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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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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奇事》作者:多云 (2/4)

纷乱,我微侧眸,看到帘开处,站着我的王嫂,南楚郡主明真颜,她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我和无殇,我们躺在广榻上彼此纠缠紧拥。
  
  我咬紧牙关,示威般猛力抽挺将自己深深地埋入无殇的肠穴深处,随即身体就猛烈震颤起来;无殇半抬起头,越过我的肩膀看向珠帘,迷蒙的双眸蓦地瞪大,如同看到天崩地裂。我也于此时在他体内猛地爆发了,无殇惊怖的眸光里一下子闪现出狂乱的神色,他失控地尖叫着喷射而出,就释放在明真颜的眼前。
  
  "啊——"明真颜的惊叫和我们的急喘哼鸣混合在一起,就像一只利箭疾飞入欲海狂澜之中!我年少气盛,并不理解这对无殇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凭着热恋的本能,本能地向我的情敌炫耀我的权威。
  
  无殇却于释放的瞬间猛地闭上双眼,仿佛耻辱痛楚和绝望已令他眼盲,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我一直冥思苦想,想知道无殇是否真的爱过我,是否真的知道我在救他?
  
  在我死前的那一刻,站在南楚永建的高崖上,我忽然明白了,无殇从未真的爱过我,他甚至从不真的认识我,对他来说,我最好永远都是废殿檐下的那个褴褛幼童,可以被他疼怜,被他施舍。
  
  我猜,他宁可我杀了他,也不愿意我碰他!我是从降生那一刻就被诅咒的妖魔,浑身流淌着肮脏的血液,和我的阿妈,阿公,和我的族人一样,我们应该永世躲在深山中,无殇试图教化我,而我,终于辜负了他。
  
  我占有了他,以我肮脏的血液玷污了他,这对他来说可能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奇耻大辱。而我当年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心里满满地装着憧憬和感恩,以为从此后,我终于可以在哥哥的心中保有一个角落,我从没真正拥有过什么,一个角落,就一个角落,已经足够。
  
  "哥……哥哥……我暂时帮你解了恒春……但这毒很凶险……我要想办法寻找解药……"我依依不舍地从他体内抽身而出,那紧致柔嫩的蜜穴令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快慰。
  
  无殇将头埋在枕上,他没有回答我,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全不在意,只心满意足地搂着他。
  
  就在这时,殿外骤然亮起火光,那绝不是一般宫侍巡夜的灯光,渐渐的,似海潮般,从外宫到内禁传来一片人声喧嚷,我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想起义父所说的话。
  
  "这都是你安排的吧?你一直就在筹划这一天吧?"无殇倏地抬起头,我的心肺一下子被无形的巨掌捏住,因为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仇恨!
  
  "哥——"我低吼,我有限的夏语令我一时语塞,心中掀起狂澜,我却无言以对,——他可以不爱我,但却不能误解我。
  
  我当时的这个想法特别可笑,要到几年后,我才明白,人与人相处的常态是彼此误解,而不是彼此相爱。
  
  就在我急怒攻心之时,箭矢的森森寒光透窗而入,密密匝匝,狠厉地划开了窒闷的夏夜。
  
  "无殇邪魍,太阳陨落,恒王担纲……"忽然,窗外浓黑的夜色里传来一道嘶声大喊,——啊!听到这绵密不断,如海啸般的声音一直传向远方,我惊骇地腾身而起,义父……他……他竟练成了迷声大法!怪不得他说成败就在今夜了。
  
  无殇邪魍……太阳陨落……恒王担纲……无殇邪魍……太阳陨落……恒王担纲……,这呼声如风中的种子传播到锦州城的大街小巷,不断有新的呼声加入应和。
  
  无殇躺在榻上瞪视着我,双目中烧出冰冷的火焰,好像我是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我浑身震颤,顾不上解释,抓起榻角的锦袍裹在身上跃出寝殿,寒光烁烁的箭矢唰地抬起对准了我。
  
  "请拥恒王……恒王升座为王……"站立于殿顶之人再次高喊,喊声里带着点奇怪的震颤,我浑身一激灵,义父这摄心巫术竟已臻炉火纯青。
  
  殿下环立的兵牟一听此言,立刻便如牵线木偶般哗地放下手中刀箭,齐刷刷地扑跪于地,"恒王升座……拜见大王……恒王升座……拜见大王……"
  
  成千上万的人梦游似的齐声高呼,我惊怔得不知所措,差点扭头逃回寝殿,我只在最近三个月开始上朝,也一直站于无人关注的角落,偶尔有大臣瞟眼见了我,都会露出古怪的神色。
  
  而此时,我却必须做出抉择,我知道这些集体精神错乱的兵士们随时都会冲入寝殿将无殇剁成肉酱,而我也会陪葬而亡。
  
  "恒王升座……拜见大王……恒王升座……拜见大王……"呼声不断,飓风似的越来越紧迫,我咬住下唇,一步步走下玉阶,一步步走入命运的埋伏。兵士们蜂拥而上,脸上露出狂热迷乱的光芒,刀枪横立着'护卫'我来到外宫锦泰殿,升座为王。
  
  我不知道在我走后寝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孤身一人,突逢巨变,已经心力交瘁了,等我从锦泰殿回到内宫,发现无殇已经不在他的内寝之中了。
  
  "恒儿,你莫急,我让宫侍们给他换了一个寝殿,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内寝了。"义父隐身在殿堂深处,黑暗中,他的声音显得异常柔和。我霍地转过身,"义父,我并不想为王,我也没有这种威望,一时的摄心巫术也无法维持朝政运行,长此以往,大蜀将亡!"
  
  "亡就亡吧,反正这是夏人卫氏的王朝,亡了,你就跟着我回苗疆。"义父的声音里突地掺入了一丝热切,仿佛已经等不及要看到大蜀亡国的那一天了。
  
  "那怎么对得起无殇?"我嘶声大喊,我升座为王的一个时辰里都在苦苦思索如何能将蜀王之位交还给无殇。
  
  "呵呵呵……你早就对不起他了……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分别……"义父大笑出声。
  
  "可我是……是迫不得已……"我只觉肝胆俱裂,别管是为他解毒还是被迫为王,这都已成事实,这都令我百口莫辩。
  
  "——迫不得已?呵呵呵,你以为他会相信?你以为天下人会相信?我看卫无殇宁可你一剑刺死他也不愿意要你这'迫不得已'!"义父说着就卷出门前。
  
  我呆怔地站在空阔的大殿中,广榻上还残留着我们欢好过的痕迹,我不置信地拼命摇头,——难道此事已成定局,当真没有转寰余地了吗?
  
  此时天已将明,我飞奔出寝殿,在内宫中搜寻,希望能够找到无殇,向他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他一直很疼我,他也很聪明,应该能够看出此事的端倪。但内宫中弥漫着浓重的雾气,我竟一时无法分辨方向,就在我裹足不前时,无殇已离我而去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并非普通的夜雾,而是某位名号'坤忘神君'的仙人布下的结界,他在结界中以交合为法替无殇彻底解了恒春之毒,并将他带离锦宫。
  
  等大雾散去,我竟发现自己又站在角楼上了,义父就在我的身旁,手指城门的方向,高大的城楼上隐约挂着一具尸身,在晨风中晃动,"恒儿,我说得不错吧,卫无殇宁可丢下王妃潜逃也不会苟活在这锦宫之中,那我们不如就干脆让他消亡吧,你看,那人像不像卫无殇?"
  
  我凝目看去,虽然知道那具尸身并非无殇,可还是觉得心如刀绞,"义父,我想回苗疆,你恨蜀幽王,你恨卫氏,那就由你来管理大蜀吧。"
  
  我转身就走却被义父猛地扯住胳膊,"恒儿,也许有一天卫无殇还会回来,若是你能将大蜀管理得妥妥贴贴,说不定他还能够原谅你,说不定他还会感激你。"
  
  这大概是世上最能打动我的话,虽然,我明知这是谎言,但在彷徨忧惧之时,谎言也被当作金玉良言。
  
  "璟璃郡主呢?她在哪里?"我一下子想起我还有个姐姐,虽然她从未正眼看过我。
  
  "她已连夜乘船逃出锦宫了,我猜她是投奔南楚去了。"义父不以为然地说着,我咬咬牙,忽地想起另一个女子,"那……那明真颜呢?无殇没有带她一起走?"
  
  义父摇摇头,又嗬嗬地怪笑起来,嘲讽不已地说着:"这就是夏人,无情无义。他不爱你,他也不爱那女人。"
  
  我听了这话却觉得万分惊诧,——哥哥离我而去似乎早在我预料之中,虽然痛彻心肺,却如逝水,无法追回。可我却不相信他竟将明真颜丢弃在锦宫之中任人宰割。
  
  "义父,不要伤害那女人,也许无殇走得急,没有顾上她,说不定过些日子哥哥会回来接她,那我们就还有相见之日。"我天真地说着,根本没有发现噬骨仙脸上阴霾的笑容。
  
  我当年十四岁,有十年时间生活在人烟罕至的废殿中,我从不知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可悲。
  
  两个月,我跑遍了大蜀和南楚,甚至追到大夏的陪都夏阳,我没有找到无殇,等我回到锦州,也没能盼到哥哥来接明真颜,却等到了最意外的消息。
  
  "恒儿,那个女人怀孕了。"义父面无表情地说着。
  
  "什么?哥哥要有孩儿了?"我惊叫,踉跄着腾腾倒退。
  
  "那孩子不是卫无殇的。"义父的声音更加冰寒。
  
  "什么——?"我觉得头晕目眩,根本无法理解这话中的含义。
  
  "明真颜肚里所怀的是南楚王太子明涧意的孽种!"
  
  "啊——?"我不敢置信,"这……这怎么可能?"
  
  听到我的质疑,义父骤然趋近,逼视着我的双眼,"有什么不可能?夏人宫闱之中一向波诡云秘,南楚一直对大蜀心怀叵测,这不正是一箭双雕的好戏,一边把王太子的暗种埋在锦宫中,一边和大蜀郡主结下姻亲,可惜宫变坏了他们的好事,那明涧意若真对璟璃郡主情深意切,又怎么会将她逐出南楚水域?可见这一切都是楚王的安排。"
  
  "可有证据?"我急问。
  
  "真颜郡主的两位贴身侍女和那位老宫侍都已招认。"
  
  我不信,我从不知人心可以如此险恶,但我从小的遭遇又使我不得不信,我飞奔至明真颜的寝殿,宫门外禁卫林立,这还是我自宫变那晚后第一次来见明真颜,她就如一尊玉雕,毫无生气地跪坐在佛龛前。我一时恍惚,不知她和佛龛上的泥塑有何区别。
  
  她没有回头,但却奇异地知道是我,只轻声说:"孩子是无殇的,你若同我一般爱无殇,就让我生下孩子,并善待他。"
  
  "我认得无殇的眼睛。"我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转身而去了。
  
  之后的日子,我忙于对付混乱的朝政,氏族豪门对我群起而攻之,不仅质疑我的王位,还暗中筹备军马兵牟以图谋乱,整个锦州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十二月,我抄没了巴州的一个世家, 二月下旬,我又抄缴了禹州的两个氏族大姓,他们虽然不是谋乱的祸首,但却足以震慑人心。我刚回到宫中,就听说明真颜已诞下一个男孩儿。
  
  "母子可平安?"我问。
  "孩子活了,明真颜已死。"义父的声音毫无温度。
  "什么?"我惊叫,觉得天旋地转,我一直盼着无殇能回来探望他的妻儿,如今明真颜已死,无殇大概要将这笔帐算在我头上了,"怎么死的?"
  
  "死于碧血蛭毒。"
  "你……你竟炼成了碧血蛭盅?"我不敢置信地叫着,瞪着噬骨仙如瞪视着鬼魅。
  "是,我是盅王,当之无愧!"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残酷的笑,这是一个对自己也同样残酷的人才有的笑容,碧血蛭盅终有一天会令他反噬而亡,"不过,到了那一天,你们也都死了。"他笑得更加畅快,好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你知道卫无殇为何一直没来探访明真颜吗?"
  
  我被他诡异的笑容和话语震慑住,一时不能答话,就听他嘶嘶地吸着气,沙哑的声音继而响起,充溢着整个大殿:"因为早在宫变的那天晚上,我就假扮成你带卫无殇去看了'明真颜'的尸体,我代你向他承认杀害了明真颜,呵呵呵……,你简直无法想象卫无殇当时的模样……呵呵呵……"
  
  噬骨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觎视着我,我的胸腔里灌满了碎冰,一步步地向他逼近,话音从齿缝间蹦出:"你,你不是我的生父,对吧?我的生父是蜀幽王,你将我作为药引,毒害了整个卫氏家族,对吧?"
  
  "没想到经过这大半年的折腾,你倒是变得聪明了。我是让整个卫氏家族,整个大蜀毒害你!你知道什么是复仇吗?复仇就是要让你的仇人成为全朝野的仇人,成为他自己所有亲属的仇人,到了那一天,根本就不用你动手,自然有无数人替你除掉他。"
  
  噬骨仙说得得意洋洋,怪异地盼望有人分享他的感想,可悲可叹的是,我不是他的徒弟而是他的仇人。
  
  "你知道被自己的亲人,被自己的爱人痛恨是什么滋味吗?"噬骨仙的笑声里忽然夹杂了呜咽,却像夜枭尖叫一般刺耳,"你将比我还幸运。你会知道被自己的亲人绞杀是什么滋味。"
  
  如果我真像他说得那样变得聪明了,我当时就该横剑自刎,但我倔强而狂野,从不信邪,于是就一次次落入暗算的陷阱。
  
  "你一直随我炼盅,血精独特,倒是可以帮那孩子延缓碧血蛭毒发作,但母盅在我身上,你永远无法获得。"噬骨仙的脸上忽地露出一丝粘腻的谑笑,"在他成人前,每月十五夜喂他一勺你的血,在他成年后,你们就可快活逍遥了……呵呵呵……到了那时只有你的阳精能救他一命……不过……"
  
  噬骨仙振袖而起,如锦蝠般冲出大殿,声音远远地传来:"不过,就怕明涧意不会饶了你!也许他真是卫无殇的孩子,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我疯了般跑到明真颜的寝殿,见只有那个老奴守在摇篮边,他呜呜啊啊地说不出话,我一下子明白他已被毒哑,这样也好,他说不出便可免一死。八年后,终于,他还是死在了我手上,当利刃向我飞来时,我已挥出长剑将他钉死在桂树旁。
  
  襁褓中的婴儿长得与明真颜一模一样,我看不出任何无殇相貌的痕迹,明真颜笃定的话和这活生生的孩子同时撞击着我的大脑。如果这孩子不是无殇之子,他若是知道了南楚王如此行径,恐怕将奋不顾身去复仇。
  
  既然楚王如此阴险,那就别怪我不仁了,南楚在无殇身边布下暗庄,我就要叫他们明氏的后裔为我所用。
  
  "下诏,为此子赐名元嘉,别号鸾生,择日册立为大蜀世子。"我的声音冷如坚冰。
  
  小元将生活在东宫,有哑巴老奴侍奉,锦衣玉食,我还会传授给他武功及一切生活的技能,我将以自己的血精救他一命,但我无法爱他,我的心里好像只剩下仇恨这一种感情,我憎恨他,就像憎恨我自己。
  
  小元他,他是噬骨仙植入我体内的盅毒,终有一天会要了我的命,我对此深信不疑,并隐隐期待。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是死亡。
  
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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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你这锦囊还是个百宝囊?"衡锦从船板上拿起那个淡青色的小袋子,并未打开,只前后端详着,"谁给你缝的?针脚这么粗!你家娘子的针线可不行,而且,这么旧,像是用了十几年了。"
  
  衡锦小心翼翼地将锦囊递给卫无殇,从他手中抱过天宝,揽在膝上,"你穿戴得挺讲究,却用个这么旧的袖囊。"衡锦难得地嘀咕了一句,抬眸看去,不禁愣住,只见对面跪坐的卫无殇目光呆滞,定定地望着自己,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锦囊,似要将他捏碎一般。
  
  卫无殇凝望着衡锦,看着他颠动膝盖哄天宝入睡,看着他小心地将熟睡的天宝放进船篷,耳边却嗡嗡嗡地回响着两个孩子的对话:
  
  ——"阿恒,这是什么?"
  "哥,这是我给你缝的袖囊,针脚很粗,哥你别嫌弃。"
  "阿恒,你还会做针线呀?"
  "……"
  "阿恒……"
  "我和阿妈自己缝补衣衫,阿妈死后,我自己缝,不然,就要光屁股了。"
  "……"
  "哥,你把那些行医用的零碎小东西都放进这个袖囊吧,日日随身带着。"
  "好,用的时候就会想起阿恒。"
  
  卫无殇还在冥思苦想,不料衡锦蓦地欺身上前,抬手扣住他的下颌,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无殇颌下细润的肌肤,鼻翼贴着无殇的额角轻蹭,"嗯,确实是绝色……"
  
  卫无殇一动不动,任他的嘴唇滑下脸颊,贴上唇角,"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衡锦并不急于亲吻,只以唇瓣点触着无殇优美的唇角,手指却倏地急拍向卫无殇右肩上的穴道,衡锦以为得手,却万没料到卫无殇的手掌也已按上了他的肩膀,一阵酸麻袭来,四肢渐渐无力,衡锦和无殇同时栽倒在船板上,
  
  "我还是晚了一步,我以为能后发而先至!"无殇懊恼地低吼。
  
  "你怎么知道我的穴道位置?"衡锦难以置信地扭头瞪视着无殇。
  
  "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穴道错位而置。"卫无殇自从一年多前偷袭卫恒失败,就暗自琢磨他错置的穴道,当时无殇并未料到卫恒依然在世,此时却派上了用场,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你……你眼光够毒,竟然能看出我的穴道与常人有异。"衡锦此时才发现自己麻痹大意太轻敌,可为时已晚,"此时就是一个稚龄小童也能将咱俩斩杀。"
  
  "杀就杀吧,大不了和你死在一起。"卫无殇对此毫不介意,早在一年多前他就应该和阿恒同归于尽了。
  
  "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衡锦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半晌没有听到身边人的动静,不禁扭头望去,发现那花某双目紧闭,暗夜中,他的眼角似乎氤着水汽,"呃……"不知怎的,花某人眼角的那一点晶莹竟令衡锦心底战栗,他难得地放缓声音:"和你死在一起也……也挺好,如此绝色,黄泉路上好做伴。"
  
  卫无殇浑身动弹不得,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疾跳不休,——这卫恒虽死而后生,性情却依然荒淫无稽!"你还是那么荒唐淫邪!"无殇忍无可忍,狠声怒斥。
  
  衡锦看似粗野,实则心细如发,立刻抓住卫无殇话中的细节,扭头盯着他:"你认识我?"
  
  卫无殇摇摇头,心痛如绞,"不……我不认识你……"在二十年前那个炎夏之夜,卫恒以恒春暗算于他并夺取王位,自那天起,他就不再认识卫恒了。
  
  卫恒灿烂的琥珀瞳仁渐渐变得幽暗,"我也不认识你,我们彼此素不相识,你为何红口白牙诋毁我的人格?"
  
  "人格?你……你也有人格?"卫无殇近乎咬牙切齿。他想起自己那段不堪的往事,想起死于卫恒之手的王妃明真颜,想起被卫恒侵害的儿子鸾生,竟隐隐后悔刚才放过了卫恒。
  
  "哈哈哈……好一位正人君子……"衡锦纵声大笑,惊得夜眠的水鸟扑噜噜拍打着翅膀群飞而起,"我一个市井布衣,贩夫走卒,原是谈不上什么人格的,搞不好还是一个杀人越货,奸杀淫虐之人,看来花先生竟比我自己还了解我,真是难得呀……哈哈哈……"衡锦谑笑不休,听起来却无一丝欢意。
  
  "你……"卫无殇惊疑不定地望着衡锦,发现他的胸膛正急促起伏着,"你刚才不是仅凭我的名字就诟病蜀昭王吗?"
  
  "蜀……蜀昭王……"衡锦嘀咕着,拼命搜索着记忆,随即恍然道:"你是说卫无殇?"这个名字似乎对衡锦有股魔力,令他忍不住不吐不快,"卫无殇为人犹豫糊涂,误尽他自己及他人的终生而不自知,为何不能诟病他?"
  
  "啊——"卫无殇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如见鬼魅般盯视着衡锦,"你……你是这么看他的吗?他被人下药暗算谋夺了王位,他被人杀妻夺子追剿了近二十年,他……"卫无殇终于说不下去了。
  
  "你是在暗示谁?是谁如此残害他?卫恒吗?你指的是卫恒吧……哈哈哈……"衡锦再次狂笑出声,"这就是我和萧公子说得百口莫辩了,别管是成王还是败寇,卫恒永远是百口莫辩的那个人!"
  
  "什么?你……你说什么?"卫无殇惊声问着,如果他不是被封住了穴道,此时他已跃身而起,揪住身边人的衣领了。
  
  "——我说什么?我说的是卫恒根本就没有暗算卫无殇,他没有给卫无殇暗下恒春,他也并非自愿坐上那个王位!"衡锦奋力呼吸着,只觉脑中不断闪过灵光,只觉自己如被神怪附体,话语自然流畅地从口中说出,完全不可抑制,
  
  "当年卫恒年仅十四岁,他既要救护身受恒春之毒的哥哥,又要应付成千上万已被盅惑的兵士,如果当时他不登上王位,那些神智失控的兵士也会一拥而上将他和卫无殇剁成肉泥。真正糊涂的是卫无殇,他竟不顾卫恒的良苦用心,趁乱离开锦宫,并四处散布关于卫恒的谣言,将他说得比恶魔还恶毒!"
  
  "我……他没有……"卫无殇震惊不已,卫恒此时关于宫变的自述竟与自己的猜测相吻合,他不禁颤声低呵:"卫无殇若不逃离锦宫,势必被卫恒侮辱侵占。"
  
  "他不愿被卫恒侮辱侵占,他就甘愿与他人媾和了?"衡锦的双眸中腾起火焰,"须知那恒春之毒并无解药,每至月圆春毒必发,需以男子的阳精中和毒素,卫无殇能逃离大蜀并存活于世必然有其他男子为伴,真真枉费了卫恒对他的深情厚意!"
  
  "不……不是这样……他……他并无其他男伴……"卫无殇只觉肝胆欲裂,当年他能彻底解毒完全是仰仗了坤忘神君的救助,并非如卫恒所想是另结欢爱,卫无殇觉得此时自己才是百口莫辩,他深吸口气,"即使卫恒篡位另有隐情,那他毒杀卫无殇的王妃,霸占卫无殇的儿子总没冤枉他吧?"
  
  "哈哈哈……"衡锦听得此言简直笑得喘不过气,狂肆的笑声只停留在唇边,眼底却含着无限嘲讽,"这才是最最滑稽的一部分,卫无殇昏聩不察,竟娶了别人丢弃的女人为妃,竟将别人的儿子认为亲子!"
  
  "——什么?你说什么?"卫无殇嘶声怒吼,浩广无垠的夜空轰然砸落,将他碾为齑粉尘埃。
  
  "我说的是:卫无殇的王妃明真颜是南楚王太子明涧意的情人,他们本来就是表兄妹,明涧意和他的父王都对大蜀心怀叵测,因此便将已和明涧意暗结珠胎的女人送到大蜀为妃,又转而同卫无殇的妹妹卫无暇签订婚约,明涧意打的好算盘呀,可惜那卫无殇一直被蒙在鼓里。即使如此,卫恒也并未杀死明真颜,你以为谁都能施用碧血蛭毒盅吗?"
  
  衡锦瞪视着面无人色的卫无殇,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非但没有杀死明真颜,还允许她生下儿子,是她被噬骨仙下了碧血蛭毒!那孩子自胎里带了碧血蛭毒,随着年龄增长,毒性渐渐侵入骨髓,每至毒发,必疼痛难耐,他便自残以抗剧痛,是卫恒以其血液助他延缓毒发,至于他俩的关系……"
  
  衡锦唇上漾起一丝谑笑:"这就是噬骨仙最得意之处了,小元成人后只能靠卫恒的阳精才能延缓毒发,卫恒若不与他交合,就只能任他毒发而亡,若与他交合,虽救了他一命,却招致南楚武王伐蜀,真是得不偿失,此时听你这一说,卫无殇竟也为此耿耿于怀了,真是贻笑大方!"
  
  衡锦仰头看向墨黑无月的夜空,"这老天饶得了谁?卫恒难道就不是'父债子偿'吗?蜀幽王因为怀疑他的身世而将他们母子逼入废殿,苟延残喘,最终令其娘亲活人殉葬;他的所谓的义父明里认他为亲子,暗中却视他为蜀幽王之子,以他为矛报复蜀幽王,他的义父假借他的名义发动了宫变,令卫恒与卫无殇永生为敌!"
  
  "噬骨仙……你是说噬骨仙……只有他能驾驭碧血蛭毒盅……"卫无殇此时已出离愤怒,出离震惊,他的意识游荡在一片认知的废墟之中,嘴巴开阖,下意识地说出心中的话语,"卫恒应该并非噬骨仙之子……他若真恨卫恒……为何不给他施用碧血蛭毒……而要如此处心积虑!"
  
  衡锦哈地惨笑出声,声音可疑地震颤着,"你不觉得卫恒的整个生命历程就是一个毒盅吗?蚀心剜骨,永无解药!还有什么比被亲生父亲遗弃,被亲生哥哥唾骂,被世人诅咒更恶毒的盅毒?卫恒父债子偿,他又令小元痛恨南楚,呵呵呵……冤冤相报无了日,生活在复仇中的人,最终都是死路一条,就好象噬骨仙,死无葬身之地!"
  
  衡锦最后话语中的怨毒如此深刻,竟令卫无殇猛地从天旋地转中惊醒,——看来噬骨仙是死于卫恒之手了!卫无殇不寒而栗地轻问:"你是谁?你又如何知道这些机密?"
  
  "我是卫恒的贴身锦卫,我是他的死士,自然知道这些因果。"衡锦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自己终于找到身世线索了,自己与卫恒原来是这种关系,卫恒此时已死,自己恐怕也无宁日,不然一年多前又是谁要至他于死地!
  
  "什么,你……你是他的死士?"这次轮到卫无殇惨然而笑,今晚听到的所有话语都不如这句话更凄惨,——在卫恒的内心中,他竟宁愿做一个死士也不愿作为他自己!一个人要如何压抑愤恨才能忘却他自己,要如何苦闷绝望才能灵魂出窍借他人之口为自己申辩!从始至终,并无一人为卫恒多置一词,并无一人为他多费一心。
  
  "对,我是卫恒的锦卫,我叫衡锦。而你叫花无殇,想来肯定和卫无殇渊源颇深,咱俩说不定以前还认识,说不定是仇敌,……呵呵呵……你今天来此就是为了杀我吧?"衡锦抬眸望向夜空,在他丢失的过往中到底有多少仇怨。
  
  "你,你叫衡锦,是……是因为你是卫恒的锦卫?"卫无殇失声惊问,心脏如被利刃刺穿,"你……你既然知道卫恒诸多机密,那他……他对卫无殇是……"
  
  衡锦的眸光探入上苍无限的幽蓝,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令人沉溺,令人迷惑,"卫恒恨不得将卫无殇研皮挫骨吃下肚,恨不得为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果这是爱,那卫恒到死都是爱卫无殇的。"
  
  衡锦侧眸望向身边僵趟的人,轻似耳语地说道:"现在想想,卫恒除了一个娘,什么都没有,他爹不要他,他义父害他,他的兄姊视他为魔,他的情人要杀死他而后快,他有一个国,却没人认他为王,他杀人,别人杀他,他死了,世界清静,皆大欢喜!"
  
  卫无殇拼命调息冲击被封的穴道,但气息紊乱,如四处奔窜的山洪,无法围堵也无法聚拢,卫无殇只觉身体被数股大力扑击撕扯,他强抑体内激窜的酸痛,狠狠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间蹦出:"关于真颜和明涧意之事,卫恒又是从何而知?"
  
  "我们从明真颜的寝宫中搜到她与明涧意的书信,她的贴身侍女也已供认不讳。"衡锦的声音极之冷肃。
  
  "不可能,绝不可能,这都是陷害污蔑!书信可以伪造,侍女可以买通,卫恒怎能轻易相信?"卫无殇嘶声低吼,近乎控诉。
  
  "呵呵呵……你还真是卫无殇的人呀,坏事发生在别人身上都是陷害污蔑,发生在卫恒身上就是理所当然,呵呵呵……卫恒天生就是恶魔吧……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个恶魔。"衡锦微眯双眼看向身侧激愤羞窘的男人,"明真颜是卫无殇的王妃,关卫恒何事?卫无殇当年为何孤身逃离锦宫,而不带走明真颜?"
  
  "他……他以为真颜已死……卫恒带着卫无殇去看了真颜的尸身……卫无殇以为……"
  
  "……卫无殇以为是卫恒杀了明真颜,对吧?当年,卫无殇为何要轻易相信?为何认定带他去的那人就是卫恒,那个尸身就是明真颜?卫无殇怎么就不质疑这是'陷害污蔑'?"
  
  衡锦一叠声地质问着,声音不高,异常平板,"呵呵……呵呵呵……此事真也好假也罢又有什么重要?卫无殇对卫恒无爱也就无信。那么,卫无殇若是真心爱那明真颜,就别在意她是否背叛,若是不爱,那就更不用在意了,可惜卫无殇是个糊涂人,可惜呀……呵呵呵……"
  
  随着呵呵长笑,衡锦已爆身而起,跃然站在船板上,"你的认穴功夫还不到家呀,花兄,要不要我教教你?"
  
  衡锦骤然伏低身子将卫无殇抓在手中,手指疾飞又连点他身上几处大穴,"嗯,这样就太平了,现在咱们来看看我身上的穴道。"
  
  衡锦说着唇角忽地勾起一抹谑笑,眼瞳之色也不复晶亮,变得格外幽暗,他拉起卫无殇的手探入敞开的衣襟,"嗯……唔……你是想让我讲得详细些还是……简略些……"
  
  卫无殇口不能言,浑身酸麻不能动弹半分,但他的肌肤仍有触感,无力的手掌被衡锦牢牢握在铁掌之中,指尖儿被迫描摹着衡锦精壮的身躯,卫无殇只觉丹田处突地窜起一股热流,那热流牵动着体内四处激窜的真气,立时便令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啊嗯……嗯……"炙热烧灼中,卫无殇忍无可忍终于哼叫出声。
  
  "呵呵……你刚才不是说我荒淫无耻吗?我也不能白担了这骂名。"衡锦砰地丢下卫无殇的手臂,反掌扯开卫无殇身上的天青夏袍,那夏袍由羽纱裁制,极其轻薄,哪里经得起他凝力撕扯,转瞬,袍襟便似云片儿,软软地飘进暗夜中的河水,"啊……你已经有反应了……真敏感……很久没做过了吧……"
  
  衡锦倏地压住无殇倒在船板上,小船摇荡起伏,水声泠泠咚咚,竟平添一丝暧昧,卫无殇双眼大睁,惊怔地迎视着逐渐逼近的那张脸,那张脸近乎完美,英俊得可怕。
  
  
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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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好像见了鬼。你还是闭上眼睛好好享受逍遥吧。" 衡锦扯过一块衣襟碎片遮住无殇的双眼,"你的眼睛很美,眼神也很特别,这么挡住了真有点可惜,不过,你的嘴唇好像更诱人……嗯……"
  
  衡锦俯身倏地咬住无殇的唇瓣,并未进犯也未吸吮,只伸舌试探性地舔触,仿佛一个生疏的少年,"唔……感觉不错……要知道我干他们时从不亲嘴……"衡锦喃喃自语,舌尖仍在无殇的唇瓣上小心的游弋。
  
  卫无殇头晕目眩,透过天青的羽纱,他只能看到朦胧的人影,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身上覆盖的身躯,炙热而沉重,似乎要将他压入地狱,而他……竟甘愿与其同往。
  
  听着卫恒的絮语,永建山崖上与卫恒的永别之吻忽地侵入无殇的大脑,像一只带火的利箭,刺进他的灵髓,无殇不禁张开嘴,舌头轻滑,勾住卫恒的唇舌吸吮起来,他的动作显得相当生硬。衡锦浑身一颤,似乎没有料到无殇会主动出击,呼吸不禁更加急促,"唔唔……我喜欢你舌头的滋味儿……"
  
  嘴上说着喜欢,衡锦却并不恋战,唇齿一松竟放开了无殇的唇舌,无殇心里猛地一空,风声水声夏虫声汹涌而入,也填不满心中无底的空洞。
  
  衡锦的大手在无殇的身上游走按揉,不放过任何一个敏感之处,一次次地将无殇丹田处的火种引向四肢百骸,四肢百骸中乱窜的真气被这火种点燃,刺激得无殇万难忍受,他头颈辗转抵御着海涛般狂卷而来的欲望。
  
  无殇口不能言,眼不能见,失语的压抑与黑暗更加大了肌体的敏感。衡锦的手掌已越过界限将他完全掌握,只稍稍撩拨挑 逗,无殇已忍无可忍,全身的感知哗地集中在双腿间的那一点,全身的血液却汩汩然急冲上头顶。
  
  衡锦灵动有力的手指好似具有魔力,轻拢慢捻,亵玩着无殇,将无殇不断地推向极乐之巅,与此同时,衡锦的脑中却嗡嗡嗡地旋起巨响,掌中那硬挺热胀之物竟变得像烧红的铁块一般。
  
  无殇死死地咬紧牙关,忍住已到嘴边的呻吟,他拼命喘息着,在欲渴焦灼间跌宕,但他久未行欢的身体又哪里经得起这般诱惑, "唔……嗯嗯……"无殇终于破功,口中溢出一声紧似一声的低哼,眼角浮起一层泪膜,好像……好像立时便要冲上狂喜的巅峰。
  
  却不料就在这时,衡锦突然松开他,猛地撤身而去,疾风吹开了蒙在无殇脸上的衣片,
  
  无殇瞪大双眼,见衡锦临舷而站,衣袂翻飞,"所谓食色性也,你也不见得就是个无欲之人吧,以后品评别人前请口下积德!"衡锦的声音冷肃平淡,再无一丝情挑情热。卫无殇一下子从欢愉的云峰上直跌而下,重重地砸入尘埃。
  
  "花兄,后会无期!"衡锦说着就钻入船篷,抱起睡熟的天宝,拿上简单的行囊,想了想又带上那坛桂花酿,"这坛酒,谢谢了!"衡锦脚下轻点,身体便如离弦的箭直飞上河岸,几个纵跃就消失于夜阑间。
  
  卫无殇身体半裸,独自躺在摇荡的河舟上,躺在微凉的夜风里,躺在他耻辱与绝望的狂想中,他的身体瑟瑟颤抖,双眼干涸,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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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细细星辉灿灿,婆娑的树影笼着一层若银若雪的白雾映上窗棂,更衬得窗内一派温馨祥和,青玉碧桃香炉中渺渺腾起一线暗香,在殿室内潜潜漫涌。
  
  "你不是从不薰香的吗?怎么我才离开几天就用上香了?"明霄趴在缎枕上,睡意迷蒙,一边轻声咕哝,"不过这味道挺好,清透安神,嗄……"明霄打了个哈欠,浓睫半阖。
  
  "阿鸾,你今儿受惊了,这玉梨香是专门点来给你压惊的。"景生殷勤地说着,双眼望向身旁的那一长排大迎枕,那枕头摆放得极其规整,恰恰将龙榻从中一分为二,"咳咳……阿鸾……大热天时……榻上摆着这么多大枕头……咳咳……"
  
  "这些枕头挺好的,靠上去很舒服,以后都这么摆了,明儿我就吩咐下去。"明霄翻个身,背朝景生,身上的素锦寝袍裹得紧紧的。
  
  ——呃!景生差点被他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噎死,半天喘不上气儿,"靠着枕头舒服?这儿现成放着个大活人,阿鸾,你不如就靠着我吧?"景生充满希望地问着,"而且,还没立秋,你就换上素锦了,也不嫌热,还是烟纱好。"
  
  明霄双臂环抱,也不回身儿,"枕头是死物儿,可比活人好,明天就叫他们把烟纱寝袍都收到库房里去,再也不穿了。"
  
  景生无奈,又不敢冒然跨过警戒线,那么美好的人儿就躺在他眼前,却看得见摸不到,真真想煞人哉!景生叹口气,隔枕相躺总比隔桥相望强呀。
  
  今天黄昏时分,景生正在撰写《西南防务方略》,忽然接到急报,得知鱼儿和阿鸾遇险,他顾不上召集禁卫,只带着愁眉苦脸,驰马奔向莲苑,到了莲苑才知道卫无殇和唐怡已去寻找阿鸾,景生在岸边找了一艘河船直追而去,才划进涞河就迎面遇到回航的舫船,惊魂甫定,阿鸾终于体会到那晚景生担心他的焦虑心情,竟然回心转意答应搬回咸安殿,景生当时就乐蒙了,这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吧。
  
  可到了晚上就寝时,景生又蒙了,这次不是乐的,是窘的,就见龙榻上摆着一长列大迎枕,威风凛凛,愣是把个旖旎万分的所在变成了战壕。
  
  "阿鸾,你今天惊累交加,又一直穿着湿衣,恐怕湿气侵骨,我……帮你按摩一下?"景生试探着问。
  
  话音还没落地,刚才还倦意浓浓的人儿倏地回过身,一双杏眸警觉地盯着景生,就像看一个强盗,"就……就是你那个什么马杀鸡吧?"明霄说得怪模怪样,景生听得哈哈直乐,"对对,就是那个马杀鸡,怎么样,让我杀一下?"
  
  "算了吧……"明霄频频摇头,"你有那力气还是过几个月到东林苑里杀野兽吧。"
  
  景生微微蹙眉,面色一下子变得郑重:"阿鸾,今年是明华朝开国后的第一次秋狩,我希望你我都能到场。"
  
  明霄眸光一闪,直望进景生的眼眸深处,"景生,西南未定,此时秋狩是否妥当?"
  
  景生迎视着明霄晶亮的眸光,"秋狩除了练兵,防止军务废弛,还能借此加强与北方各族的联络,我总觉得北朔是个隐患,西南地处内陆,闹起来虽然麻烦,但还有回旋争取的余地,北方地域辽阔,真要有事,必是大战,对刚刚起步的明华打击太大。"
  
  明霄点点头,"我自然明白西南与北方的区别,不过,我已经通知父王要回去为他祝寿了,而且,我……来到东安已经一年多了,此时回南楚省亲可以安抚南楚朝野各界,也可网罗人才,还是十分必要的。"
  
  景生也明白明霄话中的深意,但是一想到明霄要独自远行,很有可能经月不归,景生就觉得心慌意乱,他刚要开口试着劝阻,明霄却一下子推开迎枕翻身滚入他的怀中,"我快去快回,一定不耽搁。"
  
  景生手臂收紧将他揽在胸前,感恩又满足地深吸口气,"九月初九是你二十岁生辰,一定要回东安,我们一起庆生。"
  
  明霄听了便立刻想起景生生辰那天发生的争执,不禁心里一拧,他抬眸望着景生:"景生,你今年的生辰原本好好的,却被咱俩破坏了,我……我也有错处,太计较太敏感,也太疏忽了。"
  
  景生低头吻着他细腻的额角,"我们还有一辈子呢,会有很多很多个生辰,别再遗憾了。那天都是我不好,疑神疑鬼又态度粗暴,关于鸾生,我在言辞上也有不当之处,而且,我还强要了你……我愧疚难当!"
  
  "那今儿就让我也强要你一回吧。"明霄灵猫儿似的,倏地爬起身跨坐在景生的身上,双掌用力将景生的双臂拉向头顶,明霄自以为得计,嘿地笑了,低眸看向景生,却一下子愣住了,就见那家伙正好整以暇地咧嘴偷乐呢,而……而自己的臀下正有某物慢慢膨胀,"鸾儿,你坐上了我的要害,它十分不适,急欲寻找出路……"
  
  ——啊?明霄刚才头脑发热,此时才记起以前多次谋求反攻的可怕后果,不禁心里哆嗦,立刻松开景生的手臂,慌慌张张地往下爬。景生哪容他逃,得到解放的手臂环绕着明霄,身子轻转就将宝贝鸾儿压在了身下,景生轮流吻啜着他的眼眸,不让明霄睁眼,感觉着羽睫在唇瓣上忽闪忽闪,"阿鸾,你今天太辛苦了,我可舍不得要你。"
  
  景生说着就松开双臂将明霄送回龙榻里侧,重新摆好大迎枕,"这条警戒线还是很有必要的,我一见就心生警觉。"
  
  听到警觉二字,刚刚逃离'魔口'的明霄忽然趴到大迎枕上,迟疑地问道:"景生,对于云州的何氏商行你了解多少?"
  
  景生平躺在榻上,双臂枕在头下,"唐门在云州有家酒楼,叫相见欢,早在两年前就注意到何氏了。"
  
  "相见欢?"明霄一听就名字就额上冒汗,"如今是唐忆唐惜那对姊妹花在打理吧?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那两个姐姐的杰作!"
  
  景生笑了,又想起以前在大华岛时唐门老四老五对明霄的捉弄,"是她们俩在管,这二位忽然对塞外风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明霄双掌合十,低眸默祷:"请佛祖保佑塞外黎民吧,阿弥陀佛!"
  
  "呵呵呵……"景生一看明霄那轻快明朗的样子就忽地鼻翼发酸,真真要求佛祖保佑的是自己,千万莫要失去明霄这只鸾鸟,"阿鸾,你今天遇到的何薰是何氏商行的东家,陪着他的林南(丘林南真)应该就是何氏的大掌柜,这俩人配合默契,只两年的时间就将何氏打理成漠上第一商号,咱们大华虽然在云州有分号,但大部分货物也都是转手卖给何氏,由他们销往西朔和西域各国。"
  
  "嗯……这我多少知道一些……"明霄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景生:"此时月海以西至襄州都被呼和汐占据,可供商队通行的商路非常有限,也异常危险,若不是咱们大华商行的商队屡遭劫掠,也不会只做个转手的生意,把利润全让给了他,这位何薰能走西漠,不简单呀。"
  
  景生微微眯眼,双眼紧盯着帐顶繁复的云纹刺绣,"关于这点唐门一直在追查,据说这位何薰世居俄那契国,祖辈原籍云州,他的父亲娶了俄那契王族之女为妻,何氏的家世及财富享誉西域各国,家族中的子弟多与各国王亲贵族联姻,因此,何氏不仅在西域人脉深厚,就连西朔王庭都要卖他几分薄面,因为西朔的许多物资都要靠西域供给。"
  
  明霄腾地爬起身,"呼和汐就靠西域供给他武器呢,若是能斩断这条路……"
  
  景生摇摇头,依然平躺在榻上,"阿鸾,不是这么简单,就是何薰不做他的生意,他也可以想办法自己派商队去西域,关键是银钱,只要有钱,自然能买到想要的货物。"
  
  明霄沉吟半晌,忽地俯身凝视着景生,"你是说何薰替西朔王庭筹措银钱?"
  
  景生从头下抽出手臂,倏地搂住明霄的肩膀,将他拉向自己的胸膛,"不愧是我的阿鸾,一点就透,何氏那么大的商行,倒买倒卖,兼营各种副业,分号遍及大漠,不只钱路通畅,财源滚滚,还能立足云州,监控东朔,窥伺关内,真是一举数得,呼和汐还是有点手腕的呀!"
  
  明霄的下巴尖儿抵在景生的胸口上,他心有余悸地低喃:"幸亏各个关口把守严密,不然若是各种火器流出关就糟糕了,西域各国与西夷相隔大山重洋,火器还不十分盛行。"
  
  景生伸指弹向明霄的脑门儿,哗地笑了:"对头,就是如今西夷的火器也比不上咱们明华自行出产的!还是你夫君我比较会玩火器。"
  
  景生刚说完就发现自己又失言了,竟然又当着明霄说什么'夫君',景生心虚地嘿嘿笑着,拥紧明霄,"呵呵……阿鸾,我又说错话了。"
  
  "你没说错呀,你确实最会玩火器。"明霄笑得杏眸弯弯,一点都不介意。景生微愕,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同样一个'夫君'此时说出就不令人反感,俩人相处确实是门学问。
  
  "景生,既然何氏商行背景如此复杂,行径如此可疑,为何不想办法将其铲除呢?"明霄收起笑意,正色望着景生,"在东朔留这么一个钉子实在是别扭。"
  
  景生的眼眸越过明霄的肩膀看向榻几上青烟渺渺的碧桃香炉,眼中神色变幻莫定,"何氏的背景并未最后确定,此时就对他下手为时还早,也容易打草惊蛇。商人图利,只看谁出的价钱更大,他能为西朔出力,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这个游戏若玩得好,获利匪浅。"
  
  明霄听到此处,身上倏地炸开寒颤,眼前又浮起何三郎的那张脸,云石雕塑般完美而冰冷,仓促的笑意只停留在唇畔,幽蓝的眼底只余无限冰寒,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好像兽类盯着他的猎物。
  
  "怎么啦,阿鸾?"景生敏锐地捕捉到明霄的异样,关切地望着他。
  
  "何薰此人……"明霄沉吟了一瞬,"看起来不是个玩得起的。"
  
  "哦……那我倒要会会他,明晚我和你一起去林芳阁。"景生抿紧双唇,阿鸾的直觉一向精准,若是他觉得某人不好对付,那此人必定是个大麻烦。
  
  "衡先生也嘱咐我不要单独赴会,不知这个何三有什么古怪,林芳阁由唐惋和唐大先生坐镇,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明霄神色平和,心内放松,且不说玩毒玩得出神入化的唐门,就是景生也拿毒药当补药,有他陪在身边,真是如虎添翼。
  
  "这个衡锦你感觉如何?"景生明里暗里早已打听过衡锦,对他与明霄相识的过程已经一清二楚,衡锦明为苗人,又与北朔关系密切,且三番五次与明霄'偶然'相遇,这种种情形都令景生感觉紧张。
  
  明霄的唇边漾开一朵淡笑,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轻快:"衡锦是个好父亲,他的妻子过世由他独自抚养幼子,爷俩过得很艰苦,却并无困顿褴褛之像。衡锦看起来桀骜不驯,甚至有点狂肆放达,却并不令人感觉冰冷。"
  
  "哦,看来阿鸾对他印象颇佳。"景生的声音淡淡的,并未透露出任何不安的情绪,明霄却是个极之聪颖敏锐的人,立刻从景生的平淡中品出点意味深长。
  
  明霄翻身躺倒在榻上,转过身,接连打了两个哈欠,故作随意地说道:"嗄……我对他谈不上什么特别的印象,就是觉得那父子俩怪可怜的,他儿子也挺可爱。"
  
  景生伸臂拥着明霄,"你不是说他对西川苗彝之邦非常熟悉吗?难道他是卫恒余孽?"
  
  明霄心里一动,身上却纹丝不动,背对着景生,他的眉头慢慢蹙紧,"他是苗人,自然熟悉苗疆。他好像这些年都生活在云州,我也没太听清楚,应该和卫恒没关系吧?"
  
  明霄竭力放松身体,调整吐纳呼吸,本是佯睡,渐渐地明霄竟真的有了困意,坠入梦乡前的那一瞬,明霄恍惚地想着:——卫恒出生时也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并非恶魔,不知从何时起就被人视作孽,视作洪水猛兽,与他有点瓜葛之人立时便被打入另册,视为'余孽'。
  
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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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的黄昏,暑热渐收,淡天空阔,晚云翻卷着扯起锦绣霞色,照得涞河水赤波灼灼,金粼腾跃。
  
  '笃笃笃笃……'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奔上涞河边的堤岸大道,这辆马车簇新却不招摇,拉车的马匹健硕却不甚名贵,赶车人威武却很低调,他的头上戴着斗笠,遮住大半个脸,脸上一蓬虬髯,略微惹眼,他抬眸看看前方,随即就扭头冲车内喊道:"三爷,明德门就快到了。"
  
  车帘被掀起一角,两道犀利的视线扫向远天,"兀图,时辰还早,在前边河堤上停下歇歇脚。"车帘重又放下,那略显冰冷的视线霍地收入车内。
  
  "三郎,你为何要同那个什么萧公子交往,难道真的贪恋他的美色?"丘林南真倚着车壁,不耐烦地挥动着手中的折扇,这次和呼和洵一起南下,不知怎的,一直令他感觉心烦意乱。
  
  "小南,我们还是说夏话吧,我总觉得自己说得不好。"呼和洵避重就轻,并未回答南真的问话。
  
  "哼……"南真撇撇嘴,不以为然地斜睨着呼和洵,"你已经说得很标准了,尽够搭讪小美人儿了,就是不知道你在西域玩惯了的那套把戏是否适用于他了。"
  
  "住嘴!"呼和洵忽地欺身上前,劈手夺下南真手中的折扇,也不合拢,只手指微微用力撮捻,那柄折扇立时化为粉末,"千万别再让我听到你这么说他!"呼和洵的声音不高,那略带金属音色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回旋碰撞,竟比刚说出口时更具威力。
  
  丘林南真不敢置信地呆望着呼和洵,急促的呼吸里透出一丝绝望的苦涩,"你……你为了个刚认识的夏人……就突然发难!"
  
  话音未落,南真已猫腰冲向车帘,手指堪堪碰到金丝绒上的西番莲花,呼和洵就一把抱住他将他扯回怀里,"小南,你不是我普通的情人……"呼和洵倏地咬住南真纤白的耳朵啃噬舔吮,灼热的气息混杂着隐忍的话语一起灌入南真脆弱的耳膜,"小南……小南……你是我的臂膀……我的倚靠……我最强大的后盾……小南……"呼和洵狂肆的唇齿一路下滑袭上南真滚动的喉结,猛地吸住,吮舔不休。
  
  喉口是南真身上最最敏感的部位,南真最受不得呼和洵这一招,以前每次三郎这般对他,他都只能腿软身颤地求饶,今天南真愣是一声不吭,脸涨得通红,死咬着牙强忍着三郎撩起的情波。
  
  呼和洵早已感到南真今天的异样,猛地松开他,将他丢在车厢角落里,"小南,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呼和洵的双眼在幽暗的空间里闪出冰寒微光,"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没有心吗,你也没有,我们都没有,所以……"
  
  "所以……"丘林南真腾地从角落里扑到呼和洵的脚边,"所以,我只能是你的臂膀,你的后盾,可我……"
  
  ——可我想成为你的心!南真在心里嘶声呐喊:这么多年,我们同甘共苦,相互辅助,我们身体欢合,享受极乐,难道就换不回你的心吗?
  
