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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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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
(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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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书生》作者:lyrelion (2/4)
��莫非家里下人怠慢了不成?"
花间甲眼中一酸:"那可不敢当。我原也不是甚麽精贵的人,倒叫杜世叔费心了,这便求去了吧。"
杜彦莘死死拉了他手:"这又是怎麽了?原也是情急之举,莫非我家当真比不上那简陋客栈?"
花间甲忙打个躬:"这话便是羞死我了。杜兄,你是知道我的。此番丢人现眼都是我一时之错,偏生连累了你,还连累杜世叔抛头露面,便是我死一万次也不成。"
杜彦莘急得连连跺脚:"方瑞,方瑞!你平日里极聪明一人,怎的这时候儿糊涂了?"便又贴着他耳朵道,"你便真是有愧,又何苦拿自个儿前程开玩笑?眼看大比当前,眼目下还是应试为重啊!"
花间甲叹口气:"我也晓得……只是这心乱了,怕是……怕是不成了。"
杜彦莘心里是一阵火气,更加恨那李栾,只不能现时将他抓来咬上几口。但看着花间甲欲哭无泪楚楚可怜的样儿,心就又软了,只得柔声道:"方瑞,你我相知一场,我怎能忍心见你就这般下去?你且振作。不管是为着你寒窗数载,或是为着花世叔,即便,即便你真是为了那个杀千刀的李栾,你也该振作才是。"
花间甲一愣:"甚麽?"
杜彦莘强压心头恶气,温言道:"方瑞,你是何样人我心中明白。你不过是一时糊涂,前程一事儿方是要紧。便即你当真……当真中意那栾哥儿,便也得靠了自个儿不是?如若不然,便是你心中再爱他,还是得受人掣肘,岂不可惜了?"
花间甲一听这话,登时就愣了。垂目想了半晌方仰面而笑:"极是,极是!"这就上前紧紧握了杜彦莘手道,"还是杜兄知我,还是杜兄疼我,还是杜兄怜我啊!"
杜彦莘只得苦笑着回头,吩咐下人将花间甲的行囊放了回去。自个儿陪着他用饭温书不提。花间甲口里应了,心上却始终惦记着栾哥儿,不知他又如何了。
诸位看官呐,想这杜彦莘也是风流举子,奈何情之一事,最不由人。任凭你是裂封王,或是封侯拜相,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沾上那麽一点儿半点儿,亦是难逃其网。这真是机关算计不由人,却道此情难成眠。预知这栾哥儿在荷花太师处又如何,且听下回"大太师爱才心切
小李栾顺水推舟"分解。
词曰:
朝朝暮暮念初雪,朦朦胧胧柳下月。空阶滴雨尤不绝。
旧梦新桃初结子,妒花娇鸟碧水掠。午夜魂断半边缺。
这首词说的便是那离情海、隔恨天,总不能天长地久时时相依相伴。月得圆缺,人有聚散,便是人世间正道了。诸位看官,先前咱们说到何太师带了栾哥儿回了太师府,不觉就住得几日。看官们许是掩着嘴儿的笑,想着定是春色无边艳光射,呢喃细语话巫山吧。可惜可惜,可叹可叹,除却头回里咱们这位荷花太师误上了一次栾哥儿之外,竟是当真再无半点私情。只又是为何呢?此处单表那太师第二日便吩咐下去,给栾哥儿在别院另开了一间屋子,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栾哥儿是个极聪慧之人,立时晓得那日里太师和他云雨一番,不过是一时情迷。待他清醒过来定是后悔不迭的了。端看他这几日都不来见,便知端倪。但栾哥儿却也不甘心就这麽虚耗着,此刻坐在窗下,望着前面那一滩碧水,索性琢磨起来。
假装巧遇?不妥,这里本就是太师的宅邸,见着也不是甚麽稀罕事儿。可偏生见不着,那便是有心回避了。既是有心回避,那便如何求见亦是不能的了。如此说来,岂不是毫无办法?
若是寻常人,只怕也是心灰意懒,索性打旁的主意了。偏偏这栾哥儿不是一般人,咬定了便不轻易放手,何况眼看恩科不过明后日的事儿,也委实拖不得了,便又细细思量起来。
诸位看官啊,若说这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闻,便是天下读书人的夙愿。可若人人都像这栾哥儿似的,只怕也不妥。不过咱们这回说的,也不过是前朝旧闻,看官们听过了且乐一乐就是,可万莫学他那皮赖样儿为好。
这头儿李栾正想着如何再见这何太师一面,就听门口下人们喊了一声:"李公子!"吱呀一声,便就推门进来了。
栾哥儿懒得动弹,只管斜眼儿打量着外头儿:"甚麽事儿啊?"
"太师说,若是李公子午睡起了,便请到花厅一叙。"
栾哥儿眼眉一挑,这是蟠桃会,抑或是鸿门宴?却也是个机会,好歹去看一看方知善恶。横竖在他府里头儿,真要杀人灭口早该来了,也无需拖到今日。栾哥儿这麽一想,索性笑眯眯起身道:"待晚生换件衫子便去。"
看官们需知,这栾哥儿不过是在太师府暂住,自个儿箱笼行囊都还在客栈,这辰光的又上哪儿去找衣裳?这便是小老儿的不是了,先前只说这太师留了栾哥儿在府上住着,并未交代他如何待这栾哥儿。但看官们聪慧得紧,自然不然想到是锦衣玉食好好养着,衣裳佩饰更是不消说的了。也难怪栾哥儿不肯轻易求去,也是这个理儿。
说话间栾哥儿已换过衣裳,只见他头戴银丝裹边儿方巾,斜插一根紫檀木的精雕簪子,特意散了后边儿的头发,拉了一束垂在胸前。一身藕丝衣裳滚着亮银边儿,踩着双粉底靴,对了镜子一展洒金扇儿掩面就笑。只看见一双桃花眼水淋淋似的就要滴下蜜来,额前乌发宛如秀云堆叠,端的是千娇百媚。真个儿是:
万千红粉指尖过,不及巫山一片云。毫厘色艺眼前逝,难忘湘水一副浪。
栾哥儿自个儿这般端详一番,亦是大大满意。转过头来见身边伺候的小厮已是目瞪口呆,只管掩口一笑,捏着扇子拍拍他肩膀就道:"还愣着做甚麽?这就带路吧——"
出得庭院,过了那九曲十八弯的亭子,绕过一片竹林出了园子便是一方碧水。满植荷花,不知夏日当是何等胜景;杨柳依依,不待秋来亦是非凡愁绪。奈何栾哥儿此时心中满满欢喜,反觉着那杨絮漫天,别有意趣。
一路行到花厅,栾哥儿甫一进门,便见盆栽翠草,瓶斜红花。丽紫金帘卷银须,大理石屏开孔雀。当间儿一个紫檀木架子,上头堆着古玩,莫不是精挑细选个个不俗;四壁上竹笼潇湘,细粉白墙挂着字画,莫不是行云流水件件珍奇。再看两侧立着四个青衣白袜的小厮,都是相貌清秀;四个粉衣紫袜的女孩儿,亦是甜美俏丽。
那引路的小厮到了门口便打个躬,自有里头儿的小厮来引栾哥儿进正堂,却也不坐,绕过那大理石屏风,后头儿是间临水的厅子。甫入便觉着一阵凉风习习,待定睛看时窗开四幅,正面是先前那方碧水。窗下满值瘦竹,此刻随风摇曳,沙沙作响。满屋皆是黄杨木的家私,虽无甚麽珍珠玛瑙翡翠珊瑚,自有一股贵气隐现。栾哥儿一进屋,便闻见一股子极淡雅之香。若风大些,便又闻不着了。先前那正厅却没见着香鼎,此刻方见窗下小几上放着一白玉三足鼎,玲珑剔透,温润谦和,加之那香悠然恬淡,竟是叫人浑身通透。忍不住上前细细把玩起来。
"如何?我这陋室还入得李公子的眼吧?"
栾哥儿此刻正在把弄那玉鼎,突闻身后这麽一声,也就慢慢转过身来打个躬:"太师大人请了,如此多礼,倒叫晚生惭愧。"
身后那人不是何太师又是何人?只见他着着家常衣衫,一方青色头巾,一袭黛青素锦,下着墨青便鞋,手上正捏着小狼毫立于书桌前涂抹丹青。
栾哥儿说得这一句,不见他应,便立直身子过来观望。但见:
聊聊数笔做涟漪,点点挥毫化翠屏。斜斜半伸碧枝,婷婷数茎含苞。蜻蜓点水,微风乍起,摇曳一池幽情。遍纸清奇,笔笔含意,满腹浓情尽书笔端。
栾哥儿自望了一眼外头那方才露头的池塘便笑了:"果然是荷花太师啊!想这胜景已是在太师心中良久,日夜思念四时念想,方有这般神韵。"
何太师并未抬头,只是一拉袖放下笔来蘸墨:"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可惜只对了一半。"说着便在下首提款。
栾哥儿凑近望他写些甚麽,却是一首七绝:
秋过重阳两依依,数九卧冰寒水立。自在一夏万分清,何争三春一段奇。
何太师自写完了这七绝,方抬起头来望着栾哥儿道:"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像个没规矩的小孩儿一般,怎麽这会儿倒又静了?"
栾哥儿咬着下唇哼了一声:"太师不就是要学生闭嘴麽?我哪里还敢聒噪?"
何太师这就笑了:"哪里有?"
栾哥儿哼了一声,指着那诗道:"这'秋过重阳'便是登高思亲,独少一人之语呼之欲出,太师不不就是想说我远游在外是为不孝麽?再看那'数九卧冰',自是说我多年苦读十分不易。后首又道'自在一夏万分清,何争三春一段奇',这边是叫我老老实实安安分分,把那些有的没的的都收起来吧!"
何太师听他振振有词竟是歪理条条,这就忍不住笑了:"偏是你想得出这些来,我原不过是说那芙蕖傲冰抗雪,不惧秋霜,蛰伏三季,只在夏日胜放,不去与春日里满园莺莺燕燕红红翠翠的争宠夺爱罢了。"
"那也是嘲弄晚生不通此景了。"栾哥儿再哼一声,转过身去似是气急,心里却笑了。
何太师只叹口气,放下笔行过来:"你原是极聪明的,怎的此刻又糊涂了?"
栾哥儿听这话的意思,倒也不像是不认账,这就回过身来做个愁苦状:"我便是聪明,也是小聪明,怎能在太师您面前显摆?那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面前弄斧子麽?端的自取其辱!"
何太师这就叹口气:"唉……你让我说你甚麽好呢?你明明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偏偏心思太多太杂,乱了性子啊。"
栾哥儿却贴近他呵呵一笑:"只是乱了性子麽?倒不知是乱了我呢,还是乱了谁?"
何太师浑身一颤,忙的推开他往前行了一步:"李公子,你好生说话……"
栾哥儿伸手就搂了他脖子,眯着眼睛笑道:"太师大人啊,您要听我说哪一出呢?是说楚王梦断巫山,还是说莺莺魂销西厢?莫不是再来个红拂女雪夜奔李靖,卓文君私会相如,方是正统?"
何太师脸上一阵青红交加,半晌方颓然叹气道:"罢了罢了,老夫一生清誉,算是毁在你手上了。"
栾哥儿嘿嘿一笑,伸手捧了他脸就舔他胡子:"太师,千万别这麽说,能伺候大人您,是晚生的福分。"
何太师拉了他手道:"你想的我也晓得,但你该明白,我是主考,若真将那东西给了你,一旦有甚麽,你我就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的。"
栾哥儿只管咬了他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不说,谁晓得?"
"这也不少了。"何太师伸手按住他的手,将他带了到书桌前,"你进了我的府,难免不会给人看见,日后真有甚麽,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了。"
栾哥儿只管在他手心画圈圈:"何用跳?反正本就不清不楚了……"
何太师一拍他脑袋:"少胡闹!这儿说正经事儿呢。"
栾哥儿这才勉强打起精神道:"是,洗耳恭听太师赐教!"
何太师无奈一笑,拉了他手道:"你觉着这墨荷图如何?"
栾哥儿微微一愣,就又看那图,并不觉着有何不妥。但太师既这样问了,必是有蹊跷的,这就深吸口气,定定神再看过去。
横看竖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也没觉着有何不妥,便又想会不会是甚麽藏头画之类,便又细细观赏起来。何太师见他当真静下来了,方捻须一笑:"这图就送你了,回去慢慢儿琢磨吧。"
栾哥儿一听这话,晓得自个儿是不能跟这儿再待了,横竖明儿就要开考,总不能他自主考府上出来吧?栾哥儿便是再招摇,也还是晓得分寸的。这就双手捧了画儿,跪下来磕头:"多谢太师成全!晚生深受大恩,此生无以为报,来世必愿结草衔环——"
"罢了罢了。"何太师叹笑一声,"你起了,趁午后无人便去了吧。"
栾哥儿口里称是,不一刻便离了太师府,径直回客栈去也。
诸位看官,预知这何太师究竟是何意,栾哥儿能参透否,咱们下回"巧李栾难解画中迷 呆霸王惊醒梦中人"再说。
诸位看官,不知喜欢猜谜否?这猜谜可是有来头儿的,据那《书经》里头儿《汤誓篇》就云中:"时日曷丧?予以汝偕亡。"说的甚麽呢?大概是说:太阳啊,你甚麽时候儿才丧亡呢?让我跟你一同去死吧!
诸位看官听着可能觉着好笑,这怎麽就是谜语了呢?那位看官有见识了。这个谜语啊,它说的是夏代最末一个帝王,名唤夏桀的。那可是个出了名儿的昏君,暴虐无道,宠爱女色,无恶不作。闹得是民怨冲天。可是老百姓不敢言语啊,谁敢指着他鼻子骂呢?这就私下里用隐语发泄怨怒之情,于是就流传着这样儿的歌谣。方才那歌谣就是采用隐喻的手法,专为了诅咒暴君夏桀。因为这个夏桀骄傲无比,曾说过:"我有天下,如同天之有日,日亡我就亡。"您听听,这话多张狂!所以老百姓就急了啊,你不是太阳麽?我就骂太阳早点死,我宁可跟着去死。得,这算是两败俱伤了。估摸着,要是后羿活着,他又得出山了。
咱们这就说远了,这个谜语呢,讲究的就是猜法。这猜法又是多种多样的了,比较常见的有二十多种。属于会意体的有会意法、反射法、借扣法、侧扣法、分扣发、溯源法;属于增损体的有加法、减法、加减法;属于离合体的有离底法、离面法;属于象形体的有象形法、象画法;属于谐音体的有直谐法、间谐法;属于综合体的有比较法、拟人法、拟物法、问答法、运典法。咱们这麽说估计有看官就不平了,你这说书呢还是猜谜?咱们别急啊,这听说书不就和猜谜似的,非要到最后一步,才晓得是真是假,是对是错。
这谜语范围可又广了,一般的谜语多是说咱们老百姓之间说着热闹的,自然又有那些风流名士做的。若是孩童,只怕最爱的还是那灯谜。据说那是宋代以来,将谜语挂在灯上供人猜射,由此得名。现在咱们也不那麽讲究了,统共有谜面有谜底的,不一定非得是甚麽谜体,便都算做是谜语。上回咱们说到那荷花太师给了咱栾哥儿一张画,便也是谜语了。
只是栾哥儿拿着那幅画前思后想,自太师府回了客栈一路上犹自琢磨,究竟是个甚麽意思呢?是一个字,还是一句话?是一个名儿,还是一个物件?不明白啊。
莫说他不明白了,小老儿也是不明白啊。有哪位看官明白了的麽?
只可怜这栾哥儿,本以为试题倒手,谁知遇上这麽个事儿。只管长吁短叹,闷闷不乐。进了客栈犹自心不在焉,就连自个儿小童上来搭话亦是不闻,只管直直入了自个儿房里,想到太阳下山月亮出来还在想着呢。
小童看不过,这就上来叫他:"公子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栾哥儿一愣,回过头来:"你说甚麽?"
小童叹口气:"公子你前几日就匆匆走了,几日不会来,可把我急坏了!"
栾哥儿呵呵一笑,拍着他肩膀道:"原是难为你了,不过这事儿机密得紧,我还是不告诉你为妥。"
小童瘪瘪嘴:"稀罕呢!你不说倒也算了。可怜那花公子和杜公子,巴巴儿的跑去了,反倒叫那薛呆好一顿打!"
栾哥儿一听这话就愣了:"你说甚麽?"
小童自顾坐下了:"可不是?那日你二话不说就走了,花公子急得头上直冒汗,只管要冲出去救你。杜公子拉不住他,只好跟着去了。我后来听人说,他们到了丽菊院好一通闹,把那薛夔惹急了,就叫手下一顿好打!你说花公子身娇肉贵的,能挨得住那些泥腿子几下?还不是,唉……"
"你倒是说清楚啊。"栾哥儿这就急了,一拍桌子瞪起眼睛来。
小童却是瞪他一眼:"公子,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回子,你真个儿做错了。"
"嗯?"栾哥儿再一愣。
小童瘪瘪嘴:"你爱那男的女的,我是个下人,也不懂,也不想管。可花公子好好儿一人叫你挑拨起来了,你就又撒手不管,这总是不好。更何况,这是京城,比不得在家时候儿,老爷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看住了你,就怕你惹事儿呢。"
栾哥儿哭笑不得只好给他打个躬:"倒是辛苦你了呢!"
小童哼了一声,起身还了礼:"那倒不必,只是公子,你想那杜彦莘杜公子是甚麽人?他父亲可是当朝翰林,咱们民不与官斗,何苦去招惹他?"
栾哥儿连连摆手:"我何曾招惹他?倒是他看我不顺眼儿,几次三番找我晦气,若不是我机智聪明,只怕早叫他踩在脚下了呢。"
小童无奈道:"公子啊,你是谁,他是谁?便叫他踩几下又怎样?总好过他记恨着你,日日夜夜想着怎麽报复你好吧?更别说现下花公子住到杜府去了,杜公子心里指不定怎生恨你呢!"
"方瑞去了杜府……"栾哥儿一怔,这就笑了,"罢了,罢了,他自有人疼,原不多我一个。有道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啊。"
小童翻个白眼:"公子啊,这儿没人我也不怕得罪了你。你,你怎麽看都不像君子!"
栾哥儿摸着下巴就笑了:"可不是?我何曾说过我是君子来的?"
小童无奈:"公子啊!"
"好好好,我晓得了,你便放心吧!"栾哥儿掩口一笑,起身扭了扭腰方道,"有甚麽吃的没有?我怎麽觉着饿了?"
"我的老天爷,阿弥陀佛,皇天保佑,总算说了句人话。"小童起身双手合十望天拜了拜,"打您回来就水不喝饭不吃话不说,我都以为您是中邪了呢!"
栾哥儿好气又好笑,伸手就给了他脑壳子一下:"还不快去厨房看看有甚麽吃的?"
小童抓抓头得意的笑了:"还是我机灵不是?早叫厨房备下了些,若非如此,这回子叫你上哪儿吃去?"
