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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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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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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泪》作者:博研一笑 (2/2)

掌就扇到我脸上。我还没恍过神来,又一巴掌来了。

  我被小卢老师打得两眼直冒金星,脸上火辣辣地生疼。小卢老师撕心裂肺地骂道:"畜生!你就是个畜生!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不喜欢戚敏,不会跟她在一起的?啊?你这又算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语气强硬地说:"我没有。"

  小卢老师气急了,抓起玻璃茶几上的一本书,一把扇到我脸上。焰子哥哥给我买的那只漂亮的浅紫色边框的树脂眼镜,忽地飞出老远,砸在沙发脚上,一只镜片支离破碎。

  我啐了口血水,只是说:"我没有。"

  小卢老师像头发了疯的母牛,一脚踢在我的脚踝上,她那皮鞋像铁钉一样,我只感觉整只脚就像快要断裂一样,疼得我倒吸凉气。还没等我喘口气,小卢老师便扑过来抓着我的头发,眼睛里放出吃人般的凶光,恨不能将我毛发拔光。

  她恶狠狠地说:"你就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你见我喜欢邱焰,你心理不平衡是不是?你就想毁了我的事业,你才开心是不是?你这个变态狂!"

  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就让她这样虐待我吧,最好是杀了我,让我远离这个疯狂的世界。不知什么时候,邹哲轩跑了过来,他一把拉开小卢老师,劝她道:"小卢老师你冷静点!戚敏遗书里不都交待了么,这不关江韵的事。"

  小卢老师瞪大了眼睛,愤愤地嚷道:"怎么不关他的事?这一切都是他引起的!如果不是他,戚敏就不会自杀!不就是跟人家做做爱么,他MA的装什么纯情?满足满足人家小女生不就行了?难不成他还吃闷亏了?活该生来给男人抄!"

  我愣愣地看着发狂的小卢老师,她气得脸都扭曲了。平日里那个如古典女子般优雅的小卢老师不见了,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头发怒的母兽。

  邹哲轩力气大,像逮一个骂街的泼妇似的,三两下就把小卢老师拉走了,留下一封戚敏的遗书给我。我瘫软在沙发里,双手颤抖着打开信纸,戚敏的字迹绢细秀丽,显然是花了好长时间慢慢写下的:

  "有时候感觉生活就是一道一道的门,钻出一道门,又陷进一道门。天堂的门,地狱的门,生的门,死的门,爱的门,恨的门。钻得累了,就不再管门后面隐藏了什么,也不管该走哪道门,所以也就无所谓选择了哪道门,只顾闭着眼睛穿过眼前的门。

  "在女人身上,也有着那样一道门,它为男人而开放。可是,女人的门容下了男人,男人却紧闭心灵的门,不让女人逾越。所以今天,我将关闭为男人而开的门,从此遁入地狱的门,希望那里不再有数也数不清的门。阿门。"

  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起那一抹凄艳的红。

  她的生命,就像烟火,短暂,荼靡,凄美。

  一时之间,我对于戚敏,不知道到底是爱是恨。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仅仅一年,在生命浩瀚的海洋里,她只不过是一朵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浪花,可是,我却如此为她的死感到揪心。是不是真如小卢老师所指,是我害死了她?是我让这样一颗如花的生命殒逝了?我想起我们的第一次交锋,那是为国庆演出准备节目,她非要跟我一决高下;我想起国庆期间那个夜晚,她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彩虹桥旁边的破烂房子门前,说了一些梵音之类的话,莫名其妙地跟我同室共度一宿;我想起开学的时候,在分发补助金的班会上,她如此绝情地将我和焰子哥哥的亲密照公布于众,无情地将我们推向舆论的风头浪尖;我想起前不久,她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却跟我玩起一个抓心的游戏……

  想到这里,我双眼模糊,直到警察催我离开,准备封楼了,我才从追忆中清醒过来。

  我想,我不能原谅自己,明明知道她是个心理患病的女孩子,却还用平常人的标准去对待她,冷漠她。我是一个刽子手。

  期末考试很快就结束了,我完全不在状态,估计这次科科都得亮红灯了。考完那天,我们回到家,这个久违的家充满温馨,永远不会有那些血雨腥风的事。家就像一个避风港,让人安全成长,却也在这种庇佑中逐渐丧失自我保护的能力,懦弱得变成了一个什么都需要依赖别人的无用之徒。

  我们刚刚卸下行李,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妈妈就从楼上拿来一封信,高兴得像要娶儿媳妇似的:"小韵,有好东西给你。"

  我拿过那封褐色的牛皮信,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给下面那行地址震惊了,竟然是浙江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

  我一脸迷惑地看着妈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啊?那学校搞错了吧,我哪是上浙大的料啊?难不成是焰子哥哥的?"

  焰子哥哥冲我一笑,大手一挥:"开什么玩笑,我都没报浙大。"

  我说:"我也没报浙大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的表情有些古怪,她打着哈哈:"呃……这信是你们班主任卢老师送来的……她说这信是去年就寄来的,当时浙大招生部觉得你虽然分数没上,但其他方面都很不错,刚好他们这个专业的人数又没招齐,所以就破格给你发了一封录取信。但由于你的志愿填的是西师,所以自然是西师优先选择,卢老师说她出于私心,就把这封信给藏起来了,没让你去浙大。现在她说后悔了,还是把信还给你,让你去浙大。"

  我觉得事情总是不如妈妈说的这样简单,便说:"那好吧,过两天我去问问她,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焰子哥哥说最近三峡水利工程进展迅速,长江水位逐渐升高,政府一直都在制定移民计划,怕是青龙湾早晚也得迁移了,所以过两天他想回去看看情况,有必要的时候再给我们打电话。

  到了假期,我的时间就充分了,于是把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剧院舞台上。现在想想,幸亏当时选择了留下来给骆扬唱戏,不但可以挣点钱,减轻妈妈的负担,还可以全心投入,忘记那些悲伤的往事。我想我真的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生命竟然如此孱弱,说走就走了。

  今晚的台戏是《蝴蝶记》,本来是商定由小姑和骆扬这对老搭档来搭台,但小姑硬是说要把这个机会留给我,要好好锻造我。说实话,想要演好祝英台这个角色还是挺难的,虽然我之前都有演过女角比如青蛇,但祝英台,我还是很有畏难情绪。

  其实纵观中国的古典戏剧,有哪几折不是讲痴男怨女勇敢冲破世俗的束缚,去寻找真爱呢?人们总是这样,希望自由,却又编织出一大堆道德逻辑来框住自己,末了只能在戏里对自由狠狠意淫一把。我得好笑,又觉得可悲。

  第一幕戏是书生装出场,讲述在私塾里跟骆扬饰演的梁山伯成为同窗的情节。小姑就像一颗耀眼的明星,坐在浩如烟海的观众里,我一眼就认出她来。我略带紧张,有几处都快出纰漏,好在骆扬一直为我护场,第一幕总算顺利完成。

  然后我们趁串场时间赶紧下场换服装准备下一幕戏。下一段情节就是梁山伯识破祝英台的女儿身,然后以豪华宫装出场。这场戏,我狠狠出了一把丑。

  按照改编的情节,应该是梁山伯在与祝英台牵扯的过程中不慎拉掉祝英台的外袍,露出一部分肚兜。前段戏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台下的掌声不绝于耳,小姑也连连跟我使出赞赏的眼色。就在那个关键情节,骆扬扯开我的束带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水红色的外袍竟然从衣领到屁股破了道大大的口子,哗的一下就掉了下来。由于天气炎热,演员们里面都不再衬有衣物,我看到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外,不惊黯然失色。台下传来一片哗然声,接下来便是沸沸扬扬的议论声,骆扬见状,立刻用身体挡住我,把我扶到后场,然后使人上台跟观众解释解释,让下一台戏出场。

  后台的工作人员们看到我这副狼狈模样,都问这是怎么了。骆扬一边给我披上外衣,一边大声呵斥:"服装人员给我过来!"

  那个负责服装的瘦瘦的小女生便快跑过来,一脸迷惑地问:"骆老板,咋啦?"

  骆扬指着我身上那件破戏服问道:"你自己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希望这不是恶作剧!这是正式出台,虽然行里有句话说得好,宁穿破衣,不穿错衣,可你也不能给我这样整啊!衣服破了你不知道换啊?"

  那小女生正在发懵,显然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

  正在这时,两个年轻男子不急不缓地从外面走进来,一身西装革履,衬衣领带。我见过他们的,还是一年之前,骆扬从国外回来,我们在渝香子火锅店巧遇骆扬,跟他同桌吃饭的时候,当时坐在骆扬身边的那两个年轻男子就是他们了。

  那个眼眸大大的男子笑道:"哟,师傅,您就别怪人家服装师啦!她哪儿敢砸您场子啊?"

  骆扬的脸色变得乌青,愤愤地说:"你们两个孽畜来做什么?"

  另外一个瓜子脸的笑道:"啊哟哟,师傅,真是太憋屈啦!您可是从来没跟我们兄弟俩动过大气儿,这可让徒儿伤心了啊。"

  骆扬也没理他,对那个满脸无辜的小女生服装师说了句"去吧",就回过头来给我整理服装。

  眼睛大大的男子阴阳怪气地说:"哟,敢情眼前这娇怜怜的祝英台可就是我们的新师弟?唉哟,这年头,可真的是风水轮流转呐,想不到我安迪也有失宠的时候呢。师傅,敢情您可也是像当年培养咱哥俩那样栽培小师弟的?"

  骆扬一脸羞愤:"你们给我滚!谁是你师傅?少在这里拿脸贴老子屁股。"

  瓜子脸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腔调怪得可以:"看来师傅是全忘了。那我小周就给您拾掇拾掇吧,您说,我们哥俩打七八岁,就把童子身献您老人家了,可到头来拾到什么好了?还不是遭冷遇?"

  "滚!"骆扬像发威的狮子。

  那两个小人得志的家伙便浑身抖索了一下,笑盈盈地转身走了。

  我吃吃地望着骆扬,以前那些灰暗的记忆又不可压制地涌到脑海。他满是哀怜的望着我,我淡淡地问:"你的辉煌,到底是用多少孩子的纯真换来的?"

  他定定地看了看我,然后转过身去化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后面的演出我是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接下来的戏,就让小姑来替我顶场吧。我简单地收拾好服装,卸掉妆,便匆匆离去。

  走出剧院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晓风,经过我们这么久的努力,还是没能说服他摆脱那个魔窟般的圈子。想到他,我就一阵揪心,到现在我们还瞒着焰子哥哥,要是让他知道了,一定会发疯。

  这样想着,我的脚步就不知不觉又踏过那座木造的月亮桥,走进那灯红酒绿的仙池舞厅。我想再去看看晓风,顺便劝劝他,看他愿不愿意跟我走。

  舞厅里依然人山人海,疯狂程度丝毫不比对面的剧院差。人们的品味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可是走进这样时尚前卫的舞厅,我却只会反胃。

  那T台上的晓风让我感到眩晕。无论如何我都不敢想象,那竟然是晓风!那个瘦弱不堪的身子,头戴虞姬冠,内穿黄色小古装衣,肩罩湖蓝色虎头鱼鳞甲,外披彩绣明黄地凤戏牡丹女斗篷,颇有一番柔情媚骨。

  可是,身着虞姬戏服的晓风并不是在台上唱那出《霸王别姬》,而是嘴咬一只翎角,双手扶着钢管跳着艳舞,待台下一阵欢呼之后,他便就地旋转,大概转了几十个一百八十度,他便步调踉跄地像喝醉酒似的倒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怀里。几个大款模样的人凑上去,像剥洋葱一样,一件一件剥下晓风身上的戏服,而晓风也听之任之,没有半点不从。最后,晓风被他们脱得只剩下一条白色丁字裤,极其暴露地展示在众人眼前,那几个猥琐男人在他身上又啃又咬,寻欢作乐一番才肯作罢,把一张张红色钞票塞进他内裤里面。

  我知道,就算现在我上去拉他,他也不会跟我走的。我只好走到后场的走廊上候着。大概等到十二点,晓风才下场,他简单地披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西服,下面还是只穿了丁字裤,跟其他几个装扮差不多的男孩子一起走进来。看他的神态,应该很是疲劳,倦容满面。

  他看到我,微微有些吃惊,把那几个同伴打发走,才抄着手站在我面前,尖声尖气地说:"又想来说教是吧,要说什么快点说,说完赶紧走人。"

  我抓住他的手,哀求道:"晓风,你跟韵哥哥走好吗?咱们回去上学好吗?你不能再在这里混下去了啊!这样会毁了你的!"

  他轻佻地看了我一眼,把脸别向一边,说:"我靠自己的身体挣钱,这是我的本事,不像某些人,白长这么大了还靠家里人吃饭。"

  晓风的话里还带着孩子气,看来他的习性并没我想象中那样差,于是我极力规劝:"你不是喜欢唱戏吗?那你跟我回去学戏好吗?你这算什么啊?你不是一直崇尚艺术,上次我跟你分享你爷爷留下的杂记,你都很生气的吗?你是一个有原则性的孩子啊,可你为什么要在这里亵渎戏剧,穿着戏服在外面跳那种舞呢?"

  晓风看了看四周,好多人都望着我们。他拉着我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进来说话。"

  晓风把我拉到一间化妆室里,里面全是乱七八糟的舞男的服饰,说不出来的奇怪,唤也唤不出名称来,输液管一样的橡胶绳、渔网一样的袜子、千奇百怪的内裤,让我看着就作呕。

  还没等我看完,晓风就嗖的一声唾了我一口。我感到极度羞怒,没等我开口,他便厉声喝道:"我呸!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骆扬的丑事!八九岁就学会跟男人上床通奸了,现在却装出一副卫道士的模样来跟我说教,你真他MA虚伪!"

  我被晓风的话惊得瞠目结舌。一时间我又是愤怒又是羞辱,两颗泪花在眼里直打转。但我极力忍住内心的委屈,平和地说:"晓风,你怎么骂我都可以,只要你答应跟我回去……"

  "装,你继续装!"晓风狰狞得像一只小兽,"我求你别演戏了好不好?你小时候在爷爷面前演,在骆扬面前演,在邱焰面前演,现在又在我面前演!你不累吗?你什么时候才肯揭下你脸上的面具?"

  "够了!"我愤怒地吼道,"我若不是看在吴二爷厚爱于我,赠我杂记的份上,我才懒得来管你!你现在说也说够了,骂也骂够了,总该跟我回去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不就是喜欢邱焰吗,好啊,你跟我回去,我就把他让给你啊!你不是喜欢争强好胜吗,你来跟我抢啊!你窝在这里自甘堕落算什么!"

  晓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用仇视的眼光看着我,突然摔门而去,把我反锁在化妆间里面。

  我在化妆间里面扯破了喉咙嘶喊,都没人给我开门。一阵恐慌涌上我的心头,外面明明有那么多人,他们为什么像听不见似的?

  我想给小姑打电话,才发现电话也没带,可能是落在了剧院的化妆室里面。我在里面把嗓子都喊哑了,都没有人理我。我绝望地坐在墙角,晓风骂我的那些话又在耳畔响起,不禁一阵心酸,泪水哗地流下来。

  哭累了,我便坐在化妆间里打盹。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人撞开,外面一片漆黑,模糊中有两个黑影闪了进来,其中一人手持电筒,直射到我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另外一个拿了只黑黑的东西,还没等我来得及看清,我已经被人用东西套住脑袋,我像一只恐慌的小鹿,扯开喉咙叫嚷着,却猛地被人抽了一闷棍,就没知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把一盆水浇到我头上,我才逐渐苏醒过来。我只感觉一阵头疼,缓缓睁开眼睛,我被自己所处的情形吓懵了:我被人脱光衣服,只剩下一条底裤,像犯人一样给人用铁链死死捆住手脚,拴在一只木架上。我再看看周围的环境,是一房太平间一样幽静的房子,水泥地板,空无一物,就像一间空洞的仓库,又暗又潮,唯一的窗户也给人用木板钉住了,几缕光线通过木板缝隙倔强地钻进来。墙角放着一只电线凌乱的白炽灯,发出微弱的灯光。

  给我泼水的是个长得一副痞子相的年轻男子,染得黄黄的刺猬头型,穿一袭黑色T恤、黑色皮革靴裤,戴着一只墨镜,整个人带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站在他身边的那个胖墩墩的丑陋男人便是暴牙龙了。他见我醒来,嘴角挂着邪邪的笑,挤弄着一对难看的斗鸡眼,摸了摸额顶的地中海,阴阳怪气地说:"小宝贝儿,你醒啦?"

  我厌憎地看着他,紧闭着双唇不说话。

  他走过来,捏着我的下巴,轻佻地说:"你可知道,其实在爷眼里,你比那个晓风好看多了。他太妖娆,太风骚,这点爷不喜欢。爷喜欢像你一样刚烈的。"

  我用憎恶的眼光看着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甩开他那只捏我下巴的手。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迅速加快,我的眼里满是恐惧的色彩,不知道眼前这个变态狂要做什么。我看了看那个戴墨镜的男子身后的木箱,里面放了些皮鞭、蜡烛、皮带、铁钳之类的东西。

  那些东西,我只在古装电视剧里的刑场看到过,于是,电视剧里面那些犯人被施刑的触目惊心的场面便浮现在我脑海里,加强了我的恐惧感。

  暴牙龙拍拍我的脸,说:"哟嗬,小刚烈眼睛里也有恐惧的眼色了。怎么,骆扬就没这样跟你玩过?第一次看到?我说那骆扬也真是,这么前卫的游戏他不玩,难不成还是对虐童情有独钟?我那傻师弟咧!"

  我像一只受惊的动物,浑身颤抖地看着眼前魔鬼一样的暴牙龙,不敢想象他会对我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突然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甩在我跟前。我垂头一看,那竟然是晓风的照片,他被人脱光了衣服强摁在沙发上,姿态淫靡至极。我恍然大悟,之所以晓风一直不肯跟我们走,原来是因为他有把柄落在暴牙龙手里了!

  我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眼神里面能够生出一对暗器来,射穿眼前这个可憎的暴牙龙。

  他看着我,嘻嘻地笑道:"咋啦,害怕啦?你放心,爷疼你,不会这样对你的,谁叫爷对你这样上心呢,怎么舍得伤了你的心……"

  说着,他就伸出手在我身上恣意抚弄,带来一阵刺痛,狠狠地唾了他一口。暴牙龙竟然恬不知耻地用手将脸上的唾液抹到嘴里,吞下去了。然后,他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次我更加吃惊了,那竟然是我的照片,并且是我上高中时候在学校球场拍的毕业留影。

  我正惶惑暴牙龙是怎么搞到这张照片的,他谄笑道:"小宝贝,你可真是美得令人销魂哪!搞得我们夫妻两口子都这样春心荡漾的。我那娇妻,可是每晚看你这张照片看得入神哪,要是哪晚看不着,就辗转反侧呢。"

  他这一说,我才顿然明白,这张照片应该是高中毕业时,我送给韩梅作毕业纪念的!想不到她还对我念念不忘,每天都看我的照片。可恨的是竟然让这老秃驴发现了!

  暴牙龙继续谄笑:"唉,她可是看得爷我心里酸溜溜的哪。睡在我身边,却想着别的男人,这滋味不好受。我今天倒想看看,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到底哪点让她如痴如迷。"

  我恨恨地看他,眼睛里几乎迸出血浆。

  暴牙龙走到那只木箱旁边,拿了只红烛,戴墨镜的男子便打开打火机给他点上。我惶恐不安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疯子,心想他要么就是烧掉我的头发,要么就是烧掉我的手指。

  出乎意料,暴牙龙并没有烧我。但是他倾斜蜡烛,让那烛泪一点一滴滴到我的身上,我顿时觉得皮都给烫掉了一层,撕心裂肺的痛。看到我痛苦的嚎叫着,暴牙龙便猖獗地笑起来,直洒得我浑身是蜡渍,冷却凝固以后就像给人裹了一层厚厚的塑料衣,极不自在。

  暴牙龙玩够了,又抄起一只皮鞭,专挑我身上没有蜡渍的地方猛抽了两道,那是一种皮开肉绽的痛楚,我咬紧牙关忍受着,一双凌厉的眼睛仇恨地盯着他。我知道他可能是误会了我和小梅之间的关系,所以想对我施以报复。

  突然,我咯噔一惊,暴牙龙竟然开始脱裤子!然后他走过来,解开拴在木架上的铁链,一把将我推到地上。我的脸吓得苍白,意识到情况不妙,正此时,他的电话响起,只听到他冲电话里怒吼道:"什么?好了好了,知道了,我马上就去!他MA的,酒囊饭袋,芝麻点事情都干不好!"

  他匆匆挂掉电话,急急忙忙提起裤子,对身边的墨镜男子挥了挥手,他们便一道跑出去,哐当一声锁上铁门。

  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了,我才意识过来,原来自己遭到绑架了!我使劲在水泥地上磕自己的脑袋,迫使自己清醒。我仔细想了想,昨晚我去仙池舞厅劝说晓风跟我回去,结果他把我反锁在化妆间,我呼救无效,随后便睡着了。突然闯进来两个黑影,把我带到这里……

  我逐渐明白了,晓风竟然陷害我!他故意把我反锁在化妆间里面,看着我沦为暴牙龙的鱼肉。这样一想,我便哭起来,晓风他怎么能这样啊?我哪里对不住他啊?他沦落到这个肮脏的圈子里面,我却一心想要搭救他,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呢?然后我又想起韩梅,于是觉得自己太无辜了。我跟小梅根本就没有任何暧昧关系,我们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却被暴牙龙越描越黑!

  想到这里,我不禁一阵哆嗦,觉得自己像一个待毙的死囚,落入暗室,已无获生的希望。鞭伤的痛比不上心里的创痛,还有什么比被人出卖更难受呢?我终于明白了,一向坚强如钢的骆扬,在别人背叛他之后,也是那样悲痛欲绝,甚至自虐。

  在牢狱一般的暗室里,我一刻也睡不着,头脑一直保持清醒状态,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人回应。外面传来的每一下声响都会引起我浑身颤抖,总以为是有人来了。我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突然,外面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我哆嗦着仔细听了听,觉得那脚步声的节奏轻慢,不像是男人。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紧张。终于,门被人打开了,我慌张朝门口一看,来的人竟然是小梅!

  挺着大肚子的小梅看到我,就泪如雨下地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只小塑料袋,里面装了几件衣物。她见着我了,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抖索着双手去解铁链上的锁,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太难过,她颤抖着双手,怎么也插不准钥匙孔。

  费了好大劲,她才将那些难缠的铁链全都打开,一边哭一边说:"江韵,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昨晚他洗澡的时候,我偷偷把他的钥匙都在香皂上面摁了一个印儿,今天就按着印儿去锁匠那里配了这些钥匙,没想到能管用,这一招是在当年《刀马旦》里学到的……他今天赶一批货去了,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你赶紧穿上衣服跑吧,越快越好……"

  趁小梅说话的功夫,我已经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听了她讲的话,我早已经热泪盈眶。小梅用手背不断地抹眼泪,抹完了又来,整个一泪人儿,哭得令我肝肠寸断,柔肠百结。

  我已经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外跑,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外面是一片荒郊野岭,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间暗室,那是一间低矮的单间平房,在荒草堆里显得像一座孤冢,又像一座魔窟,阴森而晦暗。

  小梅挺着大肚子,不能跑得太快,最后我们停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她仍然是满脸泪水,我紧紧抱住她,泣不成声地说:"小梅,谢谢你,谢谢你……我欠你的,就让我下辈子来报答你……"

  小梅只是拍了拍我的后背,听了我的话,便破泣为笑,安慰我道:"人死了就是一捧骨灰,哪里还有下辈子啊。把这辈子过好了,就当是报答我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是这么温柔贤淑的一个女孩子,可我却一直在辜负她。突然之间我便涌起一阵想要保护她的冲动,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连走边说:"你跟我一起走……我带你一起走……"

  她猛地挣开我的手,哀伤地说:"江韵,我不能跟你走……你一个人走吧,不要再让龙罡逮到你了,他是个很危险的人,他上头有人罩,胡作非为都没人敢管……你以后要跟他井水不犯河水,明白吗?至于你所有的照片,和回忆,我都会一并销毁……"

  我愣住了。我看着眼前这个体贴的女孩子,心都碎了。我只是抓起她的手,一个劲地哀求:"小梅,你跟我走吧,我求你了,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魔窟里受煎熬,跟暴牙龙这种人,根本就不能过日子,你跟我走吧,重新寻找幸福去吧……不然我会一辈子不安心的……"

  小梅只是忧伤地啜泣,说:"我真的不能走啊。要是我走了,龙罡他不会放过我爸爸的,我不能看到我爸爸出事……"

  我便呆住了,一时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如果人真的有来世的话,再让我去好好保护她吧。于是,我痛哭着告别了小梅,朝远处跑去。

  …… 第二十八章 腥红 ……

  罂粟花的美丽

  来自那暗涌花香深处的蛊毒

  然而你的美丽

  来自那掩藏心灵深处的欺骗

  我仓皇地回到家,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到楼上去,关上门狠狠地抽泣。昨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可怕的梦魇,我也像走了一趟生死关,久久不能平静。

  焰子哥哥在外面敲门。他一边敲一边说:"小韵,你昨天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连电话都落在剧院了啊?"

  我擦干泪,打开门,静静地看着焰子哥哥,心里的酸楚再度涌起,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他一边安抚我的后背,一边焦灼不堪地问我:"你这是怎么了?啊?是不是骆扬他……"

  不等焰子哥哥说完,我便掐断他的话:"不是!是我自己去了一个老同学家玩了一夜。"

  我突然才想起,这个谎言跟上次那个谎言多类似啊!那是我跟骆扬发生争执之后,不愿回家,是康乃文收留了我一夜。第二天焰子哥哥问我去了哪里,我也是如是说。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回到了起点,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努力,可我觉得挣扎得好累。

  焰子哥哥依然追问:"上同学家玩哪能玩得这样伤心?你别又告诉我是同学的姥姥去世了。小韵,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

  我便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说:"焰子哥哥!如果我告诉你,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你会原谅我么?"

  他便笑了笑,替我抹了把泪,说:"小傻瓜!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有什么事你只管跟哥说就是,你不说我倒是要生气。"

  我在心里挣扎了一番,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告诉他晓风的事情。最后,我才硬着头皮说:"你听着,我告诉了你,你切莫冲动。是这样的,晓风遇到了点状况,现在有了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受到别人的抄控,我和骆扬正在想办法营救他。"

  焰子哥哥一头雾水。我便解释道:"骆扬以前有个师兄,但他早已背叛师门,并做一些非法勾当。现在他为了跟骆扬作对,在骆扬的剧院对门开了家舞厅。名为舞厅,实为淫乱场所。不知道怎么搞的,晓风就被他拍了色情照片,晓风被迫在里面从事色情服务……"

  焰子哥哥像听了一个死讯一样,两眼无光,搂住我肩的手也松开了,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半晌才说:"那……那该怎么办?晓风他不是出国去了么?"

  我安慰他道:"你先别急。怎么说骆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逊色他那瘪三师兄多少。况且晓风又是他师侄,他自然是不会隔岸观火的。以我们的力量,根本就斗不过龙罡,他势力强大着呢。"

  焰子哥哥一屁股瘫坐在床上,双手猛捶着自己的脑袋。我知道焰子哥哥听了这个消息会很难过,可我真的不想再瞒着他了,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也许让他知道了,我才能减除心理上的歉疚。毕竟,晓风喜欢焰子哥哥。

  正在我们为难的时候,妈妈噔噔跑上来,看到我便责骂:"你昨晚去哪了?你卢老师一直打电话催你赶紧收拾行李呢,说是浙大那边催得紧。"

  我闷闷地说:"我不去了!你们不是一直希望我当老师的吗,现在我在西师上得好好的,好端端的去什么浙大,那浙大也真是的,声名赫赫,还在乎我这种不入流的学生啊?"

  妈妈表情略显古怪,然后极不自然地笑道:"呃……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你看这浙大仅仅是名气都比西师响亮多了,录取专业又是工商管理,现在时代进步了,谁还去当老师赚那点死钱嘛,焰子你说是不是?"

  焰子哥哥半天才回过神来,简单哦了一声,算是应付妈妈。

  妈妈对焰子哥哥说:"那你就帮着劝劝小韵啊。"

  焰子哥哥魂不守舍地象征性地说了一句:"你就去吧,去了前途好。"

  妈妈才笑道:"你看,连焰子都这样说,你呀,就别傻了,赶紧去见你小卢老师一趟,她让你走之前去见见她。"

  我便极不情愿地拿着那封牛皮书信去了北碚西师。小卢老师在电话里说在办公室里等我,直接去办公室找她就好了。

  我走到小卢老师办公室门口,她正在里面接电话,我也就没有敲门打扰。我本无心听她讲电话,但电话那边的声音显得特别大,我站在门外都能清晰地听见,而且谈话的内容似乎还与我有关。

  我听见电话那边是一个嘶哑的男子的声音:"我说表妹,你那是给我介绍的一什么清高学生啊?等这么多天了连个影儿都不见,难不成还要我抬一大红花轿亲自去接他不成?"

  小卢老师不耐烦地回道:"哎哟,表哥,你急个啥,这又不是娶媳妇啥的,你抬一大红花轿做啥啊?主要是那孩子太倔,整一犟牛脾气,得花点时间说服他呀!我也实在是不想要他了,倒不是说他人品不好,相反,他人品好呀!可是好得也太离谱了,原则是一套一套的,这样下去迟早会把我给拖垮的!"

  我的心重重一悬,觉得不太对劲。电话那头又响起:"那你就忍心把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主儿,当烫手山芋一样推挡给你表哥啦?"

  小卢老师打着哈哈道:"你就别把话说这么难听嘛,那傻小子其实是个可塑之材呢。他在这边给我惹了很大麻烦,他间接害死一女同学,让我来背负狼藉声名,都怪他这个人太感性了,就不适合在教育学院待!所以让他去你那里学工商管理嘛,用条条款款灌他脑袋就成了!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周章才想出这个计划的,我先是跟他MA妈一起商量,好说歹说才说服他MA妈同意让他去浙大,现在就剩下他自己这个环节了,你放心,我会好好说服他的。"

  霎时间我感觉五雷轰顶!我想,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哪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等着我,哪有免费的午餐?原来一切都是小卢老师一手抄控,我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她想怎么摆布我就怎么摆布,她也太神通广大了!

  我推开门,小卢老师已经挂了电话,看我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便佯装笑道:"哟,这么快就到啦,坐啊。那个,通知书领到了吧,真对不住你,是我自私,把你浙大的录取通知书克扣下来了,现在还给你了,当是赔罪吧,你呀,就别生你小卢老师的气啦。"

  我把那封牛皮信唏里哗啦撕成碎片,扬起手扔出去,那纸屑就像纷纷扬扬的雪花,凄然地飘落而下。

  小卢老师显然对我的行为感到奇怪,怔怔地看着我,说:"江韵!你做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我蔑视她一眼,说:"你这是一什么狗屁老师啊?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去跟一学生较什么劲啊?你不就是想把我和邱焰拆开吗?你犯得着这么处心积虑的吗?就算你把我们拆开了又能怎么样?邱焰就喜欢你啦?你少在这里一枕黄粱梦了!"

  小卢老师自知理亏,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那你这是一什么学生啊?有你这样跟老师大声嚷嚷的吗?我耍什么心机啦?我是打击你了还是陷害你了?让你去浙大有什么不好啊?好多人还干巴巴地伸长了脖子巴望着去呢!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绝不退壁三舍:"你那是什么好心啊!我看你是恬不知耻!"

  小卢老师气得脸色乌青,羞愤地骂道:"你别他MA给你脸不要脸!你简直就是不要脸!这么想给男人抄,下辈子投胎做女人去呀,你这辈子犯个什么贱?你以为你往男人床上一躺,你就女人啦?呸,少恶心了!"

  我实在不想跟这个疯女人争吵下去,丢了一句"神经病",便扬长而去,留下一脸羞愤的小卢老师,任她抄着手恨得咬牙切齿。

  我坐在回家的车上,心里满是愤懑。我原以为自从奶奶去世之后,我就可以努力寻找自由,摆脱被别人抄控的命运,想不到我依然只是徒劳挣扎罢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案上的羔羊,任人烹炒煎炸,自己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

  正在我气愤不已的时候,一个电话把我从恍惚中惊醒。车里的乘客都愤愤地看着我,那凌厉的眼光仿佛就是在说,你他MA的上车开着什么手机啊,开手机咋还开什么声音啊,还让不让人安静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没理他们的眼光,看看电话,是白亮打来的。这小子一放暑假就跟康乃文腻到一块儿去了,哪还顾及我的死活啊,如果不是小梅冒死相救的话,我可是只差一点就见不着他了。

  我接通电话,本想怒骂他一顿,不料那边传来他惊慌失措的声音:"小韵!小韵,你快来医院,小梅出事了!好多以前玩得好的老同学都到了,就差你了。"

  我感到一阵心悸,刚刚还想着她呢,怎么突然之间就听说她出事了,于是我悬着心问道:"小梅她怎么了?"

  白亮颤抖着声音:"她快要流产了!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你先来医院就是了,第一人民医院,三楼妇产科!"

  我想我要崩溃了。早上她还是好好的,把我从暴牙龙的手里解救出来,送我逃离那个魔窟一般的平房,怎么现在就出事了?

  我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随便到了个站就下车,再打车去第一人民医院。

  当我忐忑不安地赶到医院的时候,正看到一大群护士推着小梅从妇产科手术室出来,又急匆匆地推往抢救室。好多以前的同学都在,个个都焦灼不堪。白亮看到我,就跑了过来,语无伦次地说:"你总算是来了,小梅一直都哭着念叨着你呢……"

  我也来不及解释太多,只想立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白亮:"这到底怎么回事?小梅她怎么样了?"

  白亮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说:"送她来医院的是两个保镖模样的男子,送来之后就走了,就再没人来管他了,我也是听小梅爸爸说的,小梅爸爸都怄得晕倒了。刚才在产科室里面抢救孩子无效,现在连小梅的生命都有危险……"

  我哐当一声软在了走廊的椅子里。同学们都一干围到抢救室外面去了,只有白亮在这边陪着我。我双手抱着脑袋,狠狠地抽泣起来。白亮看我哭得厉害,一个劲地安慰我,我哭诉道:"准是那个暴牙龙害的!他MA的就不是人!是我害了小梅,是我害了小梅!"

  白亮也听不懂我说什么,只顾揽着我的肩安慰我。

  忽然,一个女护士从抢救室探出脑袋,在走廊上扫视了一眼,喊道:"江韵!谁是江韵?"

  我腾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抓着护士的手问:"我是江韵!请问她怎么样了?会不会有危险?"

  女护士看了我一眼,又摇了摇头,说:"你是怎么做人家老公的?怎么能这样殴打孕妇?真是没心没肺,快进去见你老婆最后一面吧!"

  我一头扎进抢救室,扑过去跪在病床边,几个护士正在收拾大条大条的染着鲜血的纱布以及一些手术刀、手术钳、消毒水之类的手术用具,唉声叹气地看了小梅一眼,就走出去了。

  小梅整个人都浸泡在鲜血里。看着浑身是血的她,我感到一阵惊悸。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处于弥留状态的小梅艰难地睁开眼睛,一双漂亮的眼眸已经散焦,她像看不到我似的转动着眼珠,焦灼地在四处寻找着我的影子。我哀泣着将脸凑到她眼前,把她的手放在我脸上,轻轻抽咽着:"小梅……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她的嘴唇一张一翕,想要说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口了。我的眼泪像冲破闸门的洪水,无可阻挡地倾泻下来。

  她已经听不到我的呼唤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像搁浅的鱼儿一样张大了嘴巴孱弱地呼吸。突然,咕咚一声,她咽气了,眼睛缓缓闭上,嘴巴也缓缓合上。小梅,她走了。

  我紧紧抱着她,已经没有力气哀嚎,只是不断地打着泪嗝。小梅啊,我的小梅啊!老天怎么可以这样残忍,连这样善良无辜的女孩都要夺走!难道真的是人善被天欺吗!

  白亮和几个同学看到我极度失态,就过来拖我。他们费力地将我拖开,两个护士便用白色殓布缓缓将小梅的脸盖住,将她推走了。

  我瘫倒在地上,像失去了精神支柱一般。我眼睁睁看着小梅就这样走了,却无能为力。是我害死了小梅,如果不是她来救我,她就不会被暴牙龙殴打,也就不会流产,更不会失去生命!我不能原谅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焰子哥哥坐在床前,笑着看我,轻轻地问我:"你醒啦?你这一觉睡得可久啊。"

  我看了看从窗外射进来的明晃晃的阳光,仿佛失忆了一般,头脑里是一片空白。我张了张嘴,觉得口渴得紧。体贴的焰子哥哥就像知道我的需要似的,送过一杯白开水,笑道:"喝了吧。你都躺了三天了。"

  我吃吃地看着他,问:"我真的睡了有三天?"

  他笑着点点头。"是白亮送你回来的,他说你在医院晕倒了。"

  之前的记忆便像逐渐浮出水面的真相一样逐渐清晰。我嘶哑着说:"小梅死了。我的同桌。那次唱《好心分手》的那个女孩。"

  焰子哥哥抓着我的手,语气很温和:"别想了。既然她都走了,那就祝她在天堂快乐,能寻觅到真爱吧。"

  可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我眼角滑下,落到枕头里面。我明白,小梅是为我而死。是她,用两条生命救了我,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一时间我觉得恐慌,这段时间老天像发了疯似的,总有人相继离去。先是吴叔叔吴阿姨,再是小华,再是戚敏,现在又轮到小梅了。我感到一阵后怕,死去的人都是离我越来越亲的人,我真不敢想象会不会再有谁离开我,我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了……

  焰子哥哥看我胡思乱想,在我额上亲了一下,笑道:"饿不饿?我下去给你拿点吃的。兰姨都担心你好几天了,她知道你是替小梅难过,所以让我劝你。"

  我朝他点点头,他便下楼去了。我真的饿了,饿得虚脱。我原以为这场梦魇已经醒了,原来还没有,原来梦境并没有结束,他们都一个个离去。我怎么能忘记那个白雪公主一般的小梅啊!她曾经是我们班里的班花,追求她的男生不计其数,却怎料落得这个下场!一时之间我对那个暴牙龙充满了愤恨,只想杀之而后快。他就是一个杀人犯,难道他不用受法律的制裁吗?

  我想,我得替小梅讨个公道,安抚亡灵。

  我正想着,焰子哥哥端了碗鸡汤上来,一边呼呼吹着降温,一边冲我莞尔一笑,扶我坐起来,一口一口喂我喝。

  我喝了口汤,怔怔地看着他,一个劲问:"你会离开我吗?你会离开我吗?"

  他顿了一下,依然只是微笑:"傻瓜!你怎么又问起这个问题来了!快把汤喝了,把那个活蹦乱跳的小韵还给我。"

  我把他手里的鸡汤拿过来搁在床头柜上,然后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说:"就这样抱着我,我就想你这样抱着我,不要放开。"

  焰子哥哥便顺服地抱着我,用了用力。他的肩膀好宽实,就像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依靠。我焦灼地说:"所有的人都想拆散我们,所有的人。奶奶是,妈妈是,连小卢老师也是!我觉得小卢老师就像一个女巫,特别恐怖!好几次在我梦里,她都变成了一只尖牙利爪的女魔头,张开血盆大口要吸我的血!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他捏了捏我的脸,笑道:"你看你想多了吧。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你心烦意乱。趁这个暑假好好照顾自己……以后倘若哥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坚强一点,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

  我一怔,从他怀里蹭起来,呆鹅一般望着他,说:"你说什么……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啊?你说啊……"

  焰子哥哥只是冲我微笑,说:"你看你,哥还在这呢,你就这么着急。万一要是哪天哥真不在你身边,那你还不得急得满世界找哥啊?"

  我总觉得他话不对劲,我可没那么笨,没那么容易让人唬弄,于是我刨根究底地问:"不行,你得告诉我实话,你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在我缠着焰子哥哥闹的时候,妈妈端了碗云雾茶进来,她对我说:"好啦好啦,就知道跟你焰子哥哥闹!都这么大的人了,你丢不丢。"

  我气愤地看着妈妈,说:"那封假信的事我还没问你呢!你竟然跟小卢老师合起伙来骗我!你就这么想把我从你身边支开啊!反正我是不会去什么浙大的。"

  妈妈却也难得地退步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你先把这碗云雾茶喝了再说。真是的,哪有人像你啊,一睡就是三天。可把妈妈吓死了。"

  看到妈妈这样关心我,又想起前段时间她也曾一度往渝香子火锅店跑,去关心姐姐。于是我就问:"对了,姐……她怎么样了啊?"

  妈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她没事啊,她很好啊!怎么问起她来了?"

  我看着妈妈,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真够绝的。

  这几天焰子哥哥老说要回老家去,一是陪干爹,二是移民计划也要动工了,得回去探探情况。妈妈给他买了很多东西,直到他再也拿不动为止。

  我们将他送到车站,依依惜别一番,车子就缓缓开动,带着焰子哥哥走了。转身间,我看到妈妈在抹眼泪,于是我安慰她:"好了,你别哭了,焰子哥哥只不过是回去几天罢了,他还要回来的嘛,你怎么搞得比我还舍不得似的。"

  妈妈眨了眨眼睛,勉强笑了一个:"没,我哪有,刚才有虫子扎我眼里去了。"

  我笑道:"哦,是吗?那为什么虫子不扎我眼里来呀?"

  妈妈白了我一眼,嗔骂道:"你这死孩子,就知道跟你妈贫嘴!还不快点回去,茶楼里小灰和小王两个人忙不过来!"

  我便挽着妈妈的手疾步回去。

  刚回到茶楼,我就接到一个来自邹哲轩的电话,他说暑假没有回家,就待在北碚打工,在肯德基做服务员。我觉得挺惊讶,便让他有空上我家来玩,他说正有此意呢。

  其实我知道大头轩才不是冲我来呢,他要来也是有目的的。但我却隐隐觉得有些悲哀,算起来大头轩也算是个痴情种子了,虽然我姐姐一再拒绝他,可他就是蚍蜉撼树,不肯死心,即使知道她和那个钟老板有某些暧昧不清的关系,他依然不肯放弃。这样的绝世好男人已经不多了,我巴望不得他做我姐夫呢。

  我在磁器口大门口接到大头轩,他还是一头松针般林立的头发,两只棱角分明的菱形眼,硬朗而帅气,眉毛像匕首一样霸气,有股掩盖不住的帝王之相。

  他见着我分外开心。他是第一次来磁器口,对这条繁华的古街颇感兴趣,非得拉着我逛了个遍才肯罢休。说实话,我是最讨厌陪人逛磁器口的,原因很多,其中一条就是在这里住了七年,逛得够多了,并且,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我总会莫名地焦虑,或许,我是患有人群恐惧症。

  我知道大头轩此行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他买那么多首饰、工艺品等小玩意儿,就知道一定是买来送给我姐的。

  中午我们便去了渝香子火锅店,姐姐看到大头轩,颇为尴尬,又不好意思谢客,便硬着头皮招呼我们坐下。

  钟魁看到我们,便嘻笑着过来跟我们坐在一起,哈哈笑道:"两个人怎么开锅,来来来,我老钟来凑个数,那个,江媛,你也过来坐。要吃什么只管点就是,今天我请客。"

  那天中午,我倒是无所谓,横竖是蹭饭吃,我才心无芥蒂呢,只管敞开肚子吃就是了。倒是邹哲轩,吃了顿闷饭,碍于那姓钟的也在,好多想说的话都没说出来,硬生生给咽回肚子里去了,看脸色都知道他憋屈得慌。

  为了安慰他,我请他晚上去剧院看我演出。这下他倒是很来劲:"早就想看你登台表演了!上次一出《游园惊梦》,可是看得我心痒痒的,一点没得到满足。"

  晚上退场之后,我们在剧院广场碰到了暴牙龙。他正和一帮人商量着什么,急匆匆的样子,一边往月亮桥那边走去。看到他,我气得咬牙切齿,他害死了小梅,他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怎么却在此逍遥法外呢?

  正在我要冲上去的时候,邹哲轩似乎很忧虑的样子拉着我的手,一边快步离去,一边低声说:"快走!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去沾惹他。"

  我狐疑地看看大头轩,总觉得情形越来越不对劲了。他为什么会说暴牙龙不是好人?难道他们认识?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问:"你怕他做什么?他是个杀人狂,他杀死了他老婆,却还在这里逍遥法外。他老婆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你说,我心里能好受吗?"

  大头轩只顾头也不回地走,闷声道:"你不知道他的势力有多大?就算他杀了他天王老子,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他上头有人罩,为非作歹都没有人敢管!你去找他又有什么用,还不是鸡蛋碰石头?"

  大头轩的话令我感到一阵畏惧,好像他比我还了解那个暴牙龙似的。可我就是不信这个邪了,难不成他暴牙龙还有通天的本事啊,杀了人都可以不用抵命?在我印象里,这样的人只在电影里看到过,一般都是些肆无忌惮的黑帮老大,或者黑白通吃的恶霸。但即使是这样,也难逃灭亡的结局的。

  晚上,焰子哥哥不在身边,我觉得心都像给人掏走似的,空无一物。寂寞像洪水一样向我涌来,要把我吞噬。我给焰子哥哥打了好几个电话,老是无法接通。我知道青龙湾的卫星信号不好,所以也只好作罢。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大头轩推开门走了进来。我正想问他做什么,他坐到床沿上,说:"小韵,我睡不着。"

  "我也是。"我回应道。

  "那我们聊聊吧。"他淡淡地说。

  黑暗中,我看不清大头轩的脸,也看不清他那双眼。他只是淡淡地说:"我一直把你当成是好兄弟,所以,我只能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可能会伤到你,但你要相信,我是为你好。你就和邱焰分了吧,中国的情形就是这样,你们是走不下去的。无论你们走到哪里,流言都会像毒箭一样射穿你们的。"

  我把脸别向一边,语气坚硬:"你可以来跟我聊姐姐,聊你的家人,聊你的故乡,但这个话题,我不想听。如果你没有别的什么可说,就回去睡觉吧。"

  大头轩扳过我的脸,说:"不谈就可以回避了吗?你也看到了,因为戚敏的自杀事件,小卢老师已经受到了学校严厉的惩戒,她的事业也才刚刚起步啊!"

  我瞥了他一眼,愤懑地说:"原来你是来替她做说客的。她还真的是使出浑身解数了啊!那你回去转告她,我江韵的事不用她来管,她有本事就把邱焰从我身边抢走,别老在那里算尽机关太聪明!"

  大头轩见我仍是执迷不悟,语气也强硬了:"那你真忍心看着兰姨为你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她一个人开这个茶楼容易么?你忍心她伤心难过么?人老了,个个都盼望儿孙绕膝,你应该让她享天伦之乐呀!"

  我说:"你回去睡吧,我困了,不想再说话了。"

  大头轩叹了口气,又替我盖好被单,调了调空调的温度,才带上门出去了。

  我的枕套上,已经泪湿了好大的一汪。

  …… 第二十九章 追寻到天涯 ……

  我已不能停下追寻你的脚步

  就算毒刺满路

  我已不能停下追寻梦的灵魂

  就算骤雨满天

  我已不能停下追寻爱的节奏

  就算粉身碎骨

  早晨醒来,外面是一重又一重的迷雾,远处的山啦,近处的楼啦,江上的桥啦,舟上的人啦,都隐匿于那一片惨白之中。

  我懒懒地坐起来,怔怔地望着窗外。我想,我是真的想焰子哥哥了,即使才一天未见,我的心却像给人灼烧似的,难受得紧。我抱起那只鸳鸯枕,凑过鼻子,贪婪地嗅他残留下来的气息。

  我摸到枕套里有一只坚硬的东西。霎时间我好生好奇,便打开拉链,取出那只坚硬的小东西来,我便怔呆了,竟然是那只琥珀!是我交给焰子哥哥,要他替我保管一辈子的琥珀。

  我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捻起琥珀,生怕弄脏了它。多么漂亮的琥珀啊,蚕豆般大小,透明的棕黄色树脂化石,里面困着一蓝一黄两只漂亮而微小的古生蝴蝶。它们就像留连花间的样子,体态优雅得近乎完美,翅膀上的每一只鳞片都清晰可见。

  它们就这样被那树脂包裹了千千万万年,埋葬在地下,经历了沧海桑田,经历了地老天荒,经历了海枯石烂,经历了天崩地裂。最后,还能保持得如此完美无瑕。一时之间,我被它们感动得紧,泪眼模糊。

  我小心翼翼地把琥珀放回枕套里面去,心想焰子哥哥也真是粗心,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落下了。但想想他过几天就会回来,也就不好奇了。

  我刚放下琥珀,小灰就在窗户下面朝楼上大声喊道:"小韵!有你电话,快下来接!"

  我一边埋怨谁打电话不打手机,非得打座机,一边趿着拖鞋往外跑。忽然我想到妈妈房间里有分机,为图方便,我推开她的房门,朝梳妆台上的分机奔去。

  电话是白亮打来的,来确认我到底有没有从小梅去世的悲恸中恢复过来。

  我冲电话里埋怨道:"你这白娘子,就别在那边装好心人了,真好心的话,就不会这么多天不来看我了,也不管我死活,只顾去跟你家那位厮守快乐!"

  白亮嘻皮笑脸道:"人生苦短嘛!两个人既然走到了一起,当然要珍惜人生中的分分秒秒,长相厮守喽!"

  我呸道:"难道你没听过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总之你就是一重色轻友的主,我算是看清楚了!我先声明了啊,你若是三天之内不过来给本公子请安,你这辈子就别来了!"

  白亮一副可憎的模样在电话里连连求饶:"好了好了,算我怕你了,行了吧!要不要我跟小康两人手拉手前去请安,顺道也给兰姨洗洗脑,让她准奏你和你家焰子哥哥的美事啊?"

  我嗔怒道:"行了行了,你就别在这贫嘴了,你小子就长一张贱嘴,没一句中听的!我挂了啊,下去吃饭了。"

  我挂了电话正要转身离去,无意中瞥见梳妆台的抽屉虚掩着,一张信纸露出了半截在外面。我感到很好奇,妈妈还用这么花季少女的信纸啊?还真是奇怪了,她又是写给谁的,或者是谁写给她的呢?

  于是,好奇心作祟,我一咬牙,就让我违背道德良心一次吧,如果让妈妈发现了,跟她撒个娇就是了。

  我拿出信纸,按照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我看信是先看后面的落款,再看前面的称呼。我大吃一惊,这封信竟然是焰子哥哥写给我的!

  我的心呯呯呯呯跳开了,看了看落款日期,是两天之前写好的,他为什么会给我写信?这封信为什么又会在妈妈这里?妈妈为什么不交给我?

  太多的为什么,让我不安起来,于是颤抖着双手捧起信纸,仔仔细细看起来:

  "小韵:见字如面。

  "还记得从懂事起的那一天,我就坚信我们就像天上那两颗最亮最亮的紧紧依靠在一起的星星,生生世世都为彼此发光,不离不弃。我没有想到的是,纵使是浩瀚的宇宙,也不停地在发生变化,不知不觉中,那两颗被我认为生生世世不会分开的星星也逐渐向相反的方向移动,越来越遥远。

  "小韵,请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也不是故意毁约,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在茫茫宇宙中失去自己的方向。你应该去坚持自己原有的人生轨迹,从出生到成长,从成长到成熟,妻儿相伴,安享晚年。我不想抨击什么社会,什么舆论,什么世俗,什么道德。因为它们会像黑洞一样,吞没我们所有的努力,吸走我们所有的挣扎,最后连我们自己都葬身其中。

  "请不要寻找我,茫茫宇宙,我不会轻易暴露我的方向。琥珀还是留给你,就当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誓言,就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曾经深爱你的焰子。二零零六年,七月十日。"

  泪水洒落在信纸上,就像腊梅花一样绽开。我想此刻,我已经不能呼吸了,空气里满是伤心与绝望的分子,刺激着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原以为,在撕破了小卢老师和妈妈联合起来编织的那个可笑的浙大录取通知书的谎言之后,我就成功地摆脱了受人摆布的形势,我就可以笑傲着坚持自己的信念,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把握自己的情感。可我失算了,妈妈实在是神通广大,一计不成,再施一计,给我设下连环局,让我不断地像猎物一样往里面钻!

  我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了一番,想想焰子哥哥临走的时候对我说的那些遗言一般的话,我早就应该猜到其中有问题了!肯定是我妈逼他走的,不然我的焰子哥哥,是死也不会离开我的。我太了解他了,他是那么爱我,他不忍心我受到任何伤害,哪怕是别人的流言蜚语。

  我恍惚一个愣神,冲回自己的房间,简单地收拾了点东西,拿了些钱,匆匆匆忙忙就下楼去。我要去找焰子哥哥,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我怒气冲冲地跑到楼下,妈妈看我一副离家出走的样子,扔下计算器,不安地问道:"你去哪里?你要做什么?"

  我也不看她,只是恨恨地说:"你不是想把邱焰赶走吗,那你就先把我赶走吧。反正我也不想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你放肆!"妈妈恼怒了,"你今天敢跨出这大门口试试!"

  我愤愤地瞅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径自朝门口走去。妈妈对小王吆喝了一声,小王便放下茶水,扑过来从身后死死抱住我。我使劲挣扎,用指甲抓他,用牙齿咬他,他也不肯松手。妈妈又叫了小灰一声,小灰才怯生生地跑到水房里去,抓了一条麻布绳子出来。

  我感到一阵恐慌,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小灰,他仍是怯生生地看着我,不敢跟我对视,只是别过脸去在我身上五花大绑一番,待我没有力气动弹了,才捂住脸跑到水房里去了。

  那条绳子,就像一条魔绳一样捆住了我,令我动弹不得。我恨恨地看着妈妈,她一脸神伤地走过来,说:"料想你是看到你焰子哥给你写的信了。我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天,索性打开抽屉让你看见得了。韵儿,你是妈妈的心头肉,妈妈也舍不得这样虐待你,把你当畜生一样绑着。可你这样叛逆,你就是头畜生!我能纵容畜生吗?等到哪天你觉悟了,想得明白了,想得透彻了,过正常人的生活,妈妈就放了你,再让你自由。"

  我怒吼道:"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自己来决定,不需要你越俎代庖!"

  妈妈跟小王使了个眼神,忧伤地回到柜台边,抄起计算器继续算账。

  小王生得壮,粗鲁地把我扛在肩上,像扛一捆从山上拾回来的柴火那样轻松。他把我扛到楼上,扔到我房间的床上,神色悲伤地看了我一眼,才转身锁上门走了。任我在里面撕破了喉咙叫喊,他都不应声,不肯替我松绑。

  我就像一只受到束缚的茧,被人织了一道厚实的网死死困着。妈妈就这样把我关了几天几夜,在这几天几夜里,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时时刻刻都惦念着焰子哥哥。妈妈就像铁了心似的要戒掉我的这段感情,硬是几天几夜没进来看我一眼,吃喝拉撒都是小王来照顾我。妈妈甚至都没让小灰来照看我,因为妈妈知道,小灰是一个心肠较软的孩子,平时对我也是千依百顺,她担心他一个看不下去,就把我给放了。

  我的脑袋里只剩下爱与恨。我爱着焰子哥哥,爱得发狂,爱得像被火烧,爱得像生了毒瘤,这辈子都再戒不掉;我恨着妈妈,恨得咬牙切齿,恨到怒火烧心,她为了戒掉我这段她所谓的畸形恋爱、龙阳忌癖,不惜伤害我、虐待我,将我猛猛摁在一个用道德、伦理、孝义、世俗等堆积起来的水坑里,要把我活活憋死。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喊得累了,也没有力气再挣扎了,便伏在床上睡着了。睡意中,我感觉到有人把门打开,我虚弱地抬起头来,半睁着眼睛,是小灰哥。他见我醒来,便把食指放到嘴唇上,长长地"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他一边用刀子替我割断绳子,一边说:"小韵,是小灰哥对不起你,不应该听兰姨的拿绳子把你捆起来。你知道小灰哥一直都很疼你的,我也不忍心看着你在这里受罪,所以索性将功补过,就把你放了。现在兰姨跟小王采茶去了,你快趁这个机会走吧,去找你的焰子哥哥吧,听说他是回了巫山县的青龙湾,你赶紧去看看,怕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就像一头六神无主的野兔,刚给小灰解开绳子,就撒腿往外跑。小灰哥一把拽住我,从裤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来,塞到我手里,说:"你别这么慌慌张张的,不然会坏事的。记住,一定要保持清醒,路上小心点。"

  我已经不知道再对小灰哥说什么了,我想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滴感激的泪。我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便走了。

  当我疯狂地跑到车站,搭上回巫山的列车,像脱缰的马儿一样跑回青龙湾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我站在摇摇晃晃的青龙桥上,长江水位高涨,就快要漫过大桥,以前的青龙湾桂花村,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浩荡荡的江水。

  什么都没有了。田地没有了。房屋没有了。觅食的鸡鸭鹅没有了。水牛没有了。村民没有了。老人小孩没有了。焰子哥哥,也没有了。

  我像是给人剔除了筋骨,瘫痪着坐到桥上。我无力地望着桥下奔腾不息的江水,忽然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滚滚长江东逝水,涛声依旧不绝耳。它冲走了多少痴男怨女的梦,它冲毁了两岸多少人的家?峡谷里传来凄艳的风声鹤唳、鹿鸣猿啼,就像唱一首末日挽歌。

  我跌跌撞撞回到巫峡镇上,就像失去方向一样,不知道走向何方。我忽然想去看看神女峰。于是我打车去了巫山十二峰,虽然水位上涨,沿江的好多景点都已经被葬于水下,可神女峰,仍然高踞在巫山之颠,像一尊女神。我站在一叶扁舟上,船夫用力地摇着双桨,在水里划出两道深深的水纹。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船夫闲侃着。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他说他是住在巫山上面的,已经在长江上摇了一辈子的旅游船。就算哪天长江水真的漫过了巫山,他也不会离开,因为,他的根扎在这里,扎了一辈子。

  看到船夫,我就想到了干爹。这位五旬老人,已经被艰苦的岁月摧残得老态龙钟,他何尝又不是在这里扎了一辈子的根?可他却临老卷席他乡,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他们就匆匆走了,想到这里,我一阵心酸,像塞了柠檬。

  我向船夫打探了一下青龙湾桂花村的移民点到底在什么地方,船夫说他也不是很清楚,没有固定的地点,有亲戚的都投奔亲戚去了,没亲戚的就在移民局的帮助下到了别的地方安营扎寨,留在重庆市内的也有,迁到重庆市外的也有。他还说,他老啦,哪能记住这么多事?就只能惦念着在最后几年好活的时间里摇摇船,多渡几个人罢了。

  船夫摇桨离开的时候,我再次回头看了看神圣的神女峰,她日日夜夜守在那里,望朝霞出,送晚霞落,简简单单,了无牵挂。

  我还想上岸去看看神女庙里那颗许愿树,还想看看我和焰子哥哥曾经挂上去的许愿结,我甚至想解开他的许愿结看看他许过什么愿望。但我想,那样只能徒增我的思念,也就作罢。

  当我失魂落魄回到家,妈妈仍然在永不停歇地算账,她稍稍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便若无其事地埋下头继续忙活。

  小灰哥看到我回来,也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回来啦",然后继续给茶客们端茶送水。我感到很疲倦,也不想说话,只是踉跄着走到角落里坐下。我静静地托着腮望着窗外,觉得眼前一片迷茫,除了迷雾,还是迷雾。

  焰子哥哥走了。焰子哥哥真的走了。他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他也从不在网上给我留言,也不给我写一封哪怕是隐匿地址的书信。他不给我任何一个可以索引痕迹的暗示,只想悄悄地从我生命里蒸发。

  我怨过他,也恨过他。对我来说,他已经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突然之间,这一部分就给人挪开,剩下的,除了空洞,还是空洞,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填补,也补不回来。

  我给大熊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告诉他,焰子哥哥走了,彻彻底底地走了,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我怎么也找不到他。我真的好想他,每天每夜都想,没有他的日子里,寂寞和空虚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折磨我每一根神经。

  接下来我已经再无状态去剧院演出,骆扬也十分体贴,给我休了无限假期,并且照样给我发工资。现在想想,骆扬人挺好的,当初我还死活不让姐姐去给他唱戏,说他咋长咋短;可现在,我不是也在替他唱戏么?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我们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像我以前从不曾想过会给骆扬撑场子,也从不曾想过爱我胜过自己生命的焰子哥哥会这么轻易就离开我,将一个混沌的梦撕得粉碎。

  更戏剧的是,面对上天这样那样的安排,人的力量却小得可怜,我们只能畏葸地等待着老天滥施淫威,等它肆虐得够了,风平浪静了,我们才爬出自掘的洞穴收拾残局,往往只收拾了一半,老天一个喷嚏,又是一阵飞沙走石,将仅剩的残局都打破。

  大概是大熊收到我的电子邮件之后,将焰子哥哥离开的事告诉了康乃文,康乃文又告诉了白亮,所以白亮一接到消息,就杞人忧天地打电话来问死问活,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说马上过来看我,然后就挂掉电话。

  我不想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于是约了他在嘉陵江边的露天咖啡厅见面。白亮永远都着一身素衣,像高洁的天仙下凡一般。他一见着我,就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把我当成没有归宿的难民似的,甚为夸张地说:"韵公子,你不要害怕,你不会孤单一个人的。"

  我睥睨他一眼,他还真把自己当成是普渡众生的活菩萨了。我白了他一眼,说:"我不就是丢了爱吗,有那么严重吗?其实这个结果,我早就想过了,只不过提前到来罢了。我们又不是神仙,哪能敌得过一切。"

  白亮一副失望透顶的表情:"啊?原来你已经看得这样开啊,真是白来了。"

  我掂了他一后脑勺,骂道:"行啊,你小子真是良心给狗吃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再说了,是谁哭天抢地要来找我的啊?你不要现实得这样离谱吧!"

  白亮终于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态,说:"你不会就这样甘心吧!小韵,我可是对你们的感情再了解不过的了!就这样结束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唉,兰姨也太老谋深算了,姜果然是老的辣,她够狠的啊!支不走你,就把焰子给逼走了,我真的服了她了!"

  我瞟了他一眼,愤愤地道:"你能不能别用那样难听的话讲我妈啊!还老谋深算呢,你怎么不说她老奸巨滑!"

  正说着,康乃文也来了。我正觉得吃惊,怎么这样兴师动众,白亮便吃笑道:"是我叫小康来的啦!怕是万一你要跳江,我也不会游泳,就让来他来做个后备保镖啦!"

  我已经彻底对白亮无语了。但恍惚间,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原来在生命里,爱情重要,友情也同等重要。虽然白亮一直油嘴滑舌,而且专挑露骨的说,但我知道他是怕我难过。我看着皮肤白皙得跟素纱一样的他,又看看戴一副黑框眼镜、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的小康,觉得无言的幸福。

  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来陪陪我就作罢的,怎知康乃文竟对我出谋划策:"风吹草动也留痕,船过江面起波澜。只要你有心寻找,就一定能找到焰子的。"

  康乃文的话像黑夜里划亮的一支火柴,给我带来光明的希望。

  康乃文看我一脸迷茫,便解释道:"三峡移民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不会草率了事,把那些村民搬走就作罢的。村民迁移为国家作出了贡献,国家当然也会列出移民英雄榜。如果你去网上查,应该会有移民迁址名单的。如果实在查不到,你可以去当地移民局查询啊。"

  康乃文的话让我如梦惊醒,也让我抓住了唯一的救命草,我兴奋得语无伦次:"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哼,就算他们搬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追到天涯海角,我不信他们还能搬出地球去。"

  白亮便作出一副得瑟的样子,故意把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麻死了麻死了,好悲壮的举动哦,还天涯觅爱呢!行啊你,韵公子,你伟大了啊。"

  我也顾不上教训白亮,掏出一张钱就甩到桌子上,说:"谢谢啊,请你们喝咖啡的……我先回去了……"

  我飞一般跑回茶楼,咚咚咚咚往楼上跑,妈妈在后面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小灰也纳闷地挠着头,我听见他在跟妈妈说:"小韵不会憋出什么毛病来了吧,你看他这神经兮兮的,一会儿病殃殃的,一会儿又生龙活虎的,跑得比飞得还快。"

  我跑回房间,颤抖着双手打开电脑,按照康乃文所说的,在网上搜寻了一下三峡移民的英雄榜。原来三峡工程竟然如此浩大,简直就是一部雄浑的史诗,目前的移民人口已经达到八十多万,预计移民人口在一百二十万,在世界水利史上亘古未有。这样看来,青龙湾不过就是这部雄壮史诗里短短的一行,想要找出青龙湾的英雄榜,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最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凭借学来的强大信息索引知识,从巫山移民网里面找到了巫山县所有的移民名单,其中也包括青龙湾桂花村。桂花村人口不多,多以老人小孩为主,在外打工人员颇多,所以很多人都选择投靠亲戚,或者那些老人的儿女本身就在外地买了房子,就直接投靠儿女去了。其余无处可去的,大都迁往了湖北省荆州市。

  我的目光停留在这个名字上面:邱光福。

  我再看后面的迁址:湖北省荆州市埠河镇万众村。

  这是一个很容易就能记住的地名,但我害怕忘记了,所以就把地址存进手机里面。然后,我便关闭电脑,使劲按捺住内心的兴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拟定一个出走计划。这段时间在骆扬的剧院里面登台演出,我也攒下了不少的钱,刚好可以用来救这个急,不用跟家里人要钱,所以,我可以不知不觉地离开。

  我越想,就越觉得这个计划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完美得无懈可击。然后,我提笔写下一封离家书信:

  "亲爱的妈妈:

  "孩儿不孝,在此叩别。从我出生到现在,这期间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我也不必累述赘提,因为多得数也数不完。可是,您却从来不肯聆听我的心声,专制地为我制定人生所走的路线。妈妈,我不是傀儡,也不是玩偶,更不是俘虏,我不能听命于别人的摆布,我长大了,我要自由。

  "我知道,我不配在您面前提爱这个字,因为在您的繁文缛节里面,爱应该是建立在一对男女的基础之上。最近,有个叫李安的导演,执导了一部叫做《断背山》的电影,您去看看,也许会明白我们内心那份孤独与忧伤,也许会明白其实我们是可怜而又可悲的,也许会明白我们内心对理解与支持的渴望诚求。我们的爱丝毫不比别人的肤浅,我们爱得举步维艰,却也爱得那样执着,我们不应该受到扼杀,而是呵护。

  "还记得您在知道杜世菊阿姨私奔的真相之后,您说过一句话,您说原来她可以这么勇敢,视封建礼法、世俗伦理于不顾,敢于冲破束缚去寻觅自己的真爱。可为什么您就不能把这样的评论加在我们身上呢?您可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听到这句话啊。妈妈。

  "今天,我走了。不管伦理道德的天罗地网会不会放过我,我都会坚持自己的路走下去,因为我坚持自己的爱。说不定,我会成为那条漏网之鱼呢。对了,那个叫李安的导演,他说过,两个人相爱,不关乎性别,他们只是单纯的相爱。您觉得呢?

