人形。他的眉毛不再高挑,而是皱成一团,眼眸也不再明亮,而是一片灰暗,一张瓜子脸变成了长长的披针形,颧骨高耸。

  他呆呆地看了看我们,忽然"哇"的一声扑到焰子哥哥怀里号啕大哭,像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似的,哭得那样撕心裂肺。焰子哥哥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安慰他:"晓风,你要坚强点,你爸等着你上大学呢。"

  这话一说,把旁边万念俱灰的吴阿姨也惹哭了。她之前是那么胖,现在也瘦成一团疙瘩,头上还平添了几丝白发。抽泣了许久,她才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你说你老师他是造了什么孽啊!他辛辛苦苦做了大半辈子的园丁,给国家出血出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怎么就落到这个下场啊!现在的孩子咋个个都那样娇生惯养呢?一个个不学好,寻什么死啊!"

  看着涕泪俱下的吴阿姨,我知道说什么也不抵用,说什么也无法抹去她痛失丈夫的创伤。也许默默地听着,就是最好的宽慰方式。

  在晓风家里住了几天,等到他们的生活都重新有了规律之后,我们才离开。晓风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现在遇到这样的事,他的话就更少了,只是成天粘在焰子哥哥怀里,像只悲伤的小猫,寸步不离,晚上常常被梦魇惊醒,焰子哥哥连哄带骗,他才能入睡。

  晓风的情况很令我们担忧。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尽快从丧父的创痛中恢复过来。那几天,我们每天都要打好几个电话到他家里从吴阿姨口中了解晓风的情况。值得欣慰的是,晓风现在比以前更加刻苦了,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似乎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吴家唯一的顶梁柱,他应该像个男人的样子奋斗下去。

  这几天连焰子哥哥都变得沉默寡言了。他甚至很少再主动跟我说话。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晓风对他很上心,而现在晓风正承受丧父之痛,焰子哥哥不能坐视不管。那段时间,他经常往晓风家跑,说是去陪他高考冲刺,也不管自己的课程落下了多少。

  那是一个飘雨的下午,外面吹着冷风,气温骤然下降了不少,我添了件秋衣,还觉得冷。我便裹了一只薄毯,一个人呆坐窗前,心无旁婺地看外面悄悄发芽的法国梧桐。我想我是有点感冒了,头晕得厉害。偏偏这时候电话响起,我一看是骆扬打来的,也不想理他,就挂断了。

  骆扬再次打过来,我接通电话,那边却久无应答。

  我的心便悬了起来,觉得情形不对,对着电话大声地喂了几声。

  良久,那边才传来一阵哀伤的哭泣:"小韵,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我被他这突然的境况吓得从椅子里跳起来,仿佛感冒一下子就好了:"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别吓我啊!"

  电话那边似乎有哽咽的声音,他的声音孱弱得像蛛丝:"你来救救我好吗,你来救救我好吗,求你了……我在剧院……"

  我立刻挂了电话。我想,我不能同情这个人。无论他发生什么事,就算他快要死掉,我也不能动一点恻隐怜悯之心。是他,伤害了小姑,害死了奶奶;是他,伤害了我。在他面前,我想我已经无法再做到若无其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童年那些痛苦的记忆再度涌起,如附骨之蛆,又如血管里蠕动的毒虫,不让我死亡,就这样让我生不如死在地上打滚。

  可是,我却被这只毒虫蛊惑了。我连雨伞都不带,就匆匆下楼,打了开往江北新区的车。我默默地望着窗外,雨水像眼泪一样顺着窗玻璃滑下,一串又一串,永无止境。窗外那片萧冷的天,一段一段地被车抛在脑后。

  骆扬的剧院安静得出奇,不知道是因为今天不出戏,还是因为阴雨绵绵,偌大的广场一个人都没有,水池中央的假山上那只龙头喷泉孤独地喷涌着,独自绽放出一片凄美的水花。

  我仰起头看了看剧院楼顶那四个金塑草体大字:春韵剧院。没有光泽,显得晦暗而孤独。

  剧院的大门敞开着,可是里面空无一人。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一串串声响回旋于剧院之内,不绝于耳。舞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乐器、戏服、头饰,就像被人洗劫过的场面。

  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骆扬,可除了我自己的回音以外,没有任何回应。

  我穿过舞台走到后场,里面更是凌乱不堪,化妆台和衣橱都给人掀倒在地上,胭脂盒、口红、镜子、梳子、睫毛膏、金钗首饰等等,撒了一地。那些漂亮的戏服也被人撕扯成一片片废布,缠绕在倒伏的衣架上。

  我疾步退出化妆间,噔噔噔噔跑到楼上,最后在练功房里看到了骆扬。

  练功房里铺着枣红色的PVC塑胶地板,弹性很好。几张大红色泡沫垫和其他一些练功器械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天花板上空空地悬挂着几只压腿绳,那吊脚环就像刑场上钳制犯人的铁环。

  橘红色窗帘紧闭着,室内光线很暗,墙角那只白炽灯无力地发出苍白的光线。骆扬就光着脚,抱着腿蜷缩在那盏灯旁边,浑身颤抖,一张落寞的脸给灯光照得惨白。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他穿着雪白的睡袍,头发凌乱得像稻草,两只散焦的瞳孔死死地望着地上的那只鱼缸。鱼缸里面漂浮着一大片烟头,把整缸水都染成焦黄色,那两条黑牡丹金鱼被毒死,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鱼缸旁边的地板上,撒落着一大片白色药片。

  我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他没有反应。我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吃吃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是忧郁,充满万念俱灰的绝望。既使是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却仍然难以掩藏他骨子里那股颓废美。骆扬,这个美男子,台上台下都是这样绽放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我想,一定是发生大事了。昔日那个神采飞扬的骆扬,那个自信满满的骆扬,现在却憔悴成了一朵枯萎的玫瑰。甚至刹那间我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萎靡不堪的人竟然就是那个闻名域外的川剧名角。

  他微微嗫嚅着,嘶哑地喊了一声:"小韵……"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骆扬默不作声,只是浑身颤抖着,如受极寒。然后,他猛地扑到地上,像一个寻找丢失的玩具的孩子一样,伸出双手把地上那些白色药片聚拢,然后捧起来直往嘴里塞。那些药全都卡在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就伸出手指去掏,哇地吐了一地。

  我看着失态的骆扬,心里面像给针锥一样。也许此刻,我应该感到高兴,因为那个魔鬼一般的骆扬,终于得到报应了。在我心里,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的可怜下场,我甚至想要亲手杀死他。可是当他这副模样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却没有了报复的快感,只有满心哀恸。

  正在我无比矛盾的时候,骆扬晕倒了。

  我把他送到附近的一家医院,然后把一片捡来的药剂交给了医生,医生就推着骆扬进去洗胃去了。

  我坐在抢救室外面的黄色塑料椅上焦灼不堪地等待着。大概一个钟头之后,那位中年女医生从抢救室出来,摘下口罩,擦了擦满头大汗,对我说:"你是病人家属?"

  我错愕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做亲属的?家人有自杀心理你都不知道?怎么能让他一次性吃下那么多镇定剂?那玩意儿,多服胜大毒!"女医生一边用亲情的刀子戳割我,一边喋喋不休:"待会儿醒了再带他去精神科看看吧,想自杀也不该吃镇定剂呀。没事吃镇定剂,没准是有个什么抑郁症、精神病啥的。"

  我给女医生的话吓得浑身直哆嗦,我冲到病房里,骆扬正熟睡着。由于刚洗了胃,一张脸苍白得像纸。护士给他挂了葡萄糖液,又拿着一个本子记录着病况,斜望了我一眼,才放心地离去了。

  我想骆扬醒来肯定想吃东西,就趁他熟睡,下去给他买点八宝粥、水果什么的。医院三楼是肠胃科,二楼是妇产科。穿过走廊的时候,总能听到新生婴儿啼哭的声音,就像黎明破晓时从天而降的第一缕霞光,充满了新的希望。

  从妇产科进进出出的女性,老的少的都有,或悲或喜。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复杂,明明是同一件事,有些人经历了,就是幸福,而有些人经历了,则是悲哀。

  我正这样想着,便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子的身影,一步三摇地从病房里走出来。我定睛一看,没错,那个神不守舍的女子,就是我姐姐。

  她显得特别虚弱,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乌青,像刚受过一阵疾痛似的。她抬起头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抽搐了一下,甚为诧异。

  "姐!你怎么了?"我看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不安地问道。

  姐姐显然比我更加不安,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把拿着一张单子的手藏到背后,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啊,就是有点内分泌失调,可能是练功给累的,医生说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我张开嘴正要说什么,她抢先道:"你不是在学校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哦……"我说,"骆扬生病了,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就送他到医院来了。你……你真的没事?"