栾哥儿假意一瞪眼:"好啊,造反的小刁奴,看我不收拾你?"说着便来弄他。
小童只管绕着圈子躲,口里笑骂道:"好没意思的主子,这便是对我这忠心耿耿的仆人说的话?"
栾哥儿嘿嘿笑着追他:"可讨打!就这句话,总够把你打趴下了的。"说着上前揪了他衣裳。两人闹将起来。
正是此时,门外却砰砰两声。两人这就顿住身形,栾哥儿眯了眼睛,小童起身替他整整衣衫:"是谁呢?"
李栾亦伸手替他理理头发:"别是我不在这几日,你勾搭了哪家相好的来会,这回子偏跟我装!"
小童啼笑皆非,只能瞪他一眼:"这倒是主子说的混账话啦?"说着趁李栾来不及抓他,一路过去开了门。
栾哥儿歪在榻上踢了鞋子:"好个小娼仆,这就等不及了?"却不见应,就又笑了,"别真是相好儿的吧?叫他进来给我瞅瞅也好,免得你被人骗了还给他数钱呢。"
还不见应,栾哥儿这就奇了,索性起身过去一看,自个儿也就愣了。
诸位看官,您倒是谁?但见:
高高鼻梁挺直坚毅,单眼皮儿聚着金银光,厚嘴唇儿咬着四方宝,黝黑皮肤闪闪发亮,头上附庸风雅绾着网巾,此刻怕冷戴着顶簇新的玄色帽儿,身上还是那件儿半新不旧的翡翠描金开襟褂子长衫,脚下依旧是那双细结底陈桥鞋,腰间扎着的,自然也还是那根红艳艳的石榴巾子。
猜着了麽?哈哈,自然是那薛夔薛霸王是也!
这位看官就要问了,这时节的薛霸王来做甚麽?莫不是寻仇?别说您这麽想了,就是那栾哥儿,眼下也只得这一个想法。故而上前拦在门口,恶声恶气道:"你来做甚麽?"
薛夔却是一脸阴沉:"怎麽?我那丽菊院你来得,你这客栈我还来不得了?更别说这客栈还不是你的呢!"
一番抢白倒叫栾哥儿作声不得,只好让他进来坐下,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小童一看不好,回过神来借故泡茶,一溜烟就跑了。
这薛夔为甚麽来,倒也不奇怪。想那日府尹大人来他丽菊院,吓走了杜翰林不说,不还与他薛老板把酒言欢麽?这席间三杯酒下肚,薛夔是个酒品差的,竹筒倒豆子就将杜老爷这事儿藏头露尾的说了。那府尹大人是机灵人儿啊,这就眼睛一转给他说了:"这杜翰林今日走了,必然怀恨在心。你晓得他的隐事,他必不安。早晚寻思着要报复回来呢。我看你是民,他是官,真斗起来,你是半分便宜也占不着。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若你寻个机会,把这事儿化了吧。"
薛夔哪是有这见地的?一听只管点头叫好,却又想不出该怎麽办。这府尹老爷再喝两杯又道:"既然他在你这儿有相好儿的窑姐儿,不若做个顺水人情送了他,这事儿不就成了?"
薛夔一听只管叫好,这就宾主尽欢大醉一场。等酒醒了,薛夔却又后怕起来。虽说是好法子,可栾哥于他,想起来□还涨着发疼呢!再说了,那老道的话儿还在耳边,莫非这栾哥儿真是他命中的煞星?这麽一想,薛夔不由得更怕。前后思量几日,今儿终是下了狠心,便来见这栾哥儿一见。
虽是来了,可心里总是别扭。薛夔这厢里大气儿不出,那厢里栾哥儿也在估摸他甚麽事儿。两人倒是无言相对一阵。
栾哥儿借着灯光细细打量他,才发卷这呆霸王竟是瘦了几分,脸颊微微有些凹了。不由想到自个儿做的那孽事儿,心下有了愧疚,却又不愿露了怯,只得板起脸来咳嗽一声:"薛大老板,你到我这儿来,一不说话二不动作,怎麽着?还想我亲自再'伺候'你一回不成?"
一听"伺候"二字,薛夔登时屁股又疼,直接跳了起来道:"可别,可别,我——"
"你甚麽?"栾哥儿似笑非笑瞅他一眼,心里倒是乐了,看来自个儿余威尚在,这呆霸王还是怕着自个儿呢。
薛夔期期艾艾半晌,一回头瞅见桌上那画儿,不由伸手拿过来看看:"这是甚麽?"
栾哥儿光脚跳下榻来,只管抢:"原不是你的东西,拿了做甚麽?"
薛夔任他拿去了,口中哼哼:"不就是朵破荷花麽?又不像,还宝贝呢!"
栾哥儿不服气瞪他一眼:"你懂甚麽?"
薛夔再哼哼:"我是不懂啊,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个酸秀才的,明明好好儿的花红是红绿是绿,你们偏不画,弄得黑乎乎湿答答的倒觉着是美了?一点儿都不像!"
"不像?"栾哥儿斜他一眼。"不像你知道那是荷花?"
薛夔抓抓头,心中不甘,却又无从反驳。
栾哥儿这就得了志,洋洋得意道:"你这就叫'出乎尔者反乎尔'!"
"甚麽左耳右耳的,我看你是眼睛有毛病,东西都不认得了。"薛夔气呼呼的脸都涨红了。
栾哥儿正要笑话儿他,却又顿住了:"且慢……"
"啊?"薛夔看他一眼,小心的退后一步,生怕他又突然来个甚麽。
栾哥儿两眼直放光:"对啊,出乎尔者反乎尔!我怎麽没想到!"就又雀跃起来,一把抱了薛夔的脖子狠狠一口亲在他脸上,"薛呆,你太有才啦!"
别说薛夔这傻子愣了,就连看官们也不明白了吧。究竟这"出乎尔者反乎尔"是个啥?这薛夔说的与栾哥儿说的是不是一码事儿,那恩科又当如何?咱们呐,下回"恩科欲展凌云志
客栈飘渺情思幽"分解。
第二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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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看官,上回书咱们说到那薛夔亲自来找栾哥儿,本是指望从他这儿探得些消息,不想反叫栾哥儿一顿插科打诨就忘了,又看那几上的画儿,倒是叫栾哥儿喜上眉梢,念叨着一句"出乎尔者反乎尔"便欢喜着翻书去了。
看官们要问了,这"出乎尔者反乎尔"究竟是甚麽?看官们别嫌小老儿多嘴,这句话便也是有典故的。话说春秋战国那一块儿乱世之时,邹国人曾与鲁国人争斗,仗打完了鲁穆公就问孟子说了:"就这麽一场仗,我的官员死了三十三个人,可是老百姓居然没有一个舍弃自己性命来救护官员的。我这个生气啊……很想把这些不效忠的坏家伙都杀了吧,又太多了。可是不杀吧,这些人看着他们的长官被杀,却都不去营救,实在是太可恨!我到底该怎麽办呢?"
看官们猜猜这孟子怎麽回答呢?孟圣人说了:"年成不好大家都吃不饱肚子,普通百姓日子过得苦啊。老弱病残的只能等死了,活得一天算一天。有点儿力气的就流散到四方逃荒要饭。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可是国王您的仓库里那是新谷子压着旧谷子,根本吃不完,绫罗绸缎都放不下了便宜耗子拖去做窝。那些当官儿的也不向您禀告,根本不说可以打开仓库救济百姓!这样儿白白使许多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这其实是那些当官儿的骄横傲慢害死了百姓啊。所以曾子就说过:'小心呀,小心呀,从你这儿出去的,最终还要回到你这儿来。'所以这次打仗老百姓不帮忙,您根本不要过分责备民众。如果您行施仁爱民众的政策,您的民众自然会亲爱其长上,为其效死的。"
这便是"出乎尔者反乎尔"的来头儿了,它与今日咱们说的"出尔反尔"是一语同源,只不过今日的"出尔反尔",说的是一个人言而无信,答应了的又做不到罢了。
那位看官便又要问了,这与那栾哥儿有何相干?看官们许是忘了,先前小老儿曾说过,这科举考试便是做八股文,题目便是自经典之中摘录一句
,各举子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故而今日栾哥儿被薛夔点破的了这一句,便当是试题,喜不自禁看起书来。
那边儿薛夔自是不懂,故此很是无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见栾哥儿翻书定睛看着,天都黑将下来还不罢手,也就起身点了蜡烛,回头见他两眼放光,只盯着那书页摇头晃脑,但见:
香杳美人脸,遥遥有所念。素手执子集,半遮桃花眼。
相对意迟迟,相望景偏偏。隔烛相望时,胜却千万言。
薛夔自是个呆子,心里哪里懂得这是甚麽,但只觉着一个念头:这栾哥儿若是不说话,模样倒是当真好看。便又想起初见时,栾哥儿的逍遥样儿来。薛大官人也不会形容的了,只觉着那是当真有些稀奇的。想他大官人开妓院,甚麽漂亮丫头儿没见过?那些眉眼儿好看的多了去了,那些身段儿窈窕的要多少有多少,更别说会弹琴唱曲儿的的了。可这栾哥儿,该怎麽说呢?偏就是那双狐媚子眼睛,只消那麽一勾……啧啧啧啧,保管你不晓得自个儿说了甚麽呢,所以自个儿这部上了他的大当,吃了他的大亏麽?从自个儿眼目所见,再到杜翰林打上门来,又得府尹提点,薛夔自个儿也琢磨啊。究竟是怎麽了。想着牛鼻子老道说的多半是真吧。这栾哥儿方当真是来讨债的,自己便顺着他些。倒不一定要当真那甚麽(这样想着啊,薛大官人的□儿就又疼了一疼),反正他欢喜了,自个儿也少些麻烦。再一转念,栾哥儿不过是个读书人,自个儿那是吃多了酒才着了他的道儿,真是再来一回,还指不定谁的屁股开花呢?!不对不对,薛大老板只差没打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自己喜欢的可是女人啊!大不了,帮着这栾哥儿找门好亲事也就结了。薛夔想着想着这就不免感慨,又想那些酸子们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侥幸得了个官还是好说,若是不中,便又再等三年,有的便是头发胡子都白了,可不还是个生员?况且酸秀才们迂腐得紧,又不会赚钱养家,若是三五载没有功名,还不得受家里恶婆娘的气?薛夔这麽想着,愈加觉得这栾哥儿却也不容易。但转念一想屁股就又痛了,心道,那便是一般的读书人,栾哥儿嘛……实在算不得,分明一张笑脸,满口的甜言,却是把人往那死路上引的小妖精,难怪人说这负心多是读书人,屠狗之辈有高义。
薛夔这头儿胡思乱想着,栾哥儿那头儿却看得越来越累。看官须知,这八股文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胡乱凑数还行,若要显出本事来,更是难上加难。栾哥儿是何人?并非勤勉上进之辈,只不过天生脑子好使,又有些急才,这便顺当过了前面几道坎儿。眼下这一次,他自个儿也晓得不容易。虽说晓得题目了,可也不能作准啊。
心里想了几句,又觉着不通。起身寻了纸笔写得几句,又皱眉涂去,免不得长吁短叹起来。
薛夔自个儿坐了倒杯茶喝着,见他这样儿就觉着颇为有趣,不由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栾哥儿也没看接过来喝了,自个儿念了几句便问:"如何?"
"诶?"薛夔这就愣了,你说要问他哪个姑娘美不美俊不俊他倒是能说个子丑寅卯出来,这文章,便是难为他了。
栾哥儿接过茶喝着,抬头一看是薛夔,这就一口茶喷出来:"你怎麽还没走?"
薛夔举起袖子擦擦脸,倒也没恼:"这就走。"说完起身就真的走了。
"喂——"栾哥儿立起身来,看了一眼蜡烛又看看他。
"干嘛?"薛夔拉拉石榴巾子。
栾哥儿看看他,很快又转过头去:"没甚麽,叫你记得关门。"
薛夔哭笑不得,哼了一声才走了。
隔一阵小童进来,试探道:"公子?"
李栾嗯了一声,突道:"你说那个薛夔,是真傻还是假傻?"
小童一愣,随即把端了的粥放在桌上:"那还不是得问公子你?横竖你是把他当个小玩意儿在手心儿里捏着,欢喜了呢,去弄一弄。没兴致了,就又搁在一边了。"
"别说的我和甚麽似的。"栾哥儿打个呵欠,"你去替我泡壶好茶来,今儿晚上我睡得迟。"
小童应了一声,这便去了。走了两步,回头望望灯下的自家公子,不知怎麽就想叹气了。
一宿辰光匆匆过,天边几点晨星白。
不知不觉竟就早上了,小童伺候着梳洗完毕,又细细收拾了笔墨砚台,李栾歪在榻上,慢慢咬着扇子。小童一边儿检点着什物,一边儿念佛。李栾听得好笑,便又摇着扇道:"求那个老头子有甚麽用,你倒不如求求我。"
小童叹口气将书箱拿过来:"若是公子肯听我一句,也不至于到了临考前才温书。"
李栾呵呵一笑:"怎麽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我当真如此不成,倒叫你替我担心起来了?"
小童叹口气:"公子,原不是我要说你。你若肯花那麽一分半分的心思在上头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李栾哈哈一笑:"我这心思也不小,早已花在上头儿了,你当我果真不知好歹的麽?"
小童叹口气:"罢了,如今我说甚麽都没用,公子,咱们这就走吧。"
一时出了客栈,径直往贡院走。
看官们皆知这会试由礼部主持,皇上任命了正、副总裁,各省的举人并着国子监的监生们可应考。往常会试考三场,每场三日。不过这恩科情况稍异,应试的句子少些,也不那般刻板。故此今年恩科只考一场,三日便罢了。只是举子们就惨了,得在那贡院里待上三天不能出来,入贡院前还得细细检查,免得携带私藏作弊的。
栾哥儿走在前头儿,小童背了箱笼等物跟在后边儿。一路上便见各色人等,凡是入试的都往一个地儿去。有骑马乘轿的,亦有坐车的,更多的则是如栾哥儿一般安步当车的。栾哥儿一路行来,细细打量着这些举子脸貌。或是紧张着喃喃自语的,或是强作镇定,或是安之若素。栾哥儿只管把玩扇子,面上露着笑。
便是要到贡院门口,小童正将箱子取下替栾哥儿背上时,就听身后有人赶着马车过来就避让的。栾哥儿这一回头也就愣了。
您倒是谁?寻常马车罢了,上头下来的却是栾哥儿极熟之人。看那秋水为眼花为魂,玉山自倾满城香。不是花间甲又是谁呢。
栾哥儿见是花间甲,不由自主露出笑来,一合扇子正要上前,却听马车里有人道:"方瑞,你小心些。"便又见一只手自车内伸出来托着花间甲右臂,扶了他下车才出来。栾哥儿只看一眼,便知是那杜彦莘了。
花间甲亦是望见栾哥儿,眼中一愣,嘴角往下微微一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儿。栾哥儿一皱眉便要上前说话,杜彦莘却也看见,伸手一栏道:"方瑞,咱们也别耽搁了,这就进去吧。"
栾哥儿眉头一拧,便止了步子,只是冲花间甲微微颔首。花间甲眼角一瞟,略略点头算是还了礼。这就转身随杜彦莘去了。栾哥儿啧啧两声,便也不说甚麽,只管跟着其他举子往贡院大门去。
小童不能再进去了,便在门口大声道:"公子,你可要好好儿的呦——"
栾哥儿回身笑笑,拉了一下肩上的箱子,便不言语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栾哥儿应试如何,花间甲与杜彦莘又将怎样,咱们下回"一场试来何人留 几家欢喜几家愁"再说。
诗曰:
三九多寒读,转眼又三伏。几时游春陌,无暇顾绣户。
莫道读书苦,崎岖一条路。待得龙门跃,共饮酒一壶。
诸位看官,世人多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奈何几多士子宦海沉浮赶不及,全在科举考场上折腰。由此可见,这科考一场便是不一般。当真说起来,倒也不是那麽难,前代历朝科考主要就靠墨义、帖经、策问、诗赋并着经义五类罢了。
这墨义,便是要举子们围绕经义及注疏所出题,论起来算是较为容易的。一张卷子里头儿,这类题目可达三十至五十道。有时候儿,这部分也会以口试来做。
再说这帖经,便是考官自那经书中任选一页,摘录其中一行印在那试卷上。举子们便由这一行文字,填写出与之相联系的上下文来。看官们要说了,这便是极简单的背诵嘛,可不就是?偏生不少考生一上考场便两眼昏昏然,只管望着那卷子就发昏,也是莫奈何之事儿。
第三就是策问。考官会提些有关经义或政事的题,考生据此可各抒己见,或是发表见解,或是提出对策。策问所及范围极广,诸如官制、行事、律法、书院教育、农事生产、商人管理等等,比起帖经、墨义可谓难度加大。不过朝廷本着学而优则仕的原则,这也是必须的。想你一朝得登金銮殿,便是有可能封侯拜相成那栋梁之才的,再不济,也有可能做个地方父母官儿,这些便也是少不得的了。
此外有时也考诗赋。据说是唐高宗永隆二年间,有人以为明经科多抄义条,论述也只谈旧策,无法令举子们展现真才实学,故而加试杂文两篇,制为一诗一赋,便就有了诗赋一项。只是并非每朝每年科举都有此项罢了,端看那一场主考大人的设计了。
最末一项便是经义。所谓经义,便是要举子们是围绕经典义理展开评论。若说那策问举子们尚有发挥余地,经义便无所谓个人了,皆是惟朝廷指定的"圣贤书"是遵。打宋朝开始,经义已是取代帖经、墨义,前朝时干脆只考经义,读书人免不得叫苦连天了。
咱们说了这麽多,也不过是前朝旧历,恩科考试略有不同,形式不定,便看皇上的意思,与主考的思量了。
这栾哥儿排队候着入贡院,心里便有些自得。想着那何太师早已将题目告知,自个儿便是胜券在握了。却又转念一想,何太师是何样人?堂堂当朝一品大员,甚麽风浪没见过?自个儿不过是个小小举子,他又何必卖自个儿这个情面?一副画儿罢了,上午提款下午印章,便是日后有人望见了,也做不得实。既是做不得实,那便是真的题目了?栾哥儿如此一想,心里便紧了几分。再一想,即便是何太师当真将题目含在那画儿里了,自个儿猜的,便又真对麽?
如此反复思量,竟有些愣神儿。脚步也忘了往前迈,身后举子等候不及,便纷纷越他而先上了。栾哥儿只管想着,心里一阵热一阵冷,竟就呆住了的模样。
突然觉着有人在身后一拉袖子,栾哥儿才惊觉回身,却又愣了:"方瑞……"
花间甲叹口气轻道:"大白天的,就又出魂了不成?"
栾哥儿呵呵一笑,碍着有人便也不能太过放肆,只能和他离了队伍站到一边儿去小声道:"我听说你不大好,可是?"