  "您不孝顺的儿子,韵。二零零六年,七月十六日。"

  第三十章 重庆到荆州

  隔江唤舟,摇曳波澜。

  执手轻咽,相顾泪眼。

  拂袖去,醉了砚,一纸离书在案;

  琵琶曲,生哀怨,多怨言深情浅。

  次日清晨,趁妈妈还在熟睡中,我便起了床,洗漱都顾不上,携着昨晚匆匆收拾好的行李,便轻轻地下楼。我扶着墙走,尽量不让木板楼梯发出任何声响。我把写好的信工工整整地放在茶铺的柜台上,担心被风吹走,又用计算器压上。

  外面仍是一片夜色。几盏昏暗的路灯就像磷火一样发出微弱的光线,令潺潺的江水泛出幽冷的暗黑。我回过头,望了望那雕花的木门,以及屋檐下随风翻飞的绣着"兰舟茶楼"的三角旗,我才明白,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无论我有多么不舍,总是有扭头走掉的那一刻。我背着包袱,抱了抱稍觉清冷的双臂,在幽幽的夜色中向前出发。

  清晨的磁器口甚是安静。大大小小的店家都还没开门,在萧瑟浮动的夜色中沉睡,那些飘飞的幡旗、镂空的木窗、凿花的木门、沧桑的石板路,都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来到磁器口大门,外面没有一辆车。于是我就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走到什么时候都无所谓。我知道,走不了多久就是黎明,就像我坚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找回焰子哥哥。

  又来到那座高架桥。我顿了顿脚,我就是在这里遇到大熊的,那个天使一般的男孩子,大哥哥一般体贴入微的男孩子。现在,他身在美国,也许现在的美国正是白天,那么他在做什么呢?在医药室阅尽各味?在实验室临床实验?抑或偶尔偷一下懒,正托腮对我思念?

  我正出神地想着,恍惚觉得桥的那头有人正朝我跑来。但我转念一想,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这么早起床,然后晨跑,从江那边跑到江这边,从这座城市跑到那座城市。

  当那个身影靠近我的时候,我怔住了。是大熊。竟然是大熊。他一边吁喘着粗气,一边呼唤我。

  此刻我心里疑问多于讶异,此刻的大熊,不应该在大洋的彼岸么?不应该在医药室或者实验室么?他怎么会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大熊见我傻根似的杵着,一边拉着我的手朝前走,一边简单地解释:"我回来陪你找邱焰……你不用担心我的家人,他们从来都是尊重我的选择……我昨天听小康说你回去查移民迁址,料想你会跟你妈妈不辞而别,只是不知道你具体几点离家,所以一直站在桥那端等你……"

  我想此刻,我需要大哭一场。眼前这个拉着我的手走向前方的男孩子,真的是大熊吗?熊泽恩?泽恩万物的神?他为什么总会像守护天使一样,在我最最悲伤、最最柔弱、最最无助的时候降临在我身边?纵然是身处天涯海角,异国他乡,大洋彼岸,也能变戏法般地出现?

  向前走了一段儿,我甩开他的手,说:"大熊,你听我说,你回去。你不能为了我这点破事毁了你自己,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已经害死很多人了,我不想再连累你……"

  大熊嘘的一声打断我的话:"傻瓜!什么叫不值得?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如果你活得闷闷不乐,我也会郁郁寡欢的。"

  我在夜色中仰起头,希望即将涌出来的泪水可以倒流回去。末了,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行大熊,你听我说大熊,你必须回去,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多远的旅程,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结果!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重庆,其实我是一个依赖性很强的人,从小都是奶奶和妈妈替我安排好一切,我的独立性很差的,你就让我自己出去磨练一下自己吧。"

  大熊紧紧拽着我的手,在黑暗中笑了笑,我仿佛能看见他右脸那只漂亮得让人痴迷的酒窝。他说:"既然你依赖性强,就让我来做你的依赖吧,好吗?小韵,你知道吗,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被你眼里的那股忧郁深深地打动了。那天,你站在高高的天桥上,神游物外地注视着嘉陵江,虽然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张彷徨而凄迷的脸。在后来跟你的接触中,我发现,你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孩子,你像一个小当家似的在茶楼里忙里忙外,懂得替奶奶和妈妈分担;在医院里的时候,你被小华的画深深吸引,只有你能看懂那副《母子连心》里面蕴藏的深义。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给我发的电子邮件,告诉我邱焰走了之后,只要我一想象到你万念俱灰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我想我不能被大熊洋洋洒洒、跟事先编好一样的甜言蜜语打动,于是,我心一横,朝他怒吼道:"你心碎什么啊!我们不过就是朋友,简简单单的朋友!若不是那一场邂逅,我们现在连朋友都不是!你以为我找不到邱焰就会对你动心了?你以为你大老远从美国飞回来,我就感动了?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心里面只有邱焰他一个人!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滚啊!"

  我想我是真的动怒了,不然我的耳根就不会一直发烫。可我希望那是幻觉。为了爱邱焰,我疲于奔命,像一只撞壁撞得头破血流的笼中困兽。所以,我不想再拖负一个大熊,不为别的,只为我爱他。

  大熊永远不会对我发脾气,纵使我这样出言不逊,这样无情地伤害他。他的声音仍然温柔似水:"发泄完了就快走吧,再磨蹭天就亮了。"

  说罢,他便牵着我的手一股脑往前走,手里带着一道蛮横的劲儿,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想不到这头熊犟起来比我还倔,语不惊人却毫不妥协。

  我一边跟着他快速的步履,一边说:"总之我是不想欠你的。如果到了荆州,找不到邱焰的话,你立刻返回美国去。"

  大熊头也不回,喃喃说道:"我既然去了,就一定帮你找到。"

  我有些激怒:"你别老想偏移重心!我的意思是说,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你都得走。"

  大熊便不说话了,天已经微亮,一辆开往菜园坝长途车站的公交车在身后鸣笛,大熊招了招手,拉着我一道上了车。

  瘫在座位里,大熊把我的头扳到他的肩上,让我依靠。我累得眯上眼睛。我想,如果老天要我背负罪债,我就背负吧,反正我已经罪不可恕了。

  在列车上的那一天一夜,大熊一直毫无怨言地给我当温床,我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列车每靠近一个站,我的心便紧张一分,我知道我已经离焰子哥哥越来越近了。我强烈渴望见到他,以至于对他的那些埋怨也消失了,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一定是妈妈对他苦口婆心地劝戒、央求,他于心不忍,才选择离开我的。

  列车到达荆州车站的时候,天正下着靡靡阴雨。不算大,走在雨里只能淡淡沾湿头发,看上去像一颗颗粘在发梢的白糖。还记得小时候,焰子哥哥最喜欢顶着毛毛雨出去给我摸鱼,用一只透明的塑料碗装着,头发上就满是这样细细的珍珠一样的雨滴,招人喜爱。

  虽然雨并不大,大熊却执意要去买一把雨伞。我想说不必了,出门在外,凡事还是节约点好,钱到用时方恨少,能省就省吧。但我想想,大熊是出于关心我才这样做的,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我放眼望去,整个车站满是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声音、锈迹斑驳的栏杆、黑黄条纹的警戒线、穿制服的交警、满是污泥的地板、吹哨子的工作人员……一切都是那样陌生。至少我有大熊作伴,焰子哥哥单身一人,他会寂寞吗?

  雨越下越大,我便跑到一只塑料棚下面避雨。我身边站着一个相貌极不友善的又瘦又矮的男子,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我看到他正用一种令人费解的眼光盯着我,我给吓得一阵哆嗦,便把目光移开。想不到那个男子竟然趁着人群杂乱,一把夺过我的小挎包,粗鲁地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像一只敏捷的猴子逃窜开了。恰好在对面杂货店里买雨伞的大熊一个转身,就跟那个抢我包的男子撞了个满怀,机灵的大熊见那人表情不对,一眼就认出那人怀里的包是我的,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把夺过包来,顺势再给了那人一拳,那人便趴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便仓皇而逃。

  大熊拿着包和雨伞过来,局促不安地问我:"你没事吧?这外面人多手杂,鱼龙混杂,你得多防范着点呀!还好我跟着你来了。不然非得让人把你衣服裤子都扒光了。"

  我看着半带着关心、半带着责备的大熊,不禁扑哧一笑,说道:"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啊?这包里又没什么贵重物品,就一沓擦汗纸、一盒洗面奶、一把纸扇罢了。"

  大熊嗔怪道:"万一要是放了贵重物品呢?万一要是把你那琥珀放里面了呢?弄丢了怎么办?"

  我惶惑地看着大熊,问道:"琥珀?你怎么知道的?"

  大熊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便支支吾吾道:"还不是你自己在车上睡着了,讲梦话给讲出来的。"

  我便沉默了。大熊已经撑开雨伞,不锈钢伞骨、深蓝色绸布伞面、上面画着一对非常可爱的胖嘟嘟的褐色比目鱼。大熊把我紧紧揽在怀中,朝汽车站走去。

  我们到了汽车站,买了到达埠河镇的车票,我坐在车窗旁边,定定地看着窗外那一排排瞬间闪过的烟雨杨柳、一望无际的平原、整池整池盛开的荷花、大片大片的芦苇荡、远远近近的农家,我想,也许焰子哥哥会爱上这个地方。这里不像大山里面,人们活得像坐井观天的青蛙,视线狭窄。

  列车很快就抵达埠河镇。我们从车站走出来,便看到一个漂亮而静谧的小镇。马路像一条玉带一样延伸到远方。正巧碰到今天赶集,一条小街两旁全是稀奇古怪的农家产品,蜂蜜啦、莲子米啦、藤稔葡萄啦、土鸡蛋啦、麻烘糕啦、鲊胡椒啦,等等等等,让人应接不暇。满街淳朴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偶尔几个调皮的小孩儿,拿着冰糖葫芦藏在我们身后跟伙伴玩躲猫猫。

  大熊拉着我穿出拥挤的人群,来到街尾的一个小土坝的修车场。小土坝上停着几辆破旧的货车,机油漏了一地,几个修车工正躺在车底下拿着钳子等工具修理破车,满手满脸都是黑糊糊的机油。

  大熊随便逮了一个正抽着土烟、头戴破草帽、身穿氰纶面料的蓝衬衣和灰色的凉裤子、脚踏帆布胶鞋的大爷问道:"大爷,请问万众村怎么走啊?"

  那大爷咂巴了一口,抽出土烟,吐出一大片浓浓的烟雾,抬起头瞧了大熊一眼,才慢悠悠地说:"你小子踩狗屎了。"

  大熊正纳闷大爷那话是什么意思,大爷便指了指那辆破旧的灰色拖拉机说:"档坏了,马上就整好。我搭你去万众村。我从那里来的。"

  我这才恍惚大悟,原来大爷所说的踩狗屎是指走狗屎运了,看不出来这大爷还挺冷幽默的。听他那意思是准备顺道载我们一程了,于是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热心肠的老大爷。典型的小个子老人,脊背给生活压驼了,弯弯的像一座拱桥。他的腰间挂着一只像电话线一样螺旋形的塑料钥匙链,看上去简单而又朴素。

  拖拉机吭哧吭哧地颠簸在乡间的土路上,像一头争强斗胜的小蛮牛发出的闷哼声。我的心里满是欣喜与亢奋,因为我知道,马上就可以找到我的焰子哥哥了。我想,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一定感动得涕泪俱下,抱着我就是一顿痛哭。

  大熊紧紧抓住我的手,用欣慰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大熊是替我感到开心。一时之间我心酸得紧,像他这样优秀的男孩,此刻应该在国外深造,却因为我的事情给耽搁了,我太对不起他了。

  道路两旁是整整齐齐的白杨树,小河里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穿花衣服的农村妇女在洗衣服洗菜,一群小孩子在路边嬉戏打闹,看到我们就嘻嘻地呼叫,像看见两件稀罕的宝贝似的。

  "小伙子,可是要找万众村哪一家?"叼土烟的大爷在前面问。

  大熊愣了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支吾道:"我……我们是来找人的。"

  大爷也愣了一下,问:"村里人家也不多,你倒是说说看,姓啥叫啥,看我认识不?"

  大熊说:"我们要找的人是最近才从重庆市巫山县迁来的,是三峡移民。他们的名字叫邱光福和邱焰,是两爷子。"

  大爷便愣哼了一声,说道:"哎哟,这移民可就多了。前段时间是迁来了好多外来人口,怕是我都不认识了。你说的那邱什么福的,我也没听过,要不大爷找村长给你俩打听打听?"

  我想我们这次算是遇到贵人了,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想来想去还是咱们乡下人好,热情、淳朴、憨直,无论是谁都当成客人。大熊感激地应道:"那谢谢大爷了,有劳大爷了。"

  热情的大爷便倒了个车,又换了条路,朝另一个方向开去。说实话,我这也是头一回上平原地带,从埠河镇一下车,就已经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更别说这七转八拐的,再加上道路两边的建筑、植物也都大同小异,我就更加不知道是到哪里了。我看了看大熊,他也一脸迷惑,使劲地盯着两旁的风景看,看样子是想找到一件可靠的参照物。

  路上偶尔窜出两条野狗来,白的黑的花的都有,脖子上还带了颈圈;偶尔遇见一个赶鸭子下湖的农民,那群鸭崽给拖拉机的声音吓得嘎嘎嘎嘎四下逃窜;远处的草地里,拴着几头牛羊,正悠闲地啃食着鲜嫩的青草。

  不知道拖拉机闷哼着开了多久,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前停下。想必这里就该是村长的家了。小院用一圈花石块围起来,漂亮别致;里面是一个水泥铺地的小坝子,几只花公鸡正昂首阔步地踱着步子;一只咯咯咯咯直叫唤的老母鸡竖起一身羽毛,保护着一群叽叽喳喳四处觅食的小鸡崽。俨然一副悠闲的乡村画卷。

  小院前面便是一栋白瓷砖、红琉璃瓦、绿窗玻璃的两层小房子。堂屋的大门一半开着,一半闭着,门框上贴着一幅红底黑字的对联:"枝头梅绽新春丽,海角龙腾伟业兴。"

  大爷下了拖拉机,走到小院里面,冲屋里喊道:"丽香!丽香!"

  立刻就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从二楼的绿色玻璃窗户探出个脑袋来:"谁呀!"

  大爷冲小女孩儿喊道:"是你武大爷!你爷爷在家不?"

  小女孩儿回道:"他去镇上啦!今儿个不是正赶集么!武大爷您找他有啥事儿啊,进来坐着等啊!"

  武大爷笑道:"嘿嘿,丽香,不是大爷找他,是这两个哥哥找他。他们可是从重庆远道而来的,你赶快请他俩进去坐坐,倒杯水喝喝。"

  小女孩儿动作麻利,像一阵风似的闪了下来,打开堂屋的另一扇门,冲我俩说:"快进来吧。我爷爷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便腼腆着走了进去,武大爷挥了挥手说:"那大爷我先走了啊,还得给人拖东西去,不能给耽搁了。"

  说罢,武大爷又骑上他破旧的拖拉机吭哧吭哧地走了,扬起一股黄尘。

  小女孩儿生得俊俏,一双脸蛋儿红得像苹果似的,留着学生头,穿一身鹅黄色校服。堂屋里陈设简单,几只凳子、一只藤椅、两只还未杀青的竹篓、一堆土豆、一张靠墙的方桌,上面摆了几只香烛,墙上贴了几副圣母和耶稣的画像,显然,小女孩家里有人也是基督教的教徒。这不禁让我想起奶奶生前的那些基督画像,心里涌起一阵心酸,像碰翻了醋瓶子。

  叫丽香的小女孩给我们倒了茶水,跟我们开心地聊天。一杯茶还没喝完,她爷爷就回来了。我抬头望去,那个站在门口、手提一条肥大的草鱼的老人,大概就是万众村的村长了吧。他瘦瘦的高高的,背稍稍有些驼,耳朵上夹着一支圆珠笔,戴一副棕褐色边框老花镜,穿一身墨蓝色中山装,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没等我们作自我介绍,丽香就抢先道:"爷爷,这两位哥哥是从重庆来的,是来找您的。"

  和蔼可亲的老村长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将那条草鱼放到水盆里,才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们,呵呵笑道:"重庆?那可是赶了不远的路哦,大费周折来找我,想必是有急事吧,年轻人?"

  我正要开口解释,老人吩咐丽香:"丫头,你去做饭,顺便炒两个你的拿手好菜。两位哥哥肯定饿了。"然后,他回过头来对我们笑道:"有什么事,饭桌上说吧,现在肯定是累了,喝杯茶水,歇息一会儿。"

  大熊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要沉住气。

  老村长很慈祥,对我们嘘寒问暖,问我们重庆的经济状况以及民俗风情。闲聊了一会儿,丽香便从厨房里探出可爱的脑袋,说:"上菜啦,准备开饭!"

  我们拘束地坐到饭桌上,年纪小小的丽香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四道好菜:酸菜鱼、芙蓉肉片、焖煮茄子、炒莴笋。

  我们拘束万分,老村长也不说话,只是呵呵笑着看我们吃。丽香这丫头手艺还真不错,小小年纪就这样厉害,真让人佩服。等到我们吃得够了,老村长才眯起眼睛问我们的来由。

  我便将早就想好的话一道禀上:"是这样的,老爷爷。我们是前来寻找三峡移民迁移到贵村的亲人的。由于当初搬迁仓促,所以没能联系上,后来听说青龙湾桂花村的村民迁到贵村,所以就前来寻亲。"

  老村长听完我的陈述,也不回应,只是吩咐丽香道:"丫头,去把爷爷的本子拿来。"

  丽香便去了,不一会儿就抱着一本厚厚的旧得发黄的笔记本进来。

  老村长把笔记本打开,翻了几下,才把笔记本递交给我,说:"名字都在上面了。看看有没有你的亲人。"

  我的心一阵紧张,我知道揭晓答案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番,才从老村长手里接过本子来,一行一行仔仔细细地搜寻着。

  本子上的名字都是那样熟悉,果真是以前住在青龙湾的乡亲们。可是,我把那列名单都看了足足三遍,也没瞧见干爹和焰子哥哥的名字。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掉进灰坑里,给糊了一层蒙蒙的黑灰。大熊抓了抓我的手,使了一个眼神示意我不要激动。我再看了一遍,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王昌荣。

  王昌荣就是以前我们青龙湾里面算命算得最准的那个盲眼老人,大家都叫他王瞎子,就是他在我出生的时候,告诉奶奶和妈妈,我命中犯水,且患龙阳忌癖。去年我从青龙湾回来的时候,他就坐在村口的老黄桷树下,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对我谆谆告诫。我感到眼前一亮,兴许他会知道一点线索。

  于是我就问老村长,王昌荣住哪里。老村长蹒跚着走到外面的小坝子里,指着外面那条破烂不堪的泥巴路,说:"咱万众村不大,你们向着这边走,不多会儿就到啦,他住七十五号。"

  告别了老村长,我们便循着他指的路子走去。因为刚下过雨,所以路上偶尔会有一洼积水,倒映着雨后初晴的蓝莹莹的天,清澈透明。

  七十五号房子是一座低矮的小平房,石头堆砌,做工粗陋,显然是由于时间仓促,赶了工,所以看上去像一座简单的雕堡。檐下有一只泥堆的燕窝,里面传来一阵呢喃燕语。

  王瞎子就坐在屋檐下,一双戴着墨镜的眼睛落漠地注视着远方。他总是这样,即使双眼失明,却喜欢伸长了脖子顾盼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到来。他比一年前显得更加苍老了,须发花白,皱纹满面,牙齿也落光了。

  我轻轻地走过去,喊了声:"大爷?"

  他便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枯燥的手颤抖着抚摸我的脸,又摸了摸我的手心,才艰难地说:"韵儿?你来啦?"

  我应了一声,没有牙齿的大爷讲话都很难了,像牙牙学语的婴儿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来他到底讲的是什么。我哽咽着说:"搬了新家,身体可好?可习惯湖北风水?"

  他点了点头,说:"一把老骨头,硬朗着呢。只是这闲的啊,让大爷受不住。现在没人算命啦,你说还要大爷来做什么?"

  我蹲在他面前,抓着他的手,看到两行浊泪从他墨镜后面滑落下来。我能明白眼前这个老人一生的寂寞。他从小是孤儿,长大了也无妻氏、无子嗣,孤独一生。现在,连他赖以生存下去的行当也失去了作用,再也没人找他算命看相占卦,他就像一个逐渐失去统治地位的君王,我想我能体会他心中的哀伤。

  可同时,我又是那样恼恨他。如果不是他妖言惑众,我奶奶和妈妈就不会给我安排如此缜密的人生路子,就不会把我当成笼中鸟、缸中鱼一样朝着她们想象中的模样去驯化我了。一时之间,我真的觉得我就是马戏团里的动物,一生都在为别人表演,喝彩随人,喝倒彩也随人。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对了大爷,您还记得邱光福吗?他没跟着一起迁过来吗,怎么移民名单上没他的名儿啊?"

  王大爷顿了顿,吞声噎气地说:"不知道呢,怕是没跟着一道迁过来呢,一路上也没听到那老家伙声音啊。大伙都以为那老骨头晚来得福,上重庆投靠你这干儿子去了。咋的,难不成是没去找你?"

  我的心里像给钢针锥着一样难受,两行眼泪再也受不住控制,跌落下来。大熊走过来揽揽我的肩,安慰我不要难过。一时之间我像匹失去了方寸的战马,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上天就像跟我开着戏谑的玩笑,正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嘣的一声,救命稻草又断了,我重新跌入万丈深渊。

  我只感觉自己现在就像只被人掐掉了触角的蜻蜓,完全找不到方向了。大熊也很是无奈,猜不透其中的原因。网上的移民英雄榜上明明写着青龙湾是迁移到了湖北省荆州市埠河镇万众村,我翻出手机核对,没有错啊。干爹他们又没有去重庆投靠我们,莫非他们还有别的亲戚?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有来往。

  就在我找出手机核对地迁址的时候,才发现手机里面有很多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由于手机设置了静音,所以我一直没发现。有白亮打来的,有骆扬打来的,剩下的全都是妈妈打来的。我只顾跟她堵气,也没回她电话。

  告别了王瞎子,我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大熊说:"小韵,你别担心,咱们去找移民局,我不相信他们还把两个活人给弄丢了。"

  我觉得手足无措,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移民局。大熊安慰我说:"你看这天都快黑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明天再去找移民局。"

  我们便回到埠河镇上,在一家最便宜的小旅店租了间房子,算是歇脚。
旅馆的背后是一个家畜市场,鸡鸭鹅、猪牛羊的鸣叫声不绝于耳,伴随着臭哄哄的粪便的气味。与其说这是一家旅店,倒不如说这是一个破烂不堪的收容所,一层楼共用一间厕所,洗澡间没有浴霸,没有空调,甚至电风扇都没有,十来个平方,一床旧得褪了色的被子。不过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我最担心的还是上哪里去找焰子哥哥。

  那个肥得不能再肥的女老板用鄙视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嘴角挑起一丝轻蔑的笑,然后嗡声嗡气地说要洗澡就拎水壶去下面的开水房里打水,然后甩下一把钥匙便走了。

  大熊把窗帘拉上,又走到前面阳台上看看,那里种着一盆栀子花。他二话不说就折了一把进来,插到床头柜的纸盒里,顿时房间里飘满了浓郁的花香,压住从外面传来的家畜粪便的臭味。

  然后,大熊提着热水壶下去了。很快他便拎了一壶热水回来,将水倒进浴盆里,又兑好冷水,百般调试,直到确定那水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才温柔地呼唤我去洗澡。

  我把自己整个泡在水里,只剩出一只脑袋来,想要将所有的难受与怨气都溶解在水里。最终,我忍不住哭着呼喊大熊:"你进来!"

  大熊便闻声推开门,不安地问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只是不住地哭,豆大的泪珠落到热气盈盈的水里。大熊跑了过来,趴在浴盆上,焦急地问:"是不是水太烫了,还是太凉了?"

  我哭着说:"我找不到焰子哥哥了!我找不到他了!他说过这辈子死也不会离开我,可为什么他食言了?他为什么走了啊?他为什么还走得这样彻底,不给我留下一丝寻觅的踪迹啊?"

  大熊见我哭得伤心,抱住我的头,轻轻安慰道:"小韵,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大熊哥还在呢,我会陪着你的。"

  恍然间,我又想起焰子哥哥在离别信里写的那句话:请不要寻找我,茫茫宇宙,我不会轻易暴露我的方向。

  大熊好不容易才哄得我安静下来,他绕到我背后,说:"来,我给你搓背。"

  他的手像充满了低压电流似的,直电得我舒服到了极点,连夜来的舟车劳顿刹那间消失。大熊一边给我搓背,一边轻轻地讲述着一个故事:"传说在西伯利亚,生活着一种顽强的蝴蝶。每年雄蝶为了与大洋彼岸的雌蝶交配,它们都要经历一场特殊而又非凡的远程迁徙。它们绕过中国的大地,渡过太平洋,到达一个小岛。在这场生命的旅途中,它们栉风沐雨,乘风破浪,几百万只雄蝶从西伯利亚出发,而能够坚持到最后,到达小岛的却只有几十只。但就是这几十只雄蝶,却让这个物种得以繁衍下去,生生不息。很难想象,那样微小的生命,却能挺过大海的滔天巨浪。虽然这只是一个故事,也无法去验证它的真伪性,但它却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贵在坚持,如果连最后那几十只雄蝶都坚持不住的话,这个物种就会灭绝。"

  我明白大熊是想鼓励我不要放弃,可我却隐约觉得这个故事中还蕴含着另外一层含义,毕竟几百万只蝴蝶也只有几十只能成功到达彼岸,他难道是想说,中国的同志有成千上万对,能挣扎到最后厮守在一起的,又有多少呢?

  我洗好了澡,大熊又下去给自己提热水,回来的时候顺便带了两份盒饭。我打开一看,是一条红烧木琴鱼,看上去美味可口。我哽咽着吃完饭,大熊也就洗好澡出来。然后,我们就蜷在那张破床上看电视。那是一台二十一英寸的旧电视,黑漆漆的,遥控器坏了,大熊便不厌其烦地按着我的爱好爬到电机前替我换台。

  其实再精彩的节目也吸引不了我。我只是想重温那些快乐的日子,每天晚上粘在焰子哥哥怀里看节目的日子。可我明白,焰子哥哥现在不在身边,节目闹得再欢腾,也是索然无趣的。

  大熊见我无心看节目便把电视关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把那张破旧的床弄得咯吱咯吱直响。我转过身,月光下的大熊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他也没有睡着。我看着他,说:"大熊,你给我讲讲国外的经历吧。"

  他笑了笑,月光那样温柔,洒在他的脸上像一层淡淡的水银。他枕着双手,说:"我啊,在国外证明了一件事情。人们总是说国外的月亮比国内的圆,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笑了笑,说:"原来你就观察这个啊。那有你没有泡洋妞啊……"

  问完这个问题我便后悔了,我总是这样,心直口快,全然不想后果,心里怎么想嘴上便怎么说。我想我是该好好管住自己这张嘴了。但大熊似乎并不介意,仍然只是浅笑着,把胳膊伸过来,说:"这床太硬了,枕着它吧。"

  我安然接受了大熊的关心。在他柔软的臂弯里,我一觉到天明。

  …… 第三十一章 荆州到芜湖 ……

  望穿雨帘,痴人浮现;

  暖若春光,映照旧颜。

  红尘缘,雁南迁,哪堪此情多变?

  念难倦,思万千,一尺红烛独燃。

  第二天早早交了房,我们便商议着如何寻找当地移民局,或者寻找与移民相关的政府机构。正商量着,一个电话响起,是小姑打来的。我知道,一定是妈妈让她打来做说客的,想说服我回去。我正要挂电话,大熊说:"先别挂,跟她报个平安也好。"

  于是我听从大熊的意见,便接通电话,小姑的声音很大,仿佛要把电话振破似的:"韵儿!韵儿,你在哪儿?"

  我淡淡地回应:"我现在在湖北省荆州市。还没有找到干爹和焰子哥哥,移民榜上没有他们,他们给弄丢了。"

  小姑见我带着哭腔,便急躁地说:"哎,你这个傻孩子!快别找了!就算你把荆州翻它个底朝天,你也找不到人的!"

  我给小姑这样一说,立刻就精神抖擞了,听她那口气,一定是知道内情的,不然就不会这样肯定我找不到。果然,小姑娓娓道出了真相:

  "韵儿,小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妈这次做得也真是太绝了。她一直央求我替她保密,可是姑一想到你在外面跟流浪汉似的漂泊寻人,我这心里就不好受!你啊,就先撤离荆州吧,你干爹根本就没有迁到那里去。你也知道你姑父是市委副书记,位高权重,一句话就可以做出一个重大的改变,所以你妈妈就死活央求他从中作梗,移民名单上写的是迁到了荆州,实际上是把你干爹安置到了安徽省芜湖市湾沚镇的城南村!"

  我这才如梦初醒。都是妈妈,又是妈妈!天啊,我自认为我逃离了那个家,就可以获得自由,就可以找回我的焰子哥哥,想不到我逃到哪里都不过是她手里的棋子!她就像一个威力无穷的女巫,我怎么跑都跑不过她的眼皮子。

  我感到一阵眩晕,小姑继续说:"韵儿,你也知道,小姑是因为疼你才告诉你真相的。但是小姑也得替你妈劝你一句,还是回来吧,你妈妈她需要你,江家需要你啊!你就不用担心你干爹了,政府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足以充裕地过完下半辈子了!虽然你妈妈做得是很过份,可她绝不是起心要害你!也许只有等到你自己为人父亲的那一天,你才会明白的。"

  我说了句谢谢,便挂断电话。大熊在旁边也听得七七八八了,他二话不说,便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向前走,说:"走,去车站。"

  列车把一个又一个村庄、一座又一座城市抛在了身后,直朝芜湖市奔去。我看了看身边的大熊,突然发觉他消瘦了。他原本饱满的脸膛,现在陷进去了,两排颌骨在面部撑得老高。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连累了这么多的人。在恍恍惚惚的梦中,我仍能看见躺在血泊中的戚敏、满脸鞭痕的小梅,她们在梦中变成厉鬼,伸长了舌头,前来向我索命。晓风也说是我害死了他的妈妈,如果不是我给她介绍到那个破医院去工作,他妈妈就不会死,他也就不会家破人亡。

  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惹得满车的人都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一口一个神经病。大熊用嗔怒的眼光看他们,把他们抱怨的目光都抵了回去。然后,他紧紧搂住我,安慰我,像哄一个小孩儿。

  到了安徽芜湖,刚好是凌晨四点,我们在车站里坐到天亮。大熊让我靠在他肩上睡会儿,可我死活不依,我说你在车上就只管照顾我,你累了,该你睡会儿了。大熊便笑着说,就你那弱不禁风的身板儿,我往你身上一靠,你就坍塌了。

  我终于笑了。几天来我第一次笑,大熊带着幽默的话,触及到我内心的感动,我巴巴地望着他,喃喃地叫了一声:"哥!"

  大熊微微怔了怔,然后抽动嘴角笑道:"哎呦!你这小黏猫,也知道开口叫人啦!来吧,来哥抱抱吧。"

  我便张开双臂扑到他怀里,也不管候车厅里那些东倒西歪的乘客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们。我说:"你为我所做的,我都记住了,我不会忘记的。你记着,我下辈子会还你的。"

  大熊说:"谁要你还啦!敢情你就是一债主,上辈子我欠了你的债,这辈子来还你似的!你要是再说这些我不爱听的话,我可不高兴了啊,没准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看你怎么办!"

  我知道大熊是在开玩笑,可我却想,如果此行没有大熊的话,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过来。一路上他就像照顾一个婴儿般照顾我,无微不至。大熊是个好男孩,不管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虔诚地希望他能找到他的最爱,幸福地度过此生。

  天亮了,人们便挤着涌出车站。打了辆开往城南村的小公交,我坚信,焰子哥哥一定就在那里了。有了小姑的帮助,我想,妈妈再缜密的计划,也都土崩瓦解了。我抚摸着那只琥珀,突然觉得它就像一滴眼泪,明晃晃的。

  找到了城南村的村干部,向他们说明来意之后,他们便热忱地帮我查阅相关记录。当我兴高采烈地等着结果的时候,干部的话却令我惊呆了:城南村根本就没有接收到任何来自巫山县的移民,更别说是青龙湾桂花村了。

  这句话就像给了我榔头一棒,我想我就要昏厥了,如果不是大熊一直扶着我,我立刻就会倒到地上去。那位胖胖的村干看我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便说:"这样吧,你上我们芜湖移民网去发一个寻亲启示,说不定当时的确是有邱光福这个人迁进来,怕是由于工作人员的疏忽,就把这个名字漏掉了。"

  接下来我们就在湾沚镇租了一间简陋的民房,房东是一个瘦巴巴的小老头。安顿好行李,我们便去了网吧,上村干部所说的芜湖移民网登寻人启示。我们在镇上住了好几天,一直苦等着别人的回复,怎料一直没有音信。

  那天,我们垂头丧气地从网吧回来,在路上大熊接到一个来自家里的电话,然后大熊便定住了,也不走路,眉头紧蹙,好像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除了上次星辰红十字基金被人诬告以外,我还真没见过大熊这种让人担心的表情。

  果然,大熊的话应验了我的忧虑:"小韵,大熊哥得回家一趟!"

  我料想是家里发生了大事,便沉默应允。

  大熊把手放在我肩上,恢复了几分从容,冷静地说:"是我弟弟。我爸爸说前两天他从外面回来,就一直不对劲,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好动,而是变得阴郁闭塞,沉默寡言,有时候还会无缘无故浑身颤抖,持续很久了,又查不出什么原因来。我得回去看看。"

  听说林明出了事,我的心里非常不好受,安慰他道:"那你快回去吧,千万不要着急。要随时跟我联系,告诉我他的情况。"

  大熊一脸愧色地说:"小韵,对不起,我没能做到善始善终,也没能帮你找回你的焰子哥哥。你不会怪我吧?"

  我强颜欢笑:"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这几天你为我付出这么多,已经让我永生都无法忘记了。好了,我们也别肉麻了,赶快回去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大熊便拉着我一边走,一边说:"那我先回去,等我弟弟没事了,我再来找你。你听我说,外面坏人多,你又没有一点社会经验,不要被别人骗了,一定要提高警慎,保护好自己……"

  我打断他的话:"拜托,我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好不好?我具有成人的思维与判断能力了,你就不要老拿我当小孩子了,你还是安安心心赶回去吧,不要太忧虑,小明他没事的。"

  一声鸣笛,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逐渐将大熊带出我的视线。我几乎快把手臂挥断,我的心立刻被落寞占据。偌大的车站,只剩下了那些前来送别的亲友,他们也逐渐散去。我却依然伫立在空荡荡的站口,望着那生满铁锈的轨道延伸出去的方向,它就像我百结的柔肠,何处才是个头啊?

  还记得他像一个老婆子一样在车上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极尽夸张之能事地把这个社会描绘得极其险恶,让我一定一定要多加小心,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什么防患于未然,讲道理一套一套的。我都静静地听着,重重地点头,不再跟他贫嘴。

  我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空旷的出站口像一张在黑暗中张大的嘴巴,仿佛要把我吞噬。几只蝙蝠诡异地飞来飞去,眼看就要撞到我,却又灵活地避开了。天就要黑了。

  我想起小的时候,焰子哥哥老爱操一只竹竿,上面套了只用黑布扎成的网,在院子里舞来舞去捕蝙蝠,他说蝙蝠又叫"盐老鼠",老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潜入厨房里偷盐吃。也许现在回想起来,幼稚到了极点,可小时候的我却信以为真,每当看到焰子哥哥捕获一只蝙蝠,便开心得手舞足蹈,义愤填膺地扬言把它毙了。我们毙蝙蝠的方法多种多样,溺水啦、喂盐啦、火烤啦、铁烙啦、刀刺啦、剥皮啦,手段之残酷,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在小说里看到,蝙蝠是一种幽怨的生物,它们会记仇,然后伺机报复仇人。我想,现在,把焰子哥哥从我身边夺走,就是当年那些无辜丧生的蝙蝠对我们最大的报复吧。

  我凄惨地笑了笑,走在异乡的土地上。傍晚的天空有点孤独,行道树微微在风中瑟缩,视线又模糊,我看不清楚前方的路。我给小姑打了个电话,还没讲出话来,便哇地哭起来。

  小姑在电话里急得手足无措:"韵儿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没找到啊?"

  我极力控制自己,哽咽着说:"他们没迁到芜湖来。我问了政府里面的人,他们也帮我查了,真的没有。"

  小姑一时之间也诧异了:"怎么会呢?你姑父明明说的就是芜湖城南村,难不成中国还有几个芜湖,芜湖还有几个城南村?你再仔细找找,那些人都是只吃饭不做事的,这种事情没准儿也没统计到位,再说,你干爹又是另外给迁过去的,本来就没按原计划行事,怕是移民榜上没登出来。你好好找找,要是真找不到的话,就赶紧回来吧,你现在在外面悬着,姑真的不放心。"

  一时之间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恨。我恨妈妈。如果不是她,我就不用这样满世界找我的焰子哥哥。我也恨为虎作伥的姑父,滥用职权,好端端的把人往这里迁那里迁,好像这移民大事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似的。

  第二天,我再次走进小镇上的那间网吧。网吧的门口立着一块瓦楞纸牌,上面用毛笔潦倒地写着"未成年人严禁入内",可我放眼望去,满屋子都是小孩儿。有些看上去像高中生,有些像初中生,有些则像小学生。

  我坐在电脑前,疯了似的刷新我发的寻人帖,希望可以看到有人回复。突然一股呛喉的浓烟喷到我的脸上,我回头一看,两个极不友善的小青年正站在椅子背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其中一个染着金黄色的爆炸式头发,比邹哲轩的松针发型更夸张;左耳戴着一只十字架耳环,脸塌塌的;上穿黑白碎花衫,下穿紧身牛仔裤,扎一条龙头皮带,紧紧地裹着他纤细的身体,使得并不算高大的他看上去高高的。另一个则打了一头超短发,浑圆的脑袋,厚厚的嘴唇,打了只银色唇环;上穿黑色高腰紧身背心,露出两只健硕的肩膀,右臂有只黑色骷髅头纹身,下身穿宽大的迷彩休闲裤,叼着一只烟,整个人一副蛊惑仔的形象,想必就是他把烟喷到我脸上的。

  两个人都是十七八岁左右。

  我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微微颤抖地看着他们。

  脸塌塌的黄头发青年把手搭在我肩上,露出一脸令人费解的笑,说:"兄弟,抽支烟吧。赏点上网的钱救救急,如何?"

  我顿然明白了,他们是想找我要钱的。像这种耍手段找别人要钱的人,我见得多了,他们一开始会语气平和地跟人讨钱,如果不依的话,他们便会使出种种卑劣的手段。这种思想还没定性、缺少法制教育的社会青年,犯罪率最高。

  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但我还是说:"我不会抽烟,还有,我不认识你们。"

  脑袋浑圆的戴唇环的短头发叭了一口烟,眯着眼睛说:"抽了这支烟,不就认识了吗?不会抽,学学不就成了吗?"

  我看到很多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们,并且窃窃私语。戴唇环的短头发小青年回过头去狠狠盯了他们一眼,他们便齐唰唰地又把头扭回去继续玩电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说:"我真不抽。"

  唇环短发青年把烟头在塑料椅背上摁灭,那里立刻被烧出一个黑疤来。他一副沉思的神态,摸了摸近似和尚头的脑袋,说:"兄弟,这么不够意思?"

  我不想跟他们耗,便转过身去继续刷新帖子。不料那戴唇环的壮壮的男青年竟然伸出手拉我,说:"咱们出去聊聊?"

  我甩开他的手,不肯依他:"你走开点!别妨碍我做事!"

  被我这一吼,眼前的两个小青年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便大笑起来。我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觉得一阵胆寒。他们两个便一起过来拉我,不动声色地说:"兄弟,你急个啥?我们请你喝杯咖啡还不成么?"

  我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便大声道:"你们两个把手放开!不然我就喊人了啊。"

  那个黄毛小子便怒睁着眼睛,在我头上揍了一拳,随即扯开了嗓门吼道:"你他妈喊呀!看谁应你!没见过你这样不识相的!我们是想帮你!"

  唇环青年劝住黄毛小子,依然语气温和地跟我说:"兄弟,我们真不是什么叛逆青年。你别看我们这又是染发,又是唇环纹身的,我们只不过是非主流,追赶时髦罢了。只是这几天看到你一直在这里发寻人帖,想帮帮你罢了。"

  我一脸惊悚地望着他,他竟然一直在注意我,连我在网吧干什么都知道。我觉得极其不安,大熊刚刚一走,他们便上来跟我搭讪,莫不是有什么不良企图?

  我正思忖着,唇环青年拍拍我的肩,说:"其实你要找的那两个人,我们认识。他们正住在我们的老家呢。我爸妈在城里买了房子之后,便把农村老家的房子捐给了三峡移民,凑巧的是,住进我老家房子的,正是你要找的人,邱光福和邱焰,是两爷子。"

  见我半信半疑,那黄毛青年便说:"是啊,老子是个跛脚,又老又驼;儿子是个大青年,高高的壮壮的,长得标标致致的。你说,我说得对不?"

  我想,我都在网上描述过了,他们当然讲得对了。还想瞒天过海,谁相信。

  唇环青年突然说:"是哦,那个大青年,还常跟我们提起什么琥珀……"

  听到这两个字,我眼前一片雪亮!没错,是焰子哥哥,真的是焰子哥哥,看来眼前这两个小青年没骗我,那的确是焰子哥哥。天下没有这样巧的事,如果说他们前面的那些对干爹和焰子哥哥的描述是在寻人启示里看来的,那么关于那只琥珀,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捏造不出来的。

  我便抓住唇环青年的手,说:"你老家在哪里,快带我去,快带我去!"

  唇环青年倒卖起了关子:"你看你这人,不相信我们的时候,就把我们当大大的坏人,巴不得用眼光就杀死我们;知道我们有利用价值了吧,就一副死求人的模样!哪有人像你这样的!"

  我急急地说:"对不对,对不起,两位小哥,刚才是我不好,是我态度不对,麻烦你们带我去找我的亲人,好吗,求你们了!"

  那黄毛青年挥了挥手,说:"好啦好啦,不跟你一般见识了。走吧。"

  我便跟他们走出网吧。黄毛小子沉不住气,说:"等我们带你见到人了,可别忘记了你自己在寻人启示里的承诺啊。"

  我恍然明白了,我在寻人启示里说的是五百块寻人悬赏金。刚刚还以为他们是十足的好人,想不到还是冲着钱来的,但我转念一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能帮我就不错了,再说,能找到焰子哥哥,给他们五百块又有什么关系,就是让我给五千,我也愿意。

  两个青年一边跟我闲聊,一边带着我穿过小镇子的大街,然后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子。这是一条陈旧的小巷,狭窄、阴暗、破烂。两边是粉墙黛瓦,以及嵌了玻璃碴的防盗围墙。

  小巷很深,转了很久都没转出去,最后,一个死胡同出现在我们眼前。我猛然感到一阵心悸,像是醒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等我多想,那两个小青年已经转过身来,脸上不再是刚才跟我聊天的时候那种温和而随意的表情,而是一丝诡异的笑。

  眼前的场景,我经常在电影里面看到。我意识过来,自己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便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不料踩到一块半截砖头,咣当坐到地上。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他们已经扑过来,一人抓住我一只手,反扭到背后,咔嚓一声,一阵剧痛,仿佛自己的骨头都被他们扭断了。

  我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小兽,大声喊道:"救命啊……"

  黄毛青年掐住我的嘴,不让我乱喊乱叫。他们粗暴将我拖到墙角,摁着我的肩让我跪在地上。唇环青年已经开始伸出一只手在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兜里摸索着,把我仅有的几十块零钱都掏走了,然后不甘心地低吼:"妈的,你就这么点钱?钱呢,你钱呢!"

  我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慌,面对凶神恶煞的他们,吓得不敢言语。黄毛青年稍微松了松掐着我嘴的手,我颤抖着说:"没,没了……就这么点……"

  黄毛小子顺手便甩了我一个耳光,低骂道:"忽悠你大爷!你再撒谎,你信不信我操你嘴?快说,钱在哪里?"

  我一边用力地摇头,一边浑浑噩噩地说:"我,我真的没了……求你们放过我好吗,我真的没钱了……"

  唇环青年踢了我屁股一脚,骂道:"操你奶奶的!敢骗你大爷,没钱你还在寻人启示里说有五百块悬赏金?没钱你拿什么去悬赏?卖身啊?快点把钱交出来,不然我弄死你!"

  我被他们狰狞的面孔吓得肝胆俱裂,再也无法冷静思考。我知道,这种小混混做起事来根本是不要命,不带脑子的,万一把他们激怒了,指不定他们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说不定也会像报纸上刊登的变态杀人狂一样,先把我杀了,然后肢解,最后和着砖头石块一起装进粗麻袋里,抛到河里沉尸。我越想越害怕,便颤抖着说:"我……我卡里有点钱……我可以去取……"

  黄毛青年揪着我的头发用力往后扯,我的头便不由自主仰了过去,头顶上一阵热辣辣的痛,头皮都快给他扯掉了。我恍惚间看到两个小青年对视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古怪得很,我知道,那是他们之间特殊的交流方式。

  很久之后,唇环青年才说:"那好,我跟你去银行取钱。取完之后,我们还到这里,交了钱你就可以滚蛋了。在取钱的过程中,你要是敢大呼小叫或者乱逃乱窜的话,我身上的刀子可是不带眼睛的。你应该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可都是亡命之徒。"

  我惊悚地点点头,说:"卡不在我身上,我得先回住的地方去拿卡。"

  黄毛青年又响亮地掴了我一耳光,恨恨骂道:"你是不是耍花样?"

  唇环青年扯了扯他,低声道:"没事,就让他回去拿,我不信他还能不要他那宝贝玩意儿了,只管自己逃命。"

  我感到唇环青年话不对劲,正想问他拿了我什么东西,他已经从迷彩裤兜里掏出一只黄褐色的东西放到我眼前。我想我就要疯了,他手里拿着的竟然是我的琥珀,蚕豆形、里面困着两只蝴蝶,没错,那就是我的!

  我厉声吼道:"还给我!你把它还给我!"

  唇环青年奸笑道:"还给你可以啊,但你必须得把你卡里所有的钱全都提出交给你大爷!要是少了一分,我就把这破玩意儿丢进粪池里!"

  "你他妈敢!"我扯破嗓门尖叫,喉咙一阵嘶痛。

  唇环青年绕到我前面,旋即踢了我肚子一脚,我痛得豆大的汗珠直往下躺,蜷在地上直打滚。很久之后,那阵剧痛才隐隐消去,我说:"好,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一定会拿钱来交换。"

  然后我爬起来,哭着跑出巷子,一群被拴住的恶狗发了疯似的嘲我狂吠。那一刻,我只有一种感觉:人善被狗欺。

  我急急忙忙窜回我租的那间乡村民房。我穿过那片竹林里的小径,跨过屋前菜园的篱笆,便只顾往屋里冲去。那个瘦巴巴的房东小老头正在院子里喂鸡,他看到我一副行迹匆匆的模样,便把手中的破饲料盆放到洗衣池上,弯腰驼背地走到我面前,一双深陷的灰暗的眼眸里满是忧郁。

  他关切地问我:"孩子,你这是咋啦?咋满脸是土啊?"

  我抹了一把泪,说:"大爷,我没事,刚回来的时候被一群恶狗追咬,不小心绊了一跤。我真没事儿,您忙去吧。"

  房东小老头忧心忡忡的样子,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末了,他才说:"这些地方疯狗多,你就别乱窜了,办完了事就赶紧回家去吧。"

  他说完,就背着手到菜地里看那片生长茂盛的甜菜去了。

  我租的是东间,一门一窗,土墙木梁,窗外刚好是一团竹子,所以屋里光线甚暗。我抖抖索索地从包里取出金卡,带上门,快跑到小镇上的银行里取了钱。我不能把这些钱全都给那两个小混混,不然的话我会活活饿死。于是,我心生一计,藏了五百块钱在鞋垫底下,便朝刚才那条死胡同跑去。

  回到巷子里,他们正坐在一堆乱石条上等我。我把剩下的一千五百块钱交给他们,唇环青年点了两遍,才抬起头来,悠悠地说:"把内裤和鞋子脱了。"

  我一怔,顿时觉得一阵耻辱,他们竟然要我脱内裤搜身!我羞愤得紧,便呆呆地站着不动。黄毛青年见我纹丝不动,嚷道:"没听见你大爷的话啊!快脱!什么鸟玩意儿,现在的民工可最好这藏钱的招术,没准儿你也学到了。"

  我杵在那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屈辱到这个地步的,要我脱内裤,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唇环青年嗫了嗫嘴唇,说:"快脱呀!你怕什么啊!难不成我们还把你一大老爷们儿给上了?"

  他们见我仍然无动于衷,便扑上来撕扯我的衣裤。我大声嚷道:"你们他妈的丧心病狂了啊!不就是要钱吗,拿去啊,你们拿去啊!"

  说着,我便脱下鞋来,把鞋垫下面那五张臭烘烘的人民币砸到他们脸上。唇环青年终于被我激怒了,站起来狠狠踹了我一脚,又在我脸上啐了一口,谩骂道:"贱种!"

  然后,他整了整衣衫,扔下琥珀,才和黄毛青年一道离开。

  我爬过去,和着泥土把琥珀从地上捧起来,捏在手心里,嚎啕大哭。

  …… 第三十二章 芜湖到广州 ……

  蕉窗雨,风扣环,堪比冰霜寒面;

  榻上雪,凝红颜,谁人自顾垂怜?

  分飞燕,戏新欢,却在异阁同檐;

  人世间,最薄幸,岂非痴人万千?

  我狼狈地回到民房,房东小老头刚好从菜地里锄草回来。小小的他扛着一把大大的锄头,看上去极不谐调,忽然之间我觉得他很可怜,孤零零一个人,一把年纪了却还要日夜不停地耕耘这片土地。

  我一脸落寞地坐在石柱下的方木块上,怅然若失地看着房东小老头绕过那条狭窄的田梗。他看到我衣服裤子上满是泥,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孩子!你……你没事吧?"

  看着慈祥的大爷,让我想到了同样软心肠的干爹,于是我哇地哭道:"我被人抢劫了!我现在身无分文了,我连房租都交不起了!"

  小老头大爷怔了怔,搁下锄头,凑过来抓住我的手,无比关爱地问道:"可是真的?那……那你没事吧,没挨打什么的吧……孩子,你别哭,大爷不收你钱,你只管住着,赶紧找到亲人就离开芜湖……"

  我想了想,便站起来掏出手机,说:"不行,我得报警,不能让那俩死小子逍遥法外,得了这不义之财!"

  我拎起手机正要拨号,突然小老头大爷踮起脚尖抓住我的手,眼睛里满是哀求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别打!孩子,别打……"

  我疑惑地看着小老头大爷,他骨瘦如柴,就像一具被生活榨干了血水的干尸。他的眼睛灰暗,可是目光矍铄而诚恳。我问他:"大爷,怎么了?那两个小混混抢了我两千多块钱啊!那是我所有的钱了,我现在想回重庆都没办法了!"

  小老头大爷看我态度坚决,知道劝我也没有用,竟然扑地跪倒在我面前。我给大爷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连忙搀扶他起来,可大爷死活不依,跪着就不肯站起来,然后一把泪一把涕地说:"孩子,大爷求你了,你不要报警啊!唉,是大爷不好,是大爷害了你啊!你原谅大爷吧,不要告小刚啊!"

  小老头大爷的话更加让我摸不着头脑了,一时之间满是糊涂。我扶他起来坐下,说:"大爷,您慢慢说,小刚是谁啊?"

  大爷老泪纵横地说:"一切都怪大爷我教孙无方,姑息纵容啊!大爷膝下只有一子,十几年前他们夫妇俩到广东打工,在一场车祸中双双丧生,留下两岁的小刚。从此,我们爷孙俩相依为命。由于我爱孙心切,从小便对他疏于管教,他越来越大了,我也越来越老了,管不住他了,初中没毕业就跟一帮社会青年出去瞎混,在小镇上称王称霸,无恶不作,团里邻居的一提到他就毛骨悚然。"

  小老头大爷这样一说,我大概就明白几分了,那黄毛青年和唇环青年,其中一个应该就是大爷的孙子小刚了。

  大爷接着讲:"他老是跟同伴一起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长期跟那帮浑小子厮混在一起,夜不归宿。前两天他看到你和那个小伙子到家里来租房子,看你们像有钱人的样子,那孽畜便动了心,算计着怎么样讹你们的钱财。他们每天晚上都偷偷趴在窗外观察你们的行动,伺机下手。这不,刚巧遇到你同伴家里出事回去不久,就对你下手了……"

  我想,很多疑团都已经浮出水面了。我终于知道那个唇环小子为什么会知道那只琥珀对我很重要,甚至还偷到手中,原来他每晚都躲在窗外偷看我们的一言一行,因为我老是把琥珀拿出来看了又看,想念焰子哥哥。等我们出去上网发寻人启示的时候,他便潜入房间偷走了琥珀。他一直躲在暗处等待时机,等到大熊回家了,便对我下手。

  我说:"那大爷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大爷哭道:"那孽畜凶煞得厉害,我哪敢吐露半个字啊!"

  我掏出纸巾替大爷擦了擦满脸的泪水,说:"如果再不管他,会延误了他一辈子的。小树不扶要长弯,少年不教要学坏。"

  小老头大爷只顾抓着我的手,央求着:"我们顾家也就剩他这么一根独苗了,你说大爷怎么舍得让他进去受那牢狱之苦啊!关几年倒没所谓,可他那一生,就永远沾了个污点啊!孩子,大爷求你了,求你不要告他,网开一面,我劝他把钱还给你,好吗?孩子,大爷求你了……"

  看着大爷哭得撕心裂肺,我感慨万千,心便软了下来。对于这对祖孙,我不知道该寄予同情,还是觉得可悲。忽然间我觉得他的孙子小刚很像我,虽然我们风马牛不相及,我们却有许多共同点。在大爷心中,他应该做一个品行端正、遵纪守法的好孩子,他却一直忤逆大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管它是堕落也好,毁灭也好;而在妈妈的眼中,我爱上了焰子哥哥,同样是十恶不赦、罪不可恕的,比起劫人钱财,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告发小刚呢?

  我紧紧扣住小老头大爷的十指,说:"大爷,您别哭了,我不告他了。来吧,快把眼泪擦了。今天晚上我给您做顿川菜吧。"

  晚上,小老头大爷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做的几道川味小菜,乐得笑开了花,直夸我手艺好,都快赶上大姑娘家了。

  吃完了饭,收拾好碗筷,我们挤在他那间狭小的卧房里看电视。那还是一台红光牌的黑白电视机,玻璃屏幕里面结满了蜘蛛网。我这才知道原来大爷是个地道的戏剧迷,京剧、豫剧、川剧、粤剧、昆剧样样不漏。当下我便给他唱了段《牡丹亭》,大爷看得瞠目结舌,直感叹早就该看出来了,就我这身段,怎么说也是块唱戏的好料子。

  唱完了戏,我便要回房休息。小老头大爷拉住了我,说:"你等等。"

  说罢,他便跪到床边,拿锤子撬开床脚下的一块石板,从里面掏出一只旧得发黑的塑料袋来,上面还残留着斑驳的暗红旧迹:皖南白糖。

  大爷坐在床沿上,仔仔细细摊开那折成一条的塑料袋,竟然从里面掏出一大叠钱来。大爷拿钱在我眼前晃了晃,乐呵呵道:"孩子,你看,大爷刚刚才到银行里换的整钱。我藏得紧哩,一直没给小刚发现。这些你拿去做盘缠吧,虽然没有小刚抢你的多,但你可以拿去救救急。这出门在外的,没钱就等于没命啊。"

  我立刻把那钱挡回去,说:"大爷大爷,我不能收您这钱。这钱是您辛苦了一辈子的血汗钱,您要自己留着养老。"

  大爷便笑道:"大爷都一把年纪了,还有几年好活呀?这些钱用不完的,又不能带到棺材里去,你说是不是?"

  我依然推辞:"大爷,您这样替后人还债是不行的。赶紧收起来吧,要是给小刚看到了,又该偷偷拿去外面乱花了。"

  大爷看我也坚持自己的立场,便从中抽取了五张,说:"那你留几张,当回家的车费,这样总行?"

  我执拗不过,便收下了。我想了想,也只能收下了,毕竟我这是在外面漂泊,没钱总是不行的。小刚抢了我的钱,却要大爷来替他偿还,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弄人吧。

  我正跨出门槛,一个黑色身影嗖的一声闯了进来,像一枚子弹,把我撞了个趔趄。那身影直冲进大爷的房间,借着昏黄的钨丝灯光,我看清楚了,他就是下午抢我钱的那个穿黑色高腰背心、迷彩裤、短头发、扎唇环、刺纹身的男青年。我一阵惊悸,吓得呆立在门口。

  唇环青年闪到大爷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塑料袋,嘴里恨恨地骂道:"死老爷子!你老糊涂了啊你!你干嘛把钱送给外人花?"

  大爷被他吓得面色乌青,一边扑上去抢塑料袋,一边激愤地说:"小刚!把钱还给爷爷,把钱还给爷爷!"

  身强力壮的小刚一把就将大爷推倒在床上,转身就要走。大爷不肯罢休,爬起来死死抱住小刚。小刚火了,甩也甩不开大爷,便从皮带里抽出一把水果刀来。我一看,给吓懵了。那把水果刀锋芒直射,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小刚吼道:"死老爷子,赶快把我放了!你信不信我一刀把你手砍了?"

  大爷没有丝毫畏惧,冲我喊道:"快打电话,快打电话!"

  我被小刚的行为吓得失去知觉,大爷连喊了好几声,我才恍然回过神来。我知道,他是叫我报警。我正慌慌张张抓起电话乱拨一通,突然听见大爷一声惨叫,我抬头一看,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是真的:小刚的水果刀一把插进了大爷的喉咙管,血液像破了洞的水管喷水一样喷了出来。

  电话从我手中掉到地上,我整个人感到虚脱,软软地靠在了门柱子上。小刚见势不对,也慌了,他胆颤心惊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果刀和沾满鲜血的手指,咣当一声扔掉刀子,夺门而逃,顺手抢走我手里那五百块钱。

  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拾起电话,打了个救护电话,便背起瘫倒在地上的大爷,趁着夜色往外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大爷的血流得我全身都是,粘乎乎的。救护车到了,车顶上闪烁着耀眼的走马灯。那个医务人员给大爷测了测心跳和气息,摇了摇头,说:"已经死了。"

  我想我快崩溃了。几分钟以前,大爷还口若悬河地跟我天南地北的聊着,聊美食,聊戏剧,聊六七十年代的旧中国。转瞬间,大爷已经化作一具寒尸。我想,这场悲剧也许是因为我而酿成的。如果我不到大爷家里租房子,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那晚,我在医院太平间陪了大爷整夜。我给他讲西南的民俗风情,我给他唱几出川剧名折。

  第二天,我便听说小刚落网了。而他抢劫的那些赃银,也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一分都没了。大爷给我的那五百块钱也被他顺手牵羊抢了去,我又身无分文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打电话到家里,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现在的窘迫境况,一来是不希望她担心我,二来是怕被她笑话,笑我这场荒唐的闹剧。

  最后,我只好给大熊打了个电话,让他打几百块钱到我的农行卡上救急。我就说妈妈为了惩罚我,把我的建行卡冻结了,取不了钱。大熊二话不说,就跑到营业厅给我打了钱过来。我顺便问了问他弟弟林明的情况,他说还是很不乐观,看了好多医生都没用,变得怪怪的,极其自闭,也不爱说话,甚至有时候问他问题,他死都不肯开口回答;现在他爸爸正在四处给他联络精神科的大夫。

  我怕大熊担心,便没把昨天发生的那一连串可怕的事情告诉他,只是说,我很快就会回去了。总也找不到焰子哥哥,耗在外面也不是个办法。

  就在我临走的那天,我抱着最后的希望,进了网吧。当我打开电脑,找到我发的寻人启示的帖子后,我惊奇地发现有人留了言。我按捺住内心的兴奋,那是一个叫"吲哚乙酸"的网友留下的:"朋友你好,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有意请继续联系。"

  我感到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仿佛是一个希望的气球爆炸之后,一个新的希望气球又被人吹起。我匆匆回道:"你好,请问是真的吗?他们在哪里?"

  回完之后我便刷新页面,他又回留言了,想不到他竟然在线!他说:"他们在广州。他们在一家服装公司打工,邱光福做门卫,邱焰在车间做小工。"

  我回道:"是吗?那你应该知道他们在哪里了,能告诉我地址吗?等我找到人之后,赏金会打到你账号上的。"

  叫"吲哚乙酸"的网友回道:"赏金的事以后再提吧,你还是先来广州,他们的工作都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更换。因为我有一个朋友在那个服装公司里管人力资源,所以我也是无意间才听说有这么两个人的。我就住在广州东站附近,非常方便,我还可以去接你呢。"

  我差点没高兴得从座位上跳起来,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下,我总算是可以找回我的焰子哥哥了!我早该料想到他们不会听从迁移安排,到芜湖城南村这种穷乡僻壤来生活的,如果真在这里安了家,没有丰厚的经济收入,焰子哥哥上学就成问题了,所以,他们就一定会选择外出打工。

  于是,我跟"吲哚乙酸"互留了电话号码和真实姓名,又商定好了出发和到达时间,他负责到火车东站接我并且把我带到焰子哥哥所在的那家服装公司,事成之后,我便付给他五百块赏金。

  "吲哚乙酸"的真实姓名是莫永邦。

  由于时间仓促,我也来不及跟大熊商议,便自己作好了这个决定,并且很快就去车站买好了当天的火车票,只盼望能早点到达广州,找回焰子哥哥了。

  火车哐当哐当地南下,我的心情变得异常纠结。想想从几天前离家出走到现在,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漫长得好像几个世纪,也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老能想起那个死于亲孙子手中的小老头大爷,心中充满了哀怜。我想,我终于明白"田螺生螺为螺死,螳螂得子为子食"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也许这并不是小刚一个人的错,而是一个家庭的错,一个社会的错。当我谴责小刚的同时,我就该想清楚,到底是谁让小刚变成这个样子的。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自己身上。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谴责弑祖的小刚呢?我自己又算什么?我同样扼杀了一个母亲的希望,要知道,精神上的谋杀,或许比生命的谋杀,来得更为残忍,更惨无人道。望着窗外那片红土地,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隧道孔,感觉它就像一个黑漆漆的魔洞,即将把我吞灭。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折煞人的事情。正想清静一会儿,电话振动起来,是白亮,他发短信问我情况如何,我又如何,云云。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他,就回了四个字:听天由命。

  当这四个字发送出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命运击败的战俘。我轻易就认输了,还投降得如此彻底。

  火车抵达广州东站,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多。站务人员打开铁栅门,熙熙攘攘的人群便像泄闸的洪水一样涌出站口。我被人流挤出来,在人群中惊慌地张望。

  我走到一个人流稀疏的电话亭里打电话,还没有拨通号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便朝我迎上来,微笑着问我:"请问你是江韵吗?"

  我一脸狐疑地对他点点头。

  西装中年便热情地伸出双手跟我握手,毕恭毕敬地说:"我就是莫永邦啊!你不是要找你的亲人吗,我是来给你带路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叫"吲哚乙酸"的网友,想不到他比我还眼尖,一下子就从茫茫人海之中看到我了。

  莫永邦极度热情地帮我拎过行李,说:"你肯定还没吃饭吧,我先请你吃顿饭去,怎么说来者皆为客,就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我把手摇得跟钟摆似的:"不必了不必了!你能来车站接我,我就很感激了,我刚刚在车上吃过饭了,真的不用了!"

