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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四足》作者:廿四桥
in 推薦 on 2010/01/11
第一章
"请问是Dr. Lam吗?"
我循声看去,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将打了"林文辰博士"的纸卡举在胸前,对我微微笑着。
我忙迎上去,"你好你好!飞机晚点了,久等了吧?"
"没事。"他把纸卡对折了抓着,伸手就要来帮我拖行李。
我瞄了眼那副被纯蓝T恤衫裹住的小身板,忍住笑谢绝:"我自己来吧。"
"您刚下飞机也累了,我来拖会吧。"
我下意识地直直腰杆,希望他能明白,以我们身材比例的悬殊,很应该让我拖箱子的。
他似乎有些明白,终于将晾在空气中的手缩了回去,扶扶眼镜说:"宁教授去北京开会了,嘱咐我来接您。这几天我会跟着您,把进校的手续办了……"
我被他给"您"晕了,插话说:"叫我文辰或Vincent好了。你是宁教授的学生吗?"
"哦,对,忘了自我介绍。"他又扶了下眼睛,颇为郑重地说:"我叫区敬轩,是宁老师的博士生。"
我有几分意外,区敬轩这个名字在本研究领域并不陌生,这些年来宁教授发的大文章里面,第一作者的署名十有八九是Jingxuan
Ou,回国之前我特意查了此人的资料,知道他师从宁教授多年,是个很有不错的科研料子。我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他的履历,寻思着他应该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最少得小我七八岁。这样一想,登时来了沧桑感——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即便如此,我还是撑着老皮老脸说:"是小区啊!大家都是年轻人,以后随便一点,不要那么客套。"说完,我特意抽出裤袋里的左手,拍拍他文弱的肩膀表示亲切。
敬轩的背部明显僵硬了下,好一会儿才动了动面部肌肉,挤出一点笑容来。
事实证明敬轩是个很能照顾人的孩子。到G城后的三天,我基本上安顿了下来,也摸清了附近便利店、洗衣店、咖啡屋的方位,还发现了敬轩的藏身之所——就在我对面的单身楼。
A大的研究生寝室多则四人,少则两人,敬轩大概不愿和别人合住,就从教工的公寓里租了单间搬出来。
学校用超低价租了个三房一厅的大房子给我,我一个人住着显得空旷。下午敬轩过来时,我开玩笑说一间房用来存葡萄酒,一间用来囤普洱茶。
敬轩正想帮我列家电的购置清单,听我这样说,停了笔抬头说:"这里有大半年会很潮湿,贮酒有点麻烦,除非你多买几个冰柜,把酒存进去,会保险一些。普洱茶还好,不过要懂挑,我找朋友打听一下。"
我折服于他的严肃认真,一边闪到阳台吸烟一边解释说:"你……真是实干派。不必理会我,我就是说说。"
我点了烟,撑在阳台上看校道上斑驳的树影以及树影下甜甜蜜蜜的大学情侣,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时光倒回十五年前,我还是A大的新生,经常恶作剧地捧了花束,从灌木丛里跃出来,冲系里文静的女生大喊"Surprise!"
可惜大二上学期,老爷子一个独裁就把我弄出去了。旅美十多年,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有漂泊流浪的感觉,无论是事业上还是感情上,总无法定下心来。以至于宁远教授写信邀我回来为我国生物学界的基础研究效力时,我毫无犹豫就答应了。
待身上的烟味散尽,转身进屋时,敬轩开口说:"喏,都写好了,你看看?最好今天出去一趟买齐了。以后几天我都安排实验了。"
不让敬轩叫我Dr. Lam、林博士或者林老师的结果就是这种没有称呼的呼唤。我无奈地挑眉,拿过清单扫了一眼,就抽过他的笔刷刷几下圈了煤气灶、电饭煲和抽油烟机,一面摊手说:"想得真周到。不过这几样就不需要了。我的厨艺嘛……试过都说好……恐怖。"
敬轩微笑着说:"我早已见识过厨艺不佳的典范了。不过这么多年他们从没放弃过下厨。"
"哦?是谁这么坚韧不拔?"
"你很快会知道的。"
正说着,宁教授打电话过来,要我和敬轩今晚过去他家吃饭,他和夫人要亲自下厨款待。
我笑着说:"宁教授太客气了。"
敬轩笑而不语,表情有点调皮。
下午跟着敬轩去国美电器,很快选购了几样家电。敬轩像个能干的家庭主妇,一丝不苟地帮我安排了上门安装的时间后,舒了口气说:"还有一个小时,不如去趟超市?"
我点点头,忍不住说:"你自理能力挺强的。我没回来的时候,很多人都说国内的八十后被娇惯坏了,什么做不来。"
敬轩把双手插进马夹的兜里,无所谓地解释说:"爸妈离异得早,只管给钱,不管起居。"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也不好道歉,就随手掏了烟掩饰霎时的尴尬。
在超市里转了几转,我挑了瓶红酒打算带到宁教授家,一转身见敬轩的购物车里放了pizza和酸奶,就把酒也放进去,随口问:"这么大的披萨,明天的三餐?"
"带到宁老师家的,"敬轩看了酒一眼犹豫地说,"你买来喝的?"
"也是带给宁老师的。"
敬轩扶扶眼睛,委婉地说:"他的胃不太好,我……大家一直劝他戒酒。"
我忙把酒取出来,"是我疏忽了。要不……买点保健品?"
"大家都是搞生物的,国内保健品的含金量……"敬轩笑着摇摇头,又说,"其实去老师家不用刻意带什么的。"
最后商量的结果,我还是听从敬轩的建议,买了一袋子散普权当上门礼。
去到宁教授家时,他们夫妇正在厨房里如火如荼地劳作着,宁教授开了门,解开围裙过来拥抱我。
"文辰,两年没见了。"
"是,上一次还是在巴黎开会的时候。"我回抱他,五十出头的宁教授风采依旧,岁月在他脸上只留下成熟、优雅的痕迹。
宁太太举着沾满面粉的手出来,一脸笑意地说:"小区来了啊!哦,小徐也来了?快坐快坐。"
宁教授搂搂她的肩膀,解释说:"这不是小徐,是林文辰,你叫他文辰吧。"
敬轩自顾自把披萨和酸奶放进冰箱,一边问:"王阿姨回家了?"
"听说你们要来,你师母给小王放了半天假,说要亲自下厨露一手。"宁教授取了两听汽水递给我们,一面说,"稍等一下,看看电视,饭菜很快就好。"
我们在客厅坐下,厨房里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间或东西掉地的声音。敬轩见怪不怪地盯着电视。
过了一阵子,厨房飘出一股焦味,伴随两声惊呼,敬轩站起来,快手快脚冲进去。
我也跟着进去,见煤气灶已经熄灭了,宁教授柔声安抚着宁太太。
敬轩把黑乎乎的茄子炒肉铲进垃圾袋,指着包得大大小小的面团问:"师母,这是用来炸的?"
宁太太恢复了精神,拿了油瓶说:"对对对,还有炸番薯片,你们先出去,很快有的吃了。阿远,看着那锅汤。"
我跟着敬轩出来,感觉有一点迷茫。
最终我们也没吃上这顿精心炮制的晚宴,倒是敬轩带的披萨和酸奶解决了大家的晚餐。
宁太太小口舀着酸奶,嘟哝着说:"小徐,让你见笑了,下次给你们做蟹黄包吃,保管好吃。"
敬轩用胳膊肘轻撞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她是对我说话,连忙堆上笑说:"好的,一定来。"
宁教授也不再纠正她,只是对我歉意地笑笑。
宁太太又指了自家先生说:"阿远,小徐来了,你也不和他喝两杯。我给你买的洋酒收哪呢?"
敬轩抢着说:"师母,上次我来时,你招呼我喝完了。要不,吃完饭我去买。"
"哦,我给忘了,瞧我这记性。那阿远去楼下买两瓶?"
宁教授下意识看了敬轩一眼,说:"好,吃完饭去买。"
啃完披萨,宁太太倒是忘了酒的事,起身就要收拾东西。
敬轩拉住她说:"师母,好久没喝你泡的茶了,我来收拾,你泡茶可好?"
宁太太满足地点头,乐呵呵去取茶具了。
敬轩麻利地收拾了桌面,又把厨房里狼藉一片的锅碗清理完塞进洗碗机,对跟在他背后不知所措的宁教授说:"你去帮着师母吧,我很快的。"
我也有些不知所措,正要上前,就被宁教授拉进了客厅。
喝了几杯茶,宁太太竟打上了瞌睡,我忙起身告辞,宁教授抱歉地说:"招呼不周了。明天去了办公室,我们再详谈。"
我也客套了几句,就和敬轩出来了。
"师母有轻微的老年痴呆,心脏……也不大好。人有些显老,其实年纪和老师差不多。"
未等我开口,敬轩先解答了我心里的疑问。宁太太白发斑斑,看起来有六七十的样子,和风度翩翩的宁教授实在不像夫妻。
想到宁教授对太太的百般呵护和迁就,不觉心生同情,他这样事业心和家庭观念都很重的人,应是活得十分辛苦吧。
第二章
实验室的规模和占地不小,宁教授是中心主任,我被委任为分子实验室的PI。
敬轩是本室的负责学生,有他在,分子实验室基本不需特别管理,所有的仪器、耗材和试剂盒,只要你问起,敬轩就能准确无误地告诉你位置和使用方法。除此之外,其它实验室的同学也特别听从敬轩的安排。因此,敬轩与其说是宁教授的博士生,不如说是他的助手。
这一点在办公桌的分配上也足以体现。宁教授的办公室是个套间。他自己在里面办公,外面有两张电脑桌,一张给负责杂事的徐向东老师用,另一张是敬轩的。
我的办公室和宁教授的挨着,每天一早要从他办公室门口经过,经常见到敬轩专注地为宁教授冲着奶茶。
虽是同一领域,但每个实验室的流程毕竟千差万别,为了尽快熟悉这里,我突发奇想,决定跟着敬轩做一段时间实验。
敬轩从大三的时候就在这做本科论文,到现在也有五年了,也许是宁教授亲自带过他的缘故,他的操作非常规范,而且很有自己的一套。
不知为什么,我似乎特别喜欢看他做实验的样子。
有时坐在他身旁,看他白皙修长的手握了移液器,将酶、缓冲液等加到反应管中一丝不苟的样子,会疑心他在完成一样艺术品。
看他垂着眼皮专心加液的时候,会忽然觉得周遭都安静了。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真的很微妙。我认识敬轩不过数月,却像老友一样信赖他。而敬轩对我,却始终如第一次见面一样,无微不至却总有几分疏离。
新学期即将开始,敬轩面临硕博连读的最后一年。我得了硕导资格,商量着先和宁教授先合带一个学生。
来面试的学生们都是一脸朝气,其中有个叫程橙的女生长得特别漂亮。高年级的研究生都特意三三两两走过围观。
中午下班时,在楼梯口遇到徐向东,他居然八卦地说:"那个程橙不错嘛,要是招来了,刚好帮小区撮合一下。"
我有倒地的感觉,一米八身高、戴着黑框眼镜、外表严谨踏实的徐老师,骨子里原来这么好管闲事?
程橙终于招了进来,倒不是为了敬轩的缘故。这个女孩子活泼阳光,我希望她的到来能给分子实验室注入新鲜血液。
但敬轩的师弟师妹们不这么想。他们迫不及待地劝程橙进实验室帮手,好制造二人相处的机会。
于是开学后,走道上经常可以听到拖长音的"小区师兄——你在哪里?",接着是欢快的跑步声伴随着咯咯咯的笑声。
有一次,程橙又在几个室窜来窜去叫喊着敬轩,刚好宁教授过实验室,似乎愣住了,在走道上发呆了好一阵子。不知怎么,闷声不响就掉头要走,见我在他身后,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
我目送他走开,暗想他是不是嫌程橙太吵。进接种室一看,敬轩正微皱了眉头,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程橙,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
我顿了一下开口说:"程橙……"
"老师!"程橙跑到我身边,瞪大两只眼睛专注等着我的下文。
我忽略掉她扮可爱的模样,板起脸说:"在实验室不要大声喧哗。也不要妨碍师兄师姐们做实验。如果敬轩没有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就四处看看,其他人有没有需要帮手。实在不行,就到学习室看看文献。明白吗?"
"可是老师,你发给我的那些文章,我很多看不懂,他们都让我来请教小区师兄。要不……我有不懂的能问你吗?"
面对她写满期待的眼神以及敬轩幸灾乐祸的神情,我还能说什么。我点点头,又补充说:"要多跟二年级的研究生交流,他们比较也是这样过来的。"
谁知程橙自动忽略了我的补充,一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
中午我到校外茶餐厅吃饭时,程橙忽然冒出来,笑嘻嘻地说:"老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还没开口,她就把叮叮当当的书包往桌上一放,在我对面坐下,双手托了腮帮子等服务员,还不忘对我叫的套餐指手画脚。
"老师,你觉得现在的A大和十五年前你在这的时候,差别大吗?"程橙抿着茶水一本正经地做采访状。
没想到小丫头还调查了我,我中规中矩地回答说:"嗯,学校变化很大,教学设施都完善了,师资力量也提高了。"
"听说那时的老师很活跃很好玩的!"程橙调皮地眨眨眼。
我背上流下一滴冷汗,原来我当年的疯流韵事竟然传唱不衰……
"不过老师现在也很好,又阳光又随和,不像学校那些老教授,整天板着个脸。"
"让你进实验室学东西,不是让你来八卦的,成天打听这些?"我努力摆出导师的威严教育她。
"没有啦,我面试之前都调查好了。老师登在校报上的照片,很帅哦。今年想报老师的女生可多了。"
没想到我这幅德行在招学生上还能派上用场,我心里暗笑。
"其实以前也有很多同学迷宁老师的,我们大二那阵子上他的课,有好多女生写情书呢。"程橙心无城府地继续八卦着。
我笑着说:"宁教授一定哭笑不得。"
"据说前几届有为了他跳楼的女生,还好被发现得早。"程橙的牛扒上齐了,但她顾着说话,举着叉子眉飞色舞地说,"不过宁老师和他夫人感情超好的,经常可以见到他们在校园里散步。听说宁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好,可宁老师不离不弃的。"
"就这样还有人递情书呢,"我调侃着说,"也难怪敬轩这么优秀的男生一直没有女朋友了,原来现在的小女生都喜欢年长的?"
"才不是呢!"程橙迫不及待地争辩说,"当然有人喜欢小区师兄了。可是师兄他好像……不喜欢女孩子。"
嗯?我心里居然期待她八卦下去,嘴上却漫不经心地说:"别胡说。可能没遇到真心喜欢的吧。"
"也许吧,也可能小区师兄要求比较高。不过,我觉得师兄更像个严肃的大姐姐。"
听她这样说,不知怎么了,我心底忽然有点异样的感觉。
吃完饭我和程橙回校,走在林荫路上,程橙忽然冒了一句:"老师,你喜不喜欢女生啊?"
"……什么意思?"我有点头大。
"因为你还是单身……我们打赌了,不过我赌你喜欢的。"
其实我还是认为导师与学生之间不需要太恭敬疏离,所以我开玩笑说: "好吧,算你赢了,不过我更喜欢女人多于女生。"
"太好了,我会努力改变的。"程橙握拳做了个加油的姿势,兴高采烈地跑开了。
我被她的可爱逗得大笑起来,踩着小树枝往住处走,一边想着,嗯?敬轩真的不喜欢女生?
中秋的前一天晚上,中心实验室的所有师生挤到宁教授家聚餐过节,说好每人做一道菜,然后评选最佳和最差厨艺奖,这也算是每年的传统节目了。
敬轩的栗子焖鹅毫无悬念地拿了最佳厨艺奖。
好在我会做蛋糕,宁教授家又有烤箱,算是糊弄过去了。
原本宁教授夫妇当之无愧可以拿最差厨艺奖,但鉴于他们态度诚恳,又提供了场地,按"惯例"友情加分了。于是最差厨艺奖授予了程橙同学————她做的烧茄子惊艳全场,几个男生大呼神作后咔嚓咔嚓端着盘子合影,之后直接进了垃圾袋。
组委会送出一套阳江十八子的刀具给敬轩,程橙则获得为实验室装一个月tip头的殊荣。
饭后,宁教授陪太太在房里休息,敬轩带大伙聚到小花园里啃水果。我帮忙剖蜜柚的时候,程橙提问说:"老师,你怎么会做蛋糕的?"
我咳了一声,照实说:"我在美国的时候,隔壁的蛋糕师长得不错,为了追她,就借口学做蛋糕,周末在她的店里打下手。"
"那后来追上没?"
"当然。"
"后来呢?"程橙好奇地追问。
"呃……"我愣了一下,随口说,"不能总吃蛋糕吧,吃腻了也要换换口味。"
周围的男生附和地拍起手来,敬轩若有所思地喝着饮料,程橙指了我说:"老师你太花心了!亏我当你偶像!"
我又咳了两声,补充说:"这个嘛,其实人家也不见得喜欢我。"
"可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在一起?"程橙小声嘟哝着,看着房间里透出的暖暖灯光又说,"要是每个人对待感情都有宁老师一半忠诚就好了。"
高年级的研究生纷纷赞同说:"老板对师母真的无可挑剔了。"
"是啊,好羡慕师母。"
徐向东以前是宁教授硕士生,也跟着感慨:"师母这病也有近十年了吧,老板又要忙科研,又要分心照顾她,真的很不容易。好在后来小区来了,帮了他不少。"
敬轩正低头剥桔子,听小徐说到他,勉强抬头笑了笑。
第三章
宁教授家发生了变故,宁太太病危了。
不但宁教授不在实验室露脸了,连敬轩也极少出现。我暂代宁教授处理中心的事务,两边的事叠起来,忽然忙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周末的时候,我专程去医院看望宁太太。
一进去,就见敬轩在一旁专心剥着板栗,宁教授握着太太的手没放开,点头招呼我坐下。
我把果篮放在病床边,坐在敬轩旁边,看宁太太形容枯槁的样子,猜她时日不多了。
宁教授和敬轩都有些疲态,宁教授解释说:"这几天在陪床,敬轩帮着我照看,实验室那边要辛苦你了。
我忙摆手说:"没事没事,您先照顾好家事吧。"
宁教授叹了口气说:"我太太这次是突发性的,之前都没有征兆,我也来不及提前通知宁培。等他回来,估计还要一阵子。"
宁培是宁教授的独子,我们在美国就熟识了,我随口问:"宁培快拿到学位了吧?"
宁教授点头说:"原来不想让他分心的。"
快要中午的时候,敬轩去买医院的盒饭,我也起身告辞。和他走下来时,看他走路都有点轻飘飘的,猜他熬了几个通宵,就说:"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别熬坏了。"
敬轩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我其实很能熬夜的。"
我见他的唇边长出一圈短短的胡须,和秀气的脸格格不入,忍不住又说:"下次要不要给你带个剃须刀来?"
敬轩下意识摸了摸脸,说:"没关系吧。怎么?像江湖大盗吗?"
我认真地看了看,觉得还是更像像粤语片里女扮男装的小丫头,可也没好意思揶揄他。
宁培赶回来,只见到了宁太太最后一面。
老人家说过,人临去之前都会撑住等亲人赶来的,看来不无道理。好在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宁太太也走得安详。
办完宁太太的丧事,宁培还没走。宁教授来实验室时,他也跟着过来参观。
中午宁教授还在忙,敬轩给他带了饭。我看宁培百无聊赖的样子,于是邀他共进午餐。
"什么时候回学校?你要答辩了吧?"等上菜的时候,我问宁培。
"没这么快走了。这回我请了个长假。"宁培垂着眼皮摆弄桌上的餐巾,一边忧虑地说,"我爸也要动手术了。"
"宁教授?他怎么了?"
"胃癌。去年我就和他商量切除了,可他一直瞒着我妈,拖着不去做。这次,他想搏一搏。"
宁培说得比较轻描淡写,但我听得出他语气中浓浓的忧伤。我也跟着难过起来,想到宁教授的年纪,在学术界也算年轻有为了,正是大干一场的时候,没想到也是恶疾缠身。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走过宁教授办公室时,我见他和敬轩还在忙碌,猜他想完成一些交接,好安心地去动手术,也不好说什么,就满心沉重地回自己办公室了。
过了一阵子,宁教授打内线叫我过去,我忙放下咖啡起身。
进去时,小徐还没来,敬轩坐在宁教授旁边的靠椅上,和他一起看着电脑。宁教授见我进来,示意敬轩拖凳子给我,一边说:"文辰,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又要辛苦你们了。下星期我要召集所有PI开个会,讨论下一段工作的过渡。现在我们先商量一下。"
我在他另一边坐下,把自己的手提打开备用。
宁教授的精神还不错,一个下午我们都在讲几个重大项目的申请,一些细节的问题,敬轩比他还清楚。
讲了两三个小时,我的咖啡瘾犯了,停下来问他们俩:"宁老师,敬轩,要不要咖啡?"
敬轩忙说:"休息一下吧?我去冲红茶,咖啡喝多也不好吧。林老师,你要不要茶?"
我还没享受过敬轩冲的奶茶,也跟着点头说:"也好。"
敬轩走到自己电脑桌旁,插了水壶烧水,又取了茶具和茶包出来。
我暗暗观察宁教授的脸,只觉得衰老了十几岁,忍不住凑近劝他:"宁老师,我听宁培说了。这种手术,宜早不宜迟啊。"
"我知道,"宁教授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文辰啊,有些事不得不交代。我说要辛苦你了,可不是客气话。至少有一年半载我是干不成事了,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我忽然意识到宁教授的用意,他已经想好了后路,而那个有幸成接他班的人,就是我。我有刹那的震惊,宁教授用人,果然有君子风范。整个中心的PI,哪个不是他的旧部?只有我是外来人员,年纪又轻,他居然放心地把多年心血交托给我?
宁教授看出我的不安,轻拍我的肩膀说:"我不会看错人的。今后我们中心的发展要靠你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如何感谢他的知遇之恩。只说了句:"你放心。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宁教授把手托在额头上,沉默不语。
敬轩探头进来问我:"加糖和牛奶吗?"
"好。"
敬轩端过来两杯奶茶,给自己冲了杯红茶坐过来。
宁教授笑着说:"文辰的是红茶加牛奶,我这杯是牛奶加红茶。"
六点多的时候,宁培过来喊宁教授出去吃饭,敬轩说:"回去吃吧,我来做。"
宁教授下意识地看表,宁培挽住他的胳膊说:"老爸,别算计时间了,难得小区亲自下厨,大不了把电脑抱回去继续说。"
我赞同地合上手提说:"我扛着这个,跟着去沾光可好?"
敬轩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们可以先回去聊着,我要去买菜。"
宁培忙说:"等我,我去帮手。"
我和宁教授走出实验室,天色有些暗了,我下意识扶住他下台阶。
他明显顿了一下说:"我能行。"
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有几分不快,我有片刻的尴尬,忙松开手。
宁教授说:"以前一直照顾太太,现在她一去,大家都开始照顾我了,感觉像变成了废人。"
"宁老师,别这么说。等养好了身体,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呢。"我忙安慰他,"现在医学昌明,只要手术得成功,控制得好,就能保证不复发。对了,手术定在哪一天了吗?"
"过两个星期。"宁教授看来也是充满希望的,他的语调很快又高昂起来,又告诫我说,"你们也要注意休息,加强运动。我以前就是太拼命,熬坏了身体。"
一进宁家,就见宁太太的大幅相片挂在墙上,我难免也跟着情绪有些低落。
坐下来时,我看到房里头收拾得整整齐齐,几盆花草长得生机勃勃,鱼缸里的热带鱼也欢快地吐着泡泡,就说:"你家保姆很尽职啊。"
"太太走后,我把小王也辞了,一个人也不需要什么照顾。"宁教授一边打开冰箱给我取饮料一边说,"屋里头敬轩经常会过来帮我照看,培培也跟着收拾。"
聊了一阵子,敬轩和宁培回来了,屋里头一下来了生气。
两人径直冲到厨房,系了围裙开始干活,我进去想帮忙,被他们客气地撵了出来。
我靠在厨房门口,看敬轩裹着围裙摘菜叶的样子,暗想能被他照顾着实在是一件美事。
晚餐是四菜一汤。宁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水平跟老爸老妈一样烂,小区好厉害,你怎么学会的?"
"大概因为我比较挑食。"敬轩难得幽默地说。
宁培眉飞色舞地说:"我也挑食。但我有志向要找个厨师级的老婆,至少要像小区这样的!"
宁教授忽然一脸愠怒地说:"胡说八道!"
宁培愣了一下说:"你以为人人都能容忍老妈那样的厨艺啊!会死人的。"
敬轩大概觉得不吉利,抬头看了他一眼,宁培冲他扮了个鬼脸,埋头扒饭,不再言语了。
宁教授似乎更加生气了,把筷子重重一放说:"你明天就买机票回去,我这不需要你。"
宁培不知所措地低着头,我也不知怎么劝解。
敬轩给宁教授舀了一勺子西芹炒百合,轻声说:"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吧。"
宁教授果然拾起筷子继续吃饭。
我一边夹菜一边偷偷观察饭桌上的两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第四章
宁教授住进了医院,我也开始像陀螺一样地忙碌起来。敬轩隔一天回来实验室,将实验室的状况收集了告诉宁教授。
每次看到他,都见他心事重重,我十分担心他瘦弱的身体会不堪重负,轰然倒下。
手术前我带了花束去看望宁教授,他的精神不错,似乎挺有信心的。
宁培送我出来的时候,我问他:"医生说有多大把握?"
宁培一手往口袋里掏烟,另一手摊开五根指头说,"一半一半吧,拖太久了。"
我不再多问,重重拍了他两下就离开了。
宁教授手术的当天我在日本开会,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周了,打敬轩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问小徐,他也很焦虑,说医院不准探视,他还不知道情况。
我开车直奔医院,在住院部楼下看到敬轩时,一下呆住了。
一向干净斯文的敬轩,此时正靠在花台上抽烟。唇边的胡子已经很密了,头发也凌乱得不像话。
我走到跟前,他才发现我,双眼无神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有些抽痛,抽走他手里的烟掐灭说:"怎么你也抽这个?宁教授怎样了?"