  呼和洵扶起南真,为他整理着凌乱的衣襟,又为他梳理好散开的鬓发,"小南,别想太多,也别期望太多,抓住现有的已经足够好了,乖,听话。"呼和洵的声音是如此温柔,近乎祈求,却奇怪的不带任何温度,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南真点点头,再点点头,他多少有点明白为何这些日子他总感觉心慌意乱了,因为他对三郎从未死心,而三郎,口口声声叫嚣着'无心'的三郎,好像受到了南朝的盅惑,竟在这花红柳绿的温柔乡里渐渐沉溺,乐不思漠了。
  
  南真收起眼中的渴求,最近这种对三郎的渴求,蠢蠢欲动,常常失控地充溢而出,以前在大漠时,南真都能将这种渴求掩藏得很好,甚至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已对三郎忘情。
  
  "别的多说无益,我只想问你这次我们南下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不是为了青鸾而来吗?怎么此时为了个一面之缘的萧公子耽误时间?"南真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冷淡里带着点厌倦之意。
  
  呼和洵掀起窗纱看了一眼天色,"青鸾固然令人向往,却不是我此来的首要目的。"
  
  窗纱开阖处,金红的水光漫入车厢,小南不禁抬袖遮住眼眸,就听呼和洵冷肃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是想来看看明华朝的实力,找到它的软肋直切而入!"
  
  南真放下手臂,身上不由自主地震颤着,呼和洵的声音就像一把弯刀直劈入他的耳鼓,令人不寒而栗。
  
  "华璟刚刚统一三国,局势还未平靖,此时大蜀的西南方就是一个缺口,卫恒一死,那里立刻出现了统治的空缺,别管是南楚还是大夏,还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代替原来的卫恒。"
  
  呼和洵说到此处忽然笑了,笑容仍是只挂在唇角,"小南,你说'内忧外患'好不好玩?若是真到了那一天,华璟是先忙乎内忧,还是先对付外患呢?我简直已经等不及了……呵呵呵……"
  
  呼和洵的笑声穿透车帘传到车外,惊得兀图一哆嗦,浑忘闭目养神。
  
  "至于萧公子吗……"呼和洵的声音陡地变得飘忽,笑容也渐渐侵入眼底,"他也不是全无用处,我一直苦于搞不到火器,他昨天提起大华商行,似乎与大华颇有渊源,从他的神态语气就能感觉到,他一定认识大华商行的核心人物。我们虽然同大华有些生意来往,却根本无法接触到它的高层,而大华商行是明华朝最大的外夷洋务商行,能直接从西夷购入火器弹药卖给朝廷,听说他们的外洋商船队雄霸各大洋,连西夷的大商家也租用大华的海船,若是能和大华商行联手,那我们就真不用发愁了。"
  
  丘林南真双眼微眯,漫不经心地靠着车壁,心想:大华商行纵横南北,在明华朝无人能出其右,要想深入大华,一个小小的萧公子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你是想从萧公子的身上牵出火器的线索,还是……" ——还是只想扯下他的裤子?南真将后半句话咽入喉咙,勾唇笑了:"夏人爷们儿有时性子极烈,你小心为上。"
  
  "襄州还有哪匹烈马是我没骑过的?"呼和洵眼底的幽蓝渐渐变得深浓,——昨天那少年,秀韧的身子被雪绢湿衣缠裹着,无限魅 惑,呼和洵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肌肤晶莹剔透,仿佛吸收了日月光华,真的非同寻常。"
  
  南真死死地攥着窗棂,恨不得将那木头切入掌中,"这里有十里荷塘,并无大漠狂沙,连爷们儿也长得像娘们儿似的,皮光水滑。"
  
  呼和洵好像仍然沉浸在遐想之中,下意识地摇摇头,"萧公子长得并非女相。他的容貌虽秀丽无匹,最难得的还是他的眼神,清透明澈,又倔犟强韧,令人只想将他摧毁!"
  
  '毁'字才一出口,呼和洵就沉声低喝,"上路了。"
  
  "笃笃笃……"马蹄起落,飞砸向河岸,激起一片燥热,燥热追逐着马车一直向明德门滚滚而去。
  
  "西南之事可能还要着落在那个衡锦的身上,他竟然认识萧鸾,你们找到他了?"呼和洵被冲入窗纱的燥热搅得心神不宁。
  
  "衡锦不是人,是戈壁雪原上的雪豹,只有他找我们,我们休想找到他,当初曲乌在他和那个孩子身上都下了追魂,却毫无作用,我们离开夏阳时就发现隼王无法追踪,不过,有那个孩子为线,他肯定会再次出现的,放心吧。"南真想起那头'雪豹'精壮的身体,不禁咽了下口水,身下猛地窜起一股热流,南真更加用力地攥紧窗棂,抵御着骤然而来的欲渴。
  
  "你被那个什么萧公子迷上也好,省得老想着青鸾,咱们来了东安这么久还没有任何进宫的线索呢。"南真缓缓呼出口气,压下不停蹿升的欲 火,——衡锦是头野兽,在性 事上异常凶悍,直来直去,从不讲什么温情脉脉,但……但却令人欲罢不能!
  
  呼和洵眸光一暗,他原本以为东安禁宫便如云州大宫,可任他随意来去,试了几次才发现别说内宫,就是外宫和皇城也同样戒备森严,机关林立,根本无机可寻,"呵呵……这样不是更加刺激,"呼和洵双眼盯视着窗纱外的朦胧天光,"若是青鸾唾手可得,那还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马车直插向明德门,前方路边围着几个总角小童,兀图正要勒马减速,一个包裹样的东西忽地飞向马车,包裹散开,杂物四溅,一个总角小童追着包裹疯了般扑上大路,直往马蹄下钻。
  
  "呼呼——"兀图惊骇地跳起身,双臂发力猛地拉紧马缰,两匹马被飞溅的物事击中要害,受惊发狂,它们双眼血红,虽被一时阻住去势,仍尖啸嘶吼着扬起四蹄,疯狂地砸向蹄下之人,兀图忽地闭上眼睛,只觉大势已去,不忍再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雪藕色的身影快如闪电,直飞而来,单臂一抄抓住孩子又腾身而去,倏忽间,马蹄堪堪擦过孩子的衣襟。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同时跃出车厢,飞立于狂躁的马匹身上扯住马缰,两匹马又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出十来丈才蓦地停在大路中央,好在天时已晚,城郊路上行人稀少,饶是如此,仍有三三两两的闲人聚在路边指指点点。
  
  "王……三爷……你没事吧?"兀图急问着,昂藏六尺大汉已惊得满头大汗。
  
  呼和洵不答,飞身向后跃去,远远的只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正蹲在路上捡拾着什么,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雪藕色的身影,纤秀飘逸。
  
  "呜呜呜呜……呜呜……我的玉笔……呜呜……"还没走到近前,呼和洵已经听到孩子凄切的哽咽哭泣,他的救命恩人也很奇怪,只低头默立,态度疏离冷淡,明明刚才他还拼力施救,此时看起来却显得那么疏远,呼和洵心中一动,总觉得这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似曾相识。
  
  "你只与他们口角,又有何用?师傅全白教你了?"那个年轻的男子忽然开口,声音极其清甜,却怪异的毫无温度,呼和洵再次一愣,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个男子似乎感到了呼和洵盯视的目光,缓缓抬起眼眸,——哗!呼和洵呼吸一滞,心跳立时加快,可当他看清那双妖娆凤目中的冷凝瞳光后,急跳的心又稳稳回落,且渐渐下沉,像被一块巨石坠着。
  
  这个身穿雪藕纱袍的男子正是前大蜀世子卫元嘉(卫鸾生),他已将谢杏尘一家安顿在东安郊外,仍是寻了一个茶铺交给他们经营。今日他来检查杏尘的功课,恰遇杏尘与学堂里的同伴发生争执,继而便是惊马飞踏。
  
  此时小元抬眸直视着呼和洵,心头也是一晃,此人高鼻深目,眸色浓黑中带着一抹幽蓝,如最深湛的夜空,眸光却比雪夜还要冰寒。
  
  "公子刚才惊马前奋不顾身地救人,何某佩服。"呼和洵学着夏人的样子抱拳施礼。
  
  "他是我徒弟,救了他回去也是打死,有什么好佩服?"小元冷冷地说着,转过身去不再理睬呼和洵,呼和洵和赶到跟前的丘林南真都猛地愣住,实在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回答。
  
  "师傅,找到了!"就听一声欢叫,那个一直蹲跪在地的男孩忽地跳起身,身姿灵动,他的手里举着一杆小玉笔,玉色碧透晶莹,"他们都说这是假的,说我是个穷哈子,根本就不可能有玉笔。"
  
  那男孩样貌极之俊秀,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眼中的神情异常倔强。呼和洵若有所思地看看男孩,"你这笔是真正的明田水玉,确系珍品。"
  
  呼和洵与南真暗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这种成色的明田水玉就是在他的襄州王府中也属万里挑一的绝品,却被个衣着简朴的乡下孩子握在手中。
  
  杏尘一听呼和洵的话,立刻对他刮目相看,喜笑颜开地叫道:"这位大爷好眼光!神仙哥哥送的当然是珍品!他……"
  
  "杏儿——"杏尘还待要说,却被小元厉声打断,"还不回家,就是我不打死你,你娘也会扒了你的皮。"
  
  杏尘听了,完全不以为意,他小心地将玉笔收入怀里,拎起地上收拾好的书囊,"杏儿随师傅和娘教训。"看他那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只要能身怀宝玉,即使被打死也再所不惜!
  
  小元侧眸扫了一眼惊怔而立的呼和洵和丘林南真,一言不发,揪住杏尘的后脖领腾身向前,几个纵跃就消失在大路边的绿柳荫中。
  
  "啧啧啧……"丘林南真不由自主地感叹,"如今我是真的佩服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路南下,所见之人真是越来越出色,且不说那个大的,就是那个小男孩也是难得的美人儿胚子,啧啧啧……,要是卖到哈利维的人市上,恐怕会抢破头。"
  
  丘林南真一边啧啧感慨一边偷眼瞄着呼和洵,就见呼和洵冷肃的脸上毫无表情,只眉宇间隐藏着一股戾气,"只隔着十几个关口,就差着天上地下,关内确是人杰地灵,人物风流。"
  
  南真频频点头,"我也感到天差地别,刚才那个男子应该就是个普通的武林人士,神态却似王侯,全不将人放在眼中,真是……"对于那个傲慢妖娆的男子,连丘林南真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了。
  
  "他可不是普通的武林中人,就他那身轻功,已经当世罕有。"呼和洵凝视着路旁的浓绿柳荫,神色阴沉,这次南行确实出乎意料,屡屡将他的骄傲逼入脚下。
  
  丘林南真心里一颤,忽又勾唇笑了,凑到呼和洵耳边轻语:"三郎,刚才那个师傅也是个绝色,你怎么不动心?"不知怎的,南真宁可呼和洵迷上刚才那个冷傲如冰的凤目人,"就他那双丹凤眼已价值千金,好好调教,必艳绝西域!"
  
  呼和洵低着头走到马车前,顿了顿,猛然抬眸直盯着南真,"你……不觉得刚才那个男人很像你我?"呼和洵转身上车,嘴里咕哝了一句:"干他还不如干你!至少你的眼神不会杀人。"
  
  南真倒吸口气,此时才明白为何对刚才那个'师傅'心有所感,细想想,他那杀人于无形的眼神,他那拒人于千里的姿态,都和呼和洵有几分神似。怪不得三郎钟情于昨天的那个萧鸾,那个少年的气质与他们正好相反,如果他们是浓黑的夜,萧鸾便是晨曦,温暖明亮,——人人都希冀渴望自己所没有的!一点点热度也会引得三郎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哪怕后果是毁灭消融。
  
  "走吧,我可不想让萧公子等。"呼和洵在昏暗的车厢里闭上双眼。
  
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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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安京城中有两家酒楼,近两年来风头强劲,一为庆辉楼,位于京城西市南角,专营北方菜肴,珍稀野味儿应有尽有;一为林芳阁,位于京城东市北角,经营蜀菜楚菜,纯正地道,一向是蜀楚两地旅居东安的富豪商贾聚会饮宴之所。
  
  呼和洵早知林芳阁的大名,却一直没有到访,此时来到近前,才发现林芳阁并非徒有虚名。林芳阁楼高三层,建筑精巧,虽身为酒楼,却难得的透着一股斯文清贵气派。与之相比,庆辉楼就像一个暴发户,富丽招摇有余,清秀含蓄不足。
  
  "换掉庆辉楼的掌柜。"呼和洵沉声吩咐,一边踏入林芳阁宣敞的大门,南真一激灵,侧眸看看呼和洵,并不明白他为何有此吩咐。
  
  "您是何老板?"才进了门,一个干净利落的青衣小二就迎了上来,殷勤地问着。
  
  呼和洵挑挑眉,没说话,只略点头。
  
  "您二位请跟我来。"小二说着就领头走上大门边的楼梯,呼和洵和丘林南真对视一眼也跟着走上楼去。
  
  "萧公子和他的朋友已经到了,正在二楼雅间里等着您二位呢。"小二非常伶俐,不等呼和洵开口询问就主动报告情况。
  
  "他的朋友?"呼和洵皱紧浓眉,他虽早已料到萧鸾不会单身赴会,可乍一听说他真带了朋友来,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是呀,杜溪,杜老板。"小二随口回答。呼和洵和丘林南真却猛地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杜溪?大华商行东安分号的大掌柜?"南真惊声低问。这几年来,他多次到东安办货,一直想会会这位杜溪,却总也无缘得见,整个京城商界见过杜溪的人就寥寥无几。
  
  "那小的就不清楚了,萧公子只说他是杜溪,杜老板。"小二说着已经来到二楼。呼和洵抬眼一看,心里又是暗赞,林芳阁二楼雅致清幽,另有一番气派。
  
  店小二走到楼梯左手边的雅间前,轻轻敲门,"萧公子,杜老板,你们等的客人到了。"
  
  "请进。"一个纯朗如银的声音传了出来,呼和洵和丘林南真顿了一瞬,这……这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是那位萧公子的。
  
  店小二应了一声,随手推开雕花门扇,"您二位请——"小二躬身退后,将呼和洵和南真让入雅间。
  
  此时站在雅间窗前的两个人同时转过身,面对缓步走入的客人,双方甫一照面,都是暗自微惊,面上却都不动声色。
  
  "萧公子,不好意思,我们路上遇到点意外,来迟了,罪过罪过。"呼和洵连连抱拳,双眼不可抑制地望向明霄,只略看了一眼便心神俱醉,明霄身着雪青色羽缎夏袍,浓黑如藻的长发以一枝鹤纹玉簪松松地绾着,偏有几缕发丝松脱开来,飘在颊边,衬得他的面色玉白莹洁,一双杏眸在灯光映照下更显明媚。比起昨天落水后狼狈不堪的样子,此时的明霄真称得上光彩照人。
  
  "咳咳……"一声轻咳忽地响起,将呼和洵从迷蒙中唤醒,呼和洵转眸看去,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何老板,这位是大华商行东安分号的掌柜,杜溪,杜老板,我和你提过的那位朋友。"明霄上前半步,温和地笑着介绍。
  
  "何老板,久仰!"
  "杜老板,久闻大名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点头致意,丘林南真站在呼和洵身侧,暗自打量杜溪,不禁心头疾跳,呼和洵身为北朔三王爷,气度雍容不凡,可为何与三郎相比,这位杜溪竟毫不逊色?杜溪的面貌明明非常普通,只可勉强称为清朗,绝无过人之处,可乍一见又觉其姿态傲岸伟美,光华内敛,已臻化境。
  
  "这位是我们何氏商行的大当家林南,林老板。"呼和洵微侧身向对面二人介绍丘林南真。
  
  明霄和扮作杜溪的景生均向南真点头致意,"林老板好像来过东安好几次了吧?"
  
  景生早已觉察南真审视的目光,此时回眸望向他,也是微惊,这位林南身材瘦高,雪肤深目,漂亮的脸上不知何故总是带着丝疲惫之色,这种憔悴疲惫已深入骨髓,好似经年累月烦忧的结果。
  
  "是呀,我每次来东安办货都例行到大华分号拜会杜老板,可惜均无缘相见。"南真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遗憾,也异常轻柔,原本是故作姿态,话真说出口却那么自然而然,连南真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为何,这位相貌平凡的杜溪竟对自己有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
  
  明霄和呼和洵都不露痕迹地扫了南真一眼,"快请入座吧。"明霄轻声招呼着,心里忽地漫起一丝不快,是因为林南盯视着景生的目光吗?那么露骨贪婪,竟毫不掩饰。明霄不禁瞄了一眼景生,突然后悔让他跟着一起来了!
  
  呼和洵也在心中琢磨杜溪,总觉得他的身上有种互相矛盾,神秘莫测的力量,是因为杜溪的双眼吗?那双眼形状普通,却星光灿灿,令人倍感迷惑。
  
  呼和洵转身坐在桌前,不经意间正好看到萧鸾瞄视着杜溪,呼和洵心里一颤,萧鸾看着杜溪的眼神颇不一般,竟似带着万般关切。
  
  "没能早日与林老板相识是我的损失,林老板原谅则个。"景生随声寒暄,可这寒暄之词听在明霄耳中早已变味,特别是看到对面的林南露出一副欢欣的笑脸,明霄咬咬牙,更加后悔今天的安排。
  
  南真听到这话,就像抓到鱼的猫儿,疲惫的脸容上竟闪过一丝亮光,"我听你叫我林老板就觉得生硬疏远,不如叫我小南吧,咱们今日相识就是有缘。"
  
  ——呃!在座的其他三人都因南真的'热诚'而感觉怪异,景生和明霄都隐隐察觉林南的特别之处,却没料到他这么直截了当,这难道就是大漠风格?呼和洵则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暗自观察萧鸾和杜溪的反应。
  
  "咳咳……小南叫起来虽然亲切,却不够尊重,我看林老板似乎比我年长,我就称林老板一声林兄吧。"
  
  景生不好直接拒绝,只能退而求其次,没想到南真竟笑眯眯地答应了,"如此甚好,今后能与你互称兄弟是我最大的荣幸。我敬杜贤弟一杯。"
  
  南真举起面前的雪瓷酒盅,呼和洵眼眸一转,也跟着举起面前的酒盅,看向对面的明霄,"林杜两位老板既已互称兄弟,萧贤弟,咱俩也该亲近亲近,请——"
  
  看着笑容满面,殷殷期盼的何薰和林南,景生洒然一笑,反正与他们称兄道弟的是杜溪和萧鸾,又有什么大不了,景生举起酒盅,侧眸看向明霄,"萧贤弟,请——"景生说着就率先举杯一饮而尽。
  
  听了景生对自己的称呼,明霄勾唇笑了,就且让这个家伙过过嘴瘾吧。
  
  称呼已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四个人各凭机智话锋往来,渐渐分出胜负。
  
  "大华商行能立足云州还要仰仗何兄的鼎力相助!虽然我们很想开拓西域商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景生颇为遗憾地说着,眼神闪烁地望着何薰,似乎另有深意。
  
  "哦?杜贤弟有心和西域做什么生意呀?普通的丝绸瓷器就算了,那些大路货真不值得冒险。"林南抢下话头,话里有话地问着,双眼死死地盯视着景生,——这个杜溪即使坐着也显得英伟挺拔,身姿超卓,不知脱了衣服又是何等雄健!
  
  南真虽然酒量很好,也架不住百毒不侵的景生频频敬酒,此时他和呼和洵都已微醉,明霄早已吃了景生特制的解酒丸,自然不怕敬酒。
  
  景生故作烦恼地摇摇头,隔了半晌,仍是欲言又止,明霄不禁关切地看着他,缓声劝道:"小杜呀,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开口,何兄和林兄都是爽快人,何兄更因仗义疏财,乐于助人而享誉大漠,同行们都亲切地称他为三郎呢。"
  
  呼和洵本已薄醉,此时又听萧鸾对他赞不绝口,不禁豪情顿生,立刻开口询问:"不知杜贤弟有何为难之事?是银钱周转不灵还是货物积压?"
  
  "唉……"景生长叹一声,好似心有块垒,郁闷难消,"说出来虽然搞不好要掉脑袋,但若是憋在心中不说,迟早也得憋闷死。"景生说着就下意识地扫视着房间,随即微微趋身向前,压低声音说道:"前阵子我亲自跑吕宋进了一批火器,原本是兵部订的货,货已运到夏阳,他们只因迟了一个月就要退货,还要罚银赔偿延误费,这船行海上,靠天施恩,难保不耽搁,唉……"景生再次哀声长叹,眼睛也不看何薰,只将酒盅捏在手里反复旋转。
  
  呼和洵和南真迅速对视一眼,又都若无其事地拿起酒盅,"杜贤弟,你就不能请他们通融通融?"
  
  景生连连摇头,再次趋身向前,几乎靠在桌上,声音低得近似耳语,"这不过是官家的借口,以前也有过延误,都不妨事,怎么这次就突然发难了?"
  
  "是呀?怎么回事呢?"南真和呼和洵已被他的神态语气调动起全部的好奇心,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听说如今国库空虚,三国统一后朝廷的银子流水价地花出去,连个回音儿也没听见,如今三国已定,朝廷在武备上就要紧缩开支,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商家了,白白担了风险,还要赔款。"
  
  "——哦,原来如此。"呼和洵和丘林南真微微点头,脸上却不露声色,"杜贤弟是发愁赔款吗?"
  
  景生摇摇头,神情烦闷,"赔款倒是小事,我自己就能拆借出来,关键是这批火器,压在手上实在是烫手呀!"
  
  "杜贤弟就没试着找找其他的买家?或是干脆白送给朝廷。"呼和洵并不急于表态,他举起酒盅放到唇边,不喝,只微抿着。
  
  景生坐直身子,沉声说道:"大华商行的规矩一向森严,只认货只认银子,不认人,这批火器是我的买卖就得由我吃下去,若是吃不下就只有死路一条。白送?朝廷倒是想要着呢,可这巨额货款叫我如何筹措?行得通的买家屈指可数,北句丽如今闹饥荒,买不起;东夷有海寇,不能卖,实在不行,我就准备转运到满剌加去,换一船贵重香料,只是要等到入冬,如今风向不对。"
  
  "哎呀,小杜,我倒不知道你在发愁这个,不妨事,不妨事。"明霄连连摆手,唇上漾开一丝轻笑,晶莹的面色变得更加明亮。看得呼和洵呼吸凝滞,眼神恍惚。景生见了不觉攥紧拳头,恨不得立时扑过去将他揍个满脸开花,脸上却不露声色,只微带诧异地问道:"萧贤弟有什么好路数吗?快说来听听。"
  
  明霄也不急,拿起桌上的牙骨折扇慢慢打开,轻轻扇着,颊边的碎发丝丝缕缕,亲吻着玉色肌肤,"你还不知道吧,东夷的幕府将军换人了,就是半个月前的事。"
  
  ——呃!明霄的秀逸风范加上他说出的重大消息绝对震撼人心,这次连呼和洵也不能装做无动于衷了,他们一直身处大漠,对于东夷这个东海岛国本来就没有太多认知,但因东夷海寇猖獗,常年骚扰明华沿海,令呼和洵颇感欣慰。
  
  "换人了?原来那位昌吉五十郎一直暗助九州列岛的海寇进犯咱们领海,不知这次换了谁?"景生惊问,声音依然压得很低。
  
  "他侄子昌吉门兵卫发动兵变取他而代之了,昌吉门兵卫一直反对他叔叔纵容海寇,如今更是大张旗鼓地清剿九州流民,他派了特使去南楚求助,希望和南楚协同海防剿灭海寇,你的那批火器可不用发愁了,这位新的幕府将军正愁没有火器呢。"明霄侃侃而谈,态度淡静宁定,令人不由得深深信服。
  
  丘林南真眼神闪烁,睃视着明霄,沉吟地问道:"萧公子的消息真是很灵通呀,林某佩服。"
  
  景生侧眸看向南真,又看看明霄,神色敬畏,"林兄,你可知道兵部尚书萧寒?那可是咱们萧贤弟的……咳咳……呵呵呵……"景生并不说透,只咳咳,呵呵地含混过去,使明霄的身份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心底巨震,连连惊叹,没想到多日的筹谋奔波竟着落在这位秀丽如仙的少年身上,没想到此萧就是彼萧,他竟是自己仇人的子弟!
  
  "失敬失敬,怪不得萧贤弟消息这般灵通。"呼和洵再次向明霄抱拳致意,犀利的眸光里暗藏深意。
  
  景生的脸上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神情,心里却在谋算如何刺瞎呼和洵的双眼,他故作姿态地吁出口气,"真是太好了,及时雨呀,萧贤弟,此事就拜托你从中引荐了。"说着景生就望向呼和洵,再次举起酒杯,"来来,何兄,我再敬你一杯,我这里还有一批瓷器,绝对不是大路货,花色……"
  
  "杜贤弟……"景生正要继续推销那批'子虚乌有'的瓷器,就被丘林南真出言打断了,"杜贤弟,瓷器咱们以后再谈,关于那批火器,我们也颇感兴趣。"南真早已得到呼和洵的默许,此时双眼放光,紧紧盯着景生。
  
  "呃……"景生似乎有点吃惊,为难地顿了一下,半晌后才又开口:"林兄,是我刚才病急乱投医,大意了,现在才想起来朝廷严禁武器出关,别说是这些新式火器了,就是一支箭一杆矛也运不出去呀。"景生遗憾地频频摇头,"唉,真是可惜,这批货就在东安,要是真能往关外走倒是方便。"景生又叹口气,随即便转头看着明霄,感激地笑道:"萧贤弟,你且容我将货再运回夏阳,用不了太多时日,等你帮我引荐了东夷卖家,就可立刻装船运往东夷了。"
  
  "杜贤弟,慢,慢,咱们还有得商量呢。"景生的一番做作已使南真沉不住气了,他站起身,走到景生身边坐下,才吸口气就惊异地微眯起双眼,也顾不得谈火器,只轻声问:"杜贤弟用的什么香?竟是我闻所未闻的,嗯……,真是绝品,难道是你自己配的,又或是……"南真俯首靠近景生,一副沉醉的模样,"……或是你身上天然的味道……"
  
  明霄坐在景生的另一侧,看到此情此景,简直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将林南揪起来直接从楼窗里扔出去,就在这一瞬,他多多少少体会到那天景生疑神疑鬼,嫉妒如狂的心情了,"咳咳……小杜,你放心吧,我去帮你和东夷特使接洽,争取在时间上多宽裕几天。"明霄心里又急又气,话却说得四平八稳。以后真要打听清楚了才带景生出来办事!
  
  "萧贤弟,你先莫急,也许我们就能吃下这批货呢,到时候一样少不了你的好处。"呼和洵眼看明霄脸上阴晴不定,以为他担心做不成生意少了好处,立刻开口宽慰,心里却荡起一波波残忍的喜悦:——宝贝,你且等着吧,我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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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生看看对面的何薰,身体不易觉察地往明霄身边挪了挪,林南身上的酒气已经令他感觉窒息了,"何兄,你若是能吃下这批货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只是朝廷把得严,这种货要想运出关可是千难万难呀,我是一点门路也没有,唉……"
  
  呼和洵双眼低垂,半晌无语,就在南真再次靠向景生时,他忽地抬起眼睛望向明霄,唇边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萧贤弟,你的身份特别,你看,是不是可以帮我们找找门路,何兄必有重谢。"
  
  '重谢'二字沉甸甸地从他的唇齿间蹦出,似乎颇有分量。明霄眸光流转,顾盼生辉,回望着何薰,嗬嗬地笑了,"呵呵……何兄,谁不爱银子呀,我就是有命挣也要有命花呀。萧家门规森严,真若被人揪出错儿来,轻则撵出家门,重则就是一个'死',我就是个没用的二世祖,平时喜欢给朋友帮帮忙,可没本事真去挣什么好处。"
  
  呼和洵听了虽觉失望,但一见萧鸾那微醉明丽的模样,一时的沮丧也被抛到脑后,真恨不得此时就将他掠回大漠,据为己有,"也罢,此事就不麻烦萧贤弟了,好处还是少不了你的,能认识你已经谢天谢地了。"
  
  呼和洵的声音里已带了三分的暧昧,七分的渴盼,景生的双手放在腿边,死死地攥着椅子扶手,心里恨得红了眼,——何氏的面子简直天大地大,明华双帝同时出场陪他玩游戏。
  
  "何兄,你看这批货……"景生此时只想快快了解,将猴子们装进口袋系上绳子。
  
  "什么货?"南真眯眼笑问。
  
  "一百枝短铳,一百五十枝长铳,外带弹丸,地地道道的西夷货,两位兄台明天就可验货。"景生说得干脆利落,"我只负责运到朔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至于如何出关,我一概不负责,不过……"景生眸光一沉,面色变得极其凝重。
  
  "不过什么?"呼和洵坐直身子,紧盯着对方。
  
  景生深吸口气,"不过有一条要讲清楚,这批货何兄可运到西域卖给任何城邦小国,只是不能卖给东朔和西朔。"
  
  "哦?杜贤弟与北朔有仇怨?"呼和洵手指轻击桌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景生。
  
  景生点点头,表情痛楚,似乎不欲多说,呼和洵和南真了然地对视了一眼,"放心吧,我们也不想惹这个麻烦,这两家给谁都不合适,还是谁也不给最便捷。"丘林南真微笑着应允,随即便侧眸盯着景生,一边鼻子轻吸,"杜贤弟,明天你带我去看看货吧?"
  
  景生强忍着皱眉的动作,谨慎地回道:"我看咱们都不要出面,只派得力信得过的下属去验货,可好?"
  
  "嗯……甚好……"呼和洵频频点头,心里也暗赞此人心思缜密。
  
  景生急于要走,一点都不想再耽搁,随即便和他们商量看货的时间和地点,刚刚商量完,明霄就'哎呀'一声惊叫起来,玉秀的脸上显出一副惶急的表情,"糟糕,糟糕,光顾着开心竟忘了时辰,糟糕……"
  
  明霄慌慌张张地咕哝着一边站起身,"各位失陪了,我需先走一步,哎呀,迟了迟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在座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愣,景生同情地摇摇头,"萧贤弟,你今晚恐怕要糟,唉,你还是快快回府吧,跪个一夜半夜的,也许能求得一个减刑,可别再耽搁了,我也得想辄了,不然家里那位也不好交代。"景生说着也站起身,歉意地冲着惊怔不已的那两位连连躬身,"得罪了,得罪了,您二位请一定多多包涵,在下也要先行一步,帐已经会过了,今日能与二位相识实在是很荣幸,太荣幸了。"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同时站起身,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俩,"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景生和明霄几乎同时抬手指着对方,"——他惧内!"话音同时出口,两人都愣了,随即便嘿嘿笑着看向对方,忽然发现彼此都指责错了。
  
  "咳咳……我惧内!"
  "我也惧内!"
  
  景生和明霄抢着承认,一边尴尬地笑看着何薰和林南,发现那两位已经窘迫得脸色发白,景生不好意思地微鞠一躬,"你们成亲了吗?"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的面色更加惨不忍睹,齐齐摇头,这……这是什么问题!正自难堪,就见那位杜溪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怪不得呢,等你们成亲后,特别是有了小孩子后,就明白了,有时候,惧内是一种境界呀。"
  
  景生感慨不已地推开屋门,"惧内是一种境界,是一种品格,嗯,是国泰民安的希望!"
  
  明霄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忍笑忍到内伤,真恨不得踹他一脚,将他直接踹回东安内宫,堂堂华帝陛下竟然谬论起国泰民安来了。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哪里想到会遇到此种情形,两人本来都在痴想着夜未央,夜上浓妆,正好带着美人去逍遥,如今却都泡了汤。只得也跟着一起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你们……你们南边的男人都……"呼和洵第一次发现口齿艰涩,眼前便是萧鸾秀韧的背影,可他不禁成了亲,有了孩子,竟然还惧内!
  
  景生回身认真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们关内对惧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是一种新风尚。何兄,林兄,你们今后一定要身体力行,只有亲自尝试过才知道此事的妙处。"
  
  明霄实在忍无可忍,举袖半遮住脸,假装擦汗,实为偷笑,他们刚走到廊上,就见一人正快步走上楼梯,他身着锦纱青袍,身段高挑挺拔,当他抬头时,双方一打照面都愣住了,
  
  "舅父……"
  "阿鸾……"
  
  走上楼梯之人正是蜀昭王卫无殇。临晨时分,当他终于冲开被封的穴道,才发现身上的衣衫已被卫恒的内力炙为碎片,夜风习习,衣片随风四散,就像一只只青蝶飞入暗夜,再无觅处。
  
  无殇衣不遮体,心内惊骇,没想到这一年多来卫恒的功力竟然又有进益,不知他是否练成了噬骨仙的噬骨神功。卫无殇顾不得五脏六腑间激窜的火焰和浮荡的碎冰,抄起卫恒借给明霄的那件布袍裹在身上,急跃上岸,在附近河岔野渡间细细搜寻,希望能找到阿恒的行踪。
  
  卫无殇全然不知自己的所思所想,脑中一片灰烬,只发了疯似的要找卫恒,他用了半生的时光逃避那人,此时却一心一意地要找到他,天地茫茫,四野空芜,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到了此时,卫无殇才终于明白被人遗忘,被人弃置的绝望。
  
  "阿鸾,你……"卫无殇张张嘴,终于什么也没问,眼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就淡然开口,"家里等急了,叫我来接你呢。"
  
  卫无殇原本以为卫恒会在这里出现,毕竟他与这两个北朔人颇有渊源,也许自己能从他们身上找到卫恒的线索,可无殇在林芳阁内外反复查看多次也没找到卫恒的一丝踪影,连唐惋都忍不住跟在他身后追问是否要帮忙。
  
  卫无殇无奈又偏不死心,硬是闯上楼来察看,不料正好遇到他们开门出来,扫视间发现卫恒并不在场,无殇顿觉意兴阑珊。
  
  "萧贤弟,由你舅父送你回府,我就放心了,慢走。"景生轻吁口气,他发现无殇的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不知出了什么事。
  
  "小南,你去看看马车准备好没有。"呼和洵见明霄要走,立刻开口吩咐南真,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这位萧鸾的府邸。
  
  卫无殇本已转身下楼,此时听到这声'小南'不由身子微晃,他扶住楼梯扶手,转过身去,"阿鸾,你可要醒酒汤?"卫无殇问着,双眼却似看非看地扫向正要下楼的南真,心里排山倒海般涌起剧痛,这个身子削薄的胡人就是卫恒反复提及的'小南'吧?
  
  "不用了,舅父,咱们这就走吧。"明霄也感到了无殇的异样,这个一向沉静高贵,万事不盈心的人,最近几天频频失控,好像一只失去了方向的孤鸿,茫然失措地直飞向未知的苍穹。
  
  几个人正要下楼,就在这时,从上层楼梯上又走下一人,大家转眸看去又是大吃一惊,明霄立刻收住步子转身迎上前去,"堂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明霄弯唇笑了,显得非常亲切还有点意外。
  
  "呃……堂兄……"那人轻叫,变幻莫定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恭敬,"我与几位以前军中的战友在此聚会,他们刚回京述职。"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凝目看去都觉惊异不已,只见梯口边站着一位少年,身姿俊挺,容颜英秀,粲粲然朗若明霞,最特别的是他的五官明晰深邃,竟似带着胡人血统,眉宇间却隐含着一股煞气,凛凛不可侵犯。
  
  "啊,萧将军在此真是太好了,萧贤弟今天过量了,由将军护送他回府就稳妥了。"景生看着眼前的少年将军,温声嘱托。
  
  这位少年将军正是明华朝的军界传奇,被称为少年军神的萧烈,他是兵部尚书萧寒的侄子,也是闻名遐迩的萧家军的领军人物。去年,萧烈年仅十五岁就独领二十万大军孤身入川,东西奔袭,尽剿李普叛军余孽。
  
  萧烈猛地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禁心底巨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冲着景生微微点头,"放心吧,我一定将堂兄护送回府。"
  
  明霄佯醉摇晃着身子匆匆下楼,并未向何薰和林南介绍萧烈,呼和洵心里一沉,眼见着那位姿容清逸的'舅父'和神情冷峻的'堂弟'追随着萧鸾走下楼梯,竟再也无法跟踪而去了。
  
  "萧家军真是人才济济呀,这位萧烈将军年仅弱冠却已官拜三品。"景生感慨着,语含敬佩。
  
  "什么……他……他就是萧烈?"丘林南真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醉意腾地飞走一半,萧寒当年统帅萧家军出朔方,纵横于莫干山南北,屡战屡胜,斩杀北朔多员大将,南真的父亲就是受了重伤逃回云州后又遭遇呼和汐政变,最终丧生于乱军之中,被割下头颅悬于城楼。萧家军一直驻守于北方,好似铜墙铁壁矗立于广袤的山峦荒漠间,护卫着明华朝的北方门户。
  
  "萧烈……萧烈……"呼和洵喃喃自语,双眼微眯,慢慢走下楼梯,"杜老板,那批货若是没有问题,我希望你能立刻发运,就直接运到你们大华在朔方的分号,到时候我自会派人去接货。"
  
  "可以,我就照此办理,只是这个定金……?"景生将商人的本色演得淋漓尽致,滴水不漏。
  
  "明天我的人看了货若是满意,先付两成的定金,其余的货到朔方再付,如何?"呼和洵也一点都不含糊,随口回答。
  
  景生抬手轻击楼梯扶手,衷心言道:"痛快,何老板真是痛快!那我明天就在东安分号静候佳音了。"
  
  等这个佳音传到景生耳里,已是翌日午后,午膳已毕,景生和明霄对坐在一张大书案前批阅奏章。
  
  帘笼低垂,夏蝉倦鸣,置于殿室四角的青瓷冰鼎中升起袅袅冰气,氤氲飘舞,沁入心脾,带起一室阴凉。
  
  "时辰差不多了吧?"明霄抬眸看看奋笔疾书的景生,"你好像很喜欢在奏章上和臣下们交流,好像聊天似的。"明霄捏住笔杆抵着下颌,"这样太累,我父王每次都只有片言只语,顶多寥寥数语,哪里像你这样长篇大论,他说对臣子应该隐晦避忌。"
  
  "非也。"景生也不抬头,仍执笔书写,"那是'术'非'道'也。"顿了一瞬,景生抬眸看了一眼明霄,"我估计愁眉马上就会进来通报了。"
  
  明霄嗬嗬笑了,搁下笔,阖上最后一本奏折,"你还真以为自己料事如神呀。"
  
  '呀'字才一出口,珠帘叮咚脆响,愁眉快步走了进来,"爷,陛下,唐大先生来信儿了。"
  
  明霄半张着嘴,讪笑还凝在唇畔,一双杏眸滴溜溜地望向景生,见他也正得意地望着自己,"怎么说?"景生不看愁眉,只盯着明霄,淡声问。
  
  "唐大先生说:'一切顺利,后天启程'。"
  
  景生点点头,"转告唐大先生路上略微小心,但也不需做贼似的,让他们觉得我们谨慎稳妥即可。"
  
  明霄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温暖的笑意却已沁入眼眸,"啧啧……你还用嘱咐唐门的掌门人呀,唐窦玩这个游戏时你我还没出生呢。"
  
  景生也自嘲地笑了,"哎呀,真是疏忽了,我倒忘了是大先生亲自出马。"随即景生就转头看着愁眉,"他们仍在西市崇德坊的宅子里还是去了庆辉楼?"
  
  "何薰和林南今日闭门未出,一直呆在宅子里。"愁眉立刻回答。
  
  "他们还真是谨慎,搞不好货到了朔方他们都不会露面。"明霄放松身心,靠着紫檀椅背,若有所思地望着景生。
  
  "若是我也会如此,这又不是一般的货物,他们总要防着我们背后捅刀子。"景生微眯双眼,嘿嘿笑了,"他们哪里知道,我是真心实意卖给他们火器,非但不会捅刀子,还要确保他们顺利出关……嘿嘿嘿……"
  
  景生笑得真挚无比,明霄和愁眉却都心里哆嗦,愁眉只觉后背渐渐冒出冷汗。
  
  "爷,真的放他们出关呀?我还以为您要查出关口的漏洞,然后将其一网打尽呢。"愁眉袖手而立,疑惑地问着。
  
  "愁眉,你怎么变得和苦脸一样实诚了?"景生双眉微挑,"我正准备把你放到户部王算盘(户部尚书王孙湓)身边去做个小算盘,我总觉得你有奸商的潜质,怎么你今儿倒不会算计了?"
  
  愁眉抹了把额上的汗,沉心静想,只片刻,额上就又飞出密密的细汗,他也不敢擦,略低了头,悄声回道:"是愁眉粗心,算错了帐,还是爷会算计。"
  
  "告诉大先生先别忙着回东安,将朔方的事收拾妥当了再回来。"景生拿起本奏折翻看着一边随口吩咐。
  
  "是。"愁眉答应着退身离开西配殿。
  
  明霄嗖地从案上堆叠的书里抽出一本大书册快速翻查着,继而抬眸看着景生,"你打算扯进去几个国家?"
  
  "国家?西域除了俄那契勉强可称为国,其他就是城邦。"
  
  景生探头看看明霄面前摊开的手绘地图册,伸长手臂,越过文房四宝,在册子上略微指点,"人少了不好玩,太多了容易乱,咱们本来就鞭长莫及。"
  
  "嗯……"明霄仔细琢磨景生指点的那两片区域,在地图上它们不过是两个小墨点,可在大漠之西它们是两个小国,"阿布,合苏都位于西朔之西,与它地域相连,阿布偏北,合苏偏南,都与西朔有绿洲水草之争,也都因各自原因与西朔貌合神离,景生,你是想借刀杀人吧?"
  
  明霄抬眸望向景生,见他已凭记忆在玉版纸上画出漠西的地图,明霄不禁乍舌。景生边画边说:"不是借刀杀人,是借火器杀人。他们一乱,咱们至少能争取五到十年的时间。"
  
  "你就不怕呼和沣吞下那两个城邦,更加壮大力量。"明霄凝眉细想。
  
  景生放下笔,打量着眼前的地图,双眼中闪出璨璨星芒,"当年浑邪单于都没能吞下这两个小国,如今呼和沣偏安西漠,腹背受敌,不被这两个城邦瓜分就是万幸。"

引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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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霄浑身一激灵,在这绿意盎然,庸倦旖旎的夏日午后,在这雪白的玉版纸上已点燃了大漠狼烟,金戈铁马跃纸而出,怒马悲鸣响彻耳鼓,熊熊烽火冲腾翻卷,在关隘间连成战线。
  
  "就靠这二百五十支火铳……能行吗?"明霄的双手拢在袖中紧紧相握。
  
  景生缓缓抬头,双眼穿越窗扇,望向极远的远天,在他的前世,只靠一枚发射出去的子弹就引起了一场世界大战,不不,那些并非历史的本质和真相,景生从窗外掉转视线,望向明霄,"阿鸾,火器不过是个导火索,真正的始作俑者是无尽的贪婪,是霸占的欲望,是统治的狂想,是这些因素引发了国与国之间的争端。"
  
  明霄大概能猜到景生的计谋,他们俩相处时间越久便越心有灵犀,沉吟了一瞬,明霄叹道:"大漠上几乎没有秋季,炎热的夏季一过就要应付严寒,水源绿洲将越来越少,各部族城邦之间的纷争也会接踵而来,景生,这个时机真是非常巧妙。"
  
  景生站起身,踱到明霄的身边,伸指捞起他颊边的一缕黑发,用指尖轻轻捻着,"是呼和沣贪心不足将战机送到我们的手上,他若老老实实地呆在西漠,我也不会算计他,你就没想过那个何薰的身份吗?"
  
  明霄一怔,仔细回想着何薰的言谈举止,脑中像点燃一簇火苗,渐渐照亮他的思维,"何薰……何薰……何薰……"明霄反复默念着,忽地顿住,转眸望着景生,"何薰……呼和洵……他难道就是……就是……"明霄震惊地跳起身。
  
  "对,他应该就是浑邪单于的三王子呼和洵,从小被送往西域各国游历学习。"景生拉起明霄的手,从书案上拿起一方绢帕仔细擦拭着明霄掌心里氤出的细汗,"根据何氏商行的发迹史,我们基本可以推断出呼和洵这几年的行动轨迹。"
  
  明霄倏地反握住景生的手,略显焦虑地说道:"若他真是呼和洵,那此人必智计过人不好对付,短短两年的时间他就在我们的家门口插了支箭,一人身兼多职,来往奔波于大漠西东,呼和汐竟毫无察觉。"明霄渐渐攥紧景生的手掌,"他会不会发现此事的破绽?"
  
  景生抬臂揽住明霄的肩膀,下巴蹭着他头侧的鬓发,"所以此事易快,货只要一出关,他就不得不接下来,那可都是真枪实弹的好东西。"
  
  "呵呵呵……"明霄一听就笑了,真枪实弹是没错,可惜枪支内部做了细微的改装,只能使用景生特别制造的弹丸,而那些子弹又被动了手脚,日子一过弹丸内的药料即时失效,与沙土无别。"呼和洵要是知道买了哑巴火器,估计要发狂。特别是这堆废铁竟然引火烧身。"
  
  景生揽着明霄倚在桌旁,"真正引火烧身的是他们的贪婪,呼和沣将娶自阿布的阏氏(yanshi 单于正妃)废弃,又在准备迎娶合苏王的小女儿,贪图的不过是人家的一块绿洲,当初他就是这么搞到的康城,阿布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若是阿布王得知呼和沣要用这批火器对付他,你猜他会怎么样?同时,我们也将类似的消息放给合苏王,暗示他呼和沣一边筹划迎娶他的女儿,一边要对他发起进攻,那西边的局势就会大乱。"
  
  "咦?"明霄伸掌抵在景生的胸口上"唐家那对姊妹花真是包打听呀,原来你早就在琢磨呼和沣了,此计可行,他们本来就互有心病。"
  
  景生的面色变得极之端肃,星眸中湛然若有神光,"我已经琢磨晚了,看来呼和沣就是个傀儡,真正在幕后操控西朔大政的是呼和洵,不过他的运气不太好,他的那位兄长显然才疏学浅又好大喜功,总给他捅娄子。"
  
  "看来当年在云州的那一幕迟早会发生在襄州,呼和洵不会一直甘居幕后的。"明霄双眼微眯,宁定地说道:"母后当年也不过是认准了他们兄弟间必起的纷争夺回被侵占的国土罢了。现在东朔的大部分领地都是浑邪单于和他父亲侵袭大夏强占而来的。如今咱们仍交给呼和汐统辖已属仁至义尽了。"
  
  "阿鸾……"景生像忽然想起什么,蓦地俯身板住他的肩膀,"那个呼和三郎一直没有上位也是因为他独爱男色,没有子嗣,我看他对你不怀好意。"
  
  明霄心里一紧,脸上勉强浮起一丝讪笑,"他爱不爱男色与我何关?后天火器启运他还不是立刻就跟着走了,我倒是觉得那个林南对你颇为中意,他的眼光真歹毒,你易容了都被他看进眼中了。"明霄说着就挑眉斜睨着景生,"他那鼻子猎狗似的在你身前嗅来嗅去,你倒还坐得住!"
  
  景生一听立刻偃旗息鼓,再说下去又要引火烧身了,"反正他们俩马上就要离开东安了,和咱俩谁都不会再有关系了。"昨天那位林南就像黄梅天,湿哒哒,阴沉沉,永无出头之日的感觉。
  
  提起'走',景生一下子想起明霄即将回南楚省亲,不觉猛地收紧手臂将明霄拢进怀中,"阿鸾,还有七天你就要回南楚了,也不知是否能赶回来过生辰。"
  
  "能,一定能,因为……"明霄顿了顿,倏地转过身,"因为我这次回去不准备带着永明和永华。"
  
  ——啊!景生大吃一惊,自孩子降生以来,阿鸾还从未离开过他们,这次回南楚省亲可能至少耗时两个月,这么长时间见不到孩子,不知阿鸾如何过活。
  
  "阿鸾,你……我以为你一定会带上他们。"景生将明霄贴在胸口上,不知是否是幻觉,景生总觉得胸口的衣襟一片湿凉。
  
  "娃娃们太小了,最易生病,这一路上若是有什么意外,你和小怡都不在身边,我……我怕他们吃苦受罪,更怕他们有危险,如今三国初定,打他们主意的人不在少数。"明霄的声音闷闷地从景生的胸前传出来,"我总不能因为想他们而令他们涉险,当年我父王在我十三岁时就命我独守肫州空城诱敌,他是要我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却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孩子们。"
  
  景生心疼地搂紧明霄,知道他对幼年的成长经历一直耿耿于怀,景生一下子想起他们初相遇时的情景,嘴角上翘扯出一个苦笑,"阿鸾,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他呢,不然当年我一个坤忘山里的野孩子怎么能结识堂堂南楚王太子殿下呢?"
  
  明霄抬起头,也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个野孩子,伙同大色鸟花铃铛儿一起欺负我,如今可好,有了鱼儿和虫儿,铃铛儿就变心了,不再理会咱俩,只去巴结那两个小东西。"
  
  提起那只专爱美色的大凤鸟儿,景生忽地想起什么,"对了,阿鸾,这次老大(卫无殇)说要陪你一起回南楚,他好像要去见你父王,舅父的医术高明,武功也强,有他陪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
  
  明霄一听就拧紧眉头,他对卫无殇一向只有好感从无恶意,即使得知他是卫鸾生的亲生父亲后也只是觉得唏嘘,并未轻视疏远,只是最近明霄总觉得卫无殇精神恍惚,每次见了他都欲言又止,仿佛心里藏了天大的为难与机密。
  
  "景生,你有没有发现舅父这些日子不太对劲。原来我没觉得他与卫鸾生相像,最近倒觉得他们父子俩颇为相似,卫鸾生是双眼背后还藏着一双眼睛,舅父是心里还藏着一颗心。"
  
  景生猛地呆住,细想明霄对那父子俩的形容只觉形象贴切,不禁欣赏地笑了,"阿鸾,我就说你一向看人精准。"景生了解卫无殇和卫恒之间的纠葛,却不方便告诉明霄,因为那纯属卫无殇的私事。
  
  "舅父与我同往南楚我自然欢迎,只是千万别扯上那位小爷!"明霄说着就从景生的臂弯里脱身而出,径直向门口走去,"我今天的功课已经完成,去看娃娃们了。"
  
  明霄秀韧的背影隐入珠帘之后,带起一片玲珑宝光,景生若有所思地望着宝光翩跹,——惟愿阿鸾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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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历八月初一辰时许,碧空如洗,高远无云,明华朝之明帝陛下出明德门于明德码头登龙船回南楚省亲,华帝陛下亲率文武百官送明帝于码头之上,船队远去,没入云水间,华帝仍伫立遥望,久久不忍离去。
  
  "这明德码头当真邪门儿,一片开阔,方圆二里竟找不到一个制高点。"呼和洵举着单筒千里镜,站在一颗梧桐的高枝之上。
  
  "明德码头本来就是御用码头,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咱们能找到这么一颗梧桐已经很不容易了。"丘林南真站在另一斜伸的枝桠上,放下千里镜,疑惑地摇摇头,"我看那个什么华璟很一般呀,除了个子高大,并无其他过人之处。"
  
  "你看清他的面目了?"呼和洵淡声问着,"他一直处于华盖的阴影中,我只看到他的背影。"
  
  南真摇摇头,"我也没看清他的面容,不过凭我的眼力,只看其背影也能对其容止略知一二,这个华璟确属一般,那个明青鸾看起来似乎……似乎……"南真吞下嘴边的话,眼前又晃过杜溪伟美的身姿,华璟的背影还不如杜溪。
  
  呼和洵也放下千里镜,压下心中的失望,"嗯,明青鸾带着遮帽,但其身姿看起来似乎……似乎确实比不上萧鸾。"
  
  呼和洵眼眸一暗,这几天为了布置安排这批火器的运送他特别跑了一趟青州,没顾上搜寻萧鸾,等回到东安就赶上明青鸾回南楚省亲,也不知那美人儿如何了,是不是正被其娘子锁在家中禁足?
  