  莫永邦只是笑,一副憨厚正直的样子。他说:"那好吧。那我现在就带你去服装公司找你要找的人。呵呵,可别忘记了,允诺过的赏金哦。"

  我在心里面白了他一眼,心想难怪他对我这般好,像把我当成是上乘贵宾似的,又来接站又是帮我抡行李的,还不是为那五百块悬赏金而来的。但我立刻就觉得自己这种想法也太恶劣了,既然悬赏金是我自己允诺的,就不该有意见。

  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虽然一直以来都知道广州是中国南部的一颗璀璨明星,却未曾想象过这里究竟是何模样。路上的行人并不是全都操一口粤语,更多的是全国各地混杂的口音,可想而知,这是一座人口多么混乱的城市。听莫永邦那口生疏的普通话,不难得知,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

  我跟着他上了一辆开往海株区的公交车。一路上,莫永邦跟我介绍了很多关于那家服装公司的情况,包括公司历史、产品种类、市场方向、未来规划等等,可我都只是表浅地听着,因为我根本就不关心这些,我满心想的只是尽快找到焰子哥哥。这些东西,与我无关。

  公交车穿梭在这座城市,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下了车,只是跟着莫永邦走。他带着我穿过一条步行街,走过一道小巷子,横过一条娱乐街,最后在一栋偏僻的高楼前停住脚步。

  我快速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这里算不上繁华,只有一排低矮的民房,一条破烂的水泥公路,道路两旁杂草丛生,看上去更像是偏远郊区。我再看眼前的这栋楼房,大概有六七层楼,统一的白色瓷砖,蓝色玻璃窗,看上去更像是一所学校。大门是一扇黄漆铁栅门,正墙上竖排着一行大大的镏金字:鑫德服装有限公司。

  莫永邦笑道:"呵呵,就是这里了。你别看这家服装公司地处偏远,可销售业绩可好了,算得上是海珠区里的龙头产业呢。你也知道的嘛,整个广东省就服装产业最发达,是支柱产业。"

  我自然是知道,很多大型工厂选址都会在比较偏僻一点的地方,一是害怕污染了城市环境,一是郊区地盘大,可以随意扩张楼盘,不像城里那样挤得厉害。我只是觉得心酸,原来干爹和焰子哥哥竟然一直在这种地方打工。

  莫永邦说:"走吧,进门卫室看看去。你要找的邱光福应该就在里面,他是在这里做门卫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三步并作两步随他一道走到那间圆柱形的门卫室的门口。坐在那只藤椅里的并不是干爹,而是一个比干爹更老的老头子。我觉得一阵诧异,莫永邦也一头雾水,直挠着脑门,问那老头:"老大伯!请问看门的那个跛脚老头呢?"

  那位秃头的大爷眨巴着眼睛,歪着头把耳朵凑过来,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大声点!"

  莫永邦便扯开了嗓门喊道:"看门的跛脚老头呢?"

  秃头的老大爷这才听清楚了,口齿不清地说:"他?他走啦!我是新来的,替他的!"

  老大爷的话给了我重重的一击,呯的一声,一个新的希望气球又爆炸了。莫永邦也焦急地抓着我的手,说:"走,我们进去问问我那个在人力部门的朋友,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走进服装公司,里面是一个正方形的小院坝,种着鱼尾葵、棕榈、芭蕉、椰树等亚热带观赏植物,绿油油的一片,跟外面那一片荒草蔓生的景象迥然不同。院坝四周便是统一的楼房,每层楼都是统一装着绿色栏杆的阳台。偶尔有几名穿着胸前印有"鑫德服装"的浅红色工作制服的工人来来往往,手里抱着大大的瓦楞纸箱,想来不是进材料回来的,就是送成品去仓库的吧。

  楼上应该就是车间,传来一阵阵机械运转的轰鸣声。莫永邦带着我进电梯上了四楼,转过阳台径直走向最靠边的那间墙壁稍微外突的房间。我看了看门牌,上面写着"人力资源办公室"。莫永邦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子婉转的声音:"进来!"

  莫永邦推开门,点点头示意我跟进去。我细细看了一眼办公室,跟学校老师的办公室差不多,几只盆景,一条沙发,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一个书架,一只饮水器。那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想必就应该是莫永邦的朋友了,把一头漂成咖啡色的头发在脑勺后面挽个缵儿,再把发梢扎到头顶,衬一只精美的发夹,穿一身银白色公关服,颇有成功女士的味道。

  那女子见到莫永邦,把一对画得细细的眉毛扬得高高的,张开涂满口红的嘴巴笑道:"呦,我当是哪位呢,原来是莫大哥啊。怎么,找小妹有事?"

  莫永邦也不客气,自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想托你办件事儿呢。帮我查查你们公司上一个门卫到哪里去了,顺便帮我查查那个叫邱焰的员工。"

  那女子瞅了我一眼,笑道:"还查个屁呀,昨天刚走了!唉,这年头,庙小神大呀,留人不住。我们老板刚刚还在跟我急呢,他说你这是怎么搞的,公司员工一个个流失,照这样下去,迟早得散伙了!我们自认为给员工的福利待遇都不错呀,哪知道一个个都是猴子上树,心高!"

  莫永邦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过去坐下,然后扯了扯领带,说:"我说艾达,你急个屁呀!这天塌下来还有你们金董顶着,你怕个啥!你倒是说说,那邱氏父子能上哪儿去啊?"

  叫艾达的女子呷了口咖啡,嗔怒道:"我咋知道上哪儿去了啊?你以为我们公司是慈善机构,还得给辞职员工找到新工作,看着他们跳槽去啊?神经病!"

  莫永邦眼光带着点狡黠:"那他们没说辞工原因?"

  艾达更怒了:"哎我说姓莫的,你是不是吃撑了没事做啊?那邱氏父子跟你是沾亲带故还是咋的?你还创根究底了!"

  莫永邦呵呵笑道:"当然没跟我沾亲带故了,这不,这孩子跟他们沾亲带故嘛!人家大老远从重庆一路找到广东来,湖北也去了,安徽也去了,你就当行个好,可怜可怜人家这舟车劳顿的,成不?"

  艾达闷哼了一声,笑道:"呦嗬,跑这么远?这孩子挺能耐的嘛!我说你无缘无故带一小屁孩做啥呢,原来是替他寻亲来了。不过我还真是不知道那对姓邱的父子辞工去了哪里,说不定是嫌我们公司不景气,到别的公司打工去了,也有可能是回家去了吧。"

  我感到一阵失落。明明已经看到希望了,现在,希望又破灭了。我就像一个被人推到井里的可怜虫,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好不容易才爬到井口,双手都让井壁磨得鲜血直流,却又被人无情地推回井底,如此反复。

  艾达眼珠子转了转,对我说:"唉,小弟弟,不如你先留在公司里顶替那个邱焰的这份工吧,一来有个住的地方,二来还可以挣点钱,这样你才方便找人哪。"

  我正要开口,莫永邦抢先道:"艾达,瞧你瞧你,职业病又犯了不是?哪能见着个人就往公司里拖啊!人家是大学生,还没毕业,怎么可能窝在你这破公司!"

  艾达正想开口骂他,我一口答应道:"好啊,我同意。反正我现在身上也是没什么钱了,难得你不嫌弃我,我就一边在这里打工,一边找人吧。"

  艾达会心一笑,但口上却说:"哟,小弟弟可真是直爽人!大姐跟你开个玩笑呢,你还真愿意把自己套在这里?"

  我笑道:"反正我现在也没地方住,就当我蹭张床睡觉吧。如果我在这里打工,你们能帮我贴寻人启示吗?"

  艾达一口应道:"没问题,没问题!楼下打印部每天都要给公司打印销售传单,待会儿我下去跟他们说一声,给你打上几挞寻人启示。"

  莫永邦看了看我,说:"兄弟,那我就对不住了啊,也没帮你找到亲人,那赏金我就不要了。你也找到一份临时工做了,那就再仔细找找吧,他们应该走不远。我就先回去了啊。"

  我连声道谢,目送他走出办公室。

  艾达看了看手表,说:"好啦,今天的事儿也做得差不多了,我先送你去宿舍安置行李吧。"

  我便跟着艾达走出办公室,转过阳台,绕到那拼接成四方形的四栋楼的另一栋去。员工宿舍在七楼,由于太阳炙烤,越往上走就越燥热,到了七楼,简直就是走进一座蒸笼,人都快给烤脱一层皮来。

  当我看到员工宿舍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我扫视了一眼,小小的一间宿舍里,地上铺满了凉席,不留一寸空地,一大群男人挤在里面,由于天气炎热,个个都光着膀子,胖的瘦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都有,简直就像一个难民收容所。

  艾达见我表情古怪,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们公司资金不足,所以员工宿舍楼还在筹建中,你就先委屈委屈,跟大伙儿挤一下吧。"

  当下我也顾及不了那么多,只得提着行李挤了进去。那群男人坐在凉席上打打牌、下棋、啃西瓜、聊天,看到我进去,一个个都抬起头来看着我,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我被他们那离奇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我硬着头皮挤进去,眼光四处搜索,已经没有半寸空地。这样的房间我只在民工宿舍里看到过,简直乱得跟猪圈一样,到处都是黑糊糊的衣物、臭哄哄的袜子。我只好在外面阳台上找了块地,从那叠竹席中抽了一张出来,铺在地上。艾达看我收拾好东西,便转身离开了。

  我坐在凉席上,一边怔怔地看着里面那群像难民一样麻木不仁的男人们,一边拿出小挎包里的纸扇摇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在里面阴暗的墙角处竟然坐了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娇小而又瘦弱,穿一袭大红色的类似旗袍的开叉长裙,腿显得白皙而修长,配一双枣红色高跟鞋,泛着一股血腥的气息;她染着一头长长的黄发,显得枯槁不堪,像是很久都没洗过似的;她化着浓浓的烟熏妆,眼圈黑得像几个月没睡过觉似的,可一双瞳孔却犀利有神,我这才发现,我看她的同时,她也叼着一支烟看着我。

  我便慌张地移开眼光,视线落到另一个墙角的一张简陋茶几上,上面搁着一台电视机,正播放着乱七八糟的节目,我也无心观看,只是一个劲扯开衣领,摇着纸扇往身体里面送风。

  突然我看见一双高跟鞋出现在我眼前,我抬头一看,恍然看见那个刚刚还坐在墙角里的烟熏妆女子正笔挺地站在我前面。她冲我笑了一个,一双黑黑的嘴唇像是中了七星海棠剧毒似的。随即她在我身边坐下,浅笑道:"新来的?"

  她的眼光里充满了悲凉,她的嗓音浑厚得像男人。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跟眼前这个妖艳女子讲话,她的特殊妆扮让我从骨子里感到排斥。可我出于礼貌,还是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应道:"嗯。"

  妖艳女子淡淡地问:"你为何而来?"

  我怔住了,她的问题让我感到奇怪。我据实回答:"我……我是来找人的,人没找到,所以先留下来打打工,挣点回家的车费。"

  妖艳女子抽动嘴角笑了一个,那笑让我感到很是奇怪。她抽了一口烟,说:"呵呵,回家是件乐事。"

  她的话让我感到极为诧异,也极不理解。我看到屋里有个啤酒肚男人回过头来瞅了她一眼,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妖艳女子便不多说话了,只是把嘴凑过来对我耳语道:"记住,上课的时候,一定要随时想着,你要回家。"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一句比一句离奇,甚是不解。

  …… 第三十三章 烟然 ……

  天清月明镜花台,香消玉殒垂幕开。

  携子之手与君渡,遥怜香魂着粉黛。

  而今起,独徘徊,几回梦魇几回寒。

  相思正是最浓时,南国红豆与君采。

  就这样,烟熏妆女子就算是我在服装公司里认识的第一个工友。她聊天的内容很是抽象,有时候,她会学《欲望号街车》里面那个迟暮美女布兰琪的话"我要的不是真实,而是幻觉",有时候,她又会学《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面那个罗乔的话"我感觉自己的一生就像一缕轻烟,虚无缥缈"。
即使跟她盘腿坐在凉席上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仍然不能搜罗出她到底向我透露了些什么信息。

  我细细地盯着她,对她产生了一点好感,不会再因为她化了浓艳的烟熏妆而讨厌她,因为我发现她骨子里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她会随时对我讲一些关爱的话。在凉席上坐得倦了,我说:"你带我到公司别的地方去逛逛吧。"

  她拉着我手,让我坐下,说:"在这里,你是没有自由的。车间重地不会随便让人进去的,甚至你想出公司大门都不行,他们有理由不让你出去,说是要保证员工的人身安全。在这里,吃饭都由专人组织。"

  这时,刚才那个跟她使眼色的男子腆着大肚子走出来,斜着眼睛说:"臭婊子,别在这里叽里哇啦的,打扰老子打牌!"

  然后,他凶神恶煞地看了我一眼,说:"还有你!"

  我的心里浮起一丝异样感。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怪怪的。怪怪的莫永邦,怪怪的艾达,怪怪的烟熏女子,怪怪的一群男人。他们只是打牌、消遣,从不曾听他们聊天,哪怕是一些关于工作的。

  妖艳女子便压低了声音说:"刚才那个啤酒肚男人就他妈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只会在我们面前大呼小叫,称王称霸,要别人叫他薛老大。所以没事的话你就不要去惹他,免得招麻烦。"

  我对这个心地善良的烟熏妆女子的好感加深了几分。我问她:"我叫江韵,请问怎么称呼你啊?"

  烟熏妆女子淡然一笑,瘦瘦的脸庞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看上去竟然带着点异域女子的特色,说不出的奇怪,但就是美得令人窒息,令人蚀骨销魂。她说:"叫我烟然吧。我可真希望自己就是这缕轻烟,来去自如,了无牵挂。"

  好奇怪的名字。我想。她看了看手表,说:"哟,快六点了,晚餐时间到了,走,去餐厅。"

  我回头看了一眼屋里,那群男人正抖抖索索地穿着衣裤鞋袜。还没等我来得及多看一眼,烟然已经拉着我穿过阳台,进了电梯。也不知道电梯向下降落了多久,当我们走出电梯的时候,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餐厅,就像在一间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一眼望去,蓝桌黄椅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桌上已经摆好了不锈钢餐盘,清一色的青椒肉丝和番茄炒鸡蛋。

  因为我们提前到来,所以餐厅里面空无一人。烟然只顾拉我坐下,说:"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而且一定要吃完,不要剩下。"

  我怔怔地看着她,觉得越来越奇怪。为什么一切都像暗地里有人操控着似的,难道所有公司都是这样规矩严格吗?我正纳闷,其他人都陆续赶来了;我放眼望去,人多如麻,令我惊讶,如此看来宿舍里的员工只是其中甚少的一部分。我感到不可思议,一个服装公司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员工?一眼望去是黑压压的一片,像密布的乌云。男女老少都有,形形色色,各路人等。

  我惶惑地看着身边的烟然,她只顾安然地吃饭,不像我一样东张西望。我只好乖乖学她吃饭,并不断用余光去瞟视那些人,他们很快就落座,像烟然一样安静地进餐。

  突然,餐厅尽头的灯亮起,从外面走廊传来一阵皮鞋磨地的咣咣声。不久,便有一行人昂首阔步地进来,个个都是西装革履、扎领带戴墨镜,气派得紧。为首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体形稍胖,穿着贵人鸟的西服,面带微笑地走到客厅中央的圆形站台上,拍了拍手,餐厅里便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另外一个偏瘦的年轻男子将一只黄色扩音器递给站台上的中年男子,他清了清嗓道:"大家请慢慢用餐,七点半分班次,分别到二楼A1到A6室补课。"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偌大的餐厅里便哄堂闹开。中年男子又清了清嗓,说:"大家有什么意见请跟各班的班长讲,现在是用餐时间,请安心用餐吧。"

  说罢,那行人又咣咣咣咣地走出餐厅。

  我低声问烟然:"补什么课啊?是讲服装方面的知识吗?正好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要是不讲解的话,我肯定不会做。"

  烟然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只是说了一句:"快吃吧,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就是了。"

  我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她,心里越来越想不通了,觉得一切都怪怪的。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我便跟着烟然去了二楼的A6室。我看了一眼,里面的布置就跟学校的教室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落座的人当中,男女老少都有。我觉得跟他们坐在一起怪怪的,烟然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不安地等待着,终于,上课的老师进来了,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抱着几本新书,梳着偏分发型,打得油亮亮的,穿着一身笔直的灰色西装,白衬衣,黑领带,皮鞋擦得油晃晃的,一副成功白领模样。

  年轻老师把书放到课桌上,又从活页夹里翻出一张名单,说:"请新来的同志们上来领取课本。顺便把学费交上来,一共是……六百。"

  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烟然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她低声说:"让你们去领书呢。你不是新来的么?"

  我这才恍过神来,但立刻我又吃惊了:"这什么公司啊,像学校似的,还要交学费啊?"

  烟然说:"人家教给你东西,你当然要交学费啦!没钱是吧?我这刚好有六百,先拿去垫着!"

  我推辞道:"不行不行!我是来这里找人的,顺便打工挣点钱的,找到人了我就会回家去,还交什么学费呢?说不定我还挣不到这六百呢!"

  烟然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看你小脑瓜也挺灵活的,怎么这个时候就犯起糊涂来了?啥都别说了,赶快先拿去把学费交了吧,大不了我不要你还就是。"

  烟然这么一说,我便更加迷惑不解了。她见我不说话,就把钱硬塞到我手里,说:"你不明白没关系,以后我慢慢告诉你。你拿去把学费交了。"

  我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没听说过这回事儿!我是来打工的,不是来当学徒的,哪还有给老板学费的道理?大不了我不打这个工了,我走就是了!"

  烟然见我站起来要走,一把将我按倒在椅子里,丢下一句"我去帮你教学费",就匆匆跑到讲桌边把钱交给那个年轻的老师,又领了本书下来。

  烟然把书放到我面前,我一看,书名是《致富白皮书》。我也没兴趣翻阅,只听见那年轻的老师在讲台上说:"班长同志!人都到齐了吗?"

  烟然站起来回道:"老师,都到齐啦,可以上课了。"

  我惊道:"你是班长啊?这……这个还有班长啊?"

  烟然冲我莞尔一笑:"我是班长有啥奇怪的呀?下面伙食团还有个班长呢!嘘,快安静,老师要讲课了……"

  我总觉得事有蹊跷。我扫视了一下教室里面的其他人,他们都埋头看书,好像并没有谁为这种不合理的规矩感到奇怪,不但没有意见,反而安之若素的样子。哪有出来打工还要先交学费的啊?

  我正想着,那年轻老师开口讲道:"同志们,相信在进课堂之前,班长同志都已经跟你们「揭锅盖」了吧!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都是对锅里的珍馐充满了食欲的。这是一个速食的时代,谁要是还愿意一辈子守着土地,谁要是还愿意一辈子甘当一个普通公司员工,无疑谁就是自甘堕落的。所以,我们有必要发起一场经济革命,赶快让自己脱贫致富。两年前我也跟你们一样,徘徊无助,求财无门,可通过我思想的革新,加入了我们的网络营销公司,现在,我什么没有?豪宅,名车,美女……"

  我奇怪地问烟然:"他说什么啊?怎么我听不懂啊?什么网络营销公司?什么「揭锅盖」?"

  烟然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不安,她不耐烦的说:"别吵!听老师讲,回去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年轻老师讲完他是如何如何发了财,具体过程讲得莫棱两可,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总之就发财了。然后,他突然点了一个人:"张雷同志,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咱们上节课讲的「名单五同」,指的是哪五同?"

  一个矮矮的、嘴角长了颗痣的男青年站起来回答道:"五同就是指同学、同事、同乡、同宗、同好,凡是那些手头窘迫而又急于改变现状的人,都是我们列名单,规劝入行的对象。"

  显然,年轻老师对张雷同志的回答十分满意,频频点头,又点了另外一个人:"陈恒同志,请问什么是生命浓缩?"

  那个叫陈恒的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站起来回答道:"生命浓缩就是指咱搞传销的,管它道德法律啥臭屁玩意的,搞上路了,就能在短短一两年时间内赚到咱农民这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这就叫浓缩生命!"

  陈恒的话像雷电一样劈醒了我。没错,我没有听错,传销,他说的,就是传销。天啊!难怪之前我就觉得怪怪的,看谁都觉得不对劲,这个公司不对劲,艾达不对劲,烟然不对劲,那一群男人的眼光也不对劲,哪有出来打工还要给公司交学费的?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陷阱,自从我在网上看到"吲哚乙酸"的留言并相信了他的话之后,我就开始往这个圈套里面钻了。

  我想我快崩溃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把自己这笨猪脑袋抽醒。刚刚逃离虎穴,又落入狼窝。我看了看烟然,她是班长,她一定知情的,但她竟然不告诉我,亏我还把她当成知心朋友。我哗地站起来,甩掉课本就往外跑,烟然见势不妙,便追了出来。

  我跌跌撞撞跑到楼下,绕过那个种有亚热带植物的小院坝,直往大门口窜去。突然,从门卫室里闪出两个人高马大的穿制服的保安来。其中一个肥大块声音低沉得跟闷雷似的:"同志,本公司员工不得擅自出入,请回吧。"

  我知道情形已经很糟糕了,正跟保安僵持着,烟然跑过来一把拽着我往里走,声音浑厚地说:"江韵,你先跟我回去,我慢慢再告诉你……"

  想不到烟然一个弱女子,力气竟然大得跟一头小蛮牛似的,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她的手,只能生生地被她拖进电梯,回到宿舍。其他人都还在上课,所以宿舍里空无一人。

  我生气地跟烟然对峙着,她语气平和地说:"江韵,你听我说,不是我骗你进来的,你跟我生气也没有用。刚才你也看见了,公司唯一的出口都有保安把守,他们是有武器的,要是能出去的话,那还会有这么多人被困在里面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样被他们骗进这个陷阱来的,但是你要相信我,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就没有准备要跟他们一起加害于你,因为今天下午跟你聊天的过程中,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倔强而又坚强的孩子,你为了寻找你的焰子哥哥,从重庆折腾了这么多天,也遇到了重重困难,最终还没没能找到他,自己反而栽到这里面来了。所以,我想帮你呀!"

  我怔怔地看着烟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我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现在我谁都不敢相信,除了我自己。我已经被别人骗到神经敏感了。

  烟然紧紧抓着我的手,目光诚恳地说:"通常被骗进传销组织里面的人,在上课之前,传销组织者都会跟他们摊牌,说出真相,也就是那个老师所说的「揭锅盖」。他们会给被骗人进行上课、说服等洗脑工作,利用他们一夜暴富的欲望来控制他们,以人数增加的数量作为酬劳分配的依据。我是这个班的班长,通常摊牌的工作都是由我来做。本来在吃饭的时候我就打算跟你摊牌了,但我看到你这么单纯,实在不忍心你受到任何污染,并且盘算着怎么样放你出去。"

  我茫然地望着她,说:"那我该怎么办?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啊!"

  烟然说:"虽然我是班长,但毕竟我也是被骗人,我跟你们一样,一切行动也都受到监控,想走出公司,并不容易。我想将计就计,你先给我列名单……哦,列名单是传销者拉人进来的第一步,通常会选择自己的亲人朋友、老师同学。列出来之后,他们会给你设计谎言去欺骗他们。在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会在一边监控着你,不允许你讲他们安排以外的话,更不能求助。所以这个时候你就需要发挥你的聪明才智,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处境,让他们跟你里应外合,把你救出去。"

  我完全听不懂烟然的话,只觉得好抽象。我的脑袋都快大了,我怎么都不敢想象,自己会身陷传销组织。以前在电视报纸上常有看到大学生不慎落入传销组织的报道,那时候还觉得他们怎么会那样傻,辨别能力怎么会这样低,这么大的人了还会上当受骗。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一切都是那样无助。

  我突然眼前一亮,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烟然劝道:"你别徒劳了。他们是不会让受害者跟外界联系的……整栋楼的信号都被屏蔽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像只绝望的困兽,顺着门坐到了地上。我欲哭无泪,悔不当初。这一切都只怪我自己,怪我寻人心切,也不跟大熊商量,就一个人跑到广州来了。

  烟然坐在我面前,细心地说:"你听我说,明天就是你们这批新来的人列名单的时候,你一定要写一个你最亲最亲的,而且最有能力帮助你的人,他们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但是你一定要自己放聪明点,给你的亲人一点暗示,表明你现在的处境。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这里有个东西倒可以一用。"

  说着,她从高跟鞋底里翻出一张纸,说:"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暗示你的亲人,你就把这首诗念给他听。"

  我急促地拿过纸来,上面是一首半古不今的诗:"落花只顾垂怜去,难咽悲歌葬春泥。传来笙箫心冢荒,销魂何惧愁宽衣?"

  我足足看了三遍,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来。烟然见我一脸迷茫,解释道:"这是一首藏头诗,把每行的首字连起来读,就是「落难传销」啦!等明天你念这诗的时候,你一定要把每句的第一个字咬重些,拖长些,你的亲人才好理解。"

  我愣住了。我看着眼前这个烟熏妆的女子,突然觉得她好复杂。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为什么对传销组织如此了解,却又好像并未溶入其中的样子?她为什么又无缘无故写了这样一首"求救诗",那她为什么不凭借此诗,自我救赎呢?

  正在我满脑子疑问的时候,阳台尽头传来一阵喧闹声,烟然便慌张地把纸条收起来,说:"他们回来了!藏起来,别让他们看见了!你记住我嘱咐过你的话,明天列名单之前好好把这诗背背,一定要让你的亲人明白诗里的意思!"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宿舍那帮男人已经回来了,一个个刚进门就脱掉衣服,屋里顿时充满了一股臭哄哄的汗味。他们继续围坐着打牌、下棋、闲聊。这次他们都聊到了重点,大概是说他们每个月要发展多少人,发展到上线后可以有多少奖金,家里谁谁谁又掉进来了。

  烟然跟着我走到外面阳台,坐在那只凉席上聊天。屋里一片喧哗,他们也听不见我们讲话,我便放心跟烟然聊起来。我忍不住心中的疑问,鼓起勇气问:"看你的样子,已经进来很久了,都做班长了。你既然都写了那首救赎诗,你为什么不用它来救你自己?"

  烟然便靠在墙上,叹了一口气,点上一支香烟,浑厚地说:"我都没家人,谁来救我?说来也挺逗,我是一个无业游民,又无亲无友,他们把我骗进来,得不到一点好处,于是就拿我做傀儡,帮他们管理其他受害人。"

  我便更加好奇了:"既然你无亲无友,你写那首诗做什么?"

  烟然猛地吸了一口烟,在黑暗中亮起一星灿烂的烟火。她吐了口烟,才说:"是替一个我喜欢的人写的。他就跟你一样单纯,还在上大学就被他同学骗了进来。我们认识之后,便被对方深深吸引,陷入爱河。我们爱得很深,就像一对患难鸳鸯。为了协助他逃出魔窟,我费尽心思写了这首诗,而且很管用,他的亲人听了这诗之后,很快便觉察出他的处境,于是跟警方合作,最终把他救了出去。走之前,他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回来救我,可我在里面苦等了三年,他都一直杳无音信。"

  我仿佛听见烟然在黑暗中苦笑了一声。突然之间我觉得她跟我一样可怜。我抓了抓她的手,安慰道:"你在等待,我在寻找,其实我们都一样,都是盼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现。烟然,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怪你。谢谢你帮我。"

  她笑了笑,依旧只是抽烟。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口哨声,烟然说:"睡觉时间到了!快睡觉吧,别让他们逮到我们在这里说话。"

  于是她把烟头掐灭,轻轻问我:"你……你就在阳台上睡吗?"

  我嗯了一声,说:"里面人多,估计也没地儿了。再说了,一大帮臭男人的腥臊,我非得给熏死不可。"

  烟然笑了笑,说:"在阳台上容易受露气着凉。你不介意的话,我跟你一起睡,好吗?"

  我正要说什么,她抢先道:"好了,这就么定了,晚上寒气重的时候,我们背靠背睡才不会着凉。"

  说罢,她便到洗手间洗澡去了。不多会儿,她便出来了,穿了一件宽松的乳白色睡袍,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那样动人。看我发呆,她便叫我去洗澡。当我酣畅淋漓地洗完澡回来,她正侧身躺在凉席上看着我。

  我们都没有睡意,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涂了一层牛奶,芳香迷离。她托着脑袋看了看我,说:"你真的很像他。"

  我怔了怔,恍然明白过来,他指的应该就是那个被她救出去,而又一直没有回来救她的那个男孩子。突然我觉得心酸,我想她一定很难过,在这个狼窝里足足待了三年多,一直得不到解脱。

  她说:"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要再上当受骗了,毕业之后找份正正当当的工作,知道吗?"

  她这样说,我的心里就更酸了。我似乎感到眼里一片湿湿的,就快要落下泪水来了。忽然我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声男子粗重的呻吟声,我再仔细一听,那声音越来越重,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随即传来另一个男子的怒骂声:"操你妈!叫春叫得跟头母猫似的!"

  我惊讶地说:"是谁啊,发生什么事了……"

  "嘘……"烟然捂住我的嘴巴,在我耳畔轻声道:"别说话,快躺下……"

  我感到莫名其妙。听那男子的声音,明明是很痛苦的样子啊。但既然烟然叫我躺下,我便躺下装睡。我似乎能听见烟然咚咚咚咚剧烈的心跳声,屋里那男子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了,吵得我耳膜都快爆炸了。我再一听,好像还伴有另一个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我正张着耳朵听那奇怪的声音,阳台的门呯的一声被人踹开,我猛地抬头一看,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正站在门口,像电影里面杀人恶魔的身影。我感到身边的烟然身子一阵阵颤抖,像只受到惊吓的绵羊。

  踹开门的男子大概就是今天下午那个出来喝止我们,让我们不要聊天打扰他们打牌的那个薛老大了。他径直走了过来,踢了我一脚,大声大气地说:"你!起来!进来跟你薛老大爽一把!"

  我不明白那薛老大说什么,便朝他吼道:"你有病啊!你没事踢我做什么?"

  那薛老大见我对他这般态度,他便抹了一把鼻子,嘿了一声:"老子不但要踢你,还要操你呢!"说着,他便伸手来拽我。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吼道:"神经病,走开!"

  薛老大闷哼了一声,奸笑道:"你小子能奈啊!敢跟你薛老大叫板啊!新来的吧,不知道规矩是吧?那你跟薛老大来,我来教你什么叫规矩……"

  突然身边的烟然扑过来抱住我,对那薛老大嗲声嗲气地说:"哟,我说薛老大,今晚你把那钱三操得个醉生梦死的,你也该满足了是吧,这男人啊,是经不起折腾的,你要是贪图爽快,一夜爽了够,怕是得了个阳萎早泄什么的,那明儿个还拿什么爽去呀,你说是吧?"

  薛老大又抹了一把鼻子,说:"骚娘们儿,你咒你薛老大阳萎啊!嘿,你薛老大年轻时候吃了太多的鹿葺熊胆、牛溲马渤什么的,所以啊,这一辈子火气都重,你看这小子又生得粉粉嫩嫩的,看得老大我心里直痒痒,不跟他爽一把,就他妈不痛快!"

  烟然只顾紧紧地抱着我,一边佯装着要扒我衣服,一边说:"那我可不依!你看那钱三好像还没满足呢,你还是找他爽快去吧!我怀里这个小可人儿啊,今晚可是我的!谁都别想来跟我烟然抢!"

  那薛老大好像也怕了烟然三分,无奈地说:"好,算你这骚娘们儿厉害!改天老子连你一起操!"

  说罢,薛老大便摔门进屋去了。我的心里像揣了一只小白兔,跳得厉害。烟然舒了一口气,我突然感到她的下体有什么东西,硬硬的,顶得我的腿生疼。

  烟然好像警觉到什么似的,立刻放开我,转了个身。我越发觉得不对劲了,看了看她的身型,又想起她的声音浑厚得跟男人似的,便好奇地问:"烟然,你是男生啊?"

  半晌,烟然才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木讷地点了点头。我正惊得说不出话来,烟然低声道:"我跟你一样,也是喜欢男孩,也是同性恋。而且我们的经历都极其相似,我也是因为坚持要跟自己喜欢的男孩在一起而遭到家里的强烈反对,并且我喜欢的男孩很快就结婚了。绝望的我便离家出走,不慎落入传销组织,已经三年多了。在这里面,我遇到了我提过的那个男孩,他的单纯和自我救赎的决心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我不顾一切协助他出逃,他临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就算是亡命天涯,也要回来拯救我。想不到最后,他还是食言了,置我于不顾,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面继续承受煎熬。"

  听了烟然的话,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原来他也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我拍了拍他的肩,说:"你放心,我出去以后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你。我一定要报警,剿灭了这个狼窝!"

  烟然笑道:"傻瓜!你以为跟抓坏人那样简单啊!他们是很狡猾的,组织严密,根据地游移不定的。这个传销组织在整个广东省都是数一数二的,要是那么容易被剿灭的话,它早就灭亡了!"

  我只顾抓着他的手,说:"我不管!你这么帮我,我一定要回来救你。"

  烟然在月光下淡淡一笑,洗掉烟熏妆的他,素面朝天的时候竟然是那样清淡高雅,就像一道悠悠的荷香。他说:"江韵,有你这份心就足够了。有时候,一个人总能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我想,或许你就是我的影子吧,所以我一看到你就特别有好感,能看到自己以往那些心酸往事。你就像我的另一个自己,倔强,勇敢,热心,善良。但是,却不够聪明。"

  我被他逗笑了,问道:"对了,白天你为什么要穿女装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女孩子呢!"

  烟然便沉默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说:"这个传销组织不光是骗人钱财那样简单,它还是个淫窝,他们什么都做,贩卖人口、毒品、色情行业、走私军火、偷税逃税……"

  我猛然一怔。烟然接着说:"被骗来的人当中,被他们成功洗脑的,就让他们去建筑那个人口金字塔,继续骗人进来;而那些洗脑不成功的,死活不肯拉自己的亲人朋友进来的,就会被他们分成三六九等,劳力好的就卖到工地上做苦力,年纪小的孩子就卖给那些无子无女、断了香火的人家养,年轻而又长得有姿色的男女,就被卖到色情场所去从事色情服务。总之,他们的命运要多惨有多惨。"

  烟然的话说得我后背一阵发麻。我想,我拼了命都要逃出去,不能待在这里任人鱼肉。

  烟然这才开始正面回答我问他的问题:"前几天,有一个从澳门来的珠宝商,他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易装癖患者,他在广州大大小小的色情场所都找不到中意的男妓,于是有一家色情场所为了赢得他的欢心,就到我们这里来挑人,最后把我给挑走了。当他们把我献给那个六十多岁的珠宝商时,他一眼就相中了我,便把我包装成了那副模样。"

  烟然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绝望的忧郁。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段痛苦不堪,不忍回忆的经历,而我却无情地把它开了封,让烟然重新回到那段痛苦的经历。但烟然好像并不怪我,只是凄然地笑了笑,说:"我的经历,何止这件。不堪再提了,我就是这样一条贱命,不再奢望能有超生的那天。到是你,江韵,你的生命还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你一定要逃出去,好好活下去。"

  我沉重地点点头。烟然摸了摸我的脸,说:"睡吧,不早了。"

——待续——…… 第三十四章 龙潭虎穴 ……

  其实我不是食肉的老虎

  我深陷猎人的陷阱

  只是想与你患难一起

  生死一起

  第二天吃了早饭,烟然把我拉到厕所里面,让我死死背下她写的那首"救赎诗",然后把我领到四楼的一个办公室。一个长着塌鼻子、双下巴、窄额头,活像猪八戒的矮胖男人在里面监督。

  猪八戒模样的男人见了我,便问烟然:"可是洗脑成功了的?"

  烟然点点头,一屁股坐在一张藤椅里,嗲声嗲气地说:"魏叔,我什么时候不是给你找的洗脑洗得空空白白的人呀?"

  猪八戒模样的男人便憨笑道:"呵呵,那倒是,你烟然还算是识相的!他妈的有几个班的班长,老是放我马后炮,给老子拉些洗脑只洗一半的人来,一接通电话就大呼小叫,害惨老子了!"

  烟然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才说:"行了魏叔,你就别唠叨了!我烟然是别人么?能放你马后炮么?"

  猪八戒男人白了他一眼,说:"你还说,三年前你不就放跑一个人……"

  烟然猛地把烟甩到地上,站起来就拉着我的手要往外面走,对猪八戒男人嗔怒道:"你他妈要就要,不要就少他妈啰嗦!"

  猪八戒随即变了一副模样,跑上来拉住烟然的手,央求道:"哎哟,我的好弟弟,你就别跟我一般见识啦,是我嘴贱,我多嘴,行了吧!你看你也得帮帮我不是,都将近一个月了,也没什么业绩,就拉了他妈三四个鸟人进来,还得不到金董的满意!我要再没点业绩,他老人家就该炒我鱿鱼啦!"

  烟然便站住了脚,笑道:"把你炒了好啊,老金就直接把我提上去做这个信约部经理,多好呢,我巴望着呢!"

  猪八戒男人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把我拉到办公桌边,对我嘱咐道:"烟然都跟你说过电话里要对猎物怎么讲了吧?我再重复一遍,一定要做到不谈公司、不谈理念、不谈制度这「三不谈」;要给猎物一个甜蜜的诱惑,一个美味的诱饵;谈话的时候兴奋度要高,语调要比平常高八度;语速稍快,但语言要清晰,不能含糊,给猎物以信任感。说话要带有神秘感,不正面回答猎物的提问,不具体解释自己的话题。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猪八戒男人看了看我列的名单,说:"熊泽恩?你朋友?关系很不错?你确信他会来?"

  我点点头:"他肯定会来。"

  猪八戒男人便翻开一个活页资料夹,翻到了某一页,递给我,说:"按照上面的提示通话,不能讲除了里面提及的以外的事情。"

  于是,在猪八戒男人的监督下,我颤抖着双手拨通了大熊的电话。我紧张地看了看一脸傲慢的猪八戒男人,又瞟了瞟烟然,他对我点点头,我才提起电话。

  那边传来大熊的声音:"你好,请问哪位?"

  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我颤抖着说:"我……我是江韵……"

  猪八戒男人在旁边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讲话流畅点,不要吞吞吐吐的。

  大熊听到是我的声音,兴奋得一口气讲了一连串:"小韵!你这两天是上哪儿去了,总也打不通你的电话,我都快急死了!你怎么不跟我联系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打的电话是广东的区号啊,你怎么去广东了呢?我给你打的钱够用吧,不够的话我再去给你打……"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哦……对!我来了广东。大熊,你也来吧。"

  大熊在电话那头说:"去广东?去广东做什么?你不回来?"

  我看了看猪八戒男人,又看了看资料夹,说:"呃……我在这边发现了一桩好生意……能挣好多好多的钱,所以就不想再找那个什么邱焰了。男人嘛,就是个屁,找他做啥呢。"

  大熊狐疑地问:"小韵,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我接着讲:"我讲的又不是什么八股文,有啥听不懂的。说白了,物质诱惑。爱情算个屁,能当钱买饭吃么?还是趁年轻多挣点钱吧,你看我妈一个人开茶楼也挺辛苦的。再说了,通过这几天在外面漂泊,我也见识到没钱的滋味了,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没钱根本混不下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看了看猪八戒男人,他朝我竖了竖大拇指,轻声说:"沉默就表示他动心了,继续洗脑。"

  半晌,大熊才说:"你快回来吧,你妈很是念叨你,她打不通你电话很着急,我又没敢告诉他我跟你一起去过荆州和芜湖,只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她也会着急?她巴不得我死在外边吧。大熊,真的,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我希望你可以过来跟我一起浓缩生命,花几年的时间挣完几十年都赚不到的钱,然后环游世界去!"

  猪八戒男人又打着手势,示意我不要提"浓缩生命"等敏感字眼。

  大熊又沉默了,良久才说:"你是江韵吗?"

  我说:"我怎么不是江韵啊?那条绊在路灯上的风筝线,不是同时也缠住了你的心吗?大熊,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你不知道,你从芜湖回去之后,我受了一场劫难,弄得身无分文,还险些丧命。通过这么久的辛苦寻找,我算是弄明白了,他邱焰就是个屁!关键时刻躲躲藏藏,畏畏缩缩,只有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所以,大熊,我需要的是你,而不是邱焰。你来广东吧,我在这里等你,我们以后再也不回重庆了,免得我妈又反对我们在一起。"

  大熊听我一口气说这么多,便焦灼地问:"小韵,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你说啊!你是不是又没钱了?那我立刻去给你打钱啊……"

  我回道:"我现在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你!你自己说,你来还是不来?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怎么,现在让你来广东找我都不愿意了?你不是一路跟我从重庆跑到荆州,又从荆州跑到芜湖吗?现在你要放弃了?还是被所谓的世俗打败了?你倒是说啊!"

  大熊便在电话那边无奈地说:"那好吧!等过几天我弟弟的病情稳定一些了,我立刻去广东找你,这样总行了吧?"

  我看了看在一边听耳根的猪八戒男人,他兴奋得脸都变了形,便走到饮水机边去接水喝。

  我趁这个空档立刻对大熊说:"你给我听好了,下面是一首我写给你的情诗,要是你见到我的时候不能够倒背如流,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见到我江韵了!"

  大熊怔怔地回应:"是什么,你念给我听吧。"

  我看了一眼蹲在墙角接水的猪八戒男人,烟然趁机凑上去跟他聊天,分他的心。我便依照烟然教我的念法,把每行诗的第一个字咬得特别重,拖得特别长:"落花只顾垂怜去,难咽悲歌葬春泥。传来笙箫心冢荒,销魂何惧愁宽衣?"

  为了保证大熊能记住那诗,我再念了一遍。这次那猪八戒男人好像注意到了,便扑闪过来抢我电话。我立刻挂断电话,说:"我讲完了,猎物也骗来了。"

  猪八戒男人只顾质问我:"我让你引诱猎物,你怎么念起情诗来了?你念的什么,怎么觉得这样熟悉……"

  烟然走了上来,一嘴打断他的话:"哎哟,我的魏叔哎,这唐诗三百首,小学生都背得滚瓜烂熟,你当然觉得熟悉了不是?"

  猪八戒男人狐疑地看了烟然一眼,只顾思忖着,口中喃喃念道:"落花只顾垂怜去,难咽……死小子,你再把这诗念来我听听!"

  我灵机一动,便念道:"落无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烟然在一旁捂住嘴偷笑。猪八戒男人还是一脸怀疑的模样,但他那猪脑袋也想不出什么来,只好让烟然把我带回去,就等那猎物的消息了。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烟然回到七楼宿舍。一回到宿舍,烟然又换上他昨天穿的那件大红色旗袍式开叉长裙,蹬一双高跟鞋,戴上那头黄色假发,然后开始躲在厕所里化妆。她一边刷睫毛,一边对我说:"小韵,待会儿我要出去一下,应付那个澳门来的珠宝商。你自己小心点,要是那个薛老大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

  我频频点头,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倒是你自己要小心点。"

  然后,烟然便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地出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身材真好,纤瘦细长,恐怕好多女孩子都没有这样好的身段儿和曲线吧。

  烟然走了之后,我便站在阳台上面,透过窗户玻璃看电视,正播放着一段演讲,尽是讲一大堆歪理,竟然说骗取亲友的血汗钱只是取之有道。真是受不了。

  那个长着一副啤酒肚的薛老大看到了我,便大腹便便走出来,站在我身边,奸笑道:"小可人儿,看电视呢?动心了?"

  我白了他一眼,说:"敢情你就是这样的人,骗自己亲人的钱财还津津乐道。"

  薛老大便哈哈大笑道:"呦呦呦,瞧这话说的!这么扞卫正义,那刚才是谁去了电话室里设骗局引诱猎物啦?"

  我愤愤地看着他那张小人得志的脸,说:"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等着沦到烟然的那地步,出去陪客吧。"

  薛老大便嘻笑道:"哟,还挺贞烈的!不过这男人嘛,就无所谓啦,三贞九烈的做什么,管他是去操人还是被人操,只要有钱就行啦!你看屋里那钱三,哪晚不让我操得死去活来的,照样厚颜无耻地在宿舍风流快活呢!"

  我看了看他,觉得他本性似乎并不坏。我说:"你是哪儿的人啊?听口音像陕北的?"

  薛老大便竖起大拇指:"小兄弟好眼光!一下就猜准了。"

  我们正闲聊着,突然外面的门被人打开,进来两个穿西装的男子,后面还跟着两个穿制服的手持电棍的保安。其中一个瘦得像老夫子的男子说:"你说说那金富煤矿是一啥破烂煤矿呀!一个塌方就死了二十几个工人,他妈的也真是草菅人命了,刚刚才从咱人库里拉去的那十个,一个没留下活口,全他妈活埋在里面了!"

  另一个唇裂的男人应道:"就是!这人命简直比猪狗还不值钱,死了就死了,谁来替他们申冤?不过也好,这卖出去的商品嘛,就希望它尽快坏掉,然后买家赶紧回来买新的,这样我们卖家也能多赚几个钱不是?"

  说罢,那两个男人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一边踮着脚尖走进来,生怕被满屋黑溜溜的衣裤弄脏了鞋。他们扫视了一眼,然后随手在满屋子男人中挑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那个瘦得像老夫子的男人负责说号码,唇裂的男人就负责记录,那被选中的男人们便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间,乖乖地在保安面前站成一排。

  突然那个瘦瘦的男子直起腰来,朝着窗外的我们喊道:"你!过来!上市了!"

  我吓得双腿颤抖,后背发麻。我正要走过去,那瘦瘦的男子却嚷道:"死薛花儿,爷叫你,你没听见啊?哑了还是聋了?"

  薛老大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霸气,此刻已经给吓得缩短了好大一截,像只瘟鸡一样缩着脖子,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随即,那两个保安便把刚才选好的包括薛老大在内的十个人带走了。通过那两个男人的对话,我想我大概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看来烟然说得没错,他们这里还贩卖人口,拿去当廉价的劳动力,在那种没有员工保险的地方做苦力,死了伤了都只能白白受着。一时之间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肮脏黑暗的地方!我想,我要出去,一定要出去。大熊是个很聪明的男孩,他应该能明白那首诗里隐藏的意思。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日子都这样重复着,一日三餐都像军队里面那样严格受人控制,整个人也像被软禁了似的,一举一动都人别人的监视之下。这是我人生中最难捱的一个月,每天都像世界末日,我觉得自己是案上的鱼肉,等着别人宰割的那一天。

  年轻的老师还是会每天给我们上课,他讲得激情飞扬,令那些中了魔的人感动得双眼垂泪,痛哭零涕。他讲的课具有相当的蛊毒性,利用那些饱受贫困煎熬而又急于想要改变现状的人们变成暴发户的心理,狠狠地给他们注入心理强化剂,充分体现出这个邪恶之群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阴暗心理和罪恶本质。

  烟然还是会每天都换上风格迥异的女妆出去应付那个从澳门来的珠宝商,有时候回来的时候一脸疲倦,也不愿跟我说话便洗澡睡了,有时候脸上身上还有各种各样有伤痕,有时候则又领回一大沓钞票,兴高采烈地砸在凉席上说要请我吃正宗粤菜。我们依然每晚要上课,不断有新人进来,又不断有人被带走,不知道送往哪里。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那个猪八戒男人期间也让我给大熊打过几个电话,但都周旋于如何把大熊骗来,大熊只是说他弟弟林明的病情不太乐观,等过一段时间再来广州。

  宿舍里的人很多都被带走,据烟然说,不是拖去卖了就是加入了他们的行骗行列;然后又有很多新人进来,看他们迷茫的样子,就跟我当初进来一个模样。

  有一天,我正坐在阳台上洗衣服,身穿一袭百褶裙的烟然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把一只画有HELLO
KITTY粉红色的坤包扔到凉席上,一屁股坐在矮塑料凳上生闷气。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一个脸长得圆圆的独眼男人喘着大气跟了进来,,倚在门框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烟然说:"哎呦我的小少爷,你就这样跑了,那烂摊子留给谁收拾去呀?那澳门佬不是那么好得罪的呀,你也知道,这个月他给咱们的分红有多少,咱不把他伺候得服服贴贴的,那成吗?"

  烟然操着手,堵气地说:"毕老二,要去你自己去!你见过那样变态的人吗?他要你吞便,你吞吗?把我们这做鸭的当什么了,当便池啊!"

  那叫毕老二的独眼龙一副哀求的模样:"哎呦,你就随便应付他一下就成了嘛!你看,要是金老大那边我交不了差,你我都不好过!你要知道,金老大可是把那澳门佬当成头等贵宾的!要是把那澳门佬惹恼了,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烟然瞥了我一眼,低声对那独眼龙道:"得得得,你甭废话了,我就再去一次,总之我是有自己的原则的,违背了我的原则,我是宁死不从的!要把我烟然惹火了,我管他澳门佬还是台湾佬,一概不奉陪!"

  说罢,烟然站起来便要跟独眼龙走。我在后面轻轻问了一句:"烟然,你要去哪里?"

  他回过头来,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凄然一笑:"哦,没事,还去澳门来的珠宝商那里。刚才他要跟我做爱,我没做,把他惹恼了。现在我想明白了,做就做吧,谁叫我是鸭子呢?"

  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跟着独眼龙毕老二走了。我的心跳得飞快,惴惴不安。我很少看到一向从容不迫的烟然会这么生气,看他那表情,似乎事情还有些棘手,莫不是他遇到什么麻烦了?

  在狼穴里的这一个多月,我就像深牢大狱里的死囚,看不见明天的希望。如果不是有烟然一直陪伴着我,给我讲故事,讲笑话,讲人生的信条,讲生命的价值,给我出谋划策,教我如何想办法摆脱这里,我想我是支撑不了这么久的。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依赖性非常强的人,可能是家庭的原因,从小都是奶奶和妈妈替我安排好一切,所以,当我一个人独处并且身陷囹圄的时候,我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不知道该往哪里撞。

  宿舍里有个新来的小男孩儿,大概五六岁,整日整夜哭着嚷着要妈妈。我看着就心痛,那些畜生可真是惨无人道,连这么小的孩子都骗,让他们母子分离。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之间我非常想念妈妈。我想,要是我没那么冲动离家出走的话,我现在正高枕无忧地陪在妈妈身边,替她打理茶楼的生意,也不用掉到这个陷阱里来了。我感到一阵恼恨,我讨厌那个叫莫永邦的网友,讨厌那个叫艾达的女经理,讨厌那个给我们上课的年轻老师。我讨厌这里所有的人,除了烟然。

  我正思量着,宿舍门被人打开,又是一个月前进来提走十个强壮男子的那两个男人,一个瘦得像老夫子,一个唇裂。那个老是在宿舍里称王称霸的薛老大就是被他们带走的。看到那两个男人走进来,我感到一阵恐慌。因为他们随时都会进来挑男子,就像古时候那些抓壮丁的官兵。烟然告诉过我,他们是人口贩卖部门的,专门负责人口出库。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走进来,他们也没精挑细选,径直走到那个哭闹的小男孩儿面前,唇裂男子把他抱起来,笨拙地哄道:"乖乖不哭,叔叔带你找妈妈去,找妈妈去啊。"

  那小男孩儿顿时止住了哭声,只是一阵一阵地打着泪嗝。我明白,他们根本不是带他去找妈妈,而是找到了买家,要把他卖给别人当儿子养。

  我永远无法忘记,小男孩儿被他们抱走时,看我的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

  这天早上,烟然从外面跑进来,拉着我的手,一边急匆匆地往楼下跑,一边说:"快跟我走,机会来了!魏叔叫你再去给你那个大熊打个电话,他说怎么催了这么久都还没来。小韵,都耗了一个月了,你这次一定要让大熊弄明白你的处境!魏叔说了,这几个月他业绩平平,金老大很不满意,所以决定把他调走。他这是最后一次在信约部门干了,所以我们这个班剩下的人,都会被当成人口贩卖掉,不再指望用来建人口金字塔!"

  我听得莫棱两可,烟然的话让我一头雾水。他看我一脸茫然,把我拉到墙角,低声道:"说白了,是金老大对魏叔失去了信心,魏叔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决定退而求其次,炼不成铜炼块铁也好啊!所以,这是你最后一次跟大熊联系,明白吗?如果大熊再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不想办法来救你的话,你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跟外界联系了,他们会直接把你贩卖掉!"

  我想我总算是明白烟然的话了。这就是传销组织,可怖而又可恨。他们的第一步是以人拉人,形成强大的人口网络,继续扩张势力,骗人财物;如果第一步不成功,就会把受害者拖去贩毒、走私、从事色情行业等等;剩下的那些没有贩毒天赋或者又无姿色从事色情行业的,就直接当劳动力卖掉,有些稍有姿色的,就贩卖到穷山沟里去给那些娶不到媳妇的光棍儿当媳妇。

  听了烟然的话,我觉得自己已经是玻璃缸里的鱼儿,怎么也游不出去,是铁笼子里的鸟儿,怎么也飞不出去。霎时间,我已经知道,该怎么样跟大熊说了。如果我爱他的话,我一定要那样说。

  我们到了四楼猪八戒男人的办公室,他一脸悠闲地坐在藤椅里看报纸,鼓了鼓塌鼻子,看见我们进来,便动着双下巴说:"打吧打吧,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横竖过不了多久,你我都不用在这里待着了。"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烟然,只为那老魏的话感觉惊讶。烟然看了看老魏,冲我笑了笑,使了个眼色,说:"快去吧,快去吧!大慈大悲、慈航普渡的陆地菩萨魏叔都放话了!唉,我说老魏啊,您终于也开窍啦?"

  猪八戒模样的老魏白了烟然一眼,说:"你这死小子,就别打趣你魏叔了!三年之前你放走猎物那件事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又想找死,拿那首破诗来陷害你大叔?嘿,你以为你魏叔真是老糊涂了,真不记得那诗了?只是魏叔不想拆穿你,毕竟合作这么久,产生感情罢了!"

  烟然吐了吐舌头,抱着老魏的脖子,铆足了劲拍他马屁:"魏叔,您真是魔道中的仙人哪!其实我第一眼看到您的时候,就觉得您颇有道骨仙风了!看来我眼光还真是准哪!"

  老魏在烟然头上敲了一记,说:"油腔滑调!你以为我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看你面子啊?只是我实在气不过金老大,我为他肝脑涂地,疲于奔命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说把我下了就把我下了!他这不是见风使舵吗?横竖是要把我开了,我倒不如临休前再放他一只鸽子!"

  烟然看了看一脸迷雾的我,哈哈笑道:"傻小子!你愣在那里竖着耳朵听什么?还不快打电话给你大熊哥?你也听见啦,咱活菩萨的魏大叔只管闭着耳朵呢,你想说什么尽管在电话里说,不过可就这一次机会,你得把你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大熊哥,让他想办法拉你出去!"

  那老魏也说道:"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罢了,权力不能盖天,只能帮到你这点忙,让你跟外界通个信儿,外面处处都是保安,大叔也不能保送你出去。你可得好好跟你亲人讲了,让他们尽快想法子搭救你,不然人贩部门的迟早把你卖了!"

  我愣住了,眼眶湿湿的。我想我已经不能够告诉大熊了。我知道大熊有多爱我,他爱我胜过自己的生命,如果真的让他知道了我的处境,他是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救我的,而这个传销组织的势力又是如此强大,我不想让大熊为了我铤而走险。这辈子我欠大熊的已经很多很多了,我不能再欠他,更不能害他。

  我拨通大熊的电话,那边传来他憔悴的声音:"喂,是小韵吗?"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大熊一定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守着他生病的弟弟,所以才会如此颓靡,声音细若发丝,仿佛一阵风都能刮断。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大熊,你不用来找我了。你以后都不用找我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大熊像一头被惊醒的雄狮,威严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段时间你老在电话里跟我说一些古古怪怪的话!你是不是等我等了一个多月,见我都没去广东,就生我的气了?小韵,你听我解释啊,我弟弟现在的情形真的糟糕透顶了,连国内最知名的精神科专家都无能为力!而我弟弟一直又不肯开口跟我们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人都萎靡不堪了!我真的很难受啊,你理解我一下,好吗?等他的病情好转了,我立刻就去广东找你!"

  我看了看烟然,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小声嘀咕道:"小韵!你怎么不说呀,你说呀!机会难得呀!"

  我闭上眼睛,眼泪就快滑落下来。我轻咽道:"大熊,我没生你的气。我找到焰子哥哥了,我想跟他在这边过完一辈子。你真的不要再来找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大熊才说:"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那你也得回来呀,你妈妈惦记你呢!小白打电话告诉我,你妈妈都要急疯了,又打不通你电话,处处托人登寻人启示,好在我让小白转告你妈妈,说你在广东,挺好的,你妈妈才肯放心。小韵,你真的要回来,你不能不管你妈妈。"

  我嗯了一声,便把电话挂断了。

  烟然一脸责备地盯着我,怒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怎么不说啊?你是不是不想出去了?难道你也中了魔了,财迷心窍了?"

  我怔怔地看着烟然,两行清泪便滑落下来。我说:"我知道这层网是没那么容易冲破的,我宁愿一个人死在里面,也不要连累别人。我是爱大熊的,他已经为我付出了许多,烟然,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也该知道大熊对我有多好了,我不能够害他。"

  烟然只顾操着手一屁股坐在高脚凳上,翘着二郎腿生气。老魏叹了一口气,摸了一把自己的双下巴,只顾埋头去看报纸。

  我走出电话室,烟然急匆匆地跟上来,突然之间我只想逃跑。我一头扎进电梯里面,立刻关上门,降落到一楼之后,我绕过那个种着各种各样亚热带植物的小院子,拔腿便往大门外冲去。当我刚好穿过铁栅门的时候,红外线警报器响起来,两个体形彪悍的保安从门卫室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一把逮住我,将我的双手反扯拧到背后,我便动弹不得了。

  那个脑袋浑圆的保安瞥了我一眼,说:"他妈的,跑什么跑?找死啊?"

  说罢,他用力一推,我便被他推到地上,在那光滑的地板上滑出去老远。烟然跑了过来,一把扶起我,冲那保安喊道:"你他妈就不能温柔点啊,狗仗人势的家伙!不就一保安吗,凶啥凶!"

  我这才发觉我已经不能走路了,脚跟疼得厉害,刚才给那彪悍的保安一推,崴到脚了。烟然便架着我,扶我上楼去。刚走到电梯门口,便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声:"等等!"

  回头一看,是那天那个劝烟然去服侍澳门珠宝商的独眼龙毕老二。他不像其他人一样穿笔挺的西装,反而是穿了一件开襟大褂,脚蹬一双千层底,活像一个山林土匪,加上他戴的那只三角形黑布眼罩,就更加神似了。

  那毕老二小跑过来,说:"烟然!刚刚那澳门佬放话了,叫你以后别去了,还说看着你那副扭扭捏捏,既要做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的架势就心烦。"

  烟然淡淡地哦了一声,说:"好啊,正合我意,我还不想成天对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家伙呢,正想摆脱。"

  烟然说罢,便架着我往电梯里走。那毕老二又开口道:"急什么急,赶回去投胎啊!那个,你你你,你留下!"

  我回过头去,毕老二正指着我。我惊悚地望着他,问:"干什么?"

  毕老二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地打量着我,点点头说:"嗯,不错,这小子还不错,体型纤长,错落有致,脸蛋又生得精细,眉清目秀的,不如你去试试。"

  还没等我开口,烟然朝毕老二喝道:"我说毕老二你没喝酒吧,咋满嘴酒话呢!那澳门佬是跟我签的合同,这两个月的期限还没到呢,哼,玩腻了就想把老子甩了?那可没门儿!"

  毕老二啧啧咂舌道:"就你那狗屁合同,他在乎个屁!你以为你什么身价啊?就你那几十百把万的身价,再撕他妈十张八张票,那澳门佬也不皱一下眉!你以为他那澳门第一珠宝商是胡混过来的啊!"

  烟然神色稍显慌张,说:"那也不成!好歹等我这两个月的期限过了,他再换人!把我烟然当什么了,破衣服啊,说甩就甩啊!"

  我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大概这毕老二是想拉我去那澳门佬面前献媚,而烟然则拼了命的想把我拽回来。太复杂了,这里面真的太复杂了。

  毕老二纠缠不过烟然,二话不说就拉着我往外面走,全然不顾我受伤的脚,顿然间我就像是被他拖着走似的,崴了的那只脚就像快要断裂,一阵阵剧痛。

  烟然见情形不妙,一头扑到毕老二面前跪下,哀求道:"毕大爷,你真的不能带他去,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而且脾气很冲,又没经过咱这一行的专门训练,要是他一个不小心把那澳门佬惹毛了,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和金老大啊?要是真搞砸了,你想,金老大能放过你吗?"

  我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烟然,他漂亮的眼睛里浮出一丝悲凉的色彩。毕老大冷笑了一声,说:"我说烟然啊,你到底是想唬弄我呢,还是真傻啊?难道你忘了,那澳门佬最擅长的就是调教新人吗?他的品味可是独特得很,偏不爱行家里手,独爱这没入门的新人呢,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澳门佬肯定喜欢。"

  绝望的烟然显得无计可施,一脸的愁云惨雾。他死死抱住毕老二的脚,带着哭腔哀求:"大爷,毕大爷!我求求你放过他吧,楼上那么多人,比他有姿色的多着去了,你上去挑吧,你真的不能带他走啊,毕大爷,烟然求你了,你就看在烟然侍候过你的份上,放了江韵一马吧!"

  毕老二只顾冷笑,说:"我还就看中他了!看他这生得倾国倾城的,要是扮起女妆来,准得把那澳门佬眼睛都看直!"

  我知道麻烦就要来了,我来不及多想,就被毕老二拖了出去,然后塞进一辆黑色桑塔纳。烟然张开双臂挡在车前,毕老二把汽笛按得"嘀嘀"直响。两人僵持了片刻,毕老二忍耐不住了,便踩下油门,车开了出去,烟然敏捷地一闪,扑到车窗边,发了疯似的把手伸进来去拨方向盘。

  我被烟然如此激烈的反应吓懵了。毕老二一怒之下,刹住车,下车顺手就掴了烟然一个耳光,身娇体弱的烟然转了两个圈,才生生地坐到地上,白皙的脸上顿时浮起一个触目惊心的红红的五指印。

  坐在地上的烟然幽怨地看着毕老二,一缕血丝缓缓从嘴角溢出。毕老二指着他怒吼道:"你他妈再敢挡老子道,可就不是让你吃老子铁砂掌这样简单了!"

  说罢,毕老二便上车踩着油门倒车。正在我心里充满恐慌,认为自己这次死定了的时候,一个磁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老二!你咋下那样重的手打咱烟然呢?"

  听到这话,毕老二瑟缩着踩下刹车。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穿白底碎花羊角衫的男子正缓缓走过来。

  毕老二连忙下车去迎接那男子,连连赔罪:"老大,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

  我也不回过头去看他们,只顾堵气坐在车里。那个被叫做老大的男子走过来,帮我打开车门,一脸微笑地看着我说:"孩子,下来吧,金老大不会让你去应付那个澳门佬的,让你受惊了。"

  我愤愤地看了他一眼,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总之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善类。

  眼前这个男子想必就是金老大了。经常听烟然提起他,他便是这个传销组织的龙头老大,三十来岁,一双老鹰般凌厉的眼睛,眉毛又粗又浓,皮肤黝黑,一头打得油晃晃的短发,额上支着一架墨镜,浅浅地笑着,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个狼穴老大,倒像是八十年代的香港歌手。

  我下了车,跑过去扶起烟然,替他擦嘴角的血丝。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正在颤抖,莫非他是给眼前这个令人谈之色变的金老大吓得直哆嗦?我倒是没所谓,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到底只是耳闻,这个金老大究竟是个怎样厉害的角色,我也不知道。

  金老大拍拍毕老二的肩,说:"这个孩子我留下了,有重大用途,你去忙你的事儿吧。"

  毕老二焦灼不安地说:"老大啊,那澳门佬这会儿正发着火呢!我这不是看到这小子长得也匀称,想拖他去安抚安抚那老乌龟吗?"

  金老大定了定神,说:"你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这孩子我要留下。"

  毕老二仍旧一副不安的模样:"老大,你也知道那澳门佬是咱们的头等贵宾,得罪不起啊!要是他河东狮吼,遭殃的还不是咱们河西的人啊?"

  金老大拳头一捏,说:"那老乌龟算个屁!跟我那批货比起来,他就是颗芝麻!老二,你去库里重新找人顶替这孩子,这孩子真的可以派上大用。"

  独眼龙毕老二说不过金老大,便灰溜溜地开着车走了。

  …… 第三十五章 烟花殇 ……

  香消玉殒佳人绝,

  粉骨残躯血染衣。

  红楼梦好终须别,

  暗香浮动谁怜玉?