敬轩用手挠挠乱发,耸了耸肩。
我的心一沉,手术失败了?刚好宁培走下来,我忙迎上去抓住他,"怎样?"
宁培摇摇头,"说不清楚,还要观察。"
我握住他的手追问:"没说切除成功与否?"
宁培沉默了一阵子说:"要再看看。"
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再问了。
宁培走到敬轩旁边说:"走,一起去理发?别让老爸看到我们这德行吓到了。"
敬轩把手插在兜里,默默地跟着他走。
"我送你们去吧。"我实在放心不下他们。
也亏我跟着他们,发廊的小妹猛然看到两个胡里拉差的家伙一头撞进来,着实吓了一跳。
我拣了门口一个位置坐下说:"小妹,给他们洗个头,理理发,再刮下胡子。"
两人收拾完毕,露出人形时,两个理发师都满意地看着各自的杰作,我猜他们应该很有成就感,就扮了回家长,感慨地说:"这两个孩子就是不爱收拾,老想扮行为艺术家呢。现在的年轻人呐!"
宁培呵呵笑出声来,敬轩的嘴角也抽了抽。
回医院的路上,宁培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敬轩一人坐在后座,手肘靠在车窗上发呆。
宁培开口说:"切除不彻底,我爸想做化疗。我……"
我明白了敬轩的痛苦,到了这种时候,化疗极有可能加速死亡,但任何人都必须尊重宁教授自己的选择。
回到实验室时,所有人都在讨论宁教授的病情,实验室人心惶惶。我只能告诉大家宁教授目前很稳定,希望大家做好自己的工作。
焦头烂额忙了两个月,敬轩打了电话过来,说宁教授的化疗出奇地成功。
在电话里我都能感觉到他抑制不住的快乐,我忙说:"我现在过来!"
"要保证没感冒,而且别带人来。"敬轩仍然小心得很。
"放心。"
放下电话,我也挺高兴的,一方面当然为宁教授高兴,另一方面也为了敬轩的复活。
我连鲜花都没敢轻易买,直接开车奔过去。
在房外就听见三人的说笑声,我敲门进去,看到了久违的宁教授。
他瘦了很多,还戴上了假发套,但精神仍然饱满,一见我马上问:"文辰,一切顺利吗?"
我用力点头,直想过去拥抱他,但怕动静太大,就只是握住他没插针头的手,笑着说:"宁老师,所有人都在等你。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宁教授回握住我的手,爽朗地笑笑说:"这一病倒,难得休养一次,才发现偷懒的滋味不错。等病好了,我要争取提前退休,躲在家里安享晚年。"
我知道宁教授不喜欢别人说他老,忙说:"你这也叫晚年?那我也差不多要内退了。"
宁教授又说:"你不能退,我还想托付你带敬轩的论文呢。他的数据也差不多了,被我这一拖,写论文时就赶了。"
"放心吧,我不会耽误的。"敬轩在一旁插话安慰他。
半个月后,宁教授被获准出院,刚好赶上我们中心主办的国际会议。
按照原定计划,我仍代他主持,但在台上给他留了位置。
当天,宁教授还是来了,在场所有专家都热烈地鼓掌祝贺他顺利康复。我在人群中找到敬轩,他坐在后排,正抱着一个保温瓶关切地看着宁教授。
晚上的欢迎宴,上一届的主席拉着宁教授入场,我明显感觉到敬轩在不远处忧心忡忡的目光,忙拉过前主席说:"等宁教授休养好了,我们再好好聚聚。现在他还不能过于操劳。"
待大家纷纷入席时,我站在门口,扭头看宁教授和敬轩消失在夜幕中,感觉很不是滋味。
晚上散席后,安顿了大会参加者,回到住所已经十点多了,我拨敬轩的手机,无人接听。又拨了宁培暂用的手机号,听他带着醉意的声音问:"怎么了哥们?"
"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
"是啊,老爸看样子稳定了,我打算回学校了,跟一帮朋友聚聚。"
我顿了顿说:"好,到时我送你。早点回家吧,免得你爸担心。"
我收了线,心里莫名地乱,在沙发上坐了良久,忽然站起来,出门直接往对面单身楼走。
在楼下看敬轩住的301房,黑漆漆的没有灯光。我神经质地摆弄着手机,在拨出键停了很久还是没打出去。
要不要去宁教授家看看?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直以来的疑问浮出水面,冲我龇牙咧嘴地怪笑着。
也不知扔了多少烟头,意识到夜露深重时,我掏出手机一看,已经十二点了,正想往回走,就见远远一个单薄的身影缓缓走了过来。
我也不知是该避开还是迎上去,只是一直站在原处看着他走近再走近。
敬轩冲我扬扬下巴,做出询问的表情。
我找了个万金油的借口说:"睡不着,出来走走。"
敬轩"哦"了一声往前走。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我很有喊住他的冲动,但烟头上的灰掉下来,烫到手指,让我一下清醒过来。
"对了,你找我吗?"
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敬轩的声音,我定住,转身说:"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宁教授怎样。"
"他还好。"说完他就扭头走了。
夜晚,还很长。
我站在夜幕下,有点搞不懂自己莫名的心烦意乱。
第五章
一切像是注定的。
开始打包行李的宁培还是没走成,检查结果与预想的刚好相反,宁教授体内的癌细胞扩散了。
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任何人都无法一时接受,接到宁培的电话时,我难过之余,很想问他敬轩的反应,但我忍住了。
不用问,也猜得到,他怎么可能好过。
也许被第一次的假象诱惑了,宁教授固执地选择了再一次化疗。
这一次的疗程很长,分三次化疗,全部做完要一年的时间。这意味着敬轩和宁培可能都要推迟一年毕业。
我本想劝敬轩抽空写论文,尽量争取按时答辩,但料想他已没了这份心思,也就没开口了。
第一次化疗完已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虽然预料到化疗后的样子,但见面时还是挺心痛的,宁教授瘦得皮包骨头,躺在病床上靠输液进食。
看我来了,宁教授仍打起精神和我说话。我很佩服他的顽强,就挑些振奋人心的喜事汇报给他听。
宁教授果然越听越精神,最后还支撑着坐起来看我从项目答辩上拍回来的相片。
隔几天我再去看他时,他忽然当着我的面说:"敬轩,你该回实验室了。培培照看着我就够了。"
敬轩缓缓开口说:"再等等吧,不就是写论文吗。"
"写论文不重要吗?你成天守着我有什么用?"宁教授忽然有点生气。
敬轩闷声不响站起来,推开门就出去了。
宁培正用手机打游戏,茫然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问:"又怎么了?"
"我去看看。"我安抚地轻拍宁教授的手,起身往门外走。
整层楼都不见敬轩的踪迹,我从电梯下了一楼,走过公用洗手间时,突发奇想走了进去。
里面果然有微弱的啜泣声,我握拳站在门口,心里又酸又痛。站了好一阵子,敬轩还没出来,我怕他不想被人撞到此时的样子,就轻手轻脚走出来了。
在大厅外吸完两根烟时,眼角捕捉到一抹白色从洗手间飘出来,我忙拐进去,和他一起钻进电梯,问他:"怎么了?"
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他咬紧下唇摇头。
电梯不大,他的肩膀几乎挨着我的手臂,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压抑地颤抖,我忍不住抬起手,把他圈进怀里说:"会过去的。"
敬轩似乎很累了,没有推开我,反而往我手臂上靠了靠。
我还想说什么时,电梯门打开了,我抬头,对上宁培一双震惊的眼。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心虚,以至于宁培的眼神越来越震惊。敬轩反而坦然地抬头看了宁培一眼。
宁培有些结巴地说:"他的情绪不稳定,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敬轩扶了扶眼镜,问他,"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见你们出去这么久,怕有什么事。"宁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傍晚我告辞的时候,宁培特意出来送我,开门见山地问:"你对他有意思吧?"
我不置可否。
宁培呼了口气说:"你比我爸强,他太注意名声了。"
我没想到宁培能坦然接受这种暧昧,试探地问:"他们……?"
"没有吧,我也是猜测。一个是假道学,一个是闷葫芦,说不定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如果……,你也能接受?"
宁培耸耸肩,"不接受又怎样?不过真的有点奇怪。我一直以为爸妈感情很好的。"
我忙说:"应该是很好的,不然你爸也不会拖到现在才动手术。"
宁培看透一切地说:"也许我爸骗得太彻底,把自己也骗了。"
第二次化疗完已经过了大半年,我成天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似乎还不及他们在医院里劳累。
如果说上一次我是为宁教授的皮包骨头心痛,那么这次我已完全是震撼了。化疗,真的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抽干。我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瘦得吓人的老人!
敬轩似乎受着同等的折磨,非但瘦了很多,反应也迟钝了许多,却还要强作笑颜和宁教授说些趣事。
宁培一直没敢离开,好在他导师比较人性化,允许他再逗留一段时间。他的情绪相对稳定很多,看到我时还能平静地讲述宁教授的病情。
站在病房里,我觉得连带自己大脑思考都不顺畅了。有话没话说了一会儿,宁教授忽然说:"我有些公事要和文辰交代。敬轩,培培,你们先出去走走吧。"
我在他们俩身后掩上房门,将宁教授枯瘦的身体扶起来靠在抱枕上,静静等着下文。
宁教授连说话都是吃力的,但他的思维依然清醒,他感慨地看着窗外几片枯叶,小声而清晰地说:"化疗虽然是医生的建议,但主要还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太急于康复了。"
我看着他复杂的眼神,帮他掖好被角,劝慰说:"这一定是正确的选择。宁老师,你一直很顽强,只要这回挺过去了,就没事了。"
宁教授缓缓摇头说:"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了。"
我震惊不已,还待说什么,宁教授阻止我说:"第一次下的时候,我不能接受。这一次,我已经有预感了。"
我握紧他的手。
他继续说:"我一直让培培瞒着敬轩,但他可能感觉到了。文辰,有件事我想托付你。"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我们中心的发展我早知会过校领导好项目负责人了,你的能力我很放心,今后这个学科何去何从你好好谋划,不必再挂我的名字。"宁教授收回目光,定定看着我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敬轩。"
我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抬头看他输液的瓶子又检查他手上的针管,掩饰莫名的慌乱,直到他微弱的声音继续飘出来说:"文辰,帮我照看着敬轩吧。我对不起他。"
我的耳朵下意识地动了动,我没听错,他用的是"对不起",不是"亏欠"、"亏待"之类无伤大雅的词。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坐着。
"这个月是重大项目的答辩吧?"
我被他忽如起来的转变话题搞晕了,点头说:"对,就快了。"
"把敬轩带着吧,拖久点再回来。"宁教授越说越艰难,"然后,想办法让他忘掉……"
我不知道宁教授为何要选中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安排对敬轩好不好,但面对一个垂危的病人,我无法拒绝。
等敬轩和宁培回来时,宁教授果然说:"敬轩,你去趟北京。"
我补充说:"重大项目要答辩,宁老师怕我一个人对付不过来。"
"这边白蛋白缺货了,你去北京,顺便带几只回来。"宁教授看敬轩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找了个借口。
"我哪也不去。"敬轩冷冷地回了一句。
气氛僵了下来。
片刻的工夫,宁教授忽然做了个孩子气却十分吓人的动作,把手上的针头拔下来直接扔地上。
"爸!"
"宁老师!"
宁培和我都惊呼了一声,宁培忙摁铃让护士进来,一面说:"小区,你答应他吧,这里有我就行。"
敬轩站在墙角,看起来十分绝望,我心如刀绞,料想宁教授也是一样。
良久,敬轩转身走出病房,在门口丢了两个字:"我去。"
第六章
早上的班机是八点起飞的,小徐天一亮就在楼下等着送我们。
我下来的时候,还没见敬轩的踪影。
"文辰,你有没有告诉敬轩是几点走?"小徐靠在车头问我。
"昨天发短信告诉他了。"我也不肯定他看到没有,但打电话一直没人接。
我只好走到他们楼下,一手按门铃,一手掏出手机一遍一遍地拨。
许久,大铁门打开了,敬轩两眼空洞地往前走。我打开车门时他就坐了进去,只对小徐点了点头。
小徐纳闷地说:"小区你行不行?是不是病了?"
"没事。"
听小徐这样问,我也担心起来,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但他冷冰冰的样子还是让我退避三舍。
到了机场,小徐也走了,临走还纳闷地看了敬轩一眼。
到北京两天了,敬轩跟抽了魂似的,让他走就走,让他吃就吃,但不和我多说一句话。
我们要的是二人间,由于一天的时间安排得紧凑,我夜里回来,督促他洗澡上床就倒头大睡,第二天醒来敬轩总是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沿等我了。
第四天开会的时候,我和敬轩坐在后排听别人答辩。
答辩人讲到一半时,敬轩忽然捂了下心口,伸手拿杯子喝水,却失手把水杯打翻了。幸亏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我们周围人也不多,服务员从后门进来收拾掉了,没有惊动太多人。
我看敬轩面色苍白,有些慌乱,就推他手,小声说:"出去站站?"
敬轩犹豫了一下,可能真的很难受,用手支着胳膊站起来,摇摇晃晃出去了。
我忙跟了出来,掏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上面有一条新信息。
信息是宁培发的,我摁进去看了一眼,只觉天旋地转,上面写着:我爸刚刚去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敬轩,他正闭眼靠在柱子上,很缺氧的样子。
"先回酒店吧。"我不由分说拉他胳膊,招手叫会场特别提供的电瓶车,把敬轩扶了上去。
敬轩一上车就把头埋在胳膊里靠在腿上,我对开车的师傅说:"他不太舒服,我先送他回房间。"
几乎是把敬轩连抱带扶地拖进房里。我顺势把他放到床上,俯身脱了他的鞋子,盖上被子。
"我没什么事。"敬轩看着天花板,幽幽地说,"只是忽然觉得很难过,不知为什么。"
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揉揉他的脑袋说:"睡一觉吧。"
敬轩想了好一会儿说:"我不想睡。"他从上衣口袋掏出手机来,开机,说:"我打个电话给宁培。"
我按住他的手,"敬轩……"
"嗯?"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总觉得说出来,就像直接往敬轩身上插刀子。
敬轩深深看着我,"他死了?"
"是。"
"原来是真的……"敬轩忽然诡异地笑了一声,俯身趴在床上说,"好困了,真的要睡一觉了。你不去开会?"
"好吧,你睡会。"我站起来,径直开门出来。然后,锁上门靠在房间门口。
过了一个小时,里面没有动静。
再过了半个小时,我隐约听到一声动静,忙支起耳朵细听。
酒店的服务员走过,惊讶地看着我,我亮亮门卡,示意她走开。
房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接着越来越大声,渐渐有撕心裂肺的感觉。我听得苦涩不已,如果不是担心敬轩做傻事,实在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我掏出手机,看到宁培又发了条短信: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回复他:还不知道,敬轩很不稳定。
不敢放敬轩回去,不是担心他路上吃不消。其实我最怕的是,回了学校,不能一直看着他,万一他想不开了……
然而一直呆在北京也不是办法,敬轩见不到宁教授最后一面肯定恨透我们了,如果他不能回去奔丧,会不会纠结一辈子?
我又附了一条短信:现在怎么安排?什么时候开告别会?
过了许久,宁培回复:我也不知道。
其实宁培不过比敬轩大两岁,也是涉世未深的毛小子,让他独自操持葬礼未免太难为他了。宁教授的亲戚不多,看来我还是必须回去。至少要把实验室的人发动起来。
这样想着,我狠下心来敲了敲门。屋里没动静,我刷卡进去,敬轩侧身向内,似乎睡着了。如果不是前一秒还听到他的哭声,我几乎以为他睡熟了。
我轻拍他的手臂,"敬轩,我们该回去了。"我故作镇静地说,"宁老师的丧事要有人料理。"
听到"丧事"两个字,敬轩身体抖了一下,手握了拳不说话。
我继续说:"要做的事还很多,宁培一个人是做不来的。"
敬轩默默地站起来,像抽了骨的游魂一样荡进了洗手间。
他走出来时,我只看清一双通红的眼,他已背对着我坐下,干巴巴问:"现在去买票吗?"
"先去和评审会说清楚再去买票,今晚就要赶回去。"我一刻也不敢让他独处。
回A大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联系了宁培和小徐,让他们一起过去实验室商量治丧的细节。
敬轩站在一旁,听完打完电话说:"很困了,我想回去睡一觉。"
"不行,"我脱口而出后马上后悔了,央求地说:"敬轩,一起做好这件事再休息好吗?"
敬轩冷冷地说:"对不起,以后他的事一概与我无关。我现在累了。"
"敬轩,别这样。"我有点无力,向来温顺的人犟起来是很可怕的。
他忽然看透我一样地笑了笑,说:"你难道以为我会想不开?"
以前很喜欢看他笑,现在却越来越害怕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说:"别胡说,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敬轩又笑了一声,就往单身楼走。
我直冒冷汗,犹豫了一会还是一个箭步跑过去,拉住他说:"还是跟着我吧。求你了。"
"你想怎样?二十四小时带着我吗?"他挑眉。
我放开他,眼睁睁看他走回了自己的住所。
第七章
宁教授生前人缘极好,这次遗体告别会也特别热闹。实验室的学生们都来帮忙,并不缺人手。
告别会是校长主持的,我站在前排,回头努力寻找敬轩的身影,见他穿了黑色长袖衬衫,一脸平静地站在人群中,稍稍放心了一些。
向遗体告别时,我沉重地鞠了躬,握了握宁培冰冷的手,退到一旁等着。
敬轩走上去时没有哭,只是死死盯着宁教授的遗体,僵硬地鞠了三个躬走过来。宁培伸出手等他,他没理会。
最后到火化部,其他人先离开了。宁培抱着遗像,带着几个亲戚往里走。我和小徐走在后头,回头一看,敬轩居然也来了。
我矛盾起来,犹豫要不要劝他离开。以敬轩对宁教授的感情,会不会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然而,我转念又想,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可能敬轩一辈子都不会接受宁教授已去的事实吧。这样胡思乱想着,宁培已经在向遗体撒花了。
遗体送进去时,敬轩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等一堆灰烬送出来时,敬轩的身体果然摇晃了几下,我忙扶住他,见他口唇发白,心口起伏不定,就拉了他出来。
"那不是他。"敬轩一出来就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没说了,和小徐交代了几声,就拖了敬轩往殡仪馆停车处走。
回到公寓楼下,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把敬轩带上去。敬轩从火化部出来一直浑浑噩噩,任由我拉着往里面走。
进了屋,我仍把他放到床上,帮他脱了鞋子、盖上被子。
做完这些,我到客厅,取了瓶红酒自斟自饮。
回国这一年,我似乎没停止过奔波劳碌,也说不上辛苦,但总有点失落感。敬轩承受的压力和委屈我一直看在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关心他的喜怒哀乐
,也会心疼他的挣扎和无奈。
即使不答应宁教授,我也会一直照看着他,直到他厌烦了,想离开了。
喝掉一瓶酒,我也很累了,到房看敬轩的动静,他似乎睡着了,睫毛安静地贴在脸上,鼻子里发着均匀的呼吸声。
偌大的双人床,他只规规矩矩躺了一半。
我帮他理了理额前落下的短发,在他旁边躺下,不一会儿就入了梦乡。
醒来,看到敬轩的脑袋还枕在旁边,心里一暖。
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我摸摸两餐没进食的胃,决定起来弄点晚餐。
敬轩也醒了,茫然地摸着颈部说:"这是你家?我睡了很久了吧。"
"嗯,饿了吗?"我柔声问。
他撑坐起来说:"全身黏糊糊的,我要回去洗个澡。"
"在我这洗吧,我去弄晚饭。"我从衣柜里取出长袖T恤和睡裤递给他。
他竟然乖乖听话了,抱了衣服就起身去浴室。
我满怀期待地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只有啤酒。看来我太不了解自己了,我懊恼地想。
于是我决定省事点,叫两份外卖。
但是,外卖电话呢?
我掏出手机,直接拨通某个经常发骚扰短信的号码:"喂,程橙?"
"老师!你居然主动找我!"
"是这样的,我想问问,有没有送外卖的电话。"
"死了死了,我要减肥,都删掉了。实验室的墙上有,老师要不要去看看?"
"我没在实验室。"
"哦?啊!要不要我去帮你做!"
"算了吧,我也……不在家里。"我忙拒绝,"没有就算了。"
"等等,老师,有KFC宅急送的电话,要不要?"
"……随便吧。"我居然窘迫到要吃KFC的地步,不过实在挺饿了,带敬轩出去吃,他一定不愿意,我又不放心他一人呆着。
打了程橙给我的全国统一电话,接线员很热情,但是非常啰嗦,加上我不知道点什么,于是我们整整对讲了十分钟,才要到了一个全家桶、两个汉堡。
我到洗手间门口,听到还有哗哗的水声,就放心下来,到客厅收拾了桌面,摆了两听啤酒等着外卖送来。
宅急送很快的速度,几分钟的工夫就在楼下按门铃了。
我付了钱抱上来,对浴室喊着:"敬轩,快点,外卖来了。"
半天没动静,我敲了敲门,说:"敬轩?敬轩?你不回答我要撞进去了。"
还是没回答。我心慌起来,找了锤子一下敲掉锁。
敬轩晕倒在地上,花洒在他手边哗哗喷着水。
我取了浴巾把他裹起来,抱进卧室。
我猜他是过度疲劳加上没进食,受不了浴室的高温才晕厥的,就帮他盖了被子等他清醒。
他逐渐醒了过来,揉着太阳穴,迷茫地看着我。
我发现很有必要解释一下,就说:"你刚才在浴室里晕倒了。"
"哦。给你添麻烦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在床上摸索,"我的眼镜呢?"
"我去给你找。"
我很快从浴室找到他的半框金丝边眼镜,拿进去给他时,他正露着肩膀跪坐在床上发呆。我头脑里闪过他躺在浴室地板上时□的身体,只觉得热血上涌,忙把眼镜递给他,返身又去拿衣裤给他,没再多看一眼。
我的衣服穿在敬轩身上显得过于肥大,看起来有些滑稽。我把他换下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努力不去想宽大的睡裤里真空的样子。进屋说:"饿了没?吃东西吧。"
敬轩看到桌上的东西,难得地笑了一下,说:"你也吃这些垃圾食品?"
"这个快。"
敬轩默默无言啃鸡肉的样子让我有了真实感,我放心了不少,帮他打开啤酒。没办法,我这里的饮料除了啤酒就是红酒,桶装水喝完了还没叫。
敬轩犹豫了一下,还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抬头问我:"还有吗?"
我忙从冰箱里取了半打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口渴了吧?"
敬轩摇摇头,又打开一听灌了下去。
我见他面色发红,喝得十分辛苦,忍不住说:"慢慢喝,啤酒喝得太急会胀气的。"
敬轩打着酒嗝,表情难受地说:"我只是奇怪,你们怎么都那么喜欢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奇怪起来,问他:"你平时不喝的吗?"
他摇摇头。
我记得第一次去宁教授家,敬轩说他喝了瓶洋酒,看来是哄宁太太的。见他又扯开了一听的拉环,我忙拉住他的手,"别喝了,我给你烧点水。"
敬轩固执地甩开我,想往嘴里送,但身体摇摇晃晃的,一下趴倒在桌上干瞪眼。
我没想到还有被两听啤酒放倒的男人,想当年我第一次喝酒,虽然是啤酒,可怎么说也是两瓶吧,一点感觉也没有啊。
我俯身把他环抱起来,半拖着往卧室的床上送。
收拾完桌上的垃圾,我也进去冲了个热水澡。出来觉得热,只穿了短裤,打开洗衣机要扔脏衣服进去,才意识到敬轩的衣裤还没晾。
我探头瞄了眼在床上迷糊着的某人,伸手从筒里取出烘干的衬衫、西裤以及一条黑色的内裤,稍微折了一下放到卧室,才把自己的脏衣服塞进去洗。
第八章
正想着做什么好,手机响了,还好放在客厅,我迅速按了接听键,跑到隔壁房间的阳台听。
"文辰,在做什么?出来一起喝酒?"宁培的声音分外沧桑。
"不想出去了。"
"那我过来你这?"
"你别过来,我要睡了。"我特意打了个呵欠。
"你不是有三个房间吗?给我一间住,我一人呆在这屋里难受死了。"
"都没收拾,怎么住人?"
"那我跟你挤一张床好了,反正下周我就走了。"
"不要吧,我跟别人合铺睡不好。"
"……"宁培沉默了一阵子问我,"小区是不是在你那?"
我愣住了。
那边宁培已经挂掉了电话。
我在阳台站了一会儿,起了北风,挺冷的。转身缩回卧室,敬轩好转了,仰面躺在床上,睁着两眼看天花板。
我平时在卧室里只穿内裤睡,但敬轩在这,还是挺别扭的。就打开衣柜,随手抽了件长袖衫罩住上身说:"你先睡,我看看新闻。"
敬轩没吭声。我关了灯管,只亮一盏昏黄的小灯。
坐到电脑前开了机,心烦意乱地乱逛了一阵子,扭头一看,敬轩还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睡不着吗?"我轻声问他。
"没有。"他侧过身子去。
我觉得心底某处柔软起来,很快关了机,爬上了床。
"敬轩,聊聊吗?"我把头枕在胳膊上,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地问。
敬轩没有动静,我也不再问了。南方的深秋并不算冷,我们都只盖了薄毯,我看着他瘦弱不堪重负的后背,几次冲动想揽进怀里。
不知是不是下午睡多了,晚上睡意全无,我小心翼翼地换了几个姿势,想起来上网又怕惊动了敬轩。
越想越烦躁,我甚至离谱地想到用古老的数绵羊方法催眠自己。很久没失眠了,才知道睡不着躺着装睡是这么的痛苦,到了大概半夜的时候,周遭一片寂静,我甚至能听到校道上沙沙作响的落叶声。
我悄悄爬起来,打算到客厅找点酒喝,下意识扭头看敬轩,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的姿势似乎保持了几个小时了,看着有些僵硬。我小心翼翼绕到他跟前……果然!他就这样,满脸泪痕,无声无息地躺了几个小时!