  "我看别管是那华璟还是明青鸾都是徒有虚名,都是被吹嘘假造出的幻象,不然为何缩手缩脚不令人见其真面,定是真实样貌见不得人。"丘林南真不屑地说着,随即身子轻跃跳到呼和洵身边,枝桠震颤,南真便自然而然地揽住呼和洵,"三郎,与其去追逐明青鸾,不如我们跟着货回襄州吧,货已走了五天,再有几天就到朔方了,难道咱们真袖手不管吗?"
  
  呼和洵站于危枝之上,并无闪避的余地,只能任小南倚在他的身边,"有兀图和齐哲他们护送我并不担心,若是杜溪方面真出了纰漏,咱们还可以从青州脱身,虽然二百五十支火铳极其宝贵,咱们也不值得冒险,他们肯定以为咱们跟着货走,我偏反其道而行,到华璟的软肋上去踩一脚,走吧,船已经备好了。"
  
  呼和洵说着就纵身下跃,并未抓着南真,树枝猛地弹跳,南真措手不及,差点跌下树去,"哎呀……"低叫着,南真勉强调整姿势跳下大树,放眼一望,呼和洵早已去得没了踪影。南真心里黯然,但一想最危急的关头呼和洵还是将他带在身边,并没有叫自己和兀图他们去打前站,已经算是对自己格外施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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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华帝陛下于东安御用码头挥泪送别明帝陛下之时,夏阳的王仓码头内正泊着一艘中型舫船,那是一艘经过特别改装的防砂平底船,看着简朴陈旧,实则另有玄妙。
  
  "阿鸾,我可不可以一直送你回临州?"景生可怜巴巴地问着,一边拥紧了怀里的明霄,不让他挪动半分。
  
  明霄将下颌抵在他的手臂上,那杏蜜色的肌肤在晨光照耀下隐隐闪着蜜光,"不可以。"明霄简洁地回答,随即便打了一个哈欠,"朝中不可一日无君,你等娃娃们醒了就带着他们回东安去。"明霄抬眼望着舱房一脚的两张小床,鱼儿和虫儿昨晚一直和他疯,因为睡晚了此时都还没醒。
  
  "你昨晚一直陪着那两只小狼,都没时间给我。"景生委屈又不满地嘀咕着,一边收紧手臂将明霄锁进怀里,"想想我们要分别一个多月,我就恨不得将你爹接到东安来。"
  
  明霄贴着他炙热的胸怀嗬嗬地笑了,心底也是万分不忍不舍,嘴上却说得轻松:"你还敢抱怨,除了昨晚陪娃娃们,这几天晚上我都快被你折腾死了,腰已断成两截,还有……哎哟……"
  
  明霄正自抱怨,景生的手早已悄悄地钻进他的寝袍,不知留恋在何方,惹得明霄立时便低喘连连,颊飞红云,"景生……嗯嗯……你……快停手……娃娃们还在睡呢……嗯……"
  
  景生非但不停,手指灵动急急弹拨,又是一番挑 逗,嘴唇欺上前去含住明霄的耳朵,细舔慢吮,一边低吟着:"阿鸾都这么硬了,叫我怎么停手。"
  
  明霄被他掌握着,疼爱着,哪里还有劲挣扎,只得硬生生地吞下冲到嘴边的呻吟。景生知道他怕吵醒娃娃,便趁其不备猛地将他压在身下,手臂略一用力抬起明霄修长的双腿架在肩上,不等他反抗就迅疾无伦地直挺而入。
  
  明霄被他攻了个措手不及,只得抬手死死地堵着嘴,试图挡住欲渴的啸叫,他急促喘息着,带着点哽咽,承受着欢爱的狂澜,潮涌潮落,竟似永无止境,就在明霄忍无可忍即将尖叫出声时,景生猛地一阵大动,两人竟于同时登临仙境,冲上云巅。
  
  明霄哎哎低哼着将汗湿的面孔埋入枕缛,身子犹自无助地痉挛着,景生倏地抽身而出,拿起枕畔的干净绢帕为他擦拭着股间的爱浊,"宝贝鸾儿,自从咱们有了小娃娃,每次都只能这样囫囵地速战速决,搞不好以后会雄风不再。"
  
  明霄抬不起身子,只抡起胳膊没头没脑地砸在景生的腰上,"雄风不再最好,省得你一天到晚地偷袭强要折腾人……哎哟……我这腰如今断成三截了……"
  
  "嘘嘘……"景生作势将食指竖起放在明霄的唇畔,"……噤声,娃娃们还在睡呢。"
  
  明霄哭笑不得地从枕上侧过头来斜睨着景生,"你刚才干吗来的?现在又担心吵了孩子们,真是十九岁的毛头小子。"
  
  "呵呵呵……你不也才十九岁……说得好像自己是个长辈……"景生轰然倒在榻上,一边还紧紧地揽着明霄,"阿鸾,你这次回去劝劝你父王,干脆搬到东安来算了,免得你总要回去看望他。"
  
  明霄小心地转过身子,忍着酸麻不适,努力和景生保持距离:"还是算了吧,到时候他一天提出八百个意见和问题,积极参政议政,他是武王又是国丈,咱们到底要不要听取他的意见采纳他的看法,而且,母后恐怕也……咳咳……也容不得他……"
  
  景生一想起自己的娘亲和武王当年那笔姻缘账,立刻噤声,不敢再提此事,"你说舅父到底要和你父王商谈什么?从昨天上船他就一直闭门不出,连我也有点担心了。"
  
  景生扣住明霄的下颌将他拉向自己,着迷地看着明霄眼中晶亮的眸光。
  明霄摇摇头,也不知是想要摆脱景生的手指还是表示不知道答案,"他一直掩饰得很好,就是有心事也从不摆在脸上。我总觉得卫无殇的气质风范实属一流,好像服了仙药一般,他今年也有三十五岁了吧,可你看他的五官肌肤和身姿,近乎完美,眼神最特别,略带沉郁,异常神秘。"
  
  "咳咳咳咳……停停……阿鸾……"景生咳得俊脸泛红,"……停,你再说下去我简直以为你迷上老大了……"
  
  明霄不等景生说完就抬手倏地锁住景生的咽喉,"小怡说你得了什么婚内恐慌症,我看一点都没错,不是我迷上别人就是别人迷上我,你的想象力倒很了得!"
  
  明霄手上正待用力,一只小胖胳膊忽地钻进纱帐,扯着他的后衣领,"爹爹,嘘嘘,要嘘嘘……"
  
  明霄腾地翻过身,因用力太猛碰到紧要处,明霄不禁咧嘴倒吸口气,一边将趴在榻边的鱼儿抱起来,一边掣肘后击,"囡囡要嘘嘘,你去服侍!"
  
  "是,陛下!"景生利索地翻身而起,抬手至额侧,五指并拢轻轻一挥,"臣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玉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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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后,景生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王仓码头,带着娃娃们和奶妈乘马车赶回东安,在他潇洒地走下那艘舫船前,华帝陛下亲自伺候小鱼儿嘘嘘,又伺候虫儿臭臭,最后服侍孩子们的爹爹起身用膳,一众宫侍都躲得远远的,不敢插手,这是特别难得,却并不罕见的明华第一家庭晨起图。
  
  "阿鸾,去年景生记不起你时,你……你是什么感觉?"
  
  明霄站在舫船二楼的轩廊上,极目望向渐渐变得模糊变得遥远的河岸,忽听身后传来卫无殇低沉的声音,不禁回头看去,就见卫无殇倚在轩廊后的舱板上,身上松松地披着件天青纱袍,衣襟半掩,露出里面的雪绫内袍和一抹玉润的肌肤,锁骨平顺而含蓄,渐隐入襟口。
  
  明霄保持目光平视,心内却不由得暗赞,卫无殇年纪渐长,风姿已臻极致,美得略带凄惶,也许是因为开到荼蘼吧。忽然想起卫无殇的问话,明霄倏地蹙起眉头,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一下子又将他拉回到彷徨无助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
  
  "什么感觉?"明霄迎着阳光,略想一想,"我当时就想:他不记得我了,那他还不如真死了好。"明霄的双手攥着轩廊的栏杆,"我不想成为他的陌路人,我受不了他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我,眼光漠然,神情冷淡。"
  
  卫无殇瑟缩了一下,身子紧紧地贴在舱板上,好像要化入那沉实的木板,他这半生都在拼死逃避,此时终于摆脱追踪,却忽然发现自己已不知该如何面对阳光。在他逃亡的这十几年中,卫恒何尝不是生活在他的漠视之中,他虽没有忘记阿恒,却早已将他当成了陌路,对阿恒来说,这大概是比失忆更加可怕的惩罚。
  
  "你情愿他死了,带着对你全部的记忆,也不希望他忘记你,对吗?"卫无殇喃喃低问。明霄心里一晃,总觉得……总觉得卫无殇是在自问而不是问他,明霄没有回答,细细端详着卫无殇,发现他低垂的眼睫间闪出一丝迷乱纠结的微光,"在惨事发生的那一瞬,你情愿自己和他同赴死境,也不愿活在他的漠视中,是吗?"
  
  不等明霄回答,卫无殇就转身走进内舱,脚步稳定,身形沉静,明霄盯着他的背影,却有一种可怕的错觉,好像……好像卫无殇正临渊而立,站在高崖之上,随时都会跌入脚下的万丈深渊,跌入迷茫疯狂。
  
  两天后船入夏江,水面登时变得开阔辽远,与苍蓝的天际相系相牵,水天成一色,竟似无涯。卫无殇再未与明霄深谈,有时偶尔聊上几句,也仅限于风物景致,无关人情世事。更多的时间,他只一人凭栏远眺,江风劲吹之时,衣袂翻飞,墨发腾舞,明霄远远看去,只觉无殇像只青鹏,随时会振翅飞去,直上九天。
  
  又过了三天,船到丰州,丰州是夏江上的一座古城,盛产陶瓷器物,闻名夏江南北。丰州还有一样时令特产,也是明霄的心爱之物,那便是丰州黑李,其个大如蛋,紫皮黄肉,鲜甜多汁,滋润清暑。
  
  船泊岸后,明霄本想命双喜去买,一看天色晴和风凉,便决定亲自上岸购买,顺便还可以为娃娃们挑几样瓷质玩偶,明霄刚一走出舱门就见卫无殇站在轩廊上,好像也正准备下船。
  
  "舅父,我正要去给鱼儿虫儿挑几个偶人,你陪我同去可好?"明霄笑着问。
  
  卫无殇迟疑了一瞬,点点头,"也好,我是听说丰州自清观有位道长懂罗文(彝语),想去拜访。"
  
  明霄心里一颤,立刻猜到卫无殇仍在琢磨那本《噬骨之路》,他们俩转过轩廊,来到面向码头的另一侧舷边,就听船下传来吵闹之声,明霄皱眉望去,本是不经意间随便看看,此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
  
  "衡先生……天宝……"明霄不由自主地低叫,走在他身边的卫无殇猛地顿住脚步,"谁……阿鸾……你说谁?"卫无殇瞠目惊问。
  
  这时就听船下围拢的人堆里拔出一道粗噶的嗓音:"你做工便做工,还带着个娃儿,如今打烂了我东家的瓷器,可怎么算?"
  
  "陈老细,你那几个破碟子破碗能值几个?人家带娃儿怎么了,招你惹你了?"另一个泼辣的女声随即从人堆儿里炸了起来。
  
  "王五娘,你个没见过汉子的骚婆娘,若不是你给那个小崽子果子吃,还不会招来这场祸事!"那个粗噶的声音气急败坏,拔得更高。
  
  "陈细根儿,你个生儿子没吊儿的玩意儿也敢骂老娘,老娘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泼辣的女声如炸雷般扑向粗噶的男声,一时间,人堆好似投入了石子的水面,四下扩散,只剩水纹中心肆意扭打的一男一女,和默立于侧的高大身影,卫无殇看到那个肩扛幼童的男人,立时便红了眼,仿佛脑子里再次滚过熔岩。
  
  "衡先生——"明霄口中啸叫,身子已飞旋而起,翻过栏杆,跃向码头。
  
  "阿鸾——"卫无殇大梦初醒般喊着,紧随明霄腾身疾冲上岸。
  
  "衡先生,天宝——"明霄奔到衡锦身边,见他面色阴沉,双眉凝立,眼睛盯视着那一团揪打不休的混乱,静默无语。天宝趴在他的背上,小脸儿煞白,一双浓黑透蓝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别打了!谁是货主,赔钱便是!"卫无殇一声爆喝,竟令四散而去的水波又重新聚拢,那一团混乱也叫骂着分开了,明霄惊得一跳,回眸望向卫无殇,不禁更是惊讶,就见他端肃而立,袍袖无风自动,额上青筋隐现,令人望而生畏。
  
  "老……老爷……我是货主……这汉子打烂的都是上好的……"那个粗噶的陈细根还要辩讲价钱,却不妨迎面飞来一只荷包,沉甸甸地砸在他的胸口上,陈细根忙不迭地接住,还没来得及掂量,衡锦就一把抢过那个荷包,"手——"衡锦低喝一声。
  
  在场众人,包括明霄和卫无殇都没想到这一变故,愣怔地望着衡锦。
  
  "手,伸手!"衡锦不理会众人的惊异,只紧盯着陈老细。
  
  那暴躁的汉子此时便如泻了气的水囊,再无声势,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盱眼瞄着衡锦。衡锦打开荷包取出两块碎银放到陈老西的掌中,随即便看也不看就将荷包顺手扔回给卫无殇,也不知怎么那么巧,荷包竟似长了眼睛,又像会转弯,居然直飞入无殇半掩的襟口。
  
  "滚!"衡锦怒喝,声音不高,却将围拢的人群重新打散,"天宝,你去给五婶捡果子。"
  
  衡锦放下天宝,那孩子立刻便抓起歪在一旁的大柳条筐,捡拾着四处滚落的黑李子,"阿爸,坏了,好多,坏了。"天宝抬头望着衡锦,眼中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天宝看到那么多鲜美的果子被踩得稀烂,终于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来。
  
  "宝儿,算了,别捡了,婶子不要了。"那憨直的妇人扯起天宝劝着。
  
  一直阴沉镇定的衡锦此时却显得有点无措,他求助似的看看明霄,明霄会意,立刻从袖袋中取出荷包,拿了几枚碎银递给那衣衫敝旧的妇人,"我正是来买黑李的,你筐子里的我都要了,那些踩烂了的,也算我的。"
  
  那妇人虽贫穷,人却极骄傲,并无贪心,看看明霄递到眼前的碎银,她摇摇头,"老爷,这银子够买两大车果子了,我可受不起。"她说着就俯身拍打着天宝身上的灰土,"老爷随便给几个铜钱儿就尽够了。"
  
  明霄为难地咬咬牙,他的荷包里根本没有铜板,这个荷包还是细心的卫太后特别给他准备的,怕他路上要买什么零碎的小物件。
  
  衡锦垂下头,想了一瞬,就从明霄手中取了一枚碎银,双手捧了递到那妇人面前,呐呐说道:"这些天,天宝常在你家跟着吃饭,多次蒙你照拂,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妇人抬头看看衡锦,再低头看看那双手郑重捧着的碎银,又抻抻散乱的衣襟,这才双手接过,"即是你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妇人也不多言,知道这父子俩只是过客,她手里捏着钱,俯身拎起柳条筐就走开了,并未留恋。
  
  "衡先生,请到船上一叙。"明霄出口相邀,口气异常坚持。
  
  衡锦愣了一瞬,抬眸望着卫无殇,"花兄,世界真是狭小,想要后会无期也办不到。"衡锦伸手一抄就将天宝扛上肩,"天宝,这位花先生曾为你取过鱼刺,也算是救过你命了,你要谨记在心。"
  
  明霄听到衡锦的话,微微愕然,不知卫无殇何时与衡锦父子发生了交集。
  
  天宝大眼睛滴溜溜转,悄悄打量着卫无殇,依稀记得这人就是那晚揪扯住阿爸不放的家伙,不禁皱起小眉头,这个怪叔叔现在看起来情形可不太对劲,就像被人当胸打了一闷棍似的。
  
  衡锦也不多言,扛着天宝就跃上船艏,明霄紧随其后,卫无殇瞪视着那个漠然而去的高峻身影,眼里冒火,心里却如灌满了碎冰,冷冽尖锐的冰碴子将他的五脏六腑扎得稀烂。
  
  "衡先生,这位是我的舅父……"
  
  大家进了舫船二楼正中的楼舱,明霄转身为衡锦介绍卫无殇,话才出口,衡锦就沉声续道:"花无殇,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 一面之缘!卫无殇身子一晃,腾腾倒退两步,心底呐喊:阿恒,我们兄弟俩本是宿世孽缘!你没死,却已喝了孟婆汤,踏过奈何桥,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明霄一愣,这是他第二次听说花无殇这个名讳,猜到可能是卫无殇在外行走时所用的,"啊,大家果然有缘,这位正是我的舅父花无殇。"明霄顺水推舟,一边请衡锦父子坐下,一边扭头笑看着卫无殇,"那天在船上,我都没来得及仔细介绍衡先生,他……"
  
  "对他我已经知之甚多。"卫无殇双眼凝注着衡锦,勉强在紫檀椅上坐下,衡锦也回望着他,"花兄,适可而止吧,对你,我已不想再了解下去了。"衡锦话里有话地说着,随手将天宝放在地上。
  
  卫无殇倏地垂下眼眸,拢在袍袖中的双手已紧握成拳,一下子想起沁凉的夜风里四散飘飞的衣片,和……身上的重压与炙热,所有的耻辱、迷茫、渴望、所有未竟的夙愿,隐秘的依恋,虚度的时光,排山倒海汹涌而来,瞬间便将卫无殇砸入深浓的绝望。
  
  "咳咳……舅父……衡先生……"明霄早已感到楼舱内涌动的强大气场,压抑得令他感觉窒息,恰好双喜进来奉茶,明霄眸子一转,笑着吩咐双喜:"双喜,你去将客舱收拾妥当,衡先生父子要与我们同行。叫他们去买些黑李和玩偶,天宝必定喜欢。"
  
  "萧公子……"衡锦似要出言制止,卫无殇也惊骇地猛然抬眸望向明霄。
  
  明霄不等衡锦开口,立刻微微趋身向前,极其专注地凝视着他,"衡先生,我看你不似涓介之人,为何将我的心意当成廉价的施舍?连刚才的五婶也懂得心意并非普通的酬谢,遂坦然接受,我不过是请先生搭一段顺风船,先生请再勿多言。"
  
  衡锦不言不动,脸上却蓦地展开一个笑,异常舒畅又奇怪地带着丝困惑,琥珀色的眼眸中晶辉灿灿,卫无殇远远地看到,心脏如被利箭洞穿。
  
  明霄情知衡锦答应了,也开心地笑了,"我舱中正好备有小床,可以搬到客舱去给天宝用,还有我自己手绘的画画书。"
  
  天宝极之灵醒,立刻发现明霄的话中提起他,便稳稳地朝明霄走过去,一边展开小胳膊,"叔叔……叔叔……"在他的心目中,这个面目俊美可亲的叔叔便似天神一般。
  
  明霄俯身一把抱起天宝,全不顾他满身的灰尘,嘴唇贴着他肮脏的小脸儿蹭蹭,"小宝学会叫叔叔了,叔叔还没给过你见面礼呢。"明霄想了想,便从头上拔下那枚玉鹤簪子,他浓黑的发便似墨瀑般披散下来,"天宝,你的头发长而卷曲,很美,但若不束起来,纠结成一团,梳都梳不通了,叔叔这支发簪送你做见面礼可好?"明霄说着就亲自动手为天宝将长卷发束在头顶,以玉簪绾住。
  
  "阿鸾……这玉鹤簪……"卫无殇顿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个淡笑,柔和地叹道:"这玉鹤簪很配天宝。"
  
  "嗯……我也这么觉得……"明霄左右打量着天宝,笑得更加明朗,"咱们天宝殊颜皎皎,长得真俊。"
  
  那娃娃历经困厄,异常早熟,已经懂事,知道明霄在夸奖他,立刻咧嘴咯咯地笑了,黑污污的小手抓着明霄雪缎夏袍的襟口,撑起身子'啵'地在明霄脸上亲了一口,留下水水的一个小唇印。
  
  "呵呵呵……"明霄猝不及防间被天宝亲了个正着,也嗬嗬地笑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别的幼儿亲吻,感觉非常特别。
  
  衡锦好似见惯了宝物,虽然知道这支玉簪价值不菲却不以为意,"小宝,谢谢萧公子。"衡锦淡声吩咐着,不经意间眸光扫向卫无殇,意外地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
  
  "天宝,下船后,叫你阿爸将玉簪收好吧,这是很难得的一件馈赠。"卫无殇的话虽是说给天宝,双眼却不可抑制地凝视着衡锦,他万没料到明霄竟如此疏朗慷慨,居然将玉鹤簪送给天宝。
  
  卫无殇沉心细一想又觉得明霄此举异常巧妙,怪不得卫无暇总是夸赞明霄聪颖明慧,这玉鹤簪与玉鹤佩本为一对,俱是南楚王太子的信物。玉鹤佩明霄自小就带在身边,当年还成就了明霄与景生的情缘。玉鹤簪则是明霄冠礼后才开始佩戴,明霄似乎已猜到衡锦身份特殊,而天宝又有北朔血统,他以王太子之信物向他们示好,缔结友情,含义深远。
  
  衡锦挑眉笑了,"我这辈子丢在身后的宝物不计其数,但这一件却是萧公子送给天宝的,自然会为他特别保存好。"衡锦早看出那玉簪形制古雅,玉色通透明润,定非凡品。这位萧公子能将这种稀世宝物随手送人,身份更加难测,但衡锦对于结识权贵毫无兴趣,也就并不说破。
  
  就在这时,双喜捧着一盘黑李走了进来,"公子,客舱已经收拾好了。"双喜将那翠色琉璃盘子放在案几上,"小瓷人儿也买了,我还特别为孩子预备了几套换洗衣物。"
  
  天宝自双喜进门后就眨巴着大眼睛追着盘子看,此时更悄悄地将拇指凑到嘴边,明霄温柔地拉住他的小手,"小宝乖,洗过手手再吃果子,可好?"
  
  天宝看看明霄,再扭头望望衡锦,小眉毛皱成个团团,真恨不得立时就从大盘中抓起一个果子藏在怀中,"阿爸……阿爸……"


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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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锦一听'洗手'二字就浑身发痒,这些日子他和天宝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到了夜里他们只能勉强在江边擦洗一番,换换衣服,从无机会热浴,此时上了这外表朴素内里幽雅的舫船,衡锦才发现自己和天宝已经满身异味。
  
  "嗯……咳咳……萧公子……"衡锦为难地看着明霄,第一次露出踌躇的神色,卫无殇见了也是一愣,记忆中,只有在阿恒很小的时候才偶然流露过这种犹豫,阿恒一向勇往直前,想到即做,很少考虑后果。
  
  "衡先生,有事尽管开口。"明霄也察觉到衡锦的无措。
  
  "咳咳……可否在船上沐浴……我们……身无长物……"刚才走得急,他们简单的包裹也丢在工棚中了,此时开口,衡锦只觉难堪,对面那位花某一直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看,令他如芒刺在背。
  
  "衡先生,浴汤早已备好,我刚要回禀呢。您和天宝公子的替换衣物也都准备了,就是不知尺寸式样是否能令您满意,要不,您先将就着换上,若是哪里不合适,我再去置办。"双喜是双福最得意的弟子,一向眼明心细,此时见状,立刻躬身回答。
  
  明霄赞许地点点头,难得手下人有眼力劲儿,想得这么周到,"衡先生,你在这船上请一切随意,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有事就找双喜,他师傅年纪老迈,不大管事了,我也不特别关照你们,省得你拘束。"
  
  "家……?"衡锦意外地皱起长眉,努力回想,很快便放弃,随口咕哝着:"我都不太记得自己家里的感觉。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那该如何?"他困惑地摇摇头,走到明霄身前抱起天宝,"萧公子也去换件衣裳吧,天宝这手污渍麻黑的。"
  
  衡锦带着天宝由双喜领路离开了楼舱,明霄和卫无殇不由自主地同时望向他高峻的背影,"舅父,我没同你商量就擅自决定将他留在船上了,你不会怪责吧?"明霄谦声问道,他已察觉卫无殇与衡锦之间似乎颇有渊源。
  
  "阿鸾,这是你的坐船,你完全有权利决定此事,不需向我征询,只是……"卫无殇停下来,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完全没想到会在此地重遇卫恒,"……只是此人来历恐怕很不一般。"
  
  卫无殇谨慎地续道,他并不想揭示衡锦的真实身份,当年景生失去记忆时,唐怡就曾多次嘱咐大家不可强行令其恢复记忆,那样操作不慎,很可能会将失忆之人永恒地推入记忆的黑洞。如今阿恒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也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自己何必将他唤醒呢,就让他做衡锦吧,没有过往,只有未来,只是……只是自己也将和他永成陌路。
  
  "对此我早有预感,他对卫恒的政事以及西川的情况非常了解,对苗彝之疆也非常熟悉,我估计他就是所谓的卫恒余孽。"明霄认真地看着卫无殇。
  
  "所谓的卫恒余孽?"卫无殇挑眉问道,他已从明霄的话音里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呃……"明霄此时才发现自己说走了嘴,竟然忘记对面所坐之人是卫恒不共戴天的仇敌,明霄垂眸想了一瞬,随即便抬起头来,"舅父,政权之间的对立一向没有仁慈没有温情可讲,一向秉承胜者为王败者寇,国仇加上家恨以及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私人恩怨,真相便永恒地湮灭于史海之中。大家如果立场不同,看到的历史便也不同,这世上有时并无绝对之是非曲直。"明霄的杏眸中闪出深湛的光芒,他的声音显得更加诚挚,"当然,大是大非要清楚,虽然这多半也和立场有关。卫恒在大蜀将近二十年的执政方针及轨迹,细究起来,去腐存精,有许多我们可以探讨可以钻研的地方,这样可以避免重蹈覆辙,他对苗彝之邦的统领有独到之处,甚至我们也可以借鉴。"
  
  卫无殇腾地一下站起身,拢袖撑着案几,他的双眼穿过敞开的轩窗望向云水之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川西南一直是大蜀的软肋,自大夏开国分封列侯,卫氏住跸大蜀,坤忘山西南就一直纷争不断,从未真正地列入大蜀的统辖与管制范围,所以,当他得知卫恒居然在西川的群山峻岭间建造了别宫时,只觉不可思议,也就只有这个长着金色眼眸,高大如魔的家伙能在那毒瘴弥漫之地出没。
  
  "舅父,卫恒尚且有可取之处,更遑论其手下了,他们都是听旨办差的人,最忌讳有个人爱憎,臣子的本分就是忠心事主,如今卫恒已亡,衡锦仍能维护其可取之处,指出其不足之处,他这份忠诚耿直已值得赞许。"
  
  "指出其不足之处?"卫无殇失口惊咦。衡锦就是卫恒,他为自己辩解说好话那是理所当然的,他怎么可能指出自己的不足之处。
  
  "是呀,在夏阳时,我试探着和衡锦谈起卫恒执政的弊端,他并未隐讳,直言相告。"明霄淡笑着回答。
  
  "他……他怎么说?"卫无殇的胸中碎冰激荡,不知阿恒有多么不屑于作为卫恒,以致神智迷失时,竟对仇人之子大谈自己的错误。
  
  "衡锦说卫恒在十岁之前还不识夏字,不说夏话,只懂苗语,是……是……"明霄忽然顿住,转眸望向卫无殇。
  
  卫无殇苦涩地抬手抹了一把面孔,"是我教卫恒学习夏语,直到……直到……"——直到那个大厦倾塌之夜!
  
  明霄猛地想起自己与明皓的冤孽,不禁感同身受,他的声音也变得滞重,"衡锦说卫恒在十四岁时被推上王位,年少无知,才具不足,只能任人摆布,以致政务废弛,凋敝丛生,之后他对铲除氏族豪门又操之过急,特别是……是……"明霄望着卫无殇变幻莫测的神情,心里霍地如透进一丝微光,渐渐照亮了一直以来的不解与疑惑,原来卫无殇与卫恒竟也有一段孽缘!
  
  "特别是什么?"无殇追问,并未想过明霄会说出怎样的答案。
  
  明霄喉头滚动,只觉难以开口,但话语好似具有生命,强行自口中溢出:"……特别是卫恒因思恋故人……从氏族子弟中抢掠了许多与故人面貌相似之人……之后又都丢弃……卫恒不仅因此被氏族豪门恨之入骨……更被视作荒淫无度……"
  
  措不及防间,卫无殇如被流矢击中,他身子摇晃着骤然向后栽倒,说时迟那时快,门边人影一闪卫无殇已被人扶住,
  
  "花兄,小心!"衡锦叫着就松开手,卫无殇头晕目眩收势不住,踉跄倒退着又撞进衡锦的怀中,衡锦无法,只得再次扶住他,无殇飞扬的发丝轻擦过衡锦的鼻端,衡锦胸中蓦地一紧,心肺似被绳索死死绞住。
  
  "舅父……"明霄关切地望着卫无殇,"你……"晃眼间,明霄竟有丝恍惚,面前相扶相拥的两人看起来真的……赏心悦目,卫无殇纤瘦俊逸,衡锦高挺英伟,天造地设一般。
  
  "呃……"无殇吁出口气,不待挣脱,衡锦已经松开他,"花兄,你气色不佳,可是肚饿?"衡锦问着随手从盘子里摸起一个大李子塞到无殇的手中,"吃个李子可好?"
  
  果实在握,手指碰触时的那一点温暖转瞬即逝,这时连衡锦都有点恍然,仿佛……仿佛曾有那样一双手把着他的小手书写大字。他仓促地从盘中抓起几个李子,转身就走,"天宝……天宝在等我……"
  
  ——你又在等谁?这么长久的等待追寻难道真的都被死神埋入了黑暗?
  
  "舅父,你还要去自清观吗?"明霄见卫无殇神情不对,小心地问着,卫无殇倏地抬眸,握紧手中的李子,"也许衡锦就能帮我解答疑难。"
  
  当晚深宵时分,月似银妖,跃江而出,舞起千里澄光,卫无殇独坐船尾轩廊之上,手中一樽杜康,难解万古愁肠。
  
  "嘿,有好酒怎能独饮!"
  
  卫无殇才端起玉盏放到唇边,就听背后传来低沉的男声,无殇转头看去,手指颤抖,玉盏倾斜,一线酒液顺着他的下颌宛然流下颀长的颈项,在清秀含蓄的锁骨边略一轻点便没入半掩的襟口。
  
  月光如此皎洁,酒液自无殇的唇边一路下滑,划出一线旖旎的微光,与他近在咫尺的衡锦全都看在眼中,不禁咽了一下口水,——这个卫无殇的死党花无殇好像确有几分卫无殇的风采,虽然此时衡锦已全然不记得卫无殇的模样,多少也能猜测想象。
  
  "你的主子卫无殇比你还美吗?"衡锦一屁股坐在无殇身旁的锦凳上,倏地抓住他的手腕,低头就着他手中的玉盏喝了一口酒,"唔,又是桂花酿,躺在船舱里就闻到桂花香。"
  
  衡锦好似被澄澈的月色盅惑,又或是被眼前澄澈的人,他抬眸望着无殇,有一瞬的失神,眼前的男人好似玉瓶,隐有光华流转,又仿佛一个古老的魔咒,对他有着可怕的诱惑,足以致命。衡锦想要从无殇身上掉开目光,想要摆脱内心滋生出的蠢蠢欲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视线仍如飞蛾般扑向那团烈焰,那是来自黄泉幽冥的炼狱之火!此时衡锦才朦胧地明白,为何自己对这个俊美绝伦的男人如此漠视冷淡,因为他好像就是自己的罩门死穴,是自己永生的禁锢牵绊。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衡锦嘶声急问,如身处大雾失去方向的幼童,惶急焦灼,他从未像此时这般想要了解自己的过往。
  
  卫无殇已有薄醉,神魂摆脱桎梏,悬浮于半空,他猛地抬臂揽住衡锦的脖颈,将他拉向自己,"我是谁并不重要。但卫无殇那厮远不及我,他就只会躲,这辈子除了躲还是躲,废物一个……"
  
  卫无殇细细审视着臂弯里圈着的那个人,视线穿越死亡,穿越空芜虚掷的时光直抵衡锦的灵魂,仿佛是平生第一次凝视他一般。衡锦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要躲闪,卫无殇轻吸口气,猝不及防地偏过头吻住他的嘴唇,将他的惊愕全部吸入口中。
  
  无殇灵动的舌头闯过齿关攻城略地直抵喉口,"唔唔……嗯……"无殇恣意撩拨着衡锦敏感的上腭,舌尖儿一卷,缠住他的舌极力吸吮,像个焦渴的沙漠旅人对待甘泉,这么多年,除了卫恒,无殇再未与人亲吻过,此时酒醉沉酣,面对失忆的卫恒,无殇的迟疑生疏全都消失不见,变得格外主动狂放。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衡锦,此时却像个生涩的少年,被无殇扯住领口,揽着脖子,肆无忌惮地厮摩纠缠,无殇炙热的唇舌仿佛烈焰,一寸寸地烧毁他的意志,衡锦浑身战栗,清晰地感到自己强硬的灵魂正在渐渐软化,他微阖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狂乱的光,反手一拧牢牢地控制住无殇将他抵在栏杆上,立时就变被动为主动,"……没人能控制我……我也没有死穴……嗯……"
  
  衡锦埋头咬住无殇的唇角,舌头反客为主,横行霸道地在无殇的口中卷扫舔咬,衡锦吸住无殇的舌尖儿狠狠一嘬,无殇'啊'地低哼起来,舌根儿处漫起一片刺痛,随即无尽的酥麻席卷而来,丝丝缕缕的口津沿着他们贴吻的唇舌滑下嘴角,令人惊慌失措。
  
  无殇沉醉的脑中倏地闪过一丝清明,战栗着侧身欲躲,不料衡锦强有力的双臂枷锁般紧紧地扣住了他,右手更在他的背上急速游走按揉,然后下滑,抓住他挺翘的臀瓣揉弄,引得无殇剧烈地喘息起来。
  
  "……唔嗯……你身上真热……下边也很热……真热……你……很久没有过了吧……嗯……"
  
  衡锦的唇齿侧滑一下子咬住无殇的耳珠,含在口中逗弄着,他粗重的喘息随着灵动的舌尖儿钻进无殇的耳孔,挑起无殇细碎压抑的哼叫,"嗯嗯……啊……别别……"
  
  无殇无助地低吟似乎激发了衡锦更大的暴虐,他哗地一声扯开无殇的衣袍,"现在求饶可太晚了……"衡锦倏地俯下身,半跪在地上,隔着丝绢内裤含住无殇,吐纳吸 吮,他口中的津液瞬间便将那丝绢浸湿,湿濡的衣料缠裹着巨物儿被衡锦有力的唇舌反复摩擦着,不停地将无殇推向失控的边缘,无殇浑身震颤,若不是衡锦禁锢着他的双腿,无殇早已瘫倒在地了。
  
  "嗯啊……你……你放开我……阿恒……"无殇失措混乱地哼叫着,叫出的声音竟如此低魅婉转,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无殇死死咬住下唇,再不敢哼叫出声。
  
  衡锦似乎发现了他在拼命压抑,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谑笑,唰地扯下那不堪一击的内衣,将无殇弹跳怒涨的宝贝纳入口中吞吐舔弄,极尽撩拨,右手配合唇舌的进犯握住无殇的双丸细揉慢捻,"……别忍着……我想听你叫……乖……叫出来……"衡锦的声音暗哑,呓语般地哄着无殇。
  
  "嗯嗯……啊……"无殇忍无可忍终于急喘着吟叫起来,这断断续续的喘息哼鸣在暗夜中更显魅 惑,连一直冷静施为的衡锦也全身惊战,四肢百骸涌过一波波热流。
  
  无殇从未被人如此亵玩肆虐过,别管是和男人还是女人,他这辈子行欢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如何禁得住衡锦这般挑逗,眼看着便要冲上峰峦,衡锦却于此时猛地松开他,无殇不防,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衡锦抓住他翻了个身,掀起他的衣袍伏在他的背上舔舐啃咬着,唇齿沿着脊线一路下滑,在他秀韧的腰侧辗转流连,那里是无殇平时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没想到却是如此敏感脆弱,衡锦湿滑的舌头和尖锐的齿尖儿同时进攻,在无殇光洁的背脊上留下一处处绯色吻痕,点燃一簇簇难耐难禁的欲焰。
  
  卫无殇只觉天旋地转,灵魂早已迷失了方向去往极乐的天堂,他像个僧侣般禁欲了将近二十年,此时才品尝到欲念的盛宴,衡锦的双手仿佛具有魔力,总是能准确地捕捉触及到他最迫切的渴念,这双手又像是恶意的妖魔,总是在无殇堪堪攀上巅峰时重又将他推下波谷,让他在无尽的欲海狂澜间挣扎沉浮。
  
  "啊啊……呃……"随着无殇的一声闷哼,衡锦已将长指押入无殇的密径,那隐秘紧致的所在二十年来从未被人碰触过,此时却被衡锦有力的长指洞穿,无殇惊悸地颤抖着,拼命摇摆着身体,妄图挣脱体内肆虐的手指,衡锦不为所动,继续押入第二根手指,在那娇嫩的穴道中抽挺,蜷曲,勾挑着,很快就探索到那微凸的一点,"……唔……原来在这里呀……不深不浅正合适……嗯嗯……"衡锦喘息着以指尖按揉搓弄,无殇的身体立时便如失控的牵线木偶般剧烈地震颤起来,他狠狠地咬住下唇,拼命隐忍着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
  
  衡锦的另一条手臂紧紧地扣住他的腰身,手掌下探摆弄着他的欲望,此时便配合着身后的进犯,加快了律动,微有薄茧的指尖巧妙地刮擦着顶端,
  
  "嗯嗯……"无殇闷哼着猛地爆发在衡锦的手中,幽蜜的内径急速收缩起来,带动着他的身子失控地痉挛着,猛地向前冲去,若不是衡锦牢牢地抱着他,无殇早已撞上了栏杆,他只觉身体好似飞叶,被劲风卷入半空,疯狂地飘旋震荡,永无止歇。




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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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锦猛地抽出手指,却并不松开无殇,只扳着他的肩膀将他的脸转向月光,细细察看,待看清无殇唇上赤红的血色时,衡锦倒吸口气,扯住无殇按在胸前,骤然吻上他血肉模糊的唇瓣,舌头舔啜着那丝腥甜,"……你……为什么要忍……为什么拼命躲闪……"
  
  无殇放任自己的身体在欲潮中浮沉,放任那人的唇舌挑起无尽的痛与诱惑,"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是谁……你为什么不问问你是谁……我又是谁……!"无殇提气飞指袭向衡锦,不料衡锦早已料到他会骤然发难,唇齿依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连微阖的眼眸也未抬起,双手已快如闪电般击出连点无殇的几处大穴,无殇飞袭的手指恰于此时点上衡锦的胸口,却已失了力道,致命的袭击变为旖旎的抚摸,无殇的身体也瘫软下来,如被抽去筋骨的玩偶,伏在衡锦的胸前。
  
  "别管我是谁,你又是谁,都没人能掌控我。"衡锦说着双臂一抄抱起无殇飞步转过轩廊来到一间舱房门前,"花兄,我对你仁至义尽了。"
  
  衡锦随手推开门步入舱房,将无殇丢在榻上,月华如练,照得舱内一地银光,衡锦站在月光里,无殇仰躺在榻上,衣袍散乱,身子半裸,肌肤上点点殷红的吻痕在斑驳的月影里更显妖娆。
  
  衡锦双眸一闪,再不敢看,仿佛眼前魅惑的身躯是诱人死命的剧毒,他狂乱地掉开视线,仓促地倒退着,心脏如被绳索勒住倒吊起来,"我就是我,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对你没兴趣……"衡锦哑声低吼,更像是在警示他自己。
  
  "那你怕什么?你是怕自己还是怕我?"无殇冷冷地开口,双眼追随着衡锦躲避的视线,——记忆是无敌的大神,令人欲生欲死,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如今在阿恒混乱的头脑中,自己恐怕就是个遥远的魔影,一个囚禁了阿恒近二十年的魔影,掌控着他,使他无法摆脱,痴爱成狂的魔影。
  
  无殇疲惫地闭上双眼,放过衡锦徒劳闪躲的视线,他们之间的角力持续了二十年,连死神也无法将其了结。
  
  衡锦喘口气,倏地拉开舱门走了出去,屋中的月光和无殇的眸光,还有那……胜雪的肤光,无处不在,令人疯狂,他只觉无处藏身。
  
  之后的两天,衡锦和卫无殇好像约好了似的,绝不同时出现,明霄对他们之间无形的怪异气场早有察觉,猜想他们因分属敌对的阵营,避免碰面也可减少争端,明霄心中释然,平时只带着天宝读书玩耍,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这日黄昏时分,骤雨初停,晚晴风歇,脉脉云疏天淡。明霄接到景生的飞鸽传书,得知那批火器已顺利运抵朔方宛城大华分号,不日就将出关。
  
  "鸾哥儿,怎么回复?"双福站在门旁,轻声问着。他如今轻易不出面服侍,只经管最紧要的事务。
  
  明霄沉吟了一瞬,扭头看看双福:"眼看就要到莱州了,今晚就在莱州泊岸,告诉皇上我们还有三天到临州,一切均好,勿念。"
  
  双福侧眸瞄了一眼舱门,细声问道:"那二位何时离船?"
  
  明霄心里一跳,"蜀王和我们回临州,说是有要事需与父王商谈,衡先生父子明天可能就下船了,他们要转道去锦州。"
  
  双福叹口气,张张嘴,欲言又止,转身离开舱房。他虽老迈却不糊涂,依然耳聪目明,这船上发生的是是非非还没有哪一件能逃过他的法眼,但他深谙装聋作哑的艺术,在深宫诡谲中浸淫了一辈子,双福此时只想安度晚年,再不会对旁人闲事多置一词。
  
  一个时辰后船到莱州,按照明霄的指示并未泊在码头,而是寻了一个僻静优美的野渡口,船刚停稳,明霄就走出舱房,转头看去,见衡锦带着天宝也来到了轩廊上,"衡先生,我们去吃江鲜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小酒肆,除了卖酒,做的江鲜也是一绝。"
  
  明霄兴致勃勃地邀请着,天宝早迎着他跑了过来,可能是刚睡了一觉,天宝幼嫩的小脸蛋儿上印着两团红晕,双眼格外明亮,犹如阳光下最深湛的海水,"叔叔,讲故事,讲故事。"
  
  明霄俯身一把抱起他,"好,等小宝晚上睡觉前叔叔给讲故事,现在我们去吃饭饭,好不好?"
  
  天宝盹了一觉才醒来,正嘴巴馋肚子饿,此时听到吃饭饭,立刻精神抖擞,乐呵呵地小脸儿笑开了花,双手拍打着小肚子,"要吃饭饭,饿,小宝饿!"这几天他一直跟着明霄,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南楚口音。
  
  衡锦静默地站在阑干旁,看着明霄天宝嘘嘘低语,心里漾起一阵恍惚,自己幼时与阿妈相依为命,虽然朝不保夕,但也曾享受过短暂的爱护与温暖,之后好像……好像还有一个人也曾用疼惜的眼光凝视过他。那人一定是早死了,不然为何自己一点都想不起他的模样。
  
  "衡先生,咱们走吧。"明霄抱着天宝率先走向楼梯,衡锦缓步跟上前去,明霄走到梯口,忽然侧头望向梯口旁的轩廊,"舅父,我带衡先生去吃江鲜,你可要一起同往?"
  
  衡锦侧眸望去,见轩廊的另一侧飘出一角天青色的软罗,好似墨蝶的翅膀,翻飞跳跃,转瞬,蝶翅隐没,再无踪影。
  
  "舅父,我们去了。"明霄恭敬地说着继续走下船梯。
  
  衡锦不由自主地快走两步来到梯口转头望向轩廊,轩廊上幽静无声,哪里还有那软罗青袍的身影,衡锦心里又是一紧,就像这些天每次不经意间想起花无殇时的情形,心脏如被绳索捆绑,再倒吊着抽紧。
  
  衡锦郁闷地拧着眉头,快走两步追上明霄,"萧公子,我想明早就下船,不和你们往前走了。"
  
  "什么?"明霄倏地顿住脚步,"先生不是原本打算后天到了赤霞渡再转船入川吗?怎么明早就急着要走?"明霄搂紧怀里的天宝,不知怎的,这个娃娃真的令他牵肠挂肚。
  
  "我……"衡锦咬咬牙,"其实这一路上有好几条水路可以入川,只是离锦州远些,我们也不一定非要去锦州,我只是想带天宝回西川看看。"衡锦实在无法再与那花无殇共乘一船,他的本能持续发出预警,而他的神魂又脱离掌控,不由自主地被那人吸引。
  
  明霄抱着天宝走上江岸,若有所思地回眸望望船舷,似乎猜到了衡锦提前离船的原因,明霄心里暗叹,唇边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衡先生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好再挽留,只盼山长水远,我们大家还有再相见的一天。先生有事可去各地的大华商行分号,只要报上先生或是天宝的名字,说找萧鸾,他们必会通知我。"
  
  衡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虽然他对明霄很有好感,又难得地不含任何杂念,衡锦却并不准备与明霄结交下去,他不记得自己有过朋友,也全然不懂该如何与朋友相处。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野渡口旁的一片竹屋前,竹屋里外数间,宣敞通亮,人才踏进堂屋,鼻端已盈满竹香。
  
  "衡先生,这家酒肆只从春季鲥鱼鲜甜开至秋季鲈鱼肥美,冬季打烊歇业,是沿江一带难得的江鲜小馆。"明霄走进堂屋,随便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天宝挣动着跳下地,迈着小腿儿好奇地围着竹桌竹椅转。
  
  衡锦微眯双眼,习惯性地扫视着店内外的情况,见堂屋里摆放着粗竹桌凳,已有几桌客人在用饭,看起来都是普通过路赶脚的客商,并无江湖闲人。
  
  就在这时,一位面色慈和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极温暖的笑,
  
  "鸾哥儿来了?真是难得!娃娃们呢?双福也不跟着,双喜双敏那几个猴崽子呢?"妇人一叠声地问着,声音却出奇地软糯,她偏头看看一身戒备的衡锦,眼眸一闪,又低头望向天宝,不禁笑得更暖,"呦,这娃娃长得好相貌,贵不可言。"妇人脸上笑着,心中却是一凛,——这娃娃的未来竟不可估测!
  
  "梁妈妈,娃娃们都在东安呢,等过了周岁身子长结实了再带回来给你看看。"明霄嘴角含笑,"双福他们都在船上忙活呢,可能一会儿就过来看望你,这位是我的朋友衡锦衡先生。"明霄亲昵地拉着妇人的胳膊,转头看着衡锦介绍:"这位梁妈妈是我的奶娘,姆妈去世后就一直照顾我。"
  
  衡锦沉默地向妇人点头致意,心里却有种错觉,——这位妇人虽荆钗布裙很朴素,态度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竟有诰命夫人的风范。
  
  "即是鸾哥儿的朋友,那便是贵客,今儿店里有些鲜货,我去交代他们仔细烹制,你们宽坐片刻。"妇人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我去年酿了极好的茉莉烧,专门预备你省亲时喝的,这就去拿来。"
  
  "劳烦梁妈妈了。"明霄暖声谢道,连衡锦都尊敬地再次对她点头称谢。妇人转身走入后堂,心里微颤:——这位衡先生相貌奇伟傲然,令人望而生畏,绝非凡人。
  
  "你比我运气好,亲娘去了,还有奶娘照顾。"衡锦颇有感触地低语,"我像野草,自生自灭。" ——所以,渴望阳光!野性蓬勃的生命顽强地根植于巨岩罅隙,拼命向阳光伸展。
  
  明霄一怔,抬眸望向衡锦,眼中并无唏嘘,"衡先生,生命就像一场云游,有时苦难也是一种收获。"
  
  衡锦浓眉上扬,仔细想想,咧嘴笑了,晶亮的琥珀色瞳仁里似有宝光流转,"我的生命是场梦游…… 活到未来忘了过往……呵呵……"
  
  听到衡锦自嘲,明霄也挑眉笑了,"那真好,很多人想丢掉身上的陈年包袱都丢不掉,七八十年的古老往事都压在心头,活得沉重不堪。"明霄说着心里一动,怎么好像在说父王和卫无殇?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已经被历史压垮了,再也直不起腰来。
  
  衡锦洒然点头:"萧公子,和你交谈很愉快,你对人对事有特别的心得,并不拘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拘泥于过往并无益处,我们活在现在,活在将来,不是活在过去。"明霄认真地说着,神情异常温和。
  
  "萧公子字字珠玑,承教了。"衡锦只觉心中慢慢推开一扇窗,清风金阳在窗外跳荡。他转而言他道:"你似乎对沿江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
  
  衡锦低头找天宝,见他东转西转玩得很开心,"小宝儿,过来坐。"衡锦拉开一个竹凳拍拍。
  
  天宝摇摇头,笑嘻嘻地重新回到明霄身前,倚在他的腿边,仰头着迷地望着他,这孩子从心底里依恋明霄。明霄疼爱地揉揉他的胖头,"我是临州人,自然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作为南楚王太子,明霄统领江务海防,以前经常在夏江沿岸往返奔波。
  
  衡锦暗自点头,想到离别在即,终于决定直言相告,他抬头坦然地看着明霄,"萧公子,你必定出身南楚名门,而我曾是卫恒的锦卫,咱们身处不同的阵营,是敌非友。"
  
  明霄心底巨震,这还是衡锦第一次向他坦承自己的身份,明霄虽然对此早有猜测,此时听到这话仍觉惊讶,明霄不动声色地迎视着衡锦锐利的视线,淡然开口道:"先生是这么认为的吗?"
  