  姐姐费力地笑,像要匆匆避开我似的:"哦,那你等他病好了就回学校去,别把课程耽误了……我先回去了,累得很,想休息一下……"

  说罢,姐姐便只顾扶着楼梯扶手,羸弱地一步一步往下挪动脚步。她刚下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对了,你回去跟你们班那个邹哲轩说,那三千块钱我打回他信用卡上去了,你就说我很感激他,但是我真的不需要,那三千块钱也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只是觉得事情蹊跷,我正好对邹哲轩酗酒的事感到好奇呢,便想从姐姐这里找出点头绪:"姐……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接受大头轩,他人挺好的呀,前几天还一个人去酒吧喝闷酒了……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啊?他给你钱做什么啊?你要解决什么问题……"

  "好了。"姐姐打断我的话,无力地眨了眨眼睛,说:"我累了,得回去休息休息,你就按我说的转告他就是了。"

  说罢,她便转身缓缓离去。

  等我买好吃的回到病房的时候,骆扬已经醒了。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他坐在床上,把输液针也拔掉了,正捧着一本健康杂志看得入神。

  他看到我,冲我笑了笑。他的脸色也比刚才好多了,有了淡淡的血红色。"谢谢你,小韵。"

  我把东西搁到病桌上,替他开了一盒八宝粥,说:"你醒来就好了。"

  他接过粥,细细地品尝起来。那是红枣花生味的,有良好的补血作用。我坐在床前的椅子里,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吃那些药……镇定剂,医生说是镇定剂……"

  骆扬顿了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扬起他那双精致的画眉眼冲我笑了笑,笑靥迷人。他瘦了,可是以往的神采又回来了。然后,他缓缓地说:"回来帮我唱戏,好吗?"

  我一怔,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时间……我要上课。"

  "没关系,你可以周末回来登场。"他不急不徐地说,"人们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安迪和小周,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们俩从小就跟着我,从国内跟到国外,闯荡了这么多年的天下,又跟我回国。我们师徒三人一直相依为命。对于他们,我也做到了倾囊相授,视为坚兰。但我没有想到,到头来,他们还是背叛了我。"

  我不太明白骆扬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瞧我一脸迷惑的模样,解释道:"他们被龙罡用金钱收买,偷了我的川剧演艺精要,逃到了他的门下。我原以为龙罡真的已经放弃了川剧,做起了舞厅老板,但看来他还是没有死心。他还是怨念着当年师傅对他的薄教之恨,一心想要跟我斗下去。"

  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情况就是那两条小蛇复活之后,便咬伤了善良的农夫,过河拆桥、得鱼忘筌、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无义地背叛了师傅骆扬。不仅如此,还盗走了一本对骆扬来说极其重要的川剧演艺精要的书籍,并且无情地砸毁了化妆间。看来那句"戏子无义"说得还真是一点不为过。

  "你姐姐也走了。"骆扬神情哀伤地说。"我自认为待她不薄,给她不错的酬劳,给她开个人化妆间,还让她开专场,封她名伶的殊荣,想不到连她也走了。"

  一时间我觉得眼前的骆扬不再是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形象,而是一个被奸人迫害而贬为庶民、流落民间的可怜的孤家寡人。现在,他的脸上写满了落魄与无奈,可他骨子里那股清高的气质,却愈加明显地流露出来。

  我知道,他那两个徒弟是剧院里的台柱子,姐姐虽然是新人,但也能撑起半个场面,这都一走,剧院势必有种树倒猢孙散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或许……或许小姑她能帮上什么,她一定会有办法……"

  骆扬苦笑了一下,说:"傻小子!你小姑她恨我还来不及呢!她怎么会帮我?你以为她像你,心比棉花还软啊?"

  我冲他勉强笑了一个,说:"那也不一定。小姑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典型的疾恶如仇,而在朋友有难的时候,她是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这时,两个护士进来给骆扬再做检查。其中一个下巴尖尖的年轻女护士看了骆扬一眼,凶巴巴地说:"谁叫你把输液管扯掉的?找死啊?"

  骆扬笑了笑,说:"不就是洗一下胃吗,我吃点东西就好了,不用输液。"

  那尖嘴猴腮的女护士一边给骆扬量体温,一边跟另外一个拿本子做记录的胖胖的女护士说:"你说你大伯也真是的!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呀!一世英名,竟然给那乡下女人毁了。"

  胖胖的女护士眼睛斜斜的,她愤懑地说:"谁知道他啊!学了这么多年中医药理,从没治死过一个人!这次竟然栽在一个肺结核病人身上!真不知道他这次是哪只眼瞎了,活该他相信那个乡巴佬的鬼话!还没听说过蚯蚓加枇杷叶能治好肺结核的!真是丢脸丢大了,听说这次连第一人民医院都砸牌子了!"

  我完全听不懂她们的话,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个尖嘴猴腮的女护士看了看温度计,尖声尖气地说了一句"三十七度五",甩了甩那只水银温度计,就推着医车跟那斜眼的胖护士交头接耳地走了。

  我和骆扬相视一笑,大概我们都想说,这种女人真是女人中的恶俗,看谁愿意娶她们,连一点素质都没有,白白穿了白衣天使的制服了。

  突然我电话响起,是焰子哥哥打来的,恐怕是突然之间找不到我,正担心呢,于是我接通电话,还没等我开口,焰子哥哥便在那边激动地说:"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我看他这一惊一乍的,没事也给吓出事来了。我定了定神,说:"有什么事你慢点说,小心噎到了。"

  "是吴阿姨……吴阿姨她出事了……"

  我大脑里一阵充血,一种不祥之兆降临到我脑海里。我的双腿颤抖着,像等待宣布死刑一样等待着焰子哥哥的后文。果然,他的话验证了我的不安:"吴阿姨自缢了……听说是那个中医专家采用了她的传统药方,把一个患肺结核的病人治死了……那个专家便把责任推给吴阿姨,被指庸医害人的吴阿姨不堪压力,就上吊了……"

  我双腿一软,瘫倒在椅子里。骆扬一脸惶惑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顾发着呆,半晌才说:"吴阿姨……晓风他MA自杀了……"

  骆扬的表情僵住了,逐渐浮起一丝悲伤的色彩。他喃喃念道:"嫂子……嫂子……她怎么也随师兄去了……"

  在椅子里呆了许久,我蓦地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掉眼泪。

  当我赶到陈家湾晓风家里的时候,只看到一副冷冰的寒尸。自缢的吴阿姨两眼圆睁,双眸已然失去了焦点,苍茫地注视着空洞的天花板。焰子哥哥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守在尸体旁边,像一只折断了的花枝,无精打采。

  他看到我进来,只是一脸悲伤地看着我,脸上是已经风干的泪渍,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我扑地跪到地上,泪如雨下。

  在我的记忆里,吴阿姨就跟母亲一样和蔼可亲。那时候的青龙湾,就数吴家最有钱,可是他们一家从来不恃财傲物,而是待人有礼。每次吴阿姨去镇里赶集,她都会买回一大堆好吃的糖果,给村里的小孩子挨个挨个发。所以,我们这帮小屁孩儿就特别喜欢上她家蹭好吃的、好玩的,久而久之,都把她家当成自己的家了,甚至还会在她家赖着不走,在她家过夜才肯罢休。每当这时候,吴阿姨总是腾出一块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又垫上好几床棉絮,铺得软绵绵的,才让我们挤在一起睡觉。

  那时候,她是村里倍受爱戴的民间医生,被人们尊称为妙手回春女华佗。就跟吴叔叔一样,她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是那样崇高。可是,就是这样两个天性善良、从不心存半点邪念的好人,却不容于这座城市。

  太悲哀了。

  焰子哥哥说,晓风昏厥了,正在房里睡着。自从吴叔叔去世之后,他好不容易才将心态调整过来,好好应付高考,吴阿姨却又在这当口出了这样的事,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呀!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家,从来没有做过半点坏事,老天却要这样大发雷霆来折腾他们呢?为什么不发发善心,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吴家真的支离破碎了。骆扬赶来的时候,他扑到吴阿姨身上,一边喊着嫂子,一边失声痛哭,眼泪把吴阿姨的衣服都打湿了好大一片。我跟焰子哥哥拽他不住,就任由他哭个天昏地暗。

  接下来我们联系了殡仪管,按照城市里的殓葬规矩,是要火化的。当我们捧着吴阿姨的骨灰回来的时候,晓风醒了。

  我们把吴阿姨的骨灰放到吴叔叔骨灰旁边,现在,他们夫妻俩可以在天堂团聚了。我对着他们二老深深鞠了个躬。他们一个是我的启蒙老师,一个是待我如母亲般的好阿姨,从此,他们就与我天各一方了。

  晓风很虚弱,他已经哭得不能再哭了,倒在焰子哥哥怀里一声一声地抽噎着。晚上,我们坐在客厅里商量晓风以后的安排。令我们感到奇怪的是,晓风的叔叔,一直都没有出现在吴叔叔和吴阿姨的葬礼上。晓风说他到国外出差去了,怕是还不知道两位亲人的丧事。骆扬说,晓风得继续上学,学费由他来负责,因为怎么说晓风也是他的师侄,他不能不管。

  那一夜,我仿佛觉得晓风真的长大了,变得坚强了。他不再哭了,也不再从梦中浑浑噩噩地惊醒。承受了如此巨大的家庭衰变,痛失双亲,晓风真的太可怜了。我想,这是不是城市变迁所导致的悲剧呢?如果是,那么那些生活在农村里面的人,是不是都是这个社会进步下的可怜的牺牲者?他们同样默默地耕耘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用一生在劳作,可为什么他们的结局,却往往如此悲惨。

  …… 第二十五章 沉沦 ……

  有潭叫做爱的泥沼

  陷住了我的双脚

  越挣扎 越深陷

  我只好原地不动 慢慢沉沦

  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学校,还没来得及躺下休息一会儿,小卢老师就打来电话,语气匆匆地说:"江韵!你这班委怎么做的?大家都到了就差你一个!你是不是对同学的死活一点都不在乎啊?"