花间甲一听这话眼圈儿这就一红,却又举了袖子一拭:"你还是顾好自个儿吧。"
栾哥儿暗中握了他手:"你也说这话来挤兑我不成?别人不明白我也就罢了,你当知晓的。"
花间甲叹口气:"我原以为我是知道你的,可是……"
栾哥儿一皱眉:"你又听了谁撺掇不成?我便说在这里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我李栾家中有父母兄长,万不敢欺瞒甚麽。方瑞你是何样人也许我说不明白,但我是何样人,却也是愿将这一颗心捧给你的。"
花间甲叹口气收回手来:"那你怎麽又……罢了,原也没甚麽。"
"你又这样。"栾哥儿叹口气,低头凑近他耳边道,"你可晓得,我与杜公子打了个赌。"
"嗯?"花间甲一愣。
栾哥儿紧紧拉了他手道:"我与他做赌,若是我今科落第,便不可见你。"
"甚麽?"花间甲一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栾哥儿幽幽叹口气,将那扇子塞进他掌中:"方瑞,我本就是个皮赖人,难为你不介怀看得上我……我不过是寻常人家,你是官宦子弟,我能如何?便是这恩科一途,我方能离你近些……"
"可你怎能以自个儿前途做赌?"花间甲又是感慨又是着急,"你又不肯早些告知我,我——"
"告知你又能如何?"栾哥儿趁人不备,伸手在他掌中画圈儿,"总不成我还到你附上去,一辈子给你当个下人不成?便是我肯,只怕你令尊令堂两位大人都不会准的……待到日后,你家娘子又会准?"
花间甲心里只听得绞起来,急急拉了他手道:"栾哥儿,我自爱你,与旁人无关。"
栾哥儿淡淡一笑,抬头见杜彦莘打角门儿过来了,这就拉紧他手轻声附耳道:"既如此,那你更要用心去考,好生扬眉吐气一番,自个儿能做得主了,方是正理。"说着便要松开手来。
花间甲紧紧拉住他,眼中万分不舍:"你……便如何?"
栾哥儿只一笑,轻轻一舔他耳根呢喃道:"我自亦是朝夕渴慕你,只盼此次恩科一结,你我便能再近些。"
花间甲心神一荡,几乎不能自持便要埋首他怀中,栾哥儿眼见着杜彦莘望见他们已然色变,正快步赶来,只得叹气推开花间甲道:"方瑞,你且保重!"这便先行离去了。
花间甲定定望着他背影,不免神伤。杜彦莘过来时打量了一眼栾哥儿背影,见他已领了号牌入贡院去了,这就低头再看花间甲。见他双目微红,料得他定又是伤心了,只能温言劝慰道:"方瑞……莫要忘了在家时你我说过的话儿。"
花间甲抬头看他一眼,默默不语,只是将栾哥儿那扇子收了,昂首往门口官员处报备。杜彦莘叹口气,便也跟了过去。
少时坐定,时辰已到。主考副主考大人先后入场,众举子起身恭迎。李栾斜眼看时,领头那人穿着大红麒麟袍。麒麟袍本是官吏朝服,此刻着了以示代天子行恩科之慎重。大襟、斜领、宽袖儿,前襟的腰际横有一下打满裥。后襟不断,庄重崇敬;两旁有摆,潇洒自如;前襟两截,而下有马面褶,端的气派。从两旁起,胸前、后背,肩袖上端、腰下并着左右肋下,各缝一条大红宽边儿的摆。胸前所绣纹样是斗牛,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若说模样如何?便见身躯颀长,仪表堂堂。清须数根,便是官服在身亦是难掩神仙风流气度。挺鼻薄唇,双目炯炯。不是那何太师又是何人?
栾哥儿只是深深望他一眼,便跪下磕头。何太师答礼时环视一圈见着他了,不动声色便也只是望他一眼,波澜不惊,如同与其他举子并无二致。
不一刻跪坐,发下卷来。栾哥儿深吸口气,收敛心神看那卷子。
头一道,便是墨义,这回子恩科是以口试来答。考生按着号牌上的数儿,等着到叫时,自有贡院官役来带路。无事的考生只能在自个儿的小隔间里等着,既不能随意离开,也不能交头接耳。入贡院前都是细细搜查过的,自然也不可能拿出书来再看一看。到栾哥儿时亦是近晌午,考他的并非何太师,而是副主考,栾哥儿也无心在此,胡乱叫声大人便罢。这也便非极难,只是量多,答完出来时,便该吃中饭了。
栾哥儿字箱里取了食物默默吃着,便又挂念起花间甲来,不知他如何了。
这一日过了,方将所有考生过得一遍。当夜举子便在贡院中安寝,不得离开。
到第二日,发下卷来,栾哥儿才看一眼便暗自叫苦,果是有帖经一项。想栾哥儿这般皮赖人物,平日里怎肯好生背书?还算昨儿夜里临阵磨枪一番,不快也光罢了。好些认识,便是到了笔下,又踌躇了。栾哥儿心里叹气便暗自思量,横竖会写的写了,当真写不出的,就胡乱杜撰些上去,指不定蒙对了呢?
翻看后首儿,倒是不见策问之题。这原也在理儿,皇上开恩科,自然不与俗例同。倒是有考诗赋。诗求五言一则,赋则以当下之境而题。栾哥儿静下心来,好好儿答罢了再看一遍,自个儿也觉着颇为满意,便提前交了卷。
第三日一早发下的卷子果是考经义。栾哥儿打开一看,忍不住心中暗赞一声,笑容隐隐浮上嘴角,当中那题,可不就是"出乎尔者反乎尔"麽?
栾哥儿心里又是感念又是叹息,心道这何太师对自个儿还真是不错的。若是日后有机会,定是要还了这个人情。不免又想这太师风流姿态,不免情思荡漾,难以自制。待回过神来,早过了不少时辰。栾哥儿忙的收敛心神,好生作答不提。
三日科考终散,举子们收拾各自物件,待主考点过试卷无误之后方打开贡院大门。栾哥儿一脚踏出门去,望着门外候着的小童笑笑,再回过头去,便见:
斜阳撒金贡院墙,几番辛苦费思量。待得一朝登穹顶,满堂皆是杏花黄。
诸位看官,预知这恩科之后放榜之前,栾哥儿又会生出些甚麽事儿来,他与那杜彦莘花间甲和薛霸王众人又如何,咱们下回"清虚观里清虚道人话前因
糊涂心中糊涂李栾悟后果"再说。
诗曰:
最是春光好,窗前茵茵草。争弄踏青雨,俊马画舫绕。
最是春娘好,娇情入眉梢。留宾乍拂弦,把臂怀中靠。
诸位看官啊,上回书说到那栾哥儿等人好容易熬过三日恩科,这便卸下了肩头的担子,只消一心一意候着发榜就是。这几日浑是无趣,又正当春光明媚,一派莺飞草长之际。但见杨柳依依杨絮漫天,各色花开不迭都把春来报。樱草春兰娇羞宜人,四季海棠正含苞。君子兰,蟹爪莲,分不出究竟谁更俏。佛手花长抽芽,香橼花已展颜,碧桃丁香闹开一数,连翘春鹃眼儿媚,倒挂金钟笑语盈盈暗香来,令箭荷花更是争丽一端。还有那蕙兰瓜叶菊,忘了说,蒲包花可不也开了?
这漫天的香花荼靡,怎不引得人人心神荡漾?偏偏一人心绪不佳,连这大好春光看在眼中亦是乏味。要问这人是谁?看官们可想得到?
不是薛夔薛大官人,也不是花间甲杜彦莘,自然是那栾哥儿了。这位要问了,栾哥儿生性喜人,怎的会闷闷不乐?看官们啊,想栾哥儿再是胡闹,可人心都是肉长的,那日在贡院见了花间甲,一番话说下来,心里便有些愧疚,偏生也想不出甚麽法子来排遣。身边小童自又不便说,这就憋在心中。几日无事,又不想白白困在那客栈,想了想,还是一咬牙径直往花间甲的屋子来了。
甫一扬手叩门却不见应,拉了个小二来问,方知花间甲这几日都不住在这里。栾哥儿眼珠子一转,这就想起自那事儿后,花间甲便搬到杜彦莘那里去了。这便心头更加不喜,闷闷出了客栈,也不带小童,独个儿在那街上逛。
这满城春色看不尽,一心孤寂难欢喜。纵是千娇百媚在眼前,亦是心不在焉闷幽幽。
栾哥儿手摇镏金滚边楠木扇,脚踏沉香靴,一身月白暗团花华服,顶着逍遥巾,一根带子垂在脑后,另一根叼在嘴里。慢慢悠悠沿着街上走,也不大打量人,只管想着心事。
不知不觉到了城南,抬头望天已是日上三竿。栾哥儿看看周围,便见一众人都往一地儿赶去,不由好奇拉了一个路人道:"大叔,学生这厢有礼了。不知前头儿何事这般热闹?"
那人见是个青年生员,便回了礼道:"今日说是甚麽神仙生日,好些人赶着烧香呢。"
栾哥儿又道:"前头便有座宝刹不成?"
"小哥儿若是有那兴头儿,看看也无妨。"那人答了,躬身做礼也就去了。
栾哥儿本就无事,见众人皆往那里去。又见不少青年子弟华服少年皆在其间,这便也来了兴致,提步随了人流往前。
远远便望见个道观,结彩宝幡,过街榜棚。须臾至山门前下马,睁眼观看,果然好座道观。但见:
青松林林,翠柏森森,悠然仙山气派。香烟袅袅,繁花灿灿,逍遥神明风光。灿钉朱户,碧桥低影轩官;翠瓦玲檐,绣幙一展宝槛。七间大殿,高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绘诸天神将。三天门外,玄武朱雀祥瑞;左右阶前,青龙白虎猛勇。八宝殿上,侍立长生玉女;九龙床中,坐着个不坏金身。宝钟撞响,三千俗世尽皈依;玉磬鸣时,万象森罗皆拱极。朝天阁上,天风吹下步虚声;演法坛中,夜月常闻仙佩响。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
栾哥儿自由那正门而入,抬头便见一座流星门,门上七尺高一个朱红牌架,列着两行门对。过得山门便是宝殿,殿上悬了二十四字斋题,大书着:"灵宝答天谢地,报国酬恩,九转玉枢,酬盟寄名,吉祥普满斋坛。"两边一联:
先天立极,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鉴清修之翼翼,上报洪恩。
栾哥儿正看着,便见殿内坛中香案前,有一小童捧盆伺候香客盥手,坛前铺了大红垫靠供香客排跪上香。栾哥儿也就跟着行礼叩坛毕,只见个道长自后首出来了。但见那道人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腰系丝带,气度慨然不同寻常小道。这道人入了大殿,一不进香二不鸣钟,既不看周围香客,也不与其余道人言语,只管将眼儿盯着那栾哥儿一笑。
栾哥儿见与他四目相望,心下一动便起身过来行礼:"道长有礼了。"
那道人还了一礼:"这位小哥儿有礼。"
栾哥儿抬头看着他道:"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却是不知小哥儿有何要问?"那道人微微一笑,捻着几缕胡须。
栾哥儿便道:"我倒是不曾有何要问的。"
"那便是有所求了?"
"晚生也无所求。"
"既然小哥儿无事要问,亦无事要求,何故来此处?"那道人含笑低语,那声儿悠悠荡荡,在这人声鼎沸的大殿里说不出的飘忽。
栾哥儿叹口气:"实不相瞒,道长,学生心中正是一事不明,正暗自烦恼呢。"
那道人呵呵一笑,伸手一展:"此处人多眼杂,且在仙师眼目下,小哥儿不妨移步。"
栾哥儿这便随了他到后面厢房,道长叫了小童上茶。栾哥儿喝了一口方道:"道长有所不知,今日学生到此处,原是恩科方毕候着发榜。心里惴惴不安,不知不觉便到了此处。"
那道人凝神端详他眼目,又细细看了他通身方道:"小哥儿嘴上说的只怕不是心上记挂的吧。"
栾哥儿这就愣了,合上扇子道:"这便是真神仙了!"说着便要拜他。
道人伸手一托:"小哥儿多礼了。观小哥儿面相,可谓富贵之格,此番恩科便如探囊取物,随不至高中魁首,却也是所求有应的。"
栾哥儿忙道:"多谢道长贵言。"
那道人摸着胡子又笑道:"但小哥儿心中想的,便是不易了。"
栾哥儿一愣:"我心中想的?这……"便不由移开眼神叹了口气。
那道人 眼睛一转道:"小哥儿心中想的,便是个人吧。"
栾哥儿一愣方道:"正是。"
"这人令小哥儿牵肠挂肚茶饭不思,只可惜……"道人笑了一笑,便打住不说了。
栾哥儿忙的打个躬:"道长便是活仙人,万望指点迷津。"
那道人扶了他手道:"你与那人总是有情缘,不然也不会遇着的了。"
"我与他……当真有缘?"栾哥儿不由一喜。
那道人一挑眉头道:"千真万确,奈何……小哥儿,有的事儿便是真假虚实,不可强求啊。"
栾哥儿便又怔住:"这便是何意?"
道人叹口气:"你与那人有情有义,只不过你命中早定他人了。"
"这……"栾哥儿不由苦笑。
道人幽幽道:"小哥儿前世是个秀才,初时运不济,纵有满腹经纶亦是报国无门。你命中妻房嫌你无用,又□金银,便带着孩子改嫁了个富商,这便是她欠了你的。你家道中落三餐不继,便有个好心的酒铺掌柜,常命家中女儿给你送些吃食方熬过来,你对那小姐心怀有感,暗许若然高中便要回乡迎娶她。可惜你高中之后便被宰相看中,做了东床快婿,把那小姐忘在脑后。"
一番话只听得栾哥儿一愣,半晌方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我前生欠下无数?"
那道人呵呵一笑:"这世间之事,不就是你欠着我的,我欠着他的麽?"
栾哥儿叹气:"如此我便明白了。"
道人凝神望着他:"当真明白了?"
栾哥儿展开扇子一笑:"这些前世今生的缘法儿,便也是注定的。若真是我欠了的,还了就是;若是欠了我的,自然也有法子讨回来。道长您说,可是?"
道人没料着他如此想,故而略略一愣方道:"难得小个哥儿想得开。"
栾哥儿哈哈一笑,将那杯中茶一口饮尽:"难为道长点化。"这就起身打个躬出去了。
道人正摇头笑时,栾哥儿却又转了回来,恭恭敬敬作个揖道:"先前失礼了,还未请教道长法号。"
道人起身还了礼:"贫道法号清虚。"
"清虚道长,若是有缘,必然再来请教。"栾哥儿呵呵一笑,将那头巾带子抚到身后,捏着扇子出去了。
道人立在门口看得一眼叹道:"分明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可惜太过重情,纵是天生机敏,亦难逃情债……罢了罢了,世人各有福,若真是参透了,便也不在那红尘俗世中摸爬滚打了。"
这边儿清虚道长喃喃自语,那边儿栾哥儿满心欢喜出得道观来。他心中只道,自个儿先前也曾扮过道士去吓唬那薛夔,想来不过是玩笑。不管那清虚道长说的是真是假,总之过一日算一日,有一日赚一日。美人自是无数,又何必觉着非此即彼,又何须庸人自扰之?横竖,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栾哥儿想通这一节,顿觉胸中开阔,这就喜笑颜开,直觉着今日不枉一番游走。正待回客栈时,便又听见另一边吵嚷起来。
诸位看官,预知那道观山门外怎的又叫嚷起来,咱们下回"山门偶遇呆霸王 行事乐坏慧书生"分解。
第二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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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看官,上回书咱们说到那栾哥儿心中稍畅,便出了道观行至山门下,却听见前头儿吵嚷起来,一众人围了个圈子。只见得里头儿飞灰扬尘,吵闹不迭。又望不真切,这便起了心性儿,围在后头儿看了一阵寻个缝隙就挤了进去。
里头儿正在叫骂:"好你个薛呆,便是真有你的!自个儿开了个窑子,霸着那麽多骚娘们不够,居然打起我家娘子主意来了!你真是色急慌了怎不回家找你娘吃奶去?!"
那边儿也不甘示弱:"王老五啊不是我笑话你,篱笆不紧丢了东西好怪谁去?再说你家娘子也就倒当个宝贝,更别说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了,爷我看得上麽?"
这就互相叫骂起来,又是动手踢腿,打得不可开交。
栾哥儿细细一听周围人说,再看看里头,不由咧嘴一笑。
看官们当他笑啥?你也望里头儿看啊。当中尘土飞扬,前面三四个彪形大汉正围着两个拳打脚踢,后头儿站着个大官人,黑亮脸膛,一双眼睛单眼皮,厚嘴唇正哼哼:"打,给我往死里打!"说时两手插在腰上,拍拍那红堂堂的石榴巾子,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栾哥儿这个乐啊,可不是那薛夔薛大官人麽?就又凝神听周围人说,原来这王老五也是京里一个破皮破落户,平日里鼓捣些假药材骗人,斗鸡打马混过日子的。也不知怎麽认得了薛夔,薛夔和他是臭味相投,一来二去算是熟识了,王老五就把他领到家里去过。王老五家也没啥稀奇的,就是他那个媳妇儿不是一般人儿。生的虽不算十分美,偏生一双眼睛媚得要漾出水来,浑身上下骚得风月无边。一来二去这就和薛夔勾搭上了,今日王老五拉了自家兄弟,便来寻薛夔晦气。
栾哥儿听着冷哼一声,心道这个薛夔当真不知好歹,自个儿都那般交代他了,还是改不了偷腥的嘴儿。
那头儿王老五叫打倒在地,只管口里叫嚷:"薛呆,你这杀千刀的——"
后头儿骂得实在难听了,薛夔只是一皱眉也不管他。倒是身后阿盛听不过了吼他:"你媳妇儿不管好,偏来找我家官人的麻烦,有这道理麽?再说了,我家大官人这几天后面疼才好,哪儿有闲工夫去找你家那小娘儿?!"
这话一说,别说薛夔是脸上变色了,就连看官们听着也别扭吧?看官们只管笑,可千万别憋着。阿盛是小孩子,咱不一般见识,可听着的都是老江湖啊,这就窃窃私语起来。栾哥儿一听,只管心里笑开了花。
薛夔脸上又是红——那是羞的——又是白——那是气的——又是紫——那是憋的——又是黑——那是恨的,只看他这一张脸上是五彩斑斓,只差没开个染坊了。偏又是自个儿小厮说的,这就更加恼恨,只管抬手兜头给了阿盛一记,转头看着也打得差不多了,这就一口吐沫啐在地上:"走——"
这才转过人群,薛夔抬头就看见个人捏着把扇子拦住自个儿。这就抬眼一打量,但见:
芙蓉颜面俊眉眼,笑语未开口唇艳。月白衫子如谪仙,暗花涌出意绵。逍遥巾说不尽的逍遥惬意,沉香靴踏不完的沉鱼落雁。楠木扇子微微一启,风过头巾,便见笑面。
薛夔心里猛地一震,便瞪大了两只眼睛说不出话来,只管口里期期艾艾着一个字:"栾,栾,栾——"
阿盛在身后探头一看,笑出花儿来:"这不是李公子麽?"心里却恨恨道,可不就是这个李公子,害得我家薛大官人在床上躺到今日才见好,好容易得空来观里拜拜神,偏又遇上他这丧门星。阿盛一心一意护着自家大官人,倒忘了他家大官人躺在床上这几日,还多是拉肚子闹的。
咱们闲话少说,端看这栾哥儿要怎样。
栾哥儿上前捏着扇子拍拍薛夔面颊,笑呵呵道:"薛老板,这又是几日不见,你看起来……身子骨硬朗啊?"