他高度近视的双眼一片空洞,眼泪几乎是一串串滚出来的,我站在他跟前,他像没发觉似的毫无反应。"敬轩?"我在床沿坐下,轻声呼唤他,"睡不着?嗯?"不知说什么好,我多余地问了一句。
柔和的黄光映射在敬轩瘦削的脸上,虽然昏暗,却清楚地照到了他无尽的哀伤。我重新在他身边躺下,把他的身体硬扳过来环在臂弯里。他挣扎,我坚持,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累了吧,两人竟然都睡着了。
早上醒来时,我第一反应看了看身旁,他还在,蜷成一团背对着我。
我伸手摸表,他扭头问:"你不去实验室?"
我想了一下说:"反正是周末,休息两天吧。"
敬轩撑坐起来说:"我回对面了。"
"带你去看海吧?"我心血来潮。
敬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拒绝。
跟敬轩到对面,他换了一身休闲服,又随手抽了几件衣物,塞进挎包里,示意我可以走了。
钻进车里,我摊开省内的地图研究了一阵子,用笔在上面圈了个非旅游区的海域,问他的意见,他耸肩表示无所谓。
从学校到目的地大概要驾五个小时的车,考虑到敬轩的酒量,我从便利店里买了瓶装水和面包,和我那箱啤酒放一块。
车里的CD盒尽是些老歌,为了气氛轻松些,我抽了AQUA的专辑出来放。
没想到第一首歌就是"We Belong to the Sea",我兴致高起来,一路跟着男女音哼唱:
We belong to the sea,
To the waves you and me
Living in the ocean so blue
We belong to the sea
Open wide being free
A minute everlasting with you
And as soon as it stops
We'll all be a drop
Coming down on your wide open sea
如果换了其他同伴,多半会跟我对唱,可敬轩毕竟是敬轩,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小心驾驶吧。"
我耸耸肩,看他把胳膊肘搁在车窗,懒洋洋沐浴着阳光的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快到海边时已经午后了,我饥肠辘辘地看着路边一个又一个海鲜大排档,扭头问敬轩:"你对海鲜过敏吗?"
敬轩摇头。
我于是在稍繁华的地段找了宾馆,把车停了,上去开了个双人间时,开完才多余地问了一句:"就我们两人,方便点开双人间凑合一下可以吧?"
敬轩没吭声,我当他默许了,总归不放心他一人呆着。
回国后我一直很期待像十几年前那样,挤在路边大排档里,就着啤酒,毫无形象地大吃大嚼,苦于拉不下脸来。这种地方应该不会遇到熟人,但不知道敬轩愿不愿意。
从宾馆出来,我带着敬轩在整条食街徘徊了好一阵子,指着几乎挨在一起的两家问他:"这家还是那家?"
敬轩看了我一眼,就往大排档走。
太善解人意了!我欢快地吹了声口哨。
过了用餐时间,店里生意不算火。老板亲自跑来招呼,我们尽拣普通的花螺、花甲、生蚝、花蟹和濑尿虾点。没多久就上来几大盘,分量又足又新鲜,看得我胃口大开。
敬轩吃的本领并不亚于下厨的本领,眼看他面前已经堆了老高的一堆壳了,两手还挺干净,吃相也极斯文。不像我,满手油腻腻的,嘴角还被扎得生疼。
"等下怎么走?"敬轩垂着眼皮,边抽了纸巾擦指尖边问我。
"走路过去?"我专心对付着螃蟹,随口答他。
"到海滩距离不短,你能走?"
事关面子问题,我立刻放下食物,认真地说:"当然。"
不会我大你几岁你就当我老年人吧?
我刚想着,他就泼我冷水说:"不会吧?那你每天怎么不步行去实验室?"
我承认买车后是懒了些,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徒步走到海滩再走回来确实有点痛苦,但嘴上还是说:"我那是赶时间。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这一带的海滩应该没有停车场。"
"没有,不过有租电单车的地方。"
我知道敬轩是百事通,但没想到连这个都知道,就随口问:"你来过了?"
敬轩面色变了变,扭头看向路人。
第九章
电单车似乎不太难开,我们租了一辆后,我按店老板说的摸索了半天,对抱着手站在路边的敬轩说:"上来吧,我不会开太快的。"
敬轩慢吞吞走过来,扶住车头说:"我带你。"
我挺没面子地挪到后座说:"你会?"
敬轩好像没听见似的,跨坐上去,车子就呼地一下冲出老远。
真没想他也有这么疯狂的时候,我两手紧抓了后座,盯着地上崎岖不平的路暗自叫苦连天。
到达目的地时,我才舒了口气,只觉得腿和腰都酸了。
敬轩锁了车,自顾自往海滩走。海风把他的格子衬衣吹起来,露出里面的纯白T恤,有一种莫名干净的感觉。
我看得入神,等他回头看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原地站着,忙跟了上去,好奇地问:"你车技不错啊,练过?"
"会踩单车、会开摩托的人,就会开电单车。"
敬轩踢走一粒又一粒的石子,难得多起话来,"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觉得日子太单调了,又不想进社团,做过很多兼职,送牛奶、送外卖、派报纸之类的。"
我了然,果然人不可貌相。
这一段海滩安静得出奇,四处都不见人影,走在上面,人也变得格外平静。我和敬轩脱了鞋,光脚在细沙上踏浪。海水带着暖意,一阵阵地涌过,脚下不时有小沙蟹伸头探脑地跑出来。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们挺有默契地转身往回走。我想聊点什么,又怕说多破坏了他的心情。于是两人一路无话地走了几个来回。
"太阳好像要下山了,该回去了。"我打破平静。
敬轩站停,眯起眼睛看着夕阳发呆了好一阵,忽然转身往深海区跑。
我一阵心惊肉跳,马上追了上去。他往水下一跳,沉了下去。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跟着潜下去,刚好抓住他的衬衣。
他两腿蹬了蹬,有模有样地游起泳来。我一只手抓紧他,另一手划水,尽力把他往浅水区拽。
他没挣开,配合地回到沙滩上,就地坐下,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我要自杀?"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拽住他,"你到底想怎样?"
他止住笑,一动不动地瘫坐着。
我只能坐在他对面,无奈地看着他。不远处,一群少男少女的嬉笑奔过,集体追逐着浪花。
"走吧。"我伸出手来,对敬轩说。
回宾馆时已经夕阳西下,我们身上的衣服只干了几块,脸上还挂着盐花,狼狈得不行。好在宾馆的服务员对这样的外来游客已经见怪不怪了,还礼貌地对我们微笑鞠躬。
一进门,我支使敬轩去洗澡,自己一把甩掉菜干一样的上衣,光着背脊坐下来抽烟。让我头疼的不是敬轩变幻莫测的态度,而是他此时隐藏在深处的真实心境。
正想着,浴室门吱呀一声打开,敬轩穿着底裤和长袖T恤走出来,一边用毛巾搓着头发一边说:"到你了。"
我洗完澡出来时,感觉越发担心。背对着敬轩,我一边套上衣裤,一边试探地问:"出去吃晚饭吗?"
背后没有回答。
等我转身套袜子时,他才闷闷地答了一声:"嗯。"
这一顿我决定什么都不想,好好吃一顿。在扫光桌面几大盘外带三碗海鲜泡饭,我心满意足地对店老板翘拇指表达谢意。
开餐馆的大概最喜欢我这样的食客,店家亲自过来搭讪说:"两位老板过来玩的吧?以后常来,包打折。"
"有诚意的话,这一顿就优惠了。"我掏出皮夹子,笑着敲敲桌子说。
店老板爽快得很,举了五指说:"没问题,少收五块钱,交个朋友。"
原来我还有讨价还价的天赋,我沾沾自喜地看向敬轩,他居然也笑了起来。
店老板找了钱,又热情地说:"你们过来这边,一定要去看看纪念品,我们这里的渔家女很手巧的,用那些贝壳、珍珠做项链,很多游客买来哄女朋友开心。"
"在哪里?"我把钱收进皮夹,漫不经心地问。
"从这里出去,往左一直走,有家阿珍工艺品,价钱很公道的。"
"不会是你家开的吧?"看他那么热心,我忍不住打趣他。
老板挠挠头说:"您是教授吧?真会想事情。是我老婆开的啦。"
我哑然失笑,头一次觉得教授这个称谓这么好玩,又问他:"那报你的名字是不是有优惠。"
"当然当然,没问题。"
敬轩在,不能去泡吧,我们走了走就回宾馆了。本想看看电视打发时间,谁知偌大的彩电居然只是个摆设,按了半天没动静。
敬轩依然仰卧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我百无聊赖地扔了遥控器,到窗外推开窗户。海风一下涌了进来,吹得人精神一振。
我点了烟,将头伸到窗外趴在窗台俯瞰街景。这样一个海滨小镇的夜生活并不单调,兴旺的大排档挤满了食客,三五成群地说笑拼酒;对面两个小酒吧里传来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反而显得清静些;大街上、花台边都是出来散步的当地居民;居民区的空地上,围坐了分吃瓜果的邻里,正在谈笑风生地议论着什么。
"真想在这开家大排档,看看这些人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
背后没回应,我掐灭烟头,扭头看向床上的人,一下愣住了。敬轩无声地哭泣着,眼泪一行行落到床单上,整张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忧伤。
难道我说错了什么?
"敬轩……"我柔声呼唤他,几步走到床边,把他扶坐起来,搂进自己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他这次没有避开,只是悄声无息地流着泪。
敬轩哭得太久,以至于我疑心他会脱水时,他竟带着满脸泪痕睡熟了,头还沉甸甸地枕在我的肚皮上。
我完成一套高难度的无声动作后,和他挤在单人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手臂上空空如也,他依然是背对着我,整个身体缩到了床边。记得以前一个颇有阅历的女人说过,每个人在睡着后,下意识背对着床伴,是下意识抗拒的表现。当时听了就是一笑置之,现在回想起来,忽然觉得很失败,原来这么多年来,真心接纳我的人一直没有在床上出现过——即使是男性朋友。
早上怂恿了敬轩去工艺品店掏宝。
进了店门,老板娘和小妹都围上来,热情地拉着我们看各种小玩意儿。
看中一个贝壳串的灯罩,喊老板娘来问价钱。买了灯罩,老板娘用旧报纸严严实实地裹起来,露出一两颗金牙说:"老板,再看看其它的吧,我们店里的东西都是出口的。"
我无意揭穿她,转身看敬轩。他正在兴致勃勃地把玩一个小海螺,低声问看店的小妹:"能吹得响吗?"
小妹掩了口吃吃地笑着说:"没试过,要不你吹吹看?"
敬轩果然孩子气地把它凑到嘴巴,鼓了腮帮子吹了好一阵子,才红着脸放下说:"可能要底气很足吧。"
老板娘满脸堆笑说:"买回去多练习练习,保准能吹响。"
敬轩摇摇头,把海螺轻轻地放下了。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踱过去,拿起了左看右看了一会儿说:"买来哄小孩倒是不错。"
敬轩没说话,斜眼又多看了两眼。
我乐悠悠付了钱,和他出来时,老板娘还在身后补充赞美:"老板好有品位,一定是文化人。"
从海边回学校又开了五个小时的车,累得我腰酸背痛,一回房间,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
逐渐醒过来时,感觉有一团黑影在眼前移动,我迷迷糊糊地喊他:"敬轩,我睡了多久?"
半天没动静,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才发现黑影不过是卧室里的窗帘。
"起风了,要下雨了吗?"我边说边往外走 ,客厅、客卧、阳台、厨房和洗手间都走了一遍,不见敬轩的踪影。
我的心情比天气还糟糕,摸了手机拨给他,居然通了。
"在哪里?"
第十章
敬轩疏离客套的回答漫不经心地飘出来:"我现在在外面,回去和您联系。"
我皱眉,刚要问个明白,电话就收线了,只传来急急的忙音。
外面是哪里?一个人还是……和谁在一起?为什么是"您"?我一边在房间里找烟,一边毫无头绪地想着,才发现屋里头没烟了。
正想出门买,外面忽然噼里啪啦下起雨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拨给敬轩,希望能接他回来。
铃声响了三遍后,我想着,可能雨下大了,听不到,于是固执地打了第四遍,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应,一个程序化的女声礼貌地响起:"您好,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买了烟回来,我坐在车里盯着敬轩住处的后阳台,想了想,索性下了车,过去按门铃。
他们这套单身楼门口的地势比较低,雨下大后积了很多水,我撑着伞按了一会门铃,裤脚都湿了。
"林老师!您怎么在这里?"
我转头,询问地看着他,"哦,我找一个朋友。您是……?"
他把买的菜挪到左手,伸出右手来和我握手,"林老师贵人事忙,不认得我了?我是小钟啊,Dr. Ma实验室的。"
我忙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说:"是你啊!你看我,忙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抱歉抱歉。"
寒暄了几句,小钟掏出钥匙说:"林老师的朋友不在吗?先去我那坐回吧?这雨下的,回去也得一身湿。"
我没解释自己就住对面,点了点头跟着进去了。
没想到小钟和敬轩居然是邻居,我看了那扇紧闭的门一眼,轻描淡写地说:"真巧,我本来是想找区敬轩的。他的手机关机了,以为会在家,谁知也不在。"
"哦,你找小区啊,他跟楼上的刘博出去了。"
"刘博士?新进我们实验室那位?"
"对,可能小区陪他去采购吧,你知道小区为人一向挺周到的。"小钟一边说一边招呼我进屋。
刘博士进我们中心是宁教授批准的,我和他没什么接触,只是觉得他说话、做事的风格不对我的口味。这会儿知道敬轩和他一起,我愈发对他没好感起来。
"宁教授去的真突然。"小钟倒了杯茶给我,叹了口气说,"学校里像他这样有魄力、人品又好的教授不多了。"
我没说话,看着杯子里陆陆续续沉下的茶叶,心里暗想,宁教授一生注重声誉,这样的评价应是他想要的吧。
闲聊了几句,我看看表说:"我过后再找敬轩吧,先告辞了,谢谢你的茶。"
"再坐坐吧,吃了晚饭再走。"
"改天吧,约了人。"
"那就先不留你了,小区回来我告诉他。"
我笑了笑,出门又看了那扇门一眼,走了出来。
周一和中心的PI们一起,召开动员大会,安抚并鼓励宁教授的在读研究生。
我以为敬轩不会来,路过宁教授办公室时,特意进去问小徐:"敬轩可能没收到通知吧?"
"他来了的,在实验室。"
我颇感意外,转身回自己办公室,倒了咖啡后,从百叶窗往分子实验室看,果然看到敬轩罩着白大褂的身影,似乎在和身边的刘博士介绍着什么。
想到敬轩对别人也这么殷勤照顾,我心里居然有些不是滋味。我自知没有资格和立场干涉敬轩交友,但总觉得他似乎有什么打算。
会议九点钟开始,是我主持的。敬轩坐在倒数第二排,和刘博士在一块。我在演讲台上开始说话的时候,刘博士开始用纸笔和敬轩聊天,敬轩竟也不厌其烦地回复他。
我努力不去看他们,可是当我讲到"继承宁教授的遗志"时,刘博士正好从敬轩手里抽笔,竟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摸了敬轩的手一把,我皱起眉,警告地看了敬轩一眼,才收回视线盯着讲台,可思维就这样停顿住,忘记要说些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徐咳了一声,起身上来帮我倒水,小声地说:"林老师,别太难过……"
我点点头,对其它PI说:"大家都是宁教授亲密无间的战友,都比我有发言权,我提议各位畅所欲言,先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研究生们也说说,敬轩,肖言,游诗,你们也跟了教授很多年了,你们一会儿也上来说说。"
我话音一落,会议室就此起彼伏地传来啜泣声,几个女生哭得尤其厉害,我从演讲台下来,请资格最老的PI之一方教授上台。
方教授果然比我老道,三言两语就安抚了大家,他沉稳低沉的声调一下压住了哭泣声:"告别会已经结束了,我们要哭要心痛地也已经哭完了,当前紧要的是,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宁教授一生勤勉,热爱事业,他一手建起了我们这个中心,临走时最不放心的就是未尽的事业和这个庞大的集体。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宁教授一手提携的;很多研究生,都是宁教授手把手带过来的,要报答他,光伤心是无用的。我跟他共事多年,他的愿望是什么,我比谁都明白。他最想看到的是,本中心能继续发展,优秀的研究生毕业后有所建树,在世界各地推动我们学科的进步……"
不得不佩服方教授的口才,我坐在第一排,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在场大多数人的心潮澎湃。以前我一直认为,以方教授的威望,他会比我更适合接替宁教授的位置。但宁教授说过:"敬轩,你有自己的优点,是方教授和其他PI没有的,就是高瞻远瞩的胆识和魄力。第一次听到你在Steven那里做presentation时,我就认定,你将来会是这个领域的佼佼者。你关于小分子RNA的计划,我在中心开年度总结时曾提出过,很多人表示反对。可是我们都知道,生物技术的发展是突飞猛进的。固守眼前、没有突破的科研模式怎么能发展,又怎么能与国际接轨?"
正想得出神,就听方教授问:"几个PI都讲完了吧,林老师你有什么补充的吗?"
我忙站起来,把先前准备好的发言简短地说完:"几位说得我十分感动。在我们这个中心,我是后辈,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宁教授和诸多PI都是我的良师益友,宁教授虽然离开了,但他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就是他对科研的执着以及鞠躬尽瘁的精神。他为我们中心聚集了这么多尽职的老师,这么多优秀的研究生,我们这个团队的发展空间很大……"
说完,我看了看心不在焉的敬轩问:"敬轩,在这里,你是宁教授的大弟子,你有什么想说的?"
敬轩摆摆手说:"没有。"
我有几分意外,看向其他研究生,但敬轩没开口,其他学生似乎也不敢说什么,都纷纷摇了摇头。
于是我只好程序化地介绍了低年级学生增加导师的事。我今年只是硕导,硕士研究生可以增加我为二导,但博士生不行。好在我们中心还有三个博导。
而敬轩已经三年级了,按照学校规定,不必增加或改换导师。
开完会,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敬轩,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敬轩把笔记本合起来,对刘博士做了个先走的手势,就跟着我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
我示意他掩上门,拉了靠背椅说:"坐这里吧。"
敬轩面无表情地坐下。
我从电脑里调出推迟毕业的通知,敬轩说:"是要讲推迟毕业的事吗?我推半年就够了。"
我看了他一眼,低声问:"昨天怎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他把头别到一边看盆栽。
"后来你跟刘博士出去了?"
"林老师,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我先出去了。刘博士让我带他做个实验,他不熟悉这里的流程。"敬轩作势要站起来。
我迅速拉住他,"你……"
门外传来三声礼貌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是小徐,我很快松开敬轩说:"请进。"
小徐抱了一叠文件进来,敬轩趁机走开了。
十一章
前段时间忙宁教授的丧事,积压了一堆公事,现在一一做起来真是要命。到中午一点,我回复完邮件,伸着几乎垮掉的老腰,盘算着怎么解决午餐。
我虽然肯干,但也是享受型的,为了不委屈自己的胃,我终于决定出去吃一顿再回来对付眼前这堆事。
我试着碰下运气,打了敬轩手机,好一会儿终于接通了,他口气里满是应付:"有什么事吗?我在外面。"
"想问问你吃饭没。"
"我约了人了,拜拜。"
嗯?又是刘博士?
我懊恼地开了车出去,走到校门口时,出乎意料的,我看到了敬轩,和他身边讨人嫌的刘博士。
我停了车,跟在他们后面走进面馆。
"敬轩,刘博,这么巧?"
"林老师!"刘博士满脸堆笑,"快过来一起坐。"
"你也吃面?"敬轩递了菜牌给我说,"都是面食,你吃不惯的吧。"
"觉得新奇,想试试新口味,吃过不好的话,以后就不吃了,"我微笑着拿过菜牌,低头看着说,"这种事不像交朋友、找工作那么慎重。"
敬轩扭头喊伙计:"加点茶水。"
刘博士站起来,指着菜牌说:"喏,这个刀削面不错的。"
我偏头问敬轩:"你点什么?"
敬轩耸肩说:"随便吧,我打算要鸡蛋捞面。"
"我也一样。"
刘博士扯了脖子对伙计喊:"要两份鸡蛋捞面,一份刀削面。"
"两份鸡蛋捞面,一份刀削面——"伙计直接冲着厨房喊了一声,倒了三碗汤端过来。
"这是羊肉汤,送的。"刘博士拿了调羹,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
我看了敬轩一眼,敬轩面不改色地吹着碗里的一层油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直到刘博士吧唧吧唧嚼芫荽的时候,敬轩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抽了抽。
面条很快上来了。
刘博士如雷贯耳的进食声又上了新台阶。
我幸灾乐祸地挑着几根面条吃,时不时瞄向敬轩。
这顿饭只有刘博士吃得比较投入,吃完他抽了面馆的纸巾,擦着额头的细汗问我们:"要不要来份葱油饼,我请客。"
"不了,谢谢。我还有事赶回去。敬轩,你先跟我回去吧,下午的会议,我想你帮我加几张PPT。"
敬轩犹豫了一下就站了起来。刘博士也跟着起来说:"那我也回去了。"
"哦,不急,你慢用。我和敬轩还有事要商量。"我用眼神暗示着敬轩说,"我们先走吧。"
敬轩掏出十四块钱放桌上,就跟着我出来了。
坐上车我问他:"吃饱了?"
敬轩笑了一下。
我拣了些平和的话劝他:"敬轩,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你没注意他看你的眼神,好像有些不怀好意。"
敬轩挑眉看着我。
我意识到说过头了,也就没开口了。
敬轩侧侧身子看着窗外。
"晚上一起吃饭吧。"
"为什么?"
"我一个人吃太孤独。"虽然这个理由很烂,但敬轩居然也没反对。
整个下午,我的心情都不坏。
平时需要四五杯咖啡才能支撑着开完冗长的工作汇报,下午居然一杯清茶就搞定了。
开完会我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问敬轩:"在哪里?走,去吃饭吧。"
为了补偿中午欲求不满的胃,晚上我特意提议吃BBQ的自助餐。尽管敬轩随口回答:"都可以啊,无所谓。"但我依然感觉到,他其实挺满意的。
BX Sunshine的自助餐一向以品种丰富著称。我是肉食动物,每回去都特别关注烧烤类。
敬轩低头切牛仔骨时,我特意问他:"有没有觉得,和我一起用餐比较愉快?"
敬轩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是说和刘博士比较?也许吧,你比较安静。"
我哑然失笑。
天天盯着敬轩,日子好像过得很快。一个被遗忘了好些时日的家伙忽然出现了。
"怎么?我马上要走了,连见一面的时间都不肯给?"感觉到我的犹豫,宁培的语气难听起来。
"没有,你在哪?我马上过来。"
说真的,我还是挺内疚的,这阵子完全没想起来宁培刚刚丧父,情绪也不稳定,需要朋友安慰。
"校门口那个咖啡屋,我已经在这了。"
"就来。"
咖啡屋的角落,宁培罩了件米黄色的休闲西装,透过玻璃窗看着尤为帅气。我进去时,服务生正托着盘子和他有说有笑。
我走过去,对服务生说:"一杯Cappuccino,谢谢。"她这才微笑着走开了。
"小区怎么样了?"宁培开门见山地问我。
"还好,心情好转了。"
"哦?"宁培挑眉,叼了根烟说,"真的?"
我做了个信不信由你的手势,问他:"什么时候的飞机?"
"下午,"宁培指着脚下一小包行李说,"喝完这杯我就走。"
"以后回来,随时找我。"我真心实意地邀请他。
宁培笑了笑,吐了口烟圈看着窗外。良久,忽然问我:"你懂小区吗?"
"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宁培从兜里掏出一个怀表递给我,说:"这个,你看着办吧,要不要给他,你自己决定。"
我不解地接过,没想到现在竟还有人用这个。
"几年前,小区送给我爸的生日礼物。"宁培弹弹烟灰,两眼望着窗外,做了个翻开的手势说,"看看里面。"
我按了一下机簧,表盖"啪"地一声弹开来,时间准确地指向九点四十。表盖上镶着一张微微泛黄的相片,敬轩开怀大笑的模样定格在里面,和现在的样子对比起来有点陌生。
"你们去北京的时候,我爸每天都揣着它……"宁培猛吸了口烟说,"他其实,很不舍得离开,更舍不得……区敬轩。"
我转着怀表,点点头说:"我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宁培摇头,"文辰,有些人的感情注定是不能介入的。放手吧,我当你朋友才劝你的。"
我看向窗外,太阳光隔着玻璃照进来,刺得两眼生疼。
送走宁培已经中午了,我回到实验室时,正撞上刘博士在电梯口笑眯眯对敬轩说:"你怎么会讨人厌?我一看到你就喜欢的不得了。"
我忍住翻滚的胃酸,默默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看来,是有必要跟敬轩谈一谈了。
站在他房间门口时,我心里很乱。该怎么跟他谈?跟他说,"敬轩,别闹了,宁老师他喜欢你。"?后果会怎样我不敢想。
最终还是敲了门,过了很久,他才打开门,一阵酒气马上扑到我脸上。
"你喝酒?"我挑眉。
"找我有事?"他身体晃了晃。
我推开他径直走了进去。
桌上有两听空的啤酒,敬轩的酒量这么快进步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又打开了一听。我抢过说:"谢谢。"
他呆了一呆说:"你是来质问我的?"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大概喝多了,话比平时多了起来:"你们其实都很讨厌我吧?我是个爱自欺欺人又不自量力的人,你连最后一眼都不想见到我……"
他说的语无伦次,根本是在自言自语,我却听得明明白白。他要的,无非是想要一个答案罢了。
我把凳子挪过去,握住他的手说:"真相有这么重要吗?为什么不能好好面对将来?"
"我没有将来。这些年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和他在一起,那就是我的将来。他走了,连打个招呼都没有。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第一次,敬轩推心置腹地告诉我他的真实想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也许他对我是信任的。
我忽然想赌一次,赌找到答案的敬轩能好好活下去。
我从洗手间拿了毛巾,又找了暖壶倒出水来,给他擦了擦脸。
"敬轩,"我掏出怀表递给他,"早上宁培走了,这是他托我还给你的。"
敬轩撑开眼皮,犹豫地接过,摸索着上面的图案,好一会儿才打开盖子,失神地看着自己的相片。
"这是宁教授临走前恋恋不舍的东西。"我指了怀表解释。
敬轩的睫毛动了动,忽然把盖子"啪"地一下合上,冷笑着说:"这算什么?"