  "……"衡锦保持静默,眼中的神情变幻莫测。
  
  明霄下颌微扬,杏子眼中透出深邃坚定的光芒,"衡先生,敌友之分向来就不是那么简单明确的。且不说私人之间的友情恩怨,单论国事政务,国与国之间,并无永恒的友人或是仇敌。都是审时度势,因势利导的关系。"
  
  ——呃!衡锦既觉意外又觉必然,他一向自持自信,难得欣赏他人,如今,衡锦却对明霄另眼相看,他沉吟着说道:"有时家恨比国仇难解,爱恨情仇更属无头公案,除非身临其境,不然根本无从分辨。"
  
  衡锦很少感慨,更不多言,此时算是破例,身处竹屋葱翠间,他的心底一片澄明,从未如此清醒了然,"难得萧公子心胸开阔,思虑透彻,天下这盘棋你已胜券在握。"
  
  ——啊!这次轮到明霄意外,衡锦竟然已猜到他的身份,细一回想,又觉必然,衡锦既然是卫恒的锦卫,一定见多识广,只看船上乔装的宫侍就能明白了。
  
  "萧鸾即是小鸾,呵呵呵……,青鸾陛下,幸会了。"衡锦缓缓抬臂抱拳,双眼直视明霄,眼中并无敌视,"别的不提了,只你对天宝的善意已令我感念。"
  
  明霄也抱拳还礼,"衡先生,幸会!孩子们都该被善待。他们是天下唯一的希望。"
  
  衡锦微微颌首,随即就从怀中取出那枚玉鹤簪放在桌上,"萧公子,这是你的王太子信物,不该随手送人,还请收回。"
  
  明霄愣住,刚要开口,天宝却眼疾手快地将玉簪抢在手里,"小宝的,小宝的。"他一边念叨着一边将簪子往乱蓬蓬毛茸茸的头上插。
  
  "呵呵呵……"明霄笑了,从他手上拿过簪子为他把头发绾好,"嗯……真好……簪子是小宝的……日后见了叔叔也好有个凭证……"
  
  天宝使劲点头,转身笑眯眯地看着衡锦,"阿爸,是小宝的。"衡锦摇摇头,不赞成地拧着眉毛,嘴角却含着丝淡笑,——天宝收了这份礼,日后恐怕要以命相抵了。
  
  "衡先生,如今三国一统,只有明华,再无南楚,所以,也就无所谓信物了。这只是我个人送给天宝的一个礼物,并无它意,还望先生海涵。"明霄语含深意,衡锦一听即明,沉声说道:"希望明华能善待西川各族,那里山险水恶,大不易居,无法再承受人为之害。"
  
  明霄一听心中便砰砰急跳起来,他一直想和衡锦详谈西川治理方略,但却苦于不知如何开口,此时衡锦主动提及,明霄自然是求之不得。他立刻站起身,恭敬地微施一礼,正色言道:"关于西川之事,霄有诸多疑难之处,还望先生能不吝赐教。"
  
  明霄的声音压得很低,脸上的表情却异常端肃,衡锦并未起身,双眼微扬,迎视着明霄的灼灼眸光,"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若不身临其境,又怎能了解其根源。"
  
  明霄对此深以为然,衡锦的暗示与景生的方略竟不谋而合。明霄刚想进一步探讨,就见梁妈妈亲自端了大托盘走出内堂,明霄只好又坐回竹椅,一边将天宝抱到膝上,"小宝,饿了吧,有好东西吃了。"
  
  天宝耸耸小鼻子,满意地笑了,"包包儿,有包包儿,嘿嘿嘿……"天宝嘿嘿地乐着,口水从小白牙里涌出来挂在唇边,更衬得他那秀美的唇瓣红红嫩嫩,"小宝要吃包包。"
 



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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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呵……"明霄忍不住嗬嗬地笑了,一边伸指刮着他俊挺的鼻梁,"宝儿的鼻子真灵呀。"
  
  梁妈妈笑着将托盘放在桌上,"虽然现在还不是季节,我还是拆了几只毛蟹做了小笼(蟹肉蟹黄小笼汤包),给你们尝尝鲜。"
  
  看着那盘盘碗碗里清鲜精美的家常菜,连衡锦也觉唾液分泌。明霄笑望着梁妈妈,"你做的江鲜无人能出其右,双福也自愧弗如。"
  
  "呵呵呵……那老家伙嘴最叼,如今和你搬到北方可要挨苦咯。"梁妈妈同情地连连摇头,转眼间瞄到天宝头上戴着的玉鹤簪,不禁心底巨震,立刻淡掩笑容,收拾了托盘快步离开。
  
  "衡先生,请——"明霄举箸相让。他和衡锦谨尊食不言的古训,一餐饭虽吃得舒心畅快,俩人却静默无言,只有天宝咿咿呀呀地在一旁助兴,那娃娃虽然才一岁多点,但已相当独立,自己跪在竹凳上,抓着把调羹吃得很香,完全不需要大人服侍。不知怎的,明霄看着他,只觉鼻中酸涩。
  
  "酒香,菜鲜,谢谢萧公子款待。"衡锦停箸,举起面前的青陶酒盏"再敬你!" 衡锦的唇齿间透出茉莉烧的醉香,仿佛是江南绿肥红瘦的初夏,可他鼻端嗅到的却是那晚无殇嘴里沉醉的桂花酿,衡锦的眸光变得幽暗,心思牵扯,竟有点蠢蠢欲动。
  
  衡锦再未与明霄谈及西川,执杯相敬时已有惜别之意,明霄也不勉强,更不多言,只举杯一饮而尽,"祝先生与天宝一路顺风。"
  
  '风'字才说出口,竹屋大门处忽地袭来一阵微风,屋内的光线随之一暗,明霄和衡锦同时转头看去,
  
  "啊……"明霄不由得低叫,手中握着酒盏瑟瑟微颤。
  
  霞霭蒸腾,滚锦流火似的卷过长空,竹屋大门边倚着一个纤秀的身影,他身上的藕色袍襟在晚风中猎猎飘飞,衬着背后的一天霞光,便似站在烈焰中一般。
  
  "鸾生……"明霄喃喃低语,轻不可闻。
  
  站在门边之人正是小元,人称鸾生的大蜀世子,此时他凤目圆睁,不置信地盯视着竹窗下的三个人,视线如炬,烧向明霄和衡锦,最后又落在天宝身上。
  
  衡锦迎视着小元焚烧而来的视线,双眼便似阎罗炼狱,转瞬就将那火光吸入眼中,驯服化炼,再无觅处。
  
  小元浑身巨震,踉跄着倒退半步,伸手抓住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子,他想挪开视线,他想掉头而去,他想隐身于空气,将自己全部的耻辱和欲念埋藏,但,面对窗下那双眼,无底火窟般的琥珀眼眸,小元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念,直到那人掉开视线,漠然地转过身去,小元才拼力呼出口气,淋漓的冷汗已将内衫黏在背上,暧昧而湿滑,好像一条锦蛇,蠕蠕爬动。
  
  "你认识他?他看起来不像是你的朋友。"衡锦放下手中的酒盏,淡然望着明霄。
  
  "你……你不认识他?"明霄惊声低问,转眼间再次望向门扇,发现小元竟已消失不见了,他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就像一个破碎的幻梦。
  
  "我应该认识他吗?"衡锦反问,心底渐渐卷起一场风暴,此时再回想,恍惚间,仿佛曾见过那双妖娆的凤眼。那年轻男人身上的某种特质令衡锦感觉熟悉又压抑,"他……曾经是我的情人吗?"
  
  衡锦脱口而出,这问题却惊得明霄浑身震颤,衡锦若有所思地扬起头,双眼越过明霄的肩膀望向窗外辽远的云霭,"我的情人们都像他,小心翼翼又野心勃勃,像丛林里看似弱小的猛兽,长着最艳丽的容颜和最尖利的牙齿,躲在暗处伺机扑杀。"
  
  衡锦下意识地摸着脖颈,仿佛那里勒着一条绳索,他忽地嗬嗬笑起来,笑声干涩,"黑暗使人软弱,夜晚如期来临,那么漫长,如果身边有个热乎乎的身体,你会感觉好过一些,可是,搞不好这些身体的主人就会要了你的命……呵呵呵……那滋味儿……呵呵……前一瞬还在你身下婉转求欢……下一刻就凶相毕露……呵呵呵……久而久之……久而久之……呵呵……"衡锦神经质地叙述着,窒息般的笑,声音暗哑,眼神狂乱,"……呵呵呵……久而久之……人变成魔……"
  
  衡锦的手颓然跌落,碰到左胸口,钻心的疼,胸中是汩汩疾跳的心脏,上面约两寸处是一个狰狞的伤口,永不愈合,血淋淋地暗示着那些不堪的过往。
  
  "走吧,我……喝多了,茉莉烧后劲大。"衡锦腾地站起身,身下的竹椅嘎嘎挣扎,他随手一抄扛起天宝,大步向外走去。
  
  明霄倒吸口气,大梦初醒般跃身而起,紧随其后走出店门,梁妈妈站在内堂门边,沉思地望着渐渐没入碧野阡陌的两个人影,依然被命运摆布的都是人,非魔。
  
  明霄心情复杂地跟在衡锦的身后,野渡岸上的戚戚芳草连堤而去,直漫向天边。何处是天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幸运地巧遇自己的那一株奇葩。
  
  他们脚步匆匆地向前疾走,野渡口就在前方,明霄已看到栈桥边的舫船,不禁心中暗松口气,就在这时,从身前不远处的柳荫里骤然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明霄猛地顿住脚步,那随风飘出的只言片语已令他惊骇莫名,
  
  "敢情这些天你和明青鸾一直和他同乘一船!你当初说他死了,我就不信,原来真是诓骗我的……"一个甜脆的声音拔地而起,分明便是小元在叫嚣。
  
  "鸾生,我……我没有……我也不知道……鸾生……"一个沉郁的声音焦急地分辩着,分明便是卫无殇。
  
  "你不知道?你早被那魔头迷住了心窍!现在连明青鸾也被他收服了,怪不得景生生辰宴时他会为那魔头代言!"小元的声音咄咄逼人,近乎凄厉。
  
  "鸾生,不得胡言,事情并非如你所想。"卫无殇的声音也变得凝重。
  
  "我是怎么想的?爹,你倒是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小元厉声喝问,似乎已将卫无殇逼入死角,"明青鸾和他举杯欢饮,是我亲眼所见,我还能怎么想?"
  
  明霄站在蔓草之中,小元的言辞便如一只只疾飞的冷箭,扑面而来,钉入他的身体,将他钉死在地再也移不开脚步。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他忘了自己是谁!"卫无殇终于失去一贯的冷静,惨声疾呼。这痛彻心肺的声音乍然响起,令衡锦猛地停住脚步,他已走出去一段路,此时又急纵后跃,斜插入柳荫。
  
  明霄身子一晃,好像摆脱了魔咒,迎着冷箭飞步上前,身体撞开千丝万缕,暮色深浓间,明霄惊见衡锦单手挟持着小元,与卫无殇怒目相视。
  
  "放开他!"卫无殇低吼,也不知衡锦制住了小元什么要害,以致卫无殇投鼠忌器,竟不敢攻上前去。
  
  "我说了对你没兴趣,也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往,你们为何还要在此呱噪?"衡锦喝问,声音黯然,却格外令人胆战心寒。
  
  "爹,你听清了吧?该醒了吧?"小元毫不畏惧,只凄厉地叫喊。
  
  衡锦的另一只手抓着天宝,那娃娃似乎早已见惯纷争混乱,竟不哭不叫,紧张地打量着四周,当他看到跃入柳荫的明霄时,立刻挣脱衡锦的大手,朝着明霄跑过去,"叔叔……叔叔……"
  
  明霄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天宝,将他紧紧地搂在胸前,此时他才发现天宝浑身不可抑制的轻颤着。
  
  "衡先生,放开他吧,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明霄冷静地开口。
  
  "误会?呵呵呵……"小元忽然大笑起来,只一瞬,笑声便戛然而止,"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
  
  "他是卫恒的锦卫。"不等小元揭晓,明霄就接过他的质问,镇定地回答。
  
  "什么?"小元好像没听清,"你说他是谁?"小元追问着,表情怪诞。
  
  "他说我是卫恒的锦卫,有什么不对?"衡锦扯着小元,低头问,他的双手掌控着这个男人,在这一刹那,衡锦更加清晰地感到自己同他之间存在着某种牵连。
  
  "你……"小元挣扎着偏头盯着衡锦,努力辨认着,天色已晚,柳荫中更显昏暗,此时衡锦的晶亮眼瞳也被夜色掩住了光华,小元有一瞬的犹豫,"你……是卫恒的替身?你是幻影几号?"
  
  小元一叠声地问着,卫无殇和明霄都大吃一惊,无殇那晚已看到衡锦左胸上的伤疤,知道他就是卫恒,而明霄则愣怔地凝目审视着衡锦,——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对卫恒如此熟悉,原来衡锦不止是卫恒锦卫这么简单,他竟然就是卫恒的幻影!
  
  衡锦不答,脑中的风暴狂旋而起,耳中响起尖啸,——他是卫恒的幻影吗?他和卫恒长得相像吗?他想成为卫恒吗?又或是卫恒一直幻想着成为他?
  
  "爹!死在永建的到底是谁?时隔十九年,你到底还认识他吗?"小元转向卫无殇,嘴唇哆嗦着嘶喊,甜脆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他……他有多名幻卫……你……你杀死的到底是谁?"
  
  衡锦和卫无殇同时巨震,不期然地望向对方,幽闭蒙昧的天光里,他们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和绝望,衡锦的左胸又嘶啦啦地剧痛起来,火烧火燎般,他微眯双眼,凝神看着卫无殇,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似的,"是你,果然是你!" 衡锦在心中冷笑,——难怪自己每次见到这个花无殇都心疼难耐,原来他就是那个凶手!
  
  "你……你们父子俩都想杀死我而后快!"衡锦垂眸看看手中扯着的男人,他削薄的肩膀仿佛一捏就碎,像个瓷偶般不堪一击。
  
  "——阿恒,你想起来了?"卫无殇惊问,声音震颤,听了衡锦的话,无殇以为他已恢复了记忆。
  
  明霄头晕目眩地望着暗自角力的三个人,试图理清这其中的关键,这时衡锦突然嗬嗬嗬的笑起来,笑声窒闷,"准确的说你们父子俩是要杀死卫恒,却愚蠢地找错了人……呵呵呵……"衡锦猛地撒手丢开小元,"你们连仇人都认不清,这仇又是从何而来?"
  
  衡锦奔到明霄的身边,从他手中接过天宝,"天下人都要杀卫恒,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一个个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却根本就不认识他。"衡锦猛地转身面对卫无殇和小元,"你们到底是谁?你们真的知道卫恒是何许人?"
  
  "我做了他的世子十九年,我怎会不知他是何许人?"小元慢慢站起身,双眼依然紧盯着衡锦。
  
  "你是卫元嘉?"衡锦猛地一震,踏上前去,转眼看着卫无殇,不置信地问道:"你难道就是南楚武王明涧意?"想了想又觉不对,衡锦回头看向明霄,满眼疑惑,"卫元嘉叫他爹,那他应该就是明涧意,可你为何叫他舅父?你难道不是明青鸾吗?明涧意也是你爹呀。"
  
  ——啊!除了知道内情的卫无殇,其他二人听了这话已天旋地转地找不到方向,明霄神情惊怖地看着衡锦,又倏地转眸看向对面呆站的小元和无殇,"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幽暗的柳林中夜色浮游,斑驳的月光透过枝叶丝丝缕缕挥洒而下,披挂在人的身上,狰狞而怪异,死寂中,林间回响着众人沉重的喘息和砰砰的心跳,夜鸟扑啦啦地惊飞而起,拍翅冲出林去,搅碎了林中淤积的沉寂和迷茫。
  
  "卫恒明知你不是他的亲子,却将你立为世子,又为你取名元嘉,传授给你武功,更以血精为你续命,可见他对你的厚爱。你的亲生父亲明涧意明知你身陷大蜀,却对你置之不理,还举兵伐蜀,令你身处险境,这是非恩怨到底如何,你自己想不明白吗?"衡锦一字一顿地说着,如晴天霹雳般砸在众人的心头。
  
  明霄和小元同时踉跄着倒退,猛地撞在身后的大树上,又同时伸手指向对方:"他……他是我哥哥?"
  "他是我弟弟?"
  
  明霄猛地转头看着衡锦,"你是说真颜郡主与我父王……这……这怎么可能?"
  
  "这不是真的,都是噬骨仙的捏造,是恶意的诬陷,明霄,鸾生,你们……你们不要听信他的话!"卫无殇大梦初醒般振声叫道,他奔到衡锦的身前,"你心里清楚这不是真的,真颜是被人冤枉的,你……"无殇眼中的神情无比沉痛,竟令衡锦浑身一震。
  
  "花兄,如果你不是明涧意,那你此行去南楚是为了什么?难道是那晚听说了此事,要去找明涧意对质吗?你是卫无殇的什么人?难道……"衡锦骤然欺身向前,单手抓向无殇,却被无殇闪身躲过,"难道你就是卫无殇?"
  
  衡锦瞠目凝视着无殇,努力辨认着他的面庞,转瞬就摇摇头,失望地掉开眸光,"你不是卫无殇,不是!他……他比你辉煌,全身都像沐浴着阳光,你,不是他。"
  
  "啊——"无殇忍无可忍,悲呼出声,像只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喉中发出呜咽悲鸣。
  
  "舅父,你去找我父王就是为了此事吗?"
  "爹,你为何要去南楚?"
  
  明霄和小元同时冲到卫无殇的身前,急声追问,小元一把揪住无殇的衣襟,"我到底是谁的孩子,你说,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衡锦伸臂轻轻一扒拉就将小元拽开,"你抓着他问又有何用?你没看见他已经喘不过气了,还是去问武王比较稳妥。"衡锦侧眸看看神色悲痛的卫无殇,无奈地摇头,"你的主子卫无殇派你去找武王?我就说他是个糊涂人,既然你们认定此事为捏造诬陷,那还去证实作甚?你如此想,你就应如此坚信!"
  
  卫无殇抬眸望着衡锦,也像第一次看到他似的,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悲伤,——自己真的并不认识卫恒,那四年时光虽与他朝夕相处,但自己和他都还是个孩子,孩子的眼中开出期盼的花,却已湮灭在荒凉的时光之中了,曾经的回忆都已远去,它是骗人的妖也是囚禁人心的牢。
  
  "鸾生,你是爹的孩子,与武王没有关系。"卫无殇反手扶住小元的肩膀,小元身子一震,侧身欲躲,无殇的眼中腾地冲起泪光,"我去南楚也并非为了证实此事,而是……"无殇的视线扫过衡锦,话就噎在喉中说不出了。他这次去南楚是为了寻找大蜀王印,去年明皓宫变时卫恒一直居于临州,无殇猜测他有可能随身带着王印,并将王印藏于大兴宫中。
  
  "而是什么?你眼神闪烁,说话支吾,你到底还知道什么?我娘是你的女人,她是否处子你难道不知道?"小元此时已状若疯癫,竟脱口问出此话。
  
  衡锦震惊而疑惑地再次看向卫无殇,心中掀起巨浪,——难道,难道这个面色沉郁,眼神悲痛的男人真的就是太阳王卫无殇?他身上的华彩都丢失在了哪里
  
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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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无殇听了小元的质问虽然心底巨震,但却努力保持镇定,手未抖,身未颤,屹立不动,小元被他扶着肩膀,早已感到他的强硬态度,反而觉得怀疑,——此事如此诡异,爹爹怎能无动于衷?
  
  小元不禁倏地仰头瞪视着无殇,"怎么……你……难道……"
  
  ——难道这其中真的另有隐情?小元在心中狂声大叫,嘴上却再也说不出话,双眼怔怔地望着无殇,唰地流下两行清泪,缤纷地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鸾生,你不能质疑你娘,你是我的孩子,千真万确。"卫无殇猛地将小元扯进怀中,双臂紧紧地箍着他,不让他挪动半分。
  
  衡锦看看那紧拥的俩人,心上的绳索再次抽紧,他霍然转过身,抱着天宝向林外走去,明霄呆了一瞬,也疾步跟上前去。这时就听身后传来劲风破空之声,随即响起卫无殇惊怖的大叫:"阿鸾,小心!"
  
  明霄恍惚地急旋身,就见一点流光扑面而来,势若利闪,他骇然偏身欲躲,那碧火已疾飞而至,近在眼前,电光石火间,衡锦挥袖卷向飞芒,却不料那飞芒砰地在他的袖中炸开,一蓬碧焰冲袖而起,"啊——"衡锦一声惨呼,身子站立不稳向后跌去,天宝滚落在地,"阿爸——阿爸——",天宝爬起身扑向衡锦,明霄转身一把扶住向后摔倒的衡锦,"衡先生——!"明霄大叫,眼角的余光看到卫无殇飞身扑了过来,"阿恒——"
  
  混乱中,天宝松开衡锦的腿,小小的人儿一回身猛地朝小元冲了过去,小元长袖一抖卷起天宝腾跃而起,像只夜鸟般冲出柳林,只片刻的功夫,柳林外就响起烈马的长声嘶鸣,紧接着,铁蹄如急雨砸向远方,转瞬就被茫茫暗夜吞噬了。
  
  "天宝——天宝——!"明霄眼见着天宝被小元掠去,却无能为力,他双臂撑持着已陷于昏迷的衡锦,无法追赶,即使他立时就追上前去,也无法与小元的轻功快马比拟,"舅父,鸾生将天宝掠走了!"
  
  明霄冲着无殇厉声大叫,无殇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却好像听而不闻,"碧火星……阿恒中了碧火星……"卫无殇一把抱住衡锦,嘴里喃喃低语,无限惶急。
  
  明霄立刻就被他惶急的声音感染,虽然万分挂念天宝,但听那马蹄声已消失在远方,明霄知道追不上了,只能先救治衡锦。
  
  "碧火星……是……是剧毒?"明霄一听这名字就心里发颤,待看到无殇抬起衡锦的手臂,更是惊怖异常,斑驳的月光下,衡锦的右臂自腕至肘已被炸得血肉模糊,炸伤之处却不是焦糊的黑色也无糊味,而是……而是蒙着一层莹莹惨碧,混杂着淋漓的赤血,伤口处竟还泛着一股甜香,中人欲醉。
  
  "阿鸾,屏息,不可嗅闻。"卫无殇沉声低喝,他知道明霄功力浅,若是中了余毒更加难办。
  
  明霄立刻撕下一段袍襟绑在口鼻之上,"舅父,这碧火星可有解药?伤口如何处置?景生又不在。"明霄焦虑万分,真恨不得立即飞回东安。
  
  卫无殇努力平抑着狂跳的心脏,只觉胸腔内如炭焚火烤,他顾不得回答明霄的问话,立刻盘膝坐倒在地,将昏迷的衡锦扶抱在身前,伸手撕开他背上的衣袍,自己也解开袍襟,胸膛贴上他的背心,"阿鸾,我要为他运功疗毒,你来护法。"说着卫无殇就深吸口气,双眼微阖,凝神聚气,催动内力吸取衡锦身上的毒素。
  
  明霄直起身,警惕地凝神四顾,随时准备应付不测,就在这时,林外忽然响起窸窸簌簌之声,随即一团灯火由远及近,昏昏黄黄摇曳而来,照亮了幽暗的柳林,明霄倏地转身挡在卫无殇和衡锦的身前,双掌拢在袖中蓄势待发。
  
  "鸾哥儿,是鸾哥儿吗?"一个老迈的声音蓦地在柳枝间响起。
  
  明霄浑身一松,立刻迎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叫道:"双福,是我,衡先生受伤了,中了剧毒。"
  
  双福双喜各挑一盏素纱灯分枝拂柳快步走近明霄,"鸾哥儿,发生什么事了?
  
  "嘘……"明霄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噤声,刚才这一幕,光怪陆离,凶险跌宕,叫他如何叙述?"皇上上次特制的血药,你可带了?"明霄充满希望地问着,——景生因不惧百毒,且以毒为养,他便以自己的血制药,江湖上一般的毒物均可克制。
  
  "带了,走时愁眉特意给装了两瓶,我这就去取。"双喜说着就转身跃出柳林。
  
  "双福,你来和我一起护法。"明霄心中一直压着巨石,此时骤然而去,他顿觉身心疲乏,
  
  双福跟着明霄来到林间空地上,盱目看向盘膝而坐的卫无殇,不禁大骇,只见他的面色已变得碧青,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双福不敢耽搁,腾身而起跃至无殇的身前,伸指连点他身上六处大穴,护住他的心脉,横掌隔绝卫无殇与衡锦紧贴的肌肤。
  
  "王上,不可,你就是此时将命搭上,也无法助他吸尽余毒!"双福将卫无殇拖扯开,立刻跪倒在地为其排毒,"王上,请以真气通走周天,调集丹田神功将吸入百穴的阴毒慢慢化解。"
  
  无殇呼出口气,刚才他调动毕生修为,为阿恒运功疗毒,原本是打算拼上性命也要将阿恒救出死境,虽然鸾生怀疑此人为阿恒的幻卫,无殇却从未怀疑过衡锦的身份,无殇认得他的那双眼睛,那是无人能够替代的琥珀眼,有着最狂肆的眸光。
  
  卫无殇虽拼尽了全力,催动劲气吸取毒质,渐渐的,他已感到力不从心,身体似被利刃从中劈开,一侧寒凉如冰,一侧却炙烧如火,两相夹击,竟要将他生生消融一般,那时他已无力脱身而去,胸膛贴着阿恒背心,相吸相融,已是同归于尽的局面。幸亏双福及时赶到以沉厚内力将他俩分隔。
  
  卫无殇萎顿地倚着一棵柳树,勉力凝神调息,在双福的协助下化除体内吸取的毒素。明霄则扶着衡锦靠坐在柳树的另一侧,衡锦依然昏迷不醒,虽已恢复呼吸,气息却极其微弱,忽急忽徐,忽轻忽重,散乱不堪,明霄心中既惊怖又凄伤,若不是刚才衡锦出手相救,自己此时可能已然毙命,没想到卫鸾生竟对自己下此毒手,他……他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异母哥哥吗?
  
  明霄的心上划过一丝战栗,实在无法想象父王和真颜郡主会有怎样的过往。若说此事是假,为何父王凝聚全国之力伐蜀?难道真是为了替卫无暇报仇吗?还是为了明真颜?又或是为了他的野心?野心就同疑心一样,一旦在心中播种,立时便生根发芽,抽枝开花,结出剧毒的果实。
  
  明霄原本绝不相信此事,如今想来却觉得疑点重重,真伪难辨。卫鸾生就像一块巨石,难以逾越,横亘在明霄的心上,明霄喟然低叹,假若卫鸾生真是他的哥哥,那他可能就是命犯孤煞,他的兄弟都想要他的命。
  
  明霄的胳膊挨着衡锦未受伤的那侧手臂,感觉就像挨着一块坚冰,明霄虽拼力提气相抵,仍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他很想为衡锦包扎伤口,但又怕处置不当反而害了他的性命,正纠结为难,双喜已带着双敏等人赶来,明霄站起身,接过双喜手中的琉璃小瓶,正要给衡锦喂药,就听双福幽幽说道:"这碧火毒怪异顽劣,似实似虚,且不可骤然用药,易循序渐进。慢慢拔除余毒。"
  
  明霄依言旋开瓶盖,用瓶盖下附设的吸管吸取血药分别滴入衡锦的鼻中,每侧两滴。
  
  "鸾哥儿,你和双喜他们带衡先生回船,我和王上还需一盏茶的功夫才能化除余毒。"双福一边用功,一边缓声交代。
  
  "那衡先生的伤口……?"明霄急问。
  
  "以一滴血药溶于芝麻油中涂抹烧炙之处即可,不要包裹。"双福的声音稳定祥和,明霄吁出口气,"好,我们先行一步。"
  
  双喜蹲身小心翼翼地背起衡锦,由双敏提灯照路向柳林外走去。才走出千丝万缕的牵绊,双敏忽然奇道:"陛下,天宝呢?怎么没看到天宝?"
  
  明霄蓦地停住脚步,只觉深幽的夜空旋转着向他猛砸下来,他不自觉地伸手抵挡,却无论如何都挡不住那份沉重,"天宝……天宝被卫鸾生带走了……"
  
  "啊……!"双敏双喜齐声惊呼,双喜一哆嗦差点将衡锦摔在地上,"为什么?天宝只是个孩子!他怎么经得起折腾?"双敏声音颤抖,眼圈倏地红了,他虽不了解事情经过,也深知卫鸾生并非好相处之人,自从在夏阳与天宝结识,双喜双敏已和天宝结下深厚的感情,此时骤然听说他被鸾生劫掠,双喜双敏根本无法接受。
  
  "劫去哪里了?我去将孩子找回来。"双敏咬咬牙,毅然说道。
  
  不等明霄回答,双喜埋着头闷声低吼:"双敏,你别添乱了,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想从卫鸾生手中抢回天宝?别孩子没找回来,你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双敏一跺脚,手上的灯笼呼呼摇晃,晃出一地惊惶,"那你说怎么办?若是卫鸾生一气之下将天宝卖到牙行怎么办?又或是随意将他丢弃!"
  
  此时他们已来到舫船边,明霄一听此话,立刻就手脚冰凉,脚下的河岸仿佛变成了流沙,一点点地将他吞噬,"不……绝不会,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天宝找回来!"
  
  明霄忽地拔地而起,跃上舫船,他们将衡锦安置在客舱,又依照双福的嘱咐给他的伤处涂抹了血药香油,刚收拾妥当,双福和卫无殇就回到了船上。
  
  "阿鸾,他怎么样了?"卫无殇推开客舱舱门,视线一下子就投注在榻上那静卧的高大身影,无殇没有犹豫,快步走过去,坐在榻旁,"伤口处理了吗?用过血药后,他的情况好转了吗?"
  
  卫无殇一叠声地低问,目光却并未看着明霄,而是紧紧胶着在衡锦的脸上,那古铜色的肌肤中依然透着一丝碧青,隐隐游动,异常诡异,卫无殇紧紧锁着眉头,又转眸察看他的伤臂,"鸾生这孩子当真决绝,竟将碧火毒制成流星弹,若阿恒不是被炸伤,此时情况也不至于如此险恶。"
  
  "衡先生是为了救我,那碧火星原是冲着我来的。"明霄冷声说道,双眼紧盯着卫无殇,就见他身子猛地一晃,好似肩头被压上千斤重担,"阿鸾,他……他受刺激了,一下子听到那些谣言,他自幼孤苦,无依无靠,他……"
  
  卫无殇试图为小元辩解,话语出口,却显得如此干涩,无殇只觉喉咙里塞满粗砺的砂石,令他口不能言,他蓦地从榻边滑下跪倒在地,双眸抬起仰视着明霄,"阿鸾,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是鸾生的父亲,却从未培育教养过他,鸾生一直生活在孤苦欺凌之中,难免性子怪异孤绝,刚才又骤然遭到打击,神志混乱,我为他向你赔罪。"
  
  卫无殇说着便俯首谢罪,明霄哪容他叩下头去,立刻急步上前将他扶起来,"舅父,你说得虽然很有道理,但鸾生已非少年,他不该将自己的愤恨迁怒于人,也不该将自己全部的行为归罪为不幸的过往。他已经二十一岁了,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了。"
  
  卫无殇倏地侧眸望向昏迷不醒的衡锦,——就像阿恒吧,因为恶因便结出恶果,如今就以命相抵。
  
  "是,阿鸾是无辜之人,鸾生不该迁怒于你,冤有头债有主,鸾生阴错阳差还是报了他的仇,如今阿恒这情形,恐怕不容乐观。"卫无殇重新在榻边坐下,不由自主地握住衡锦的手,就像握着一块寒冰。
  
  明霄一直以为无殇叫的是'阿衡',此时听到这话不禁皱眉问道:"鸾生说衡先生是卫恒的幻卫,难道曾与他有什么怨仇?"
  
  卫无殇咬咬牙,耳边回响着衡锦紊乱的呼吸,肩上的重担已令他不堪承受,"阿鸾,衡锦不是卫恒的幻卫,他……就是卫恒!"
  
  "啊……?"明霄倒退两步,口中低呼,奇怪的是呼声中并无多少惊恐,只带着浓重的讶异,这些日子他与衡锦日日相处交谈,明霄的心中已建立起对他的信任和好感,衡锦不仅救了鱼儿,刚才更奋不顾身救了自己,这令明霄无法对其产生敌意。
  
  明霄疑惑地盯视着面色苍青,情况危殆的衡锦,"他若是卫恒,那世人对卫恒必有偏见!根据世间传闻,我一直以为卫恒三头六臂,凶神恶煞一般,而衡先生与常人无异,除了孤僻狂放,不谙世事,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可怕之处。"
  
  卫无殇完全没料到明霄得知衡锦真实身份后会是这种反应,不但不厌憎敌视,竟还为其辩解,"他……他是与从前大不一样,他如今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可能是去年被我……被我重创后所致。"
  
  卫无殇手掌微颤,似乎已经抵受不住衡锦手中的阴毒寒气,就听明霄沉缓的声音再次响起:"……与从前大不一样?你们分开时他才十四岁,那时他就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了吗?我看不会比鸾生当年初遇我时更狠绝吧?就像刚才在林中他说的那样,你……真的认识卫恒吗?又或是先入为主,就像我,我对他可能也有偏见,不过是好的偏见,只看到他善意的一面,而世人则对其充满恶意的偏见。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如果你原本就在心中敌视轻视他,自然就会相信别人对他的批评,哪怕其中有许多不实过激的成分。"
  
  "阿鸾,你……南楚与大蜀的关系……我没想到你会为他辩解。"卫无殇惊异地看着明霄。
  
  明霄洒然一笑,"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我并不认识卫恒,我所知道的只是衡锦,因此我对他没有恶感。以此类推,我对鸾生可能就有不好的偏见,因为幼年时我曾和他有过极不愉快的交往,刚才他又暗下毒手,换一个人,比如景生和你,就对鸾生维护有加。至于大蜀和南楚……"
  
  明霄在榻前来回踱步,随即站定,目光专注地望着无殇,"在你们少年时,大蜀和南楚曾亲密无间,互为姻亲,之后卫恒打乱了这一平衡,七年前我父王更发兵伐蜀,但一年前,大蜀和南楚都已重回明华的版图,再次成为一个国家,所以说,国与国之间并无永恒的朋友或仇敌,景生常说国家和地区间需要建立的是一种平衡和秩序,我对此深以为然,至于个人恩怨,那其中更有先入为主之见,反正我对他……"明霄将视线从无殇身上扫向衡锦,声音变得温和,"我对他没有仇视。"
  
  卫无殇暗中点头,脸上浮起苦笑,"阿鸾当真好胸襟,就像你说的,我们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也比较容易原谅自己愿意原谅的。"
  
  "是呀,所以我也算不上好胸襟。"明霄唇边的笑纹略含苦涩,"面对鸾生,我可能就不那么宽容,因为我与他有利害冲突,和衡锦目前还没有。"
  
  卫无殇攥着衡锦阴寒的手,很想将它贴在胸口,却终究不敢,"阿鸾能看得这么透彻也很难得了,我……太涓介,顾虑也多,前门怕狼,后门怕虎,终究误人误己。"无殇终于双掌握住衡锦的手温暖着,只是那阴寒似已渗入骨血,再难化解。
  
  "还是他如今的状态好,浑忘前尘往事,一切重头再来,什么包袱都没有。"明霄站在卫无殇的身边,望着昏迷不醒的衡锦,"他既然自称衡锦,他既然认定自己是衡锦,那就让他做衡锦吧,卫恒已死,从此这世上只有衡锦再无卫恒,你和鸾生……你们父子……先后给他以重创,置他于死地,也算是报了当年的仇怨,他若有幸不死,便是上天见谅。"
  
  ——啊!卫无殇只觉心底巨震,前尘往事当真能一笔勾销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幸好他并无子嗣,一人承担即可。"明霄才说至此,就猛地想起天宝,不禁倏地蹲下身紧盯着卫无殇,"舅父,天宝何罪之有?鸾生将其掠走,不知会如何对待,如果他因仇恨卫恒而伤害了天宝,那……"
  
  明霄的手掌在袖中攥成拳头,指尖儿抵在掌心,刺起尖锐的疼痛,"鸾生自己幼年时曾代人受过,他如今又要天宝代卫恒受过,这仇恨何时才是尽头?"
  


绮惑
  
  无殇松开衡锦的手,倏地站起身,"阿鸾,我一定将天宝找回来,绝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由我们而起的仇恨也该由我们来了解。"
  
  "可是,衡先生的伤?"明霄依然称呼他为衡先生,并不在乎他曾经是谁,"双福说这毒很古怪,不能猛然用药,只能循序渐进,真不知血药是否能见效?"明霄发现衡锦用过药后脸上的青气有所减退,但呼吸依然紊乱。
  
  无殇紧锁长眉,"这碧火毒提炼自苗疆的一种碧火花,碧火花长在茎上时无毒无害,一旦被人摘下立刻含有剧毒,只有生食其根才能解毒,中毒之人将身受冰寒刺骨及烈火烧炙两种痛苦,十天之内若不得解五脏六腑将变得僵硬或是被焚化,死状凄惨,苗疆之外的人因不了解其毒特性,也无法得到碧火花根,中毒后常常无救而亡,碧火花毒在江湖上的恶名仅次于四大毒物。"
  
  明霄听了只觉不寒而栗,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怪异的毒素,其中毒症状竟与挣扎在爱恨情仇中无法自拔的人一样,鸾生早已身中情毒,只怕比这碧火毒还要难以解救,想及此,明霄对小元的怨怒也渐渐消减,身中情毒之人无药可解,最终死于心碎。
  
  卫无殇愁郁的声音再次响起:"鸾生更别出心裁将碧火毒制成流星弹,爆炸时毒素扩散,大面积侵入伤口,迅速溶入肌骨,更难拔除。"
  
  明霄抿紧唇瓣,指尖似要刺入掌心肌肤,"舅父,若是景生或是唐窦先生在此,可能还有办法,如今只靠血药恐怕难以见效,这碧火毒并非江湖上的一般毒物,而且……"明霄张开手掌,看着掌心上殷红的深痕,"……而且,即使他们在也不一定会替衡锦解毒,你们……你们都觉得他死有余辜。"
  
  明霄的声音中已带着一丝忧伤,上次衡锦于危水恶浪中解救了小鱼儿,自己和景生还未对其表示感谢,如今他又代自己身受剧毒,这恩情更不知如何能报,"若不是衡先生及时施以援手,那碧火星就会在我的脸上炸开,我此时已是死人一个了。"
  
  卫无殇腾地又坐回榻上,明霄的声音异常低沉,而无殇却无言以对,谁是谁的恩情?谁又是谁的仇怨?此事自古难分解!
  
  "舅父,你若不欲插手此事,自可去临州,我能理解,也不怪责,鸾生是鸾生,他做的事与你无关,但我一定要为衡先生寻得解药,也要找回天宝,这是我应该给予他们的回报。"明霄的杏眸中闪现着深邃而坚定的光芒,"我要护送衡先生回西川,那里的山中一定能找到碧火花,等他余毒除尽后才能去找天宝。"
  
  "阿鸾,我不会再抽身而去了,若是当年我留在阿恒身边,也许又是另一番光景,至少不会令其被噬骨仙摆布,我们兄弟俩变成如今的仇敌,我……我也有责任……"卫无殇伸指搭上衡锦的腕脉,发现他的脉搏也同呼吸一样,时缓时急,忽躁忽浮,异常混乱,"阿鸾,血药也许能延缓毒发时间,为他争取到更大的生存机会,但是,你此次是回南楚省亲,怎能半路离开去大蜀?"
  
  明霄走到窗下,轻轻推开窗扇,月光哗地映亮了他的脸,依恋地在他身周翩跹,如华似练,明霄没有回头,眼光穿越长空,直望进星云的故乡,故去的娘亲就在那里为他祝福,"其实这次我回南楚省亲,原本就有打算要去大蜀探访,只不过如今将其提前罢了,这艘船是景生特别改装过的,性能航速都很优越,应该能在十天内赶到西川。若是你们中途换船,别管是东安还是西川都不可能在十天内到达。而且,我猜……"明霄倏地回头,凝目望着无殇,目光里微含绝望,"我猜鸾生也会去西川,他可能要去毁了碧火花。"
  
  卫无殇浑身一震,不禁脱口言道:"相传碧火花只长于苗疆之东苦泉边,隶属苗王领地,碧火花活生活长时并无毒素,若花根同时研磨入药能治百病,因此碧火花被视为苗疆的圣花,鸾生……鸾生当真要去涉险毁掉碧火花?"
  
  "被仇恨控制了身心之人不惧艰险,已是仇恨的奴仆,甘心被仇恨驱使。"明霄的声音极其宁定,不辨喜怒,"我估计明天龙舟船队就会到达莱州,出发前我已下诏,明令地方官员一律不得迎送,所以不会有人知道龙舟上并无明帝,我让双敏等人在此等待龙舟,回临州通知父王,说不定鸾生也会从西川去往临州,他一定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明霄说着便转眸望向卫无殇,"舅父,其实我的心中也有疑问和焦灼,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不想再被亲哥哥怨恨。鸾生若是无辜,那我又有什么罪?"
  
  卫无殇深吸口气,却无法呼出,那口气堵在胸口上,有千斤重,"阿鸾,你们都无辜也无罪。鸾生一直生活在得到和失去的边缘,最后所有的美好事物都离他远去,或是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他曾经离'得到'如此之近,最终却仍是失去,这种痛楚他无法承受。"
  
  明霄垂下眼眸,声音也似从心底发出,"是呀,鸾生一直活在极限之中,情绪绷紧到极点,今天的事超过他承受的极限,那根弦啪地断了。"说着明霄抬起头,毅然绝然地看着卫无殇,"我们明早就回航忻州,从那里换走乌水,一直向西南,最迟六天就可到达野陵渡,从那里上岸入山,顺利的话两天就可进入西川。"
  
  "好,就依阿鸾之见!"无殇站起身,爽然回答,"难得你这么通情达理,花儿好眼光,好福气!"
  
  明霄听他提及景生,一直阴郁的面孔蓦地变得明亮,由内自外透出光华,无殇远远看见,也不禁一呆,竟被明霄的殊颜晃了眼。明霄唇角含笑,"舅父这么想,景生可不一定如此想呢,他可能觉得我愚鲁不堪。"
  
  就在这时,双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鸾哥儿,明儿咱们继续去临州,还是回航忻州?"
  
  卫无殇一怔,刚才双福助他祛毒时他已发现双福功力深厚,特别是听他指导明霄如何用药如何处理伤口,更看出他必为避居的武林高人,没想到他竟已猜出明霄的想法。
  
  "双福公公,请进。"卫无殇不等明霄回答就出声招呼。舱门吱呀一声打开,双福又端进一盏素纱灯,照得舱房中更加明亮,"王上不可过于操劳,刚才您为衡先生疗毒耗损内力甚巨。"
  
  双福缓步走到榻前,探查着衡锦的情形,"鸾哥儿,王上,今夜还需给他施用血药,每两个时辰一次,到了明早他的伤情应该有所缓解,手臂上也要每隔两个时辰涂抹一次药油。"双福说着转身看着卫无殇,"王上,您去休息吧,夜间就由我和徒弟们照顾衡先生。"
  
  卫无殇淡笑着缓缓摇头,"不了,还是由我亲自看护他吧,鸾生将他伤成这样,我理当尽力。"
  
  "舅父,我和你轮换吧,如此你也可以略微休息。"明霄关切地望着卫无殇,此时才发现他的面色也苍青憔悴,与景生如出一辙的星眸中光华黯淡。
  
  "不用了,阿鸾,你今天也很辛苦,快回去休息吧,我正好打坐炼气,修补损耗的功力,每两个时辰一轮。"卫无殇的声音很清淡,却不容反驳。明霄不再坚持,将装有血药的琉璃瓶放在榻几上,"舅父,有事就摇铃,侍仆们就侯在门外。"
  
  明霄带着双福开门离去,身上酸痛不已,耳中更是嗡嗡鸣叫,一想天宝此时正身处险境,明霄就睡意全消,月光似水,照无眠。
  
  眼见着舱门轻轻阖拢,卫无殇复又坐到榻旁,他小心翼翼地抓起衡锦的手贴在胸口上,立刻便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想想阿恒这些年的时光,天天便似在碧火毒中淬炼,一半是冰霜一半是火焰!
  
  卫无殇放下衡锦的手,为他盖好薄衾,便盘膝坐于榻角上凝神调息,呼吸吐纳间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就在这时,一直昏迷不醒的衡锦倏地睁开双眼,眸光湛湛,清晰而锐利,直扫向在他脚边打坐入定的卫无殇,反复审视着,眼神中含着无限惊疑与思索。
  
  片刻后,衡锦复又闭上双眼,勉力调集残存于丹田中的微弱真气游走周天,试图化解毒质,但真气散乱,捉摸不定,根本无法与冰火双胜的毒素抗衡,多次尝试失败后,衡锦只得拼力将真气收归丹田,檀中,护住心脉,这一番举动已令他难以支撑,神智昏沉恍惚之时,他的脑中又疾风般回旋起卫无殇与明霄的对话:'——他就是卫恒——他就是卫恒——他就是卫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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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黄昏,暮霭初起,暑气挣扎着盘踞在半天,不肯退却,彤云披着微凉的晚风,卷携而来,追赶着呼呼低喘的盛暑,将其逼入遥远的地平线。
  
  重镇忻州,披霞戴锦,屹立在夏日明亮的暮色里。忻州地处夏江与乌水交汇处,是夏江中游商船集中的地方,有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夜明之美誉,为楚中第一内河码头,货物山积,居民填溢,商贾辐辏,来自大夏及大蜀的各帮客商纷至沓来,形成以盐、典当、米、木材、丝织、药材为主的六大行业,实为南楚内陆最繁盛之地。
  
  黄昏将至,忻州最繁华的通宝大街上依然人流熙攘,各家商行并不忙着打烊,四门大敞,喜迎八方来客。通宝大街的东北角上有家酒楼名曰醉仙居,楼高三层,宣敞气派,是南来北往的富豪商贾们歇脚饮宴之处。
  
  醉仙居二楼临窗处设有一排雅座,桌与桌间只以花鸟纹雕竹屏风隔断,外不设门,客人可以随意观赏二楼散座间游走卖唱的杂艺。此时在一临窗雅座里坐着两位年轻男子,他们的头上虽戴着遮幕斗笠,身上穿着的锦纱缂绣夏袍却透露出他们的豪奢之气。
  
  "三郎,为何要坐雅座而非雅间?"身穿湖色夏袍的男子侧头看看略显嘈杂的散座,不解地问着,他说的竟是北朔语。
  
  "小南,我们还是用俄那契语吧。"身穿宝蓝夏袍的男子并未回答那个问话,而是以俄那契语叮嘱着,那滑如丝缎般的悦耳声音暴露了他的身份,原来这人就是北朔三王爷呼和洵。
  
  "呵呵……如此内陆之地还能有人懂北朔话?"身着湖色夏袍的男子正是呼和洵的幕宾丘林南真,他虽对呼和洵的叮嘱不以为然,却还是遵循他的吩咐改说俄那契语。
  
  "你不能小看此地,忻州虽地处内陆,却是九省通衢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不胜数,很难说没有云州的商贾。我们还是小心为妙。"呼和洵拿起桌上的茶盏,并不饮用,只放在鼻端轻嗅,"夏人的散茶清香四溢,味淡悠长,就像……"话到嘴边,呼和洵却止住不说,只举杯缓缓喝下一口香茶,好像喝下了脑中疯狂的渴念。
  
  丘林南真藏在纱幕后的眼睛忽地一闪,眸光登时变得暗淡,"这茶淡而无味,如何能与奶茶媲美,就像这边的人,散而无力,寡淡乏味。"南真赌气般的摘下斗笠仍在桌上,"你还没说为何要坐在这喧闹的二楼呢,三楼明明有雅间。"
  
  "小南——"呼和洵低喝一声,拿起遮幕斗笠欲给南真戴上,想了想,又放弃了,南真并非自己真心关注之人,于是对其言行举止也就不太在意了,"咱们是来察看明华的国情商情的,又不是来宴客密谈,有什么必要坐在密不透风的雅间里?"
  
  南真原是跟他赌气才摘下遮幕斗笠,此时见他对此不问不闻,南真的心里便似吞了一颗乌金,扯着他的心不停地下坠,永无着落,南真的声音变得低沉:"你说此地如何重要,那为何明青鸾却不在此停船,直往莱州去了?"
  
  呼和洵的手指摩挲着细润的青瓷茶盏,脑中想的却是萧鸾那晶莹的肌肤,不觉眸色一暗,华美的声音从唇边滑出:"这正是明青鸾的高明之处,他不锦上添花,他只雪中送炭,忻州的官吏不会觉得被冷落,只会认为自己政绩卓著不需上位者劳心关注,而莱州的官吏则会觉得备受关怀,龙舟竟舍忻州停莱州,这简直是莫大的鼓舞和荣耀。"
  
  呼和洵捏住茶盏圆滑的杯柄,指尖儿轻搓,好像正拿捏着萧鸾那物儿,呼吸不禁变得急促,"也不知是明青鸾的谋划还是华璟?这二人确实不容小觑。"
  
  丘林南真沉浸在自己的失意之中,并未发现呼和洵的异样,此时听到此言,他只不屑地皱起眉头,"三郎,我看你对此是想多了,他不过是急着赶回临州罢了,哪里就有那么多心思,而且……"丘林南真捻起桌上盘中的一粒琥珀核桃放进口中,"……而且,从那天船队出发时见到的青鸾背影来看,他的姿色只属一般,根本谈不上仙颜神姿,那个华璟也十分普通,大概轮廓还算周正,却禁不起推敲,这就是所谓的天下三美呀?真是徒有虚名,全仗着他们身份尊贵罢了,我看另外那一美可能也不怎么样。"
  
  呼和洵干脆将茶盏双手捧在掌中细细玩味着,听到这话,第一次表示赞同,"原本我还不信,这些天暗中跟着龙舟船队走,偶尔看到明青鸾出舱乘凉,也……也确实感觉一般,虽然他一直戴着遮帽,但那通身的仪态气派却是瞒不了人的,怎么会这样?竟还不如……"呼和洵再次吞下滑到嘴边的那个名字,——青鸾竟还不如萧鸾!
  
  丘林南真倏地转眸望向呼和洵,"三郎,你是想说青鸾不如萧鸾吧?呵呵呵……"南真咯咯地笑了,笑声异常苦涩,"那你还不如回东安去找萧鸾,偏巴巴地跟着青鸾,难道你还想着青鸾的特异之处吗?"南真的指间捏着一粒核桃,此时已被他捏得粉碎,"我现在怀疑那生子之说根本就是假的,也许东安宫中并无龙凤双胎,不然为何青鸾回南楚省亲却不带着孩子同往呢?他怎会轻易放弃在南楚民众间为太子造势的大好机会?"
  