薛夔后退一步:"我,我,我好了,好了……"说着不由自主手往后一藏。
栾哥儿见他这幅古怪模样,还以为他手上捏着甚麽要暗算自个儿,这便正要退一步,张开扇子掩在鼻前,却听阿盛道:"大官人,你屁股痒麽?干嘛把手按在上头儿?"
薛夔转过身去一拍阿盛脑袋,咬牙切齿道:"格老子哩背时娃儿,说啥子说?!"
栾哥儿一愣,再看他那只手果是捂在屁股上,这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薛夔又是羞又是恼,左右看看忙拉了栾哥儿到一边儿树下:"你要干嘛啊李公子?"
栾哥儿掩着口,一双眼睛只管瞄着他的脸转:"薛大官人,我的薛老板,我能干嘛?"
薛夔急得直跺脚:"我便是真得罪了你,你作弄我这些也该完了吧?更别说你那相好的杜翰林还带人来差点儿砸了我的丽菊院——诶呦!"
他不说这些还好,一说栾哥儿便心里有气儿。只管伸手揪了薛夔耳朵:"真没看出来啊!薛大官人一张嘴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薛夔伸手想摸耳朵,却又叫栾哥儿踢了一下,这就不知道该先摸哪儿了。老实话儿说。这薛夔比栾哥儿可有力气得多,为甚麽见了栾哥儿便像耗子见了猫呢?咱们前头儿就说过了,这薛夔是个粗人,见着这些个书生秀才的,嘴上是不屑一顾,心里倒是有些自惭的。更别说他几次三番叫栾哥儿作弄了,脸子丢尽了不说,还赔了不少银子呢,再被那老道吓唬一番,这见了栾哥儿可不像耗儿见了老花猫麽?就是那天鼓了半天儿劲儿去见了栾哥儿,也没说到正题儿上,反而见栾哥儿那小模样,心里突突直跳。这就更加慌了。
栾哥儿再是聪明,也想不出这些弯弯曲曲的来。只看薛夔躲他,眼神躲闪,便有些不悦。再听他说杜翰林云云,便又想到那惹人讨厌的杜彦莘,并着花间甲……提到花间甲,栾哥儿这心里便是又酸又甜,可不就借机发做起来。拿捏着这薛夔不敢对自个儿怎麽样,索性就上前拧了他耳朵,将夫子那"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教训搁在脑后了。
栾哥儿贴着薛夔的脸就道:"大官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杜翰林有甚麽了?"
薛夔正要指,栾哥儿恶狠狠道:"这污蔑朝廷命官,该把你抄家问罪!便是你虚言惑众,眼睛也得挖出来!"
薛夔这就吓得哆嗦起来,阿盛不服气,正要叫身边的护院上来打,栾哥儿只管哼了一声捏紧薛夔耳朵:"薛大官人,你的手下不老实啊!究竟你是老板啊,还是这个豆芽菜似的小娃儿是啊?"
薛夔疼的吼起来:"干甚麽干甚麽?!都给我站好了!"
那几个护院也就站住了,脸上俱是尴尬之极。栾哥儿哼笑了一声,贴着薛夔耳根子甜甜蜜蜜道:"薛大官人啊,这好几日不见,我可想念你得紧啊——"说着便伸手摸他胸膛。
薛夔吓得一缩身,耳朵就又扯着疼出眼泪来:"诶呦呦——"
"哎呀呀——可是疼啊?"栾哥儿呵呵笑着靠他近些,只管往他脸上吹气儿,"大官人啊,怎麽这麽不小心呢?"
"是是是,我不小心,我不小心……"薛夔心里那个恨啊,偏又说不出口来。
栾哥儿瞅他那张脸便知他此刻想甚麽,这就搂了他脖子低声笑道:"大官人啊,上次你到客栈找我,究竟是甚麽事儿啊?"
薛夔哪儿敢说啊,只得连连摇头。这一摇头就又扯了耳朵,疼的眼前泛白。栾哥儿哈哈一笑,这才松手,却又紧紧勾了他脖子:"薛大官人呐,薛老板……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啊。"
"找,找找我干甚麽?"薛夔牙齿都在抖,栾哥儿越是笑得动人心魄,他越觉得两腿发寒。
栾哥儿一只手拍着他胸口,一边儿轻声道:"上次大官人来客栈帮我一个大忙,我可想着定要好生报答你呢——"
"这就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薛夔连连摆手。
栾哥儿眼睛一瞟,咬着唇角就笑:"当真不用?"就又咬他耳朵,"大官人难道真想叫府尹大人封了堂子不成?"
其实看官们都晓得,栾哥儿哪儿认识甚麽府尹大人,不过是吓唬薛夔。可薛夔哪儿想得到这许多,只当是真的,这就怕了不敢再言语。
栾哥儿这就笑了,低声道:"我可是当真要好好谢谢你啊。"
薛夔脸上直抽抽,就觉着栾哥儿拍在自个儿胸前那只手仿佛施了甚麽法,自个儿竟是动弹不得,他拍一下,自个儿心跳一下似的。这就只能憋着笑了,真是笑比哭还难看。
栾哥儿倒是不在意,只管再捏捏他的脸:"所谓相请不如偶遇,捡日不如撞日,这就今天吧。"
"今今天?"薛夔真的快哭了。
栾哥儿眨眨眼睛:"怎麽,大官人……身上不方便?"
薛夔只觉得耳根子都烫了起来:"没,没……"
"那就是很方便喽?"栾哥儿哈哈一笑,松开他走前一步摇着扇子就笑,"那咱们这就走吧。"
薛夔哭笑不得,看着几个护院满眼惊奇看着自个儿,也就觉着丢人现眼了。栾哥儿搂了他肩膀拍两下:"几位大哥,不要介意啊。我和你们薛老板那是……好朋友啊,好朋友,哈哈哈——我可是受了薛大官人照顾,今儿是还他个人情儿。你们也就不用绷着了。"
护院眨眨眼睛有些不明白,栾哥儿便又道:"其实咱们在丽菊院不也见过?只不过那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们可要把嘴巴都给我闭严实了,免得胡说八道起来害了你们薛老板。"就又转头看着薛夔的眼睛,"你说是不是,薛大官人?"
薛夔只觉着肩膀叫他捏得又酸又痒,只得拼命点头不敢说话。栾哥儿这就满意一笑,再拍两下方松了手,与薛夔并肩往回走。
可怜这薛大官人,好好儿的上香没上成,先是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虽说他不介意吧,可总是生气。好家伙的这气儿没出,又遇见栾哥儿这煞星。诸位看官,预知这栾哥儿三入丽菊院又是为何,他当真是报恩麽?又将是怎麽个报恩法,咱们呐,下回"妙李栾笑赏取月亭
呆霸王糊涂献菊花"再说!
第二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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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看官,咱们上回书说到栾哥儿候着放榜浑是没趣儿,这便出去闲逛,一路到个道观看热闹。巧的是又遇见呆霸王薛夔,不由分说便拉了往回走。这可急坏了薛大官人,要说是他心甘情愿,那是一万个不能;若他不答应,便有一万个胆子不敢。咱们有句话叫"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可今儿得将这话反过来说,呆子遇秀才,说不清方是正理儿。
闲话少说,这薛夔一路愁眉苦脸和栾哥儿就回丽菊院。栾哥儿倒是神清气爽意兴盎然,连连点头拍手,也不知他高兴些甚麽。
进了丽菊院,看着前头两个娇丽小娘儿,便是一叠声的招呼:"粉桃姐姐,翠花妹妹,几日不见,你们可好?"
两个女子唬了一跳正要啐他,又见薛大官人跟在后面,这便不好言语了。只斜斜打量了一眼,都有些好奇,又有些疑心,这就也不敢问了。
薛夔咳嗽一声:"在路上遇见,也是,也是——"
"也是相熟之人,这便来看看就是。"栾哥儿接过口去,哈哈大笑。
薛夔一皱眉:"这也来了,你要说甚麽便只管说吧。"
栾哥儿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我便是那吃人的猛兽不成?这般怕我,连杯水酒都不请我喝?"
一听喝酒,薛夔吓得脸色都变了,连连摆手道:"不喝不喝就不喝。"
栾哥儿笑弯了腰:"怕我做甚麽?只是请我喝,又没说你陪我喝。"却又媚眼一嫖,"大官人要陪我喝,那可是求之不得啊。"
薛夔吓得退了一步,看着栾哥儿大笑着自入了后院儿,愣了半晌方提了衫子追进去。
栾哥儿大刺刺在薛夔榻上躺了,将鞋袜一脱,露出双白嫩嫩的脚来,虽不像那些女子三寸金莲摇曳生姿,却也是勾人去看。就又除了外衫,口中便一叠声唤着冷了。
薛夔一进屋便见这景致,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栾哥儿咬着嘴角一笑:"怎麽的,薛大官人莫非这几日手头紧,连炭火都买不起了?"
阿盛忍不住道:"看你乌鸦嘴!咱们大官人是有财有势,谁跟你似的?一个穷秀才也敢嚷嚷。"
栾哥儿摇着扇子直点头:"可不是?我便是那受穷受气的命,薛大官人就是又暖又热的身——"
薛夔不觉红了脸,忙的转头吩咐:"瞎说甚麽?这就点了炭火盘来吧。"
阿盛一跺脚:"大官人,这都开春多久了还用炭?"
薛夔只一瞪眼:"叫你去你就去,啰嗦甚麽?"
阿盛一捏衣角,哼哼着去了。少时果真拿了两个黄铜雕花的炭盆来点上,顿时屋里暖烘烘的叫人身子酥软。薛夔挥挥手叫拿些吃食来,栾哥儿补了一句:"要新鲜的——"就又挥挥手,"愣着做甚麽,快去啊——"
阿盛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大官人,凭啥这麽惯着他?"
薛夔也是一愣,可不是?从啥时候儿起,自个儿这麽怕他了?想来想去还是自个儿头疼,便又罢了,贴着阿盛耳朵悄悄说:"算了,宁得罪那个甚麽君子,不要得罪了小人啊。你看这个栾哥儿,像是君子麽?"
阿盛连连摇头,薛夔又道:"那你是君子麽?"
阿盛咧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抓抓头。薛夔这就一拍大腿:"可不是?所以我宁可得罪你,也别得罪他。去吧,去吧——"
阿盛美滋滋儿的出了门,半晌回过味儿来:"大官人,感情您是逗着我玩儿呐?!"
词曰:
绣屏落账,鸾凤鸳鸯。一种风流万般意:见香肌丰盈,玉箫暗品,樱舌偷尝。
袖掩红唇贝齿,回娇眼,盼情郎。道千金一刻须怜惜,铜壶夜夜空阶响,云山涌浪,月转回廊。
这边儿说着话儿的功夫,天就黑将下来。本就是暖天儿,屋里头儿又点着旺火,可不把人热了?便有一词又单表这热:
祝融殷勤舞火龙,烈香焰焰烧屋中。月如日轮凝不去,此身如在红炉中。
后羿一朝忘箭矢,阳侯海底愁雨师。雷公何日重抖擞,为君一声雨隆隆。
这栾哥儿嘴里头儿不说,只管拔了簪子撒下发来,撩开襟子捏了扇儿摇着。在那榻上侧身卧着,似笑非笑捏了一颗果子咬在嘴里,红红的果肉贴着那白森森的牙,小舌头伸出来舔舔嘴角的汁,两只眼睛微微一瞟,就又转过脸去躺着,倒把半个脊背露了出来。隔一阵方道:"大官人,前头儿老说给你这儿改名儿,我想了许久,这丽菊院总归是不雅,以后免不得我常来……不如叫了取月亭,听着到雅些,你说如何?"
薛夔抬头要应,却见栾哥儿唇红齿白的笑着看过来,不知怎麽的,只觉着全身一颤。忙的扭开头胡乱点了一下,就见斜对面桌上放了一盆瑞香花,开得甚是烂漫。这就咳嗽一声叫阿盛拿了小喷壶儿来自个儿浇水,其实这心里也不知怎的就燥热难当,恨不能将水淋在自个儿头上了。阿盛见着怪异,却又说不出甚麽来,一转头看见外头两姑娘正巧打对院儿走过,忙的出去拉了进来。
栾哥儿斜眼一看,两个小娘儿都穿着白银条纱衫儿,密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左边儿那个是大红焦布比甲,金莲是银红比甲。惟右边儿那个不戴冠儿,拖着一窝子杭州撵翠云子网儿,露着四髩,额上贴着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朱唇皓齿。两人携着手儿,笑嘻嘻蓦地走来。
薛夔看见她们进来有些傻:"小桃红,翠兰儿,你俩怎麽来了?"
两人摆摆手:"可不是阿盛说您叫麽?"
薛夔转头一看阿盛,阿盛正待回话,却见栾哥儿两只眼睛一眯,不晓得是哪里的寒光一闪,阿盛只觉得双腿就哆嗦了:"那那个……大大大大官人,我,我看你和,和李公子就,就那麽坐着,挺没趣儿的,就叫,就叫——"
"就叫两位姐姐来给我们唱曲儿的是不是?"栾哥儿一笑,扇子遮了半张脸,"那倒好,省得我还琢磨,薛大官人这是怎的了?今儿倒老老实实的不言语呢。"
薛夔干笑两声:"那,那就唱吧。"
小桃红不明就里有些愣,翠兰儿一拉她袖子:"大官人叫唱,你唱就是了。"
小桃红不肯,说道:"姐姐,谁养的你恁乖!我每唱呢,倒是便宜了你两人,还有那个栾三儿。你们且风流快活了,却拿我受用快活,我不!除非姐姐也拿了椿乐器儿。"
薛夔道:"不就是个曲儿麽?有这麽难?"
翠兰儿一听小桃红的话便有些薄怒,再见薛夔这般说故作了个揖道:"她真不会,昨儿给章金街的罗大爷唱了一宿,这回子嗓子还没倒过来。就怕败了大官人的兴儿。"说着便福了一福,拉了小桃红就走。
薛夔大为恼火道:"这小淫妇单管咬蛆儿,也不看是谁养了她的!"
栾哥儿却伸脚踢踢他手道:"也别生气,她们不唱,我给大官人唱一个如何?"
薛夔低头便看见一双脚,心里扑腾一下。要说这薛大官人调戏小娘子那也不少,金莲便是见过无数。瘦、小、尖、弯、香、软、正七字诀是有理,近来那香莲又端有三贵,便是肥、秀、软。更有雅士列了金莲三十六格,道是:平正圆直,曲窄纤锐,稳称轻薄,安闲妍媚,韵艳弱瘦,腴润隽整,柔劲文武,爽雅超逸,洁静朴巧。不管怎地,这金莲便是女子之极密,亦是把玩的要诀。
可栾哥儿这双脚,瘦不瘦,肥不肥,香滑柔腻,竟比他那张脸还要白上几分。虽不小,却是筋骨分明;方才那一踢,更是点着薛夔心上似的,酥酥麻麻说不出话来。
栾哥儿见他这样,便心里一笑,起身自拿了一副红牙象板来就道:"方才有些热,只这春捂秋冻还是有些道理。且那两个小娘儿不知好歹,我就唱个凉快点儿的,解解你心里的火气。"说着一扬手,袖子落下露出半截胳膊,另一手一拉衣襟,斜斜露大半个胸膛就唱,"柳阴中忽噪新蝉,见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犹堪羡。起来携素手,整云鬟。月照纱厨人未眠。"
薛夔听得神思恍惚,两眼一转不是栾哥儿的手就是他的脸,再一低头却又看着他的胸膛,两颗红嫩嫩的乳子若隐若现。薛夔一时慌乱,不知眼儿该往哪儿去,手该往哪儿摆,
栾哥儿只是笑,唱罢了过来挨着他道:"大官人,怎麽,我这梁州序唱得不好?"
"没,我……"
"那你怎的不看我?"栾哥儿伸手一拉,就将薛夔拖到了榻上,定定压着自个儿,口里往他脸上吹气儿。
薛夔只觉得心里跳得咚咚直响,浑身燥热难当,正想推开他,栾哥儿却一手往下摸进他裤裆里去:"好家伙,这可也精神着呢。"
薛夔只觉得身子一软:"好,好栾哥儿,这次便饶了我吧……"
"饶了你?"栾哥儿贴近咬他耳朵,"我可不愿意。"说着便用脚勾了他腰拉上榻来,手上捏着他那活儿挑弄不休,逗得那□淫精流出。
趁薛大官人喘气儿的当儿,三下五除二将他衣裳脱个精光。又将他鞋摘取下来,一拉裤袋拴了他双足,吊在榻两边架儿上,只一看,顺手抹了那□涂在□上,直如金龙探爪似的抽弄起来。不一刻,就见小□口一张一合,红肉赤露,白精内吐。栾哥儿这就先倒覆着身子,执麈柄抵穴口,卖了个倒入翎花,一手据枕,极力而提之,只觉着里头淫气连绵,如数鳅行泥淖中相似。
薛夔先是咬着自个儿胳膊不出声,等这回子也在下头儿没口子的呼叫不绝。栾哥儿更觉美不胜收,正干在美处,却瞅见薛夔眼角似是落下泪来。
栾哥儿这便愣了,胡乱□几下待得自个儿泄了出来,解了他脚上裤带道:"你便又哭甚麽?"
诸位看官,预知这薛大官人哭甚麽,栾哥儿又如何?咱们下回"小生员大张旗鼓 大官人小肚鸡肠"再说。
诸位看官皆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并非是说男儿不流泪,只是家国天下一道更比一道重,怎有那闲暇伤春悲秋,便是世人误认的了。再说那天性人伦,大悲大喜之极,总得喜极而泣,悲从中来等等言辞,说的便是这样儿了。
故而上回书说到那栾哥儿正是十分惬意之时,却见薛夔眼泪落下泪来,这就愣了。缓过来再看,薛夔已是背过身去,一言不发,躺在床上,便如死过去一般了。
诸位看官,可知这薛夔薛大官人心中想甚麽?虽说薛呆书读的不多,且平日里风流快活为邻里一霸,但就凭着本性儿他也晓得,自己这麽着叫栾哥儿弄了去便是极羞耻之事。这事儿多难以启齿,且不说伤了身子几日不能下床,不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连辛辣之物那几日也吃不得。再有请医弄药,市坊间早有流言纷纷。原来这呆霸王可不怕别人说他,横竖也无非是说他又勾搭上了谁家小娘子罢了。可现如今,走在街上别人看他眼神怪异不说,就连来丽菊院的客人都少了。再又被那杜翰林一闹一吓,这就更是苦不堪言了。抢他的银子不说,就连脸皮子都丢尽了,可不是背时倒运麽?