"敬轩,是宁教授让我带你离开的。他希望你能忘记他,好好活下去。"我吃力地继续说,"他一直很珍惜你,可是,他不能够了。他说……他对不起你。"
敬轩忽然失控,把怀表扔了出去,"他珍惜我?珍惜我就不会这样对我!他不在我身边,我真的不知道日子怎么过。我不知道每天早早起来买牛奶为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24小时不关机。我很怕走进他的办公室,看到空荡荡的书桌。我很怕听到手机响,因为我知道肯定不是他打的……我不能没有他。可他就这样扔下我一走了之了。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我呆坐在一旁,又是难过又是心疼。同样的痛苦,我不是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煎熬,有如从地狱中走过。
敬轩情绪很波动,时而痛哭时而又发狂地大笑,我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听他讲他们之间的过往。讲敬轩第一次遇到宁远的情形;讲宁远照顾敬轩的那段美好时光;讲宁太太生病后,敬轩反过来照顾他们夫妇的日子;讲宁远无意中撞到敬轩换衣服的尴尬;讲敬轩发现宁远似乎对他有冲动时的兴奋;讲敬轩感觉到宁远吃其他人醋时的甜蜜;讲宁远一次又一次拒绝敬轩的决绝……
说到最后,他居然趴在我怀里睡着了。
醒来时又是一天了,身边没有敬轩的踪影。
我推开浴室的门,敬轩正在洗脸,眼镜上一片水花。
"洗脸,忘记摘眼镜了。"他解释。
我把毛巾递给他,默默地离开了他的屋子。
回自己的住处洗漱后,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个人跑去咖啡屋吃早餐,再到实验室已经十点多了。
我随手拉高百叶窗给房间透气。视线扫过分子实验室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实验室聚集了许多新生,正围成一团看着一个忙碌的身影。让我吃惊的不是学生们一贯的勤奋态度,而是那个忙碌的人,正是敬轩。
我疾步走出办公室,转弯往实验室走。
站在后排的程橙最先发现我,凑到我身边说:"林老师,今天难得小区师兄做公共实验,我们都有机会观摩一下哦。"
我吃惊地看过去,敬轩居然在做实验室的入门实验——制备感受态细胞!难道低年级的研究生没有自觉完成自己的任务吗?我看向程橙,她不待我发问,便吐着舌头解释说:"这个月轮到我做的,可是师兄说他来做就行了。那些枪头——也是他装的。"
我看了眼墙角小山高的枪头盒,有点无语。敬轩一早上就站在这打发时间?
正想着,刘博士也来了,跟我打了招呼,就兴高采烈地对敬轩说:"小区这么有空?一会儿帮我跑个2D好不好?"
我皱起眉头,这个家伙有完没完。
敬轩没回头,冷淡地说:"不好意思,我今天的实验都安排满了。您自己做可以吗?"
说实话,看到刘博士吃瘪我挺高兴的。
一上午我心不在焉地坐在电脑前,不住看向窗外,寻找敬轩的踪影。十一点时他做完感受态,到对面接愈伤;十二点多他在显微镜室;中午一点多他又回到分子实验室。
我坐在办公室发呆,直到看到他的身影拐回办公室,才起身走过去。
敬轩正在加热饭菜,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问:"不去吃饭吗?"
"带了的。"他下巴指指微波炉。
我默默地走开,一时之间没有一点吃饭的心情和胃口。
回办公室坐了好一会儿,我心里乱糟糟的,最后还是拿了外套出来,打算出去吃点东西。
走过隔壁时,我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敬轩。他的头埋在饭盒前,手抓了筷子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敬轩的晚饭依然是饭盒。
我吃了饭,不放心地回实验室默默地陪着他。
直到午夜十二点,他才关了实验室的灯,回办公室拿东西走人。
我听到声音,跟着收拾东西出来。
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向电梯。
"送你回去吧。"电梯间里,我对眼观鼻鼻观心的敬轩说。
"我想一个人走走。"
我看着他冰冷的侧影,心里又酸又苦。
最终我只能把车子留在实验楼下,远远跟在他后面回去了。
十二章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几周的工夫,敬轩憔悴得不成人形,我一点也插不上手。
周六晚上,我照旧在办公室加班,十点左右,实验室不多的几个人陆续离开了。偌大的两排实验室,只有敬轩一人进进出出的身影。
我站起来熄了灯,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我刷开隔壁办公室的门,在黑暗中摸到敬轩的办公桌,静静地坐在他的椅子上。
我不信鬼神之说,但坐在这个位置上,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宁教授就在身后看着我。我忽然有些明白敬轩的心境了。之前让他忘记掉,怎么可能呢?敬轩周遭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细节都有宁远的影子,根本不可能统统抹掉。即便可以,那些入骨的记忆,又怎能切除?
我忽然觉得自己贸然进来的动机很荒唐,待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敬轩正好开门进来了。
黑暗中,我听到他加重的呼吸声。似乎过了半分钟的工夫,我听到他明显失望的声音说:"是你啊。"
随即他开了灯,失神地站在门边。
"你以为呢?"我走过去,认真地对他说,"敬轩,我有话跟你说。"
"我很累了。"
我把手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说:"我知道。别这样,试着接受另一种生活,不可以吗?"
他的声音软下来,"我怕闲下来的感觉,真的很怕。"
我指着里间的办公室说:"你叫他如何能安心?你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好好活下去,活出点样子来?"
"那又怎样?他能活过来吗?"
我拉起他的手,"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说过之后我就不再烦你了。"他看着我,我拿起车钥匙,"你跟我来。"
敬轩安静地坐在车上,没问我打算去哪。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想起过往,心里很凌乱。车子开了很远,到了近郊,仰头能看到满天的星光。
我停下,打开了天窗。
"我的童年过的很不开心,我爸是个性格很暴躁的人,很早就跟我爷爷奶奶断绝了来往。我叫她妈妈的那个女人,对我很不友善。那时我还有个姐姐,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冲我吐口水或者暗地里弄坏我的玩具。直到我再大一点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亲生阿妈在我记事前就过身了,那女人是我爸长期在外面包养的二奶,那个姐姐也是我爸亲生的。当时我经常很恐惧,我总觉得是他们联手害死了我妈,而他们总有一天也会杀了我。我想离家出走,可我没地方去,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会不会接纳我,而我也从来没有机会见到外公外婆。"
敬轩缓缓抬头看着我,见我一脸平静,又垂下头静静地听着。我微笑着拍拍他继续说:"好不容易读到初中,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学校里,有时候三餐就在学校附近吃,家里也没人管我。那时我的成绩似乎还不错,当了个班干部。班上有个女生叫以琳,年纪比班上的其它人大很多,成绩一直上不去,老师让我帮她补。就这样,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以琳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她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在。她很会照顾人,我成了他们家的常客,经常蹭她的饭吃。她背地里为我做了很多事,因为她的四处奔走打听,我知道了外婆家的地址。尽管我的几个舅舅不欢迎我,可外婆接待了我,她告诉我,我妈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我妈是做外交工作的,私底下有个外国男友,她跟我爸的婚姻完全是各取所需,我出生后她把我扔下就出国了,在国外染了aids,根本没敢回来,就那样客死他乡了。"
敬轩的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把我从一片茫然回忆中拉了回来,我长呼了口气,接下去说:"初中三年我有一大半时间是和以琳在一起的,她一直叫我小鬼,其他人也总说我们是两姐弟。那时候我想,不管是什么,只要能一直在一起就行。考高中那年,以琳的成绩已经不差了,我以为可以万无一失,谁知道她放弃了。因为那年她爸摔断了腿,回家养着,以琳被迫辍学了。我把偷偷攒的两百块塞给她,求她不要离开。她假装生气,把钱扔回给我。第二天清早她瞒着我,一声不响地跟着她妈出外打工了。我仍往他们家跑,给她爸她奶奶带东西,打听她的去向。每年过年她会回家,也会给我带礼物,所以我总盼着过年。有些话我一直想跟她说,可我总觉得该等到毕业时再说。没想到,毕业的时候就没机会了。我考上大学那年,以琳嫁人了,是他们一个胡同里的,跟她在一个厂。现在回想起来,我太不体谅她了,其实她并没做错什么,可我……我开始有意疏远她,还没开学我就走了,整整一年多都没回家。偶尔我爸还会给我打电话,他死性不改,又在外面搞三搞四,家里成天闹得鸡飞狗跳。也许他年纪也大了,忽然开始重视我了,经常央求我回家看看。大二的中秋我回家了,四个人坐在一起居然有点尴尬。我那个姐姐忽然对我热情起来,她没话找话说,忽然话头一转,问我还记得以琳吗?我愣住了,当时就感到有点不对劲,我问她,以琳怎么了?她说……以琳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脸上有点凉意,伸手一摸才发现很多年没流过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把头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敬轩的肩膀微微靠过来,低声问我:"为什么……会死?"
"因为生不出儿子,她婆婆虐待她,她老公跟着打,以琳往外跑,跑得太急,糊里糊涂往马路上冲……"
"那两个混蛋应该抓去判刑啊!"
"没用的,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人可以作证,是以琳自己跌倒的。她的老公给了她娘家一点钱,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真该杀了他们。"
"那天晚上我拿了美工刀摸黑出门,被我爸逮了个正着。他说吃饭的时候就觉察我不对了,他只有我一个儿子,不能不看紧了。我说,你要还承认是我爸,就别拦我。说到最后,他居然给我下跪。我回房了,可我一口气下不来,我不甘心。大概是知子莫若父吧,他都看出来了。反正他有钱,从他厂里头弄了两个人,整天盯着我。我说要回学校,他居然说不用去了,他正给我办休学。"
"你就这样被架出国了?"
"也不全是。我跟他说,我得去跟以琳的奶奶告别,她照顾了我很多年。我爸同意了。在她奶奶那里,我看到了以琳的孩子。她奶奶说,以琳的婆婆神经错乱了,她老公一直很自责,都不成人样了,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问她奶奶为什么不恨。她说,人死了就回不来了,再怎么样给她报仇她也回不来了,可剩下的人要好好活下去啊。"
沉默了很久,敬轩转过头来问我:"于是你也放下了?"
"当时心里很乱,后来还是听从我爸的安排,换了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生活。后来我认识了很多人,接触了很多东西,也有了对科研的热爱。于是我开始明白,这个世上每天都有各种不幸在发生,有些时候,好好活着比死难。而且,这个世上永远会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努力、去争取。"
我转头看定他,他流下泪来。
"敬轩,好好活下去。你这个样子,宁老师他……不会安息的。"
第二天,我到上海出差。临行前,我对小徐说:"研究生的安全要格外注意。晚上十点过后,让大家不要在实验室逗留了。——麻烦你发个通知。"
一周后我才回到学校。
去实验室时,敬轩不在。我旁敲侧击地问小徐,才知道他开始写论文准备答辩了。我说到底还是为他高兴,可不自觉地有点想见到他。
大概过了半个月,敬轩始终没露脸。我没去打搅他,但每天还是习惯性地在隔壁办公室和实验室搜寻他的身影。
有一天,我路过隔壁时,意外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恐怕有点难办,不知道林老师有没有办法……"
听小徐这样说,我忙一脚踏进去问:"出什么事了?"
十三章
见我进来,小徐忙把递了张申请表过来说:"近期学校要规范教职工宿舍的管理,不允许租房给学生了,小区那边租的房要马上退出来。您也知道,现在找房很难了,又没办法中途申请研究生宿舍。林老师,您看看能不能给房管科打个申请,通融一段时间。"
我拿过看了一眼就说:"我现在就打。"
房管科的人一向公事公办,我磨破嘴皮子讲了半天,他们也只是给了个主意——实在写论文需要,也不是不能租,但房子里得有教工同住,这样方便管理。
我头脑里迅速闪过刘博士,一阵不爽。
挂了电话,小徐问:"怎样?不行吗?",我只得耸了耸肩。
敬轩说:"不行就算了,我到校外租房吧。"
我脱口而出说:"不如你住我那里。我反正有三间房,学校也肯定不会查这些,你看怎样?"
小徐忙说:"好主意啊!反正小区爱做家务活,帮林老师收拾一下也好,这样也可以互相照顾嘛。"
敬轩愣了愣,摇头说:"不麻烦林老师了。"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麻烦的。"小徐笑呵呵地说,"要是林老师有了夫人可能还不方便,好在现在还是单身贵族一枚。"
敬轩低头拿了申请书,淡淡地说:"我再想想办法吧,麻烦你们了。"
我心里一沉,没再说什么。
回到办公室,我发短信给他说:"过来我这住吧,我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过了许久,敬轩回复了我,说:"不想再麻烦你了。"
我看了下实验室,他不在,忙开了车出来追他。
果不其然,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一边在打着电话。
我停下来,冲他招手。
敬轩呆了一呆,挂了电话走过来问:"找我吗?"
"进来说好吗?"
敬轩想了想,坐了进来。
我往公寓楼开去,一边对他解释:"就像朋友那样对待我可以吗?你到处租房,我始终不放心,反正离毕业也不久了。"
敬轩低了头没说话。
我趁热打铁说:"现在就去搬东西过来吧?"
他看着我,诚恳地说:"谢谢你,雪中送炭也不外乎如此了。"
敬轩的东西不少,好在他没有拒绝我帮忙打包。我们找了几个纸箱,把一堆书和生活用品收进去,一箱箱地抬到对面我的住所。我和敬轩分工,他主要负责打包,我负责当搬运工。
敬轩见我满头大汗,一直说:"找搬家公司算了。"
我把汗甩掉,满心愉悦地说:"没关系,当锻炼身体。搬家公司不知轻重,到时挺麻烦的。"
"要不我找师弟师妹们来帮个手。"敬轩不安地说。
我其实颇为享受和他一起干活的感觉,忙说:"不用啦,何必这么麻烦,这点小事,我一个人都够了,你要是觉得累,先拿钥匙过去休息一下好了。"
我两手抱着东西,对着裤兜努努嘴。
敬轩只好放弃找人的念头,继续打包东西。
我们的效率颇高。到了晚上,就搬得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杂物,我于是坐下来和他一起收拾。
"这个小狗闹钟还挺可爱的。"
"宁老师送的,那时候偶尔会赖床。"敬轩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地说。
我感觉到言语里的忧伤,默默地把闹钟摆进去。
"这些扔不扔?"我从书柜深处掏出两方破旧但干净的手帕问。
"这个……"敬轩苦笑了一下,目光复杂地说,"给我吧。"
他接过手帕,温柔地摩挲着上面的格子条纹,好一会儿才压在小狗闹钟下面。
我心里堵得慌,拿了烟盒和打火机说:"你先收拾着,我出去吸会烟。"
敬轩的到来让冷冰冰的公寓从睡觉的场所一下有了家的味道。
我们从超市买了一堆食物,把冰箱塞得满满的。
敬轩多半在房间里写论文,还负责做饭。于是我有了三餐在家里吃的习惯。
尽管有些莫名的疏离和别扭,譬如在洗澡时的谦让和回避,但是每天一下班就能看到敬轩的感觉还是让人尤为安心。在实验室,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近来心情、气色这么好,为什么一个人坐在那偷着乐。
正式上任为中心主任,我的时间排得越来越满,但除非出差,我一直保持傍晚六点回家的习惯。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将一堆繁杂的公事交给家里的手提,通宵达旦地完成。
熬夜太多又吸烟的缘故,初冬的时候,我染上了烦人的支气管炎。怕吵到敬轩,喉咙一痒,我就拼命卡住脖子小声地咳嗽。
持续了两三天,到底被他知道了。
夜里依旧熬夜的时候,敬轩过来敲门。
我正憋红了脸咳嗽,忙清了清喉咙说:"请进。"
敬轩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身体?"
他把一杯温水塞给我,有些愠怒地说:"都这样了还熬夜?你想引发气管炎吗?"
我心里暖洋洋的,安慰他:"我没事,有吃药了,明天去打吊针就好了。"
"赶紧睡吧,明天我想和你商量件事。"他不容拒绝地要求我。
我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关机、上床,他才熄了灯出去。
会有什么事呢?我一边胡乱猜测一边很快入眠了。
起床的时候,敬轩已经做了早餐等我了。
我匆匆刷完牙凑过来。
"早啊敬轩。"
"早。"敬轩把抹好的面包递给我。
我吃早餐的当儿问他:"昨天说的是什么事?"
敬轩从盘子下面抽出一张纸说:"我始终觉得在这里妨碍了你,如果你愿意收容我,不想我搬走,我希望你能照上面的协议做。"
我讶然,迫不及待展开来看。
虽然是不平等协议,但若以敬轩搬走为筹码……这是不是意味着,敬轩明白了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
然而协议书的第一条就让我几乎想要丢盔弃甲,临阵逃脱算了。
第一条协议只有两个字,白纸黑字写得十分清楚:戒烟!
我的嘴唇哆嗦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敬轩扬眉看着我,问:"很难做到吗?"
"换一条吧……"我擦汗,不抽烟我真的会死……
敬轩抽走协议书,严肃认真地说:"嗯,知道了。"
我看他起身要走,心虚起来,忙一把拉住问:"怎么了怎么了?你这就生气了?"
"我没有资格生气。你能收容我这么久,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心里一阵发慌,抢过协议书说:"我……还没看完呢,我再看看。"
"不用浪费时间了。"敬轩冷冰冰地盯着墙壁。
"没有没有,这写得真好。戒烟是吧?挺好的,我早就想戒掉这破玩意儿了,嗯!"
敬轩慢吞吞坐了下来,继续喝牛奶。
我觉得周遭一片荒凉,不敢想象没有香烟陪伴的日子。
其它三条协议宽松很多,但全部加起来,意味着我大部分的生活习惯都要改——
1.戒烟;
2.不酗酒;
3.少喝咖啡,多喝茶水;
4.不熬夜,十二点前上床;未完成的工作由区敬轩协助完成;
没有烟抽、没有咖啡在手、不能豪饮——我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小老头,坐在轮椅上等死的样子。
感觉到敬轩升腾的不满,我言不由衷地弹着协议书说:"嗯,不错,很健康。好的,可以。"
敬轩倒了杯鲜榨的橙汁给我,微微笑着说:"你是言出必行的人吧?"
"那当然。"——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吃完了,先去收东西。"敬轩腾地站起来,抽了面纸抹嘴。
"收东西?!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销烟。"
我错愕地看着他。他……笑得怎么这么歹毒?
没有烟和咖啡的早上是没精打采的,我在打了数个呵欠、屡次将手指凑到鼻子前追寻烟味、摸了好几遍口袋后,决定把仅存在办公室的半包烟找出来,好歹抽上一支过过瘾。
抽过这支真的不抽了,算是奖励好吧,我找足借口后打开壁橱。
"林老师?"
听到门口的声音,我的手僵住,敬轩他……怎么忽然来了?
我缩回手,轻手轻脚坐回办公桌说:"请进。"
敬轩抱了个大盒子进来说:"早上收的烟,我拿去小卖部倒卖了,赚了点钱,买了些礼物送你。"
这样啊……我有点摸不着北的感觉。
"这是润喉糖,想咳或是想抽烟的时候含一颗;这套茶具就留在这,另有一套放在你公寓那边了;这罐茶叶也放这。你忙你的,我先给你泡上一壶。"
茶香在办公室漫开,我烦躁的心情也舒缓下来了,开始为刚才不守信用的打算自责起来。
事实证明我的自制力不差,一个月的工夫,我已经能自觉克制吸烟的冲动了。当然,这主要得归功于敬轩的铁腕手段和灵敏的嗅觉。
戒烟后的第一次出差比较长,地点是日本,为期一周。
敬轩显然不太放心,临行前在家门口反复说:"别又抽上了啊,好不容易戒掉的。"
我换好皮鞋,好笑地掏出皮夹子递过去说:"要不你把我的钱包拿走?我总不至于会到街上讨烟。"
敬轩翻翻白眼,就转身进房内了。
我心情愉悦地出门,到了楼下,送我去机场的小徐纳闷地问:"林老师有什么喜事,笑得这么开心?"
我偷偷看了一眼楼上紧闭着的百叶窗,打哈哈说:"刚才和敬轩说日本人讲英语的事。"
小徐感同身受地说:"那确实可怕,很少日本人发音标准的。"
敬轩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一周时间排得很紧,除去参观访问同行的实验室,大部分时间是在开workshop,讨论合作项目,忙得够呛。
回到宾馆拖着疲惫的身躯想念某人,实在希望有烟在手,可以消除一下烦闷。
每到这种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掏出皮夹,从最里层摸出敬轩的半身照来督促自己。
说来惭愧,这张照片还是偷偷拿了实验室存档的数码照冲洗的,敬轩并不知情。
和敬轩在一起,总是这样小心地掩藏自己的感情,生怕越雷池一步,从此沦为路人。
回国前没时间购物,我从机场买了几包巧克力,打算给实验室的人当手信。不经意看见一只憨态可掬的陶瓷狗,想到敬轩是属狗的,心痒痒想买回去送他,转念一想,又怕惹他不高兴,还是放下了。
出乎意料的,回来时,家里居然添了"人口"。
一开门,总觉得有点异样。定睛一看,才发现眼神中略带不安的敬轩脚下,赫然站着一只白白的小东西。
"那个……"敬轩怪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你走后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它在楼下躲雨,淋得湿漉漉的,我就带回来了。应该是流浪狗,出生没多久,我怕赶出去会活不长。然后其实这几天我已经在帮它找领养人了。"
我头回见他这么心虚,忙说:"没事,带回来就是缘分,给我们做个伴吧,何必联系别人呢。"
我努力做出亲和的表情凑过去抱它,小狗紧张地躲到敬轩脚后观察我。
我尴尬地收回两只手,找了个台阶说:"还不熟悉嘿嘿,其实小时候,邻居家的狗都很喜欢我的。"
"还是联系个能照顾它一辈子的吧,要是我搬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它,恐怕……"
我心头一阵发酸,压下满心的伤感说:"我当然能照顾好,没养过狗,好歹养过好几只大白兔,放心吧,交给我了。"
敬轩眼睛都瞪大了:"狗和实验室采血的兔子可不同。"
"我知道,它是吃骨头的嘛。"
敬轩无语。
小狗到底没送走,我心里暗喜,不管我在敬轩心目中地位如何,他到底是信任我多于别人的吧?
"给它取个什么名好呢?"抱着小狗喂食的时候,敬轩问我。
我正看着他温和的样子发呆,被他一问,脱口而出说:"叫'小苟'怎么样?"
"叫'小狗'?"敬轩轻笑出声,"那随便个人都能喊走它啊!"
"不会的吧,真正有歹心的人不会叫得这么慈爱吧?"我摆出一脸凶相说,"应该是扔块骨头过去说'嘿!狗!来吃!'"
敬轩大笑起来说:"随你吧,反正你说了要照顾它一辈子,叫什么得你决定。"
小苟渐渐和我熟络起来,偶尔也会蜷在我怀里打呼噜,但多半是腻着敬轩。
十四章
敬轩的论文写完了,我责无旁贷地帮他修改,但从头到尾捉虫似的看了一遍,竟然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我无奈地摇摇头,敬轩做事,总是完美得让人不敢相信。
翻到致谢部分,鼻子不由得一酸。
致谢的第一段通常是谢导师的,敬轩写的尤为简单,但字字饱含深情:千言万语,尽在心中,愿宁老师在天国安息。
敬轩也谢了我,我颇感惭愧,实验和论文写作,我其实都没帮到他什么。
送审回来的结果自然是赞扬再赞扬。敬轩的论文本来就无可挑剔,又有多篇文章发表,评阅人的意见都是建议评选优秀论文。
我和中心几位PI商量后,决定帮敬轩邀请本领域最权威的几位教授和研究员当答辩委员。
在我的刻意安排下,敬轩答辩的整个经过成了本校的经典,在很多年后仍是后辈津津乐道的谈资,而区敬轩这三个字,也成了本领域里优秀学生的代名词。
答辩的当天,敬轩穿着中规中矩的深灰色西装,庄重斯文却又帅气十足,站在演讲台上十分惹眼。
答辩委员除去马教授来自北京,钟教授来自香港外,其他三个都来自美国,因而敬轩整个答辩过程都必须用英文阐述。
论文陈述开始,我坐在第二排,亲自举着DV录下全程。敬轩做惯了报告,配合着美轮美奂的PPT,熟练又不乏激情地讲着,侧重点收放自如,精彩极了。
可是讲到最后致谢部分时,他在幻灯上放出宁教授洋溢的笑脸,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会议室内的几百号人鸦雀无声,默默地哀悼着英年早逝的宁教授。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我起身拿了一支矿泉水上台递到他手里,极快地握了一下他冰冷的手,小声地说:"坚持住,讲完它。"
敬轩放下水,给听众鞠了个躬,直起身子时,我明显看到他落下两行清泪来。
他两手握在一起,用中文说:"感谢所有人,谢谢!"
我带头鼓掌,全场瞬间掌声雷动,我把DV转向听众席,发现很多人眼里涌出泪花来。
主席简单评价了几句,宣布提问开始。敬轩拧开水喝了一口,镇定了下来。
刚才的陈述部分已经够精彩纷呈、引人入胜的了,然而后面回答问题的过程更是□迭起,让人忍不住想拍案叫好。
也许是敬轩本来就小有名气的缘故,几个答辩委员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深,一个比一个广。有些问题,即便是中心的大多数老师都要仔细思考方能作答,而敬轩似乎有备而来,问完即答,十分到位,颇有古人"舌战群儒"的味道。
初初设定二十分钟的提问时间,整整问了四十分钟才结束。几个答辩委员互相交流了眼神,都是会心一笑。
紧接着,答辩委员在会议室投票决定答辩是否通过,其他人纷纷退场静候。我趁敬轩上洗手间的当儿,跟过去问:"还好吧?"
敬轩对我笑了笑,低声说:"多谢了。"
我猜他指的是递水的事,就故作轻松说:"你那些师弟师妹都准备花束了,怎样?我就不用表示了吧?"