  金老大打发走了毕老二,便一并把我和烟然叫上他那辆红色法拉利敞篷跑车,油门一踩,一溜烟朝外面驶去。

  我就像一只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小鸟,终于又看见蓝天白云、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了。我贪婪地看着久违的外面,烟然倒是一脸从容镇定的样子,风吹得他的头发直往后飘,如烟花一般绚烂。

  跑车风驰电掣般地在高速环路上开了很久,最后绕到一家西餐厅门口。我抬头看了一眼,这是一座欧式拜占庭流派的建筑,典型的尖塔高耸、圆形拱门、绘着圣经故事的彩色大玻璃,像一座富丽堂皇的教堂,门前的停车场停着各类名车。我没来得及多看,就给烟然拉了进去。

  当我们从圆拱大门口的红地毯一路走进去的时候,我们便进入另一个雍容华贵的世界。餐厅正中间是一架修长的雕图大理石长柱,飞天而立,颇有气派;整个餐厅是多边形,每条边上的墙壁上有一扇拱窗,各置枣红对幕,像华丽的舞台;在圆拱形穹顶上,是绕成一圈的十字拱和轻盈的飞券,饰以暖黄色灯光,气氛温馨;绕着大理石柱是一只小池,池中央是一个石膏雕成的天使,羽翼张扬,怀抱汉白玉净瓶,一缕流水便从瓶口落入池中,发出咕咚咕咚的曼妙的流水声;以石柱为中心,周围是呈放射状排列着绛色桌椅,铺着珍珠色的百褶桌布,上面绣着中国古典式花纹,高雅而别致。

  好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正当我被眼前一片迷离的景致迷得发愣,一位穿天使服的年轻男服务员迎了上来,将我们引入第一环第一座。我坐在那雕着"鱼戏莲叶"的红木椅上,身后便是那个水池,我循着水流声望去,那个憨态可拘的可爱天使便映入我的眼帘。

  金老大对那穿天使服装的服务员说:"来三份香辣牛排。"

  我说:"我不吃牛排。"

  金老大冲我一笑,一双老鹰般的眼炯炯有神。他对服务员说:"那给他来份咖喱鸡。"

  对于眼前这个热心至极的金老大,我永远不可能对他投去一个笑意。我清楚明白,他是敌人。我看了看烟然,他的表情甚是古怪,一时振奋,一时又忧虑,看来他应该是在揣测那金老大的心理。

  此刻我的心里却是一片空白,因为我太不了解他们这群人了,我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肯定没什么好事。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服务员上菜来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进西餐厅,虽然经常在电视里看到别人怎么用刀叉,但我还是很不习惯,只管用手抓住那只鸡,撕扯开来便开吃。

  烟然想要教我怎么使用刀叉,被金老大拉住了:"呵呵,随他吧,这性格我喜欢。"烟然又看了我一眼,才低下头去吃牛排。

  我瞅了金老大一眼,他正笑意醉人地看着我。我抹了把满是油腻的嘴,只管啃那鲜美的咖喱鸡。可能是被关在里面太久了,太长时间没吃到这样美味的东西,所以我有点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的架势。

  金老大递过一张三角餐帕,笑道:"孩子,慢慢吃,别急。"

  我一边啃鸡腿,也不抬头看他,一边说:"你想把我怎么样,尽管说吧。说了我才不用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的。反正我现在已经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不了。"

  金老大噗嗤一笑,拿起那只三角帕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说:"真是个睿智的孩子,金哥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样,愿意永远跟在金哥身边,过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吗?"

  听他这样一说,刚咽下去的鸡肉又吐到盘子里。烟然一脸惶惑地看着我,给我递了杯水过来。金老大笑道:"刚才看见你逃命似的想跑出去,全然不顾那两个凶悍的保安。你知道吗,当毕老二那样粗鲁地把你拖到车上的时候,你金哥心头痛着呢。"

  我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心想你可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演戏也演得太差劲了。

  金老大接着说:"听他说要把你拿去献给那个澳门来的老乌龟,我这胃就翻腾得厉害。你说,要是把你这样一个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的小可人儿拿去给那糟老头子践踏了,这不是要了金哥的命吗?"

  我呆鹅一般地看着金老大,完全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没准儿这咖喱鸡就给他下了毒,毒死了也好,省在这里遭罪。

  烟然只是一直沉默,有一口没一口地在那里割着牛肉。从他手里的刀叉咣当咣当撞击盘子的声音,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忐忑不安。金老大突然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只镶金的心形小盒子,用食指撬开,我便看见一只嵌在海绵上的钻戒在烛光下闪闪发光,那光华射得我犯晕。我想我完全懵了。

  金老大笑道:"金哥观察你好几天了,我就喜欢你身上那股超凡脱俗的气质,走到哪里就像是天仙一般。做金哥的老婆,让金哥来保护你,好吗?"

  我冷冷一笑:"你这种人也配说喜欢?你所谓的喜欢,就是把喜欢的人养在笼子里慢慢欣赏?养在玻璃缸里慢慢调教?那你有没有想过笼子里、玻璃缸里的人到底快乐不快乐?"

  金老大一愣,随即又恢复了笑脸:"你跟了金哥以后,就再也不用过鸟笼似的生活了,你想去哪里,金哥都陪你去,就算你要环游世界也可以。"

  我嗤笑了一声,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擦了擦嘴,说:"把戒指收回去吧。好好学学什么是爱,再去求爱。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请你放了我,让我自由。"

  金老大哈哈一笑,对一旁默默无语的烟然说:"行啊烟然你,把这小子带得伶牙俐齿的,把金哥都说得无地自容啦。成,这戒指我收起来,看来你也是不会接受的。来来来,快用餐吧,别愣着。"

  我用余光瞟了烟然一眼, 他只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只顾啃牛排。

  从豪华的西餐厅回来,我和烟然又回到了平常的那种被禁锢的生活。只是一向从容镇定的烟然再也不像平时那样镇静了,有时候会很神经质地打扮自己,通常是化了一个下午的妆,觉得不满意,就一把水洗掉,再重新画一个晚上。宿舍里人,还是更新很快,常常有人被带走,又有新的人进来。只是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我来了这么久,宿舍的人也都换好几批了,我却一直相安无事地被留在了这里。我转念一想,可能是自己身体瘦弱,拉去做那种背扛挑提的苦力也不行,年龄又大,也不能卖给那些没有子嗣的夫妇当儿子传承香火,或许我也不够骚首弄姿,颇显土气,从事不了色情行业,做不了他们所谓的,鸭子。

  这天上午,烟然依旧坐在阳台的凉席上化妆,突然宿舍门又被人打开,那两个人贩部门的男子又来了,身后依然是跟着两个手持电棍的保安。那个瘦得像老夫子的男子在满屋的人群中瞅了瞅,然后随便逮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嗯,我看这个不错,身强力壮的,心脏功能应该还可以。"

  唇裂男子摇摇头:"我看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看他面色苍白,嘴唇泛黄,印堂发黑,就知道心血管不好了,还是换一个吧。"然后,他指着一个瘦瘦的年轻男子,说:"这个不错!你呀,就别专挑那些长得胖的,难道你不知道吗,胖子一般会有高血脂,心脏质量反倒不行!"

  瘦得跟老夫子一样的男人大手一挥:"得了得了得了!每次选个人都是你拿主意,都是副主任,我咋就这么没有说话的份量呢?你说哪个就哪个吧,我保留意见!"

  那唇裂男子一边在本子上写划着什么,一边讪笑道:"人家客户方花巨资买这个心脏,咱说什么也不能忽悠人家,给人家选个次品不是?"

  瘦瘦的男子便闭嘴不说话了,那个被选中的年轻男子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给那两个保安带走了。

  我听了那两个男子的对话,后背发凉,心中惶惑不安,我嗫嚅着问正在画眼影的烟然:"他们到底要带那个人去做什么啊?什么客户,什么心脏,什么次品啊?"

  烟然从化妆镜里面瞅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大惊小怪!在狼穴里都待一个多月了,你还不清楚这些破事儿啊?有些事情还是少知道为妙,免得把自己吓到了,那可就不好了。"

  烟然那令人一知半解的回答更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你倒是说清楚啊!他们拿那个人的心去做什么?炒来吃啊?我可是听说广东人在饮食方面可变态了,什么猫肉、猴脑、狗眼都吃,甚至还出现了令人发指的婴儿汤……"

  烟然回过头来,扇了我一脑勺:"你恶心不恶心啊!说得我想吐!看你这么好奇,我就告诉你吧,不过你可别去告诉屋里那群无知的人,免得引起他们的恐慌,你要知道,恐慌中的人群,是最可怕的。"

  我使劲儿点点头,烟然便附到我耳畔轻声道:"那些富翁的家人生了病,要换个心啊肾啊什么的,又找不到捐献者,就只能通过这种渠道来购买活人的内脏了,明白了吗?"

  我吓得硬挺挺地坐到凉席上,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天啊,真是惨绝人寰了!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们竟然还做这种行当,竟然偷偷贩卖活人的内脏!我看了看外面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就像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一般。

  我看看烟然,他倒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继续不慌不乱地画着眼影。我抓着他的手,说:"烟然,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落得那样悲惨的下场吗?"

  烟然放下毛刷,半怨半嗔道:"知道害怕了吧?害怕你还不在电话里跟你朋友讲清楚,让他想办法来拯救你?这会儿那魏大叔早下课了,换职位了,看你还能上哪儿联系你朋友去!"

  我怔怔地看着烟然,他的目光流露出责备而绝望的眼神。突然,他站起来,一把将我拽到厕所里,呯地关上门。我紧张地问:"你干什么?"

  他说:"我可以吻你一下么?"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还没开口,他便讲道:"现在那个澳门佬也不要我了,我也失去利用价值了,我这个班长也做得实在窝囊,业绩平平,所以金老大一定不会再把我当摇钱树了,肯定嫌我吃闲饭了!所以,现在我跟你们这些普通受害者一样,厄运的帽子随时都会从天而降,扣到我的头上,就像刚刚被拉去掏心的那个人,上一秒钟他还在跟难友们有说有笑,下一秒钟,死亡的钟声就向他敲响了!所以,江韵,我不想留下遗憾,我想在死之前,能够吻一吻我心爱的人。"

  烟然洋洋洒洒的一段话把我怔住了。他离我是那么近,他的鼻子都快杵到我眼睛上了,急促呼出的气息洒在我眼睛上,酥酥痒痒的,清香而芬芳。此刻,我的心中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回想我落难的一个多月,萍水相逢的烟然一直把我当成亲弟弟一样关爱,给我讲这个狼穴里的血雨腥风、诓世谎言、阴谋诡计;帮我交六百块学费;替我解围,不让那个称王称霸的薛老大侵犯我;还给我那首"救赎诗",协助我向外界求助;拼死挡在毕老二车前,不让他把我送给那个澳门佬。

  想到这些,我眼眶便湿透了,心里酸得厉害。他见我眼睛里面闪着明晃晃的泪花,不安地说:"江韵,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开心了?你不要哭啊,我不会强迫你的,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没等烟然讲完,我便狂热地缠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他激烈地回应着,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腰,把我按到马桶上坐着,他的舌头像蛇一样缠绵,在我嘴里胡搅蛮缠。既而我感到一阵腥咸,我知道,那是我们的眼泪。

  烟然嘴巴里有一股牛奶般香甜的气息,醉得我几近窒息。他的手撩开我的衣服,肆意地在我身上每一寸肌肤游移,所到之处,犹如电流划过,那是怎样一种令我麻醉的感觉啊!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再也无法去想别的事情,只是被动地回应着狂烈的烟然。

  他轻轻啮咬着我的耳垂,低语道:"我想要你,可以吗?"

  我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他的眼睛闪烁着意乱情迷的光芒,让我无法抗拒。于是,我闭上眼睛,轻轻地点点头。

  烟然站起来,说:"你等下,我出去拿点东西。"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出去了。进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支塑料管和一个橡胶袋。他笑道:"记住,以后不管跟谁做,都要用上它,知道吗?"

  我这才看清楚,橡胶袋里,是一只乳黄色的安全套。烟然冲我笑笑,他美得像一朵烟花,在一片夜空中灿烂得那样霸气,令所有的星光黯然失色。

  烟然温柔地替我宽衣解带,像一个侍候王子的绅士那样细心。他纤细的手指偶尔会像蚂蚁一样触碰到我的皮肤,令我的血压不断上升,沸腾得厉害。

  在烟然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分解成两半。一半逐渐沉淀下去,如没海底;一半像羽翼一样轻盈地飘扬起来,如临天堂。我想,人世间最美的事也莫过于此,这一刻,我一定是爱烟然的,那个肯为我付出一切的烟花般的男孩儿,那个为我拼死拼活,螳臂当车的男孩儿。

  事后,他轻抚着我的头发,说:"现在我可以死得瞑目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觉得他的表情甚为离奇。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就是觉得自己现在好幸福,在身陷囹圄的时候,还能有心爱的人相伴。所以,就算让我去死,我也死而无憾了。"

  我笑了笑。烟然问我:"我就这样说爱你,你不觉得有些唐突吗?"

  我笑道:"一点都不唐突。同志的眼光都是很敏锐的,你那样拼死拼活地保护我,我怎么又不会有所察觉呢?那天晚上薛老大想要侵犯我,你紧紧地抱着我,我就已经感受到了。"

  烟然会心一笑,笑靥如花,素雅而圣洁。

  我突然觉得开朗起来:"我们要相信,生命有明天!我们现在不都还相安无事么?你看宿舍里的人,都换了好几批了,为什么唯独我们两个还一直平平安安的呢?说明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命不该绝,所以老天还眷顾着我们。"

  烟然笑着点点头。可是从他的眼光里,我分明看到了敷衍搪塞的神色。恍惚中,我感觉到有事情即将发生了。他之所以苟同我那荒谬的"神庇论",肯定是想安慰我,让我宽心罢了。

  突然烟然盯着我,眼神里满是焦虑:"金老大他看上你了!金老大是个极其残忍的人,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去夺取,得不到的就会统统毁灭!被他看中而不愿意服从他的人,个个都会死在他手中。所以,小韵,我一定要尽快救你出去,我不能看着你在这里干巴巴地等死。"

  说罢,他打开厕所的门,走了出去,在阳台上焦灼地踱来踱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想救我出去的办法。突然他把刚才用过的润滑剂打开,说:"小韵!我们只能铤而走险了!希望老天保佑你可以逃过此劫!"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便挤出那粘稠稠的润滑油往我鼻孔处涂抹,一边抹一边说:"待会儿你就装病,我扶你到大门口去,说是带你去看病,看能不能骗过那两个保安。"

  我怔怔地看着他,说:"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这会儿这样笨啊!这么破烂的招术,连三岁小孩儿都骗不住!"

  烟然犹豫了一下,忽然抓起洗衣池上那把生满红锈的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便狠狠在自己手腕割了一刀,鲜血就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

  看到血液,我的头就开始泛晕,等我意识过来之后,朝烟然吼道:"你疯了啊!你这是做什么?"

  然后,我便慌手慌脚四处找布条给他包扎伤口。烟然一把拽过我,咬着唇,说:"没事,没割着动脉,要不了命。来,快,擦上……"

  说着,烟然便支起手来,把那腥红的血液擦得我满身满脸都是,顿时我像是变成了一个血人,像是给裹在一件血衣里面,异常恐怖。烟然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失血过多啊?我这样一想,便拉着他往外面跑,留下满屋脸上写满诧异的人。

  烟然在电梯里对我嘱咐道:"你听着,门口那两头猪都笨得紧,脑子不够使,待会儿随便唬弄唬弄就成,等咱们离开这栋楼之后,你一定要不停地奔跑,朝人多的地方跑,永远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回头……"

  我只是用手紧紧压住他那不断流血的伤口,可怎么也止不住,热乎乎的血液只管倔强地钻过我的指缝溢出来。我说:"烟然,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受罪!"

  烟然淡淡一笑,嘴唇都疼得发白,一双眼睛也灰暗无光,直看得我心里一阵绞痛。他嗫嚅道:"傻瓜!我这个样子,只会拖累你的!记住,你一定不要管我,只顾自己跑就是了,如果你徘徊不定,我死都不会原谅你!"

  我哭道:"不行!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你对我情深似海,恩重如山,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烟然虚弱地说:"情磨人,恩囚人,你不明白吗?小韵,你有这个心,烟然哥就满足了……小韵,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没有爱错的人,为了你,就算粉身碎骨也没关系……你离开之后,只要偶尔会想想烟然哥,我就会开心了……"

  我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电梯已经降落到一楼,我们必须佯装受伤的样子欺骗那两个保安。虚弱的烟然强打起精神来,顺手再在我脸上身上涂抹了一把,低声嘱咐道:"头靠在我肩上,装作奄奄一息的样子……"

  我顺从地照着烟然的话做了,眼泪不断地滑落到嘴里,混合着烟然的血水,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味道。

  烟然拖着我绕过那植物繁茂的小庭院,缓缓徐行到那黄色铁栅门的大门口,朝门卫室里大声疾呼:"胖哥!不好啦,要出人命啦!"

  那两个保安便仓皇跑出来,被眼前血糊糊的一幕吓得瞠目结舌。那个胖胖的保安口吃地问道:"烟然……你,你怎么啦?你自杀啊?"

  烟然口气急促地说:"我呸,胖哥,你才自杀呢!是这头不识好歹的猎物,跳楼了!也怪那姓莫的不长眼睛,给找了个什么烂人进来,好的不学,寻死觅活倒是一套一套的,偏偏他又是让那澳门佬看中的红牌人物,你说要是他死了,那澳门佬一发起淫威来,那可如何收场?"

  那胖胖的保安便吃吃地说:"那你赶紧给送医院去啊,还站这儿愣着干什么,等他流血流死啊?"

  烟然说:"可医院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呢,你那小奔呢,能借我开一下不?"

  胖子保安不耐烦地说:"自己扛到医院去!我那小奔让我老婆开到香港九龙兜风去了!"

  烟然便一口一个谢谢,慌慌张张地扶着我往外走去。绕过那条两旁长满荒草的狭窄小路,为了抄近路,烟然带我钻进一个胡同。

  烟然一边拉着我跑,一边说:"马上就要脱离魔窟了,你一定要坚持往远处跑,越远越好,赶紧去车站坐车回家去。"

  我只顾垂着泪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烟然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零的整的都有,塞到我屁股兜里,说:"这些是盘缠,记住,回去以后,一定要忘记这段黑暗的经历,如果有必要,最好把我也忘记了……"

  我再也忍受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烟然就是这么仗义的一个人,即使只跟他相处了一个多月,他却像至死之交一样为我付出。

  烟然一边跑,一边替我抹眼泪,说:"别哭了,再哭就看不清楚路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我们穿过一大片茅草地,那一片片叶子就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割得我们满脸、满手都是血痕。当我们跑到通往城市的公路路口时,烟然才说:"小韵,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你赶快走吧。"

  我紧紧拽着他的手:"不行,烟然,你跟我一块儿走!我要你跟我一块儿走!"

  烟然一脸严肃地说:"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你要我的努力都白费么?记住了,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没爱错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烟然就像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任我劝得口干舌燥,他依然不肯与我同行。最终我耗不过烟然,只能含着泪穿过马路,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凛冽的枪响,我猛然回头,烟然已经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那一刻,我想我是要疯了,我听见自己怒吼了一声,像一头发狂的雄狮,那声音由胸腔呼出,牵动着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我闯过红灯跑回去,跪倒在地上,抱起血泊中的烟然,那颗锋利的子弹从他的后背穿入,从他的前胸穿出,一大片血液染红了他那件白得似雪的衣裳,像一件迅速绽放的血罂粟。

  "烟然!"我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泪如雨下。

  烟然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孱弱地呼吸着,一口汉白玉般的牙齿被鲜血染得通红。他散焦的瞳孔四处搜索着我的影子,一只手颤抖着伸出来想要摸我的脸,却抖抖索索着总也触不到我的脸。我哭着抓着他的手,放到我脸上,然后他才换了一口气,嘴唇蠕动着,说出了最后几个字:"好……好好活……活下去……"

  旋即,他的手便垂落下去。我把烟然死死抱在怀里,我被悲愤哽住,再也哭不出来。就在我悲痛欲绝的时候,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我顺着那双擦得油亮的皮鞋看上去,牛仔裤,肩膀上绣着中国龙的暗红色短袖衫,一副墨镜支在前额上,短短的寸发打着发蜡,是那个金老大。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黑T恤,黑皮裤,戴着墨镜,操着手威武地站在那里。

  金老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吹了吹手里那只枪口还冒着烟的黑色手枪,凛然地对我怀里的烟然说道:"烟然,金哥待你不薄,你得罪了那澳门佬,金哥都放过你一马,想不到你竟然背叛金哥,放金哥看上的人走。"

  我愤恨地看着金老大,怒骂道:"你这个刽子手!你就不怕法律的制裁吗?"

  金老大冷笑一声,将手枪插回屁股后面,说:"法律?在这里,我就是法律,谁他妈的不听老子的,就得去见阎王爷!江韵,你就这么看不起你金哥,想要逃出去?你以为金哥看不出来吗,你是喜欢男人的。凡是喜欢男人的男人,金哥一眼就能看出来。你金哥有钱有势,哪点配不上你?"

  我咬牙切齿地道:"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作践人命吗?你这种人别说是让我喜欢,就是让我多看一眼就感到难受!"

  金老大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性格的跌宕起伏实在令我捉摸不透。他笑得够了,才说:"既然你看到金哥就难受,那金哥也不能再把你强留在身边啦。"

  我看着他那令人费解的笑意,心里面被恐惧占据。在我的印象中,黑帮里的老大个个心狠手辣,卑鄙无耻,如果稍微激怒了他们,他们就会立刻要了你的命。我想,金老大的那句话,大概就是说马上送我上西天吧,让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他。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金老大却转过身对那两个保镖似的壮实男子说:"把烟然的遗体带回去,厚葬了他。"

  那两个壮实男子便扛着烟然的尸体,进了一辆黑色的小车。烟然像一只被猎杀的动物一样垂在他们的肩上,飘逸的头发在风中狂舞,像在跳着一支绝望的舞曲。烟然,我的烟然,他死得那样凄惨。

  我也就在恍恍惚惚中被金老大带上他另一辆白色小跑,昏天暗地的奔跑着,我无心再看沿路的风景,我的眼前,仿佛是一片死灰,静寂、空旷、冷漠、荒凉。一切都是死亡的颜色。

  …… 第三十六章 死亡阵线 ……

  不落尘埃翩翩来,

  阳春情怀为君开。

  不畏阴阳隔情愫,

  化作游魂心不改。

  汽车下了高速公路,便绕了一个圈,驶入一个地下通道。顿时我们便进入一片黑暗的世界。我想,死亡就要来临了吧,金老大一定会像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那样选择一个变态的地方,然后用变态的方式整死我。我已经没有丝毫畏惧感了,就像突然看透生死的人,面对死亡,不是惶恐,而是笃定。

  车在蚂蚁穴一般九曲十八弯的地下隧道里行驶了许久,我们就像穿梭在动物的肠子里面,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最后,金老大终于在一扇幽蓝色的铁卷门前停下,他下了车,径直向卷门走去,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卷门,又倒回来拉我下车,把我拽了进那间黑洞洞的房间里面。

  很明显,这里是地下室。金老大哐当打开开关,那像宝石一样镶嵌在天花板里的一排排日光灯便次第亮起,我立即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房间大得像停车场,却空无一物,粉白的地板,粉白的墙面,粉白的天花板,宛若医院的停尸房间。

  我内心的恐惧感又涌了起来,哆嗦着问金老大:"你到底想要怎样?"

  金老大拍拍我的背,抽动嘴角笑道:"宝贝儿,你不是想回去吗?金哥这就让你回去,你只需要替金哥完成一件小事,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了。"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话,只是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墙壁的电梯里,金老大按了负五楼的按钮,电梯便像降落机一样迅速沉坠下去。当我们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手术室一样的房间。整个房间打着幽绿的荧光,镜面反光地板,反射得满屋子明晃晃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房间中央是一架铁床,铺着惨白的床单,床上方那盏无影灯发出炽白的光芒,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尘的世界。靠墙处是一台形似电冰箱的仪器,显示屏上的电谱图正峰谷交加地跌宕起伏着,并发出高频的嘀嘀声。仪器旁边是一张白漆条几,上面放置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画面是一幅DNA螺旋形双分子正相互缠绵着旋转,甚为诡异。房间另一面墙壁则摆了一只试管架,里面是各种颜色、各种状态的药剂,台面上还凌乱地搁置着供氧装置、超声刀、Cussa刀和几圈白色绷带。

  我正对这些古怪的陈设陷入迷惑的时候,房间的蓝色防盗门被人打开,两个衣着像医生的男子走了进来,白袍、白帽子、白口罩,手上戴着透明橡胶手套,其中一人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箱,另一人则拿着一只巨大的针筒,里面装着泛白沫的乳状液体。

  在这一刻,我只有一种感觉,他们要拿我做人体实验。也许是关于生化人这方面的电影杂志看得多了,不禁往这方面去联想,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白老鼠一样拿来做某种药剂试验。想到这里,我的心便扑通扑通跳开了,夺门而逃。

  怎料还没等我跑到门口,金老大一把将我拽回,他的手就像一副钢打铁铸的钳子,令我动弹不得。金老大仍然面不改色,一副不慌不乱的神态,细细地对我说:"宝贝儿,你跑什么呢?金哥说了放你走,就一定会放你走,是不会要你的命的。现在金哥只想让这两位医生叔叔给你做做身体检查,看你有没有被宿舍那群污七糟八的人传染上鼠疫霍乱什么的。"

  通过金老大的眼孔,我能清楚地看见自己那张写满恐惧的脸。我想,死亡在下一秒就要到来,我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了。我还年轻,我还没有开始享受人生,我要找回焰子哥哥,我要跟他厮守一辈子,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我吓得直打哆嗦,哭丧道:"金哥,你放了我吧,我跟你无怨无仇的,你把烟然也杀死了,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过就是一介市井小民,又没什么利用价值,你就当行行好,放过我吧……"

  金老大依然只是蛊惑地笑,对那两个医生模样的男子说:"来,把他带过去,开始给他做全面检查,我一定要确信他是健健康康的。"

  听金老大这样一说,死亡的颜色迅速爬上我的脸,我扯破嗓门喊救命,但我知道,这里是地下室,没有人会听见。那两个力大如牛的男子把我拖过去,我的任何挣扎都显得苍白无力。

  其中一个医生将我的手脚钳制住,另一个医生举起那支又粗又长的针筒,朝我的手臂扎下来。我只感到一阵剧烈的针锥般的疼痛,一股冰冷的液体随着血管流向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地,我闭上了眼睛。

  当我缓缓张开眼睛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那架铁床上,犹如素缟一般的白色被单轻轻覆盖在我身上,头上那顶无影灯射得我招架不住,不得不侧了侧头,便看见金老大一脸笑意地坐在床边的一只旋转椅上,那两个医生模样的男子已经不在了。

  金老大朝我笑笑,说:"宝贝儿,你醒啦?金哥可是坐这儿守了你大半天呢,你瞧,天都黑了……哦,我忘了这里是地下室,你是看不见外面的,哈哈。"

  我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觉得喉咙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卡了一根鱼刺在里面,极不舒服。我使了把劲,终于说了出来:"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在我身体里面注入了什么?"

  金老大一蹬脚,那旋转椅便吱吱嘎嘎地滑了过来,他摸摸我的额头,说:"我的宝贝儿,瞧你这紧张的,你尽管放心啦,不是什么会让你上瘾的药品!不过是一针毒药罢啦!"

  我惊悚得睁大了眼睛,想要挣扎起来跟金老大拼命,可我全身的筋骨像被人挑断了似的,根本就动弹不得。眼泪簌簌地滑落下来,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金老大厚颜无耻地伸过手来替我抹眼泪,我无力地别过脸去,只顾绝望地抽咽。金老大笑道:"你放心,宝贝儿,金哥怎么舍得让你死,金哥自然是为你准备了解药的。但是你得替金哥完成一件事,金哥才能把解药给你。"

  我转过脸来,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金老大顿了顿,腿一蹬,旋转椅便退出老远。金老大从桌台上的培养皿里拿起一只拳头般大小的透明的类似于塑料袋的东西,笑盈盈地说:"这只超薄的袋子,是用耐酸高分子材料制作而成,放进人的胃里面,永远不会被胃酸溶解掉。我们已经在你的胃里面放了一只这样的耐酸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对金哥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你是从重庆来的,相比之下,你对重庆要比其他人更为熟悉,我要你按照金哥的指示,到朝天门码头去跟一个人碰面,等他取走你胃里的耐酸袋之后,他就会把解药给你。你要记住,如果超过五天不解除药性,毒性就会弥散至骨髓,到时候就算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也无力回天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发了狂地摸着自己的胃部,倒是感受到胃里有几分不舒服,他竟然把那东西放到了我的胃里面!我把手指伸到喉咙管里,希望能将那玩意儿抠出来。可我尝试了好几次,嘴里除了哇哇哇哇地吐出一些透明液体之外,别无他物。

  金老大笑道:"想把它拿出来?很简单啊。金哥用一只同样材料做成的细绳拴着它呢,绳子的另一端,就拴在你右下颌从里往外数第二颗大牙上面。"

  听了金老大的话,我便张大嘴巴,伸出手指去掏那只他所说的用高分子材料精制而成的细绳。我掏了许久都徒劳无功,金老大哈哈大笑道:"宝贝儿,你要真把它掏出来,金哥可就不高兴了。金哥这里可没有解药,你唯一自救的办法就是把你胃里的东西安安全全地送到重庆那边,等着接应你的人给你解药,只有他那里才有哦。"

  我怒目圆睁,看着眼前这个魔鬼一般的金老大,恨不能眼睛里迸出几把利剑来刺穿他,然后把他锉骨扬灰才解恨,替我的烟然报仇。

  接下来,金老大把我接回他自己的别墅的卧室里边,让我好好休息一晚,说明天就送我去车站。整个夜晚,我一秒都没有入睡,除了缅怀烟然,就是想着胃里那只恐怖的薄膜袋,不知道金老大在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我觉得不安,觉得它就像一只定时炸弹,随时都会要了我的命。

  第二天天刚刚放亮,金老大便带着我上了车,直往火车西站出发。金老大一边开车,一边嘱咐我:"江韵,金哥是真的喜欢你,不想伤害你。可是你对金哥却没有任何感觉,所以我也不能强行把你留在自己身边,我知道那样你会很不快乐的,你不快乐,我也不会快乐。只要你将东西顺利送到重庆,我保证接应你的人一定会把解药给你,并且放你安全地回家,金哥再也不涉足你的生活。"

  我只顾垂着泪,扭过头望着窗外瞬间闪逝的人流、高楼、行道树、以及那一片喧嚣冗杂的声音。

  金老大接着说:"金哥已经跟重庆那边的人联系好了,等你一到朝天门,他们就立即出来接应你。他们眼尖,会认出你来的。"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我明白,我已经被卷进了一场黑暗的交易,我被他们当成了携带这场交易中商品的工具,也许是走私物品,也许是禁销物品,总之,他们把我吊在悬崖边上,而我攀住的,仅是一根脆弱易折的小草。

  金老大将我送上火车,几番叮嘱才径自离去。软在硬梆梆的椅子里,我这才懂得被人抄控的滋味。火车开动的时候,外面的一切都迅速抛向脑后,我有种打开车窗跳下去的冲动。我呆若木鸡地盯着窗玻璃,烟然的笑脸出现在玻璃后面,冲我淡然一笑。我知道,烟然已经永远地走了,他永远不会在狼穴里等我回去救赎了。虽然在我们的生命里,只有一个多月的交集,但那段朝夕相处的时光却如铁印一样深深烙在我的心底。烟然是一个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男孩子,时而清纯,时而粗野,时而温顺,时而暴躁,却一直待我如生命至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久在樊笼里,生活一天比一天灰暗,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所以他才错把太湖当西湖呢?也许我本不是他生命中的至爱,但他苦等无果,才把我错当成那个远去的人,残酷地爱我,残酷地保护我,甚至残酷地为我豁出生命。

  想到烟然,那个生命如烟花般绚烂而短暂的男孩,我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我的身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妈妈,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岁,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他眸光如雪,怔怔地看了我很久,才嗲声嗲气地问:"哥哥,你怎么哭了?你是不是也想爸爸了?"

  我扭过头去望着他,他显得有些早熟,已经开始换牙了,两颗门牙都没了,招人喜爱。我勉强冲他笑了笑,摇摇头。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过生什么样的故事,我只知道,每个人都会有故事,只不过有些是喜剧,而有些是悲剧罢了。那双眼眸稚嫩而又诚恳,让人暖到心窝里。

  上车的时候,金老大没有给我买任何食物,行迹匆匆的我也没机会出去买吃的。当那位售餐员推着餐车过来的时候,我才觉得一阵饥肠辘辘。我掏出钱来想买只鸡腿,却猛然看见钞票上面烟然留下的斑斑点点的血迹,便急忙把手收了回来。那是在逃命的时候,烟然给我的钱,厚厚的一叠,却都让鲜血浸透了。

  我身旁那位穿豌豆花衣服的年轻妈妈看到我手中血淋淋的钱,吓得神色慌张地看了我两眼,往外面挪了挪,把她的孩子紧紧摁进怀里,仿佛我就是一个吸血鬼似的。我无力地瞟了她一眼,便把脸别向窗外,羸弱地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希望这是一班没有终点站的列车,就这样载着灵魂出窍的我远去吧,往哪个方向前进都无所谓,只希望它永远不要停下。出了那座魔鬼雕堡,手机有了信号,一打一打的旧信息发送过来,手机在我裤兜里像一群蜜蜂似的嘤嘤嗡嗡地振动。我本不想去理会那些信息,但想到有可能是焰子哥哥发来的,我便神经质地坐起来,掏出手机翻阅信息。短信都是妈妈、姐姐、大熊、小姑、骆扬和小白他们发来的,并没有焰子哥哥发来的信息。

  我绝望地合上手机盖,眼泪叭嗒叭嗒地滴在上面。就这样,我哭了整整一路。

  火车终于呜呜咽咽驶入重庆,望着窗外起伏的山峦,缠绵的流水,薄薄的雾气,我无比的激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被秋风刮跑的树叶,在寒冷的天空飞舞了几圈,又在地上游走了几道,最后终于回到了树根底下,回归了母体。

  车厢内那群东倒西歪的乘客突然打起精神来,你一句我一句地神侃着,用特殊的方式表达回家的兴奋。我软软地躺在椅子里,这两天以来我粒米未进,滴水未喝,只觉得一阵虚脱。突然,不知道是谁用手机放起歌来,那是谢雨欣的《仰望》,缠绵悱恻,凄婉悲凉:

  "……脱离了母体就是为了寻找你,没有你不想要我自己;在你怀里成长在你怀里死去,这就是我选择的宿命……"

  走出车站的那一刻,周围耳熟能详的家乡口音、街边一阵阵扑鼻的火锅香都告诉我,我回家了。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骆扬,突然体会到了骆扬,他一个人在海外漂泊流浪了那么多年,在他回到国土的那一刻,一定是跟我一样激扬的吧,虽然表面上平静如水,但心里一定也是波澜壮阔的。

  按照我跟金老大我的约定,我应该去朝天门码头见那个接应我的人,因为我的胃里还有金老大要我送到重庆的东西,我的血液里还有等待着解药的剧毒。如果五天之内不拿到解药的话,我就没命了。

  重庆水上门户朝天门,依旧繁华如昔,襟带两江,壁垒三面。我下了车,径直朝朝天门广场走去,广场上人来人往,多如潮汐,金老大没有留给我任何关于接应我的人的信息,更没有跟我提起过那人的高矮胖瘦,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突然之间我感到渺茫,茫茫人海,我要上哪里寻找解药?莫非天要灭我?也好,这样也好,死在故土,总比死在他乡的好。

  我呆呆地坐在江边的石阶上,万念俱灰地看着两江交汇处的激流暗涌。就在我失魂落魄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矮矮胖胖的个子,一大一小一对斗鸡眼,额头上秃发,标准的地中海发型,张开嘴来便露出一副金牙。

  暴牙龙,是暴牙龙!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民工装,显得几分褴褛,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同样装束的男子。我感到惊讶,暴牙龙怎么会出没在这种地方,还穿得这样低调?像他这样的大老板,不应该衣着光鲜地开着宝马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或者拖儿带女在高档餐厅用餐吗?

  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的他看到了坐在石阶上的我,便招手率他那帮人马朝我走来。我心中一阵瑟缩,想必是上次我在小梅的协助之下从他的手中逃脱,而他又在愤怒之中害死了自己的妻儿,所以寻我报仇雪恨来了吧。可真是祸不单行啊,我已经身临鬼门关了,还要让这老秃驴找上门来。我想逃,可我四肢泛力,全身酸软,我知道,就算我跑,也逃不过他的魔爪,与其徒劳无功地挣扎,倒不如安静地坐以待毙。

  暴牙龙走到我面前,眯着一双斗鸡眼,对我上下打量一番,冷笑一声道:"哟嗬,世界可真是小啊!小可人儿,咱俩又打交道啦!啧啧啧,瞧你这一身贵族装束的,银灰色王子立领衫,翡翠扣,百褶袖,米黄色欧尚丽酷休闲裤,黛色特步休闲鞋,没错,就是你了。我说姓金的那小子可真够老奸巨滑的,活活把一个'人箱子'包装成一个时尚前卫的潮流达人,势必不会引起探子的注意,他妈的可真够绝的,硬是把这批难以入境的货给带来了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只是摊出手,说:"既然你就是那个接应我的人,那你赶紧把解药给我!"

  暴牙龙奸邪地笑着,露出满口黄灿灿的金牙,一大一小的两只斗鸡眼戏谑得紧。他笑得够了,才说:"小可人儿,你急个啥,这东西还没吐出来呢不是?赶快跟你爷走吧,把你肚子里那东西吐出来之后,爷自然会把解药给你。你可是爷的大功臣啊,爷怎么舍得你被那毒药害得肝肠寸断,七窍流血?"

  给暴牙龙这样一说,我便更加恐惧了,觉得自己的血管里充满了黑漆漆的毒液,随时都会要了我的命。

  暴牙龙拉着我的手,说:"来,小可人儿,跟你爷走吧。先跟爷回宾馆爽一把,再当着爷的面把东西吐出来,爷就亲自把解药喂进你嘴里。"

  我愤愤地看着他,怒道:"你他妈别恶心我了!我相信你们道上的人说话都是有板有眼的,少在这里另谈条件!"

  暴牙龙哈哈笑道:"哟哟哟,瞧瞧瞧,小性儿还是这样刚烈呢!爷不就跟你开个玩笑吗,你还当了真啦?我说那姓金的小子还真是能耐了,还能把你这小辣椒给制服了,真不知道他耍的是什么手段,看来那小子是越来越老辣了,我老龙可得提防提防他了!没准儿哪天他马后放炮,连我也放倒了,那可就让道上的人笑掉大牙了!"

  我不搭理他,只顾走在他身后,而那一大帮爪牙,则走在我的身后,生怕我插翅而飞。当我们登完那一坡石阶,正要走向广场的时候,暴牙龙猛然向后一退,一脚踩到我脚背上,差点没把我的脚踩破。

  我忍痛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警察正持枪从隐蔽的花丛后面钻出来,枪口正直直地指着我们。看到这一幕,我心里一慌,恍然之中看到烟然被枪杀的那一幕。暴牙龙见势不妙,也顾不上我,只管自己撒腿调头就跑,形态臃肿的他,跑起来像一头笨拙的黑熊,若不是他那帮忠心耿耿的兄弟不惧生死地纠缠住警察,他早就被逮住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被眼前这一副混乱的场面惊呆了,周围传来群众的尖叫声,大概是看到警察手中的枪,都吓得连滚带爬地逃开。顿时,偌大的广场就剩下那群亡命之徒赤手空拳地跟警察搏斗。暴牙龙那群手无寸铁的兄弟虽然身手都不错,拳脚功夫相当了得,但最终寡不敌众,个个都被警察擒伏。

  我还陷在烟然被枪杀的那场血雨腥风之中恍不过神来,一副冰冷的手铐就铐到我手上。我抬头一看,那个威严的警官声色俱厉地对我说:"年纪轻轻,好的不学,尽走歪门邪道!快跟我回警局一趟!"

  此刻,我完全没有辩驳的意识,只顾顺从地跟着警官走。我回头看了一眼,暴牙龙的爪牙全都被擒拿归案,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远处的长江上,一艘破木舟越漂越远,暴牙龙畏罪潜逃。

  路边的警车车顶,走马灯一遍又一遍地循环闪烁,并不断地发出尖锐的警笛声。警官打开门,示意我上车。我的脑袋刚扎进车里,一个熟悉而焦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韵……小韵……"

  我回头望去,是大熊。他跌跌撞撞地闯红灯跑过来,拨开阻挡他的拥挤人群,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我面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回应他一声,他已经一把将我扯到怀里,一双孔武有力的臂膀死死捆住我,就像一辈子都不会再放开那样决绝。

  大熊哭了。他灼热的眼泪一串又一串地钻进我颈窝里,他已经泣不成声了。被他这样一激,我所有的委屈都一触即发地涌起,泪水犹如决堤的洪水倾泻下来。我嚎啕大哭,令身边的警官都手足无措,一个劲地安慰我:"好啦,别哭了,孩子,叔叔只是带你回去做口供,不会让你蹲牢房的!"

  大熊哭得够了,才轻轻地放开我,用衣袖给我擦眼泪。那威严的警官对他说:"你就是报案的人吧?那正好,你也一块儿跟着去趟警局,做个笔录。"

  大熊牵着我的手上了车,紧紧把我揽在他怀里,仿佛一放开,我就会蒸发掉似的。我两天未进食,虚脱得紧,再也没有力量,晕倒在大熊怀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洁白的房间里面,四周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布,白色的桌椅。这一幕不禁再度让我想起金老大把我带进的那间手术室一样的地下室,不由得心生恐慌,努力想要爬起来。我一用力,手上那只输液管便被扯掉,一股殷红的血液从针眼处淌了出来。

  大熊从外面跑进来,看到我正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便将手里的饭盒放到桌子上,跑过来扶我。他给我压了压靠枕,把角度弄得合适了,才让我缓缓躺下。他冲我笑了笑,眼睛里满是欣喜的神色,右脸还是那只漂亮的酒窝,盛满了暧昧的味道。他拿过桌子上的饭盒,打开一看,是一份热气腾腾的豆花。他笑道:"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吃饭么?你大半夜的从渝香子火锅店赶回来替我过生日,当时你饥肠辘辘地站在我的面前,于是我们沿街撞店,最后选择了一家富顺豆花。"

  给他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想起他给我讲富顺豆花的来历,他还把自己的那份豆花也给了我。一阵心酸与温暖油然而生,鼻子酸酸的,眼睛又模糊了。大熊垂下头看着我,急急地说:"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吃豆花吗?"

  我努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大熊一口一口地喂我吃豆花,他知道饥饿要忌辛辣,所以他没让老板加辣椒浆,清淡可口。我想,那应该是我此生吃过最香最香的豆花了。

  大熊笑道:"你看你,每次吃东西都这样狼吞虎咽的,慢慢来吧。你都昏睡三天了,肯定是饿坏了吧。"

  我正美美地享用着豆花,那位带我回来的警官背手踱着大步进来,脱下警冠的他,俨然一副慈眉善目,跟之前在朝天门广场擒拿恶徒的那会儿,简直判若两人。他笑盈盈地坐在床边的矮椅上,说:"看那群恶徒把你饿的,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事。孩子,你不要害怕,这里是警局的医务室,等会儿大叔带你去办公室里录个口供,把事情的原委交待清楚,你就可以回家啦。大叔知道,你就像这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

  大熊微笑地看着我,示意我要相信警官的话,不要再担惊受怕。他见我实在不肯放心,才娓娓讲道:"小韵,一切只怪我太笨太疏忽了!我一直没有领会出你给我念的那首诗是什么意思。直到昨天,一位姓魏的大叔从广东给我打来电话,详细道出你在广州身陷传销组织的全部经过,并且告诉我,你曾经在电话里面对我讲过一首救赎诗,意在暗示你身陷囹圄。可惜我一直潜心照顾我弟弟,没能细细体会诗中的含义。于是姓魏的大叔就把那个金老大的计划告诉了我,他说金老大想利用你携带毒品到内陆来,他将一袋冰毒置于你的胃里,然后让你跟他的买家龙罡会面,取出冰毒。可惜金老大万万没想到,他不念旧情,无情地将魏叔调离职位,于是魏叔颇不甘心,便打电话向我透露了这个秘密,嘱咐我带警察到朝天门接应你,将贩毒分子一网打尽。可惜最后还是让那龙罡跑掉了。"

  听完大熊的叙述,我怔住了。难怪警察会如此适逢其时地出现在朝天门广场,原来是因为信约室那个长得像猪八戒的魏叔报的信,大熊便及时地报了警,得以成功将我从这场是非中解救出来。

  警官大叔笑道:"在你昏睡的时候,我们已经将你胃里面那只耐酸膜袋安全取出来了,你放心,你的身体安然无恙,没受到任何损害。"

  但我立刻又感到焦虑不安,我说:"可是……可是解药还在龙罡那里……"

  大熊疑惑地问我:"解药?什么解药?"

  我说:"金老大十分狡黠,他怕我反悔,不能顺利将东西送到龙罡手里,便给我注射了毒药。如果五天内不服用解药,便会身亡。"

  威严的警官笑道:"那毒贩子的话你也相信啊!他不过是为了威胁你,让你产生畏惧心理,乖乖替他把毒品送过来罢了!刚才医生给你验过血,证明你的体内是不含有毒品的,更不含有什么五天内就会死亡的毒药!"

  警官的话让我大彻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那个金老大的阴谋诡计。我真恼恨自己没有脑子,竟然轻易被人利用。经过这次的磨难,我也算是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道了,我想,磨难催人熟,吸取教训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我便去了口供室录了口供。负责录口供的警察竟然是白亮的父亲,他看到我的时候,颇为惊讶。当我录完口供之后,他拍拍我的肩,说:"小韵,你和小亮是好朋友,虽然白叔叔也知道这次你也是受害者,但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再陷入这样的是非之中,明白吗?"

  我沉重地点点头,拜别了白叔,大熊便带我回家。

  …… 第三十七章 断壁残桓 ……

  乌鹊啁啾,悲色落深秋。

  秋也罢,冬也罢,

  怎比寒字愁?

  野冢荒郊,相思随风摇。

  摇也罢,飘也罢,

  哪堪风萧萧?

  终于回来了。古镇磁器口依然热闹得快要蒸发,江水依然不停地奔腾,并不因为我这段时间的离去而改变。穿过金蓉街,站在茶楼门前,我抬头看了看那雕花的木门和翻飞的幡旗,心中一阵刺痛。

  我听见妈妈在里面吆喝的声音:"小灰!小灰,你过来,今儿都是小韵离家出走第几天啦?"

  接着便传来小灰的声音:"兰姨,这都第五十五天啦!我说兰姨,您的心就软一下,打个电话召他回来吧!小韵还小,又没吃过苦,一个人在外边漂泊流浪,怪可怜的!"

  妈妈说:"我何尝又不想叫他回来!我也给他发过信息,他理都不理,铁了心的要跟我斗下去……哎,我说小灰,你就别瞎忙啦,到明天咱就关门大吉了,你还瞎忙活个啥!"

  小灰的声音略带哭腔:"兰姨……这么多年来,您就像妈妈一样待我们,这一散,我和小王就又回到孤儿的身份了;要是茶楼不开下去了,小韵回来上哪儿找您去呀?你说我们咋都这么可怜呢……"

  感到无比奇怪,大熊也一脸诧异地看着我,看来他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一种预感,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于是我推开半开半闭的木门,跑进茶楼里,妈妈正托着下巴坐在柜台边,一副病殃殃的模样,好像几个月都没好好睡过一觉似的,眼圈黑得吓人,一张脸也憔悴不堪。

  看到我进来,无精打采地拿着一只鸡毛掸子一直擦那已经不染纤尘的桌子的小灰眼里便闪出亮光,兴奋不已地大呼小叫:"小韵!小韵回来了!兰姨,小韵回来了!"

  妈妈像给人从梦中推醒似的,脑袋从手上滑下,差点撞到桌子上去。她怔怔地看着我,嘴角嗫嚅着,鼻翼一鼓一鼓的,眉头一皱,便哭丧起来。哭毕,她绕过柜台,箭步流星地窜到小灰身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鸡毛掸子,便朝我身上狠狠打下来。那只用软竹条做的掸子骨架像鞭子一样重重地抽在我身上,火辣辣地生疼。

  大熊和小灰见势不对,便上来劝解妈妈。妈妈毫不手软,反而下手越来越重,我的脸上、脖子里顿时浮现出淤红的血痕。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怔怔地看着妈妈高高地扬起鸡毛掸子,然后如雨点般落在我身上。顷刻间空中羽毛翻飞,像落寞飘舞的雪花。

  看到我倔强的眼光,妈妈终于再也下不了手,一把将鸡毛掸子扔到门外,抱着我就是一顿嚎啕大哭。她哭得够了,才抹去眼泪,冲水房里嚷道:"小王,小王!兰姨都跟你说了不要再烧水了,茶楼不做生意了,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呢!快出来看你小韵弟弟,他回来了!"

  小王便从开水房钻出脑袋来,一脸的煤炭灰,像一只画了胡须的小猫咪。他看到我,兴奋得连手都忘了洗,就跑过来紧紧拽着我的手,喜极而泣。

  我选了张桌子坐下,疑惑地问妈妈:"妈,楼茶为什么不做生意了?"

  妈妈叹了口气,说:"这一溜的老房子都要拆迁啦!建新房呗。"

  我便更加疑惑了:"政府不是下令要保护这里的房子吗,说是当成文物来保护的呀!为什么突然又要拆迁了啊!"

  小灰一脸伤感地说:"他们说这是危房,不能再住人,得拆了,重新按着原来的样子修建新楼层。楼层新建了,可这块地儿就不是咱们的了,往后这茶馆也就不是咱们的了。"

  妈妈眨巴着泪眼,说:"小王小灰,你们赶快收拾东西走吧。从今往后,这里可就再也没茶客要伺候了。"

  妈妈的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个熟悉的老人的声音:"谁说没茶客要伺候?难道我这老头子就不算你们兰舟茶楼的茶客了?"

  我们循声望去,是隔壁的退休教师李大爷。两个月没见,他变得更老了,背更驼了,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他只顾走进来,自己挑了张靠窗的桌子,说:"来杯热茶。"

  妈妈止住抽泣,淡淡一笑,说:"就算是茶楼的最后一位茶客,咱们也得好生招待,这是咱们开茶楼的规矩。小灰,沁茶。"

  小灰便拿了紫砂壶,径直朝茶库走去。

  妈妈叫住他:"别去茶库抓老茶了。楼上客厅里有一包今天刚从周记茶荘买回来的上好云雾茶,是新进的,质量上乘,去拿来给李大爷泡着。"

  小灰便上楼去了。他们就像商量好似的,绝口不问我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都发生过什么事,我也跟大熊商量过,不能将我身陷传销组织的那件事提半个字。我只是问:"茶楼拆迁了,咱们要上哪里去住啊?政府有安顿住房吗?"

  妈妈惨笑了一下,说:"政府安顿的住房,恐怕还比不上建筑工地的工人住的帐篷吧。前段时间跟你骆扬叔联系过了,他说让我们搬到他家的南山森林别墅里去住。他说反正那么大一栋楼,也就住他一个人,不搬过去就浪费了。"

  我问:"那小灰哥和小王哥呢?"

  给我这一问,小王和小灰就忧虑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绝望的神色。我突然灵光一闪,说:"不如这样吧,就让他们到骆扬的剧院里去做学徒,反正剧院现在还差演员。"

  小灰眼睛一亮,欣喜道:"好啊!只要有地方住,不用再漂泊流浪就好!如果登不了大台,就算跑龙套,我们也愿意啊!"

  我想,人生还真是戏谑。以前我一直对骆扬心怀深仇大恨,怪他一次一次伤害我,怪他害死了奶奶,怎料如今,却要去投奔于他了。到底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啊?

  晚上,为了感谢大熊的救命之恩,我强留他在我家吃饭。吃完了饭,妈妈便一直忙于家当的收拾,能带走的都打好了包,不能带走的,就联系好买家来一并拖走。我看着那被收拾得空空荡荡的房间,旧迹斑驳的墙壁,纠结缠绵的电线,褪掉颜色的贴画,霎时间觉得无比凄惶。

  我们刚收拾完东西,还没来得及坐下喝杯茶水,楼下便传来一阵喧闹的嘈杂声,好像是有人拿着钝器在砸门,哐当哐当直响。我和妈妈急忙下楼去,点了灯打开门,一群人便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气势凌人的中年男子便是隔壁退休教师李大爷的大儿子,在他旁边助威的年轻男子则是他的二儿子,他们显然是刚刚宽衣睡觉,身上还穿着宽松的睡袍。

  我们还没明白他们这大半夜的跑来造访所为何事,李大爷那大儿子便怒目圆睁地指着妈妈的鼻子辱骂道:"臭婆娘,你他妈的良心被狗吃了呀!是不是茶楼要迁拆了,生意做不成了,心不甘情不愿,连老茶客也要害死啊?老头子哪天不来照顾你们家生意啊?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果然是这样!"

  随即他身后那帮三亲六戚也跟着吆喝起来。妈妈被他骂得一头雾水,等他们闹得够了,她才镇住心,轻声问道:"李大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

  李大爷那二儿子怒火狂烧:"你们害死了人还装傻是不是?想不到竟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做了这么多年老邻居,却让你投毒害死老头子,你们就等着吃官司吧!"

  说罢,那群人便扬长而去。妈妈求知心切,一定要跟着去了解情况,我也想跟去,妈妈好说歹说才将我劝住,让我留下来好好看家。

  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一夜未睡。听那李家两兄弟的意思,应该是李大爷出了事,我再细想,今天下午李大爷的确是上茶楼来喝过茶,不是会是茶出了什么问题,令李大爷丧命了?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开了这么多年的茶楼,还是头一回听说喝茶能毒死人的!我紧张得浑身哆嗦,想给大熊打电话,又怕惊扰到他,于是焦灼地在房间里踱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妈妈无精打采地从外面回来,她一进屋便一屁股栽倒在椅子里,也不说话,只是倒白开水喝,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双眼窝深陷得吓人。

  我扑过去,不安地问她:"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大爷他怎么样了?"

  妈妈一脸黯淡,无力地看了我一眼,才说:"李大爷他……他喝了咱们茶楼的茶,死了。"

  我惊得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妈妈说的是真的。

  妈妈接着说:"昨天晚上李大爷回去之后,觉得腹痛如绞,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身亡。医生说他是中毒身亡,并在他体内发现了葫蔓藤碱,进一步确认是食入了断肠草。待会儿咱们得把家里的茶叶拿去作鉴定,如果咱们的茶叶里真含有断肠草的话,咱们就得给予李大爷家人赔偿。"

  听了妈妈的话,我只觉得这完全就是一出闹剧,茶叶里怎么会有断肠草?就算有,那也不是我们的过错啊,而是茶叶商的责任。

  我正这样想着,妈妈便上楼去。下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那袋云雾茶。我抓住她,说:"妈,你不要去!你不能去啊!"

  妈妈凄然一笑:"孩子,李大爷的确是在咱们茶楼喝了茶才出了状况的,咱们说什么也得给他的家人一个说法,对吗?如果认定这茶里的确是含有断肠草的话,咱们可以向周记茶荘讨公道啊。是他们把茶卖给咱们的。"

  说罢,妈妈义无返顾地拿着茶走了。天就像坍塌下来一般,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猝不及防。不知道姐姐知不知道这件事,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尽快回来一趟。

  不出一个小时,姐姐就回来了,她焦急地伫立在门口,一脸的落寞与惊惶。我抬头望去,惊讶地发现那个钟魁也在。他一边扶着惊吓过度的姐姐进来坐下,一边问我:"咱……咱妈她没事吧?茶楼到底怎么回事?"

  我并不急于回答钟魁的问题,我更惊讶于他的话,他为什么要说咱妈?

  姐姐见我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解释:"小韵,你不在的时候,姐姐跟钟老板结婚了。"

  天啊,这两个月没回来,家里都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啊!茶楼面临拆迁,姐姐竟跟钟魁结了婚!我这才想起来,小灰曾经告诉过我,姐姐刚进入渝香子火锅店的时候是跟钟魁签过一份卖身协议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拆穿姐姐的这种令人心酸的行为,现在看来,跟钟魁结婚,也许倒显得结局圆满了吧。

  姐姐沉默了一阵,突然紧抓着我的手,不安地问:"那隔壁李家两位大叔开口要多少赔偿金?他们……他们不会狮子大开口吧?"

  我原以为姐姐回来以后可以多少替我分担点忧愁,现在看来她比我还要焦虑。于是我安慰她:"他们还没谈这事呢。现在妈妈拿茶叶去警察局鉴定去了,看到底是不是咱们的茶叶出了问题。如果真是茶叶出了问题,咱们可以告发周记茶荘,责任不一定是全部由咱们来负的。"

  两个月没见,姐姐憔悴了许多,我并不懂她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但看她的状态,我就知道肯定很不乐观。我便上楼去给她拿水果,下楼的时候听到她正在和钟魁争执,好像涉及到钱什么的,于是我就躲在楼梯口后面听耳根。

  我听见钟魁说:"你说这是招的什么横祸?算命的时候,先生不是说你有帮夫运的吗?我看你是有害夫运还差不多!我们这结婚才几天啊,火锅店就没了,给别人吞并了,赔了不少的钱,到现在还欠一屁股的债;现在你妈又这样给闹了一出,毒死了人,你那屁大点儿的弟弟又还在上学,挣不到一分钱,你说,要是人家真狮子大开口,要个几十百把万的,那还不算到我钟魁头上啊?"

  姐姐语气孱弱,语调却一点也不退步:"你在这儿瞎吼什么啊,是个男人就把嘴给老娘闭上!你以为我妈她发了疯投毒害人啊?肯定是那批茶出了问题,等调查清楚了,自然是由应该负责的人来负这个责!你现在这里穷喊个啥?"

  钟魁气势凌人:"你说得到是挺简单!你知道那周记茶荘的后台有多强硬吗?人家有区长撑腰,你江家算个屁啊!就算真是他捅的篓子,还不是得咱们来背!"

  姐姐说:"区长算个啥呀!我姑爹还是市委副书记呢!哪个权力大啊?有权有势就可以胡作非为啦?"

  钟魁冷哼道:"算我钟魁瞎了狗眼,娶了你这霉扫把做老婆!早知道这样,那还不如离婚算了,省得给我惹一肚子的麻烦!"

  姐姐嘶吼道:"你他妈不就是想把老娘放鸡窝里下蛋去吗?行啊,我从你啊!满意了吧?可以不在这里大呼小叫了吧?你生怕我弟弟听不见啊?"

  那钟魁便住嘴了。一时间我觉得惶恐不安,姐姐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个钟魁对她这么凶,动不动就大动嘴皮子,他们这样生活快乐吗?等他们安静了半晌,我才佯装笑脸走出去,将一盘人参果放在桌上,说:"姐,吃点人参果。你看你,瘦得只剩皮包骨了,钟家没让你吃饱饭啊?"

  钟魁听我这样说,狠狠瞪了我一眼,当我看到他那愤懑的眼神时,我竟然觉得无比满足。我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姐姐去他那个破火锅店打工,便是她泥足深陷的开端。要是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和妈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出去打工的。我觉得是我害了姐姐,要不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要不是为了供我上大学,她就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了。而我又做了什么呢?当我知道了她跟钟魁签卖身协议的时候,我除了沉默无语,我还能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我不能再对姐姐的事不闻不问了,便拽着她的手问:"姐,你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你说的鸡窝到底是什么啊?是不是那种不干净的地方?你说啊!你不能去啊!"

  姐姐只是强颜欢笑,一个劲地摇头。可我知道她是骗我的,她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于是我冲钟魁怒吼道:"你他妈是个狗屁男人啊!你凭什么对我们江家指手划脚的啊?离婚就离婚,你以为我们在乎你这门亲啊!"

  姐姐拽了拽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动气。她说:"小韵,你不要动气了,刚才你姐夫只不过是说的气话罢了,这几天火锅店也遇到问题,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了,心情难免会差点,你要理解他。"

  我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对姐姐说:"他要是敢欺负你的话,你就跟我说。咱江家也不是怕人的主!"

  我们在焦急与惶恐中等了大半天,妈妈终于回来了。她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背也佝偻了,她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像一位久经风霜的老人,脸上满是皱纹。我跑过去扶她,不安地问:"怎么样,鉴定的结果怎么样?"

  妈妈忧郁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像蒙上一层灰膜似的,黯淡无光。她扶着门框走进来,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失去重心的样子。她坐下来,定了定神,才对我们姐弟俩说:"的确是咱们的茶叶里混有断肠草。李家两位大哥已经跟我私下谈好了,咱赔他们二十万。"

  我和姐姐异口同声地惊道:"二十万?"

  钟魁也惊得睁圆了眼睛,说:"他们凭什么私了?他们要赔偿,怎么不找卖茶的老板去啊?他们要是得理不饶人,咱也不怕撕破了脸皮,法庭上见去!"

  妈妈说:"警察已经调查过周记茶荘了,证明他们新进的那批茶是没有问题的!怎么单单就卖给咱们的这小部分茶里出了问题呢?再说了,咱们家里一贫如洗,平时的收入都只够温饱,小韵的学费都还是东拼西凑的,哪来的钱请律师打官司啊?李家势力强大,打来打去还不是咱们自己吃亏。再说了,李大爷对我们恩情有加,没少照顾咱茶楼的生意,如今的确是死在了咱茶碗里,咱们欠他的,应该赔这个钱。"

  听妈妈这样说,钟魁便无奈地坐下,抽出烟来兀自点上,狠狠吸了两口。妈妈看了看我,说:"小韵,你不用担心。茶楼这几年有几万块积蓄,反正茶楼也要拆迁了,这些桌子椅子、家具茶具什么的,也能卖上万把块钱,其他的再凑吧。"

  姐姐看了看钟魁,看得出来她做了巨大的思想斗争,最后终于开口道:"妈,本来我那儿是有点存款的。但是您也知道,钟魁的火锅店没了,给人吃掉了,现在还欠着一大堆客户的债……"

  妈妈打断她的话,说:"妈知道,妈不会为难你的。李家大哥也没说非要马上偿清,说是看在咱们邻居这么多年的份上,可以宽限一两年。"

  姐姐和钟魁走了之后,我便替妈妈联系那些收货的买主。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是个男人了,现在家遇窘境,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决定不念书了,虽然我还没将这个想法告诉妈妈,我也知道她一定会坚决反对,但我真的不想再读下去了。那个学校,是个伤心的地方,每每想起那个自私得近乎变态的小卢老师,我就再没有返回校园的勇气。从此以后,我将努力地在骆扬的剧院里唱戏,挣钱还债。因为母债子偿,天经地义。

  虽然我竭力在电话中向大熊隐瞒这件事情,但这件茶毒案,很快便上了报纸,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包括大熊啦、白亮和小康啦、小姑一家啦、骆扬啦,还有以前的一些老同学。这几天家里的电话都快被他们打爆了。

  大熊、小姑和白亮更是第一个赶过来,并且都带了不少的钱。面对那些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铆足了劲掉眼泪。最后,小姑和白亮的钱我收下了,大熊的钱,我不能要。

  大熊趁白亮离去、小姑到楼上看望妈妈的空档,极度怨愤地说:"我这是在帮你,不是在施舍你,你为什么不肯接受这些钱?"

  我抓着他的手,说:"等这些家当都卖了,再加上自己以前的积蓄和小姑跟白亮送来的钱,也差不了多少了。妈妈说了,李家的人答应宽限我们两年,我以后不上学了,就去骆扬的剧院里唱戏,我不信我就还不起这点钱。"

  大熊被我说得心都碎了,眉头紧锁,一脸的忧郁与哀伤。他喃喃说道:"小韵,我爱你,就让我们一起来承担所有的不幸,好吗?难道你真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你也跑了大半个中国,始终是没有找到邱焰。他已经离开你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本来心里就十分憋屈,他这样一说,我的眼泪便唏里哗啦滑落下来。这些天来,我忍受了人生中的疾痛,早已经失去了面对生活的支柱。我想,若不是大熊及时将我从苦海中拉到岸上,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我欠大熊太多太多,所以,我不能再欠他任何东西,哪怕是物质上的。

  他见我不说话,嗫嚅道:"如果你不肯再上学,那我也不上了,我要留下来陪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让眼泪恣意地流下。我定了定神,说:"大熊,你离开我吧。我是一个受命运诅咒的人,谁要是这样掏心掏肺地帮我,一定不得好死!小梅是,烟然也是!你知道吗,我真的害怕,我害怕你出事,现在每天我都过得提心吊胆的,我已经不能再让任何人为我付出了!我以前的同桌韩梅,她曾经把我从魔窟中放走,后来就死在血泊里;而烟然,他也用生命拯救了我,自己却被子弹穿胸。"

  大熊站起来抱住我,说:"不会的,那些都只是巧合而已。我不能看着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你知道吗,你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想要保护你、舍不得让你受伤的人。你就让我和你做一对镂空雕刻的蝴蝶,纵使是永远陈设在一把小小的木梳上面,我也心甘情愿。"

  就在我们纠结于这个问题的时候,小王和小灰来了。小灰一脸的不开心,一进门就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小王则拽着小灰的手,焦虑地看着他。看他们两个怪怪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小灰正要开口,小王拉扯他道:"小灰!你傻啊!以后咱又不愁吃又不愁穿,你还回这个破茶楼来做什么?现在江家已经是树倒猢孙散了,你还要回来吊死在这棵树上么?"

  小灰则一脸愤怒地看着小王,说:"就你是条恩将仇报的小毒蛇!这么多年了,兰姨还亏待你了?她把我们当亲人一样对待,收留我们在茶楼里打工,要不是她,指不定你现在还在哪里睡桥洞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一头雾水地问道:"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在说什么啊?"

  小灰欲言又止,小王则是一副规劝小灰的焦急模样:"你傻啊!五十万,是我们两个打拼十年都挣不来的钱啊!多想想以后的日子吧,你还回来淌这潭混水做什么呢?小灰,你快跟我走吧。"

  小灰一脸木然的样子,仿佛在做激烈的内心挣扎,最后,他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挞钞票甩到桌子上,说:"小韵,这里有五万块钱,你看看能不能救救急,你一定要收下,就当是我们哥俩报答兰姨这么多年的恩情的。"

  我看着那沓红红的钞票,疑惑不解:"你哪里会有这么多钱?啊?你说啊。"

  小灰支支吾吾地说:"这钱是我和小王平日里积攒下来的,你就别问了。先拿去应急吧,毕竟我们也在这里打了六七年的工,茶楼就是我们半个家,产生感情了,出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又怎么能袖手旁观?你就收下吧,收下了我们才好安心离去。"

  我把钱塞回小灰手里,说:"你们两个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了,也就这五万块积蓄,我怎么能收呢?你们拿回去吧,将来还要养家糊口的。"

  听我这样说,小灰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边哭边说:"小韵……都是我们害了兰姨,都怪小王财迷心窍,听信了那个姓龙的鬼话,受了他的唆使,把断肠草放到茶叶里面,是我们害了你……"

  我顿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见东西。我瘫坐到椅子里,大熊紧紧地扶着我的肩。我缓缓抬起头,看了看一脸愧色的小灰,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我把那叠钞票摔到他们脸上,撕心裂肺地吼道:"滚吧!拿着这钱滚吧!以后再也别来见我们了!"