  听小卢老师这样一说,我像被人从昏睡中推醒:"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卢老师怒气冲冲地说:"你先来九院再说!"

  我看了看焰子哥哥,他已经躺下睡着了。吴阿姨的丧事几乎都是他和骆扬两个人跑的,我知道他特别累,所以就没吵醒他,自己轻轻把门带上,就下楼打了车,一路忐忑不安地朝九院奔去。

  邹哲轩在九院门口等我,还没等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拉着我的手,径直往电梯里走去。我正想告诉他姐姐托付我转告他的话,但看他一脸憔悴的样子,也就没忍心说出来。其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但我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去解开这个谜题。

  大头轩把我带到六楼急诊室,班委成员全都围在里面,包括小卢老师。我往里面一探头,看到脸色煞白的戚敏躺在病床上,穿着一身灰白条纹的病服,披头散发、眼神灰暗。

  同学们看到我进来,便给我让出一条路。小卢老师看我呆呆站在门口不动,便把我拽到床前,指着病床上的戚敏呵责我:"你这是一什么男生啊!人家小女生为你要死要活的,你都孰视无睹啊!你是男人吗?"

  我看到戚敏的一只手腕上缠着绷带,另一只手腕上扎着输血管,暗红的血液正一滴一滴输送到她的体内。她原本灰暗的眼眸,一见到我便充满了亮光,情绪也变得亢奋起来,激动得快要闪出泪花。

  我蹲到床前,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有些冰冷。她却激动地说:"江韵,你还怪我吗?你还有怪我吗?"

  看她这情形,想必是割腕自杀了。于是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事情过去了就算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好好养病,别再做傻事了,好吗?"

  她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哭道:"我知道我很笨!我也不如别的女孩漂亮、能干,但我真的喜欢你呀!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我会努力学习,不断进步的!真的!我真的会好好学习的!"

  我看了看小卢老师,她抄着双手,闭着眼睛,表情错综复杂。

  我正要说什么,小卢老师突然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外面走廊尽头的阳台上。这里好高啊,我看着远处茫茫的嘉陵江,感到一阵眩晕。

  小卢老师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说:"江韵,你也看到了。卢老师以前跟你讲的话一点都没错,戚敏同学的确是患有抑郁症,现在都已经有自杀的倾向了。你作为当事人,还要袖手旁观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卢老师,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够烦的了,吴叔叔和吴阿姨的相继去世、姐姐的离奇行踪、骆扬剧院的面临关闭,我想我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小卢老师见我不说话,继续说:"江韵啊,你听老师一句,你真的不能剑走偏锋啊!中国的社会,是容不下你们的啊!你们现在能在一起,但你能保证你们永远在一起吗?就算你的家人能放过你们,世俗的洪水能放过你们吗?你们现在还生活在学校的襁褓之中,还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你是不会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的!"

  我定定地看着小卢老师,她就像一个讲恐怖故事的女巫,表情随着情节的推动而变化,相当到位,让听故事的人不寒而栗。

  小卢老师顿了顿,继续抄练着娴熟的口才:"找个女孩子,走正常人的路,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善始孝终吧。"

  我摇了摇头,潸然落泪。

  小卢老师见我无动于衰,便近乎哀求地说:"就算小卢老师求你了,好吗?戚敏她不能在我手里出事啊!你就当可怜可怜老师吧,哪怕是和她做做戏!等大学这四年过去了,你想甩就甩,想抛就抛,到那时候老师也就不再管你了,你爱哪个男人就跟哪个男人去,老师全力支持你,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她恐怖得像一个女魔头。她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作为一个老师,竟是这样自私!我憎恶地看了她一眼,就跑开了。

  戚敏在医院里静养了几天,出了这样的事,同学们再也不敢掉以轻心,都纷纷前来探望她,给她送来很多补血良品。那段时间,也许是出于作为团支书的责任感,也许是出于对戚敏的歉疚,我没日没夜地在医院守着她,直到她康复出院。

  等了很久,我终于等到了一个空闲的周末,我打车去了沙坪坝体育馆附近的小姑家。还是去年春节到过她家,这学期突发事件实在太多,一直没空去探访她们。其实这次,我想更主要还是为骆扬的事情。剧院的台柱子跑人了,剧院面临关闭,如果小姑不出手帮他,他的剧院就没了。

  小姑明白我的意思之后,竟然很爽快就答应了,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是准备了好大一番说辞要说服小姑帮这个忙的,却没想到会这样轻松。小姑听完我的话之后,便抓起电话,一会儿功夫,就打了四五个电话,然后很轻松地对我说:"行了,搞定了。"

  我欣喜地说:"这么简单啊,他们这么听你的话?"

  小姑叹了口气,说:"唉,我也是想帮帮他们。我那江枫渝火,就是个穷酸表演团!他们跟着我,只会一辈子给埋没了。骆扬他有钱,又有名气,只不过现在招不到人马罢了。要是他招齐了班子,打响了剧院牌子,那这些去给他撑台子的演员们都有后福啦!说来骆扬也挺有出息的,可惜看人不准,都收了些什么倒肠子的徒弟,一个个马后放炮!"

  我惨笑了一下,说:"想想他也怪可怜的。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连姐姐也走了,骆扬对她不错呀,还给她开专场,册封殊荣。"

  小姑怔怔地看了看我,说:"她走了?莫不是又回那个破烂火锅店去了?昨天我那帮探子好友说在解放碑渝香子火锅店看到她了,还做大堂经理。"

  我吃惊不小:"她又回去了?不是她自己离开那个火锅店到剧院唱台子的吗,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小姑看了看我,撇了撇嘴角,说:"唉,想来她就不是吃这饭碗的料!毕竟她也不是咱江家遗骨,年纪轻轻就贪恋荣华,想成什么角儿!不经受点磨难就想凤栖梧桐,这梦做得也太香了!"

  我愣了愣,总觉得小姑话里带话。我也不好多问,只好作罢。她瞅了我一眼,上下打量一番,说:"韵儿,姑倒是觉得你挺行的,身段好,模样好,骨子里就有股艺术张力,演生演旦肯定都不会在话下!说实话,以前姑一直想栽培你,可你也知道,老太太最反对的就是这个,想当年你姑我都还是偷偷跑去跟骆扬学的招,所以我是从来敢想不敢说。现在老太太也走了,也没人反对了,不如你来跟小姑学戏吧,不会耽误了你的课程的。"

  我苦笑道:"小姑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这十几年没动刀动枪的了,哪还有那劈腿下拱的筋骨啊!我啊,就不做这痴梦了。"

  想不到小姑却跟中了邪似的越说越起劲:"我看行叻!为时不晚嘛,成功都是靠后天努力得来的,人家七老八十学戏的都还不嫌晚呢!没准儿啊,你还会是未来的川剧名角呢!你这样想帮骆扬,你自己倒是去替他唱啊。"

  我看了看她,算是明白了。说穿了,小姑到底还是想帮骆扬呢,还横竖不皱眉,假里假气地跟我说是想栽培我。于是我笑道:"原来小姑是借花献佛,想将我赠予老相好啊。"

  小姑掂了我一后脑勺,嗔骂道:"就你长着张贱嘴!你爱去不去,拉倒!以后莫后悔就是!"

  其实就算小姑不这样说,我也已经有这个打算了。我说不出来对骆扬是持怎么样一种看法,也不知道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他需要我的帮助。如果连我都不帮他的话,就再也没人愿意帮他了。

  小姑朝我挤眉弄眼,说:"要不咱姑侄俩齐上阵,再唱他个《白蛇传》?"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真的?你真的也愿意去给骆扬撑场子?"