  呼和洵捧着茶盏送到嘴边,嘴唇轻触着杯沿儿,仿佛那是萧鸾的唇瓣,他虽没尝过那滋味,也能猜出必是柔软又清凉的,听到南真不屑的声音,呼和洵随意地抿了口茶,——嗯,确实清香!
  
  "小南,阏氏(单于正妃)重德不重貌,青鸾德行兼备,若是又能诞育子嗣便可姑且一用,是真是假,总要试过才知,那批货已然过关,我们到了临州去会会青鸾,他才是我这次真正要运出关的货物,不知比火器贵重几何!"
  
  呼和洵一言既出,立刻就惊得小南浑身巨震,差点失手打翻面前的茶盏,他虽猜出三郎对青鸾别有用心,却万没想到三郎要将青鸾掠回大漠,"三郎,他……他可不是商队……或是牛羊,这里也非北朔,没有部署策划,也无接应掩护,如何能劫持明帝?你……你还不如去抢那个萧鸾。"
  
  丘林南真忍无可忍,终于将闷在胸中的烦忧宣之于口,就见对坐的呼和洵在掌中把玩儿着青瓷茶盏,不急不徐地缓缓开口,"萧鸾和青鸾我都要,好东西就要抢,难道还等着别人送上门来吗?"
  
  正说着,前方楼梯口忽然传来一把甜脆的声音:"三楼雅间当真没空了吗?"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迅速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不禁侧眸望向楼梯口,这时就见一个粉藕色的身影轻盈地走上楼来,他的头上未戴遮帽,一张妩媚瓷白的面孔格外引人注目,特别是那双妖娆的凤目,透出的眸光竟冷若冰霜。
  
  
摄魂
  
  小元迈上醉仙居二楼,双眼不耐烦地扫视着嘈嚷的散座,"三楼雅间当真没空了吗?"
  
  "公子爷哎,您多包涵,别说三楼雅间没空了,就是这二楼雅座都没空座了。"店小二抹了一把额上的油汗,睃眼打量着大堂,忽地欢声喜道:"公子爷,那边还有一个空座,要不您将就将就?"
  
  小元顺着店小二抬起的胳膊望过去,倏地皱紧眉头,在大堂正中最扰攘之处摆着一张方桌,桌旁独坐一肥硕汉子,敞着怀,腆着肚,肚子上的肉累累叠叠撑开衣襟,四围几桌客人都明显闪避着他,那汉子也不以为意,远远看到店小二和小元朝他看,突地咧开大嘴呵呵地笑了,露出一嘴黄板儿牙。
  
  "呃……咳咳……公……公子爷……"店小二吭吭哧哧地嘴打绊子,偷眼瞄着身侧媚秀绝伦的男人,心里嘀咕:——这男人长得穿得都似画儿上的神仙,偏偏背上背着个细竹大篓,不伦不类的模样。
  
  "公子爷,就那桌还有空座,您别介意,那位是咱东市里的张屠户,每日闭市了都要来咱醉仙居喝上一杯,今儿……呃……咳咳……今儿他和自家娘子闹了点子别扭,来的早了些,哎哎,公子爷,您别生气呀。"店小二还待呱噪,就见身边的男人扭头瞪视着他,也不知怎的,店小二竟被他看得两腿转筋,心里激灵灵地打颤,额上的油汗全变为冷汗了。
  
  "这位公子若不介意,可与我们同坐。"就在店小二六神无主之时,从临窗雅座里忽然传来一道极之优雅的声音,竟如金丝绒般华美,店小二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立刻扭头看去,不觉呆若木鸡,心说:我的妈呀,今儿是什么日子呀,店里竟来了这许多神仙。
  
  小元也扭头看去,心里突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犹豫了片刻就缓步走上前去,"如此就打扰了。"他放下背上的竹篓,很自然地在身着宝蓝色衣袍的男人身边坐下,眼角余光扫到对坐的湖衣男子面色一暗。小元在心中冷笑着:——这蓝衣胡人虽俊美无匹,却不是我喜欢的调调儿,顶多闷了玩玩,也当不得真。
  
  呼和洵早在开口招呼之前就摘下了头上的遮幕斗笠,自从惊马事件之后,他就再未想起过此人,如今骤然相遇,才发现那双玲珑的凤目令他记忆犹新。呼和洵不顾南真怪异的目光,一把摘下遮幕斗笠,又鬼使神差般地开口招呼,等那男人坐于身侧,他才悚然而惊,——怎么好像这秀媚的男人能盅惑人心呢?
  
  "上次惊马之事险些伤了你的亲人,我还没有致歉呢,今天又巧遇公子,当真有缘。"呼和洵双目瞋瞋地望着小元,凝聚内力,似要望进他的灵魂,却惊怖的发现那双凤眼犹如巨大的磁场,哗地吸住他的眸光绞住不放,凝聚的内力也渐渐涣散,呼和洵心底大骇,知道今日遇到了劲敌。
  
  "你进了关就水土不服,还是带上斗笠挡挡太阳吧。"丘林南真异常机敏,立刻拿起斗笠戴在呼和洵的头上,半侧头看着小元,却只看向他的嘴唇,避开那双凤眼,"公子也是路过此地吗?"
  
  小元还未回话,就听依然侍立在侧的店小二小心地问着:"这位公子爷想用点什么?酒饭茶馔,小店样样具备。"
  
  小元瞄了一眼桌上现有的几样小食清茶,抬头看向小二,"一壶畹香,一碟素菜包堂吃,一碟三丁包子外带。"
  
  店小二一听就沉下脸,心里撇嘴:——就要一壶清茶两碟包子也敢打听雅间,幸亏雅间没空了。"是,爷,这就到。"
  
  小二咕哝了一声转身跑下楼去。这时小元才收了眸中的精光,随意地靠坐在竹椅上,"我是路过此地,两位可是来自关外?"
  
  小元漫不经心地问着,右手笼在袖中放在腿边,紧紧地攥着竹篓的背带,那篓子里的小娃用了迷药,此时正在昏睡,也是一副高鼻深目的胡人模样,不知这孩子与那人是什么关系?
  
  小元一想起昨夜的一幕,心里倏地激起剧痛,痛楚如火如荼沿着脊梁烧向头顶,立刻就在脑中点燃烈焰,——那人是卫恒还是卫恒的幻卫?自己又是谁?
  
  ——自己又是谁?!小元在剧痛中挣扎,心中拼力嘶吼,这辈子,他活到二十一岁,却已然无名无分,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姓氏名谁!他活得既多余又荒谬。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都小心地回避着他的双眼,此时听他发问,才隐约地感到他身上的那股勾魂摄魄般的吸力已经淡去,呼和洵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一跳,怎么转瞬的功夫,这男人就变得面色煞白,好像旧伤复发了一般。
  
  丘林南真似乎也感觉到小元的异样,不禁微微淡笑着回答:"是呀,我们都是来自云州的客商,何氏商行,公子可曾听说过?"
  
  小元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烦愁悲苦之中,昨夜他鬼迷心窍般向明霄弹去碧火星,虽被那人及时拦下,他与明霄的仇怨也就再难消解了,小元不在乎与明霄结仇,他甚至不在乎与全世界为敌,但是,他不能失去景生,与明霄正面冲突,也就意味着与景生反目成仇,这是小元无法承受的。
  
  "这位公子,你还好吧?要不要吃点东西?"呼和洵见小元的面色已由煞白转为苍青,不禁关切地问着,本是假意做作,话说出口,似乎也带真心。丘林南真不禁微微蹙眉,厌烦地垂下眼眸,三郎这游戏已玩得出神入化,恐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假意和真情了。
  
  "啊……我还好……"小元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分心,真是万分凶险,他勉力镇定心神,薄唇勾起一抹浅笑,"已过了立秋,暑气竟仍未消,两位到了这南地,可还习惯?"
  
  小元随意问着,又想起竹篓里的孩子,——若那人真是卫恒,他怎会携带一名胡人幼儿?小元耳边依稀回响着那孩子凄厉的呼叫:'——阿爸——阿爸——阿爸——'。这孩子是他儿子吗?难道真是自己搞错了,卫恒怎会有个胡人血统的儿子?
  
  "你们是何氏的大当家?"小元谨慎地问着,他虽对这个何氏商行毫无概念,但看着这两个胡人身上的锦纱缂绣夏袍就能猜出何氏商行必然不同凡响,光这两幅意料就价值不菲,根本不是一般商贾所能穿用的。
  
  "公子也知道何氏?鄙人正是何薰,这位才是何氏商行的大当家林南先生。"呼和洵眼眸一亮,没想到在此内陆之地也有人知道何氏的名号,这个身具异能的美艳男人虽然表现奇怪又神不守舍,却还颇有见识。
  
  "啊,久仰久仰!"小元敷衍地应对着,一边琢磨怎么能从他们口中打听出这孩子的事情,"何氏商行享誉关内外,名头响当当,自然无人不知了。"小元心中讪笑:——没想到自己还有奉承人的心思。
  
  "何老板是到南边来探察商机的吧?如今明帝陛下回南楚省亲,不知耗费凡几,朝野上下一定需用大量珍稀货物。"小元信口说来,不知怎的竟将明青鸾扯了出来,可见自己对他依然耿耿于怀,如今连卫恒都把他视为知己了,也不知这明青鸾身具何种妖法,居然把那魔头迷得为他抵挡碧火星!
  
  "哦?当真如此吗?公子好像消息颇为灵通。那可一定要说来听听,我们还真是跟着明帝陛下的船队走,希望能捡到一些机会,也不知如何才能觐见陛下,我们对他十分景仰。"呼和洵说得近乎诚惶诚恐,俊美如塑的脸上带着一丝向往的神情。
  
  小元噗地笑了,双眉微挑,细媚的眼中锐光重现,"一只会下蛋的凤凰,你们关外人是对他好奇吧?他对你们有何恩德?又为什么景仰?"
  
  小元的声音不高却说得百无禁忌,呼和洵和丘林南真俱是大惊,没想到这个诡异的男人神色平淡,却口出狂言。
  
  丘林南真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听公子的话中之意似乎觐见过明帝陛下,难道……"南真趋身向前,尽量压低声线,"难道真是徒有虚名?我们在关外孤陋寡闻,只听过艺人的传唱,将他说得神仙似的,自然就心生向往了。"
  
  小元漠然地看着他,心中隐隐觉得此人言不由衷,话里有话。还有身侧的这个何薰,眼神闪烁,似乎在他的双眼之后还藏着一双眼睛。
  
  "那位陛下吗……"小元语含深意地叹息了一声,似感慨又似遗憾,带着点意犹未尽,带着点欲诉还休,令人浮想联翩,他却偏偏闭口不言了,只闲闲地转眸看向窗外,洞开的雕花敞窗外就是热闹的通宝大街,小元本是故作姿态地闲望一眼,却不料熙攘的人流中出现了两个高挑的身影,如闪电般劈入他的眼帘,小元不禁浑身巨震,视线如被巨力牵引再也挪不开半分。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本被他欲言又止的态度所迷惑,此时见他双眼瞪视着窗外,也不禁顺着他视线望了出去,一望之下,两人同时震惊失色,就见窗下对街的药店前站着两个男人,一青衫一白袍,身姿颀长,仪态秀雅,只看侧影已可想见其俊逸的容颜,
  
  "萧公子……"
  "是他……"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失控地喃喃低语,就在这时,一个挑担运货的汉子为了躲闪一辆骡车唰地挑掉了那白袍男子头上的遮帽。
  
  "啊……"
  "呃……"
  "……"
  
  楼上三人猛地看到那遮帽下的殊丽容颜,更是神魂震颤,"真的是萧公子,他怎么会在此地?"呼和洵忍无可忍,终于低问出声,双眼依然紧紧地盯在那玉白皎洁的面孔上,流连不舍。
  
  小元听到这低回叹息般的问话,如从梦中惊醒,探眸看向呼和洵,见他眼中带着无限的痴迷向往,不能自己地凝望着楼下。小元心里一颤,咯咯轻笑道:"正说起他呢,他就来了,还真是有缘,瞧,那不就是青鸾殿下。"说着小元手指一勾,将呼和洵的目光钩向那美仪秀容的白袍人儿,"何老板好像已经认识他了呀?萧公子是青鸾陛下白龙鱼服时用的别称,他本名明霄。"
  
  "啊——"
  "啊——"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饶是身经百战,此时也已大惊失色,神魂无措,若不是街上嘈杂喧闹,若不是对街那两人已走进药铺,恐怕他俩的惊叫已引起楼下人的关注。
  
  "什……什么……你……你说什么?"丘林南真先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倏地探身过来似是要抓住小元的衣襟,小元偏身一闪躲过他手掌,却躲不过他疯狂的眼神,"你说他是谁?那……那个杜溪又是谁?"
  
  南真惶急地抬眸望向呼和洵,嘴唇颤抖,五官都已扭曲变形,恐慌中他不自觉地改用母语说道:"三郎……咱们的货……齐哲兀图还有曲乌……他们怎么办……这……这恐怕是个陷阱!"
  
  呼和洵抿紧双唇,蓦地回头看向小元,眼中闪过凌厉的血光,温情脉脉与痴狂向往全部隐没在眼底,"你说刚才那人是谁?"他的声音依然滑如丝缎,但却冷冰冰的毫无温度。
  
  小元似乎也没料到他们会是如此反应,小元只是猜测这位何薰是被青鸾蒙骗的一位爱慕者,如今看来似乎……似乎还另有隐情,可此时要改口已然太晚,小元凤眸微闪,脸上仍是挂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我说那人是明帝青鸾,怎么啦?你们不是早已相识了。"
  
  "……"
  "……"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不言不动,似乎已被这句话点中哑穴施了定身法,只有彼此对视的眼眸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愤恨,南真在惊惧激愤的同时,竟在呼和洵的神色中捕捉到别样的情绪,复杂到无以复加,根本无法言传,那是头狼被他追踪的猎物戏弄后的沮丧和屈辱,却又带着一丝残忍的快乐和满足,好像被虐也能引起快 感。
  
  "来不及了小南,货已出关,此时呼和汐恐怕已经动手了。"呼和洵轻轻开口,说的是北朔语,好像只是在讨论风花雪月,唇边甚至还含着一丝笑,只是他的脸此时看起来更像一尊云石塑像了。
  
  "你是说他们要让我们自相残杀?"丘林南真也展眉淡笑,嘴里说着最残酷的可能,脸上却带着最祥和的笑。
  
  "呵呵呵……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如果我没猜错,他们是想让我们灭国。"呼和洵笑得更加温煦,丘林南真眼睁睁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抽搐,将那抹笑无情地扯开,只觉窒息难耐,"你是说……你是说……"南真喃喃低呼,眼球渐渐突出,脸上勉强展开的笑似被巨锤砸中碎成千万片。
  
  "我是说他们不一定把呼和汐扯进来,战火若在家门口烧起来搞不好会惹火烧身,他们会在西域打主意,要是我就会利用蠢货大哥,他一直在招惹旁边的那几个小国。"
  
  呼和洵的声音已低入喉中,近似耳语般的轻缓暧昧,不懂北朔话的人还以为他在叙述什么旖旎情 事,小元抓着竹篓背带随时准备抽身而去。这时就听呼和洵扭头朝他说道:"这位公子,我虽不知你姓甚名谁,但也能看出你非常人,我不知你说的是否属实,但我与这位萧公子确实另有渊源,他……与我在夏阳时曾有一夕之欢,虽然大家都醉了,也许他将我错认为他人,但我对他却永志难忘,我还有件信物在他手中,既然你说他是青鸾陛下,那我就该将信物取回,我是本分的关外商人,万不想因为此事惹祸上身,万一这东西落入他人之手,我和青鸾陛下可能都将百口莫辩。"
  
  小元心头一跳,脸上微微地热了,眼睛却疑惑地审视着何薰,"何老板,即是如此机密之事,你怎能对我直言相告,你我形同路人,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唉……"何薰深深叹息,眼眸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元,带着无奈含着窥探,"你我在此共坐,加上店小二起码有几十个人看在眼中,谁也不用怕谁了。关键是我发现公子与那位萧公子颇有牵连,似乎非常熟悉,他如今对我避而不见,我根本无法前去索要信物,若是公子能代为周旋,我何薰必有重谢。"
  
  "如何周旋?"小元挑眉问道,嘴角微抿,似笑不笑,看来这位何薰与明霄的关系确实不太简单,没想到青鸾在外竟惹下如此孽债。
  
  "公子只要将他约出与我一见即可,我也并非要与他再续前缘,他是高高在上的鸾鸟,我只是关外野生的草芥,我只是想要回信物罢了。"呼和洵说得情真意切,又隐含凄伤,加上他和南真确实惶急忧惧,倒完全不像作假,逼真至极。
  
  "是什么信物呢?我可否代你取回?"小元试探着问,神情温和关切,看似诚挚无比,实则别有用意。
  
  "啊……那个……嗯……那东西在……在他……"呼和洵忽然顿住,眼中浮起一线渴切的微光,极之魅惑诱人,似乎在悄悄暗示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小元的心跳急促起来,青鸾被这何某留下了印记吗?
  
  
挚爱
  
  "他们离开了。"南真忽然急叫,呼和洵和小元同时探头向窗外看去,就见那青衫白袍两个身影已快速消失在通宝街的人潮里。
  
  "看背影,那个人好像就是他的舅父。"丘林南真双眼微眯轻声言道。
  
  "呃……"小元一愣,凝目看向对座的林南,见他仍然紧盯着楼下熙攘的人潮,人潮中早已没有了那两个秀逸的身影,小元眸光一扫,看到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家药铺的金子招牌'回春堂',心中暗自思量:——昨天那人既然已被碧火星炸伤了手臂,十日内若不得解必亡。看来青鸾回航忻州是要去西川搜寻碧火花为其解毒了,还有卫无殇竟也跟着一起同往,他到底还是和卫恒藕断丝连!
  
  小元一向心思缜密,谋定而后动,经过昨夜的变故此时他也有些六神无主,仇敌,父亲,兄弟,所有这些曾经异常明确的人物如今都变得扑簌迷离,小元心中唯一明确的想法就是要在青鸾找到碧火花前将其全数毁掉。
  
  "好的,我答应你,明天同一时间我来此回复你结果。"小元倏地站起身,不想再与他们纠缠下去,他抓起竹篓背在背上,就在这时竹篓的盖子忽然掀起了一道缝,一只小手伸了出来,"阿爸……"随着叫声,竹篓在小元的背上剧烈抖动起来,小元顾不上回身查看,飞步跑下楼去,将正端着包子上楼的店小二撞得一个趔趄,小二瞠目瞪着那如疾风般刮下楼去的藕色身影,"公子爷,你的包子,你要的包子!"小二愣了一瞬也蹬蹬蹬追着跑下楼去。
  
  "三郎,是那个小崽子!"南真霍地站起身,扭头就要向外追,"南真,少安毋躁!"呼和洵一动不动地靠坐在竹椅上,双眼微眯盯视着窗外,窗下一抹藕色身影飞闪着没入人群。
  
  "这个男人可不简单,他竟从衡锦的手中抢到了天赐。"呼和洵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眼中的幽蓝渐渐深浓,"我们一入关似乎就步入了一个壳,我们一无所知还洋洋得意,南边不简单呀,我们轻敌了。"
  
  "三郎,你……"南真站在桌旁,焦急地看看呼和洵又探头看看窗外,"你还有闲情坐在这里,刚才若是追上去,恐怕已经捕获了青鸾,拿他和华帝交换东朔六郡!以偿我们这次的损失。"南真一想起那即将在西朔燃起的烽火狼烟就不寒而栗。
  
  "你真以为凭咱们俩刚才追出去就能抓获青鸾?"呼和洵又端起那个青瓷茶盏,茶水已凉,凉气沁入青瓷,格外冰寒,握在手中便似握着一颗冷酷的心,"陪在他旁边的那个青袍人眸光深湛内敛,身如劲竹,蓄势待发,功力绝不在衡锦之下,青鸾多少也有些功夫,与你不相上下,还有刚才那个男人,身轻如羽,敌友莫辩,咱们并无胜算。"
  
  呼和洵抬头看着南真,见他依然惶急无措,不禁心中喟叹,——他们好不容易奠定了襄州的基业,此番恐怕又要毁于一旦,他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呢,"小南,我已在他身上和竹篓上用了追魂,隼王已经开始追踪,他走不脱的,你坐下。"呼和洵指指竹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青瓷茶盏,"现在着急也于事无补,我们这次输就输在太大意急进,也太轻信,欲速则不达,事已至此还是好好谋划一下,谋定而后动吧。"
  
  南真重重地呼出口气,缓缓地坐回到椅子上,"青鸾身边那人既是他的舅父,莫非就是南楚的左相王大人?"
  
  "非也。"呼和洵摇摇头,"咱们曾见过那人三次,你对他有何观感?要说实话,最真实的感觉。"
  
  南真凝神细想,摒除偏见杂念,眸光渐渐变得柔和,连声音也平缓下来,带着丝憧憬,"那人风神俊朗,气度高华,偏又毫无傲色,只微带庸倦沉郁,更加引人入胜。"
  
  "嗯……说得好……"呼和洵频频点头,第一次露出赞许的表情,"没想到小南的眼光也很独到,那你说说在他那一辈人中还有谁当得起风华绝代这一夸赞?"
  
  "蜀……蜀昭王……卫无殇!"南真脱口而出,"难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已死的卫无殇……太阳王卫无殇?"南真不敢置信地念叨着,眼神狂乱,他们即使身处大漠,也曾听说过大夏列侯的各种传说。
  
  "应该就是他。"呼和洵捧着茶盏一口饮尽杯中残茶,冰冷的苦涩直达心底,"卫无殇是华璟的舅舅,自然也就是明青鸾的舅父,此次他回去省亲,华璟不能陪同前往,由卫无殇陪他同行,正是理所应当。"
  
  "那他们此时应该在莱州,怎么会出现在忻州?还亲自出来买药,怎么可能?刚才那个男人十分可疑,我觉得他的话也不能全信。"南真定下心来,大脑又开始正常运转,终于渐渐理出头绪。
  
  "嘿……正是如此!"呼和洵砰地一声将茶盏掼在桌上,"那个萧公子是否真是明青鸾已不重要,我此时要找到衡锦,本来我也给他用了追魂,但衡锦功力高深又善行巫盅,那追魂竟已被他化解,致使隼王无法追踪,如今有了天赐就不怕找不到衡锦,华璟在咱们背后捅刀子,咱们就去大蜀踩一脚。也许还能一举两得呢,刚才那个美人儿跟青鸾也有仇怨,他一听我提到那个子虚乌有的信物眼睛都亮了,他定能带着我们找到那只会下蛋的凤凰。"
  
  "怎么?咱们要亲自追踪吗?我还以为你要召集暗卫由他们带着隼王追击,咱们……咱们不回襄州吗?"南真一叠声地问着,他实在无法想象在王庭告急之时他们还能逗留在外。
  
  "就让大哥去独当一面吧,最好能借此机会将他的党羽全部剪除,没想到歪打正着,华璟倒替我解决了心头大患。"呼和洵突地笑了,野心勃勃的笑容照亮了他幽暗的眼神,"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废了娶自阿布的阏氏(单于的正妃),也不会招惹得那些小国鸡飞狗跳,也就不会让人有机可乘。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尝吧。"
  
  ——呼和洵自从听了衡锦的某些暗示,就一直想取呼和沣而代之,只是苦于不愿承担杀害亲哥哥的指责,如今有了这场战乱正好可以见机行事。
  
  "我们的人马都在沛州一带,离开东安时我就吩咐曲乌回去善加安排,兀图和齐哲全都身经百战,一定能带着我们的人全身而退。我不在大哥只能亲自上阵抵挡,咱们回去收拾残局即可。那几个小邦国一时吞不下西朔。"
  
  "三郎,那我们能否全身而退呢?"南真心虚地瞄了一眼人声嘈杂的大堂,仿佛此处已变为围歼的战场。
  
  "小南,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全之处,华璟必定料不到我们已深入腹地,他们只知封锁关隘,却忘了那条龙涧,此时正好是丰水期,我在那里留了一条退路。"呼和洵说着就站起身,带上遮幕斗笠,"走吧,咱们的美人儿肯定已经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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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忻州五陵渡至西川野陵渡一千二百里,上有万仞山,重岩叠嶂,隐天蔽日,下有千丈水,白浪横江,惊波拍岸,险滩环萦,每至晨昏之时,霜烟横涧,常有高猿长啸,悲切凄绝,深峡空传,故渔者歌曰:'西川群峦百峡长,悲猿哀鸣泪沾裳!'
  
  "鸾哥儿,你还是到船篷下坐着吧,小心栽下水!"双福蹲跪在低矮的船篷里,朝明霄喊着,明霄坐在船侧,仰首凝望高峡,苍苍两崖间,飞云横渡,不见曦月。
  
  "也不知何时才能峡尽天开见日出?"明霄高声问,他们从忻州出发至此已经五天了,三天前就在乾陵渡换了船,原来那艘舫船已无法继续在乌水上行船。
  
  "就是到了野陵渡也还是高峡遮日,今晚应该就能到达野陵渡。"坐在船尾的卫无殇开口回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视着站在船艏的那个高大劲健的身影。
  
  "衡先生,我没想到你还会撑这种船。"明霄转眸再次打量着坐船,这船尾部呈扇形轻卷高翘,船型细窄流畅,以材质紧致的柏木制成,结构牢固,专走滩险流急的水道,"为什么这船叫神驳子?既无锚也无碇连舵也没有,何神之有?"
  
  衡锦站在船艏,左手操纵着长梢控制方向,右手同时划桨,那船便穿峡过滩如剑鱼般向前飞速疾行,听到明霄的问话,他也不会头,依然稳稳操控着浆梢,"这段水路险象环生,船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便寄托于神祗护佑,这船也叫神船。在西川的多条水路上都有各种形状怪异的江船,我们为了突破你父王的封锁必须充分利用水路,所以我对这些江船都很熟悉。"
  
  衡锦毫不避讳,语气平淡,不辨喜怒,明霄双福和卫无殇却听得额上冒汗,怪不得卫恒率领残兵败将能在西川盘踞五年之久。
  
  "你身上余毒未净,如此使力毒素会沁入心脉,为何不雇船家操船,非要亲力亲为?"卫无殇如青鹏般一个纵跃跳到船艏,站在衡锦的身侧,"我来划桨。"卫无殇怒气冲冲地说着,伸手抓住船桨。
  
  衡锦不理会他话中的关切和激愤,手掌如铁,牢牢把着船桨,一边气定神闲地说道:"花兄还是坐进船篷吧,你要是真想救我就别再呱噪。"
  
  "你……"卫无殇被他一句话噎得眼眶酸胀,一阵劲风袭来,无殇便似风中修竹,迎风微摆,却屹立不倒。
  
  衡锦眼角一扫,不经意地问:"你这身功夫是跟谁学的?"
  
  "呃……"无殇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衡锦继续问道:"卫恒说你不会武功,只懂医术,你如今却是功力高深的武林大家了,于是便也弃医行武,报仇雪恨,我代卫恒受了你一链锥,你是否就此罢手了呢?"衡锦的声音异常平板漠然,好像并不关心无殇会如何回答,"其实多活一刻少活一刻对我来说全无所谓,这次被卫鸾生所伤也算是报应不爽,卫恒亏欠卫鸾生,我就应该替卫恒死,这样就太平无事了。"衡锦抿紧唇角,操纵着神船劈波斩浪向前冲去。
  
  "……"无殇万没料到他会直言相问,更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段话,一时心潮激荡,竟无言以对。
  
  "往事已矣,且看今朝,衡先生,神鬼都不收留你,可见你来日方长。"明霄倚着船篷,语含深意地说着。
  
  衡锦哈哈长笑,沉厚的笑声在空谷间回荡,绵绵不绝,他运臂如飞,驾着小船冲云破雾,"鸾哥儿,你爹远不及你,但他却有福气,你东安宫中的'娘子'也有福气,可他却还不知足,竟和你闹意气。"
  
  衡锦话锋一转,众人又是一愣,没想到他受伤苏醒后竟变得更加言语无忌,可能是料想自己命不久矣,苦中作乐罢了。
  
  "呃……他……"明霄眼珠一转,弯唇笑了,"我惧内,舅父可以作证。"
  
  衡锦斜眸瞄了一眼身侧劲竹般挺秀的无殇,云霭间透出的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照得那张脸神采奕奕,俊丽无双,衡锦猛地掉开视线,不敢再看,只觉胸中万箭穿心似的疼,疼得他咬断牙关,——这是哥哥,他的哥哥,他永生最爱的人,咫尺天涯,他早已失去了'他'。
  
  "你……还没说谁是你的师傅。"衡锦的声音有点沙哑,喉头滚动,压下即将冲出胸口的呐喊:——哥哥,你当真恨我至此?定要置我于死地?那我就成全你!
  
  "他……他是一位世外高人……"卫无殇含混地回答,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坤忘神君,那也确实是一位仙人。
  
  "哦……"衡锦点点头,眸光似电扫向江面,"当年就是他把你救出卫恒的'魔爪'吧?你这些年……这些年……"衡锦深吸口气,好像濒临窒息的人挣扎求生,"……咳咳……这些年你都是和他在一起吧……"衡锦一口气说完,再吸口气,还是觉得胸中块垒如山。
  
  卫无殇震惊地回眸望着他,心中忽地升起一团疑云:——难道,难道阿恒已经恢复了记忆?
  
  衡锦咧嘴一笑,状似不经意地说着:"这些年,卫恒像个疯子似的派我们到处找你,他自己也天涯海角地四处搜寻,可都一无所获,我已是将死之人,当年却被你连累至深,你现在不妨说来听听,也好让我瞑目。"
  
  衡锦说得满不在意,不知怎的,听在无殇耳中却更显凄凉,"当年是师傅救的我……"卫无殇轻声回答,话音刚落,神船就猛烈地抖动起来,好似遇到激流,无殇不妨,趔趄着向船外摔去,衡锦掣肘一拐霍地将他揽住,胸中砰砰砰地疾跳着,——真想一口将他吞下肚,如此便可保他平安了。
  
  "你……死也不愿和卫恒在一起……却允许一个陌生人……以身为药……你……"衡锦说不下去了,太阳穴鼓起,颈侧的脉管凸现,——当年噬骨仙给卫无殇用的恒春是最烈的春药,并无解药,只能以男子阳精暂解,每至月圆必发,发作时只能与男子交合续命。
  
  "呃,不不不,不是这样,师傅他身负异禀,他……我……我早就祛毒了……你……"卫无殇情急地辩解,却一下子想起身后坐着的明霄和双福,蓦地顿住,无法再说下去。
  
  "呵呵呵……他果然身负异禀……真管用……竟能完全替你解毒……呵呵呵……怪不得……"衡锦嗬嗬笑着,笑声苦涩,他倏地锁紧长眉,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坐到船篷里去,我们被人飚上了,我要想办法甩掉尾巴。"
  
  "什么?衡先生,你是说天上那只鹰?"明霄抬头望向苍云翻卷的峡顶。
  
  "那可不是普通的鹰,那是大漠上最凶悍的隼王,可猎食狼豹,驯养熟了,能帮着主人捕猎追踪。"衡锦冷冷地说着,一边奋力驾船,穿行于激流险滩之间,"这里长峡水急,无处藏匿,恐怕一时甩不掉它,只能等上岸再说了。"
  
  "舅父,难道鸾生驯养了隼王?"明霄振声问道。卫无殇飘身坐到船篷另一侧,双眉紧皱,苦恼地摇摇头,"这些日子他与我不在一起,我……我对他现在的情况知之甚少……"
  
  "他不用驯养隼王,他自己就是一只隼王。"衡锦金眸一暗,想起那个少年,喉头里忽然泛起一阵腥甜,碧火毒蠢蠢欲动,冰火两重天又在体内冲撞,衡锦勉力压抑着四肢百骸中横冲乱撞的真气,只觉身体正被凌迟撕裂。
  
  "衡先生——"
  "你怎么了?可是余毒又发了?"望着船头摇摇欲坠的身影,明霄和卫无殇同时惊呼出声。
  
  
险滩
  
  惊呼声炸响在半空,余音铮铮,一排怒浪扑来,恶势汹汹,瞬间便将小船卷向江心的巨漩,衡锦才深吸口气,就如被敲碎了骨节的瓷偶,忽地腾空冲出船艏,直直跌入激流。
  
  "阿恒——"卫无殇狂声呼叫,倏地跃身而起飞扑进江中,像股绝望的风,义无反顾地追随着白浪恶水中载浮载沉的身影。
  
  "舅父,衡先生——"明霄惊骇莫名,扑在船侧探身高喊着,却被双福紧紧拉住了腰身,"鸾哥儿,不可,绝不可冒险!"双福嘶叫着,奋力抱住明霄。
  失去操控的神驳子像个陀螺卷进漩涡剧烈打转,眼看便要撞向崖边嶙峋的乱石,双福一咬牙腾身而起飞上船艏,左右手分别抓紧长梢和船桨,学着衡锦的样子运臂挥桨,试图将小船驶出漩涡。
  
  "双福,小心!"明霄叫着一边努力抓紧船舷,稳住颠簸摇荡的船身。
  
  "鸾哥儿,你坐稳了!万一有事不要管我,一定抓住船舷!"双福百忙中仍不忘嘱咐明霄,他在南楚大兴宫中就是有名的撑船好手,本身又功力高深,生死存亡间,神力自然生发竟渐渐地将小船撑出急漩,"鸾哥儿,咱们有救了!"
  
  双福凝立船头,高声长啸,奋力控船与湍急的激流抗衡,那一刹那,明霄远远望去,忽觉双福老迈佝偻的身躯又重新焕发了神采。
  
  "双福,你可看见他们俩的踪影?还……还有希望吗?"明霄失声惊问,牙齿打颤嘴唇哆嗦,他怎能料到为了给衡锦解毒竟断送了他的性命,连卫无殇都一起做了陪葬。
  
  双福咬紧牙关,黯然地搜索着江面,逝水滔滔,哪里还有人的踪影,"鸾哥儿,水流太急,早就将他们冲得远了,不过,前面很快就到野陵渡了,水势也会变缓,他们兴许还有救。"
  
  双福宽慰着明霄,这些天变故不断,明霄身心交瘁,早已处于崩溃的边缘,双福虽然不知道在柳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明霄却偶尔问起了武王与真颜郡主的过往,尽管只是故作不经意的旁敲侧击,双福也觉得不可思议。
  
  明霄抬头望天,见铅云翻滚,雾霭腾绕,如大敌压境一般,不禁心底一沉,"双福,我看天色昏暗,似乎风雨来袭,不知能否在变天前赶到野陵渡?"
  
  双福早已看出风云突变,在这长峡之内常有疾风劲雨,本无需惊慌,但此时船上两人落水,明霄如何还能保持心平气和呢。
  
  "我看没问题,老奴的驾船技术虽不及衡爷,但拼了老命也要撑到野陵渡!"
  
  半个时辰后,双福终于将神驳子划到野陵渡口,渡口处蔓草丛生,高及人膝,栈桥破败年久失修,并无其他过往船只停靠的踪影。双福将神驳子船后竖立的插杆插进江滩,明霄等不及泊好船就一跃而起跳上栈桥,身子刚一粘地就猛地摇晃起来,在船上时间太长,以致一时无法适应坚实的陆地。
  
  "小心,鸾哥儿,栈桥可能早就腐朽了。"双福跟着跳上江岸,一把扶住明霄,"鸾哥儿,这是昭王留在船上的包裹。"双福肩上背着他和明霄的随身行囊,手中还提着一个青色锦囊。
  
  明霄一见眸色骤然黯淡,他接过锦囊背在肩上,随即便沉声吩咐:"双福,咱们在这江滩上搜寻一番,也许能找到他们。"
  
  双福暗中摇头,却不能在此时反驳明霄,遂分头在荒草野渡间寻找起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就在栈桥边重聚,明霄的面色变得格外煞白,连一向水润的唇瓣也血色尽失,干涸焦裂,"双福,怎么办?现在又该如何?"
  
  明霄一向深有主见,猝不及防间遭逢大难,再加上连日忧心劳顿,他此时已六神无主,心神恍惚了。
  
  双福看看黑云压境的长空,刚要回话,就听明霄振作精神道:"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往山里去,如果舅父和衡先生无恙也会往山上去,找到碧火花才是关键。此时天色已晚,我们沿着渡口往上面走走,也许能找到歇息之处。"
  
  仿佛是为了验证明霄的话,他们才转过野渡口,就见狰狞的山脚下歪立着一座破败的客栈,客栈外的幌子常年累月遭受风吹雨打,此时已无法辨别其字样颜色。
  
  "咦,在此地居然有个客栈。"明霄惊异不已,加快了步伐。
  
  "这野陵渡在卫恒盘踞西川时曾经非常繁盛,为其筹措粮草物资立过汗马功劳,去年萧烈将军攻入西川,剿灭卫恒余孽,野陵渡也跟着势微衰败,这家客栈可能已被弃置,空无一人了。"双福抬眸仔细打量着前方的两层吊脚木楼,"我们今晚倒可在此歇脚避雨,明早再做决定。"
  
  "行,就这么办吧,最好能在附近找到山民询问一下进山的途径。"明霄抹了下额头,此时才发现内袍已被汗水黏在背上,山风飒飒,虽然并不寒凉,明霄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鸾哥儿,此地荒郊野岭,渺无人烟,已是苗王领地,我们还是要小心行事。"双福的一张老脸皱得像个干核桃,佝偻着腰,一双小眼精光爆射,紧张地打量着四周的情况。
  
  江滩上的小路早已湮没在荒草之中,四周古树森立,绿意浓碧似墨,山峦如巨蟒,嘶嘶吐信盘踞在眼前,明霄和双福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草甸,来到吊角楼前。
  
  "啊……"明霄低呼一声猛地顿住脚步。
  "……"双福倏地倒退半步,气凝丹田。
  
  吊角楼黑漆漆的门洞里忽然露出一张脸,皱纹交错,面色黧黑,双目凹陷,眼神冷漠,看到他们时那人愣了一瞬突地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
  
  "客人们远道来的?快请进吧。"那人从门里迎出来,却是个苗家男子,他头包布帕,身穿土布对襟衫裤,裤脚长盈尺许,"快请,快请。"那人点头猫腰,殷勤地不停向门里让着,眼睛从低垂的脸上斜睨着他们,眼中并无笑意。
  
  明霄和双福对视一眼,都有点犹豫,这时就听门里传出一把爽脆的女声,"亚伯,你又把客人吓着了吧?叫你别出门迎客,总不听。"随着话声,从门里刮出一个柳色身影,竟是个夏人女子,她那明艳绚丽的模样衬着背后黑魁魁的门廊更显怪异,看得明霄和双福都浑身一震,那女子看到他们也是惊怔不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们,蓦地勾唇笑了,"亚伯,我就说今儿刮东风,有贵客,这不就来了,两位客官,快请进吧,眼瞅着雨就下来了。"
  
  年轻女子俏生生地倚着门框,睃眼笑望着他们,身上的柳色绫子裙随风鼓荡,好似一只春日的黄莺栖息在残垣之上。
  
  "听姑娘的口音像是锦州人士,怎么在此开店呢?"双福快走一步斜挡在明霄身前,戒备地看着面前俊俏的女子。
  
  女子微愣,噗地一声笑了,"这位老伯好见识,奴家确是锦州人士,自小离家,天涯飘萍一般,能在此处落脚苟活于世已经谢天谢地了,唉……"女子说着悲惨的身世,嘴角依然含着点淡笑,眼中却已腾起雾气,倒是情真意切,全不似装假,她见明霄和双福依然站在门前,并无进门的意思,便寥落地叹息一声,翩翩转身,"亚伯,关门吧,这两位贵客信不过咱们呢。"
  
  眼看着两扇漆色斑驳的大门在眼前慢慢阖拢,明霄忽地走上前去撑住一页门扇,"且慢,姑娘请莫介意,我们一路西来,途中历经艰险,又刚刚痛失两位同伴,难免小心谨慎。天色已晚,我们就在此住一晚吧。"
  
  双福来不及阻止,明霄已经踏进了吊角楼的大门,经过女子身边时他闻到了一股极清透的香氛,好像春日的素馨,在这夏末的荒野中,在惊魂初定之时,这香味似能抚慰人心,明霄不禁轻轻吸气,香氛透窍而入,明霄顿觉神清气爽。
  
  "鸾哥儿,慢点走……"双福追上前去,立时便也被香味环围,双福警觉地闭住呼吸,可那位苗人汉子噌地窜到明霄的身后,,抓住了他手上拎着的锦囊,双福一惊,开口低叫:"你要作甚,放开。"
  
  双福正要伸手阻止,年轻女子贴上前来,咯咯笑着嗔怪:"他要帮着那位公子拿行李呀,老伯,你忒信不过人了。"
  
  这一来一往,双福便也顾不上闭气,只得赶上去与明霄并肩而行,鼻中立刻渗入丝丝缕缕的香气,双福暗惊,细意分辨,那香味清爽宜人,似乎并无邪异,双福略放下心来,和明霄一起穿过门廊走入厅堂,进了厅堂,两人心中俱是一亮,又迅速对视一眼,从河滩上看只觉这吊角楼破败不堪,此时进得门来才发现门内另有乾坤,不但地方宽敞,光线明亮,更布置得极其干净清爽,比山外许多大客栈还令人感觉舒畅。
  
  "怎么样?还满意吧?咱们虽是野渡小店却样样不缺,必定让客人们舒心。"年轻女子赶上前去伸指抹了一下八仙桌,夸张地举到双福眼前晃晃,"老伯,你看,连一丝儿灰尘也没有。"随即女子就回头吩咐那个亚伯,"你去沏茶,一定要用刚采的新茶,给贵客们尝尝鲜。再去捞两条鳞鱼,那可是咱们这段水路上的特产,贵客们在山外一定没有吃过。"
  
  女子随说随利索地摆好茶具,铺设锦垫儿,将明霄双福安置在堂屋正中的大椅上,她行动轻盈,笑容满面,言语爽脆,再加上堂屋里别样的风光,顿时便令明霄和双福如沐春风,这些天他们一直坐着小船颠簸在恶浪间,又遭遇突变,此时能安然生还,闻着茶香,真恍如隔世一般。
  
  "刚才公子说痛失同伴,是怎么了?"女子从亚伯手上接过茶壶亲自给他们斟茶,醇和的清香氤氲而起,使人沉醉。明霄刚要伸手端茶,那女子已取起一根银针探入茶中,"咱们这店开在荒郊野外,难免客官们见怪,唉,我就亲自试给爷们儿们看看。"说着女子从茶水中抽出银针在他们眼前一闪,"客官们请看,干干净净的好茶,请慢用。"
  
  女子那委屈又无奈的模样看得明霄心里一颤,暗想一个年轻女子在外求生不宜,自己不该怀疑苛刻,双福嘿然一笑,"姑娘真周到呀,竟连试毒的银针都备下了。"
  
  双福不为所动地端起茶盏,手指上的银戒指划过茶水,双福并未低头查看,只将茶盏举到唇边,轻嗅着,"姑娘怎么称呼呀?" 一个如此年轻俊俏的女子竟能在此立足,又有诸般做作,反而露了痕迹,让人对她不得不心生怀疑。
  
  "奴家柳娘,客官是南楚人士?"柳娘腰身款摆,走到窗下,半倚着窗棂,窗外黑云滚滚,如大敌压境,炽烈的夕阳不屈不饶,烧向乌云,虽节节败退,却虽败犹荣,在黑云翻卷间留下了耀眼的金边。也给窗下的柳娘镀上了一层金辉。
  
  明霄并未答话,双福举杯品了一口茶,点点头,"嗯,确是新茶。"随即抬头望着柳娘,"我们只是忻州贩茶的商家,听说这苗山上有许多百年野茶树。就想进山收茶,不料两位同来的伙伴在距此三里的江中落水,此时音信皆无。"
  
  柳娘眉头微蹙,眼眸一闪望向侍立在门边的苗人亚伯,"你去沿路江滩上搜索一圈,也许贵客的同伴被冲到苇子湾里了。"
  
  那汉子只点点头就消失在门后,黧黑迅捷的身影像阵夜风,明霄心头一晃,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抿着,不经意地问道:"柳娘,你可知苦泉在哪里?我听说那附近长有几棵百年老茶树,俱是极品普洱。可当真?"
  
  柳娘心底冷笑一声,脸上却笑得眉眼弯弯,"客官真是有见识,连如此秘闻都晓得,苗王的王寨后山上确有一泓泉水,色清味苦,能治百病,泉边也确有几棵百年普洱,依然枝繁叶茂,只不过那是苗王的私产,一般人休想染指。"
  
  "嗯……"明霄微微沉吟,转眸看了双福一眼,又喝了口茶,缓缓开口道:"不知如何能拜见苗王呢?如今的苗王可是龙岩鹏?原大蜀王卫恒的表兄?"
  
  柳娘唇边的笑容渐渐凝固,眉眼间闪过一丝异色,转瞬她便双眉一挑,咯咯地笑了,"敢情客官是要见苗王呀,那咱们小老百姓可不知道门路,王寨我至今都还没去过呢,呵呵呵……,亚伯……"柳娘几步走到门边朝门外喊着:"客官的同伴可曾寻到?"
  
  那面如枯木的苗人汉子闪身出现在门边,"没寻到,可能被冲到下滩去了。"
  
  明霄听了只觉胸中剧痛,耳中嗡嗡作响,就在这时,利闪如金蛇狂舞,抓开浓云,奔过天际,锵啷啷的雷声紧随其后,轰鸣不绝,远天像被利剑刺开一个口子,暴雨瓢泼倾泄,瞬间就在天地间扯开一个巨型雨帘。
  
  敞开的窗扇被疾风吹得匡匡爆响,片刻后,屋中就变得昏暗不明,"掌灯——"柳娘脆声喊着,双眼在幽暗中闪着微光,"客官们的鳞鱼已经做好了,现在可要用饭?"
  
  "现在就用。"明霄稳声吩咐。
  "鸾哥儿——"双福低喊。
  "好勒,我这就去给你们摆饭。"柳娘轻盈地扭身走出门外,连那个亚伯也已消失不见了。
  
  "鸾哥儿,恐怕这饭吃不得。"双福双眼紧盯着空无一人的大门,改用临州方言低语着。
  
  "双福,我看咱们早就着了道儿,就是不吃饭现在也走不脱了,咱们那条船肯定已经被动了手脚,使不得了,不如将计就计。"明霄放下茶盏,双眼望着风雨大作的远天,"也不知舅父和衡先生是否还能生还?"
  
  "如何将计就计?"双福讶异地问着,他虽有一身高深功夫,但却脱离江湖已久。
  
  "你没看到我提及苗王时她的眼神吗?就像被戳到了心肺。而且据衡先生说那苦泉边除了碧火花,寸草不生,哪里来的百年老茶?她却顺着我的话胡说八道。我猜他们多半是苗王龙岩鹏在这野陵渡设下的埋伏。"明霄的声音变得格外轻快,听不懂临州话的人还以为他在和随从闲话家常。
  
  双福心底一寒,他虽早已猜到但却一直不敢向明霄直言,没想到明霄竟已看出此节,"那我们就任凭他们摆布了?"
  
  "他们一时不会要我们的命,一定会将我们交给苗王,既然已经入壳,与其徒劳挣扎不如以逸待劳,该吃就吃吧,大不了手脚酸软。"明霄倏地站起身奔至窗前,双眼穿透风雨望向极北的北方,那里有他的伴侣和孩儿,但,此时,他是明帝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这次来到苗疆除了碧火花根还要会会苗王,这两者,势在必得!"
  