  小王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捡钱,凌乱地塞进衣袋里,然后拽着泪流满面的小灰慌不择径地跑了。我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打击,倒在大熊怀里,泣不成声地说:"我们江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呀!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啊!"

  大熊只是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不要难过了,无论如何,至少我还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虚弱的妈妈下楼来,她一只手给小姑扶着,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墙上,头发凌乱不堪。她轻轻问我:"小韵,你怎么了?怎么哭得这样难过?刚刚好像听到小灰的声音了,是他来了吗?"

  我从大熊怀里爬起来,抹了把泪,摇头道:"不是。是一个新茶客,他不知道咱们关门了,我已经把他打发走了。"

  妈妈便转身要上楼去。这时,一帮人闯了进来,我仔细看了看,应该就是那天晚上跟李家兄弟一起前来闹事的那帮三亲六戚。李老大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说:"我看你们也赔不起这二十万,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大伙儿听好了,破船还有三斤钉,这些桌子椅子的,凡是你们看中的,就只顾搬去,算是我们兄弟俩送给你们,作为这两天你们为家父的事奔波的酬劳。"

  妈妈再也无力跟他们争辩,只叫小姑扶她上楼去。我也呆坐着,拿李家兄弟没有办法。倒是大熊暴跳如暴地朝他们吼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啊!他们也不过是被人陷害罢了,你们就忍心把这样一对可怜的母子逼上绝路吗?"

  那李老大面容狰狞地嚷道:"你横个啥啊?难不成他们投毒害人还有理了?我们家老头子可是有退休金的,只要他们赔二十万,算是便宜他们了。"

  我也不去听他们争执,我只是好奇,妈妈不是说李家兄弟答应宽限我们两年吗?看眼前的情形,妈妈应该是为了安慰我而骗我的。我无奈地看着他们风卷残云般将我的家扫荡一空,把能拿的东西都拿走了,大到桌椅茶柜,小到茶杯碗筷。顷刻间,偌大的茶楼,便空无一物了,只有墙壁上那副鹤松石竹国画,掉了一只角,凄然地在从窗户刮进来的江风中颤栗。

  …… 第三十八章 湮灭 ……

  秋风萧萧催人瘦,

  正是月圆时候。

  虫鸣无故惹离愁,

  觥筹酌残酒。

  瑟瑟寒意几时休?

  此景却似,江南水清波柔。

  跟大熊认识一年多,我还是第一次踏进他家。他弟弟林明生了病,我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不闻不问。他家还算得上小资,标准的三室一厅,每间房都挺宽敞,最重要的是外面有一个大大的阳台,阳光就不偏不倚地坠落在那里,洒下一片金黄。我也来不及多看,便紧随大熊走进林明的房间。

  当我第一眼看到林明的时候,我就能感应到,他真的是病了。他穿着条纹睡衣,双手抱膝静坐在床上,两眼呆滞地盯着挂在窗棂上那串被风摇得叮当作响的风铃。那是一只将各种各样的贝壳串连起来的风铃,漂亮而别致。

  大熊沉郁地说:"小韵,你去跟他聊聊吧。"说罢,他便带上门出去了。

  我轻轻走过去,坐在床畔,林明宛若没有看见我一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盯着风铃看。我伸手摸摸他的头,他突然一个激灵,像被火烫了似的,瑟缩着躲到墙角去了。

  我笑道:"小明,你不认识韵哥哥了?我接你放过学啊,你还跟韵哥哥睡过一晚呢,你不记得了?"

  林明的瞳孔里闪出恐惧的色彩,浑身颤抖。听大熊之前的描述,林明应该是受到过外界强烈的惊吓,导致心理产生阴影,却苦于他一直不肯开口讲出来,所以连医生也拿他没有办法。我看着眼前这个呆若木鸡的林明,想起以前那个活蹦乱跳、话题范围广泛得让我都羡慕的林明,心里揪得厉害。

  我爬到床上,伸出手说:"小明,你不是很喜欢讲宇宙的起源吗,你再给韵哥哥讲一个,好吗?"

  林明看我上了床,猛然尖叫道:"不要啊!你不要过来啊,好痛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就像找到突破口似的,追问道:"什么好痛?小明,你告诉韵哥哥啊!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歪着头看了看我,突然扑到我怀里,蜷缩得像一只小猫,周身发抖。良久之后,他才哆嗦道:"韵哥哥,我怕,我没有神经衰弱……为什么爸爸哥哥他们把我当疯子……我只是不敢跟他们说……"

  听小明这样一说,我便从怀里拉起他,问道:"小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跟韵哥哥说,你相信韵哥哥好吗,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帮你。"

  当小明一五一十将他遭遇到的事情告诉我之后,我懵住了。我的心里像窝了一团烈火,灼烧得厉害,那一刻,我只想杀人。末了,我只能安慰他:"小明,你是个男孩子,你要坚强点。不瞒你说,韵哥哥跟你一样,小时候也跟你有过同样的遭遇。但是韵哥哥一直尝试着忘记它,并不把它当成人生中的劫难,而是把它看作让我成熟的磨砺,这样,我便有了挺起胸膛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他眨着眼睛看我,说:"韵哥哥真的也遇到过?那你是怎样做到依然生活得这样快乐的呢?"

  我笑了笑,说:"当时韵哥哥也跟你一样,萎靡不振。但是韵哥哥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在他们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强颜欢笑。自己在暗地里也哭过不少鼻子呢,花了好长时间才恢复元气的。其实人这一辈子是很短暂的,我们往往是固步自封,被一件可大可小的事绊住了脚步,迈不开踏往明天的步子。而当时间无情地过去了,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自己走过的路,我们会发现,其实从前那些致命的执着,是很傻很傻的。"

  听了我的话,小明突然精神矍铄地说:"我也要跟韵哥哥一样,笑着活下去。我要让邪恶的坏人知道,我是摧不垮的小铁人。"

  我欣慰地看着林明,他的眼睛里重新浮现出灵气,丝毫没有了之前的呆滞与迷茫。我知道,一旦心里这个结解开了,他的症结也就解除了。他像一只敏捷的猴子跳下床,踏着拖鞋拉着我的手便蹦蹦跳跳地往外跑。忽然他回过头来对我嘘了一声,轻声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哦!"

  我点点头,随他一道走进客厅里。大熊正焦头烂额地蜷在沙发里,抱着一只维尼熊发呆。他扬起一张憔悴的脸,看到眼前快乐得像小鸟一样的林明,眼睛里立刻放出亮光,透露出他内心难以掩饰的激动。

  林明说:"哥,我没事了,拜托你把那一帮医生都打发走吧,我没病,我真的没病。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大熊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眼前叽叽喳喳的林明,又看了看我,我朝他微笑着点头,示意他放下心来。大熊突然猛地将维尼熊扔出老远,从沙发里蹦起来,那动作简直就是林明的成人版,活像一只猴子。他扑闪过来紧紧抱住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小韵,你太厉害了!你简直就是救星下凡!那么多专业的精神科大夫都拿弟弟没有办法,而你却在半个小时之内就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弟弟交给了我!你要我怎么感谢你呢!"

  我正想说举手之劳,大熊湿湿热热的唇已经封住了我的嘴巴,他疯狂地吮吸着我的舌头,令我缓不过气来。我的余光瞟见小明正小人鬼大地在一旁假装捂着眼睛,其实两只眼睛正透过指缝看着狼狈的我,嘴里还坏坏地说:"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大熊吻得累了,才放开我,拉我在沙发里坐下。我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男子,他笑的时候,那只酒窝里面便盛满了甜蜜。那一刻我想,就算全世界都离开我,至少大熊不会。还有谁比大熊值得让我放下所有忧伤去依靠呢?也许不能依靠到天荒地老,但我却深深感到,至少可以依靠一生。

  我把头靠他肩上,喃喃地说:"我愿意跟你做那对镂空雕刻于木梳上的蝴蝶,虽然只是陈设,却能隽永。"

  我接受了来自大熊的那笔救助金。因为小明的事情,我已经不能再去骆扬的剧院唱戏了,更不能和妈妈搬到他家去住。我原以为骆扬已经改邪归正了,不再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我没有想到,一切都只是我的设想,因为我根本没资格要求别人去改变什么,邪恶始终是邪恶,不可能因为我的一番臆想就倍行善事。

  但这件事情我只能埋藏于心底,我不能告诉大熊。那天在大熊家里跟林明交谈的过程中,他透露了他的不幸遭遇。有一次他去江北新区春韵剧院看完戏回来,在月亮河边被一名男子绑架,并被那名男子残酷地夺走童贞,惨遭蹂躏。当林明告诉我这个真相的时候,我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像被一只毒虫咬了一口。那时候,我的脑海里只能闪过一张脸,那便是骆扬。我想,除了他以外,别无他人,会再做出这样毫无人性的事情来。

  我正这样想着,骆扬便打电话来了。我接通电话,朝那头怒吼道:"你打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算账呢!"

  骆扬在那边一头雾水地说:"小韵,你怎么了,发什么神经啊?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到底需不需要帮忙的,茶楼中毒事件我也知道了,听说死者家属要求赔款二十万是吧?你要是筹不到钱,尽管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我嘶吼道:"你就别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了!算我看错你了,我原以为你痛改前非,安安分分地做人,本本分分地开剧院,可我没想到,狼永远是狼,是学不会做狗的!"

  骆扬显然更加迷惑不解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问你,茶楼就要拆迁了,你们东西收拾好没有啊,等收拾好了我开车去接你们。"

  我冷哼道:"你就继续装好人吧,鬼才愿意搬你那儿去住!"

  骂毕,我狠狠地挂断电话。听到我怒气冲冲的声音,妈妈在房间里连连咳嗽道:"小韵,你在跟谁发脾气啊?"

  听见妈妈的呼唤,我急匆匆地跑过去,坐在床沿上,看着妈妈消瘦的脸庞,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心都碎了。自从遭受到小王丧心病狂的背叛以及李家连连催债,妈妈便怄得病倒了,请了医生来看,说是气血攻心,喝点降气血的药水就好了,不碍大事,但不能再动气了。于是我抓着她的手,轻声安慰:"没事,是白亮,他没事跟我闹脾气。"

  妈妈嗫嚅着苍白的嘴唇,焦灼不堪地说:"是不是李家的人又催债来啦?啊?韵儿啊,你就别去药铺给妈妈抓药啦,医生都说了,只是气火冲心嘛,妈不气就是了,你把钱攒下来,拿去还债吧……"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丢了一句"我去给你熬药"便捂着嘴跑出去了。我跑到厨房里,倚着门框坐到地上,掩面大哭。我不知道该骂天还是该笑天,这出悲剧写得糟糕透顶了,太让人措手不及。原以为骆扬是真正已经改邪归正了的,就算茶楼拆迁,我们至少还会有个避难的场所,可现在,我们已经无处安身了,而妈妈又身负重病,难道老天真的要残忍地看着我们母子俩露宿街头,才甘心吗?如果是我上辈子做了太多恶事,这辈子生来赎罪的,请别把罪债降临到妈妈身上,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好了,如果我承担不住,就将我的生命收回吧,这样,我就再也不欠谁的了。

  就在我悲痛欲绝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嘹亮的汽笛声,不一会儿,便有人踩着木板楼梯咯噔咯噔地上楼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也一阵阵紧张起来,我能预感到那就是骆扬。果然,他很快便将头探进来,看到我正坐在厨房门口,惊慌地跑过来扶我,不安地问道:"小韵……你,你怎么了……"

  我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塌在地上,骆扬也拽不动我,便只顾跑去关煤气,我这才闻到给妈妈熬的中药都糊了。骆扬关了火,蹲在我面前,关切地问我:"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这样魂不守舍的?你别吓我啊,是不是你妈出什么事了?"

  我只是默默无语。骆扬好像感到事情不妙似的,站起来便向妈妈的房间跑去。我慢吞吞地跟着他走过去,妈妈已经安静地睡着了。骆扬舒了一口气,说:"小韵,你真的是把我吓死了。没事你发什么愣啊,药都煎糊了。得了,以后也别煎这中药了,跟我搬过去之后,我找最好的心血管医生给你妈治病。"

  我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憋足了底气朝骆扬吼道:"滚啊!你滚啊!你来做什么?你这个魔鬼!人面兽心的家伙!"

  我这一吼,妈妈便被我吵醒了,她虚弱地睁开眼睛,抽动着嘴角问道:"你们在吵什么……骆扬来啦……东西都收拾好啦,可以搬了……"

  我接过话头:"搬什么搬!谁要跟这个恶魔走?"

  骆扬被我一骂,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试探着问我:"你怎么了?你怎么一回来就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在剧院唱戏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你能告诉我你这趟出走都发生什么事了么?上次我看了报纸,你怎么跟那暴牙龙扯上关系了?啊?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我冷笑道:"你就别在这里狐狸笑豺狼了,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开着你的车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骆扬扑过来扳着我的肩,说:"好啊,就算你要给我冠以罪名,你也得告诉我,我骆扬这是犯了哪一条啊?你这样空口无凭的,你让我怎么口服心服?你倒是告诉我,我是犯了七大律例里的哪一条啊,是杀了人,放了火,劫了财,还是强暴了民女?"

  我甩开他的手,说:"你要我说我还真说不出口,我都替你害臊!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一把年纪了,都越了三十岁这道坎了,你怎么还不定性呢!
人家小孩子童真无邪的,你真要毁了人家你才开心?"

  骆扬紧皱着眉头,支支吾吾地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别再提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事儿的么……"

  我看了看妈妈,她似乎听不明白我们说什么,只顾闭上眼睛休息。就在我和骆扬僵持的时候,楼下传来大熊的声音:"小韵……小韵!我找到房子啦,价格和房间都不错,我去看了一下,挺好的……"

  随即,他大步跑上来,踩得木头地板咯吱作响。大熊看到骆扬也在,便止住了一脸的尖奋,把一张照片给我,说:"你看,这是我拍的那房子的照片,在云霞路十二号,虽然巷子是深僻了点,但条件还不错,你跟兰姨就将就着搬过去住一段时间,等以后找到更好的再换。"

  我笑了笑,也不看那照片,对大熊说:"我不用看,你帮我们找的房子,我能放心。反正东西也都卖完了,就剩几块遮羞布了,轻装简阵,说搬就搬。"

  妈妈被大熊惊醒,一脸疑惑地问我:"我们去云霞路做什么?不是要跟骆扬去南山住的吗?"

  我笑着对妈妈解释:"妈,骆扬他是大老板,家里随时都要迎接贵客,如果我们搬过去,会打扰到他的。所以我们还是自己出去租房子吧,虽然是破旧了点,但总比住桥洞的好。"

  妈妈焦虑地说:"孩子,咱们已经身无分文了,哪交得起房租啊!再说了,过不了几天你就要开学了,你学费都还成问题呢……"

  "我不上学了!"我抢过话头,瞟了骆扬一眼,说:"我决定跟骆扬学戏,边学边登台……您看我一直喜欢唱戏,说不定我还能成为第二个骆扬呢……"

  妈妈叹了一口气,哀伤地闭上眼睛。大熊看了看我,说:"那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大熊转身正要退出房间,突然骆扬猛然扑过去,拽着他的衣领,把他狠狠按在门上,咆哮道:"你是谁,你是谁!你凭什么带我的小韵走?"

  大熊也不甘示弱,一个反手便逮住骆扬的领带绕着他的脖子缠了一圈,死死勒住他的脖子,怒眼圆睁:"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说出来,你就把我当傻子!我只不过是给小韵面子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害了我弟弟啊?那天我弟弟跟小韵说话的时候,我就躲在门外听,他就是在你们剧院门口被人绑架的!绑架我弟弟的人肯定就是你!你这个畜生,连小孩儿都不放过,今天我就勒死你,替我弟弟报仇!"

  大熊的话令我极度诧异,他竟然偷听了我和林明的谈话,并且一直没有当面戳破我,原来是顾及到我的感受。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簌簌滑落下来,看了看眼前这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疯子,又看了看一脸惶恐的妈妈,我朝他们吼道:"滚啊!你们要打架出去打,别在这里打扰我妈妈!"

  骆扬被大熊勒得喘不过气来,嘶哑着声音说:"是我干的又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告诉你,江韵他不是你的,他是我的,他小时候就跟我上过床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跟我上过床了,做了我的老婆了……"

  大熊一拳重重地打在骆扬眼睛上,立刻便出现一块淤黑。大熊啐了一口,愤愤地骂道:"你这个变态佬,给老子住嘴!凭什么说江韵是你的,真他妈不要脸!"

  我惶恐地看着失态的大熊和骆扬,又看了看妈妈,她一双深陷得吓人的眼睛睁得浑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要说什么,却又因为一口气咽不下去而讲不出口,两颊青筋暴突,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

  我吓得两腿发软,连忙跑过去替她抹着心口,好让她把卡在喉咙的那口气咽下去。可妈妈的眼睛却越睁越大,一缕发丝凌乱地含在嘴里,喘息声越来越重,最后,一口淤血喷了出来,被单上、我的手上、衣服上、脸上,到处都是血斑。

  当我意识过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大熊和骆扬发现情况不妙,也都放开对方,一齐扑过来跪倒在床前。我只管抱着妈妈痛哭,无力地朝他们吼道:"滚啊……你们滚啊……"

  骆扬一脸惧色地出去了,大熊却坚持留在我身边。等我抱着妈妈哭得够了,他才坐到床沿上来,紧紧搂着我的肩。我泪眼婆娑地望了他一眼,打着泪嗝说:"妈妈没了……妈妈没了……"

  大熊也眨着泪眼,一言不发地守着我。我哭丧道:"是我气走了妈妈,是我气走了妈妈!她看我这么不听话,所以不要我了!我真不孝!"

  当我眼看着妈妈被送进火葬场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哭得跟脱了水似的,小姑、姐姐、白亮和大熊他们都劝我不住,只得任我长跪在地上痛哭。要我怎样接受这样的事实啊!我怎么能忘记那个为了我茁壮成长而呕心沥血一生的妈妈啊!她就这样撒手人寰,留下我孤零零一人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思?我自责得想要自杀,我知道是我气死了妈妈,她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却没有一天让她开心过。我不配做她的儿子,我不配。

  当火葬师把那只汝窑的雪白色骨灰盒交到我手里时,当我的手触到那冰冷的瓷面时,我的心都碎了。躺在盒子里的那一捧骨灰,就是我的妈妈么?突然我想起小梅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人死了就是一捧骨灰,哪里还有来世啊?

  我最深爱的妈妈,就这样灰飞湮灭了。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证明,我是可以冲破世俗去坚持自己的爱的;我还没来得及向她保证,我是一个好儿子,虽然我坚持自己的道路,但我却是深爱着她的,我并不想忤逆她。可现在,她再也看不到了。难道,这一切都是上天为了惩罚我,才让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开我吗?

  我怀抱着妈妈的骨灰盒,踉踉跄跄地走回被人扫荡一空的茶楼,雕花的木门残破不堪,大概是给上次前来讨要公道的李家兄弟砸破的,那面绣着"兰舟茶楼"的幡旗也被人拽下,悲怆地躺在阶下。那是妈妈亲手绣的字啊,我还记得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面,妈妈穿针引线了好几个夜晚,才一针一线地缝好那面字迹绢秀的幡旗。茶楼的名字是按妈妈的名字来命名的。

  汪若兰。

  我的妈妈,汪若兰。一个耐得住十几年冷壁孤灯、孤裘冷枕的女子,一个为了儿子而付出青春的女子。她已经不在了。我摇摇晃晃着上楼,姐姐正在妈妈的房间里收拾她的遗物。她抱起床上那染了鲜血的被子,一个转身,看到我正杵在门口,给吓得尖叫一声,抹着心口说:"你干嘛像个幽灵似的立在那里?你抱着妈妈的骨灰盒做什么?还不放到箱子里去?来帮姐收拾妈的遗物吧,收拾完了跟姐走。"

  说罢,姐姐便抱着被子往楼下走去,想必她是要将遗物扔到开水房的火炉里一把烧掉吧。我双脚不长根似的摇晃着飘进房间,梳妆台上的金边相框里,妈妈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用一条妈妈生前最喜爱的丝巾将它细细包裹起来,连同旁边那张爸爸的黑白照片一起放进旅行包里面。我迅速扫视了一下房间,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只能徒增我对妈妈的想念而已,我留下一张照片也就足够了,其余的,就全部付之一炬吧。

  我抬头一看,一个身影恍然出现在门口。是大熊。我知道他担心我,但是又怕惊扰我,所以一路远远地跟着我。他轻轻地走进来,蹲在我前面,啜泣道:"小韵……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兰姨……如果不是我在那里跟骆扬发生争执,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我截断他的话头:"是我自己。一切都怪我自己。是我胡作非为,是我一意孤行,是我桀骜不驯,是我大逆不道,把妈妈气走了。"

  大熊看我哭得两眼干涸,面无表情地应话,他便站起来,将我的头轻轻抱在怀里,说:"小韵,以后让我来代替他们两个爱你,好吗?"

  我知道,大熊指的是妈妈和焰子哥哥两个。妈妈已经走了,焰子哥哥也销声匿迹,我心已死,万念俱灰,已经再无勇气去谈爱字。我想大概是我不配,爱不应该这样残忍,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都搭进去,如果真要这样的话,那爱,到底又算什么呢?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挣脱大熊的怀抱,喃喃道:"对不起,大熊,我不得不食言了。我不能跟你做那对镂空雕刻的蝴蝶,代价太昂贵了。大熊,既然缠绕着的风筝线已经解开,我们何必再魂牵梦萦,我们也应该解开心结才是啊。我心已死,就像坠落的风筝,再无飞翔的希望。"

  大熊想要说什么,姐姐上来了。她看到大熊,便淡然一笑,说:"来,大熊,你帮媛姐把这架床卸了。上次奶奶去世的时候有焰子在,现在焰子也不在了,还好有你,大熊。"

  大熊便无言地从姐姐手中接过钳子和羊角锤,嘭嘭嘭嘭地开始卸床。我坐在梳妆台前的高脚凳上,看着大熊一块一块将那只杉木床卸下来,在他扯开床垫的时候,一张褪色的照片出现在我们眼前。那是一个陌生男子的照片,已经被床垫压得变了形,还沾了一把木灰。

  姐姐跑过来拽起照片,疑惑地说道:"这人是谁啊?他照片怎么在这里?"

  我也惘然。妈妈把那样一张照片藏得这么隐蔽,说明它一定很重要,或许里面还隐藏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不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对我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妈妈已经不在了。

  姐姐一把将照片扔到垃圾篓里,对大熊说:"行了,大熊,你再把这些木头板子拖到楼下水房里去,扔火炉里烧了。"

  大熊便听话地扛着那笨重的木板下去了。他俩忙活了一个上午,终于将妈妈的遗物都清空了,房间里空无一物,就像被人扫荡一空似的,只剩下无尽的凄惶迂回盘旋在空气里面。

  姐姐提着我的行李,说:"小韵,跟姐姐走吧。你已经无处可去了。"

  我噙着泪水望着她,打着泪嗝说:"不,我不去。我不喜欢跟钟魁住在一起。"

  大熊接过话头:"那……那你上我家住去吧,我家房子宽……你可以……你可以跟小明住一间房。"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漂泊无依的游魂野鬼,到哪里都是一样,魂游物外,六欲皆空。我想,此刻的我正好适合出家,佛法无边,海纳百川,宝轮寺也许是个好去处。

  其实去处是有的。小姑也一直打电话让我去她家。只是一时之间,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或许我哪里都不想去,因为妈妈不在了,去哪里都是索然无味的。这么多年来,我跟妈妈相依为命,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她。

  跟他们僵持了许久,我是不能住到大熊家的,只能去姐姐家里,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虽然并不喜欢那个钟魁,但毕竟他是我的姐夫。

  大熊尊重我的选择,兀自悻悻离去。我锁好门,便头也不回地跟姐姐走了。我们打车来到杨家坪的一条小街,姐姐说,火锅店没有了,只能住在钟魁的老家。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外面是许多摆路边摊的小贩,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很多卖烧烤的,整条小街烟熏雾绕。姐姐的家在一栋破旧的民房二楼,墙壁上原本是白色的瓷砖,已经附上一层厚厚的灰尘,防盗网上满是外面飘来的烟尘,黑糊糊的一片。

  进了门,小家布置得还算不错,比起外面的肮脏龌龊来,好出几倍。我顺带着问了一句:"姐夫呢?"

  姐姐给我倒了杯胖大海泡的水,说:"他出去跑账去了。这几天忙妈的丧事,把他也累得够呛的,回来还得去跑去筹钱还债。想想人生还真是无常,从前他是多么风光啊,开一家声名远扬的火锅店,怎料一夜间变成市井小民。"

  我冷笑了一声,呷了口胖大海,润了润这几天哭哑了的嗓子。

  突然我电话响起,我一看,竟然是邹哲轩打来的,不免觉得有几分意外,接通电话,那头便传来他急迫的声音:"喂!江韵!你家怎么封了啊?找你找不到呢,你们搬哪儿去了啊?"

  听他这样一说,我料想他是回重庆了,惊讶地问道:"你……你这么快就回重庆来了啊……开学不是还早吗?"

  邹哲轩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他笑道:"这不是想你们了吗,所以就提前返校了。也没给你打电话就跑到你家去找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谁知道等我的竟然是一纸封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好好的茶楼要拆迁啊?"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说来话长了。我现在在我姐姐这里,我也不知道具体地址是什么,这样吧,我把电话给我姐,让她给你说详细地址,你自己打车过来好了。"

  我便把手机递给姐姐,她一脸诧异,顿了半晌才对着电话讲了一个地址,又重复了几次,确认大头轩能记住,才挂了电话。姐姐一脸疑惑地问我:"他……他怎么来了?我都结婚了,他还来干什么?"

  我也无心去想这些事,只是无力地说不知道。姐姐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我说:"他来就来呗,你紧张什么呀?"

  姐姐便勉强笑了一个,讪讪地说:"哦,没有没有,我是在想,待会儿该做点什么好吃的来招待他。"

  …… 第三十九章 重逢 ……

  落木飘零,恍然秋已尽。

  故人难寻,素颜化薄云。

  锦书难寄,鸿雁悲鸣,

  春花灿烂又别君。

  邹哲轩赶到姐姐家的时候,姐姐已经做好了一大桌好菜。两个月没见大头轩,他可是一点都没改变,一头松针发,一双菱形眼,一对匕首眉,炯炯有神。我心里明白,他这么早急着回重庆,是为姐姐而来的。所以当他知道姐姐已经结婚之后,神情颇为沮丧,但马上就露出笑脸,一边啃排骨一边说:"结婚好啊,结婚好啊,以后不用一个人漂来泊去的了。"

  姐姐苦笑了一个,给他夹了块红烧肉,说:"大头轩,以前是媛姐不好,你那样帮媛姐,我还三番五次跟你发脾气。像你这样好的男孩子,以后一定得找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做老婆才可以。"

  邹哲轩也苦笑了一个,嘿嘿道:"我?我还早呢,我的理念是男人先事业,后家庭。媛姐,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它了,希望你以后可以幸福。"

  邹哲轩这才想起茶楼拆迁的事,问我道:"江韵,你家茶楼拆迁了,那你们以后住哪儿啊?还有兰姨呢,怎么没看见她呀?"

  我和姐姐便沉默了,只顾垂下头刨饭吃,也不回答他的话。倒是他自己一个扭头,看见了墙角那套组合柜上妈妈的灵牌和骨灰盒,一口饭包在嘴里再也咽不下去,一双筷子叮咣掉到地上。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泪眼蒙蒙地说:"对……对不起……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才两个月,怎么这样振憾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啊……"

  我看着激动的邹哲轩,心里倒是平静如水。我反过来安慰他道:"别说了,世事变迁呗。快吃饭吧。"

  邹哲轩却一推饭碗,不吃了。我知道他不仅仅是因为妈妈的过世而难过,更多的是为姐姐的结婚,因为我知道,他是深爱着姐姐的,我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所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任他由他了。

  姐姐一边镇定地吃饭,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大头轩,你听媛姐说,你以后不要再为媛姐任何傻事,以前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你以后一定要走正道,堂堂正正地做男人,知道吗?"

  我讶异地看着姐姐,不明白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我也不好直接问她到底发生过什么,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大头轩只是沉默着双眼垂泪,我知道他一向都是个硬汉子,流血不流泪,所以我想,他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姐姐接着说:"媛姐也不是什么芳华绝代的人物,平凡女子一个,缺点一大箩筐,还是牛脾气,真没什么值得惦念的。你赶紧吃饭吧,吃完了赶快离开,免得老钟回来撞见了又要找你麻烦。上次他吃了你一拳,他心里还窝着一把火呢。"

  听姐姐这样一说,邹哲轩便从地上拾起筷子,在衣袖上一擦,便疯了似的扒饭。突然间我觉得大头轩真的很可怜,同时又很敬佩他的忠心不二。

  吃完了饭,邹哲轩临走的时候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来?"

  我叹了口气,说:"我不回去了。我不上学了。"

  他吃惊地望着我,问道:"为什么?你可不能一蹶不振啊!"

  我也不跟他多说,反正我心已决,任何人都改不了我的决定。他看我一副决绝的模样,便也不多问,只是说:"随你自己吧。并不是上了学才有好的出路的。以后咱们还是好朋友,一定要多联系。"说罢,他便下楼去了。

  按照我的初衷,我是要将妈妈的骨灰带巫山青龙湾老家,跟爸爸合葬的。姐姐也没有什么异议,也觉得应该这样,便一口答应了。第二天一大清早起来,她便把我送到长途车站,替我买了票,又塞给我一些钱。

  我把钱还给姐姐,说:"姐,我不要你的钱。你跟姐夫现在还欠着账呢,我不能拖累你们。我自己还有一点钱。"

  姐姐二话不说,只顾把钱塞到我的旅行包里,说:"你有个屁钱!钱都全拿去喂李家兄弟那两张大嘴巴去了,现在还欠着一大笔呢!真是比窦娥还冤,这年头真是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

  我看着义愤填膺的姐姐,也不好再说什么。姐姐抓着我的手,说:"小韵,现在妈妈也不在了,姐可就你一个亲人了。你一定要快去快回,知道吗?虽然平时姐拗不过你,但这次你一定要听姐的,李家那笔债由我来还,你回来继续上学,姐砸锅卖铁也要送你!"

  我正想说什么,姐姐抢先道:"你什么都别说,妈走了,姐姐如母!好了,快上车去吧,自己路上保重。"

  说罢,姐姐掉头便走。我看着她孱弱的背影,一头长发像无根的野草在风中飘扬,她走路的时候无精打采,仿佛随时都会被行人撞倒。我想,她跟着钟魁,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头。

  列车出发了,开往那个不知道是快乐还是悲伤的地方。也许一切悲伤的源头都是从那里开始的,是时候该回去做个了断了。我像被人抽掉筋骨一样瘫软在座位里,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因为好几个小孩儿都怯生生地看着我。通过列车的后视镜,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又红又肿,很是怕人,脸也因为哭得太多而畸形了,一半脸大,一半脸小。

  我缓缓闭上眼睛,希望可以隔绝别人那些扰人的视线。可刚一闭眼,我又陷入另外一个悲伤的世界。我看到了妈妈,她依然端坐在柜台边,拎一只计算器嘀嘀哒哒地按着算着,无比投入。我还看到了焰子哥哥,他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带着干爹出去旅游了两个月,现在,他们回来了。之前所有痛苦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恶梦,现在,梦醒了,他们都还在我身边。

  想着想着,我便进入梦境。一觉醒来,列车已经抵达终点站,我仓皇地随着人群下车,我又想起第一次回老家,焰子哥哥就穿着他过生日我送他的那件浅褐色衬衣来接我,衣袖高高卷起,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可我一眨眼,才恍然明白,他再也不会在那里等我了。

  我紧抱着妈妈的骨灰盒。那是一只白色的汝窑瓷盒,上面印着淡蓝色的荷叶,四只角上还分别雕着荷花。妈妈生前喜欢荷花,说荷花贞洁高雅,更有超脱红尘、得道成仙之意。于是,我特意到殡葬馆里为她精心挑选了这只骨灰盒。

  穿过那条蜿蜒如蛇的田埂,越过山脉,再下一个小山坡,就能看到青龙湾了。我的心情无比激动,我知道离家越来越近了,怀里的妈妈一定也像我一样,难以掩饰那跳激烈跳动的心。妈妈生前是那样爱爸爸,几乎每天都要看着爸爸的照片,对他缅怀一番。生而同巢,死而同穴,我想,这应该是妈妈最好的归宿。

  当我走下小土坡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直挺挺地立在青龙铁索桥上。一阵阵江风吹来,铁索便左右摇晃,可那个身影却犹如定海神针一样矗立,纹丝不动。

  为了证明我没有看错,我揉了揉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望去的时候,熟悉的身影依然矗立在桥中央,像一座坚固的雕塑。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狂欢,只要能证明这是真的,就算面前是一个无底深渊,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那不就是我日夜企盼的人么?那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人么?那不就是我跑了大半个中国,不顾一切艰难险阻去寻找的人么?如今,当他活生生地站在桥上的时候,我却喊不出声来。我只能沿着铁索桥走过去,也不再畏惧脚下摇晃的铁索,也不再心悸于江上滔滔的流水,只是义无返顾地朝前走着。

  是他,真的是他啊!多么熟悉的背影!一身素色,宽阔的肩膀,高高的个头,壮实的腰身,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我嘶哑着声音,轻轻唤了一声:"焰子哥哥!"

  眼前的背影便如醍醐灌顶般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忧郁到极致的脸,忧郁得几乎麻木,一双眼睛又肿又红,泪痕满面。为何我的焰子哥哥伤心到这个地步?难道也是思念磨人么?是他想我想得如此消瘦颓废、枯槁憔悴的么?

  他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因为过于激动而说不出来。我看到他也跟我一样,手里捧了只黑色的盒子。我还没看清楚那个盒子到底是什么,他便朝我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哭得像咆哮的猛兽。

  就让我们的泪水融入长江吧。就让我们所有的忧伤与不幸付诸流水吧。就让这呜呜咽咽的流水声与哭泣声,互相杂糅再也分不清楚吧。

  我从他怀里蹭起来,响亮地给了他一耳光。他愣愣地站着,任我打骂。我哭了许久,才镇静下来,歇斯底里地说:"你不是不暴露你的方向吗?怎么又让我寻着了?偏偏在这时候?你这个挨千刀的,把你推到长江里喂鱼,鱼都嫌你酸的家伙!你以前信誓旦旦的诺言哪儿去了?都记水瓢上去了啊?你跑啊,你再跑啊!你他妈再让我绕半个中国去找你啊!让我绕半个地球更好,再让我陷入更深的龙潭虎穴更好!"

  我正骂着,焰子哥哥猛然在我前面跪倒,涕泪俱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骂街的泼妇,只管自己一吐为快,完全不顾焰子哥哥的感受。末了,我扶起他,说:"我妈走了,我回来安葬她的骨灰。"

  听我这样一说,刚刚才止住眼泪的焰子哥哥,又汹涌地哭了起来。哭得累了,他才有气无力地说:"我妈也走了,我也是回来安葬她的骨灰。"

  我怔住了,半晌才问他:"那……那干爹呢?"

  焰子哥哥的神色便更加悲伤了。他干脆一屁股坐在桥板上,说:"爹他……爹他早就走了。"

  焰子哥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我感到一阵眩晕,再也站不住脚跟,攀着铁索坐在他身边,紧紧靠在他身上,仿佛一个不小心便会掉进滚滚长江。

  焰子哥哥接着讲道:"在移民搬家的那天,我们本来已经把行李都顺利搬出来了,可他突然想起把你爹的灵牌落在家里了,便不顾我的阻拦,一瘸一拐地赶回已经被淹没半人高的房子里,加上房子本来就很破旧,被水冲击,整个屋脊就垮下来,将干爹和北北埋葬在水里……妈妈知道这件事之后,就把悲痛欲绝的我接到她家,也就是河南郑州。并且我接受了小卢老师的帮助,学籍已经转到浙江大学。谁料祸不单行,前不久我妈在车祸中丧生,尾随弟弟而去。形单影只的连大叔痛心疾首,几度昏厥,便认了我做干儿子。他痛失妻儿,相思成疾,所以我也不打算再念书了,我准备回去替他打理酒店的生意。"

  我苍茫地望着空洞的天空,觉得它在不停地旋转,折磨我的大脑。我实在不敢相信焰子哥哥说的是真的,如果不是他手中那只黑色骨灰盒证明。

  焰子哥哥顿了顿,接着说:"妈妈临终前留下遗嘱,说她这辈子欠了我爸的,虽然生不能同巢,那就死而同穴吧,算是给爹这一生的补偿。连大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一口便答应了。所以我这次回家,是打算将妈妈的骨灰洒于长江,跟爹合葬。"

  听他这样一说,我才抬起头看了看远方,大水已经淹没了原来的村庄,连埋葬着爸爸的那座小山丘也沉入了水底。如此看来,我也应该将妈妈的骨灰洒入江中,与爸爸同葬了。

  接下来我简单地向焰子哥哥讲述了茶楼拆迁、妈妈病逝的经历,我们都再无眼泪可流。我倚在焰子哥哥那如大山一样牢固的肩膀上,轻轻问他:"你是如何狠下心来决定离开我的?"

  焰子哥哥淡然地说:"当时兰姨涕泪俱下地求我离开你。她见我态度坚决,不愿离去,便跪下求我。你说,当我看到她一个长辈跪下来乞求我的时候,当我看到那一双母亲渴求的眼神的时候,我能无动于衷么?我知道兰姨对你寄予厚望,你是江家三代单传的男丁,身负着为江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任,我不应该这么自私,为了跟你厮守而伤害一个母亲的心。"

  我摸了摸他憔悴的脸,他的眼神依然深邃而矍铄。江边传来风声鹤唳,鸟鸣猿啼,一抹乌云掠过,吞没了阳光。又是一场巫山雨,迫在眉睫。

  我们静静坐在青龙桥上,也不奔跑,也不避雨,安然等待那场过云雨的到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头上,隐隐生疼。焰子哥哥迅速脱下衣服,撑起一个小帐篷,支在我们头顶。他微笑着看我,抱着我狂吻。我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喘息道:"别……别这样……妈妈在旁边呢……"

  焰子哥哥迫切地说:"我就是要向兰姨证明,我是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之前有伦理道德陈横在我们面前,而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去爱了。"

  我只想到妈妈临走前那绝望的眼神。我不能再辜负她。我已经把她气走了,如果她在天之灵还看到我和焰子哥哥纠缠不清,一定不会原谅我。就算她可以,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我不能再去伤害一个为儿子付出生命的母亲。

  焰子哥哥急促地问我:"小韵,难道我们真的被世俗伦理打败了么?为什么我们都已经挣扎到这个地步了,好不容易才重新走到一起,而你自己又要放弃了呢?你不要离开哥,不要离开哥好吗?"

  外面一道闪电亮起,我清楚地看到焰子哥哥脸上满是凄凉的泪水。我说:"也许我就是个怪胎,根本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焰子哥哥紧紧拽着我的手,惊惶地说:"你跟我走好吗?你跟我去河南好吗?反正你现在也无处安身了,你就让哥来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我凄然地看着他,说:"我们之间,原本就不止是陈横了一道世俗的墙那样简单。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东西没有逾越,比如晓风。"

  焰子哥哥怔怔地看着我,一脸哑然。

  我说:"晓风现在还身陷风月场。你知道,他是爱你的,他现在家破人亡,而自己又泥足深陷,不得脱身。你应该把他救出来,好好待他一辈子。"

  焰子哥哥拿开头上的衣服,原来雨已经停了,太阳重新露出笑脸。他使劲把衣服上的积水拧干,然后挂在铁索上晒干。焰子哥哥那一副好身材令人意乱情迷,可我知道,以后它不可能再属于我。晓风需要他。

  我们都沉默了。最后,我提议道:"你看,阳光很好。咱们把两位老人的骨灰洒下去吧,别让她们久等了。"

  说罢,我们便一齐端起骨灰盒,打开盖子,轻轻一扬,那骨灰便在江风中飘散开来,像一缕幽魂,顿然无影。妈妈,您请安息吧,我知道您毕生的心愿就是要我好好活着,并且按着正常人的路子走下去。儿子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看了看焰子哥哥,他也闭着眼睛,似乎也在对他的母亲低声呓语。八月的太阳甚是毒辣,焰子哥哥光着上半身,给晒得通红通红。衣服一会儿便干了,他套上衣服,笑道:"走吧。接下来就是解救晓风,为了宽你的心,我一定把他解救出来,让你安心地跟着我。"

  在交谈的过程中,我了解到焰子哥哥现在正跟着连大叔学习酒店管理,已经不打算回校了,就跟我一样。可他毕竟是有了着落,一个前景不错的酒店在等着他,那我呢?原来还打算去骆扬的剧院唱一辈子戏,可自从林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便再也不能去骆扬那里,我不能一次又一次纵容他。

  焰子哥哥还说,他这趟回重庆,不仅仅是为了安葬他的母亲,更重要的是要将晓风从风月场所里面救赎出来。他说有了连大叔的帮忙,不管那个暴牙龙要多少赎金,他都要把晓风拽出来。

  回到重庆,我已经是走投无路,便跟着焰子哥哥在观音桥附近的一条不知其名的小街租了间小房。当我们踏进房间的时候,仿佛我又回到大一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跟焰子哥哥也是这样挤在一间狭窄而破旧的房间里面,过得却相当惬意。安顿好行李,焰子哥哥说:"小韵,不好意思让你住这样破旧的房子。妈妈临走时叮嘱我,此生切不可铺张浪费,要是嫌钱花不完,可以拿去广行善事。她还说自己一生作恶多端,所以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小华早早离她而去,自己也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妈妈吩咐我继续她生前的那些善举,组织红十字基金,为希望小学的孩子们捐款,不然,她在天之灵不得安心。"

  我像小鸟一样紧紧依在他身边,说:"住什么样的房间根本就没关系,只要是有你在一起,露宿街头都没关系。其实我觉得杜阿姨是一个很好的人,仔细算来,她并没有任何过错。可能是她对自己的期望值要求太高了,其实在旁人眼里,她做得很不错。"

  我们就这样挤在房间里休养了几天,等这段时间的悲恸稍稍淡去之后,焰子哥哥决定去找晓风的老板谈判。由于我对江北新区月亮湾比较熟悉,所以由我带他去那个仙池舞厅。只要一想到那个暴牙龙,我的心里便充满了愤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天小王和小灰临走之前,我记得小灰说过他们是受一个姓龙的唆使,利益熏心的他们才把断肠草放到茶里,加害茶楼。我再也想不出第二个跟我有过节的姓龙的了。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上次从广州给他携回来的那批货被警察提走了,还把他那一帮兄弟全都搭里面去了,所以他心怀怨恨,才要加害于我,出此恶气的。

  我们打车到了月亮湾,又到了这个地方。我抬头一望,骆扬的春韵剧院依然傲立苍穹之中,威严凛冽;广场中央那只龙头喷泉,仿佛不知疲惫似的,喷洒着漂亮的水花,散落开来像一只透明的水母。我正愣神地看着,便听到一阵孩子的嬉闹声,抬头一看,原来是骆扬带着一大帮小孩子从剧院走出来,那群小鸟似的孩子穿着五彩缤纷的戏服,漂亮极了。骆扬一边像个和蔼可亲的老师一样率领着他们,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孩子们,今天辛苦你们了,练了一个上午,都累了吧,老师带你们吃火锅去,秦妈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乐得跟个孩子似的,这是我从来不曾看到过的他的另一面。他抬头间也看到我们,微笑着走过来,说:"哟,焰子回来啦?啥时候到的?要不要一块儿去吃个便饭呢,你看小家伙们多淘气。"

  焰子哥哥笑了笑,说:"骆叔叔,我们改天再去。今天来这趟,是想来看看晓风。你也知道,我是不能让他在那种地方堕落下去的。"

  骆扬便叹了口气,说:"暴牙龙那老秃驴权可盖天,我一直都在为了晓风的事情跟他较劲,可是一直都没有结果。焰子,你跟他斗,还不够火候。现在晓风在他的场子里也算得上王牌了,他是不可能放人的。更可气的是晓风自己也鬼迷心窍,不愿跟我出来。"

  我白了骆扬一眼,看到他带这么大一群孩子就不舒服,谁知道他暗怀什么鬼胎。于是我冷哼道:"骆大老板压根就没为晓风的事费心吧,好歹你跟那暴牙也是称兄道弟的呀,若成心要扒晓风出来,他怎么也得给你三分面子吧!"

  骆扬听出我话里有话,便解释道:"我承认最近是疏忽了晓风,因为我一直忙着带这些孩子……他们都是从贫困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又渴望学戏,所以我免费教他们川剧,孩子太多,所以把晓风的事情耽搁了,可我一直没忘记啊!"

  我依然只是冷笑:"带孩子?免费教他们?说得多动听!我看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谁知道你心里面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骆扬立即掐过话头:"小韵,你别在孩子们面前说这种话……"

  我一下就火了,骂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啦?骆扬我告诉你,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你就别在这里装腔作势的了!就你,也配作老师?这些孩子迟早毁在你手里!"

  正在我骂得痛快的时候,一个虎头虎脑、穿着道袍的小男孩冲我怒嗔道:"你凭什么说我们骆老师,他待我们恩爱有加,课上如严师,课后如慈父,不知道对我们有多好,你凭什么胡说八道?"

  我被那个看上去颇显早熟的男孩子说得极为窝火,想不到我为他们着想,他竟然这样说我。我实在气不过,便对骆扬说:"林明你知道吧?林明就是大熊的弟弟!你说啊,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骆扬看了看一脸迷雾的焰子哥哥,又看了看我,说:"大白天来发神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就装傻吧,继续装吧。"我轻蔑地说。

  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挠了挠虎头,说:"林明……林明好像我认识哎……前段时间他来剧院看戏,他看完戏跑到后台跟我说他也想学戏,然后我们就一直聊天,聊到很晚,后来一起从剧院出来,在月亮河分手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被一个胖胖的矮矮的男人抱走了……当时我以为是他的家人逗他玩呢,所以也没太注意……"

  骆扬啐了一口,截过话头,恨恨地说:"暴牙龙!肯定是暴牙龙那个狗杂种!真他妈不是个好东西,啥都玩!"

  看到骆扬一脸愤然的样子,我恍惚也明白了,难道真的是暴牙龙那个老家伙?我气不打一处出,转身便朝月亮桥走去,骆扬带着一帮孩子也不好追上来,焰子哥哥跟了过来,我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和紧张的心跳声。

  仙池舞厅还是这样淫靡,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是灯火通明,纸醉金迷。我拉着焰子哥哥挤到T台边上,台上并没有晓风。我看了看焰子哥哥,显然他极不适应这种环境,一副眩晕的模样。我拉着他跑到后台,随便逮住一个周身上下只穿一条丁字裤的年轻男孩儿问道:"你们这里的晓风呢?他在哪里啊?"

  那个年轻男孩儿上下打量我们一番,嗲声嗲气地说:"哟,又一个套近乎的啊?你以为找上门儿来,他就会替你在暴牙龙面前美言几句,让你也做王牌啊?别想得臭美了,老娘我都还排着队儿呢!"

  说罢,他便扭着屁股走了。焰子哥哥被他说得两眼发直,也不明白其中周章。我倒是听出了点内容来,看来是这个男孩儿在场子里并不吃香,所以对身为王牌的晓风颇为忌妒,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我便逮了另一个高挑的、刚从化妆间走出来即将登台的头上打着水晶珠的男孩子,问道:"请问晓风在哪儿?"

  这次运气好,碰到了个脾气好的,他很温柔地说:"三楼右手边尽头的私人化妆间。"

  我们道过谢,便直冲三楼而去。我们跑到三楼右手边尽头的化妆间外面,看到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一阵细细的手机铃声,定神一听,却是川剧《水漫金山寺》的紧锣密鼓声。我心下生疑,便拽住焰子哥哥,示意他不要敲门,先看看再说。

  只见晓风面对着梳妆镜叫了声"领法谕",然后左右踏步,再喝一声"睁开慧眼一观",晓风便踏着锣鼓的节奏,左踢一个尖子,右边竖起半只眼睛,右踢一个尖子,左边又竖起半只眼睛,两个半只眼睛刚好合成一只眼睛,不偏不倚,在额头正中出现一只金灿灿的"慧眼"。

  我给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焰子哥哥也惊得张大了嘴巴,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原来晓风并没有自甘堕落,他却是在潜心研究川剧绝活开慧眼啊!据说这个绝活是川剧"戏圣"康子林发明的,难度之高,可见一斑。可我通过梳妆镜,却看见晓风做得如此完美。

  走廊的灯光将我和焰子哥哥长长的影子投射到屋里,晓风觉察到了,却也不回头,只顾一边在梳妆台上压腿,一边轻言道:"哟,罗伊安琪,你们俩可真够哥们儿的啊,一动不动杵在门口给我把信儿呢!那就拜托你们了啊,给我好生看着,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偷学川戏了。别让闲杂人等靠近,尤其是那个嗲声嗲气的假婆娘,老是喜欢上暴牙龙那里打老子小报告,横竖看他不顺眼……"

  晓风见我们不作声,换了只腿,继续道:"咋啦咋啦,两位小哥哥,是不是看上你们晓风弟弟啦?眼睛都看直啦?都不吭一声儿。"

  我瞅了瞅焰子哥哥,他的表情极度纠结,眉头都拧成一团疙瘩了。随即,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晓风透过梳妆镜看见是焰子哥哥,顿时愣住了,也不再弯腰去压腿,转过身就扑到他怀里,兴奋不已地说着:"焰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一定会来带我回去的,我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没有白等。"

  说罢,晓风连东西也不收拾,衣服也不换,穿着一身武生短打便拉着焰子哥哥的手往外跑,看到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口,便眼傻了,回过头去问焰子哥哥:"他怎么也在这里?"

  焰子哥哥支支吾吾地说:"是……是你韵哥哥带我来这里的,先别问这么多了,跟我们出去再说。"

  我们带着晓风刚窜出仙池舞厅,还没跨过月亮桥,便被一行人截住去路。走在前面那个矮墩墩的秃驴就是暴牙龙了,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恨不得用眼光杀死他。他眨巴着一双一大一小的斗鸡眼,歪着脖子看着我,嘻笑道:"哟嗬,小可人儿,咱爷俩又见面啦?这些时日没见你呀,爷可是想你想得紧。咋了,难不成你也是想爷了,回来看我的?"

  我唾了一口,恨恨地说:"你这个投毒杀人的凶手,我不会让你逍遥法外的!你害垮了我家茶楼,你害死我妈,我不会让你好过!"

  暴牙龙不屑一顾地吃笑着,露出满口金牙:"啧啧啧,小性儿刚烈啊,可真是把你爷迷得神魂颠倒的,夜不能寐啊!"随即,他变换了一副相貌,凶神恶煞地吼道:"你他妈害得老子还不够深啊!那批货没了,害得老子丢了多少大洋你知道不?这还不算,你他妈连老子那帮生死兄弟都给捅进去了!你行啊,你厉害啊,竟然串通警察来害你爷!抄了你那破茶楼,算是便宜你了!这笔账,爷给你记着呢,咱们秋后再算吧!"

  我火冒三丈,却拿这个嚣张跋扈的暴牙龙没办法。焰子哥哥并不清楚我跟他之间的过节,所以只是一脸迷惑地听着我们争吵。我也不想让他涉足,所以一直隐瞒着他。暴牙龙又看了看一身短打的晓风,说:"咋了这是,我的小王牌?难不成你也想学杜十娘弃娼从良去?嘿,我说你可别忘了,你可是还有把柄抓在爷手里呢!回去吧回去吧,今晚那盛世地产晋老板可是点了名要你的,你也知道,他向来财大气粗,出手也阔绰,你就等着捞油水去吧。这年头啊,笑贫不笑娼,没有人会再看不起做咱这行的啦。"

  晓风讪讪地看着他,不敢开口。焰子哥哥倒是极不怕事,底气十足地说:"捞什么捞,今天我要带晓风走,是带定了。是好狗的就别挡道。"

  听焰子哥哥这么一说,那暴牙龙便微微转身,眯着眼睛,做出一副掏耳屎的样子,说:"我这没听错吧?哪儿来的臭小子啊,敢在龙爷地盘上撒野?趁爷今儿个高兴,赶快滚!"

  焰子哥哥不理睬他,只是拉着晓风就走。暴牙龙块头大,他往桥上一横,我们便过不去了。他掏了掏金牙缝隙里的肉沫星子,指甲一弹,阴阳怪气地说:"要带他走可以啊!交两百万赎金!爷说话可是一条扛,从不七扭八突的。"

  焰子哥哥看了看暴牙龙身后那一帮人高马大的爪牙,知道来硬的有害无益,耗得越久越不利,便咬牙切齿地说:"好,算你狠!你就等着,等我把钱拿来的时候,你可别反悔!"

  说罢,他又回头对一脸迷茫的晓风说:"你等着焰哥哥,我会回来救你的。"

  然后,他便拽着我的手,疾速离开。

  …… 第四十章 远行 ……

  君在远方 盼到心慌

  山海苍茫 触景情伤

  我在远方 花落心残

  生亦何欢 死也难安

  君在远方 想起过往

  心薄裘寒 泪眼凝霜

  我在远方 惜君如常

  天上人间 蝶舞成双

  接下来的这几天时间,焰子哥哥电话不断,俨然一副大老板的形象。据他透露,连华父亲,也就是他现在的干爹的酒店是四星级的,如果从里面借出两百万来赎晓风应该没有问题。可是当他打完电话之后,他却眉头紧蹙,一屁股栽到那张破沙发里,双手捂着脸发呆。

  我料想是借钱不顺利,果然,焰子哥哥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想:"干爹他说最近酒店正开分店,不料由于分店店长是新人,经营不当,亏了本,好多钱都砸进去了,所以也拿不出两百万那么多。他说最多只能提出一百二十万来。"

  我在他面前蹲下,紧紧拽着他的手,安慰他道:"没关系啊,至少已经筹齐一百二十万了嘛。等酒店运营恢复正常以后,就可以提出剩下的那一部分了。你看,现在晓风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固执了,以前他是死活都不肯跟我们走,现在他一看到你,二话不说就愿意跟你走,多好呢。"

  焰子哥哥听我这样说,反过来拽着我的手,激动地说:"小韵,你别想多了!对于晓风,我只是出于一种哥哥对弟弟那样的关心,你要知道,我的心里是只有你的。"

  我正想辩驳,突然床头柜上的手机响起来,我抓起手机一看,是大熊打来的。接通之后,大熊的语气异常紧张:"喂,小韵啊!你还在巫山,没有回来吗?"

  "我已经回来了啊。你那么紧张干嘛?"我说。

  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大熊嗫嚅着:"我明天要去贵州了。你不回来跟我见一面吗?"

  我惊道:"你无缘无故去贵州做什么?"

  大熊在那头说:"一时半儿也跟你说不清,总之是去做志愿者。你现在到滨江路嘉陵江边来吧,就是你经常跟白亮一起喝咖啡的那个露天咖啡厅,他和小康都在这儿替我饯行呢,就差你一个了。"

  我哦了一声,便挂了电话。焰子哥哥大概也听见了,只是傻傻地看着我,问道:"那……那我去么?"

  我这才猛然想起来,大熊还不知道焰子哥哥已经回来了呢,于是我笑道:"去吧,反正你也这么久没见到那帮老朋友了。"

  焰子哥哥便一边简单地收拾着,一边说:"是啊,大熊他……他还好吧,我记得他好像到美国留学了呀,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被焰子哥哥这样一问,我的心里顷刻间充满了伤感。我想说,还不是因为你啊,留下一纸离书就躲到天涯海角去了,幸亏有大熊不离不弃地陪在我身边,陪着我像疯子一样满世界地找你。最终,我还是将这样的发泄压制下去,浅浅地笑了一个,说:"前段时间回来的。"

  焰子哥哥一边将电视机的电源拔掉,又把窗户关好,一边追问:"那小白和小康呢,他们两个现在还好吧,很恩爱吧?"

  我叹惜了一声,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最近发生太多烦心的事了,我都忽略他们了,更没关心过他们。倒是妈妈过世的那段时间,他们就像两块贴心的热布,一直粘在身边关心我,安慰我。"

  焰子哥哥发觉提到伤心的事了,便闭上嘴巴不再多问,带上门便拉着我的手往楼下跑去,打了车便向磁器口赶去。

  我们在高速路口下了车,还在高速出口处,便看到大熊他们正坐在下面江边的露天咖啡厅里。穿白色衣服,最抢眼的那个家伙,就是白亮了,着一袭黑色立领男衫的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是康乃文,而那个穿浅蓝色青年志愿协会会服的身影,想必就是大熊。

  焰子哥哥突然站在路口不走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有几分紧张。我噗哧笑道:"你又不是去相亲,更不是见公婆,都是一群老朋友了,你紧张什么啊?"

  焰子哥哥像个小孩子,挠着头说:"他们会不会怪我啊?"

  我一脸疑惑地问:"他们怪你什么?"

  "怪我……"焰子哥哥断断续续地说,"怪我离开你啊……"

  我垂下头,不知道作何回答。我拉着他的手,说了句"走吧",便匆匆跑下那坡长长的石阶。

  白亮眼睛最尖,远远就看到我们俩个,像蝴蝶一样飞过来,张开双臂就扑到我怀里,肉麻兮兮地说:"我的韵公子哎!看你这精神头,比前几天好多了……呃,原来是老公回来了啊……"

  我一把将他推开,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脸羞臊的焰子哥哥,便骂白亮:"你个白娘子,就知道挑最好的当口出来假充好人,而我招架不住的时候,躲得最快的也是你!早就看透了你的!"

  白亮也不接我话头,径自跨到焰子哥哥面前,嗔怪道:"姓邱的负心汉!说走就走了,丢下我们韵公子一个人伤心难过啊?你的心是称砣做的啊,不痛的啊?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如果我是小韵,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焰子哥哥被白亮说得羞愧得垂下头,像一个犯错的小学生在接受老师的批评。我正听着白亮那可笑又可气的怨骂,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熊已经窜了过来,高高地扬起手,重重的一拳便砸在焰子哥哥鼻梁上。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柱鼻血已经沿着嘴唇流进焰子哥哥嘴里。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眉头都没皱一下。我一看这状况,便急了,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挞面巾纸捂在焰子哥哥脸上,把他拖到嘉陵江边去洗满脸的鼻血。

  大熊一边跟过来,一边怒骂着:"你不是走了吗,你回来干啥?你不是茫茫宇宙不暴露你的方向吗,你怎么又绕回原地?在你心里,到底什么算爱啊?你知道小韵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他为了找你,颠沛流离,走南闯北,你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都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他在外面都是过着什么样的非人折磨吗……"

  我打断大熊的话,重重地说道:"大熊!住口!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呢?再说离开也不是焰子哥哥的本意,是妈妈乞求他离开的,他不敢忤逆妈妈的意思!现在他不是回来了么?"

  我看到大熊眼睛里闪烁着悲伤的色彩,他失魂落魄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无精打采地说:"看来真是上天注定的,连老天都要选择在这个时候把我支开。也好,也好,邱焰你回来了,我也是该离开了。走吧,过去喝杯咖啡。"

  本来应该和谐的气氛,却因为刚才大熊那一拳,而变得异常尴尬。康乃文本来就沉默寡言,稳重得近乎内向。只有白亮这家伙最不识趣,叽叽喳喳跟只快活的小鸟似的。看来康乃文没选错那篇几米漫画,白亮的确应该是他生命中,等待在云端的那只小鸟。

  大熊掂了掂咖啡,对焰子哥哥说:"对不起。"

  焰子哥哥笑着摇摇头:"没事,应该的。"

  于是,他们两个便不约而同笑出来。大熊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递给焰子哥哥,然后对我们说:"我明天就去贵州了。在六盘水一个偏远的山沟沟里,有一个千水村,那里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很多年前,一场麻风病席卷了整个村子,夺走了五分之四的人口。现在,麻风病卷土重来,却没有一个医生敢进山去解救他们,他们只能干巴巴地等死。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报导之后,我决定去那里,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

  对于麻风病,我略有所知,异常恐怖,传染力强。如果大熊真的进去的话,那是非常危险的。于是我试着劝道:"你真的决定要去吗?你可要想清楚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又不是专业的医生,不能白白搭了性命啊……"

  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康乃文开口了:"小韵,你就省点力气,别劝他了。别看这头大熊平时对人挺温顺的,可倔起来谁也拗不过,就连他家里人都没有办法。他请我们出来喝咖啡,是来向我们道别的,不是来听规劝的。"

  通过镜片,我恍惚看见康乃文眼睛里闪着泪花。我知道他们是铁杆兄弟,他一定像我一样,是舍不得让大熊进去冒这个险的。我渴求地看着大熊,他一副决绝的模样,看来是心意已决了。

  突然焰子哥哥一脸严肃地说:"大熊,我跟你一起去。"

  这句话像一道厉闪,我们都怔怔地看着他。大熊笑道:"你去做啥啊,你又不懂医道,去给我打杂啊?"

  焰子哥哥正色道:"了解麻风病的人都知道,治疗起来又不是像动手术那样麻烦,只要细心看指导书就好了。其实缺乏的不是医术,而是进山的勇气。"

  我紧紧拽着焰子哥哥的手,他的话让我感到害怕,浑身不断地颤抖。我哆嗦着说:"焰子哥哥,不要,不要!你不要又丢下我,不要!"

  焰子哥哥看着我带着哭腔,拍拍我的后背,笑道:"我永远无法忘记妈妈临走时那虔诚的眼神。她说自己一生作恶多端,抛夫弃子,已是死罪。所以必须要广行善事来减轻她的罪孽。所以她这一辈子都在忙着筹集善款,组织红十字基金。我想,这次就是一个机会,我不能错过,我要为妈妈积德,等到她功德圆满的时候,我才好安心啊。"

  白亮也一脸正色地要胁道:"姓邱的,你这次要是再敢负了小韵,你看我白亮饶不饶你!"

  我央求道:"其实杜阿姨这一生并没有什么过错,如果你执意要替她广行善事的话,我们可以一起从身边的每一件小事做起啊,你不要去冒这么大的险啊!"

  焰子哥哥眼里似乎噙着泪花:"不,你不知道。妈妈说过,她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就是监守自盗。有一件事情你一直不知道,你小姑不能跟骆扬在一起,其实罪魁祸首就是我妈。八年前,你小姑随骆扬一起去河南郑州演出,晚上碰巧住在妈妈和干爹的酒店里面,那一夜,他们情不自禁,在房里颠龙倒凤,一夜云雨,不幸被妈妈发现,于是她致信你奶奶,把你小姑和骆扬的奸情告诉了你奶奶,你奶奶盛怒之下,才逼走了骆扬。可你奶奶没想到,一夜风流已成债,小姑怀上了骆扬的骨肉。你小姑是个顽强的女子,她带着身孕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川剧表演,结果她由于身怀六甲而落选,骆扬则一举夺冠,得以远赴重洋巡演,而你惨遭失败的小姑,却被一位比赛的评委相中,那位评委不惜花血本追求小姑,最终小姑考虑到腹中的孩子,便委曲求全,接受了那位评委。小韵,你知道吗,那位评委就是现在的市委副书记,你的姑父。"

  焰子哥哥的一番话像一个远古的故事令我咂舌,我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焰子哥哥紧握我双手,继续讲述:"后来,小姑和骆扬都知道是我妈妈告的密,他们都恨透了我妈妈。她说骆扬为了报复她,曾经诬告过她的慈善基金。"

  我这才恍然大悟,大熊也顿然清醒,原来上次慈善基金被骆扬诬告,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难怪一直找不出他诬告慈善基金的动机。突然之间,我觉得手足无措,这样的事情来得太突然,却又一点都不意外,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姑一提起杜阿姨,就气得咬牙切齿,又是羞辱又是谩骂。

  焰子哥哥看着悲愤的我,说:"你瞧,你现在也改变对我妈妈的看法了吧,知道她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好了吧。她毕生的夙愿就是做一万件好事,可她最终没有完成这个宏伟计划,便匆匆逝去。我是她儿子,我必须为她完成这个夙愿。"

  我说:"那好吧,你去吧,我也不再拦你。但是无论你要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不行!"大熊和焰子哥哥异口同声地说。

  焰子哥哥看着我,眼神深邃:"小韵,你放心,哥一定会回来的。晓风还等着我去救赎呢,我不会不管你们的。"

  我死活不依:"没那么容易撇下我,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会跟着你的。"

  大熊笑道:"你以为咱们是去旅游啊?人多了反而不好做事,大山里面交通不发达,好长一段山路都是要徒步而行的,如果你去了,只会拖累我们的,明白吗?难道到时候我们照顾麻风病人都忙不过来,还要来反过来照顾你?"

