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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水青山》作者:大风刮过
第一章
晚春四月,杨柳青青。
王淩纵马驰行在官道上,悬在中天的太阳将官道四周晒得白晃晃的,略有些让人眼晕。
身后马背上的小书童四敬举袖擦了擦汗珠,气喘吁吁地道:"少爷,前方有个茶棚,下马喝碗茶水再赶路吧。"
王淩抬眼看了看头顶的烈日,应道:"好。"
四敬在心中庆幸地喘了口气,昨天傍晚,二小姐托人送了封书信回来,哭诉她最近在婆家很受气,姑爷欺负了她,还要扬言要娶小夫人。少爷接到信,顿时愁上心头,坐立不安,今天一早便拎他出门,亲自备马赶往安州。安州离京城只有近一天的马程,从早上马不停蹄赶到现在,连方便都没让他方便过一回。
在路边的茶棚歇了近半柱香的工夫,匆匆喝了两碗茶水,四敬再次跟着王淩翻身上马,向安州方向快马赶去。
四敬的心里一直翻腾着几句话,二小姐在家中时一向牙尖嘴利行事泼辣,二姑爷倒是好脾气软性子名声在外,在他看来,二小姐不拿捏姑爷已经是慈悲行事了,姑爷欺负二小姐,这件事怎么听怎么不可信。俗话说,两口子房里的事情扯不清。但这些话,少爷一定听不进去,四敬只能暗中嘀咕。
在京城里,有句顺口溜儿,据说是勾栏里的歌伎们编的,传得极广,连街头的三岁小儿都会唱:王孙公子满街跑,银鞍马,正年少;清歌只求谢郎词,挑灯但盼姬君到;多情好,豪阔好,做夫婿都不可靠;嫁人还嫁王单舟,替你操心操到老。
单舟是王淩的字,诗词风流的仁德公家五公子谢洛白,豪阔擅交的姬太师次子姬容君与爱瞎操心的前左相大人独子王淩,被并称为京城王孙公子中的三绝。
王淩的爹王左相乃是位足可昭禀史册的好官,勤于政务,心忧天下,公正清廉,可谓为国为君呕心沥血,于是,当了十来年丞相后,终于鞠躬尽瘁,飘然归西。
王淩的娘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皇后的亲妹妹,与王左相当年在后花园私定终身,好不容易终成眷属,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王左相归西后,王淩的娘悲痛之下,忘掉了自己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儿子与两个六七岁的女儿,一个冲动追随相公殉情了。
王氏人丁单薄,除了一个寄住在府中的年老寡居的姑母外,再找不出半个亲族,但王氏祖训森严,家中尚有一个男丁,便不可依附于外姓。年幼的王淩与两个妹妹按照祖训不能投靠外公家,十二岁的王淩懵懵懂懂成了一家之主,老姑母勉强替他们兄妹三人支撑内务,她老人家识字不多,见识浅,还有点小糊涂。幸亏总管与账房等几位老人家都是赤胆忠心的义仆,摸爬滚打磕磕绊绊地还能往前过日子,一两年之中,府中的古董字画被偷过,库房里的银子被席卷过,王淩的两个妹妹夏天掉进池塘差点淹死过,冬天掉进水井差点冻死过,王淩自己替妹妹摘风筝从树上掉下来差点摔死过,帮妹妹到街上买糖人差点被马车撞死过,撞伤之后请来的庸医开错了药,差点医死王淩的事情也有过。总之,数年之后,四敬入府做王淩的小书童时,王府中已经一片安乐,井井有条,但四敬见到的,就是一个总在操心不操心就难受的王家大公子。
在四敬印象中,大少爷从早上睁眼起,就有操不完的心,每天一睁眼,先看今天的天气,是晴是阴是暖是凉,然后吩咐小厮转口去嘱咐丫鬟,让丫鬟们留意替两位小姐和姑老夫人添衣减衣,不要热着了凉着了。然后操心早饭,是否已预备,有无问两位小姐和姑老夫人想吃什么口味,粥煮的稀还是稠,小菜是否太咸,面点是否太甜等等等等。早饭后,再将府里上上下下大小杂事,旁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统统顾虑一遍,中午顾虑午饭,晚上顾虑晚饭,顾虑到夜半三更,熄灯睡觉前,还要将值夜的下人们叫来,再嘱咐一遍小心火烛防贼防盗。
直到去年,王淩的两个妹妹前后出阁。春暖花开时,大妹妹淇娴嫁给了江南何氏长公子,刚入腊月,小妹淇蕙又嫁到安州,做了泰庆伯的次孙媳。王淩了却了心中两件大事,忽然觉得空荡荡的,日子像没了着落,想操心,少了两个对象,十分寂寞。
待到昨日,淇蕙的诉苦书信送到,王淩精神大振,第二天大早抓起四敬出门,打马直奔安州。
傍晚,王淩到了安州,来到泰庆伯府门前。家丁通报后,泰庆伯全府上下又惊又诧,急忙将王淩迎进府内,果不出四敬所料,淇蕙和她相公的那顿小吵早就烟消云散了,小两口儿正相依相偎在花园里赏花,好得像两块粘在一起的蜜三刀。
淇蕙惊讶道:"哎呀,哥,你怎么忽然跑来了,我给你写信原只是想撒撒气来着。哥,你以后再看到这种信别当回事了。"
王淩苦笑道:"哥一直担心你在婆家受气。"
淇蕙挽着她相公的胳膊,眉花眼笑道:"哥,你放心吧,益谦对我好着呢,他说以后什么都依着我,他若是食言……"眼角瞟了瞟她相公李益谦,咬住唇一笑,"哼,你妹妹我也不是吃素的,和他没完!"玉手还在李益谦的胳膊上轻轻一掐,李益谦笑得像个熟透了无花果,似乎被掐得幸福无比。
王淩看着妹妹和妹夫,寂寞地叹了口气。
晚上,王淩在泰庆伯府中的客房住下,准备明日再赶回京城去。
他来这一趟,自然要惹来泰庆伯家一番议论,晚上李益谦在房中向淇蕙道:"刚刚老太君把我叫过去,问问今天你哥怎么忽然来了的事情。"
淇蕙道:"这件事情怪我,你前天故意气我,我就写信去和哥诉苦,他一向爱操心,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今天过来了。"
李益谦笑道:"大舅子操心,似乎过了些。"
淇蕙道:"我哥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我和姐姐两个人,等于是被我哥带大的,他如今变得总要照应些什么的脾气,实在是这么多年磨出来了。"李益谦道:"我知道,刚刚老太君其实是对我说,她想替你哥找个人,能让他长长久久地照应着操心着,最好能和他互相照应互相操心,这样才对得住我能有个这么好的娘子。"
淇蕙道:"要那么好找啊,我哥早就找了,其实到我家来替我哥说亲的人不少,但那些人都不安好心,说的姑娘不是体弱多病就是先天有缺,明摆了欺负我哥人好,想让他白白照应一辈子。哪那么便宜的算盘!那些好好的,又东挑西拣,说什么我哥太优柔,太絮叨,哼,没眼色的小狐狸们,像我哥这样的人品,这样的相貌,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官职,想找个和他差不多的,要么去做皇子妃,要么就找谢洛白或姬容君,嫁给这两个人,一个娶她不到半年管保再娶十个八个进门;另一个嫁过去一年见到相公三天算她命好,到时候哭死她们!益谦,你帮我求求老太君,让她千万替我哥物色个好的,那些十三不靠的们,沾也别想沾到我哥的边!"
李益谦拍着她的手道:"好好,娘子的吩咐,我哪里敢不从。"淇蕙将头靠在他肩上甜甜一笑,李益谦道:"对了,大舅子来了倒也正好,我刚好有件事情要拜托他,明天早上和他说。"
第二天,王淩清早起身,准备略用些早饭就赶回京城去,妹夫李益谦来到他房里,神色郑重向他道:"大舅子,我正有一事要托你帮忙,昨天一时忘记,今早再来相托,望你千万答应。"
王淩平日里看起来总有些温吞吞的,听见了"托"和"帮忙"几个字便立刻略微振奋,点头道:"请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一定不负所托。"
李益谦道:"是这样的,我舅父昌丰伯的长公子应景兰新近蒙圣上恩典,暂得监查督安司一闲职。我这个景兰表弟年方一十七岁,还是小孩子家,不怎么懂事,望大舅子你这个副监查多多提点照应。"
作者有话要说:
咳,于是,一个没忍住,又挖了个坑……
话说,因为一时冲动才挖的,是长是短还没定,望天中……
第二章
五月初一上午,王淩在监查督安司的司部衙门中坐,他妹婿的小表弟应景兰由吏部的人亲自引着,来到了监查督安司。
监察督安司乃是本朝新设的一个司部,名字听起来挺唬人的,其实是没大实权的地方。司部中全是年轻的王孙与重臣子弟,等于是朝廷恩典,赐给这些人一个品阶官衔,将他们塞在一处,再把譬如察看京城的城墙该不该修缮、替皇上表彰的臣子义民送个牌匾、在京城中巡查下新近颁布的整顿令有无执行之类各部懒得管的不痛不痒杂碎小事丢给他们做。兼带察看下各人的能耐,出类拔萃的,历练个几年就可以提到正经的官位上去。
监察督安司内共有一个监察、两个副监察,其余的都称为督安郎,朝廷像是有意似的,将他们的官服做的一般官服不同,督安郎们穿蓝色束腰窄袍,宽白袖,袖口蓝色镶边,半文半武,监察的袍色与袖口镶边是绛红,副监察为浅红。司部中各个都是二十上下的名门公子哥儿,被这身官服一衬,越发风流,监察督安司管的事情琐碎,须得时常骑着骏马在京城大街上来来回回,满京城的老百姓们都爱看。
王淩一直有点糊涂,他怎么会莫名地进了监察督安司莫名地做了副监察。他十八岁时,朝廷怜他是重臣遗孤,便让他进中书衙门做了个抄文书的闲职。他在中书衙门呆了三年,无功无过,过得十分滋润满足。
去年,监察督安司的监察副监察与几位督安郎都被提入了朝中各部,朝廷便给有意入朝为官的一群年少王孙与重臣子弟们单开了一次科试,分文试和武试两场,极其热闹,王淩也混在众人中兴致勃勃地看。武试那场尤其精彩,王淩看得眼花缭乱,兼带着还操心万一比试中有人下手重了,伤了他人该怎么调解。那场武试中姬太师次子姬容君出尽风头,夺得魁首。跟着的文试中,才名满京都的谢洛白一文一赋艳惊四座,轻飘飘夺魁,姬容君第二。谢、姬两人当时都才十八九岁年纪,旁观的王淩将自己与他们一对比,惭愧顿生,并有些后浪远比前浪高的感慨。后来,姬容君被钦点为监察督安司监察,谢洛白因为在武试中输得有点惨烈,屈居副监察,王淩做为旁观人,觉得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
但,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道谕令落到王淩面前,任命他为监察督安司的另一位副监察。王淩接到这道谕令,吓了一跳,懵了半天。原来,比试那几天王淩凑在人堆中看热闹,刚巧被太后和皇后看见了,蓦然觉得王氏这脉遗孤从小到大,过得十分不容易,便恳求皇上将他再往上升一升,当年曾受过王左相恩惠的一些大臣也随着赞同恳求。王淩这几年在中书衙门里浑浑噩噩,皇帝实在想不出该将他提到什么位置上好,但就中书衙门上报,王淩此人惟一的长处就是挺细致,琐琐碎碎的事情都顾及得详尽周全。皇帝顿时想到,监察督安司中司职轻,且司部中都是少年郎,需要有个细致些的人来管些琐碎杂事。御笔一挥,王淩就成了监察督安司的副监察。
王淩进监察督安司就任那日,望着司部内一群十七八岁十八九岁的青葱年少,觉得自己像是根混进一堆水葱中的老萝卜,略微觉得有些尴尬。尴尬之后,又觉得自己最年长,更应该对其余人多多照顾,热忱之心大起。
姬容君对他扬眉拱了拱手,客客气气说了一堆官面上的应付话。谢洛白倒挺随和,攀谈数句后,立刻一口一个"单舟兄"叫得极亲热。司部内的督安郎们,因为王淩是全仗着人情做了副监察,起初都没怎么将他放在眼中。但王淩爱操心的毛病已深入骨髓,就算受些冷言冷语,仍忍不住要在某些地方操操心。
某一日,许丞相的儿子许秩到司部应卯时迟了些,被王淩记在失职簿上。许秩极不高兴:"就算是尚书衙门也没这么严过,晚个一两柱香的工夫罢了,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王淩提着笔微微笑了笑,慢吞吞道:"要么你现在出门去,找你老子上书皇上,也给你弄根鸡毛使。要么你就只能暂时委屈着,因为我到底比你多了根鸡毛。"
许秩对不上别的什么话,狠狠咽下口气拂袖而去,身后王淩搁下笔,忽然道:"且慢。"
许秩停住脚,王淩比他年长数岁,职位又在他之上,许秩总还是觉得自己的气势比王淩弱些,他转过身,看王淩慢吞吞靠近,硬声道:"副监察还有别的事情?"
王淩走到他身边,面色平静道:"将你的官袍脱下来。"
许秩浑身一僵,屋内的其他同僚闻言也吃了一惊,噤声探头等着看戏,姬容君和谢洛白正在内厅中议事,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姬容君敛眉看向外厅,准备起了冲突时立刻出去调解,谢洛白也兴味盎然地看着。
王淩已逼近许秩身前,许秩神色僵硬,勉强冷笑道:"副监察想做甚么?"
王淩伸出两根手指,捏起许秩的衣袖:"这道口子新划的?下次赶着来司部时走路留神些。脱下来我替你缝缝。"
许秩木呆呆地站了半晌,神色变了又变,终于脱下了官袍,双手僵直递给王淩,王淩接过,抱着走回桌前,口中继续道:"你先去内室中坐,柜子里有棉斗篷临时拿着披披,莫着凉了。"
些许时日后,督安郎们渐渐都觉得,王副监察虽然絮叨了些,实在很有兄长风范,对大家很是照应,是个好人。而且没有架子,若有什么事求他,一定答应,很够义气。渐渐爱同王淩亲近,都跟着谢副监察学,对着王淩一口一个单舟兄,叫得满嘴涂蜜。
不过王淩爱操心的毛病,也让监察督安司的人们有些犯怵,试想,如果有个人,成天游荡在司部衙门的各处,茶忘了喝凉透了他一脸郑重地提醒你喝冷茶伤脾胃,起风了他立刻告诉你不要站在风口免得着凉,就连看公文时偷偷打个瞌睡被他抓了,他肃然道以后不要如此的同时还兼带告诉你下次睡觉记得在身上披件衣裳,这么一天到晚的被他记挂着忧虑着,实在有些头疼。再渐渐的,督安郎们对王淩变成了有求于他时满嘴蜜,平时敷敷衍衍能躲就躲着走。
王淩对这些,似有所觉,觉得有些伤感。
从二妹的婆家回来后,这种伤感越发强烈,连淇蕙也已经说,用不着他再操心了。回到府中,王淩全府察看,发现各处井井有条,他一天没操心,府中天也没塌,也没人出差错,姑母似乎过得更舒坦。司部衙门中安安稳稳,同僚们像过得更开心。
于是,某个闲暇的工夫,王淩问四敬:"你看我是不是平时操多了心,现在还是收敛点好。"
四敬顿时双目炯炯:"少爷,您终于决定要省省心了?"神色欣喜,充满渴望。
于是,当吏部来的人领着他妹婿的小表弟应景兰来到司部衙门中的时候,王淩认真地想,我是应当如妹婿所托,尽力地照应他,还是照应时略微松懈点,过得去就行?
姬容君已起身走到厅前,宽袖上绛红的镶边在风中微微拂动:"你便是新任职的督安郎应景兰?"
王淩起身,走到姬容君身边,看见阶下站着一个神采飞扬的漂亮少年,略稚气的脸上正浮起笑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是。新任督安郎应景兰,见过监察……和副监察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第三章
王淩第一眼看去,就觉得他妹婿的小表弟是个挺招人喜欢的少年郎。
应景兰的笑容阳光灿烂,态度恭谦合度,言语爽朗。他应该早已知道王淩会照应他一事,姬容君和王淩一起引他进司部,他虽然对姬容君较尊敬客气,却总是仿佛无意似的站得离王淩近些。
姬容君先将监察督安司的规矩与须行的公事简略一说,再大概讲了些督安郎的份内职责,应景兰谦然地听着,姬容君大略说上几句,他就能迅速领悟,恭恭敬敬地应着,王淩在一旁袖手闲站,今天去查巡城墙修缮的督安郎们回来向姬容君报公文,暂时将应景兰晾在了一边,应景兰忽然悄悄侧过头,向旁边闲站的王淩眨眨眼,偷偷笑了笑。
这厢姬容君收下公文,督安郎们退出去,应景兰立刻站直了身子,又是一派恭谦受教的模样。
姬容君将一干须遵守的规矩精简地说完,便轮到王淩引着应景兰去厮见各位督安郎同僚,应景兰言语态度都拿捏得分寸恰好,同为督安郎的王孙子弟们对他都甚有好感。
正一一引见时,谢洛白从外面进来,立刻笑道:"啊?我听说今天有新来的督安郎到,原来已经到了。"
应景兰立刻转身走到谢洛白身前,躬身拱手道:"新任督安郎应景兰,见过副监察。"
谢洛白立刻挥着扇子道:"快别那么多礼客气,我和容君还有单舟兄,不过比别人多担了些事儿而已,这个司部里可没什么上下分。我应比你虚长几岁,我表字唐知,你若愿意,洛白兄或唐知兄,拣个你觉得顺口的叫罢。"敲敲扇子,看了看应景兰,又笑道:"我们司部的老小终于换人了,我听闻你今年方才十七,看你的模样,似乎更显小些。肯定比卢覃小。"
卢覃乃是刑部卢尚书的儿子,进监察督安司时年方十七,今年十八。
应景兰似有些羞涩地露齿笑道:"十七乃是虚岁,我庚寅年生的。"
谢洛白讶然道:"原来实岁才十六。"再上下看了看应景兰,道,"景兰贤弟虽然年岁不大,却气宇轩轩举止不凡,应氏子弟,果然名不虚传。"
应景兰谦然道:"洛白兄谬赞愧不敢当,景兰幼年时,便久仰洛白兄才名,家中长辈还时常拿洛白兄做为榜样训诫我们这些小后生。虽然洛白兄比景兰年长不过两三岁,但家中长辈在训诫中提及的洛白兄,景兰起码听了五六年了。"
谢洛白饶有兴味地道:"那你日日听着我的名字,可有什么感想?"
应景兰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不瞒洛白兄说,有时候听着其实有些枯燥,我还曾画过身上写着谢洛白三个字的小人,往他脸上画胡子来着。"
谢洛白哈哈大笑,应景兰也浮出笑容,和刚才偷着眨眼对王淩笑时,有些类似。
待片刻之后,王淩进内厅,预备整录本日应卯与已分派的公务。这间内厅是监察与副监察专用的,但姬容君和谢洛白整日在这里坐,王淩却通常与各位督安郎一起坐在外间厅里。
在监察督安司中,大事的决断与应付一般由姬容君做,谢洛白负责谋划、筹措以及各项应酬礼仪之类。两人配合尽善尽美天衣无缝。像每日点卯、公务轮派及完成纪录、开销账务、各项物品点差清管等等琐琐碎碎的杂事便都是王淩的。内厅中也有张他的桌子,只是每日整理点卯及公务轮派单或到了理账时王淩方才去坐着,其余时候都在大厅里坐。
其实他这样里外厅两头搭着,并不是姬谢二人挤兑他,而是他自己自愿的。刚进司部他说要这样坐时,姬谢二人都大为不解,姬容君立刻皱起眉,沉下脸道:"你,就那么不想和我…与洛白共处一室么。"王淩立刻解释,并非如此:"我这人并无所长,托圣上恩赐得了这个职务。既然我年岁稍长,入朝廷的时间略早了几年,理当在能尽力的地方多照顾各位刚进司部的贤弟,坐在外厅更方便照应。"其实,是王淩觉得,有一大帮可以让他操心的人在他眼前,心中更愉悦些。
姬容君面无表情,谢洛白道:"咳,容君,既然单舟兄执意如此,也不好辜负他一番照拂之意,便就依单舟兄的意思罢。"
姬容君冷冷道:"随他。"
王淩拿着应卯簿进了内厅,谢洛白正坐在姬容君桌前和姬容君议事,王淩掩上门,谢洛白在椅子上转身向他,似笑非笑道:"那个新来的应景兰,年纪虽小,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善应对巧辞令,应氏子弟,果然都非一般人物。"手指敲敲桌面,"不过他方才的形容,让我觉得和某个人早两年时有些像。"笑嘻嘻地将目光在姬容君脸上打了个转儿,"单舟兄,你看像不像?"
王淩应付地哦了一声,姬容君确实是从十五六岁时就初露峥嵘,王淩当时还整日忙着操心府中事,但耳朵里也灌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姬容君和谢洛白乃是这一代名门子弟中的佼佼者,少年时就名声远播,姬容君的才名虽比不过谢洛白,但因为文武双全,兼之聪慧俊美,名声比谢洛白还响些。不过十六七岁时候的姬容君,王淩确实没怎么见过,不晓得和现在的应景兰有无相似的地方。
但,就算凭空想来,可能也只是举止相似,两个人的模样差了很远,姬容君是容长脸,应景兰的脸庞还带着些少年的圆润,棱角轮廓尚未分明。王淩便诚实地道:"举止言行兴许有些相似,但模样差得远,我看不怎么像。"
姬容君咳了一声,道:"洛白你将应景兰评头论足半天,口气老气横秋,我听着,还以为你七老八十了,是不是见他少年风流,自愧不如,突生妒意?"
谢洛白点头道:"是了,少年风流!单舟兄说的对,相貌不像!你十六七时论相貌兴许比他强些,但再早一两年,都是十二三的时候……"
王淩心中一颤,暗道不好,谢洛白一定预备将那壶不开的陈年老茶提一提了,姬容君的神色抖了抖。
果然,谢洛白长叹一口气,怅然道:"唉,十二三的时候,容君你真的拿不出手啊。我敢说十二三时的应家小弟一个指头就把你比下去了,要不然,当年你家替你向单舟兄的妹妹提亲时,单舟兄怎会魂都吓飞了……"
王淩默默将应卯簿放在桌上,很想偷偷擦擦冷汗。
他虽然没怎么见过十六七岁的姬容君,但十二三岁的姬容君,他确实见过两回。而且,因为如此,他当时进监察督安司时还曾经忐忑过,生怕姬容君仍然记恨着当年的旧账。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今天加班,更新的比较晚……
明天还要加班,泪奔中~~
第四章
那年,王淩十六岁,外祖母过六十大寿,他带着两个妹妹前去拜寿。前来贺寿的王公重臣及家眷挤得满院满庭,两个妹妹在内院和一群孩子一起玩耍。
王淩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谢洛白在一群孩子中最标致,一堆女娃娃都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包括王淩的两个妹妹。但那群孩子中有个胖子最显眼,虽然胖,却上蹿下跳的很灵巧,而且极爱显摆,一时耍耍棍,一时打打拳卖弄武艺。
小胖子穿着一身扎眼的金闪闪的衣裳,耍棍时舞着棍子转圈,像个旋转的贴金花灯笼。王淩当年虽还是个少年,内心已被磨砺得十分沧桑,心中还忍不住替这孩子忧愁:谁家孩子丑成这样,将来长大了怎好。
而后,王淩听说,那个小胖子叫姬容君,是姬太师的爱子。
到了贺寿的时候,席间,外祖母将王淩与两个妹妹叫到身边,各拉着手看了看,想起这几个孩子的辛酸,老泪盈眶,念叨了一会儿,而后道:"我每每想起你们兄妹三个,每每心酸,平生的盼头就是在我进棺材前,能看到你出人头地,你两个妹妹各有好归宿。刚刚姬太师的夫人和我说,看淇娴很合缘,和她家小儿子容君八字也合衬,淇娴,外祖母问你,可愿做姬家的媳妇?"
淇娴傻了眼,王淩抖了抖,不由自主向客席上看去,姬容君当时年幼,还呆在内眷堆里,正坐在他娘旁边,眼巴巴向这边瞅。姬公子当年胖得厉害,下巴足有三层,脸全然没形,一双如今迷倒全京城女人的勾魂夺魄丹凤眼当年就是一颗白馒头上的两条线,见王淩看他,就咧嘴呵呵傻笑,两腮与下巴上的肥肉轻轻颤动,王淩的心也跟着颤动,脑中嗡嗡做响,身边的淇娴揪紧了他的衣襟。
王淩脸上声色不动,恭恭敬敬向外祖母道:"淇娴现在年纪还小,且我这个长兄疏于教导,礼仪教养尚有欠缺,贸贸然订下恐怕不太妥当,不如再等一两年,外祖母看如何?"
外祖母想了一想,觉得也是,淇娴和淇蕙现在都还尚未定性,姬太师家只是一时兴起,万一等到了该成亲时又后悔,淇娴嫁过去也可能受气。于是便没再说什么。
散席之后,王淩带着两个妹妹到了后花园,淇娴在僻静角落里一头扎进王淩怀中:"呜呜~~~哥哥,我不要嫁给那个烧饼~~我不要嫁给那个烧饼~~~"
王淩摸着她的头道:"放心,哥就算豁出去,也绝对不会让你嫁给那个丑胖子,我妹妹怎么能嫁那么丑的胖子,哥哥将来,一定替你和淇蕙找个好郎君……"话未落音,忽然听见身后树丛响,转头一看,姬太师的胖儿子正站在他们身后,满脸悲愤地看着他,目光哀怨。
淇娴和淇蕙呀了一声闪到一边,王淩僵僵地站着,小胖子哀怨地看了他半天,默默地转头走了,身上的肥肉在绷得紧紧的衣服下一颤一颤,背影落寞而忧伤。
谢洛白叹息道:"唉唉唉,是我不好,忍不住就会提起当年旧事,容君,单舟兄,你们两人都不要太往心里去,陈年旧事么,笑一笑就随风去了。"
王淩默默在桌前坐下翻动应卯簿,姬容君道:"哦,此事没什么好记着的,当年我确实和洛白你说的似的,不怎么像样,换作我是王淩,也肯定那么做。"伸手取过一卷纸,"这是明后两天要办的差事,本是户部的,刚刚转过来,你先看看,有一项上我不大拿得准,你看怎样好些。"
傍晚,到了该散的时候,众人纷纷离去,王淩照例每天都留到最后,仔细查看完桌椅地面才会离开,众人四散时,应景兰却只在原位上不动,等到厅中空无一人,外面也没了脚步声,方才快步走到王淩身前,眨眨眼,露出个与白天大不相同的灿烂笑容:"我来的时候,表兄便对我说,王副监察一定会照应我。我本想到京城之后先去你家拜会来着,结果刚安顿了住处,就立刻到司部来了。"
王淩笑道:"既然你知道我答应你表兄照应你,怎的还和我这样客气。"应景兰立刻满脸无辜道:"哎呀,因为你一直没说让我别用尊称,我便不敢乱喊了。单舟哥,日后托你多照应了。"
他这声单舟哥喊得极其自然而且顺口,仿佛理所当然就该那么叫,王淩自从两个妹妹出嫁后,就很少被人那么亲近地喊过,听到这声称呼心中有些许欣慰与开心,问应景兰:"你现在住在何处?"
应景兰道:"长乐街的朱篱巷,家中在京城的一处小宅,有些简陋,不过只我一个人,勉强对付着能住。"
王淩忍不住接着问:"下人什么的都齐全否?"
应景兰道:"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人服侍,先有四五个就行了,以后慢慢再说。"
王淩皱眉道:"才四五个下人,可见你仓促过来,什么都没布置好,这几天恐怕住得不大舒服。不然……"想了一想,转而又笑道,"先别在这里干站着,今晚你可有空闲没有?赏脸同我去酒楼坐坐,席间再慢慢说。"
应景兰立刻点头:"当然,我闲得很,正等着让单舟哥请客。"笑嘻嘻又眨眨眼,王淩忍不住笑了笑,内厅的门此时忽然一响,王淩吃了一惊,只见姬容君从内厅中走出来。
应景兰惊讶道:"咦,姬监察还没走?"
姬容君和谢洛白一向都走得早,谢洛白赶着去会红颜知己,姬容君交游广阔,不是有什么雅约要赴,就是有席面等着,或是喊上几个司部的兄弟同去吃酒。
姬容君含笑对应景兰点点头:"有些卷宗压着,因此走得晚了些。"又向王淩道,"这个洛白,真不够意思,说什么怕他的美人儿等得心焦,火烧火燎地走了,丢了一堆卷宗不管,让我替他善后。"
像是写得手酸,捏着手腕揉了揉,又道:"我方才隐约听到,你二人说要去吃酒,可正好,我替洛白整了半天卷宗,觉得有些饿了。朱雀街东新开了家酒楼,我前几天去过一回,极其不错。不如同去?"
应景兰道:"横竖我是等着白吃的,怎样都好。"侧首看王淩,王淩自然说好。于是便三人同行,去了姬容君荐的那家酒楼。
酒楼的菜果然很别致,酒也是上好的陈年老酒,坐的小阁陈设雅致,酒楼靠在河边,纱窗半挑,窗外夜色漆漆,水面上一片星光。
这一顿酒,变成了姬容君请客。姬容君私下里向来爽快随和,与应景兰叙得十分热络,姬容君喜欢收集金石字画,应景兰也有此癖好,两人一聊即合,惺惺相惜。王淩在一旁自顾自喝酒吃菜,偶尔插一两句,见菜快凉了便提醒一声儿。这顿酒吃得融融洽洽。
等到散席,姬容君与应景兰已互称表字,姬容君字少贤,应景兰字毓彦,两人你称我少贤兄,我称你毓彦贤弟,亲热且客气地出了酒楼。
在酒楼外,王淩向姬容君拱手作别,谢了今天的酒:"今日托景兰贤弟的福,得了一顿酒的便宜,多有叨扰。"
姬容君道:"不过一顿粗酒饭而已,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来日还请我一顿罢了。说起来我和王淩你共事半年有余,还不曾被你请过,"露牙笑道,"看来我不如毓彦贤弟情面大。"
王淩干笑道:"因见姬公子一向忙得很,不晓得贸然相请你有空没有,便一直没开过口,等哪日如你有空闲,一定还了今天的席。"
再拱手别过,王淩向应景兰道:"你初来京城,恐怕路面不大熟悉,我与你一道回去罢。"
应景兰住朱篱巷,和王淩不在一个方向,但应景兰刚来京城,眼下又没有下人随从跟在身边,王淩怕他迷了路。
应景兰的长处就是挺坦率,立刻道:"好,说老实话我确实不认得怎么回去,只是又要麻烦单舟哥了。"跟在王淩身后去牵马。
姬容君一直站在马前听他二人说话,整了整马鞍问应景兰:"毓彦贤弟现居何处?"
应景兰道:"朱篱巷家中的一座小宅。"
姬容君敛眉道:"哦,似乎与王淩不走一个方向。"看向王淩,"你若先送他回城北再转回城南去,似乎要绕大半个城,夜眼看深了。不如我送他回府,我离得不大远,只隔了两条街。"
王淩想了想,觉得很是,便和应景兰也拱手别过,看姬容君与他一起上马离开,他今天初见应景兰,觉得这个少年十分不错,今后来日方长,想来需要照应他的地方不少,觉得自妹妹出嫁后心中莫名的空落处略实在了一些。翻身上马,径直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我是周末连加两天班的苦命青年……顶着涣散的熊猫眼爬走……
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王淩来到司部衙门,他最早到司部衙门已经是个惯例,看守和打扫衙门的杂役们还在清扫屋内,都停手躬身向王淩问安,笑道:"王副监察今儿也好早。"
王淩道:"还好还好。"顺口问了问各位杂役都吃了饭没有,再踱步在衙门院子中溜个圈儿,看看花花草草长势都可好。走到后山墙边,听到几个杂役嘀嘀咕咕议论。
"……成天这样,不知累不累。"
"咳,要不王大人的外号怎么叫王操心呢,像我们这群人天天早上吃饭没有他都惦记着。没见其他大人们都有些怵他么,不管你愿不愿意,凡从他眼皮子下过的人,他都惦记着,其实挺愁人。"
"唉,我那天还听一位大人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老天开眼,王操心变成王省心,大家都该去烧高香念阿弥陀佛了。"
"我看难,王大人爱操心,已经是种病了,就跟人每天要喝水似的,不操心他急得慌。"
"但他有这个毛病,搞得人人每天都被他折腾,总也不是回事儿。"
………………
王淩站在山墙边听了半晌,转身默不做声地踱回院子里去。几个杂役见他从屋脊的另一端走出来,都满脸堆笑:"王大人好精神,每天都要在院中走走。院子里的花草要是大人觉得哪里该修哪里该松土,就和小的们说。各处都打扫完了,小的们先退下了。"
王淩点点头,看众杂役们退出去,负手走进屋内,身后忽然有人道:"单舟哥来得好早。'
王淩一回头,看见应景兰快步走进衙门中,晨光正好,照着风华的少年,应景兰对着王淩灿烂一笑,如朗朗碧空,神采飞扬。
应景兰跨进屋内:"单舟哥每天都来这么早?"
王淩道:"我一向早起,就早来惯了,你也不晚。"
应景兰立刻道:"我初进督安司,自然要表现勤快些,娶媳妇还三天新来着,何况是刚在朝廷当差。"
王淩笑道:"有道理。"应景兰又道:"啊,对了单舟哥,你别因为表兄让你照应我就少给我安排差事,要能多派给我些才好。"
王淩心中对应景兰又多了几分欣赏,他这番话固然是少年人急于表现,但身为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肯吃苦想多办差已很难得,是个肯上进的少年。王淩道:"你求错了人,派差的事情不归我管,我这里就是些琐琐碎碎的内务之类。要么等姬监察或谢副监察来了你再去和他二人说。"
应景兰笑嘻嘻地道:"好。"看王淩已走到桌前,翻开应卯簿,要研墨,却没了墨锭,应景兰忙走到自己桌边,拿了一锭墨过来,王淩对应景兰的好感更多了些,正伸手接过墨锭,又有一个人迈进屋来,应景兰拱手道:"姬监察。"
王淩拱了拱手:"姬监察今日好早。"
姬容君看了看他两人,道:"还好,没你二人早。"
过了片刻,各位同僚纷纷来到。上午朝廷里没什么差事派下来,众人都各自翻翻卷宗之类打发时间。王淩起身沏了一壶茶,姬容君在内厅中看见了,就端着自己的茶盅走了出来。
原来王淩每每沏茶时,都必要问一声可还有谁要喝茶不要,顺手一起给泡上。衙门中的督安郎们连同姬容君和谢洛白都被他养成了一个毛病,口渴时也不去沏茶,坐等王淩沏茶时喝现成的。
但今天,王淩沏茶时却一言不发,径直泡了茶,端回自己桌上,而后坐下翻开卷宗。姬容君端着茶盅站在内厅门前半晌,王淩从头到尾看也没看过他一眼,姬容君干干地站了站,皱眉看了看王淩,大步走去自己泡茶。
王淩端着茶喝了两口,站起身走到应景兰桌前,将一锭墨放在他桌上。应景兰立刻抬头道:"单舟哥真是有借有还。"王淩道:"图个下次借的时候方便。"应景兰嘿然一笑。王淩回到自己桌前,正要坐下,应景兰却端了个茶盅快步走过来,笑嘻嘻道:"有些口渴,懒得泡茶了,可否借杯茶喝?下回我泡一大壶还你。"
姬容君端着刚刚泡上茶水,看王淩和声缓语地对应景兰道:"一杯茶罢了,说这么客气做什么,只是我这壶沏的是龙井,我爱喝淡茶,不知你喝得惯否。"
应景兰道:"刚好,我也爱喝淡茶。"将茶盅放在桌上,王淩抬手替他斟满。应景兰道了声多谢,端着茶盅轻飘飘地走了。
姬容君端着自己泡的茶水回到内厅,谢洛白看看外厅又看看他:"容君你昨天或今天早上与单舟兄生了些摩擦间隙?"