  "客官们,开饭了。"一道娇声脆喊在门外忽地响起,明明灭灭的灯烛之光照亮了门旁的墙壁,两个晃动扭曲的人影随着烛光映射到墙壁之上。
  
  
炽烈
  
  "阿恒——阿恒——"卫无殇顾不得擦拭头脸上淋漓滑落的雨水,猛地将衡锦翻过身去击打着他的肩背,倾盆大雨兜头泼下,好似沧海中腾跃的鲸鲵狂暴地卷起水旋风,"阿恒——阿恒——"卫无殇绝望地嘶吼着,天际忽喇喇刺过一道红闪,将怒腾狂滚的乌云扯开一大片血口子,雷声轰隆隆地炸响,掩盖了卫无殇的痛叫。
  
  滂沱急雨砸在脸上,完全遮挡了卫无殇的视线,他只能凭感觉徒劳地反复击打衡锦的后心处,希望能借此激发他的心跳。无殇知道阿恒左胸上有一个致命的伤口,根本不敢在那里用力。
  
  衡锦毒发落水后卫无殇扑入江中纵身鱼跃终于抓住了他,但一个大浪劈来就又将他们冲开,衡锦就像一节朽木,僵硬地在激流中沉浮,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卫无殇顺流浮漂保存体力,在一个水势渐缓的滩涂旁再次抓住了衡锦,将他拖上岸。卫无殇极力施救,衡锦却生气全无,似乎已听从死神的召唤去往冥殿报到。
  
  "阿恒——"卫无殇的嗓子早喊哑了,此时喉中发出的干涩叫声却奇异地盖过了头顶的电闪雷鸣,手下的身体忽地颤抖了一下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随着呛咳之声,衡锦呕出了残存于气管中的雨水,"咳咳……你……咳咳咳……你别再拍了……"衡锦艰难地侧头望向跪在身旁的卫无殇。
  
  "啊……你……你醒了?"卫无殇一语双关地叫着,伸臂将衡锦抱在膝上。
  
  衡锦身上震颤,"花兄也一切无恙吧?"衡锦虚弱地问着,依然紧闭着双眼,雨水倾泄而下,帮他掩盖了脸上透露出的些微消息。
  
  卫无殇的手臂一抖,心中也似灌入了暴雨,说不出的寒凉,也分不清是失望还是绝望,卫无殇死死咬着牙,'嗯'地闷哼一声算是回答。衡锦拼力翻身坐起,透过雨幕打量着四周,"那边,那边有一个岩洞……"衡锦忽地抬臂指向后方,卫无殇急扭头张望,就见江滩后山崖上的老藤被暴雨冲开,露出一个洞口,黑魁魁地如巨兽待食的嘴。
  
  衡锦踉跄着站起身,"走吧。"他招呼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向江滩后走去,身上瑟瑟抖着,卫无殇跳起身,也不扶他径直向前跃去,拉扯着藤蔓攀上山崖,还没进洞,就听耳边传来碎石破空之声,"小心,也许有野兽——"衡锦的叫喊追随着他飞掷的石子。
  
  卫无殇心中一动,扬手丢掉指间早已扣着的石子,等了片刻,见洞中并无野兽藏匿的迹象,无殇回身下探,"我拉你上来,要不我就背你上来。"
  
  衡锦听出他话中的倔强之意,不觉紧锁眉头,抬眼打量着洞穴的位置,此时自己已功力尽失,要想攀上岩洞非要借助他人之力不可。衡锦一咬牙臂膀伸直抓住无殇的手,微一借力便跃上岩壁,率先进入洞中,"你在外面等着,我叫你了再进来。"衡锦沉声吩咐着,口气不容置疑。
  
  卫无殇攀着老藤靠在洞口,紧张地向里张望着,洞内一片漆黑,这时就听衡锦'啊'地惊呼起来,卫无殇心头一震,不顾一切地冲入洞中,还没站稳眼前便闪过一道锦光,"小心——"衡锦急叫,一掌拍向那飞窜的锦光,同时飞身上前将卫无殇撞到一边,"啊——"衡锦闷哼一声,身体撞上洞壁,那锦光嘶嘶低啸着飞旋而起冲出洞口。
  
  "锦蝠!阿恒!"卫无殇震骇地扑向衡锦,牢牢地扶住那摇摇欲坠的高大身影,"阿恒,你……你被它伤了?"卫无殇嘶哑的声音像从地狱中发出,含混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衡锦贴着洞壁无力地滑坐在地上,他说不出话,只觉身体强直,连舌头也似变成了铁块,右前臂被碧火星炸伤之处又多了两个乌紫的血洞,体内横冲直撞的冰火邪气也被瞬间凝结。
  
  卫无殇跌坐在地上,深吸口气,拼命稳住狂跳的心脏,他双手哆嗦着一把撕开衣袖,取出那个浸透了水的袖囊,"阿恒,我带了血药,这里还有血药。"卫无殇摸出琉璃小瓶,还没打开瓶盖就被衡锦死死地攥住手腕。
  
  "不——"
  "阿恒——"
  
  刹那间,时光停顿,地老天荒。洞外暴雨倾注,洞内静寂如墓,衡锦拼尽全力攥住无殇的手腕,不容他打开瓶盖,无殇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无比沉痛地望着他,手指一松,琉璃小瓶跌落在地,闪过一丝晶亮的微光。
  
  衡锦吁出口气,脖颈以下依然僵直无力,舌头却慢慢地恢复了灵活,"我……毒上加毒……没关系……药……你留着……"衡锦双眼紧闭,如此便可遮住他眼中最深切的眷恋,——十四岁时,他曾发誓要永生守护着无殇,他最心爱的兄长,但结果却反而使无殇深受伤害,逃逸而去远走他乡,阿恒是一个魔咒,一个压在无殇心中的梦魇。
  
  "花兄……我是衡锦……无名小卒……死不足惜……你……不用替我费心……"衡锦依然闭着双眼,他倏地松开手,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昏迷。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个时辰又或是几个世纪,沧海已变为桑田,陆地沉入海洋,人心坚如磐石,依然固执地守候着无望的爱恋。
  
  衡锦挣扎着睁开双眼,眼皮似有千斤重,"嗯……"他低哼了一声,试着挪动身体,发现手脚已能活动,胸臆间蹦蹿的冰火邪气也似消退了一些,只是腰上有点沉重,衡锦垂眸看去,立刻就惊得呆住,只见身侧躺着无殇,他蜷曲着身子手臂紧紧地环围着自己的腰,无殇的身上衣衫半掩,自己的身上则寸缕未着,只盖着那件已经烘干了的衣袍。
  
  ——烘干?衡锦刚感到身上的温暖就听到哔哔啵啵的声音隐隐传来,他愣怔地望向洞口,洞口处燃着一簇篝火,轰轰烈烈,火舌翻卷,身下似乎也铺着干草,衡锦蓦地锁紧眉头,再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身边人的酣眠,想起昏迷前洞外的滂沱大雨,再感觉一下此时洞内干爽的环境,衡锦只觉心疼不已,也不知无殇花费了怎样的心力才使一切井然有序,衡锦恍惚地笑了,腰上横着哥哥温暖的手臂,这简直就像个遥不可及的迷梦,好像又回到幼年时,——在初雪后的晌午,无殇将他扯上暖榻拢在胸前,"阿恒,陪哥哥一起午睡,可好?"
  
  "阿恒,你感觉可好?"脑中回想着久远的过往,耳边忽然响起无殇的低语,衡锦茫然地转头望去,只觉中间这二十年都是幻觉,都已消失不见了,
  "你……"
  "阿恒……你怎么样了?"
  
  卫无殇一骨碌坐起身,身上虚裹着的衣衫襟口微敞,露出胸前一片净白细腻的肌肤,颀长的颈下便是平顺秀致的锁骨,那两点绯色樱颗在衣襟边若隐若现,与披泻在胸前的稠密乌发相映成趣。
  
  衡锦根本无法挪开视线,眸光笼罩着身边俊逸无双的男人,那是自己痴心狂想了二十年的兄长,也是自己曾经拥有又最终失去的情人。衡锦猝不及防地抬起头吻住无殇,胳膊圈住他拉向自己。
  
  "嗯嗯……"无殇低哼着还没叫出声就被衡锦攻入齿关,他霸道的舌头横冲直撞,辗转地卷吮追逐着无殇的舌,无殇惊慌失措,趴伏在衡锦的胸腹上,手脚都已麻木,他的舌东躲西藏,却被衡锦纠缠厮摩,诱入极乐,渐渐的,无殇生涩的唇舌变得灵动,反客为主地在衡锦的口中翻搅卷扫,勾出衡锦声声暗哑的嘶鸣,
  "唔唔……嗯……"衡锦猛一侧身将无殇压在身下,双手急切地探入他的衣衫上下抚触游走,那细致微凉的肌肤,那秀韧劲健的肌骨简直具有致命的诱惑,令人欲罢不能。
  
  无殇勉力放松着身体,可身上依然随着那双手的游弋而微微颤栗,无殇的脑中旋起风暴,轰隆隆地搅碎了他的一切思虑。衡锦沉醉地不断加深吮吻,双手托住无殇将他压向自己硬涨的欲望,着力摩擦蹭撞着,但只是片刻,衡锦就停止了一切动作,他敏锐地感到了无殇紧绷的身体和……和他皮肤上飙出的细小寒颤。
  
  衡锦深深吸气,胸膛急剧起伏着,他猛地松开无殇,从他身上翻身而下,"你……莫怕……我……我就是想……抱抱你……"衡锦坐起来迅速穿上衣袍,心里狠狠地揪扯着,——哥哥怕他,虽然无殇掩饰得很好,但,他仍是哥哥的梦魇。
  
  "阿恒,你……"卫无殇失落地躺在地上,心脏不规则地急跳着,惊悸而慌乱,转瞬,他倏地撑起身双臂一扭又将衡锦扑倒在地,"要抱就抱!想要就要!凭地扭捏!"
  
  无殇低吼着唰地扯开衡锦的衣袍,翻身跨坐在他的腰腹上,一手死死地撑着他的胸膛,一手向下探去,不出所料,那巨刃依然昂立肿胀着,在他的掌中震颤,无殇心头涌起激流,他咬咬牙,抬起后身,抵住昂扬,慢慢沉身坐了下去。
  
  "不——!哥,别——!"衡锦惶急无措,陡然脱口惊叫,欲将无殇甩下身去,可他此时除了蛮力再无一丝功力,又如何能对付功力深厚的无殇?
  
  "啊啊……嗯……"无殇闷哼着浑身颤抖,生涩的身体如被利刃贯穿劈为两半,身下激窜的火辣辣的疼痛酸胀几乎使他破功,无殇狠狠地咬住下唇,突地握住衡锦的双手,与他十指紧扣,毫不犹豫地一坐到底,
  
  "啊——"
  "嗯——"
  
  无殇尖叫着眼中腾起水雾,迷蒙恍惚中看到身下人金灿灿的眼眸不置信的瞪大,此时无殇才想起刚才听到的惊叫,"阿恒……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无殇惊骇地问着,不想衡锦趁势敏捷地一翻身,小心地将无殇护在身下,"哥,你这样会伤到自己。"他想抽身而出,但那紧致滑嫩的所在如此温存,令他痴迷狂乱,衡锦忍不住错身微动,即刻引出无殇低婉难耐的哼叫,"嗯啊……你别……别动……就只呆在里面不行吗?"无殇紧紧地夹着双股,眼角蒙着层晶莹的泪膜,浑身惊悸地抖着,飙出细密的汗珠。
  
  听着无殇破碎的呻吟和哀求,感觉着他的紧张和生疏的反应,衡锦心底巨震,立刻俯身拥紧他,将他贴在胸口上,那狰狞的链锥伤疤摩擦着无殇胸前的樱红,"哥……你放松……乖……你夹得我快要疯了……"衡锦在他耳边呓语着柔声哄撮,一边紧锁浓眉拼命忍着奋力驰骋的欲望,额上背上胸腹上氤出细汗,衡锦探手向下握住无殇的坚挺,弹拨撩逗,极尽诱 惑,引得无殇更是吟哦不休。
  
  "嗯嗯……唔……"叫声出口,如此隐忍魅 惑,连神魂迷乱的无殇也觉不可思议,他窘迫地半阖着眼帘,视线扫向上方正好与衡锦痴狂的眸光相遇在半空。
  
  "哥……你很久没有过了吗……你的情人……"衡锦边问边加快了手中的揉弄,埋在无殇体内的巨刃被紧紧吸裹交缠,已到了忍耐的边缘。
  
  迷蒙间听到衡锦的话语,无殇蓦地睁开双眼,凶悍地瞪视着衡锦,随即下腹抬起猛地一顶,"呃……啊……除了你这畜生我哪里还有什么情人!"无殇恼怒地低哼着,体内却荡起无尽的欲流,刚才那一顶不住触动了什么要命的所在,他只觉得酥麻快 慰,再也使不上一丝劲力,"你……你到底还要不要……真是啰嗦!"
  
  无殇被他撩 拨得气喘吁吁,吟叫连连,身体已被开垦占有,他哪里还顾得上羞耻,只恨不得此时就纵身欲 海,阿恒也许命不久矣,他不想再虚掷时光。
  
  衡锦本已忍无可忍,此时听到无殇愤怒的嗔怨,他非但不恼反觉畅快无比,好像从未如此满足过,"唔唔……哥……让我疼你……"'你'字才一出口,衡锦就如猛兽扑食,覆在无殇的身上纵跃冲击起来,间不容发,奋力攻入他身体的最深处。
  
  无殇啸叫着随着他的跃动而上下起伏,脖颈向后拉开,舒展出流丽的曲线,只片刻他就嗓音沙哑叫也叫不出声了,只觉体内最隐秘之处藏着一根琴弦,此时正被阿恒拨挑勾滑,操持鼓动,弹奏出一曲曲激昂的乐章,他在乐声中沉浮跌宕,已渐渐陷入昏茫。
  
  衡锦早已看出无殇久未行欢,他的身子虽然劲健强韧,但也禁不起大抽大干,衡锦深吸口气,腰身一挫猛地前冲挺入无殇的肠穴深处,倏地刺中那最敏感销 魂的合欢腺,同时手上巧劲套 弄,长着薄茧的指尖儿擦过那大物儿的顶端。
  
  "啊啊——啊——"无殇尖声嘶吼着释放在衡锦的手上,欲 液喷溅而出洒在两人的胸腹间,他从未被人如此恣意疼爱过,欢愉如海潮,滚滚堆叠,将他抛上峰巅又扯入谷底,迷乱中他的内穴猛烈收缩起来,衡锦闷哼一声,金色眼眸中宝光瞋瞋,他猛地抽身而出爆发在无殇的双股间,"啊,哥——"
  
  衡锦浑身震颤,紧紧地搂着无殇,嘶声低叫着,那叫声从胸中迸射而出,好似霹雳一般,那是囚禁了千万年的渴望!
  
  "阿恒——"无殇低应着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那巨大的伤口就在他的脸侧,象征着某个永难愈合的隔阂。
  
  "哥,你还是叫我衡锦吧,我……宁愿是衡锦!"衡锦的脸埋在无殇稠密的乌发间,低沉的声音中透出巨大的无奈与绝望,衡锦是个没有过去和将来的人,他不曾坐上蜀王之位,不曾受噬骨仙的摆布,更不曾与小元有过任何瓜葛,"我是衡锦……我是衡锦……我是衡锦……"
  
  衡锦蓦地松手放开无殇,翻身躺倒在地,急促喘息着,刚才与无殇的那一场癫狂,穿越时光的洪荒,已经令他心驰神往,他,不敢再有任何别的奢望,他奢望了一辈子却只换来了遗忘。
  
  "嗯,你是衡锦,我是…… 花无殇…… "无殇与他并肩而躺,"我们本素不相识,如今因缘际和在此巧遇,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认你做义弟,与你情投意合,誓愿同生共死。"卫无殇喃喃低语,声音如春雨,润物细无声。
  
  ——呃!衡锦倏地转头,琥珀眼中闪出异彩,手臂悄悄地伸出小心翼翼地揽住无殇,好像生怕他掉头离去似的,"哥哥真的不介意只做花兄?"
  
  卫无殇抬眸望着他的金色眼瞳,像是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我不介意做你的哥哥,从不介意,仇恨也不能令我后悔,就是亲手杀了你,我也还是你哥哥。"无殇倏地扬手拍在衡锦的胸口上,手掌下就是那扭曲狰狞的伤疤,留在肌肤上的伤总有一天会愈合,可灵魂中的伤口深似海洋,波涛震荡,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哥,今夜之后,我,死而无憾。"衡锦举起右掌,想也不想就猛击向无殇手掌覆盖着的左胸口,"衡锦——"无殇手腕上翻一把攥住衡锦的手,与他角力般地对峙着,声音却意外的柔和,"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只有我能要你的命,其他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无权抉择你的命运!"
  
  
瘟疫
  
  篝火哔啵,烈焰熊熊,火舌腾跃着卷向洞口外的夜空,夜空深不可测,幽蓝广阔,好像……天宝的眸色。
  
  想起天宝,衡锦心中猛地一沉,那个脆弱如草芥的生命此时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起因便是自己与小元之间的仇怨。
  
  "我记得进洞时外面大雨瓢泼。"衡锦锁紧眉头,半坐起身,盱目看着火光掩映下的一角幽蓝,"呵呵……"耳边忽地传来无殇的低笑,"你中了锦蝠毒后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唉……"笑声随即便被叹息掩盖,"咱们要想办法尽快赶到苦泉,不然你的碧火毒……"
  
  衡锦倏地俯身抱住无殇,"哥,生死有命,大限到时,各安天命吧。"无殇慢慢抬手摩挲着他精壮的肩膀,眼前渐渐模糊,"你来苗疆本来就不是为了解毒吧?你就没打算活着走出西川,你……你是想死在家乡吗?"
  
  衡锦埋头在他的颈侧,轻轻啃咬吸 吮着,像是在品啜最美味的琼浆,"死前我还要取回大蜀王印交给青鸾,他是唯一对我没有偏见的人,一个南楚王族,能如此,太难得,我……无以为报,就将西川托付给他吧。"
  
  ——啊!无殇的胸中划过锐痛,锥心刺骨一般,他搂紧衡锦,猛地翻身坐起来,"我们现在就走,还有时间,一定来得及,现在就走。"
  
  衡锦摇摇头,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舌尖儿轻触着他的耳廓,轻言细语,"若是没有那锦蝠之毒可能还有救,如今就是大罗神仙下界也会束手无策,哥,我原该如此,我在十四岁那年就该死,我原本就是个多余之人,根本就不该出生。"
  
  说着衡锦就侧头吻住无殇,唇齿辗转舔舐撕咬,狂放无忌,将无殇的悲呼哀鸣全都封在吼中,——有的人,得天独厚,自出生那一日起便得到全天下的祝福;有的人,命途坎坷,自降临人世便受到诅咒,他和天宝都属于后者。
  
  "哥,那个孩子,小元带走的,若是还活着,希望你能善待他,别让他成为第二个小元或是我,小元之所以会愤世嫉俗也全是因我之故,我毁了他的人生,原本就该还他一命。"衡锦说得心平气和,他在交代后事却像极了闲话家常,无殇眼底凝聚的泪哗地溢出眼眶,淌满一脸,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缤纷的微光。
  
  衡锦伸指笨拙地为无殇抹去不断溢出的泪水,揽着他重又倒回干草堆上,"哥哥,睡吧,真累,阿恒陪着你,好好睡一觉。"
  
  ——经过了那么多被梦魔纠缠的不眠之夜,衡锦所求的不过是这相依相偎的一夜好眠,今夜星光灿烂,幸福却如此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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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忘山西麓林莽深幽,峰峦叠嶂,绝壁切入峡谷,谷中溪水奔流,群峰刺入天际,天边云雾缭绕。密林里烟瘴弥漫,虫蛇横行,千丝万缕的阳光穿透遮天蔽日的浓绿照进密林,激起一股陈腐之气,混合着多年苔藓的清香,泥土的苦涩味和野花浓郁的芳泽,令人闻了头昏脑胀。
  
  "你们二位也不用闭气了,我给你们用的药既防瘴毒也防虫蛇,堪称万能。"柳娘冷冷地说着,爽脆的声音里像掺着冰粒子,她已换上了一身墨底彩绣的苗装,盘在头顶的发上插满银饰,"你们进了苗疆却不用自己走路,有人抬着你们翻山越岭,昨晚宿营时还能睡在篝火边,有人守着为你们值夜,这可算是莫大的礼遇了。"话说至此,柳娘冰冷的声音已近乎冻结了。
  
  明霄听了这话只能皱眉苦笑,他勉强扭头看了一眼双福,见那老奴正闭目养神,对柳娘的挑衅不理不睬。
  
  "姑娘确实想得周到。"明霄宁定地回答,他和双福此时正五花大绑地被分别塞在两个绳网之中,四位苗人汉子像抬着盐巴担子似的抬着绳网,飞步走在密林中。
  
  "咦?"柳娘没想到明霄会是这种反应,自从前晚给这两位楚人下药成功后,他们俩的态度就很古怪,可称是气定神闲,"你们不想知道是怎么着的道儿?"柳娘不甘心地问着,总觉得自己的劲力都打在了柔软的棉花套上,毫无威力。
  
  "你身上的鸟罗花香,你奉上的雾茶,你烹制的鳞鱼,这几样若是单用俱是无毒防瘴的好东西,可惜一旦同时应用,就会令人手足麻痹,浑身无力。"双福也不睁眼,身子在绳网中缩成一团,养精蓄锐。
  
  "呃——"柳娘身子一抖,唰地回过身来,目光如电地瞪着双福和明霄,"你们俩倒有见识,我就知道你们是混进苗疆的楚人奸细!"
  
  "姑娘是蜀人?与南楚有仇?是南楚伐蜀时结下的仇怨?"明霄轻声问着,声音平和,喜怒莫辩,他身上的雪青紧身衣袍已被绳网磨破,雪绢内袍上血痕交错。
  
  "是又如何?南楚武王贪婪凶残,亲率大军侵占大蜀,将我们蜀人驱赶到西川!"柳娘咬牙切齿地说着,"我爹死在禹州城头,我和我娘逃到西川,不久,娘亲也病故了。"柳娘说至此处声音里已带着悲音。
  
  双福倏地睁开双眼,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柳娘,惊异地问道:"姑娘是……是铁弓神箭张维将军的后人?"
  
  明霄和柳娘同时大惊失色,——七年前,南楚武王明涧意亲率王师伐蜀,在禹州之战时被大蜀名将铁弓神箭张维射中左肋,箭钩遗留体内,去年才由景生为其取出箭钩,彻底治愈伤患。而那张维当时就被武王的一支精钢长弩射死在禹州城头。
  
  "你是什么人?"柳娘一把揪住绳网,厉声喝问,"我爹呢?他的尸骨呢?"柳娘的眼睫处凝着水雾。
  
  "张维将军被武王陛下厚葬于锦州锦山脚下,那里依山傍水,气象开阔,是块福地,与他同时入葬的还有其它几位大蜀名将。"明霄虽屈身于绳网之中态度却异常端肃,别有一番慑人的气度。
  
  "什么——?"柳娘惊呼出声,她不置信地盯着明霄,"你……你说什么?"柳娘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林中异常闷热,她的额上背上却爬满了冷汗,"禹州都督李普说当年武王将战死的蜀将尸身都丢人夏江喂鱼了。"
  
  "什么——!"这次轮到明霄和双福惊骇,"那李普是南楚的谋逆反臣,自然口出妄言,他的话又怎能相信?张将军入葬的那片墓园取名为锦烈,就在锦山脚下,正对锦霞渡,姑娘可亲去祭拜。"明霄压下心中的激怒,温和地解释着。
  
  "你又是何人?我怎知你不是口出妄言!也许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柳娘成见已深,虽然心中块垒有丝松动,但她依然疑虑重重,"世子和岩鹏都去探察过,都说并无坟墓,难道他们也是骗人的?"
  
  "世子?你是说卫鸾生?" 明霄惊问,随即便暗中端详柳娘,龙岩鹏就是如今的苗王,可柳娘提起他却口气随意,态度……亲昵?莫非……?明霄心中一颤,更加留意柳娘的一举一动。
  
  "对,就是鸾生殿下,他曾多次出山,每次回来都说并未找到我爹的尸骨,有一次阿鹏和殿下同去,也是空手而归。"柳娘怒目瞪视着明霄,"我看你才是妄言之人,你们不是南楚的奸细就是那些打碧火花主意的武林人士。"柳娘轻蔑地挑起双眉,"昨天我听你提到苦泉就知道你们的来意了,哼!"
  
  "啊,碧火花当真长在苦泉边吗?"明霄惊喜地叫道,"我们的一位同伴被碧火花毒所伤,还盼姑娘能赐予一支碧火花根。"明霄此时已看出这位柳娘地位不凡,那些苗人不但对她恭敬服从,她竟能直呼苗王之名。
  
  "什么?有人中了碧火花毒!这……这怎么可能!"柳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蓦地瞪圆了,"碧火花是苗疆圣花,花落既有剧毒,每朵落花也只落于苦泉之中,无人能接近苦泉,就连阿鹏也轻易不能前往苦泉,苦泉边,只有族中巫神看守圣花。"柳娘喃喃自语,随即就警觉地望着明霄,"你就是谎称有人中毒而妄想接近苦泉,以前来过许多这种痴心妄想的武林中人,都被阿鹏和巫神打发了。"
  
  明霄和双福迅速地对视一眼,"恐怕毛病就在这个巫神身上。"双福用临州方言轻声提醒着,话音刚落柳娘就冷声低喝:"不许说楚言!你们有什么话一会儿去和岩鹏说,总会让你们死个明白的。"
  
  "鸾哥儿,你不该冒险!陛下若是知道恐怕会插翅飞来。"双福不顾柳娘的警告,痛心疾首地说着。
  
  "双福,此事总要有人去做,不能放任西川变为火药桶,我不冒险,终有一天景生也会来冒险,当年又是父王挑起的争端,此时正该由我来承担。"明霄说得心平气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
  
  此时密林渐渐开阔,山间沟渠纵横,依山傍谷竟出现了一畦畦的农田,看样子种的既有苞谷也有木薯,抬着他们的苗人明显加快了脚步,彼此轻快地交谈着,连木雕石刻似的亚伯都咧嘴笑了。
  
  "这就是念锦十四渠中的一部分吧?衡先生说的是真的,确实增开了田亩。"明霄完全忘了自身的危险,只着迷地看着山间田地的绿意。
  
  "咦?你怎么知道念锦十四渠?"柳娘纳罕地问着,脸上再次露出好奇的表情,不知为何,她对这位相貌明秀绝伦的青年就是狠不下心来,总觉得他姿态高贵安详,令人无比心折,"这十四条大渠是将谷中溪涧之水引到村寨中和山田上,是大王主持开凿修建的。"柳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缅怀和敬畏。
  
  明霄知道柳娘话中的大王即是卫恒也就是衡锦,不禁心中一宽,他试探着问道:"若是你们的大王中了碧火花毒,你们总要救治的吧?"
  
  "什么——?"柳娘腾地扭头,惊骇莫名地瞪着他,像在看一个妖怪,"你……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吧?竟敢拿大王行骗!"柳娘深吸口气,"大王一年前就被明华双帝杀害了,死于南楚永建,世子和巫神将大王的尸骸都带回来了。"
  
  "啊——?"明霄失声低叫,他倏地偏头看向双福,见那老奴也是一副惊疑沉思的模样,"你……你们看到了卫恒的尸身?"
  
  柳娘沉痛地摇摇头,继而冷凝地斜睨着明霄,"哪里有什么尸身,只是一具骸骨,由巫神亲自带回王寨。"
  
  "双福,看来这个巫神确实是关键!"明霄轻声沉吟。
  
  就在这时,山上忽然传来呜呜的犀角吹响之声,显得异常沉重压抑,好似群兽的呜咽,柳娘和那四位苗人立刻变色,他们停下脚步,焦虑地说着什么,脸上的神色异常恐慌。
  
  "怎么啦?双福?"明霄用临州方言低声问着。
  
  "好像是发生了瘟疫或是有强敌来袭。"双福简短地回答着,脸上也变了色。话刚出口,苗人汉子就发了疯般担起绳网飞奔起来,柳娘更是纵跃如风,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们就奔出了深谷,眼前豁然开朗,明霄和双福俱是一惊,就见对面的坡坪上错落铺排着无数吊脚木楼,层层叠叠,如梵宇宝塔,与莽林山田,高下辉映。长天碧蓝,屋宇苍青,林田翠绿,更有一丛丛,一簇簇的野杜鹃,火红如烈焰,仿佛一副山水长轴大画,横展在天际,山前一个大湖,澄澈如镜,山林村寨的倒影映在湖中,明明静静,煞是鲜亮通透,看得人心中疏朗。
  
  如此美景佳境,此时却似空无一人,只有烈阳熏风,伴着持续不断的呜呜呜犀角的啸叫,更显诡异。只片刻的功夫,四个汉子就奔过大湖,跑进了坡坪上的寨子,柳娘早一阵风儿似的刮进了吊脚楼群。
  
  寨子中也同样人迹空芜,连孩童的嬉闹啼哭也一声未闻,只有狗畜偶尔的低吠,明霄的心肺像被绳索系紧倒吊起来,只觉窒息憋闷,他偏头看向双福,见他也神情戒备地观望着四周的情况。
  
  就在这时,他们晃动的眼前忽然出现乌鸦鸦的人群,人群静默无声,肃立在寨子中的空场上,苗人汉子抬着他们冲入人群,像巨石投入静湖,人群如波,向两侧环环扩散,明霄极力抬头看向空场正中的土台,不禁震惊地呆住,心头像被利鞭抽中。
  
  只见土台上堆叠着一人高的木柴,像个火葬的坟场,木柴堆旁并排躺着两具小小的尸身,全身被白布缠裹,看不清模样,另有七八个孩童歪躺在土台上,好像已陷入昏迷,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着墨底金绣的苗装,肃立在土台的正中央,手中高举着火把,柳娘嚎哭着跪在他的脚旁,口中呼号嘶吼着苗语,明霄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已被砰地一声摔在了土台上,柳娘一见,像是惊醒了般猛扑过来,隔着绳网厮打捶击着明霄,口中尖叫:"都是你们这些恶贼,为了图谋苗疆把恶病传到了山里,呜呜呜……你还我儿……还我儿来……"
  
  柳娘痛哭着扑打了一阵又飞身跃到歪躺在地上的孩子们面前,从中抱起一个三四岁大的幼儿,紧紧搂在怀中,那高大英武的男人见了立刻冲上前去,欲将她和孩子分开,"柳娘,放开吧,放开,小心过了病气!"男人口中喊着夏话,丢开火把,徒劳地拉扯着柳娘,火把呼地一下飞上柴堆,瞬间就点燃了火坟。
  
  "我不管,我要跟英儿死在一起,你将我们娘俩一起烧死吧,我不活了!"那俏丽灵秀的柳娘此时已化身厉鬼,头上的银饰歪斜掉落,乌发披散,掩映着满面的泪痕。
  
  明霄凝目望向她的怀抱,先是一惊,随即便微蹙眉头,"柳娘,你快将英儿抱给我看看!"明霄沉声呼喝,声音虽不尖锐,却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纷乱的空场上骤然安静下来,大家齐齐望向跌坐在地的夏人青年。
  
  柳娘听到这话,先是惊得往后退缩,仿佛明霄便是将瘟疫传到此处的恶魔,后又看到明霄恳切的神色,不禁犹豫地趋身向前。
  
  "柳儿,他是夏人恶魔!巫神说了这病就是夏人传进来的,前几天哈吉家的婆娘在彝山边上和夏人货郎换了几尺青布,他家的娃儿就……"高大的男人转眼望向地上白布包裹的小小尸身,声音沉痛。
  
  柳娘犹豫着,眼神狂乱恍惚,"阿妈……阿妈……"就在这时她怀中的孩子忽然迷迷糊糊地哼叫起来,柳娘浑身一抖。
  
  "柳娘,我看孩子的症状不似恶疾,也许还有救!"明霄再次呼喊。柳娘不再犹豫,抱着孩子飞扑到绳网前。
  
  "你……你看看这……这是什么症候……他们……他们说是出花儿……呜呜呜……咱苗疆从未有过这恶疾……呜呜……"柳娘话说至此又已哭得泣不成声了。
  
  明霄手脚具被捆绑,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凝目细看,"你将他身上的衣衫掀起。"明霄吩咐着,柳娘被他沉着的声音所感染,立刻哆嗦着拉起孩子的衣衫,孩子的胸腹上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水泡,大小不等,有些水泡内含紫血,孩子的前额,以及口鼻附近也都长有水泡。
  
  明霄吁出口气,身上纵横交错的血口子被汗水沁润,火辣辣地疼,明霄的身上酸软痛楚,脸上却绽开欢欣之极的笑,"柳娘,这是出痘儿,不是出花儿,没有大碍,别让孩子抓挠水泡,过个十几天自然就好了,你小时候没有出过痘儿吗?"
  
  "啊——?"柳娘低呼着,一屁股瘫倒在地,"出……出痘儿……什么出痘儿……我……我不知道……"柳娘茫然地望着明霄,随即琢磨出明霄的话中之意,立刻哗地单手抓住绳网,拼命摇撼着,"你说这病没事……真的没事……英儿没事儿……"
  
  不等明霄回答,一个阴恻恻,像来自冥界的声音忽然从土台下传了过来,"他是胡说八道……他本就是地界恶魔……他的话如何能信……"
  
  明霄听到这令人心生寒颤的声音,猛地转过头看向土台一侧,立刻就震惊地呆住了。
  
  
火焚
  
  四方堆砌的柴堆此时已燃起大火,火舌翻卷着,旋风似的直冲上半天,炽热的气浪拍打着柴堆里的干木,咔咔作响,如泣如诉,周围的一切在气旋冲腾中忽然变得摇摆扭曲。
  
  一个细长的黑色身影在烟气火光中慢慢走上土台,他的脸上戴着狰狞的面具,长发披泻,缭乱的发缕在风中飘飞鼓荡,也似火舌跳跃一般。
  
  柳娘看到他立时便端肃地跪直身体,空场上环围的人群也哗地跪倒在地,一时空气中只余噼啪爆裂的火舌卷舔之声和低啸的风声。
  
  "他就是巫神!"双福忽然开口,双眼紧盯着那个诡异的人影。
  
  黑袍面具的巫神来到土台中央,与苗王龙岩鹏并肩而立,龙岩鹏转身恭敬地俯首行礼,随即就退身其后。巫神双臂扬起,抬头望天,口中以苗语高声呼叫着,似祈祷又似诅咒,柳娘肩头一抖,回眸瞪着明霄,好像看着鬼魅一般,土台下趴跪的人群中轰然响起鼓噪之声。
  
  就在这时,那位巫神忽然低头看向明霄,面具后的双眼闪出阴冷的光芒,好似天降冰霜,他缓缓开口,竟然说起了夏语:
  
  "我刚刚卜问了坤忘大神,神说邪魍恶魔已来到我们苗疆,就是这两个夏人,要立刻将他俩投入火窟,不然整个苗疆都将瘟疫横行,人畜无生!"
  
  明霄浑身巨震,不仅是因为他口中骇人听闻的宣称,更是因为那似曾相识的声音,明霄拼命搜索着记忆,试图找到这个声音的主人。
  
  "神使大人,我和我的同伴并非恶魔,孩子们得的也非瘟疫,只是极普通的水痘,修养一段时间就可自愈,难道你要将这些无辜的孩子也一起投入火窟?"明霄厉声质问,双眸盯视着巫神面具后的眼瞳,那眼瞳躲闪了一下,似有退缩之意,但转瞬便又冷凝如冰。
  
  "他们已被恶魔玷污,身染恶疾,如不火焚将把疫病传播到整个苗疆!"巫神不为所动,又将此话以苗语呼喊了一遍,土台下的人群中立时便爆发出低泣和哭诉,如水波般不断扩散。
  
  柳娘听了此言顿时便瘫软在地,手臂却依然紧紧地搂抱着怀中的幼儿。
  
  "尊贵的苗王,请一定相信我的判断,孩子们并未感染恶疾,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即可痊愈,绝不能将这些孩子们活活烧死!"明霄知道龙岩鹏懂得夏语,遂转而试图说服苗王,明霄虽被捆缚于绳网之中,但他神态凛然,气度高华,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阿鹏……你就听听他说的吧……也许他说的是真的……阿鹏……"柳娘凄厉地哭叫着,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膝行到巫神的面前,不断地叩首再叩首,嘴里念念有词地乞求着。
  
  龙岩鹏迟疑了一瞬,快步走过来一把扯开明霄身上的绳网,就听巫神大声叫道:"大王,不可!这魔怪化身人形,会使妖法,切不可任他妖言惑众!"
  
  明霄身上的束缚一经剥除,体内的真气便渐渐凝聚,他与景生朝夕相处,肌肤相亲,抗毒解毒的能力也变得强劲,明霄依然跌坐在地,却暗自调息炼气以期尽快恢复行动能力。
  
  "你要将活生生的孩子投入火窟,难道不是妖言惑众!"双福突然开口诘问,他已看出明霄在修补受损的元气,此时无法开口说话。
  
  柳娘听了这话好似得了大赦一般,她不等巫神阻止就扑过来扯开双福身上的绳网,"你……你也说孩子没事……那他为何奄奄一息?"柳娘将怀中昏迷的幼儿展示给双福,她早就觉察这位老人见多识广,经历非常。
  
  双福的手足仍然瘫软无力,他无法接过幼儿,只能探头察看着,立刻就肯定地回答:"没错,孩子确实是出痘。"双福的鼻子贴近孩子的口唇,忽然拧眉笑了,他抬头盯着已奔到近前的巫神,慢悠悠地说道:"你竟给孩子们用了血雉骨,这样他们就可任凭你摆布了吧?即使被丢入火坟也不会哭闹。"
  
  "呃……"巫神浑身一震,他畏缩地退后半步,随即就稳住身子,"你连血雉骨也一清二楚,看来确属妖魔!血雉骨是坤忘山神赐予我的法器,有谁敢质疑?"
  
  "你用法器残害孩子们吗?"明霄接过双福的话,他凝声质问,一边慢慢站起身,龙岩鹏和巫神都惊得一跳,万没料到他竟这么快就恢复了劲力。只有明霄自己心中清楚,他此时不过是勉力而为,离行动自如还相距甚远,"苗疆从未有人出痘,自然不了解它与瘟疫的区别,只需静心调养等待,此病可不治自愈。"明霄恳切地望着岩鹏,又回眸看看泪流满面的柳娘,"英儿是你和柳娘的亲子,他的生死安危你就不在意吗?我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绝不会放弃任何挽救孩子的机会。"
  
  "你是何人?为何来到苗疆?"龙岩鹏骤然趋近,身形快如闪电,明霄似乎早有预料,他坦然地站在原地,毫不躲闪,望着逼近眼前的苗王,明霄清晰地说道:"我是明霄,又名青鸾,来此即为寻求碧火花的解药,也为与大王结交,希望苗疆能融入明华朝这个大家庭,真正得到实惠和照料。"
  
  "呃……"龙岩鹏愣怔地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神情疑惑而迷茫,似乎根本就不明白明霄的话中之意。柳娘却一骨碌跃起身,不可思议地瞪视着明霄,"你……你你……你是南楚的明青鸾……你爹就是武王明涧意?"
  
  明霄点点头,神态镇定自若,"我的父王确为南楚武王。"
  
  "哈哈哈……"就在这时,一直默立不语的巫神忽然狂声大笑起来,笑声伴着火势直扑向明霄,"就你也想假冒明帝陛下?哈哈哈……也好也好,你既然冒名前来送死,我们就该成全你,柳娘,当年你父亲就死于武王的钢弩之下,今日就是你报仇雪恨之时了!"
  
  柳娘一步步地逼近明霄,眼中的惶恐惊惧已被仇恨代替,英儿趴在她的臂弯儿里仍是奄奄一息。明霄迎视着柳娘狂乱的目光,平静地开口:"两军对阵难免死伤;各为其主,难免仇怨,张维将军是一位可敬的军人,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奉献牺牲是军人的本份,张维将军无愧于军人的职份,当年他是为蜀国捐躯,不是死于私怨仇杀,我是武王之子,愿代父受过,但如果今日我被仇杀于此,恐有损张维将军的英烈。"
  
  ——啊!这短短数语如狂涛巨潮,排山倒海地冲向柳娘,令她再也迈不开脚步,娘亲病逝前谆谆嘱咐的那些话又在耳畔嗡嗡轰鸣:——'柳儿,你爹死得其所,他是为国而战,为履行职责而亡,你不可寻仇,报仇只能带来新的仇怨,永无了结,娘只盼你能平平安安!'
  
  "柳娘,英儿和其他的孩子们本无大碍,但此时却被施用了血雉骨,若不及时饮用清水,真就是死路一条了!"双福嘶声大叫着,一张老脸上皱纹交错,不知隐藏了多少沧桑和过往。
  
  柳娘蓦地一抖,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般,她抱着孩子飞身扑下土台,像是要去取水,却立即就被惊恐的寨民揪扯住,他们围拢上来,嘴里啊啊呀呀地高叫着,决不许她靠近吊脚木楼半步。
  
  龙岩鹏眸光一闪,大喝一声,土台下围攻柳娘的人群哗地散开,柳娘孤零零地站在空场上,发散衣破,蜷曲着腰背全力保护着怀中的幼儿,龙岩鹏随即就高声呼喝着什么,柳娘慢慢转过身,抬头望着他,眼中神色凄伤。那个巫神听了苗王的话厉声开口,像是在劝阻苗王,但龙岩鹏只一味摇头,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他转身看向明霄,以夏语说道:
  
  "你们是人是魔要由坤忘山神判定,我要将你们和这些身染疫病的孩子关到山上巫神祭祀的岩洞中,若是你们都能侥幸存活,就是大神施恩,宽恕了你们!"岩鹏说着一挥手,几个精壮魁梧的汉子脸蒙布巾跑上土台,抱起地上横七竖八歪躺着的孩子。
  
  "阿鹏,你真的要如此对待英儿?我非苗人,但与你恩爱一场,就得到如此下场吗?"
  
  柳娘惨声诘问,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银饰盛装的苗家女子立刻发出嘘声,柳娘回眸逡视着人群,嘘声立止,"这一年来,我孤身守着野陵渡,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你……你就是嫌弃我……可也不能这样对待英儿!他……他也是你的孩子!"
  
  说到最后,柳娘已泣不成声,她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恒王不在了,你对他生前的嘱托也全然不顾,但你曾经给我的那些山盟海誓呢?也全数抛进了夏江?"
  
  柳娘的眼中已无泪,眼眶赤红,好似困兽的眼,她快步跃上土台,走到明霄的身前,迟疑了一瞬就毅然将怀中的幼儿递给明霄,"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是明帝陛下,但你说了自己也有两个孩儿,我……信得过你,英儿就托付给你了。"
  
  明霄接过孩子,贴胸抱住,娃娃的头软趴趴地靠在他的肩窝里,眼睫半睁半阖,闪出些微琥珀色的金芒,"放心吧,柳娘,我一定会照顾好英儿。"
  
  此时又上来两个苗人大汉扯住明霄的臂膀,明霄眸光如电扫视着他们,"我自己可以攀山,你们去帮我的同伴。"明霄的声音不高,但却极具威力,那两个汉子一抖,立刻松开了手。
  
  "老奴也不需人帮,嘿嘿嘿……"双福嘿然笑着慢慢站起身,走到明霄的身边,"鸾哥儿,老奴有福气,晚年还能守在你身边。"
  
  烈火熊熊,如群魔乱舞,扭曲摇摆着扑向半空,那位巫神霍然俯身抄起地上的小小尸身扔上火堆,土台下的人群立刻又潮水似的趴伏于地,发出阵阵诵念之声。
  
  "他们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巫神陡地欺近前来,低声细语,那柔婉至极的声音像枚钢针刺入明霄的耳穴,"——欢颜——"明霄不置信地瞪视着那飘身跃下土台的细长身影,"你是卫鸾生的随侍欢颜,鸾生在哪里?"
  
  明霄纵身而起刚要追上前去,不料身侧的苗王手腕一抖,明霄还来不及闪避脖子上已被套上绳索。
  
  "鸾哥儿,随他去吧,他也是颗棋子。"双福拉住明霄,生怕绳索收紧伤了他,"一颗棋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双福喃喃自语,拉着明霄跟随大汉们走下土台。
  
  深夜来临,无星也无月,如冥神的墨黑羽翅铺展在苗山之上,繁茂的密林和密林后陡直的绝壁荒凉地屹立在昏暗的天空下,河流溪涧在林莽深处呜咽作响,妄图冲开夜的死寂。
  
  绝壁上的岩洞里一片昏黑,潮湿霉腐之气令人作呕,孩子们喝了清水吃了大汉们留下的木薯已经疲劳不堪地睡着了,却又睡得极不安稳,时不时地于睡梦中哭叫呼喊,明霄无奈地逐一拍抚着他们,双眉紧锁,"双福,孩子们好像都在发烧,痘儿也出得多了。"
  
  "这是自然的,痘儿出齐了就好了,没大碍,你小时候也出过痘儿。"双福摸索着来到洞口,洞口处铁条纵横,俱是儿臂粗细,将那出路封得死死的。
  
  "鸾哥儿,今儿晚上恐不太平。"双福抓住铁条晃动着,那铁条似长在地下一般,纹丝不动。
  
  "巫神既是欢颜,咱们就难得太平了。"明霄站起身刚要将怀里的英儿放下,就听啪地一声什么东西从孩子的衣衫内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明霄俯身捡起,"咦……这……这好像是那本《噬骨之路》"
  
  明霄来到洞口借着洞外微弱的星光察看着,"真是那本小册子,怎么会……"明霄默想了一瞬,不待双福回答就沉思地点点头,"一定是柳娘将书藏在英儿的衣衫内一并交给了我。"
  
  "不错,那个女子也是个苦命人,她是夏人,却爱上了苗王,卫恒一死,她就失去了靠山,自然不被苗人所容,只能孤身独守野陵渡,如今连孩子也保不住了。"
  
  双福唏嘘不已,话音刚落,岩洞外就响起击掌之声,随即一个低婉至极的声音就从洞外的树丛间传了出来,"老东西死期将近了,却还在这里替别人操心……呵呵呵……"
  
  眨眼的功夫,一个细长的身影就出现在洞口前狭窄凸起的岩石上,像雕凿在天幕上的幻象,这人正是巫神欢颜,他的脸上依然戴着狰狞的面具,长发翻飞飘荡,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似要临渊飞去一般。
  
  "欢颜——"明霄惊叫,双手死死地抓住铁条。
  
  "不错……青鸾殿下好记性呀……正是在下……哦……我倒忘了……"欢颜的声音一滑,"你如今已是明华朝的明帝陛下了……还生了两个娃娃……恭喜陛下了……"欢颜做作地俯身行礼,就像七年前他和小元初遇明霄时那样,笑中藏着尖刀。
  
  "欢颜,杀死我们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还有这些孩子,你需三思!"明霄的胸中好像灌入了铅水,沉重无比,身后躺着七个孩子,难道让他们为自己陪葬。
  
  "呵呵呵……你说得没错……"欢颜侧过身,彩描的面具上忽地映上一线星光,更显邪魍,"你恐怕已经猜出我对世子(小元)的心思了,为了他我才蛰伏在此,人不人鬼不鬼,何时才是出头之日呢?"
  
  欢颜的声音忽然变得落寞,落寞里带着无尽的绝望,"今天一见你,我就知道我的出头之日终于来临了。"欢颜一下子又换了声调,雀跃地轻颤着,"我若是放你一条生路,你回到东安与华帝相亲相爱,世子越看越难过,他虽得不到所爱,可永远也不会放弃,那我也就永无出头之日,可要是我送你归西……呵呵呵……"
  
  欢颜说得开心,忽地咯咯咯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从未如此喜悦过,"……呵呵呵……我若是送你归西……再告诉华帝陛下是世子所为……呵呵呵……你想想……呵呵……当真是妙呀……你想想他们还有可能吗……世子在明华朝还呆得下去吗……如此便可一了百了地断了他的念想儿!"
  
  说到'想'字欢颜的声音已变得近乎凄厉,他双手一扬,如魔似幻,手中已出现两枚火种,"这么黑的夜,你们一定非常需要光明,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却为你们带来了光明……呵呵呵……"
  
  欢颜顺手一弹,火种直飞向洞门,借着那两道流星般的火光,明霄和双福惊骇地发现洞外竟堆放着许多干草,干草遇到火星,呼喇喇焦渴地燃烧起来,火舌翻卷着跃上铁条,明霄猛地撒手,这时更多的枯柴干草被欢颜丢入洞口外的火堆,他细瘦黝黑的身影在气浪火光外扭曲似蛇,恍惚摆动着,"放心吧,你们不会被烧死,那样很难看,你们只会被烟熏死,会死得既痛苦又安详,就像我这些年日日感觉到的那样,窒息,喘不过气来,哈哈哈……"
  
  欢颜的哈哈大笑声渐渐远去,消失在绝壁之下,此时柴草已堆叠得高过洞口,铁条纵横如网,明霄和双福根本无法伸出手去,乍然而起的火光将洞内照得一片通亮,火星子和着浓烟被夜风卷进岩洞,倒卧在地的孩子们纷纷醒来,一见这情形,立刻便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卷 情难舍难留难以诉说 梦不醒不碎不能从头
墨凤
  
  呜咽的风声,炸裂的燃烧声,惊悚悲切的哭声,搅成一个漩涡在洞内往复回旋,明霄来不及安抚缩抱成一团的孩子们,飞身向洞里跃去。
  
  "鸾哥儿,里面是死路一条,并无出路,咳咳咳咳……"双福在他身后喊了一嗓子就立刻呛咳起来。
  
  "双福,用湿布把孩子们的鼻子蒙着。"明霄的声音从岩洞深处传来,巨大的黑影在洞壁上跳跃着,这是历代巫神惩治邪魔之处,此时借着火光明霄才发现洞壁上绘有许多壁画,明霄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出路,立刻又奔回到孩子们身边,只见双福撕下一条条衣襟在水罐内浸湿,再递给孩子们掩住口鼻,几个大些的孩子虽仍惊惧不安,但看到两个大人镇定自若便也停止了哭泣,连英儿也强忍着泪水倔强地不哭不叫,明霄即使心内惶急无措,此时也甚觉欣慰,于是就更添焦虑,决不能令孩子们遇险。
  
  这时就听双福啊的一声低叫,原来是他忙乱中将水罐踢翻了,"老奴真是不中用了,越忙越乱。"双福懊悔地直跺脚,脚下一滑踩到什么东西差点又将他绊倒,"啊哟……"双福叫着俯身查看,"咦……鸾哥儿……这是……"双福从脚下捡起那本《噬骨之路》,快速翻看着,"鸾哥儿,你看——"双福将书册递到明霄的眼前,声音微微发颤。
  
  明霄只瞄了一眼就震惊地一把抢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这……这幅壁画就在洞内岩壁之上……双福……孩子们……咱们有救啦……"明霄的心脏砰砰砰疾跳着,好似马上就要冲出胸膛,"双福,是这只野象的两只象牙,快……"
  
  明霄说着就一手抱起一个孩子,向洞穴深处冲去,双福带领着其他五个娃娃紧随其后。此时洞中的空气已经非常稀薄,浓烟滚滚,充溢着每个角落,孩子们纷纷呛咳起来。
  
  明霄站在岩壁前,绝望地察看着,因为烟气蒸腾,原本清晰的壁画此时也已变得模糊,哪里还能找到那只野象的两只象牙。明霄的眼中倏地浮起泪雾,也不知是被烟火熏烤的,还是因为太过惶急。
  
  "鸾哥儿,静心,你自小记忆超群,闭上双眼,凭记忆摸索。"双福沉声断喝,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威严。
  
  明霄将手中的幼儿交给双福,屏住呼吸,闭上双眼,目力内视仿佛在脑中看到一幅画面,他毅然伸直手臂向崖壁上摸去,沉心静气,摸到某处后明霄停止了动作,继而猛地拍掌向下按去,只听喀喇喇一声巨响,一股清凉的夜风唰地窜入岩洞,岩壁向右侧滑开两尺见方,"成了!"明霄欢叫,深吸口气,"我们走!"
  
  "慢着,老奴先行。"双福一把扯住明霄,随手在地上摸起几块碎石向外扔去,只听碎石弹击着石壁发出细碎的声响一路远去了,"鸾哥儿,再看看那册子上的标识,莫要中了机关埋伏。"双福叮嘱着,一边回身照应那些病弱的孩子,孩子们虽听不懂夏语,但与他们相处了几个时辰,早已看出这两位山外来的外族人并非恶魔,孩童是世上最有灵性的生物,自有一套判断善恶的标准。
  
  "嗯,此处太暗,看不清楚,还是小心前行吧。"明霄再吸口气,将册子揣在怀里,"我刚才看了一下,应该没有岔路,此处走出去就是后山。"
  
  双福坚持走在前方,孩子们鱼贯跟在他的身后,明霄转身在岩壁上某处推按了一下,那滑开的岩壁又喀喇喇粗喘着阖拢了。
  
  "双福,洞中有新鲜空气,说明洞口直接通向野外,小心脚下!"明霄紧声叮嘱,俯身抱起最小的英儿,摸索着跟在孩子们身后,七年前他和景生在坤忘山岩穴中奔逃躲避鸾生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明霄不觉苦笑,时光流逝,而他,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鸾哥儿,前面有岔路。"双福忽然低叫,明霄和孩子们一起停住脚步,只见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明霄解下腰带将英儿系在背上,随即就越过孩子们来到双福的身边,立刻看到前方出现两条岔路,一线幽光从左侧的路口映射而出,照亮了他们身前的一小块空间,"左侧有光,说明离出口不远了。"
  
  明霄沉吟着说,双福却微微摇头,"有时洞穴上方也会出现裂隙,但洞顶距离地面十几丈,根本无法攀爬而上。"
  
  "嗯,洞内也许有暗河,这可是水光?"明霄极力辨认着映照在洞壁上的微光,一边从怀中取出那本小册子,打开翻看着,那册子好像是以皮革制成,虽浸透了水,却不腐不烂,原有的字迹早已消失,书页上出现了一幅幅勾画清晰的地图,明霄就着微光,吃力地辨识着,忽然低唤道:"在这里了,双福你看,左侧岔路口画着一只……好像是一只乌鸦……右侧画着一条鱼……"
  
  明霄指点着书页上的地图,双福凑过去观瞧,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时站在他们身边的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忽然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对着明霄手中的书册虔诚地膜拜,口中念念有词,站在他们身后的孩子也立刻跟着礼拜,明霄和双福骤然而惊,"莫非那个……那个不是乌鸦而是……墨翟大神……?"双福惊异地说着。
  
  "墨翟大神,你是说苗彝部族最尊崇的墨凤?"明霄不置信地问着,"可是墨翟图腾已经消失了近四十年,因此苗彝部族才开始崇信坤忘山神,莫非……莫非墨翟图腾就藏在此处……"
  
  苗彝部族自古崇拜墨翟图腾,明霄深知有了这只墨凤便可号令苗疆彝山,他咬紧牙关,毅然说道:"鱼代表活水活路,此时带着孩子们逃出岩洞最紧要,若是我们一味贪慕墨凤,恐怕反而会断送了生路。"
  
  "好,就依鸾哥儿的。"双福说着就率先走入黑魁魁的右侧岔路,明霄伴在孩子们身边一起跟上前去。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前方就传来汩汩的流水之声,"果然有暗河,大家小心了。"
  
  双福的话音刚落,耳边就听到石子落水的啵啵声,"双福,暗河就在你身前!"明霄抛出指间扣着的碎石,立刻判断出水流的方向。双福猛地收脚,背上已飙出冷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水湿之气迎面扑来,脚下果然就是一条暗河。
  
  暗河横亘在眼前,挡住了去路,"鸾哥儿,我们是否要返回?"双福凝目向前看着,依稀看到无数块漂动起伏的暗影,"河上有浮石相连!"
  