"小气。"敬轩摘下眼镜,拧开水龙头洗脸。
"要不我也买点花——爆米花怎么样?实用型的。"
"我不爱吃爆米花。"敬轩抽了纸巾擦脸。
"要不菜花?西兰花?"我也哗哗地洗着手,随口逗他。
"烟花吧。"他扔了纸巾,认真地说。
答辩委员会讨论完毕,我们进场等结果。委员会主席拿出决议,宣布敬轩通过答辩。敬轩在众人祝贺的掌声中,和答辩委员一一握手致谢。
好些研究生激动地跑上台献花,高年级的同学更是一上去就是一个熊抱。
遵循本校惯例,答辩结束后,我让小徐在酒楼订了座,邀请各位答辩委员共进午餐。
这顿饭我只吃了一肚子不高兴。五个答辩委员旁敲侧击地在饭桌上向敬轩抛橄榄枝,不停地表示对他的科研能力非常赞赏,希望能一起合作。
我不是不想敬轩有好的发展,事实上,安排这样的答辩委员组合,我的本意也是为了给敬轩的将来铺路。然而,一想到敬轩很快要离开这里、和别人打成一片,我心里就堵得慌。
好在敬轩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含糊地搪塞过去了。
饭后,小徐开了商务车送他们去机场,我和敬轩自己开车回家休息。
"美国佬还挺会抢生意的。"我开着车,有意无意地探他的口风。
敬轩支着脑袋,有些疲惫地说:"我没什么兴趣。"
我有几分惊喜,但也十分不解,脱口而出问:"为什么?那三个美国人的实验室都比我们这好些的。"
"再说吧,反正……就是不想。"敬轩摊手。
莫非敬轩不想出国?这样一想,我笑逐颜开,心底暗暗盘算起来。
下午高效地处理完一堆大小事务,匆忙出去买烟花,谁知沿江开了一个多钟头,问遍了几乎所有店铺,都不见有兜售烟花的。
我沮丧地买了几个气球回来。
一进门,小苟就盯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兴奋地在我脚边绕来绕去。
敬轩围着围裙出来说:"这是干吗?"
我照实说:"想买烟花送你的,谁知没有,这是气球……"
"我认识。"敬轩淡定地说。
"……你凑合拿着玩吧。"
敬轩的眼角挤满憋不住的笑容,故作严肃地说:"好的,谢谢。"
他把气球栓在凳腿上,给小苟扑了玩,又指向沙发上一袋东西说:"我开玩笑的,没想到你真去找。烟花,我自己备了。"
我难以置信地打开袋子,果然见几支长长短短的烟火棒安静地躺在里头,"你在哪买的?"——我怎么就买不到?
"学校里就有偷偷卖的。"敬轩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转身进去做饭。
我忙跟进去说:"别做了,今天得庆祝一顿,我们出去吃好了。"
"快做完了,"敬轩冲煤气灶上努努嘴,"难道外面的就比我做的好吃?"
很少见到敬轩这么可爱好玩的时候,我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看他穿了米黄色的家居服,背对着我忙忙碌碌的样子,真想把那个瘦削的肩膀拥入怀中。
敬轩没听我回答,转头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灼灼的目光,他的脸红了一下,低声说:"你先出去摆碗筷,等下就好。"
十五章
晚餐的菜式都是我爱吃的:豆豉虾球炒芦笋、陈皮焖鹅、枸杞叶煲杂菌,外加一个老火汤——无花果猪肺汤。
看得出敬轩花了很多心思,我油然生出幸福感,搓着手说:"果然哪个酒楼也做不来的美味,实在辛苦你了。"
敬轩拨着碗里的饭,低声说:"叨扰你这么久,还没好好谢你呢。"
我猝不及防地听出道别的调调,心口一阵泛酸。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家、用心烹饪的三餐,以及,那个为我做三餐的人——漂流在外的日子里,我一直做着这样的梦,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渴望,才总有那种漂泊、孤独的感觉。敬轩搬过来住的日子里,我一度有这样的幻觉,以为想要的都已得到,以为能天长地久地拥有下去。
怕影响他的心情,我故作轻松地说:"老弟,光一顿饭是不够的。"
敬轩微微笑了一下,舀了碗汤给我说:"这个清热,多喝点。"
一起收拾了碗筷,我拎着那袋烟花问:"去哪放好呢?操场?有保安管的吧?"
敬轩抱起小苟,提议说:"去江边好不好?找个空旷没人的地方。"
我冲他竖了竖拇指,拿了车钥匙,边换鞋边说:"明天没什么要紧事,晚点回来也没关系。——要带上小苟吗?"
"想带着它。"敬轩套上球鞋,抱了小苟跟在我后面出来。
吹着江风绕过繁华路段,找了个人烟荒芜的地方停车。我揣着烟花,两手插在兜里往桥下的沙地走,敬轩抱着小苟跟在后面。
"打火机呢?"在袋子里掏了老半天未果,我把手伸向敬轩。
"我……没带。你也没有?"
"我都戒烟了怎么会带。"我耸肩,又笑他,"难得你也有这么迷糊的时候。"
"我没放过烟花,没想起来这个。"敬轩无奈地解释。
我张望了一会儿,见几百米外似乎有星星亮光,就对他说:"要不你在这站会,我去看看。"
敬轩点点头。
我走出几步,忽然觉得放敬轩在这不太安全,忙停住回头说:"还是一起走吧。实在没有就回刚才那条路。"
亏我目光敏锐,居然真的有几个老人家,聚在江边百无聊赖地把着钓竿,一边垂钓一边抽烟,还无所顾忌地高声说笑着。
听我说明来意,为首一个穿唐装的老人摸出一盒火柴递给我。
我接过久违了二十多年的火柴盒子,笨拙地划坏了三根,终于燃起了第四根,忙点了两支安全型的小烟花,小心翼翼举着,对老人家连声道了谢,才和敬轩离开。
走了几步,敬轩回头看了看他们说:"我在想要不要建议他们钓鱼的时候不要吸烟,更不要说话,这样会影响鱼上钩。"
我笑起来,摇头说:"敬轩,凡事不要这么执着嘛。他们不过是打发打发时间,也不是专门为了那几条鱼。"
敬轩想了想,皱眉说:"我觉得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定个目标,如果不是为了钓到鱼,何必裹这么多衣服来吹江风?在家里看电视不是更打发时间?"
我发现要说服敬轩这种实干、追求完美又一根筋犟到底的人是有一定难度的,于是我迂回地问他:"那等我七老八十了,在家看电视又无聊,约你到野外钓鱼,你一定不会答应喽?"
"不见得不答应。不过要保证捉到足够数量的鱼。"
"然后呢?"
"清蒸吧,红烧也行。"
"那我们干吗不直接去超市买几尾鱼?"
敬轩愣住,忽然憨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我们回到原来的地方,把小苟系在旁边的小树上,敬轩开始按部就班地烧烟花。他认真细致的模样让人疑心是在点燃圣火。
每每烟花嗖地一声弹出去再绽开时,敬轩就虔诚地盯着虚空的一点出神。
我摇摇头,想告诉他玩就要有玩的样子,却忽然听他的声音如远方传来一般地空洞——"老师,你能看到吗?"
我没有夜盲症,当然能看到,然而一开口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在他心底,那个陪他在黑暗中绽放一朵朵灿烂烟花的,原来不是我。
我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看着江水发呆。
"他答应过我的,如果我答辩顺利,就买一大袋烟花到江边放。那时他刚做了化疗,以为万事大吉,成天都想着病愈的事。"敬轩背对着我不停地说,"其实他能这样说,我已经很高兴了。说不清是不是有点恨他,但有时真的很失望。
师母在世的时候,他要顾全家庭,要顾及声誉,这些我都不在乎。
可师母走后,他就迫不及待安排手术,身体也没恢复过来就化疗上了。说什么不要拖累我,要健健康康地在一起,还说要好好谋划我的将来。
末了还不是这样子丢下了我,还把我塞给你,他以为这样我就前途无限,从此就开心了吗?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很简单,可他一直当我开玩笑。我没有一次是开玩笑的,我只想找个僻静无人打搅的地方,开家不起眼的餐馆,赚点钱养他下半辈子。"
他一口气说出了好多心事,尽管声音很小,小得像自言自语,但听得出情绪很糟糕。直到所有的烟花燃尽,他才慢慢蹲下身子,捂了脸无声地哭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敬轩推了推闭了眼假装打瞌睡的我说:"睡着了?回去吧?"
"咦?放完烟花了?也不给我留一支。"我半眯着眼迅速看了他一下便埋头收拾东西,趁他俯身抱小苟的时候,偷偷把眼角积蓄的泪水抹掉。
回来的路上,敬轩靠在车座上,失魂落魄地看着路灯。
我随口逗他说话:"小时候很乖吧?连烟花爆竹都不放?"
敬轩把头扭回来,笑了一下说:"我记得那时候还在读小学,四年级期末考试,我爸说考年级前十就带我去放烟花玩。我还真的考了第六名,高高兴兴地拿了成绩单回家,推门进去一看,一屋子碎片,全是我妈砸的,她两眼通红地看着我,让我以后跟我爸过。我爸说,还是跟着你妈吧,我照顾不了你……后来,我住在奶奶那……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好像从来没想过买烟花玩。"
我不敢再多看敬轩一眼,生怕控制不住自己,会伸手去抱他。
十六章
马上要开毕业典礼了,推迟毕业的学生大多更加伤感,学校里时不时能见到穿了学位服合影留念的研究生。
"你也拍一套留作纪念吧。"去超市购物回来的路上,我怂恿敬轩说。
敬轩摇摇头,一脸无所谓地说:"这么多年,该纪念的早印在脑海里了。"
"敬轩,"我掂量着措辞问,"其实你会舍不得离开学校的吧?"
"嗯。"敬轩的嘴角柔和地向上勾了勾,"刚上大学的时候,总觉得四年很难熬,没想到一呆就是十年。十年寒窗,我也熬成胡渣大叔了。"
我大笑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他光洁的脸,摸着自己唇上的胡子印说:"那我成什么了?美髯公?"
这几天为了敬轩留校的事去找方教授商量,方教授还感慨地说:"敬轩也二十七了?我一直把他当成个孩子,长江后浪推前浪,真是不服老不行啊!"
想到这,我又把心底的话翻到了嘴边:"敬轩,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下。你做了毕业后的打算没?"
敬轩把支在车窗上的胳膊收回来,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小声而清晰地说:"我正好想和你说这事的。我可能就要走了,德国那边有个小实验室要我。"
我猛地一个刹车,惊诧地看向他,确认他是认真严肃地说了这番话的,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半天说不出话来。
感觉到他眼神里的歉疚,我有些心乱,掩饰地翻了挡光镜下来,一踩油门继续开车。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说的。"敬轩低声说。
"没有,不关事的。"我神经质地左看右看,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问他,"什么时候?"
"在等签证,也快了。"
我苦笑,心心念念想他留下来,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做事向来一丝不苟的敬轩,又怎么会对将来没有任何计划和安排?只是没想到,我竟然连知情权都没有,找实验室没和我商量过,推荐人不是我,到最后申请签证了我还蒙在鼓里。那么,在敬轩心目中,我其实是比路人还无关紧要的人?
我默默地送他回住所,把东西搬进去后说:"我出去一趟,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敬轩往冰箱里放东西的手顿住,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我面无表情地关门下楼,打开车门才想起后座上还有一袋东西没拿上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出来。
转动钥匙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我奇怪地一下打开门,只看到敬轩的背影一下冲进自己的房间。
我下意识地跟过去,正好拉住他的胳膊,"怎么了?"我惊讶地看着他满脸的泪痕。
他挣开我,摇了摇头,眼泪却似决堤的洪水一下涌了出来。
"敬轩,发生什么了?别吓我。"我不放心地追问。
敬轩拼命摇头,一把将我推出来,砰地关上了房门。
我在他的房外站了好一阵子,转身把大门关好,在客厅里悄无声息坐了下来。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房门,努力想了许久也理不清头绪,不敢奢望他是舍不得离开我,难道,又是想起他了?
房门轻轻地被打开了,敬轩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我,似乎没料到我还在。
我也看着他,心绪万千。
僵持了一会儿,我率先打破沉寂问他:"心里难受?和我说说好吗?"
敬轩的眼眶一下又湿润了,他看着窗外发黄的树叶,问我:"你会讨厌我吗?"
我忙站起来,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郑重其事地回答:"当然不。"
"我不该搬来住的……"
"敬轩,"我把他冰冷的手合起来包在自己的手心里说,"我说过,当你朋友一样,朋友之间帮这点忙不算什么。"
敬轩的手微微颤抖,从我的手中抽出来说:"我不配。我好像还是打乱了你的生活。"
我耸肩,"我有什么生活,一个人逍遥自在,两个人也一样过,只不过热闹了。"
"能认识你,是我的福气。"敬轩艰难地道谢,眼里蓄满泪水。
"你这样说,我也无憾了。"我揉揉他的脑袋微笑,"敬轩,不要总考虑别人,多想想自己。我只想你以后生活得快乐些。"
"我明白,"敬轩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一定帮我想了很多出路。写论文的时候,我想了很久,忽然想尝试着重头来过,不想再在这个圈子里逗留了。我申请的这个实验室很不起眼,和我们研究的也毫不相干,以后和你们,可能没什么交集了。我一直没勇气告诉你,文辰,原谅我的优柔寡断。"
第一次听他直呼我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喜悦感,如果他对我的信任是建立在"再无交集"基础上的,我宁愿他一直这样若即若离,一直冷冰冰地叫我"林老师"。
我站起来,背对着他看着窗外的景色,插进裤兜里的双手紧紧握拳,努力想说点轻松的话,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心底里只觉得无比苦涩。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敬轩如愿以偿拿到了签证,我没办法做到云淡风轻地恭喜他,甚至也没勇气问他离开的日期,只能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走开,独自在外面兜了一天的风。
第二天我没去毕业典礼的现场,授予学位后,毕业生们照着惯例回实验室合影。
"一起去照相吗?"敬轩穿着宽大的学位服,玉树临风地站在办公室门口问我。
我勉强笑了笑,和他出来,跟着一帮人照相。
"小区,我帮你在实验室拍几张单人照,留个纪念吧。"拍完合照,小徐举着相机问他。
"我来吧。"我轻拍小徐,"你先帮忙做完那份申请书好吗?"
小徐一走,敬轩有些不自在地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现在有时间。"我指着中心的标志说,"先站这下面来一张。"
敬轩犹豫了一下,拖着宽大的袖子笨拙地走过去站好。
"笑一下吧,总算毕业了不是吗?"我一边调着相机的参数一边逗他笑。
敬轩的嘴角弯了弯,勉强算是在笑。
我举着相机,看着相机屏幕上的笑脸,心酸得摁不下食指,仿佛害怕一不留神,眼前人就从此消失,不复相见。
敬轩浅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哀伤,似乎还有一些不忍。
十七章
在敬轩含泪逃开的那一刹那,我忽然醒悟过来,要么抵死挽留,要么笑着放手,拖泥带水的感情,到最后剩下的只会是不堪的回忆。最终我选择了放手。
中午我回住所,敬轩正靠在窗台边上发呆。"没饭吃啊?"我换了鞋进去,笑嘻嘻地问他。
"我以为你不回来。"敬轩盯着地面说,"我……忽然不知道做什么好。"
"唔,我下午不去办公室了,过几天要出趟差,想帮你把行李收拾好。"
敬轩有些惊讶地抬头,"你……"
"我饿了,"我点头,"走,出去吃东西,庆贺你荣升区博士。"
敬轩犹豫着站起来穿外套,我走到客厅,背对着他擦了擦皮鞋上的灰,语调轻松地说:"吃完饭去买口大箱子,再买多几件外套,回来一起打包,欧洲那边天寒地冻的,要多备些厚衣服。"
身后"啪"地一声响,我回头,见敬轩的钱包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面容苍白地看着我说:"这些事,我自己做就行了,你忙你的吧。"
"走啦,我反正有时间。"我开了门催他。
吃了饭,我们破天荒地一起到商场买衣服。
每次一起去买工艺品、日用品甚至食品,店员都是围着敬轩转,我总是备受冷落。这下可不同了,我一米八二、高大又无赘肉的身材往男装店里一站,店员们立刻跟看到衣架子似的,争先恐后地往我身上堆衣服。
我抽出其中一件,指向敬轩说:"找件M的,给那位先生试试。"
店员找出来递给敬轩,转过来笑颜如花地对我说:"先生不妨套上试试,这一款大衣最适合您这样高大有型的男士。"
敬轩把衣服往她手里一塞,默默走了出去。
我忙跟出来问:"不喜欢吗?"
敬轩哼了一声不说话。走过几家店门后才开口说:"以后不跟你逛街了。"
我愣了一下,笑起来说:"那我去一楼的咖啡屋等你——我点壶茶。"
刚喝完第一道茶,敬轩就一手提了七八个袋子,另一手拉着拖箱进来了。我对他的高效率有点无语,帮他倒了杯茶说:"敬轩,有时候不要凡事都讲究速度和结果,享受一下过程也不错的,像买衣服吧,慢慢挑选也不失为一种乐趣,是吧?"
敬轩皱了眉头反唇相讥:"是啊,最重要的是和美女们打情骂俏的过程。"
我想不通他的火气从哪冒出来的,只能小心地陪着笑脸。
过了两天,敬轩还没决定离开的具体时间,我却因为一些变故不得不提前出差去北京。
"我也就去四五天吧,能赶得及送你吧?你不是爱吃北京的小苹果吗?到时还能带点给你。"我兜着圈子游说他多呆几天。
敬轩不置可否地看着挂历发呆。
一到北京就开始昏天暗地地忙。每天晚上我都找各种借口打电话给他。
"敬轩,我晾在外面的衣服收了没有?我忘记交代了。"
"敬轩,小苟还好吗?这边狗粮比较多,我要不要买点回去?"
"敬轩,你想要那种红点的苹果还是黄一点的?"
第四天,我决定无论如何要问他,定在哪一天的飞机。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的手滑下来,看着时间,21:11分,怎么可能关机?难道……
我打了住所的固定电话,一遍,两遍,三遍,无人接听。
我翻到小徐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林老师,您打得正好。我还想问您呢。你们那只小狗喂什么都不吃,怎么办?"
我心里"轰"地一声,"敬轩走了?"
"是啊,今天中午走的,留了钥匙和小狗在我这。"
我的心被掏空了,听到小徐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但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回去再说吧,我现在有事。"我随口说了一句就摁断通话了。
忽然有点不敢回去,不知道怎么面对那间没有敬轩的屋子。
两天以后回到学校,小徐如释重负地说:"您可算回来了,小狗根本不搭理我,我都怕了它了。"
我跟着他过去抱了小苟回来。
推开门,整个套间又回复了敬轩搬来之前的模样。
房间、鞋柜、衣柜、厨房、浴室,没有留下敬轩的任何痕迹。我站在冷清的客厅中间,感觉一切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
整个屋里头除了我们去海边,我特意买下的海螺外,能见证这段美好时光的,就只有小苟了。
小苟欢天喜地地在各间房奔跑,大概找不到主人的缘故,难过地跑回我身边,冲我旺旺大叫。
我把它抱到怀里,抚摸着它的额头和下巴表示安慰。
这几个月来,小苟被敬轩养得肉嘟嘟的,十分可爱。可能曾经是流浪狗的缘故,小苟特别腻着敬轩。
我搂紧了它说:"小苟,他不回来了。你很难过对不对?我知道的。来,吃点东西,我们都要习惯。"
我倒了狗粮喂它,也许是在小徐家饿坏了,小苟很配合地吃了好些东西。
敬轩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有好几次怀疑自己神经出了问题。
我会不停地看手机,一直看到小徐问我:"林老师,您在等电话吗?",我就把手机扔进抽屉里说"没有啊。"可没多久,我又开始不停地打开抽屉,潜意识里担心铃声太小了听不到。
我开始反反复复地刷新邮箱,每一封陌生地址、哪怕知道是垃圾信息的邮件都要点进去查看。
每天回去,我都检查锁头,疑心敬轩已经在屋里头坐着了。进屋后,忍不住又神经质地在空房间里找寻蛛丝马迹。
开始变得很浅眠,只要门外有动静,哪怕明知道是风声,都要跳起来开门看个究竟。
夜里失眠想抽烟,想喝酒,又自欺欺人地怕敬轩忽然回来,会嗅到味道,于是作罢。
最难熬的,还是每天的吃饭时间;最怕闻到的,是别人家里飘来的饭菜香。有一天打包回来给小苟,想热一下饭菜,看到厨房里结的大蜘蛛网,才意识到,自己已有好几周不敢走进厨房了。
某天出差回来,看到镜子里双颊凹陷的脸,我猛然发觉,宁远辞世后,敬轩所受的种种煎熬,统统又落到我身上了。
十八章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一下多了几个头衔,除了水到渠成地正式上任为我们中心的主任外,还破格升了职称。于是大家对我的称呼理所当然升级为林教授了。
以我的年龄和资历,在国外要当教授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因此,当我出差回博士毕业的城市,打电话告知旧同事时,他们都大呼:"Vincent,
you are soooooo great!"
在美国十多年的时光恍如一梦。不知为什么,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我感到莫名的孤独和哀伤。那些因为寂寞而放纵不羁的青春岁月统统留在了这块异国大地上,回头再看时,忽然发现有些不认识自己。
下飞机没多久,合作伙伴们就赶过来找我,拥抱寒暄后,我们高效地在旅馆里开了个小会。他们走时,夜幕刚刚降临,我百无聊赖,决定一个人出门随便走走。
旅馆就在我第一站博后的大学附近,我特意绕到学校旁边的downtown,漫无目的地在街边散步。这里还一如多年前,越晚越热闹,每个灯火通明的酒吧外都站满了青春洋溢的大学生。
始料未及的是,我竟然能在这遇上故人。
宁培蓄了浓浓的胡子,遮盖了原来帅气的脸,嘴里叼着一根烟,冲我阴阳怪气地笑着。我几乎认不出他来,然而,更惊奇的是,宁培的身边是一个金发少年,一边耳朵上戴了好些耳钉,一手拿着烟,另一手手紧紧圈住宁培的腰。
我无法理解这种蜕变,宁培虽然个性直爽开朗,但一直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怎么沾染了这样的习气?更难受的是,我一下想到了漂泊在外的敬轩,如果他也堕落成这样……
宁培凑到金发少年耳边说了什么,少年就扭着腰走了。宁培走近,嗤笑着说:"怎么?不认识了?"
我没答话,嗅着他身上怪异的香水味,心里堵得慌。
宁培掏出烟递给我说:"听说你要来,早预料到你不会来找我。"
"我戒烟了。"我把手插到裤兜里,目光越过他看向街的另一头。
宁培的手顿了一下,忽然大笑了几声说:"好,真好。区敬轩,果然了不起。"
"吸烟危害健康,你不知道吗?"
"所以你现在很健康是吗?"宁培吐着眼圈,斜睨了我一眼。
虽然习惯了宁培话里的针锋相对,但提及敬轩,我心里越发不痛快。想着快点结束这种无谓的谈话,于是我说:"我今天刚到的飞机,有点累了。"
宁培耸肩说:"随便你。"
"回头见。"我干巴巴说了一声,掉头就走。
走了一百米远,宁培在身后喊:"喂,去泡吧吗?"
我回头看,确认是对我说的,便摇了摇头。
宁培大步流星赶上我说:"反正也睡不着,我去你那打会牌。"
"宁培,我真的很累,明天还要开一天的会。"
"睡得着?"
我努力克制住心里的烦躁,礼貌而疏远地说:"我的睡眠质量很好,谢谢。"
宁培把半包烟塞进我手里说:"你肯定需要它。走了,拜拜。"
我哭笑不得,拿了烟在街边垃圾桶旁犹豫了老半天,还是投了进去。
临走前一天的傍晚,我独自在咖啡馆打发时间。女侍认出我,高兴地过来打招呼。
聊了几句,她倒了咖啡给我,俯身低声问我现在的住处。
我偏头不去看她领口的风光,微笑着说:"晚上有安排。"
她笑了笑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眼前一晃,穿戴整齐的宁培一脸亲和地走了过来。出人意表的,他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半点不像先前颓废、邋遢的模样。
宁培自顾自坐下,解释说:"路过,刚好看到你。"
这样的宁培看起来尤为亲切,我问他:"你还在这呆着?毕业了?"
宁培一开口还是句句带刺,"看来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状况。这个嘛,随便问个华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你的精力有限,朋友也分好几等。"
我无语,干脆闭嘴了事。
宁培却忽然回答:"我毕业了,反正胸无大志,随便找了间实验室当technician,我原来的老板也支持我。"
枯坐了一会儿,宁培忽然问我:"跟敬轩联系过没?"
我看着餐布,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敬轩走的事,连宁培都知道了?我摇头,又问他:"你跟他联系过?"
"没有,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宁培喝了口咖啡忽然问,"你就这样放手了?"
"我一向尊重朋友的意愿。"我扔了个标准答案给他。
"这样看来,你早就放手了。"
我放手了,难道宁培想……
我心里一阵发酸,脱口而出说:"如果你哪天遇到他,代我问候一声,要他保重。"
宁培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你都遇不到的人,我去哪代为问候?"
我半眯着眼看着窗外的落日余晖。
"喂,你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宁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
我无可奈何地说:"宁培,能不能不要总是提敬轩?"
宁培挑挑眉不说话。过了一阵子问我:"晚上有什么安排?"
"暂时没有。"
"去我那坐坐?"
我想起那天的金发少年,忙摇头说:"不用操心我了。"
"赏脸去拜访下都不行?不如一起打边炉打发下时间。"
我愣了一下,看他一脸诚恳,不想扫他的兴,就喝光咖啡跟他出来了。
宁培租了我原来住过的独立公寓,我住过的那间就在隔壁,共用一个外面的楼梯。走过我特意多看了两眼,从门口的摆设看,住的似乎是老美。
宁培的门口摆了两盆三叶草,推门进去,屋子里虽然有点凌乱,但都是干干净净的气息,看来我误会他了?
我在单人沙发上大刺刺一横,"看不出,你还能收拾两下。"
宁培咧嘴一笑,"谁能像你当年,总有人上门服务。"
我按按太阳穴,"老了,不复当年勇了。"
"喂,你还记得生化系那个老刘吗?"
"记得,以前就住在后面那套公寓楼,我还记得他每到周末都会提一桶水蹲在家门口自己洗车。他现在怎样?"
"他老婆去洋人餐馆打工,跟经理好上了,前阵子离婚了。"
"那他……?"