姬容君思考了片刻,而后道:"没有。"
谢洛白满脸疑惑道:"那就奇怪了。"
因为上午无事可做,过了巳时三刻左右,众人便各自散回家去,待下午近未时再来司部衙门看看有无差事。
今天,监察督安司似乎流年不利,先是督安郎许瑮中午纵马经过闹市时撞翻了一个卖橘子的小摊,挂了两处彩,而后姬容君在来司部衙门时路遇惊马,姬公子一向爱在危急时刻显显风流,飞身而起制住惊马,自己却没留神跌了一跤,伤了手臂。
旁观的谢洛白后来如是转述:"容君他本来随便捡几个石子之类的抬手弹弹就可以打断马腿,但因为当时闹市中人太多,还有几个美貌的小姑娘躲在街边看热闹,于是姬少他便从自己的马上飞身而起,凌空踏步跳上惊马背,再将那匹马抬手劈昏,唉,本来再从马上跳下就可大功告成,但咱们的姬监察偏偏要再飞身到半空,在空中转两个圈儿,再飘然落地,恰好落的地方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扔了半个烂桔子。于是……唉……"扇子在手心中敲了敲,抬眼望天长叹。
王淩正端着茶杯喝茶,茶水险些喷了一桌面,姬容君僵着脸从外面走进内厅,假装没有听见,拉开椅子坐下。王淩抬袖子掩住嘴角的闷笑,整理了下神情,姬容君咬了咬下唇,神色肃然地假装看公文,脸却微微泛红。
谢洛白拿汗巾捂住鼻子,连打了几个喷嚏,眼泪汪汪声音沙哑地道:"看来是伤风了。"
王淩立刻要脱口而出伤风要小心静养不行就先回家休养赶紧请大夫看脉吃药南大街有个何大夫治伤风最拿手这几天吃东西忌辛辣油腻汤菜中多放生姜食醋既驱寒气又不上火……
但,回想起上午在山墙边的那一番话,王淩硬生生将千言万语吞回腹中,咬紧牙关。谢洛白擦着鼻涕双眼通红将他看了又看,王淩按捺住心中翻腾的话浪,勉强从牙缝里崩出七个干巴巴的字眼:"早些请大夫看看。"
谢洛白擦着鼻涕再看他,王淩却没了下文,神情淡然地取过公差轮派册。
姬容君伤了左臂,活动不便,王淩将最近一段时间的公差记录递给他看,姬容君伸手来接,触动伤臂,脸上微微露出隐忍痛楚的神色,王淩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左臂。
姬容君立刻笑道:"你莫担心,这是小伤,不碍事,过一两天就好。"
王淩在心中苦笑,可见那些杂役们议论的不错,平白乱操闲心只会惹人不自在,便道:"姬监察不用惊慌,在下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这些纪录监察若发现有什么错漏,再传唤我罢,我先告退出去了。"
姬容君满脸惊诧地看他出了内厅,谢洛白又打了个喷嚏,姬容君道:"王淩这是怎了?"
谢洛白摇头:"不晓得,实在奇怪。"
傍晚,谢洛白早早赶回府去吃药休养,姬容君在内厅等到众人散去,偏偏王淩身边的应景兰跟粘上了似的,王淩不走他也不走。
姬容君只得出了内厅,先和王淩与应景兰都寒暄了几句,而后道:"对了,我一直想向王淩你请教,我手臂伤了,未好期间饮食起卧可有什么要留意或避忌的没有?"
王淩沉默了片刻,诚恳地向他道:"姬监察回府后,再找个大夫详细问问便可。"
姬容君的目光在王淩脸上停驻片刻,哦了一声,转开视线说了声多谢,又道了告辞迈出厅门。
身后应景兰正和王淩道:"单舟哥,等下你如若有空,能不能带我去几处热闹的地方见识见识,我来了京城,还没有各处逛过。"
王淩的声音充满了和气与关爱:"好,我不大爱各处逛,不过热闹的地方也略略知道几处。正好许久没去,今天可以去散散心。"
姬容君独自出了皇城,他伤了手臂不能骑马,家中早派了马车等在城门外,姬容君上了马车,掀开车帘,落日西沉,暮色满京。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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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王淩一连数日举止反常,司部衙门中谁有了什么事情,都没见他再操过心,话少了很多,琐碎的事情也不再过问了,每天埋头自扫门前雪,渐渐的也不再来得最早,有时候走得挺早。监察督安司中一片惊诧。
督安郎们诧异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傍晚约好了似的都不走,王淩抬头四顾,像是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册,先走了。应景兰似乎已和王淩约了去什么地方,跟着王淩一道出了衙门。
督安郎们向姬容君与谢洛白道:"那个应景兰,是不是给王副监察念了什么邪门歪道经,自从他来了后,王副监察整个人都不大对劲。"
王淩这阵子虽然没再操过谁的心,但应景兰总是笑嘻嘻地时不时向王淩讨杯现成茶水,问一两件公务上不懂的事情,王淩都有求必应,且对应景兰极其照应。
督安郎杨硕之道:"是了,我本以为王副监察爱操心的毛病进了棺材都改不了,但最近他什么都不管不问,只照应那应景兰一个,实在是奇怪得很。"
督安郎周亭道:"就算应景兰和王副监察有些亲戚,但妹夫的表弟,这个亲戚也太远了点……莫非这两人另有什么不寻常……咳……"
谢洛白似笑非笑道:"不寻常什么啊?"
周亭连忙隔空轻扇了自己一嘴巴:"乱说乱说,是我方才乱说!"
谢洛白道:"不过,单舟兄近来反常得厉害确实是真的,只有对着应景兰的时候才是一贯的模样,莫非受了什么刺激?"
姬容君神色淡然道:"他人私事本与我等无干,背后议论非君子行径。以往王淩各处记挂照应时,你们还嫌他啰嗦,如今他不啰嗦了,你们又发急,事情倒挺多。"
督安郎们私下都与姬谢两人私交甚好,言语上从没什么顾忌,卢覃便立刻道:"姬兄你一口一个你们,说的跟你不急似的,少在兄弟们面前扯官派,以往王淩沏茶时,数你喝现成的喝的多,如今除了应家小弟,不动手的茶谁也喝不着了。"
姬容君露出森森白牙道:"要么哪天和应家小弟讨教讨教,王淩最近究竟是怎么了?"
姬容君只是这么一说,可有人当真去问了。
问的人是一向直来直去的卢覃。恰好第二天上午司部衙门有件大差事,京城城门修缮,相关的几个京府小官吏涉嫌收受贿赂,着监察督安司协同刑部查办。司部衙门中堆了一堆相关的卷宗账册,先核对账目,而后再去查访。
监察督安司中以前除了王淩外,其余人都最怕这种要对账的差事,一群督安郎们捧着账册目光涣散,谢洛白一边翻一边偷偷打呵欠,姬容君眉头紧皱双眼紧盯账册,偶尔手扶额头,活像账册和他有深仇大恨。
姬容君在翻动账册时扫了王淩一眼,见他双目炯炯兴味十足地盯着账册,神色时而凝重时而疑惑时而若有所思,应景兰捧着另一本账册在与王淩手中的那本比对核查,手边还摆着纸笔,王淩用手指了指某处,应景兰就立刻提笔记下来。
姬容君合上自己手中的账本起身绕到王淩桌前:"查出了什么没有?"
王淩揉了揉眉间道:"账目做得很平整,但修缮工程,工料与工酬上都好做手脚,我和景兰先挑出几处想来有猫腻的地方记下,再出去实际查查就大概能有头绪。"
姬容君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王淩桌上的账册,"我看了账册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望着王淩一笑,"不知怎么的,我一看账册之类的就晕头转向,看来是没什么天分,不如什么时候你教教我,我看毓彦贤弟对账已颇好了,比我们都强些。"
王淩道;"姬监察过奖,但我其实不擅为人师,乃是景兰自己很有悟性,看了看就摸出了门窍。"
姬容君再哦了一声,看应景兰立刻抬头露齿道:"这是单舟哥夸我,我现在还只能打打下手罢了。"
姬容君笑了笑,转身绕回自己桌前。
下午,姬容君与督安郎们拿着王淩上午查出的可疑条目出去详查。留下谢洛白和王淩继续核账,应景兰也跟着姬容君等人一道,出了皇城,策马行在大街上,卢覃与应景兰并骑而行,像随口似的向应景兰道:"应贤弟,晚上在下在花意浓请客,有几个新来的歌妓歌舞琴艺都绝佳,其余人都去,你也同来如何?"
应景兰道:"多谢,但晚上小弟有些事情,今日恐要辜负卢兄盛意,待来日小弟做东,请一席好的,当作赔礼,务必请卢兄赏光。"
卢覃道:"是了,这几天我看应贤弟都和王副监察一道儿回去,莫不是今天晚上王副监察也要请你?王副监察真是,要请客也不连我们一起请!其实我们新近一直在疑惑,以往王副监察都是细致又爱管事的一个人,这几天却忽然什么都懒得管了,应贤弟你最近经常和他在一处,我看王副监察新近挺照应你,你可知道为何有些不寻常么?"
应景兰满脸惊讶,目光也透着一丝茫然:"王副监察新近几日与以往不同么?我新来乍到,不知道王副监察以往怎样,还当他一贯如此。但王副监察从来时起就对我极照应,而且他挺好说话,有事情拜托或请教他都极爽快,我一直感激得很。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小弟真的不明白。"
卢覃再问不出什么,又随便扯了几句便将话题带了过去。
傍晚,应景兰果然又和王淩一同走。王淩确实是昨天就已和应景兰说定,今天带应景兰到自己府中坐坐。
王淩极少带同僚到府中,府上的下人们与姑老夫人都挺惊讶,众人原先就听说,有那么一位二小姐的姑爷的表弟来京城进朝廷当官,王淩受托照应他,今天瞧见了这位应氏少年的庐山真面目,人人都喜欢。尤其是府中的年轻小丫鬟们,都躲在暗处偷偷看应景兰,而后交头接耳地议论,又是一位标致的公子。
应景兰先去给姑老夫人见礼,姑老夫人见到他很欢喜,拉着他东扯西扯说了一大套话,而后王淩引着应景兰在府中四处看看,去后园赏玩风景。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今天更两章,嘿嘿~~
第七章
王淩府中的后园极大,花木繁盛,此时已是初夏,池塘中荷花还没开,但荷叶的气味和水气一起渗入风中,若有若无的淡香也十分怡人。
王淩让应景兰让进荷花池边的凉亭小坐,小丫鬟捧上茶水,应景兰端起茶喝了一口,讶然道:"呀,竟是新制的荷叶茶,单舟哥真懂得应时节而风雅。"
王淩道:"并不是应时节风雅,其实是早些年养出的习惯,新荷叶制来泡茶,一来清香解暑,二来正好省了茶叶,一池塘的荷叶,让它们长着也是长着。"
应景兰若有所思地点头,端着茶又喝了两口,真心诚意地道:"很是道理,回头我也这么弄。不过可惜我现在住的园子太小,我也懒得弄什么花啊草啊,水池里浮萍倒是不少,荷花就没有了,今年种来不及,只好等明年了。"
王淩笑道:"你要是喜欢喝这种茶,临走时拿些制好的茶包。"
应景兰道:"当真?那我可不客气了。等下要再看上了什么好的和你要,单舟哥你可别嫌我啰嗦。"
王淩道:"你不嫌东西寒碜就行,说到啰嗦,我姑母才是真啰嗦,方才扯着你啰嗦了一大堆,你莫见怪。"
应景兰放下茶盅:"此话太见外了。其实我真没觉得什么。我在家里时,天天在我祖母老太君眼皮子底下过日子,习惯了。"嘿嘿一笑,"单舟哥你要是看到我那位祖母老太君,就能明白什么叫真啰嗦了。"
暮色渐重,晚风习习,应景兰起身走到荷花池边,忽然问王淩:"单舟哥,向你请教件事情,若是在监察督安司中做得好些,将来进朝中各部时,是不是能进好些的司部?"
王淩看着他,了然微笑,应景兰最近在司部中勤于公务,他天资聪颖,悟性很高,学的快,做得多,监察督安司中的各位贵胄子弟都非泛泛,应景兰新来乍到却已颖然出众,他是名门应氏的嫡孙,想来在心中一定早有宏大抱负,如此勤奋,大约是想早日凌于众人之上。
王淩也站起身,如实答道:"这个自然,监察督安司,亦可以算做朝廷选拔各子弟的一项试炼,前几任督安郎中,如今官阶三品以上的已有几个。尚书省及其下刑吏户兵几个重要司部,或都察院等处,倘若卓有政绩,或者再略通关节,得一好位置应是较容易。"
应景兰欣然笑道:"那便好,我最近如此勤恳,其实就是暗自打算将来拣个好地方进。"
他说得明白坦荡,王淩又微微笑了笑。
应景兰在荷花池边深呼了一口气,继续欣欣然眉飞色舞道:"不怕告诉你,单舟哥,我早就相好了地方,礼部、中书的录达司,或是翰林院,能进这三个地方的任何一个,我就阿弥陀佛了。"
王淩愕然,愣了一愣。
这三个地方在本朝都官阶虽然不错但实权不大,比之刑部户部吏部等等炙手可热的司部显得半冷不冷,有心向上攀爬,绝不想进这几个司部。
王淩讶然看应景兰,少年脸上笑嘻嘻的,双眼清而明亮:"我啊,最近忍着苦些,就是为了混进一个来日能享福的地方,官阶说得过去,俸禄高,又不用费心劳力,滋滋润润地过。"
王淩忍不住道:"这话我从一个应氏子弟的口中听到,有些奇怪。"
应景兰扬眉笑道:"正是因为我是应氏子弟,才能看得透彻,算盘打得那么好。"
安州应氏,累出贤臣,世人皆知。
从前朝到本朝开国至今,应氏共出过九个丞相、十一个御史大夫、八个尚书、五个太傅,以及其他三品上一品下的官员若干个。可谓名门中的名门。
因此,每一代的应氏子弟,尤其嫡系子弟,从出生起,就倍受世人关注。凡应氏的子弟,会走路时就要能背诵经书诗词,应氏子弟,每个人都要博览群书,精于学问,上朝堂即能出治国之经略,闲暇时偶尔吟诗作赋,也要诗可被世人争相流传,赋可惊动四座,连写诗写赋的字迹都要足以仿刻为碑文,流传千古。
有幸生做应氏嫡传子孙的应景兰打从娘胎中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在接受种种锤炼,而且他这一辈男丁单薄,所受的锤炼更是严上加严,应景兰从记事起就过得苦不堪言,祖母与各位长辈一边将他千锤百炼,一边对他极是溺爱,应景兰在温泉与油锅的两煎熬下拜读各位先辈的事迹,蓦然悟到做应氏子弟是活该受罪,入朝做权臣更加受罪,惟一可以解脱的方法,就是在朝廷中混个官位还好俸禄高又没大实权的职位,吃饱等饿,衣食无忧。应景兰在十一岁时顿悟了这个道理,从此以此为目标,自觉自己是所有应氏子弟中看得透彻的一个。
听说要进监察督安司时,应景兰及其开心,毕生之奋斗目标眼看垂手可得,应景兰欢欢喜喜进了京城。
打从看到王淩第一眼起,应景兰就莫名地在王淩身上感应到了亲切的气息。他一直没什么脾气,因此爱和同样没什么脾气的人亲近,而且应景兰从小在祖母与众长辈的关爱中长大,从小被人操惯了心,王淩的爱操心与絮叨,应景兰觉得并没有什么,一眼就得出王淩好意待他,还挺开心。应景兰做人一向是看不惯的也能和睦且表面亲切地呆着,看得惯得又忍不住想亲近些,王淩一副胸无大志相,更让应景兰喜欢,又多生出一份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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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述完了自己的宏图之志,应景兰问王淩:"单舟哥将来打算进哪个司部?"
王淩遥望远方,慢吞吞道:"我一直没怎么想过,当年我本是在中书衙门做一闲职,很是闲散自在,得圣上恩典,破格进了这监察督安司,如今就先做一日是一日,等到要挪动时,便能挪到哪就挪到哪,我身边已没什么可牵挂事,能过就成。"
应景兰点头道:"不错,碌碌营营,最后总成空,能随缘度日,逍遥自在,才是福气。"
晚风熙熙,吹得池塘中荷叶绿波起伏,池边站的两人相视一笑,相知相惜。
正在此时,下人来报,太师府姬容君姬公子来访。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都没更新,今天更新两章^_^顺道吼一句,小景兰真的只是个天然自来熟的好少年口牙!
爬去睡了……
第八章
王淩十分惊讶,他与姬容君共事近一年,姬容君从未到他府中来过,怎么在这个即将黑灯瞎火的傍晚前来拜访?
王淩亲自前去相迎,按理应当将姬容君请进正厅,但正厅中现在姑老夫人正在驻守,倘若带姬容君进去,恐怕又会被抓住一通絮叨。王淩便请姬容君去后园,姬容君欣然应允。
一路向后园行,姬容君看四处的景致,向王淩道:"原来你府中这样雅致,别有一番不落雕琢痕迹的自然之趣。"
王淩道:"因为鄙府的花花草草一向都由着长,已有很多年没有懂得园艺的仆役修整,我成天看着,没觉得哪里不顺眼过,也就这么由它们去了。"
姬容君诚恳地道:"还以本色,方得谐趣之美。天然谐雅,最是难得。"
王淩笑了两声道:"多谢多谢。"
引到后园荷花池边凉亭,应景兰迎上来与姬容君见礼。姬容君见到他,先怔了一怔,应景兰笑嘻嘻道:"单舟哥今天请我到府中,我想着蹭顿晚饭,现在还在赖着不走。"
姬容君道:"那我此时前来,难道王淩又要多请一个人吃饭?"转目看王淩,王淩却没什么表示,只问道:"姬公子此时前来,莫非有什么事情?"
姬容君立刻道:"啊,是,今天查探后,方才我在府中又得到一些消息,便想来找你商量。"
王淩疑惑道:"姬公子为何不去找唐知贤弟?"
姬容君道:"洛白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在账目上有点糊涂,我去找他只能越来越不清楚,只有来找你。"
王淩了然地点头,但左看右看只见姬容君两手空空,他现在穿着一件玉色长衫,料子很薄,风一吹,衣袖随风飘动,实在不像哪里揣了本账册或卷宗的样子。正要再问具体是什么账目哪里有可疑处,姬容君已走进了亭子,来回转了转,又看了看石桌上的茶壶。
应景兰道:"刚刚单舟哥请我喝他府中新制的荷叶茶,清香别致,不如请单舟哥再沏一壶,少贤兄也尝尝。"
王淩却已吩咐跟上来侍候的小厮道:"撤下桌上茶壶,重新沏一壶毛峰来。"
应景兰道:"难道少贤兄不喝荷叶茶?"
姬容君看了看王淩,浮起笑意道:"我的脾胃和荷叶茶不合,去年喝过一回,闹了好几天肚子,王淩竟然还记得。"
王淩心道,我当然记得,那壶茶就是我给你喝的。
当时姬容君喝了后不久,脸色就绿得像荷叶一样,上吐下泻好几天,王淩满心愧疚,兼带忧心万一姬容君有个三长两短,姬太师提着钢刀过来砍了他,在皇城中看见姬太师雄赳赳的身影就绕着走。
新茶沏上,姬容君喝了两口,而后道:"我贸贸然过来,打断王淩你与毓彦贤弟的谈兴实在不好意思。"
王淩忙道:"没什么,我与景兰也正在随便聊些闲事,没什么。"应景兰道:"是了,说起方才聊的话,少贤兄他日从监察督安司出来,最想去哪个地方?"
姬容君道:"你们方才竟是在谈这个?难道毓彦贤弟和王淩已有意属之处?"
应景兰笑道:"是啊,我是想在礼部翰林院这样的地方随便做个还过得去官俸又不错的官职,能少做些事成天闲着最好、"
王淩道:"我是走一步算一步,得过且过,当年在中书衙门时就挺好的。"眼看着姬容君满脸惊诧,写满了对他两人胸无大志的震惊。
王淩于是想起,当日初进监察督安司时,众人也曾畅谈过他日志向,年少的督安郎们都有年少的热血,各个都说得慷慨而澎湃,姬容君说得尤为铿锵有力:"大丈夫既生在人世,为文臣当辅佐圣上心忧黎民,鞠躬尽瘁,为武将当力守疆土,报效朝廷,马革裹尸万死不辞。总要能青史留名才不枉这一遭!"
王淩当时听得目定口呆,他万想不到天下果真有能喊出这种句子的傻冒,继而盯着姬容君忧心忡忡,心道这孩子想必从小就被教导如此这般,这种傻念头在他脑中根深蒂固他一定活得很辛苦,当时时正黄昏,暮色透窗而入,正洒在姬容君身上,红色的监察服映衬得他面如美玉,金红的夕阳光芒之中一双丹凤眼波光粼粼,俊美光华让王淩都看得直了眼,越发地替姬容君惋惜忧愁,分明长得如斯俊雅,却傻颠颠地一心要被朝政累死或马革裹尸,多么可惜,不知道有没有方法将他的念头掰过来,要怎样掰才好,一开始还要循序渐进不可太急进……
姬容君只震惊了一下,神色就再变得平静淡然,望着王淩道:"我记得你当日曾说,只做一贤臣足矣,其他无需计较。"当时王淩说此话时,他曾十分有感触,觉得王淩这一句话的境界,比自己的许多句更高出许多,评论功过皆不计较,只要做贤臣而已,比之他们争先恐后的慷慨,这种淡泊更加高远。
王淩道:"这话到现在也未变过,在如此太平盛世,做一闲臣足矣。"
应景兰点头道:"闲适最难得啊……"
姬容君怔了怔:"难道你一直说的是清闲的闲?"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HOHO~~
今天有事,更得较少,抱歉~~各位大人晚安o(∩_∩)o.
第九章
王淩说:"自然是清闲的闲。"应景兰扑哧笑道:"难道少贤兄你还以为是贤德的贤?"
姬容君默声不语,王淩起身道:"时辰不早,我去让厨房预备饭菜。"应景兰道:"单舟哥,别太繁杂了,稍微几个小菜就行,有酒更好。"
姬容君淡淡道:"毓彦贤弟倒不客气。"
应景兰点头道:"我一向都不客气。"王淩回身问姬容君:"家中饭食简陋,姬公子如不嫌弃,可愿留下一同用饭?"
姬容君道:"既然毓彦贤弟都如此家常,我也不假客套了。"欣然应允。王淩又问有什么忌口没有,姬容君道:"我什么都吃,无忌口。"王淩惊讶道:"我记得姬公子你好像不吃韭菜,蒜也不大吃。"
姬容君双目明亮地望着他道:"你竟连这个也知道,如果真的有,我稍微吃些也没什么,不过确实不大爱吃。"
王淩道:"因为上次同去吃酒时,我见席间你夹菜,总避开有这两样的菜,便猜测你可能不吃。衙门中其余人的我倒都全部确定知道。唐知贤弟忌口最多,卢覃许秩他们少些……"
他絮叨叨地回顾,如数家珍,姬容君又沉声不语,还是应景兰及时插进了一句道:"单舟哥,你再念下去这顿饭我和少贤兄要半夜才有得吃了。"
王淩蓦然住了口,惊觉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尴尬地笑了笑道:"我这便去吩咐厨房。"身影没入庭院的夜色中,应景兰莫名地道:"这里不是有丫鬟在,为何还要亲自去吩咐?"
小丫鬟掩口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大少爷一向如此,连粥里放一勺糖还是半勺都是亲自到厨房说的。"
应景兰了然地点点头,姬容君注视着茶杯若有所思道:"这些年都费心劳力至此,王淩他定然很辛苦。"
少顷,王淩回来,道:"天色已晚,两位先到内厅去坐,晚饭不多时就可以好。"
应景兰立刻道了声好站起身来,姬容君端起茶壶,斟了杯茶,温声对王淩道:"你先喝杯水歇一下,不用忙,喘口气我们再去内厅不迟。"
姬容君交游广阔,但一向都是和别人称兄道弟,酒杯论交,这种体贴话没怎么说过,不大会说,且因为是第一次,声音有些僵,王淩这几天,听了"不用忙"这三个字总要有点别的联想,干笑了两声道:"我这个人一向瞎忙惯了,姬公子看了别见笑。"
姬容君握着茶壶的手僵了僵,轻声道:"我,我只是……"话语化成一抹苦笑凝在嘴边,端起那杯刚斟的茶,一饮而尽。
夜风清凉,虫鸣阵阵,应景兰咳了一声道:"那个……单舟哥,你家内厅怎么过去,我不记得了,想来少贤兄也不大记得,还请单舟哥你在前面引下路。"
王淩府中的内厅很大,晚饭预备得很丰盛精致,席间的气氛也很不错。
王淩觉得方才在庭院中误会了姬容君的好意有些愧疚,便恳切地亲自替姬容君布菜斟酒,姬容君却像没怎么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极其松适随意,吃了不少菜,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
应景兰与姬容君都对王淩府上的厨子十分欣赏,应景兰钟爱一道松仁鲈鱼烩,口口声声说要将王淩府中的厨子绑回他府上去。王淩于是笑道:"你当真喜欢,便常常来吃。"应景兰欣然道:"我可当真了,以后时常来吃白食,单舟哥你别心疼。"
说话间,又上了一道小排腐皮卷,姬容君夹了一筷,尝了尝道:"你府上厨子的手艺这些年一直都这般好。"
王淩谦让地笑了笑,道:"姬公子并不曾来鄙府吃过饭,敢情是我家厨子手艺太好,姬公子一时之间说错了。"
姬容君的神色顿了顿,而后笑道:"是了,一时之间忘了,随口将常在洛白府上说的话说出来了。"
吃完饭后,又闲聊了几句,应景兰起身告辞,姬容君也跟着起身,眼看也要张口告辞,王淩终于忍不住道:"姬公子刚刚过来时说有要紧公务,不知是何事?"
姬容君却不说什么,应景兰立刻道:"单舟哥,我离得远,要先回府了,你和少贤兄慢慢谈。"告辞离去。王淩送他到门前,又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夜路时不可纵马太快,回府后赶紧洗澡睡觉之列的话。
再回到内厅,姬容君站在灯前道:"王淩,我看你园中景致甚好,可否烦你再引我在园中看看?"
王淩与姬容君并肩在园中慢慢前行,又到了后园荷花池边,月光清幽,四处寂寂,王淩道:"此处无人,姬公子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了。"
姬容君沉默片刻,低声慢慢道:"王淩,我也是傍晚时才得知,这次的城墙一案,大概要牵扯出一件大案,那件大案……又与大概国舅有些关联。"
国舅是皇后的亲哥哥,也是王淩的亲舅舅。
王淩沉声半晌,而后语气轻松半玩笑般地道:"此案如果真的查出定罪,大到要诛九族么?"
姬容君皱起眉头:"王淩你胡说什么,这件案子只是寻常的贪污,但,朝廷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被有的人抓住了此事,结果便可大可小。我爹今天也提了此事,可见让我们去查城墙案其实是朝廷早有预备要把大的那件掀出来。如今我便在犹豫……"
王淩道:"朝廷啊,就是这么麻烦,不过我看没什么好犹豫的,你只管查到了什么据实上报,今晚你只当没告诉过我,我也只当不知道城墙一案还有其他牵扯。反正我们衙门管不到大案,其他的事情该哪里忙就哪里忙罢。"
姬容君怔了一怔道:"你……但国舅总是你舅舅……"
王淩侧身看他,道:"姬公子你今晚前来,其实是送我个方便,让我去给舅父通风报信做个人情罢。他既然与大案相关,定然耳目灵便,该知道的早知道了,不须我多此一举,有的事情,少知道,或者当成不知道,麻烦也少点。反正本就不该我操心的事情,何必过问。在监察督安司衙门中担这个虚职,但求对得起这份俸禄与个良心罢了,其他的事随他去罢。"
又笑了笑道:"但你今晚前来,这份人情,我很感激。"
姬容君看着他半晌,忽然道:"能不管时就不管,倒像是你的闲臣作风。"举头望月,似有感慨道,"我是不是也该学你一二。"
王淩道:"别,我是预备要做闲臣,姬公子你的志向可是忠臣良将,你学了我,朝中将来就少了个栋梁,这个罪过可大了。"
姬容君向他走进几步,笑道:"我说要做忠臣良将时,你该不会在心里笑我傻罢。"
王淩立刻道:"没有没有。"而后猛觉得此话像急于掩饰,便又笑了几声道:"如果朝廷中没有忠臣良将,像姬公子你这种立志鞠躬尽瘁的栋梁,又哪有我们这群想做闲臣的钻空子的份?"
姬容君与他对面而立,注视他笑道:"难道我竟要为了你能做闲臣将来去做朝廷忠良?如果我真成了忠良,让你安心做闲臣,你怎么谢我?"
王淩道:"经姬公子你那么一说,确实像我欠了你份人情。姬公子预备要我怎么答谢?"
夜色沉沉,星光烂漫,王淩言语之间不由自主和姬容君亲近了许多,他在督安司与姬容君共事许久,倒像从今天开始才熟络,而且已然变成十分熟络。
姬容君衣袂在夜风中飘荡,悠然道:"待我成了忠良你自在地做闲臣时我再想怎么向你讨谢礼罢。但我今天有了这份志向,你也当小答谢我一下……"像是沉吟了一下,而后道:"这样罢,你我都共事了许久,你还十分客套地称呼我姬公子或姬监察,我每每听着,浑身都不舒服。没见你对旁人也这般客气。从今后你喊我容君或少贤,我也一般地喊你王淩或单舟,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病得有点小寂寞,在本篇更新的前半部分小虐了一把小姬怡情,心情甚好。
将更新贴之,满足地爬下去煮包馄饨做宵夜……
第十章
监察督安司查办的那件城墙贪污小案没几天就结案了,由此而引出了另一件半大不小的大贪污案,让刑部颇忙活了几天,最终扯出了国舅。其实案子真的不大,国舅背了个贪污的名声,只是人家送了他几挂明珠,几株珊瑚,几件老旧的字画玩器,他推辞不过,收了而已。皇上最终降旨将国舅官降半阶,和和美美地完结了此案。
监察督安司因为查出了城墙贪污案,很有功绩,上面让将司部内所有参与此案者的作为据实纪录上报,似乎会给些小小的奖赏。
写上报的公文时,姬容君对着纸张出神犹豫,有些踌躇。
谢洛白坐在桌前看他,疑惑道:"容君,你对着那张纸走神了半天,不过是将各人的作为据实写出罢了,有什么值得你走神的?"
姬容君皱眉道:"其他人好办,我是在想,王淩的……该如何写。"
谢洛白了然地哦了一声,这件贪污小案能迅速地结案,王淩的功劳最大,全靠着他那双精通对账的利眼,才最终抓住贪污的把柄证据。
但,也正因为他对出的账目,又顺出了那件大案,顺出了国舅。
谢洛白拿着书册敲着桌面:"国舅一向小心眼儿,这件事情本是朝中和他不对付的人早设计好了整治他的,但如果单舟兄领了最大的赏,国舅一定会说他出卖亲舅向上攀爬。如果不报,明明他有功劳却领不到,也不好。"
姬容君满脸犹豫,看着面前的纸,道:"我思量了半日,觉得还是据实上报,一则我们督安司的人,口风一定不严,账目是谁对出来的,国舅可能早知道了。二来,王淩他虽然不爱这些封赏俗物,但他藏藏掖掖的行径,他定然也不齿。"
姬容君提笔蘸墨,在纸上疾书。谢洛白瞪大了眼看他:"不爱封赏俗物,不齿藏藏掖掖,容君,你说的……这是单舟兄么?司部衙门中发东西,单舟兄不是一直跑得最快?"
姬容君的笔顿了顿,声音中含着回护的柔和:"王淩他……因家境的缘故……才每每如此……但他心中……"眼神迷离,勾出一抹微笑,"他说要做朝堂之中一个闲适之臣,悠远淡泊,与世无争。"
自从那日听了王淩的志向后,姬容君心中,已然有了这样一幅景象,自己于勾心斗角应营碌碌的朝堂中,带着满身的红尘浓烟滚滚回头望,王淩立在一片绿水青山处,两袖清风,怡然微笑,身上笼罩着神仙一样明亮的光圈。
谢洛白望着又走了神的姬容君,向嘴里扔了两个花生仁。
功绩表报上去之后,不出几天,封赏下来,王淩得了最大的那一份。两条玉带,几锭金子,一壶御酒。其余人只有玉带一条御酒一壶。
王淩接过封赏,神色十分淡定,应景兰在他桌前拎着自己的玉带和王淩的比:"单舟哥,头赏真的不同,你这两条玉带的花色比我的精致。"而后又笑嘻嘻地要王淩请吃酒。其他的督安郎们一起附和,姬容君从内厅走出来道:"若是真想吃酒,今晚去秦鹤楼,因是大家一道出力,这件差事漂漂亮亮地结了案,上面还有封赏,这顿酒理当我请。"督安郎们当然一迭声地纷纷应好,姬容君站在内厅与外厅的门前,注视王淩,微微一笑。
晚上,王淩在从酒楼回府的路上,坐在轿中仔细思量,最近姬容君主动与他亲近,让王淩有些莫名,回顾刚进监察督安司时直到不久前,他和姬容君不过因在同一司部,见面点头,说两句客套话,关系仅此而已。突然之间,姬容君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待他亲切,譬如今天晚上席间,姬容君替他挡了几杯酒,还给他夹了几筷菜,王淩一直都在操别人的心,蓦然被别人如此对待,十分不适应,浑身觉得有些不自在,他仔细回想,自己应该没做过什么让姬容君承情或感激的事情,越发不明所以。
轿子到了家门口,王淩下轿,门前守候的小厮匆匆跑来报:"少爷,国舅爷来了,已经在厅里等了你快半个时辰了。"
王淩匆匆赶到正厅,果然看见自己的舅舅孟国舅正坐在厅内,一双利眼望向快步进门的他,满脸肃然。
王淩恭恭敬敬地躬身请安,国舅今天晚上来,却并不是来向他兴师问罪的,国舅伸手将他扶起,神色肃然中又透出了一些长辈的慈爱,而后道:"对账之事,早有人告诉我,不过我知道,监察督安司中,每一个的爹娘老子都不简单,尤其是姬家的孩子与谢家的孩子,你能自保已是不易,毕竟外公姨母和舅舅与你不同姓,也帮不了你太多。唉……"伸手拍了拍王淩的肩膀,"我今天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你今年已二十三四,还没娶亲,实在不是个事儿,你外祖母让我替你看着,哪家的女儿家世人品都好。"再拍了拍王淩的肩,神色越发慈爱,"如今户部赵尚书家二千金,芳龄十八,端庄贤淑,舅舅有心与你做这个媒,不知你可愿意?"
王淩有些惊诧,他这么个不上不下的身份,当了个小小的闲职,凡是曾说给过他的小姐,几乎非聋即哑,非瞎即瘸,没什么囫囵的。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居然放着高枝不挑,反要嫁他?
王淩恭顺地答道:"多谢舅舅操心,外甥这样,也没什么好挑拣的,只求一贤妻,人品端正,四肢健全足矣。"
国舅慈爱笑道:"自然自然,除赵尚书千金外,舅舅还替你物色了其他一两位名门千金,今年明年都是好年份,若能赶在今年底明年初将这件大事也了结了……"话语中带了些叹息,"你父与你母亲在九泉下,也可安心了。"
晚上,王淩在卧房中,对着烛火,出了一阵神。
他在人世间活了二十几年,对能携手入洞房的窈窕淑女,自然是肖想过。他没曾奢望过什么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觉得只要相貌中上,清秀端正就行,因他自己脾性有些温吞,所以爱性格温柔的女子,温婉如水,声音轻柔。能在花前月下相伴而坐,闲来自己能替她描眉梳发,冬天时握住她微凉的柔荑入袖温暖……
但,自从十六七岁后,一次次的提亲,将他这点小小肖想一点点抹杀,今天再听到舅舅说到提亲,他心中只有些木木然,而后想,唉,只要能凑合过日子就行。
第二天,在衙门中,将近傍晚,应景兰凑过来道:"单舟哥,今晚你家厨子有闲否?"
王淩一时没反应过来,道:"啊?"
应景兰眨眼笑道:"我那天吃了松子鲈鱼烩后,念念不忘,为了单舟哥你府上的厨子生了相思病了,所以今天过来打听打听,有人占先了没有,我好厚着脸皮再蹭一顿。"
王淩笑道:"有。"应景兰兴冲冲地和他定下傍晚同走,正商议时,谢洛白晃过来道:"商量什么好东西呢,我仿佛听见了个吃字。"应景兰马上道:"我对单舟哥府上的厨子相思成灾,今天晚上要再去吃一顿以慰思念之苦。"谢洛白顿时双眼闪闪发亮:"原来单舟兄府上竟有位高厨,今晚可否捎带我去见识一下?"正说着,姬容君端了一盅茶从一旁经过,谢洛白兴高采烈地招呼他道:"容君,今晚我和应贤弟同去单舟兄府上见识高厨,你同去否?"