  小姑笑笑,说:"不都说戏子无义吗,不知道是哪个砍脑壳的流传下来的,咱们就破破谣,毁了这句鳖话,看看到底是戏子无义,还是世人无义!"

  我兴奋得一塌糊涂:"好!那咱俩台上见!"

  回到学校,我调整好心态,开始新的生活。首先就是把支教活动的教案做好。邹哲轩很是体贴,他知道我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抄劳不已,几乎一个人把教案给整得完美无瑕,只让我签个字就可以了。

  有了文星湾这套公寓就是好,大大小小的会议都可以在这里展开,安静而且宽敞。焰子哥哥出去了,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大概是去了医院吧。自从晓风家庭遭到变故之后,他便跟着萎靡不振,成天寝食难安,一到了周末就巴不得可以使出分身术,一半跑到医院看望弟弟连华,一半跑到晓风的学校陪他。短短几天时间,他就消瘦了很多。

  整完教案,邹哲轩一头扎到大红色皮沙发里,欢呼雀跃:"终于给弄完了,真他MA爽啊!巨有成就感。"

  我笑道:"你倒是有成就感了,全是你一个人的心血,我什么都没做。"

  他看我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心想明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还是安慰我道:"前段时间分发补助金的事全让你一个人抄心去了,这次轮也轮到我了嘛,可不能一直苦了咱爱民护民的好支书啊!"

  我白了他一眼,说:"你少恶心我了!当初是我向小卢老师保证一定要弄好教案的,结果我啥都没做,我自己想想都郁闷!"

  他便拿起教案,毕恭毕敬地递给我:"谁说你啥都没做啦?接下来就是你的活了,麻烦你传递到小卢老师手里去吧!"

  这狡猾的大头轩,遇到这种跑腿的事就推给我了!我拿过教案就往门外跑去,突然又折回来对他说:"对了,那个,前段时间碰到我姐了,她说把什么钱打回你账号上去了,说是三千块,让你查查。"

  他吃了一惊,从沙发上跳起来:"什么?她把那钱打回来了?那她是什么意思呀!哎你说她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她还看不上这三千块钱,嫌它少了?我他MA没用,没能奈,只能凑到这三千,她嫌少?"

  我对大头轩这样超常的反应感到极为吃惊,本来对他们之间的事情就够模糊的了,现在他这样一说,我就更是一头雾水了,于是我求知心切地问:"大头轩!你是不是我兄弟?如果你是我兄弟,就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给我姐钱?我听她说解决什么问题,她到底遇到什么问题了?啊?她是不是欠人家钱了啊?"

  面对我一连串的问题,大头轩也不想解释,只是一手抓着松针一样的头发,一手逮住一只抱枕,把它捏成一团,然后狠狠砸到沙发里,再弹到茶几上,把烟灰缸里的烟灰碰得四处飞扬,在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狂野舞蹈。

  我追问道:"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她!她是我姐,她从来不瞒我事儿!一旦瞒了,就说明是大事!"

  "行了!"大头轩朝我吼道,"你就别管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那钱他MA的的确不是什么干净钱,可她凭什么嫌它脏!"

  我怔怔地看着大头轩,心里越来越不安。我想,如果他们实在不愿意告诉我,我就只能告诉妈妈了。然后,我便带上门,拿着教案朝小卢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我一路走一路想着大头轩稀奇古怪的话,不知不觉就来到小卢老师的办公室。我正要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里面好像有人说话。

  我定睛一看,是小卢老师和焰子哥哥。我稍感吃惊,因为焰子哥哥现在不应该在医院或者晓风的学校么?他怎么会在这里?出于好奇,我便站在门外听他们的谈话。

  只听见小卢老师轻轻说道:"如果你不听我的建议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学校是不鼓励学生在外面租房子住的,这是替学生的安全着想。万一真的在外面出了个好歹,你说谁来负责?"

  焰子哥哥说:"你放心,我们在外面不会乱来,不会出事的。"

  小卢老师似乎略带优伤:"那为什么非要跟江韵住在一起?难道戚敏给大家看的照片真的不是恶作剧?那是真的?"

  焰子哥哥沉默不语。

  小卢老师接着说:"你糊涂啊!以你这样好的条件,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不行啊?为什么非要跟一个男人一起?你就甘愿铤而走险?甘愿被世俗的洪水淹没?甘愿这样为了他而毁掉一生?"

  焰子哥哥语气稍带愤怒:"他怎么就毁掉我的一生了?我们爱着对方,尽全力保护对方,让对方幸福快乐,你凭什么拿世俗的眼光来审视我们!我们在一起哪里错了?哪里伤害到你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了?为什么个个都要拿伦理的刀子来逼问我们?"

  小卢老师激怒道:"真是不要脸的家伙!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啊!我是教心理学的,我是站在理智的角度跟你谈话,你怎么就不醒悟呢?你这个样子,让我这个心理学老师怎么有脸面面对别人?"

  焰子哥哥也得理不饶人:"到底是谁不醒悟啊!是谁不明白啊!我们在一起既不作奸犯科,又不伤天害理,扪心自问,我们都问心无愧!你怎么就不放过我们呢?"

  小卢老师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忽然她抓住焰子哥哥的手,狠狠摁在自己的乳房上面,大声嘶叫:"江韵他有这个么?他可以给你生儿育女么!"

  焰子哥哥恼羞成怒,甩开手,不退半步:"我不需要!我他MA从一生下来的那一分那一秒起,就已经不需要了!会生儿育女又怎么样?青龙湾那些老人哪个没有生一大堆儿女,可哪个不是孤独终老?哪个不是冷壁孤灯地过完下半辈子?还指望儿女绕膝吗?做梦去吧!"

  小卢老师一巴掌狠狠甩在焰子哥哥脸上,我的心跟着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我不想再听到他们任何争吵,把教案扔在办公室门口,拔腿就跑。

  我一边跑,一边捂住耳朵,可他们的争吵声却仍然穿云裂石般往我耳朵里灌。我穿过崇德湖畔的翠柳,跑过田家炳的大屏幕,穿过彩虹桥,回到文星湾的公寓里。邹哲轩正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我一头扎进卧室,关上门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大头轩在外面急促地敲门,一个劲问我怎么了。我一直没开门,他敲了一阵,也只好作罢,叹了口气就走了。

  过了几天,小卢老师把教案交还给我,说是漏洞百出,从来也没看到过如此垃圾的教案。所以,她要我重做,并且要我在两天之内赶出来。

  那两天,我连日连夜马不停蹄地赶稿,无论焰子哥哥怎么劝我,我也不肯打一个盹。眼泪就像烛泪一样洒满了稿纸。我恍惚觉得眼睛不大好使了,我本来就有假性近视,这两晚这样一折腾,就不得不去配一副低度眼镜了。

  那是一款漂亮的浅紫色边框树脂眼镜,戴上去斯文而秀气。服务员给我一面镜子,让我试试效果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如此削瘦不堪了。我的脸原本是很饱满的,虽然算不上胖,可是会肉嘟嘟的,以前焰子哥哥就老爱揪我的脸蛋,还说手感忒好。可现在,我已经两颊深陷,平添出几条轮廓线条来。

  看来最近我的确是心理压力太大,才会导致这样削瘦。仔细想想,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骆扬,可能是因为晓风,可能是因为小华,也可能是因为姐姐,抑或是因为我和焰子哥哥,受到来自这样那样的眼光。

  我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阵麻木。服务员唤了唤我,焰子哥哥推了推我,我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焰子哥哥说:"你瘦了。"

  我笑了笑,说:"正好,不用减肥了。一直想要这个瘦脸的效果,赶到周末去骆扬那里登台,才好亮相。"

  焰子哥哥知道我是在说冷笑话,脸上一阵酸涩。他用自己的钱替我付了款,我戴上眼镜,走出清眸眼镜店,抬头一看,原来已经是夏天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没有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觉得自己是只笼中困兽。北碚的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法国梧桐,迷彩服一样的树干纹理,刚抽生的青翠新枝,一片赏心悦目。

  焰子哥哥拉着我的手,跟着我一起抬头看。忽然我就想到去年的今天,我们正在迎接着即将来临的高考,也像小鸟一样等待重回天际的那一天。一晃眼就一年了,时间,还真不经用啊。

  "晓风……就要考试了。"他淡淡地说。

  我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不语。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用问,不用猜,不用想。我知道,晓风一直都是喜欢焰子哥哥的。以前他的父母都健在,焰子哥哥才得以放心地陪在我身边,而现在,年仅十七岁的晓风父母双亡,孤零零的一个人,若是焰子哥哥要回去陪伴他,厮守着他,我也是毫无怨言的。

  想着想着,我的泪水便缓缓滑落下来。我别过脸,尽量让它随风蒸发,不要让焰子哥哥看到。

  阳光很好,穿破重重迷雾洒到我脸上。它能蒸发隔夜的露珠,能蒸发昨晚的雨水,那它能蒸发我的忧伤吗?