还有那个老道,也不知甚麽来路。后几日无论薛大官人如何寻访,也是找不到的。越是差下去,说法儿也就越多。有的说是太上老君化身来点化他,有的说是北斗星君下凡应劫合该搭救他,总之是越说越玄,越说越叫薛大官人胆战心惊。
可无论哪一种说法儿,都时时提点着薛大官人一件事儿,那便是——这栾哥儿当真是他命中之人,逃是逃不了了的。便是只得认命一途,也好少受些苦楚。
待得薛大官人有了这念头去见栾哥儿时,原先那皮赖模样凶神恶煞似的人,竟不知怎的变得可亲可爱起来。好几次自个儿也不知怎麽就定定看着移不开眼睛了,薛夔背地里没少给自个儿大嘴巴子,奈何面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是热乎乎的跳起来。
便说今日去这道观,嘴上说是近日里丽菊院生意不好要去转转,薛夔心里也不知怎的一路上想的都是栾哥儿。恩科甚麽的他也说不明白,但他也晓得这事儿对栾哥儿而言极是要紧,也不知这小子如何了,那天在客栈,他又是欢喜又是凝重的,薛夔哪能懂这些?难为他一辈子没怎麽动过脑子,这几日算是把能想的都想过一遍了。还不是一般的无计可施,又不敢再去找栾哥儿,这才想着去道观,顺便……真是说不得想不得,这才到山门,就遇着捣蛋的。狠狠打了一顿出了心中恶气,怎知一回头便又见着栾哥儿呢?
那老道的话便又响在耳侧:"说来那人与大官人也是冤孽。他前生是个修道的狐狸精,偏生大官人前世是个猎户,上辈子坏了他修行,这辈子便是来还他一命的了。"
话音犹在耳旁,眼前就是那双水嫩嫩娇滴滴的眉眼儿,似笑非笑的瞟过来,手上捏着的扇子一晃一晃,端的是风流潇洒如神仙。
之后怎的就又回了丽菊院,如此这般便又叫他得了便宜。对这男子之间情事,薛夔这呆子初时只记得个"疼"字,这便怕得紧。待后来见过栾哥儿叫人压在下头时候千娇百媚的狐媚样儿,又觉着也许妙不可言,想着想着自个儿那活儿便就硬起来。今次叫栾哥儿这一弄,一是他之前伤过的地儿好了,二是此番栾哥儿给他安抚过,自然不能与上次在那五谷轮回之所心急火燎直接捅了进去相提并论。三来,这次薛大官人只觉着先前是疼,后首儿随着那栾哥儿摇晃,自个儿竟也觉着舒服似的,忍不住口里跟着就——可突地一顿,猛地想到,自个儿这模样若是叫旁人看见,和那栾哥儿叫人按在下头儿有何不同?更有甚者,栾哥儿在他丽菊院时都是叫人压的,自个儿竟叫这麽个人压了去……
栾哥儿这边儿见他不悦,倒也不敢立时来撩拨他,这便拿了衣裳盖在他背上,见他没甚麽动静,便又大胆几分,伸手摸他耳朵:"这是怎地了薛大官人,莫非是我伺候的不够好?"
薛夔一听这个,猛地翻过身来瞪住他,栾哥儿却盯着他下身一愣。薛夔不觉也低头,却见是自个儿大腿之间流下些□来,这就又羞又气,拉了被子遮住脸背过身去。
栾哥儿微微一笑,伸手来拉他被子:"大官人,我的好官人,怎麽翻脸就不认人了?方才不是也很痛快麽?"
薛夔浑身气得直抖,偏又说不出一句话反驳他,这就死死拉了被子。栾哥儿与他拉扯一阵,比力气自然是输的了。栾哥儿一皱眉道:"既然大官人恼了我,我走就是。"说着便悉悉索索拉自个儿衣裳。
薛夔裹在被子里一听声音就又觉得忿忿,一把掀开被子正要骂他,却见栾哥儿似笑非笑一双眼睛正盯着自个儿,而他手上正摇着扇子抖那衣襟。
薛夔这就气急,正想拉了被子再裹起来,栾哥儿眼疾手快,揪住一段钻进去,伸手缠了他手脚,只管把自个儿身子往他身上靠:"你倒是好好儿和我说说,究竟怎麽了?"
"这倒是好笑!你还来问我怎麽了?"薛夔没好气瞪他一眼。
栾哥儿一愣,伸出手来搂了他脖子就是一口亲上去:"几日不见,学会抛媚眼儿了,这可比你那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有看头儿。"
薛夔推他:"你当人人都和你似的喜欢弄男人?"
栾哥儿一听不悦,本想告诉他这里头儿自然有快活的。但心里一转,却又想到这薛呆从来只和女人睡,定是没尝过男人滋味的了。若是叫他尝了甜头,只怕自个儿得不偿失。再者说,他不曾与男子亲近过,自然自己干他那会就是——栾哥儿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之前那火热紧致,不由心神荡漾,心头又是惬意又是舒爽。当即打定主意,这里头儿曲折怎麽都不能和这薛呆说的了。
那边薛夔见他不说话,便以为自个儿得了理:"再者说,你倒是快活了,我可疼得要死!何况平日里,都是你给人进进出出,怎麽到了我这里,你就,你就——"说也奇怪,薛呆本是极怒的,说到这当儿却又怯了,喃喃小声下去,倒好似不好意思怕羞似的。
栾哥儿看得心里一荡,方才本就是匆匆罢了的一场,此刻下头儿就又跳了几跳。不免又搂了他,贴着他耳朵道:"你倒来问你,你当真时时躲着看我,嗯,被那甚麽?"
薛夔满脸通红,瞪他一眼,栾哥儿再一笑,咬着他耳朵呵气:"那你看着,我可快活?"
"我怎麽晓得?!"薛夔一着急嗓门儿就又大了,"我只看你叫得欢呢!"
"你方才也叫的欢啊。"栾哥儿就又往下摸他胯间,"那你再说,上头儿的人快活麽?"
"我,我怎麽晓得。"薛夔哼了一声,气势登时就又小了。您道是为何?
看官们呐,想这薛夔薛大官人在那窗下窥视时,一门心思都叫栾哥儿勾了去,上头的人不过是匆匆一眼,又怎知快活与否?
栾哥儿的手揉捏着他下头儿:"你听我说,我叫的声儿大,其实是下头儿那个才是舒服的。"
薛夔下身叫他弄着,耳边又是湿热一片,不由神思恍惚起来:"当真?"
"那当然。"栾哥儿爱恋的摸着他那活儿,"你想想,平日你那宝贝在妇人那处出入的,突地换成——一"就又伸手一抓他后头儿□,"这里进去!"
薛夔惊得一抖,栾哥儿只笑着塞根手指进去,"你瞧?可不是麽?我不过一根指头你就觉着难受了,若是你这宝贝进去了,还不知变成甚麽模样呢。"
薛夔将信将疑看他一眼:"这……"
栾哥儿就又拉了他手按在自个儿那活儿上:"大官人,你自个儿摸摸看,是你的宝贝厉害,还是我的好?"
薛夔哼了一声摸了一下,不屑道:"这麽个小家伙也敢跟我比?"
栾哥儿心里一笑,面上却道:"可不是?我的自然不能跟大官人你比,我这可不是怕弄疼大官人你麽?"
薛夔还没想明白,栾哥儿便前头搓揉着他那活儿,另一只手
转着圈儿又塞了一根指头进去。薛夔只觉着那后头又软又麻,原是并着的两条腿,由着栾哥儿捅着他后头儿竟是止不住的抖。没一阵子前头也泄了出来,下头儿那浪水也不知哪儿来的,热热一阵流出来,把床褥皆湿了不说,竟还要流似的。栾哥儿□在薛夔手中亦是胀大起来,将薛夔腿一抬,直攮进去。两手扳着薛大官人的腰,只顾揉搓,麈柄尽入至根,不容毫发,薛夔瞪目,体内是火热躁动,忍不住的挺腰迎上去,口中只叫些甚麽连自个儿都不晓得了。
栾哥儿伏身往他脸上一亲,情浓一泄如注。稍时扯出麈柄自抹了,又回身替他清理,口中只道:"好官人,此番可品着趣儿了?"
薛夔只觉着浑身像是气力被抽干了似的,哪里答得出话来。栾哥儿伏下身子,双手捧定他□,又吮咂一番,才给他系上裤子拉好被子盖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薛大官人当真信了栾哥儿的话,或是这栾哥儿又弄出些甚麽妙事儿来,咱们下回"呆霸王摇身一变 丽菊院改头换面"再说。
第三十一回
诗曰:
正是当下,持万卷书,满目无人比高。
执鞭立马,正是风流年少。
放眼望、如临仙人岛。
美不胜、白露之晓,万里江山似笑。
梦他年春早。
慕清清流水,斜阳芳草。
雷鸣乍起,忍看卷帘珠碎。
斜雨密、孤燕空留巢。
看梢头、桃花散落,奈何人已老。
诸位看官,这首卜算子说的便是那少年人意气风发指点河山,自以为天下无敌傲视古今,世人皆是以古非今文人相轻,可论真个儿的,还不是你不看起我,我看不上你。其实人之一生,莫不是劳劳碌碌辛苦之极,有几个能有那好命投生富贵人家得享清闲?家贫百事衰,自然是有理。但便是皇亲国戚,亦是有几个笑自心里?就是那皇上,那天子,还不是整日里有操不完的心,理不尽的事儿。若是好皇帝,如那尧舜禹汤,便是整日里操劳天下,记挂百姓;若是那坏皇帝,似那桀纣幽厉,就是每日里醉生梦死,刻削不义。便又有那不好不坏的皇帝,想上进,没那本事;想玩乐,又没那胆子。于是小心翼翼躲躲藏藏,混得个"守成"之名也就罢了。百姓之家也是如此,没钱的想发财,有钱的想富贵,富贵的呢?便是富不过三代了。
怎麽说起这个?这位看官,那栾哥儿心思灵巧,免不得有了自个儿的盘算。上京赶考原是避祸的,并不一定非得拿个状元装点门面。眼看着来了京城这一段时间,便也渐渐熟识了。心里自然有了旁的念想。读书一途,于他原就是被迫逼着去的,这几年也不过是打发光阴,想他家中已是殷实,又何必一定要做甚麽大官?
更何况,当官这件事儿,有的人是猪油迷了心眼一定要去,有的人是畏如蛇蝎避之不及。有的做官,是一心一意治国,施展才华;有的做官,是全心全意挣钱,逍遥富丽。老百姓叫他们父母官,不是爱民如子,而是要百姓把他当父母供起来。您说要是这样儿的父母官,要来做甚麽?
栾哥儿虽然是个生员,可也不想做甚麽达官显贵。与其这麽疲累勾心斗角,莫不如逍遥自在一点儿。看看杜翰林,栾哥儿忍不住的笑,满口的仁义道德,还不是一心的乌七八糟。
薛夔一身都是软绵绵的,转头看着栾哥儿起身清理了自个儿披上衣服,眼见着穿上鞋便要走了,忍不住出声:"那……"
栾哥儿回过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一挑眉毛:"怎麽,舍不得我走?"说着便将手伸了进去,"再来一次?"
薛夔慌忙推他:"去去去!"
栾哥儿大笑俯身亲他面颊:"大官人,这就舍不得我走了?"
薛夔扭着要躲,却又觉着腰间又酥又麻。不觉口中哎呀了一声,栾哥儿呵呵笑着将他转过身来平躺在榻上,伸手隔了衣裳就给他按捏起来。
薛夔只觉着腰上一片松快不少,这就慢慢眯着眼睛放松了。栾哥儿捏着他肩胛骨:"躺平些,别用劲儿。"
薛夔口中唔了一声,栾哥儿看着他黑漆漆的头发,忍不住伸手替他理了理,贴近他身子轻声道:"大官人,我倒有句话想问你。"
"甚麽?"薛夔闭着眼睛,口里应着。
"你就当真想开个妓院过一辈子?"
"不然呢?"薛夔摇摇头,"我没念过书,总不能和你似的考状元去。也没甚麽手艺,就会吃喝嫖赌,可那麽大人了,总得有些事儿做不是?"
栾哥儿听着默默点头:"倒也是,不过我有个主意,不知大官人有没有兴趣?"
薛夔转过头来看着他:"你有甚麽鬼主意?还不是把我当傻子似的玩耍?"
栾哥儿柔声笑道:"这可就冤枉了大官人,我是一心一意为你好,便是方才那事儿……"就又贴着他背脊舔他耳朵,"我还不是伺候着你?生怕你受一点儿委屈。"
薛夔想着方才那事儿忍不住脸上发烫,忙的耸肩:"你就一张嘴对付我!可也没见你当真给我甚麽好儿的。"
栾哥儿索性罢了手,钻到床上和他并头躺了,将身子靠近他怀里小声道:"大官人,你可记得之前我在你院子里呆过几天?"
"还说?生意都叫你抢去了。"薛夔一提这个满肚子火气,"之后还给我惹了衙门的人,真是晦气!"
栾哥儿一拍手:"这就对了!"
"甚麽?!"薛夔瞪眼睛来。
栾哥儿拉着他手:"你又生气做甚麽?听我说完呐。"这就靠着薛夔耳根子轻道,"大官人,你看之前那些达官显贵来你这儿,叫姑娘都得躲躲藏藏。这便是当朝的规矩,做官的不能随意来窑子里。况且你就是开了,也得孝敬着父母官不是?"
薛夔听着点头:"可不是?"
"再说窑子里的姑娘,我看……也不大服气你管啊。"栾哥儿咬着嘴唇就笑了。
"偏你说?!我看这事儿还是赖你!"薛夔一张黑脸这便红透了,"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请那大夫来看病。看病倒也罢了,就是,就是——"这便说不下去了。
栾哥儿一想就笑了:"我晓得了,可是你不举,□又开了花儿?"说着忍不住低声笑了几句才道,"这也没甚麽,横竖这些姑奶奶们也是吃里爬外的居多,不心疼。"
"不心疼?"薛夔恼了,"你晓得直接买个好的得多少银子?再说了,就算买个小的来,调教个三年五载的不见得能出个好字,白花花的银子砸进去连个响儿都没有!"
栾哥儿贴着他胸口:"要我说,这姑娘们就散了吧。她们心里可都有个算盘,精细着呢!"
"甚麽话?"薛夔低下头来,挨着栾哥儿的额头。
栾哥儿索性踢了袜子将脚缠在他膝盖上细细磨蹭着:"姑娘们一个不小心,若是有了,便是小半年儿不能接客,你还得养着;不出名不露彩的,赚不来银子;有了名声儿的,又拿腔作调格应着你,挑三拣四的事儿我想你不是没经过。再说了,姑娘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你还得再请小厮佣人的,岂不又是一笔银子花出去?"
薛夔一想竟是这麽个理儿,便来了兴致:"要你说,该怎麽着?"
栾哥儿呵呵一笑,贴了他耳朵说出一番话来。薛夔听的连连点头,末了却又不放心:"可丽菊院好歹也是有了名声的,这就散了……总有些舍不得。"
栾哥儿眼珠子一转道:"那有何难?丽菊院你照样儿开着,喜欢姑娘的便来这里。你且慢慢腾挪,这事儿啊——少不得三五年的功夫,见不了真章儿!"
"这麽久?那银子……"薛夔皱起眉头来。
栾哥儿伸了雪嫩嫩的胳膊搂了他脖子:"大官人,你若放心,就叫阿盛听我的,保管你一年回本两年见利!"
薛夔一咬牙:"好!"
栾哥儿眉开眼笑:"这便是应了我的。"
"那是,说话算话。"薛夔哈哈笑了,想着日后日进斗金,便是合不拢嘴了。
栾哥儿只是一眯眼:"可我就亏了,店子是大官人你的,银子进了大官人的口袋,名声嘛,也还是你的……哎呀呀,我这便是替他人做嫁衣了——"
薛夔讪讪道:"那也是……你……"
栾哥儿只一笑,抬头咬着他喉结道:"我也不是吃亏的主儿,这事儿啊,我要好处的。"
"好处?"一听这个,薛夔很为难,咽口口水道,"你想分多少银子啊?"
栾哥儿一听这话哭笑不得,伸手一掐他耳朵:"薛呆这名儿还真没叫错了你!"就又咬他下颚,"我便是要你,如何?"
薛夔一愣:"要我?要我给你干嘛?洗衣服做饭我不会,吃喝玩乐倒还行——"
栾哥儿无语看他两眼,猛地将他一番压在身下:"我要你,你别跟我装糊涂!"
"这,这,这这这——"薛夔再傻这也明白了,忍不住哆嗦起来,"这才完,你又来?再者说了,哪儿有,有老板还给人嫖的?"
栾哥儿伸手摸他胸前:"谁说嫖了?我又没给你银子,你算卖麽?"
一听这话薛夔又急了:"可不是,你都不给银子!你白嫖啊?!"
栾哥儿好气又好笑:"你倒真想我给银子啊?那你可就真成卖给我的了!说吧,大官人,一晚上,怎麽个论价儿啊?我看你皮肤黑,嘴唇厚,媚眼儿也不会抛,笑起来傻乎乎的。不懂诗词歌赋,更不会唱曲儿伺候,分明是个下等,我倒看看你好意思没脸没皮的要多少银子!"
薛夔叫他一顿话说得作声不得,栾哥儿便又软下来,贴了他面孔香一记:"这便是了。要说银子就是折辱了你,我倒还舍不得呢。"
薛夔还没想明白究竟该不该收这银子,栾哥儿已起身减了烛,搂了他道:"睡吧,这事儿,咱明儿就去办!"
说是明儿,等事儿有了眉目便也是五日之后。这还是栾哥儿本事,打着薛夔的招牌吩咐下去,不几日这就成了。
这日一大早,栾哥儿便拉了薛夔兴冲冲往柳前儿胡同来。薛夔立在那宅子前眼目所见便是一派喜庆儿。楼下四间门脸儿房,上到底儿三层;临街是楼,仪门进去当间儿一个黄石影壁,两边是穿廊厢房,挂着鹦鹉画眉等雀鸟,此刻咿咿呀呀撒欢儿的叫。绕过影壁当中三把扶梯,掩上一个四围的小院儿,天井儿栽棵石榴树,绿油油的叶子甚是喜人。往楼后穿堂看,便有些椅子桌子,放了茶碗吃食,贡客人们候着时待的。后头儿还有四个院子,门楣上都还空着,刚粉刷完毕,一派新露露的景致。各色植株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薛夔暗暗点头,这地儿也是繁华闹市,入夜之后多的是客人来。兼着这宅子原也有主儿,接过手来不过粉刷一遍,自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正想着,栾哥儿却又拉了他耳语:"先前我就叫阿盛往南方儿买了些哥儿来,说是今儿就到,晚上,咱们看看去。"
薛夔连连点头,栾哥儿又拉了他到门前,挥挥手,叫阿盛拿了块黑漆漆的板子来。薛夔一看,上头儿写了三个字,奈何不认得。
栾哥儿掩口一笑:"取月亭——"
薛夔脸哗一下就红了,看看左右小声道:"你还当真——"
"可不当真?"栾哥儿一眯眼,"要好,就刻上去了。后日便可开门做生意,到时候儿,只怕你笑得合不拢嘴!"