姬容君笑了一下,双目注视王淩道:"不知王淩愿不愿意让我去打扰。"
王淩只能说愿意,于是,日落西山时,应景兰、谢洛白与姬容君和王淩同坐在王淩家的花园内,乘凉喝茶,谢洛白捧着茶杯悠然道:"单舟兄家的后园真是好景致啊,正应该时常来……"
正品茶时,有丫鬟匆匆过来,向王淩道:"少爷,姑老夫人让你速去前厅,国舅爷派的媒人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更新。嘿嘿~~
第十一章
王淩还未有反应,谢洛白已双目炯炯,姬容君神色微动,应景兰也惊讶地睁大了眼。谢洛白展开折扇,露出白牙:"媒人?莫非是给单舟兄你说媒的?单舟兄确实应该娶一贤妻相携相伴,不知说了哪家小姐?"站起身来,折扇扇了两扇,"说到女人,单舟兄你乃谦谦君子,不爱打听,但京城中的女人,我和容君都知道不少,或者能帮你参详参详。不知单舟兄你是否方便让我们几人同去前厅了……"
姬容君道:"洛白你莫要瞎掺和了,此乃王淩的私事,"抬眼看了看王淩,"我等……外人,还是回避的好。"
谢洛白道:"嗳呀,怎么是外人呢,何况又不是去见那小姐的面,只是听媒人说,你知道媒人的嘴最不可靠,若是虚报实情,说了个歪嘴斜眼胡麻脸的婆娘,等进了洞房时单舟兄才后悔,可要吃亏一辈子。让我们听听,总也好帮他打听打听。"
姬容君又看了看王淩,神色淡然,不作声。
应景兰满脸渴慕道:"单舟哥,其实我也十分想听,但你要觉得不方便,就算了。"
王淩只得道:"多谢几位关心,只是听听,想来那媒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有劳你们多操心了。"
谢洛白笑眯眯地道:"不操心不操心,单舟兄平时替我们费了那么多心,偶尔我们操心单舟兄一两次正是应该的。"
王淩向小丫鬟点了点头,小丫鬟福身前行带路,谢洛白大步流星走在王淩身边,应景兰笑嘻嘻地快步跟上,姬容君从桌前站起,一言不发地随在后面。
孟国舅派来的这个媒人是京城著名的马媒婆,专说名门官宦家婚姻,马媒婆是个五十上下的胖妇人,穿着十分得体,身侧还带着两个小童,王淩的姑母和她聊了几句,这些年家中事都是王淩操心,姑老太太省心惯了,看见有事就想抽身,派人去喊王淩后,约莫着侄儿将到,就说自己晚饭前还有个觉要歇,先回房去了。
王淩刚从屏风后转进前厅,马媒婆立刻福身问安,一抬头,却看见王淩身后转出谢洛白、应景兰和姬容君,不由得眼直了直,跟着脸笑成了一朵茶花:"老身眼拙,这两位可是护国公家的谢小公子与姬太师的次公子?另一位老身认不出,看这气度,想来也是位贵人,啧啧,老身今日真是有福,竟然能一回见着这几位大贵人。"又福身问安,奉承了半晌,才绕上了正题。
"王公子,今天老身过来,替王公子说的这位千金小姐,想必王公子已听国舅爷说了。老身做了那么多年的煤,再没看见比这一桩更般配的姻缘。王公子这样的名门之后,相貌好、脾气好、又有官职前途无量,放眼京城,能与王公子匹配的小姐莫过这一位了。定永伯家的这位三小姐,端庄贤德,真真正正是位大家闺秀,十足的千金小姐风范!而且论容貌,老身就是放言说一句沉鱼落雁美赛西施也不为过。与王公子真真正正是君子淑女,两相般配……"
王淩听到这里,愣了愣,昨天舅舅还说是户部赵尚书家千金,怎么今天就变成了定永伯?
马媒婆两片嘴皮开开合合,天花乱坠,王淩听得眼睛发直,暗想,听这般形容,这位小姐倒似乎不是天残地缺,起码四肢齐全,相貌应该也不太差,过得去的话……不知道迎娶定永伯的千金,礼金需要多少,下聘该如何下,也不知她爱好如何,喜欢吃咸还是吃甜……
他这一走神越走越远,在外人看确是听得十分心动,若有所思,马媒婆的两片嘴唇开合得越发迅速,谢洛白站在旁边噙着笑听,应景兰看看马媒婆再看看王淩,姬容君站在一旁,望着走神的王淩,面无表情。
马媒婆说了一大通,喘了口大气,正要再往下说:"……而且这位小姐还……"
姬容君忽然开口道:"定永伯的这位千金……"
谢洛白摇扇子截在姬容君话前道:"我听了这半日,正想问,这位定永伯的千金,依稀仿佛不久前失踪了一回,已经找回来了?"
姬容君开口时,王淩总算将神智扯了回来,面露诧异,看了看马媒婆,再看看姬容君,姬容君却没看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地站着。
马媒婆绽开笑容道:"呵呵,两位公子说的事情,老身却没听说过……但有没有此事……老身也不知道……定永伯家的二千金,王公子若是觉得不合适,其实还有两位千金,一位是许丞相的侄女。"
谢洛白道:"哦,单舟兄,就是同司部的许秩和许瑮的表妹。说起来,他们两个好像只有一个表妹,就是那个……"
马媒婆立刻道:"王公子也知道,这位小姐其实品性很好,温柔又文静,知书达理,和能听见声音的人其实没什么两样,那些会说话的小姐们有的地方还比不上她!"
谢洛白道:"是啊,不会说话有不会说话的好,耳根清静。但大概因不能携手闲话烛灯下,有些寂寞。唉,不知单舟兄你爱哪一种了。"
马媒婆绽放如茶花的脸在风中微微颤抖:"老身……老身也不大清楚……王公子,国舅爷为你挑中的这几位小姐,除这两位外,就是户部赵尚书家的二千金。"
王淩总于又一回听到了这位小姐,望着马媒婆,神情微动。
马媒婆笑着接着道:"这位小姐,可是说不出什么话了,相貌美,品格端庄,温柔贤淑,精通诗画女红,她的好处,打听打听就知道,也不用老身多说。虽说这话不大对,但方才那两位小姐和这位一比,便有点天上地下了。王公子可以先在心里想一想,毕竟是终身大事。老身已将话带到,公子的姻缘,还要看上天与各人定夺,老身叨扰半日,先就告辞了……"
福了福身,带着那两个小童匆匆离去。
应景兰呼气道:"可算走了,满口天花乱坠,扯的恐怕都不靠谱吧。"
谢洛白将折扇啪地一合:"何止不靠谱,简直黑白颠倒地瞎扯!定永伯那位跟书生私奔未果的千金也敢来说给单舟兄。还有许秩的表妹……"
应景兰满脸震惊,王淩苦笑道:"让几位见笑了,大约我姻缘上有些阻碍,一向如此,已习惯了。倒不存什么太大念想。"
谢洛白笑了笑道:"那也未必,最后那位赵尚书的千金,确实芳名远播,而且据说贤良淑德,温柔貌美,想来是位难得的佳人。"扇子轻轻敲了敲,"我看方才说到这位千金时,单舟兄却有些特别留意,可是已有些心动了?"
王淩咳了一声,脸上热了热,姬容君在一旁站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应景兰道:"这种事情确实麻烦得很,说出来不怕笑话,我自幼家里曾给定过一门亲,不过据说那位小姐,我不做到三品以上的好官职她就不过门,我看她要么退婚另嫁,要么在深闺里呆一辈子了。"
谢洛白和应景兰又与王淩凑趣了几句,晚上吃饭时,谢洛白与应景兰你一言我一语,王淩陪着说,话说得多,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两杯,王淩的酒量不算大,喝多了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等到谢洛白和应景兰姬容君起身要告辞时,王淩有意相送,两腿却不大站得住,也不大能找得到方向,晕蒙蒙中,依稀是谁先告辞了,谁也告辞了,谁稍微留了一下,他被谁半扶半抱去了卧房,仆役丫鬟们像是在不断地向谁道谢。而后他就躺到床上,躺下前似乎有谁在耳边低低道:"我曾经和你说过,将来你不用别人陪,我陪着你。这话……你可能早忘了罢。"王淩想睁眼,眼皮却沉重如铁,身陷进棉被中,沉沉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_^
第十二章
第二天清早,王淩起床,酒意已全部消退,头隐隐有些胀痛。
四敬端着洗脸水在盆架上放下,而后道:"少爷,昨天晚上您醉了,姬公子帮着小的们搀您回房,夜实在深的厉害,姬公子就在府中留宿了一夜,现下正在左厢的客房。"
王淩揉了揉额角,依稀仿佛想起昨晚自己喝多了,确实有谁和小厮们一起将自己拖进房来,原来竟是姬容君。觉得有些惭愧:"姬公子已醒了没?"
四敬道:"刚醒,已有人去服侍姬公子洗漱了。"
王淩赶到左厢的客房中,姬容君像刚洗漱完毕,只穿着内袍在房中。王淩道:"昨天晚上惭愧惭愧,我喝多了,没有好好招呼你们,反倒劳累了你。"
姬容君脸上睡意尚未完全退去,看着还有些懒懒的:"啊,这却没什么,况且我又在府上借宿了一夜,将本钱捞了回来。"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道,"可能是昨天喝多了,头还有些疼,反正今天想来也没什么要事,不如让人带个话过去,今天你我都不去司部衙门了罢。"
王淩的头正也隐隐地一跳一跳的疼,觉得是个道理,遂让四敬赶去应景兰府上,问应景兰今天去司部衙门不去,去的话替他和姬容君捎个假。
吩咐完四敬后,再只剩下王淩和姬容君一起在房中时,姬容君忽然看了看身上的内袍道:"昨天喝多了酒,外袍有些污了,现在闻着,身上也有些酒馊气。能否让我在府上沐浴,王淩你暂借我两件衣裳换换。"
王淩顿时觉得自己照顾不周,这种事情原本不应该等姬容君开口要求,早就预备下,连忙道:"好好。"又喊人去备热水,再亲自去找衣裳。
姬容君比王淩略高些,但索性身形胖瘦差不太多,王淩找出一套没穿过的内里衣裳,外袍却没新的可拿,只好找了件穿的次数不大多的薄衫。
捧着衣裳又到了客房,姬容君已泡在浴桶里,王淩将衣服放在凳子上,又关切地向姬容君道:"委实不好意思,我家的下人不大懂规矩,将水放下就走,竟没在这里服侍你。"
姬容君道:"是我让他们走的,我不大爱让人服侍,有些麻烦。"
王淩觉得姬容君一定是不习惯陌生的下人服侍,遂笑道:"你若不大习惯生人服侍,要么我替你擦擦背罢。"
姬容君愣了愣。王淩坐到他身后桶边的矮凳上,卷起袖子,拧出热巾在姬容君后背敷了敷擦了擦,王淩的姑母爱药浴,因此府中的澡豆面中加了丁香沉香和花粉,雾气蒸腾,香气怡人。王淩将热巾敷在姬容君背上,还不忘记关切地道:"有什么轻了重了的地方你告诉我。"
姬容君的声音在沉沉水雾气中含混地嗯了一声。
王淩却觉得此情此景有点熟悉,让他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不由得自顾自地笑了笑。
替姬容君擦完背,王淩出了客房,觉得自己身上的隔夜酒味也很重,又喊人备了桶热水,送到自己房中。
待他沐浴更衣出来,姬容君早已沐浴完毕,站在廊下,他湿发未束,王淩的衣服穿在身上倒也看不出哪里不合适,早晨的清风吹得他衣袂微动,惹得在附近的几个府中的小丫鬟红透双颊,偷偷地不住瞧他。少顷后,开了早饭,姑老太太刚起床不久,看见姬容君,立刻神清气爽,赞叹道:"这是谁家的公子,长得真好。"拉住姬容君,絮絮叨叨聊了半天,整个早饭没有消停,早饭后还不住地向姬容君念叨,让他多到府上坐坐。
王淩好不容易才将姬容君从姑老太太手中带到厅外,有些汗颜道:"不好意思,我姑母她老人家有些絮叨,上次景兰来时就被拉住聊了半天,今天又是你。"
姬容君微微笑了笑道:"没什么,老人家如此亲切,我确很欣喜。"又道,"府上十分清幽,我前两次都是傍晚过来,现在看晨光中的景致,比之暮色中,又有些不同。"
王淩于是有同姬容君一道在院中走了走,姬容君信步赏玩院中景致,似有感慨道:"难怪你的心境如斯淡泊闲适,若能天长日久,都如同今日早上一般……我亦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凝目望着王淩。
王淩听着这话,虽有些糊涂,但再一想,姬容君是个从小到大日子过得一定不轻松的人,松闲了半日,看来让他尝到了安稳过日子的好处。
姬容君见他没有回话,也没再说什么,将目光移别处,似有所思。
姬容君在王淩府中呆了一上午,近中午时才告辞离去。王淩送他出了府门,再回到小厅中时,姑老夫人还在厅中纳凉,两个丫鬟在旁边捶腿,姑老夫人半闭着老眼向王淩道:"刚刚走的那个俊公子哥儿,我怎么老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有些眼熟,但又想不大起来。"
王淩道:"姬公子统共来府中没几次,您是头回见,恐怕是和别的谁记混了罢。"
老太太犹豫着点了点头,又道:"但老觉得眼熟得很。"
第二天,王淩去司部衙门,刚到不久,谢洛白也到了,开口就道:"单舟兄,那晚我和应贤弟走了之后,你和容君做了什么?昨天两人一道,连司部衙门都没来。"
王淩此时正在内厅中,姬容君也在,姬容君便从卷宗上抬起头,端正着神色道:"洛白,我只是喝多了不能走夜路,在单舟兄府中借宿了一夜,而后因头天醉了,有些头疼,便没过来。"
谢洛白满脸了然,点了点头,再将扇子敲了敲:"哦,但——我记得容君你前天晚上喝得不算多,姬公子你的酒量名满京城,怎么就醉了。"
姬容君依然神色淡然道:"我自己也不晓得,可能是近日酒量不如以往,也可能是小伤刚愈,微有些体虚。"
谢洛白又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向王淩道:"容君他最近体虚,烦劳单舟兄你有空多照应照应他。"
王淩便应了下来。姬容君微皱眉道:"少听洛白浑说。"继续看卷宗。
马媒婆在之后的几天又来了两回,却将另两位小姐抛到一边,只说赵尚书的千金,有那两位小姐衬着,王淩觉得这位赵小姐想来确实是十分难遇的温婉淑女。马媒婆还拿了赵小姐的两张画像给王淩看,画上的女子相貌清丽温婉,娇艳婷婷。
王淩的心中有了几分愿意,暗想,自己今生应该遇不见比赵小姐更好的女子了,能成下亲,与九泉下的父母,也是种告慰。待某日国舅又到了府中,问王淩对婚事意下如何,王淩便道:"赵家千金实属难得的佳人,外甥若能得此良妻,乃三生有幸,一切但凭舅父做主。"
国舅笑得满脸欣慰:"舅父也是左挑右拣,方才替你觅得这位门当户对的贤妻,你能结下良缘,他日在九泉下,舅父也能无愧于你父你母。"
婚事到此时,已是差不多算定下了。国舅与王淩商量,过几日约同姑老太太一起,共议何日去赵府提亲,如何下聘的的大事。
王淩对应景兰姬容君或谢洛白等同僚,却还没露口风,因为提亲与下聘之事都还没成,还不算彻底定下,王淩觉得还不大是时候向外说。
谢洛白或应景兰曾经打听过亲事怎样了,王淩都含混过去,想等提亲后正式定下,再说与他们知道。姬容君倒没问过他亲事的事情,但谢洛白或应景兰开口打探时,他也会转目望向王淩,王淩含混地说还没定,姬容君便淡然地将目光移开。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王淩在去往司部衙门的路上,刚巧遇见了大概要变作他未来老丈人的户部赵尚书。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嘿嘿。
比起火辣辣的老凤凰,小姬确实让我弄得有点闷骚了……摸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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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打的有点急,错字比较多,多谢各位帮忙捉虫的大人^_^
第十三章
赵尚书在阳光下负手眯眼看了看他,而后道:"王贤侄,眼下时候尚早,可否到一旁聊聊?"
王淩猜测,赵尚书找他聊聊,十有八九和婚事有些关联。他早想到可能会出现此类的事,便随即应允与赵尚书到了离监察督安司不远的墙角僻静处。
赵尚书的眼角边皱出层层笑纹道:"王贤侄,王左相虽仙去已久,但他当日在朝堂之上的风采,我时常想起,钦佩之情从未改变。现在看着贤侄你,竟像王左相又站在我眼前一样。"
王淩立刻道:"小侄无能,连先父的一丝影儿都及不上,庸庸碌碌,恐怕此生便浑浑噩噩过了。您如此谬赞,小侄委实惶恐。"
赵尚书呵呵笑道:"贤侄斯文又礼,谦逊且不自骄,如今的少年子弟,大多浮躁,像贤侄这样的,实在难能可贵。"
赵尚书对他句句称赞,让王淩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感觉。民间似乎有句俗话,叫"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顺眼",难道这句话真这么灵验?
王淩刚刚又要对赵尚书的话谦让一番,赵尚书却已经接着道:"依我看来,王贤侄将来说不定会有番大作为,我们这些所谓老臣,眼看都要变成真的老壳子,将来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的。"手捋了捋须子,再呵呵笑起来,携起王淩的手,拍了一拍,"什么时候有空,来赵伯父府中坐坐罢。哦,是了,最近还当再勤勉些,你们这些重臣子弟在监察督安司中历练了许久,说不定哪天圣上有意,各司部中,就能见到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呵呵~~"
王淩心中隐约觉察到了些什么,有些七上八下。
赵尚书抬头看了看天:"呦,时辰不早了,我要赶去部中,你也快些去司部衙门罢。"王淩拱手恭送赵尚书走远,望着他渐渐远去的官袍,心中七上八下的越发厉害。
赵尚书今天与他说的一番话,意在暗示。难道监察督安司的这批人被分到各部的日期将近?那么赵尚书是鼓励他奋力向上爬,还是舅父那里给他有了什么安排……
王淩想到后面这一项,危机之感顿生,倘若舅父真的想有什么安排,大概也是策划着怎么把他当成官场宏图大业中的一颗棋子,他被捏在手中,这辈子别想安生。
王淩有些惆怅,从墙角慢慢向路上走,抬眼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绛红的衣袂在晨光下有些晃眼。王淩忙疾步走过去,笑道:"姬贤弟,甚巧,我也刚来,正要进司部。"
最近和姬容君相交密切,王淩自觉还称呼"姬监察""姬公子"有些生分,便改口唤姬容君姬贤弟。
姬容君不知怎么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神情虽然还勉强从容,眼眸中却隐隐埋伏着一丝寒意:"我方才刚刚过来,正好看见赵尚书和你携手站着,相谈甚欢,难道你和赵家那位千金的婚事,已算定下了?"
王淩犹犹豫豫道:"还没怎么确定。大约算……"
姬容君道:"大约算八九不离十,还是八字已经写了一撇?你心中,已打算要娶赵尚书的千金了?"
王淩将虚浮的目光望向远方:"姬贤弟,你也知道,我的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了,我们王家人丁单薄,我如果不娶妻生子,恐怕连九泉下的爹娘都不会安生。这些年替我提的亲事不少,但……"目光更虚浮,苦笑了一声,"赵家的这位千金,温柔贤淑,端庄秀美,如果她肯下嫁给我,已是我的福气。所谓两情相悦天崩地裂那是传奇演义,能得一相伴白头之人,膝下有子女环绕足矣,我不娶她还能想娶谁?"
他说这段话,一半也是近日自己内心挣扎时的想法,不由自主地顺口就说了出来。王淩的目光只管茫然远望,姬容君看着他,眼中隐隐的寒意却化做了浅浅的哀伤。
王淩其实原本有个自幼定下的娃娃亲,是前御史大夫左佥的千金。
也是这样一个天有点燥热,太阳挺刺眼的上午,左家的人到了王淩府中,他们不是来商议亲事,而是来退婚的。
来退婚的左家人话说得冠冕堂皇,十分客气,声称他们家小姐体寒素有隐疾,不敢耽误王左相遗孤少爷的大好将来,自愿退婚。
王淩当时还只是个有点瘦弱的少年,倒也没什么波澜起伏的神态与表现,极顺和地在退婚书了签了名字,退还了左家千金定亲的信物玉环。但姬容君知道,王淩明明是极宝贝地将玉环包在绢布中,拿出来看的时候还会像在梦里啃到猪蹄一样傻笑。
当天晚上,王淩独自蹲在后园灌木丛的阴影中,吹夜风坐了一夜。
第二天又见谁都笑嘻嘻地,像没什么事儿了。
娶个贤妻,生群儿女,这些事情之于王淩来说,是十分渴慕,又必然会成为事实的罢。
王淩诧异地看了看姬容君:"姬贤弟,你脸色白中带灰,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要看看大夫么?"
姬容君勉强浮起一丝笑道:"没什么,可能是昨夜睡得晚了,进去后沏杯茶喝就好。"
与赵尚书一番对话后,王淩左想右想都觉得心里有个地方不踏实,下午公务毕后,他匆匆回家,准备换件便服去舅父府上问个究竟。换好便服刚要走,国舅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王淩隐晦婉转地向国舅道:"舅父,外甥今日在皇城中遇见赵尚书,他与我聊了两句,让我获益良多……"
国舅顿时慈祥地笑了:"那赵尚书可有与你漏出些舅父今日替你做的安排?"
王淩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他满脸茫然的表情,国舅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赵尚书大约因为当时在皇城中,不方便与你明说什么。你和赵家千金的亲事已说定下来,舅舅便可以放心告诉你一些前段时间一起安排的事情了。前些日子,因你在监察督安司中没什么实权,姬家和谢家的两个小子主事,你没有帮到舅舅,反倒是件好事。正由于此事,圣上与朝中的一些人对你很是赞赏。现在朝中各部中,户部、吏部、兵部之中舅舅都有些情面,安插你进去,倒给你惹上沾染裙带之嫌了。刑部与御史台,也是极好的司部,依我看,你正好可以进御史台中,起初时官职不高,大约只是侍御史之流五六品小官,只要做事勤勉,前途无量。赵尚书这个你未来的岳丈对你可极其关爱,此事也费了他不少心力,他待你的好,并不亚于舅父我,待你娶了赵家千金后,一定要珍惜待之,更要孝敬岳丈。"
王淩的浑身都凉了。他上午的担忧猜测没错,舅舅果然是伙同了赵尚书,不知道又有什么官场上的宏图大志,舅舅和御史台及刑部的几位大员素来不大合,需要一颗埋伏在敌营中的棋子,便想到了他。赵尚书拿自己的爱女当成筹码押在他身上,种种明了的事实让王淩诚惶诚恐。官场争斗胜过战场,他只想安安稳稳吃饱喝足活到老,眼下做一颗棋子任舅父和赵尚书所用的惨淡人生摆在眼前,王淩两眼昏黑。
国舅见他木楞楞的,以为他是听到自己将要跃进御史台,欢喜得傻了,再拍了拍他肩膀,说了几句鼓励安慰的话后离去。
王淩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还有一章,忽忽~~
第十四章
第二天王淩去司部衙门,远远又在路上即将碰见姬容君,姬容君看着他,眼中光芒闪了闪又暗了暗,甩袖大步流星地独自走进司部衙门。王淩正在神游某处,姬容君和方才的景象他都没看见。
一连几天,王淩都木楞楞地。在家里和朝廷中都像块活动的棺材板子一样,周遭的事情都不放在眼中,谁和他说话也半神游地敷衍过去。
直到一个月圆星稀的晚上,王淩在床上静坐,一瞬间忽然天地豁然清明。
他悟了。
他深刻地明白了一个真理。这门亲事和他的安逸人生大梦水火不容,倘若成亲,后患无穷,必定会做朝中争斗滔滔洪流中的绑在某大船后的小船,颠簸不断,如果有大浪临头,大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砍断绳子,让他翻倒在大浪中变成破木板。
这门亲,万万不能成。
但,国舅和赵尚书都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婚事已算口头定下,倘使悔婚,他也一定会很凄惨。
这,要怎么办好?
第二天,王淩神智清明愁眉深锁地来到司部衙门中,上午看了半天卷宗,忽然发现一件事情:"姬……监察今日怎么没来?"
谢洛白从桌上卷宗中抬头,叹息到:"今天单舟兄你的眼中总算有我们这些人了。近日你是不是为了和赵家小姐的婚事忙晕了头,成天神游方外,谁和你说话你也不大理的。"
应景兰正坐在王淩桌前协同他整文书,点头道:"是啊,别的不说,单舟哥你这几天一到可以走的时候拔腿就走,都不带我去四处逛,唐知兄说你是美色当前朋友忘尽,像我最近几天都在单舟哥你身边替你整文书,你是不是今天才看到我?"
应景兰澄澈的眼中满是委屈,看得王淩自觉罪孽深重,抬袖咳了一声,"我……"
谢洛白长叹道:"唉,不知道容君他现在是死,是活。"
王淩猛抬起头:"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应景兰道:"单舟哥你别吓着了,没什么事情,只是……"
谢洛白摇头道:"只是……姬公子近日不知道是被美人抛弃,还是另有什么不如意事,成天浑浑噩噩的,见谁也不大爱理,和你前两天有些像。对了,我看他前两天还有时候想找你说话来着,你那时谁也瞧不见,他又一脸幽怨地走了。我与应贤弟想要劝解开导他,他也不理。最近晚上都独自买醉,成天泡在酒缸里过日子,听说昨天半夜喝得黄胆都吐出来了,今天在家里躺着不能动。唉,他再这样泡在酒坛子中品生品死,早晚非出个好歹来……"满脸痛惜和惋惜。
王淩听得心惊肉跳,记得前几天姬容君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居然几天没留意就成了这样。
王淩一个中午一个下午心中都忧而且急,将如何退婚的事情暂时也抛在了脑后,惦记到了近傍晚,王淩去约谢洛白和应景兰同去探望姬容君。
谢洛白道:"唉,正是应该这样,再劝劝他,看能不能劝过来罢。"
王淩先回家换了便服,而后吩咐人准备了些探望姬容君的物品,他想姬容君最近泡在酒中,要吃些清凉定心的东西才好,拿了些莲心茶、绿豆凉糕之类,又想到姬容君伤了身体,还要补养补养,但又要温和滋补的,不能补出心火来,于是又拿了些松茸山苓粉,血燕银霜盅之流的补品。他想到什么拿什么,连姑老太太调配的药浴面,据说能安神养生的那种,他都包了几包。
谢洛白和应景兰各自乘马车来到王淩府门前时,看见他的大包小包都吓了一跳,谢洛白笑道:"这些东西,足够容君再来回病上个十次八次的。"
太师府王淩和应景兰都是头回进,谢洛白早已是熟门熟路,门前的家丁看见是他,立刻进去通报,剩下的人将他们客客气气请进府内。太师府恢弘气派自不用说,不愧为武将门第,除了富丽堂皇外,更透出一股雄赳赳之气。
服侍姬容君的小厮迎出来,直接领他们从回廊到了内院,进了姬容君住的雅轩中,小轩中翠竹青青,十分幽静。小厮通报后,几人进入卧房,姬容君正半躺在床上,他最近醉生梦死,消瘦不少,看起来有些憔悴。
谢洛白摇着扇子道:"容君,你还好么?我和应贤弟还有单舟兄,特意来探望你。你看单舟兄还带了一大堆东西给你。"
姬容君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王淩,撑身坐起道:"说起来确十分丢脸,因遇见了难得的好酒,不留神多喝了几杯,没想到酒性如此烈。下回定要留意。"
小厮接过了王淩手中的东西,但有几样需要轻拿轻放,王淩放心不下,亲自搁在了条几上,方才转身道:"杯中之物,浅尝可兴,多饮极其伤身……休养,也要留意些……多吃补养的东西,补养物品需性温和,我拿了些……"
姬容君唇边露了一丝薄薄的笑,截断他话头道:"劳王淩你费心了,放心罢,我只是多喝了几杯,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喝到快死,也要吃过王淩你的喜宴再说。是了,王淩你前几日魂不守舍想来是好事将近神魂颠倒,我最近有些别的事情忙,竟忘了问你聘礼下了没,大喜之日可有定下,究竟是何月何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两章,呼呼~~
爬去睡了…………各位大人晚安^_^
第十五章
王淩刚刚暂时将这件亲事抛到了脑后,现在又被姬容君提起来,觉得太阳穴处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成亲难,退亲更难,他硬扯了半抹笑出来,含糊道:"还正在……筹划着……不好说……"
姬容君却不放过他的含糊:"哦,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划,都到了不让外人知道的紧要当口,想来是好事近了。"
王淩只有赔笑两声,觉得自己脸都酸了。
他的神情看在姬容君眼中,却是极其不好意思地、掩饰地、又幸福地笑了。
姬容君将目光移到一边去看谢洛白:"洛白,今天司部中没什么大事罢。"
谢洛白道:"能有什么大事?我们司部衙门中接过大事么?不过难为你喝倒在床上还惦记着司部衙门,这份操心的程度,足可以赶上单舟兄。值得钦佩。"
王淩急忙道:"我那是瞎操心,和……和姬贤弟的这种挂心公务比不了的。"却见姬容君并没有再看他,只把目光又转到了应景兰身上:"多谢毓彦贤弟费心了。"
应景兰道:"我反正也没什么事情,跟着单舟哥他们过来,正好也见识一下太师府。少贤兄你这小轩中的景致实在清幽。"由此做话头,又聊了聊太师府的景致,再过了不久,约莫时辰差不多了,三人起身告辞。
姬容君稍微留了一留,让他们在府中用了晚饭再走。三人都说不便打扰,姬容君也没再强留,笑道:"我现在这副模样,也不能好好招待,改日再另答谢罢。"
王淩赶忙忧心忡忡地道:"我们只是随便来探望,姬贤弟你不用太客气。你的身子一两个月内都不宜再多饮酒,要记得时常补养,少吃……"他絮絮叨叨还要往下说,应景兰笑着扯了扯他衣袖:"单舟哥,太师府上的大夫一定比我们懂得多,咱们还是别打扰少贤兄休息,快些回去罢。"王淩方才有些惭愧地笑了:"是了是了,我毛病又犯了,姬贤弟你别在意,你好好静养,我等先告辞了。"
姬容君只是略点了点头,客气地道了声抱歉不能远送。
王淩和谢洛白应景兰出了太师府,顺便在街上的酒楼中吃了顿饭,应景兰回家睡觉,谢洛白像是还有什么约要赴,王淩回到府中,沐浴过后,在灯下闲坐喝茶,又想到姬容君,略忧心了一下,如何退婚这件大事又涌上心头,苦思冥想到半夜,才躺倒睡了。
姬容君在家休养了两三天,在回到司部衙门中时,人清减了一些,他待王淩却稍有些改变,不像前些日子那么亲近,更客气了,却疏远了几分。王淩猜测,必然是朝廷将要从监察督安司中提拔人进各司部的消息姬容君也得知了,想来他一定能进好的司部,姬太师和国舅一向不和,就算自己想撇掉国舅这层关系也撇不清的,此时的确是要先疏远一些。虽然相伴近一年,自己与姬容君等人到底不是同路人。唉,不管怎么退,退婚一定会大大得罪舅舅,将来进个冷门司部是不用愁了。
王淩这样想着,忍不住出神。谢洛白在桌边看着他笑道:"单舟兄又神游去了。"姬容君想转头去看,又忍住了,继续看面前的公文,当作没听见。王淩现在正在出神,十有八九,是在想怎么娶亲罢。
傍晚,姬容君请全司部衙门的人去勾栏中听曲,王淩觉得自己不能太不识相,人家都疏远了自己,自己也当离得远些才对,便推脱不去了。
一群督安郎们都来劝他:"独独少了你一个,多无趣。""单舟兄要是不去,可没人提醒我们回家的时辰。"
王淩推脱不能,正想着要不要答应了,现在多聚一回是一回,以后散了也是个纪念时,姬容君远远地瞄了他一眼道:"王副监察说他有事要忙,那必然是十分重要事,去勾栏听几首靡靡之音,当然不能耽误王副监察的正事,不用勉强了。"
王淩僵僵笑了一下道:"多谢。"
姬容君也客气地笑了笑。
应景兰却从一群人中走出来道:"我刚刚想起来,我还有事情,我也不能去了。抱歉抱歉,各位听得尽兴些。"
许秩道:"应贤弟你和王副监察约好得么。他不去你也不去,莫不是你二人有什么比听小曲更好的乐子,瞒了兄弟们,自己偷偷摸摸地去?"
王淩只好笑着道:"没有没有,确实有事不能去。"
应景兰道:"是我这几天吃坏了肚子,听说单舟哥家有养肠胃的茶,向他讨一点。对了单舟哥,就是你那次拿给少贤兄的那种。"
众人便都不再劝了,姬容君遥遥看了看王淩和应景兰,率先大步流星,走出门去。
等众人走尽,王淩向应景兰道:"你怎么不去?"
应景兰道:"大概是我们这些人都快要分到朝中各处去了罢,我近日也听了些风声,今后的一些饭局之类,大概大都是为来日做准备。今天单舟哥你的举动正好提醒了我,这些场合我要少去一些,最近也要在除了文书外的其他地方疲懒些,才能顺利分进清闲司部。"双眼亮闪闪地抓住王淩的手,"你我这有志做朝中闲臣的人,从今后可以同进同退。"
王淩听得很钦佩,他只是怕碍了姬容君的眼,真的没想到这一层,可见自己平时总操的确实都是不入流的闲心,大事上远不如应景兰这初出茅庐的少年的脑子。
王淩立刻颔首笑道:"极是这个道理。"握住应景兰的手拍了拍,两人相视而笑。
应景兰又蹭到王淩家中,吃了个晚饭,喝了几杯茶水才告辞回去。姑老太太爱看见年轻人,见到应景兰极其高兴,又问王淩:"那天在这里住了一晚的俊俏公子哪里去了?我总惦记着再看看他。"王淩干笑了两声,心道,今后恐怕他不大会上门了。
晚上,王淩依然在思考退婚大计,他这几天考虑得多了,第二天左边的头隐隐作痛,打了两个喷嚏,又觉得有些头重鼻塞,进了司部衙门,上午照例到内厅去整理点卯簿和账簿,忽然看见姬容君脸色苍白中透着蜡黄,在桌面坐着,脱口问道:"姬……"他想叫姬贤弟,但昨天姬容君喊了他一句王副监察,王淩觉得这是同自己疏远的标志,便将下面的贤弟两个字改成了谨慎的姬官衔,"姬监察,你脸色不好,是否哪里不适。"
谢洛白今日有事没来,王淩问了这句话,有些忐忑,生怕姬容君嫌他多事。幸好姬容君开口却不是很冷淡,眉梢皱了皱道:"脾胃中,略微……有些不大舒服……没什么。"
王淩大着胆子再问了一句:"难道姬监察你昨天又喝多酒了。"
姬容君默不做声,没有否认。
王淩张了张嘴,想就此事絮叨几句,硬生生忍了下去,看了看姬容君,出去沏了杯热茶,端到姬容君桌上,姬容君神情复杂抬头望了望他,伸手去拿茶杯,王淩忙:"待片刻后凉得有些温了再喝,热茶激脾胃,我沏的是普洱茶,养脾胃。这几天最好莫喝浓茶,只喝普洱更好。"
他刚说了几句,觉得自己又啰嗦了,立刻收住话势,不再接着说了。姬容君望着他,双眼却比方才亮了些,轻声嗯了一声。
中午回府吃了饭后,下午再到司部衙门,王淩觉得越发头重脚轻,在炎炎烈日下走路还有些发飘,敢情他不是考虑怎么退亲考虑得头疼,是晚上想得太晚吹了凉风伤风了,今天天气异常炎热,他还一滴汗没出,可能起热了。夏天伤风,极不容易好。还好他在司部衙门中也预备了一些干金银花茶之类的清热祛风的药草茶,自己冲了一杯,估计可以顶到晚上再去请大夫看看吃吃药。
王淩袖着一块手巾一边看公文一边擦鼻涕,应景兰又过来看了看他的茶碗:"单舟哥你又沏茶了?捎带我喝一杯。"
王淩道:"这个茶你却不好分了,是治伤风的,我可能有些伤风的症候,你离我远些,别染到你身上。"
应景兰大吃一惊:"单舟哥你伤风了?"伸手碰了碰王淩的额头,"呀,挺烫。单舟哥你赶紧回去看大夫吃药罢,别耽误了变大病就完了。"
正好此时姬容君端着茶盅出来沏他的普洱茶,听见只言片语立刻大步走过来:"什么伤风?"望着王淩皱起眉头,"王淩你伤风了?"
王淩捏着手巾点了点头,姬容君的手立刻贴到他额头上,而后脸色顿时拉下来:"都热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在这里坐着不回去看大夫吃药?成天操别人的心怎么轮到自己就大着胆子连命也不顾了?"
王淩想辩解自己正在喝药茶,姬容君神色极其难看道:"走,我送你回去看大夫。"
王淩只得站起身,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不必劳烦……"姬容君截住他话头道:"我要送你便一定送,你半路晕了怎好。"
王淩在心中道,这点小病,还不至于罢,但姬容君一脸铁了心的表情,他也懒得再争执,便向外走,应景兰疾步跟上道:"我也去罢,多个人多个照应。"
姬容君道:"司部衙门现在还不到回家的时辰,走了这么多人不大好,我送王淩就行了,毓彦贤弟你先留在此处,等傍晚再探望也不迟。"
应景兰便没有再跟,姬容君跟着王淩回到王淩府中,万幸姑老太太正在睡午觉没杀出来。小厮和丫鬟们听见少爷病了都大惊失色,王淩这几年很少病过,四敬和众小厮丫鬟们团团乱转,王淩嘱咐不要惊动姑老太太,四敬跑腿去请大夫。姬容君一直没走,坐在王淩卧房中,请大夫开方子抓药吃药,一群人来来去去,王淩本来没晕,硬是被转得晕了,间隙里说已经没大事了,请姬容君回去,姬容君总是不走,说要看了王淩吃完药再走。
等药煎好喝下肚时,王淩已经昏昏沉沉半朦胧半情醒了,感觉有人拿走药碗扶自己躺下,还没忘记嘱咐给姬容君上茶喝一定要普洱不要别的,晕沉沉入梦时,像是又被谁压住了上半身,耳边有个声音喃喃道:"王淩,王淩……"
结果,半夜时,王淩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只硕大的金灿灿黄澄澄的枇杷果压在他身上,还长出了两只手紧紧揪住他的领口和前襟,哀怨悲愤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和你说好的,我陪着你就行了!你忘了么!!"