  为图吉利,骆扬决定在六月六日重新开场,希望可以六六大顺。小姑给他推荐的那几个戏子都是江枫渝火里面撑得住台面的唱戏好手,再加上小姑这个名副其实的川剧名伶出台,春韵剧院势必起死回生。

  开场的第一折戏就是由我和小姑、骆扬搭台的《白蛇传》。穿上戏服、化好脸谱那一刻,仿佛时间倒流到我九岁的时候,九七年的那个直辖专场,也是由我们三个合台演绎这场闻名天下的凄美爱情悲剧。是那场戏,让小姑一举成名,也让骆扬有了出国的机会。今天,我们即将再度联手,连我自己都很期待,到底能不能超越曾经的辉煌呢?

  所幸我扮演的青蛇,毕竟不是主角,勉强撑一撑就好了。小姑扮演的白蛇和骆扬扮演的许仙,可谓珠联璧合了,自然无可挑剔。据说很多前来观戏的老票友可都是冲他们的名字来的,甚至有几个还是当年亲眼目睹过他们二人风采的"历史见证人"呢。所以,他们说的话才最响,好还是不好,由他们说了算。

  事实证明,我们三人的出台是很成功的。台下传来经久不衰的掌声,在后场都觉得如闷雷轰顶。后面的那几场戏也都引起轰动,春韵剧院成功复活了。

  为了庆祝演出的成功,骆扬决定带全体演员出去大餐一顿。这可把大家乐坏了,换衣服的换衣服,卸妆的卸妆,生怕落后面了。

  趁大家都还在后场忙活,我便先走出剧院,到外面透透气。观众已经散尽,满地都是鲜花和荧光棒。广场中央的水池假山上的那只龙头喷泉,散发着五颜六色的水珠。对面就是仙池舞厅。我突然觉得好奇,又想起以前的同桌韩梅,为了替父亲抵债,嫁给了那个暴金牙龙罡,心里面又涌起一阵酸楚,便决定过去看看,没准还能碰上她呢。

  仙池舞厅的豪华程度远在我可以想象的范围之外:黑白相间的格状地板,每格地板下面都装有颜色各异的灯光,打向四面八方;天花板上是一只巨大的多环旋转灯架,正中间是一盏炫丽的霓虹灯,每一只环形灯架上都安装着各式各样的走马灯,令人目不暇接;舞厅呈狭长形,两边整整齐齐排列着大约八十张银色小方桌,配浅灰色高脚凳,每张方桌上都插着一枝洒了水的玫瑰;中间便是一个圆形舞池,大概是放了干冰,雾气氤氲;舞厅的一端是豪华的吧台,另一端则是一个T形舞台。

  整个舞厅人山人海,DJ音乐高速的节奏令人头昏脑胀,绚烂的舞台灯光令人眼花缭乱。里面所有的人,年轻人,中年人,老年人,男人,女人,都像吃了摇头丸一般疯狂舞蹈。

  我挤过拥挤人群,好不容易才走到那端的T台边。T形舞台是用玻璃镶嵌而成,看上去像一只只晶莹剔透的形状规则的晶体。每只晶格里面都打有紫色灯光,令整个舞台看上去浪漫而又神秘。

  舞台上,是一群热舞的男男女女。他们个个衣着极其暴露,次第出场。那群情急欲狂的观众伸出手在他们的身上恣意抚摸,随即将钱塞进他们的内裤里。

  我对眼前的场景感到极不适应,正想转身离去,我却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出场了。

  我是多么希望我看错啊!眼前出场的男孩子竟然是晓风!我揉了揉眼睛,扶了扶眼镜,没错,是他,真的是他,晓风!

  他一出场,全场便响起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我实在不敢相信,晓风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极其简单的透明黑色丁字裤,稚嫩的双臂扎满了网状渔网套,脚穿齐腿红色渔网袜,极尽妖娆地抱着钢管,收腹提臀跳起热舞来。

  观众的欢呼就像潮水一样一浪接一浪。随即晓风便开始绕场献媚,一边半闭着眼睛在自己浑身上下抚摸着,一脸陶醉其中的样子,一边绕场而行,任别人的手在他身上划过,然后提起内裤,让那些淫靡的人把钱塞到里面。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晓风这个样子。我想窜上台去把他拽下来,但人山人海,我根本靠近不了,况且舞台边上还站了几个保安。

  一个又肥又丑的五六十岁的老男人一把将晓风拽到台下去,两只魔爪似的手在他身上疯狂划过,留下一串串红红的指印。然后,一张老嘴在他胸前狠命啃咬,留下一道深深的牙印。晓风只是闭着眼睛,咬着牙关忍受着,没有丝毫反抗。那几个保安就像形同虚设,只是眼睁睁看着,等那老男人折腾得够了,才把晓风拉回台上,继续绕场。

  我热泪盈眶,再也看不下去了,只能挤出人群,疾速跑了出去。我绕过月亮桥回到剧院广场,迫使自己冷静。今天是六月六号,晓风不是应该正在高考的么?他怎么会在舞厅里做那种职业?骆扬不是说会照顾他,替他支付学费的生活费用的么?难道骆扬撒谎,他根本没有管晓风?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骆扬他们换好衣服,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出来了。我强迫自己不要发火,等他们走近了,我才问:"晓风呢?"

  骆扬怔了怔,笑道:"他叔叔带他出国了。"

  我一愣:"出国了?可是真的?"

  骆扬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了?他们是前两天才走的,他叔叔说要让他出国学音乐。"

  我追问道:"那你是听谁说的?"

  骆扬看了看我,一脸迷惑地回答:"他自己说的啊!他说决定很仓促,也来不及过来跟我们告别,就直接跟他叔叔去了机场。"

  我愤愤地说:"这种话你也相信?你是傻了还是咋的?他叔叔是那么好的人么?他爹妈的葬礼都没抛头露面,会那么好心送晓风出国学音乐?"

  骆扬显然觉察到什么,不安地问我:"你的意思是……他骗我,他没出国?"

  我指着对面的仙池舞厅,恨恨地说:"你去问问你那个狗日的师兄吧!"

  骆扬的脸一阵抽搐,回头对大家说:"各位,非常抱歉,现在出了点紧急状况,我得先去处理一下,改天再请各位吃饭赔个不是!现在,就请大家先散去吧!"

  大家都很理解,纷纷散去了。骆扬便兀自跑向仙池舞厅。小姑一脸狐疑地问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哪个晓风?是吴家那个吗?"

  我搪塞道:"不是!是别人。姑,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自己路上小心点。"

  小姑便一脸疑惑地跟她的朋友走了。我跑进仙池舞厅,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骆扬的影子。寻了好久,才在T形舞厅边看到他,他正在跟一个保安闹腾。

  我好不容易才挤了过去,那边已经围了好大一群人。晓风的一只胳膊被骆扬狠狠拽着,估计那个保安认识骆扬,所以不敢跟他动粗,只是一直耗着不让骆扬带人走,还一直央求道:"骆老板,您就体谅体谅我吧,您要是把人带走了,龙老板他能放过我吗?"

  骆扬怒道:"我管你那么多!他把我的两个徒弟硬生生拖走,老子他MA的放过一句话吗?那俩小子不长孝心,走了也就罢了,老子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这晓风,他是我亲人,你们他MA谁敢拦我,没好果子吃!"

  那保安只是怯生生地挡在路上,依然不肯放人。

  正耗着,从T台里面走出一大帮人,为首的那个便是仙池舞厅的老板龙罡了,戴着一副墨镜,挡住了那双一大一小的斗鸡眼,矮墩墩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帮痞子模样的男子,抄着手,穿黑衬衣,个个都不是善类。

  霎时间,舞台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暴牙龙慢吞吞地走过来,摘下那副墨镜,便把一双丑陋的斗鸡眼露了出来。他看了看骆扬,闷哼一声,道:"哟嗬,我还以为是何方贵人呢,原来是师弟啊!可是稀客啊!"

  然后,暴牙龙转过头去扇了那个跟骆扬耗着的保安一耳光,恶恶地道:"你他MA有眼无珠啊?敢对我师弟无礼!滚去搬椅子去!"

  吃了一耳光的保安便点头哈腰地去搬了只椅子过来,请骆扬坐下。骆扬抽了支烟,那挨了打的保安这次学乖了,连忙凑过来替他点火,然后便退到一边去安安静静地站着。

  龙罡奸滑地笑了笑,说:"怎么,敢情是跑了俩徒弟心里不顺,就想来拉你师兄的台柱子啦?哎哟,那我可不依,这孩子长得好生俊俏,身段好,模样好,唱腔好,可不仅仅会唱戏,更会做戏呢!台上妖娆,台下风骚,把我的客人伺候得服服贴贴的,你说,师兄怎么舍得让这么一个可人儿给你带走啊?"