  给大熊这样一说,我便觉得自己的要求是有些唐突,只是闷闷不乐地堵气。

  大熊安慰我道:"小韵,你要相信大熊哥,我毕竟是学医的,我会替你保护好你焰子哥哥的。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他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还把他按原样带回来,交不了差我赔你一个。"

  大熊的话把他们都逗乐了,只有我一个人闷闷无语。心里像吃了喝了一壶闷酒似的,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

  从嘉陵江边回来的时候,我有种强烈的欲望,希望给焰子哥哥买些好吃的东西,让他带去,可我转念一想,我已经身无分文了。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便是从广州回来的时候,烟然在慌乱的逃跑中塞给我的,上面沾满了他的血迹。那些钱是我思念烟然的唯一凭证,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把它们花掉,就算沦落到露宿街头、饥不择食的地步,我也不会动一分一毫。

  倚在窗前,我又想起烟然临走前跟我说过的话:"……回去以后,一定要忘记这段黑暗的经历,如果有必要,最好把我也忘记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仿佛我又看见他胸膛被子弹穿透,开出一朵殷红的血罂粟。我知道,这辈子算是我欠他的了,而我却只能把这段旷世奇遇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永远不能拿出来跟焰子哥哥分享。

  下午我们按着大熊的指示,到商场里购买了旅行和登山的一些必备品,医药方面由大熊来负责,其他的东西自己准备就好了。

  傍晚的时候,窗外竟然下起细密的大雨来,一眼望去,街上无人不躲,满是水烟。焰子哥哥从后面抱住我,将下巴磕在我肩上,喃喃道:"难道是天有不测风云吗?"

  我打断他的话:"瞎说什么啊,这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场雨,怎么比得上巫山那场雨美?"

  焰子哥哥听我这样一说,邪邪地坏笑道:"巫山那场雨?是哪场雨?"

  我白了他一眼,嗔骂道:"你说呢?"

  焰子哥哥一把将我扳过身来,我的眼睛就猛然触到他鼻梁上,他呼出的气热热的,湿湿的,吹得我的眼睛一阵阵酥痒。还没等我来得及回应,他已经将我拦腰抱起往床边走去,一边粗鲁地喘息,一边气不成声地说:"小韵,咱们再来场巫山云雨!"

  他轻轻将我放到床上,狂热地撩开我的衬衣,褪下我身上所有的衣物羁绊,肆意撩拨我身上每一寸敏感之处。他的舌头像一只海绵,所过之处,无不如沐甘霖,清爽甘甜。他急速褪下自己身上的衣物,露出一副健硕的身材,就像我的爸爸,匀称而纤细。就在他即将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耳畔突然响起烟然对我说过的话:"记住,以后不管跟谁做,都要用上它,知道吗?"

  我便一把推开焰子哥哥,慌张地摇着头。

  情急欲狂的焰子哥哥一脸诧异地问我:"小韵,你怎么了?"

  我只是一直摇头,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就像有人在燃放烟花,刹那间的绚烂之后便是亮堂堂的空白,接下来便是死寂般的黑暗。

  欲火焚身的焰子哥哥也不顾我的反对,强行把我摁倒,两只铁臂一样的手将我死死钳住,腰肢一挺,便粗暴地进入我的身体。那一刻,我只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忍不住惨叫了一声。焰子哥哥却全然不顾我的感受,捂着我的嘴全力挺进,后面胀痛得紧,怕是都要裂开了吧。

  我嚎叫得累了,便安静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滑下,洒落在枕巾里面。那是一只漂亮的鸳鸯枕,那对戏水的鸳鸯,多漂亮啊,头并头,肩挨肩,长相厮守的模样。

  最后,他抄得累了,射在我里面,才累得像战败的狮子一样趴在我背上,急促喘息。我浑身哆嗦,竟然感觉一阵寒冷。焰子哥哥感受到我身体剧烈的反应,焦急不安地问我:"小韵,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把头深埋在枕头里面哀泣。焰子哥哥张开双臂把我抱在怀里,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是哥不好,哥是畜生……哥抱着你,就不冷了……"

  我把脸扭过来,埋在他胸膛里面,贪婪地享受那股来自焰子哥哥贴心的温暖。好吧,如果时间能静止,就定格在这一刻吧,真的,不要再流走,这一刻,已经完美。

  焰子哥哥从床头柜的衣兜里面取出一支烟点上,叭叽叭叽地抽起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染上吸烟的坏习惯的,可能是他涉足酒店的管理之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还记得上大学住宿舍的时候,萧祺和唐科是两个典型的烟鬼,焰子哥哥知道我不喜欢闻到烟味,总是便粗鲁地把他们手中的烟夺过来掐灭,然后扔到马桶里面。

  而现在,他对我那些细枝末节的关心都不再有了。他和我做爱的时候,全然不顾我的感受,只图自己怎么样爽就是。我怔怔地抬起头看他,一只烟圈正从他鼻孔里腾出,在空中飘散了许久,才弥散开来。

  他在烟灰缸上抖了抖烟灰,深沉地说:"小韵,如果……如果哥不再回来了,你会恨哥吗?"

  我讶异地看着他,心里浮起一阵恐惧感。我往他怀里蹭了蹭,两只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不安地说:"你不要再吓我了!我现在很脆弱,经不起半点折腾,你不要吓我……"

  焰子哥哥笑了笑,抚摸着我的头,捏了捏我的耳朵,说:"我是说如果。你知道的,人不能总按着自己的意愿去铺陈人生的道路,难免会有天灾,会有人祸,当这些来临的时候,人总是显得渺小的,总是会无能为力的。万一我真的葬身大山,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听了焰子哥哥的话,我突然开始想念那些逝去的人们。吴氏夫妇,戚敏,小华,小梅,烟然,奶奶,妈妈,干爹,杜阿姨……我觉得上天就像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跟我玩了一个叫做死亡的游戏,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带走,最后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甚至想,到底是不是我做错了,是不是我违背了孝悌之义,忤逆了妈妈,所以,这是老天给我报应。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起床给焰子哥哥做了他最爱的蜜饯雪鱼。我静静地看着焰子哥哥像只馋猫一样把整条鱼吃光,最后只剩下一副光溜溜的骨架。他正打着饱嗝拾掇行李,大熊便打电话来催促,说他已经在车站候着了。

  我们赶到重庆火车站的时候,大熊穿一件青年志愿者的会服,踏一双红色旅游鞋,支一副幽绿色墨镜在站台上向我们挥手,火车就要出发了。

  当我们将行李都安置好的时候,离发车时间只有五分钟了。我趴在车窗外,泪湿眼眶,哽咽着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本来心里面有千言万语要交待的,到了现在,却也在心里打了结,缠绵成一团乱麻,只能紧紧拽着焰子哥哥的手说不出话来。大熊一直安静地一言不发,焰子哥哥像个老婆婆般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归结他的话,要点是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火车的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闷雷一样回旋在耳边,呜呜咽咽的,像哭丧的女人低喑的声音。就在火车出发的那一刻,大熊突然趴到窗户玻璃上,朝我大声喊道:"小韵,我爱你!我不祈求你今生等我,但来生,你一定要等着我!"

  火车渐渐远去了,大熊的声音在呼呼的大风中越来越细弱,最后终于听不见,消失在铁轨远方的那一片迷雾里。重庆的雾啊,重重叠叠,沉重得像一层素缟的幔布,拉开一出出悲剧,又谢幕一出出悲剧,如此循环反复。

  我仰起头,天空是那么阴暗,低沉得快要压到我头顶,霎时间我瑟瑟发抖。一只灰鸽扑楞着从铁轨窜到调速杆上,落寞地张望着,又哗地一声闪到天际。

  我折过身,穿过出站口,缓缓回走。大熊临走的话久久萦绕在我耳边,挥之不去。我知道自己注定要亏欠他一辈子的了,我知道人是没有来生的。我想哭,可是眼睛干涩,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

  当我踉踉跄跄地赶回杨家坪小街上姐姐家里的时候,我看到她正披头散发坐在沙发里,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撑着半张脸,无精打采地盯着茶几上那只枯萎的玫瑰,花瓣已经片片洒落在地上。

  看她那副衣冠不整、头发凌乱的模样,莫非是跟钟魁打架了?我便神色慌张地问她:"姐!你怎么了?是不是跟姐夫打架了?"

  姐姐这才恍过神来,抬起头来看我,一双空洞的眼睛,黯淡无光。几天不见,她好像憔悴了很多,苍老了好多,倦容惊人。

  我坐在她身边,抓了抓她的手,凉得可怕。她连忙将手抽回,魂不守舍地说:"没……没有,你姐夫他每天都在外面跑路,还债呢……小韵……你能不能先搬出去住几天?姐姐这里不方便,火锅店被人吞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姐姐快被那群恶狗逼疯了……不如你先到小姑家去避一避……我怕他们伤害你……"

  从姐姐那慌乱的言语中,我明显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我说:"姐,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扛嘛,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支开,自己一个人来承受这些苦难呢?我们是两姐弟嘛……"

  姐姐趿着拖鞋跑到我的房间里,拽出一个包裹来,说:"小韵,你快走,去小姑家住一段时间,等姐姐手头宽裕了,再接你回来,听话……"

  我赖在沙发里死活不依:"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我怎么可能走。要是李家那两个龟孙子上门来找你麻烦,怎么办?你一个人应付得了么?"

  姐姐声色俱厉地说:"那你留下来就有用啦?你屁大点小孩儿,一分钱都找不来,只会耍嘴皮子!你赶快走,现在我们连自己的肚皮都填不饱了,你还要张着嘴赖在这里拖累我们吗?小姑她好歹是你亲姑,她不会亏待你……"

  姐姐已经下逐客令了,还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抹了把泪,夺过姐手里的包裹便摔门而去。

  我提着行李满大街晃荡,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我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道路,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有种极度空虚的错觉。这是一个伤心的地方,在这里,我失去太多太多,亲人,朋友,爱人。他们都离我远去,留我一个人孤零零镇守原地。他们为什么这样狠心,个个都解脱了,却从不肯拉我一把,让我继续在人世承受煎熬?突然之间,我好恨他们,真的好恨。

  一切的悲伤,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我想,或许只有离开这个地方,我才能重获阳光,重获生的希望。久久地被笼罩在重庆的迷雾之下,太长时间看不到阳光,心里阴暗而潮湿。可我,又该从去何从?我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去哪里都一样,漂来泊去。

  当我失魂落魄地晃荡到体育馆附近小姑家的政府公寓时,小姑热情似火地替我安顿好行李,一时间暖到我心窝里。婷婷正在房间里弹钢琴,看到我了便像粘人的小猫似的一头扎进我怀里,要我给她讲书里的小人故事。

  小姑一嘴把她骂开,说:"去去去!没见你韵哥哥累得都散架了啊?进屋里弹琴去,别偷懒!"

  婷婷便瘪着嘴进屋去了。小姑给我倒了杯水,说:"你姐嘱咐过我了,要我替她好生照顾你。你说你姐也真是的,竟然把你赶出家门来,还是不是你姐了……不是小姑不愿意接纳你,只是觉得你姐太绝情了,到底不是一个妈生的!还是咱姓江的才是一家人!"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看着小姑那副女侠般愤懑的表情,心里面感慨万千。我知道小姑是一个面恶心善的人,她以前对骆扬态度蛮横,可是在他落难的时候,却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帮他摆脱困境。我想,在人世间,也就还有她这么一个赖以信任的亲人,可以卸下满心的忧虑去依靠了。

  小姑很是体贴,早早就替我收拾好了床铺。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不然我就不会刚一沾到枕头,便呼呼见周公去了,也来不及再想念想念那两个远行的人。

  …… 第四十一章 莲花 ……

  一缕轻烟绕香炉,

  两行清泪洒残烛。

  虫鸣聒噪惹人怒,

  多情总比无情苦。

  住在小姑家的这段日子,我就像个废人一样。我终日什么都不做,要么就蜷在沙发里看一整天电视,要么就窝在床上睡觉。小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所以对我十分体贴,几乎对我达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般的关心。

  婷婷开学了,小姑劝我也回去上学,可我死活不依。到最后小姑也拿我没办法,一边拿着鸡毛掸子这里扫扫,那里拍拍,一边说:"你不去也罢。现在这个社会,并不是文凭高就能找到好工作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凭你在戏剧方面的天赋,将来继承你小姑遗风,绰绰有余。"

  至于川剧,我尚不知道会不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也许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我才会沉下心来考虑这些;现在,我真的好累好累。我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有些事情往往在初始发生的时候,悲伤只能细流,并不见得汹涌,可过了几天,当心底那些忧伤都喷发出来的时候,悲伤却是澎湃的激流。那些夜里,那些逝去的灵魂总会在梦里与我相会,那是怎样的暗涌啊,冲击得我快要疯癫。他们全都找上门来,向我讨债。小梅、戚敏、烟然、妈妈,一笔巨额的债。

  这段时间,邹哲轩老给我打电话讲学校里发生的奇闻趣事,他故意夸大其词,把一些平淡无奇的事讲得神奇迷离,他说今年西南师范大学和隔壁的西南农业大学拆了围墙,正式合并为一家了,并立西南。我知道他是想劝我回去继续念书,但我心已决,任他讲得天花乱坠,我都不会再动心。

  我想,从今往后,我是再也不会回那所学校了,如果不是听到了他的另一个让我昏厥的消息。

  当大头轩在电话里面神色慌张地向我传递这个噩耗的时候,手机便滑落到地上,一只灰色鸽子从窗前闪过,留下一片羽毛晃悠晃悠地坠下。我站在窗前愣了大半天才恍过神来,不,大头轩是在跟我开玩笑,他是为了骗我回到学校,才跟我撒这样的谎的,这不是真的!

  可两行热泪分明已经沿着我消瘦的脸颊滑落下来,我发了疯似的摔门而出,下楼的时候,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来飞下去。我一步跨过三四个阶梯,一个不小心便踩空了,我向前扑倒下去,摔了个利索的狗啃泥,左膝盖在阶梯上猛磕了一下,一股殷红的血渗透过裤子慢慢扩张成一朵罂粟花。我顾不了疼痛,下楼便打了开往北碚学校的车。

  白亮,我的白娘子,你一定不要出事,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独自离去,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因为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深深地替他祈祷,希望上天可以开开天眼,把一个完整无缺的白亮还给我。

  当我赶到西大橘园园区宿舍的时候,我看到宿舍楼下面围满了人,几名警察正在力不从心地驱散围观者。我发了疯似的扒开挡在我前面的人,里面是一条黄色警戒线将案发现场围了一圈,圈子中央,就惨烈地躺着白亮。看到他的那一刻,眼前仿佛天旋地转,那个在人人面前都活蹦乱跳,快乐得像一只鸟儿的白亮,他怎么会跳楼呢?我在恍惚之中,看到一条漂亮得近乎残酷的白色弧线从七楼划下,白亮就像一颗璀璨的流星,美艳却短暂。他一只手还紧紧捏着一张被烧掉一角的白色信纸,依然穿着一袭白衣,白得刺眼,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迷人的白亮,可惜,这却是他人生最后的定格。我想,他是在空中做了怎样的挣扎,才能保持那样完美的降落啊,微微蜷缩着侧躺在地上,就像母亲腹中的胎儿。如果不是从他身下流淌出来的已经凝固成黑色的血泊证明,我又怎么会相信,如蝴蝶一样圣洁高雅的白亮,竟残忍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白叔叔和白阿姨在旁边哭得肝肠寸断。他们都是警察,在我心目中,他们一直都是坚强的代表,正义的使者,可此刻,他们却脆弱得随时都可能崩溃。不知道什么时候,邹哲轩挤到我身边,紧紧搂着我的肩,示意我要节哀。

  警方做完了现场调查,也拍下了现场照片,白亮就被他们搬上担架,缓缓盖上白色殓布。警察将白亮手中的纸条取下,做好记录之后,交还给白叔叔。白叔叔老泪纵横地看完之后,将信纸给我,便和白阿姨痛哭着随担架奔去了。

  人群逐渐散去,剩下我和邹哲轩杵在原地。那张信纸白得绚目,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去阅读。邹哲轩紧锁着眉头说:"那个叫康乃文的今天早上出国了,去法国巴黎美术学院修学了。他临走的时候对小白说,他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他一直不能忘记心中的那个女孩。虽然他为了小白努力尝试过要遗忘她,可是每天夜里,血罂粟还是会盛开,她的音容笑貌还是会浮现在他梦里。康乃文说他不能把小白当成那个女孩子的代替品,这样对小白不公平,他不想伤害小白,于是选择了离开。走之前他告诫小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小白也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还微笑着替他饯行,餐桌上也玩得很HIGH,谁知道他竟然会寻短啊!"

  我双腿无力,再也站不住,便急忙找了棵小树倚着,一边抽泣着,一边抖索开信纸看白亮的遗言。其实那根本就不是遗言,而是一首题为《我欲推窗》的小诗:

  我欲推窗而去,

  与你漫步云端;

  就让寂寞灵魂,

  放逐遥远天际。

  亲爱的,别急着走,

  我推开窗户追逐你;

  亲爱的,张开双臂,

  我将降落在你手心。

  看完了诗,我掩面痛哭。小白啊,你怎么会这样傻。你不是几米漫画里等待在云端里的小鸟,他也不是每天坐在窗前张开双手等你的人,可你却为何如此着迷,走不出几句台词呢?

  邹哲轩见我哭得不行,一时间也手足无措,不知道作何安慰,只是喃喃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小韵,你不要太难过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前车之鉴,不能重蹈覆辙。既然邱焰和大熊都离开了,你也就认清事实,回来上学吧,同学们都等着你,小卢老师也挺挂念你……虽然她之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她真的希望你能回来继续念书。你也知道,小卢老师是个很好面子的人,所以她才托我劝你回来。"

  我冷冷地说:"她现在当然无所谓我回来不回来了!邱焰都已经不在这里了。还有,邱焰他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去贵州做志愿者,为麻风病人服务去了。他还把心留在我这里的!"

  邹哲轩道:"你以为他们去了麻风村还能活着回来?你真不了解麻风病有多厉害?你以为之前没有志愿者去过么?他们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都死在山沟沟里面了……"

  "够了!"我憋足底气朝邹哲轩怒吼,"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医学发达了,他们会活着回来的。"

  邹哲轩也不甘示弱:"你怎么就一根筋,转不过弯来呢?你为什么放着大把大把的女孩子不去喜欢,非要死缠在一个男人身上呢?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向刀刃呢?同性恋在中国是没有未来的!如果不是我把你当成好兄弟,我才懒得管你!你已经因为这个气死你的妈妈了,你还不觉悟吗……"

  我抢过话头道:"得了得了,你别在这里装出一副正义扞卫者的模样来给我洗脑了,你自己做你所谓的正常人去吧,我不认为我们的爱有多低级龌龊,我们不比别人爱得肤浅,我们都是真心相爱,为什么你们非要这样看不起我们呢?"

  邹哲轩继续大谈道理:"不是我们看不起你们,是你们自己不可理喻!凡事皆分阴阳,打破常规并不一定就是标新立异,有时候就是哗众取宠!你还记得那晚在你家里,我跟你说的话么?其实我才没心思管你的事,是你妈妈委推我来说服你的,可我食言了,最终也没将你说服。"

  我愤怒地看着他,说:"想不到我和你做这么久的兄弟,你还是无法理解我。也罢,你有你自己的立场,但你永远无法把你自己的想法加在我身上。我会坚持自己的爱,不会放弃的。"

  邹哲轩自觉执拗不过我,怒道:"你滚吧,你滚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再也不会劝你回来上学了,也不会劝你爱什么样的人了,滚吧,滚吧!"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捏着白亮遗留的信纸扬长而去。

  列车沿着嘉陵江行驶,那滚滚江水就像我的泪水,永无止境。我怔怔地望着窗外,白亮就像一片羸弱的白蝴蝶,扑腾着扑腾着,便坠入江中,随波逐流而去。是我害了他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遇到康乃文,这一场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这一刻,我如此痛恨康乃文,想对他行乱箭穿心之刑,替我的小白雪恨,他是那么无辜的一个孩子,康乃文却毁了他。我知道,白亮是个理想化的孩子,可能会按着自己的模式去要求别人跟他一起过生活,所以在遇到感情裂变的时候,他才会措手不及,一死了之。傻小白。

  康乃文却一走了之,拿着不想伤害小白的借口,独自逍遥去了。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立刻就后悔了。康乃文会快活吗?他心里一定也是极度难受的,他已经承受了失去那个女孩的痛苦,我实在不想把小白的殒命再告诉他,让他在异国他乡活在罪债里,永不超生。既然他都离开了,就让他安心地离去吧,去过一段全新的生活。

  我已经是一个受命运诅咒的人,但凡与我有关系的人,都会相继死去。白亮的自杀,更加使我坚信这一点。我甚至开始相信邹哲轩所说的,有悖常理,天诛地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白蛇跟许仙不能相爱,七仙女跟董永不能相爱。

  我再不能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再受到诛连。重庆是一个伤心的地方,这里恶梦连连,乌云密布。好长一段日子以来,那喋血的一幕幕往事,翻江倒海般在我脑海里面闹腾,不罢不休。

  晴朗的天空又阴暗了,太阳躲着不肯见人,风雨再次袭来。我固步自封,站在大街上寸步难行。街上无人不躲。仿佛世界瞬间变得仓促,匆忙的行人撞得我趔趔趄趄,身后的汽车鸣笛喧天。似乎我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站在混乱的最中央。想象这是一幅漫画吧,我是画中的焦点,却不是画中世界的焦点。

  人们都在寻找,寻找一个可以避雨的屋檐,然后就聚在那里聊天,管他相识不相识。我也在寻找,寻找却使我望眼欲穿,来往的人群,阴霾的天地,沉伦的乾坤,风雨的世界,迷茫的宇宙,我在寻找什么呢?难道也是一个避雨的屋檐?抑或是一个心灵的港湾?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我就像《尘埃落定》里面的那个傻子,在"哈"的虚空里怅惘,又在"哈"的世界里彷徨。可是那个傻子,却是一个聪明的傻子,他知道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而我不是个傻子,但也不算聪明。要不然,我就不会站在雨里,不知道去哪里;我就不会站在风里,不知道去躲避。呵呵,难道我真的只是一个傻子?连雨水渗进嘴里都由它,连风灌进耳朵里都由它,连眼泪夺眶而出,也由它。

  只是后来,我恍惚听到了一句"回家吧",才从混浊中清醒过来。此时,风停了,雨顿了,太阳重展笑颜。世界豁然开朗。行道树直起腰杆子,一身轻松,精神抖擞。马路不染纤尘,油光涣发。只是屋檐上还断断续续滴落着残余的雨水,人们纷纷从屋檐下面涌了出来,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行走轨迹,和刚才聊过天的人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又恢复了陌生人的身份。车辆也变得秩序井然,一股烟就不见了。世界顷刻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想起张敬轩的《过云雨》。简单质朴的语言,纯洁清晰的旋律,却余音绕梁,响彻心扉。

  我回到小姑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湿了一身。小姑正在偌大的客厅里伴着梆子踩步子,练那折《双蝶记》,把一对翎子晃得跟漩涡似的。她看我一身的狼狈样,便问我怎么了,出门也不带把伞,俗话可是说得好,天晴带雨伞。

  我也不应声,淡淡地看了小姑一眼,眼睛里湿湿的,也不知道那是泪还是水。小姑知道我心里不好受,也没有多问,只是叫我进去洗个澡,换身干衣服,别弄感冒了。

  我酣畅淋漓地洗了个澡,希望可以把那个附在我身上的可怕诅咒洗掉。我狠狠地搓洗自己的身体,几乎扒下一层皮来。然后,我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懒懒地躺在床上,努力让脑袋变得空白,什么都不要想。可越是想逃避,那血腥的一幕幕就越像电影镜头一样浮光掠影地在我脑海里闪现,令我招架不住。我想,我必须离开。

  掏出电话,却没有焰子哥哥和大熊的任何信息和来电。我知道,进了大山,就再也没有信号了。我随意地上下翻阅着电话簿,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面——桑吉塔娜。

  很快我就想起那个漂亮的藏族女生,那个头扎无数条细辫、皮肤黑里透红的女生,那个在去年国庆文艺汇演晚会上唱《青藏高原》并获得第二名的女生。自从那次我们互留了电话之后,联系并不多,大概也就发过一两次短信吧。跟她算不上熟悉,只是觉得她有很强的亲和力,于是我鬼使神差般拨通了她的电话。

  那边便传来一个音域很广的声音:"喂,江韵啊!真的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太意外啦!"

  面对塔娜的热情,霎时间我却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我知道,她现在应该开学了,但我还是拙劣地问:"是……是啊,你在哪里啊?"

  塔娜在电话那头回答道:"我正在开往西藏的列车上呢!学校搞了一个志愿支教活动,要去很多地方的偏远山区,于是我就报了名,我选择的地方是西藏最贫穷最落后的地方之一,墨脱县。我们现在已经在西藏境内了,可能明天就会到达墨脱了……"

  "哦……"我支支吾吾地应道。

  塔娜关切地问我:"你怎么了……你没有报名吗?"

  听她这样一问,我突然冒出一个决绝的想法,于是我说:"我报了!可是名单上面没有我,院里也没通知我,所以就错过了。可是我真的很想去呢!"

  塔娜说:"那你来啊!虽然报名时间已经过了,但不要紧的,你来墨脱吧。墨脱是个好地方,你会有很多收获的。我们去的具体地点是墨脱镇墨脱村,村子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村口有个军警接待站,只要你说你是来支教的,并出示学生证和身份证,他们会很欢迎你的,因为这里教师资源极度紧缺。"

  听了塔娜的描述,我还真动了心。我知道,墨脱的确是个好地方,安妮宝贝的小说《莲花》里面便提及过它,那里群山延绵,山地气候呈垂直分布,自有一片旖旎风光。于是我说:"好啊,我真的很想去。可是我从未去过高原,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不知道会不会有高原反应。"

  塔娜笑了笑,说:"一看就知道你中国地理学得很烂了!你不知道啊,整个墨脱县的平均海拔只有一千两百多米,跟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的西藏高原比起来,那可差远啦。不过这种地形也有它的不利之处,它使得墨脱县的周围雪山林立,像一道巨大的屏风挡住山外的一切资源,再加一条边境线的圈围,它的视线被切断,降入井底,所以,墨脱县才会如此贫穷落后,直到一九九三年才有沙石公路通往其县城,要下村的话,得靠徒步旅行。所以你什么都不准备也无所谓,但一定得备两双好鞋。那里昼夜温差大,你得带上冬夏两季的衣服。另外,山里树枝藤蔓交织,荆棘丛生,毒虫遍布,还得准备好几瓶消毒药水。"

  跟塔娜商量好这一行的相关细节之后,我感觉有点小兴奋,便打开电脑查阅关于墨脱的相关知识。等我查完资料走出房间,小姑已经出门了,大概是跟她那群戏友出去对戏了。我身上除了烟然留给我的那些钱,已经没有多余的了。我坐在沙发客厅里细细数着,零零整整加起来竟然有两千。我从中抽取了一张血迹最多的百元钞票夹进吴二爷给我留下的那本戏剧杂记里面,连同爸爸妈妈的遗照一起。然后我带着剩下的钱去外面买了两双登山鞋和一些消毒药水,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旅行用品回来。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姑正在厨房里烧菜,婷婷在房间里歪着头写作业,两只羊角辫可爱极了。小姑听见我进屋,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说:"哟,小韵,买那么多东西啊?还买鞋啦?终于想通了,准备回去念书啦?"

  我冲她笑笑:"学校有个支教活动,我想去山区里支教。"

  听我这样说,小姑便扔下锅铲,跑出来慌里慌张地问我:"支教?支什么教?要去多久?"

  我不想让她担心,用淡定的语气宽慰她:"不会很久,很快就会回来的。姑,你也知道,奶奶和妈妈一直都希望我做一名人民教师,为人师表。现在机会来了,我要完成她们的遗愿,不能让她们含憾九泉。"

  听我这样说,小姑便转身朝厨房走去,突然她又回过头来问我:"那是上哪儿支教去?"

  我看着小姑焦灼的样子,如果我告诉她实话的话,她一定会疯掉,因为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墨脱是一个多么险恶的地方。于是我骗她:"就在贵州……跟重庆挨着的一个小县城,很近的。"

  听完我的话,小姑才放心地走进厨房继续掂勺炒菜。

  晚饭后,我在房间里收拾行囊,小姑推门进来,把一叠钱塞到我背包里,无论我如何拒绝,小姑都执意要我收下。她说:"大山里面物资短缺,所以物价都很高的,姑不想让你生活得太拮据。我知道,你压根就没钱了,钱都让李家那两条饿狼给讹诈去了。你姐又是那副光景,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可能顾及到你了。姑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姑不疼你还有谁来疼你?"

  小姑的这番话已经说得我泪湿眼眶,再没有回驳的余地。是啊,自从妈妈走了之后,除了小姑,还有谁会真正关心我呢?姐姐嫁狗随狗,遇人不淑,选了钟魁那么一个不成器的家伙就嫁了,年纪轻轻就被生活折磨成一副枯槁的模样,她哪里还有能力顾及我啊?

  我收拾好行李,一看时间还早,便想再找小姑聊聊天。当我走到她的房间门口时,我似乎听见她正在和姑父讨论什么,语气还有些激烈。我伫足一听,是姑父的声音:"他要走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给他一笔钱就算我这做姑父的仁至义尽了!他也是成了年的人了,也该自食其力了,总不能由我们来养他一辈子吧!虽然说我是个高官,可我一不贪赃二不受贿,两袖清风,哪里养他得起?我已经替别人养了一个孩子了,可不能再替人养一个,我马如来没这么命贱!"

  小姑压低了声音说:"你小声点儿!韵儿就在隔壁呢,话说得这么难听,别让他听见了!我就这么一个侄儿,我可不希望他去那些偏远破烂地方受苦!"

  姑父不耐烦地说:"又是侄儿侄儿,你那么想要儿,怎么不自己生一个出来?"

  小姑的声音中夹杂着火气:"生不出孩子的是我还是你?只能怪你自己没用,没当亲爹的命!你这辈子捡着婷婷这个女儿就算你万福了!"

  屋里沉默了一小会儿,才传来姑父羞愤的声音:"那是我马如来上辈子欠那姓骆的,白白替他养了女儿!"

  小姑似乎也无心跟他争吵,淡然地说:"我不跟你争了,真是不可理喻!"

  听完他们的对话,我想我是不能进去与他们聊天了,只好闷闷地退回自己的房间。看来那天焰子哥哥在江边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小姑的确是怀了骆扬的骨肉,而且是身怀六甲嫁给姑父的。听他们刚才的谈话,似乎姑父也知道婷婷不是他的女儿,大概是他没有生育能力,所以才委曲求全把婷婷当作自己的女儿,不至绝后。我叹了口气,躺在床上,关了灯,注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躺到床上,却睡意全无,意识越来越清醒。那天大熊在火车上对我嘶喊的话又萦绕在我耳边,久久不散。我知道我对不起大熊,一直以来,我对他没有过任何承诺,都是他在默默地为我付出。我欠他一世的情。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用一生来补偿他。

  重庆没有直达墨脱的专线,我只能先到成都买到西藏林芝机场的机票,好在我可以购得学生卡,价格还算公道。我似乎只打了个盹,飞机便在林芝机场降落。按照旅游地图上的指示,我应该先到波密车站,然后转车到墨脱。

  我在波密县踟蹰不前,一下了车便感觉胸闷气胀,似乎有几分高原反应。值得幸运的是有好几个跟我一样要去墨脱的外地人,他们对路线比较熟悉,正要包一辆越野车,赶巧还差一个人,于是我便跟他们一块儿。那是一群青年,来自湖南,准备到了52K就徒步旅行整个墨脱。所以,过了52K,将是我一个人继续前行。他们都很盛情,细心地给我讲解墨脱的地理环境、民族风情、气候条件以及前往墨脱镇的详细路线。

  当越野车穿过经幡翻飞的波密大桥后,便开始翻越海拔四千七百多米的嘎隆拉山。连续二十多公里的盘山路,越野车一直盘旋而上,七弯八拐,耗费三个多小时,才踽踽行至山顶。一阵凛冽的寒意直逼心窝,空气稀薄得几乎令我窒息,胸腔抑闷。放眼望去,群山匍匐脚下,山头白雪皑皑,雾气缭绕,宛若仙境。同车的青年们欢呼雀跃,全然不顾外面天寒地冻,让师傅把车停下,然后到雪地里撑开三脚架,取出长炮镜头拍摄一番才上车。越野车在崎岖的石头路上蹒跚而行,下午两点便到达52K。那群从湖南来的青年便穿好解放牌登山鞋,下了车,盛情地跟我道别,并祝我一路顺风,才亢奋地离去。

  墨脱,传说中"隐秘的莲花",我终于踏进你的领地了。墨脱。

  九月的长江流域,已是一片秋意,可此时的墨脱,却温婉如春,山脚繁花盛开,红的似火、紫的似锦、白的似雪、粉的似霞、黄的似金,像是绣在一块绿色大地毯上的绚丽花团,编织出一副高原美丽的图画。我摇开车窗,一股温热的暖风夹着花草的香味扑鼻而来。举目望去,墨绿的群山,苍劲的古树,缭绕的云雾,一条湛蓝的江水在深邃的山谷中穿行,在云雾间时隐时现,好一幅人间仙境啊!我就像一位腾云驾雾的仙闾,再不想离去。

  越野车司机是一位中年门巴族男子,穿着绣花的雪白对襟大褂。他不时地抄一口生涩的汉语跟我交谈,热忱地为我服务。他说幸好我去的是墨脱镇,要是我去墨脱其他地方,一定会被险恶的自然环境吓得退却三步。

  经过一片蓊蓊郁郁的原始森林带,越野车顺利到达113K,此时已是暮色时分。113K被群峰包裹,四周瀑布喷涌,直泻深谷;谷底一片惊滔骇浪,鸣声如雷。泥泞的小路,陡峭的山崖,险峻的峡谷,林立的乱石,令我感慨万千。一路林海茫茫,满眼青翠欲滴,仿佛我已经来到另一个世界,全然忘却了繁华都市的喧嚷拥挤,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悠闲和从容。

  越野车司机将我送到113K,便打道回府。天色渐黑,当务之急是找一家客栈投宿。放眼望去,公路两旁是一列列藏式木屋,古香古色。我绕着公路走去,便看到一家名为戛多的投宿店,对面是一家小卖部,透过木头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货架上摆满了日常用品:胶鞋、军用罐头、瑞士军刀、石锅、藤编拐杖、麝香、猴头以及一些颇具民族特色,我也叫不出名字来的工艺品。

  旅店老板是一对门巴族夫妇,他们很是客气,将我引到二楼的木屋里,替我送来一盘颇有当地特色的烤羊肉和一壶马奶酒,便带上门离去,让我好好休息,说是到墨脱还有好大一段路,得养精蓄锐。

  我站在木窗前,一边啃着香喷喷的羊肉,喝着鲜美的马奶酒,望着窗外一青一黄的雅鲁藏布江和金珠藏布江的汇流处,顿然觉得心旷神怡。墨脱海拔在一千两百米左右,植被丰富,我早没了高原反应。窗外是一大片芭蕉树和橘子树,红似玛瑙的果实缀满枝头;远处红顶的农房,更像点缀在青山碧水、万绿丛中的丹红宝石,就像一副神奇的画卷。我被那一片迷人的风光深深感染了,有种长居地此,不再离去的冲动。

  …… 第四十二章 生活在别处 ……

  生活已无苦,生活在别处

  生命已无诗,生活在别处

  生死已无门,生活在别处

  一觉醒来,金灿灿的阳光已经透过木窗射到我的脸上。告别了旅店的夫妇,我踏上了墨脱之行。按照地图上的路线,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玛迪村,在那里再投宿一夜,第二日便可赶到墨脱镇。

  墨脱之行,感受最深的是墨脱险恶的路。由于前几天下过暴雨,所以泥石流和塌方特别严重,这使得墨脱行路之难,难于上青天,比起蜀道来,可是要坎坷得多。沿途中,不时会看到身穿黄色制服的修路工人正拿着铁镐在治理塌方路段,使得来往的客人得以畅通无阻。

  天黑的时候,我终于赶到玛迪村,随便找了一户当地人家投宿。珞巴族人民都很好客,拿出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招待我。走了一天,脚都走酸了,我坐在煤油灯下,用老婆婆给的锈花针挑破脚底的水泡,一颗又一颗,等我挑完的时候,已是深夜,于是吹灯睡觉。想到明天就会见到塔娜了,心里难免有些欢喜。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次日推开窗户,长长的水柱顺着屋檐流下来。老婆婆劝我等一天再上路,前面是险途,怕是会遇到塌方什么的。我顾及不了那么多,拜别老人便匆匆上路。山路崎岖,泥泞不堪,沿途的亚热带常绿树高大参天,可蔽天日。我拄着木杖前行,抬头一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突然我感到小腿上一阵痒痛,回头一看,竟然有一只蚂蝗正在吸食我的鲜血,整只脑袋都陷进了皮肉里面。我被那恶心的东西吓得尖叫一声,正要伸手去拔它的时候,突然听到天上有人冲我大叫:"不要拔!"

  这突如其来的人声,比那蚂蝗还让我惊悸。我刚刚还在感叹这原始森林般的丛林里面荒无人烟,怎料一个声音便从天而降。我抬头一看,是一个少年正蹲在芭蕉树上摘芭蕉。他像敏捷的猴子一样四肢抱住树杆,嗖的一声便滑到地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打火机,一手去烧那蚂蝗的尾部,一手在蚂蝗周围轻拍。那只吸血的蚂蝗便迅猛地退出血糊糊的脑袋来,蜷成一团滚到地上去了。我被它那触目惊心的样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颤抖着。

  我简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热情的少年,上身裹一件简单的无袖无领的毯状土布,露出黝黑结实的左胸和左臂,项间挂着一串狼牙状的饰物,腰扎一条蘑编腰带,缀一串形态各异的贝壳,下身仅穿一件简陋的猫皮短裤遮羞,脚踏草鞋。

  少年冲我一笑,便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他说:"一看你就是第一次来墨脱吧,一点常识都没有,你用手去逮蚂蝗,只会把它拉断,吸盘就会留在你的体内。如果你轻拍受伤部位周围,它就会慢慢退出来。"

  少年外貌略显粗犷,但眼神里却闪着孩子气,大概是独特的地理条件使得他看上去颇显早熟吧。面对他的热情,我只能用谢谢来表达我内心的感激。

  少年的热情便继续高涨:"我叫洛郎,珞巴族人。你要去哪儿啊,看看我们同路不?"

  我说:"我要去墨脱村。"

  叫洛郎的少年便亢奋地嚷道:"那可巧了!我也要去墨脱村!我在墨脱中学上高一。听老师讲我们学校来了一批从重庆来的新老师,我可想去看看了!"

  听洛郎这样说,我便卸下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看来真是天助我也,我正愁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寻找墨脱中学呢,现在有了洛郎同行,那可就方便多了。刚才听他说他们学校来了一批新老师,大概就是指塔娜他们这批支教的大学生吧。

  显然洛郎对前往墨脱镇的路线是再熟不过的了,他一路带我抄小路,并且热忱地对我讲墨脱的风土人情、风景名胜以及规划发展的状况,结果竟然提前到达了墨脱镇,由原计划的晚上提前到下午三点,令我兴奋不已。

  我终于在墨脱中学的破旧宿舍里见到塔娜以及同行的其他志愿者,都是西师来的师生。他们比我先到两天,已经完排好了支教计划,此时正坐在木屋里围着木桌喝玉米酒。那位带队的中年男老师对我的到来颇感惊讶,说是都安排好了,也不知道让我去教哪一门课程。塔娜突然眼睛一亮,说:"你不是会唱川剧吗,你可以教孩子们唱戏啊。这里教育落后,对孩子们戏剧方面的培养缺乏,如果你肯教他们唱戏,他们肯定会很高兴。但是他们平日里课程繁多,只能晚上抽出时间来学戏。"

  事情也只能这样敲定了。本来我就是额外的人员,这倒不是说我是多余的,墨脱这种地方最缺的就是教师队伍,只是我只上了大一,心有余力而不足,也只能教教川剧了。

  喝完玉米酒,其他人便一哄而散,四处寻觅美景去了,大家都是头一回来墨脱这样的人间仙境,所以显得极度亢奋。塔娜和洛郎便带我去墨脱中学转转。逛完中学,我只能说,墨脱的教育设施实在是太落后了,木头房子,墙壁上满是缝隙,风雨可袭,屋顶盖一层破旧的塑料纸,在风中呼啦啦直响;学校后方是一片极不规则的草坪,算是抄场,两侧各架一支木框,如果不是木板上面那只破渔网织成的网,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便是篮球场。如果说我的老家巫山落后的话,那这里就只能算原始社会了。洛郎告诉我们,墨脱不仅仅是教育落后,农业也落后,到现在很多山区都还保留着刀耕火种的原始方式。

  在闲逛的过程中,我们讨论了我的住宿问题。塔娜说,房间都很打挤,其他志愿者的宿舍都挤得人踩人,根本再住不下我了。洛郎则拍拍胸脯说:"没关系,江韵老师可以跟我挤一挤,只要你不嫌弃。"

  我笑道:"现在有地方住就不错了,我怎么会嫌弃呢?"

  塔娜也放下心来,说:"那就这样定了。洛郎你先带江韵老师逛逛,我回去再备备课,明天就要上课了,我得抓紧时间好准备准备。"

  洛郎对学校周围的环境相当熟悉,带着我像穿山甲一样钻来钻去,最后在一棵百年松树下歇息。我看着远方的群山,烟雾缭绕,仿佛置身于远离喧嚣的仙界。突然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里面的几句话:

  "来,让我们穿上最美丽的衣服走在街头,爽朗地高声大笑,让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我们,让我们真的叫他们妒忌。来,让我们轰轰烈烈地经历一次爱情,甜蜜热切地在绿草地上拥抱,让我们的手指互相缠绕,心灵互相抚慰,让我们真的叫他们妒忌。"

  我想我已经被眼前美不胜收的盛景征服了,彻底忘记了那些烦心的事。在这里,没有纠缠不清的爱恋,没有偿还不清的债务,没有传宗接代的烦心,没有朋友逝去的忧伤。

  洛郎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高中生,可他看上去像二十岁,我知道,那是墨脱残酷的生存条件造成的。在这里,他必须学会如何生存,学会如何与自然斗争,学会如何把自己历练得一身魁梧。

  他看了看我,笑道:"刚才那位桑吉塔娜老师真是个大美女,我很喜欢。"

  我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这样的话不应该是由一个只有十五岁孩子的口中说出来。可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和犀利的眼神,才让我明白,这不是一个玩笑。我哦了一声,不再支声。

  洛郎接着说:"等我毕业了,我就娶她做媳妇。"

  洛郎的这句话更让我惊讶。他还这么小,竟然这么早就开始规划自己的未来。我不知道觉得可悲还是欣慰,也许他就像我一样,是个自然规律下的服从者,只不过他是绝对服从,而我是被动服从。虽然我做了一些徒劳无功的挣扎,最终不也是失败了么?那么,对于洛郎想法的惊讶,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洛郎的宿舍,是一间比较宽敞的木屋,里面大概住了七八个孩子,有门巴族的,有珞巴族的,还有康巴藏族的,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一副好骨架,相比之下,身材健硕的洛郎都显得小个头了。我感觉像是进了巨人国,看到他们后背就一阵阵发麻。他们的床都是由木板搁在一块儿拼接而成,铺着绣花的粗布毡毯,略显简陋。虽然睡惯了家里的高床软枕,但这一路把我折腾得够呛,我一倒下便呼呼入睡,一觉到天明。

  次日醒来的时候,宿舍里的孩子们都上课去了。大概是他们想让我好好休息,所以没有吵醒我。外面开始下雨,我独坐窗前,看了整整一天的雨,想了一天的心事。

  接下来的日子都这样平静而又充实。白天他们上课的时候,我就四处走窜,到当地人家里去体验乡土风情,或者去仁钦崩风景区游玩,晚上就在抄场上教孩子们唱川剧。他们都天资聪颖,大山的封闭并不影响他们的睿智以及好学的天性,进步都特别快,短短一个月功夫,就唱得像模像样了。

  在墨脱的这段日子,塔娜像大姐姐一样关心我,无微不至。她原本是西藏人,所以对于藏式的生活习俗再了解不过,她不厌其烦地对我讲跟这边的人交谈,应该避免哪些禁忌的话题。在这里,她也是唯一可以让我倾吐心声的人,对于我的事,通过这一个多月的了解,她大抵也知道了七七八八。她就像一位仁慈的老者那样对我循循善诱,而非鄙视。

  那是一个夏雨初霁的中午,两座大山之间架起了一道美丽的彩虹。我们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我又想起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我看着塔娜那张古铜色的健康的脸,以及她耳间那一大串美丽的耳坠和那无数条细辫,于是我吻了她的脸。在这个幽闭的地方,一个人是如此轻易就隔绝了红尘,可一个人又是如此轻易就掉入另一段尘缘。塔娜羞红了脸,像一只暗黑色的苹果,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我立刻就后悔了,塔娜圣洁得像一朵莲花,我不应该轻易亵渎的,于是我连连道歉。塔娜倒是爽朗一笑,伸出手勾着我的脖子,湿热的嘴唇便贴上来了。末了,她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被你眼里那层灰色的忧郁打动了。以前在高原上见到的都是些粗野男人,却没想到人世间还有你这般细腻得打动人心的男子。那时候什么都没想,只想能跟你过一辈子。"

  我轻吻着她的鼻尖:"你也是第一个打动我的女子……听你唱歌,如临旷地,胸襟变得开阔。你就像女神多吉帕姆,令我敬仰。"

  塔娜只是抿着嘴浅笑,对襟衣领上那对栩栩如生的画眉婉转漂亮。她拉着我的手,穿过那片像极了老人蚺蚺胡须的榕树气生根,再越过一片藤藤蔓蔓的亚热带丛林,最后来到一个石柱林立的洞口。洞口的岩石垂下一片水帘,叭嗒叭嗒地滴落到地上,冲出一道深深的水槽。她拉着我穿过水帘,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我们恍若进入另一个醉人的世界:洞穴里面是姿态万千的石钟乳,上面缠绕着各种喜阴喜湿的藤本植物,叶似鹅掌,经脉突出,紫色果实,甚为漂亮。

  更令我羡艳的还是洞穴中央那只天然形成的水池,水明如镜,鱼儿游弋,水藻丛生,我想,现代人工园林与之攀比,也是相形见绌了。更绝的是水池中央竟然还横躺着一块圆盘石头,像一只高踞水中的莲蓬。塔娜脱下鞋子,像鸟儿一样跃上圆石,伸出手来拉我。

  我们就坐在莲蓬石头中央阔谈,像发现一个世外桃源般兴奋。忽然塔娜眼里闪烁着情欲的光芒,她爬过来伏在我身上,几近野蛮地拉开我衣服上的拉链,像猫儿一样饥馋地吻我的锁骨。我被这豪放的高原女子彻底征服了,她就像驾驭一匹脱缰的马儿一样,轻易将我制服,骑在我身上呼风唤雨。

  女人,原来这就是女人。我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双眼迷离地看着塔娜那对上下跳跃的乳房,在氤氲的水气之中若隐若现。我猛然坐起来,将头深埋在她双乳之间,贪婪地享受那醉人的女人香。我想,我是酩酊大醉了,不然,我就不会如此意乱情迷,脑袋里一片空白,只顾着享受醉生梦死般的快乐。

  我只感觉自己正在飞翔,此刻我已站在云端,正要到达另一个颠峰。我紧紧并拢脚趾,浑身肌肉痉挛,身体像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我射了。事后的塔娜全然没了之前的狂野,温柔得像只绵羊,紧紧依偎在我怀里。我替她抹抹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吻吻她绯红的脸颊,我想,如果这样爱,该有多简单。

  来墨脱一个多月了,至今我还没去仁钦崩寺。来墨脱不去那里的话,那可就是一个大大的遗憾了。仁钦崩寺又称莲花圣地。位于墨脱镇卓玛拉山上。是墨脱县修建最早和规模最大的寺庙,属藏传佛教的宁玛派。

  今天一大早,我早早用过膳,从马铺租了一匹枣红色马儿,带上些许干粮、水和地图,便上路了。一路上山路坎坷,好在这匹红马走惯了山路,专挑险恶的路段却健步如飞。马匠说它的名字叫多吉,意思是金刚之躯,永远不会垮下。马匠还说,多吉是铺里的上等马匹,凡是有什么重要的情报要传送,都会选择它。

  我轻轻抚摸着多吉脖子上暗红色的鬃毛,它便吭哧吭哧地撒欢,然后响亮地嘶叫一声,得得得得地飞快地向前跑去。我看着远处高高的卓玛拉山,仁钦崩寺矗立其巅,威严而气派。

  就在多吉准备进山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我回头一看,那是一匹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的马儿,个子比多吉高出一截,踏起步子来轻盈如羽,气息却相当匀称,不慌不乱,果然也是上等好马。我再看马背上的人,竟然是洛郎。他一边吆喝着使唤白马,一边冲我喊道:"江韵,你等一等!"

  洛郎略显愤怒的表情让我心生不妙,而且他平时都是唤我江韵老师的,而今天却对我直呼大名,语气也颇为不善,莫非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便一扯辔头,收住缰绳,多吉便调了一个头,听话地停下脚步。洛郎赶马过来,用极不友善的眼光看着我。他穿着土巴巴的斗士短袍,露出黝黑结实的臂膀和胸脯。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闪着炫光的藏刀,脸上露出杀气腾腾般的凶光。

  我笑着问他:"洛郎……你为什么不在学校上课,你跑出来做什么?"

  洛郎眉头高挑,愤怒地说:"你让我怎么放下心思上课!我想了好几天,觉得这件事情还是我们两个私下解决为好。我尊称你为老师,可你却搞我喜欢的女人,你算是什么狗屁老师?!"

  我看着这个向来热情似火,今天却冷漠如冰的孩子,心里便燃起一团恐惧的火焰。我怔怔地说:"你是指……你指塔娜老师?"

  洛郎恨恨地说:"你明知道我喜欢他,将来还要娶她的,可你倒好,竟然先下手为强,霸占了塔娜老师!难道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卑鄙手段?"

  我感到一阵羞辱,但我尽量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低声道:"我喜欢塔娜,她也喜欢我,为什么不可以?"

  洛郎便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面容狰狞,那凶煞的表情与他的年龄实在不相符。他狠狠啐了一口,重重地说:"我要跟你决斗。谁赢了,塔娜老师就是谁的。"

  我对他的话感到不可理喻,哧笑了一声,便调转马头,准备上山。我想,孩子就是孩子,连处事都这么孩子气,居然还会用武力来衡量感情。

  洛郎在身后哈哈大笑:"你怕死,你是个懦夫,你配不上塔娜老师。"

  我置若罔闻,继续赶马前行。洛郎追了上来,多年的高原生活,使得他对马儿的驾驭技巧比我娴熟百倍。他利索地从腰间取出藏刀,用力刺向我的背心。在炎热的高原上,我感到冰冷的刀锋触到了我的骨肉,我的血液,以及我的灵魂。热气腾腾的血液沿着我的背脊,经过腰间,向屁股下的马背淌去,一直蔓延着多吉的皮毛,渗进脚下的土地里。此刻,我却没有了疼痛感,我用逐渐扭曲的目光看着洛郎,我并不怪他,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孩儿——我病态地喜欢他,喜欢他的勇敢,喜欢他的任性,喜欢他的刚毅。我艰难地回过头,微笑地望着他,他却傻了——藏刀还在扎在我的肉体之内,仿佛与我合二为一。血液染红了我的牙齿,吓到了洛郎。我知道我撑不住了,我就要倒下了,我用尽所有力气往后面倒去,希望能倒在他怀里。

  他扶住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要你上她,我不要你上她!"

  我却依然笑着,笑着笑着,我就看不清洛郎轮廓分明的脸了,也看不清仁钦崩寺的方向了。于是,天黑了。我没能如愿,没有倒在洛郎怀里,而是重重地摔在草丛里面。我的灵魂飞了起来,绕着青天白云,越飞越高。我听不见洛郎的呼喊声,听不见多吉的嘶叫声,听不见天空盘旋的老鹰的尖叫声,听不见远处僧人的诵经声。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俯卧在一张矮榻床上,浑身麻木,我想翻个身,可精疲力乏,后背一阵剧痛。记忆慢慢拼合起来,那应该是被洛郎刺下的地方,此刻正疼得紧。我的衣物被人除去,几道白纱绕过前胸包扎着伤口。我扭转脑袋四处打量,床上挂着褐色透明蚊帐,素色被单上面绣着洁白的莲花,濯清涟而不妖。一缕霞光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户照射进来,刚好落在矮榻床前的那只蒲团上面。窗户左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字迹苍劲的毛笔字,题着"心静如水";窗户右面的墙上则挖了一个四方形壁孔,里面摆着一尊镀金铜佛,正下方是一张方桌,上面摆着松香、蜡烛、木鱼和一盘香蕉。

  看到香蕉,我才觉得肚子饿得不行。于是我强忍伤口的剧痛,吃力地起身下床。我这才发现自己下身穿一条灰色僧裤,腰间给人扎了一束腰带。我顾不上疑惑,便踏着榻上那双绣花布鞋,攀着墙壁来到方桌前面,抓起香焦便是一道狂啃。我抬着看了一眼那尊铜佛,它似乎正用凌厉的眼光审视着我,令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倒退几步。

  这明明是一间禅房。我无比好奇,我不是被洛郎杀死了么?那把刀子刺入我体内那样深,都触及到我的脊骨,为什么我却又醒了过来?为什么他不一刀将我结束?我扶着墙壁走到阳台上,外面是一道雕花的石栏,楼下的院坝内除了几鼎香炉,空无一人。为什么这个寺院如此安宁?

  我仿佛能听见远处的山顶传来一阵嗡嗡呒呒的诵经声,以及老鹰鸣叫的声音。正在我听得入神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楼下传来:"江韵老师!你醒了?"

  还没等我来得及低头去看,那个身影已经如闪电般窜进楼道,不一会儿功夫便跑到楼上来。是洛郎。他看到我醒来,还如此生动地站在楼台上,他兴奋得不能自已:"老师,你醒啦……"

  我冲他浅浅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洛郎显然一脸的歉意,这会儿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像一个犯错的小孩,把头垂得低低的,喃喃道:"你没事就好了,我真怕……老师,我错了……你会怪我吗?"

  我虚弱地摇摇头,扶着栏杆,指着远处的山顶问他:"上面是什么声音?"

  洛郎听我这样一问,便立即来劲了:"老师,上面在举行天葬仪式呢!附近的一个农民跌下山崖摔死了,法师正在为他送行。"

  我对洛郎的回答颇感好奇:"什么是天葬啊?我能去看看吗?"

  洛郎大手一挥:"不可以,不可以!天葬是神圣的仪式,外人不能擅自观看的……再说,再说那是很残酷很血腥的,你看了会受不了……"

  我只感到后背一阵冷气袭来,伤口好疼。我说:"洛郎,你欠我一个人情哦。就当是补偿我的吧,我好歹从鬼门关溜了回来,你就当帮帮我。我真的很想了解藏族文化呢。"

  洛郎做了一个为难的表情,但他很快就眼睛一亮,凑到我耳畔低语道:"哈哈,老师,其实我也正想去看看呢!天葬仪式不是一般人能看的,我特想看了!我知道有条小路可以通往天葬台,你跟我走吧!"

  说罢,洛郎便拉着我的噔噔噔噔地下楼,他跑得飞快,像一匹健壮的马儿。他跑了一段,回过头看看羸弱的我,又快步跑回来,二话不说,背着我就往丛林里面跑去。

  果然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洛郎就像敏捷的猴子一样穿梭在森林里面,丝毫不被那些藤藤蔓蔓的植物所牵绊,背着我就跟背着空气似的,步履平稳。丛林里不时会有漫步的小鹿和羚羊出没,看到我们便惊惶失措地跑开。洛郎一边爬山一边嘱咐我:"偷看天葬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我们就当作是为死者送行吧,这样心里能好想一些。待会儿我们就躲在草丛里面偷看,老师你千万不要吱声,免得被天葬师发现了,那样可就麻烦了。"

  山巅呈三角锥形,周围是枝繁叶茂的树木,洛郎在一块巨大的生满斑驳苔藓的岩石后面停下。他小心翼翼将我放下,尽量不动到我的伤口。他在前面打头阵,扒开挡在眼前的树叶,嘘了一声,便把我唤过去。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离天葬台已经非常接近了,大概只有二十米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葬台,神秘而又幽深的地方。乍一看去,它并不气派,是一个三十来平方的石台,凹凸不平,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尸骨残骸以及一缕缕随风打转的头发。天葬台周围筑有一米多高的铁网,上面挂满经幡,随风狂舞。天葬台右侧摆了一只巨大的香鼎,里面烟气缭绕,气味独特。

  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将一只粗麻袋扛到天葬台上之后便退下;一位年迈的穿经袍的老喇嘛便蹒跚着走上天葬台,转动着手中的经轮,闭上眼睛开始诵经;另一位中年男子则打开一个羊皮袋,从里面掏出一大堆刀、锥、斧、锤等铁器。湛蓝的天空中盘旋着几只秃鹫,声声长鸣,像极了草原上的大雕。

  洛郎的压低了声音对我解释道:"天葬师马上就要开始动手了。天葬台周围的铁栏是为了保护死者的骨肉,不让鹰鹫撕扯得太远;香鼎里发出的气味,可以吸引秃鹫前来取食死者的骨肉;那位诵经的便是尼玛次仁喇嘛,是仁钦崩寺最有威望的喇嘛;你看天葬台周围那凌乱撒落的衣裤鞋帽,那便是死者的遗物;天葬台下面那尊雕塑,便是墓葬主,藏语里面叫「尸陀林主」。他们的形象宣扬了诸法无常,世界有生住坏空,万物有生住异灭,人有生老病死,可是众生不明无常之理,妄生执着,最终招致轮回之苦。墓葬主向人们展示人的最后结果不过是一架白骨,旨在启悟人们放弃执着,寻求解脱。"

  我便望去,那是两座骷髅雕塑,异常可怖。男骷髅右手高举铁钩,左手当胸捧宝盘;女骷髅右手高举无怃花枝,右手当胸捧着盛满鲜血的头骨碗,他们舞姿特异地站立在各自脚下的一具尸体上。

  这些我都能接受,毕竟这是藏族独特的丧葬文化。可当我看到那位天葬师的行为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开麻袋,扯开包裹着的白色氆氇,一副女裸尸就展现在我们眼前!天葬师二话不说,翻过尸体便用长刀在其背上划上几刀。我被眼前这血腥的场面吓懵了,正要尖叫出来,洛郎恰逢其时地捂住我的嘴,我便睁大了眼睛,看到那位天葬师一阵乱刀,便将尸体肢解开来,他就像砍猪肉一样,眉头都不皱一下。尸体被拦腰截断,手脚都给卸下来,再剁成小块,用荨麻绳子拴在铁栏上面,向空中吹响哨子,那群秃鹫便气势凌人地俯冲下来,争着啄食那被分解开来的尸肉,顿时天葬台上一片混乱,羽毛纷飞。

  眼前这一幕幕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一具好端端的尸体被秃鹫吞食,便把头埋在洛郎肩上,不去看那残忍的一幕。

  洛郎却一脸欣喜,像在看一出精彩的大戏,低语道:"好啊,吃得真干净啊!这位施主可以顺利得以超脱,三世转人了。老师,你不要害怕,在藏族习俗中,天葬是最高的丧葬仪式,它效仿于释迦牟尼「舍身饲虎」,在藏传佛教中,认为人死了不过就是一副空皮囊,灵魂早已离体。而人要广行善事,把肉身献给藏民心中的神鸟,就算是最后的施舍了。施舍得越彻底,鹰鹫便会将人的灵魂带往天堂。所以,这是藏民们最好的归宿。"

  听了洛郎的话,我便抬起头望去,天葬台上只剩下一段段白骨。天葬师便手持铁锤,将那白骨捣碎,变成肉糜,再和上糌粑喂与秃鹫。最后竟然尸骨无存,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达到了无牵挂,安心投胎转世的地步了吧。

  那位叫做尼玛次仁的老喇嘛口中振振有词地诵道:"江山易得,大道难求;人生易老,富贵难留。轮回路险,世道堪忧;黄粱梦短,何必贪求。佛法无边,信入得救;跳出轮回,光明自由。弘法利生,功德不朽;续佛慧命,法音宣流。"

  那群吃饱了的秃鹫便精神抖擞地展翅飞去。其中一只睁着一对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尖尖的喙上还沾着腥红的鲜血。它扇动着翅膀,突然转身朝我们这边扑腾过来,张开翅膀竟然足足有两米多宽。我以为它是发现了我们,惊得尖叫了一声,再抬头一看,秃鹫已经冲上了天空。

  原来是虚惊一场。但我这一声尖叫,却暴露了我和洛郎,老喇嘛朝我们这边张望了一眼,又向身边的两个年轻体壮的僧人点点头,他们便冲过来,将我和洛郎带回仁钦崩寺庙中。

  …… 第四十三章 放逐天际 ……

  斜晖脉脉染江涛,

  鹤鸣悠悠惊九皋。

  长歌未央丝竹乐,

  明镜高悬碧血昭。

  在与那两个年轻僧人争执的过程中,我撕裂了伤口,血又涌了出来。由于失血过多,我晕厥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仍旧俯卧在那张矮榻床上,只是房间里面,却站了好多人。我最先看到的是塔娜,她见我醒来,分外兴奋,一边往外面跑,一边说:"我去给你端碗银耳莲子汤来……"

  洛郎像个犯错的孩子正接受惩罚一般跪在床前的蒲团上,那位替死者念超度经的尼玛次仁老喇嘛慈眉善目地坐在床沿上,只是看着我笑,良久才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闷闷地念道:"阿弥陀佛!"

  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眉毛须白,皱纹深壑,面色却极度红润,一看便是善于修身养性的大禅师。他吩咐跪在蒲团上的洛郎:"悬松,去吧,江施主已经醒来,你罪孽已除。去把院子里的积水扫净,切莫沾湿了来客的鞋。"

  洛郎便频频点头,站起来对着老喇嘛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才转身离房。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慈祥而又神秘的喇嘛,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敬畏。老喇嘛就像看出我的心思,笑道:"施主这般心事重重,疑云似雾,可全无遁入空门之意,怕只是来客吧?"

  我怔怔应道:"我……师傅,我不是有意闯入天葬台的,您饶恕我吧……"

  老喇嘛收住我的话,依然只是不紧不慢地笑着:"悬鹤,既给你所见,即说明你有慧根,有佛缘。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既是天意,老纳怎会轻易怪罪?"

  我被老喇嘛的话弄得莫棱两可,一时间变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在我为难的时候,塔娜进来了,端着一碗银耳莲子汤。她冲老喇嘛甜甜一笑,道:"什么悬鹤呀,老禅师,您莫不是又想招徒儿了吧?那我可不依,江韵可是眷恋红尘之人,落不得空门。"

  老喇嘛便哈哈大笑,起身悠然离去。塔娜便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喂我喝汤,嗔怪道:"你这伤都还没好呢,干嘛无缘无故跑到那么高的山上去,万一感染了可怎么办?那个洛郎,看他平时挺乖巧的,又是班长,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罚他在寺里扫一个月落叶,可真是白白便宜他了,万一那刀子再扎得深点……"

  "嘘……"我看着越说越激怒的塔娜,便打断她的话。她真漂亮,几天不见,身上又多了一股风韵。她头上还是扎着数也数不清的细辫,额前缀了一条珍珠链子,闪着明晃晃的光华,漂亮极了。在她身上,有种汉人女子所少有的成熟与稳重。我冲她嘿嘿笑道:"其实这几天我根本没有昏迷,只是在梦中想念你罢了……"

  塔娜在我胸口轻轻捶了一拳,我却装作要死要活地嚷嚷道:"不好啦,谋杀亲夫啦……"

  塔娜见我放肆大喊,便把碗搁到茶几上,紧紧捂住我的嘴巴,低声嗔骂:"你要死啊!佛门重地,岂容你像野猪一样嚎叫!"

  我只顾嘿嘿笑着,她俊秀的脸像一块磁铁,强烈地吸引我的目光,再也挪移不开。她重新端起碗来,一边细心地喂我,一边说:"就你这模样啊,我看那尼玛喇嘛再怎么劝你,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就你这思想,你这悟性,简直跟一块顽石似的,哪是打禅的料?要你缘绝红尘啊,等下辈子吧。"

  听了塔娜的话,我却顿然觉得一阵心酸难过。缘绝红尘,我多想达到这样的境界啊,如果我真的做到了,就不必再有七情六欲,就不必再为生离死别而伤怀了。可如果我只是为了想要逃避才那样做,那我岂不是辱没了这个法号,悬鹤?