王淩吓出了一身汗,第二天早上醒来头脑清醒,神清气爽,发热像已经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更新一章绿水青山^_^
第十六章
起来洗漱时,王淩记挂着昨天的事,询问姬容君什么时候走的,四敬对姬容君交口称赞:"那位姬公子真是个好人,没有架子,上回他就帮忙把少爷你扶回房,昨天又多亏他在房里照应着少爷,等到少爷你睡了他才走。"
王淩的感激之情荡漾不已,上午到了司部衙门,预备去和姬容君道声谢。
他又到的最早,没过多久,应景兰来了,看见王淩十分惊讶:"单舟哥,你怎么不在家多歇歇?昨天我本来打算去看你,半路遇见了少贤兄,说你已经睡了不便打扰,我还说今天傍晚再去看你来着。"王淩道:"我本来就没病多厉害,吃药发了汗出来就好了。"应景兰笑道:"嘿嘿,你好了,替我省了探病的东西。"
不多会儿,督安郎们纷纷到来,看到王淩都很惊讶,又询问他的病情又都说他为什么不在家多歇歇。王淩正应付不暇,谢洛白到了,看见王淩立刻道:"呀,单舟兄,我昨天没来,刚听说你病了,怎么又看见你活蹦乱跳的好了。"王淩笑道:"小伤风而已,来得快去得快。"谢洛白走上前探了一把王淩的额头,点头道:"嗯嗯,果然好了。"满脸惋惜地唏嘘他昨天没赶上看王淩生病的模样,王淩的视线穿过人缝,看见姬容君迈进门。
王淩立刻迎上前,满口道谢:"昨天多亏姬……"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保险的姬监察,"多亏姬监察你将我送回去,后来睡着了未能相送,昨天姬监察的一番照应我不知怎么感激才好。"
姬容君看了看他,神情淡淡地道:"哦?你今天就过来,伤风已经好了?昨天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太客气。"
他的神色中,又带了那种疏离的态度,王淩赶忙客气又感激地道:"已经差不多全好了,多谢姬监察询问。昨天的事情,实在多谢多谢。"他原本打算晚上请姬容君吃个饭当做答谢,看姬容君现在的态度,惟恐开口请他反而让他为难,便将这个计划抛到了一旁,只是又真心诚意地道了谢。
姬容君再看了看他,说了一句:"好的差不多了,看来还是没全好,还是再吃些药多休息注意养一养罢。"而后就没有再说什么,径直去了内厅。"
下午,谢洛白闲来无事,喝个闲茶,路过王淩桌前,捧着茶盅道:"单舟兄,你的亲事进展得如何了,不知我们几时能吃到你的喜酒?"王淩僵僵地笑了:"还……还是正在筹划中……"
"退亲"两个大字日日夜夜缭绕在王淩的眼前心头,让他寝食难安,王淩抖起胆子,先去探探国舅的口风:"舅父,外甥最近时常自省,觉得一向浑浑噩噩,可能今生就是个庸庸碌碌的人了,因此每每想起亲事,颇觉忐忑,赵家千金乃名门闺秀,不知能否看上外甥这庸庸之人,倘若因这门亲事,耽误她嫁其他的好人家,误了她一生怎好?"
国舅立刻炸起胡子满脸肃然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这门亲事是舅舅我和赵尚书多番商议后郑重定下的,你放心,纵然地动山摇,这个赵家的女婿也一定是你!"拍了拍王淩的肩头,"唉,你这孩子就是爱想得多,有舅舅和你未来的岳丈在,你将来怎么可能是个庸庸碌碌的人?"
王淩听得很绝望,他回到家中,仔细思索,怎样的人才能让赵尚书厌恶不已,不敢将女儿嫁给他。一般来说,让女方家十分避讳,急着退婚的男子,要么极其穷,要么身子极其弱,要么品行极其低下。
王淩现在已足够穷,但赵尚书依然要把女儿嫁给他,第一条路走不通。王淩便选了第二条,装了几天病夫。
他每天吃饭都故意吃得极少,脸色饿得有点蜡黄,饿得狠了还会头晕,走起路来就飘荡荡的,王淩在袖子里常袖着一块手巾,某天傍晚从司部衙门出来,远远看见舅舅和赵尚书正向这边走来,立刻把手巾抽出来,大声咳嗽,瞄着舅舅和赵尚书快走到近前,弯腰踉踉跄跄冲到路旁的一棵树下,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把手巾紧紧捂在嘴上,咳得气喘吁吁。
国舅和赵尚书果然大步赶了过来,国舅惊道:"你怎了。"王淩抬头看着国舅和赵尚书,浑身一震,赶紧直起身,慌慌张张地将手巾收进袖中,道:"没……没什么,只是旧疾稍微犯了,没大碍的。"国舅皱眉道:"旧疾?你有什么旧疾么?"王淩慌忙而飞快地瞄了一直在一旁沉吟望着自己的赵尚书一眼,急忙笑道:"没~没什么~咳咳~~只……只是……咳咳咳咳咳~~~一点小毛病,遇风遇寒就会胸闷嗓子痒……小毛病而……咳咳咳~~而已。"
他虚弱地解释完,虚弱地向国舅和赵尚书说还有点别的事,告辞后轻飘飘地走远。
天快黑时,赵尚书果然亲自到了王淩府中:"傍晚看见贤侄似乎病得有些严重,老夫特来探望,不知贤侄好些了没有?"王淩窃喜,恭恭敬敬道:"劳赵伯父挂念,小侄真的只是小病,过过就好,不大碍事。"他解释的语气十分急切,但在最后一个字时,呛了一下,又咳嗽了几声,将手巾掏出来抹了抹嘴。
赵尚书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担忧:"贤侄尚且年少,身体要留意保养,不是非要等变成了赵伯父我这样的老头子时才吃补品的。"王淩赶忙道:"赵伯父放心,小侄自幼人参燕窝就没断过,润肺养肺之物常常吃,身体绝对没有大碍,这只是小毛病小毛病。"赵尚书呵呵笑了几声,王淩陪着笑,又呛了几下,咳嗽了两声,急忙忍了,赵尚书看他的眼神开始有些复杂。
小丫鬟上前添茶,四敬忽然匆匆来报:"少爷,姬公子来了。"
王淩愕然,起身迎到走廊上,只见小厮引着姬容君快步自游廊上走过来,姬容君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人到了近前,王淩还没开口,姬容君神色凝重一把擒住了他手臂:"你病没好全,又有宿疾怎么都忍着不说?要不是我今天傍晚看你在树下咳嗽,还不知道你病到这个份上。这位李太医是家父好友,我特意请他过来给你诊诊脉。"目光移向王淩身后,急忙收回手,躬身拱手道:"不知赵尚书在,失礼了。"
王淩看了看姬容君再看了看正和赵尚书寒暄的李太医,无限萧瑟,无限惆怅。
李太医说,王公子一无宿疾,二无新病,只是最近可能饮食不调,脉象有些小弱,为什么会咳个不停,李太医眉头紧锁道,老夫也不得解,按理说确实没有什么会咳嗽的病症,是否是天气炎热,有什么花粉小虫呛进了喉管里,才会咳嗽。
王淩垂死挣扎地捣着心口道,是不是也会有什么诊不出的病症,我现在除了咳嗽,胸口还发闷。
李太医郑重地道,王公子你放宽心,你确实没病。大概是咳得多了,所以胸闷。
赵尚书目光平和,欣慰地笑了,姬容君松了口气,欣喜地笑了,王淩捏着那块用来捂嘴的手巾,也只好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两章,嘿嘿~~
第十七章
赵尚书和李太医一起告辞离去,姬容君又稍留了片刻,王淩装病大计破灭,心痛不已,虚弱地笑着向姬容君道:"这次又多谢你费心,感激不尽。"姬容君道:"哦,我今天傍晚时正好看见,又正好之后碰见了李太医,就多事带他来看看你。你……你没事就好。最近司部衙门中可能会忙些,缺了人手就不好了。既然没大事,我晚上还赶着有别的事情,先告辞了,你注意饮食,夏天天热,饭还是要多吃。"客客气气道了别,匆匆离去。
姬容君坏了王淩的装病大计,王淩却仍然很感激,姬容君实在是个爱帮忙又讲义气的人,但可惜终归不同道,不能太亲近,姬容君什么都不缺,不知道怎么谢他才好,王淩只能再承他一份情,等到来日有机会时再报答。
一个热气腾腾的下午,王淩在前往司部衙门的路上遇见姬容君,姬容君神色凝重向他道:"王淩,能否到僻静处走走?我有话和你说。"
葱葱的梧桐树荫下,姬容君道:"王淩,你的亲事已经确实定下了罢。"前一天,王淩刚刚被国舅婉转地告之,等到他调进新的司部后,就可以立刻向赵家千金下聘。王淩听了姬容君的问话怅然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姬容君望了望远处的浮云,轻笑了一声道:"果然如此啊,最近司部衙门中的这些人,大多也都要分到朝中各部了,你也该都知道了。"
王淩再点了点头。
姬容君凝视着他:"我曾想……倘若你我今后还能再在同一司部……"王淩立刻笑道:"这实在不大可能了。"姬容君的目光闪了闪,轻叹道:"我也知道是不可能,而且王淩你……马上就要迎娶赵尚书的千金……到了此时,只能当以后种种是是命中注定。所以我想……"声音顿了顿,终于将下面的话说了出口,"我想,你我从今日起,还是远一些罢。"
王淩早就知道司部衙门的众人各自走上前程路的一日就在眼前,姬容君如此郑重地先来告之他,可见近一年共事,大家还是存了不少情谊。王淩便了然道:"我明白,这样做很是道理。他日分到各部后,必定不能时常相见,但共事一年,姬监察你对我的种种照应,我一定都会记着,虽然可能没什么机会报答,但曾经一同共事的情谊我王淩一定一生铭记在心。"
姬容君匆匆看了他一眼,匆匆又转过目光,匆匆道:"话已说开,也没有什么再好说的,王淩你从今后多保重。"匆匆走了。
王淩诚恳地对着姬容君的身影也道了声多保重,心中微微有些苍凉和惆怅。
姬容君的一番话勾起了王淩悲秋的情绪,他最近退婚无门,心中正在伤感,再加进这种盛宴将散的悲秋之情,就变成了更加伤感,在司部衙门中看到谁,都有些感叹。他一下午神情萎靡,应景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时不时凑过来看他:"单舟哥你别是又病了,看起来不怎么精神。"王淩勉强笑道:"因为我一直都不大精神。"
天近傍晚时,应景兰又过来向王淩道:"单舟哥你晚上没什么事情吧,我听说西南大街新开了家酒楼不错,要不要晚上一同去,当是消遣找个乐子。"
王淩听到"找乐子"几个字,最近的另一个计划暗自定下了决心,不知道经常醉醉酒去勾栏找找姑娘,赵尚书知道后会不会当他放浪形骸,不把闺女嫁给他。
于是,王淩欣然答应,晚上和应景兰同在酒楼中喝酒时,一杯接着一杯,灌得醺醺然,惊到了应景兰:"单舟哥,你是不是有什么烦闷的事情,平时很少见你喝那么多。"王淩脸喝得红通通的,傻笑道:"没有。"
应景兰瞪大眼看他,片刻后忽然双眼一亮:"单舟哥,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最近再表现得不上进些,这样进清闲司部就更保险了!可惜我的志向在翰林院,在这方面不能太过,不能陪你了。"很遗憾地摇了摇头。
王淩喝得踉踉跄跄地回家,半路还下车吐了一回,回到府中,四敬道:"少爷,国舅爷晚上又来了,听说少爷你出去喝酒了,脸色不大好看,少爷最近还是注意些。"王淩在醉醺醺中大喜,一把拽住四敬道:"下次国舅再来,你要告诉他少爷我去喝花酒了!"
第二天,王淩准备再接再厉,这次他拖上应景兰,还去约谢洛白:"唐知贤弟,我最近有些寂寞,想找些乐子散心,你有什么好去处,可以带上我一同否?"
谢洛白讶然地上下看了看他:"单舟兄你怎了?和容君前段时间一样有不如意了?"
王淩目光炯炯地说:"没有,只是想去见识见识。"
谢洛白敲了敲扇子:"也对,单舟兄你终于看开了,及时行乐才是人生最重要事。今天晚上,温柔阁,我包全场!"斜眼看了看应景兰,笑道,"但应贤弟不大适合去这种地方,待过两年你年纪大些再说吧。"
应景兰唔了一声,满脸遗憾。
晚上,谢洛白带着王淩到了温柔阁,喊了五六个貌美如花的歌伎轮流陪酒唱歌,王淩在香粉堆里混得轻飘飘的,又踉踉跄跄出了门,这次他更巧,国舅不知道因为何事正好经过,轿子后面还有赵尚书和其他几位官员的小轿,国舅挑开轿帘皱眉看了看王淩,王淩急忙走到国舅的轿前请安,国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谢洛白,没说什么。
王淩喜孜孜地回了家,一夜好梦。第三天依然故技重施,这次他老着脸皮跟在许秩等督安郎后面,同喝了顿小酒,又灌了不少,他这次越发放开胆子,赶了等在门外的家仆和轿夫,喝完之后踉跄在街头,准备胡乱找个地方睡睡,朦胧中又看见一家小酒馆,便走了进去,拍桌喊酒,酒菜还没上,他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一个人影却从门外走了进来,走到王淩身旁,满脸沉痛。
王淩在梦中仍然被婚事逼迫,梦境里,赵小姐的花轿已经停在了他家门口,舅父和赵尚书一左一右站在他面前,一起含笑道:"赶快拜堂成亲,而后好好孝顺岳丈。"王淩绝望地挣扎,却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挣脱不开。
颠簸的马车中,姬容君紧紧搂住王淩:"王淩……我,我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但你这几天都这样……难道……其实……"
第二天,王淩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在自家床上,四敬顶着两个黑眼圈儿喜道:"少爷,你可醒了,昨天你喝得人事不知,又是那位姬公子将你送回来的。他还让小的告诉你,今天司部衙门可能也没什么事,你在家中歇着养养身体,就不用过去了。"
王淩扶着隐隐作痛的头想了想,除了昨天晚上那个成亲的噩梦外,什么也不知道,又欠了姬容君一个人情,王淩心中更惶恐了。
近中午时,小厮来报,国舅来了。
王淩急忙起身相迎,国舅见了王淩劈头就是一句:"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又喝了个大醉,还是姬太师的那个儿子送你回来的。"
王淩低头嗫嚅答了声是,心中暗喜,料想国舅等下一定勃然大怒,训斥他不上道。
他低头等待,一只手轻轻放上了他的肩膀,接着,他听到了国舅慈爱的、略带着无奈和疼惜的声音:"唉,你这孩子,舅舅知道你为了来日,最近需要多多和姬氏谢氏处好关系,你的这份努力,舅舅和你未来的岳丈,都明白。不过不用急于一时,要多留意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昨天人品大爆发,最近忘了关注电表,买的电全用光了,昨天苦情地停电了,很凄凉地在万家灯火中飘荡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做了一晚上鬼影。用手机照明的时候手机又坏了……泪,今天买电完毕,换了新手机,人生啊,好华美……
重新进入电气时代,加上新手机到手,莫名兴奋,今天绿水青山更新两章~~
第十八章
王淩坐在司部衙门内,木木呆呆。
他的退亲大计屡屡破灭,王淩开始认真思索,这是不是命。
命该如此,命里该他此时娶妻,命里他注定就是个给舅舅做棋子的下场。命中定的躲不过,王淩很惆怅。
他盯着案宗,一时一时地直着眼,应景兰在一旁替他抄文书,提着笔将他看了又看,监察督安司里的督安郎们最近见惯了王淩走神,都见怪不怪,只在桌前有意来来去去,欣赏一下,有的路过时还挤挤眼小声问应景兰:"又神游了?"
应景兰叹气低声回道:"你说话他都听不见,自然是又神游了。"
这话钻进王淩耳朵,触动了他的一分神智,抖擞回精神问:"嗯?怎了?"在桌前的那个督安郎立刻笑道:"没有没有没什么。"应景兰也应道:"没有没有没什么。"
王淩慢吞吞地拿起卷宗,又看起来。
谢洛白在内厅侧着身子向外瞄了瞄,再转回去道:"单舟兄最近,为了娶老婆整个人成天像魂不在身上似的,想想也是,国舅只是他的舅舅,不和他同姓,有的事情不好帮他,娶个亲全靠他自己来办,当日嫁了两个妹妹,现在自己娶亲还要自己操持,单舟兄啊……唉……"摇头一叹,而后道:"容君,不然我们就再问问单舟兄哪里有要帮忙的地方,能帮点他他总省点劲,你说是吧。容君?容君?"
姬容君的眼神飘忽,也像在神游,胡乱地应了一声:"好,要么你先问问看。"
谢洛白瞧了瞧他,没说什么。
傍晚,应景兰家中已经来了长辈,估计要为他在朝廷中的前途打点,应景兰愁眉苦脸地告辞先回去了,王淩看着应景兰的背影,不由得想,他心心念念要进清闲司部,但身为应氏子弟,恐怕没那么容易如愿,由应景兰想到自己,人的命啊,想改还真不容易。
他出了监察督安司缓缓向皇城门处走,忽然有人大步流星从后面赶上了他,姬容君满脸郑重地向他道:"王淩,你等下,有事情么?能否……一同去个僻静处站站。"
姬容君说要到僻静处站站,果然是站站,也果然是僻静处,王淩骑马随着他出了京城城门,在城门外一处既荒凉又清冷的小河边停下。
此处荒草丛生,有一两棵歪脖矮树可供栓马,王淩本来把马和姬容君的栓在一棵树上,但姬容君的那匹大约是匹名驹,很有名驹的性格,不肯屈就与寻常的马栓在一起。王淩的马刚被栓在树上,向姬容君的马凑过头去,以示友好,姬容君的玉花驹立刻鼻子里喷了一口气,掀蹄子狠狠地踹了王淩的马一蹄子,王淩的马吃疼,嘶了两声,王淩当时已和姬容君站在河边,姬容君凝视他正要说什么,马声一嘶,王淩急忙赶过来,将缰绳解开,牵着自己的马另栓在了一棵树上,王淩的马还是匹年少的马,原地踏了踏蹄子,眼眨了两下,很委屈地把头在王淩手上蹭了蹭。姬容君有些愧疚,冷冷瞄了玉花驹一眼,玉花驹又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将头别在一边。
姬容君歉然向王淩道:"我的马没有驯好,有些恶歹脾气。"王淩笑道:"没什么,有些性子的才是名驹,我那匹只是寻常的马,和它栓在一起,确实不大合适,就比如人也有不同道的时候,何况是马。"
他最近颓然过度,感慨的话一脱口就出来了,说出之后,见姬容君的神色僵了僵,才觉得方才的话有些像暗指现况,不很妥当。
姬容君似乎对此话很是在意,涩然地道:"你已当是不同道了么,但……"目光忽然凌厉,"王淩,你,一定要娶赵家小姐,成这门亲?"
正中王淩心中的伤痛,王淩心道,眼下不是我要不要娶,而是不想娶又退不了。逼不了赵尚书主动开口退婚,自己主动退婚必定让舅舅难做,赵家小姐的名节也会受损,所以也不好和别人商量,王淩心中一抽一抽地,姬容君看他沉吟不语,低声道:"看来你真的要娶,那我……"
王淩苦笑,隐晦地道:"并非我要不要娶,而是如今看来,我这门亲事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必须要成,人人命中都有那非做不可的事,可能此事就是一件。"
姬容君突然截断他话头道:"我晓得了。"
姬容君的神色在暮色中有些模糊,傍晚的热风吹起,河上泛起波纹,水汽多草深的地方本来就多蚊虫,加之天已傍晚,都出来活动,这里地方荒凉,蚊子们饥饿了很久,王淩和姬容君让它们十分兴奋,振动翅膀围着这两人转来转去,王淩听着耳边的嗡嗡声,又见姬容君转头看向河沟,他的声音在暮风中飘忽:"你是王氏的独子,我知道你非成亲不可,就和我非要当个朝中的劳碌臣一样。我今天只是想和你说,我已下定决心,今生不再娶妻,"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王淩,"就算他日你儿女成群,你享尽天伦,做了闲臣,把我当作不同路。我如果死在你前头,你还能记着来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大步走到树前,解开马缰,翻身上了玉花驹,策马而去。留下王淩在草堆和蚊子群里发愣。
姬容君的几句话说的挺悲壮,砸在王淩心上,让他有些晕而且莫名,看来将要分到朝中时,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譬如他不得不娶妻,譬如应景兰被家中逼迫进显要司部,譬如姬容君,大概是被家中逼得也苦不堪言,才来找他倾诉。
世间的事情,总是不如意多。
王淩颓然地站了片刻,身上被叮出数个包,脸上也被咬了几口,方才牵着马走远。
不娶妻,姬容君的不娶妻几个字在王淩心中绕来绕去,不灭不散。
当夜,王淩又做了个梦,又梦见了那只揪着他衣领的枇杷果,枇杷果这次蹲在了床边,幽幽地对他说:"你别难受,以后不成亲不就行了么,不成亲我陪着你。"就这么在床头蹲着蹲着蹲着……王淩一个激灵,睁眼坐了起来。
到了早上,王淩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像有什么要命的事情发生。
中午从司部衙门回来,国舅正在前厅等待,微笑道:"你们分往朝中各部的事情,大约这两日就会定下结果,他日要在御史台努力上进,不要辜负了你未来岳父。"拍了拍王淩的肩膀。
大局已定么,王淩心中木然一片,听见国舅的声音继续道:"下月十六,是个好日子,就拣这一天,先把聘下了,舅舅这样安排,你觉得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今天更新两章^_^
第十九章
下午,王淩拖着沉重的步子,进了监察督安司,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条被网兜住拎出水面的鱼,只有扇着腮喘气的份。再扑腾也挣扎不了。
监察督安司中十分热闹,督安郎们都满脸激动地走来走去,嘈嘈嚷嚷地议论着什么。王淩到了自己桌前,应景兰匆匆走来道:"单舟哥,等下咱们真的也要去金銮殿上么?"
王淩怔了怔,这才留意到四周督安郎的声音都是愤愤的。"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弹丸蛮夷小国,敢夸这么大海口,立刻平了它!""哼,要平它,一万兵足矣。"……
连应景兰的声音都有些激动:"善摩国这次确实忒过了,恐怕边关战事又要起,可怜它国中的老百姓跟着遭殃。"
王淩有些茫然,善摩国?此国在西北角上一向不大安分,一直垂涎中原,数次挑衅,本朝也与他们交战数次,二三十年前才定了个互不干扰的盟约,听说最近又不大安分,难道滋生了什么事端?
姬容君与谢洛白神情肃然地从外面进来,王淩悄悄问谢洛白,出什么大事了无。
谢洛白的神色难得正经,低声道:"单舟兄还在神游不知道此事?善摩国的国君公然羞辱我天朝的使臣,朝中群情激奋,圣上拟召集百官,连我们这小司部也有份,恐怕不多时后就会有人传旨让我们去殿前了。"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口谕道,传监察督安司的众人都去和元殿前。
和元殿上,皇上龙颜肃然端坐,殿下百官聚集,群情激奋。
前不久,善摩国国主生辰,圣上特派几名使节前往,赠送贺礼,使节到了善摩国内,善摩国却要求使节们对国主行三跪九叩大礼,此礼只能臣对君行,使节到善摩国,代表了天朝的皇帝,怎可对他国君主三跪九叩。使节不愿行礼,善摩国变将几名使节处以冒犯国主罪,押进牢中,关押三天,方才放了出来。
消息传回来,从皇帝到百官,焉能不愤慨。
王淩站在人堆里,看着百官们顺着官阶司职,对此事一一慷慨陈词,表示要示我天朝威仪,还以颜色。
很久后才轮到了监察督安司,监察督安司中都是年轻的督安郎,少年热血更容易激愤,各个咬牙切齿,慷慨陈词。因为太激愤,有几个督安郎抢在了姬容君、谢洛白和王淩之前,握拳扬言要为国尽忠,听从调遣,扬我天朝威仪,誓灭善摩国。王淩看着激愤的督安郎们,一个念头蓦然浮上心头。
督安郎许秩正在咬牙切齿地道:"踏平善摩国,让他疆土所有,统统归顺我朝,对圣上俯首称臣。"
他话音刚落,王淩立刻越众而出,满面激愤:"善摩国辱我使节,无疑于辱我天朝!此恨此辱,必定铭刻心中,今生时时刻刻,鞭策自省,为朝廷尽忠,为天朝昌盛,为诸国归顺,王淩愿肝脑涂地,今生惟报朝廷。"他目光炯炯,慷慨激昂,显得比哪个都亢奋,知道他底细的谢洛白满脸愕然,应景兰睁圆了眼,姬容君也诧异地向他看来。
王淩一字一顿,大声道,"因此事,臣王淩在此殿前立下誓言,不论他日做文官武职,月莲山一日不入我天朝疆土,臣便一日不娶妻成家立室!无天朝疆土开阔,四方归顺,何谈小家!"
月莲山,善摩国成为赫摩尔苏山,乃是善摩国的圣山,善摩国虽然是个北方蛮国,但兵马强盛,将卒骁勇,王淩知道,踏平善摩国,将月莲山纳进疆土,在百十来年内,估计是不可能的,他这辈子应该绝对看不到了。
他悲壮地喊完,觉得浑身轻松,一辈子不娶妻,换来个清闲自在,也值。
姬容君在众人中望着他,脸上浮起一层异样的光彩,眼睛十分明亮,王淩看见他对着自己微微一笑,而后也越众而出,朗声道:"臣姬容君也在此立誓,今生愿为圣上为朝廷为我朝倾尽所有绵力,做文臣也罢,武将也罢,月莲山上的月莲花,一日不在圣上的御花园中开放,臣便一日不娶妻室,倾力为圣上和朝廷效命。"
王淩吓了一跳,姬容君的这个誓言比他的还毒,月莲山上的月莲花是十分虚无缥缈的东西,据说在月莲山的最高处,也只是一百年才开一次而已,在御花园里开花,不知道要几百年才能做到。
他二人争先恐后地发誓不娶老婆,在群情亢奋的众人中倒也不显得特别突兀,王淩只瞄见舅舅的脸似乎黑了黑,赵尚书没来得及有什么大反应。
王淩偷瞄着国舅神色,感觉有灼热的目光落在脸上,转目望去,与姬容君四目相对,姬容君神色欣喜,再向他微微一笑。
王淩正要还以微笑,忽然瞄见姬容君身侧不远处的应景兰正手握双拳,双目闪闪,脸色兴奋地绯红。
应景兰虽然有点小疲怠与精明,终究是个十六七的少年,这种场合他初次遇见,不由自主地跟着众人一起亢奋起来,而王淩和姬容君的两个慷慨激昂的重誓似乎让他更亢奋了。
应景兰双眼亮晶晶地道:"单舟哥,在这种场合,你我想当闲臣的人,也当为扬我天朝威仪尽力,单舟哥,你做的真是我的榜样!"
王淩看他的情形,再听他的话语,猛觉不好,正要有所阻拦,恰好谢洛白在此时剖白完毕,应景兰顿时亢奋地接了上去:"微臣应景兰,虽是应氏最不争气的子弟,朝廷最不中用的微末小督安郎,只要朝廷不嫌弃,微臣也愿发誓,只要朝廷有差遣,微臣愿赴汤蹈火!月莲山一日不成为皇上围猎的私苑,应景兰愿效仿同僚,一日不娶妻室。皇上私苑未扩,臣子何谈小家!"
王淩脑中嗡得一声,眼睁睁看着应景兰叩拜完毕,退回来。应景兰仍然握着拳头,双眼和面容亢奋得亮闪闪红彤彤:"单舟哥,我说的很好吧!"
王淩两眼发黑,喃喃道:"我成了千古罪人。"谢洛白在一边同情地看了看应景兰,摇头叹了口气。
傍晚,皇城门外僻静处。
王淩握着应景兰的手,很不能立刻割肉谢罪:"景兰……我~我对你不住……"姬容君站在他身边,凝视着王淩拉着应景兰的手,心中百味陈杂、应景兰笑嘻嘻道:"单舟哥,你哪有对不住我的,我说不娶妻虽然是跟你和少贤兄学的,但确实也是我的自愿,敢为国而抛弃家室,这中崇高的事情,一生中总也要做一两回罢。"
王淩更恨不得立刻落道雷来将自己劈碎在应景兰面前。谢洛白摇着扇子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应贤弟,你的精神固然可嘉,但其实是被他二人给连累了。"
应景兰疑惑皱眉,谢洛白道:"这两人,应该是本来就不想成亲,正好趁此机会,立个誓,顺便逃婚,哪里是什么为国尽忠,分明就是浑水摸鱼。"
应景兰愣愣地眨了眨眼,谢洛白一脸惋惜:"要么,你看我为何不跟着他们立誓?只是应付着说几句就完了?应贤弟你,到底还是年少心底纯善,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可叹将自己陪了进去。这辈子不能娶妻,啧啧,要怎么办才好?"
王淩忏悔沉痛地低头,姬容君愧疚尴尬地别过脸去,应景兰有些语无伦次:"那~我~我~~"
谢洛白拿扇子敲了敲他肩膀:"唉,想开些,少年郎。娶不成妻,你还能纳妾。"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今天更新两章^_^下午感觉到了地震,有点惊慌,不过我这边只是小小波及而已,祝各位地震相关地区尤其是四川的大人们自己与家人朋友都平平安安。
第二十章
姬容君最近心情很好。
他每天神采奕奕,嘴角时常会莫名地浮出笑容,在烈日炎炎的三伏天,他像时时刻刻都头顶着一片春天的云,衣袂边也飘着春风。
同司部衙门的督安郎都在猜测,一定是姬容君已经知道自己确定会进兵部,即将踏上报效朝廷的征程,因此十分愉悦。
姬容君、王淩、应景兰三人在和元殿前的一番血淋淋的毒誓,让同司部的督安郎们都十分钦佩。这辈子没有老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这种誓言在年轻的督安郎眼中,比为了朝廷送上老命还要伟大。有的督安郎们甚至因为自己抢在王淩前面立誓,没能效仿他的誓言而懊悔不已。
让督安郎们最钦佩的,当然是王淩。
王淩在朝堂上带头立下如此惊天动地慷慨激昂的誓言。督安郎们蓦然觉得,王淩一定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在温吞的外表下掩藏了一腔热诚的爱国之血。
姬容君最近春风满袖,王淩却像与平时没什么变化,依然不紧不慢地管些零零碎碎的小事,督安郎们此时看来,却是王淩喜怒打算都不形与色,涵养高深。看他的眼光更钦佩了。
其实,王淩此时,乃是在退婚成功的狂喜之后,进入了云淡风情,恬静自在的二重境界。
他立下不娶老婆的誓言后,国舅立刻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傍晚到了他府上,国舅脸色铁青,气得浑身战抖,王淩面带微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国舅望着他,青着脸浑身乱战了半天,只说出几个:"你……你……你……"一挥袖,甩落桌上一个茶盅,拂袖离去。
姑老夫人和几个看着王淩长大的老忠仆们到王淩面前老泪纵横:"王氏从此无后!"王淩道:"为国为朝廷,就算无后又如何?"姑老夫人和老仆人们反驳不了,泪流满面地走了。
王淩没有婚约一身轻,看天,天也开阔,看水,水也清澈。要不是心里对应景兰还有两三分愧疚,他的人生此刻简直十全十美。
应景兰稀里糊涂地跟着立誓不娶老婆,郁闷了很多天,谢洛白时不时地开解他:"妻这个东西,可有可无,有时候有了,反倒是个累赘,美人就像花一样,每一朵都娇艳,每一朵都漂亮,现在你可以每朵新鲜的花都欣赏,一旁还没有谁紧盯着唠唠叨叨,多好。"
应景兰就反驳:"真要那么好,当时你为什么不顺便也立个誓?"
谢洛白笑眯眯地说:"娶不娶和立不立誓没大有关系,我是看得更开。"
应景兰懒得反驳,他最近被家中的长辈们训得头大,他是应氏的长孙,本来肩负光宗耀祖和开枝散叶的双重大任,他为朝廷发誓不娶老婆的誓言传回家,家中的长辈们居然极其欣慰,觉得他敢为朝廷舍弃小家,比之祖辈父辈的报效朝廷热诚又上升了一个境界,他的爹昌丰伯正在京城应景兰住的小宅内坐镇筹划儿子的仕途,和元殿一事后的当晚,应景兰被他爹拎进书房,郑重地教训到第二天天亮,大意为,你肯为朝廷誓不娶妻,十分难得,将来一定要坚持报效朝廷,譬如身在某位时当如何如何……如此这般。家中的其他长辈从祖父到叔叔伯伯们,每人都写了万字长信快马送到京城来鼓励应景兰,只有应景兰的娘听说哭得很厉害,还被祖母老夫人叫去大训了一顿。应景兰晕头转向,每天垂头丧气,王淩看见他垂头丧气就愧疚翻腾,但王淩最近实在太愉悦,即使愧疚,心情总也阴郁不起来,所以他就更愧疚。
谢洛白拍着应景兰的肩膀说:"应贤弟啊,你不要忧郁,其实容君和你的情况相似,你看他春风满面的,多开心。就是愚兄我,也被家里念叨了,不也就这样么。"
应景兰讶然,王淩也很惊讶:"唐知贤弟你……立的誓言不痛不痒,怎会也……"谢洛白干笑两声,正要开口,一直嘴角含笑望着王淩的姬容君忽然和声开口,插进来道:"王淩,你放心,我家中没什么的。"谢洛白无奈地瞧了他一眼。
姬容君立誓之后,他爹娘的反应和应景兰的爹娘极其类似。姬夫人哭了个肝肠寸断:"容君啊,你还年轻,不知道连个妻都不娶将来会怎样,你怎么就发这种誓呢,娘还指望两三年后抱抱孙子,你让娘……"
姬太师将姬容君叫到眼前,肃然道:"你今天立下这个誓言,虽然你身为姬家的男丁,倘若无后愧对祖宗,但是为了朝廷,你立志如此为父深为赞赏!相信列祖列宗天上有知,也当非常欣慰,不愧我姬修的儿子!不用理会你娘的妇人之见,妻妾之流,于大丈夫,不过如同一件可有可无的衣裳,报效朝廷,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这才是你此生的最重!"
姬夫人哭着道:"妇人之见,我就是妇人之见又怎么了?!儿子身边没人照顾,连个夜晚在枕头边陪他说话的都没有,孤伶伶的一个人怎么好!你自己两房三房的小夫人都娶了,反而劝儿子不要娶老婆!什么女人如衣服可有可无!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么?你见过能不穿衣裳满街跑的人么!就算他将来和你一样上战场,家中也要有个帮他管家的。你我老了,有他们替我们送终,将来容君他老了,又该怎么办?呜呜呜……"
姬太师其实有些惧内,姬容君的娘是公侯家的小姐,原本从小许配给另一位公侯家的公子,在某次的游园会上姬修误闯女眷内苑,与姬容君的娘一见钟情,颇经历了些波折才终成眷属,姬容君的娘从小被当男儿般养大,个性极强又很有见识,姬太师娶了这位夫人后一直将她捧在手心里,除了没成亲前就纳的两个小夫人外再没有纳过妾,饶是这样,那两个小夫人姬夫人心血来潮时,还时常拿出来念叨念叨姬太师。
但姬太师在儿女们面前,一向都十分有父威,他摇手对姬容君道:"让你娘哭,不用理她,妇人啊,到底没见识。将来老大老三老四,任谁的儿子选一个过继给容君不就成了,况且,倘若他将来真的有幸为朝廷扩土守疆,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才是为将者的荣耀,还担心什么防老送终……"
话音未落,姬夫人倏地抬起头,泪如雨下:"姬修,你敢咒我儿子活不长战死沙场我和你没完!呜呜呜呜呜……"一把抓住姬太师的衣裳。
姬太师一边躲闪一边道:"儿子在一旁看着呢,咳咳~再说他誓都立了,你让我怎样?难道打断他的腿,求皇上恩赐他发的誓不算可以娶妻?"
姬夫人松开手,用手绢按住口鼻,又嘤嘤地哭起来。
姬容君一言不发站在一边,姬太师向他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姬容君心领神会,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去。
除了王淩、姬容君和应景兰外,谢洛白确确实实也被家里念叨了,他被念叨的原因,又有所不同。
谢洛白和姬容君都是少年时就倍受赞赏,两家的长辈,尤其是护国公和姬太师,一直若有若无地存着一种比较的意识,总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胜过对方的。
当日,姬容君被封为监察督安司的监察,谢洛白因武试一败涂地,只做了副监察,姬太师觉得自己儿子胜了一筹,非常开心,难免时常在护国公面前露出些得意的神色来,护国公表面上固然淡定,心中确实有些介怀。
这次和元殿立誓之后,当晚,谢洛白就被护国公叫进了书房。
护国公看着儿子的脸,叹了口长气:"爹知道你的毛病,性喜风月之事,敢为朝廷终身不娶,这种觉悟你绝对不会有,因此,像姬家那孩子敢发的誓我也不指望你能发得出。唉……"
谢洛白道:"爹,你总不会还惋惜没有一个能发终身不娶誓言的儿子吧。这种誓言……呵呵~~"
护国公微微敛眉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嘲笑的地方,敢为朝廷终身不娶,这种誓言我当时在和元殿前听在耳中,都十分感动。反观你,不痛不痒,敷衍了事,唉!你几时,才能悟到此种境界!"