薛夔此刻便也笑了,栾哥儿拍拍他肩膀小声道:"那大官人,事儿我也坐了,你可别忘了我那份儿啊——"
薛夔一听傻了,半晌明白过来正要骂他,栾哥儿早大笑着进去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栾哥儿究竟想的甚麽点子,这后日又有何新鲜事儿,咱们下回"新店凑趣柳胡同狎客帮嫖取月亭"再说。
词曰:
且满饮,醉卧翡翠堂。回眸腮边凝初露,翡冷兰幽香草长,风流少年郎。
这首词,说的便是那少年风华正茂,别有幽情。有看官要说了,莫非这男子还有美过女子的不成?看官啊,稍安勿躁。这美之一字,甚是难断。何者是美,何者为美?那染坊布坊中,有人爱朱红,便有人爱青紫的;咱们说的薛夔薛大官人便以钱之金灿灿为美,便见花间甲花方瑞便以人之灵巧情态意景为美;便是咱们诸位看官今日来饮茶,亦是有人喝毛尖,有人饮碧螺春的。至于这男女之间,如何好说美或不美。男子那潘安、卫玠美不美?女子里那效颦东施又美不美?故而诸位看官,美丑一事,端看说的是谁,用何人来比了。古往今来,写诗作文赞那男子之美的亦不在少数,咱们试看:
魏阮籍诗曰:"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衾裳。"
晋张翰《周小史》诗曰:"翩翩周生,婉娈幼童。年十有五,如日在东。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尔形既淑,尔服亦鲜。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转侧绮靡,顾盼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诸位看官又以为如何?哈哈,咱们说远了,且回了吧。先前说到那栾哥儿在柳前儿胡同买了宅子,粉刷一新。之后又如何?便说过了几日,这京里便有个大大的新鲜事儿出来了,甚麽事儿?您且听小老儿慢慢道来。
却是那一日,正交巳初刻,街上人来人往,做小生意的,赶路歇脚儿的,官员下了早朝回官邸的,这是热闹之时。便见一行车队浩浩荡荡打从城南门进来。前头儿是两个娇俏端正的丫头儿挑着小香鼎熏着,后头一色儿的青顶小轿。碧色窗棂挂着翡翠新色的褂,门前垂着青色薄绢,均用两人抬着。每乘轿子周围还得两个护院随着,若是有人看时,环着手臂瞪起眼来。
前后这七八乘的小轿说话间就小心翼翼往城里走,立时有人围着看,纷纷打听是哪家大官带着家眷入京了。可细细看着却又不像,前头儿不见扫尘回避的,后头儿没有打幡鸣锣举牌的。且护院的架势也不像是差役。有好事儿的想挤过去看看,都叫那护院给吓回来了。
这功夫有个不知哪儿来的酸秀才,衣裳褴褛捏着本集子摇头晃脑念着"子曰孟曰"就要打街口过去,这便与第一辆轿子冲撞了。那轿夫晃来晃想让他,可后头儿那个轿夫看不到前头还一个劲儿往前送。这下倒好,登时这轿子便一个大斜转晃得几晃。也算轿夫有些本事,好容易转了定稳停下,可那轿栏却勾到书生破衣,将他带着转个圈儿,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书生灰头土脸爬起来,指着那轿子便道:"昊昊上苍,大道堂堂,何故撞我?"
那轿夫惊魂普定,看眼轿子没事儿才转过头来指着他道:"不长眼的臭叫花子,这是甚麽地儿,也容得你乱闯不成?"
那书生叫两个护院架起来,满脸忿忿:"天理昭昭,唯仁与德!分明是你们撞了我,却颠倒是非黑白不成?"
那轿夫上来刷刷两个嘴巴子:"不长眼的狗腿子,好好的白日里也来疯!给他打出去!"
护院一拥而上,围着便是拳打脚踢。一时间尘土飞扬,骂人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周围人个个看着,嘴里议论纷纷,却又不敢贸然上前拦阻。
那书生先前还骂着,后首儿声儿多是呼疼的了,路人皆才者多半是要被打死的了,这就有人喊了一声:"住手!"
一时就都静了,护院罢了手回过身去,就看见先前停着的那轿子轿帘拉开了一点,露出半张脸来:"这是做甚麽,还不把人快扶起来。"
他声儿不大,却透着股子冷清的威严。护院立即罢了手,恭恭敬敬将那书生扶起来,那人又道:"还不给这位小哥儿配个不是?"
护院听了转身便打躬作揖赔了不是,这书生就也愣了,还了半礼。便见那轿上的人叫轿夫打了帘子,自下了轿来。顿时一众人都愣了,但见:
单髻雪面花瓣唇,玉山扶摇莲花步。金铃玉坠妆娇颜,锦绮珠翘饰美容。
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手上捏着一把湘妃扇遮了半张脸。斜斜梳了个发髻,眼睛一汪秋水似的看过来,口里道:"这位公子,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原谅则个。"
那书生顿时就愣了,讪讪的说不出话来。
那人便又笑了:"公子,这几两碎银子你先拿了去看大夫,若是不够,便去柳前儿胡同取月亭寻我。"
这声儿又细又软,如那三春的莺声,端的叫人心里荡漾一番。莫说那书生了,便是周围众人,亦是目瞪口呆。那双眼睛娇滴滴的望过来,满满含着笑意,登时叫人觉着满心的委屈都似化了去了。
后首轿子也都停了,紧接着下来个丽人,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白面弯眉,未语先笑:"春哥儿,怎麽停在这儿就不走了?"
那个春哥儿转过头来笑了:"小夏,你又坐不住了。小心一会儿薛大官人撕了你的嘴。"
小夏呵呵一笑:"你偏又胡说,薛大官人甚麽时候跟咱们动过脾气?还不是你自个儿心里有鬼,怕他得紧--"
那春哥儿只是摇头一笑,便又见后面轿子上的人都下来了,于是点头:"秋郎,冬景儿,你们就不要下来了。"
秋郎裹着件大红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袄儿,套着翠蓝宽拖遍地金裙,掩口打个呵欠:"我还以为到了呢,原来是暂时歇歇,嗨,没劲儿。"说着拉了他后面的冬景儿就要回去。
冬景儿年纪约莫最小,十二三的样子,粉嫩嫩的脸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只手捏着身上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祆儿,另一只手提着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左右张望一阵才道:"秋郎哥哥,咱们到了麽?"
秋郎声儿有些媚:"谁晓得?说是柳前儿胡同,我看进城了,大概也不远了。"
后首还有几个小哥儿也下来了,一个穿着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另外两个像是双生子,俱着妆花罗缎的衣服。一时间如繁花乱眼,娇声阵阵,说笑令人如沐春风,心底里就都敞亮起来。
莫说那穷酸书生了,就是路上众人也是看花了眼,纷纷议论着究竟是甚麽人。分明是男子,却有女子难敌的娇媚;分明是须眉,却又平添几分俏丽;分明是阳刚,却有多了几丝媚态。穿衣打扮也都是女子一般,除却头上都是一个发髻插着簪子,几乎令人分不出男女来。
那书生还愣着,春哥儿已经将银子塞到他手里,言罢嫣然一笑,回身叫了众人各自上轿。一众人这便去了。
那书生看着轿子行远了,才回过神来,转头随意拉住个看热闹的:"那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端的如此美艳动人?"
那人哼哼笑了几声:"你刚才没听见?他们住在柳前儿胡同,又说是薛大官人,你当这京城有几个薛大官人不成?"
周围又有凑趣儿的上来了:"那柳前儿胡同是甚麽地儿?京城里出了名儿的相公堂子都跟那儿呆着,你再看看这几个人,啊,能是甚麽?"
又有个看热闹的跟上来:"你当薛大官人是甚麽?他原来开的丽菊院便已是这儿最出名的窑子了,现下又插手相公堂子,还不知道以后怎麽呢!"
那书生讪讪的说不出话来,便又望着已然远去的轿子。众人见没乐子可看,也就议论着散去了。那书生捏着银子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走了,周围还有人议论着薛大官人新开的相公堂子取月亭。
这不几日之间,大街小巷都是在谈论这薛大官人的新店,坊间传言甚多,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玄,越说越神。都说那薛大官人的堂子里,来的是神仙,住的是佳人,吃穿用度都与别家不同。端看宅子的形制,便已是超过众家的了。更有些登徒子,趁着月色悄悄想去一探究竟,就被几个彪形大汉扔了出来。这下可好,更是引得众人心痒难耐,亟不可待。
待到几日之后,这薛大官人的新堂子果然开了。大清早的喜庆盈门,薛夔穿了他那明红衫子,一手捏着石榴斤子,一手掀了衣襟下摆,对着案桌跪下去,祭了各路神仙,将香交给阿盛点上,这便回身亲自揭下取月亭的招牌红布来,方点了爆竹。一时间,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鞭炮爆竹响个不停。更有二三顽童在一旁又叫又跳,等着捡那爆竹花儿。
薛夔看着客人源源不绝进来,晓得合不拢嘴。回头就看见自个儿平日相熟的兄弟们都来了,更是喜上眉梢。亲自引了进去不提。
这说这一夜,客似云来,红浪滚滚。娇声不断。这边儿是春哥儿陪着康记银庄的掌柜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桌上铺了茜红苫条,两个抹牌饮酒。那边儿是小夏吩咐小童在房里秉烛,叫唤着收拾铺床伺候梁纪布庄的老板。西园儿里冬景儿捧了果盒杯酒在床上紫锦帐里,露着粉般身子,和冬云街十八药铺的掌柜香肩相并玉体厮挨。秋郎正在北苑儿和那对双生子陪着府尹大人摸牌,正打发小童拿大钟饮酒。
薛夔吃酒吃到夜里,便叫了几个人来伺候着那几个兄弟睡去了,自个儿出来看了一圈儿,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言。
诸位看官,预知这薛夔欢喜甚麽,又难言甚麽,那栾哥儿怎的不见,咱们下回"栾哥儿夜戏霸王 杜彦莘怒斥家父"再说。
第三十三回
举报色情反动信息
举报刷分
诸位看官,有诗曰:
红烛艳烧酒乍醺,当筵且喜娇笑频。蛮腰媚舞章台柳,檀口柔歌几番春。
暖气拂衣来有意,香花落地拾无声。不因一点风流趣,安得韩生醉后醒。
这诗词歌赋,说的是赏心怡情,讲的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红尘俗世纷乱眼,醉看喜堂佳人面。这得快乐时且逍遥,莫待花落空叹枝。人生在世不称意,难得几人驻心间。便有绵绵不绝意,亦是今生前世缘。
这人与人之间,最难说的便是这缘法。世人皆求缘来随心,可叹这缘法来去不由人。故而世间多痴情,笑看俗世三分春。人说戏子最无情,欢场之间最无意,都是钱来钱往过,真心一斤无人问。待到他年旧梦醒,桃花树柳闻莺。回身笑看三千场,几人有情几人明。
看官们呐,这书也说了好几日,人也来得差不多。便是这薛大官人说的尤为多,便是为何?只为这硝烟乱世出豪杰,安平乐世产霸王。薛霸王其人,貌非潘安,义非云长,慧非子房,勇非张飞,巧非鲁班,掌财非公明,识人非阿瞒,他本就是这红尘俗世中摸爬滚打一个小人物,天生还该他遇着栾哥儿这小妖精,方生出这些事儿来。看官们,您道这是缘法儿麽?若然是,便是甚麽缘?若不是,怎的又聚首。有句话老话叫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这欢喜冤家又能有多久,总到缘有起处便有散,可谁知散的那天是何时?
看官们莫怪,并非小老儿胡说八道,这便正是薛夔薛大官人此刻立在取月亭小院儿里自个儿琢磨的事儿。您还别笑,谁说薛大官人就不能想这个?虽是薛呆,但也非不通人情。这几日里栾三儿可没好好歇着。打从他叫阿盛往南方采买了小子来,不几日便到了京里。入城时,栾哥儿便嘱咐了阿盛,叫他弄出些气派来。阿盛不敢不听话,却又不敢全听,这就又悄悄问过薛夔一遍。薛夔也不明白怎麽回事儿,但想是栾哥儿说的,多半不会错,便就叫阿盛照栾哥儿吩咐去了。栾哥儿又自个儿扮个落魄书生,与那打手在街上演了这一出好戏。当时薛夔就立在旁边二层酒楼的临窗那儿看着,心里也说不清是个甚麽滋味儿了。
接着的几日,栾哥儿请了城里出名的乐师舞娘来教这些小哥儿们技法。说老实话,这些小哥儿年纪虽小,可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那些东西老早都学过。薛夔原先也想不明白,为何要花这冤枉钱。栾哥儿只一瞪眼,薛夔便不敢言语了。
现在想来,那些师傅们见这几个孩子年纪虽小,但一教就会一点即通,兼着栾哥儿笑脸迎人,又肯送银子办招待,这便赞不绝口。口耳相传,一时之间名声可就在外了。薛夔虽是不通文墨,但也晓得这名声便是金字招牌,若要人说你好,便是千难万难的。当下心里对栾哥儿,又添几分说不明道不清的念想了。
正想着,就听见后面有人过来了,脚步轻轻,后跟曳地。衣裳拖着地,发出刷刷之声,也不知怎的,在这夜里格外清晰。薛夔没动,少时果然有双胳膊搂住他的腰,拉扯着他那石榴巾子,热乎乎的气儿从脖颈往上吹到耳后:"怎麽,又喝醉了?"
这声儿带着几分笑意,又有几分调侃,说不出的娇媚,道不明的宠溺。薛夔也不知怎麽就觉着酒上脸似的烧起来,忙的一推他手:"有你这麽胡闹的麽?等会儿叫人看见了……"却又吸吸鼻子,"你喝酒了?"转头拉了他手细细看,只见月光下栾哥儿面色潮红,眼中氤氲,水淋淋雾蒙蒙的看不透彻。再一捏他手,热乎乎的。
"看见甚麽?"栾哥儿只管往他身上靠,"咱们大被一张眠在一块儿还少了人看去?"
薛夔无奈,扶了他道:"你真是醉了,怎麽就喝多了?"
栾哥儿哈哈一笑,伸手揪他耳朵:"我怎麽会醉?不过是多吃了几杯……"便又脚下踉跄。
薛夔唬的伸手搂住他,只觉得栾哥儿浑身香气扑鼻,说不清是他身上本来的香,还是那酒味醉人,又或是月下花开,清风送香来。薛夔低头看着他,满脸红晕,双目朦胧,整张脸子又白又嫩,这就看得痴了,心里只道,便是那丽菊院里的姑娘,也没一个比得上他这双眼睛的。
栾哥儿伸手拍他脸颊:"看,看甚麽?没见过?还是没看够?走走走,咱们这就回房去,我叫你从上往下从左往右从前往后都看个够!"
薛夔也不知怎麽脑子里嗡一下:"又胡说!你这龟儿子——"
后首儿话没说完,栾哥儿捏着他的下巴抬头就亲上来,丁香小舌滑溜溜的钻进去。一双手也不老实,趁着薛夔两手扶了他不得空,这便上下造孽。只啃得薛夔脑中画圈儿,好一阵回不过味儿来。
栾哥儿勾了他脖子将嘴贴着他耳朵,手探在怀里反捏着他袖子:"原来只穿恁单薄衣裳,不害冷麽?"
"早开春儿了,天暖起来,又吃了酒,这才没穿外衫。"薛夔嗯了一声,便有见他醉了有些得意,"您老人家见我身上单薄,肯赏我一件衣裳儿穿穿也怎的?"
栾哥儿斜他一眼:"贼短命的薛呆,得便宜便了,早先儿便看我让着你,给你前后忙活儿的也不问一句。我不言语便罢了,如今你倒大胆了些,又来问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甚麽人,何故把与你衣服穿?"说时便上来动手扯他衣裳。
薛夔一愣也不知是酒劲儿上来还是见栾哥儿醉了媚人,口里竟自个儿溜出一句来:"我便是前生剥了你的皮,今生当真要还了你不成?"
栾哥儿一听便住了手,歪着头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随即又拍拍他胸膛笑了:"我可不懂你口里浑说些甚麽,反正儿啊——"说着伸手一戳他额头,"你就等好儿的报答我吧——"说着便打个酒嗝,似要倒了。
薛夔无奈,转过身去:"上来吧。"
"嗯?"栾哥儿一愣。
薛夔微微弯了身子:"你醉了,我背你回去。"
栾哥儿这便真愣了,好半晌才窃笑着爬上去。将手垂在他身前,缓缓向他耳根子吹气。薛夔只觉着自个儿莫不是真醉了,竟是一步三晃的回了屋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头儿说着栾哥儿与那薛夔回了房,另一边儿咱们再到取月亭去看看。南厢房里正是热闹,唱曲儿的相公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偏偏这位客人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只管喝酒。小哥儿们见着不对劲儿,便打发个小子赶快去找春哥儿。春哥儿正陪着康记银庄的掌柜抹牌,方才输了一局,这就笑着端了杯子过来,将个身子都贴着挨了紧到一处,敬了他个皮杯。那银庄掌柜喜不自禁勾了他舌头,一双手上下便即摸索起来,口里含含糊糊道:"好人儿,便是我中意你,你可也有情于我?"
春哥儿只管笑着一推他,张嘴便唱:"有情哥。你须是频频到。有情哥。你多请些酒共肴。有情哥。我把你终身靠。有情在口里叫。无情在肚里包。果是个真情也。不要财和宝——"
那掌柜捉了他手正要言语,外头儿小厮进来咳嗽一声,春哥儿这就过去听了几句,转头笑着赔了不是,折身就出门去了。
一路快步赶到那南厢房,正听见里头儿那大爷放下杯子咳嗽了一句:"出去出去——"
估摸着里头儿小哥儿笑着要挨近他,这位大爷伸手一推就将他推翻在地。小哥儿捂着腿诶呦一声就叫了出来:"这位官人啊,真是好狠的心呢。"
那客人却咳嗽一声:"你们便是这取月亭最好的了?我看也不见得啊!"
春哥儿皱皱眉,随即展开眉头笑着进去了:"这位大爷,怎麽光喝酒呢?莫非咱们取月亭的菊花酒这麽香,勾得您眼睛都看不见别的了?"
那人看他一眼似乎眼前一亮,再细细一看却又摆手:"你又是谁?我没叫你来。"
春哥儿眼珠子一转:"听这位官人的意思,像是来寻人啊。"
那人叹口气:"不提也罢。"说着便起身要走。
春哥儿盯着他那身暗色绢丝的衫子,再看看他下头的皂靴。心里有了计较,这便道:"既然如此,那我送送官人吧。"说着便侧身一抬手,"这位大人的账便记在我身上了。"
小哥儿们应了一声,那人倒是连连摆手,春哥儿只管拉着他手往外走:"这大官人莫怪,这是新开的地儿,很多规矩他们都不懂,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那人却转过头来看着他,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春哥儿心里一愣,但面上还是笑着的:"怎麽了,莫非官人又舍不得走了?"