  我坚定地对塔娜说:"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里独特的民俗,喜欢这里与世无争的生活。我喜欢悬鹤这个法号。"

  塔娜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她只是很不开心的眨巴眨巴眼睛,便继续给我喂汤,一言不发。喂完了汤,她便捂着嘴巴跑出去了。

  矮榻床对面的窗户下方,有一面铜镜。透过铜镜,我看见自己的脸,整整瘦了一圈。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觉得一阵后怕。如果那天洛郎再用力一点,伤口刺得再深一点,那么现在,我应该也跟今天在天葬台上见到的那副尸体一样,早就被拿去大卸八块,剁成肉泥,送给秃鹫供奉五脏庙了吧。

  在仁钦崩寺院休养的这几天,我恢复得异常快速。尼玛喇嘛可不光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喇嘛,他更是一位医术惊人的中药师,在他的照顾下,没出一个月,我便恢复了以前的生龙活虎。

  我想我已经爱上了这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经声朗朗,每天打禅,念经,敲木鱼,扫落叶,悠闲自在。如果不是那天接到那个令人痛彻心扉的消息,我是不会疾速离开这个佛门净地的。

  在高山上,手机有了信号,当我充好电之后,手机短信一大堆噼里叭啦地发送进来。有几条来自姐姐,还是我刚来墨脱那几天发的;另外的短信都是小姑发的,问我在贵州支教的情况如何。我知道她们都很担心我,所以收到信息之后立即回复,免得她们担心。

  我茫然地拿着手机,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落寞。洛郎拿着扫帚一遍一遍从我身旁经过,那大片大片的落叶,扫了又落,落了又扫,洛郎终于忍受不住了,扔下扫帚便从寺院偏门偷偷溜走了,还示意我不要跟尼玛喇嘛说。我却心思不在洛郎那里,为什么半条来自焰子哥哥和大熊的信息都没有?于是我拨打他们的电话,都没有信号。他们现在应该跟我一样,在大山里面吧。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身处旅游景点,信号很好;而他们是在贵州的穷山沟里,信号闭塞。

  远方的他们,都还好吗?他们在千水村过得怎么样?麻风病医治起来棘手吗?此刻,我真的好想念他们,那林子里聒噪的蝉鸣,扰得我心烦意乱。

  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蒲桃树,满树的蒲桃就像红灯笼一样高高挂着。我坐在石凳上叭嗒叭嗒地按着手机给姐姐和小姑回复信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传来尼玛喇嘛沉重的语气:"阿弥陀佛!悬鹤,既然你无心绝缘尘世,那为师不便强留,你还是先回去了断那些纷烦俗事,再来寻佛根吧。"

  我收起手机,说:"不,大师。弟子已经了断了。"

  老喇嘛摇着头,叹道:"你心不宁,神不定,魂不净,如何做到与世无争?想要皈衣佛门,必须一心向佛,不二法门,三界绝缘,四大皆空,五果祓除,六根清净。等你做到这六点,再回来吧。"

  我想要争辩,手机再次响起,是邹哲轩发来的短信。我诚惶诚恐地看了看尼玛喇嘛,他已经迈着大步离开。我打开短信,那条信息就像五雷轰顶一般令我眩晕。他说,姐姐死了。自杀。吞食安眠药。

  我多么希望这是邹哲轩在跟我开玩笑。可是大头轩一向是个严肃的人,他怎么会开这个荒诞无稽的玩笑呢?我越想越焦灼,恨不能把眼前那棵参天大树摧毁。我的姐姐,她还那么年轻,她怎么可能自杀呢?我知道她嫁给钟魁之后,便身负巨债,再加上茶楼出了那桩事,欠李家的赔偿金也都由姐姐一个人扛着,莫非是她不堪重负,才了断了自己的性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叫我如何原谅我自己?我是她弟弟,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不但没有跟她同舟共济,反而跑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寻清净,我算什么人啊?我不是人!

  对于塔娜,我决定不辞而别。我注定是一个命途多舛的人,我已经深受命运的诅咒,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相继死去。如果我爱她,我就应该远离她,不要让她受到诅咒的误伤。虽然我这样做便是对她最大的伤害,可我不要她也成为我与世俗这场血雨腥风的争斗中的陪葬品,因为我爱她,那个像火一样的藏族女孩。

  我简单收拾了行李,便惶惶赶到墨脱镇上打车。在车上,我简短地给塔娜发了一封分手信息:

  "亲爱的塔娜,请先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但请你一定要相信,你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生于高原的你,你有着高原般宽阔的胸襟,有着雄鹰般锐利的眼神,有着火炬般炽热的盛情,有着女神多吉帕姆般善良的心灵。可是,我是一个受命运诅咒的人,那道咒符,就像一段梵文,编织成一顶荆棘的帽子,永远扣在了我的头上,它让我生不如死,痛如绞心。凡是跟我走近的人,都会死于我的毒液,所以,为了爱你,为了保护你,请原谅我狠心地离开你。也许你没有尝试过亲友一个一个相继离开的痛苦,更会觉得我的这番说辞是那样荒唐可笑。可是,我已经被命运的玩笑折磨得接近崩溃的边缘,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我心灵的堤岸塌方。谢谢你这两个月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在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想念你。"

  一路上,我以泪洗面。我也不知道哭了多少个昼夜,才到达了林芝机场。登机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就要回到那块伤心的土地了。我原以为我已经永远脱离了那片苦海,如今,我却要重新踏回那个开满血罂粟的地方。还记得小的时候,姐姐说她好想要一个妹妹,于就给我扎两条羊角辫,把我当成是她的妹妹。她从小就像个男孩子那样大大咧咧,又不怕事,处处为我强出头,青龙湾里的孩子都把她唤作媛老大。可如今,我那个性情刚烈、男孩子气的姐姐,她也走了。

  我真的成为孤家寡人,无依无靠了。我又想起妈妈,她是那么爱我,可我一直都在违背她的意愿,伤她的心,没有一天让她安宁过,就算是在她走的那一刻,我都没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孝心,让她一口气憋了那么久,始终没有咽下去。老天啊,如果你真的要惩罚我,请你慈悲为怀,直接拿走我的生命,不要用如此残忍至极的手段,把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夺走,让我孤零零一个人来面对你戏谑般的捉弄。

  当我赶到殡仪馆的时候,姐姐已经化作一把骨灰。偌大的坟场里,除了邹哲轩和小姑一家以外,别无他人,异常冷清。那个薄情寡义的钟魁早没了踪影。姐姐生前是最爱热闹的,可此刻却安静得出奇,她一定会很不习惯。我跪倒在她的坟前,捶胸顿足,痛哭零涕。我想,如果这样姐姐能觉得不寂寞,我不介意哭得再大声点,就算要我撕破喉咙,我也愿意。

  九月的重庆还是这般雾气重重,阴雨绵绵,黑压压的柏油路上,一片淅沥。那一株株庄重肃穆的柏树,阴森森地排列成一副诡异的图画。

  邹哲轩穿着一身黑色正装,头发不再是张扬的松针形,而是改成简短的平头。他很是冷静,从我回来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很是沉稳。他见我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默默地扶起我往回走,脱下西服替我挡雨。

  我微微侧过脸看着身边的邹哲轩,他也算是一个古道热肠的男子了。他对姐姐的那份情,也可算是至死不渝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对感情执着到这个地步的人,少之又少。这一切,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大头轩只顾挟着我快步离开墓园,把小姑和婷婷远远甩在身后,然后抄一条小路走进一只亭子里避雨。不用问,我就知道,他要对我讲一些关于姐姐的事情了。他掏出一张面巾纸擦干木椅上的积水,让我坐下。我镇定地看着他,他一双菱形眼里面闪着凌厉的光芒,像剑刃一样寒冷凛冽。他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咬牙切齿地说道:

  "都是钟魁那狗日的害死你姐的!他丫的根本就不是一男人,自己欠着一屁股沟子的账,自己无能,便逮一女人去替他偿还!你姐想到反正还欠那李家两兄弟一笔血债,便一口答应钟魁,去一个淫乱场所卖身……就是上次我和你在春韵剧院门口碰到的那个叫龙罡开的场子里面……那姓龙的心狠手辣,把你姐往火坑里推,让她去接待一个患艾滋病的大老亨,结果她染上艾滋,发病速度很快,才一两个月,水疱便上脸了,她受不了病痛折磨,便服下大量安眠药,自杀了。"

  听大头轩这样说,我的心里便燃起一股怒火,站起来便往雨里冲去,大头轩把我拽回来,语气很重:"你要去找钟魁?你以为他还乖乖等着你上门找他算账?他早就携带着你姐的那笔卖身钱跑路了,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呢!你以为我不想找他算账吗?我他妈恨不得把他的皮剥了!"

  大头轩的一席话让我如梦初醒,一屁股瘫坐在椅子里。钟魁不是好东西,那个暴牙龙更不是人。是他,一手搞垮了我们的茶楼,逼死了妈妈,现在又害死了姐姐。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一定要拼了老命把他那贼窝淫巢捣他个底朝天!

  我又住回小姑家里。自从上次离开的时候听到她和姑父的谈话,我一直不愿再登门打搅,但我真的是无家可归了,现在连姐姐也走了,我实在是没地方可去。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外面奔跑着找事情做,可一直没有结果。小姑劝我回骆扬的剧院继续唱戏,不但可以延续我的梦想,还可以解决温饱问题,将来好成家立业。家,又是家。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概念啊,我降临在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活了十几年,而现在,连这个残破的家都没有了。我现在终于能体会这四个字的深层悲恸了:家破人亡。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只能回到剧院继续唱戏。骆扬还是很体贴,不计前嫌,对我格外施恩,给我设立私人化妆间,为我开专场。现在,唱戏已经是我的营生了,我必须负起责来,把戏唱好。于是我整晚整晚地钻研吴二爷为我留下的那本表演杂记。

  很快又是国庆,十月二日是我十九岁生日,骆扬为我开了个国庆兼生日专场,唱完戏之后,我整个人累得像一堆软泥,横竖提不起精神来,无精打采地穿过剧院广场中央的水池,到月亮河边打车回去。我正要上车,骆扬追出来叫住我。他的表情有几分复杂,眉头紧锁,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他把我拉到广场右侧的玻璃橱窗下面的树影下,说:"小韵,谢谢你肯回来唱戏撑场子。"

  我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眉头拧成一块儿,吓得我的心绷得紧紧的,还以为是我的专场表演出了什么篓子,没想到他却挤出这么一句客套话来。我便笑道:"利益双赢嘛!还得感谢骆大老板肯赏我这口饭吃呢,我现在可是难民了。"

  骆扬还是不肯放松表情,一对画眉眼里满是紧张。

  我便宽慰道:"其实我以前对你态度很蛮横,甚至还因为大熊弟弟的事误会过你,你都不与我计较,我很感激你呢。自从茶楼没了,妈妈过世了,姐姐也走了,这段日子以来,你和小姑一直待我如至亲,在经济上接济我,在生活上照应我,其实……其实我早已经把你看作是亲人了……真的……生活就像一片刀山火海,把我剒割得伤痕累累,把我燃烧得血迹斑斑。指不定这片刀山火海还要延绵多久呢,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一直在拖累别人。如果苦难还将继续,当我无依无靠的时候,我还需要你们……"

  我的话还没讲完,骆扬一把将我扯进怀里,湿热的双唇像一条海绵封住我的嘴。他狂热地伸出舌头在我嘴里兴风作浪,全然不顾身边退场观众讶异的眼光。我听到那位被我拦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一个劲地摁喇叭,扯开嗓门嚷道:"你还走不走了,靠,同志佬!"

  我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反抗骆扬。他对我恩重如山,解救我于水火之中;他对我更是情深义重,这么多年来坚持不懈,我真的不能再去伤害一颗如此执着的心。但是,我即刻又想起那个命运的诅咒,那道咒符,那顶扣在头上的荆棘帽子,我不能再让爱我的人受到任何伤害。

  没等我挣脱开来,骆扬反而先放开我,表情略为放松,说:"小韵,现在我知道,你已经不再怪罪我了。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我想我应该在我还残存理智的时候离开你,不能再伤害你。"

  骆扬的话让我感到一阵惶惑和不安。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将它递到我手里,又扳过我的手指握住它,才安心地说:"小韵,你骆叔叔折腾了这么多年,也累了。我是一个比懂得享受的人,不愿意等到风烛残年才想到要游走江湖,不愿意等到发白齿落才叹惜为时已晚。所以我打算周游列国,享享清福去。剧院就交给你来打理,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的。"

  听他这样说,我的心里便生出一阵诧异来。我把钥匙还给他,说:"不行!你还这么年轻,才三十出头,享什么清福去!剧院是你的心血,现在我回来唱戏了,生意也刚刚有了进步,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虽然树影下光线极暗,我还是能看见骆扬惨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我真的累了,应该把它交给年轻的一代了。你跟我学过戏,就算是我的入室弟子,你要听师傅的话,懂么,不许违逆……"

  他倔我也犟,坚决地说:"说不行就不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生病了啊?为什么你最近脸色这样差,为什么你一直……你一直要服用镇定剂啊?你说啊!"

  骆扬被我逼问得几分焦急,他心猿意马地说:"你知道,做师傅的看到自己的徒儿不成器,内心往往会很激躁。所以我要用镇定剂来镇定自己的情绪,这没什么奇怪的。"

  我却不依不饶:"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说要趁你还残存理智的时候离开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骆扬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变得有几分激怒,但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看得出来他正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突然想起上次他因为他那两个徒弟的背叛而服用太多镇定剂,然后我送他去医院,那位女医生说了些奇怪的话,当时我并没放在心上,现在细细一想,便觉得一阵后怕。莫非……莫非骆扬真如女医生所说,患有精神分裂症?我再细细想想这一年多以来,他对我时而温柔如水,特别是上次他为我做的那餐豪华宫宴;时而又暴躁如火,尤其是在奶奶去世那天,他差点没把我撞死在墙上。

  天啊,我早就应该明白了,骆扬一直是呈现出两种人格的。越来越多的迹象更加证明了我的猜测。我惶恐地看了看他,他依然只是笑。他把钥匙收起来,说:"那好吧,现在把它交给你,的确是为时太早。但是你可得做好准备了,我是随时都会把它交给你的。"

  我突然想起晓风来,便问他:"对了,晓风呢……他……他怎么样了?"

  骆扬便一脸愤然地说:"还是老样子。你知道,暴牙龙视我为仇敌,他是不会给我开价让我带晓风走的。他势力庞大,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人罩着,我也拿他没办法。而晓风又不愿意听我的,现在越陷越深,早就成了暴牙龙场子里的王牌了。听说虽然他堕入泥潭,但他却没有放弃戏剧,常常在化妆间偷偷学戏,前不久让暴牙龙知道了,扇了他一耳光,扇掉他两颗大牙。"

  听骆扬这样说,我感到一阵揪心。暴牙龙向焰子哥哥开的价是两百万,现在已经从连叔叔的酒店里调用了一百二十万,还差八十万,但焰子哥哥却远在贵州,杳无音信,不知道他们何时才会回来。

  我想,如果他回来还凑不齐那八十万的话,倒不如先找骆扬借来垫上,把晓风拉出来再说。骆扬看着深思的我,便问:"对了,焰子呢?他们去了贵州,怎么一直没信儿啊?"

  我说:"那边的山区偏远,贫穷落后,没有卫星信号。他们去贵州的这一两个月,我们没有任何联系。"

  骆扬看我眨巴着眼睛就要落泪,便拉着我的手,一边朝他那辆黑色奥迪走去,一边说:"天很晚了,你上我家住一晚吧。"

  我想,反正我现在已经是个流浪汉,去哪里都是一样。其实相比之下,我更愿跟骆扬去。至少他不会嫌我吃白饭。在我印象中,姑父一直是个温和仁慈的人,却没想到,他骨子里却是视我如芥蒂,嫌弃着我呢。我想,如果不是小姑和婷婷,我是绝对不会再踏进那个家门的。

  骆扬的南山森林别墅幽静得厉害,晚上躺下,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一个劲地浮现出那些逝去的亲友的画面。妈妈依然在茶楼柜台边按着电子计算器算账,不知疲劳;姐姐给我梳了两只羊角辫,淘气地唤我妹妹;白亮像一叶白蝴蝶舞姿蹁跹地奔跑在学校的抄场上,笑逐颜开;小梅还是那样腼腆,纯洁得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那个叫烟然的风月男子,凛冽而又温暖,轻佻而又热忱,他被子弹穿胸,在一片血泊中呼唤我的名字……于是,我便在一片腥红的血气中尖叫着醒来。

  我错愕地在黑暗中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突然门被人推开,灯也让人打开,那阵眩白的灯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我用手挡住那束灯光往门口一看,穿一身白色丝绸睡袍的骆扬正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坐到床沿上关切地问我:"你怎么了?做恶梦了?"

  我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点点头。他便笑着帮我揉揉枕头,好让我重新躺下。等我睡好了,他便转身要离去。我喊道:"不要走!我怕……"

  他便转过身来,重新坐在床沿上,脸上依然是一副轻盈的笑容,一双画眉眼在暧昧的灯光下美得让人窒息。他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不要想太多就是。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就算再美好的东西在我们身后逝去了,也会幻化成碎影,即使我们千万次回头,也补不回来。而前面,却是希望的果实,想要摘到它,就得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那美好的幻影,不要让它们迷惑了心智。"

  我仍旧觉得惊悚,浑身直冒冷汗。我扑到骆扬怀里,紧紧抱住他,疯狂地汲取每一点温暖。此刻,我觉得寒冷,我需要温暖。

  骆扬便张开双臂紧紧抱着我,把我裹在那宽大的睡袍里。如果命运真的有诅咒,我也不再畏惧。因为久久漂泊的我,饱受打击的我,早就需要一个可以停泊的温暖港湾了,就算五雷轰顶,就算粉身碎骨,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如果命运真的有诅咒,那就诅咒我一个人吧,我没有爱上骆扬,我没有爱上他,我只是简单地想要依靠一下,老天,请你一定要看清楚我们之间的情感,免得你误伤好人。

  第二天由于我们都起晚了,所以骆扬便出门去买便当回来吃。国庆黄金档,剧院闭院,我们得以休息几天。

  骆扬刚刚出门,书房里的电话便响起。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喂,骆扬家吗?"

  "哦,是。"我应道。

  那边又问:"你是骆扬吗?"

  "哦,我不是。"我说,"我是他家人。请问你找骆扬有什么事吗,他现在不在家,我可以帮你转告他。"

  电话那边的女人便说:"那正好,我正好要找他的家人谈谈。我是你们家骆扬的主诊医生,上次的测验报告已经出来了,他的病已经定性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而且情形已经很糟糕,你一定要劝他尽快住院,以方便医生跟踪调查。如果再拖的话,后果真的会很严重。"

  听了电话那头的解释,话筒差点没从我手中滑落下去。女医生的话验证了我昨天的想法是对的,骆扬的确是患了精神分裂症!我简单地应付着女医生的谆谆告诫,我想,我得好好跟骆扬谈谈。

  当骆扬拎着两盒便当和一份晨报从外面回来时,我正阴沉着脸坐在客厅沙发里等他。他一进门就把便当扔在桌子上,拿着报纸急匆匆向我走来,说:"不好了,小韵,有条很坏的消息……"

  我也没心思去听他那条所谓的坏消息到底有多坏,接过报纸便放到茶几上,严肃地说:"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明明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刚才医生都打电话来说得一清二楚了,她让我劝你回医院住院治疗……"

  骆扬便僵住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里面,说:"我没事。"

  我说:"医生说你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这就是你想要离开的理由?所以你才想把剧院交给我?你怎么这么傻呢?有什么困难不能大家一起面对,而非要自己一个人去扛呢?"

  骆扬斜着眼睛看我,眼睛里分散出迷离的目光,嘴角的肌肉抽动着,他努力定了定神,语气平缓地说:"没你想象那样严重!医生都喜欢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好让病人信服于他。其实没有谁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情况。"

  我扳过他的肩,说:"你看,你已经显露出偏执的一面了。主观固执,自以为是,还会情绪激动。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听我的,去医院接受治疗呢?你为什么要讳疾忌医呢?"

  骆扬被我说得几分不耐烦,提高了嗓门:"你以为精神病院就是救赎的天堂吗?小韵,你不了解,里面的病人过的是一种怎样非人的生活。那些所谓的医生,对待病人就像对待牲畜一样,进行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虐待,不疯也得把人整疯了!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罢,骆扬便站起身来,径直朝电视机走去,从CD架上抽出一张光盘塞进影碟机里,我便看到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影片。骆扬解释道:"这是一部美国人在中国摄制的真实纪录片,你看看所谓的精神病院,到底是怎么样一幅画面。"

  随着镜头的迁移,我看到一幅幅骇人惊闻的场面:那落后的深牢大狱一般的精神病院,像一个关押牲口的地方,凌乱不堪。医生把一个大声嘶叫的患病女孩强行按压在一张板床上,给她注射一剂药物,那女孩子便瞳孔散开,口吐白沫安静下来,死了一般躺在床上,偶尔抽搐几下;两个大概患狂躁型精神病的中年男子互掐着脖子,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叼着掐死你这个叛徒,一阵撕打之后,他们便头破血流,画面惊悚。看了这两个镜头,我便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让骆扬把电视关了。

  他坐在茶几上,问我:"看到这样的画面,你还忍心让我去精神病院么?"

  我嗫嚅道:"这些纪录片看上去年代很远了,现在……现在的精神病院应该革新了吧……"

  骆扬苦笑道:"再怎么革新都一样,革来革去,只不过是医生对付病人的办法更先进了。小韵,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在里面住过一段时间的,就在你去支教的时候。我无法忍受那种非人的生活,完全没有自尊可言。所以,我逃出来了。"

  我怔怔地看着骆扬,不知道再说什么好。看到了那样惊悚的画面,骆扬是一个世界闻名的戏剧表演家,功成名就,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与其让他在那种地方苟且偷生,倒不如让他去死。我理解他,我想,我也该动摇劝他进医院的念头了。

  …… 第四十四章 火鸟 ……

  你是燃烧的火鸟

  请用你温柔的火焰

  像蛇一样舞蹈

  请你赤裸地将我缠绕

  给我悲伤与烦恼

  吃完便当,我忽然想起骆扬刚进门时拿着一份报纸,说有条坏消息。我推开便盒,抓起那份报纸便翻来覆去地寻找那条所谓的坏消息。骆扬见我慌乱的模样,说:"在B6面呢。小韵,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便哗啦哗啦翻开报纸,目光立即锁定一条黑体标题:"二人勇进麻风村,一人染病惨殉命。"

  标题下面是一张照片,大概是几名护士抬着一副担架,一名死者被白布盖住,直直地躺在上面;另一名穿白色志愿者制服的人则紧随其后,是侧背影,看不清他的面容。整张照片由于镜头抖动而失焦,模糊不堪。

  不用看文字内容,我便预感到这条新闻的沉重性了。我的双腿像被人剔除筋骨似的,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沙发里。我实在不相信自己的预感,便抓起报纸一字不漏地阅读正文,讲的正是两名来自重庆的志愿者,前往贵州六盘水千水村给麻风病病人治病,其中一名志愿者不幸染上麻风病,不治身亡。我的心立即提到嗓子眼,我整整看了三遍,也没找到遇难者的姓名。而那张不知道是哪位垃圾记者拍下来的新闻照片,又模糊得一塌糊涂,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是焰子哥哥,哪个是大熊。

  我急急地抓起手机,分别拨了焰子哥哥和大熊的手机,可是都没有信号。我感觉眼前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光线。此刻,没有谁能减轻我内心的恐惧,他们两个,任何一个我都不愿意失去,可为什么,老天却非要在他们之中带走一个?是那个诅咒,就是那个诅咒,它已经离我越来越近,将我最亲最爱的人夺走。

  骆扬见我面无表情,一脸木然,便坐到我旁边,搂着我的肩,安慰我劝解我。他说:"麻风病是一种恐怖的疾病,既然他们选择了勇敢进山,那么,他们一定早就心有防备,早就会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知道,熊泽恩和焰子在你心中都占据着最最重要的位置,可是事情已经发生,而面对老天的安排,我们只有从默默接受到欣然接受。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麻木的。"

  是的,我想我已经给伤痛挫击得麻木了,不然此时,我就不会一滴眼泪也没有。可是我的心,像被人用刀子狠狠剜去了似的,空空洞洞的,只剩一副空皮囊。我哀伤地说:"从我违背妈妈的意愿那一刻开始,上天便对我画下了一道咒符。它为了对我施以惩戒,便让我身边亲爱的人一个个都死去,现在,终于轮到他们了。不管是焰子哥哥还是大熊,他们都是我深爱的人。老天竟然这样残忍,活生生夺走一个我至爱的人。"

  骆扬语气凝重地说:"什么狗屁咒符!是你想多了。这一切都只是偶然,所有的人都不是因为你才死去的,你为什么要把罪恶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戴呢?我认识的江韵可不是这个甘于命运摆布的江韵啊!"

  我冷笑一声,道:"就因为我与天争斗,所以它才这样肆虐地对待我!也许,只有我死了,这个诅咒才会解除,我身边的亲人才会相安无事吧。"

  听我这样说,骆扬声色俱厉地说:"你别胡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这么纯真善良,老天呵护你还来不及呢!你相信我,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你,你还有我,我永远守在你身边。"

  我怔怔地看着他,此刻我不想再跟他争辩关于宿命、诅咒等荒诞的话题,我只想一个人静静。于是我一步三摇地上楼,关上房门,瘫倒在床上,悲伤地闭上眼睛,努力迫使自己平静,什么都不要去想。可是我越努力,就越是徒劳,焰子哥哥和大熊的音容笑貌就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幕一幕地闪过我的脑海,不停不休,非得把我折腾疯了才罢休。

  躺在床上,泪水才像洪水一般倾泻下来,沾湿了一大片被褥。爱真是人间的一大酷刑,它可以凌驾人的思想,甚至主宰人的命运;很不幸的是,我正受此极刑。我不过就是想简简单单地去爱一个人,恰好他跟我一样是个男人罢了,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再无心思登台演出,骆扬对我很是体贴,从不强迫我登台,对我向来听之任之。好几次我都有跑到贵州千水村去寻找焰子哥哥和大熊的冲动,可每当我收拾好行李之后,我却没有勇气出门。无论是怎样的结果,都是我不想面对的。他们两个之中,无论是谁离开了我,我都无法承受。

  这些天来,我疯狂地在网上查找关于这条消息的资料,我多么希望这是记者的误报。可是这就像一条独家信息似的,网上没有任何讯息。我倒是很意外地收到一封康乃文从法国发回来的电子邮件,他说他过得很好,那边的学生都是来自全球各国的顶尖生。虽然压力颇大,却能成为他忘记一切前缘,走好以后的道路的动力。他还向我问及白亮怎么样,我惨然一笑,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但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他,小白已经走了。因为康乃文好不容易才从痛失女友的哀恸中走出,并且成功进入了一段全新的生活,我不能这么残忍,将他所有的努力打碎,再重新置他于痛苦的深渊,否则他就功亏一篑了。于是我回复道,小白他很好,情绪恢复得很快,也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关了电脑,我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那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不知道远方是什么。我羡慕康乃文,他总算是可以熬过苦海,重觅新生,在异国他乡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而我,却倍受命运的桎梏,痛苦犹如海浪一样,一层一层地袭来,汹涌澎湃。

  这天,骆扬早早从剧院赶回来,看到我也不说话,一进门便匆匆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我怔怔地站在门口问他:"你在找什么?"

  骆扬把箱子里的东西扔了一地,头也不抬地说:"我……我找我的金卡……晓风,晓风出事了!"

  听他这样说,我原本空洞的心就像卡了一块石头,我问:"晓风他怎么了?"

  骆扬从一件路易?威登的西服衣袋里掏出一大堆金卡,一边拉着我的手下楼,一边急促地说:"晓风这孩子生性刚烈,表面堕落风尘,其实内心并没有放弃对戏剧艺术的渴望与追求。今天上午他在仙池舞厅的化妆间自己钻研喷火,就在吐火的那一瞬间,电风扇转过来,一阵风让火偏转了方向,结果晓风的脸被烧伤了……那暴牙龙是个势利眼,他眼见晓风毁了容,留在场子里也是个废人,便对他不闻不问,还是晓风几个场子里的铁哥们儿把他送到医院里……医生要给他做皮肤移植手术,由于烧伤面积太大,灼烧严重,医生说手术费用不少于五十万……我本来是有一大笔积蓄的,可几乎全部用来开剧院了……就算倾家荡产,我也要给晓风凑齐这笔费用……"

  骆扬几乎是拖拽着把我塞到车里面。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一踩油门,汽车便绕上高速公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晓风的脸竟然被火烧毁了。他对戏剧的热爱近乎疯狂,我就知道他是不会善罢甘休,自甘沉沦的。可是,脸蛋对于戏剧表演家来说,是何等重要啊!我的眼前便浮现起晓风那张精致的瓜子脸,单眼皮,柳梢眉,莹润的皮肤,就像刚破瓤的荔枝。如果他的脸真的毁了,那就等于是他的梦想也就破碎了。晓风已经痛失双亲,又身陷泥沼,老天为何还不动动恻隐之心,不是对他怜爱有加,而是倍加摧残呢!

  透过车子的后视镜,我看到骆扬写满焦灼的脸。仿佛他一下子变老了许多,下巴是满是碎胡渣,眼神也黯淡无光。我知道,他身为晓风的师叔,现在晓风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肯定不好受。我望望车窗外面的天空,已经阴霾了好些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够云开雾散,重见明媚阳光呢?

  我们赶到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医生正在急诊室里替晓风清理伤口,两个妆扮颇为妖娆的年轻男孩正惴惴不安地坐在急诊室门外的蓝色塑料椅上。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瘦得像竹竿,头发上打着水晶珠,手臂上还缠着黑色网状套;另一个则穿着一件偏女性化的粉色吊带背心,外面披着一件以纯的衬衣。看他们那架势,应该是刚刚从场子里面走出来,都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他们看见我和骆扬,便挪了挪屁股,给我们让了点空间,并示意我们坐下。个子高高的头上打着水晶珠的男孩怯弱地看着骆扬,说:"骆老板……你帮帮晓风吧……他那么爱美,他可不能毁了啊,你知道,他骨子里是很喜欢唱戏的。"

  骆扬紧紧抿着嘴唇,重重地点点头。另外那个穿粉色吊带背心的男孩则嘴角一扬,冷冷地说道:"得了吧,罗伊,你求他还不如去求暴牙龙呢!你不知道人家骆大老板跟咱老板是死对头啊,怪只怪晓风自己天生命贱,栽在了那个暴牙龙手里,偏偏又有这么一个师叔,夹在中间自然成了人家斗狠的棋子……"

  叫罗伊的打水晶珠的男孩便截断他的话头,说:"行了,安琪,就你嘴贱,好好管管吧!骆老板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像那个暴牙龙,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晓风是他师侄,他不会不管的。"

  骆扬冲他淡淡一笑,说:"感谢你们两个送晓风来医院。暴牙龙绝情绝义,晓风为他卖命撑场子,到结果,他竟然如抛弃一件破旧衣服那样简单,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事!"

  叫安琪的那个穿粉色吊带背心的男孩眉头一扬,轻蔑地说:"说得比唱的好听,谁不知道你们是蛇鼠一窝?晓风这次算是栽在里头了,没指望了。可是要五十万大洋呢,你会舍得么!"

  听了安琪尖酸望薄的话,骆扬的脸重重一沉,神色变得相当难看。他腾地站起来,从衣兜里摸出那一把金卡,重重往安琪脸上一摔,怒吼道:"你他妈小麻花算个什么狗屁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指手划脚,还不是烟花男子一个!这些卡里的钱是拿来给晓风做手术的,一分不差,要真担心晓风,就赶紧拿去刷卡付账吧!"

  安琪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吃了这一顿闷亏,便嚣扬跋扈地说:"我是烟花男子又如何?至少我够直爽,不遮遮掩掩的!哪像你们,一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模样,表面上风光气派,兰花指一翘,梨花步一踩,胡琴音一哼,就是高雅人士了啊?鬼知道背地里都珠胎暗结,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

  骆扬气得脸色铁青,那个成熟稳重的罗伊一直扯拉着安琪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想不到安琪竟然得理不饶人,越说越来劲:"我说的是事实!晓风都跟我讲过了,就这位姓江的就跟他纠缠不清,早就通奸在床了!啧啧啧,真是看不出来,九岁的年纪竟然就有了这潜质,看来你踏入梨园行是入错行了,你就该投身青楼,保管混得成王牌……"

  我只感到一阵羞辱,脸上烫得厉害。骆扬不等他说完,便紧握拳头,狠狠砸在安琪的脸上。安琪捂着鼻子惨叫了一声,殷红的鼻血便溢出指缝,腥得令我泛晕。他一看自己挂彩了,便大呼小叫地往洗手间跑去。罗伊拾起地上的那堆金卡和骆扬的身份证,紧随安琪而去。

  骆扬气得青筋暴起,气喘如牛。我搀扶着他,劝慰道:"你就不要跟这种人动气了。你看你这模样,动不动就发脾气,哪还有点名师风范啊!"

  骆扬愤懑地说:"我就是不让那死兔崽子侮辱你!狗日的,吃的米还没我吃的盐多,就敢跟我骆扬叫嚣,真是不知死活!"

  他正啐骂着,急诊室的门让人打开,一位穿白袍的男医生走出来,耳朵上还挂着一只听诊器。他摘下帽子,擦了擦满头的大汗,说:"你们是伤者的家属?在里面就听到你们在外面吵闹了,有什么不能回家去吵的?偏偏要在医院静地大声嚷嚷,还让不让我们做医生的专心给病人看病了?"

  骆扬便连连向医生道歉,并询问晓风的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说:"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你们可要好好考虑要不要给他做皮肤移植,不过越快越好,拖久了效果可就不好了。现在进去探望伤者吧,别再大声喧哗啊。"

  我们便轻轻走进急诊室。铁架上的玻璃瓶正一点一滴输送着葡萄糖液,晓风整个头部都包扎着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孱弱地呼吸着,温柔得像一只小猫。看到晓风这个样子,我心里一酸,眼睛涩涩的。晓风的脸是那么漂亮干净,那是我见过最精致的一张脸蛋。莫非天妒容颜,非要毁灭了它才甘心?

  晓风缓缓睁开眼睛,眼里满是晶莹的泪花和无尽的委屈幽怨。他看到我们,便倔强地扭过头去,尽量让自己的面孔消失在我们视线之内。骆扬说:"晓风,你不要乱动,免得扯破伤口了。"

  晓风哽咽着,声音嘶哑:"你们走啊!我不需要你们假惺惺地来看我!"

  骆扬说:"晓风,到现在你还没看清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吗?你视暴牙龙为救世主,可是他现在呢?还不一样把你当绊脚石踢开了?师叔劝过你那么多次,叫你离开他,你偏不听!"

  晓风依然别着脸,艰涩地说:"怎么,现在看我的笑话来了?笑吧,你们就笑吧,我的脸毁了,永远留下笑柄了,你们就只管来看老天对我的惩罚,看老天把我变成什么样的怪物吧!"

  看到晓风这个样子,我心都碎了。我了解晓风此时的心情,他将戏剧表演视若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一定是非常痛苦的。所以,我选择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如果他发泄发泄能顺心一点的话,就任他发泄吧,我绝无怨言。

  我坐在床沿上,轻轻抓起他的手,低语道:"晓风,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最能体会你此时的心情,因为,我跟你一样万念俱灰。也许你失去的只是一张脸而已,可我失去的,却是爱。我受到一个可怕而又无奈的诅咒,此生都不能再拥有爱的权利,否则身边的人都会死去。如果让我选择,我却宁愿放弃自己的脸,而重新拥有爱的权利。"

  他便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我,泪眼淋漓。他呜咽着说:"毁容的不是你,你当然这么说!没有了这张脸,我以后还怎么登台演出啊?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

  我宽慰他道:"你放心,你骆扬师叔已经替你交了手术费,你就可以进行皮肤移植了。现在的医学很发达,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恢复原样啦。"

  晓风便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了看骆扬,骆扬冲他微笑。忽然他站起来,说:"哎呀,那些金卡和身份证还在那个罗伊手里呢,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下去刷卡交费,我下去看看,小韵,你在这里陪着晓风。"

  说罢,骆扬便小跑出去。我看着受苦受难的晓风,实在不忍心再将报纸上那条消息告诉他,他现在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不能再受到半点刺激。何况焰子哥哥是生是死还是一个谜,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一切都听天由命吧,晓风现在需要安下心来接受皮肤移植的手术。

  晓风的眼里满是歉疚,他喃喃说道:"我以前那样对你,还把你关在化妆间里面,陷害你,让暴牙龙把你……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恨我吗?"

  我冲他笑笑,说:"傻孩子,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活蹦乱跳,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甩也甩不掉的晓风。我知道,你命苦,这场城市变迁,或许本来就是个错误,它让你失去太多太多的东西。你已经深受命运的毒害,我怎么还会怪你呢?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去想它了,最重要的是将来。"

  晓风泪眼蒙蒙地说:"都怪我自己!如果当初我听了你的话,跟你离开仙池舞厅那个淫乱场所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正要安慰他,骆扬急匆匆地跑进来,把我拉到急诊室外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那个叫安琪的狗崽子,竟然趁罗伊上洗手间的时候,携带着那笔手术费用逃跑了!现在罗伊正在四处找他……"

  骆扬的话像一支锋利的锉子,锉得我心里难受极了。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么大的问题,骆扬也太疏忽大意了,竟然让别人把自己的金卡和身份证拿走!

  骆扬急得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激愤地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我骆扬竟然栽在一个黄毛小子手里!他妈的,我就不该相信那只死鸭子!风月场里的娼妓,没有一个是信得过的!"

  我劝慰道:"你别这么急,罗伊不是找他去了么,他没这么容易就逃脱的。"

  骆扬一屁股坐到塑料椅里,一边掏出电话拨号,一边说:"那小子敢跑路,就说明他心里有底,不会那么轻易再被人追回来。我得重新凑齐晓风的手术费用,看看能不能先向朋友们借一点。"

  接着骆扬就打了好几个电话,可他的表情一直沮丧不堪,看来是借钱的确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末了,骆扬猛地把手机摔到对面的墙壁上,那款黑色的翻盖手机便破成两块。骆扬愤愤地说:"他妈的都是些什么酒肉朋友,他们有事的时候,个个都像狗一样对我摇尾乞怜,现在轮到我求他们,一个个都拽了,推三阻四!"

  我看着烦躁不安的骆扬,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传来晓风虚弱的声音:"你们不要再为我的事抄心了!这就是我的命。就算做了皮肤移植,也会留下痕迹,回不到原来的模样的。你就不要再为我筹款了。"

  晓风整个人斜倚在门框上,仿佛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倒下。我连忙跑过去扶他,骆扬则暴躁地说:"你瞎胡说什么!就算是看在师傅的份上,我骆扬也得砸锅卖铁,给你凑齐做手术的钱!"

  我将晓风扶回床上,告诫他好好养病,不要动气。等他睡着了,我才走出急诊室,骆扬正坐在椅子里抽闷烟。突然他将烟头甩出老远,在空中划下一道漂亮的火弧。他哐地站起来,便匆匆往楼下跑。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便紧随其后,急急地问他:"你干嘛去?你不是要把剧院卖了给晓风凑钱吧?"

  骆扬只是一股脑往外跑,一头钻进车里。我张开双臂挡在车前,说:"我绝对不允许你这样做!剧院是你的心血,是你的梦想,这你样做,就等于是在毁灭自己的梦想!"

  骆扬在车里面咆哮道:"我卖别墅,以后住剧院总可以吧!你让开!"

  我依然挡在路上,说:"你先不要这么冲动,动不动就卖房子什么的,你先想想其他办法,问题总会有解决的方法啊!"

  骆扬也不管我的劝说,一踩油门,双手灵活地打着方向盘,那黑色奥迪便漂亮地打了个转,从我身边利索地绕过去。我看着骆扬的车很快就淹没在高速道路上茫茫的车海里面,心急如焚。

  我慢悠悠地走回晓风的病房,他仍在沉睡中,像一个安静的婴儿。我把脸捂在手里面,想想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足以令我崩溃。姐姐尾随妈妈而去,焰子哥哥和大熊哥又生死未卜,现在,晓风原本一张英俊漂亮的脸又不慎烧毁,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啊,老天要这样惩罚他们?还是这一切都只是杀鸡儆猴,是做给我看的,要逼我悬崖勒马?

  我看着整个脑袋都裹着纱布的晓风,心痛至极。小时候那些快乐的片段再度涌起,我仿佛听见他尖着嗓门在自家院子里大喊着电视来了,明亮清澈的声音飘向村子大大小小的角落。晓风那张人见人爱的脸蛋,是他制胜的法宝,是他唱戏的筹码,为什么老天要用如此辛辣歹毒的手段,剥夺他最心爱的东西?

  我在医院守到晚上,罗伊才从外面沮丧地回来。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愤懑地说:"我没想到,安琪竟然是这样的人。想当初我和他刚进场子那会儿,如果不是晓风处处罩着我们,处处庇护我们,我们早就在那勾心斗角的风月场子里丢掉性命了。到如今,安琪却恩将仇报,卷走了晓风做手术的钱,他真没良心!"

  我说:"罗伊,你不要太难过了。我们会再想办法的。骆扬是他师叔,不会置他于不顾的,他就是砸锅卖铁,也会把这笔钱筹齐的。"

  罗伊看了看沉睡中的晓风,对我说:"晓风是个倔强的孩子,在场子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敢跟暴牙龙较劲,而暴牙龙看他是场子里的王牌,还得拿他当摇钱树,所以对他也是千般宠爱。可自从出了这档子事,那暴牙龙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不知道他躲哪儿逍遥快活去了,简直就是草菅人命。你知道吗,晓风是一个特别有胆识的男孩儿,他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是自己不满意的客人,他是绝对不会接待的,无论暴牙龙如何胁迫他。而且他骨子里并没有放弃对戏剧的执着,明里暗里都在钻研表演要领。前几天他迷上喷火,却想不到就在快要取得突破的时候,出了这个意外,烧毁了自己的脸。"

  我拍了拍罗伊的手,低语道:"你不要说了。这些,我都知道。"

  罗伊却哽咽着说:"不,我要说,因为有些话,晓风自己是永远不会告诉你的!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恨你,之所以每次看到你都对你冷言冷语,用尖酸苛刻的语言来刺激你,那是因为他妒嫉你,妒嫉你什么都比他强,妒嫉人人都偏爱你,骆扬是,邱焰也是。但每次他骂完你之后,都会一个人躲到洗手间里痛哭,他并不是有心要伤你。尤其是那次……他将你反锁在化妆间里面,害得你落在暴牙龙手里,其实他自己吓得浑身颤抖,事后懊悔不已。他知道暴牙龙的老婆韩梅是你的高中同学,所以才向她告秘,委推她去救了你。"

  罗伊的话令我如梦初醒。原来之所以小梅知道我身陷泥潭,原来是晓风去报的信。我就知道,之前所有种种,只不过是晓风跟我的意气之争罢了,他不会真正把我当敌人的。恍然间,我又想起那个一尸两命、死在血泊中的小梅,想起她临走的时候张大了嘴巴想唤我一声都无能为力的样子,我的心中掠过一阵酸楚,眼泪夺眶而出。

  罗伊看着面容枯槁的我,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的。你脸色很不好,肯定是守得累了,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晓风由我来照顾,你就放心吧。"

  罗伊这样一说,我便真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我想起今天下午骆扬匆匆离去,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去了,我得早些回去看看。于是我告别罗伊,便匆匆下楼打车回骆扬的南山森林别墅。

  别墅的大门没有上锁,我想骆扬应该在家。我推开门,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我打开那珊瑚状的吊灯,迅速扫视了一眼,骆扬正光着脚丫蜷缩在那绣着风穿牡丹的黛色沙发里。我走近一看,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迹,把那件白色衬衣染成紫红的颜色,脸上布满淤青的痕迹,极度浮肿。沙发上、茶几上、地板上撒满了白色镇定剂药片和焦黄的烟头。

  骆扬像畏光的动物,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得闭上眼睛扭过头去。我看到他这副触目惊心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蹲到他面前问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是伤。

  骆扬只是别过脸去,不让我看他那副狼狈的模样。看到骆扬这个样子,我心如刀割。我不依不饶地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被人打成这个样子啊?你说啊!"

  骆扬便吃吃地笑起来,脸浮肿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的笑让我感到一阵惶恐。继而他转为苦笑道:"你管我做什么!是我自己没用,你就让我来承受报应好了!暴牙龙他财大气粗,说什么也不肯承担晓风的手术费用,还使人毒打我一顿,可我能怎样?我就是个窝囊废!"

  听骆扬这样说,他下午从医院离开,一定是去找暴牙龙算账了,并且评理不成,反被暴牙龙的爪牙痛打成这副模样。我气得咬牙切齿,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我再也忍受不了暴牙龙了,是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却逍遥法外,兴风作浪,祸害他人。我想,这笔账,我应该跟他算清了。谁知骆扬却猛然从沙发里弹起来,他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说:"你想怎样?你想去以卵击石?"

  我甩开他的手,恨恨地说:"是他害死我妈妈和姐姐的,现在又把晓风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跟他斗个鱼死网破,我就不姓江!"

  骆扬死死抱住我,把我拖回沙发里,愤然道:"你拿什么跟他斗?他连我都不怕,他还怕你么?小韵,你听我的话,不要去找他,否则吃亏的是你。我不愿意看到你受到任何伤害。"

  可我却像发了疯的牛一样使劲往外冲,仇恨就像一把火焰在我心里熊熊燃烧,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暴牙龙把我害得这么惨,我不能轻易放过他。骆扬拿我没有办法,气急败坏地扇了我一耳光。我一头栽到沙发里,瞪大眼睛吼道:"你滚开!你凭什么打我?你这个懦夫!"

  骆扬也气得青筋暴起,眼睛里似乎快要迸出血浆来。看他这副狰狞的模样,我立即就后悔骂他了。他撕破喉咙咆哮道:"就凭我爱你!这还不够吗!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你不懂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甘示弱:"你拿什么爱我?你拿一个命运的诅咒来爱我吗?我是个罪人,谁还敢爱我?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骆扬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阵阵扭曲,变得不再像那个俊朗的骆扬。他闭上眼睛,狠狠敲打自己的脑袋,但随即又怒目圆睁,扑上来撕扯我的衣服。哗啦一声,他就像撕一张塑料纸那样简单,把我身上那件T恤撕得粉碎。瘦弱不堪的骆扬却力大如牛,我使出全身的力量,也推不开他。他就像一只情急欲狂的野兽,朝我猛势攻来,令我招架不住。他双膝跪在我大腿上,死死钳住我,粗暴地褪下我的裤子。我眼前一黑,意识到形势不妙,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撕破喉咙大声呼救,可都徒劳无用。骆扬用那被撕破的衣服碎布堵住我的嘴,我便挥舞着双手在他身上乱抓,十指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可是骆扬就像是钢打铁铸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抱起我翻了一个身,残忍地进入我的身体。就在那一刻,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在我脑海里浮现,那是九七年重庆直辖演出完毕的晚上,骆扬说我演得很棒,要给我奖赏。于是他把我带到他的家里,随即变换了一副面孔,侵虐了我年幼的身体。

  我紧闭双眼,死死抓住沙发里的抱枕,迫使自己不要再去想那羞辱的往事。那是怎样一种痛苦啊,仿佛我整个身体都快爆炸了。我不敢回头去看骆扬,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明知道他有病,却还要激怒他,让他在自己的两种人格里迅速嬗变。要怪,就怪我自己吧。

  …… 第四十五章 恩泽万物 ……

  庭院深深梧桐雨,

  远处楼台寒烟浸,

  哪堪重霜凝?

  相思封喉欲还休,

  来生之约未见迟,

  昨夜又梦君。

  等骆扬在我身体里面疯狂肆虐够了,我浑身颤抖着躺在沙发里独自啜泣。骆扬抓起地上的镇定剂不断往嘴里塞,囫囵吞枣地咽下去。

  骆扬冷静下来之后,就像做了一场梦似的,被眼前的情形吓得目瞪口呆。他看着一丝不挂的我躺在沙发里,狼狈地抽搐着,便狠狠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我看着他一副自责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伤害我的,因为他生病了,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朝浴室走去。

  当我洗好澡出来的时候,骆扬正在我房间里疯狂地收拾东西,我怔怔地看着他将一个大大的包裹扔到客厅里。他指着大门说:"你滚,永远别再回来了!"

  我明白,骆扬是害怕以后会再像这样伤害到我,所以才迫不得已要逼我离开。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又怎么能放心抛开他呢?他需要我,需要我的照顾,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他。我说:"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让你一个人承受苦难呢?"

  骆扬听我这样一说,两行眼泪便滑到脸颊上。他狠狠抹了把泪,依然坚定地指着大门说:"我过得怎么样,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人们都说,人不会两次犯同一个错误,可是我犯了!我再也没有资格说什么爱你保护你,我就他妈是个畜生,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看着骆扬濒临崩溃的样子,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的。更何况,我已经无处可去了。身体上的伤害,又有什么关系,我早就已经不在乎了,如果我在乎的话,我今天就不会再踏进这座房子;因为我知道,至少他永远不会伤我的心。

  骆扬见我态度坚定,又噔噔噔噔爬到楼上去收拾自己的行李,一边拾掇一边说:"你不走我走!"

  我夺过他手中的行囊,说:"你要逃亡到哪里呢?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难道你要让我孤苦无依吗?你就忍心看着我孤零零一个人吗?"

  听我这样说,骆扬一脸的感动,他紧紧抱住我,哭泣得像个犯错的小孩子:"对不起,小韵,对不起……我那么伤害你,你还这么相信我……你太让我心痛了……"

  我替他擦干眼泪,笑道:"好了,别说这些肉麻的话了。我们还是快些想办法给晓风凑齐手术费用吧。罗伊回来了,他说没有找到安琪,看来那笔钱是追不回来了。这只怪晓风交友不慎,交到这样落井下石的损友。"

  骆扬说:"我已经想好怎么做了。我打算把这栋别墅抵押出去,先把钱拿去救急,等以后挣了钱,再把它赎回来。"

  我十分同意他抵押房子的做法。如果要把别墅卖掉,我是强烈反对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他多年出国巡演的心血,如果就这样没了,那样代价也太大了。虽然我的想法有些自私,但我真的不愿意看到骆扬倾家荡产。

  骆扬跟对方商谈了好几天,才把抵押房子的事情谈妥了,老板愿意用五十万作抵押。当我们兴奋不已地把钱送到医院的时候,晓风的病房里已经没人了。罗伊正提着开水瓶回来,看到晓风不在,吓得扔掉水壶就跑到外面找人。骆扬神色立刻变得紧张,我安慰他道:"你别着急,兴许他是出去晒太阳了。"

  骆扬比较警慎,他翻了翻床上的被子枕头,果然从里面找出一张纸条来,上面是歪歪扭扭却依然绢秀的字迹:

  "罗伊,我走了。感谢你这几天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在场子里的那段时光,虽然充满了争斗与黑暗,但或许那才是我此生最开心的回忆。那时候我们亲如兄弟,互相照顾,互相扶持。我知道,最近以来我一直在偷学川剧,你和安琪为了替我保密,还被暴牙龙狠狠惩罚过,是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

  "我记得安琪他很希望做场子里的王牌,所以一开始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到最后却和我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我以前说过重话伤害过他,所以,那五十万,就当是我赔偿他的,就让他拿去吧,不要再追究了。这张脸,再怎么修复,它始终是会留疤的,就让我带着这张残垢的脸来面对以后的生活吧,就当它是一个铭刻于面部的教训,永远警示我以后做人的规矩。

  "做MB是我们一生中最耻辱的回忆,如果将来条件允许,你和安琪就离开暴牙龙那个牢笼吧,就像鸟儿一样飞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新的蓝天,永远不要再待在暗无天日的场子里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那是非人的煎熬。

  "请你转告骆扬和江韵,就说我叔叔从国外回来了,他会带我去西班牙生活,那是一个阳光极其充足的国家,永远不会有重庆这般穿不透的迷雾。我会像阳光下的花儿一样,活得绚烂多彩,叫他们永远不要为我担心。

  "再次感谢。晓风字。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日。"

  看完字条,信纸便像一枚落叶般飘扬着坠落到地上。晓风走了,不辞而别。不知道他在信里说的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去了西班牙,总之,他走了。骆扬紧咬嘴唇,一拳重重击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想上前安慰他两句,他已经像野兽一样咆哮着冲出病房。

  我摇晃着脚根下楼,脑海里一片空白。在经过儿科医务室的时候,突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我定睛一看,没错,是小姑和婷婷。我在这里看到她们并不觉得惊讶,倒是小姑一脸的诧异:"韵儿!你怎么在这里?"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想把晓风的事告诉他,便搪塞道:"没什么,来看看住院的孩子们……好久没来看他们,挺想他们的。"

  婷婷看上去病殃殃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无精打采地伏在小姑怀里。小姑嗔怪道:"这丫头,吃错东西了,一早起来就泻得厉害。对了,最近在剧院唱得还好吧?现在我那剧团也在招新,不能去给骆扬搭台子,剧院就靠你了。虽然我知道他也花了高薪请来不少名角撑场,可是培养新人永远是最重要的。剧院的将来,还得靠你呢。我知道,骆扬很器重你,小姑也就放心了。"

  小姑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疑心甚重地问我:"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啊,你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模样了,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如果觉得唱戏太累的话,就跟骆扬请个假,好好休息休息。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突然,但你真的不要苦了自己。其实有的时候,一个人也挺好,了无牵挂。我知道你对焰子的一片深情,现在,再也没有人反对你们两个了,我作为唯一支持你们的长辈,是真心希望你们能走到一起,一辈子幸福相守在一起……"

  我强忍住眼泪,打断小姑的话头,说:"谢谢小姑的支持……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回去对戏……你好好照顾婷婷。"

  我转身要走,婷婷孱弱地叫住我:"韵哥哥,你不要走,婷婷想你了。婷婷最近新学了一首曲子,你去我家,我弹给你听好吗?"

  我回过头,看着婷婷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便点头答应了。

  我在小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到南山森林别墅。等待我的是一把铁将军,骆扬竟然还没有回家。我推开门,打开灯,客厅里似乎没什么变化,我也无心去厨房弄吃的,只想上楼睡觉。当我经过骆扬房间的时候,看到木门虚掩着,我开灯一看,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他的衣橱的门敞开着,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我顿然感到一阵不安,跑进去一看,原来不光是衣橱,连其他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都空了。但房间却并不凌乱,显然不是遭到小偷了。

  果不其然,梳妆台上那张压在梳妆盒下的信封证明了我的担忧。我慌乱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笔迹虬劲的信纸,那是一封骆扬留下的离书:

  "小韵:我是吴门弟子,晓风不辞而别,我必须要把他找回来,这样才对得起我的恩师。他表面上说去了西班牙,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才编出这样美丽的谎言来的。他根本不是去了阳光灿烂的地方,而是一个人躲到阴暗潮湿的地方,偷偷哭泣去了。等我找到他的那一天,我会再回来。

  "小韵,其实我跟你一样,都在等待。你等待着一个不幸的消息,一个未知的死讯,我却在等待希望的破灭。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世界级戏剧表演家,光芒四射,可只有你才知道,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是,我一败涂地。我宁愿不要这样的虚名,只要一份踏踏实实的爱。你要听我的话,不管等到的结局是什么,都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因为无论逝去的是谁,他都希望在天堂里看到你好好活着,才得以安心。

  "剧院的钥匙和剧院转让协议书以及别墅的地契都由我的一个好朋友保管着,他姓沈,是一名律师,我已经委托他把一切的转让手续都办妥了,你只需要找他签个字,从此以后,你就是别墅和剧院的主人了。别墅我已经赎回来了。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不要拒绝我,不然我永远都不会安心的。你还年轻,要好好把握自己的未来,对剧院的运营不什么不懂的地方,一定要找你小姑帮忙。她是江枫渝火表演团的团长,有多年的管理经验,她一定会帮助你的。剧院是我的心血,你一定要好好让它运转下去,永不停歇。

  "永远永远爱着你的骆扬留。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一日。"

  泪水已经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叭嗒叭嗒地打在信纸上,绽放成一朵朵水墨梅花。现在,老天把我唯一的依靠都撤走了,注定要我一个人来对面所有的苦难。我呆呆地坐在骆扬那张席梦思的床上,望着窗外团团迷雾。正在我惆怅的时候,电话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问是江韵先生吗?"

  我简单地嗯了一声,那男子便说:"江韵你好,我姓沈,我是一名律师。昨天骆扬委托我将春韵剧院以及森林别墅的转让手续办好了,他的意思是转至你的名下。我需要找你签下字,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我看了看暮薄西山的天色,说:"天色太晚,明天吧。明天我联系你。"

  说罢,我便挂断电话。我疲累地躺在骆扬的床上,我嗅着他留下的气息,很快就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是那个沈律师打来的,约我到解放碑上岛咖啡厅签字。我匆匆忙忙洗漱完毕,便下楼打车前往解放碑。这姓沈的也真是的,放着那么多的好地方不去,非要去解放碑那种喧闹的地方。

  上岛咖啡厅极其豪华,装裱时尚而又典雅。青色地毯,鹅黄色灯光,粉红色桌椅的搭配组合最有特色,圆形木桌,每张桌围五把弧形椅子,排列起来从上往下俯视,就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

  我刚穿过咖啡厅的大门,便看到对面靠窗的一张桌旁坐着一个戴金丝框眼镜的年轻男子,梳着整齐的短发,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衬衣、黑西装,还扎着一条灰色领带。他看到我,便冲我招招手,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沈律师吧。

  看他穿得那样正式,我却一身随意的挖领长袖斑马纹T恤,脚踏拖鞋,于是便拘谨起来,觉得无地自容。

  沈律师的眉毛浓浓的,张嘴一笑,才看见他牙齿上套着金钢牙箍。他说:"想要杯什么样的咖啡?"

  我淡淡应道:"我……我不喝咖啡。还是先办正事吧。"

  沈律师哦了一声,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只褐色纸袋,唏里哗啦地从里面掏出一大叠白纸黑字的单据来,说:"这些都是剧院和别墅的转让字据,骆扬已经在上面签过字了,你过目一下吧。"

  我心不在焉地说:"我相信骆扬,你又是他信任的好友,我就不用看了。签在哪儿啊?"

  沈律师便指着字据上的空白处。我按他的指示草草地签下那一大堆单据,他便将它们整理好,放回纸袋里,又把剧院的钥匙交给我。我正要起身告辞,沈律师叫住了我。

  我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怔了怔,虎头虎脑地说:"刚才太疏忽了,只让你签了别墅的转让书,竟然把剧院的给忘记了。"

  他便从纸袋里掏出另外几张单据,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让我脑袋泛晕。我说:"怎么这么多啊?"

  沈律师说:"现在的房屋转让很复杂的,要经过多道手续,每一道手续都需要当事人亲笔签名的。"

  我便提起笔,也不看那协议书,便签下自己的大名,说:"现在好了吧?"

  沈律师仔细检查着那些单据,频频点头:"嗯,不错,现在好了,一张都没有落下。现在剧院就是你的了,你可要替骆扬好好打理哦。我会经常去捧场的,谁叫骆扬是我的好朋友呢!"

  我哦了一声,便转过身去。突然我又回过头来问他:"沈律师,你是骆扬的好朋友,你一定知道他去哪里了,是吗?你告诉我好吗?"

  沈律师神色稍显为难:"我……我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出国去了,说是要去寻找一个什么人……"

  听他这样说,看来骆扬在信里说的便是真的了,他的确是去寻找晓风了。我感到一阵焦虑,他带病在身,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发病的时候谁来照顾他啊?

  我辞别了沈律师,径直回剧院去。我站在偌大的广场上,觉得无比的失落。那"春韵剧院"四个金塑草体大字在迷雾中扑朔迷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一生将会牵绊于此。我曾经幻想,我将来一定是一个自由工作者,就算唱戏,也是流浪戏子,从没想过会将自己拴在某一个舞台。而现在,无形的枷锁已经将我锁定于此,再无能力遁逃。

  我轻轻推开大门,前台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从后台传来一片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是演员们在后台认真地排练节目。我轻轻走上那方铺着松木地板的舞台,那色彩缤纷的幕布,就像高贵的苏杭丝绸一般光洁漂亮。我怔怔地看着台下那如贝壳形一样辐射排列的千人座位,心底怅然若失。这到底是一方什么样的舞台?人生也如舞台一般外表华丽,实际空洞吗?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镁光灯下,突然剧院的大门被人推开,一束光线洒进来。一个黑黑的身影闪了进来,顺着走道急速向舞台走来。那束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虽然我看不清来者何人,可我却感觉那么熟悉。我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向我走来的那张脸,可我发现,人越是站在光明的地方,就越是看不清黑暗里的事物。现在,我就看不清那张脸,我却预感到那是一张我渴望许久的脸,那张脸的到来,给了我一个希望,也给了我另一个绝望。

  黑黑的身影灵活地窜上舞台,踩得那松木地板咯吱作响,清脆极了,在空旷的剧院里迂回不散。他走过来,不等我分辨出那张脸,他早已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心跳,熟悉的低泣,是他,真的是他。

  我从那个温热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捧着那张脸翻来覆去地看,没错,就是他,除了瘦了些,黑了些,憔悴了些,枯槁了些,沧桑了些,什么也没改变。他就是我的焰子哥哥啊,我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儿。

  我来不及多想,决堤的泪水便率先招供了我的懦弱。我再也忍受不住,哇地一起大哭起来,哭声穿云裂石一般在剧院里飞翔。焰子哥哥还背负着沉重的行囊,想必是刚从贵州赶回来,还没来得及落脚歇休,就跑到剧院来找我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但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此刻我的眼泪是为两个人而流。焰子哥哥的安然归来,证明了大熊的殒逝。大熊,那个像守护天使一样正义善良、温存体贴的男孩儿,他永远不会再像焰子哥哥这样,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了。我怔怔地看着焰子哥哥,我不敢相信大熊真的已经离我而去,我一步一步后退,就像要逃离一场梦魇。

  焰子哥哥就像看出我的心事,悲怆地站着,憔悴得像一棵枯树。他哽咽着说:"大熊……大熊他……"

  "我知道。"我截断焰子哥哥的话,"我知道他走了。我不能原谅自己的自私,那些日日夜夜,我一方面不愿意失去大熊,一方面却希望活着回来的是你。我已经欠了大熊一世的情,我却还要这样伤害他。"

  我把脸埋在那浅紫色的侧幕里面,希望可以掩藏我所有的忧伤。焰子哥哥缓步过来,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大熊,你不要怪自己,要怪就怪我吧。"

  我感觉自己正处于崩溃的悬崖边,我再无力气说话,便扑到焰子哥哥怀里痛哭。就在我哭得伤心的时候,台下传来一阵响亮的掌声,我惊慌地从焰子哥哥怀里挣扎出来,朝台下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剧院全体员工都站在台下,个个笑逐颜开地张望着台上的我和焰子哥哥,鼓掌欢呼。

  那个尖声尖气的叫小张的男化妆师欢呼道:"今儿个可是双喜临门啊!一是江韵同志顺利成为咱剧院的新东家,一是咱新东家终于等到自己的另一半啦,同志们,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祝福他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吧!"

  随即台下又是一阵掌声雷动。我哭笑不得地看着那群不知死活的家伙,内心却无比感动。我走到舞台中央,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清了清嗓道:"好了,你们饶了我吧,死小张,说得肉麻死了,还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呢!既然大家今天都聚齐了,那我就借这个机会开个小会吧,其实我压根没想到会成为春韵剧院的主人,但是老东家东窗事发,我不得不先站出来顶替一下。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家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吧,以前怎么工作,以后还怎么工作就是了,我是新人,资历尚浅,以后还得靠大家多多扶持才是。"

  小张永远有扯不完的话:"骆老板这是上哪儿去了呀,活脱脱就把咱这帮兄弟姐妹给甩了,独自逍遥去了啊?"

  小张这一说不打紧,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我说:"骆扬没有放弃你们。他只是出了点状况,必须亲自去解决。他让我转告你们,咱们的剧院永远是最棒的,咱们的团队永远是最团结的,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心都跟咱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所以,大家以后一定要好好唱戏,不要让他失望。"

  台下便传来欢呼声和掌声。看着他们这样齐心,我也就放心了。我说:"从今天开始,咱们的剧院就进入一个全新阶段。为了庆祝这个新的开始,咱们全体员工齐出动,演出一台好戏给自己看,怎么样?"

  很显然他们都极其赞同我的观点,纷纷让我选一折戏。我想了想,说:"咱们就上演一出《琥珀泪》,从明天就开始排戏,怎么样?"

  那位演川剧名丑李常生疑问道:"是越剧名折《琥珀泪》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想自己来写这个剧本。旧事新编吧。因为这个故事,包含了许多人生的新启示,琥珀有龙胆虎魄之大义,蝴蝶又有化茧蜕变之隐义,暗示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羽化成蝶,幻化美丽。"

  从剧院出来经过月亮桥的时候,焰子哥哥坚持要去仙池舞厅看看晓风,任我如何劝解,他都听不进去。末了,我只能说:"焰子哥哥,晓风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走了。"

  焰子哥哥一脸茫然:"走了?他去哪里了?"

  我把他拉上出租车,说:"这件事情我不能够隐瞒你。晓风在仙池舞厅的时候,偷学喷火不慎烧毁面容,骆扬抵押房子给他攒齐手术费用,可是晓风却悄然离去,并未告知他的去处。所以骆扬才抛下剧院,只身一人前去寻找晓风。"

  焰子哥哥的脸写满惊讶和悲伤。他听了我的话,便埋下头去,沉默了。半晌,他才沉闷地说:"都怪我回来得太晚了,没有早些将那笔救赎金凑齐。"

  我抱着他的头,说:"你不要自责,你已经很努力了。我们的能力决定了我们做什么都徒劳无功,只要我们尽了力,就没有任何遗憾。你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也累了,就别想太多了。"

  焰子哥哥便伏在我怀里,竟然很快就睡着了。看来这趟贵州之行,真的是把他累坏了。

  车很快就开上南山,我唤醒焰子哥哥,说:"到家了,快下车吧。"

  他揉着惺松睡眼,抬头看了看这座豪华的森林别墅,一脸疲惫地问我:"小韵,这是哪里啊?"