谢洛白扬眉道:"爹,儿子的浅见是,朝廷固然要效忠,但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夜深怀抱空虚时,朝廷可不会立刻送个人来安慰我怀,等我老了,朝廷恐怕也不能赏我个能在床头枕边陪我说话的人。但这些都是此生极其所需。"
护国公猛拍案几,勃然大怒:"小畜生,越说越不上道!此生极其所需,我看女色才是你的极其所需!满脑子都是不入流的糟烂东西。你~你和姬家的那孩子比……"
谢洛白笑嘻嘻地道:"爹,女色是儿子的极其所需你如此恼怒,难道你要让男色做我的极其所需?"
护国公气得脸色雪白,一口气堵在心口,颤巍巍伸出手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谢洛白趁机说:"啊,忽然想起司部衙门还有件要紧公务。"护国公心口堵的一口气尚未缓过来,谢洛白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总之,和元殿立誓一事后,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
不久之后,吏部的公文下,监察督安司中的监察副监察及所有督安郎,都被提升分进朝中各部。
此时是盛祥十九年八月初十,谢洛白得绶正六品御史台监察侍御史,应景兰到底没能如愿进清闲司部,愁眉苦脸地进了刑部,他还年少,进监察督安司的时候不长,因此只得了个从六品的随侍郎中官职。
但,让王淩极其震惊的是,他和姬容君居然一起进了礼部,据说是皇上亲自授意,让吏部破格提拔他和姬容君同时为礼部郎中,从五品。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呼呼。
最近都没有更,对不起~~擦汗……
争取明天更如意蛋……
第二十一章
王淩很想不通,为什么姬容君也会进了礼部。
礼部这种不上不下的清水衙门一直在王淩的印象中与姬容君很不搭边,兵部、刑部、御史台等等方才是姬容君该去的地方。兵部尚书好像正是姬太师的门生,何至于姬容君会进了礼部?
不单是王淩惊讶,监察督安司的一干人等都对此事大大诧异。按理说,其他人分到的官职都在六七品上下晃悠,王淩和姬容君的从五品侍郎就如平地上的一座小土丘那般高于众人之上,实在是应该道一声恭喜。但是这个官职却是在寡淡的礼部内,小土丘高是稍微高了点,但寸草不生,全是黄土。闹得其他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见到姬容君只能含含糊糊道声恭喜,而后赶紧扯点其他的事情。姬容君倒不见有什么表示,言谈之间神色平常,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其余的督安郎们大都进了称心如意的司部,也有个别被家里强压着头进了不想进的地方,譬如应景兰,成天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应景兰私下里拉着王淩的袖子道:"单舟哥,我总觉得,别是朝廷把我和姬监察的司部弄错了吧,单舟哥我不想进刑部,我真的不想进。"
王淩心道,这话和你老子说都说不通,和我说有什么用?抚了下应景兰的肩道:"刑部是好地方,前程无量,你家中也是为了你考虑。刑部其实挺有趣的,你想啊,一个一个的案子,一件件地破解,多有意思。你如果在刑部中,将来能破几个离奇或冤屈的大案子,说不定就能青史留名了"
应景兰双目无神道:"我不要青史留名,我最怕死人,什么灭门案,焚尸案的,成天看那个,晚上要做噩梦。我的八字轻,万一沾上个冤魂啥的~~"说到这里,打了个哆嗦,再抬眼问王淩,"单舟哥,你知不知道京城里哪个寺院最灵验,我想先去拜一拜,求道符保个平安。"
王淩听得哭笑不得,想一下应景兰今年才十六七岁,平时再怎么显得少年老成,其实也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对了,我家中有个玉坠子,据说是从江南的大寺庙中求的,有高僧诵经开过光,可以避邪化凶,我不怎么信这个,一直没戴过,白白放在那里可惜,你要不嫌弃,我就送你罢。"
应景兰双眼亮闪闪地道:"真的么?"顿了顿,又拐弯子道,"但是,那个坠子说不定是单舟哥你家传的东西,给了我是不是……"
王淩道:"放心吧,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你别嫌不好就行。"
应景兰才欢喜地笑了起来。恰好此时,姬容君从一旁经过,看了看王淩,又看了看应景兰,道:"等下要有公务交接,你二人在这里说什么?"
应景兰立刻道:"我刚刚在和单舟哥说,我怕鬼,单舟哥说要送我个保平安的坠子。"
姬容君又看了看王淩,笑着点点头,哦了一声。
监察督安司的所有人分到各部,朝廷又挑了一批新的督安郎们进入督安司。公文下来后的这几天,就是新的督安郎们初到司部,原先的人等将以前的公务规矩等向新的督安郎们交代一下。
监察督安司中全是重臣子弟,这件事情被某个御史大夫拿来做文章,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说这样做容易致使朝廷中宗族盘踞严重,助长裙带之风。于是新一批的督安郎中,塞进了不少个会试及第,排在末等的进士们,年岁参差不齐,甚至还有三十余岁胡子大把的,督安司中再不复清一色年少风流贵胄子弟的景象。
王淩手中琐碎的事情很多,向继任的副监察交代到日落西山,晚上旧同僚们又相约去酒楼吃了顿饭,互相说些勉励的话,众人都觉得王淩混到礼部的这个职位再合适不过,真心实意向他道喜。对着姬容君时,依然含含混混,支支吾吾。
第二天,王淩赶大早到了监察督安司衙门,在这里好歹呆了快一年,临要走有点留恋,想趁着没人四处转转。没想到进了司部衙门,门已经开了,姬容君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坐在他的位置上。
王淩愣了愣,心道,姬容君分进了清汤寡水的礼部,大概觉得心里憋屈,所以爱在没人的地方坐坐。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姬容君却立刻起身,大步向他走来:"我就猜到你会早来,等了半天,你果然最早来。"
王淩再愣了愣,姬容君走到他身边,一把掩上了门,凑进王淩,低声道:"王淩,昨天你说要送给应景兰的东西,带了没?"
王淩一头雾水地点点头,姬容君立刻道:"给我看看,快,趁着现在没人来。"
王淩更困惑了,姬容君目光灼灼盯着他,神色极其紧张,王淩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布包。
姬容君一把拿过去,打开,把坠子拿到眼前看了看,那是个玉雕成的如意,有拇指那么大,玉不算什么好玉,不过看起来有点年岁,光滑润泽。
姬容君看了看,道:"王淩啊,你这个坠子挺好,不过刑部里的鬼都是极其凶煞的,你这块玉可能克不住它们。"忽然不知从那里蹭地也拎出一个东西,是一个玉雕的小葫芦,碧绿青翠,葫芦的腰上绑着红绳,还有夹金丝的红色流苏穗子,"我这个葫芦,是家母去五台山的时候请回来的,由圣善法师亲自在释迦佛像前颂过七十二遍《金刚经》,保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克得住。不然这样,你把这个拿给应贤弟吧。"
王淩皱眉道:"但……"
姬容君截住他话头道:"我也不大信这种东西,白放在我手里浪费,我想应贤弟是向你说他怕鬼,要是我送给他,不大好。你送他,也要送个最克得住的东西是不是?"
王淩道:"但……"
姬容君清了请嗓子,又道:"咳,你要是觉得不大好,这样罢,你把这个如意坠子给我,将这个葫芦给应贤弟如何?……嗯,我的八字,也有些轻,但是这个葫芦恰好和我的八字不合,正好你的这个是如意,正好如意和我的八字很合,你将如意给我,把葫芦给应景兰,算我和你换,可好?"
王淩被绕得有点晕,姬容君的一番话莫名其妙,让他不明所以,拿如意换姬容君的葫芦,确实不算吃亏,姬容君捧着如意坠和葫芦坠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王淩正在试图搞清头绪,门外隐隐有声响。姬容君神色一凛道:"有人来了,要是来的是应贤弟就不好了,那就这么办吧。"把葫芦坠子往王淩手里一塞,揣起如意坠嗖地去内厅了。
王淩晕晕的,只好揣起葫芦坠子。
这天是他们呆在司部衙门的最后一天,上午,应景兰似乎是惦记着王淩答应给他的辟邪物,一直有所期待地在王淩附近晃圈,王淩估摸着,自己的如意是换不回来了,就挑了个空档假装到外面透气,应景兰立刻抬脚跟上,王淩走到墙角的月季花丛边,把姬容君的葫芦坠子掏给应景兰,应景兰立刻欢天喜地接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这个避邪坠看起来就很灵验。单舟哥你真好。"王淩干干地笑,一旁忽然有人幽幽道:"你们两个,在这墙角花前,僻静无人处,干什么勾当呀。"
王淩和应景兰吓了一跳,一张脸已经凑了过来:"喔,私赠信物?"王淩无奈道:"唐知贤弟真是步履无声,神出鬼没。"谢洛白晃着扇子道:"这才方便打探么。"又瞄了瞄应景兰手中的葫芦坠子,"这个东西……"
应景兰道:"咳,我说我怕鬼,单舟哥好心送我的避邪物。"
谢洛白眉峰微动道:"哦?单舟兄送你的?"又瞄了瞄应景兰手中的坠子,道,"这东西长得一副克鬼相,一定灵验无比。"拿扇子敲了敲应景兰的肩膀,"你好好收着吧。"
应景兰郑重点头,将葫芦小心翼翼收进袖子里。谢洛白又道:"是了,我来其实是请问二位,晚上有没有空闲,愿不愿意到鄙府中吃顿小宴?"
王淩和应景兰当然答应,回到厅内,王淩正要进内厅时,谢洛白忽然凑到近前笑嘻嘻地低声道:"单舟兄,我看你给应景兰的坠子有些眼熟,好像我在容君那里见过。"
王淩知道谢洛白一向与姬容君关系亲厚,这件事瞒不住他,老实道:"不错,我本来打算送景兰贤弟一个如意坠。姬……监察他也是好意,觉得他这个更灵验些,在五台山圣善法师亲自念过七十二遍《金刚经》的,他说他八字也有些轻,葫芦和他的八字不合,我那个如意合一些,才和我换的。是我占便宜了。"
谢洛白道:"唔。"没再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抱歉没赶上端午节,更新两章。
第二十二章
当晚,王淩换了便服,到护国公家赴谢洛白设的小宴,谢洛白说是小宴,果然不大,只有王淩、应景兰、姬容君和谢洛白自己四个人。谢洛白在自己住的小园的一间精致敞阁内设席,只是一张雕花小圆桌,摆着几盘新奇的小菜,这件敞阁是专门天热时用的,地上铺着翠石雕花的小砖,室内摆设也很清凉,回廊上还随意摆放着几张小案几,几上也有精致的小菜果点和酒壶,廊下的地上铺着细竹席,可以脱了鞋子坐在地上,随意饮酒赏桂花。
吃这么风雅的席面,王淩情不自禁连说话都咬着字眼儿说,惟恐破坏了风雅的意境。想想自己请吃饭时,就在自家的厅内摆张大桌子,堆满酒菜,比起谢洛白今天的酒席,何其庸俗。
王淩一边吃,还一边忍不住在心中更庸俗地嘀咕,现在已是秋天,虽然天还挺热,到了晚上夜风已经开始有点小凉,今天席面上的菜大都是清凉爽口之物,除了回廊下小几上摆的几盘柑橘,几乎都是寒温性的东西,这样吃,容易受寒气,其实这个时节,已经需要多喝些汤汤水水的。王淩寻思,晚上回去后让厨房里做碗简单的热汤喝喝。
到了廊下赏桂花闲话时,王淩就挑了个大桔子剥了吃,先去去寒气。
闲聊的时候,自然扯到了司部衙门的分配上,应景兰提了这个话头,又蔫了蔫,谢洛白道:"人生常有不如意事,这也无可奈何,像我罢,我是个最怕得罪人的人,偏偏进了最得罪人的御史台,唉!"
应景兰往嘴里塞了两块绿豆糕,叹气。谢洛白哪壶不开专爱提哪壶,又问:"对了,容君,这几天都没来得及问你,太师怎么放手让你进礼部了?"
姬容君一本正经道:"此是圣上旨意,我能进礼部,十分欢喜,家父也很欣慰。"谢洛白道:"你就扯罢,里面肯定有猫腻。"姬容君的神情纹风不动。王淩看应景兰泄愤似的猛吃绿豆糕,怕他寒气积在心里,又剥了个大桔子放到应景兰面前的小碟内,姬容君和应景兰坐得很近,桔子刚一放下,姬容君立刻一伸手,捞在手里,对王淩一笑:"多谢。"
谢洛白幽怨地道:"好偏心哪,我都没有。"应景兰嘴里还塞着绿豆糕,含含糊糊道:"我也没有。"王淩只好又剥了两个桔子。
过了片刻,王淩起身小解,应景兰吃多了绿豆糕,渴了,进厅内去喝茶,谢洛白趁机压低声音向姬容君道:"容君,你的八字明明重得跟砖头似的,怎么忽然变轻了?"
姬容君面不改色道:"用另一种算法,也可以算轻。"
谢洛白摇头道:"无耻啊,明明昨天傍晚七两二钱银子在玉摊上买的,什么五台山上念了七十二遍《金刚经》,应家小弟要是被厉鬼缠身,你就是千古罪人。无耻,太无耻了。"
姬容君悠然道:"鬼神之说本就是虚无缥缈事,大多由心而生。而且,应家小弟是应氏的子孙,他家老祖宗光芒万丈,他哪有那么容易被鬼缠上。"
谢洛白痛心疾首地摇头。
正好应景兰喝完茶从厅中出来,诧异地看了看谢洛白:"唐知兄有什么感叹的事情所以摇头么?"
姬容君含笑道:"洛白他喝多了,他一喝多,就爱摇头。"将自己面前的一碟绿豆糕向应景兰眼前推了推,"毓彦贤弟,我看你爱吃,我这里的一碟还没动过。"
谢洛白又长叹一声,痛心地摇头,应景兰看了看他,继续吃绿豆糕。
按照朝廷的安排,八月十八那天,他们才能正式去新司部衙门,其他的几天都闲在家里。
应景兰对刑部耿耿于怀,王淩给了他个葫芦坠子,他还觉得不安心,非要再去庙里拜拜佛祖。
于是八月十五那天上午,王淩陪着应景兰去竹音寺中上香,谢洛白和姬容君也凑热闹地跟着。应景兰极虔诚地在庙中拜了一圈,从庙中出来,集市上非常热闹,他几人都是便服出行,没骑马坐轿,竹音寺旁有不少个算卦卖香火杂货的小摊,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在一个小摊后向他们招呼:"几位公子,看平安坠不?"应景兰的眼直了直,指着一处道:"这……"老者立刻伸手捞起一把玉葫芦,在手里晃了晃:"公子眼神真好,这是好东西,专卖给贵人的,以前卖七两二钱银子一个,剩下的这几个玉不好,这样吧,十两银子俩,公子来一对么?"
应景兰转头看王淩,满脸疑惑,王淩也十分疑惑,皱眉想要去看姬容君,姬容君叹息道:"唉,五台山圣善法师开光的宝物,自然赝品很多。"
应景兰道:"少贤兄,你怎么知道单舟哥给我的坠子是五台山开光的?"
姬容君转头去看谢洛白,谢洛白立刻笑道:"啊呀我这个大嘴巴,单舟兄,不好意思,我向你打听后就告诉容君了,没什么吧。"
王淩皱皱眉,没说什么,应景兰看了看他三人,也没说什么。
晚上,王淩摆了一桌酒菜,让姑母坐在上首,连几个年长的管家账房都被王淩和姑老太太硬拉着坐在席上。
月亮圆滚滚黄澄澄地挂在天上,姑老太太看着月亮,有点感叹:"去年中秋的时候,还没今年那么冷清,淇娴淇蕙都嫁人了,家里跟空了一半一样。本来还指望你娶个媳妇,生几个儿女,就热闹了,谁知道你又发什么誓要一辈子不娶……"姑老太太说到这里,语声哽咽,眼眶有些红了,拿手巾擦了擦眼泪。
几个老家仆劝道:"今天大节下,老夫人宽心高兴吃顿饭。"劝着劝着,眼眶也红了。
王淩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得,只得笑道:"要么我去领几个孩子回来养,姑母一样有孙子带。"
姑老太太叹道:"唉,你这孩子,就是一贯只操别人的心。我一个老婆子,什么抱孙子不抱孙子的,别处抱来的怎么也比不上亲生的,不知道养大了能不能中用。我是担心你现在孤零零一个,将来来个养老的都没有怎好……"拿着手巾不住揩眼角。
王淩觉得坐的凳子像个火盆,滋啦滋啦煎得他难受。去厨房看菜的四敬忽然小跑过来道:"少爷少爷,有客来了。"
王淩怔了一下,客?中秋大过节的谁来这里串门?
四敬道:"是那位姬公子。"
姑老太太和几位老家仆听说有人,纷纷撤离。王淩独自去前厅迎接,那个迎面走来的人,确实是姬容君没错。
王淩道:"姬……公子,你怎么来了?"
姬容君道:"我来陪你过中秋,不行么?"
王淩笑道:"姬公子肯定说笑呢,你连中秋都不在家过,一定有要紧事,这样罢,先后园请。"
姬容君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又咽了,点头道:"好。"
后园的亭子内,小丫鬟端上酒水茶水和小菜月饼果品。王淩让侍候的人都退下了,确定四处无人,才边斟茶边道:"现在四下无人,此处僻静,姬公子你有什么什么事可以说了。"
姬容君轻声道:"我当真是来陪你过中秋的,你不信么?"
王淩当然不信,姬容君接着道:"王淩,应景兰的那个坠子,是我哄你的。我,我下午已经和他说了,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王淩哦了一声,不知怎么回答,姬容君为何要哄他的坠子给了应景兰一个假货,他想不明白。
姬容君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确实可笑,我不想让你给应景兰东西,他成天跟着你,我就不大舒服。"
王淩疑惑道:"姬公子,你……"
话到一半,姬容君身形一动,王淩忽然被他紧紧圈住。姬容君轻轻厮磨着他耳边低声道:"容君,喊我容君。"
天上的大月亮掉下来,砰地砸到了王淩的天灵盖,王淩傻愣愣地僵了,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不知究竟怎了。
金星飘飘时,依稀仿佛王淩听见耳边的声音道:"王淩,你发那个誓时,我欢喜得要命,我再也不想等了……"
圈着他的双臂似乎松了松,王淩刚要在满天的星星中找回一丝神智,嘴上忽然一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王淩的小魂魄从天灵盖上蹿出,顶着月亮,在闪烁的小星星里,晃晃悠悠,上了九重天。
待到能喘气时,姬容君的声音又轻轻在耳边道:"王淩王淩,从小我就知道,这是命中注定……"
从小?王淩的魂魄和月亮一起正在九重天上飘荡,月亮却忽然变成了一颗硕大的枇杷果,黄澄澄的,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看他,枇杷果在不断地念:"王淩王淩王淩……"
王淩打了个激灵,飞舞的小星星汇成一道闪电,撕裂九霄,将他的小魂魄咣地打回体内。
王淩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中带颤:"你……你是……骠奇?"
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似乎奇异地亮了亮,而后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王淩,你不会现在才想起我是谁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的比较晚,抱歉,没赶上端午节,羞愧地更新两章。。
昨天跑去爬山了,浑身疼痛像被大象踩过一样,趴倒,老胳膊老腿果然要经常活动啊……
第二十三章
姬容君从在娘肚子里时,就和"胖"这个字有很深的缘分。
姬容君的娘怀第一胎的时候,因为刚做了新媳妇不久,乍从自己家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饮食起居都很不能适应,不大习惯,还偶尔和相公怄气和婆婆有点小摩擦,加上第一回怀孕,不知道如何是好,产前时常生病,姬容君的哥哥刚生出来时,又瘦又小,瘦伶伶的像只小柴鸡,姬容君的祖母每每提起此事就辛酸的想掉泪,姬容君的大哥从小身体很弱,大病小病不断。于是,姬家上上下下都盼望姬夫人下一胎能生个又白又胖的小少爷。
等到姬容君的娘怀上第二胎,全府上下顿时像边关的将士看到了报警的狼烟一样,每时每刻都在谨慎着,小心着,忙碌着,姬夫人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太夫人亲自监督厨子,什么养胎给姬夫人吃什么,太老爷还曾经和太医院的二三好友一起,商讨养胎顺产须注意保养的具体事宜。世上流传的能养胎的食物,几乎没有姬夫人没吃过的,每天早中晚三顿不重复,上午下午与夜深还有甜的咸的各种汤水进补。在大家的殷切呵护下,姬夫人的肚子像小山一样隆起来,老太爷和太夫人看着媳妇的肚子,又欢喜又紧张,连当时还是姬将军的姬太师都异常兴奋,抚着夫人的肚子道:"看起来这么大,如果是双胞胎,一男一女,或是两个男孩,咱们就更圆满了。"
完满地渡过十个月后,姬容君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呱呱坠地,因为孩子太胖,姬夫人难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姬容君才平安落地,上秤一称,差不多十斤。姬老太爷和姬太夫人欢喜得合不拢嘴,姬修抱着儿子不愿撒手,太夫人摸着孩子肉肉的腮说:"多好啊,大胖孙子,胖得真喜欢人,胖了好!"
姬容君从记事起就以为,胖,才是好。
从小,他比别人家的孩子都胖,人见人夸:"哎呀,二小少爷真得人疼。"祖父祖母一看到他就喂东西给他吃,家里的厨子总变着法的想出巧样的饭食点心讨他开心,姬容君像一颗圆滚滚的小南瓜那样渐渐长大起来,越大越圆。
姬太师对儿子的胖也很是欣赏,他教导儿子,做男人当立志成为伟丈夫,真英雄,英雄要有像山一样强壮狂阔的肩膀,水缸般粗壮的胳膊,簸箕般大小的拳头。每顿饭吃一斗米,十斤肉,一个人可以堵住一座城门口,举起千斤巨石。
只有姬夫人对这种教导儿子的方式很反对,向姬太师道:"你想把我儿子养成什么!姬修你自己是那个样儿么?你要是那个模样,我才不会跟你。"
姬修伸手捂住姬容君的耳朵:"你娘的妇人之见,你千万不要听。"
做儿子的小时候总是比较崇拜爹,小姬容君听爹爹的话,没把娘的不满听在耳中,只是眨着眼睛问:"爹,但你也堵不了城门口,每顿饭也吃不了这么多,为何祖母说爹爹是英雄,我要像爹爹。"
姬修咳了一声,神色严肃地道:"因此爹爹还不是真正的大英雄伟丈夫,爹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摸了摸儿子的头,"你一定要争气!"
姬容君用力点头,将刚下吃不下的两块牛肉拼命伸脖子咽了,姬太师笑眯眯地道:"好乖。"
等到五六岁时,姬容君懂了点事,那时候各家的孩子经常在一起玩,谢洛白是这些孩子里最挑花的,他小时候就很知道□,衣裳总穿得齐齐整整的,姬容君发现,那些女孩子顶多就是他耍拳的时候叫个好,要么爱捉弄他弯腰捡东西、钻桌子,却总是围着谢洛白转。姬容君便不明白为什么谢洛白这个瘦皮猴儿反而比自己讨人喜欢。
他再留意自己的大哥,穿着长衫,衣袂飘逸,经常袖着一卷书来来去去,风采很让他仰慕。
再看爹爹,总让他做伟丈夫的爹爹,其实和伟丈夫也不那么像。
他将自己的疑惑和爹爹说,姬太师立刻拉下脸下训斥他道:"谢家那孩子,你有什么可羡慕的!他家是文臣公侯家,将来也是做文臣的,穿不动战甲举不起剑,倘若让他们骑马上战场,要不了一盏茶就会被砍下马!你大哥,那是他小时候身体不好,你当他不想做伟丈夫么!至于爹,唉——爹的期望,都在你身上……"
姬容君再重重地点头,为了早日成为伟丈夫,他便再接再厉地多吃。
姬容君年纪渐渐大,他小的时候圆滚滚的十分可爱,但到了七八岁,八九岁,身形渐渐长开,却越来越肥,走路一颤一颤,外人看了,都觉得他胖得有些过了,姬夫人也暗自忧愁,让他跟着指点武艺的师傅多多苦练,指望能将他练瘦一点,无奈不见成效,姬老太爷太夫人和姬太师却一直都觉得他胖得甚好甚好。
别人当着姬容君的面,理所当然还都是奉承他:"小公子长的真有福相,将来定是魁梧富态的佳公子。"
在十二岁那年,孟国丈夫人六十大寿的寿宴上见到王淩之前,姬容君一直认为,自己胖得很美。
那时,姬容君跟着母亲一起去王淩的外祖母孟国丈夫人的寿宴,孟老夫人和姬太夫人走得很近,孟老夫人那时候想给王淩的两个妹妹预先订个好人家,正好姬容君的年纪和淇娴的年纪相近,八字很合,两个老太太提前通过气,都有这个结亲家的意思,于是在临去贺寿前,姬太夫人就将姬容君叫到眼前,笑眯眯地问他道:"今天,你去孟家,可能能碰见孟老夫人的外孙女儿,她叫淇娴,你看你喜不喜欢她,喜欢了,祖母就让她将来做你的媳妇儿,好不好?"
姬容君当时年纪不算大,听见"娶媳妇儿"挺激动挺开心,拼命点头。
到了孟府,他跟着母亲在内院吃女眷席,偷偷留意有那个女孩叫淇娴,正在四处打量,忽然听见一个人说:"淇娴——"他急忙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眉清目秀,比自己大了不少的少年,正在嘱咐身边的两个小姑娘:"玩的时候小心点,别磕到绊倒,还有淇蕙跟着你,两人都要小心……"其中的一个女孩子笑嘻嘻地道:"知道了哥,别啰嗦了,耳朵都生茧子。"姬容君立刻知道了,她就是淇娴。
王淩的两个妹妹都是美人,淇娴的眼睛大大的,眉毛长长弯弯的,她还是个没长开的孩童,已经娇艳得像朵蔷薇花,姬容君觉得胸口怦怦跳得快了几下,他想,如果淇娴真能做自己的媳妇儿,他很喜欢。
于是,等到与其他的孩子一起在院中玩的时候,姬容君特意不离淇娴左右,故意一时耍棍一时打拳引起她注意,怎奈那天谢洛白也来了,女孩子们都跟着他玩,连淇娴和她妹妹也跟着他。姬容君不屈不挠,他当时觉得,淇娴没道理喜欢谢洛白那种瘦皮猴儿不喜欢伟丈夫的自己。他上蹿下跳的越发起劲,无意中看见,淇娴的哥哥也坐在不远处的回廊栏杆上,向这里看。
姬容君觉得,假如淇娴的哥哥也很喜欢自己,可能淇娴就会更喜欢自己,他越发卖力地表现,还冲王淩讨好地笑了笑,但是他脸上肥肉太多,笑容不大能看得出来,年少的王淩远远望去,只觉得这个小胖子脸上的肥肉在迎风乱颤,心中复又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的晚了,抱歉,今天更新两章^_^
第二十四章
等到吃宴席的时候,姬容君看见孟老夫人将王淩和淇娴淇蕙都喊了过去,一起在说什么,姬容君立刻猜测,是不是在说淇娴要做自己媳妇儿的这件事,他有点紧张,咽了口口水,恰在此时,王淩侧首望了他一眼。
姬容君对着王淩又殷勤地笑了笑。王淩立刻转回头去。
宴席散后,姬容君耐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跟在王淩和淇娴淇蕙身后,想听他们是不是说些什么,他虽然胖,但从小习武,步履很轻,他藏身在一丛花木后,正好看见淇娴扑进王淩的怀中,大哭道:"呜呜~~~哥哥,我不要嫁给那个烧饼~~我不要嫁给那个烧饼~~~"
王淩摸着淇娴的头道:"放心,哥就算豁出去,也绝对不会让你嫁给那个丑胖子,我妹妹怎么能嫁那么丑的胖子,哥哥将来,一定替你和淇蕙找个好郎君……"
姬容君在花木丛后,五雷轰顶。
他胖了十几年,第一次听人家喊他丑胖子,烧饼,从小自以为的美被轰裂崩塌,震撼可想而知。
他从花木丛后呆呆地钻出来,看淇娴和她的哥哥都怔在那里,姬容君悲愤地看了他们两眼,呆呆地转回身,走了。
姬容君回府后,恍惚了好几天,祖父祖母都急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吩咐厨房给他做好吃的。
姬容君却碰也不碰,呆呆地坐着。
大哥带着一只会说话的鹩哥来哄他,姬容君拉了拉大哥的袖子:"哥,我是不是个丑胖子?胖子是不是其实挺丑的?"
大哥怔了怔,揉揉他头顶,道:"怎么会呢,哪个说的!回头大哥教训他去!"姬容君看着大哥的脸,却看见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一丝心虚的躲闪。
晚上,姬夫人来看儿子,姬容君又问姬夫人道:"娘,我是不是个丑胖子?我……胖,是不是挺丑的?"
姬夫人也怔怔地望着他,而后搂住他,哭了:"你爹那个混账东西!从小这样教你,把我好好一个儿子养成了这样!"
那天之后,姬容君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是个胖子,胖子是丑的,不是美的。
一个多月后,姬老太爷突然中风过逝,丧事办得极其隆重,朝廷的众臣都来吊唁,姬容君跪在灵棚前,磕头谢孝。朝廷众臣家的公子们有的也随着长辈前来吊唁,姬容君想起祖父生前如何疼爱自己,就忍不住大哭,涕泪满面,一次,他正在拿手巾擦眼泪鼻涕时听见一个声音道:"那边的那个也是姬将军的儿子么,长得像个灯笼似的倒怪有趣的。"
那个声音很年轻,姬容君循声看去,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公子,面容异常俊美,因为前来吊唁,衣衫简素,却有一股凌于众人之上的华贵之气,这个人姬容君方才听人说过,是右丞相潘汝悠的长子潘兰亭,潘兰亭当时是京城贵胄公子中最出名的一个,姬容君看到他,又想起自己是个丑陋的胖子,不由得低下头,向后缩了缩。
正在这时,又听见一个声音道:"潘公子,灵堂之上,嘲讽议论恐怕有失礼仪。"姬容君再看去,看到这个出声阻止的少年,却丝毫不觉得感激,就是他在背后说自己是丑胖子,现在看见人家光明正大说,却假惺惺出来阻止。姬容君觉得自己不喜欢此人。
潘兰亭笑道:"哦,原来是小王淩,方才是我失礼,多谢出言提醒。"继而又道,"许久不见,你还好么,赶哪日一道出来吃饭罢,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向我开口。"
王淩刚才的出口阻止,他像并不介怀,姬容君觉得潘兰亭挺大度,王淩道:"多谢,在下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拱手道别,姬容君心想,别人好心和他套近乎,他却不怎么领情,这个人实在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想想在孟老夫人府上时,自己还对他讨好地笑了那么多次,心中越发愤愤。
他分神注意别的,正往火盆中扔的纸钱有几张飘到盆外去,这时一个人走到盆前,蹲下捡起纸钱放入盆中,又转身向灵位拜了拜,方才行礼告辞而去,临走时还友善地看了看姬容君。
姬容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淇娴的这个哥哥门面工夫做得倒挺足的,仍然让人觉得不是好人。
祖父过世后,姬将军尚在守孝期,便因皇上的一道圣旨,急忙赶去边关,姬夫人忙着安慰太夫人,家中的一些事情落到姬容君的大哥身上。姬容君暂时无人理会,闭门在小院中,跟着夫子和师傅读书习武。
丑胖子三个字刺伤了姬容君的心,潘兰亭等年轻公子的风流仪表又很让姬容君羡慕,他便偷偷摸摸开始逐渐少吃东西,拼命练武熬夜读书,一段时日后,真的瘦了些,他觉得这个方法很好用,吃得便越来越少,横竖现在家里没多少人会留心他,姬容君从小吃多吃惯了,乍一少吃,成效显著,只是不吃饭,白天时常头晕眼花,修习武功上越来越差,教他武艺的师傅是个懒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管他。
姬容君瘦了点,又开始留意穿着,谢洛白爱到姬府串门,在这上面也提点他一些,半年之后,姬容君已于以前大不相同,胖虽然还是胖,但已经有了长条的形状,不再是个滚圆,他脊背和肚子上的板肉膘油太厚,最不容易消,胳膊腿倒瘦得比较快,他以前像个南瓜,现在像个冬瓜,两头尖尖中间粗,又有点像橄榄。
这段时间,京城的公子哥儿们中开始时兴用束发时故意留将两截长长的发带,拖在脑后,稍上有两枚小玉环或玉坠,以此为风流。据说先是潘兰亭这样做,其他的公子哥儿们争相效仿。不久后,谢洛白来姬府串门,脑后就飘着这么两根带子。姬容君的小书童最伶俐,立刻去集市上弄了几条回来,孝敬少爷。
恰好就在这个当口,姬将军巡查边关完毕,回京复命,到了御前面圣后回府,给太夫人请完安,和姬夫人叙了会儿旧,问了问长子近况,换下官服就到小轩中来看姬容君。
姬容君没想到他爹能来得这么快,他刚刚抱着镜子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头上的带子,准备解下藏起来再换规矩衣裳去见爹,小书童喊了声老爷来了,姬将军已经大步进了小轩,径直向房中来时,一眼便看见姬容君慌慌张张藏了什么在书桌下,低头请安,姬将军再一眼,就看见了他后脑的那两截挂着玉环的□带子。
姬将军进了房,第一句话问:"你书桌底下藏了什么?"
第二句话问:"你头上的,这是什么东西?"
第二句话问完,一手掀翻桌子,藏在桌下夹层里的镜子咣当掉了出来。
姬将军眯眼看了看镜子,再看看他头上的带子,道:"行啊,你这半年,学了不少,瘦了很多,我还当你用功用的,你飘着这两个玩意儿,又捧着镜子,打算做个不雌不雄的东西?"
姬容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姬将军冷声道:"出来,让我看看你还记得怎么拿剑么!"
姬容君这半年光顾着挨饿了,武功自然练得稀松平常。
于是,在夕阳如血的傍晚,姬容君被姬将军打得皮开肉绽,从后门扔出姬府:"祖父新逝,即不务正业,学些娘们儿在闺阁中的玩意儿与时下不三不四的习气,姬家没这种不孝子孙,你从此不是我姬修的儿子!"
姬容君在后巷中挣扎着爬出,跌跌撞撞出了城,他摸黑爬到姬家的墓园内,在祖父的坟前大哭了一场。
而后,夜半,他跌跌撞撞爬向一座荒山,被狼啃了也罢,掉山谷里也好,他都不管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上山的路爬了一半,他就滚到路边的大树下,晕了过去。
清早,王淩拎着一个篮子,到北山父母坟前祭拜,在半山腰的山道旁,他捡到一个浑身血迹斑斑晕在路旁的少年。
少年长得颇丰满肥硕,像颗枇杷果。王淩愣是没背动他,从农家借了架小推车,把胖少年搬到车上,盖了块草席子,这才推回了家。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今天更新的比较晚,抱歉,各位大人新的一周愉快^_^绿水青山,它就是一个肥胖少年如何努力减肥之后拥有美好未来的励志故事!吼吼!
第二十五章
将儿子扔出去后不久,姬修就后悔了。
姬太夫人和姬夫人哭着来找他拼命。长子容云也跪下替弟弟求情。姬修叹气道:"我也是怕这小畜生跟着学了坏习气,才狠下心教训他一顿,让他一辈子都记住。他眼下浮夸讲究衣饰,居然效仿潘棠之那个奸相家的儿子,现在我教训他,总比将来他在官场上进了歪道,再走不了回头路的好。"
太夫人哭着道:"你教训他,也不用打得孩子爬不起来再扔出去吧,可怜一个浑身是伤的孩子,你让他到哪里去?你爹已不在了,倘若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下去找你爹,我们祖孙三个一起过,不再碍你的眼!"大哭我苦命的孙儿啊。
姬夫人在一旁陪着哭:"姬修,我儿子要有个好歹我和你没完!"
姬容云跪在地上道:"爹,弟弟那条带子是我送他的,他这半年武功进境不多,也是我总带着他读闲书。浮夸的是我不是君弟,爹要罚罚我罢。"
这三人恰如三路大军,将姬将军围在中央。姬将军抹了把额角上的汗,放软声音:"娘,不用操心,儿子已经派了府中家丁远远跟着他,这次只是让他吃点苦头,绝对不会有事。倘若有什么事,娘你请家法打断儿子我的腿,行么?"
姬将军派了手下五六名武功不错的家丁,一路远远跟着姬容君。天黑时一个家丁回来禀报:"二少爷到了老太爷的坟前,正在老太爷的坟前痛哭。"
太夫人擦着眼泪道:"多么孝顺的孩子……"姬将军道:"哦,让他在祖父坟前好好反省,也好。"
家丁禀报完毕,继续回去跟着姬容君。到了快半夜,又有一个家丁回来禀报:"小少爷离开老太爷的坟前,向北山去了。"
姬夫人吓得手一抖,姬太夫人颤声道:"修儿,你,你快让人把容君带回来。大半夜的荒山野岭,遇着狼滚下山怎好!"