  "走浮石如何能过河呢?太危险!"明霄隐隐有些后悔选择了这条路。
  
  "鸾哥儿,浮动的是人心并非木石,心不动,石不动,路不动。"
  
  双福在这时忽然打起了机锋,明霄却一听即明,他立刻从袍角处撕下数条绸布分别系在孩子们的眼睛上,最后自己也将双眼蒙住,继而教孩子们一个个拉住前面一人的领口,打着手势反复示意他们不要放松,明霄轻吸口气,稳声吩咐:"走吧,我们过河。"
  
  双福闭上双眼,摒除心中杂念,只将真气凝聚于丹田,心中一片空明,他稳稳地向前迈出脚步,孩子们本就听不懂夏语,不知此处有河,他们天真烂漫,心思单纯,毫无杂念,所以即使行于浮石之上也如履平地;明霄一向纯澈宁定,为人淡薄,此时更是不嗔不怨,不喜不怒,全身放松,背着英儿安然走过浮石之桥。
  
  也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双福的轻喊,"取下布条吧,我们早已到了彼岸。"
  
  这句话似乎语带双关,明霄心底微动,唰地扯下眼前的布条,不禁啊地惊叫起来,他身前的孩子们已纷纷跪倒在地,俯首叩拜。原来他们此时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洞室,洞室内幽光浮动,环绕着洞室中央石台上的一尊墨翟图腾,那只尺余长的墨凤不知由什么材料制成,通体晶莹乌亮,隐有宝光流转,"墨翟图腾,竟藏于此处!"
  
  明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墨凤,心里有点恍惚,墨凤的形态竟与东安宫中的大凤鸟铃铛儿十分相像,原来墨翟真的是只凤鸟!
  
  "我猜应该是噬骨仙将这图腾隐藏于此的,如此他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祸乱苗彝之邦,坤忘山神恐怕就是他一手树立的。"明霄沉思着说道,"我们应将墨翟图腾带回王寨,苗部彝山即可重回墨翟的统御。"
  
  双福也不多言,解下腰间长带乍然抛向墨翟图腾,缠绕着图腾向后拉动,说时迟那时快,一排精钢短弩噌蹭噌地从石座下爆射而出,钉击在对面的石壁上,闪现出一片耀眼的光芒。
  
  跪在双福身后的孩子们顿时吓得惊叫起来,连明霄也惊得一跳,万料不到噬骨仙会在此处设下暗算机关。与此同时,双福已将衣带缠系着的墨翟图腾接在手中,"鸾哥儿,我没猜错,是星光墨玉所制,怪不得会在暗处发光。"双福边说边将那尺许长的墨玉凤凰珍重的包好递给明霄。
  
  明霄将它仔细地揣在怀中,随即抬手指向前方石壁上幽暗的洞口,"从那里出去吗?"
  
  双福凝目查看了一瞬,沉声说道:"除了连接暗河的洞口就只剩那一个出路了,姑且一试。"
  
  明霄将跪坐在地的孩子们一一扶起,不禁担心地叹息,"他们身上很烫,烧得更厉害了。"明霄咬咬牙,心中也有些茫然,不知走出洞穴后该何去何从,龙岩鹏深受巫神影响,重回王寨恐怕会非常危险。
  
  双福带头率先走出洞口,孩子们和明霄鱼贯跟随其后,大家重又没入无尽的黑暗,黑暗无处不在,像头怪兽,随时准备将鲜活的生命吞噬入口。
  
  双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狭窄的岩洞中,极力探视着前方,就在这时,身侧的黑暗中忽然传来掌风的破空之声,异常沉雄,双福骤然而惊,猛地向后闪躲,此时才发现身侧居然是一条岔道路口,双福虽见机迅速,但还是狼狈万分,衣袖已被凌厉的掌风削去一块,双福大骇,偏身闪过,明霄已发现异常,飞步跃上前来,暗中那人再次挥掌击出,明霄躲闪不及,胸口正中一掌,
  
  "啊——"明霄痛叫出声,腾腾腾地踉跄后退。
  
  "阿鸾——!"黑暗中骤然响起惊呼,惶急不已,一个高挑的身影猛地扑出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明霄,"阿鸾——阿鸾——"那人影将明霄紧紧地搂在怀中,浑身惊悸地颤抖着,仿佛已吓得灵魂出窍。
  
  "万岁爷!"双福不敢置信地叫着,随即就趋近前来察看着明霄,"鸾哥儿,鸾哥儿,你怎么样了?"
  
  英儿被这碎石裂碑般的一掌震醒,呜呜大哭,双福立刻将英儿从明霄背上解开。明霄只觉五脏六腑都已移位,胸腔里腾起剧痛,翻江倒海一般,他恍惚地听到景生的呼唤,远远地像从天外传来,喉口忽然一阵腥甜,明霄扭头哇地吐出一口浓血。
  
  "阿鸾——"景生骇异地大叫,已语不成声,他倏地坐倒在地,将明霄搂在身前,掌心贴在他的背心上源源不断地将真气输入明霄的体内,片刻的功夫,景生的头顶上就腾起白气,氤氲不散。
  
  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惧地贴着石壁坐在地上,双福挨着他们坐下尽力安抚,又怕出声惊扰了景生,又担心明霄的情况,双福这辈子好像从未如此心慌意乱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光在黑暗的怀抱中已然凝固,双福定睛望着景生,只见他头顶的白气已蒸腾如雾,就在这时,明霄忽地低哼了一声,长长吁出口气,"啊……"
  
  "阿鸾……"
  "鸾哥儿……"景生和双福同时低唤,景生收势,双臂小心地环围着明霄,双福跪起身,趋近握住明霄的腕脉。
  
  "咦——"双福惊讶地叫出声,指下明霄的脉跳稳健平和,并无危殆之像,"这……这……万岁爷的掌力……"双福万分不解地嘀咕,刚才景生的掌力如雷霆万钧,即使立刻全力施救,也断不会这么快就恢复。
  
  景生也觉纳罕,他为明霄疗伤时就已注意到了,明霄体内虽气息紊乱急促,却并不微弱,自己第一掌挥出只用了六分力,待双福闪避时,发现对方功力高深,第二掌就使出了八分力,以明霄的武功修为,根本无法抵挡,本是不治之伤,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复原了。
  
  "唉,多亏了它。"明霄叹息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墨玉翟凤,珍惜地轻抚着,"但愿你那大巴掌没有将它拍坏了。"
  
  景生听明霄说得有趣,更加确定他安然无恙,不禁猛地将他搂紧,准确地咬住他的唇瓣,趁他惊喘之时,景生的舌头已闯入齿关,一路挺进,直缠住明霄的舌根,极力吸 吮舔舐,低哼着索取蜜津,将多日的思念和担忧寄予唇舌付诸深吻。
  
  明霄刚受了伤,奇遇景生心情激动,此时被他强吻得浑身酥软,哪里有劲推开他,但知道双福和孩子们都在一旁,心里又羞又窘又甜蜜,更是气喘吁吁,瘫软无力,只得勉强举起手中的墨凤轻敲景生的胸口,嗯嗯哎哎地叫他住手,"景……景生……停……"
  
  景生哪里停得下来,胸膛急剧起伏着,唇齿一滑贴上明霄的耳孔,隐忍地低叹:"阿鸾……只是吻你……就硬成这样了……"景生的手抓住明霄的手摸向身下,黑暗中,明霄的脸上腾地滚过红潮,他的手指碰到了那炙热硬涨的昂扬。
  
  "景生……你……"明霄忍无可忍地震颤起来,身子抖得像片秋叶,就在这万分旖旎之时,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拍打着明霄的肩膀,"叔叔……叔叔出痘了……叔叔病了吗?"
  
  ——呃!明霄和景生急喘着停下动作,明霄转头望去,昏黑中一张小脸儿在眼前摇晃着,依稀看得出眉眼间的忧愁,"叔叔……叔叔……"
  
  明霄轻轻推开景生,顺手将墨凤塞到他的怀里,转身抱起英儿,"咳咳……叔叔没病……"
  
  英儿的小手抚上明霄的脸颊,不放心地摩挲着,"那叔叔为什么哼哼,好像生病了。"英儿已经三岁了,和柳娘学会了说夏语,他在病弱之时和明霄相处了大半天,已将明霄视为生命的依傍。
  
  明霄听了这童言无忌,窘得说不出话,景生却呵呵笑着搂住明霄的肩膀,"叔叔是舒服的哼哼,不是生病难受。"
  
  明霄一听就拧紧秀眉,脊背一顶撞击着景生的胸膛,狠声说道:"我们九死一生,差点葬身火坟,你跑来先拍了我一大巴掌,继而非礼,然后就轻薄,真该把你扔到火堆上去。"
  
  景生唇边的嬉笑渐渐凝固,他早已猜到明霄会遇到艰难困厄,所以收到他们发自莱州的飞鸽传书后就从东安出发,星夜兼程赶往大蜀,又通过那条秘道来到西川腹地,此时听到明霄近乎玩笑的话语,心中更是惊痛不已,明霄一向外柔内刚,遭遇再大的困顿艰险也从不抱怨,可见这次他们真的命在旦夕。
  
  "咦,英儿手掌上也发出痘儿了,那就是出齐了。"明霄将英儿的小手拢在掌中,细细抚触着,又挪过身子,逐一检查着孩子们的手掌,后颈,"嗯……没想到这一逃生倒把痘儿都激出来了……幸亏……"
  
  景生不知他在咕哝什么,双福在旁立刻简短地讲述了一遍他们这两天的遭遇,景生听得攥紧了拳头,咔咔作响,双福非常灵醒,并未涉及任何鸾生偷袭明霄之事,景生大概知道他们来西川的用意,却并不知道衡锦就是卫恒。
  
  
情殇
  "老大呢?"景生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追问。
  
  明霄双手一抖,蓦地抱紧英儿,停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回答:"舅父和……和衡先生一起落水了……"
  
  "什么——?"景生不置信地惊叫,随即便扶着明霄站起身,拼力压住心中翻腾的激流,"别急……别急……我们……我们先走出去……"
  
  洞穴内漆黑幽暗,根本无从分辨各人脸上的神色表情,但明霄与景生心有灵犀,早已听出他心情沉痛激动,不觉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总有一种预感,舅父还活在世上。"
  
  景生默默地点头,取出水囊给孩子们一一饮水,一边和明霄商量:"阿鸾,你和双福顺着我来的路回川东吧,我送这些孩子们回王寨。"景生将墨玉翟凤放入随身携带的背囊。
  
  "不行……"明霄断然拒绝,又重新将英儿系在背上,"你我共进退。"他简洁地说着拉起景生就往前走去,景生无奈,知道他个性倔强,只得暂时依着他。
  
  越往前走地势越低,岩洞也变得更加宽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的耳边就响起哗哗的水流击打岩壁之声。
  
  "洞口是个瀑布。"景生急跃向前,倏忽间又掉头而回,"还好,瀑布只将洞口遮住一半,瀑布下是个缓坡,我们轮流背着孩子们下去。"
  
  明霄带着孩子们来到洞口,只见一挂银瀑泼珠碎玉般冲下斜坡,月光明晃晃地映照在飞溅的水流上,激起万点莹光,这些孩子从小生长于深山野谷,对此毫不惧怕,景生和双福分别带着两个孩子沿着没有被水流覆盖的缓坡飞跃而下,明霄背着英儿,抱着另一个小女娃紧跟其后,明霄的轻功虽然无法和景生相比,但这个小小瀑布却也难不倒他。
  
  众人才一转过瀑布涌流的斜坡,就被眼前之景震慑,只见瀑布旁的山谷中嵌着一个卵圆如镜的大泉,月光恋慕地流连其上,映出一泉的碎银,粼粼闪动,脉脉荡漾,泉边如火如荼地开着一片红色大花,在波光月色反衬下那花色竟浓丽如血,好似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
  
  "碧火花!"明霄福至心灵,脱口惊呼,他放下怀中抱着的小女娃,又解下背上的英儿递给双福,飞身跃下斜坡,向那片赤血奔去。
  
  "阿鸾——"景生叫着想要拉住他,可那人儿就似一阵风飞卷着跃向大泉。
  
  就在这时,泉边的花丛中忽然站起一个纤细的身影,他身上的藕色绸衫被月光洗得发白,连他娟丽的面容也被水光照得惨白,当他看到骤然奔近的明霄时蓦地愣住,丹凤眼中潋滟生波。
  
  "青鸾——"
  "鸾生——"小元和明霄同时惊叫,彼此对视的眼中都有种了然之色。
  
  "你果然来了——"
  "果然是你——"
  
  他们又是同时开口,小元忽地勾唇笑了,笑纹里含着鄙夷和轻视,"难道除了北朔的何薰,卫恒也成了你的幕宾?明帝陛下当真魅力无双,景……景生……!"小元正说得痛快,一瞟眼间猛地看到跟在明霄身后的高挑身影,不禁失声低叫。
  
  "什么?你……你说什么?"景生与明霄并肩而立,不置信地凝视着小元。
  
  小元忽觉心虚又有无尽的悲戚,他深吸口气,不看景生,只盱目盯着明霄,"我说明帝陛下的幕宾何薰要请我取回他留在陛下身上的某个信物。"小元说得漠然而平静,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他要约陛下见面,怎知陛下为了卫恒翻山过江不畏艰险地来到了西川。"
  
  小元的这句话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景生倏地扭头望向明霄,震惊地问着:"阿鸾,他说的是真的?什么卫恒?中毒的是卫恒吗?那个衡锦是卫恒吗?"
  
  此事说来话长,明霄此时根本无暇解释此事,他顾不上回答景生的诘问,只焦急地沉声问道:"鸾生,天宝呢?你把天宝带到哪里去了?"明霄四顾环视,拼命搜寻着那个命途坎坷的孩子。
  
  "你对卫恒真是情深意切呀,连他的孩子你也关心备至,你是慈悲的佛,别人都是泥地下的魔,是吗?"小元不回答明霄的急问,只站在血色群花中曼声细语,那摇曳的身姿竟如环围在他身周的碧火花一般凄艳。
  
  "鸾生,你我都是凡人,非佛非魔,天宝是个无辜的孩子,你不该迁怒于他。"明霄拼力压下心中的急躁,只盼能说得小元心软,告诉他天宝的下落。
  
  景生沉思地望着相对而立的明霄和小元,双眉紧锁,不再插话追问。小元听了明霄的话,非但没有心动,面色反而变得更加苍白,他的妖娆凤目中扑出火光,竟比碧火花还要炽烈,"你有什么资格谈论无辜?你知道什么叫无辜?那个孩子是无辜的,难道我就该代父受过?难道我就该活在泥泞中?难道我就是有罪的?"
  
  小元声声逼问,近乎控诉,他眼中的火熊熊燃烧,扑击着明霄沉重的心,明霄心头紧压的大石被这火焰烧炙,变得好似熔岩一般,"你没有罪,每个人落生人间都是清清白白,都是无罪的,是命运弄人,是命运和执念变人为魔!"
  
  明霄镇定心神,知道此时小元已陷入极端,他的双手拼命伸向阳光,双足却沉陷泥潭。
  
  "你也配谈命运?你凭什么大言不惭地在我面前谈论命运?你真的当自己是我的兄弟了吗?"小元嗤之以鼻,他忽地扬起双手。明霄一凛,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高大如魔的身影从大泉边的树丛间飞身而出,堪堪挡在明霄的身前。
  
  "小元——"
  "父……父王……"
  "衡先生——"
  "卫恒——"
  "阿恒——"
  
  五个不同音色不同音量的呼喊同时响起,震荡的音波在水面上回旋传播,直沁入夜色深处。
  
  衡锦横身挡在明霄身前,警觉地盯视着小元扬起的双手;小元惊骇地慢慢放下双臂,嘴唇哆嗦着回避着衡锦的视线,转而瞪视着明霄;明霄惊喜地望着站于身前的衡锦,眼中露出宽慰的神色;景生专注地凝视着明霄,眼中渐渐显出沉痛,沉痛中又隐含着欣赏和了然,景生眼中的神情是如此复杂难测,竟使飞奔到他身侧的卫无殇骤然而惊,卫无殇急迫地看向小元,带着无尽的自责和无法言说的悔恨。
  
  "小元,你无罪,我有罪,碧火花就在你的脚下,点火吧。"衡锦清晰地说着,声音如此平静,完全不像在谈论生死,"我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从得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什么时候会被你杀死?你试过许多次,又都放弃了,我们就像彼此身上的剧毒,无法摆脱又痛不欲生,所以,今天你定能如愿。"
  
  衡锦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温和,好似具有生命,小元如受到盅惑,慢慢抬起手臂。
  
  "鸾生,不可如此,我们俩已经分别杀了他一次,他若不死,就是上天许他再活一世!"卫无殇踏前一步,竭尽全力劝阻着小元,他却忘了,在这种时刻最不该开口的就是他。
  
  小元本还犹豫迷茫,听到卫无殇的话他浑身一抖,好似从迷梦中惊醒一般,双手一扬,两道火种流星般飞向脚下的花床,这碧火花特性奇异,遇火既燃,直抵根茎,蔓延神速。
  
  明霄和卫无殇眼见着火种飞向花床,都飞扑上前欲接住那两团火光,就在这混乱之际,利器破空之声忽地响起,一道惨碧快如闪电,从侧前方直劈向景生,景生只顾凝目注视明霄,待听到金属划破空气的锐响,那道惨碧已近在眼前,就见小元如惊鸿一闪,错眼间已冲到景生的身前,噗地一声那痕碧色利光直刺入小元的左肩,
  
  "殿下!"一声惨呼骤然炸响,一个细瘦的身影如疾风般从林木深处刮了过来,"殿……"'下'字还没出口,小元猛地扭身紧紧抱住了那纤细的身影,那尖利的声音噎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口,只见那单薄得好似一抹影子的人儿在小元怀中剧烈颤抖着,"谢……谢殿下……赐我……一刀……欢……欢颜死……死而无……憾……"
  
  随着那声'憾',小元倏地松手,那人影颓然倒在地上,月光明晃晃地照着他清秀苍白的脸,那脸上竟还带着一抹诡异的满足的笑,好像死亡是他盼望已久的恩赏!
  
  须臾间变故突起,卫无殇和明霄谁都没有抢到那两枚火种,火星直飞入花丛,便似落入油锅,立时便翻卷着燃烧起来,腾跃的火光中夹杂着漫漫血色,凄厉而妖异,瞬间火势就吞噬了整个花床。
  
  "鸾生——鸾生——"听到景生的疾呼,无殇和明霄同时回头,就见小元已歪倒在地,左肩头的藕色衣衫已被碧血浸透。
  
  "是……是碧火花毒!"无殇惊呼,奔过来一把抱住小元,"景生,你救救鸾生,只有你能救……"说至此无殇忽地顿住,双眸回视着站在大火前的衡锦,眼神狂乱,——景生每天只能为一人解毒,而今夜已是阿恒的大限。
  
  "景生,先为鸾生取出暗器,包扎伤口。碧火花毒在七天内解除即可,你……你还是先为衡先生解毒吧。"明霄于情急之中,不再忌讳,直言相求。无殇松了口气,感激地望望明霄,幸亏有人替他说出无法宣之于口的话。
  
  景生却听而不闻,他低头唰地撕开小元的襟口,将那枚淬了剧毒的星镖小心地从小元的肩头拔下,继而就用星镖刺破右掌掌心,将右掌按上小元的伤口,闭目行功吸毒。
  
  "景生——"
  "花儿——"明霄和无殇同时开口,明霄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遗憾和失望,无殇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痛楚而绝望。
  
  "鸾哥儿,这个给你。"面对这大起大落的生死挣扎,衡锦不为所动,他从飞卷的火舌上抬起眼眸,安定地望着明霄,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四方锦盒,轻轻地放在明霄的手中,"这是大蜀王印,本就不为我所有,我一直替哥哥保管着,盼望有一天他能回来重做蜀王,今天我就将这王印交给你吧,愿你能善待西川各族蜀民。"
  
  明霄紧紧攥着手中的锦盒,眼眶蓦地红了,鼻腔中一片酸胀,"衡先生,我……连累你了……"衡锦是因为救他才身中碧火星,如今又因为他向景生求救而终不得救。
  
  衡锦摇摇头,咧嘴笑了,"是我连累了我自己,生死有命,与你无关。"
  
  话音刚落,衡锦忽然抬头望天,一道鹰影如魅似幻,飘忽地掠过他们的头顶,衡锦陡然腾身而起,抬臂一挥,只听唰地一声鹰影歪歪斜斜地栽向大泉,转瞬就沉入水中了,"是呼和三郎——,我去将他们引开!"
  
  就在这时, 飒飒劲吹的夜风中隐隐传来幼儿的哭叫:"阿爸——阿爸——阿爸——"
  
  "是天宝——"
  "天宝——"衡锦再不犹豫如旋风般卷入无尽的黑暗,明霄低叫着也要跟上前去,无殇也已迈开了脚步,这时就听景生纯朗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强敌来袭,你们留下护法。"
  
  简短的一句话,生生扯断了爱怨情仇,分割了生死两茫茫,——衡锦前去阻拦,哪里能有强敌靠近苦泉?
  
  明霄和无殇定定地分立于景生的身前,为他和小元护法,两人的心中都如被滚油反复浇淋,煎熬中时光缓慢地移动,近乎凝固,像个恶意戏耍的孩童,远天上晨星闪烁,天地尽头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线亮白,预示着朝阳即将耀升,在他们的脚边,躺着那具无怨无悔的尸身,虽死犹笑,僵硬的脸上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欢颜。
  
  双福如幻影般跃到无殇的身旁,低不可闻地说道:"王上,我来护法,你莫要再耽搁了,天人永隔只在一瞬间!"
  
  卫无殇浑身巨震,低眸看向脸色渐渐恢复正常的小元,咬紧牙关,倏地转身飞奔入大泉后的林莽,晨曦冉冉,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林莽深处,白气蒸腾,滚滚弥漫,在月光下闪现出奇异的形状,好似林妖急舞,那是瘴烟与晨雾在殊死交战,在这露凝烟沉之际,正是瘴毒最凶猛之时。
  
  呼和洵和丘林南真一路追寻着隼王来到苗疆深处,他们虽然事先都服用了药物,但也难以抵御晨雾中逐渐沉淀的致命毒素,待到发觉异常,南真已动弹不得,浑身瘫软,萎顿于腐叶败草之上,"三……三郎……你走吧……赶紧走……别管我……"南真嗫嚅着声音只噎在喉中,轻不可闻,他勉强抬起胳膊,将手中捏着的红色大花递给呼和洵,"三郎……这就是碧火花……你带回襄州……必有大用……"
  
  呼和洵将红花连根揣入怀中,俯身奋力抱起南真,将他背在背上,"小南,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像你希望的那样爱你,但我绝不会丢下你,咱们是草原上的狼,不会丢下同伴。"
  
  南真呼吸艰难地趴在呼和洵的背上,猛地想起刚才在苦泉边看到的那一幕,他踉跄地回到林中后没有告诉三郎他看到了什么,那大泉边王气凛凛的一群人是他们二人无法对抗的,与其去犯险送死,不如牺牲自己保住三郎。南真拼力想跃下呼和洵的肩背,但全身的筋骨好像已被敲碎,竟一丝力气也使不出。
  
  呼和洵比南真功力高深数倍,南真去盗碧火花时他一直守在林外,虽然他也受到瘴毒侵扰,但还保持行动自如,他咬紧牙关背着南真顺来路奔向林外,只觉背上一片湿凉,呼和洵心中一颤,那……那是南真的泪吗?
  
  "咱们有多久没流过泪了?"呼和洵喃喃自问,心已化为磐石,泪腺干涸。
  
  "三郎……我……知足了……"南真轻哼着,夏人说知足者常乐。自己一直闷闷不乐还是因为太贪心了。
  
  "三郎,那个巫神的老巢你去过了?可做了手脚?"南真艰难地问着,他们此时已接近林边,晨风渐渐清澈,他昏沉的大脑里也透进了一线微光。
  
  "小南放心吧,曲乌总说天下盅巫是一家,看来真的没错。"呼和洵背着南真跃出丛林,"只是可惜了那只青凤,此时可能已被烧得焦糊了,我赶到绝壁上的岩洞时山火已起,完全覆盖了洞口,根本无法施救,可惜了。"
  
  南真的身子无法抑制地轻颤着,不知是因为三郎话中无尽的遗憾,还是因为他亲眼在苦泉边看到了青鸾,这个秘密在他们回到襄州前都要深埋在心中。
  
  就在这时,远远的,随风传来幼儿的哭叫,"阿爸……阿爸……阿爸……"凄切而无助。
  
  "是天赐——"呼和洵猛地顿住脚步,好像要回头,心中挣扎着,竟然万分踟蹰,不知何去何从。
  
  "三郎,你此时就是救了他,迟早也会被他斩杀,你和那孩子早就是仇敌非亲人了,如今要施恩为时已晚。"南真轻声细气地说着,话中却有千斤的分量,呼和洵愣了一瞬就迈步向前冲出密林,一弯淡月挂在渐渐泛白的天际,只剩一个冰冷的影子。
  
  
银蟒
  
  "阿爸——阿爸——阿爸——"天宝痛哭着抓开竹篓的盖子,他拼命踮着脚,脏污的小脸儿上泪痕交错。这些日子小元怕他路上哭闹一直给他喂食迷药,如今迷药已过,天宝腹中饥饿,篓子里的木薯早已吃完,天宝的小胳膊向上够着,使劲摇晃小身子希望引起那人的注意,那人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眸,每次当他哭叫阿爸时,那人都会漠然地看着自己,令人不寒而栗。
  
  天宝摇晃了好一阵子,见无人理睬,更觉凄惶,黑黝黝的暗光从敞开的竹篓上方映射进来,好像每晚梦魇中的妖怪一般,天宝又饿又怕,哆嗦着蹲下身子,竹篓内空间狭小,天宝一个没站稳,猛地歪倒,那竹篓砰地一声轰然倒下从岩洞里咕噜噜地一路滑下石坡,天宝蜷曲着身子,像团破布般被甩出竹篓,摔在枯枝腐叶之上,耳侧细腻的皮肤立时便被棘刺划出无数条血口子,身上本已破烂的衣衫此时已被撕扯成缕缕布条儿,披挂在天宝小小的身体上。
  
  "阿爸——阿爸——"天宝尖声哭叫起来,他很少哭闹,即使生活再困顿窘迫,天宝也能咬着小牙忍受,只要是和阿爸在一起,什么样的苦他都不怕。这些日子他被那人掠走,风餐露宿,孤苦无助,本已忍到极限,此时又孤身独处于黑暗的野林之中,天宝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哭起来,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急唤着阿爸。
  
  就在这时,一线银光嘶嘶叫着游了过来,扭曲而诡秘,就像漠漠流淌的水银,天宝极其灵醒,立刻停止了哭叫,幽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已游到眼前的银色大蟒,那银蟒的头直如海碗般大,昂立着嘶嘶吐信,双眼好似红宝石,恶毒地瞄着天宝,眼中闪出嗜血的暗光。
  
  天宝与大蟒对视,小身体震颤着,抖得像片落叶,哭喊全都噎在喉咙里,小火苗儿似的烧着他,天宝的眼睛酸涩不堪,眼前一片模糊,他再也坚持不住了,绝望地慢慢阖拢双眼,心里疯狂地呼唤着阿爸。
  
  银蟒仿佛知道时机来临,它身子一弹快如闪电般探头向天宝扑去,铮铮——,尖锐的嗡鸣破空而来,好似流星,一只木簪撕裂空气直飞而来,唰地将银蟒的大头钉在地上,离天宝的小脚丫只隔寸许。
  
  大蟒嘶声怪叫着卷起身子猛力像飞扑过来的人影扫去,那高大的人影正是衡锦,他狂如疾风,手中挥舞着一根软藤刺向大蟒,要是那软藤末端尖利此时就已将大蟒插在地上了,可惜软藤不是锥链,只将那垂死挣扎的大蛇抽了一击,那畜生吃疼不已又勇悍无双,它虽然被钉住了头颈,却仍然扫动着身子,飞旋向衡锦。
  
  衡锦身中剧毒,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稍一不甚就被银蟒的长尾卷住双腿,那银蟒乃是百年巨蟒,灵异无比,知道得势,立刻卷动长尾将衡锦猛地扯倒在地,狠狠地拖扯向它贴在地上的血盆大口,衡锦的腰腹都已被蟒身缠住,他已濒临窒息,眼看就要被大蟒咬住头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宝哗地拔下头上斜插着的玉鹤簪,猛力刺向银蟒,歪打正着地恰恰刺在银蟒的七寸之上,那老蛇绝望地吁吁嘶叫着,渐渐闭上血红的双眼,身子陡然松开,瘫软在地。
  
  衡锦跳起身,长臂伸出一把搂住天宝,紧紧地将他贴着胸口,抱在怀中,好似失而复得的珍宝,衡锦活了三十三年,除了明霄和天宝极力挽救过他的性命,其他人,包括哥哥无殇,都曾要杀死他而后快。
  
  "阿爸……小宝……想你……"天宝历尽艰险,进步神速,面对突然出现的衡锦,他憋在喉中的委屈恐惧一下子消失无踪,小小柔软的身子哽咽着颤抖,眼中却无一滴泪。
  
  "小宝不到两岁就杀了银蟒,了不起,阿爸甘拜下风!"衡锦抱着天宝轰然坐倒在地,因为强行运功抗拒巨蟒导致气血翻涌,体内几种毒素剧烈冲撞起来,衡锦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苍青,身体不可抑制地震颤起来。
  
  "阿爸……阿爸……"机敏的天宝立刻发现了衡锦的异常,他伸出小手小心地摩挲着衡锦的脸颊,"阿爸,饿了?阿爸,饿吗?"真纯的娃娃以为阿爸饿了,他自己这些日子饥一顿饱一顿,也常常饿得身子发抖。
  
  衡锦听了这话像想起什么,俯身盯着身旁僵毙的大蟒,"小宝,你敢和阿爸吃蛇吗?"衡锦问着倏地从蛇颈上拔起玉鹤簪和那只木簪,他和天宝此时都乱发披散,冰凉的月光照在他们纠结飘荡的发上,闪出一片冷芒,"阿爸教你取蛇胆。"
  
  衡锦说着就抓着银蟒用玉鹤簪破开它的肚腹,取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银色蛇胆,在月光下泛出诡异的彩光,衡锦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地将蛇胆吞入口中,强忍生冷腥涩,略嚼了嚼就咽下肚,天宝吞咽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衡锦,他已经将近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自从下了船,进了山,那个劫掠了他的人就只丢给他两个山薯。
  
  衡锦看到天宝眼中饥饿的微光,想了想,干脆捧着蛇举到天宝的嘴前,"先喝蛇血,一会儿阿爸烤蛇肉。"
  
  天宝饿得眼睛都红了,根本顾不得蟒血腥膻的味道,把着衡锦的手,一口咬住蛇头上致命的伤口,使劲吸 吮起来,看得衡锦都微微愣住,心里掀起剧痛,因为自己和小元的恩怨,天宝差点命丧蛇口,——青鸾没有连累自己,是自己连累了天宝!
  
  一条百年蟒王蛇血丰足,天宝肚囊小小,不一会儿就喝饱了,"阿爸……你喝……你喝……"
  
  天宝两只小手一起推着,将大蟒推向衡锦,嘴唇上还沾着一层银红的血,衡锦也不推辞,笑望着天宝,顺势凑上去吸食着蟒身上的蛇血,反正自己命在旦夕,吃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衡锦饱食了蛇胆蛇血,不一会儿体内冲撞翻滚的碧火之毒就渐渐消隐,衡锦并未在意,只当是像中了锦蝠毒后同样的情况,锦蝠毒抑制了碧火花毒,但却毒上加毒,双毒融汇浸入心肺,反而无药可解了。此时蟒王之毒初入机体,与那两种致命毒素融合交汇,恐怕自己活不到朝阳初升之时了。
  
  衡锦此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生亦无欢,死亦无惧,生死在天,与他何干?
  
  衡锦生了一堆篝火,将银蟒在石坡旁的溪涧中剥洗干净,盘在粗树枝上架到篝火上炙烤,"小宝,咱们再吃一顿饱饭,就上路,可好?"
  
  天宝嗅闻着烤蛇的香气,拼命点头,望着衡锦甜甜地笑,只要是和阿爸在一起,走到哪里都不怕!衡锦看到火光映照下天宝脸上灿烂的笑,眼眶蓦地红了,心里忽地有点惴惴不安,反复想着是否该将天宝送到无殇或是青鸾的身边。衡锦垂下头,盯视着篝火,琥珀色的眼眸中晶光灿亮。
  
  他们身后的那个岩洞就是当年噬骨仙的葬身之处,也是小元来到苗疆的捷径,衡锦咬紧牙关,断然否决了刚才的想法,无论是青鸾还是无殇都身不由己,有诸多不得已之处,有许多比天宝更重要的人,关键时刻,无法顾及天宝。与其独留天宝活在世上,变为别人的负累或是一颗棋子,活得生死两难,不如将他带在身边,共赴死境!
  
  "小宝,你和阿爸一样,是这世上多余的人……"衡锦扯下一段蛇肉递给天宝,一边侃侃而谈,声音异常柔和,"不是被人迫害就是迫害别人,快乐少,悲苦多,生不如死……"
  
  天宝大口啃咬着甘香的蛇肉,似懂非懂地凝视着衡锦,茫然地点点头。衡锦伸出大手揉搓着天宝稠密的卷发,"天宝,阿爸带你一起上路吧,我们去那个岩洞。"衡锦回眸看向黑魁魁的洞口。天宝浑身惊悸地哆嗦着,倏地扑进衡锦的怀抱,他对那个漆黑的洞穴心有余悸。衡锦双臂圈起紧紧地箍着天宝,"小宝莫怕,一直到最后一刻,阿爸都和你在一起。"
  
  天宝立刻转忧为喜,他嘻嘻笑着窝在衡锦的胸前继续啃食着蛇肉,"小宝喜欢这蛇肉,咱们就带着进洞,上路也要吃得饱饱的。"
  
  衡锦抬头看看天色,站起身迅速收拾着附近的行踪痕迹,他惯于野外生存,自然懂得如何销毁一切蛛丝马迹。
  
  "好了,上路。"衡锦一把抄起天宝,用玉鹤簪绾起他的长发,——他们和青鸾当真有缘,关键时刻竟是玉鹤簪救了他们一命,可惜,命不由人,死神咄咄逼人,并未宽赦他们。
  
  衡锦扛着天宝跃上石坡走入洞穴,回身在洞口处摸索着,毫不犹豫地猛力一扳,只听咔啦啦一阵巨响,洞穴上方落下一块大石,如壁似墙,严丝合缝的堵住了洞口。
  
  "阿爸——"天宝尖声惊叫,叫声被突然而来的黑暗淹没吞噬,再无踪影,天宝猛地抱紧衡锦的脖颈,这些日子,黑暗如影随形一直伴随着天宝,天宝怎能对黑暗无动于衷呢!
  
  衡锦的金色眼眸在饱和的黑暗中微闪光芒,他就像个只在深宵出动的野兽,对黑暗早已习以为常。他带着天宝大步走入岩洞深处。
  
  ——在那比夜更黑的洞穴深处,死神正耐心地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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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密夜重,晨曦依然隐在天边,给天地交汇处镶上一道绚烂的银边,但身处密林深谷,天光无法照入,卫无殇已完全丢失了前行的方向。身周夜雾弥漫,将最初的晨光吞噬殆尽,视野越来越模糊,天地似乎就要挤压在一起。
  
  卫无殇苦恼忧急地挥拳砸向身旁的巨树,就听喀喇一声轻响,从树后雾中忽地走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卫无殇悚然而惊,"师……师傅……"他惊骇莫明的低呼着,一边抬手遮住眼眸,仿佛被面前之人晃了眼睛。
  
  "无殇,你可是迷了路?"
  
  突然现身密林的正是卫无殇的师傅坤忘神君孟郎,他是天界的嫡仙并非世上凡人,但却阴错阳差爱上了卫无殇,只因二十年前奉师命下界解救无殇,以身为药彻底消除了无殇所中的恒春之毒,可悲的是:孟郎的仙师抹去了无殇的那段记忆,使无殇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和孟郎欢合。只铭记是孟郎传授了自己一身高深的功夫,卫无殇深知孟郎位列仙班,对他会在此时出现虽然惊讶,却并不意外。
  
  "师傅,我要找到弟弟卫恒,他身染剧毒,命不久矣,我要与他共赴死境。"卫无殇镇定地说着,他从不求人,更不会求仙,何况他早就感到孟郎对他异样的心思,他既然无法回应这份感情,就不会亏欠更多。他给不起,他也收不下。
  
  孟郎只觉体内的灵丹翻涌冲腾,痛不可抑,——谁说神仙逍遥?神仙一样有爱恨情愁,嗔痴嫉恨。神仙比凡人更悲惨,因为永生而永远得不到解脱。无殇所言不过是为了断绝他的痴念,而他的痴念,在茫茫天界星沙路上已凝练为珠,与灵丹共存亡了。
  
  "无殇,我以为你已放下前尘过往,人各有命,你的死期未到,又如何能前去送死?"孟郎衣袂翻飞,年轻俊朗的脸上悲喜莫辩,他倏地踏前一步,与无殇面对而站,"无殇,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你,卫恒艰险命途的起因便是你,无殇,你已害他被世人唾骂,生不如死,你还要前去痴缠他吗?你要令他死不瞑目,化身厉鬼吗?"
  
  孟郎步步紧逼,无殇踉跄着步步后退,他早已不在乎生死,却绝不愿阿恒因为自己死后难安。阿恒这一生曾为了自己堕入魔障,如今大限已至,卫无殇如何忍心令他再受折磨。
  
  "无殇,你随我去吧,修炼灵丹可为卫恒祈福,可保他永生天界。"孟郎心中惨笑,原来关键时刻,他的节操还不如一个凡人,他诱哄着无殇,不知天界会降下怎样的责罚?最好是将他仙班除名,罚降人间,孟郎也想知道与爱人共死的滋味。
  
  "师傅,当真?"卫无殇心如刀绞,但却并未怀疑一位神仙,"我可否在他最后的时光守在他的身边?"
  
  ——无殇浪置一生,像逃避瘟疫般逃避着自己对卫恒的感情,这二十年来,与其说是卫恒紧紧追寻着他,不如说是他自己的心魔追逐着他,"我只给了阿恒四年的时光。"
  
  "命中注定,那就是你们全部的缘分了,四年,已经非常难能可贵。有许多情侣只有四天的时光。"孟郎面不改色心不跳,声音异常笃定,原来说谎这么容易,且一个谎言会催生出另一个谎言,说得多了,渐渐习以为常,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无殇,你放过卫恒吧,让他平安的上路,难道你要害得他死后堕落地界吗?"
  
  ——啊!这句话,清淡如晨雾,却像劲弩直刺入卫无殇的心脏,他腾腾腾地后退着猛地撞上身后的古树,古树无言,飒飒轻响。
  
  ——原来这些年竟是自己纠缠着阿恒,令他心魔炙盛!
  
  卫无殇吃力地抬头望向密林顶端稀疏的晨光,只觉天地在眼前渐渐阖拢,不再有自己立足的空间,天旋地转中,无殇讷讷低问:"鸾生呢?鸾生又将何去何从?"
  
  孟郎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无殇,不禁黯然喟叹,无殇的身体竟轻如飘羽!这几天的无数变故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体能。
  
  "鸾生自有幸福的归宿,你无需忧心!此时就跟我走吧。"孟郎说着就紧紧握住无殇的手,不容他退缩,脚下一点身子已冲飞而起,须臾间就带着无殇消失于晨曦云霭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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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霭飞腾,在峰峦叠嶂间如白驹过隙,朝霞随着一轮金阳跃上长天,轰轰烈烈地扯开夜幕,光明冲破黑暗的桎梏,如万神之神,君临天下。
  
  苦泉被万丈锦霞映照得宛如一面金镜,闪烁出奇幻迷离的异彩,不知是幻觉还是泉中沁入了碧火花的残骸,明霄只觉那一泉金波彤红似血。欢颜依然倒卧在他们的脚边,朝阳中,他的脸容显得那么年轻那么脆弱,仿佛又具有了生命,明霄猝不忍睹,倏地掉转视线,这就是所谓的'栩栩如生'吧,这个执拗愁苦的生命一直活在死亡的阴霾下,如今死神终于来临,带给他最终的解脱和安然。
  
  这时就听身旁传来悠长深切的轻叹,双福和明霄垂眸望去,见景生已睁开双眼,晨星般的双眼中辉映着灿灿金阳,明霄专注地凝望着景生,似是想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吧,明霄心中喟然长叹,自己昨夜的请求已经超出了景生的底线,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出手救治卫恒的。
  
  景生的星眸中宝光湛湛,坦然地迎视着明霄探寻的目光,他们彼此似乎在以视线交流,明霄轻轻扭头看向苦泉后的山岚绝嶂,晨风清澈,飒飒吹拂,吹不散心中深切的感触:——原来再亲密的爱人也会彼此辜负!景生昨夜的断然拒绝陷自己于不义,明霄挺直脊背,从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个少年,这终究还是因为自己太幼稚太草率,妄图将自己的理念加诸于伴侣,妄想伴侣能成全自己的恩义。
  
  "景生,我错了,这是一个教训,代价是衡锦的生命。对你们来说,他罪有应得,他死不足惜。 但他曾多次救护过我,我不能以命相还,却必须实现他对我的嘱托。"
  
  明霄伸开手掌,手心上是那枚碧翠的大蜀王印,——原来成长的滋味是这般痛彻心肺。
  
  
危机
  "阿鸾——"景生缓缓站起身,仿佛肩上压着一座山,他并未回避明霄灼热的视线,即使那眸光已将他的心烧穿,"阿鸾,我也错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教训。"
  
  景生无比清晰地说着,双眼镇定地望着明霄,目光确是从未有过的沉痛,"我……"景生深吸口气,"我承认,我无法忍受卫恒此人,对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无法认可,更无法接受你对他的关切,就像你对鸾生心有戚戚一般,我个人的好恶使我……"景生忽觉喉咙干涩,那些字句都像一簇簇烈火,穿喉而出,烧向明霄,而他的本意并非如此,"……我个人的好恶使我无法对他施以救护,我辜负了你,只因我偏颇的好恶,我……终究辜负了你……陷你于不义……这个隔阂可能……"
  
  景生艰难地翕和着嘴唇,嘴唇已经焦裂,渗出血丝,"……这个隔阂可能会永远横亘于我们之间……"景生此时真正是后悔不迭,因一时意气用事,他和阿鸾之间的感情已蒙上了一层阴影,如云似雾,挥之不去,永难消除。
  
  "我从不曾拂逆你的心愿,可这次,我无法令自己低头。"
  
  景生的声音已轻若耳语,但却如暮鼓晨钟般响彻明霄的耳鼓,明霄依然凝望着景生的双眸,神色宁定,不辨悲喜,他身上染满血痕,破烂不堪的衣袍在清凉的晨风中猎猎鼓荡,"景生,没有任何人能长久的忍耐另一人,哪怕那是他的衷心挚爱。你不愿拂逆我,并不表示你是真正认同我,你不过是因为爱我而迁就我,这种迁就又怎能长久,昨晚便是尽头了。伴侣之间原该如此,谁也无法永远迁就谁,我……"
  
  明霄顿了一瞬,终于将视线掉开望向大石坡上沉睡着的病童们,"……我不该将自己的好恶强加于你,报恩也好,报仇也罢,自己的事就要自己承担,又怎能强迫伴侣帮助呢?"明霄心里黯然喟叹,他为什么此时才明白这个道理?景生对他恩爱有加,并不说明景生也能爱屋及乌,日后一定要教导鱼儿虫儿明白这个道理,千万不能想当然地对伴侣寄托不切实际的期望!
  
  听了这话,景生的心肺就像被一只巨掌攥住,使劲绞拧着,须臾不肯放松,阿鸾说得诚恳而大度,但……但他的声音为何如此……寂寞!纵使云淡风清,到底还是意难平!
  
  就在这时小元慢慢站了起来,他肩头的伤依然血迹斑斑,藕白的绫纱上似开出了朵朵艳桃。小元刚才气运周天,吸收融合着景生输送的真气,他口不能言,听觉却异常灵敏,景生与明霄的每一句对话都清晰无误地传入他的耳鼓。
  
  "鸾生,天下并无神仙眷属。"明霄面对着小元,神情变得更加静谧,他平和地说道:"世人只道花好月圆,却不知花上暗藏锈斑,月后笼罩阴影,但花仍是花,月仍是月,一点点瑕疵无损它们的美妙。"
  
  小元的面色苍白,心中浮起一丝丝懊恼,明霄清越的声音好似急雨敲击在他心上,——也不知明霄是否将他暗算之事告诉了景生?小元顾不上回味明霄的话中之话,只蹙眉默想这一夜自己的所作所为。
  
  "景生,咱们求同存异吧。"明霄淡然开口,蓦地想起衡锦在夏阳秦府中所说的话:'萧公子,咱们求同存异吧。'——这还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警句!
  
  说着明霄就又侧眸望向小元,"鸾生,我们俩也求同存异吧。至少我们都深爱着同一个人。"
  
  ——啊!景生和小元都大吃一惊,万没料到明霄会如此直言不讳,他那样子真的……真的是坦荡而无畏。小元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脚下差点踩到欢颜的尸身。
  
  "你将他掩埋了吧,虽然他行为偏执诡异,终究也是因为爱你而不得。"明霄跟随着小元的视线看向茵茵碧草中的欢颜,那柄利刃插在他的胸口上,几至没柄,可见当时小元对他并无一丝留恋,毫不犹豫就痛下杀手!
  
  景生心中一凛,看向小元,小元浑身震颤,咬紧牙关,疑心生暗魅,他总觉得明霄的话语另有所指。
  
  双福却于此时悄然走来,他微微俯身,恭敬地说道:"老奴已在山岩边挖好一个坟穴,就将他葬于那处吧。"
  
  明霄骤然踏前一步将双福搀扶起来,心中不禁涌起感佩,双福差点因为欢颜而葬身火窟,此时却虚怀若谷,自己的修养仍需锤炼,与之相比仍显稚嫩。
  
  小元一咬牙俯身抱起欢颜,手臂却不易觉察地轻颤着,好似不堪重负一般,他双臂紧抱的并非一具单薄的尸身,而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孤寂灵魂。双福帮着小元埋葬了欢颜,景生与明霄站在泉边,相对无言,他们的蜜月期终于结束了,就像所有的伴侣一样,相处日久,感情的蜜里调的已不是油而是烈酒,只盼经过岁月的窖藏,这烈酒能化为佳酿。
  
  "鸾生——"明霄转眸间看到那些苗寨孩童已纷纷醒转,猛地想起什么,他倏地跃向山石边的小元,急迫地追问着,"鸾生,你把天宝放在何处了?"
  明霄耳边回荡着凌晨时分随风传来的孩童哭叫。
  
  ——呃!小元身子一抖,猛然回头,奋力压下心底的惶恐,他的一边唇角扯起来,试图微笑,唇瓣哆嗦,笑容终于破碎,小元并不答话,飘身而起向密林中奔去。
  
  "双福,你在此照顾孩子们,我去去就回。"明霄匆忙嘱咐双福,也顾不上招呼景生就跟着小元跑向密林,小元轻功绝佳,明霄身心俱疲,根本无法与之比拟,眼看着那抹藕白色的身影就要隐入林莽,明霄不禁心急如焚,不到片刻,一个坚实的臂膀揽住他的腰托抱着向前飞纵而去,明霄立刻闻到景生独特的体香,在此特殊时刻,奇异地令人心安。
  
  "阿鸾,原谅我。"景生在明霄耳畔低语,声音隐忍而痛楚,隐含着内疚和悔恨。
  
  "你不过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并无过错,也就谈不上原谅。"明霄心平气和地说着,听在景生耳中却更觉刺痛,——柔情蜜爱中本无原则,一旦涉及原则,感觉便已不同。
  
  "阿鸾——"
  
  "景生……"明霄不等景生说下去就截住他的话,"我们未来还有无数的岁月,总不能都用来彼此忏悔,还是求同存异,互相尊重吧,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明霄主动伸臂环上景生的肩膀,心中悄然叹息:——原来太小不懂事,只知别扭郁闷,此时才明白,难为伴侣就是难为自己,真是得不偿失。
  
  景生背上的衣袍早被冷汗黏在身上,他紧抱着明霄向前急纵,心里却觉得万分侥幸,"阿鸾,今生能与你为伴,幸甚!"——阿鸾就像青鸟,从幸福的彼岸振翅飞来,陪伴他红尘翩跹!
  
  景生带着阿鸾追随小元来到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在他们的侧前方便是峭立的岩壁,高耸入云,似有万仞,粗砺的岩壁生满青苔石藓,在岩壁旁泠泠奔涌着一股溪流,水清而急,腾跃向林莽深处,带走一切岁月的线索。
  
  小元失神地站在岩壁前,不置信地仰头遥望着云雾环绕的远天,似乎是在向上天求证。明霄摆脱景生的扶持,急向前奔,"鸾生,天宝呢?你……你把他放在这里了?"明霄的声音近乎凄厉,终于打破了他努力维持的镇定。
  
  景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也不知道事情始末,但从明霄惶急的声音中也能听出事态严重,景生迅速打量着周围环境,也不禁心内震骇,此地林密水急,瘴毒弥漫,且野兽毒虫横行,一个……一个幼童如何能在此生存?
  