那人却又把手收回来了:"你倒是像,可惜,若是他的话,才不说这话,直接就——"却又住了口。
春哥儿心里一乐,感情这位是来找念想的,这就笑着伸手搂了他脖子,张嘴就要亲。还没来得及亲,就被这人推开来。春哥儿一愣看着他脸,才发现他定定看着门口,目瞪口呆。
"……彦,彦莘,你怎麽来了?"这男人瞠目结舌。
"好啊,这便是堂堂的翰林大人,这便是堂堂的父亲大人,这便是——"门口立着个华服青年,此刻双目圆睁,握起拳来,满面通红,似是气急。要问这是何人,可不就是那杜彦莘杜翰林两父子麽?
杜翰林是又羞又急,杜彦莘是又急又气,春哥儿是又气又异。春哥儿气的也无非是姑娘相公们最气的有人上门找事儿,可又异了。按说找上门的也该是家中娘子寻了夫君,或是严父来找忤逆子。今儿倒是巧了,看情形是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儿子来找父亲的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杜彦莘怎麽来了这取月亭,杜翰林又当如何,咱们下回"惊回首便是当初 再顿首已是从前"来说。
第三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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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山远云渺意幽幽,山下桃花随水流。雁过无声白云恨,青山不老问荒丘。水光潋滟映耕牛,牧童嬉笑垂杨柳。万花不见含苞日,正是光阴不可留。总道年少不肯过,不觉半生何处丢。再把酒盏问明月,芳踪无痕情依旧。
诸位看官,咱们都晓得,光阴似箭白驹过隙,这辰光你若候着,便又觉着它慢的慎人,可你不搭理它。就又一晃而过。候着发榜的这段日子,栾哥儿倒是风风火火颇做了些事儿,可有人却是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看官要问这人是谁,便又多了。旁的不说,这杜彦莘便是其中之一。论真心而言,哪个举子不想高中?论脸面,哪个赌徒不想赌赢?这杜彦莘,一来盼着自个儿高中好狠狠奚落那栾哥儿一番,二来也盼着花间甲能中一偿夙愿。三来便是盼着栾哥儿根本不中,断了花间甲的心思,四来……便是记挂着他那翰林爹爹。
看官们便又奇了,这儿子记挂父亲也不是甚麽稀罕事儿,何故小老儿要拿了出来大书特书。看官们可还记得,那日杜彦莘与花间甲去了丽菊院好一通大闹,若非杜翰林及时赶到,还真不晓得要出甚麽乱。可杜翰林来了说的那些话儿,不也让杜彦莘起了疑心麽?虽说杜翰林当日拿出父亲积威压了下去,杜彦莘口里不说,心里还是泛着嘀咕的。这几日候着发榜,便格外留神。
薛夔开了新店,这已是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的事儿了,杜彦莘自然也晓得。这生意人再开新店也不是甚麽新鲜事儿。可一者这个薛夔与栾哥儿交情颇深,杜彦莘便留意上了;二者说,自个儿父亲晓得薛夔要开相公堂子的时候儿脸上那神情……啧啧啧啧,简直跟大染坊上了鼻子,一张脸五颜六色说不出是个甚麽色儿了。这日熬到太阳下山,父亲果是换了衣衫出门。既没有带个小厮随从,也没有告知自个儿便出了门去。杜彦莘本就怀疑,这就悄悄跟了过去。
果然一路来了柳前儿胡同,又果然是进了那取月亭。杜彦莘只管在南厢房外对间儿要了壶酒,随意叫了个小子,眼睛耳朵便都盯着那边儿。果不其然,父亲闷闷不乐,只管一杯接一杯灌下肚去,丝毫不理会旁边小官儿使出浑身解数。杜彦莘心中又是恨恨,有又是不平。待到那个甚麽春哥儿来了,杜彦莘亦是一愣,这人眉眼之间含情脉脉,倒是有几分眼熟。再听他说话腔调,更似是故人。杜彦莘满心疑惑,又见父亲险些失态,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人,不觉啊了一声,忙的掩住。
再看下去,免不得怒火中烧,一颗心便是在那油锅里上下煎熬,却又似当头淋下一盆凉水,只将心整个儿冻住。前因后果自不待说,杜彦莘只觉悲凉。
一个是自个儿打小敬爱的父亲,一个是自个儿自幼爱慕的友达,竟是全数叫那个栾哥儿迷住了眼睛,当真不知这个家伙是人是鬼!杜彦莘越想越气,忍不住起身奔出去,张口便不留情面。这才有了咱们上回说的那一场。
可话是说了,杜彦莘满脑子的火气散出来,这就又后悔不迭。您道怎麽了?想这杜翰林好歹是当朝命官,又是自个儿的父亲,如此大张旗鼓说了出来,叫他颜面何存?此刻一张脸便是红了又白了,白了又紫了,紫得都快黑了,只管握紧拳头踏步出门,二话不说。
杜彦莘也自后悔,忙的要跟出来,却又叫取月亭的小厮拉住叫给酒钱。杜彦莘无奈,回身付了酒资再出来时,已不见父亲踪影。
杜彦莘连连跺脚,却又无可奈何,满心不甘,却又不知往何处发泄。正在街上叹气,寻思着回家,脚下却不由自主进了个酒馆,要了一壶小酒几个小菜,独自长吁短叹起来:"咫尺的地北天南,恍惚间月残云淡。伴着你的是咱,你却偏把他看。这厢里心事只能瞒,痛切切偏又舍不得。没奈何。便左右两难!"
言罢自叹三声,仰首灌下酒去又道:"唯有杜康相伴。看世间谁得圆满。良田广厦千顷,不过沙砾黄土;香花美人,不过坟中枯骨。愁肠化泪,还不是天明即散一方残雾……伊呀呀,莫我肯故!"
"少年人,何故唉声叹气?"
杜彦莘坐在堂内,听得有人说话便就愣了。隔了半晌方明白过来是有人与自个儿说话,这就回头张望,但见:
堂堂仪表,仙风道骨。四十上下,捻须淡笑。眉眼清俊,神韵风华。一只手背在身后,挺胸昂扬;另一手握着细绢巾子,上头荷花娇艳欲滴。头顶万字方巾,紫檀木簪子斜出几许风流。身着一领白绢纻丝云纹衫,披着一席青色素锦。
好一派风云人物冷眼看情,端的是潇洒气派无人可近。淡雅俊逸不以年龄为化,神仙之姿便见万种风情。便是【菩萨蛮】一首正好:
琉璃作眼少灵秀,翡翠作眉缺通透。寻遍万重山,江水绿如蓝。
便是等闲时,化与芙蓉面。碧叶隔岸远,红芙素手纤。
杜彦莘看得这麽一眼,顿时惊出一身汗来,忙的起身打躬,一声儿"太师在上"便要叫出来。这位神仙人物可不就是荷花太师何晙连?看他此刻满脸笑意,杜彦莘只觉得满头冒汗,一身竟似是湿透了。想自个儿方才胡言乱语,竟是都叫他听了去,这可如何是好?
何太师倒是朗朗一笑:"怎麽,不请我坐坐?"说着便自伸手将那巾子在椅子上一抚,欠身坐了下来。就又摆手,"你也坐呐。"回身招呼小二,再来一壶梅花酒。
杜彦莘待他坐定了方才斜斜坐了:"方才不知太师也在,晚生失礼了。"
"诶,说得哪里话?怎的与我见外了。"何太师呵呵一笑,"我与令尊大人同朝为官,算来,你该叫我一声世叔才是。"
"晚生不敢。"杜彦莘抬手一拱,借机擦擦额头的汗。
何太师看他一眼突然笑了:"贤侄怎的独自在此饮酒?"
杜彦莘踌躇一下方道:"在家里很是无趣,这便出来走走。一时之间肚中饥渴,这才……呵呵,叫世叔见笑了。"
何太师展眉一笑,举着巾子掩口道:"这条路便是去柳前儿胡同的吧?"
"正是。"杜彦莘答了,方才愣住,喃喃道,"不,这,那个……"
何太师哈哈一笑:"少年人,免不得年少轻狂,何须介怀?"
杜彦莘只觉着面上一烧:"世叔莫要取笑。"
何太师看他一眼:"便是尊为太师,亦有不如意之事,你又何必计较?"
杜彦莘一奇:"这话……便是另有玄机了。愚侄猜不透,还望世叔明言。"
何太师捏着巾子擦擦杯缘:"贤侄啊,你看我老了麽?"
杜彦莘忙道:"世叔正值壮年,英气逼人,才华横溢,便是我辈楷模,人人敬仰。您怎的说这话呢?"
何太师哈哈一笑,伸手就要倒酒。杜彦莘抢先起身拿了去,替他满上一杯。何太师饮了一口方道:"这便是你的不知了。老不老,端看心;少不少,端看迹。"
"这……"杜彦莘又是一愣。
"若然老,一树梨花压海棠,老不老?若是少,千山白雪冻斜阳,小不小?"何太师捏着杯子笑了,"少年老成,亦有老当益壮,这心身一体,方是正道。"
杜彦莘细细一想,还是云里雾里不明白。何太师又道:"贤侄啊,你参加了此次科考,可有把握?"
杜彦莘低下头来:"勉力而为,尽心而已。"
"这便是不对了。"何太师正色道,"当是全力以赴,不可懈怠。这读书是一途,应试是一途,便是这爱恨情仇,亦是一途啊。"
杜彦莘觉着他话里有话,却又不敢问,只管低了头自个儿琢磨。
何太师看着他的头叹口气:"你父亲是方正之人,可也有不小心的时候儿。"
杜彦莘心里一惊,便又抬头看过去。何太师道:"近日下官蒙皇上垂青,钦点为今科主考,故而连日来不敢懈怠。便闻说朝堂上有人参了你父亲……这事儿,你大概不晓得。"
杜彦莘心里明白厉害,也不回话,只管看着太师。何晙连呵呵一笑:"你也不必太忧心,若真是有甚麽,我虽不是甚麽厉害人物,便也晓得分寸。"
杜彦莘离席跪下:"愚侄谢过世叔。"
"你先起来。"何太师扶了他起身坐下,"你也不必谢我。你父亲是个聪明人,可也会办糊涂事儿。他那事儿做的就不漂亮,还把我也险些牵连进去。但贤侄啊,你该晓得,君子志相近,方有党朋。"
杜彦莘一时之间也分不清他说的究竟是朝政,还是私交,这就连连称是,心里琢磨。
何太师喝口酒:"本想去贵府拜候,但到了方知你与令尊都不在。我便随意逛逛,谁知就遇见你了。"
杜彦莘一笑:"这便是愚父子的幸事儿,能得太师庇佑。"
"也不是甚麽庇佑。"何太师眯眯眼睛,"令尊是好官,贤侄颇有才气,我不过是爱才心切,不想你们出甚麽事儿罢了。"
杜彦莘心里一叹,方才还说我父亲连累你,此刻便又做好人了。莫非当官儿都是这个样子,连名动天下的太师也不例外?又或是他见我还是个生员,出入官场如个白丁,这才刻意说的浅显些,好叫我明白?
何太师又笑:"看我也是醉了,竟糊里糊涂说得这些。"就又点着桌子道,"时辰也不早了,贤侄若是回了,我叫外头儿候着的家丁送你一程。"
杜彦莘哪里敢坐,忙的跪下谢恩,千万辞了,这才离开。
出得酒楼。果见太师的车马随从静静候着。杜彦莘叹口气这就要走,突然又想到,这太师车马来的方向,不也是柳前儿胡同麽?这就愈加糊涂起来。
诸位看官,这太师究竟去没去过取月亭,这与栾哥儿有何关系,那杜翰林又如何了?咱们下回"何太师枝繁叶茂显荫庇 栾哥儿大树底下好乘凉"再说。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那杜彦莘与酒馆中见得荷花太师何晙连,太师一番话说的杜彦莘云遮雾绕,满头雾水的去了。这边儿何太师看着杜彦莘的背影,正耷拉着脑袋不知想着甚麽,这便笑了一笑。伸手放下那方荷花巾子,又捏着酒杯缓缓念了一首绝句:"不识寒夜冷,清清御宫门。总待千帆过,方知此情深。"
便又想一想,捏着酒杯起身,立在窗前,口里默默再念一首七言:"春寒料峭孤燕回,空付三月柔光美。遍寻不见双飞翼,梁下空余昨年泪。"
身后听着有人脚步声,回头看是小二送了酒菜来。何太师喜他衣袜整洁,打赏了一块碎银子,只喜得这小二千恩万谢的跪下磕头,又殷切道:"这位官人,这些酒菜是刚上的,您先用着,先前那些都已是剩下的冷食,或是不要了,或是小的再去给您热一热。"
"热便罢了,你撤下去吧。"何太师微微一笑,摆手叫他下去。
小二忙的收拾去了,何太师一个人行到酒楼二层窗边,望着天际那弯明月叹了口气。不由自主想起先前的事儿来。
诸位看官,您道太师何故这般嗟叹,原也不为其他,还是为着栾哥儿。
想太师这般精明老道之人,又怎会对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这般照应。按理说,便是对栾哥儿诱他一事儿耿耿于怀,这便对他多多留意着些。一打听,方知这个栾哥儿原是姑苏人,受教于当地白鹿书院院士白先生。可还有看官记得这白院士的来头?嗨,可不就是那位入过翰林、修过编丛,早些年还给皇帝做过几日老师的白院士。想当年他在翰林院主持时,何晙连中过进士,头一位上司便是这位白院士。他记得这位白院士是方位之人,并不以功名利禄为念,不过一心向学,颇有些大隐隐于朝之感。那时何太师也不过是个小小翰林院的庶吉士,这位白院士慧眼识才,对他多多照应。给他机会上位,也并不求甚麽劳什子的回报,反而对他为人立身多有提点。后来白院士因着年纪大了,上书先帝祈骸骨,先帝本事舍不得,但见他去意已决,这才恩准他去了。这一离京,何太师便再也没见过他。这些年见,何太师在官场上如鱼得水风生水起,自个儿有真才实料,又深谙官场要诀,累迁至当今地位。身边之人莫不是对他恭恭敬敬,或是有求于他,或是畏惧他,或是忌惮他,总而言之身边竟是很少有个体己的人了。
再说原先对那杜翰林,原也是觉着此人行事方正,又不沾染甚麽官官相护的习气,这才另眼相看。谁知竟带个男子来拉拢他,这便心中不悦。更何况见了栾哥儿,再与栾哥儿一夜风流之后,自然不难想到栾哥儿与那杜翰林多半也是不清不楚的了,这就心里更添些不悦。不过见栾哥儿,一是自个儿也体念他一个少年人千里迢迢独自上京赶考,倒是颇有些像自个儿当年苦读没少受恶霸官宦子弟的欺辱,这便有些怜他了。想太师是何等人,又怎会是栾哥儿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的,自然没少在后头儿查一查他。回报说的这栾哥儿进京之后确是因故结实了杜彦莘与花间甲,也凑巧认识了薛夔这呆霸王,且丽菊院上上下下人人认得栾哥儿,也都晓得他在丽菊院那些风流的韵事儿,这就更加信了栾哥儿那番鬼话。心中又是痛惜又是恼恨,竟想若是栾哥儿甫一入京便识得自个儿,只怕也要少受些苦楚。
各位看官呐,说到此处,小老儿忍不住感慨,这天下之人,皆是以己之心推知他人,君子以心度人,便是人人可怜,人人不幸,心生怜悯之情,恨不能竭力相助。却不知,您求自个儿是君子不错,又怎能当天下人人皆是君子乎?
咱们再接着说,那太师自打有了这个念头,便快马加鞭修书白院士,问那栾哥儿学业情形。白院士也是方正之士。虽说栾哥儿在书院里勾了同学无数,更兼搭了不少先生,撇开这人品一格另说,栾哥儿慧巧的心思不能抹煞。且何太师修书只问学业,故而白院士也照实而言,只是心中总不安,这便在末尾处添了一句。说这栾哥儿有些脾气秉性并非君子之道,劝他多提点后生。
何太师收到这信,便认定了栾哥儿是真个儿有才,再说那"非君子之道"云云,便当白院士说的是他那龙阳之好了,因此心中感叹。栾哥儿如此率性天真一人,只怕因这缘故没少受书院同学欺辱,便自顾又将他离开书院的因由算在这上面了,心里更是痛惜不已。
看官们都笑了不是?这世间的事儿,原也就是这般模样儿,结果还不是那一个,但人人心中有一个因由,不可逐一相同。
咱们再说那太师心里既有了爱才惜才之意,但他又是律己之人,这才冥思苦想出如何帮那栾哥儿又不露痕迹,既是免得日后叫人寻着蛛丝马迹,也查无实据。待得应考时,自个儿虽是主考,但生员名字都是糊上的,也认不出来。但第三场有三篇文章,一者文辞优雅,字字珠玑,一者词律严谨,平仄工整,还有一篇言语颇见功力,言谈流畅自然,胸有丘壑,便猜着定有一篇是栾哥儿的了。这便于其他几位考官点定了前三者,上报皇上,再等皇上御笔钦定了。
故而这段日子何太师也无暇顾及这栾哥儿如何,带到上奏了皇上回过身来再一打听,方知这栾哥儿竟又与那薛夔弄做一出去了。多的也探不出来,只晓得那薛夔又要开个新园子,只是这回子开的却是相公馆了。何太师一听这消息便五内俱焚,生怕栾哥儿又出了甚麽岔子。需知不谈状元榜眼,便是一般进士,也得身家清白,不然仕途艰难,免不得要被人攻歼。
打听得知这日是取月亭开张的文日子,太师便换了便服,一顶小轿悄悄来了。立在那门口,便见三个字,非柳非颜,非行非楷,但行云流水。那个"取"字左耳小巧圆润,一个"又"字便似只手伸过去轻轻揉
捏;再看那"月"字,丰盈秀眉,潇洒风流,真格儿便像月中嫦娥娉婷多姿;最末那一个"亭"字,华美秀整,便是暖暖春之情意荡漾于心。何太师记得自个儿叹了口气,心知那薛夔大字不识,这定是栾哥儿给他写的了,便又禁不住栾哥儿不知又吃了多少苦楚。
正想着,却突然听见侧院儿有人笑着出来道:"这位官人可走好,若是当真中意咱们秋郎,您倒是常来才是。免得哪家公子又看上了他,到时候儿您来找我哭都排不上号儿的。"
这就看过去,不由得便愣了。此人身着头上戴着翠色缨帽儿,斜斜插着金铃珑簪儿,金井玉栏杆的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细绒罗绢褶儿。脚下是双细结底簇新的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捏着洒金川扇儿,细长手指捏着那扇穗儿慢慢把玩,嘴角淡淡挂着笑,又是邪气又是和气,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这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正丢与个眼色儿来。可不是那俏栾哥儿麽?