姬将军摆手道:"娘请放宽心,有他们几个护着,绝对万无一失。索性就让他在外面过一夜,也明白明白平时在家有多么安逸。他若长大后从武,随军打仗,别说北山那个青翠的小土坡,就是乱石岗也要睡。"
于是家丁们奉姬将军令,继续远远地跟着姬容君。
不久后又有家丁回来报:"二少爷躺在路边了,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姬太夫人拉着姬将军的袖子道:"你听听,都晕了!让人把容君抱回来吧。"
姬将军道:"我姬修的儿子,哪有那么容易晕了,是累了睡在路边了吧,不用理会,你们远远盯着,留意别有野狼就行。等天亮再说。老话说的好,玉不琢磨不成器,儿子不打不出息。小孩子,就是应该吃吃苦头。"
家丁们顶着姬将军的命令,绝对不靠近姬容君五丈内,姬容君晕在路边瘫了一夜,家丁们就顶着黑眼圈呵欠连天藏在树影中盯着他盯了一夜。
姬府中的众人都一宿没睡。姬将军曾经劝太夫人回去休息,太夫人坚决不去。到了早上,又一个家丁急惶惶地回来了:"太夫人,将军,夫人,小的们守着小少爷到天亮,不敢靠近,哪知道方才有人在山路上经过,见小少爷躺在路边,就弄了辆推车将他拖走了。"
太夫人大惊:"谁如此大胆敢拐带我姬家的孙子!你们这群是饭桶么,见小少爷被人拐了还在一旁站着!"
姬将军道:"娘,你老误会了此事,那人是个善心人,看见容君躺在路边,所以好心施救。应当报答他才是。"转而问家丁,"救容君的是什么人,将容君带到了何处?"
家丁道:"似乎是原王丞相的那位公子,小的们看他将少爷推进城,推到王家宅子里去了。"
太夫人急忙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让人去王家把容君接回来!"姬夫人道:"正是正是,我记得王家那孩子也不大,父母双亡孤单一人带着两个妹妹,小小年纪很不容易,居然有如此善心,让人好好谢谢他。"
姬容云立刻起身:"祖母,爹,娘,那我亲自带人去接容君。"
姬修却皱眉沉思,忽然一伸手:"且慢。"
姬太夫人和姬夫人双双竖眉,姬容云焦急道:"爹,难道……"姬修摸着下巴,慢慢道:"王丞相的那个公子我也记得,年纪比容君大了三四岁的样子,他在容君这么大时父母就亡故了,一个人能撑得了一个家,容君和人家一比,实在一塌糊涂。我想着,索性就让容君在王家住两天,一来,让他学学王家公子勤俭上进的榜样,二来,知道些清贫府邸的辛苦。从书上读也罢,爹娘老子打骂也罢,都不如让他亲身体会体会来得好。倘若被王家的公子知道了他是谁,恐怕会把他当成贵客,费心招待,就没什么作用了。这样罢,吩咐全府,容君不在府中的事情不准泄露半个字,只让他在王家做一个被救回去的要饭的,过上几天,彻底把沾上的不良习气给洗了。"
姬修的这个计策,一开始姬太夫人和姬夫人双双反对,姬将军费心唇舌,又将玉不琢磨不成器儿子不打不出息的古训剖析了一通,正苦口婆心劝说姬太夫人时,姬夫人的心思却忽然飘到了另一处去:"且慢,去年这个王家小公子的妹妹可不还被他外祖母孟国丈夫人说给容君过么。"
经这么一提点,太夫人也想起来了:"不错,当时王家那孩子说,他妹妹还小,此事过两年说不迟。想来他是怕他妹妹背上个高攀我们家的名声,倒是有心。"
姬夫人道:"那个说给容君的叫淇娴的姑娘我见过,长得水灵灵的,是个美人胚子,而且她家境贫寒,父母幼年双亡,只有一位兄长,这样的姑娘,必定性子温柔,节俭善于持家,贤淑体贴懂得照顾人,方方面面思虑得周到,识大体,知进退。容君将来真的能娶到这样的媳妇,再合适不过。我倒是相中了她,不知道娘的意思如何,如果真的打算要结亲,将来都是要做一家人的,就照相公所说的,让容君在他家住几天,磨磨容君的顽劣毛病,等到知道了容君是谁,经过这一番,大家也更亲近些。娘看可好?"
姬夫人忽然临阵倒戈,支持姬将军,姬容云插不进什么话,姬太夫人孤军奋战,不久后也妥协了:"既然如此,就先这么办罢。"
姬修劝说成功,甚是愉悦,顺便向夫人笑道:"多谢夫人识大体。"姬夫人盈盈一笑,其实她心里,还另打了一个主意。姬容君住在王家,肯定和王家的小姑娘抬头不见低头见,从小先存下这么几天的感情,对将来的美满姻缘大有帮助。
姬容云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祖母,爹,娘,但是昨天弟弟被爹打了那一顿,身上伤挺重的,我听说王家一向过得挺苦,看大夫抓药浪费人家府上的开支不说,恐怕他家也请不起好大夫给弟弟养伤吧。"
姬修略一思索,而后再一挥手道:"那还不容易,找几个相熟的大夫,预先给了诊金,让他们去王家给容君看看伤,又要让王家看不出不就成了。"
姬容云无奈应了声是,退出门去办,口中喃喃道:"又要专门去,又要看不出,爹当是打仗往敌营中混奸细么。"抬眼看了眼天边的浮云,复又无奈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今天更新两章^_^打了个病句,多谢各位大人指正、
第二十六章
王淩推着小推车一路将捡的胖少年推回了家,把老姑母和府中的老仆人们都吓了一跳。王淩素来节俭,府中从来没养过多余的活物,两个妹妹偶尔捡一两只猫猫狗狗都能让他心痛半天,叹息说又多了张嘴吃饭要多出笔开销。因此,众仆役们看见王淩掀开草席,拖了个人到地上,都震惊诧异,以为少爷上山时绊到了石头,把头壳摔坏了。
看门的老陈还大胆走上前去,探了探那个胖少年的鼻息,确定是个活人,越发诧异震惊。
管家诚叔问:"少爷,这个少年是……"
王淩道:"我看见他晕倒在山路边,就将他救了回来。对了,那辆车是我在山腰上一户姓李的农家借的,等下赶紧还了人家,他家门前有棵大槐树,很好认。唉,他若是个猫啊狗啊的也就算了,是个人,实在不好见死不救。"
诚叔皱起老脸笑道:"少爷真是善心。不知少爷打算将他怎么安置?他晕着,身上似乎还有伤,要赶紧擦洗干净安顿在床上。但……厢房都数年没打扫了,也没什么褥子可以铺床。要么先在柴房铺个草垫子,还是……"
王淩想了想,道:"先抬我房里的床上去吧。"
王淩府中此时正是艰难又拮据的时候,统共只有三四个老仆人,两个老妈子。姬容君很沉重,两个老仆人将他吭哧吭哧抬到盛满温水的澡桶前,王淩还亲自在一旁搭了把手,待一解开姬容君的衣裳,露出后背青紫一片的棍伤,老仆人大惊:"这孩子这么圆润富态,穿的都是好料子,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身上伤成这样,难道是遭遇了仇家?"
他身上伤得厉害,不敢放进澡桶中,王淩便亲自拧了手巾,将他仔仔细细地小心擦洗干净。
姬容君的娘打错了算盘,王淩的两个妹妹眼下都不在府中,被她们的外祖母接到国丈府上小住,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安顿好姬容君后,王淩忍着隐隐作痛的心让诚叔去请大夫,顺便打听打听城中有没有哪家丢了孩子。
近一个时辰后,诚叔回来,领着一个满身昂贵相的大夫。诚叔说,打听过了,没听说有谁家丢了少爷。王淩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诚叔又小声道:"少爷,这个大夫他不要诊金。"
王淩惊喜又惊异地转头,那位大夫拱了拱手,道:"老夫在太医院供职,鄙姓何,因曾立下过誓言,每十日在民间行一次义诊,为子孙积德。可巧今日正是义诊之日,恰遇贵府管家去别处延医。此乃缘分也。"
王淩急忙拱手:"原来是太医院的何太医,晚辈方才多有怠慢,今日能遇见何太医,真是缘分。"急忙引着何太医进卧房去看姬容君,又亲自斟上茶水。
姬容君仍然没醒,何太医替他诊了脉,又和王淩合力将姬容君翻个身,掀开衣裳看了看他的棍伤,而后说没有大事,只是因为棍伤加之心绪不稳再加上昨晚吹了夜风,才昏睡不醒,不久就能醒来。打开药箱,拿出几包药材配在一起,再分包包好,又拿出一瓶外敷的伤药,在纸上写明煎药的方法以及内服药的用药时辰和外敷药的换药时辰及上药方法,一条条陈列,十分详细。又嘱咐再嘱咐后才告辞离去。
王淩拿着那张写满字的纸,心中想,行善果然会有好报,连太医都能白白送上门来。一面在心中后悔,方才忘了让何太医顺便也看看姑母膝盖疼的老毛病,不知道他不要钱的一次义诊是只看一个人,还是能多看一个人。
近中午时,姬容云急匆匆地向姬太夫人、姬将军和姬夫人禀报:"祖母,爹,娘,何太医已经给弟弟看了病,说他没大碍,吃吃药再上点伤药就能好。王家的人也没有疑心。"
姬夫人方才放心地含笑点头,姬太夫人道:"赶紧,让厨子炖些补品送到王家,就说是酒楼日行一善,白给的。容君伤得这么重,不补补怎么行。"
姬修道:"娘,补品大都是发物,像容君这样的,在王家吃点清淡饮食正好,他那身膘,着实用不上补。"
姬夫人斜眼道:"你也知道儿子那身膘不好看了,也不知是谁从小哄着他养出来的,儿子想去掉些,还被用棍子抽。"
姬修咳了一声,假装没听见。
姬容君睁开眼时,背上和臀上的伤火烧火燎,让他皱了皱脸,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周围的一切,也挺陌生,床边有张有点熟悉的脸,含着丝微笑道:"呀,终于醒了。"
姬容君的头还有些晕飘飘的,半晌后才想起,此人不就是淇娴的哥哥,那个骂他是丑胖子的么。
还没等他想到淇娴的哥哥为何会出现在他床前,王淩已经先开口道:"我看你躺在山道边,就将你救了回来。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在何处,为何会晕倒在山路上?"
姬容君比王淩上次见他时变了许多,从一个南瓜瘦成了一个冬瓜,身形脸庞都完全变了个样,王淩当然认不出他。
姬容君又怔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如今的王淩已不认识自己。昨天,他被爹踢出门外,已经不是姬家子孙,居然被耻笑过他的淇娴的哥哥救了,欠了他一个人情。
姬容君挣扎着想起身,道:"我叫……我叫骠奇,我没有姓,也没家。"姬容君从小立志要当骠骑将军,所以给自己用了这个化名。
王淩一边心想这孩子的父母怎么起名字的名字起得跟马似的,有什么深仇大恨连家和姓都不敢说,一边一把按住他:"你现在不能动,先老老实实躺着,后背疼就侧着身睡,等下你先喝些药再敷些药,别身上有伤又受了凉。"
姬容君不甘心地倒回床上,侧身躺着,王淩试探地问:"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姬容君沉默片刻,简短地吐出两个字:"仇人。"
这个十来岁的胖少年,难道背负着血海深仇?官场中最近没听说什么大案,是私人恩怨,江湖仇杀?没有再问,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阿弥陀佛,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淩先去吩咐老妈子将药煎上,再拿了伤药瓶回到床前。
姬容君满脸通红,死活不肯掀开衣裳。王淩笑道:"我家的下人都年纪大了,恐怕给你上药拿捏不住分寸。早先也是我替你擦了擦换了衣裳,"笑着凑近了些,"咦,我记得我替你擦澡的时候,你明明不是个丫头。"
姬容君涨红脸:"我当然不是丫头。"翻身趴在床上,一把撩开衣衫露出后背,褪下裤子。
上完伤药,姬容君满脸通红,拽着被子迅速盖在身上,王淩忍不住笑了一声,姬容君身上肉滚滚的,刚才上药,手感十分好,王淩伸手又捏了下他的脸,姬容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顷后,药煎好,王淩端到床前,舀了一勺,细细吹了吹,他照顾妹妹照顾惯了,十分熟练,如果现在床上躺的是淇娴淇蕙,早就该不耐烦地嚷:"哥,你别婆婆妈妈了,我自己喝!"但姬容君从小被捧着长大,被侍候惯了,而且现在他在王淩屋檐下,懂得必须要低头的道理。老老实实地撑起身等着。
王淩约莫着勺子里的药不烫口了才送到他嘴边,姬容君张嘴喝了,一勺又一勺,极其顺畅,和喂听话的小八哥一样。王淩的照顾之心得到了满足。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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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老太太也转进房中看了姬容君一回,很是喜欢:"这孩子长得圆胖圆胖的真讨人疼,哪像你们兄妹三个,小时候像三根棍子。"摸了摸姬容君的头,又向他说,"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王淩开口,不要客气。"唠叨了半天,方才走了。
姬容君有些郁闷,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人了,之前被王淩摸了脸,现在又被姑老太太像哄奶娃娃一样摸了头,他觉得自己被看轻了。
吃了晚饭后,王淩又替他上了一遍药,喂他吃了药,而后出去。姬容君缩回被子里,准备睡觉。房门却嘎吱一声,王淩又回来了。
王淩走到床前,揉了揉姬容君的头顶:"这张床躺着还习惯么。"
姬容君又被摸了头再次郁闷,裹着被子点点头。
王淩道:"那就好。"忽然解开绑头发的带子,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道:"你向里让让,你睡里面吧,晚上想起夜就叫我。"
姬容君瞪大了眼,看着王淩一把掀开他身上的被子:"你为什么……"
王淩整了整床边的被褥:"唉,我家拮据,没有别的厢房跟被褥了。你睡的这间是我的卧房,你就先和我挤挤吧。"
王淩熄了油灯,姬容君在黑暗中缩在被中,感觉王淩在他身边躺下。这是他从记事以来,第一次和别人睡一张床。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更新两章,祝各位大人新的一周愉快^_^
第二十七章
王淩的这张床不算大,姬容君肥硕,床和被子被他占去了大半。他白天都在床上,又认床,晚上睡不着,只听着身边的王淩不久后就呼吸匀长,沉沉入梦。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内心有些空落。王淩在睡梦中向床内翻了个身,被姬容君的身体挡了一下,嗯了一声向床外翻,姬容君只觉得身上的被子被扯的一紧,然后一空,砰的一声,王淩摔到了床下。
王淩半梦半醒地爬上床,再倒头睡下,姬容君动了动,又向内缩了缩,王淩含含糊糊地问道:"把你吵醒了吧,对不住。"
姬容君忽然觉得有点惭愧,明明是他占了王淩的床,他太胖,王淩才会掉下去,反过来王淩却担心他有没有睡好。其实王淩那句话根本是已经养成的习惯随口问的,姬容君却觉得有点感动。
淇娴的这个哥哥,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可厌,救了自己,又那么照顾自己,之前他说自己是丑胖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自己确实是个丑胖子。
姬容君向被子里缩了缩,与旁人合盖一床被子有种不一样的温暖,姬容君不由自主也沉入梦乡。
第二天,天刚亮,王淩就起身,他轻手轻脚,惟恐吵醒了身边的胖枇杷,但刚站起身,回头便看见胖少年已经坐了起来,裹着被子靠在墙角,脸上还带着睡意,眼睛水汪汪的。
王淩暗想,这孩子胖虽胖,胖得倒不难看,不由得记起姬将军的那个灯笼似的儿子,这个枇杷果可比他标致多了。
王淩立刻问他:"你怎么现在就起来了?你身上有伤,多睡睡罢,背上的伤疼得厉害不?你早饭有无什么忌口?喝粥爱喝稠的还是稀的?喝甜粥还是淡粥?要是爱喝甜粥,是比较喜欢微甜的,一般甜的还是甜得重的?"
姬容君卷着被子懵懵地看他,小声道:"随……随便就好。"
王淩说:"唔,那我让厨房先做成不稠也不稀的,然后拿糖你自己加罢。"如此决定后,方才穿好衣裳,喊人过来服侍洗漱。
姬容君太过肥硕,王淩的衣服他穿都绷得慌,前一天王淩将他洗干净后,还是管家诚叔拿了两套自己新做还没舍得穿得衣裳过来,姬容君这才有得换,吃早饭时,姬容君穿着诚叔的衬袍衣裤外加土褐色外衫,短衫正好当作长袍,袖口和裤脚挽了又挽,拖拖拉拉跟在王淩身边,姑老太太一看见他,就十分欣喜。
老太太都爱胖胖的小少年,姑老太太拉着姬容君在自己身边,问他伤势如何昨晚睡得好不好。王淩预先告诉过姑母,这孩子倒在路边可能有重大隐情,最好别问,姑老太太就一直没提。
早饭是用小豇豆加大米熬的粥,不算稀也不算稠,姬容君低头看自己的碗边,果然放了一碟糖,但他其实在家中,早上都喝微咸的银糯米加蛋清的云丝粥,不爱喝甜粥,抿了两口淡粥,寡淡不合口味,瞄见桌上有一碟绿褐色的咸菜丝,觉得可能是咸的,夹起一点尝了尝,又夹了一筷放进粥里搅了搅,粥中带了咸味,还有种特别的味道,很好喝。
王淩拿着筷子看看他,心道原来这个孩子爱吃咸的。
姑老太太看见他埋头只喝粥,心疼地说:"你在这里不用客气,我家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你身上有伤,光喝稀的哪能顶饿。"往他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两块油糕,又放进一个水煮蛋。
姬容君低头剥蛋壳,他没怎么剥过,一个鸡蛋被剥得表皮坑坑洼洼,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他碗边的那碟糖,换上一小碟五香酱,姬容君抬起头,看见王淩微笑向他道:"觉得鸡蛋无味,可以蘸些酱吃。"一面说,一面又在他的碟子里放了一个剥好的水煮蛋。
姬容君拿着鸡蛋蘸了点酱,咬了一口,觉得平生吃过的蛋都没这一口好吃,不知道为啥胸口处热了一下。
吃完早饭后,停了半个时辰左右,姬容君喝了药,王淩又给他背后的伤换伤药,先拿湿了温水的热毛巾将伤处轻而细致地擦干净,再上新药,姬容君老实地趴在床上,依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王淩上完药,笑着看他道:"呀,你还脸红啊。"又捏捏他的脸颊,姬容君的脸更红了,王淩大笑几声,放下药瓶端着水盆走了。
姬容君闲着没事,就在此府中转悠,在他看来,王淩家挺奇怪。他知道王淩和淇娴的爹以前是丞相,这个府第挺大,但是除了几间主屋外其他的房门都从外反锁,门窗上满是灰尘。整个府中只有几个下人,王淩算是这家的主人,但他来来去去,忽而向厨房中钻,忽而向账房中钻,还拿着扫帚扫廊下和门前的尘土,拎把大剪刀修剪花木,干的全是下人的活。听说,他家现在挺穷的,难道因为穷,连下人都用不起?
姬容君不由自主地远远尾随着王淩转,看见王淩又转进了一道月门,跟到月门边时,便瞧见王淩正蹲在一块地边,手中握着一个水瓢,身边放着一个水桶,对着几排菜眉头紧皱,满脸犹豫。
姬容君凑上前,王淩长叹一声,也不知是对姬容君说还是自言自语地道:"现在吃,最新鲜水嫩,但是它还能再长大点,长得更大就能多吃,只是味道比现在差点,到底现在吃还是不吃?"
姬容君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迷茫地在他身边站着,片刻后也蹲下来,和他一起皱眉看那块菜地。
王淩最终在挣扎之后摘了一些菜,中午让厨房炒了一盘,吃了一口后姬容君才知道,原来就是自己平常吃的青菜。不知道为何,这青菜吃起来确实有种格外的新鲜脆嫩,王淩问他道:"好吃么?"姬容君点头道:"好吃。"王淩却又叹气,似乎又在犹豫菜地里剩下的那些几时吃的问题。姬容君咽下一口菜道:"等长大,长大了,能多吃。"他想,王淩家这么穷,多吃比好吃更实惠罢。
王淩赞许地颔首:"对,反正最嫩的时候也吃过了,剩下的等长大了多吃。"姬容君在一边用力点头。王淩往姑老太太的碗中夹了一筷菜,姑老太太像是很喜欢地笑了笑,却抬起袖子擦眼睛。
姬容君扒着饭,只见姑老太太擦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你……你啊,天下~天下哪有丞相的儿子过得跟你似的……爹早死,娘是个没良心的,丢下你们就找你爹去了~~我~我这个老太太没本事~~愧对王家的祖宗~~要是哪天,你能不用愁~~和这孩子似的,圆胖圆胖的,就好了……"
姬容君不明白王淩的姑母为啥好端端地就哭了,但是爹曾经说过,女人很难搞清楚,大哥也曾说过,变成老女人的女人更难搞清楚。所以姬容君就不想去搞清楚了。他继续扒饭。
王淩笑嘻嘻地道:"姑母,咱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么,说不定正是我将来会发达,现在才苦些,等到过两年侄儿有了个好官位,你想看我多圆都行,就是那时候如果胡子满脸,腆着满是油脂的肚子,姑母可能又不喜欢了。"
姑老太太总算是露了点笑容,用手帕擦干眼泪,王淩趁机拐了个话风,姑老太太这顿饭中再没有反常过。
午饭之后半个时辰,姬容君再喝了遍药,王淩的两个妹妹一到喝药就皱眉撒赖,要经过千辛万苦左哄右哄才啃下肚,看到姬容君灌药灌得极其顺溜,王淩就忍不住高兴。姬容君圆滚滚的,长得可爱,又老实听话,不耍脾气不挑嘴,给什么吃什么。王淩很喜欢,在心中道,要是有这么个弟弟就好了,比妹妹强。
晚上,姬容君吃了饭去洗澡,王淩走到澡桶边,卷袖子要替他擦澡,姬容君将全身埋在水中,脸又涨得通红。
王淩笑道:"你这孩子真容易害臊,你后背有伤,自己不好擦,我家的下人拿捏不住轻重。"坐到桶边,拿起澡巾,"我也没怎么替人擦过澡,轻了或重了,你都告诉我一声。"
姬容君涨红着脸对着王淩露出后背,感觉到澡巾轻而缓地触到后背上,王淩替他换药时也是这种力度,小心翼翼,恰到好处,姬容君觉得胸口忽然怦怦地快跳了几下,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替他擦完后背,王淩拿了套衣服放在一边,道:"这套我让人把袖口衣摆和裤脚都往上暂时缝住了,你换上吧,今天你穿着这套衣裳绊手绊脚的,该难受了一天。"
穿好衣裳出门,王淩在门外站着,又皱眉打量了一下他,道:"嗯,袖子那里还是有点长了,再缝上去些就好。"
姬容君声音有些不自然地低声道:"要,要不然,我马上也替你擦背吧。"
王淩愣了愣:"啊?"
姬容君闷声道:"你替我擦了,所以,我也应该替你擦。"
王淩忍不住又笑出声,道:"不用客气,一则你是客人,二则你有伤,我帮你理所应当,我一向自己洗,等他日有机会,才请你帮忙吧。"伸手揉揉他头顶。
姬容君闷闷地低下头。
临睡前,替姬容君上了伤药,等姬容君睡下,王淩找了根针,拎起姬容君的衣服,预备将他的袖子再往上缝缝。
姬容君从没见过男子拿针,看见王淩的举动,姬容君在被子里眼都直了,王淩在油灯下穿针,姬容君结结巴巴问:"你……你……"
王淩望向他:"嗯?"
姬容君道:"我,我爹曾说过,大丈夫有大丈夫所为之事,你……"倘若王淩是爹的儿子,爹看见他现在的举止,肯定会跳到屋顶上去,然后祭出一根狼牙棒揍他。
王淩慢吞吞地道:"我的爹却跟我说过,凡是坦坦荡荡事,大丈夫无不可为,因为有衣服要缝,偶尔拿个针,也没什么。拿过针,为什么就不能是大丈夫?可能对大丈夫应做之事,各人的领悟不同,难道你爹有别的道理?"
姬将军当时只是个大将军,王淩的爹却曾做过丞相,丞相比将军的官大,姬容君想,说不定王淩的爹比自己的爹有见识,他向被子中缩缩,呐呐地不再说什么。
王淩将袖口向上缝了些,将那件衣裳叠好放下,预备睡觉。姬容君看着他灯下的身影,忽然极郑重地开口道:"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
王淩再次被他的话搞得一愣,姬容君认真地接着道:"你,你救了我,又替我治伤,对我很好。你对我有恩,我,我将来有机会一定会重重地报答你。"
王淩点点头,脱下外袍打个哈欠走到床边:"好,好,那我等着,你千万记着我叫王淩,将来别忘了我是谁啊。"
姬容君觉得王淩并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很郁闷,更加郑重地道:"我当然不会忘了你是谁。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我也会好好地对你,我会好好地对王淩,我会报答王淩。"
王淩掀开被子,拍拍他的头:"嗯。我知道了。"去扇灭了油灯,而后到床上躺下。
黑暗中,姬容君凑近王淩的耳边:"王淩,真的,我将来一定也会对你好,我发誓。"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这章还是回忆戏,情节比较琐碎,进展也不是很快。因为小王啰嗦,可能我也忍不住啰嗦了。
爬去睡觉,挥爪~~
第二十八章
姬容君在王淩家又住了三四天,觉得这里很好,不怎么想家。
姬容君在家吃腻了油腻的山珍海味,王淩家清汤寡水的小菜小饭他吃起来有种特别的香甜。在家里时到哪里都免不了后面有几个下人在明处暗处跟着,王淩家下人少,他随便跑哪里都没人管他,没有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逼他看书写字,更没人扛着大棍子督促他练武。王淩的姑母老太太虽然啰嗦,但和他祖母啰嗦的方式不同,姬容君听祖母唠叨了十来年,再听王淩姑母的唠叨,觉得挺新鲜。
王淩每天帮他换药擦背,姬容君渐渐地不那么不好意思了。他晚上尽可能地往床里缩,免得王淩掉到床下去,王淩察觉出来,就将他向身边扯了扯,姬容君小声道:"我,我向外太多,你就掉到床下了。"王淩思考一下道:"要不你抓着我的衣裳睡吧。这样我不会翻身,应该掉不下去。"这之后姬容君睡觉时便都在被窝里抓住王淩的衣裳,王淩果然没有再掉下去过。姬容君圆滚滚的,是个不错的肉垫,王淩靠着他睡,还感觉有点上瘾,姬容君睡得熟了,在梦中流口水,下意思地往王淩肩袖处蹭蹭,像个在被窝里蠕动的冬瓜,王淩觉得很可爱。
王淩睡觉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偶尔会迸出几声诡异的傻笑,姬容君初次听到,不明所以,待第二天早上,王淩起床后摸摸鼻子道:"啊,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好梦,梦到一大盆红烧猪蹄,香得要命。"满脸回味地咂了咂嘴,傻笑两声,姬容君于是明白他半夜发出的笑声是因为什么了。
他郑重地对王淩道:"猪蹄,等我有了本事,请你吃,很多。"
王淩满脸笑意地点头:"好,好。"随即想了想什么,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个月开销有点大,不然今天就让诚叔买几个猪蹄回来。郭叔烧猪蹄味道极好,又香又烂,姑母啃着都不费事。这样吧,我再看看帐,这两天还是吃一顿,你尝尝我家烧的味道。"摸摸姬容君的脑袋,"我先请你吃,等着你将来请我吃更多的。"
姬容君眨眨眼。王淩又捏了一把他的脸,他捏姬容君也有点上瘾,忍不住就想动动爪,姬容君被他一捏,便一脸别扭地转过头。王淩又笑了两声。
这几天住下来,姬容君发现,王淩有个秘密。
那天他洗完澡,在走廊里被姑老太太抓住,拉他去小厅陪自己喝银耳莲子汤做宵夜,姬容君带着喝得鼓鼓的肚子回卧房睡觉,在门缝里看见王淩正坐在床上捧着什么东西看,他一推门,王淩立刻把那东西包了两包,站起来道:"赶紧到床上躺下吧,我替你换药。"
姬容君瞄见王淩将什么东西塞到了枕头下被褥的夹层里,弄得如此神秘,让他忍不住好奇。
再一天早上,起床后,王淩先去厨房嘱咐早饭要做什么,姬容君洗漱完毕后,在房内,想帮王淩做点啥,到床边整理被褥。他不会叠被,便努力将被子和床单被褥抻平。他摆枕头扯床单时,将床头的被褥翻了一下,无意中看见一个布包,是块手帕包住的什么,貌似是王淩昨天塞进去的东西。
既然王淩不想让自己看,姬容君虽然有些好奇,还是当作没看见,恰好有个服侍姑老太太的老妈子从房门前路过,看见姬容君手忙脚乱地乱拉被子,连忙进来道:"哎呦,床可不是这么铺的,我来吧。"走进房手脚麻利地叠好被子,展平褥子床单,抖动褥子的力道太大,那个布包险些滑到地上,被老妈子一把接住,顺便打开看了看。
王淩正好回到房内,在门前看到老妈子手拿那个布包,神情中立刻带了些不自在,老妈子道:"我看这位小公子不会叠被,就替少爷将床整了,这样东西,少爷还是别放到床上,万一滑了摔了就不好了。"将那个布包递给王淩,又笑道:"再过一两年,少爷就可以将左家小姐娶进门了,我一向都听人议论说那位小姐如今越出落越美,又贤惠又知书达理。相爷生前给少爷订的这门亲,绝不会差的。"
王淩握着那个布包,笑了笑,道:"好歹总要等到我能混到一官半职,起码让她过来不必吃苦。"
姬容君站在一边看,见王淩的表情竟有些不好意思。啊,说的是他未来的媳妇,他当然不好意思。
姬容君忽然想到了,王淩的妹妹差点就变成了自己未来的媳妇。他这几天和王淩同吃同睡,早已不记恨王淩当年嫌他是丑胖子,说他不配要淇娴当媳妇。他记得那时一起玩的时候,淇娴伶牙俐齿,毫不让人,他那时候觉得淇娴这样很可爱,现在再想想,却认为她比不上王淩好。
老妈子道:"那位小姐能嫁给少爷这样的相公,也是他的福气。"
王淩道:"这是向着我说话了,嫁我有什么福气好享的。"
老妈子道:"不说别的,单论细致体贴会照顾人,这点别家的公子就有许多比不上。"
姬容君深以为然,王淩虽然完全不符合爹的伟丈夫标准,但姬容君感觉王淩这样很好,认为这个老妈子说得很对。
王淩笑道:"这可算不得什么长处,是被磨出的毛病,恐怕还会被嫌婆妈。"姬容君立刻在旁边摇头,王淩是有点絮叨婆妈,但是,他觉得喜欢。
老妈子又拉拉扯扯说了不少,方才走了、王淩握着那个布包,走到桌边,姬容君最近老被王淩当小孩子,摸头捏脸,不自在了很久,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小孩子,姬容君故作老成地向王淩道:"那是你的定情物吧。"
王淩立刻看向他,姬容君再直了直脊梁,老成地笑道:"娶媳妇用的,订亲时做信物的东西?"
王淩果然诧异地问:"你如何知道?"
姬容君再老成地笑笑:"我见过。"
王淩笑道:"小鬼,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又在姬容君脸上捏了一把、姬容君皱眉,难道刚才还不够老成?
王淩将那个布包收到了柜子里,后来姬容君又见他拿出来看了几回,还情不自禁地露出傻笑。姬容君深深地鄙视他,想媳妇想那么厉害么。当时自己想淇娴做媳妇时,也没想得这么厉害。王淩对着布包发呆完毕,收了起来,而后问姬容君:"我看一会儿书,油灯亮着,你睡得着么。"
姬容君点头沉稳地回答:"睡得着。"而后再沉稳地反过来叮嘱王淩,"你也别看得太晚,对身体不好。"闭上眼,将脸埋进被子里,王淩忍不住笑了,走到床边将他身边的被子掖了掖,再到桌边拿起书,把油灯的灯火拨小,姬容君又睁开眼道:"灯火别太暗,伤眼。"王淩微微笑道:"晓得了。你睡吧。"姬容君嗯了一声,再向被子里钻了钻,合眼睡了。
王淩看了一阵书,宽下衣服,灭灯睡觉,姬容君迷迷糊糊地感到他掀被子躺下,等他躺好,立刻在被中抓住了王淩的睡袍。王淩在浅梦中感觉姬容君又在自己的肩处蹭蹭脸,便又忍不住浮起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今次更新两章^_^
第二十九章
再一天之后,上午,姬容君正和王淩一起看那块菜地,忽然有人通报有客来访。姬容君吓了一跳,难道爹爹已经查到自己在王淩家,亲自上门来了?不对,爹已经说不认他了,他做什么都与爹无关。难道是祖母和娘派人来接自己?
姬容君的心怦怦地跳,王淩心中此时也有些小嘀咕,自家很少有客,难道是骠奇的仇家找上门来了?见姬容君神色紧张愣愣地站着,安抚地拍拍他肩膀:"别怕,你在一边藏着,我去前面看看。有什么不对了,我家有能藏人的地方,让诚叔带着你赶紧躲。"
姬容君半躲半藏地在中院的花丛中站着,王淩已经去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来的是不是自己家的人?姬容君正在胡乱猜测,忽然有两个老妈子骂骂咧咧地从他身边的花丛走过,其中一个就是那天帮他叠被的余妈,余妈正忿忿然地道:"……什么东西,当年相爷在世时千般巴结,跟狗似的,惟恐他家闺女贴不上少爷。如今居然干这档事!呸,他家那个小萝卜不嫁少爷正好,谁稀罕他,咱少爷将来一定能为官做宰,不比相爷差,公主都娶得!"另一个老妈子咬牙切齿道:"左家干这种嫌贫爱富,负义退婚的死没良心事,老天有眼,将来一定遭报应!……"
姬容君听着左家和退婚几个字,似乎不是自己家的人来了。他当然明白退婚是什么意思。急忙向正厅跑去。
跑到正厅门口,只见姑老夫人很难得满脸怒火,拍着桌子,对厅中的几个陌生人大声喝斥:"……嫌贫退婚,你们左家做这种事情,不怕被人指脊梁骨,不怕你家那姑娘嫁不出去,不怕遭报应!!!"
那群陌生人中为首的一个三十余岁的蓝衣男子微笑道:"老夫人真的是误解了,我家小姐却有隐疾,惟恐拖累王公子,耽误他大好前程,我家老爷的不得已望能谅解。像王公子这样的家世,又前程无限,定有大好的姻缘等着,我家小姐实在没有福分,也高攀不上。"
姑老夫人气得浑身乱战:"好,理由找的好!王淩你赶紧将退婚书签了,把东西给他们!他们既然说高攀不上,咱们也不让他家攀!这世上的人做的事情啊,都有上天在看着!"
王淩拿着一张纸送到那蓝衣人面前,却仍然是满脸谦然平和:"退婚书我已签了,这位管事先看一下。"待蓝衣人接过后,又从袖中拿出什么,"这是当年先父与左大人定下我与尊府小姐亲事时,所受的定物,如今奉还,愿他日尊府小姐能另结美满姻缘。"
那个定物姬容君认得,是王淩常拿出来看的布包。蓝衣人收好退婚书,又接过布包打开,从中拿出一个玉环看了看,再重新包起来收好,笑道:"王公子果然是极明事理之人,我家大人也托小的向王公子带话,愿王公子他日青出于蓝,前程无量,姻缘美满。"
姬容君在门外看着,知道这是王淩定下的媳妇不要他了,王淩被他未来媳妇的爹嫌弃了。王淩嫌自己是丑胖子不配娶他妹妹,如今和他定亲的小姐家也嫌他配不上那位小姐。姬容君看着在厅中默默站着的王淩,却没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反而觉得胸口有点闷,比当日听见王淩说他丑胖子还要闷一点。
姑老太太还在拍桌大骂左家,王淩反过来去劝姑老太太:"左家退婚,也是好事,倘若左家小姐真的委委屈屈嫁给侄儿,天天不痛快,还不如现在退了的好。左大人家如今比咱家强了太多,娶了他家小姐侄儿未必好过。"
姑老太太擦着眼睛道:"唉,这些人啊,都是一个个势力的货!你爹为何会走得那么早~~"
王淩又劝了半天,姑老夫人气得头疼发作,回房养着,姬容君跟在王淩身后,却看他像个没事的人一样,进进出出,依然和平时没两样。
晚上,王淩依然和平常一样,替姬容君换了伤药后就睡下了,姬容君在迷迷糊糊中,感到有只手轻轻掰开他握着王淩衣服的手,接着身边有极其轻微的悉索声,接着被窝里一空,有轻轻的脚步声走到门边,房门一响,姬容君睁开眼,看见房门开了条缝,漏进清亮的月光,跟着又合上了。
姬容君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摸到床边找到鞋子穿上,也悄悄地跟出门去。到了回廊下,月光下隐约看见中院月门处有道影子一闪,应该是王淩去后院了。
姬容君小心翼翼地跟过去,过了月门后,四处找不见王淩,忽然听到一角的花木丛中似乎有动静。他轻轻地靠近,绕进矮树中,看见王淩花木丛后的一棵大树下,一拳一拳狠狠捶在树干上。
姬容君呆呆地站在花木丛的阴影中,王淩砸了半晌后,终于停手,像力气用光了一样,瘫坐到地上,背靠着大树,一动不动。
姬容君仍呆呆地站着,半晌后,他走了出去,走到王淩身边,轻声道:"媳妇没有了,也没什么的。"他又往王淩身边站了站,"我大哥和我说过,女人如衣服,没了这件还有那件,永远都是新的那件比老的好。"
他挨着王淩坐下来。
王淩不说话,很久之后才道:"那也要有本事,才能买得起衣服,我没本事,所以好衣服当然不肯和我回家。"
姬容君鼓着脸认真地思考,王淩又低声道:"我可能……确实是孤单命……"
姬容君小声道:"你,你家有不少人啊。"王淩应该是有两个妹妹吧,还有姑老夫人也很好。
王淩又是半天不说话,很久之后才道:"他们,将来都会走。我妹妹,会嫁人。姑母……希望姑母长命百岁。可能确实没谁能和我过一辈子。"
一辈子,听起来很长久,姬容君这个时候还不明白一辈子到底有多久远的含义。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翻涌,他拉住王淩的衣袖:"你不用担心,没人陪你,我和你过一辈子。"
王淩震惊兼无言地看了看他,胖少年的眼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继而补充道:"当然,要等我很厉害了之后。你等我一下可以吧,等我有了本事,就一直陪你一起过。"王淩默默地揉揉他头顶:"你果然还小……这话,不是你能说的。"
姬容君急了:"你不信?"