  我也看了看气派的别墅,说:"是骆扬留给我的房子。我永远都没想到,我会成为它的主人,老天太会开玩笑了。它把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夺走,却把这么一栋无血无肉的砖石木瓦留给我。"

  焰子哥哥哦了一声,便随我进屋,一头栽到沙发里呼呼大睡。我看着他那极其不雅的睡姿,竟然想笑。我挪动着他笨重的身体,尽量给他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然后给他盖上一只薄毯。十月的重庆已经开始降温,凉嗖嗖的。

  我想到焰子哥哥醒来可能会很饿,便到厨房给他做了一碗阳春面。当我端着面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并且站在客厅靠南的那扇窗户边的梨木方桌旁发呆。我惊惶地走过去,他正望着桌子上的那一排灵位发呆。那列灵牌是我摆设的,依次是奶奶、妈妈、姐姐、干爹、杜阿姨、连华。我原本并不打算将杜阿姨和连华的灵位摆上去,可我相信焰子哥哥总有一天会回来,他一定会渴望对亲人深深缅怀,所以我将他们的灵牌也摆放进去。我怔怔地看着焰子哥哥,他只是看着姐姐的灵位发懵,我这才想起,他是不知道姐姐已经走了。

  他转过头来,眼里满是明晃晃的泪水。给他这样一刺激,我心里所有的伤痛全都喷涌出来,鼻尖一酸,眼泪便唰唰地掉下来。我简单地解释:"姐姐命苦,嫁给了不义之徒,白搭了性命。"

  焰子哥哥也不说话,径自走到茶几边取过旅行包,嗖的一声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只雕花的黑色盒子和一只灵牌,轻轻地摆放到方桌上那一排灵位里面去。我定睛一看,上面用篆体刻着:"挚友熊泽恩之墓。"

  我顿然觉得大脑里像被人注射了麻醉剂,一片麻木与空白。很久我才逐渐清醒过来,我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那冰冷的骨灰盒,我的那个生龙活虎,不离不弃的大熊,竟然已经化作一盒冰冷的骨灰了。他为什么不像焰子哥哥一样,生动地站在我的面前,哪怕骨瘦如柴,哪怕形容憔悴,哪怕被生活折磨得风霜露骨,我也不愿意他躺在骨灰盒里呀!我想起上次到火车站送他们去贵州的时候,大熊从火车里面伸出头来,大声呼唤我来世一定要等着他。我们还有一个约定没有实现,他为什么早早就离开了呢?

  我痛心疾首地趴在桌子上,眼泪像雨帘一般垂落到骨灰盒上。焰子哥哥说:"大熊临走前嘱咐我,一定要将他的骨灰葬在大山里,陪伴大山里的孩子。可是我违背了他的意愿,将他的骨灰带回来。因为我明白,他其实是更愿意永远跟你在一起的,我想我私自做这个决定,大熊一定不会怪我。"

  我只顾沉沦在自己的悲恸里。焰子哥哥又折回身,走到茶几旁边,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封书信。他显得很是平静,淡定地说:"小韵,这是大熊走前写给你的告别信。我希望你按照大熊的意愿去做。"

  我慌乱地从他走中拿过信纸,字迹略显无力,大概他写这封书信的时候,正饱受病魔摧残吧。我打着泪嗝阅读大熊的遗信:

  "我深爱着的小韵: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像医院里的那些小朋友一样,正坐在前往天堂的列车上。每天夜里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以及飞来飞去的天使。我知道,他们正拿着魔法棒在召唤我,他们一定是在说,来吧,来吧,天堂里很美好。

  "小韵,我不能在今生完成与你的约定了。但我并不后悔,因为今生有焰子陪伴着你,他爱你至深,是世间任何的度量工具都无法测量其深度的,所以,我才得以放心地离开。但你得答应我,我走之后,你要好好地生活,好好地跟焰子相爱。

  "小韵,就让我们来世再奔赴那个一世情的约定吧。我是个说到就一定要做到的人,我向你保证,在来世,我不会陪你走到永远,也不会陪你走过一万年,但是,我会陪你走过一辈子。

  "深爱着你的大熊。二零零六年九月二十五日。"

  接着,焰子哥哥将一只红木木梳交给我。上面是一对镂空雕刻的舞姿优美的蝴蝶。

  悲伤就像一阵烈火,要将我整个焚毁。大熊啊,我要用几世的情,才能还清今生我欠你的债啊?

  第四十六章 尘埃落定

  我是被谁影响

  习惯在这黢黑夜里张开双眼

  去寻觅那一流明微弱的光线

  流萤飞舞 落寞满天

  即使什么也看不见

  我还是伸出五指 抓住一把思念

  这天,我坐在窗边修改《琥珀泪》的剧本,焰子哥哥就坐在一边叭嗒叭嗒享受我给他做的牛肉面。我头也不抬地说:"等你吃完了,就赶紧收拾东西回河南郑州去吧。我想连大叔……你干爹,他肯定很想你了。"

  焰子哥哥笑道:"不着急啊……我跟你分开这么久,想你都快想疯了,我舍不得回去。"

  我一边改稿一边说:"你再舍不得也要回去啊,酒店还等着你去打理呢。"

  焰子哥哥便推开碗筷,紧紧地拽着我的手,紧张地说:"不,我不会在那边留下!我就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认真地说:"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就在那边陪他一辈子吧。"

  焰子哥哥的紧张便高涨三分:"你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要赶我走啊?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现在终于再也没有谁会反对我们在一起了,剧院里那帮人也祝福我们呢,你为什么却要变卦啊?"

  我闭上眼睛,淡淡地说:"我不希望下一个轮到你。焰子哥哥,你相信么,王瞎子所说的那个水的诅咒显灵了。我根本就不能去触及龙阳忌癖,正因为我忤逆了命运,所以它才恶毒地对付我,将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都夺走。妈妈,姐姐,现在又轮到大熊。如果我再不顺从命运的话,下一个就是你了。"

  焰子哥哥对我的话嗤之以鼻:"我还以为你害怕什么呢!你不是不甘于命运的安排的么?怎么现在变得这样胆小了?小韵,你听我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粉身碎骨,我也愿意!"

  我抚摸着他线条俊朗的脸廓,他出去打拼了一番,整个人更显得成熟了。此刻,我多想狂热地吻他啊!可是,我必须控制自己的冲动,因为那个诅咒,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失去此生最爱的人。

  我便不语,垂下头去修改剧本,改好之后,我给每位演员都发了一份电子文档。焰子哥哥吃完面,轻拍着我的脑门,说:"小心眼,我去收拾行李啦。我看望过干爹之后,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要等我回来与你'完婚'哦!"

  说完,他便开始手忙脚乱地拾掇起来。我给小姑打了个电话,让她先去剧院里帮着盯场子,顺便指导他们排戏。

  小姑在电话那头嘻笑道:"哈哈,我可真成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啦!你这个有名无权的皇帝,又想偷懒啊,场子都懒得去盯,只顾赶你姑去上阵?莫非你要跟你的焰子哥哥渡蜜月去啊……"

  我岔开她的话题:"你胡说什么啊!他今天要回郑州去看他干爹……哦,就是杜阿姨的后夫……我得送他去车站,晚点儿再去剧院。"

  小姑便在电话那头冷笑道:"什么?焰子叫那个男人干爹?呦嗬,这是学谁啊,学杨康认贼作父啊?"

  我立刻捂住手机,看了看焰子哥哥,他正在折衣服,幸好没有听见这句丑话,我便快步走出房间,站在阳台上责怪道:"小姑啊,你积点口德好不好?这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提它做什么?再说了,焰子哥哥他也没错啊。"

  小姑依然是冷嘲热讽道:"对那种人,我需要积什么口德?那她为什么不积点口德,放过我和骆扬一马呢?还写信给老婆子告秘,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她那又是造的哪门子孽?活该她这么年轻就死了!"

  看得出来,小姑已经很激愤了。过了这么多年,小姑依然没有忘记这桩仇恨,她还是很在意他们被人拆散,没能跟骆扬厮守终身。我能体会小姑内心的苦楚,虽然她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一副男人性格,其实她内心是极其脆弱的。她为了婷婷,委曲求全,跟那个她并不爱的马如来结婚。所以,她是痛苦的。

  我尽量压低语气道:"好啦,再跟你说下去,你就该骂到我头上来啦!我先不跟你说了,我进去帮他收拾收拾,你记得要去剧院哦!"

  小姑便嗔骂道:"死猴崽子!就知道跟你姑贫嘴,你看我见到你了不撕破你那张贱嘴!"

  挂了小姑的电话,我便默默地替焰子哥哥收拾行李。他显得很亢奋,我知道,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他干爹了,一定想他得紧。

  我送他到火车北站,他也不顾车站人多,弯下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便跑进了检票口。检票员不让我送他进站,我只好转身离去。当我再回头时,他已经淹没在人海里。我冲到铁栅栏边,伸长了脖子踮起脚跟往里探,黑压压的一片,也不知道我的焰子哥哥他在哪里。

  我知道,或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从此以后,我们就要成为陌生人。不是我故意要放开他,而是我不得不放开他,我不愿意让那个可怕的诅咒伤害到他,因为我是那么爱他,早已经胜过了自己的生命。

  当我赶回剧院的时候,小姑正孜孜不倦地在后台督戏,并不厌其烦地给那些新人讲解表演要诀。《琥珀泪》是我自己编的一出戏,是根据我和焰子哥哥的经历改编的,用来缅怀我们逝去的爱情。在这群人当中,除了小姑知道这出戏的真正含义以外,他们并不知道我写这出戏的目的。他们的确是一群好演员,认真地揣摩每一场戏的情感拿捏,体会每一个角色的人物性格。

  我看他们排得那样认真,便独自一人端坐梳妆台旁发呆。小姑眼光最为敏锐,她见我魂不守舍的模样,便走过来打趣道:"怎么了,无权的皇帝,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怎么反倒柔肠百结了?"

  我故作从容道:"哪有啊,我累了坐会儿不行?"

  小姑则一脸坏笑:"好啦,别在这里做出一副长相思的样子啦,等你焰子哥哥探亲回来,你们就可以做一对朝朝暮暮耳鬓厮磨的鸳鸯啦!"

  我瞥了她一眼,说:"慈禧太后,赶紧专政去吧,来和我搭什么讪啊。我现在可是老板,当心我裁你薪哦。"

  小姑气咕咕地正要骂我,一个粗野的男人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哟哟哟,什么时候,这剧院又多出一个老板来啦?"

  我们循声望去,来的人竟然是暴牙龙,身后还跟了几个乱七八糟的人。他挤着一对斗鸡眼走过来,笑滋滋地说:"怎么,还不退位让贤?"

  我完全听不懂暴牙龙在说什么。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仇敌,多看他一眼我的心里就超级不舒服。我愤愤地说:"这里不欢迎你,滚吧!"

  暴牙龙厚颜无耻地邪笑道:"哟,我的小可人儿,这当了一回老板,底气都足了三分啊!龙哥就喜欢你这三贞九烈的小性儿!不过嘛,这朝代更替,你也过了几天老板瘾了,却始终还是个黄毛小子,哪能扛起打理剧院的重任,我都替我那傻师弟捏一把汗呢,放着这么多好的人才不选,非要选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接管剧院。我是看在他的份上,才要回来接手剧院的,不然我才懒得管呢。"

  小姑细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又矮又胖的长着一对斗鸡眼的暴牙龙,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龙罡便呵呵笑道:"哟哟哟,我的好师妹,你说这话,师兄可就伤心了。我当然是来跟你一起经营剧院的呀!"

  小姑便唾了一口,骂道:"你别一口一个师妹,叫得那样动听!你这个背叛师门的无耻之徒,有什么资格做我师兄?就你那副歪瓜裂枣的模样,就算让你去演丑角,人家都嫌你长得太寒碜!"

  那暴牙龙被骂了一顿,反倒恬不知耻地笑起来,笑得够了,才回过头去命令身后那一帮人:"去,把牌匾拆了,换新的。"

  暴牙龙的那帮爪牙听了命令,便跑进排练室来,将墙上的经营许可证和其他一些荣誉牌匾拆下来。我被他们的行为气得上下牙齿直打架,我冲暴牙龙怒吼道:"姓龙的,你不要太过份了!你不要看到骆扬不在就在这里撒狗疯!你赶快叫人把牌匾给我挂上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暴牙龙阴阳怪气地笑道:"好,你赶紧报,赶紧报。你报了我就免得再报了,看看警察是赶你走还是赶我走。"

  我和小姑面面相觑,听不懂他那话是什么意思。暴牙龙见我们惊讶的模样,就慢悠悠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字据,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你看清楚了,这是剧院转让协议书,白纸黑字,这江韵二字,可是你亲手签的吧,我龙罡笨得很,可不会模仿你的笔迹。"

  暴牙龙的话更让我吃惊,我夺过那张字据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竟然是一张剧院转让协议书,转让方是我签的名,而受权方竟然是龙罡!我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张字据,义愤填膺地说:"你上哪儿弄的这张假字据,少拿来骗人了!"

  暴龙冷笑道:"白纸黑字红章印,有本事你去给我弄张假的来!还记得沈律师吧,你可是在他的监督之下签的名哦!"

  我便仔细想了想那天的情况,当时我由于心情低落,再加上骆扬说沈律师是他的好朋友,所以出于对他的信任,我便没有当面审察协议书的内容,草草就签字了事。我再一想,我签完第一份协议书,正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又叫住我,说忘记了另一份。莫非问题就出在后面签的那份协议书上?天啊,我终于明白了,第一份协议书的确是骆扬将剧院转给我,第二份则是我将剧院转让给暴牙龙。

  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懊恼不已。怪只怪我自己太大意了,竟然没想到那个沈律师竟然被暴牙龙买通,利用我对他的信任,出卖了骆扬。剧院就这样葬送在我的手里,我太对不起骆扬了。

  我慌慌张张掏出手机拨通了沈律师的电话,想不到已经停机了,而我和骆扬也失去了联系,一时之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挽救剧院。

  我哭丧着脸摇小姑的手臂:"怎么办啊,小姑?都怪我太疏忽了,没想到那个沈律师竟然会出卖骆扬,我那么信任他才没有检查协议书,稀里糊涂就把字据签了,现在怎么办啊?我已经找不到那个沈律师了!"

  小姑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恨恨地说:"小韵,你别慌。我不信他还长翅膀,能上天了!转让书在此,咱们先走,回去再想办法。"

  我不能这样善罢甘休,我扑过去抢那张字据,想要撕毁它。怎料那暴牙龙却早有防备,将它藏进怀里,笑盈盈地说:"小可人儿,你是真想要这剧院啊?那可以啊,你跟爷走,做爷的小老婆,爷就把剧院赏给你!"

  小姑被他的话气得直咬牙,愤愤地说:"姓龙的,你听我一句劝,常在路边走,必然会湿鞋。你赶紧悬崖勒马吧,不要搞得咱们法庭上见,那样多不好不是?跟我斗,吃亏的必然是你,你权力蔽天,可天外它还有天呢!"

  暴牙龙冷笑道:"你不就是有个做市委副书记的老公吗?这份剧院转让协议书可是在合法的程序之下签下来的,就是天王老子也拿我没办法!市委副书记又算个屁啊!"

  我还想跟他争辩,小姑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先走,跟他这种人说话简直就是白费口水。咱们回去再想办法。"

  小姑半拖半拽地把我拉出去,我听见剧院的那帮兄弟姐妹们急切地说:"江韵,春姐,你们不要走啊,不要丢下我们啊!"

  小姑回过头,说:"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回来的,不会让这个老秃驴糟蹋了咱们春韵剧院的!"

  小姑把我拉进她那辆白色法拉利,她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问我:"他妈的暴牙龙跟老娘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哪棵葱!韵儿,骆扬除了那份转让协议书以外,有没有另外给你立什么字据啊?"

  我垂头丧气地摇摇头,说:"没有了。都怪我自己!是我一手毁了骆扬的剧院,白白把它拱手让人!我为什么会这么笨啊,我真恨我自己!我竟然轻易就信任那个沈律师,连协议书都不看一眼就把名字签了!"

  小姑极不耐烦地劝慰道:"错误已经犯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去弥补,你一味地自责,又有什么用呢?你再好好想想,骆扬真没另外留下字据什么的?那电子口讯或者第三方转告有没有?"

  我拍拍脑袋努力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说:"对了,骆扬在临走之前给我留了一张字条,里面提到了剧院转让的事情,不知道那个有没有用?"

  小姑问我:"是什么时候留给你的?"

  我想了想,说:"二十一号那天留的,就是我去你家的第二天。"

  小姑便灵光一闪,兴奋地说:"那好,你把那张字条拿给我。这次那暴牙龙死定了!你刚才也看见了,他那张转让协议书签署的日期是十月二十号。而骆扬给你留的字据却是二十一号,破绽就在这里了。你总不可能在骆扬把剧院转让给你之前转让给暴牙龙吧!"

  听小姑这样一说,我便豁然开朗:"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样看来,骆扬应该是在我去你家的那天晚上约好沈律师备好的协议书,沈律师又在当天串通暴牙龙拟了另外一份转让书。而骆扬又在第二天临走之前才给我留了那张字条。所以,我把剧院转让给暴牙龙的那份协议书,自然就是作假的了!"

  小姑从后视镜里瞧了我一眼,笑道:"嗯,韵儿不愧是我江远春的嫡亲侄儿,遗传了江家的优良基因,天资聪颖,一点即通啊!"

  我笑道:"那我一点即通,也比不上小姑你无师自通好啊!"

  小姑便嬉骂道:"你就少在这里拍你姑的马屁了!我转条道吧,去菜市场嘞!"

  我问:"去菜市场做什么?"

  小姑古灵精怪地说:"去菜市场当然是买菜啊!咱们今晚可要做几道好菜庆祝庆祝,明天等着看暴牙龙的好戏呢!你走着瞧,你姑我不用跟他上法庭,轻而易举就把他扳倒!"

  我突然心一横,说:"小姑,你知道不,其实就是那个暴牙龙唆使小王在茶里面放的断肠草,毒死了李大爷,害得茶楼倒闭,害得妈妈病逝。是他,害得姐姐染上艾滋病,是他,害得晓风……"

  我很快意识到说漏了嘴,戛然闭嘴。小姑却机敏至极,她追问道:"晓风怎么?他怎么了?"

  我知道小姑的个性,她要追问的事情,就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的。于是我也不好瞒她,便实话实说:"自从晓风父母双亡之后,他便沉沦到暴牙龙的场子里去做男妓,从事低贱的职业。很快他就成了场子里最红的王牌,暴牙龙把他当成摇钱树,死活不肯让骆扬把他赎出来。但晓风并未自甘堕落,他偷偷研习川剧绝活,在一次喷火的时候,烧毁面容。晓风便不辞而别,骆扬就是寻找他去了。"

  听了我的描述,小姑便愤懑地说:"又是暴牙龙!他已经害死你姐姐,却又害得晓风沦落到这个地步!看来我非得剿灭了他的淫窝才行!"

  我便添油加醋:"他那个仙池舞厅表面上是个舞厅,其实里面可淫乱了。他不仅经营色情行业,还私自贩卖毒品呢!实不相瞒,上次我从广东回来,无意中就卷入了他与广东那边一个毒枭的毒品生意中,幸好是我一个朋友相救,才得以脱身。"

  小姑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啊?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到,那暴牙龙可是蹲了好回监狱的人了,他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他成为漏网之鱼!"

  这天晚上,小姑做了一大桌好吃的,以庆祝即将打赢的官司。姑父依然在外面忙着政事,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太愿意跟他相处。自从上次在门口外面偷听到他和小姑的谈话之后,他在我心中伟岸的形象便改变了,变成了市井小民一般斤斤计较的德性,丝毫没有了大家风范。

  我觉得挺讽刺的,别人都是在官司打赢之后才会庆祝,我这还是头一遭看到有人在打官司之前就开始庆贺的。小姑显得很亢奋,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说:"这次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不用你姑父出面,我自己就能搞定。明天你回去把骆扬留给你的字条拿来,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就行了,然就再给他一个举报,再拿你姑父的名号振慑一番,看他们不把那暴牙龙的老窝抄个底朝天!"

  小姑说得越是天花乱坠,我越是兴奋。暴牙龙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巴不得他早点下地狱。那是怎样一种痛快啊,有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武侠片里,仇恨往往会成为一个侠士奋发图强,励志学成武林绝技,然后不惜一切代价手刃仇人的强大动力了。

  第二天,我回到森林别墅取来骆扬留下的信纸,交给了小姑。她郑重地梳妆打扮了一番,然后衣着光鲜地提着GUCCI的手袋走了。看她那架势,哪像是去告状啊,反倒是像去参加宴会。

  她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你就只顾高枕无忧地在家看电视吧,静候我的佳音。明天咱们就可以重回剧院了。"

  我便在小姑家里看了一天的电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老是一阵阵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似的。可当我仔细想想,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这次的事情都怪我,我想,吃一堑,长一智,下次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不,是不能再有下次。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便疯狂地想念那些活着和逝去的人。高原上的桑吉塔娜,自从我给她发送了那条分手短信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给我发过任何信息,不知道她够不够坚强,来对面我给她的伤害?或许,她已经被那个率性热情的洛郎打动,走到了一起,早就把我遗忘了吧?

  我缅怀最多的便是大熊。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接受他已经逝世的事实。我不相信,善良得跟天使一样的大熊,竟然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告别了我。我仿佛又看见那只橘红色鲤鱼风筝缠绵到路灯上,他就站在高架桥下冲我甜甜地笑,右脸上那只酒窝便盛满了阳光的气息。可当我睁开眼睛,他的脸便立刻消失。我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他,可抓住的仅有空气。叫我如何忘了那个温柔体贴的男孩,那个陪我满世界寻找焰子哥哥的好男孩?可为什么,老天连这么好的孩子也要带走?

  电视里精彩的节目吸引不了我。焰子哥哥不停地给我发信息,为了强迫自己不再理他,我便把手机关掉。当我寂寞难耐的时候,又惊惶失措地打开手机,一遍一遍阅读他通过短信发给我的暧昧词眼。

  晚上小姑回来的时候,一脸的神采飞扬。看她那喜悦的表情,不用说我也知道,事情一定办得很漂亮。果然,她一进门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喜形于色地说:"哼,老娘看那暴牙龙还嚣张个鸟蛋!小韵,你不知道,当警察带人去剿灭他那贼窝淫巢的时候,他吓得跪地求饶,你没看见他那副摇尾乞怜的模样可真是一大遗憾,就跟条哈巴狗似的,可过瘾了!"

  我并没有预计中那样兴奋,只是沉稳地问:"那剧院收回来了没?"

  小姑则大手一挥,将手袋往沙发上一扔,一屁股坐到沙发里,指手划脚地说:"有了骆扬那张字条,他那张伪协议书便不攻自破了,真是做他妈的春秋大梦,还想把剧院抢过去,也不看看他在跟谁斗!要我说啊,还是捣乱他那淫窝的时候最好玩,那群鸡啊鸭啊,就像一群被揭了天窗曝光的苍蝇,一个个连衣服都不穿,袒胸露乳就往外面逃窜,生怕被警察逮住了;还有那些嫖客,看到出了状况,慌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个个跳窗而逃,还摔死了好几个,真他妈活该!家里养着老婆孩子还要到外面乱搞,应得的下场!"

  我怔怔地看着小姑,觉得她这招可真够狠的。小姑就像说起了瘾似的,继续讲述:"你没看到暴牙龙跪下来求我的时候,那副恬不知耻的模样有多难看!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舞厅,里面竟然是个毒品库,藏毒量惊人!可惜最后,暴牙龙在他那帮铁杆兄弟的协助下,竟然趁乱逃跑了……"

  我听见小姑这样说,心里面不惊一颤:"什么?暴牙龙跑了?他们是怎么办事的啊,竟然让他跑了!不知道擒贼要擒王吗,万一他东山再起,那可如何是好?"

  小姑白了我一眼,安慰道:"你慌个啥呀?他现在人财两空,就是他妈一穷光蛋了,他拿什么东山再起啊?而且他现在已经是通缉要犯了,他就是有天大的能奈,也挺不起来了!"

  虽然小姑嘴里这样说,我心里还是凛然不堪。我知道,只要暴牙龙还活着,那就是一个隐患,想不到警方竟然百密一疏,让他给跑掉了。

  小姑拍拍惶恐不安的我,说:"好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了,现在是时来运转的时候了,人不可能总是走下坡路的,天不能总是阴霾灰暗的。"

  说罢,她便走进厨房,叮叮咚咚地开始做饭。我看看窗外,西方燃起一片云霞,明天,大概是一个晴天。

  餐桌上,小姑建议我好好学学驾驶。我疑问道:"学驾驶做什么?"

  小姑笑道:"骆扬现在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你,难道你要他那辆奥迪永远放在车库里,生锈腐烂么?"

  我干巴巴地刨着米饭,淡淡地说:"他还会回来的。等他找到晓风,他就会回来的。"

  小姑便低头不语了。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好像心里面藏着什么事。其实她不用说我也知道,她心里面是放不下骆扬的。我知道,表面上开朗乐观的小姑,其实饱受了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而现在,他们终于重逢了,却永远再无机会走到一起。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生活很是太平。焰子哥哥每天都会给我发一大堆信息,内容却是千篇一律,无非是一个人在郑州除了陪干爹和打理酒店以外,就无事可做,想我想得厉害,还说过段时间就回重庆来。我则是简短地回一句:我很忙,剧院的事情很让我烦心,以后再说这些吧。

  小姑竭心尽力地帮助我打理剧院的事情,我知道,她一半是出自对我的关心,另一半是出自对骆扬的惦念。剧院的生意蒸蒸日上,短短两个礼拜之内便承办了好几场大型演出,其中一场还是香港当红歌星陈奕迅的全国巡唱重庆站呢。

  这天早上,我早早打车去剧院,出租车刚刚开到月亮河边,焰子哥哥便打来电话,语气颇显焦灼:"小韵,对不起,下个礼拜我回不了重庆了!干爹酒店的几个老股东投机倒把,见风使舵,看到别的酒店开的条件更好,便撤掉很大一笔股份,我必须帮干爹摆平这件事,重新找到新的股东,等酒店的生意恢复稳定之后再回重庆……你,你不会怪我吧?"

  我淡淡一笑,应道:"既然酒店需要你,你就好好干下去吧,不要令你干爹失望,他就你这么一个依靠了。"

  焰子哥哥急急地说:"你不要误会了,我等这场风暴过去之后,就立刻回重庆去找你,我不会一辈子待在这边的,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说:"好了,我要进剧院了,里面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做呢,这件事情以后再谈吧,等酒店的股份风暴平息了再说。"

  焰子哥哥便沉默了,说了声再见便挂断电话。我绕过月亮河,正要朝剧院广场走去,河对面传来一个男子粗暴的声音:"去去去!我们这里是招聘正儿八经的酒吧歌手,不招你们这些三流鸭子!"

  另一个男子说:"刘老板,求求你就行行好吧,收下我们吧,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啊!我们保证一定会好好唱歌,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便顺势望去,原来是以前的仙池舞厅,已经被改装成了一间很不错的酒吧,门口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诚聘酒吧歌手两名"。两个模样甚为熟悉的男子正站在酒吧门口跟那个穿西装的一脸横肉的经理模样的中年男子交谈什么。我便好奇地走过月亮桥,想看个究竟。

  我走到酒吧门口,定睛一看,确定那两个应聘的男子就是安迪和小周,也就是从前背叛了骆扬转而投靠暴牙龙的那两个徒弟。他们携带着包袱,衣衫褴褛,甚是狼狈。

  那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经理一脸鄙夷的神情:"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事!这方圆几公里,谁不知道你们两个曾经在地下场所里当过鸭子?要让你们在酒吧里唱歌,你们说谁还敢来这里喝酒啊?"

  安迪和小周还想再央求他,怎料那满脸横肉的男经理呯的一声把门关上。无奈的安迪和小周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去。我心里酸酸的,便叫住他们:"安迪,小周!你们等等!"

  他们便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在唤他们,又一脸羞愧地扭过头去,疾速离去。我快步追上前,说:"你们不要走啊!"

  眼眸大大的安迪羞愤地说:"怎么,来看我们笑话?你行啊,厉害了啊,连暴牙龙都被你扳倒了,现在又把师傅的剧院捧走了,还真没看出来,平时无欲无争的你,竟然是个狠角色,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瓜子脸的小周也随口应道:"就是,原来最大的叛徒不是我们两个,而是你!竟然狮子大开口,连师傅的剧院都吞下去了!"

  我一时感到百口莫辨,说:"剧院是骆扬转让给我的,白纸黑字红戳印,我也不多解释什么。你看你们现在也走投无路了,何不跟我回去,一起好好打理师傅的剧院?剧院需要你们!"

  安迪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地说:"你……你不恨我们?"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怎么说我们也都是师出骆门,有同门之缘,还说那些做什么呢?江韵恳请两位师兄不计前嫌,随我回去一起打理剧院。"

  小周便把一张瓜子脸埋得低低的,说:"只怕师傅不肯原谅我们,因为我们犯下了弥天大错,背叛师门可是头等大错啊!"

  我劝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未来。"

  …… 第四十七章 生死门 ……

  生命最后的降落

  是不是最美的飞翔

  记忆的双蝶翩翩坠落

  眼泪会不会凝成琥珀

  你沉醉的低吟浅唱

  会不会像一首生命的讴歌

  安迪和小周回来之后,剧院的生意很快就达到巅峰。他们不愧是师出名门,在剧院里能够撑得起大大小小的场子。看了他们的演出,我决定,让他们来做《琥珀泪》里的主角,反正这两个角色一直都空缺着,演员一直未定。我想,他们两个来担任这两个角色,一定游刃有余。

  这天排练完节目之后,我卸掉妆,正要走进洗手间,便听到安迪和小周在里面谈话,好像涉及到骆扬。好奇心作祟,我便站在门口偷听。

  里面传来安迪细细的声音:"等会儿吃了午饭,我们去看看师傅吧,他一个人在里面,挺可怜的。"

  小周轻声应道:"好啊,我正有此意呢,好几天都没去看他了。"

  他们的话令我心跳加速,他们竟然知道骆扬的下落!正在我无比激动的时候,他们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看到我愣在门口,面面相觑。安迪试探着问我:"江韵……你,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很想问他们骆扬到底在哪里,但我转念一想,他们之所以一直瞒着我,肯定是受了骆扬的嘱咐。所以,就算我问,他们也未必肯告诉我实话,还不如自己想办法跟踪他们的行迹去寻找骆扬。于是我笑道:"我……我当然是要上厕所啊!哎,那个,待会儿一起吃午饭吧。"

  他们哦了一声,便吐着舌头出去了。

  中午,我们三个来到剧院附近一家快餐店吃烤鹅,我看着他们各有心事的模样,就知道他们正心虚呢。我努力迫使自己镇定,一定不要露出马脚来,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要找到骆扬可就麻烦了。

  果然,吃完饭之后,安迪说:"江韵,你先回剧院吧,我和小周想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去排节目,不会耽搁的。"

  我哦了一声,便看着他们打了辆出租车走了。我立刻拦了一辆车,嘱咐司机一定要跟紧前面那辆车,千万不要跟丢了。

  车子就七拐八绕地开了很久,把我都转迷糊了,也不知道是到了哪里,最后,安迪和小周在一个小区模样的大门口停下,等他们走进去了,我才下了车,紧随其后。

  如果不是看到小区门口那块牌匾,我一定不会发现它和一般的居民小区有什么样的区别。那是几个已经被风雨驳斑的塑料字:嘉和精神康复病院。

  那四个字像钢锥一样扎着我的眼球。原来骆扬不告而别,并没有去什么西班牙,而是偷偷躲进了这里!一时间我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强忍住就要掉出来的眼泪,生怕跟丢了他们两个,便像贼一样猫着腰溜进去。

  医院里面布置得跟居民小区一模一样,到处都种着高大的北碚榕,气生根像圣诞老爷爷的胡须一样飘逸地垂下,树下是一条条木椅,乍一看颇有生活气息。如此惬意的小区,和普通居民区唯一不同的便是住在里面的人。

  一个疯疯癫癫的少女头扎大红花,斜着眼追赶着一只浑身是泥的小狗,一边追一边大喊着:"站住!你给我站住!你再不站住,妈妈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让那些疯子把你吃了!"

  两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则坐在花坛里的石头方桌上聊天,其中一个大张着掉光牙齿的嘴大笑道:"我老公同意我去参加今年的超级女声了,他说如果我出山,肯定能拿第一名,嘻嘻!"

  另一个中年络腮胡男子则拿着一支长长的竹竿,追着一个放风筝的男孩,大声吆喝道:"快来人呀!小日本的飞机飞到中国来啦,大家快把它捅下来!"

  我看着那群疯疯癫癫的人,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差点跟掉了安迪和小周。他们绕过小区中央的喷泉,径自朝小区角落的一个幼儿乐园走去。我快步跟上去,一个干巴巴的老头从后面拽住我的衣服,手里拿着一张巨大的海报,上面写着硕大的"反收费教育"等字眼,笑呵呵地说:"小朋友,签个名吧,大家一起来反对中国的收费教育制度!"

  我被他纠缠得不可分身,只好拿过他嘴里叼着的毛笔,草草地在海报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才肯放开我,乐滋滋地去找别人签名了。

  我躲在一株美人蕉后面看着安迪和小周,还没等他们找到目标,我已经先看到骆扬了!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正跟一群小孩子打闹成一片,像马儿一样趴在地上,两个调皮的男孩子正骑在他的背上,嘴里还"驾驾"地吆喝着。骆扬则一脸兴奋地笑着,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他身上的衣裤被磨得粉碎,沾满了泥巴。

  安迪和小周走过去,把那群小孩子哄走,将骆扬从地上扶起来,拍拍他衣服上的尘土,又带他到喷泉边洗了洗手,才掏出一只鸡腿给他吃。骆扬就像一个嘴馋的小猫,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一脸的兴奋。

  我再忍不住这一幕,站起来径直朝他们走去,安迪和小周看到我,一脸的愕然。我强忍着眼泪,拉着骆扬就往外面走,说:"走,跟我回家!"

  骆扬像小孩一样哭喊着:"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他们玩!"

  我也不管他,只顾拽着他走。骆扬急了,就狠狠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我痛得惨叫一声,甩开他的嘴。骆扬满脸是泥,生气地冲我说:"你是谁呀?你干嘛拉我啊?你要跟我玩吗?我会扮马儿,你来骑我吧,你来骑我,我就跟你走!"

  我正要说话,安迪跑过来拉住我,说:"你怎么跟来了!师傅他已经疯了,他之所以瞒着你,就是不愿意让你看到现在这一幕!现在你看到师傅这个样子,该满意了吧?看够了就快走吧,有我和小周照顾师傅,你就安心地走吧!"

  "不!"我甩开安迪的手,疯狂地摇着骆扬的肩膀,他就像没力气似的,被我摇得筛糠似的一阵乱抖。我激动地说:"骆扬,我是小韵啊!我求你跟我回家,我求你跟我回家,好吗?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啊!"

  骆扬被我摇得直发呆,怔怔地看着我。他那一张脏兮兮的脸,除了眼睛还明亮清澈之外,乱得一塌糊涂。半晌之后,他才挤出一句话:"你要骑我吗?"

  疯了,看来他是真的疯了。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我无助地蹲在地上,掩面痛哭。小周也蹲下来,拍着我的肩安慰我:"师傅就是不想再伤害到你,才迫使自己离开你的。你知道吗,那次他无意间伤害了你之后,他就懊恼不堪,他生怕以后发病的时候会再伤害到你,所以才决定躲到精神病院,这样他才能保证不会再做出什么后悔的事情来。师傅是一个闻名世界的戏剧表演家,可他为了你,却甘愿像笼中困兽一样被关在这里,然后被这一群疯子折磨成疯子。师傅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他无非就是希望你以后能活得快乐一点,如果他知道你现在却是这个模样,他该有多伤心?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我抬起头看看骆扬,他正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孩童般的讶异。我再也承受不了他那童真无邪的眼光,仓皇地跑开。

  在车上,我抹干了眼泪。我知道,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打理剧院,这样,我才对得起骆扬为我的付出。否则,我又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他那无邪的眼光?傻骆扬,真是傻骆扬,他为了我,竟然委屈自己,把自己送到精神病院去,非得把自己折腾疯了才肯罢休。他并没有去找晓风,那么,晓风,他究竟在哪里呢?我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善意谎言惹得神精敏感,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晓风并没有离开,他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十一月是一段紧张的时间,经过一个多月紧锣密鼓的排练,节目终于顺利上演了。那晚,我像一个观众一样,静静地坐在台下观赏自己的努力成果。这出戏改编自着名越剧《琥珀泪》,说是改编,倒不如说只是同名,然后借用里面
"琥珀"和"双蝶"的美好意象,勾勒出一段凄婉动人的同性恋情。小姑说我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古往今来,还没有谁敢把同志爱情故事用戏剧的形式表达出来,即使有,也是相当的隐讳,用其他情感譬如兄弟情、朋友情、同窗情等来加以掩饰。听小姑这样一说,我倒觉得《双蝶记》也是一出同志戏剧了,祝英台在前半部分本来就是以一个男角出场,况且那时梁山泊也是在不知她是女性的情况下,对她的情感早超出了同窗的范围。

  这场华丽的大戏在观众经久不衰的掌声中成功谢幕。我知道,我和焰子哥哥的爱情,也随着这出戏的闭幕而闭幕。在那场雷鸣般的欢呼中,我暗暗流下了眼泪。演出完毕,安迪和小周连妆都来不及卸就窜下台来,拉着我和小姑兴奋地嚷道:"演出这么成功,一起去庆祝庆祝啦!"

  小姑永远都是站在附和的第一线,当即拍手称欢。我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说:"我最近老觉得很累,站着都能睡着,我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小周晃着一对雉尾翎子嗔怒道:"那可不成!你是老板,说什么也得跟咱们去喝上三杯才成!这好戏都还没开始呢,你就想拍屁股走人不是?"

  我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回应他:"我真的很累啊,人多一点我就受不了,觉得脑袋就快要爆炸似的。"

  安迪和小周说什么都不依。小姑看了看我,对他们说:"他最近一直忙着修改剧本、监督戏场,几天几夜都没睡好,你们就放过他吧,下次再好好宰他一顿补回来不就成了?"

  我欣慰地看看小姑,她永远这么了解我,总是在我最无奈的时候替我解围。安迪和小周听小姑说这样说,又看到我一脸倦容,眼窝深陷,双眸无光,眼白上布满血丝,的确是该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了,便不再纠缠,总算放过我一马。

  然后,小姑便跟着他们去后台慰问其他演员,我则摇摇晃晃地走出剧院,到月亮河边打车回家。

  由于刚刚散场,所有出租车都被观众打完了,我愣愣地站在月亮河边,等了很久都没有车。我回过头看看华灯璀璨的剧院,又想起了骆扬,心里酸得很。如果骆扬知道现在剧院已经被我们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也很不错,他一定会很开心的。人生就是这么奇怪,也许今天他欠你的,明天就变成你欠他。人生,就像是在不停地还债。

  我怔怔地看着月亮河里那片粼粼的波光,那水光与灯火的交溶,就像迷离的蛊毒,闪烁着纸醉金迷的诱惑。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我想让自己淹没在那片华光之中,结束了这场疲累的人生。

  夜静得令人发狂,不知道这条繁华的街道,为何今晚如此寂廖。突然一阵强烈的亮光从后面扫来,夹杂着一阵汽车开动的沉闷声音。我惊惶失措地转过身,一辆汽车正铆足了劲向我冲来,那雪亮的车头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站在河栏边,已经无路可退。我就像吓傻了似的,竟然从容不迫地等待死神的来临。反正我已经受够了生活的苦,面对死亡,反而感觉一切笃定。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几米漫画里的主人公,同样患有人群恐惧症,同样受够寂寞的苦,同样安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我甚至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就在那辆汽车离我不到一米的时候,有人使劲向我撞来。我被撞出老远,双膝跪地。真的好痛啊,大概我的膝盖骨已经被锉断了吧,我双腿颤抖着挣扎了好久都没能站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汽笛声,我回头看去,被眼前那惊悚的一幕吓懵了。推我的那个人被汽车撞飞了,飞到了河对岸,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而那辆汽车,则撞断了栏杆,直接冲到河里去,溅起一大片水花,然后咕嘟咕嘟地冒了一阵水泡,便连车带人一起沉入河底。

  我惊惶地看了看被车撞到河对岸的那个人,他的脸上罩着面纱,加上夜色朦胧,我也无法辨认他到底是谁,但我却觉得他是那样熟悉。我感到一阵惶恐不安,也顾不得膝盖上的剧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窜过月亮桥,当我扑到那个人的身上,我才清楚地看见,那个救了我一命,而自己被车撞飞的人,竟然是晓风!

  他的脸上罩着白色面纱,像圣洁的天使;但由于被车撞了,所以面纱的一角已经脱落,露出一片被火灼烧过的极其可怖的伤痕。他大概是被汽车撞断了颈椎骨和肺部,所以他极其痛苦地呼吸着,每咽一口气表情就特别痛苦。

  我伤心欲绝地捧着他的脸,泣不成声。他颈部受伤,只能斜着眼看了看河里逐渐平息的涟漪,惨然一笑,虚弱地说:"韵哥哥……暴牙龙他永远也伤害不了你啦……他死在月亮河里了……韵哥哥……"

  我看着浑身是伤的晓风,他身上几乎每一处的骨头都折断了,整个身体都扭曲得变了形。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受此劫难的晓风,痛苦地别过脸去,痛哭零涕。晓风的声音在我耳边孱弱得几乎听不见:"韵哥哥……我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你接受吗……以前是我不好,每次都说难听的话来伤害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时时处处都为我好,可我却故意曲解你的意思……"

  我想紧紧抱着晓风,可他的情况,我根本不能随意动他,因为我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于是,我张开的双手定定地愣在空中,然后,我撕破喉咙朝四周喊道:"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今天人们就像约好集体消失似的,整条步行街,没有一个人影。我只好抖索着双手掏出手机拨打120急救中心,晓风则把手甩过来,将手机打落到地上,他喘着大气,说:"你不要打了,没用的……我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我能感觉到,灼热的血液正在淹没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你抱着我好么,我想死在你的怀里……"

  眼泪疯狂地涌出来,我抹了又抹,希望可以看清晓风的脸。我坐在地上,弯下腰去抱晓风。我仿佛听到他的骨头正在咯吱咯吱地断裂,晓风的脸痛苦得扭曲不堪,他却紧咬牙关,从不哼一声。

  晓风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是从肺腔里面发出来的:"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我并没有去西班牙,我一直潜伏在这里,希望可以找暴牙龙报仇……现在,我终于如愿了……韵哥哥,你一定要,一定要和焰哥哥……要和焰哥哥……"

  晓风的话停在了这里,戛然而止。无论我如何呼唤他,他都不再睁开眼睛,都不再张开嘴巴跟我说话。老天依然在跟我玩着这个可怕的游戏,在我很肯定地认为他即将结束这个游戏,把我的生命拿去的时候,他却变了个脸,改变了游戏的规则,用晓风的死来将这个游戏推向最高峰。

  老天啊,如果你想知道我有多痛苦,你没必要收集我的眼泪。因为我的眼泪,早在你开始这个游戏的时候,就已经流尽。

  我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将晓风的骨灰带回青龙湾。毕竟,那里才是他的根。重庆,是一切痛苦的起源,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将他遗留在这座悲伤成河的城市。在这里,他曾经是那样的无助,我不想他走都走得那样不安宁。

  小姑很担心我的境况,非要让小周跟着我一块儿回青龙湾去。我好说歹说才推辞掉了,我说:"从头到尾都是我欠晓风的,所以,就让我亲自替他完成最后这件事吧。等安葬了晓风,我就回来。"

  小姑还是不放心。她一脸惶惑地说:"不行,现在你妈妈不在了,小姑如母,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我抬头看了看剧院楼顶上的那四个金塑草体大字,淡然一笑:"你放心,我会毫发无损地回来的。骆扬还把这么重的一个担子留给我来扛呢,我怎么敢让自己出什么意外?"

  小姑执拗不过我,只好由着我了。我背着晓风的骨灰来到车站,觉得沉重极了。我这条性命是他用性命换回来的,我想,我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能辜负他。可每每我想到他还是花季少年,就这样香消玉殒,心里不禁一阵酸痛,泪如雨下。

  汽车颠簸了一天,我便哭了一路。就在我沉缅于哀伤的时候,焰子哥哥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头极度亢奋地说:"小韵!太好啦,酒店终于找到新的股东啦,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难关,我都买好车票啦,明天就能回重庆啦,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想你想得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我想你想得哭……"

  听了焰子哥哥的话,那是一种怎样绝望的悲哀啊。我知道,我们之间,陈横了这么多条人命,我们已经永远不能走到一起。命运可怕的诅咒已经利用晓风的死亡再一次对我敲响警钟,如果我再执迷不悟、再不果断舍弃这段纠缠的感情,那么,我将永远失去我的最爱,我将犯下一个滔天大罪,我将从此万劫不复,永堕后悔的深渊。

  焰子哥哥见我沉默不语,便在电话那头不安地问我:"小韵,你怎么了?你生气了吗?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这么久的啊,的确是干爹的酒店出了问题,他身体又一直不好,我实在不能撒手不管啊!我,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很快就能见到我了,我向你发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一刻也不分离,你相信我好吗?"

  我紧紧捂着嘴巴,努力不让焰子哥哥听见我的哽咽声。我紧紧抱住怀里装着晓风骨灰盒的背包,费了好大力气,才迫使自己镇定住情绪,淡定地说:"你听我说,邱焰,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以前的山盟海誓,那是因为我们都还小,说着玩的。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也应该清醒了,应该意识到自己肩负多么沉重的使命!我们的长辈已经为我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果我们还要忤逆他们的意愿,他们在天堂该有多伤心啊!就算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焰子哥哥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半晌,才说:"我就知道你会跟我说这些气话!我还不了解你啊,就只会嘴硬!"

  我实在不忍心把晓风的事告诉他,便说:"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浮尸长江,你就给我安心地待在郑州,永远不要回重庆!"

  这句话倒是把焰子哥哥吓懵了,他巴不得从电话那头钻过来,紧张地说:"小韵,你可别做傻事啊!你要是干了傻事,那不是要了哥的命吗?就算你要放手,也等我们见了面,当面好好说清楚,好吗?你一定要等我回去啊,知道吗?"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便挂了电话。焰子哥哥再次打来,我干脆关机了事。

  下午两点左右,列车便抵达巫山镇。我迫不及待地绕过那几道水光盈盈的田埂,再转过青龙山脉,下了那道土坡,青龙桥便直直地陈横在我眼前。那一道道凛冽的铁索在江风中左右摇摆,桥下是滚滚的江水,激流勇进,卷起一个个漩涡,就像大熊脸上那只漂亮的酒窝。

  青龙湾,我又回来了。桥下是被水淹没的村庄,连同村庄一起被淹没的,还有我们的童年,我们儿时的梦想,我们曾经的幸福,那段无忧的岁月。还有那段不该有的孽缘。

  我徐步走到桥中央,江风刮得我头发乱舞。我看着脚下茫茫的江水,有种我也必将投入其中的感觉。如果我跳下去,我将会随着江水流向哪里?天堂?地狱?还是海洋?

  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无论目的地是哪里,也比活在人间受苦的好吧。我想此刻,我一定是万念俱灰,不然就不会如此坚定决心要跳下去。我双手紧扶铁索,冰冷冰冷的。我翻过那道铁栏,闭上眼睛,双手一松,整个人投进长江的怀抱。

  水,无穷无尽的水,无孔不入的水,找准了地方往我身体里猛灌。我又想起小时候给我算命的那个王瞎子,他说我们江家犯水,我爷爷和爸爸都死于水中,看来如他所说,我也难逃水之劫难。这就是命运,无论你如何信誓旦旦地说要改变它,可到结果,当你累死累活地忙了一大圈,你才会发现,原来你又绕回原地。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随着身体正在缓缓下沉。上天啊,我来还债了,请不要再伤害我此生最心爱的人。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安全,如果你够慷慨,请再将无尽的幸福赐予他,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但我还是斗胆这样说,因为我始终相信,千错万错,爱情没有错。就请你看在我对他纯真的爱情的份上,替我好好照顾他,让他来世今生都生活在快乐之中,永无忧伤。

  我轻轻的躺下

  让身体缓缓溶化

  这片美丽土地

  我剥离灵魂来谢你养育

  一半升起来 去寻觅我旧年的踪迹

  一半沉淀在你怀里 渐渐睡去

  我着生飞往天堂的羽翼

  却情愿被你终身奴役

  奴役我的思想 奴役我的肉体

  奴役我的十指 奴役我的双臂

  奴役我的牙齿 奴役我的气息

  奴役我的肝肠 奴役我的胃脾

  奴役我的毛发 奴役我的母脐

  那一刻我叩地 吻你萧冷背脊

  养我的土地 我只做你的奴隶

  …… 第四十八章 彼岸花开 ……

  彼岸花开开彼岸,断肠崖愁愁断肠;

  一抹腥红笑沧桑,未花人先亡。

  空门唱晚晚空门,远江船曳曳远江;

  莫叹红颜独自老,倚栏泪湿裳。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躺在大片大片的花丛中,那是一片片形如龙爪的红色彼岸花,如火,如血,如荼。我想,十一月的人间,哪里还会绽放彼岸花,我一定已经到达了天堂吧。

  我觉得浑身乏力,冻得厉害,不自主地颤粟着。抬头一看,我才发现我已经被人换了一身衣服,外面套着一件黑白斑块的针织衫,它是谁的呢?莫非我还在人间?

  我无力地躺在草地上,望着阴郁的天空,我欲哭无泪。我转过头,看见一个身影正朝我跑来。我的眼神就像对不准焦点的镜头,总也看不清他的面孔。那是谁呢,为何如此熟悉?

  近了,他近了。他的手里捧着一只蕉叶,里面是各种各样的野生果子。他见我醒来,便俯下身来,欣喜若狂地摇着我的双臂,哽咽道:"小韵,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这次我看清楚了,他是邹哲轩,那个长着一双菱形眼、匕首眉的男孩子。我虚弱地问他:"我不是在天堂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邹哲轩显得无比激动,他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一把将我扯进怀里便喜极而泣。我也无力挣扎,只得愣愣地让他把我抱在怀里。他抱得很用力,我感觉自己的骨架都快被他拆散了。他激动完了,才手忙脚乱地抹着眼泪,给我拿野果子吃。

  我这才注意到,邹哲轩周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T恤衫和一条四角内裤。我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但立刻我便恍然大悟,他是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我换上了。我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暖流,我还记得以前在学校宿舍的时候,有一次杜阿姨来找我,只穿着一条内裤的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外套,一边招呼杜阿姨进屋里坐的窘迫模样,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我一边吃着他递过来的野果子,一边责怪他:"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把我从江里面捞起来?你不知道我想死吗?还有,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邹哲轩愣着一双菱形眼,像个犯错的小孩子低低地垂下头,全然没有了那股东北汉子的粗犷气。他喃喃地说:"我到剧院去找你,你小姑说你回巫山来了。她很担心你的情况,反正我也想找你,所以,我就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我看着他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不想笑都不行。很显然,他对我的笑甚是不解,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满是迷惑的色彩。他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我去看看你的衣服干了没有。"

  说着,他便跑开了,不一会儿便拿着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回来,问道:"你……你要换吗?"

  我声色俱厉地说:"当然要换啊!难道要让你一直这样冻着啊!"

  邹哲轩怔了怔,把衣服交给我,然后转过身去。我责怪道:"你这会儿装什么正经啊,难道刚才,不是你给我换的衣服?没准儿都给我人工呼吸了呢。"

  听我这样一说,邹哲轩便心虚地转过身来,碰巧看到我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他便紧闭双眼,焦急地说:"那……那情况不同嘛,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溺水身亡啊。"

  我匆匆穿上衣服,把他的衣物还给他,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啊?不好好在学校念书,跑到这荒郊野岭的,还一不小心就成了我的救命恩人,让我又欠下一笔债,我可说好了啊,我已经巨债压身了,我是不会还你的。"

  他套上衣裤,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你还!我只要你以身相许就够了!"

  我怔怔地看着大头轩,确信我的耳朵没有听错。我冷笑道:"什么时候,我们这位鄙视同性恋的大义凛然的班长,也开始对同性产生兴趣了?还是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同性之间的爱,只是单纯把我当成是姐姐的替身?"

  大头轩便垂下头不语了。

  我冷笑道:"亏我还一直赞扬你呢,对姐姐竟然能做到至死不渝。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你却选择了背叛她?难道真如杜拉斯所说,爱情的本质是背叛?"

  "我没有背叛!"大头轩突然青筋暴跳地咆哮道,"媛姐她永远是我的最爱,我永远会把她放在心灵最深处!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辍学的这段时间里,特别特别的想你!我也尝试过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你,可是我越是努力,就越是徒劳,你的影子就像放电影一般在我脑海里闪现,我知道,这就是爱情,当它到来的时候,是如此令人不可抗拒,以前我那么反感同性恋,想不到轮到自己,却仿佛一切尽在天意间,我都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看着痛不欲生的他,淡然道:"你看我们现在站在一片彼岸花海里,何不把它看成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呢?都说彼岸花是开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花朵,它指引我们通往幸福的道路。大头轩,我是一个深受命运诅咒的人,我现在绝不可能再去爱任何人。我不能看着你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有句诗说得好,好花堪赏直须赏,莫待折花空赏枝。我宁愿远远地观望你们幸福的活着,也不愿残忍地将你们送进地狱。"

  邹哲轩蹲在草丛里,痛苦地抱着头。我突然想起晓风的骨灰盒还在我的背包里,便问他:"你有没有看到我的背包?"

  他抬起头来,说:"在那边的树上挂着沥水呢。怎么了?"

  我便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跑过去,从树枝上取下背包,打开拉链一看,骨灰盒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悬在我心头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跑回邹哲轩身边,说:"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答应吗?"

  他扬起头来,问道:"什么啊?"

  我盘腿坐在草丛里,仰望着天空说:"老天已经对我一次又一次敲响警钟,我深爱着焰子哥哥,我绝不能让他受到半点伤害。所以,我一定要让他安心地离开我。他明天就要从郑州回到重庆来,无论我怎么劝他,他都不肯顺从我。所以,我想让你来帮我这个忙。"

  大头轩一头雾水地问我:"你要我怎么帮你啊?"

  我便爬过去,附在他耳畔低语一番。大头轩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频频点头。

  接下来,我们就坐在那片彼岸花中聊了一下午的天。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我才带着他回到镇上,随便找了一家旅社住下。

  旅社很破旧,却处处充满了家的气息。厨子们用的竹编锅盖、老板娘扎的千层底、看门的老大爷抽的土烟,都飘满了浓浓的乡味。我心无旁婺地坐在窗前,托腮沉思。外面是一片火红的云霞燃烧,莫非明天是个晴朗天气?

  邹哲轩安静地坐在我身后,很体贴懂事,从不随意打断我的深思。都说北方男孩是大大咧咧、粗枝大叶的,可是我认识的大头轩,却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目睹了她对姐姐全部的爱,那是一种至死不休的执着,执着得让人肃然起敬。一阵秋风吹来,我瑟缩着打了个喷嚏,他便把自己的针织衫外套披在我身上。

  我忽然想起什么,便说:"那个害死姐姐的暴牙龙,他死了。他想撞死我,结果自己反倒掉进河里,葬身水底。"

  邹哲轩微微皱了皱他的匕首眉,说:"他死有余辜。小韵,如果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我也在暴牙龙的场子里干过那种事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见我一脸茫然,便解释道:"那次你姐姐违约到剧院唱戏,钟魁要她赔偿一大笔违约金,她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为了帮助她,我便误入歧途,到暴牙龙的场子里做了鸭子。我仅仅做了那一次,便再也忍受不了男人之间做爱,所以逃了出来。那一晚,我赚到了三千块钱。可是这三千块钱,对于你姐姐的债务来说,却是杯水车薪。我做了那事以后,心里特别自责,所以才会一个人生闷气,跑到北碚的霹雳酒吧喝闷酒,就是你替我解围的那次。"

  其实大头轩说的这些,我早就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他一直说那三千块是肮脏钱,我便知道,那钱一定来得不光彩。还记得那次他去剧院看我演出,在散场的时候碰到暴牙龙,他就仓皇地拉着我离开,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早就是注定了的。

  十一月的天气萧索阴冷,外面大片大片的梧桐叶纷纷扬扬地坠落。吃过晚饭,我便缩在被窝里,看窗外那片幽黑。邹哲轩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像一只听话的猫,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声。我喷嚏连连,大概是因为今天下午沾了水,感冒了。大头轩便伸出手来抱住我,我顺势倒在他的怀里,那是一张温厚的胸膛,温暖极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谱写着生命的韵律。

  我从背包里掏出那颗棕黄色的琥珀,夹在食指和拇指间,细细观赏。那一对舞姿蹁跹的蝴蝶,那么惹人喜爱。我又想起焰子哥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了。

  "我们就像琥珀里的蝴蝶,被世俗和流言的树脂包裹,让我们窒息并且死亡,却也让我们相爱的姿态化为永恒的化石。"

  我轻吻着那颗琥珀,双眼一闭,两行热泪便簌簌落下。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做尘封在琥珀里的蝴蝶了,也不能跟你一起化作永恒的化石了。因为爱情不是琥珀,不需要被谁祭奠,它只是埋藏于我们之间最私密的东西。

  我收起琥珀,关了床头灯,说:"睡吧。"

  次日清晨,当我睁开眼睛,我看到灿若黄金的阳光铺了一地。果然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巫山的天气就是这么好,不跟重庆一样,总是雾蒙蒙的。我爬起来拉开窗帘,远远望去,神女峰远远地高踞在巫山山巅,依然庄严肃穆。

  不知道什么时候,邹哲轩也起了床,像只幽灵一样默默地站在我身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惺松睡眼。我看了看外面的艳阳,说:"快打电话给焰子哥哥吧。他一定等不及了。"

  我便关闭了自己的电话。邹哲轩哦了一声,抓起他的电话,拨通了焰子哥哥的手机。那边刚接通,邹哲轩便冲那头神情慌乱地说:"邱焰,不好了,你赶快来巫山啊,江韵出事了!"

  我站在大头轩身后听耳根,那边传来焰子哥哥焦灼不安的声音:"巫山?小韵他怎么了?"

  邹哲轩说:"你就别问这么多了,赶快过来吧!"

  焰子哥哥喉头都紧张得打结了:"我……我现在还在回重庆的火车上呢,不过马上就到了,那我到重庆之后就去巫山……"

  挂了电话,邹哲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趣道:"我是不是很有表演天赋?让我去剧院唱戏,如何?"

  我白了他一眼,只顾惆怅万分地坐到窗边叹惜。但我知道,既然我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就不能够后悔。如果我真的爱焰子哥哥,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看到他受到任何伤害,否则,我将痛苦一生。

  离焰子哥哥到达巫山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便带邹哲轩四处看巫山的风景。我带他看巫山十二峰,他不断地赞叹自然造物的神奇。我又看到神女庙里的那棵许愿树了,以及那迎风飘扬的许愿结。时隔一年多,我再也找不到当初我和焰子哥哥的许愿结了,它们淹没在一片红海里面。

  我说:"人们都说,只要到庙里面去拜祭神女,然后将自己的心愿写在许愿结上,再挂到许愿树上,还要保证没有让其他人看到,心愿就一定会实现。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愿不能实现吗?"

  大头轩一脸迷雾地看着我,愣愣地摇摇头。

  我苦笑道:"因为当时许愿的人太多了,排队的人排成一条长龙,我和焰子哥哥为了图方便,就没有到庙里去拜祭神女,少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所以,我的心愿注定是实现不了的。"

  我们坐在寺庙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阳光从黄桷树叶缝里洒下来,落下一地斑驳碎影。我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备怎么走将来的路?"

  他笑了笑,说:"最通俗的说法就是走一步算一步。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其实我一直是想当个导游的,可以借着工作的机会,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那样多惬意啊!其实一个人最好的疗伤方法,莫过于旅游了,你会被大自然的神奇所感动,你会被祖国的大好河山所感染,心情就会畅快好多。"

  是啊,还有什么比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更好的呢?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去寻找另外一片乐土,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我负债太多,不能撒手离去。至少骆扬的剧院还在我手里,这笔债,就足够我背负一世。

  我们在巫山玩得竟然忘了时间,倒是焰子哥哥先给邹哲轩打来电话。我们一看时间,竟然是下午三点了!邹哲轩接通电话,焰子哥哥在那边焦灼不堪地说:"喂,大头轩!我已经回巫山了,你们在哪里啊?小韵到底怎么了啊?"

  邹哲轩应道:"哦,我还在镇上呢!马上就好了,你就在青龙桥上稍等一会儿啊,我很快就到了!"

  邹哲轩便匆匆忙忙拿了我的包,问我:"你要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点点头。

  邹哲轩劝解道:"你还是别去了吧,免得到时候你忍受不住,功亏一篑了。"

  我说:"不会的,我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了,就不会轻易动摇。我保证,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只是想再看焰子哥哥最后一眼,我绝对不会搞砸的。"

  邹哲轩便拉着我搭了辆回巫峡镇的车。穿过那几条田埂,横过青龙山脉,我便藏匿在一棵相当隐蔽的火红的枫树后面,正好可以俯视青龙桥,我看到焰子哥哥已经焦灼不安地在青龙桥上来回踱步。

  邹哲轩疾步跑到青龙桥上,焰子哥哥一看到他便紧抓着他的手,焦灼地问道:"小韵呢?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啊?"

  邹哲轩忧郁地看了看焰子哥哥,便打开我的背包,从里面取出晓风的骨灰盒,说:"小韵……他在这里。"

  我看到焰子哥哥恍然打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到长江里面。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过脸去,悲怆地说:"不,你骗我,你骗我!他说了要等我回来的,他不会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的!大头轩,我求求你了,他到底在哪里啊?"

  看到焰子哥哥这个样子,我心疼得肝肠寸断。邹哲轩表现得很是沉稳,丝毫不露破绽。他说:"刚才我就是去了镇上的火葬场,从那里把小韵的骨灰领回来的。焰子,我怎么可能跟你开这种玩笑呢,小韵,他真的已经走了!他临走之前发短信给我,让我转告你,叫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摆脱这个阴影,不然他在天之灵也会难安的。"

  焰子哥哥只是捂着耳朵,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已经走了?他明明已经原谅了我的!经过了这么多事,他都挺过来了,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告败了!他答应要让我背他过一辈子的桥,答应要和我做一对尘封在琥珀里的蝴蝶,他不会食言的,你一定在骗我,是不是?!"

  邹哲轩声色俱厉地说:"你不要这样!小韵就躺在盒子里,让他看见你这副模样,你让他怎么安心地离开啊?他交待过我,要说服你你好活着,回郑州去管理酒店,过平常人的生活,找个真正爱你的人过一辈子,是男是女小韵他都不会计较,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难道你要让他在天堂里都过得不安吗?"

  焰子哥哥脸色无光,像失去精神支柱似的蹲下,埋头痛哭。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心软,过了这个坎,就一切太平了。

  焰子哥哥将头埋在膝间,嗡声嗡气地说:"他一定很想知道当初我在那个许愿结上写了什么。其实我许的愿望并不是一家团聚,而是希望能和他平平静静地相守一辈子。因为在我心中,他重于一切。"

  邹哲轩也蹲下去,将骨灰盒交到焰子哥哥手里,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就应该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他爱你至深,也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临走之前发信息告诉我,一定要将骨灰托付给你,要一辈子守着你。焰子,你知道吗,当我赶到火葬场的时候,就在火葬师将他推入火炉的那一刻,小韵的眼睛都还睁开着,双眼明亮有神,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等你。"

  焰子哥哥只顾抱着骨灰盒痛哭,涕泪俱下,声音嘶哑。有好几次我都想从红叶枫后面跑出去与他相拥,但只要我一想到那个可怕的诅咒,我便克制住内心的冲动。我只知道,我爱他至深,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他成为那个诅咒下的祭祀品。

  焰子哥哥哭得麻痹了,才颤抖着双脚站起来,一步三摇地穿过青龙桥,失魂落魄地向远处走去。邹哲轩似乎想起什么,箭步追上去,从包里掏出那颗晶莹剔透的琥珀,交到焰子哥哥手里,说:"这个,是小韵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啥也没多说,就让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一辈子,见蝶如见人。"

  焰子哥哥便像捧着一颗心似的小心翼翼将它捧在手心,轻一点怕它飞走,重一点怕它破碎。末了,他才定定地说:"我会的。"

  说罢,他便缓步离去,消失在那大片大片腥红的彼岸花海里,像是去了另一个天堂,凄惶而绝望。那是怎样一个孤独的背影啊,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佝偻而步履蹒跚,就像失去所有希望,步入一个没有方向的明天。

  等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我才悲婉地从枫树林里走出来。我就像了却了一桩心事,看着江里粼粼的波光,以及天空暖暖的阳光,仿佛所有的悲伤只是孳生在我内心深处,而世界,却灿烂如花。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如释重负。我对晓风所有的歉疚,仿佛也都烟消云散,我知道他一直是深爱着焰子哥哥的,所以才决定要将他的骨灰让焰子哥哥带走,就算他们生不能相伴,那么死而相守,他也应该瞑目了吧。

  邹哲轩看着柔肠百结的我,轻叹道:"后悔了吗?"

  我凄婉一笑,摇摇头。

  他说:"虽然焰子走的时候悲痛欲绝,可从他的眼神里,我却看到一种一切笃定的神色。他似乎并未跌落绝望的谷底,反而有种坚定的信念,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信念,但我却能看出来,那是出自于爱。"

  我苦笑道:"都说长痛不如短痛。相信他很快就可以从这团阴影中走出来,迎接新的生活。"

  邹哲轩不安地问我:"那你呢?你又何去何从?你又需要耗费多久,才能摆脱这一场恶梦?"

  我凄楚地笑道:"我?很简单啊,无尽的思念,足以支撑我走完未来的路。"

  邹哲轩看了看西斜的夕阳,拉着我的手说:"天色不早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我一边被动地挪动着脚步,一边回头看那座被我们越抛越远的青龙桥,在江风中孤独地摇晃,就像跳着一支悲怆的单人舞。江水正逐渐升高,就快将它淹没。

  我抬头仰望天空,不知何时太阳已敛住光芒,乌云铺排了好几万里。又是一场过云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