  "我……我把竹篓放在岩洞里了……也给他喂了防瘴之药……还在竹篓前撒了一圈蛇药……可……岩洞……岩洞……"小元像个陀螺般在绝壁前旋转奔走,急切地查看着,不可思议地喃喃低语,一边焦急地望向景生,似想求得他的谅解。
  
  "岩洞?此处只有峭壁石岩,哪有岩洞?"明霄逐一击打着山岩,绝望地嘶喊着,"你……你记错了吧……一定不是这里……你……"明霄的胸中激流奔腾,这些日子变故频生,磨折不断,此时他已无法控制动荡的心情,"我曾发誓要找回天宝,我发誓过,我——"
  
  明霄转身奔到景生面前,又猛地顿住,并未像以往那样与他紧拥,而是狂乱地望着他,"景生,我救不了衡锦,也……救不了天宝,我的誓言一钱不值!"
  
  "昨晚卫恒一定来过此地将天宝带走了,一定是这样!"小元按奈住恐慌,焦躁地说着。
  
  明霄倏地转身瞪着小元,眸光犀利,"衡锦大限已至,他也许活不过昨晚,他若是死了,天宝会怎样?这里山高林密,天宝还不到两岁,如何能在这野林中独活?衡锦若死,天宝必亡!"
  
  明霄的声音不高,渐渐变得冷静,冷静中隐含着无限惨痛,"你自幼凄苦,深受卫恒之害,如今卫恒毒发必死,还有天宝也会跟着一起陪葬,鸾生,你终于报了大仇,可以释怀了吧?"
  
  明霄说完不再耽搁急转身向回奔去,他的心早已疼得麻木了,知道从鸾生处再不可能得到其他结果,此时还有七个孩子在密林里病弱地等待,明霄咬咬牙,抬眸望向被古树枝桠切割分裂的蓝天,心中默念:——衡先生,天宝,愿你们的在天之灵安息,得永生!
  
  明霄的眼中蓦地涌起泪雾,——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但他已忍无可忍,最后允许自己再软弱一次!从今以后,他,不会再落泪。
  
  "阿鸾——"一声急叫从身后传来,景生疾奔着一把揽住明霄,他悔愧地攥紧双掌,却无言以对,如今横亘在他与明霄之间的仿佛已不是那片阴云了,而是……一座大山!天宝之死,成了明霄心底最深的痛,永远也无法跨越的沟壑。
  
  "景生,此事与你无关,你不需内疚。甚至是卫鸾生,我也不会再追究。报仇的结果就是……就是不断地赔上无辜者的性命,以前是卫恒,后来是卫鸾生,如今是天宝,我……我要为小宝积福,不会再引起新的仇怨,一切仇恨,到此为止!"
  
  明霄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异常坚定,但景生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心中的那个伤口,深似海洋,汩汩流血,永难愈合。
  
  "景生,给我一段时日,我……会痊愈的,你不需担忧。"明霄借助景生的劲气向前急纵,"你不是总说时间是无敌的良药,能治愈一切疑难杂症吗?"
  
  景生心疼地揽紧他,恨不得将他揉进胸膛里,——时间虽是万能的大神,也端看个人的造化和心性,有人用尽终生,也未必能走出伤痛的阴影,就好象鸾生。但阿鸾……阿鸾从不怨天尤人,懂事的孩子难免吃亏。
  
  "阿鸾,你别太难过,也许那个孩子还在人世,卫恒并非常人,也许他在死前能为孩子找到一个寄身之处。"
  
  景生竭尽全力宽慰着明霄。明霄倏地扭头看着景生,脸上显出希冀之色,"啊对,舅父,舅父不是去找他们了?也许衡锦会将天宝托付给舅父。"
  
  "是,正是!"景生立刻点头,松口气,"老大肯定已经找到他们了,刚才鸾生也去找老大了。我们将孩子们送回王寨就去找他们,一定会有结果。"
  
  "鸾生?"明霄蹙眉惊问。
  
  "放心吧,他……不会再为难那个孩子了。"景生安慰着明霄,已遥遥看到那潭大泉,泉边……泉边并无双福和孩子们的身影!
  
  "双福——双福——"明霄也已发现了这一异常,他急叫着拼力飞奔,片刻后就来到苦泉边,泉水波波涌流,如泣如诉,阳光折射在水面上,似金蛇乱舞,哪里还有双福佝偻的身影和孩子们的踪迹?
  
  明霄疯了似的围着大泉奔波,山岩巨石,草木林树,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虽然知道是徒劳,但还是不放弃寻找的希望。
  
  "阿鸾,我们去王寨。"景生双眉紧锁,双眸中旋起风暴,他一把拉住明霄,"他们肯定是被龙岩鹏抓回王寨了。"
  
  临晨天空浓郁的深蓝沾染了山巅的薄雾,变幻为苍幽的海蓝,仿佛寥廓的苍穹已变身为海洋,渐渐的,深湛的海色被璀璨彤红的霞光覆盖,白浪似的云朵都变为浓艳欲滴的深紫色繁花,轰轰烈烈,绽放在天边,天地尽头,朝曦未染彤霞,却是不断变幻着的透明的蔚蓝,极之清澈耀目,给人无限希望!
  
  就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清晨,整座王寨却在惊悚中战栗,吊脚木楼的乌黑屋脊划破清透的蓝天,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狰狞之色,檐角染上霞色,红彤彤的,好似一大片鲜血。
  
  还是同样一座祭祀土台,还是同样一堆庞大的木柴垛,气势却更加肃杀,那七个孩子已被扒光了衣服绑在木桩上,露出全身红熟的水泡,双福重又被塞入绳网,精神萎顿,不知被用了什么巫药。
  
  王寨中的族人跪倒在地,环绕着祭台,神情凄惶。族中几位头人围着龙岩鹏站在土台上,他们和岩鹏一样身穿乌底锦绣的衫裤,头戴银冠,脸上蒙着黑布,遮住口鼻,不辨面色。这时,一位矮个头人哑声低喊:"昨晚巫穴惨遭火焚,今晨巫庙又无火自焚。"矮个头人伸臂指着绳网中的双福,露在面罩外的双眼闪出霍霍戾光,"这个放火的恶魔和这几个被恶魔侵染的孩子竟然烧毁了苦泉边的苗疆圣花,幸亏大王即时赶到捕获了他们,不然整个苗疆都将惨遭涂炭!"
  
  双福缩身于绳网,只闭目不语,刚才龙岩鹏突然出现在苦泉边,双福为了尽忠尽责并未自行逃离,而是和孩子们一起被抓回王寨,他少年时混迹江湖,曾跟随师傅来过苗疆,多少能听懂一些苗语,却不会说,此时只能任人宰割。
  
  "金立头人,你来到王寨到底是为了惩治恶魔还是为了将你女儿金卡送入大王的木楼?又或是为了坝子上的那一座茶园?"
  
  随着清亮的喊声一个玲珑的身影跃上了祭台,双福睁眼看去,心里一紧,那个飞奔到眼前的正是柳娘,只见她头发散乱,双眼红肿,显然一夜饮泣未眠。柳娘直奔向捆绑着的英儿,连着木桩将他护在怀中,"英儿,娘就知道你没事,你一定没事,是墨翟大神护卫你周全!"
  
  "阿妈——"英儿抽噎着大叫,其他被捆绑的孩子也吓得大哭起来。
  
  "金立头人,我看此事还需详查,你怎么就急慌慌地带着头人们赶过来了?"龙岩鹏的声音冷淡,他并未戴头套,好像并不惧怕病魔,他深凹的双眼锐利地扫视着环立四周的众位头领,"你们都是听到金立头人的犀角召唤才来的吗?"
  
  那些头人被龙岩鹏逼视得微微瑟缩,纷纷扭头望着那位金立头人,金立小眼儿一转,不退反进,他踏前一步,咄咄逼人地叫嚣着:"此事已经清楚明白,不需再查!肯定是这个夏人恶魔使妖法纵火焚烧了巫穴和巫庙,不然他又怎能逃出天火?不然又是谁在苦泉边毁掉了碧火花?"
  
  "——是我——"一道甜润爽脆的声音在人群后骤然响起。
  
  
风云
  双福一惊,抬头向土台下望去,苗王和众位头人也齐齐转身望向吊脚木楼间的土路,祭台下跪着的苗民如潮水般向两侧避开,一个藕白色的身影跃中而出,好像天边燃烧着的一朵云岫。
  
  "碧火花是我焚毁的,因为它们已被假扮巫神的外邪玷污!"那个身影行云流水般来到祭台前,身子轻纵跃上祭台,他凤目斜扫,眸光凛凛地望着苗王和那几位头人,哗地一声,龙岩鹏和头人们纷纷跪倒,柳娘抱住捆绑着的英儿,欣喜地叫道:"——世子,是你!"
  
  此人正是小元,他垂眸看着跪在面前的黑衣头领们,并不说话,朝阳映照下,他纤秀的身影被镀上了一轮金边。
  
  "金立,恒王在世时你还乖巧驯顺,怎么如今如此嚣张了呢?你这个头人是当烦了吧?"小元踱到那个矮个子面前,手臂轻挥从腰间抽出一根银鞭,晃眼间银鞭抖动已将金立脸上蒙着的黑布卷了下来,"孩儿们不过是出痘,并非瘟疫,你们一个个装神弄鬼地蒙着面套作甚?"
  
  柳娘听了此言,喜极而泣,她转向龙岩鹏和头人们,"昨天那位楚人就是这么说,如今世子也说不是疫病,你们可都信了?可惜了那位好心人,他若真是明帝陛下,阿鹏,你可就将苗疆拖入死境了,那位华帝可会饶了咱们?"
  
  金立噌地跳起身,伸指点向柳娘,"你这夏人妖妇,终于露出了吃里扒外的嘴脸!竟然敢替山外那些夏人说话,坤忘山神绝容不下你。世子你与这妖妇如此惺惺相惜,莫非也是夏人?"
  
  "金立——"龙岩鹏沉声低喝!
  
  小元心中暗凛,苗彝头领们原来只知他是卫恒的世子,而卫恒的母亲本为苗王独女,卫恒的父亲又被盛传为彝王噬骨仙,所以卫恒在西川地位崇高,小元作为卫恒之子,自然也就被西川的少数部族当成了自己人,如今这个金立却大胆直言,难道是欢颜透露了什么?
  
  "金立,你的祖上是从南诏躲避战祸逃到西川的越人,你自己倒忘了吗?"小元银鞭微抖倏地缠上金立的头颈,"如今你占着上风上水的一个山头,用着我父王开挖的渠水灌溉,拥有良田百亩,怎么?你不知感恩倒敢妄言了?"
  
  "呵呵呵……金立头人最近又收了几个小妮子,累得记性坏了。"柳娘恨他口出秽言,随着小元的话音挑眉讪笑。
  
  金立脖子上缠着银鞭,他倒不急,仿佛那只是一个漂亮的饰物,他微微侧眸斜睨着柳娘,唇角痉挛,似笑不笑,"你这妖妇笑得太早了,最近可不止我一个人多收了几个美人,咱们大王也没闲着,金卡肚里已经有娃了……哈哈哈……"
  
  "啊——"柳娘的讪笑蓦地凝在唇角,变为几道怪异扭曲的纹路,她松开英儿,霍地站起身,一步跨到龙岩鹏身前,垂眸俯视着他,也不说话,只拼命咬着下唇,生怕眼底的泪雾漫出眼眶,柳娘既有夏人女子的细腻婉转,又有苗家女儿的豪气硬朗,她宁肯流血也不愿流泪。
  
  "柳儿,我……"龙岩鹏抬起头,高壮如山的身影忽然奇怪地变得渺小,他瞠目盯着柳娘,眼中隐含痛楚,"我和金卡……我们……"
  
  "哈哈哈……"柳娘忽然仰头大笑,直笑得花枝乱颤,"大男人敢做就敢当,你是苗王,身边儿多几个女人陪侍本就理所当然,不过,我的阿鹏已经死了,我……不认识你!"柳娘说完就毅然掉头而去,再不看俯跪于地的苗王。
  
  "英儿,咱们走吧,与其被你阿爸烧死,不如离开这里。"柳娘伸手解着英儿身上捆绑的绳结,但视线模糊,手指震颤,她试了几次都无法办到。
  
  小元深切地叹息,走上前去帮她拉扯着牛皮粗绳,龙岩鹏一跃而起,来到他们的身边,说时迟那时快,金立眸光一闪,手上已多了一柄短刀,他猛地扑过去手臂疾刺,柳娘回眸间看到,以为他要行刺岩鹏,想也不想就飞身挡在岩鹏身前,一道寒光闪过,噗地,短刀刺入柳娘的颈侧,一蓬血雾乍然爆开,喷溅得小元满身殷红,原来金立是要偷袭小元!
  
  "柳儿——"
  "柳娘——"小元和龙岩鹏失声大叫。变故突起,须臾间便天人永隔,柳娘身子抽搐着砰地倒在血泊中,她双眼大睁,不屈不挠地凝望着岩鹏,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回归天国了。
  
  小元的叫声出口,手腕已如旋风般回转抖动,骤然收紧银鞭,只听咔啦一声,金立头颈断折,当即便气绝身亡,身子却依然随着惯性前冲,岩鹏双眼爆睁,哗地拔出腰间弯刀刺入金立的胸腹,几乎将他剖膛破肚,片刻间,血漫祭台,尸横土坡,尖叫声,哭喊声响彻云天。
  
  就在这时,一个雪色身影唰地扑上祭台,挥刀斩断英儿身上紧系的绳索,将那吓得已哭不出声的孩子牢牢地抱在怀中,为他挡住眼前惨痛的景象。
  
  "青鸾——"
  "你——"
  "鸾哥儿——"
  
  在纷乱嘈杂中,小元,龙岩鹏和双福同时惊叫起来,就在这时,祭台下忽地响起如潮般的默诵之声,好似诸神下凡,圣迹突然来临一般。
  
  明霄抱着英儿,俯身为孩子们一一割断捆绑,并未回首,祭台上的其他众人却都回头看向人群,立时便惊骇地嗡嗡低叫起来,那些原本已站起身的头人们重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俯首,默默祝拜。
  
  龙岩鹏双眉紧锁,他缓缓地俯身跪下,一边抱起倒毙身前的柳娘,小心地将她贴在胸前,柳娘眼角凝结的泪,噗地跌落在岩鹏的胸口上,立时便消失不见了。
  
  朝阳如火轮,在湛蓝的天海腾跃,金身灿灿,彤色光焰照彻大地,在明晃晃的锦光中,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由远及近,慢慢走到祭台前,他的脸容俊美如神,令人不敢逼视,他的身姿傲岸劲健,令人震撼不已,他就是当今明华帝国的华帝陛下!
  
  景生双手举至胸前,平托着一个尺许长的墨玉翟凤图腾。那墨凤在阳光映照下通体晶亮,似有宝光在体内旋浮流荡,栩栩如生,竟像要展翅飞翔冲上九天,耀眼夺目,灼灼生辉!
  
  这天神般英美的人手捧失传已久的墨翟图腾,无限神异,苗民们只当是翟凤临世,纷纷叩拜祈祝,念念有词。连龙岩鹏和那些头人们也随着一起叩拜。
  
  小元双眸紧紧追随着景生,须臾不肯放松,就见景生走到明霄身边,深挚地凝望着他,明霄似有感应,单手抱着英儿,右手伸出与景生一起握住墨凤,他们轻吸口气,同时举起手臂,将那墨凤举向天际,就在此时,两束白炙的日光直射进墨凤的双眼,那原本沁凉的墨玉忽地变得炽热,从凤体深处猛然传出悠长的啸叫,墨凤剧烈抖动着,似要脱手而飞。
  
  景生和明霄仿佛被这奇异之景盅惑了一般,他们并不惊讶,只双手交握紧紧抓着墨凤图腾,炫光忽起,七彩熠熠,由上至下环绕着景生和明霄,就在墨玉翟凤的长啸声中,从图腾内飞出一只青凤幻影,流光溢彩,翩跹曼妙,就在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之际,景生身子微颤,他胸前的龙形胎环隐隐发热,骤然发光,幻化出一条飞龙,墨麟闪耀,四爪腾飞,与那青凤追逐盘旋,腾舞翻飞,一瞬间,啸啸龙吟伴着悠悠凤鸣,响彻长天。
  
  崇山峻岭,王寨族民,具被这奇光异彩照耀涤荡,众人呆视半空,目眩神迷,已忘记诵念祈祷,小元倚着一人多高的柴垛,遥遥望向前方那并肩而立,交臂上举的两个人,他们秀奇的身影在华彩宝光中似真似幻,确属龙姿凤颜!小元忽觉心中空荡荡的再无一物,所有的留恋向往,所有的爱恨情仇,一刹那,消失无踪,他的双脚浸泡在柳娘和金立的鲜血中,痴情也好,贪欲也罢,最终也不过是魂归南天。
  
  小元玲珑的唇角慢慢弯起一个淡笑,他调转视线,袍袖微摆,蓦地飘身而起,藕白的身影如魅似幻,流云般隐入莽莽千山。
  
  明华同兴二年,风起云涌,异象纷呈。八月,明华双帝同时现身于川西苗疆,大将萧烈率军从禹州同时赶到。双帝将丢失已久的墨翟图腾迎回神庙,在祭台前,墨龙青鸾,瑞相临世,震慑四方,苗彝之邦的各部头领纷纷前来朝拜面圣。
  
  明华双帝审时度势,当即在东昭,蒙川,南雄三地设立州府,划归西蜀督抚统辖,并在苗彝黎侗等各部族村寨设厅,置同知,管理民事。
  
  双帝之明帝陛下在苗疆王寨度过了二十岁生辰,各部族民将他视为墨翟转世,对他尊崇膜拜,金塑真身,供为神祗。
  
  明华双帝九月中旬回驾帝都东安,立刻着手在川西南推行更加广泛的改制归政,调夏阳知府程俊为川蜀总督,忠勇侯萧烈为抚南将军,共同驻守大蜀。改制归政的革新历时五年,至同兴七年已全部完成。
  
  明华双帝一致主张以感召劝服为上,武力震慑为次,力求以政治手段完成改制归政。 在这漫长的五年间,明帝青鸾曾数十次到访西川,西川各部头领受其感召,也迫于形势压力,纷纷自动投献,请求交出世袭领地及印信,归政中央。明帝陛下对这些配合改制归政的头领给予赏赐,并授予世职。明华朝中央政权在川西南各地不仅设立州府厅县,还增设了各级军事机构,并进行土地丈量,人口登册,设村县,建城池,开办学校,药局,医局,变革赋税征收方法,与内陆各地一样,按田亩征税,数额减半,致力于改善西川各部族艰难的生存状况。
  
  同兴二年九月,就在明帝青鸾于苗疆王寨庆贺其二十岁万寿节之际,在明华帝国的北方,大漠瀚海深处,突然爆发了一场大战,烽火狼烟,连绵点燃,熊熊烧向整个大漠西部,大战的起因只是两百支枪,最初卷入战争的也只是北朔西王庭,阿布和合苏三个小国,可当他们将彼此当成枪射向对方时,难免走火,于是更多的城邦部落卷入战圈,互相劫掠侵略,两年后,北朔西王庭大单于呼和沣死于怪病,其王弟呼和洵继承大单于之位。
  
  第二年,战火终于烧过额尔德河向俄拿契大公国蔓延,俄那契大公伊万派兵四十万跨越额尔德河参加大战,历时三年,明华历同兴六年初夏,俄拿契军团扫荡了纷争不断的各小城邦,协助呼和洵吞并了阿布,并在阿布驻军十万,俄拿契名义上是帮助西朔防范合苏和附近部族,实则是将呼和洵当成附庸和傀儡,果然,两年后,俄那契大公伊万将自己的王姐古塔丽嫁与呼和洵为阏氏,古塔丽比呼和洵年长十岁,貌若无盐,即使呼和洵不爱龙阳,也无法与其琴瑟合鸣,但迫于形势压力,呼和洵只能接受这桩政治婚姻。
  
  又过了五年,明华历同兴十三年,俄那契大公步步紧逼,以呼和洵古塔丽一直没有子嗣为由,欲将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呼和洵为世子,呼和洵则抓住古塔丽与侍卫通奸的把柄,坚拒伊万的这个提议,同时坚称自己曾有一子,一直流落在外,如今正在积极寻找。
  
  呼和洵杜撰出来的子虚乌有的世子,到底在哪里呢?
  
  

第三卷 花朝幼童初长成 小荷尖尖菊纤纤
春光
  
  十一年后,明华同兴十三年清明,春天来得格外早,活泼而喧闹,坤忘山西麓王峰上的积雪渐渐融化,雪水涌入溪涧,在山岩间飞溅,在密林中腾跃,时而喧嚣时而咆哮,一路欢歌着奔向低谷,低谷中碧意盎然,云雀呢喃,阳光穿透绿蒙蒙的雨雾,悄悄地染上了一层金翠,映照在谷中默立的三个人身上,衬得他们格外俊逸秀美。
  
  "英秀,今年是你娘亲故去十一周年……"站于左侧的男人轻声说着,他身着雪锦便袍,身形高挑,"你阿爸为她修了柳神庙,按照族里的规矩,你要在庙里祈祝一年。"
  
  那雪袍人转过身来,垂眸望着身旁挺拔的少年,——啊,原来他就是明华朝的明帝,青鸾陛下,经过了十年岁月的洗礼,他的姿态更飘逸,他的面容更端秀,就像最珍奇的一幅名画,岁月非但无损他的美,反而平添了一股神韵,足以震慑人心。
  
  "陛下,我阿妈一直在我心里,从不曾离开过我。"那少年仰起头,金翠的阳光映入他的眼眸,哗地照亮了那一双琥珀金瞳,灿光熠熠,少年倔强地抿紧唇角:"他若不是连死了三个男嗣也断不会想起我娘。"
  
  明霄心头剧痛,他怜爱地捋捋少年披泻在肩背上的乌发,发上凝着一层雾气,就像密密缀着无数晶莹的明珠,明霄望着少年,有点恍惚,——英秀今年满十四岁了,身处这崇山峻岭间,好似多年前的景生,身量也是细挑高瘦,面容就像他的名字一般英秀绝伦。
  
  "英儿,不可妄断人心,也许你阿爸是真心悔过了,谁能知道呢?"站于右侧的男人忽然抬眸,望向深谷上方被巨树割裂开的碧蓝的苍穹,他绮丽的凤目中微光不闪,竟无一丝波动,"英儿,给你阿爸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甜润声音的主人正是卫鸾生!与十年前相比,他的身姿更显轻纤,仿佛随时都会化风而去,瓷白均净的脸上神色平和,再无一丝怨怒不甘,只略带着点厌倦,好像不堪俗世烦扰一般。
  
  明霄若有所思地转眸看看小元,又侧身拍抚着英秀的肩膀,"就一年时光,明年今日,我必来此接你,鸾生叔叔也会经常来探望你。"
  
  英秀低下头,脚尖儿胡乱踢着地上的碎石:"这一年时光会落下许多功课……本来……本来我学得比鱼儿深……她常常请我讲解……王太傅也夸奖……一年后……"
  
  明霄听了立刻嗬嗬笑了,连小元也难得地抿抿嘴唇。
  
  "……呵呵,英秀,你不仅聪明还很用功,比虫虫鱼儿他们省心多了,有鸾生叔叔辅导你,你还担心什么?"明霄唇角含笑,劝说着:"等明年回来,说不定你乡试已过,会试已毕,要上仁泰殿参加殿试了。"
  
  "呃……"小元眉头微蹙,抿着的唇角却渐渐上挑,"陛下真会拉差,我本闲云野鹤,如今却被你拉来做师傅。"说到此,小元心头一跳,刚起的笑意就凝固在脸上了,他猛地想起另一个徒弟,——谢杏尘!也不知这十年来他的情况如何了?自同兴二年八月,小元就再未见过杏儿一家,只设法为他们一家在东安买了处宅子,又留下一大笔钱款,但愿他们能安然无恙。
  
  英秀听了大喜过望,明华以致大夏,还从未有过少年状元!他眼巴巴地抬眸望着小元,"叔叔,你就应了这事儿吧!英儿一定用功进取。"
  
  小元猛地对上他金辉灿灿的眼瞳,脑中嗡地一下旋起气流,"好,叔叔答应你。"承诺出口,小元才骤然惊醒。
  
  "这下好了,有鸾生殿下为你保驾护航,我们英儿一定能顺利过关。"明霄心里松口气,温和地看着小元,"哥,走吧,都找了十年了,就是天宝还活着,肯定也不在这山里了。"
  
  ——呃!小元倏地扭头,眸光闪闪地瞪着明霄,明霄气定神闲地回望着他,不急不徐地说道:"我也就私下里叫叫,反正你确实比我年长。也当得起这声称呼。"
  
  "呵呵……"小元勾唇笑了,这小半个时辰他笑得比一年还多,"你也知道我不是你哥哥,你爹听到了会敲碎你的头,还有……"小元转身离开巨岩绝壁,"……还有我姑母(卫无暇),十年前这事刚出来的时候,姑母差点杀上吴山大兴宫,她虽然不忿当年你爹辜负了她,却更加无法忍受你爹欺负我娘。"
  
  明霄拉上英秀跟着小元向谷外走去,想起那时父王狼狈的状况,也不禁苦笑,继而怅然说道:"可我却希望这是真的,我当哥哥,很失败,想知道做人家弟弟是何滋味。"
  
  英秀不明所以,听到此言,忽地咧嘴笑了,"我喜欢当哥哥,虫儿鱼儿还有阿醒,都归我管!"他稚气的声音里略带骄傲,英秀挺直依然单薄的小胸脯,"鱼儿答应给我写信,也不知她是否会遵守诺言?"小小的少年,此时已经有了烦恼。
  
  "放心吧,鱼儿说到做到,她最疼英儿,总是跟在你身后到处乱跑。"明霄温存地笑了,想起东安宫中的这几个孩子,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
  
  "阿醒,是……"小元随口问着,耳边奏响了溪流美妙的乐章,鼻端萦绕着草木碧透的芳香。
  
  "他是中书令秦书研和文教部尚书唐怡的独子,叫秦醒,快十一岁了。"明霄眼前闪过阿醒灵动的眉眼,"也是个小人精,和虫虫形影不离,搞起破坏来天下无敌。"
  
  英秀深深点头,快走两步拉着小元紫藕色的袍袖,"叔叔,那两个家伙是我最大的心病,暂时离开东安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愿我明年回去,他们俩能有长进。"
  
  小元噗地笑了,英秀老气横秋的模样与他深刻俊美的五官极不相配,"青鸾,你的两个蛋,一个叫英儿惦记,一个令他烦恼,真是难办。"
  
  明霄听了立刻挑眉斜睨着小元,"——蛋?你别名鸾生是吧?"
  
  "呃……"小元一顿,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英秀使劲抿紧嘴唇,不敢露出一丝笑纹,明亮的琥珀眼中却闪出欢笑。大蜀西南各族都将明帝陛下看作青凤临世,英秀已经懂事了,自然知道明霄能够生育子嗣,心里从未鄙夷只觉景仰,甚至还带着点羡慕。
  
  "叔叔,世上为何只有女子能够生育呢?这么凶险的事应该由男子来做。一个男子若是真心喜欢一个女子,又怎么舍得令她涉险。"英秀浓黑入鬓的眉慢慢拧紧,声音越发显得郑重。
  
  "咦……"明霄和小元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异和沉痛,英秀的娘亲就在他眼前殉难,为了救护他的阿爸,这件惨事对他来说刻骨铭心!
  
  "英儿至诚至真,有一颗赤子之心。"明霄赞赏地说着,垂眸看向英秀,却与小元的视线在半空相遇,"鸾生,咱俩折腾了这些年,到了今天,倒折腾出默契来了。"
  
  "谁说不是呀,朋友不需了解,但敌人一定要搞得一清二楚。"小元意味深长地看着明霄,眼中并无敌意也无悲凉,只有一丝了然。明霄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最好还是做世外隐者,既无朋友也无敌人,可惜,鸾生,你做不到,你的个性一向极端,不是恨得要死,就是爱得要死,此时改走中间路线,反而无味,不妥不妥……"
  
  明霄频频摇头,声音滑稽,眼中却含着一丝关切。小元心里一跳,慢慢转头,看着林叶间飞舞缠绵的金色阳光,"我们认识十七年了,到了今日才发现你确有优点,我也心服口服了,可惜茫茫大千,我竟然找不到可恨可爱的人了,连我爹也被我气得不知去向了,恐怕已不在人世……"小元的叹息噎在胸中,片刻就消失无踪,喜怒哀乐于他已是多余之物,忽然玩心又起,小元的细媚凤目中漾起一丝轻笑,他倏地扭身贴近明霄,在他耳根吐气如兰地低哼:"青鸾,要不我就收了你做弟弟吧,当年在坤忘山时,我对你也颇有情意……"
  
  明霄也不躲闪,反而笑嘻嘻地歪过头去,耳珠蹭着小元的唇瓣,"咱们甩了景生?逍遥自在去?就是两个娃娃要带在身边,还有嬷嬷,侍仆,太师,太傅,哦,对了……"明霄声音甜蜜地斜睨着小元,"还有御兽司里的那些个宝贝们,大花虎小毛儿,大凤鸟铃铛儿,一群岩羊大暖小暖小小暖……"
  
  明霄还待要说,小元已经一个健步跳开身,神情惊悚,脸色发白,"罢罢罢,你们拖家带口的太可怕,我可负担不起,就你那两只凤凰蛋已经快要了我的命。"
  
  小元回头看着明霄,惶惑的模样倒不似假装,"青鸾呀,你还真能忍,景生那家伙疙瘩起来比谁都难搞,还有这些个琐琐碎碎的杂事,幸亏没有像你们这样成亲,简直会短命!找个伴儿逍遥一下还好,这么累累赘赘地过日子,我可受不了!"
  
  小元的声音近乎控诉,这时就听一个脆亮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要是真心喜欢那个人,自然就想和她成亲,长长久久地一起过日子,也不会觉得累赘厌烦。"
  
  明霄和小元震惊地看向英秀,见那少年身如翠柏,眼如清泉,眼中隐有波光潋滟,"我阿妈到死也没能嫁给我阿爸,她死不瞑目。"
  
  "英秀……"明霄和小元几乎是同时呼喊,声音中却带着不同的意味,明霄若有所思地眨眨眼,小元若有所思地看看明霄,"咳咳,以后不知哪个姑娘这么幸运,英儿是有担当的好孩子。"明霄上前拉住英秀的手,走在春阳下,阳光明媚,却不及英秀眼眸中晶亮的光芒,他听了明霄的问话,只略垂下头,优美的唇角却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温柔的笑,"陛下……"
  
  "哎呀,瞧那只金鹰!"小元不等英秀开口,就忽然发声高叫,截断了英秀没来得及说的后话,明霄挑眉虚瞪着他,小元不为所动地低声嘀咕,"一入宫门深似海,你真舍得让英儿受苦?"
  
  "金鹰在哪儿,叔叔,金鹰在哪里呀?"英秀毕竟年少,全然不懂大人们之间的隐秘心思,他只仰起头徒劳地望着参天古树间的一方方碧空,"叔叔,我只看到些山雀儿。"
  
  英秀失望地瞪大眼眸,每次回到西川故乡,他最喜欢山林间的野景野趣,那么生机盎然,朝气蓬勃,这是在东安禁宫中无法感受到的,"我答应了鱼儿要给她带几支金鹰翎子的。"英秀声音中的焦急已显而易见。
  
  "咳咳……英儿……"小元斟酌地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山雀儿也挺好的,自由自在,没有猎人关注,也就不会被捕获,那金鹰的日子却是万分凶险,表面看起来金光灿灿,实则苦不堪言,你……"
  
  "叔叔,山雀虽然能逃过猎人,却随时会被金鹰吃掉,还不如轰轰烈烈活一场!"英秀随口接下小元的话,他这后话一出,明霄立刻便击掌低呼:"英儿好样的,豪气干云,人活在世,不可活得畏手畏脚,鸾生叔叔就是快意恩仇的一个强人!"
  
  明霄杏眸微转,笑吟吟地看着小元,"还是那句话,有你守着,有谁能欺负英儿呢?"
  
  "谁也不能守着谁一辈子呀。也许……"小元深思地抿抿唇角,"……也许欺负他的就是他自己……谁知道呢?"
  
  明霄和小元话藏机锋,你来我往,英秀轻捷地走在他们身侧,一边使劲琢磨怎么能给小鱼儿搞到金鹰羽毛。山风轻拂,空气湿润而温暖,云雀天真烂漫地歌唱着,激流在深密的幽林中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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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底的一天,明华帝国的陪都夏阳也沐浴在熏熏春光之中,正午时分,天高云舒,艳阳暖照,明灿灿的光影流转浮荡,映照在据窗而坐的几个少年身上,照得他们真似琉璃人儿一般,通体隐隐发出柔光。
  
  夏阳王仓码头旁有一茶楼名曰大壶春,巍峨宣敞,享誉夏江南北,是过往文人雅客,富豪商贾聚会歇脚之处,此时,在大壶春三楼的一个雅间里,三个十来岁的孩子坐在靠窗的檀木桌前,正津津有味地喝着果子露,品着零食小点。
  
  "双喜,这大壶春的生煎包子,底儿焦黄,芝麻香脆,倒比宫里做得好,咱们将厨子绑了回去吧?"一个清越中带点甜润的声音忽然响起。
  
  "呵呵呵……虫儿……你这一路光厨子倒绑了十几个了……"一个懒洋洋的童音咯咯笑着紧随其后。
  
  "阿醒,还说呢,我绑你放,有什么用?最后一个也没得着。"那清越的声音说得十分无奈。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赶明儿回去,你爸一看这许多厨子立时便扒了你的皮,你爹又不在,没人护着你,唉……"那懒洋洋柔和和的童音显得颇为得意。
  
  "你是怕我爸扒了你爸的皮,嘿嘿嘿……,阿醒,咱们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别人!"那个清越的声音简直豪情万丈。
  
  就在这时,门上忽然想起轻轻的叩击声,侍立在侧的双喜还没来及打开房门,就听身后传来虫儿的欢叫:"是蟹粉小笼,快快……"
  
  双喜额上冒汗,心里偷乐,立刻打开房门,一位干净利索的青衣小二端了个大瓷盘走了进来,盘子上垒叠着三个小笼屉,还冉冉冒着热气。他将大盘子搁在桌上,偷眼扫视着桌前坐着的三个少年,心里巨震,就像每次他进来服侍时感到的那样。
  
  若是天下真有龙雏凤种,那必然就像眼前这三个孩子一般,那个女孩儿头梳双髻,身着云岫色锦袍,袍上缂绣云纹,再无其它装饰,若不是她露出袍角的缎鞋上绣坠着两颗拇指盖儿大小的海珠,真看不出她是个小女孩,她的面容固然完美无瑕,最难得还是她的姿态,小小年纪却显得胸有成竹,安然宁和。
  
  与小姑娘对坐的两个男孩儿也令人耳目一惊,那个欢叫着'蟹粉小笼'的雪袍男孩儿,声音听起来贪馋,明媚绝伦的面庞上却毫无馋色,反而透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澈,好似沁于雪水中的璞玉,极之明润清透;与他比肩而坐的蓝衫男孩儿看起来年幼一些,却通身洋溢着怡然自得的清华之气,全然不像九、十岁的娃娃。
  
  "咳咳……小哥帮我们催催玫瑰千层糕和核桃醪吧。"那雪袍男孩见小二愣愣发呆,就轻咳着提醒,他仿佛早已习惯别人惊异凝视的目光。
  
  小二猛一激灵,堪堪回魂儿,"我这就去催,小公子莫急,这两样点心都是出了名的费时费事,恐怕还要等上一盏茶的功夫。"小二说着就发现那个锦衣小姑娘正盯着他瞧,目光灼灼如电,小二心里一颤,马上低着头倒退着走出房门,等出了门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已被热汗黏在身上,乖乖不得了,他在这龙盘虎踞之地已生活多年,却也不曾见过如此震慑人心的目光,就像寒夜深紫天空中最明亮的星光。
  
  "哎,姊姊,你又在看英哥儿给你写来的书信,倒看了快八百遍了。"雪袍男孩儿探头看看姐姐捧在手中的信笺,素白的纸页间忽地飘飘落下一枚金色长翎,在阳光照射下耀目生辉。
  
  "嘿,金鹰羽!"雪袍男孩手指轻捻已将那羽毛捏在手中,云岫锦袍的女孩子也不抬头,手臂疾伸,指尖儿一挑,便将那金羽抢在手上,"虫儿别胡闹。"小姊姊颇威严地说着。
  
  "哎呀,爸又偏心,竟教了姊姊这一招。"雪袍男孩儿怪叫起来,淡色秀唇轻轻抿紧。
  
  "殿下,不是爷教的,是我师傅。"双喜一看情形不对,立刻走上前来,"临出门儿,我师傅不是将那套七影剑传给殿下了。"
  
  
故人
  
  原来在这雅间中临窗而坐的便是明华帝国的绝代双骄和他们的朋友。那着云岫锦袍的小姑娘就是明华朝皇长女明永华,雪袍男孩便是东宫太子华永明,而那蓝衫清悠的小男孩却是中书令秦书研和唐怡的独子,秦醒。
  
  这时秦醒眯眯眼,手中不知何时冒出个琉璃小瓶,"两位殿下可要调料?"他那声音说不出的阴恻恻,黑瞋瞋的眼睛里却笑意融融。
  
  "嘿嘿嘿……阿醒……你那独门秘方还不够火候……我可吃不得你的调料。"太子殿下华虫儿皱皱鼻子,好笑地看看秦醒,他近乎完美的五官因为这个表情而变得极其秀媚,秦醒看得微微愣住。
  
  "阿醒,你就别跟着虫虫胡闹了,小心你爹的戒尺。"永华公主殿下不赞同地频频摇头,小大人儿似的表示惋惜,一边继续垂眸读信。
  
  秦醒眉眼儿一展,唇角微勾,"虫儿,英哥儿还真是我见过的最爱写信的男子,嗯……"他的视线飘飘地飞向鱼儿公主,"……嗯……不过,我爹好像也很爱写书信,他只要外出公干,就会天天给我娘写信,一大篇一大篇的,字迹密密麻麻,我娘也如鱼儿姊姊这般反复翻看,嘴角含笑。"
  
  低眉垂眸的小鱼儿听了这话立刻敛去唇角的淡笑,努力板起面孔,正色言道:"你们净混说。我反复看信是因为英哥儿在信里说他见着了忠勇侯萧烈!"鱼儿的声音竟清澈得好似水晶。
  
  "哦,真的?"
  "英哥儿倒有运气。"两个小男孩儿终于不再嘻闹,脸上第一次露出仰慕的神色。
  
  "是呀,我也羡慕他。一直想见见这位将军,却总也无缘,英哥儿在信上说:他见了忠勇侯便相信世上确有战神将星存在,如骄阳一般朗照乾坤。"
  
  秦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爹我娘也这么说,说是每次见了忠勇侯都觉心中如有激流澎湃,你们想想:萧烈将军十三岁就随兵部尚书萧寒将军镇守朔方,十五岁就独率二十万铁骑勇闯西川,力缴余寇,又誓言不定大蜀不为家,他这话不知伤了多少明华豪门闺秀的心。"
  
  听了秦醒老气横秋的话,虫儿鱼儿和双喜俱都笑了。双喜笑看着秦醒,"秦公子,今年抚南将军萧烈也才二十六岁,还很年轻呢,此时成家还来得及。"
  
  "二十六岁了?哦,没想到他那么老。"小鱼小虫和阿醒遗憾地同声感叹,对于他们来说,二十六岁是个难以企及的年龄,神秘而遥远。
  
  "咳咳……我今年也二十六岁,难道我真的很老吗?"双喜不服气地问着,"你们总有一天也会二十六岁。"
  
  秦醒吐吐舌头,鱼儿虫儿面面相觑,继而同时开口:"我不要!"
  
  "为什么?"双喜和阿醒瞠目惊奇地看着那两位殿下,"我可盼着早点活到那个年纪,就可以不被爹爹一天到晚举着戒尺追。"阿醒满脸向往和期盼。
  
  "到了那时就要嫁人。"
  "到了那时就要娶人。"
  姊弟俩想也不想,又是同时开口,说出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接着,
  "到哪里找像父皇那种人?"鱼儿的声音非常遗憾。
  "到哪里找像爹爹那种人?"虫儿的声音更加遗憾。
  
  小小顽皮的阿醒和老成持重的双喜同时举袖拭汗,——这可当真是童言无忌!有那两位天人似的陛下做榜样,天下人都别娶亲成家了!
  
  "你父皇和爹爹是神仙,凡人如何能比?"阿醒不服气地嘟起秀唇,继而眼珠一转,眸光灿灿地笑道:"我前些日子倒是见着了一位神仙似的人呢。"
  
  "是谁?"虫儿急问,伸手扯住阿醒的袖子,杏子眼明光闪闪地盯牢阿醒,"是哪家哥哥,你怎么早没和我说?"
  
  秦醒愤然挣开虫儿的拉扯,拧眉斜睨着他,"你怎么知道是哥哥?若是妹妹或是姊姊呢?也许是……像个神仙似的弟弟!"
  
  "呵呵呵……"鱼儿无言轻笑,津津有味地闲瞅着对面两个拉扯不清的小男孩,"阿醒,别卖关子了,倒底是谁呢?"
  
  秦醒涨红了小脸儿,不知怎的,连眼圈都有点红,他灵动似秋水的大眼睛里波光粼粼,声音闷闷地说道:"是今年新科的文武双状元张杏尘。"
  
  "哦——"
  "哦——"两位殿下互望一眼,又转眸望着秦醒,眼中带着疑问和好奇,"阿醒,这个双料子状元怎么像仙人了?你倒是说来听听。"虫儿环住秦醒的小胳膊轻轻摇撼着,仰起明艳绝伦的玉白面孔,神情恳切又乖顺。鱼儿冷眼看了,心里感叹地摇摇头,——小虫儿真不得了,小小年纪便艳光四射,又这么懂得利用优势,爹爹父皇都被他吃得死死的,自己是他姊姊,虽不受其魅惑,可也拿他没办法。
  
  果然,阿醒似着了魔般愣愣地回望着虫儿,嘴唇翕和,"放榜后张杏尘来我家拜会我娘,我躲在屏风后看见,真似阆苑仙葩,神情泰然自若,身形匀称高挑,言辞更是机智敏捷,我偷听爹娘议论,好像是要等你爹爹回朝接见了就要安排官职呢。"
  
  虫儿不说话,只抿唇浅笑,轻轻地环着阿醒的腰,伸筷夹了一粒蟹粉小笼包送到阿醒的唇边,阿醒张嘴乖乖地含住小汤包,心里却还拧着麻花儿。
  
  鱼儿怅然若失地低叹,"爹又不带咱们去西川,忠烈侯没见到,这位十九岁的新科状元也没见到,损失呀,遗憾呀。"小姑娘夹起一粒拇指大小的枣泥粽子放进口中,优雅地品味着,"搞得咱们只能来看和尚!"
  
  噗地,阿醒咧嘴笑了,差点将嘴里的小汤包喷出来,只好囫囵吞枣地咽下肚,烫得喉咙火烧火燎的,这时就听虫儿低叫,"来了,来了,这艘船不知是哪国的?"
  
  虫儿噌地站起身,趴在窗棂上,手里举着个望远镜,频频遥望:"半个时辰前那船是东夷国的,和尚们身材矮小瘦削,实在没有修行的高远之气。"
  
  鱼儿意兴阑珊地继续吃喝,全不理睬虫儿的怪腔怪调,阿醒倒是亦步亦趋地追随着虫儿,立刻拿起桌上的望远镜举到眼前,镜片里清晰的展示了王仓码头的繁忙景象,金色阳光照耀着港外浩广的江面,江面上金蛇腾跃,翻江逐浪,港内帆樯林立,舳舻相连,一艘四桅八帆的大船已在港口停泊。
  
  "是满剌加国的商船,不知泰雅叔叔来了没有?"虫儿一看那船艏迎风招展的王旗就叫了起来。
  
  小鱼听了终于放下筷子,拿起望远镜站起身,"虫儿,过一个月就是佛诞日了,咱们灵泉寺的舍利宝塔建成开光,各邻国国王都派了僧侣前来朝贺,原本是极虔诚肃穆的事儿,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为戏耍了呢?"
  
  鱼儿通过望远镜,远远望去,只见从大船上顺着搭板走下一队僧侣,均着杏黄色的僧袍,赤足,袒 露着左臂,走在队列最前方的……,鱼儿见了身子轻晃,立刻扑在窗口上,与此同时,虫儿和阿醒也发出惊异的低叹,他们俩举着望远镜几乎将身子探出雕花大窗,双喜唬得急叫:"你们小心些,别摔下去。"
  
  三个孩子哪里管他着不着急,只探着身子,调整焦距,对准那个步态飘逸,风姿神秀的少年。
  
  "……唔……这才算是神仙似的人儿……"小虫儿喃喃低语,话中贪馋的意味昭然若揭,阿醒傍在他身侧,咬紧牙关,心中一阵儿酸一阵儿疼一阵儿麻,也辨不清个滋味,只觉刚才吃的包子堵在喉咙里,"他是拜神的,可不是神仙。"
  
  "他拜神,他也像嫡仙。"小鱼不由自主地轻叹。
  
  阿醒紧紧攥着望远镜,以最挑剔的眼光打量着镜头里正向他们走来的奇秀少年,他身上也裹着杏黄僧袍,却滚镶金绣宽边,脚上穿着金荨草履,步伐如行云,望远镜向上移,镜头内出现了他的脸,——啊!秦醒轻吸口气,难怪连一向视美色如幻象的小鱼姊姊也赞叹不已!
  
  这位身着金绣袈裟的少年僧侣并未削发,他浓密卷曲的长发只以金箍固定,露出光润饱满的前额,两条秀长入鬓的长眉色如点漆,形似画裁,使眉下一双明眸显得格外幽深温柔,不知是阳光眷恋,还是错觉,秦醒只觉这少年僧侣的双眼黑得发蓝,那是一抹神秘而深湛的幽蓝,别具魅惑,令人感动!
  
  秦醒松开紧抿的双唇,由衷地赞扬,"确属神姿仙颜,看模样也就比咱们大个一两岁,可人家那个子凭地高,行走间已见优美高贵。"
  
  虫儿玉白的脸上沁出一点点淡绯,他一把搂住秦醒的肩膀,大力拍打着,"阿醒说得中肯,十分中肯!"
  
  "确实中肯!"鱼儿也表示赞同,"他的相貌和那些满剌加僧侣很不一样,倒有点像西夷画儿上的仙使,肤色雪白,鼻梁挺秀,关键是气质格外好,出尘而坚韧,真不像十二三岁的少年。"
  
  鱼儿说着伸指点点虫儿的额角,"你每次都妄论风姿,爹爹和父皇的风姿咱们无法企及,只瞧瞧眼前这位吧,这才叫风采!"
  
  虫儿深深颌首,继而微蹙秀眉,好像要说什么,却仍舍不得将视线掉离那个碧海般深邃的人儿,"姊姊,我……我怎么总觉得和他似曾相识……"
  
  "呵呵呵……"倚在他身边的阿醒怪笑出声,用手中的望远镜碰碰虫儿持镜的手,那手指修长玉白,近乎透明,"……呵呵呵……你每次见了好看的哥哥都说似曾相识,上次王师傅病了,他的侄子来代课,你一见也说似曾相识!"
  
  "咳咳……"小虫儿脸上的霞绯淡淡匀染,浅浅流转,此时连耳廓耳珠也氤上了一点艳色,"那……那还不是因为你忘了背书……我为了帮你蒙混过关……就……就只好和君然套套近乎了……"虫儿嘴里说着旁人,眼睛却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望远镜里走下栈桥的满剌加僧侣们。
  
  "呵——,"阿醒不以为然地拧身撞他,"还'君然'?也不嫌腻味!明明是你自己没背书怕师傅罚。"
  
  "是呀,虫子,阿醒和英哥儿的功课都比咱俩强。"鱼儿实事求是地接口,一边也皱了眉头,通过望远镜左看右看,"虫子,我……我怎么也觉得这人面熟呢?"鱼儿伸指抓抓耳朵,这是她每次心存疑惑时的习惯动作。
  
  秦醒再次拿起望远镜,边看边议论:"此人是和尚吗?为何只着袈裟不剃度?他的僧袍也很特别,头上还箍着金环。"秦醒撇撇嘴,不服气地低哼:"没想到满剌加那弹丸岛国也有如此人才!"
  
  双喜站在他们身后,听着孩子们交头接耳的议论,此时也有些好奇,"可是看到了什么奇特的人?"
  
  秦醒转身将望远镜交给双喜,"你走南闯北的,来评定评定,看看此人是个什么路数?"
  
  虫儿哧的笑了,"阿醒,你这家伙和家里几位姨妈(唐门姐妹)学得侠不侠,匪不匪的。"
  
  双喜将望远镜凑到眼前,只看了一眼就微微愣住,继而探身贴近窗棂,秦醒在旁看到他脸上讶异的表情,歪头笑了,"得,又是一个被震撼的,像咱们这种中人之姿就只有靠边站了。"
  
  "呵呵……"虫儿一把搂住他,将他按在怀里,"小醒还是靠我怀里站吧。"
  
  "这个……这个少年……我……我怎么也看着眼熟呢……"双喜喃喃自语,一边抓抓脑门,望远镜里那双星光蓝宝似的瞳仁,令人恍惚而留恋。
  
  "我看你们都是西夷洋画儿看得太多了,他这模样在西夷也算不得什么,到了中土,就被稀罕了。"秦醒靠在小虫的怀里,轻声嘀咕,他自出生起就和虫虫结识,经常朝夕相处,亲兄弟一般。
  
  "倒不是模样,只是这感觉很特别,就像……就像……"双喜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后话,后话被他吞进肚子里,双喜看着那队僧侣沿着河岸走向前方,心里想着,——看见这孩子怎么就像第一次见到华帝陛下一般,当时他还是大华岛的杜华,刚嫁进南楚东宫,在翔鸾殿看到杜华时也是像现在这般心跳加速,六神无主!
  
  虫儿,鱼儿和双喜同时放下望远镜,那队黄袍僧侣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了,虫儿一回身就要抬腿,却被怀里的阿醒紧紧地揽住腰身,"殿下要去哪里?"阿醒不急不徐地问着。
  
  虫儿一下子收住脚步,嘿嘿地笑了,唇边弯起好看的笑纹,幼滑的玉色肌肤吹弹得破,"我去方便。"
  
  "同往,同往。"阿醒也笑了,二话不说拉起虫虫就往外走。
  
  "呃……"虫儿顿住,笑容依然堆在小脸儿上,大而明媚的杏子眼里也是一副嘻哈之色,"阿醒——"虫虫拖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