  骆扬也绝不逊他三分,笑道:"那师兄倒是问问他到底愿不愿意给你做这个台柱啊?要是他不愿意,那我可要说你了,不知道是耍了什么阴招将这么单纯一孩子给坑蒙拐骗来啦?"

  龙罡只是嘻嘻地笑,一脸乖滑的模样。我捏着一把汗,不安地看着只穿了一条丁字裤的晓风,他一脸复杂的表情,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暴牙龙便把晓风揽到怀里,摸了摸他的下巴,阴阳怪气地说:"我的小可人儿,你给爷说说,你是愿意在爷这里跳舞呢,还是跟眼前这个人走啊?"

  当我和骆扬都满怀期待地等着晓风开口的时候,他却说:"谁要跟他走啊!我可不是癞狗的鼻子,哪香蹭哪去!"

  暴牙龙听他这样一说,便笑得加恶心了。他捏了捏晓风的屁股,对骆扬说:"师弟,可听见啦?这孩子不愿跟你走呢。你看你是怎么着?留下来陪你师兄跳段舞呢,还是打道回府啊?"

  骆扬道:"就你这歪瓜裂枣的模样,配跟我跳舞么?"

  我冲台上的晓风喊道:"晓风!你不要糊涂啊,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快跟韵哥哥回去!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爸爸妈妈在天之灵!"

  不等晓风开口,暴牙龙便哈哈笑道:"哟,这小子,咱又见面啦!你爷可是对你很上心呢,这些日子想你想得紧,什么时候来爷这里,跟爷爽一回……"

  "姓龙的!"骆扬没等他说完,就厉声吼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快把人给我放了,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暴牙龙仍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哟,师弟这是动哪门子的气呢?你师兄不就跟他调调情吗,玩了这么久,你也该玩腻了,就送给你师兄爽一回呗。"

  骆扬腾地站起来,我给吓了一跳,原以为他会凑上去揍那暴牙龙一鼻子,但他只是拉着我的手,二话不说就穿过人群,走出舞厅。

  …… 第二十六章 入戏 ……

  谁是你的虞姬

  谁迷恋乌江绵绵细雨

  你逢场作戏 我为戏入迷

  你看破结局 我身陷囹圄

  摘下面具 你不是项羽

  骆扬把我拽回他的南山森林别墅,自己便喝起闷酒来。我知道他是恼恨晓风的事情,所以也不敢叨扰他。我只是没有想到,晓风会自甘堕落,竟然不愿意跟我们回家。我知道痛失双亲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但他怎么可以在那种淫乱不堪的地方沾染上纸醉金迷的气息呢?

  骆扬喝了一杯又一杯,最终我看不过了,便劝他别喝了。他定定地望着我,突然就哭了起来,抽咽着说:"我对不起师傅,我对不起师傅!晓风是师傅唯一的孙子,我却看着他这样堕落下去!"

  我拍拍他的手,安慰他:"不要着急,我们慢慢说服晓风,他现在还小,思想没有定性,很容易受到外界诱惑,我们多做思想工作,他就会醒悟的。话又说回来,既然那个暴牙龙也曾是吴二爷的弟子,他就应该知道晓风是他的孙子,他怎么敢让晓风……"

  没等我讲完,骆扬便说:"他很早就背叛师门,那时候还没有晓风。"

  我才恍然明白过来。对于今天的所见所闻,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在我心里,晓风一直都是个单纯可爱、带着点小任性的乖孩子,吹得一口好笛,又颇具超凡脱俗的气质,有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的大好风骨,他怎么可以一时糊涂去酒吧当那种舞男呢?

  骆扬顿了顿,淡淡地嗫嚅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晓风已经陷得很深了。小韵,你不知道,暴牙龙那破烂旮旯,表面上是个风风光光的舞厅,实际上就是个淫乱窝,是个糜烂不堪的鸡圈鸭圈。"

  我疑惑不解地问:"什么鸡圈鸭圈?"

  骆扬冷笑了一声,说:"说白了,就是情色场所,就是妓院,只不过男妓女妓都有罢了。"

  我猛然一惊,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那晓风……他岂不是……"

  骆扬泪眼婆娑地说:"对。他已经陷入那个圈子里面去了。如果他还残存一点理性的话,必定是人不救我我自救,但现在,他都不愿意跟我们走,看来不只是简单的想跟我们堵气。他已经沾染上了圈子里的风气,他已经被物质利益所诱惑,舍不得割弃了。"

  我想我要崩溃了。那个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晓风,竟然沦落到那个肮脏龌龊的圈子里面去了,从事着地位卑贱、人人唾弃的男妓职业。

  骆扬突然把一只高脚红酒杯狠狠砸到桌子上,杯子就拦腰截断了。骆扬啐了一口,狠狠地说:"我抄他MA龙罡八辈老祖宗!老子不把晓风弄出来就不是人!"

  从南山回到学校,我累得筋疲力尽。我木讷地坐在沙发里,定定地想着最近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觉得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尤其是吴家,真的是祸不单行,一个家庭的崩瓦解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来得这样突然,一点先兆都没有,就像一场暴风骤雨。

  想到晓风,想到支离破碎的吴家,我才恍然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给妈妈打电话了。每次她电话来我都是在忙,都给挂掉了,她肯定都生我气了。

  我给她打过去的时候,她不但没有生我的气,还很关心地对我嘘寒问暖。一时间一股暖流涌到我心间,我想,就算全世界都抛下我,妈妈永远不会抛下我。

  终于,在我诚心的祈祷中,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月。

  七月份的重庆燥热难安,让人只想躲在安有空调的公寓里不想出门。焰子哥哥仍然是每个周末都要去医院陪小华。我一直在想,我也该抽个时候去看看他了,似乎都有一个多月没去看他了。黎医生对他的情况既叹惜又称奇,叹的是他一直命悬一线,情况糟糕;奇的是以他目前的生理状况,如果换作别人,早就去了。所以黎医生认为,小华骨子里有着常人没有的超强意志力。

  最近文学院和美术学院联合举办了一个文艺节,面对全校征集文学和绘画作品,到处都张贴着他们的宣传海报。白亮得意洋洋地在电话里向我炫耀:"韵公子,你看,这次我和小康算是珠联璧合、门当户对了吧!真是天意啊,知道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都让我们所在的学院联合起来举办文艺节了。"

  我只顾打击他:"我的白娘子你就少臭美啦!有本事你先投一个稿,拿个奖让本公子先瞧瞧再说。"

  结果,还真让我给说准了。白亮写了一首以保护鸟类为主题的古体词《明星颂?鸟鸣哀》,一举夺魁,还真是让我瞠目结舌了。不过这首词的确是写得太绝了,令我不得不佩服:

  调焦,调焦,调焦,

  姿态正摆好!

  三秒,两秒,一秒,

  咔嚓,芳容恰俏!

  先拍南非鹘鹞,再摄雪地冰鸟,

  接着小到蜂鸟,然后大至鸵鸟;

  鹄鸠鹱鹤鹪,雁莺鹰雀鸨,

  一个不能少。

  孔雀煽情开屏,卖弄风骚,

  八哥巧嘴学舌,嗔嗔娇娇;

  仙鹤蹁跹起舞,纤体甚妖!

  众鸟各尽其职,任他片酬不高!

  欢笑,欢笑,欢笑,

  马戏团里星光闪耀。

  铁门,铁窗,铁锁,

  鸟赴宴肴。

  在这次文艺节中,康乃文当然也不示弱,以一幅《梦的羽翼》卫冕。这副作品从表面上看起来,其实是不出众的。甚至在众多精彩的作品中,它倒是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一个翅膀受伤的天使男孩,伏在河里的薄冰上面,双眼垂泪,天空是一望无际的乌云。我想我也不是艺术家,看不出里面蕴藏的深义。但那忧伤的眼神,却如浮光掠影般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参加完文艺作品展回来,接到了一个戚敏的电话,她说中午想请我吃饭,自己做菜。真不知道这丫头为什么心血来潮竟然想到要自己做菜请我吃,便一口答应了。

  戚敏见到我,情绪十分高亢,也显得十分乖巧。她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浅黄色的蝴蝶衫,天蓝色七分牛仔裤,一双水晶般漂亮的凉鞋。她一见着我便挽着我的手,要我陪她去菜市场买菜。她买了很多菜:一只卢花鸡,一条鲤鱼,二两香菇,一斤芹菜,还有一些其他小菜。我觉得很是惊讶,便问她:"这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你买这么多菜做什么啊?"