"他还在那个实验室,毕业后又当了博后。"
"说到老刘,我想起和他一个实验室那个谁来着?"
"老张?哦,他的文章一直被他老板压着不发,后来勉强熬毕业了,好像去了一个印度阿三的实验室。"
"以前跟我一个系有个中国博后倒是发了十几篇文章,估计现在已经申了faculty位置了。"
"邹烽?对,他去了NC。他手下有个美国学生投诉他占用大家的私人时间,前不久的事,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难道没有混得好点的中国人?"
"目前的舆论是,海归博士林文辰衣锦还乡,已经混得风生水起了。"宁培一边烧水冲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虽然私生活看起来也是个loser。"
我自嘲地起身端杯子,接过他冲的浓茶问:"普洱茶?你什么时候也研究上茶道了?"
"好像这样能自己显得比别人脱俗点。"宁培拖了个餐椅,翘着腿坐我面前。
"不如说说你自己吧?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其实很多时候我是羡慕你的。"宁培垂着眼皮吹茶水上的热气。
"羡慕一个loser?"我笑。
"一个有追求的人总不至于活得太无聊。"
"我记得你以前也是被你爸撵出来的。难道这么多年你都没爱上本行?"在这点上,我跟宁培也算有点同病相怜,不同的是,我爸赶我出来,纯粹是不想我在国内闹事,而宁教授却是望子成龙。
"说不上爱不爱,总觉得努力了也没什么用。留在这就是给鬼子打工,回国……好像也挺无聊的。"
我看着他,忽然发现从没好好关心过这个向来玩世不恭的家伙。究竟努力了又有什么用,这样的问题我也无数次问过自己,当我发现生母早已亡故后,当我发现她死得那么不光彩后,当我知道以琳惨死后……时间能冲淡痛苦,但时间带不回逝者,当你发现这世上没人牵挂你而你也没人可以牵挂时,做什么都是"挺无聊的"。我、敬轩、宁培都是一样的。
"不如……回来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劝他。劝他回来子承父志?好像太狗血了。
宁培没吭声,放下茶杯蹲到书架旁找CD。
有点意外地发现他放的是中文歌,歌手的声音有点含糊,我听不太清唱的什么,只是感觉唱得很随性,就随口问:"这是谁啊?"问完感觉很多余,我其实并不认识多少华语歌手。
"陈升。上次回国我买了他所有的专辑。"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挺久,天也黑了,宁培开了客厅的灯又随手拧开一个台灯,光线依然很暗。这套公寓的特点就是这样,有些房客会自己更换灯泡,我当时也懒得换。
"对了我好像是来吃火锅的,有什么材料?"
"有一口电火锅,老张搬走时扔给我的。"
"有火锅底料吗?"
"没有。"
"有肉吗?"
"有培根。"
"有青菜吗?"
"有酸黄瓜的罐头。"
"……"我看了下表,八点多了,虽然天黑得晚,但傍晚的咖啡和几小时的茶把我的胃彻底腾空了,"要不出去吃?"
"说好了要打火锅的……"宁培看着我瞪圆的眼睛,心虚状地说,"去超市?你很久没去了,去怀旧一下?"
我还能说什么,真服了他了,说话比那唱歌的还随性!
这个小镇相当于一个大学城,只有一家不起眼的中国小店,而且不像大超市是24小时营业的。所以宁培提议去中国店买火锅底料时,我马上泼他冷水:"早关门了吧。"
"是吗?那我们去市区的中国店?"
我饿瘪的胃燃出一腔怒火,可惜在他扮无辜的眼神下浇灭了,"宁培兄,如果你不希望明天参加我的追悼会的话,我们要么出去吃,要么就超市买点肉菜回来,嗯?"
"文辰兄远虑了,既然这样,我们就将就一下鬼子的肉吧。"宁培马上配合地贫上了,他的嘴皮工夫向来不落人后。
两个大男人逛超市也不足为奇,但如果是宁培这样葱蒜不分和我这样"只认识它们煮熟的样子"的两个人一起逛,就有点头疼了。在极度饥饿的驱使下,我们把羊肉、牛肉、鸡肉、猪肉和虾都买回来了,青菜就拣有叶的买,跟开群英会似的。
满载而归回来,烧上水就往里头丢东西,很快的,一股难闻的味道散了开来。
"怎么这么难闻?"
"是不是有食物相克的道理?"
"要不我去谷歌一下?"
"哦好。"我捏住鼻子,暗想可能熟了就没味道了。
宁培在电脑上摸索了一阵子说:"我用了好几个关键词,好像没有相冲这回事。有提到变质的肉会臭,还有提到老外杀生都不放血,所以会臭。哦……这里还有一条,说可以放姜和烧酒……可我没有姜。"
"啊?要不倒点啤酒?不是有啤酒鸭那些吗?"
倒了整一瓶啤酒,情况果然好转,我忽然觉得自己真天才。
宁培也很有成就感,还舀了一口喝。
"怎么样?味道?"
"很淡。"
"加盐啊。"
"……没有……了。"宁培看着天花板。
我也无语了。这要在实验室我就直接倒氯化钠得了。
"要不我们就着酸黄瓜吃。"宁培的提议总是让人无可奈何啊。
"要不去借点?"附近总有认识的吧,我想。虽然这么晚为了一点盐去叨扰别人有点奇怪。
"算了你在这看锅,我再去趟超市好了。"宁培看看一大锅肉又看看手机,最终咬牙说。
其实超市并不近,来去也要半个多小时,于是我说:"要不就酸黄瓜吧。"
大概是我的宽容大量感化了宁培,他二话不说拿了车钥匙就出门了。
CD机里的歌翻着唱了几遍,我守着锅等了一阵子有点无聊,干脆拿了他的CD包找歌听。宁培收集的外文歌很多跟我的有交集,我抽了张Josh
Groban的专辑出来打算换张CD听。
宁培CD包里的碟根本是没规律乱放的,我换了碟,随便翻到一个中文唱碟密集的地方塞回陈升的专辑。不经意地,我发现挨着的一张碟上面用蓝色油性笔写了个"Vincent
Lam 05年2月"。我颇感意外,抽出来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是一张刻录的VCD。
05年2月?我?我好奇心大起,又不好去动宁培的电脑,于是原封不动放回去,打算他回来时再问。
十九章
二十分钟不到宁培就飙回来了,拎着盐和美国酱油对我邀功地晃了晃。
两人都饿得不行了,于是开吃。我还是头一回发现火锅食物是这么的美味。
扫完面前的小山,我油然升起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灭了谁的豪情。
看宁培也是四肢摊开地坐着,我又严肃地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有洗洁精的吧?"
他那么辛苦去买盐,这些油腻腻的碗筷和锅,是不是应该我来洗啊?
怎知宁培把碗筷叠到锅里,再塞到垃圾袋里,又把桌上一堆空啤酒瓶往里一扫就往外走。
"喂——我没说不洗啊,你干吗——"
"没有洗洁精啊。"
"你刚才怎么不买?"
"你之前没提醒我。"
"这太浪费了。"
"反正迟早都是扔掉。"
我再次无语,好吧,其实我也干过类似的事。
"那个05年2月珍藏的我是什么来着?"再度横在沙发上时,我发问了。
"哦,那个啊,"宁培背对着我烧水,一边说,"就是那年打败八国联军夺了羽坛冠军的比赛录像啊。"
我恍然大悟。那时是宁培参加的羽毛球俱乐部打比赛,说是可以找外援。这边的中国人很骄傲,对这种各国混杂的羽毛球赛经常不屑一顾,所以每年拿冠军的反而是越南、韩国这些地方的。宁培不知听谁说我的羽毛球在实验室内部打得不错,就兴冲冲跑来找我搭档。我那时被他说得热血上涌,马上厚颜答应了,于是我们磨合了半个月就上场拿了个男双冠军。现在回想起来,和宁培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宁培胜在前场取巧,我主攻后场,据场外观众说,我们的默契度已经达到了高度统一的境界。
"真的很久没打了,"我感慨,"你还去俱乐部玩球?"
"很久没去了,没意思。"
"我也是,在国内找场地方便,可高手也多,上次院系比赛,我都没好意思报名。"
"你瘦了很多。"
我看他的眼神有点萧瑟,也不知道他想到什么了,就自嘲地逗他:"千金难买老来瘦啊。过几年我就该长肚腩了。"
似乎很久没这样闲聊了,我好像忽然才发觉,宁培原来是个非常好的谈话对象。而且,原来以前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快乐的时光。我居然都淡忘了。也许人年纪越大越话痨,也越渴望有一个能说说话的人。
我想再问问他愿不愿意回国的,可总觉得不该干涉他的生活,最终也没说出口。
从他家出来时,已经深夜一点了,他送我回酒店。
快到时,他打着呵欠说:"明天还要上班就不能送你了。当然你应该也有人送的。"
就这样分别了。我叹了口气,感觉今后的日子越发孤独起来。
回到A大,一切又回到原点,离开的这几天,小苟听话了很多,据说给什么吃什么,要是打包了肉菜回来,它也会很高兴,但没有的时候也会乖乖吃狗粮。不但对三餐不挑食了,连对人都不挑了,从小徐家里出来时,还亲热地舔了舔小徐的脸。
"喂,你的忠诚度怎么这么低?"回来的路上,我数落小苟,"不能见异思迁知不知道?"
它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搭着车玻璃看风景,根本不理我,失败的教育啊。
再过了半个月,我忽然收到宁培的邮件。居然是一封非常正式的求职信,附带了他的CV。我看了看"各位老师"的称谓,再看看收件人,发现我还不是唯一的收件人,我们中心的各个PI、我们学院的领导都是收件人。
我边看信边笑骂,这小子做事总是出人意表。
A大今年的政策刚刚调整,对引进人才的尺度也把严了。宁培博士刚毕业,文章虽然有,但也不算太传奇,只能先帮他争取一个讲师了。
经过一个月的层层审批讨论,事情也差不多定下来了,但进校手续往往是啰嗦而复杂的。我给宁培写信,问他能不能抽空回来陆续办些手续。
刚发出信没多久,宁培就给我打电话。我听出他的声音,惊讶地问:"为什么是国内的号码?你已经……"
他打断我,"是啊老大,我在打扫卫生,这个屋子太大了简直没法住人。要不我把它卖了去租你的房间?"
我哑然失笑,"你那可是自己的房产,我还是没房一族呢,你就显摆吧你。"
"不会吧,江湖传言你可是名企业家的继承人啊。"宁培继续酸我。
我再度失笑,老爷子上周才给固话里留言,说我要能现在结婚,家产全归我。
"中午给我接风?我身上那点人民币快用完了。"宁培不客气地说。
我看向台历,中午其实我有饭局的,想想我还是说:"好吧,可能得晚点?我到时去接你。"
这年头无论在国外还是国内,想拿课题就要有社会关系,关系网越广,机会越多。很多国内的科研人员抱怨内幕、黑暗,其实即便是美国这样一个自诩自由民主的国家,每年NSF的钱还不一样是毫无悬念的那些人在拿。
这样的认知我很早就有了,而成为中心主任后,我更深有体会,每年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得用来跑社会关系。
匆忙跟某科研机构的负责人碰了杯,我留下小徐作陪,匆忙赶来找宁培。
宁培穿了件米白的长袖T恤,一手抓着灰色开领毛衣,一手给我开门,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收拾得像模像样吧?"
我瞄瞄空空如也的台面,就知道很多东西都是直接扔进柜子里藏起来了事的;再看看有点灰和扫把痕的地板,就知道是东来一下西来一下乱扫出来的杰作——没办法,谁让我也长期这样打扫卫生,太了解了。
宁培却不以为意,他套上毛衣,又穿上休闲鞋,把钥匙从钱包里摸出来揣进裤兜,又把钱包随手扔到沙发上说:"走吧。"
"想吃什么?"
"海鲜大餐。"
宁培回国后的两三个月都没有工资拿,他也乐得不带钱包拼命宰我。其它时候,他要么来中心里瞎转悠美其名曰熟悉环境,要么问我拿了钥匙带小苟出去遛哒。小苟很快跟他亲密无间。
大家都说:"宁教授的公子回来了,有他分忧,林教授您以后省心多了。"
可大家都不知道,宁培回来后,我比以前更忙了。我经常要跑两个场好陪他吃饭,否则他就叫苦连天说没钱支付,我塞给他钱,他又说太露骨。他要是为了省钱想要亲自下厨,我就更头疼了。我只要不出差,傍晚就得陪他打羽毛球。打完球回家洗了澡我想去实验室加班,他说他也要去,我还得去接他,加完班当然还得送他回。
不过忙也好,至少有些事能暂时放一放。
二十章
宁培正式进了实验室,用了宁教授的办公室。本来这是不符合学校规定的,因为宁教授的办公室是按主任的配置来设的,但鉴于我一直没搬过去,闲置着也是浪费,所以大家一致通过。
他一来,实验室就热闹了。特别开组会的时候,他特有的"培式幽默"总能让人哭笑不得。有一回,刘博士在组会上做了个小报告,里面有个图是他拍了拟南芥上的蚜虫,然后愁眉苦脸地说,近来种植室里多了新鲜的虫子,他不知所措了,正在研究怎么对付它们。其实这种蚜虫非常普遍,种过拟南芥的几乎都该认识也该知道杀虫措施。刘博士来了中心当博后这么久,手上没结果,每次组会都拿一些无聊的结果来挑战我们的基本常识。大家正要说什么,就听宁培欣喜地说:"哎呀刘博士恭喜你发现了新的属啊,你应该把它们的life
cycle拍下来,我看下一期的Nature封面文章就是这个了。"他说的一脸真诚,刘博士也愣愣地看着他。比较惨的是我,为了不笑出来差点把手里的笔捏断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就见好些人围着布告栏前看。布告栏是我以前设的,用来贴通知和相关的文章,难道有什么好文章引起大家的注意了?我也凑过去看了看。
"快讯?"布告栏上贴了一张像模像样的简讯,
"某某某中心的刘博士发现了稀有昆虫!该昆虫以模式植物拟南芥为捕食对象……"后面加了一大串描述。最搞怪的是,文字下面居然还配了图,图上是一只蚜虫的身体,蚜虫的头却换成了——刘博士。我默默地走开,握拳走进自己办公室,锁上门,开始大笑起来。
捏捏笑得发酸的脸,我抓起手机打给那个恶趣味的家伙:"在哪?"
"在院办,商量排课的事。有事?"
又是这样无辜的调调,我的恶趣味也发作了,"快上来!刘博士打人了!"
"怎么了?"
"不知道,反正怒气冲冲的,现在校保安在这,估计要打110,你先上来,大家都得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子,我正得意呢,宁培就幽幽地说:"文辰兄,这都是我玩剩下的。"
我……
快到中午的时候,宁培发邮件说:"老大上MSN吧,说话方便。"
我回复他说:"不行,会有很多人找我的。"
他马上又回了一封:"你可以将登陆状态设成'显示为脱机状态'。"
我找了找,开始菜单里有MSN的程序,就登录了私人的帐号。登录成功后,马上几个即时对话的窗口弹了出来,都是"在不在?""在吗?""在就回复"那一类的,还有一条是"你很久没更新facebook了,近况如何?"。我暗自庆幸显示了脱机。
从列表里看了看,不知道哪个是宁培,只能又给他发邮件:"给我个信息,找不到你。"
过了一阵子,一个叫"StarryNite"的冒过来一条信息:"是我,吃饭时叫我。"
我回了他一个"好",继续做项目申请书。
怎知道他又发了一条来:"在做什么?"
我回他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说:"你呢?这么闲?"
他说:"我在写proposol,要开展实验了。"
我想了下,说:"我做的项目申请书上有一部分是你的,干脆你写那部分?"
"好。"
中午一起吃饭堂的时候,他兴致勃勃跟我说要开课的事,他要上的是大二分子生物学的实验课。
我开玩笑说:"小心被一班女生穷追猛打。"
"据说我爸当年挺受欢迎的。我在家整理遗物的时候,翻到很多卡片。有些都没拆开。你上学期也上了本科生的课吧?怎样?被追打了?"
"我才上了两节,教师节连个礼物都没收到。"
我们俩闲聊的时候,我一眼看到好些人在宁培背后晃来晃去找位置,忙示意他换个话题。
结果宁培换了个更糟糕的话题:"上次令尊催你找老婆的事,你落实得怎样了?"
很不幸的,我爸打了几次电话逼婚时,宁培都正巧在一旁偷着乐。
"吃饭的时候能不能聊点轻松的话题,比如美食?嗯?"我用勺子轻敲盛饭的盘。
"嗯,我知道,你想找个会做饭的老婆,我也是啊。"
宁培是来争当最佳损友的吗?我气结,低声说:"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于是他很上道地说:"今天的平菇炒得真不错啊。"
下午三点多,宁培就把他那部分申请书写完发给我了。我一口气看下来,主动给他MSN发信息说:"厉害!质量好速度快。"
宁培发了个笑脸开始自吹自擂:"我做technician的时候就是帮老板做这些的,只不过换了中文而已。我的中文好像一直还不错。"
要不是怕委屈了他,真想让他去代替小徐。在国外选择做技术员还是科研人员都是个人选择,别人也会理解并尊重,然而在国内,难免会有人大惊小怪然后说三道四,特别宁培还顶了宁教授的光环,很多人都在看着他,其实他的舆论压力也不小。
正想着,他就发信息过来说:"我想冲茶,拿杯过来喝。"
我拿了杯正要起身,他又发过来一条信息:"要不去休息间喝吧,小徐在,不给他喝不好,给他喝茶少。"
我边笑边回复他说:"葛朗台,走吧。"
走出办公室就见他举着茶壶呲牙咧嘴的样子,我打趣他:"这是珍藏版的普洱?"
"不会吧,颜色都不同。这个叫单枞,茶叶店老板附送的。"
这个休息间是跟研究生共用的,我和宁培刚坐下来,程橙就进来了。
"林老师,宁老师,你们好有雅兴啊。这是什么茶?我也想喝!可不可以?"
宁培把茶壶往程橙的方向推出几厘米的距离,程橙就自顾自倒了起来,我看宁培的表情,差点大笑出来。
单枞香气扑鼻,跟我长期喝的普洱实在是两码事。平时喝普洱,主要是用来消食,也算是可有可无的。而单枞却让我对茶的好感一下提升了不少。
程橙喝了茶,哼着歌继续去做实验。宁培问我:"你办公桌不是有一套茶具吗?怎么不泡了?"
其实敬轩走后我就没再用过那两套茶具,除了没时间外,主要是不想把伤疤硬生生揭开。宁培等了一会没下文,也不深究,随口说:"下次带你去那家茶叶店坐坐,那老板可神奇了,手指头就这么随便一指,喏,这罐是藏了十年的大红袍,上万的,那块茶饼是上好的明前春尖,也是过万的。我在他那喝两杯后就两腋生风,跟成了仙似的。"
我大笑,心情也好了很多。
宁培其实是很有能力的人,他爱玩爱调侃,但真正做起事来会很投入,效率也比一般人高很多。我每次笑他是基因遗传的好,他就会愁眉苦脸地说,要是遗传了老爷子的闷骚和老妈的多病,那是什么状态啊,结论是——那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
然而事实是只要他在哪,哪里就充满笑声,自从他开展实验以来,我已经有好几次被分子室的爆笑声惊到了。宁培就是这么个人,他高兴时能让你开怀大笑,他不高兴时能让你哭笑不得。日子就这样在嬉笑怒骂中一天天过去了。
廿一章
很快春节到了。家里的情况让我一直回避这样的节日,所以每年都过得很萧条。今年我也没当回事,哪知道宁培倒很期待。
"我们两个家庭破裂的人联合起来庆贺一下吧?"虽然这个提议听起来既别扭又牵强,但他灼灼的眼神再一次成功地说服了我。
寒假一开始他就揣了手提、PSP和几件衣服住到我公寓里来了,理由是邻居都甜蜜温馨炊烟袅袅,他一个孤儿受刺激了。
于是,我开始了史上最无聊的春节。从年二五开始一连几天我们几乎没出过门,各自抱了电脑闷在房里打相当怀旧的一款游戏——帝国时代II。原因是我只会玩这个而我家里也有安装盘。刚开始是我们俩1v1地打,居然也打得热火朝天,宁培连牵走我一头羊都要耀武扬威一番。后来加进来几个无聊的家伙,有个玩家一进来就说,"娘啊这年头还有人玩这个!还大过年玩,你们活得真loser啊!"我跟宁培都乐了。
我客厅里有一张很长的布沙发,宁培硬是把它拆开了,中间两张挪到对面搁腿,剩下的再拼起来,我跟他各占据了一边,除了泡面、遛狗、洗澡睡觉和上厕所外就没离开过。小苟看人气旺,开心地窝在我们中间睡懒觉,饿的时候自己跑下去吃狗粮。中途我们吃泡面时,它也会凑过来分几口。想出去溜达时就直接把爪子伸到屏幕上来捣乱。
年三十晚,我一边组舰队一边哀叹:"我们是不是该做点有意义的事啊?"
宁培打着呵欠说:"是啊,要不看CCTV吧?"
"好啊你去开电视吧。"
"你怎么不去啊,我忙着呢。"
于是联欢也没看。想当年在国外,春节能看个CCTV还是很高兴的,现在怎么越活越倒退了?
快到十二点时,手机短信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快去看看吧,可能有人找你表白了。"宁培伸了个懒腰顺手摸了下小苟。
"好像你的也在响,你去看吧,顺便把我的拿过来。"
最后还是没人去拿手机。然而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开始刺耳地响了起来。宁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有情况?"
"老爷子打的。"不用想也知道是逼我结婚、劝我回家之类的。
宁培忽然来了兴致,放了电脑屁颠屁颠跑去帮我拿手机。
我恶寒,从地板上捞起啤酒喝,一边思考怎么应付。
忽然听一个甜美的女声懒洋洋地说:"谁呀这么晚了?"
我满口啤酒都喷了出去,扭头看宁培还在捏着嗓子说:"他啊……在洗澡呢。"我只好捂住口不让自己咳出来。
等他挂了电话,邀功地扭过来时,我都快崩溃了。
"还不谢我,帮你解决了难题。"
"后续的灾难是不断的,"我七手八脚擦着脏兮兮的屏幕和键盘,"明天说不定要我带人回家了。"
宁培也不管我死活,拿了碗面高兴地说:"新的一年要到了,得吃碗长寿面。也给你泡碗吧。"
我随口嗯了一声。他殷勤地说:"这位客官,您是要红烧排骨面还是葱爆牛肉面,哦,还有老火靓汤面……"
"能不能吃点别的?"我觉醒了,把电脑推到一边说,"饿了。"
"不如我们打火锅吧?"
我向厨房的方向看了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冰箱里除了啤酒,可能还有宁培给我的一罐西湖龙井。然后我又瞄了瞄电脑,离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
宁培继续捡起碗面,"哇,还有老坛酸菜面。"
我在饥饿的时候智商总是特别高,猛地就想起市区有个酒楼是通宵营业的。和宁培商量,他也很高兴,决定去碰碰运气。
没想到街上还挺热闹的,压马路的情侣也不少。我开车的时候,宁培窝在副驾驶座读短信,读完了他的,还帮忙读我的,无非都是些吉利话。
念到某条,宁培忽然停下来,拍腿大笑。我纳闷地说:"怎么?有新情况?"
"程橙发的。"宁培奸笑。
不会是表白的吧,这也很正常吧,我无耻地扬扬下巴说:"英俊也是一种罪过啊。"
"老师,经过长久的观察,我深深地感觉到,我打的赌输了。新年要到了,祝您和您的那个他幸福快乐。"宁培开始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意思?
宁培卖着关子慢条斯理地说:"虽然不知道这丫头打了什么赌,但是,她用的那个他——是单人旁的。"
"她还想不想毕业了?"我这老皮老脸地往哪搁啊?
"难道你已经有绯闻男友了?"宁培继续刺激我。
我索性不理他,打开车里的广播打算听些正常点的祝福话。
广播里放着缠绵怀旧的金曲,主持人煽情地说:"在钟声敲响之际,请您热烈地拥抱身边的爱人吧!"
"没人疼爱的孩子,过来我们拥抱一下吧。"宁培伸出一只胳膊。
我开着车,晕乎乎就把肩膀凑过去了。
他装模作样地搂了搂我说:"乖,你也长大了,今年就不给你压岁钱了吧?"
我用胳膊肘子撞开他说:"好孩子,我还有退休金,你不用孝敬我了,攒着讨媳妇吧。"
宁培这回居然没再还嘴了。我纳闷地扭头看他,他笑得还挺灿烂的,也不知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酒楼里热闹得不正常,我们凌晨来的,居然还有人在等位。不过在座的大部分是一个大家庭来吃团圆饭的,像我和宁培这样混搭的很少,所以我们很容易就挑了个双人的卡座。
"年夜饭我请客好了,你随便点。"宁培破天荒地大方。
我十分乐意宰他,于是我很不厚道地点了芋仔炊鹅、牛仔骨、冰镇鳝片和豆豉鲮鱼油麦菜。宁培不但没有异议,还加点了杂菌煲。
服务员一副看到大胃王的表情,推波助澜地问:"两位先生要不要来支酒?"
"来支红酒?"宁培看向我。
我当然不会反对。服务员欢天喜地地走了。
"我们一路过来,你好像没捡到钱?"我对他挑挑眉。
"以为不会有人陪我过年了,挺高兴的。"
宁培忽然真诚的语气让我有点不适应,但是转念想想,要不是有他陪,我一人也不会跑出来吃饭,估计比现在还无聊,于是我说了句让我马上想咬掉舌头的话:"还是我请你吧。"
"好啊。"
早猜到老爷子不会善罢甘休,但没想到他这回这么决绝,大年初一的早上,听到他电话里最后那句"你要是再不带她回来,我明天就飞过去找你!",我的大动脉都快跳成几股了。
我恶狠狠地冲着在小羊毛毯子上和狗抱成一团的宁培喊:"都是你惹的祸!这次你得负责!"
"亲爱的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宁培假惺惺地蹦起来伸出双臂。
我没理会他,闭目在沙发上养神,老爷子要真杀过来,非得闹得鸡飞狗跳不可。
宁培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跑进他暂住的房间煲电话粥去了,小苟马上退而求其次跑来找我撒欢。
过了一阵子,宁培趿拉着鞋兴冲冲朝我走来,口里献宝地说:"都帮你搞定了,你只要搞定机票的事就成了。"
我疑惑不解,又搞了什么名堂?