王淩此时正沉浸在伤感中,默默地再看他一眼,懒得说什么。
姬容君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我说话一定会办到,我将来一定会陪着你。"
刚被人逼着退婚,此时一只年幼的枇杷果又扒在自己胳膊上郑重其事地说傻话,王淩无力地想,人生实在是无奈并惨淡的。
那个枇杷果很执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王淩在他嗡嗡的念叨声中神游天外,继续伤感,终于,耳边的嗡嗡声越来越小,枇杷果的头在他肩膀上一磕一磕,最终彻底搁在他肩膀上,抱着他的胳膊呼呼大睡。
王淩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直坐到天快亮,姬容君蠕动了一下醒来,王淩才拖着半睡半醒的他回房睡了。
因姬容君太过沉重,他熟睡时,整个身子都压在王淩的肩膀和左臂上,王淩的胳膊第二天抬都抬不起来,肩酸臂痛了两天。
再两天后,王淩家又来了位非同一般的客人,这次确实是冲着姬容君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两章,嘿嘿~~
第三十章
那位贵客到来的前一天,王淩刚刚和账房一起分派了一下近几日的家用,王淩抽出了一些钱,让厨子老郭去买几个猪蹄回来开荤。
老郭立刻到市集上拎了十来个猪蹄回来,清一色的猪前蹄,老郭做猪蹄确实有独门秘方,先将猪蹄摘去碎毛洗净,用秘制的料汁浸整整一下午。等到晚饭宵夜完毕后,再勾兑酱汁香料将猪蹄放入大砂锅中,用灶中的余火煨了一夜,清晨起来后,把猪蹄捞出,酱汁倒去,洗净砂锅,重新调制另一种酱汁,再放入不同香料,将猪蹄大火炖开后,中火焖一个时辰,文火焖一个时辰,刚好到了正午十分出锅。老郭配的调料中有门道,猪蹄烧好后,可以轻而易举地剔去骨头,肉烂却不柴,蹄皮和蹄筋好嚼却依然有韧性并筋道。
剔净了骨头切成小块的猪蹄热腾腾地端上桌,香气绕梁,姬容君在家里什么稀罕珍贵的都吃过,但闻见这个味道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王淩夹了几块放进他碗中:"我说请你吃,一直没兑现,今天总算让你尝到了。"姬容君咬了一口猪蹄,只觉得一股鲜香从牙齿舌尖处迅速漫延到腮,待嚼了嚼后,更有种醇厚的味道,差点连舌头一起吞进肚子里去。王淩和姑老太太各在一边含笑看他,姑老太太问:"好吃么?"姬容君把脸埋进碗中用力点头。
王淩又往他的碗中夹了一堆,一边夹一边道:"尽量多吃,多着呢,这些是热着吃的,这个冷凉了也好吃,已经留出一些了,晚上吃,蘸上香醋,又是一种味儿。还有焖这个的汤做的皮冻,这两天可是吃得丰盛。"
姬容君鼓着腮含着筷子抬头,双眼亮亮地看着王淩,又用力点头点头,忽然也夹了几块放进王淩碗中,含糊地道:"你也多吃。"
姑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摸摸姬容君的头:"这孩子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要真是咱家孩子多好。"
王淩看着被摸了头后脸又有点泛红的胖枇杷,心道,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弟弟确实挺好的。
这顿午饭太过丰盛,从王淩姬容君再到姑老太太,各个都撑得肚子圆滚滚的,饱得浑身懒洋洋,直想打瞌睡。
姑老太太先回房去睡了,姬容君也和王淩一起回房去睡个午觉,姬容君睡了一会儿,爬起身去了趟茅房。
府中的其他人都在午睡,整个院子中静悄悄的,姬容君从茅房出来,刚绕进靠墙的小砖路,一旁的树丛中突然阴森森地飘出一句话:"别人家的猪蹄香么?"
姬容君吓了一跳,靠后墙的大杨树后转出了两个人影。一个是他爹姬将军,另一个是他哥哥姬容云。
姬将军双手背在身后,垂眼看他,姬容云站在姬将军的身后对他挤挤眼,小声道:"容君,今天爹和我是来接你的,我们翻墙入院贴墙根,跟做贼似的,你倒啃猪蹄啃得香得很。"
姬将军神色严厉地看着他:"你这几日倒过得不亦乐呼,可有过反省?"
姬容君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姬容云再小声道:"容君,快和爹说,说你错了,快说快说。"姬将军回首瞄了他一眼,姬容云立刻闭口。
姬容君昂首道:"他才错了,不报而入私宅为窃。"
姬容云倒吸一口冷气,姬将军眯了眯眼:"好啊,有错不认,倒学会说自己老子是贼了。"
姬容君道:"是你说了不认我,我不再是你儿子,我也不姓姬了!"
姬容云在姬将军身后急得团团乱转,姬将军冷笑道:"嗯,这你倒记得清。我听王家那孩子喊你什么骠奇骠奇的,你没告诉王家的人你是谁罢,你倒说说看,你将来有什么打算,赖在人家家里让人家养活你?"
姬容君握紧拳头:"不是,我一定会有本事,回来报答他。"
姬将军道:"小声点,别惊动人。不是靠嘴说说就能有本事了,你要怎么有本事,说出来听听?拜师学武?你有无门路?习文?你有没有钱财?你的伤靠着王家的恩帮你治好了,再赖在这里,不大好了。你出去后又能干什么?"
姬容君憋红了脸道:"我……"
姬容云在姬将军身后不断地连比带划,示意他认错,姬容君很有骨气地当没看见,气得姬容云直转圈。
姬将军假装不知道身后大儿子的动静,依然负着手,冷冷道:"怎么?想不出什么门路了?你祖母和你娘都十分挂念你,因此我今天来,是看他们的情面,再给指条道儿,现在有两条路给你选。其一,我和你哥哥现在就出去,再来敲王家的大门,告诉王家的人,你就是我姬修最不成器的小儿子,将你怎么被赶出门,连自己的真名都不敢说的缘故解释解释,王家的人情,由姬家帮你还了,你跟着我和你哥哥回家,从此之后,我只当家里多养个废物,你爱怎样怎样,我不再管你。"
姬容君脸涨得通红,瞪着姬将军不说话。
姬将军缓了口气,慢悠悠道:"还有第二条路。你的师伯,昨天到京城来了,为父可以再给你个机会,让你跟着你师伯去学几年,至于学成个骡子还是学成匹马,都要看你自己。来日你如果真的有了点小能耐,再来亲自报答王家救你的恩情。"
姬修扬眉瞧着他,姬容君立刻斩钉截铁道:"我选第二。"姬将军微微点头,姬容君握着拳头道:"但你别来,别告诉他们我是谁,等我有本事,我能报答他的时候我再说。"
姬容云无奈地小声道:"这有什么好瞒的,怎么净要面子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姬容君又不吭声了,老爹修理儿子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在他看来,还是十分了不得的大事。关乎自己在王淩心中的形象。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再次被王淩看不起。
姬将军慢吞吞道:"知耻,也是件好事。万幸你还懂得脸面两个字怎么写,不至于无药可救。既然你选了第二条路,为父就成全你。等一下你师伯就过来,你先准备准备罢。"
一甩衣袖,轻飘飘飞身而起,跃过王淩家的后墙。
姬容云掐了一把姬容君的脸:"你个笨蛋,气死我了,比划了半天让你选一,你为什么选二,这回祖母和娘可要哭翻了。爹从上午起就偷偷摸摸爬墙进来,我们两个跟贼似的贴墙根,腿都麻了,他要不疼你怎么会这么干,你认个错不行么。非还和他杠,这回好了,你跟师伯去那个荒山野岭,憋不死你!"
姬容云说得冒火,双手捏着姬容君的肉腮向两遍扯,姬容君的脸被他捏得火辣辣的,依然很坚定地一言不发。姬容云唉声叹气地正要再往下说,墙的另一边依稀传过来姬将军的一声咳嗽。姬容云只得又重重再姬容君脸上捏了一把,跟着纵身翻过墙头。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最近更新不快,今天更两章^_^
第三十一章
姬容君拖着脚步慢慢回到卧房中,王淩睡眼惺忪地抬起身,让出空让他爬进床内,含糊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姬容君不吭声,爬到床内钻进被窝,王淩也再躺下,迷迷糊糊中感到姬容君又在自己肩头蹭了蹭。
姬容君知道,这是他和王淩在这张床上睡得最后一回了,等下师伯就要过来接他,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充满不舍。他又把头在王淩肩处蹭蹭,一动不动地躺着。
大约过了半个来时辰后,有人砰砰地敲门,姬容君的心跳了几跳,王淩揉着眼撑起身,门外是管家诚叔喊道:"少爷,有位贵客登门,正在前厅,说是来接骠奇少爷的。"
王淩一惊,迅速翻身起床,姬容君从被窝里坐起来,靠在墙角,双眼亮亮地看他。
王淩穿好衣服,飞速赶去前厅,那位贵客正在品茶,他身穿一件似道袍又非道袍的长衫,飘着三绺长须,满身高人气派。王淩恭敬地见礼,贵客一开口,依然高人气派十足:"王公子不必问我是谁,更不必问我从何而来,我今日,只为那个叫骠奇的小儿而来,我乃他的师伯,前来接他随我入山修习。"
王淩心中大疑,这人说话神神叨叨,大有问题。我若不问你是谁,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骠奇的仇家或人贩子,是不是打算拐他去灭口或者卖钱的。
王淩整顿神色,准备据理询问之,姬容君却在此时拖着步子挪进厅门,向那个神神叨叨的人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师伯。"
原来此人确实是骠奇的师伯。
王淩站在原地,看那人捋着须子向姬容君道:"随我入山修习,可苦得很,你吃得了苦?"
姬容君点头。
那位师伯略颔首:"那就走罢。"
王淩这辈子都记得,当时那位雷厉风行的师伯是如何话一落音,再对着自己拱了拱手,说了几句多谢他近日关照骠奇的话后,立刻大步流星向门外去,连个道别的空都不留。
姬容君抬头看了看他:"王淩,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转身追向那位师伯,王淩一时之间没能完全地回过味儿来,在厅中呆了一呆,方才急忙追向大门方向,那位师伯已经带着姬容君走出大门,上了一辆马车,车夫一扬鞭子,马车扬尘而去,王淩站在大门前,只看见马车渐行渐远,在街角拐了个弯,消失不见。
略略西斜的阳光下,王淩的心中忽然空落落的,说不上什么滋味。诚叔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来历,总觉得不一般。"
王淩转身迈进大门,心道,不管是什么来历,他以后能好好过就行,就算有仇,也别光想着报,能平安才是真的。
这话他本来打算当面嘱咐骠奇的,没来得及说。
姑老太太午觉醒来后,得知那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居然就在她睡觉的工夫被家里人领走了,唉声叹气地啰嗦了好一阵子。好几年后还时不时地提起他。
王淩偶尔也会惦记,不知道当年那个水汪汪的圆头圆脑的枇杷果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突然之间,晴天一个霹雳,姬容君说,他就是骠奇,王淩眼冒金星地懵了。
姬容君和那个憨憨的枇杷果一样的小胖子,差别实在是大了点……为何无父无母身负血海深仇的骠奇会摇身一变变成姬容君,没听说过姬容君不是姬太师亲生的,而且姬太师家,貌似也没什么血海深仇……
王淩皱眉思索,无论如何想不透,姬容君轻轻凑近他耳边:"王淩,此事说来话长,需要慢慢和你解释……我从师伯那里回来后,想要等来日同入朝为官,再和你说。待都进了监察督安司,我曾想向你表露过,谁知你一直没有看出……"
当日,姬容君被他师伯从王淩家带走,回家和祖母娘亲道了个别,收拾了下行礼就随师伯进了山。
这位师伯确实是姬容君他爹姬修的师兄,名叫何邺。何邺又给自己起了个名号,叫隐鹤居士,何邺也喜欢别人称呼自己为隐鹤子,他住在江南某荒凉偏僻的山头,做隐居的高人,隐鹤居士或隐鹤子听起来比较有高人的气氛。
姬容云曾经被姬修踢到这位隐鹤师伯处修习过,姬容云天生体弱,不经操练,半年多后便面黄肌瘦半人半鬼地奔回了家,姬容君还记得大哥回家的那天,一向斯文重仪表的姬容云披头散发坐在饭厅,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吞掉三盘菜四个馒头两碗汤,方才长舒一口气,用袖子狠狠一抹嘴,沧桑并感慨地崩出一句粗话:"山鸡子那里真他娘不是人呆的地方!"
山鸡子是姬容云给隐鹤子起的绰号,足见他对这位师伯仇恨高过南山,怨气深似大海。他发了那句感慨后被姬将军请出大棍子修理了一顿,但姬容云依然不屈不挠,背后仍然偷偷这么称呼隐鹤子。
姬容君抱着不畏生死的决心跟着师伯南下,到了他住的荒山,其实山鸡子住的地方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个茅草横生的阴森黑山,而是个十分青翠的小山头。山鸡子的草庐四周竹林环绕,屋后还有条清泉,捡柴晾衣刷锅洗菜都很方便。
这个小山头被隐鹤子依自己的名号命名为隐鹤峰,隐鹤峰离城镇也不算太远,隔壁的小山头脚下还有座书院,开书院的先生是位很出名的大儒。姬容君一面在书院读书,一面在山中随隐鹤子习武。每天奔波于这个山头与那个山头之间。
隐鹤子有位夫人,虽然年已三十有余,依然花容月貌,而且这位夫人还是位才女,精通诗书,吟诗作对不输给男人,弹一手好琴,写一笔好字。大凡才女一般都多愁善感,隐鹤子的夫人正是其中之一,她每天对月弹琴,望花落泪,时常与隐鹤子携手站在竹林边,念几首幽怨的小诗。每当此时,隐鹤子就陪着夫人念诗,两人一唱一和,姬容君在一旁忍不住打哆嗦。
而且隐鹤子的夫人有项很了不起的才华,她做的每道菜,都如同煮过的泥土,她不管是烧汤还是熬粥,味道都像刷锅水,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做了十几年饭,每天都做,每顿都做,水准从来没有变过。
姬容君在隐鹤子处,每天在这个山头和那个山头之间来回跑,一边勤奋练武,一边埋头苦读,半夜三更才睡,天不亮就起,再搭配师伯的老婆每天亲手做的三餐,两年之后,姬容君接到祖母病重的家信赶回京城,姬府守大门的家丁一溜烟去通报:"门口来了个陌生的公子哥儿,口口声声说他是二少爷,非要进府。"
姬老夫人拖着病得昏昏沉沉的身体坐起来,将老眼擦了又擦:"进来的这个是哪家孩子,长得真漂亮,难道是谢家的那个?"
姬容君在床边喊了无数遍祖母,姬太夫人仍然不信:"你们是看我这个老太婆快咽气了,怕我临死前看不见容君心里难受,就找个谁来哄我。找,你们也找个像一点的。这孩子,跟竹竿似的,我孙子容君一个能剖他俩。"
姬容云在一旁道:"祖母,他确实是容君,没骗您,他是在山鸡子那里被折腾了两年,脱胎换骨了。"
姬太夫人病了半年后,过世了,姬容君从此留在京城,没有再回山鸡子那里。他从圆滚滚的胖子蜕变成俊美细瘦的少年公子,与谢洛白等旧友再一道出游时,风采最盛,他文采好,武功高,相貌佳,又随和豪爽,顿时成为京城的贵介公子中名声最响者之一。
他策马行于京城各处时,也常路过王淩家门前,总会向那里看一看,猜想王淩正在作甚。
他在家中仍然是每天读书习武,念着朝一日能入朝为官,报答王淩。
姬容君握住王淩的手,低声道:"你能和我一起进监察督安司,我欢喜得不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时候告诉你我是谁,也曾犹豫过,也曾向你暗示过。可惜,你没看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回忆篇终于完结了,重新回到现在,撒花~~
第三十二章
被今天晚上种种事件一搅和,王淩早已晕头转向地懵了。姬容君在说话时还不忘记拉住了他的手,王淩被这么一拉,更加晕头转向,结结巴巴地道:"暗~暗示?"
说老实话,他记得刚进监察督安司时姬容君和其他的督安郎一样,对他爱答不理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暗示。
姬容君道:"刚进监察督安司时,我就一直在瞧你,你没发觉么?"
王淩皱了皱眉,刚进监察督安司时,彼此厮见后,他确实察觉到姬容君在瞧他,不过那时因王淩是靠着皇上施恩,才进了监察督安司,谁都在暗中打量他,目光中常有不屑。他自然地把姬容君当成了其中之一。
王淩还记得他当时进内厅在副监察的桌旁坐下,察觉两道目光犀利地落在自己脸上,忍不住转首去看,姬容君与他目光稍一碰撞,闪烁了一下,立刻垂下眼去看卷宗,王淩想对他套近乎地笑笑都没机会。
姬容君叹息道:"我看着你时,你偶尔回望我,神情冷淡得很,我想你是认不出我,或是早将我忘了……"
王淩默不做声,心道,你和当年骠奇的模样天差地别,你也说了,当年你亲奶奶都没认出来,我自然认不出。至于神情冷淡……王淩在心里叹了口气。
姬容君又道:"还是刚进监察督安司那天,晚上一道去吃饭,你还记得么?"
王淩点头。刚进司部的第一天,所有同僚晚上一同去吃饭,联络情谊,王淩还记得到了酒楼后下马的时候自己的脚崴了一下,后来他坐在一个犄角旮旯里独自埋头吃菜,只有谢洛白和他时不时说几句话,实在不记得别人,尤其是姬容君曾有理会过他。
姬容君道:"我那时特意替你叫了一碟酱猪蹄做暗示,你却依然没有想起我来。"
王淩再皱眉,酱猪蹄,想一想是有这么碟菜,但……王淩皱着眉头道:"那碟酱猪蹄,不是唐知贤弟点的么?"
姬容君再叹了口气:"我点的。"
当时到了酒楼,进了雅间后,各自在大桌边坐下,王淩径直走到最靠里的一个位置上坐下,姬容君有心往王淩身边坐,王淩左边的位置当时已被卢覃占了,姬容君正要往王淩右侧的位置上去,却恰好许秩和许瑮兄弟两个将他堵住,道:"姬兄从今后可是我们的上司,今儿这顿你可要和我们喝个痛快。"姬容君正笑着应,谢洛白已经从他身边擦过,哧溜晃到王淩身边坐下。姬容君被其余的同僚挟到主座上坐,看向王淩方向,只见谢洛白正晃着他那把□的扇子,不知道和王淩说了几句什么,王淩笑着回了两句,两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恰好,伙计送了菜单过来,众人都让姬容君先点,姬容君又看了看王淩,向小伙计道:"先来碟酱猪蹄吧。"旁边的许秩嗤地一笑:"姬兄,你这道菜叫的真精彩,怎么想起来这么个俗菜。"何崧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俗即是雅,雅即是俗,这是姬兄比我们的境界高。我也跟着大俗大雅一回,点个白斩鸡,蒜泥多些。"一旁的督安郎们纷纷跟着附和,红烧肘子溜肥肠盐水鸭肝之类的俗菜乱点,姬容君微笑袖手在一旁看,又饱含深意往王淩处望了一眼。
正好菜单也传到了谢洛白王淩处,谢洛白敲着扇子道:"前面你们太油腻,再要个清爽些的好,我点个小葱拌豆腐。"一群人跟着喝彩,菜单到了王淩手里,王淩随口点了个糖醋鱼,却没谁说什么,王淩将菜单给了卢覃。由始至终,没看过姬容君一眼。
等上了菜,姬容君再饱含深意地看看王淩,将那碟酱猪蹄向王淩那边放了放,许家两兄弟正好在这个时候嚷着要敬姬容君一杯,姬容君不得不回身敷衍,眼角余光却瞄见谢洛白不知又和王淩在说什么,依然相谈甚欢,谢洛白一抬袖子,端起那碟酱猪蹄:"对了,单舟兄,你方才下马的时候崴了脚,所谓以形补形,这碟菜正适合你吃。"笑吟吟将将酱猪蹄放到王淩面前。
姬容君端着酒杯,眼睁睁看着王淩向谢洛白一笑:"多谢多谢。"
姬容君道:"不知为什么,你总不怎么愿意和我亲近,却一向和洛白走得很近,后来又是那应景兰。"
月光下,姬容君的目光神情依稀哀怨无比,王淩的汗毛竖在风中,抖了几下。姬容君又接着缓缓道:"我开始时一直觉得,我做什么,你也不留意,当年的事情,你又不记得了,一向与我疏远。好容易有些亲近,你又说要成亲。"
姬容君顿了顿,将王淩的手握得更紧些:"你是王家的独子,将来要传宗接代,成亲天经地义,我曾想,就那么算了罢,离你远些,也和你说,今后会彼此远些。哪知之后你就……"
我就?王淩暗道,我有之后就干过什么?
姬容君再握紧些他的手,低声道:"王淩,我那时跟在你身后,看你那么不爱惜自己,我,我……"
王淩干笑一声,道:"这个……你也知道,我舅舅那个人,一直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为了退婚,自然要装得像一些,没想到被你看见了。"
姬容君怔了怔:"退婚?"王淩叹道:"唉,那赵小姐……"刚要将赵尚书的女儿如何娶不得的缘由分析一遍,姬容君却忽然又笑了,像是很欢喜:"原来,你那时就打算要退婚了。"
王淩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姬容君接着又道:"你竟是在退婚做戏给国舅看,我不知道,还以为你……王淩,那天我约你去河边,和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你成亲也罢,怎样也罢,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谁,只要你还记着我这么个人……或者,你就算忘了有我这么个人……但……"
姬容君紧紧地握住王淩的双手:"那日在殿前,你居然会发誓,终身不娶妻。我一时还以为自己立刻就要成仙了。王淩,你竟然肯为了我,发这种誓,我,我再也不能等了。"
王淩的小魂魄再次飞出了天灵盖,奔向天上那轮滚圆的明月。
在月光普照下,他终于悟了,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他眼前直冒的小星星一下变成一个断字,一下变成一个袖字。
他的意识飘飘忽忽,却不得不艰难地开口向姬容君道:"这其中,有些误会……十分大的误会……我那时起誓退婚,是因为我确实不想娶赵家千金,不得不为之。因为像我这种人,一旦与赵小姐成亲,这辈子过清闲日子再也无望了,因此我才……"
姬容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神情渐渐消失,却依然握着王淩的手。
王淩再艰难地向姬容君道:"姬……容君……你我皆应都清楚,断袖一事,实在实在……况且,况且,我虽于你幼年的时候,帮过你一些,你对我有些感激,自然在情理之中……但若到了与那种情相似的地步,我却想不出有何缘故……"
姬容君依然望着他,手慢慢松开,忽然苦笑一声:"王淩,你不必再说,我已明白,此事……"他松开握着王淩的手,后退一步,"此事原本是我自作多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王淩的手已被他握得都是汗,蓦然被松开,风拂过袖角,手上微有凉意,王淩再要道:"我……"
姬容君截住他话头:"你不必勉强找话,我,我已经明白了原委,只是一场自作多情。你放心,我以后绝不再提此事。今晚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望你……"
姬容君的声音有些生硬,在月色下也有些飘忽:"望你不要和我计较。今天的事情,只当从未发生过。你于我幼年的恩情,如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但绝对不会再做这种让你觉得龌龊的事情。你是应觉得龌龊的罢。"
姬容君再向一旁走得远了些,勉强看向别处:"今晚中秋夜,让你……让你没过好,抱歉。我先告辞。之前,之前对你做的龌龊之事,说的不堪之话,你只当……被狗咬了罢。你以后怎样待我,我都无话可说。今晚做的种种事,我已无地自容……"
姬容君还要再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再说,匆匆对着王淩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王淩站在原地,仍是木木呆呆。
半晌之后,似乎是诚叔提着灯笼匆匆赶来,道:"少爷,还当您出了什么事情呢。那位姬公子,怎的忽然走了?大中秋的,还赶过来,少爷怎么也不留他吃个月饼再走?"
王淩木木地站着,不言语,片刻后叹了口气:"没什么,先回房罢。"
半夜,躺在床上,王淩好不容易睡着,又做了个梦。
梦中,依稀仿佛他又回到少年时,被退婚那天,夜半树影朦胧,他独自坐在树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慢慢走到他身边,在他身边坐下,抱着他的胳膊郑重地说:"你放心,你将来如果没人陪,我陪着你。"他讶然地回头,胳膊却忽然一松,眼前一片雾气,那个方才还坐在他身边的人影远远地隐在雾气中,哀伤地道:"我这样说,你一定觉得很龌龊罢,是我错了。今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他惊慌地站起身,雾气中的人影却越飘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轻:"今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了……今后,你不会再看到我了……"
王淩的心中刹那间一凉,打了个激灵,醒了。
天还没亮,一片漆黑,王淩坐起身,靠在床头坐了片刻,又摸黑下床,走到桌前,拿起茶杯喝了两口凉茶。
手心中满是凉汗。
八月十八,王淩初次穿着礼部郎中的官服,踏进礼部衙门的门槛。
进门之后一抬头,便看见了姬容君。
姬容君也穿着蓝色的礼部郎中官服,就站在不远处。王淩看见他,不知怎么的,这两天一直莫名吊着的心松了口气,但一时竟不晓得该如何打招呼,姬容君微侧首,也看到了他,却没什么表情。
王淩抬袖拱了拱手:"姬……贤弟,来得好早。"
姬容君抬袖道:"王兄也来得甚早。"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最近更新的不勤,抱歉^_^唉,小姬是不是确实闷骚过头了,摸下巴……
第三十三章
姬容君的神情不算十分热络,也不算太冷淡,对王淩的态度不是很亲近,又不是很疏远,平平和和地,正拿捏在同僚之间相敬和睦的那个恰到好处的点上。
王淩心中却一直有股不自在,见了姬容君,总觉得不知道怎样应付合适。姬容君问他:"王兄是否即刻前去参见尚书大人?"
王淩道:"啊……是。"姬容君道:"那便一同前去罢。"
王淩道:"哦……好。"
姬容君又道:"只因你我同进礼部,理应一同参见尚书大人,故而我才在此等候王兄。"
王淩连忙道:"唔……我晓得。"
姬容君客气地笑笑。
礼部尚书邓岳嵩年约五十有余,十分富态,这位大人在朝中,一向口碑甚佳,王淩和姬容君久闻他宽厚随和,见了之后,发现这位邓大人果然不大摆什么架子,言语亲切。邓大人看着他两人,捋须微笑:"礼部之中,一向都是像我这样胡子拉茬的半截老头儿,最年轻的一个,今年也三十一二了,忽然进来了两个少年人,实在甚好甚好。你二人本当进宾礼司,但宾礼司的两位主事郎中要一个月后方才能卸任,祠祭司中近日事务繁忙,你二人便先去祠祭司中一月,再回调宾礼司罢。"
本朝礼部,下设四司,分别是仪制司、祠祭司、宾礼司和精膳司,仪制司掌管嘉礼、军礼,祠祭司掌管吉礼、凶礼;宾礼司掌管与他国的宾礼事务与使节的接待和遣送;精膳司掌管筵飨廪饩牲牢事务。每司部各有一名正五品的郎中监和两名从五品的主事郎中。原本按照历朝的旧例,科举及学礼也应由礼部掌管,但本朝特设了国钦监主管这两样事务,原本属于礼部的科举肥差就这样被削了,于是礼部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清水衙门。
最近这两天,贺阳公主快要出嫁,皇上最宠爱的罗贤妃所生的十一皇子又即将满一百天,礼部因为这两件大事忙得脚不连地,祠祭司一边要替公主置办嫁妆,一边要与精膳司商议预备皇子的百日宴以及贺仪。三个郎中团团乱转四脚朝天。
王淩和姬容君到了祠祭司内,只见库房之中,物品堆积如山,有两个穿蓝的人影在物品堆积的缝隙中穿来穿去,口中似乎还在念念有词,王淩和姬容君走上前去,拱手厮见,那两人匆匆站起身,也抬手做礼,这两人就是祠祭司中的两个主事郎中,一个姓魏名敬字子奉,一个姓韩名鹤字云远。厮见完毕后,魏敬抬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尚书大人真英明,二位同僚来得太好了!我和云远正在清点公主的嫁妆,昨天傍晚又送了一批进来,前天和大前天的还未清点完,等下又有要送来的,我们两个正不知该怎么好,万幸二位来了。"魏敬矮而精瘦,声音甚是洪亮,满脸是汗,滔滔不绝,那位韩鹤比他内敛些,向姬容君笑了笑道:"本司部的郎中监陈大人去精膳司商议百日宴了,恐怕下午之前都不得闲见二位,那边方才还派人来催,让我和子奉务必过去一个,唉,真要把人劈成两个才够用了。"
王淩忙道:"我和容君两人正是奉尚书大人之名前来帮忙的,两位有什么差事只管交给我们便是。"
韩鹤道:"怎敢怎敢,二位同僚对衙门中还不熟悉,怎好……"话刚讲了一半,魏敬立刻大声道:"正好正好!实在是忙不过来,也不和你们客气了,公主的嫁妆尚有两册没清点,劳烦二位一起帮把手。那个,云远啊,陈大人那里催了半天,这边多了两个人,正好你就可以过去了。"不由分说,将手中握着的一册清单塞进王淩手中。
魏敬翻开另一册清单,将如何清点一一交待,王淩留神听,姬容君站在他身侧,也接过一册清单,卷在手中,听魏敬讲述。
片刻后,三人各自去清点,王淩一向擅长这种琐碎事,清点的又准又快,魏敬说的方法中有他觉得不顺的地方,便自己调了过来,魏敬点了一会儿,凑过来看他二人的进度,看到王淩时,不由得惊讶道:"王贤弟你居然清点的如此之快,年轻人果然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中用。"王淩道:"魏大人过奖,我也一向擅长这种琐碎事,其他事上便不怎么样了。"魏敬再去看姬容君,见其清点的也极是顺手,清单一笔笔理的很顺,便又赞叹,姬容君笑道:"我不来不怎么擅长这些事情,不过因为和王淩……"向王淩的方向看了一眼,"因为和王兄一同共事许久,学了不少。"
王淩正又清点的忘我,听见这句话顺口接道:"这是容君谦虚,其实他比我强,什么事情都做的极好。"
再点了约一个时辰,清单上的物品总算点完一半,王淩觉得后颈有些酸痛,便走到放笔砚的小桌旁,将清单册和笔放下,略喘口气。一只手忽然从一旁伸来,在桌面上放下一杯茶水。
王淩侧首,见姬容君站在桌旁,姬容君望着他微微笑道:"半天见你没抬头,累了罢,还是先喝杯茶,稍微歇一歇。"
王淩连忙道:"多谢。"话说出口,又觉得这两个字有点干巴,说得太快,反而更显得客套。
姬容君的微笑已经隐了去,道:"不必客气,我刚才去沏茶顺便多沏了一杯。"又向魏敬道:"还有茶水,魏大人要么?"说话间便向另一处去了。
到了下午,公主的嫁妆又送了一批过来,收完之后,再做清点,然后对照总单,对来对去,忽然发现少了描金凤凰马桶一对,魏敬大惊,又开始团团乱转。核查之后,发现是漏了置办,再安排置办,又是一番折腾。
等到日落西山,王淩总算晕头转向地回了府,出皇城时姬容君与他同路,却只说了两句寡淡如水的话,到了皇城外,便各自上了车轿离去。
王淩回府后,到了房中,刚换下官服,四敬就袖着一张帖子来说,谢大人派人送帖,请少爷去思圣楼小酌。
王淩接过帖子,方才反应过来谢大人就是谢洛白,如今已在朝中有了正式官职,就连四敬口中都换了称呼,从公子变成了大人。
王淩此时老腰酸痛后颈疼痛,只想睡觉,实在不想再出门了,正在寻思怎么回绝,门房又来报,说应大人来了。
有了谢大人垫底,王淩顿时明白过来应大人是哪个,想到应景兰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忍不住想笑。
王淩起身迎出去,顺便向四敬道:"替我去思圣楼传个话,就说今天累得腰酸背疼,又有别的客人,就不过去了,多谢唐知贤弟的美意。"
四敬一溜烟地跑到思圣楼中传了话,谢洛白听完,向姬容君摇头叹道:"唉,容君啊,单舟兄对那应家小弟,实在是偏心了点,宁愿请他吃饭,也不来让我请客。我今天在御史台一天,听了一堆怎么挑毛病如何参谁的大道理,听的太阳穴疼,本来想找单舟兄聊聊,听他关怀一下,安慰安慰,或是找应家小弟耍耍,哪想到这两人一处吃饭去了,把咱俩拉在这里,唉。"
姬容君淡淡道:"王淩今天确实是累着了。而且……我早料到他不会来。"
谢洛白目光灼灼:"而且?而且什么?"姬容君自顾自地斟酒,一言不发,谢洛白敲着扇子瞧着他道:"容君,你这两天,愁眉苦脸的,跟头上顶了个夜壶一样,难道哪里有些不顺?"
姬容君的神色僵了僵,依然自斟自饮,一言不发。谢洛白再寂寞地叹口气,将桌边的一个酒坛放到姬容君面前:"来,愁,就多喝点。"
这厢应景兰在王淩家蹲着,也是牢骚满腹,他今天乍进刑部,刑部的官员各个精明强干,应景兰在他们眼中就是个还在吃奶的小儿,根本不放在眼中,应景兰努力老成,奈何那些人总爱拿他开个玩笑,他只装老成把气往肚子里吞,憋的肺疼。
应景兰理所当然地在王淩家混了顿晚饭,就着几个小菜喝了几杯酒消愁,喝得脸红扑扑的,说话舌头也有点大:"单舟哥你知道么,今天正好有件灭门案要验尸,仵作验时我也陪在一边看,里面有具女尸,那些人居然……居然问我说,这具女尸是不是让我头一次见到女人的身体开了眼。还说将来好东西多着呢……"
王淩安慰地往他碗中夹了个茄合,应景兰立刻愤愤地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单舟哥你家的厨子做茄合比我家的厨子好吃。"
第二日,依然还是同魏敬和韩鹤两位郎中一起为公主嫁妆一事忙碌,王淩趁了个空走到姬容君面前,递给他个小瓷瓶。
姬容君怔了怔,王淩道:"我昨天回去后,腰酸后颈疼,你我做同样的事情,想来你也一样。这是姑母让人配的药,擦些在腰上和后颈,就能好些。你如果不嫌弃……"
姬容君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伸手接过:"王淩你特意给我这个,我……"王淩赶忙道:"你先用用好用不,不嫌弃就成。"姬容君握着瓷瓶,道:"我怎么可能嫌弃。"话刚落音,王淩望见魏敬走过来,便上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瓶,和给姬容君的一模一样:"魏大人,这是我家中配的一点偏方药水,如果有腰酸后颈疼痛,擦一些十分好用,魏大人你如果不嫌弃……"
姬容君站在原地,握着手中的瓷瓶,苦笑了一声。
傍晚,王淩回府后,四敬服侍他更衣,王淩更衣完毕,四敬搓着手站在一边,咧开嘴闪闪烁烁地道:"少爷,今天小的听见一个谣言,就是现在还和少爷你同衙门的那位姬大人和谢大人的,当然也就是个谣言……"
王淩皱眉道:"你吞吞吐吐个什么,想说就说吧。"
四敬继续搓着手,吞吞吐吐:"这个谣言吧,有些那个啥……我想那个姬大人也不像是个有断袖之癖的人……"
王淩听见断袖之癖四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四敬凑到近前压低声音道:"少爷,小的是听说,昨天晚上那位姬大人姬公子在酒楼里和谢大人谢公子喝酒,兴许是喝多了,反正喝到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开始脱谢公子的衣服。小伙计进去送菜时,正看见姬公子把谢公子按在桌子上,说把谢公子的衣服都脱下来一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一章绿水青山本来打算这周末如意蛋和绿水青山都更的,结果生病了,从昨天到今天死去活来,连腰都直不了,泪奔明天还要上班,贴上更新爬去睡觉了……
各位大人新的一周顺利^_^
第三十四章
姬容君把谢洛白压在桌子上,姬容君将谢洛白的衣裳剥下来一半……
王淩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这个情形,发现不能想象,便没有再想象。
因为他最近眼前老晃着的就是姬容君的一张黯然伤神的脸,或者是姬容君在礼部中那种疏离客气的脸,姬容君一面黯然神伤一面疏离客气地将满脸不正经的谢洛白压在桌面上剥衣裳,这个情形实在有些……
王淩在心中暗道,要么就是我实在年纪大了,所以想不出他两人断袖那个啥情的情景,怎么都觉得别扭的慌,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如果将他们两个人换一换的话,或者还……
王淩情不自禁又想了一下换一换,谢洛白满脸不正经地似笑非笑地将黯然神伤疏离客气的姬容君压在桌面……王淩的头壳中嗡的一声,打了个哆嗦,阿弥陀佛,果然最近不大对头了~~
四敬搓着手露着牙观察王淩的神色,却只见少爷两眼直直地,皱眉似在沉思,忽然摇了摇头后,复又沉思,觉得大概是少爷一向闷头在府中,断袖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刺激太大。
四敬咳了一声道:"咳咳,小的也觉得,这只是谣传,少爷也知道,街面上那些人的嘴,鸡崽都能说成鸳鸯……"
王淩皱眉道:"嗯,一听便是讹传,容……姬公子和唐知贤弟皆坦坦荡荡的君子,市井中的闲话,听听就罢了。"
四敬立刻道:"正是正是。"岔了个话说别的,此事便算打住。
第二天,王淩到了礼部衙门中,姬容君居然又比他早到,正在清点昨天新送过来的公主嫁妆,姬容君最近似乎又消瘦了一些,听到王淩进来的脚步声,便抬头侧转过身,淡淡笑道:"王兄到了礼部之后,依然每天过来的这么早。"
金澄澄的阳光透过小窗落入库房内,姬容君就站在这片光亮之中,周身被光镶了一道亮边儿,王淩的眼被晃了晃,昨天想象的那十分离谱的一幕不知怎么的也飘到眼前晃了晃。
阿弥陀佛,最近确实有些不对。
他一晃神,两眼又直了直,姬容君疑惑地微皱眉道:"王兄?"