  戚敏只是甜甜地笑着,一对柳叶眉弯弯的,漂亮极了。然后,她羞涩地说:"今天是咱们认识三百天纪念日啊!"

  我这才恍然大悟,想不到她连这个都算得这么清楚。我们回到她在天生街租的宿舍,她便一头扎进厨房里面忙活,也不肯让我帮忙,连菜都不要我洗,叫我只管坐在客厅里面看电视,等着吃好吃的就可以了。

  我便蜷在沙发里看电视,不断地换台换节目。系着一只青色围裙的戚敏偶尔会在客厅里四处跑来跑去拿东西,冲我淡淡笑一个,就跑回厨房继续忙活。

  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她才从厨房里面钻出脑袋来,调皮地冲我笑了一个,说:"我做好啦!快来上菜啦!"

  我便趿着拖鞋走到厨房里,细细看了一眼,灶台上竟然摆放着好几道令人垂涎三尺的好菜。我便隔着抹布,把那几道烫手的菜都搬到桌子上。然后一看,有香菇炖鸡、红烧锦鲤、糟糠里脊、素炒青江菜、凉伴芹菜、糖酥茄子,竟是一桌好菜。

  戚敏挽着我的手坐下,给我盛了碗饭,又给我递上筷子,俨然一副贤妻良母的形象。我这才发现戚敏不但心灵手巧,更重要的是骨子里的那股温贤。我想,要是以后谁真娶了她,一定会很幸福。

  我首先尝试香菇炖鸡,便被那美味给怔住了。不错的口感、绝妙的调料、适宜的火候,都让我称绝,鸡肉入口即化却不如琼脂般腻滑,颇有嚼头。

  再试试红烧锦鲤,甜而不腻,酥而不脆,丝毫没有鱼肉腥臭,更绝的是鱼肉竟然有瓜子般的五香味,真不知道戚敏是怎么样调出这样绝美的味道来的,莫非是用了云南厨房偏方?

  接下来的那几道菜也都相当不错,我这才发现,戚敏的厨艺相当不错,丝毫不比酒店那些大厨逊色。于是我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不断给我夹菜,吃得我直打饱嗝,她还一直要求我多吃点。

  我再也吃不下了,用手抚摸着给那一桌好菜撑得浑圆的肚子,瘫在椅子里都站不起来了。

  戚敏伸过手来摸我的肚子,笑了笑,才说:"韵哥哥,我抓住你了。"

  我一愣,便问她:"你抓住我什么了?"

  她只是一个劲摸我吃撑了的肚子,在上面划着圆圈,像个调皮的小孩。然后她说:"我抓住你的心了啊。"

  我被她说得莫棱两可,只顾拿着牙签掏牙缝的肉沫星子。

  戚敏的摸得够了,便站起来,说:"该你了。"说着,她走到沙发边上。

  我迷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立刻就傻眼了,因为我看到她正站在沙发边上,一件一件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我错愕地问她:"戚敏……你……你做什么?"

  她也不回答,只顾一件一件将身上的衣服褪去,最后剩下两件单薄的蕾丝花边的白色内衣。

  我转过身去,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虽然我闭上眼睛尽量不要去想刚才眼前的一幕,可戚敏那性感美丽的胴体却像一件彩釉的陶瓷艺术品一样深深定格在我心里。我实在不理解戚敏的离奇行为,看来小卢老师说得没错,她真的是有病,而且病得还不轻。于是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突然戚敏在身后哭闹道:"张爱铃说了,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必先通过他的胃;而要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必先通过她的阴道。我都抓住你了,你为什么不愿意抓住我?你来抓住我啊!"

  我想戚敏是疯了,或者是看小说看得太入迷,导致神智不清了。我摔门而去,留下戚敏在身后厉声谩骂:"为什么女人的阴道都包容得了男人的阴茎,而男人的心却包容不了女人的心呢?臭男人!都是臭男人!滚!都他MA给我滚……"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疯狂了。或许本不是这个世界疯狂,而是我自己总以为自己能处变不惊,却不料自己早已经落伍了,虽然不停地向前奔跑,但我终究是落在了后面,被生活彻底甩开。

  我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跑回公寓,猛地关上门,闭着眼靠在门上沉重地呼吸。等到呼吸逐渐平缓,我睁开眼睛,看到焰子哥哥正定定地站在我面前,离我近得都能在他深邃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焰子哥哥一脸憔悴。这些天我筋疲力尽,一直忽略了他,俨然没发现他也瘦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眼睛里面血丝纵横分布,脸色蜡黄,衣衫不整,手上青筋突起。

  我正要问他怎么了,他却一把将我拉到怀里,抱着我就放声痛哭。我不想问他原因,反正我也不想要原因,正好也需要像他一样,哭个痛快就是了。我们就像电影里面发了狂的主角,抱头痛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焰子哥哥真的很虚弱,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扶他坐到沙发上,拧了条湿毛巾替他擦干满脸的泪渍,刚刚擦掉,眼泪又来了。他打着泪嗝一顿一顿地说:"小华……小华他走了……"

  毛巾像坠落的羽毛一样掉到地上。我双腿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捂着嘴失声痛哭。我还打算着找个时间去医院看他的,他怎么就走了呢?医生不是说他很坚强,挺了这么多天的么?那个笑靥如花,如向日葵一般阳光灿烂的小华,他怎么就走了呢?

  我平躺在沙发上,努力不再让眼泪掉下来。我想,"苍天无眼"这四个字最能表明此刻我内心的愤懑。

  当我们赶到殡仪馆的时候,小华已经化成了一坯骨灰,安安静静地躺在微型水晶宫一般冰冷的骨灰盒里,旁边是一张如花笑靥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小华笑得那样绚烂,几分敛不住的天使般的光华刺得我眼睛一阵阵酸痛。那真的是小华吗?为什么他笑得那样令人揪心,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可爱到了极点?为什么这样一个单纯善良、天真浪漫的孩子,却要早早夭折?老天啊,你为什么夭折了他小脑袋瓜里一千零一个纯真梦想,你为什么夭折了他画板上那一幅幅触动人内心最深处的感动,你为什么夭折了一个孩子对未来、对家庭、对亲情最崇高的向往?

  一大群人在灵堂上哭泣,哀鸿遍野。在那群人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概都是小华父亲连正辉生意上的商友吧。我突然觉得他们哭得那样虚伪,个个都是一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模样,我真的很想将他们一轰而去,不要让他们再在这里打扰小华清休。

  杜阿姨倒在连正辉怀里哭得虚脱,在我印象里,她一直是一个女强人的形象,短短的头发,有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现在,失去儿子的她,也完全崩溃了。我瞅了瞅那个耳闻十几年的同杜阿姨私奔的痴情男子,他也一脸憔悴地守在儿子骨灰盒旁边,被哀恸打击得毫无灵气。

  葬礼结束,焰子哥哥决定留下来陪他MA妈。我回望了灵堂上小华的笑脸一眼,便忧伤地离去。我想我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最近这些日子就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恶梦,死神就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天空,随便逮着一个人就下口咬去。

  我回到家里,茶馆还是生意兴隆,妈妈见我回来,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看到我了,悲的是为何我像掉了一层肉,瘦成了一只竹竿。

  我没有理会妈妈这样那样的问题,只是有气无力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漠然地注视着窗外的天空。书桌上那幅素描又映入我眼帘,还记得那是小华替我画的画像,当时是坐在医院绘画室的窗户边,他让我注视着窗外屋顶上那一群野鸽。

  画完之后,他问我把那群鸽子看成了什么。我告诉他,是琥珀。我又问他,如果是他坐在窗边,他会看成是什么。他告诉我,是哥哥。

  我想我终于不必哀伤了。至少小华的这个梦想实现了,他在梦中盼望的哥哥,最终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陪他走过最后的履程。

  妈妈轻轻走进来,坐在床沿上抚摸我的头。她眨巴着眼睛,说:"我总算是理解你杜阿姨的苦处了。以前替你干爹恨了她这么多年,也该有个了断了。想想她也挺不容易的,不被人理解,却还要背负这么多骂名。至少她够勇敢,敢于冲破世俗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的眼泪便刷地流下来了。最后那句话,令我肝胆俱裂。也许我不是为杜阿姨感到难过,我是为自己。妈妈咬牙切齿地恨了杜阿姨这么多年,到头来也理解过来,不再去怨她,还被她的真情所感动。那么我们呢?谁又来理解我们,谁又来为我们所感动?