"给你找了个女朋友,你赶紧订机票啊,明天是初二,丑媳妇见公婆正合适。"
我皱眉,"宁培,我的私事你别管。"这种事不是逼得出来的,说到底,我自认已没有能力去好好爱一个人了。
宁培在我身边坐下,收了吊儿郎当的嘴脸说:"别想太多,都是我要好的朋友,就当是带朋友回家过年。嗯?"
我没吭声,他又原形毕露地说:"我还没去你家串过门,这次无论如何得去拜访下老爷子,说起来,你们那有给利是的风俗不?"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宁培瞎折腾惯了,我又一次不争气地被他打败了。
第二天一到机场,两个女孩就热情地跑了过来。客观地说,两人都长得不错,性格也挺好的,一点不做作。
"林大叔,我叫小琪,这是我姐们,芸芸。培培叫我们来帮忙撑场面,没问题,包我身上。"扎马尾辫那位拍着胸口说。
这丫头一开口,斯文乖巧的形象立马就破坏了。
宁培拽过她的胳膊说:"你不行,你那嗓子太难听了。人家林老太爷就是听到我美好的声音太急切要求一见的。"
于是最后那个叫芸芸的成了我暂时的女友,小琪自动自觉和宁培凑了一对欢喜冤家。
我悲哀地叹了口气,自从有了宁培这位损友,早过了而立之年的我真是越活越荒唐了。
看样子老爷子对芸芸挺满意的,饭桌上不停对着她问这问那。芸芸是个极具智慧的丫头,对每个问题都是从容不迫、不急不缓、面带微笑地上细节。一顿饭吃下来,都是他们一老一少的声音。
我对继母准备的饭菜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再加上正对面坐着的是同父异母的姐姐一家,感觉更加索然无趣。长久不见,他们越发客气了,每句话都有明显讨好的味道。
继母苍老了不少,看人的眼神少了以前的犀利泼辣,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忽然有点感慨,想起曾经买过的一张专辑,叫"Time Changes
Everything"。世事果然是这样的,长久以来,对很多东西放不下的,大概也只有我和敬轩这类执着过往的人了。
敬轩……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中国的春节,也会有人陪他过吗?
正想着,感觉右手边的宁培微微撞了我一下,我抬头,正对上那个该叫姐夫的人讪讪的笑容。我茫然看向宁培,他耸肩。
该叫姐姐的那位说:"你姐夫就爱瞎打听,你别往心里去。"说完又白了她老公一眼说,"没听人说过吗,收入这些在西方是隐私。"
我了然,随手往酒杯里添了点酒。宁培转移话题说:"这酒不错,醇香。"
老爷子满意地翘起拇指说:"识货!这壶酒我藏了十几年了,后劲足着呢。"
"真是沾光了。来,林伯伯,我敬你一杯。"宁培还挺像那么回事地站了起来,"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爷子也站了起来,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两人愉快地碰杯,干了个底朝天。
好不容易吃完饭,再叙叙旧也就十点多了。小琪不经意打了个呵欠,芸芸看样子也有点犯困了。宁培更夸张,眼皮一个劲往下沉。
"之前你没说回来几个,我就收拾了两个房间,这……"继母边跟我说边看向老爷子。
现在住的家一共有六个房间,她跟老爷子似乎很早就分了房睡,她女儿女婿也在这住着,占了一间主人房,外孙分了一间房,其实剩下的也就是两个客房,何必呢?我懒得说什么,小琪倒是大方地挽住宁培的胳膊说:"没事的阿姨,两房间刚好够住。"
继母她们几个好像舒了口气,大家都是一副"现在的年轻人很直接啊"的表情。
两个房间在顶楼,是挨着的,胜在都有独立的浴室。继母在楼梯口说了一句:"被子我都换过新的了。"就消失了。我正想说什么,芸芸和小琪已经手拉了手钻进其中一间了。
宁培撞进另一间,嘻嘻哈哈地说:"不要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
廿二章
我瞄了眼宁培摇摇晃晃的身体,知道他体内酒精的后劲上来了,忙止住他往浴室窜的脚步,"你先坐会,喝口水,酒劲过了再洗。"
"我没事。"他继续往前晃。
我只好把直接往沙发上按,刚稳住他,转头找饮水机,他就挣扎着起身,一下撞到我怀里,我没防备,差点摔倒了。
他靠在我怀里,手在我后背上摸了两把说:"别拦我。"
"谁让你喝那么多,老实呆着。"我重把他按回沙发,把抱枕往他怀里一塞,说,"我给你倒水,别闹,小心摔出一头包。"
他反复挣扎了几次后,带着哭腔说:"大哥你饶了小弟吧,再这样我要NIAO在你脚上了。"
我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拉他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他马上甩开我,几步晃进浴室,摸了一通问我:"灯呢?"
我只好跟进去,开了灯,把他左晃晃右晃晃的身体扶到马桶边。他解脱之后,还斤斤计较地说了句:"亏大了,被你看了。"
我再度哭笑不得,"我稀罕看你啊。"
帮他洗了手又抹了把脸,他好像又清醒了点,慢悠悠地回了我一句:"要不你也让我看看?"
我把他拽出来,倒了水给他,他喝了两口,头一歪就睡着了。我给他裹上毯子,又开了暖气,就抓了睡裤自己去洗澡了。
洗完出来,宁培还在沙发上沉睡。我叫了他两声没反应,只好把他架起来往床上拉。
刚把他安置在床上,隔壁就传来一声暧昧的呻吟,我头皮一阵发紧。宁培伸手胡乱摸了两把,刚好搭在我腰上。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我脸上火辣辣地一阵发烧,忙拉开他的手,给他盖好被子。
上床之前觉得有点不自在,于是还是从包里抽了件T恤套上。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好在有暖气开着,房间里挺暖和的,我就只用薄毯盖了肚皮。
没想到这房间的隔音效果这么差,很久没听过这类声音了,我忽然有点烦躁,躺了很久也没睡着。
好不容易酝酿出一点睡意,宁培的手就摸过来了。我忙抓住,"你干嘛?"
"水……"
我拉开灯,给他倒了杯水。
大概睡了一阵子的缘故,宁培清醒了很多,喝了水,转着脖子上的衣领说:"一身汗,你怎么这么缺德啊,这么热还给我盖被子。"
"我是怕你着凉,我还没说你,不能喝就别喝,脏兮兮地赖我床上。"
"哦,我去洗澡。"他这回倒老实了。
我看了下表,都十二点了。
宁培洗完澡出来,穿了个短裤,晃着白花花的上半身就过来了。
平时他去我那蹭饭蹭住的时候,也不是没这样露过,可今晚怎么看怎么怪异,我翻过身不看他,用饱含睡意的调调说:"夜了,快睡吧。别忘了关灯。
他关了灯,安静地上床,安静地躺下。
我慢慢闭上眼睛,忽然耳朵边一阵热气袭来!我陡地睁开眼,全身都僵硬了,搞什么名堂?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啊?"宁培压低声音问我,口里的热气一阵阵吹到我耳根上,我都快爆炸了。他!怎么可以这样装纯情来整蛊我!可气的是,我TMD居然还被他撩拨了!
热气散开,宁培自顾自躺下睡了。
我……一时半会又睡不着了。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姐姐一家的脸上都有点暧昧,她九岁的儿子抱怨了一句:"昨晚楼上好吵啊。"马上被呵斥了。
我顶着黑眼圈抬头,宁培他们仨都面不改色,只有我一人居然有点尴尬,KAO!关我什么事!
离家的时候,老爷子郑重其事捧了个首饰盒给芸芸,芸芸坚决不要,我打圆场说了句:"现在送太早"后,他退了一步,又掏了个红包给她,两人一路推让到机场,最后芸芸还是拗不过他,收下了。
上了飞机,两个丫头就忙不迭拆开数,边数边说:"这出场费不低啊,""下次有需要再找我吧,""你爸太慈爱了我都想嫁给你了。"
我吐血。
最后数数,一共是八千八。
"嘿这意头真好,是拜拜的意思吗?"小琪笑得前俯后仰。
我一想也乐了。
最后大家商量怎么用掉这钱,因为毕竟没人想要。开始时说要吃一顿昂故的大餐,接着说拿去炒基金,做为长期活动经费,后来说买支酒珍藏。一直说到下了飞机,转了大巴下车,还没有定论。
刚好路边有个为某个身患癌症的大学生募捐的箱子,大家达成高度一致,我就去捐款了。
宁培还不忘挖苦我:"你这回不能说今年过年没意义了吧?看看,这多伟大多有意义的事啊。"
春暖花开的三月到了。一天下午,我在学院会议室开无聊的会,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掏出来看一眼,是宁培打的,就抽身到会议室外面接。
"喂,把后尾箱打开一下。"
"啊?"我没反应过来。
"快点,我还要去上课。就打开一下,我放东西。"
会议室在一楼,离停车场很近,应该能感应到锁,我猜他拿了什么重物没地方放,就从口袋里掏了电子锁按了后尾箱的键。
"嗯,搞定了,关上吧。"
我按了键,重新倒回去开会。
傍晚回家换了球服,还不见宁培打电话来,就主动打电话给他。
刚想问他在哪,他抢先问我:"看到了吗?"
"什么?"
"你没打开后尾箱?"
"嗯?什么?"
"你先去看一眼。"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顺手拿了球拍下楼。
打开后尾箱,我看到了一只……大象,塑料的。
"Surprise!"宁培居然从我公寓楼后冒了出来。
"Huge surprise,"我点点头,"能解释一下吗?"
"你捏捏它。"宁培喜气洋洋地引导我。
我捏了一下鼻子,"呼——"一道水柱冲了出来,KAO!水枪啊?我擦掉脸上的水怒目看向身边恶作剧的某人。
"啊?这是水枪吗?我还不知道呢。"他居然还敢装无辜?!"不是捏鼻子,捏腿试试。"
我想了想,把一米高的大象抱出来,对准他,捏了下腿。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呆住了。
今天是我生日?向来没什么人记得这回事,连我自己都忘了。
"今晚不打球了,去我那吧,我给你准备了生日餐。"宁培进一步感化我。
我有点发懵,把大象扛上楼,抱进屋子,小苟看到,马上扑了过来。我反应也很快,迅速捏了象鼻子,水一下喷出来,小家伙吓得扭头就跑。
"哈哈都说狗怕水枪,看来是真的,以后就是摆在客厅它都不敢过来搞破坏了。"我得意非凡地对宁培说。
宁培也崇拜地看着我连连点头。
宁培准备的生日大餐就是火锅,我早该想到的。
我塞给一起来的小苟一条火腿肠,卷起袖子开始往里扔东西吃。这回宁培是做足功课的,不但有油盐、火锅底料,还有麻油、醋、沙茶酱等等。两个人一条狗居然也吃得挺热闹的。
吃完之后,我以为他又该去扔锅扔盘子了,哪知道他还收拾了往洗碗机里扔。
酒足饭饱之后,我问他:"你为什么想起来送我大象?"
"嗯?你不喜欢?我好像在哪看到张照片,你跟你姐姐逛动物园吧,站在一只大象旁边,笑得跟朵花似的。"
不会吧?"你翻我书架?"
"我找小说看,无意的,无意的。说起来,看不出你跟你姐小时候那么亲。"
宁培只知道我妈早亡,其它的,我只告诉过敬轩。其实如果不是怕敬轩对生活失去希望,我也不会旧事重提。
但我还是实话实说:"那不是,那是我年少时的玩伴,她叫以琳。"
"以琳?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床上,你哭着喊着要抱我,口里喊的就是这个名字啊——"
我惊到了,"哪天晚上?"
宁培大笑,我大怒,消遣我上瘾了?
"我还以为你喜欢那个谁呢,搞了半天,还有这么一位姑娘啊。她嫁人了?你怎么不去横刀夺爱?"
"谢谢你的晚餐,我先回去了。"我招手唤小苟,它居然不太想走。我索性不理它,拿了车钥匙就走。
廿三章
回到家,洗了澡,气好像还没消完。其实明知道没什么好生气的,宁培已经很够哥们了,可不知为什么,心底里莫名地烦躁。
我捏捏大象的腿,听了几遍生日歌,又对自己说了几遍"除了那小子谁记得你生日啊,为这怄气不值得,他也没说什么"后,缓缓拿起电话。
电话自己响了,我按了接听键,宁培的声音异常可怜:"行行好,给开个门吧,小苟兄想回去了。"
我顺着他给的台阶开了门。
进了门,宁培默默地看了我好一阵子,叹气说:"有不开心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他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明白了,其实不关宁培的事,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我一直耿耿于怀的,还是当初不能保护以琳的无力和悲哀。
最终我还是把过往原原本本告诉了宁培。奇怪的是,我跟敬轩说起的时候,只觉心如刀绞;跟宁培再说一次时,却平静了很多。
讲完之后,房里头异常安静,我扭头看了看沙发那头的宁培和我们中间的小苟,有种回到现实的感觉。
当晚宁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只是赖在我屋里头不走,吵着要讲他童年的故事,一直到我眼皮撑不住了,他还在唠叨着"……然后我的作文又被老师表扬了,还当场读了出来……"
最后怎么睡着的都不记得了,醒来的时候,我的手诡异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横在我腰上。
"你又没洗澡上我的床?"我摇醒他,到处摸手机看时间。
"谁说的,我来你家之前洗了的。对了,我昨晚还没说完呢,后来上高二的时候,我参加了一个作文竞赛……"
OMG!我长嚎一声,真想掐断他的脖子!
本学科四年一度的国际会议今年在斯图加特举行。宁培收到风,马上在MSN上笑我:"没准在街上逛逛能遇到那个谁。"
"他又不是你。"我回复完有点纳闷,这好像没什么关系啊?
果然宁培马上说:"又关我什么事?"
虽然知道茫茫人海撞一个人是不现实的,但说到底还是有点心存侥幸,敬轩如果还在关注这个学科,一定能猜到我赴德开会,他会不会去会场?
临走前,我把门钥匙给了宁培,因为他说懒得搬狗窝和狗粮,我干脆让他自己过来照顾小苟。反正他赖我房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也没什么隐私怕他看的。
到下榻宾馆时已经是夜晚了。因为六小时时差,我到凌晨还没什么睡意。上了MSN,宁培没在线。我敲了敲他,也没反应,估计是去打球了。
第二天起来,精神不大好,一进会场就到处找咖啡喝。会场供应的咖啡大概是德国本土的,口味挺重的,提神大好,我灌了两杯就挺振奋了。
每次开会都是这样,唯有大牛的报告是爆满的,其它人作报告的时候,很多大老板纷纷以透气为由,出来闲聊闲逛。我进进出出透气的频率最高,除了找敬轩外,也希望敬轩能找到我。
折腾了两天有点失望,和他年纪身高相仿的年轻人很多,可惜都不是他。拐弯抹角向德国实验室的中国人打听,竟然都不知道敬轩出来了。
晚上在酒店上MSN,我看宁培终于上线了,就问他:"这两天怎么没上来?"
"怎么?想我了?"
"是啊,耳根真清净。"
"没去找敬轩?"
"不知道上哪找。"这是实话,虽然我也很想知道敬轩的近况,但实在有心无力。而且,也许他真的不想见我。
"嗯,不说了,我还有事。对了,你试试这个地址。"
我发呆的时候,宁培发了个英文夹德文的地址过来,就下线了。
本来想问他怎么得到的,但以他的性格,应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所以我还是作罢了。地址上显示的是一个研究所的名字,离会场大概一个半小时车程,搜索了一下,好像没什么名气,只有一个挂在其它机构下的网站,上面也没显示出全部人员。
会议的第三天下午听完报告是自由讨论的时间,很多人已经三三两两约好去附近咖啡店详谈了。我口袋里装着抄下来的地址,犹豫着要不要转车去。
"Vincent!" 正想着,有人拍了我一下。
"Summer姐?你怎么会在这?"没想到在这能遇到Summer。她老公以前在我读博的学校做faculty,她就在附近开中国食物店,我经常去那吃炒面炒粉,混得很熟。
"我离婚了,又结婚了。现任是德国人,我跟他在美国认识的。"她指向一个高鼻子、棕头发的中年男人,"我在他们实验室当秘书。"
"哦,原来Philipp是你先生。"本届组委会委员之一就是他。
"你有节目吗?要不一起去喝一杯?"看得出她有点无所事事。
"我有点事要办……"我看她的眼神有点失落,可能她以为我在敷衍她,就拿出地址实话说,"想去拜访一个故人的朋友,还不知道怎么去好。"
她看了地址,又看看表,爽朗地说:"我送你去,一路上好说说话。"
我渐渐明白她坚持要送我的原因了。一路上,Summer就像几十年没讲过国语的话痨一样喋喋不休地讲她这些年的经历。也难怪,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语言本来就是个大障碍,她老公还是个沉闷不爱讲话的人。
偶尔她也会停下来问一两句:"你呢,说说你的情况吧。"但问完之后,她又自顾自继续倒苦水了。
末了她还抱怨:"Vincent,你现在怎么这么沉默了?我记得你以前很能侃的,一开口笑倒一片的。"
"不会吧,我有过那么丰富的喜剧细胞?"也许还是那句话,Time Changes Everything。不服老不行了。
她的GPS显示目的地即将达到,我开始没来由地慌张。拜访,也得先打个招呼吧,这样子,会不会太突然?敬轩会是什么反应?
"到了,快五点了,可能都下班了。我跟你说啊,这边研究所的生活节奏不是一般的慢,经常四点半一到就集体走人了。"
车子在研究所门口停下来,果然没什么人迹。Summer把脖子伸出去研究了一会儿,指着大门口一个类似传达室的小间说:"要有人开门才行,要不你去那边打个内线电话,让你朋友按一下开大门的电子锁。我顺便给Philipp打个电话。"
我下了车,脚步有点沉重地走到传达室。
廿四章
世事总是奇妙不可预料的。敬轩走后,我无数次地幻想过跟他见面的情形。就这两三天,一边找他也一边在想,见了面,该说什么——想问他过得好不好,想问他整个冬天是怎么过来的,还想问他愿不愿意回国。然而这些想法,在我看到他那一刹那,便仿佛肥皂泡一样消逝了。
他是出来倒垃圾的。从实验楼到垃圾桶有一小段距离,敬轩就这样拖着两个一米多长的垃圾袋,慢慢地从我眼皮下走了过去。隔着玻璃窗和核桃树枝,我看到了他仍然清瘦的脸。他的眼神很纯净,已经看不到曾经的哀伤和幽怨了。
再走远一些,我发现,他的手臂好像粗壮了一下。背影,似乎也变得坚强了许多。
如果是这样的敬轩,我想,我没必要去扰乱他的生活。
我再看了一眼他分垃圾的样子,迅速退回车里。
"很不巧,他今天不在。"我微笑着对Summer说。
"那你得请我吃饭,不然我不放你回宾馆的。"
"我乐意之至,帮我问问你先生愿不愿意赏脸。"
Summer无所谓地耸肩,"我刚才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说今晚有安排,让我自己打发。"
"那……吃什么菜?要不回宾馆附近找餐馆?"
Summer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把上半身往我身边靠了靠说:"你不会是怕我对你图谋不轨吧?"
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一下钻到我鼻子里,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开玩笑说:"原来你口味变得这么重了?"
她大笑了一会,忽然诡异地眨眨眼说:"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是你的口味改变了。"
"其实是因为我清心寡欲了很久。"这应该算实话吧。
"你身上怎么没烟味了?"
"戒了。"
"哦——"她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调,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又开始暧昧地大笑起来。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敏锐,看来不是乱讲的。
因为签证有一段时间的停留期,开完会有些中国学者组团去德国游了,Summer鼓动我也留下来多玩几天。我记挂着国内的工作,就谢绝了。
夜里回酒店,宁培还是没上MSN,本想问问他要什么礼物的。以前出去开会都没想到这茬,这次出门前,宁培唠叨了好几遍,问他要什么,他又说想不出来,有点头疼啊。
最终还是在酒店附近和机场的免税店买了点东西,刚好填满了随身的小皮箱。给实验室的人带了几盒Lindt的巧克力,给小苟买了两袋零食,给宁培的是一个大肚子的啤酒杯。我给自己也买了个啤酒杯,跟宁培那个一套,免得他抱怨一个杯摆着太寒碜。
下了飞机是吃中饭的时间,没好意思叫小徐来接我,自己打的回校,一边给宁培打电话。打了两遍都没人接,我想起把自己那套钥匙给他了,备用的也忘带了,正发愁没能进门,他就打回来了。
"嗯?你这么快回来了?"
"对,我没钥匙,你快来。"
"我可能要一阵子。"他的声音有点犹豫。
我打了个呵欠,这几天都睡不好,还指望一回来就大睡一觉呢。
宁培很快说:"我马上回来。"就挂了电话。
的士到我楼下没多久,宁培就来了。一会的工夫,他从另一辆的士探出头来,把钥匙往我身上一扔,说了句:"还有事。"就走了。
"喂——"我徒劳地对开走的出租车喊了喊。有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进了门洗了澡反而睡不着了,把行李箱收拾了一下,又喂了狗,心里空荡荡的。于是又动手收拾桌上的东西。
我记得那次和敬轩在海边买的小海螺,一直是搁在书架上的,怎么不见了?我翻找了一阵子无果,掏了电话打给宁培,又是没接。
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宁培打了回来,他真能挑时间。
"找我?"宁培的声音有点懒洋洋。
我疑惑地支起耳朵来,"你在哪?"
"朋友家,怎么了?"
我感觉心一沉,说话也难听起来,"你又乱动我东西了?"
"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
"我书架上有个海螺的摆件,你拿走了?"
"哦——那个啊,不好意思啊,我摔烂了,就扔了。"
"你到底在搞什么?"我火大了,"懂不懂尊重别人?"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断线声。
一连几天,我和宁培都处在莫名其妙地冷战状态。其实第二天起来,我的气也消得七七八八了,到实验室时主动分了巧克力给他,可他并不领情。第三天,我把啤酒杯放在他办公桌的案头,他眼皮都没抬。明明是他有错在先,怎么反而对我耍脾气?
这个月刚好又是毕业答辩的日子,我要做答辩委员,又要忙本中心毕业生的答辩,忙得不可开交,对他的少爷脾气,只能听之任之。
到了月底,连小徐都看出宁培的不对劲了,"小宁老师最近好像不怎么来实验室了?"他是在委婉地提醒我,做为中心主任,有必要管一管了。
我看了看他身后空荡荡的办公室,一言不发走了出来。
想了又想,给他干巴巴发了条短信:"宁培,晚上过来我这吃火锅?"
发完看看外面燥热的天气,才发觉这个邀请是多么的不合时宜。谁知宁培却简单地回复了句:"好。"
我心情明朗起来,一到傍晚就匆匆关了电脑,一头扎进超市买材料。超市里的火锅材料好像终年不减,虽然是初夏,雪柜里的肥羊卷、肥牛卷、海霸王系列都是新近出产的。我东挑挑,西拣拣,竟然也堆了半个购物车。
进门的时候,小苟欢快地扑向我手里的塑料袋。宁培久不过来,它也懒洋洋的不爱搭理我。
我从有点灰尘的CD包里抽出Josh Groban的专辑,打开电脑外放,就一头钻进厨房里洗菜。
口袋里的手机欢快地响了起来,我抹干湿漉漉的手,"在哪?我去接你?"
"我有点事,不能过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可砸在我耳朵里还是嗡嗡嗡地作响。
他继续说:"敬轩出事了。"
"怎么?"我茫然地问。
"具体我也不了解,好像他们所里出人命了,我也是……听别人传的。"说完他静了静,就摁断了通话。
我的思维有点乱,走出客厅对着桌上一堆肉菜发呆了好一阵子。
手机里存了Summer的电话,我拨过去,她爽朗的笑声让我稍稍安定了一些。 "Vincent,你不会又过来了吧?"
"没有。我想问你打听一件事。上次那个研究所,你还记得吗?听说出了……命案?"
"啊!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听说挨了好几刀,惨不忍睹,那个……不会就是你的朋友吧?"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叫什么名字?"不可能的,怎么会是他,我上次看他还好好的,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跟别人有纠纷。
"还不知道,说是个中国人,我都是道听途说的,也就这几天的事,你怎么知道了?"
"我也是听说的。"我也纳闷宁培为什么知道,但也没工夫关心这些了,"Summer姐,我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好好打听一下。我想知道,一个叫区敬轩的中国人有没有牵涉进去。那个人……对我很重要。"
挂了电话,我心乱如麻,这样一个研究所,应该不会有太多中国人。会是敬轩吗?还有宁培,他是怎么知道的。也许他知道敬轩是生是……死。
拨了宁培电话,他关机了。我无力地垂下手。
廿五章
Summer其实蛮热心的,到了晚上她打电话给我时,人已经在敬轩的研究所了。"Vincent,这事比较严重,你那位叫区敬轩的朋友也有牵连。不过他没事。"
我心里的大石放了下来。
"具体我还有点搞不明白,他们的英语讲得太差了!平时老说是拉丁语系的,得了吧,正儿八经一件事都说不清楚……"
我有点无语,打断她问:"敬轩现在怎样?你看到他了?"
"我就站在他们房间门口,是研究所配的公寓。你等等,有个印度阿三,我去打听打听。"
很快我听他们用熟练的英语攀谈了起来,虽然听不清说的什么,但能感觉到印度人的热情,毕竟Summer是标准的东方美女,到哪都吃得开。
但是这位热情得也太不是时候了,我依稀听到他在邀请Summer一起去喝一杯,好在Summer巧妙地把他打发走了,拿起电话,清清喉咙跟我说:"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这栋楼有个叙利亚人,跟一个中国人是情侣,嗳我跟你说啊,他们是gay哦,劲爆吧?"
"嗯。然后呢?"
"然后有另一个中国人,就是你那个区敬轩啦,好像介入了他们的生活,中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就是情杀,中国小伙子当着情敌的面把叙利亚的干掉了。"
"敬轩受伤了?"