王淩急忙回神干笑道:"不算早,你近日来得才真是早。"
姬容君道:"昨天有几件东西我没有记好,因此今天赶早过来了。"王淩走到桌前,见砚台中已磨好了墨,他这两天惯用的笔昨天洗好了插在筒里,此时却架在砚台旁的笔架上。姬容君又道:"听说魏大人今天大早便被喊去了精膳司,恐怕只有你我清点公主嫁妆了。"
王淩道:"也罢,反正也没多少了,你我慢慢清点罢。"看了看库房中堆积的物品,"不然这样,姬贤弟你点我记,这样不容易混淆,点的说不定更快些。"
姬容君含笑道:"好。"
姬容君在前清点,王淩在后对核纪录,果然比平常快了许多。到了傍晚,所有的物品都已齐备并清点好,魏敬和韩鹤陪着郎中监陈大人从精膳司回来后,见此情形都连声道谢,姬容君道:"我和王兄初到祠祭司,能尽些绵力甚为幸之,陈大人与魏大人韩大人如果客气,倒让我们不知怎么好了。"王淩也道:"清单在此,还要烦劳陈大人再过目一遍,但愿没什么纰漏。"
魏敬在一旁道:"陈大人,下官说的没错吧,这两位新来的小同僚既谦逊又肯做事,在如今的年轻人里头,实在是难得的。"又转头向姬容君和王淩笑道,"不瞒你们说,当初我听说有两个毛头小子要进礼部,我还在犯嘀咕,这么个嘴上的毛还没长齐全的年纪,办事牢不牢靠……"
魏敬身边的韩鹤及时拐了魏敬一胳膊拐子,截住他话头,向姬容君和王淩抬袖歉然道,"子奉这个人,嘴上素来没有把门的,两位不要往心里去。"
姬容君微笑道:"无妨,魏大人这样说话,其实正与我相合,韩大人知道,我乃武官家出身,从小到大听的都是直来直去的话,如果绕着弯子说,我倒听不惯了。"
魏敬立刻道:"看吧看吧,我说这两位小同僚不是计较的人。"
王淩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只是,魏大人……其实年少有为的只是容君而已,算虚岁的话,我已二十有四,这四个字实在不大好意思担了。"
魏敬道:"啊?那就是我打听的时候没问清,而且单舟你看起来面嫩,我还当你和少贤的年纪差不多。"魏大人自来熟,已经开始亲切地称呼他们表字。
姬容君微笑着看了王淩一眼,王淩只得干笑了一声:"多谢,过誉了。"
魏敬清了清喉咙,接着道:"是了,刚才被云远打了个岔,我的话还没说完。我当时因为你两人一位是太师大人家的公子,一位是皇后娘娘的外甥,还在想会不会架子大些,等见到了之后,二位既谦逊,又肯吃苦,一点都没有贵公子哥儿的骄奢习气,我便惭愧不已,悔不该胡乱猜度,年少有为这四个字,确确实实有人当之无愧的。"
姬容君依然微笑道:"魏大人如此过誉,实在是惶恐。"
王淩跟着道:"实在是过誉,惭愧惭愧。"
韩鹤道:"子奉这个人啊,不会夸人,夸个人,都绕了老大的弯子,如果是我,直接说一句,委实是青年才俊,十分钦佩,前途不可限量,不就行了?"
魏敬道:"是是是,还是云远你会说。"
两人又齐齐爽朗地笑。
陈大人也跟着笑道:"你们二人不住地夸个不停,闹得我连正事都忘了。"向姬容君和王淩道,"本监刚刚领尚书大人命,明日上午,尚书大人有要事要同二位说。"
傍晚,王淩出了尚书衙门,向皇城门处去,天边彤云如画,半掩落日,胭脂色洋洋洒洒,似乎连衣襟上都染得到。
王淩慢吞吞地向前走,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道:"王淩。"
王淩停步回身,见姬容君正在身后。
这几天姬容君一直客气疏离,今天居然肯主动喊他,王淩有些诧异。
姬容君走到他身边,两人一同慢慢向前走,一开始都没说话。
片刻之后,姬容君遥遥看了看天边的落霞,向王淩道:"王淩你猜,明日尚书大人找你我,有什么事。"
王淩道:"应该是好事吧,否则魏大人和韩大人不会平白说那么多。"
姬容君没答话,少顷后叹了口气:"家父曾对我说,待到像这样得了正式的官职,才算真正进了朝廷。真正的朝廷中人,与当日在监察督安司内的,确有不同,譬如魏敬和韩鹤,这两人都算是朝廷中的好人了,但今日他两人的一番故作心直口快的话,比之当日同监察督安司的兄弟们,何其做作。于是我在想,一段时日之后,我会怎样,你会怎样,当日司部衙门中的兄弟们又会怎样。"
姬容君忽然的这样伤感,让王淩有些诧异,魏敬和韩鹤今天的一番话,他也从开始就心知肚明是这两人故意的客套奉承,必定提前知道了什么消息,过来攀攀交情,这事王淩看来平常的很,大家都同在朝中混,门面上的客套总是要做的,多些拉些交情也好办事,这是人之常情。姬容君居然就感慨起来……
王淩暗暗瞄了一眼姬容君,唉,这就是年长些的和年纪轻的区别么,姬容君到底还是个少爷,便开导道:"真正进了朝廷中行事,自然会和以前在监察督安司中不同,处世为人,自有一套做法规矩,就算好坏,也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何必太较真。"
姬容君道:"嗯。"向王淩身边走得近了些,"王淩,我刚才说的……你不会笑我罢。"
王淩急忙道:"怎么会。"
姬容君看起来依然有些伤感,伤感中还透着一种寂寞。
他伤感又寂寞地再看向夕阳:"忽然想找人痛快醉一回。"继而垂下眼帘道,"不过,现在,王淩你肯定不愿意再和我一起喝酒了。"
王淩的心里像被什么小捏了一把,伤感又寂寞的姬容君恰恰撞中了他那根爱关照人的筋,他许久不曾涌出的关切之意忍不住滔滔流出,翻滚起来,脱口而出:"怎么会,你若今晚有空,便一同去酒楼小酌一番如何?"
姬容君蓦地抬起眼来看着他,眼中流光浮动:"王淩,你真的愿意么?"
王淩立刻道:"当然……"
话没落音,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道:"当然当然,容君啊,单舟兄他答应的事情,几时反悔过?"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终于加完班了,撒花,今天更新两章!
第三十五章
王淩惊诧回头,蓦然发现身后两三步处,谢洛白正悠悠然地站着,谢洛白身边还跟着应景兰。
姬容君顿时敛去一脸伤感寂寞,皱眉道:"洛白,你几时在后面了。"
谢洛白道:"喔,我和应小弟在你们后面半天了,不过你和单舟兄说的正投入,居然一直都没发现,我们是从你开始感慨以前司部中的同僚们将来会怎样起就在后头了,是吧景兰贤弟。"
应景兰点头:"我本来想打招呼的,是洛白兄他不让,不过我今天才知道少贤兄居然这么容易伤感。"
谢洛白摸着下巴道:"唉,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识过,容君这个人,有时候会感触多一些,你别看他平时装的什么似的,他其实一直多……"
姬容君手负在身后,看了他一眼,谢洛白将后面的话咽了。
应景兰疑惑道:"多什么?"
谢洛白将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一声:"多那个什么,那个什么是什么,需要自己参透。"应景兰若有所思地点头,谢洛白转而向王淩道,"总之,单舟兄,容君这个人,时常需要人安慰安慰,他认识的人中,就是单舟兄你最懂得开解人,安慰人,所以还请你多多关照他,免得他牛角尖钻多了伤身。"
王淩只得跟着点头,谢洛白道:"唉,那么我们便一同去酒楼吧。"
姬容君面无表情道:"什么酒楼。"
谢洛白道:"当然是你刚才要约单舟兄同去的酒楼啊,你这般感伤,我和景兰贤弟怎能坐视不理,只好一起去开解你了。去哪个酒楼好呢?思圣楼,前天晚上你我刚在里面脱衣服被看见了,似乎有点流言,近日应该不能再去了。"
姬容君依然面无表情。应景兰在一旁哧地笑了一声,向王淩道:"单舟哥,告诉你个有趣的事情,就是少贤兄在酒楼里脱了洛白兄衣服那件事,你听说过没,街市里有传言说他们两人断袖,结果昨天洛白兄说要带我去看花魁,路过相公馆的时候就有相公出来拉着他要他进去看看,后来那花魁看到他,哭得跟粥似的,问洛白兄一直不拿真心待她,是不是嫌她不是男人,哈哈哈~~"
谢洛白又咳了一声,姬容君的神色变了变,向王淩道:"王淩,事情是这样的……"
谢洛白截口道:"唉,我来说吧。前天晚上,单舟兄你不肯让我请吃饭,用家里的好菜好酒招待景兰贤弟去了,我和容君两个只好寂寞地在酒楼里喝酒。他看着我这张脸觉得没意思,我看着他那张脸也觉得没意思,彼此这么互看,酒都喝不下去,只好找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出来玩玩,找个乐子,于是我们就……"
姬容君又迅速地看了看王淩,谢洛白接着道:"是我不好,主意是我出的,我当时觉得猜拳行令两个人都热闹不起来,干脆来个豪爽的,谁猜拳输了就脱件衣裳,输到只剩一条里裤时,可以不用再脱,但是再连输三把,就只穿着这条里裤到楼下跑一圈。"
姬容君冷笑道:"是某人当时打了小算盘,以为我那天喝的多,必定输,结果他最后输到只剩裤子,赖账不肯脱。"
应景兰道:"少贤兄,你当时做的好!"
王淩无言地站着,心道,我果然老了。
谢洛白道:"这些琐碎小事都如浮云,无需太过计较,不然我们就去思圣楼怎样?这次我们四个人一起赌脱衣服,看看明儿还会流什么谣言。"
姬容君道:"你都不怕丢人,我乐意奉陪。"
应景兰道:"你们俩都不怕丢人了,我怕什么,去就去。"
谢洛白将手搭上王淩的肩膀:"好,走!不敢脱的不是君子。"
姬容君将他的手从王淩肩上拎开:"君子两个字于某个人更是浮云了。"
应景兰握着拳头道:"那不敢脱的是王八!"
姬容君挨在王淩身边赞许点头:"说得好!"就势拉住王淩的衣袖,"走吧。"
王淩继续无言地想,我确实是老了。
他四人各自回府,换了便服,天黑透时到了思圣楼。
谢洛白一马当先,大摇大摆进了一间雅阁,入座之后点好饭菜,凉拼与酒先端上之后,谢洛白卷一卷衣袖,道:"来,开始赌脱衣裳吧,是划拳论输赢还是行令论输赢?"
上菜的小伙计手一滑,菜碟子差点摔在地上。
王淩趁机开口道:"今天晚上夜风甚凉,赌这个是否容易伤风?"
谢洛白笑道:"单舟兄其实是怕我们当真穿着里裤在街上跑丢脸面罢。"
王淩也笑道:"是,这个赌虽然豪迈,但后面的麻烦也多。如果是在自家府中喝酒,倒是可以赌上一睹,但在这街市的酒楼中,实在不妥。"
谢洛白道:"也是,毕竟我们身上还有层官皮,官皮上,还有朝廷的面子。今时不同往日,轻狂都不能轻狂得太过了。"
他自己斟了杯酒,端起酒杯:"唉,那就实实在在地喝酒吧。"
应景兰在一旁夹了一筷凉菜,低声道:"怎么他也感慨了。"
王淩一言不发地吃菜,心道,年少么,果然都容易感慨。
喝到二更十分散席,四人各自回府。姬容君和谢洛白都是骑马来的,王淩和应景兰府中各有车轿来接,王淩今天喝得有点多,觉得头晕,先道了别上轿回府,姬容君站在酒楼门前,看着王淩的轿子没入夜色之中。
谢洛白在他身后笑嘻嘻地道:"又感伤了么?"
姬容君淡淡地道:"再怎么感伤也比不过刚才你在酒楼里的一番,明明是王淩他送了个台阶给你下,你还在那里假惺惺地故作姿态。"
谢洛白道:"过奖过奖,论起无耻,有谁比得过姬公子你。见单舟兄很吃应小弟那一套,你就有样学样,装伤感装天真,今天傍晚我在后面听得寒毛一颤一颤的,你这把年纪了还学人家十六七的,我说容君啊,你这样总不是个事儿。"
姬容君默不做声。
谢洛白摇头叹息。
第二日,王淩到了礼部衙门,姬容君又已经到了,态度却忽而又变得疏远客气,向他道:"王兄又来的甚早。"
王淩怔了怔,也只能跟着客气笑道:"哪里,姬贤弟近日都来得更早。"
而后再对面站着,竟找不到话讲,幸而片刻之后,姬容君道:"去见尚书大人的时辰似乎已到了。"
王淩道:"那便同行吧。"
尚书邓大人的态度依然同初见时一样亲切,含笑向王淩和姬容君道:"原本打算让你二人暂时在祠祭司一个月,但宾礼司的那两位郎中忽然提前去别的司部就任,因此你二人从今日起,便正式入宾礼司。"
作者有话要说:
再更一章!
因为我最近三四个星期都在加班,脑子可能加的有点浑,更的有点风中凌乱,各位大人对付着看吧-_-!看到了人品错误请鄙视我……
贺年番外·年年有余(一)
一喝完腊八粥,快把年货办。
应景兰在京城过头一个腊八时,去市集上查探一件案子的情况,无意中听到这句俗语,觉得十分有趣。
当晚,谢洛白在自家开了一桌小宴,请姬容君、王淩与应景兰三人一同喝粥看雪赏梅花。小宴设在一间暖阁中,暖阁不大,一张花梨木的小桌摆在中央,屋内设着火盆熏笼,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毛毡,有两个精巧的小火炉放在桌旁,一个炉上煨着小壶热酒,另一个小炉上架着一口小砂锅,咕嘟咕嘟地熬着热腾腾的腊八粥。
此时的天上正细细地下着小雪,跟撒着盐面儿似的,暖阁外的两株梅花开得鲜灵灵的,应景兰从门外挑帘而入,解下大氅抖了抖上面的碎雪,身后立刻有小厮接过,谢洛白从椅子上站起来笑道:"好了,应小弟到了,可以开席了。"
应景兰往桌子那里看了看,只看见谢洛白和姬容君两人,便道:"单舟哥还没来,怎么就开席?"
谢洛白道:"唉,方才单舟兄家的小厮过来说,单舟兄赶着在家办年货,今天就不过来了。"姬容君目光虚浮地望着桌上的一碟小菜,似在出神。
应景兰立刻惊讶道:"啊?原来那句'喝了腊八粥就把年货办'的俗语竟然是真的,但单舟兄为什么居然连腊八粥都还没喝,就开始办年货了?眼下离着过年不还有近一个月么?"
二姬容君在谢洛白处喝了一碗腊八粥,便匆匆告辞赶到了王淩府中。府中的小厮早已不把他当外人,没通报便直接引着姬容君进府到了王淩所在处。
王淩正在厨房里与厨子老郭管家诚叔等几个人一道张罗着腌年货,姬容君到了厨房门外,看见昏黄的灯下,王淩站在一口大缸前,两个仆妇模样的人合力抬着一大块生肉塞进缸内,王淩身边的老郭便从灶台上的大陶罐内抓起一把白花花的物事,应当是粗盐粒,细细均匀地撒进缸内,再卷着袖子伸手进缸按压。
王淩聚精会神地看着,脸上有一抹十分满足的笑意。
小厮在门前道:"少爷,姬大人来了。"王淩方才抬头转身,讶然地看着姬容君,姬容君举步入内,王淩笑道:"今天不是唐知贤弟请客?你怎么此时来了?"
姬容君道:"嗯,粥喝完了,就来了。"向那口大缸看了看,"你这是……"姬容君从出生到如今,极少与厨房两个字沾上边,更不用说是腌年货了,此时的阵仗,他觉得甚陌生。
王淩敛起神色,皱眉道:"啊,今天刚杀了个人,正在埋尸,你可别去毓彦贤弟的衙门里告发我。"
姬容君扬眉道:"哦,不知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告诉我详细些,我好算成从犯和你做伴。"
王淩道:"年纪么,正是青春盛年,一岁左右,公的。你过来看看?"扯着姬容君的衣袖引他到缸前,老郭还在用手将肉上的白盐抹开抹匀,又撒进一些红褐色茶色的粉末,王淩道:"肉上的盐和五香面儿要细细抹匀了,搓进肉里,才能腌得入味,因为我家祖上是北方人,所以腌肉都是北方的方法,南方有的地方的肉或腊肠腌完后好像还要熏制,我们就没有这一项。口味差得也多。"
姬容君唔了一声,他对过年时的吃食一向没怎么在意,小时候爱吃时也只觉得过年的饭菜确实与平日的有几样不同,但也没什么稀罕,而且因为按规矩从初一到初三不能动刀,所以这三天都是吃三十做好的剩菜,这样反而觉得还不如平时了。王淩此刻和他说腌肉,姬容君便回忆自家以往过年时有无关于腌肉的菜肴,一时竟想不起来,更说不出以往吃的是南方腌肉还是北方腌肉这种高深的问题。
这厢王淩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因为今年俸禄多了些,年货也办得多,像这种腱子肉,就让肉铺多送了几块,往年还有后臀肉,今年只买了腱子肉,等年下你有空就过来吃,不知唐知贤弟和景兰贤弟到时愿不愿意过来。"
姬容君望着王淩,低声道:"我一定会过来,和你一起……"此时厨房中旁杂人等太多,话不能说得太尽,姬容君便在尾巴稍上意犹未尽地咽了,以无传其有。
但王淩似乎并未留心体会到姬容君言语中的匠心留白处,目光仍像搓平的盐粒一样落在缸中的肉上,渗入肉的丝丝纹理,浮起满足的微笑:"牛肉,还是腱子肉最好。"
姬容君只得也望向缸中:"这原来是牛肉?"
王淩心道,他果然不认得。
老郭抬头笑道:"姬大人恐怕今天都是头回进厨房,肉想来也只见过熟的,可是认不得这生肉是什么肉哩,京城的贵人少爷应该都和姬大人一样,像我们家少爷这样的,才是真正稀罕。"
姬容君有意无意地往王淩身边又走近些,道:"不过我与王淩天长日久在一起,早晚都会认得。"
老郭呵呵笑了几声,继续揉肉了。王淩却侧首看了看姬容君,目光与微笑忽然都如同春风。
姬容君也回望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王淩于是开口了,话中也含着春风:"中休那日你有空闲么?"
姬容君颔首,两人的目光融汇,似乎有股像刚盛上桌的腊八粥一样的暖意在姬容君的心中荡漾。
想来王淩是因为今天未去谢洛白的腊八宴想找一日补偿?只是那天不要有谢、应两个出来碍眼,与王淩只两个人,不论在房中闲话或是围炉小酌,应都十分惬意。
姬容君的笑意更深。
只听王淩道:"那正好,我和肉铺订了几扇小排与一二十个猪蹄,他们送来的总怕不新鲜,所以就定在中休那天去铺中拿,老郭诚叔那天要腌菜泡蒜,我便亲自走一趟,你若真对肉有兴趣,那天就和我一道去吧。排骨此物,不能像牛肉这样,腌制时需把握时日,腌过了,肉就柴了,猪蹄腌的时候也要……"
厨房门外,雪更紧了,依然像腌肉的盐粒一样,一层一层地洒在地上,钻进地面的肉纹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绿水青山隔了很久没有更新,赶在正月十五之前,送上一篇贺岁番外,希望各位大人喜欢(*^__^*)
贺岁番外·年年有余(二)
三中休,晴天。无风,暖阳。
腊月里难得这种好天,王淩抬头眯眼看看太阳,欣然道:"今天真是个买肉的好天。"
应景兰在一旁道:"单舟哥,怎么买肉还讲究天气日子?"
姬容君负手站在一边,瞧着笑嘻嘻的应景兰默不做声。自从应小弟进了刑部以后,不知道是不是真沾上了什么,一天比一天的阴魂不散,不论走到哪里,他都能随时随地地钻出来。譬如今天。
今天原本姬容君赶大早便去王淩府中,同他一道去市集买肉,姬容君今天特意连小厮也没带,窄袖轻裘,一身简便,骑马到了王淩府内。王淩觉得天气甚好,适宜步行,顺便活络筋骨,姬容君便将马留在王淩府中的马厩里,和王淩一道来到市集。
京城中极繁华的大市集有七八个,王淩与姬容君此次去的是离王淩家不远的昌乐坊市集,腊月中旬正是办年货的时候,市集的街道两侧大小摊子挤挤挨挨,熙熙人流来来往往,街角屋梢与地缝中都渗着年味儿。
姬容君与王淩一道走在街上,心情恰如此时的冬日,明明朗朗,笼着细微微的暖意。
他早已打听清楚,谢洛白今天有约要赴,应景兰的刑部有宗大案,今日不休。不沾边的人一个都不会来,只剩下他和王淩两个,轻松惬意,姬容君望着不远处肉铺前挂着的半扇生猪,觉得猪肉也像鲜花般美好,盛开在金灿灿的阳光下。
就在他预备一手携起王淩的手,另一手抬袖指向猪肉铺,道:"可是这家?我们一同进去罢。"时,一条土色的人影从那半扇猪后嗖地蹿了出来,直奔向王淩,惊讶且充满喜悦地道:"单舟哥,怎么是你?"
姬容君还未反应过来,突然钻出来的应景兰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姬容君手边捞起了王淩的手,紧紧攥着道:"单舟哥,连在肉铺居然都能遇着你。"
是啊,居然,居然连在此地,他都能冒出来。
应景兰依然紧紧攥着王淩的手,兴奋地道:"单舟哥,你来此处做什么?"一边向这边扫了一眼,笑道:"啊,少贤兄也在。"
姬容君淡淡道:"是,我们来这里办些年货。"他本打算说"我和王淩",出口时又改成了"我们"。
姬容君再淡淡道:"毓彦贤弟怎么会来这里?"
应景兰笑了笑,向四处一望,压低声音道:"我是特意来私访的。"终于放开了王淩的手,拍拍自己衣袖,"单舟哥,你看我这样像个寻常百姓不像?"
应景兰此时的装束确实十分稀罕,要不是他自己蹿出来相认,王淩觉得应景兰的亲爹都未必认得他是谁。他上身穿着短衣土色棉袄,土色棉裤,头上绑着土色头巾,显得臃肿不堪,还在腰间绑了一条深褐色的腰带,配上脚上一双系着麻绳扣的老棉鞋,活像个马上要进窑烧制的土罐子,王淩都不忍心再多打量他,只敷衍道:"像,像……只是你……为何要扮成这样,到这里?"
听说应景兰最近再办的是一桩灭门案,某官员全家被杀,只剩下一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难道持刀行凶的疑犯竟然是在这个猪肉铺内?
尸体被剁碎了藏在肉铺中,或者干脆当猪肉卖了?说不定正腌在某家的腌排骨的大缸里。
王淩觉得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大腊月快过年了不能触霉头,索性换家铺子吧。
应景兰再向四周望了望,低声道:"单舟哥……你别和别人说……我们最近办的那桩案子的最后一具尸体,找到了。尚书跟侍郎却为了这案子争起来,李尚书说,凶手是一个人,张侍郎说凶手是两个人,因为什么刀口不一样,我觉得尚书大人的话有道理,于是张侍郎便看又我不顺眼了,让我来猪肉铺学一学,不同刀不同手法割出的肉有何不同。"
王淩道:"这位张侍郎让你这么做,倒是一片善意。"
应景兰道:"单舟哥是说他其实是想教导我学经验?那他直接把各刀口各手法的伤口不同直接告诉我岂不更快?还是拿这件事情折腾人罢了。"
王淩知道他和张侍郎结怨甚深,就不再多说,便改口问道:"那你为什么……这副打扮。"
应景兰道:"哦,我是觉得,来到市井中,要更市井些才好,这套衣裳是洛白兄特意借给我的,他说这身最合适不过。"
应景兰摸了摸袖子,喜孜孜地道:"我也觉得这套很不错。"
王淩无奈地不说什么了,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哪个真对他好哪个真耍他都分不清。
姬容君微笑了一下:"洛白他一贯这么热心。"
王淩遂和姬容君一起进铺挑肉,应景兰却还紧紧地跟着。姬容君道:"毓彦贤弟你自去忙就好,我一个人帮王淩够了。"
应景兰笑嘻嘻地道:"没关系,我也看了半天了,正好和单舟哥学学怎么挑猪肉,省得张侍郎下次为了什么颜色的肉是死了几个时辰之类的事情再把我弄到猪肉铺来。"粘定了王淩身边三步四步的地方,挥之不去。
姬容君只好看着他跟着。
肉铺老板果然和王淩是老交情,把一扇扇的猪肉抬来让王淩挑拣,王淩皱眉细看,肉铺的小伙计在一旁捧着笔砚,王淩有了相中的肉便拿过笔,在猪皮上签下几个字。王淩平时的字规矩板正,此刻题在猪肉上却极其的淋漓酣畅,竟有几分纵横的霸气。
猪肉挑拣完,付下定金,王淩回身道:"走吧。"
姬容君道:"不用搬肉?"
王淩道:"肉铺下午自会送去。"应景兰在一边笑道:"干脆让人弄一只整猪回府中杀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王淩正色道:"不同之猪,身上的好肉各有不同,譬如我刚才挑的肉,是坐臀、小排、脊排、蹄髈几种,小排和脊排还有里脊条肉要买黑猪肉,肉香而紧,禁得嚼,坐臀还有蹄髈五花肉之类,便要白猪,吃麸糠的猪坐臀肉好,吃豆饼多的猪蹄髈和五花肉好,而这其中又有……"
他一番肉经,边走边说,应景兰就这么一脸虚心状地聆听,捎带便跟着走了,姬容君只得也默默边听边走。
走到街边时,应景兰方才像恍然大悟般地道:"啊,单舟哥,马上快到你府上了,你住得离市集倒挺近的。"
王淩便顺着问道:"等下快晌午了,干脆去我家吃饭?"
姬容君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只见应景兰立刻极其爽快地道:"好。"
于是,应景兰在王淩府中吃了个午饭,闲话了整整一个下午,从刑部的满门被灭案说到盗窃案、纵火案、绑架案、人肉包子案,在日落西山时起身假意告辞,王淩留他吃晚饭,他立刻又留了下来,终于在酒足饭饱后踏着一地的月光星屑告辞离去,临走前问:"少贤兄不一同走么?"
姬容君面无表情道:"毓彦贤弟你请先行,我再等等。"
等应景兰走了,姬容君向王淩道:"王淩,我许久未曾到你后园中走走了。"眼中映着如水的月色,凝望着王淩。
王淩一时间看得怔了怔,片刻后道:"后园么,现在不大好去,干菜和豆子白天都在后园的路上晾着,所以后园的路这几天都是擦净了不去走人的。"
姬容君眼中的月色闪了闪,王淩的心中忽然有些愧疚:"要不然,让我想想……"
此时廊上无人,惟有月光夜风,姬容君轻叹了口气道:"不必了。"王淩忽然觉得肩上一暖,姬容君十分快地握住他的肩,唇压上他的唇,转瞬又松离开。
王淩在站在原地,觉得姬容君又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姬容君眼中的月光此时已不像映自天上,而是映在水中,似乎还在粼粼地荡漾,王淩听见他低声道:"王淩,我先回去了,等……我再来。"
手上包裹的暖意蓦地松开,姬容君转身的风拂动了王淩的衣袖,王淩心中有几句话在肚子里翻来滚去,最终还是那句最顺口的冲出喉咙,脱口而出:"嗯,好,晚上风凉,骑马时小心受寒,回去后一定喝碗姜汤暖胃,千万要放红糖煮,不要白糖。"
四年说来就来,到得很快。
一转眼,祭灶到了,祭灶起就算入年,王淩每日从礼部回来,就忙着安排众仆役打扫府中上下,预备姑老太太等人的新衣,预备年礼与一应过年时的人情往来,尤其姨母孟皇后处与外祖母家和舅舅家要格外费神。因今年不比往年,他有了正式的官职,但又是初到任,所以在选礼上轻重需要认真拿捏。这些琐事颇费精神,正在费着神,年三十就到了。
姬容君这几天倒是经常过来,横竖姬府中的大小事外有姬太师,内有姬夫人,上头还有大哥扛着,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头上,姬容君每逢过年,就觉得格外闲。时不时到王淩府中,在挑选年礼上,姬容君颇在行,便在一旁陪着王淩挑选。
当了年三十,诸事齐备,千家万户爆竹声声。
等到王淩与姑老太太还有几个老仆一起围着桌子吃年夜饭时,方才想起,姬容君帮他挑了许多天的年礼,他却忘了替姬容君备上一份。
送什么好?王淩一时竟想不出。
吃的穿的用的,姬容君应该都不缺,王淩心中思索,有些走神,舀起的一勺甜汤浇进了汤碗旁的小碟中。
门外的爆竹声远远近近,王淩忽然觉得这个除夕晚上有点寂寞。
第二天,年初一,祭拜祖先与父母,又忙活了一上午,王淩的两个妹妹初二初三都要回娘家,下午王淩又要惦记着妹妹和妹夫的卧房预备好了没,到了傍晚,王淩从收拾好的厢房门内迈出,一抬头时,便看见回廊下遥遥站着一个身穿长裘的身影。
王淩以为自己眼花,太师府中三十初一这两天定然有许多安排,王淩估计姬容君一定没空过来。
但此时回廊下站的,分明就是姬容君,眼梢中染着腊梅花瓣上的寒雪在暖阳下的一抹薄色,嘴边隐着一丝微笑,身影越走越近,直到走到王淩面前:"我来给你拜年。"
王淩的心中又有几句话搅在一起翻滚,看见姬容君的袖子毛边上还沾着几片红艳艳的爆竹纸屑,立刻伸手替他掸了,而后最顺溜的一句话滑出了口:"你家今天应该忙得很,怎么过来了?"
姬容君微笑:"趁着听戏的工夫过来的。来给你拜个年就回去。"凝望着王淩的双眼片刻,又道,"你不先祝我几句吉利话?"
分明是你先说来拜年的,难道不该先说吉利话?
王淩替别人操心时虽然有说不完的话,但临到说吉祥话时就就觉得有些词穷,想了一想,笑道:"估计好的你也听过不少了,那我送两句最俗套的给你,平安吉祥,事事如意。"
姬容君佯皱眉道:"确实够俗。"突然又再笑了笑,"那我也送你一句俗的,恭祝王大人今年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年年有余。"
王淩的手突然被攥住,姬容君往他手中塞了一件东西。
王淩怔了怔,正要抬手,姬容君却按住他的手,低声道:"贺年礼,也是件俗物,我要赶回府去了,等我走了你再看。"在离着王淩鼻尖三四片韭菜叶处又深深凝望了他一眼,松手匆匆离去。
王淩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上,方才抬起右手,手中是个大红绣福字金花的缎面口袋,确实够俗,王淩拆开绑着着袋口的金黄色绳子,袋中躺着一块温润的胭脂红色玉佩,是一条鱼的模样。
王淩将玉佩拎出来,放到眼前反复看了看,确实是鱼,比目鱼,只是雕得有些粗糙,东一刀西一刀的,鱼尾的纹路都歪歪扭扭的不是很齐整,可惜了这块好玉。
王淩把玉佩放进怀中,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正月十五终于完工,字有点多,分两章贴,大家元宵快乐!
贺岁番外·年年有余(三)
五年初二年初三,淇娴和淇蕙和相公一道回娘家,淇娴的夫家本在江南,但今年是在京城的宅子中过的年,所以回娘家来比淇蕙还要方便。两个妹妹的婆家都用了挺大的排场,仆妇丫鬟小厮外加马夫轿夫过来了不少个,竟将王淩府中大半的空闲厢房都占用上了,这些人吃穿起卧的一应事情,都要王淩一手安排,礼部衙门中也有无数的公务要办,王淩忙上忙下,忽然之间感觉到了久违的亲切的满足。
两个妹妹和姑老太太凑在一起滴滴答答有说不完的话,王淩除却公务,这边忙着安排府中事务,那边还要陪着两个妹夫吃茶闲话。到了初三一同到外祖母家拜年,直到初四妹妹妹夫们一行人马方才撤离,王淩顿时也觉得有点头晕脑胀,腰酸背痛,一头扎在床上尽情睡到初五。
谢洛白和应景兰先后来拜过年,姬容君却一直没来,据说是家中来了贵客,脱不开身,只有在礼部衙门中才能碰上,在某个傍晚,一起出皇城的时候,王淩终于挑了个空问姬容君:"你元宵晚上有空没?"
姬容君的双眼顿时明亮起来:"有,王淩,我们一同去看花灯可好?"
六正月十五的晚上,一轮明月悬在当空,星朗无风,京城最中的岁昌大街上花灯满街,灯火映红了半边夜空,连月亮都被夺了几分颜色,姬容君与王淩并肩站在花灯之中,元宵的颜色染上姬容君的袍襟衣袖,也染上了王淩的眼底嘴边。
灯海入银河繁星,一时之间,两人相伴站着,竟不想再多说话。
所有的言语,都在灯里,在诗句内,在夜空上,在明月中。
良久之后,姬容君问王淩:"倘若对花灯许愿,你有什么愿望?"
王淩笑了笑道:"没有,现在已甚好。"就这样相伴而立,对他已经足够,之前乃至之后,都无关紧要。
姬容君悄悄握住他的手:"我有,我想能下个年,以后每个年,都陪你一道过年,就我们两个。"
王淩笑道:"那真不可能,而且过年还是要人多热闹。要不然一街的红灯笼,只你我两个人,跟鬼故事里的段子似的,还真渗的慌。"
姬容君也不由得笑起来,再将王淩的手握紧些:"那我想年年岁岁的花灯,都是你我一起看,就像现在这样。"
王淩身上的汗毛立了立,心中却不由自主暖起来,遂道:"嗯,这个倒是容易做到。"
姬容君的笑容更深了,王淩再咳了一声,将右手中拎的一个提盒举到眼前,他从家出来时就拎着这么个盒子,姬容君只当他一向谨慎惯了,连出来看灯都怕饿了,要捎带上消夜。
王淩把提盒举到姬容君眼前:"给你的,尝尝看。"
姬容君接过打开,提盒之中是个碗,里面居然是一碗元宵。
王淩道:"我家厨子做的元宵也不错,不过如果煮好了提过来,现在不是凉了也泡泛了,不好吃了,所以就拿了几个包好的,你回去后让厨房下了吃吧。好几样馅,每样一个。"
姬容君捧着提盒:"但是,这个……"碗中的元宵里居然还卧着一条鱼,是用元宵面做的,静静躺在一堆元宵之上。姬容君道:"老郭的手艺真不错,这条鱼做得活灵活现,可比我的玉佩强多了。"
王淩神色平常地道:"哦,这条鱼是我捏的。"姬容君捧着提盒凝视着他,王淩继续神色平常地说,"我捏了两条,一条已经在晚上出来前煮着吃了,这条送给你,你赠了我一条鱼,我也赠你一条,祝你年年有余。"
火树银花,在半天中瞬绽瞬灭,姬容君小心翼翼地盖上提盒盖,拎在手中,花灯下他和王淩腰间挂的鱼形玉佩温润晶莹。
姬容君重新携起王淩的手微笑:"嗯,年年有余,同祝同祝,今年明年,只要有年的时候,一直……都如此。"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贺岁番外完结,祝各位大人元宵快乐!!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1/11 at 下午6:13: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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