  妈妈见我哭得伤心,安慰我道:"小华这孩子可怜。我去医院看过他几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总是那样坚强,在病情最糟糕的时候,还忘不了把最灿烂的笑容展现给大家……"

  妈妈这样说着,她自己竟也抽泣起来。她定了定神,说:"小韵,你不要难过了,相信你焰子哥哥他会挺过来的……他会好起来的……"

  我别过脸,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总也止不住。妈妈接着说:"晓风他们一家也可怜……一家人刚刚喜迁新居,还没正式开始新的生活,就遭到这样的劫数,真是冤孽呀……"

  我张开嘴,孱弱地乞求妈妈:"妈……你别说了……"

  妈妈用手背抹了把泪,勉强笑了一个,拍拍我的后背,说:"好,妈不说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待会儿我让你小灰哥给你做好吃的。我得先去你姐那看看她。"

  我怔道:"姐?她怎么了?"

  妈妈眨了眨眼,表情稍显古怪,仿佛要瞒我什么事情似的,敷衍道:"哦,没事,就是好久没有去看看她了,怪想她的。"

  然后,妈妈便踉跄着走出我的房间。我看到她挽着妇人缵儿的头发有几丝花白了,背也显得有些佝偻,妈妈明显老了许多。

  我躺在床上睡着了,中午的时候,小灰把我唤醒,让我下去吃饭。小灰的手艺不错,他给我做了几道口味清淡的好菜,笑道:"小韵,你小灰哥厨艺不行,比不上兰姨,你可别挑啊。"

  我淡淡一笑,便扒了口饭。我问他:"妈妈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小灰答道:"哦,也没啥,茶楼最近新进了一批云雾茶,很受新老茶客欢迎,再加上之前上桌的党参茶,生意很火,营业额也翻了好几成。本来是听兰姨说准备要借此良机扩店的,谁知道结果又……"

  还没等小灰讲完,在一边给客人上茶的小王冲他"呃"了一声,大声嚷道:"我说小灰你是咋的,你还打算跟小韵一块儿吃不成?还不来上茶?"

  小灰便灰头灰脑地去了。我总觉得小灰话不对劲,他肯定是一个不小心说漏什么了,小王便故意打断他的话,不让他说出来,救了个场。我猜想肯定又是茶楼出了什么状况,他们就故意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趁小灰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我便跟了进去,把门锁上,一脸严肃地追问他:"小灰哥,一直以来,你都是对我最坦诚的,从来不瞒我什么事儿,我也一直把你当大哥看待。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茶楼出什么岔子了?为什么妈妈准备扩店,却又取消了?"

  小灰一脸为难的样子,把那已经刷得干干净净的盘子洗了又洗,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在我的重重逼问之下,他不得不道出实情:"小韵,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让兰姨知道,连小王也不行!还有,你千万不要冲动。是这样的,当时你姐姐进了渝香子火锅店,得以顺利当上大堂经理,其实没那么简单,是有原因的,她跟那个钟老板是签了合约的。那就是你姐得陪他……陪他那个……如果违约的话,得赔偿五万块违约金……"

  听了小灰的话,我气得咬牙切齿。我感到极度恼恨,这么大的事,她们竟然瞒着我,还有没有把我当成是家人啊?

  小灰继续讲道:"所以上次你姐姐违约跳槽去了骆扬的剧院唱戏,姓钟的明说了要求你姐交违约金,可你姐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姓钟的就找上茶楼来恐吓兰姨,找兰姨要钱。他对你姐扬言要是不交违约金的话,他就会伤害你和兰姨。你姐姐给吓坏了,所以马上就从骆扬剧院走人,重新回到渝香子火锅店,在剧院辛辛苦苦攒的两万多块钱,全都交给姓钟的了,剩下的两万多,全都是兰姨垫上的……所以,扩店计划就取消了……"

  我想,听了小灰断断续续的描述,很多疑团解开了。原来姐姐无缘无故离开剧院的剧院,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邹哲轩给她寄的那不明不白的三千块钱,也是想替她还债,难怪他说怕是姐姐嫌三千块太少了……

  小灰接着讲道:"其实你姐回火锅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她怀上了姓钟的那家伙的孩子……"

  小灰的话犹如醍醐灌顶,我感到一阵昏厥。我想有些事,已经揭晓答案了。那天我把邹哲轩从酒吧里领回来,他酒后吐真言,骂姐姐做三陪,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依据的,我当时还以为他讲的是气话呢。还有那个姓钟的,难怪上次在火锅店他会语出轻狂,叫我小舅子……

  小灰神色忧虑地说:"听说前两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孩子就掉了。所以兰姨这几天老是往那边跑,给她买些补品什么的送过去……"

  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送骆扬去医院的时候,在妇产科看到姐姐,莫非……莫非是她自己去把孩子拿掉的?天啊!怎么会这样!

  我感到两腿发软,快站不住脚了,便拍了拍小灰的肩膀,说:"谢谢你,小灰哥,我会保密的……"

  然后,我一边揉着发晕的太阳穴,一边步履晃荡地上楼休息去了。

  回到学校,焰子哥哥已经出乎意料回来了。他似乎已经调节好心态,从悲恸中恢复了几分神采,给我做了一大桌好吃的。

  他笑着看我,我却一脸惶惑地看他。他便说:"快吃吧。这些天,辛苦你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想到前几天他失去小华之后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再将晓风的事情告诉他,免得他再度崩溃。我想,晓风的事,就交给我和骆扬来处理吧,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说服晓风,离开那个魔窟的。

  焰子哥哥瘦得怕人,脖子显得老长老长,他坐在桌子对面张望着看我吃饭,就像一只白鹅伸长了脖子,喉结凸出,青筋暴突。

  "杜阿姨呢?"我一边无力地刨着饭,一边问他。

  "他们回河南去了。带着小华的骨灰回去了。小华走之前说,想把自己葬到黄河里。他是在黄河边长大的。"

  "哦。"我淡然地应了一声,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小韵,我……"焰子哥哥欲言又止。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说:"想说什么就说吧,听着呢。"

  他凄惨地笑了笑,喝了口啤酒,只是说:"快吃吧,凉了。"

  我觉得心神不宁,他肯定是有话要跟我说的。但是如果他不说,我是不会逼问他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听骆扬说晓风出国了,真好啊。真的很替他高兴,生活给他带来了太多的磨难,是该补偿补偿他了。"

  焰子哥哥话还没说完,我就感到喉咙一阵哽咽,包在嘴里的那口饭,怎么也咽不下去。我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把我的焰子哥哥留在自己身边,就把晓风的事情瞒着他。我知道,焰子哥哥心里一定明白,晓风是喜欢他的。如果他知道晓风现在身陷囹圄,他一定会舍了命去救他。我很了解焰子哥哥,他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孩子,他一定不会不管晓风,一定会一辈子陪在那个可怜的孩子身边。

  想到这里,我便哭嚷道:"焰子哥哥……你会离开我么?你会离开我么?"

  他见我哭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便笨拙地安慰我:"小韵,你怎么了,小韵?你别哭啊!你看,这情绪刚刚才恢复的,怎么又哭了呢?哥怎么会离开你呢,哥说了,打死都不离开你,除非你不要我……这个可以作证……"

  我眼泪模糊地看着他,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灿若黄金的蚕豆形琥珀,晶莹剔透,里面困着两只翩翩起舞的美丽蝴蝶。

  他说:"我愿意跟你做一对琥珀里的蝴蝶,永远不分离。就算世俗的树脂把我们包裹,让我们窒息,让我们死亡,我也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眼泪就更加肆虐地扫荡我的脸庞。

  …… 第二十七章 困 ……

  谁困住了我的肺

  不能呼吸

  谁困住了我的脚

  不能前行

  谁困住了我的眼

  不能垂泪

  谁困住了我的舌

  不能呐喊

  谁困住了我的心

  不能深爱

  期末考试迫在眉睫。我想,这学期过去之后,便是一个新的学年,我再也不要任一官半职,实在太累。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震惊全校的事。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戚敏在天生街租的房子里再次割腕自杀了。而这次也不像上次那样走运,发现得太迟了,她死了。

  当我闻讯赶到天生街的出租房里,几名警察正在做现场维护和记录,房间门口布了一道黄色警戒线,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小卢老师和班长邹哲轩以及学院其他几个领导焦头烂额地围在门口,我挤过人群,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戚敏全身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左手手腕上是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腕部一直拖至肘弯处,像是下定了决心要死去,所以才给了自己狠命的一刀,刀子正撒落在床脚,还沾染着暗红的血迹。她身旁的血滩已经凝固,变成了暗黑的颜色,在牡丹花纹被褥上是好大的一汪,像盛开的罂粟花。她的头发散开着,却并不凌乱,像极了在水中绽开的水母的漂亮百褶膜。可是,她的下体却让人触目惊心:她的下体被针线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像刺绣那样精细,血肉模糊。

  我不忍心再看,便跑到客厅的墙角里蹲着,捂住脸无声地啜泣。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卢老师闪电一般扑过来,她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提起来,一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