"他没有,唉,之前也不知怎么传的,说是中国人出事了,老德就是这么变态,指望着出事的全是中国人……"
"你能找到他吗?"我不得不再次打断她。
"拐角那间就是他的房间,我去看看。"过了一会,她敲了敲门,压低声音跟我说:"没反应,刚才那个阿三说他已经几天不见人了。"
"警察没找他?"
"都调查完了。杀人那个也认了。不过我估计他是吓到了吧。"
"他房间有电话吗?或者他有手机吗?"
"我问过的,都没有。"
我想了想说:"Summer姐,你再敲大声点,就说,是我的朋友。要不你报中文名吧,我的中文名你记得吗?"
她果然说:"不记得了。"
"林文辰。"
"有人在里面吗?你好,我是林文辰的朋友,你给开下门好吗?"
过了一阵子,门好像打开了,我依稀听到声音,没来由地紧张。
"你——嗳,我……你等等,"Summer转而跟我说,"Vincent你自己跟他说吧。"
"我我……"我忽然有点结巴了,"敬轩?你……你有在听吗?是我啊,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很安静,许久,我听到了他的啜泣声。我心里一阵抽紧,"敬轩……别怕,我很快过去看你,你要坚强点。"
不知过了多久,Summer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孩子哭得很厉害,好像受了很多委屈。我看他的样子好像病了。你放心,我会看着他的。"
我感动不已,"Summer姐,太谢谢你了。"
"都是中国人,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需要帮助的时候。"
"Summer姐,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你能给我发个访友的邀请函吗?"
我很快考虑好了,探亲访友应该比旅游签证方便点,也不用订行程和旅馆。
我和领事馆的人有些交情,预约起来很方便,拿到Summer快递来的邀请函后,没几天就拿到了签证。
Summer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再把电话给敬轩。敬轩几乎不怎么开口,只是默默地听着,我只好学宁培长篇大段地啰嗦着。
而宁培,似乎已经不把我当朋友了,虽然我一直没搞明白原因,但在他拒绝帮我照顾小苟后,我彻底感觉到了他的疏离。我只好再一次把狗托付给小徐,一个人闷闷地去了机场。暑假也快到了,我向院系和中心请了两个月的假,希望两个月后回来,和宁培还能回到当初的样子。
这一次离开,一路上情绪都很低落,可能习惯了和宁培调侃吐槽,忽然很不适应。
Summer很义气地到机场接我,我感激地拥抱住她:"Summer姐,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老弟,你喜欢那个小伙子?"在路上,Summer直截了当地问我。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姐姐我在外面这么多年,早看惯了。我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你的。"她甩了一把头发对我扬扬下巴。
"有一段时间,我承认,我是有动心。"我靠在车座上闭上眼,"可是渐渐的,说不清楚,好像是当做朋友吧。"
她诗兴大发地感慨到:"爱情经不住似水流年啊。"
把我送到敬轩的房间门口,Summer交代我"哄他多睡几觉、多吃点东西,精气神就回来了",就拍拍我的肩膀离开了。
我敲门,敬轩缓缓打开门,看了我一会儿,眼泪就成串地往下掉。
我提着行李傻傻地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推门走了进去。
"轮到我叨扰你了。"房间里铺了厚地毯,我放下行李,背对着他,弯腰脱鞋。
他忽然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不知所措地拎着鞋,"敬轩……"
他一直哭,不停地哭。
直到我扔了鞋,抱着他,他还靠在我胸口不住地流泪。
我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的脑袋被敲烂了,流了很多血,眼珠子都爆出来了……可他还在背后不停地打……他疯了……"
我紧紧抱住他,把他冰冷的手捏在手心里。
"文辰,我想你了,每天都想,想你在我身边。"
我能做的,唯有抱住他,不停地拍他瘦得吓人的肩膀。
他渐渐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
他的脸苍白得吓人,眼窝都塌下去了。床头摆着很多退烧药,应该是Summer带来的。我摸摸他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我开了床头小灯,又关了房间的大灯,轻手轻脚地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洗完出来,敬轩还在熟睡,看来是真的很累了。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电脑来。敬轩的房间没有无线猫,我只好把他电脑上的网线拔出来插到我的手提上。
开了MSN,宁培的头像还是灰的。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地给他发了信息报平安:"宁培,我到敬轩这了,他还好,没什么事。"
没有任何反应。
我查了邮箱,回复了重要的邮件,看看时间,过了一个小时了,他在做什么?又和朋友混在一起?
床上的敬轩忽然动了动,我看过去,他闭着眼却一脸痛苦,猜到他做恶梦了。忙合上电脑,过去抱住他。
"敬轩,我在这,我在这。"
"我刚才……我看到他……满脸都是血,我想喊,喊不出来。"
"做梦而已,没事的。"我在他身边躺下,把他瘦小的身体裹在怀里,"睡吧,嗯?"
他重新进入了梦乡,手一直拽着我的领口。
早上醒来已经九点多了,敬轩还在睡,脑袋像只小猫一样埋在我的胸口。我怕吵醒他,就没起身。睁着眼看他房间的摆设。
房间里有独立的洗手间和冲凉房,但厨房和餐厅是整层楼公用的。敬轩的东西很简单,除了一张床、一套沙发,一个书桌和两个放衣服的箱子外,就没有其它家具了。然而,书桌上有样东西十分眼熟,我扫过一眼就愣住了。那分明是那次在海边买的、宁培后来说丢掉的海螺啊。
我完全一头雾水了。宁培和敬轩……难道一直在联系吗?否则他怎么得到敬轩的地址,又怎么知道敬轩出事了?
廿六章
敬轩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还在。"
"我在,我请了两个月的假来陪你。你饿了吗?"
他点点头。
我正想问他愿不愿意出去吃饭,他就说:"你那位朋友,买了很多食物放在公用冰箱了,最右下角那个是我的。"
我想到他房间里没有餐桌,就提议:"先去刷牙,然后一起去做饭?"
他往后缩了一下,"我不想出去。"
我只好刷了牙,硬着头皮去摸索他们的公用厨房。
Summer其实留了一些微波炉加热食物,直接放微波炉叮到热就行,但不知道敬轩会不会没胃口。其它的材料,我顶多会做个火锅吃。敬轩同层楼的人来自各个国家,看到我都来一句"早上好",根本不过问我是谁,看来这里住的人流动性很大。我想了又想,还是退回房间问他:"你想吃什么?"
"其实都可以的。"
"那个土豆泥青豆意大利粉好不好,一热就能吃了。"
"好。"他难得地露了一点笑容出来。
对这种速食食物果然不能抱太大希望,好在敬轩真的饿了,居然也吃得一点不剩。不过吃这玩意也有好处,吃完就直接扔盘子,也不用考虑洗碗的事。
吃完饭,我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问他:"你近来有跟宁培联系?"
"宁培?"敬轩好像有点摸不着北,"宁老师去世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毕业了没有。"
"他……"宁培的事真的是说来话长了,我还是有些急于知道真相,于是又问,"这个海螺是那次在海边,我买的那个吧?"
"嗯。收到的时候我也很意外,没想到你会特意寄过来。你怎么查到我地址的?是那个Summer帮你的?"敬轩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忽然意识到,现在真的不是追问真相的时候。反正还有两个月,慢慢问也不迟。
他房间里没电视,网线也只有一条,我不知道该跟他做些什么好,这样闷坐着,也不能调整情绪吧。"不如出去走走?"我尝试着劝他。
他的头马上摇得像拨浪鼓。
看样子,一切还要慢慢来。
给宁培的MSN发了很多信息,他始终不在,只有一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回复了我:"林文辰,你究竟懂不懂去爱一个人?以前对以琳也是,现在对他也是。你从来没想过去争取吗?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这重要吗?你为什么不肯稍微花点心思?"
我把他的留言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明明是火药味很浓的几句话,不知为什么,我每读一句,都能感觉到宁培很难过地坐在我身边。
一个月后,当敬轩面色平静地站在空旷的草地上,慢慢讲述那件事时,我发现,他其实比很多人坚强,他又一次挺了过来。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正如Summer说的,两个曾经山盟海誓的男人,有一方已经厌倦了,另一方还痴缠着。失去恋人的那位经不住打击,生了疑心病,就这样把曾经的爱人活活打死了。"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楚,那晚他喝醉了酒,在餐桌上拉着我诉苦,周简不知怎么忽然就发疯了。"
"我想起Summer说的一句话,"我看向远处的风车,"爱情经不住似水流年。"
"我不这样认为。"敬轩郑重地反驳我,"有时候一直坚持,死心塌地对一个人好,其实不过是一场误会……但我始终相信,真正的感情,一定能天长地久。"
敬轩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今晚吃什么?我来做吧。"敬轩笑着推推我。
"不如吃火锅?"我无意识地说。
"这么热吃火锅?那好吧,本想露一手的。吃了一个月的速食餐,还想着回馈你一顿呢。"
离研究生不远的地方就有超市。敬轩没车,我们就徒步去买肉菜。
"很久没进厨房了,都快忘了锅碗瓢盆的位置了。"洗菜的时候,敬轩满脸笑容。
这一个月来,我慢慢引导他出门,有段时间,他虽然愿意出去晒太阳,但一经过厨房就会浑身发抖。现在我看他神色自若,知道他彻底放下心结了,也跟着高兴,总算没有白来一趟。
"这里离中国超市太远,不然可以去买火锅底料,不过用骨头做锅底也不错。"敬轩娴熟地忙活着。
"去年我去美国出差,去宁培那吃火锅,两人什么都不懂,把肉全扔进去煮,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放姜还是怎样,总之味道很难闻,然后我还挺天才地倒了瓶啤酒,就好多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像吃东北乱炖。"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敬轩也跟着笑,然后问我:"宁培也吃火锅吗?"
"吃!他最喜欢吃火锅了,一天到晚都提议吃这个。"
"不会吧?"敬轩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不会呢?"
"有一年宁培回国一起过年,我也去了,当时他们家还有其他亲戚在,有人提议一起吃火锅,宁老师说,宁培从小到大,最讨厌吃火锅。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理由是,吃完全身的火锅味,几天都不想吃饭了。要是羊肉火锅就更可怕了,简直是洗澡都洗不掉的味。——他说这些时表情太生动了,当时我的印象特别深。"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像我一直没懂的人,其实是宁培。想到我们一起吃火锅时,宁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然而,那次跟我庆贺生日后的好几天,他也确实是没什么食欲了。
"你在想什么?"敬轩在我身边坐下。
"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关于宁培的。其实他去年就回国了。"
敬轩拿了碗筷给我,缓缓地说:"要不,吃完再说吧。"
我刚开始想跟敬轩说的是地址和海螺的事,可思维一打开,好像有点不受控了。一直说完这一年发生的事后,我意犹未尽地打开电脑,登录了很久没用过的facebook。"你看这张照片,是我第一次看到宁培时照的。那时他还挺小的,刚到美国读书,我还带他去买过菜。后面这张照片,这车也是我挑的,要不是有这些照片,我都忘了,这家伙还欠着我人情。"
"想想我们也挺有缘分的,我做第一站博后的时候,他刚好也联系了那边的教授,过来读博。这张是我们参加俱乐部羽毛球大赛时照的。"照片上的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球衣,各拿了一只矿泉水对着镜头扮鬼脸。
"这个留言的人是他吧?"敬轩指到一组照片下。那组照片是有一年情人节时,我跟别人打赌输了,被要求对我们系里最年轻漂亮的女教授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于是我很老套地载了一后尾箱玫瑰去找她,过后发到facebook炫的时候,有好几个朋友留言说:"So
sweet, so romantic."(注:"好甜蜜浪漫!") 然后我也狗血了一把,回复说:"No, no, I think the
most romantic thing is eating Chinese foundue with your lover in this
cold day." ("不,我觉得最浪漫的是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与心爱的人一起吃火锅。"foundue一般是指芝士火锅,于是有人为了便于理解,把中国的火锅叫Chinese
foundue)再下面是宁培问我:"What is Chinese foundue?" (注:"Chinese
foundue是什么"这是因为宁培没见过这个用法。)我再回复他:"Come on! It's Huoguo!"
(注:"就是火锅啊!"这里用了拼音)
敬轩抬头看着我。我呆住了,原来竟然……是这样?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敬轩拿起书桌上的海螺,打破沉默说:"我想,我大概猜到原因了。"
廿七章
敬轩在我的电脑上登录了他的私人邮箱,打开发件箱,上面一整排都是发给宁教授的。"宁老师走后,我还保留了给他发邮件的习惯。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朋友,这样感觉好像和老师谈心一样。"
"我明白。"敬轩能这样云淡风轻地谈论宁教授,看来那些过往,他已经完全放下了。
敬轩点开一封邮件,"这是我刚来这里时发的。"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研究所真的很小,名字却很长,叫xxxxxxxx,离斯图加特大概一个多小时吧,往前走走就有一家PLUS……"
敬轩又点开了一封,指着其中一句话,"你再看这个。"
"……真的很想念文辰,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大概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吧。那天我走的时候,很后悔没把小海螺带走,我发疯地想要一样东西,能让我觉得,他就在我身边……"
我第一次见到敬轩这样直接这样坦率的告白,一时有些尴尬。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后知后觉的人。
下一封是我来开会后发的。
"文辰来斯图加特开会了,我不敢去见他,可我总想着,他会不会来找我,从周一等到周三,一直守着电话机旁。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明知道他没有地址。"
再下来是出事后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我面前!我想尖叫,可是我叫不出来!每天晚上,有一只手要勒断我的脖子,我快要窒息了。文辰,你在哪,我求你快来。"
"你明白了吧?"敬轩推推发呆的我。
"敬轩,我……"我真的很感动,然而我有一种难以消受的惭愧。
"这我知道。"敬轩止住我,"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他关了邮箱,双手交握在一起,平静地说:"宁培一定看过这些邮件。"
我愕然。
敬轩继续说:"宁老师没有用Outlook的习惯,他后来记性不大好,我见过他把密码写了放在钱包里。"
"宁培他可能是无意的。"我渐渐明白过来,但我认识他多年,他不是那种爱窥探别人隐私的人。
"他可能是为了你。"敬轩的手有点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他想帮你。"
我曾经自认为阅尽千帆,已经看得很透了。没想到,我不单看不透敬轩,更看错了宁培。一开始,我甚至荒唐的以为宁培对敬轩有意。再后来,我一直用朋友兄弟来麻痹自己。这一刻我发现,错得最离谱的是,一直以来我看错的,还有自己的本心。
"文辰,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你也该……回去了。"
我握住他的手,"敬轩,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虽然一直联系不到宁培,可我总觉得,只要回国了,见面了,一切就解决了。然而我想错了。短短的一个月,宁培竟然就这样蒸发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了。
他的手机停机了,他家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他半个多月没去上班了,我办公室的抽屉里静静躺着他的离职申请。我惊骇得无法言语,心也渐渐沉到了深潭里。我明白了,宁培他不是想躲我一时,他是想躲我一辈子。虽然我根本没做好再也见不到他的准备。
我一遍有一遍地给他的MSN发信息。
"宁培,我回来了,你在哪?"
"宁培,我都知道了,你回来吧。"
"宁培,求你告诉我,你在哪。"
"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始终是脱机状态。可我每次点开即时对话框,都分明感觉到,他就在我眼前,我还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很哀伤。宁培,一定有事发生。
我刚开始想到查宁培手机的通话记录,希望能有些线索,然而费尽周折托人找关系,问电信内部的人,对方却说最近查得严不能透露隐私。
我又想到查他的出入境记录,发现也是违法的。
平时听一帮哥们神侃,好像要查一个人的隐私就跟网上down盗版软件一样容易,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难。
我通过七拐八拐的关系找到小琪的号码,给她打电话,她也不知道宁培消失的事,然而她想到了一个捷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可我经常听一帮姐们说,私家侦探怎么怎么厉害,抓人通奸一抓一个准。"
也唯有这样了。有时候人逼急了总会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满世界地找一个人。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宁培,连传说中的顶级私家侦探都找不到了。
小时候看粤语残片,经常有人受了伤成了植物人,这时候总会有一个人,一直守在他/她身边,不停地和他/她说话,最终总能把人唤醒。后来长大一点再看到这些桥段总爱挖苦两句。
可是现在,当我无计可施时,能做的,也唯有守着宁培一直脱机的头像,日复一日地和他说话。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到,可正如敬轩保留了给宁教授发邮件的习惯一样,这种感觉,好像他还在跟前,跟我谈天说地。
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两年生日,第二年的时候,塑料大象的电池用完了,我去买了四个五号电池换上。它又欢快地唱了一晚上的生日歌。
五月的时候,收到一张国际医学会议的邀请函,我有点纳闷。随手打开会议日程看了看,才发现有一场报告是敬轩的。原来这两年他转攻癌症了,查了他的文章,已经有三篇发了影响因子相当高的杂志了。这两年,我们虽然有邮件往来,有时也会打电话闲聊,可却很少谈到工作的事。
会议当天我去的比较晚,远远坐在最后一排,刚好赶上敬轩做了一半的报告。这两年他变了很多,看起来自信又开朗,站在台上挺意气风发的。讲到致谢部分,敬轩先打出了宁教授的照片,下面是一行字"一生的导师——宁远"。我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宁远对敬轩有知遇之恩,然而他有敬轩这样的弟子,也算人生一大幸事吧。
台下的人一阵议论纷纷,显然很多人不知道宁教授的大名。说到底,即便是在本学科,宁教授的名字也逐渐被淡忘了,科研的领域从来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除非混到院士,那时有学校捧着自当别论,否则渐渐就会退出这片舞台。
我忽然感到自己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虽然未到不惑之年,却已经没什么斗志了。犹记得那年围炉夜话,问宁培为什么不爱本行,他说"总觉得努力了也没什么用",那时觉得他太消极,现在反而明白了。没有某人陪伴的路,一个人走太累。
敬轩做完报告,径直朝我走来。我起身,跟他一前一后走出会场。
"恭喜你。"我真心实意地伸出手。
他握住,好一阵子慢慢松开说:"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
"一起去喝一杯?"敬轩把公文包挎在肩上,有点期待的问我。
"好,咖啡还是酒?"我边往停车场走边问他。
"其实……都无所谓。"敬轩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问我,"能去你那吗?"
"我家吗?当然欢迎。"
大结局
小苟居然还认得敬轩,它现在是一只大狗了,可还是撒娇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
"它的记性挺好的嘛。"我扔了车钥匙,坐下来说。
敬轩单膝跪地,和小狗抱了好一阵子,很缓慢的站起来说:"可能因为一直在原地。"
"对了你知道吗,Summer回国了。她离婚了。"我拿了茶叶冲茶,"她说这回看透了。"
"我知道。是我送她去机场的。"敬轩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哦?你们还有联系?"我倒不知道。
"也是偶遇。她跟我说了很多。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她说,感情的事不是年纪一大就能将就的。"
我笑了笑,"她也是个性情中人。"
敬轩喝了几杯茶,转着茶杯,好半天才开口说:"你还在等宁培?"
我看向窗外,邻居家的石榴花开得正艳,有几枝伸了过来,红灿灿地十分赏心悦目。
"我不知道他在哪,可我知道他还活着。"敬轩放茶杯的声音清脆得像雨滴敲在我胸口上。
我回头看着他。
"两年前,我曾经给宁老师的邮箱发了最后一封邮件,其实是发给宁培的。我劝他不要躲着你。上个月,他给我回复了。"敬轩站起来,背对着我靠着窗户,"他说,他不能够给你完整的爱。他恳求我陪你。他说,你一个人太孤独了。"
"什么叫完整的爱?他怎么了?"
敬轩没回答,我走近,发现他紧紧抓住窗台。我扳过他的肩膀,他满脸都是泪痕。
他紧紧抱住了我。
"敬轩……"
他摇头:"不要说了,我知道。我只是想,抱抱你。"
他的手抓紧了腰间的衬衫,眼泪吧我的胸口打湿了。不是不心疼他,可是,我心里记挂得满满的,是宁培。
很久之后,敬轩抬起头,平静了很多,他松开我说:"宁培没有细说。我猜想,他可能真的出什么事了。"
半年后,我辞了职,感觉一身轻松。
以前在美国一起混的一个中国人是Z市某县人,他经常跟我们吹嘘,当地人的生活犹如世外桃源。清晨出门汲泉水泡茶,夜里在山中围炉夜话。听得我心动不已,宁培却总嘲笑我,"瞎编的你也信?生活这么好还来这破地方遭罪?"
毛主席教导过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因此我决定亲自去看看。
临行前我给宁培发信息"我去找世外桃源了,找到的话,你也一起来好不好?"
为了追逐仙人的脚步,我把车都卖了,除了行李箱,脚上就一双波鞋,自认为有点徐霞客的味道。
坐上火车,小苟去了托运宠物的车厢。我一人百无聊赖,侧卧在铺位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林发呆。
火车上有很多推销货品的,口才特别好,讲得唾沫横飞。有个卖梳子的挤到我面前,踮起脚来,对我笑笑就掏出一堆梳子说:"老板你看看这些,这是正宗牛角梳,可以按摩你的细胞壁。"
我差点从上铺掉下来!
"不用了,我没有,你留着按摩你自己的吧。"
我说完,对面铺位一个小P孩就捶着床边哈哈大笑起来。"植物才有细胞壁,人体细胞是没有的。"他俯下头,一本正经地对推销员解释。
我鼓励地对他点点头,长大后一定是个科学家啊。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很嘲讽。
"叔叔你笑起来和我家隔壁的叔叔真像。"
嗯?我笑了?
"那个叔叔懂的东西很多,这些都是他教我的。他还会讲英语。"
小孩下铺的男人喊了一声:"小聪,不要打搅叔叔休息。"
我忙说:"没关系。小聪果然是很聪明的孩子。"
下铺马上抬起一张笑脸,那是一张本分生意人精明却不失善良的脸,"老板是去探亲的?"
"我是随便走走的,走到哪算哪。"
下铺的人眯起眼来看我,我正想着有哪句话不对,小聪就说:"我就说像嘛。这句话都是一样的。"
"像谁?像你隔壁的叔叔?"不知为什么,我来了兴致。
小聪的爸爸索性坐起来和我闲聊:"我是个生意人,经常带着我儿子跑货,让他见见世面。两年前回家,也是这个车,遇到个三十岁左右的先生,也是这样的,说是随便走走看看。我那空房子多,他就在我们家租了房,还给小聪辅导功课。我们那是个县城,去乡下玩方便,去城里也近。几年前就有网络了,那位先生,说租房,第一句就问我啊,能不能上网。您要有兴趣,我还有空屋子。"
我手里翻转着手机,那种奇特的感觉又回来了,好笑的是,搞了这么多年科研,到头来还是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飘乎乎地说:"那位先生,他叫什么名字?"
"叔叔姓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宁。"
这孩子太神童了。
"你们家……还有空屋子?"
"大狗?"我领回小苟时,小聪又兴奋又害怕的看着它。
"它很乖的。只会做朋友,不会看家。"我抚抚小苟的头。
"这里回去还要转汽车,你那个狗不知道人家给不给上车哦。"小聪爸爸掏了烟抽,递了一根给我,我忙谢绝了。
"没事,我看着它。给它多买一张票应该就没问题。"
结果人家司机真的不让我们上车,不停摆手说:"人上来,狗留下。"最后等得不耐烦了,合上车门就开走了。
我尴尬地说:"给您添麻烦了,要不,有出租车吗?"
小聪他爸挠挠头,"我们这里没有出租车。你别急,我想办法。"
他掏出手机开始讲方言。我完全听不懂。过了一会儿他又改普通话:"宁先生,那麻烦您了。我家里那个不会开车。哦,好,好。"
"宁先生要过来接我们?大概多久到?"我一只手牵着狗,另一只手伸到裤兜里握拳,心里十分紧张,怕他看到我就走,更怕不是他。
"不远的,开我那个货车,半个小时就能到。"
没想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也这么难捱,而小聪已经跟小狗熟稔起来了。站台上有个大钟,我默默数了五个五分钟后,把狗绳交给小聪说,"叔叔去一下洗手间,你帮忙牵会儿狗。"
我刚转身,小聪就喊了一句:"宁叔叔!"
我很窝囊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好一会儿才转了过来,"宁培。"
小聪他爸的大货车上有三个座位,挤一挤还是能挤下的,但一只胖狗就很难了,所以最后,他们两父子坐在驾驶座上,我和宁培坐在后面敞开的平板上,小苟顺势窝在我们中间。
宁培扭着头盯着他右手边的公路,专注得好像地上有钻石似的。
车开得很快,我和他还有狗的毛发在风中一路飘扬,"你找到世外桃源了?"我扯着嗓子问他,大风一阵阵地灌进我耳朵里。
"大点声,听不到。"他头都没扭过来。
"你-找-到-世-外-桃-源-了?"我两手做喇叭状对他喊。
"你说什么?"
"世——外——桃——源!"
"什么?"
"我爱你。"
很多话想得太多遍,到要用时反而说不出口了。
有些问题一直积压着,可以问的时候,似乎答案也不重要了。
宁培的手提摆在桌上没关机,正在屏保,我动了一下,发现MSN的窗口大大地打开着。
其实该说的话我都在MSN上说了,想问的也都问了,我忽然发现,我没什么好开口的了。
"两年前你去德国开会,你走后,我去看小苟,无缘无故在你房里晕倒了。"敬轩低着头,摆弄着小苟的毛。"我去医院,确诊是先天性QT综合症。"
我想过很多其他的原因,但绝没想到一向健康阳光的宁培会得心脏病。
"来这里后我晕过几回,有时小聪看到了,我就跟他说是低血糖,他们都信了。每天躺下去睡觉,我都想,可能就是今晚了,明天就醒不来了。白天我一直开着MSN窗口,如果忽然死了,那样的话好像你就在身边。我后来一直想你跟敬轩在一起。我看了我爸的邮箱,我知道,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有他照顾你,也好。你来这做什么?"
我伸手抱他,他推开,我再抱,他再推,反复几次后,我说:"算了不抱了",房里头只有一张凳子,我索性往他床上一躺,有本事你把我拖走好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扑过来,紧紧圈住了我。
"宁培,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从前那么多年,还有这两年,哪怕就只有一分钟……"
宁培截住我:"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不,我一定要说完。"我拉住他的手捂在胸口,"哪怕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你都不应该这样,没洗澡就上我的床啊。"
"KAO,这明明是老子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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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1/11 at 下午1:18:00 and is filed under 推薦.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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