何太师登时看着他那美貌的眉眼便说不出话来。但见他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秀弯弯的新月的眉儿,微微抿着的香喷喷的口儿,直隆隆的小巧的鼻儿,月色下粉浓浓红艳艳的腮儿,白净净的尖下巴的脸儿,轻袅袅如那花朵般的身儿,玉纤纤葱枝似的手儿,一根带子绑了袅袅婷婷的杨柳腰儿。半掀着路出片软浓浓的粉白胸儿,翠色裤下半露着截白生生的腿儿……正是观不尽这人儿容貌,但再想他那言语,三两句间都散去了你的火气,只觉着心口一阵又酥又麻的,仿佛叫那猫儿抓了一般。
这栾哥儿送了这人出去,回身见个人黑乎乎立在另一头儿,心道能来的便是使得银子的主顾,这就笑了:"这位官人怎麽站在风天儿里凉着?莫不是嫌这宅子新漆过腌臜了?"
何太师一听这话,不知怎的,心里就凉了半截。
诸位看官,这何太师本是放心不下,这才不顾身份体面的寻了来,谁知遇上这麽一出,再想先前栾哥儿与他说的那些话,便也不见得就是真了。
咱们都晓得栾哥儿本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当年在书院的时候便是不安分的,言语这个拨撩那个,逗得此君茶饭不思,又施施然去见那人。一张嘴皮子便是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最好,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统统显不尽这小哥儿的本事来。但见:
张口欺陆贾,出言胜隋何。便即是六国唇枪,自有那三寸舌剑。单鸾孤凤,须臾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说摆对。解使三里门内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小计,管教阿罗汉抱住比丘尼;才用机关,定使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柳生也生心;软语调合,女似麻姑亦乱情。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玉帝。
这栾哥儿一席话说了,便认出那人来,不觉心头暗叫一声不好。何太师皱紧眉头过来拉了他手,径直往旁边小屋去了。栾哥儿跟在他后头儿心里打鼓。
诸位看官,预知后事儿如何,咱们下回"情深太师因情乱己心 狡黠生员为利设巧计"再说。
诗曰:
初会不相识,别面似有情。芙蕖池一面,花底眠双睛。
参差娇羞态,含糊问旧情。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诸位看官,先前说那何太师与栾哥儿不过一面之缘,便情不自禁带他回了自个儿府中,心中本是疼惜他的,可今日一见他在取月亭中如此风流放肆,一腔怒火熊熊烧起。二话不说,拉了栾哥儿的手便进了一侧小屋。
栾哥儿此刻心里亦是打鼓,转念一想,早知有今日,何必在乎早与迟,大不了,便是不中甚麽科举,留着这取月亭逗弄薛呆也是好的。如此一来,心里便也安了几分。却又闪过个念头,若是这太师恼羞成怒,便是大大不妥。且不说文人一张口,胜过百万军士刀。公报私仇寻衅报复也不是不可能的,便如那堂堂杜翰林,还不是一样儿?再说了,此次可不是个区区翰林,而是当朝太师啊。栾哥儿这般想着,不由皱眉,便又琢磨起来,
说话间进了屋,那间房子现下无人。看着桌上杯盘狼藉,散了一地的瓜子梅核,淡淡酒香飘过来,栾哥儿一眼望过去,便见桌上半截红烛烧着,边上一只酒壶。栾哥儿悄悄抬头望得一眼,见何太师满脸盛怒,心里却是欢喜了。
诸位看官您道为何?俗话说:笑官儿打死人。越是面上和善的,心底里指不定如何盘算你;倒是这怒气冲冲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呐。栾哥儿这就觉着有戏,一边儿想着,一边儿自合上门,过去亲手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何太师。何太师哼了一声不接。栾哥儿也不恼,只是笑一笑,回身搁在小几上,就又转身收拾。待得抹得那桌子干净了,栾哥儿早有了计较,这就又捧出一壶梅花酒来,亲自抹了酒盏给他满上一杯敬过去。
何太师只管一斜眼,并不理他。自顾拉拉衫子,举了那芙蓉花开的巾子遮住口鼻。栾哥儿心里好笑,便将这酒盏掉转过来自个儿饮了:"这一杯,便是罚晚生有眼不识泰山,竟将大人误认为嫖……客。"
何太师哼了一声,栾哥儿仰首就灌下了,自个儿再倒一杯,双手捧了道:"第二杯,还是罚晚生不知好歹,竟然累得大人亲来这腌臜地方!"
何太师正想反驳说并非来寻他,但心里又道不是来寻他何必来这地方,再见栾哥儿已经仰首喝下,这就哼了一声狠狠将那巾子按在自个儿鼻上,并不与他答话。
栾哥儿眯着眼睛一笑,捏着袖儿遮了半张脸,口里却幽怨道:"大人,这第三杯,还是罚我不知好歹,竟不懂体谅大人你的真心——"
"胡说八道!甚麽真心?哪里的真心,谁的真心?!"何太师这下坐不住了,蹭的跳起来。
栾哥儿 还是饮了下去,这便放了酒杯,将腰上别着的洒金川扇儿捏在手心里,低下头来不看他,只是拿捏着那扇穗儿,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儿着。这何太师一双眼不转睛,只管看着这小人儿。那栾哥儿也把眼来偷睃何太师,又低着头勾那穗子。不一阵便又偷眼儿看过来,对上了便慌的转开去。
何太师看着他这个模样,心里也说不出是个甚麽滋味了。栾哥儿几次转过来都见何太师紧盯着自个儿,这便低了头不敢再抬。慢慢儿自个儿缩到桌后,低了头,弓了背,软了腰,斜斜靠着桌边,将那扇子慢慢展开来遮了半张脸。
何太师一看那扇子却又愣了,上头便是一幅画:聊聊数笔翠屏碧枝,婷婷数茎含苞。蜻蜓点水,池水摇曳。端的是遍纸清奇,笔笔含意,满腹浓情尽书笔端。旁边又有一首七绝:
秋过重阳两依依,数九卧冰寒水立。
自在一夏万分清,何争三春一段奇。
这是甚麽?看官们这就都记得,不是当日何太师赠栾哥儿的那幅画麽?太师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便是这栾哥儿有心,竟将这画做了扇子。便是有人看到,生员公子用扇原也是稀松平常之事,何必在意这些个
细节?任谁一时之间亦不会想到这是他亲手书画。
栾哥儿眼目一观便知何太师已然瞅见,这就装着才觉察,忙的收了那扇子藏到身后去。何太师咳嗽一声:"那是甚麽?拿来看看。"
栾哥儿似是极犹豫,手紧紧背在身后,死命咬了嘴唇。何太师这就起身,步步走近。栾哥儿便步步退去,两人一路走到墙角。栾哥儿只觉着后心一凉,捏头一望,原是挨着墙壁了。这就惊慌失措转过头来捂了自个儿的脸:"大,大人……"
何太师眯着眼睛贴近他:"拿来。"
栾哥儿手在袖里狠狠掐了自个儿面颊一记,假作不愿摇头。何太师哼了一声,伸手就将他推着顶了墙,自个儿上前揪了他手,提着并向上拉。栾哥儿这就哼了一声,忙的就又闭嘴不言,将头歪向一边,闭上眼睛咬紧嘴唇。
何太师并不看那扇子,捏着栾哥儿的手不觉抖了。再看栾哥儿面上通红一片,身上那淡淡的酒香带着寒天雪梅的味儿,便又恍惚了。
栾哥儿幽声儿道:"大人,晚生自知污秽不堪,身份低贱,又怎会给大人添麻烦……只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儿,连想一想,都不成麽?"
何太师听的这一句,虽是极短几个字。却是百般滋味尽在其间。再看他眼中隐隐含泪,一时间心痛如绞。想那荷花,便是出淤泥而不染;思那梅花,便是傲严霜而独清。而栾哥儿,便是同流不合污,百臭间自香的了。
栾哥儿趁他那一愣神,挣着扭起身子来:"大人,便是放手吧,若是叫旁的人看了去,于晚生污名无损,但对大人清誉——"
这话没说完,何太师突地捏了他下巴,猛地堵了他嘴。
栾哥儿似是不信,瞪大了眼睛。何太师很快放开他低声道:"你别说了,可是那薛夔威逼——"
此番栾哥儿没等他说完,自个儿伸了手臂环住他颈子,踮起脚来将唇舌送上,手指勾着何太师耳侧发丝,另一手便摸他裤子。何太师不由分说,抱着便到一旁榻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想这何太师并非不喜栾哥儿,不过是碍着身份顾着脸子才敬而远之。再说这栾哥儿连着忙了数日,并未与何人相近得个爽利。今番两人相遇,便真如那久旱逢甘霖,如何不喜?但见:
红鸾交棒戏水,并头龙戏穿花。美不胜穿连同生,妙不尽前后转圜。一个将纤腰轻抬,一个把玉龙直捣。衣冠歪斜,露出通身皙白;罗袜半蜕,显出细瘦脚踝。发簪坠地,枕头边散下巫山云海;香扇半开,锦被底晕开甜水涌浪。掩腿品萧,搏弄出千般呢喃;颠摆送迎,揉搓得万种妖娆。高低长短,声声入耳摄魂;快慢突刺,阵阵穿脑荡魄。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滴滴蜜液,爽出暗穴。武陵人忘情桃花源,陶渊明悠然东篱下。百花自此无颜色,只为此花入夜开。花心一点醉人意,不知此身在何乡。
一个是朝廷命官私逛堂子,一个是朝廷生员供职花坊,又是担心给人撞见,偏又情难自制黏在一处。正是:
私闺绣户明光入,千金娇娇侧身卧。横波秀目朦胧泪,罗衫遥遥亲及地。
闻道几番仍依旧,翩翩双飞长随身。愿得侍儿为君意,后堂罗帐一相亲。
弄得好一阵子,两人俱是魄散魂消骨酥体软,四肢不收,委然席上。栾哥儿偎在何太师身前,将手拨弄着他□,口里道:"大人……能得大人垂青,能令大人不嫌弃……晚生此刻便即去了,亦是欢喜。"说着掩了脸嘤嘤假哭起来。
何太师叹口气,搂了他背脊上下摸索:"你便莫急,若是那薛夔当真欺负你,我便——"
栾哥儿搂了他颈子道:"那倒不必。大人且想想杜翰林便是了。"
何太师一听大大皱眉,却也作声不得,半晌方道:"可你……"
栾哥儿小声道:"大人安心。那薛夔不过是个呆子,晚生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好言好语哄着他,他此刻倒不曾对我做甚麽见不得人,大人且安心。"
"可你这般抛头露面,总是不好。"何太师叹气,"你该晓得,在官言官,这名声——"
栾哥儿摇头笑了:"名声不过是个枷锁,生生铐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晚生得见大人,亦是万幸。至于其他,并不多想。如同大人今日来,晚生心里便知了,墙高万丈,拦的是不来的人。"
何太师眼中一热,拉了他面颊上香一记:"好,若此番你能入榜,你仕途一事儿,有我一天,便有你一日!"
栾哥儿却摇头道:"大人,若真入了朝,您还是当不认识晚生的好。"
"这是为何?"何太师一愣。
栾哥儿这就起身清理着衣:"大人,依着晚生的性子,便是不惹事,那事儿也会找上晚生。日后总免不得惹出祸事儿来……牵连了总是不美。"却又转身一笑,伸出手指点在太师唇上,"若是晚生真怎麽了,还指望大人看在栾哥儿这一片心的面上施以援手。"
"春寒料峭孤燕回,空付三月柔光美。遍寻不见双飞翼,梁下空余昨年泪……"何太师叹口气,回过身来擦擦嘴,拿过酒杯再喝一口。心里便是半喜半忧,方才见了杜彦莘,心知这也是个聪明孩子,这才说得那麽几句,只盼他能明白,也盼杜翰林能明白,更是盼那栾哥儿明白。
只为看官,这取月亭开张果是生意兴隆,咱们说了杜彦莘这头儿的事儿,可那杜翰林又如何?咱们下回"贤叔侄各说半句 老少间各怀心思"。
第三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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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看官,今日小老儿来的路上无意中听隔间儿小娘儿唱了首曲子,这便记下了诗来,说与诸位共赏:
佼佼游冶童,握发入花丛。扬声胜筝瑟,艳态凌媚舞。
贵人一蛊惑,飞骑争相逐。婉娈邀恩宠,百态随所施。
便是一人下,求得万人仰。个中滋味过,方识人间苦。
这小曲儿说的便也不是甚麽新鲜事儿,想那勾栏妓坊,多得是倚门带笑,送往迎来。不见得个个国色天香,便也是娇柔妩媚。家中谁人无妻房,端庄淑仪好贤良。男人何必来寻花,便是偷得香过尝。女的免不得莺声不离耳畔,燕语甜吐舌尖。端看杨柳腰上下随风而摆,荡出点点春浓;便再看樱桃红口,呢喃出微微香风。眼儿朦胧,手把细细汗流滑酥体;暖胸洋洋,涓涓融得坚冰化;罗衫露腿,隐隐得见牡丹心。真个儿是美爱色相情几多,怎与偷玉窃香滋味同?
再说那小官儿相公,玉蕊旗枪称绝品,幽丛蕊心惑崆峒。柔风荡山青松过,兔毛瓯浅香云白。巫山便是欲还休,春江早腾三波浪。无心睡眠不离席,便要清气入肌肤。香丛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便叫金枪折半弯,旌旗骨酥体便软。口念七言保命诀——铁棒磨成绣花针!
诸位看官莫怪,这花非花雾非雾,风非风露非露。便是常在欢坊行,怎有片叶不沾身?待得家财散尽时,亦有不肯回头客。
小老儿说这话,并非是说那美丽娇娘都是妖魔鬼怪,亦不是云那清俊小哥儿都是魑魅魍魉。只是这杜翰林叫自个儿儿子亲自撞见,心知此番必不能如上次那般敷衍了事,这便又惊又急恼羞成怒,一路出了取月亭,便向家中来。
这一路之上,杜翰林扶着轿框又是窘困,又是叹息,心中不免感慨栾哥儿那小情儿妙意,眉眼之间顾盼风流,通身雪白美不胜收,直教人弄的魄散魂消,骨酥体软。再想那情事了时,栾哥儿散着头发卧在榻上,四肢不收慵懒惬意,眯着眼睛只是一笑,口中喃喃一句"大老爷——",这便情难自禁,心神荡漾。往常自个儿通身定是一震,下头儿□又精神百倍,跃跃欲试。几番登临绝顶,得见另一番日月光辉,直如再世为人一般,浑身清爽。然而此刻坐在轿内,杜翰林前思后想,数出这栾哥儿种种不是。第一不是,便是他隐瞒身份在那丽菊院中,明知他是翰林大人也敢勾搭,便是不论他有意或无心,这般要挟作态实在不该。科举考试乃是国之重典,怎可如此草率儿戏。但又想他所言之事,加之自个儿曾亲见薛夔泼皮无聊之态,竟连自个儿这个堂堂当朝命官都不放在眼里,可见确是市井之害!奈何这杜翰林亦是有些顾忌。想他平日里方正严明,免不得得罪了些人。现下这事儿已然弄出些声名来了,窃闻有些大臣要参他,却不知怎麽皇上那儿不见动静。杜翰林这心便就一直悬着,生怕若是顺势再起,叫个有心人害了。再一想,这栾哥儿便又有第二个不是了。这栾哥儿何等聪明,自该晓得他替他引见太师是担着多大的风险,无论他是否高中,这名节总是要留心的。这便有气,恨那栾哥儿不知爱惜羽毛。转念就又恼恨上了自个儿。为何就是对他恋恋不舍,暗自神伤,苦不堪言?按理儿说,这栾哥儿也不是甚麽倾城倾国之人,也非贤良温婉之辈,文才便也算不得一等一,这便究竟怎麽的了,端的是说不清理不明。
现下这些还不够杜翰林愁烦的,便又来了个棘手之事。杜彦莘心中生疑原也应该,杜翰林本想待他考罢了再好好找个时机与他言谈一番搪塞过去。奈何考完了儿子便缩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日里与花家贤侄弹琴下棋、研墨丹青,间或品诗弄文。但面上看来清清静静的儿子,两眼却时时盯着自个儿的一举一动。若是有事儿晚回了,定会看见家中小厮候在街口打望。只可惜,当时自个儿还当是他体己父亲,且自个儿心思全在栾哥儿身上,这便大意了。若然不是,也不会出了今晚这一出。
这心里便是七上八下,又急又恨,又羞又愧,说不清道不明,一路嗟叹着回了府。
下轿入院,更衣梳洗,杜翰林心中这就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儿。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不成寐,叹息着翻身起床,听着鼓敲亥时,便是不安。披衣出来,挥挥手叫家丁出去寻一番。自个儿横竖睡不着,且又挂着杜彦莘的消息,索性理了衣裳,往后院走走。
月色银白如雪,清辉遍地。耳边不闻虫鸣,端的有些孤寂。眼看院中繁花似锦霎那间便要老去,杜翰林不由一叹。心道,若是自个儿还是二十青年,只怕也不用愁烦至此。
信步到了院中,正打算绕过荷花池往那亭子去,便听见不远处有人细细念着:"湘水蓝,柳絮乱。凝眸望处春光淡。杏子酒,余香留。满把桃花,分作两半。灿、灿、灿……一宵欢,肠寸断。皆怨当年东风乱。半白首,千重楼。花谢春逝,人何日还。残、残、残。"
那声儿轻轻悠悠,如梦似幻。杜翰林呆得一呆,忍不住接了下去:"西湖柳,红酥手,且共东风一壶酒。湖光潋,春波艳。双鬓鸦雏,杏子单衫。漫,漫,漫。"言罢了略一迟疑又道,"烟波寒,凤箫乱,月隐迷雾阻孤帆。逆水行,顺水看。半支残荷,枯墨菡萏。暗,暗,暗。"
那人咦了一声,走出亭子来。杜翰林眯着眼睛,借了月光一看,却是花家贤侄,这便笑了:"贤侄何故深夜在此?"
花间甲见是杜老爷也就愣了,半晌方拱手道:"世叔请了。也不知怎的今夜无眠。见院子里月色正好,这便出来看看。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世叔怎的也睡不着麽?"
杜翰林这就进了亭子坐下:"可不是?这人老了,便是睡得少。我想你这般大的时候儿,整日里都睡不够呢。"说着轻轻抚额笑了。
花间甲立在一边儿:"世叔可是担心杜兄?"
杜翰林看他一眼摆手道:"原也是,统共只得这一个儿子,还能如何?"
花间甲一拉衫子坐下了:"杜兄比愚侄可是强多了,世叔切莫担忧。"
杜翰林叹口气:"便是彦莘似你该多好?那个臭小子,年岁倒是见长,可臭脾气还是一般不改。"
花间甲这便笑了:"世叔这话说的……杜兄便也是人中龙凤,学问好不说,更是难得人品高洁,颇有世叔风采。今番若然高中,定是名留青史,光宗耀祖。"
一番话说的杜翰林又是欣喜又是感慨,这便叹口气:"我原最忧心的就是这个儿子。太过实心,一点儿不懂人情世故,这可如何是好?"
"有何不好?"花间甲呵呵一笑,"要我说,这便是杜兄最大的好呢。您要口甜舌滑的,小心遇着个口蜜腹剑的;您要晓得进退的,当心选了个不知轻重的。荣愚侄说句冒犯的,横竖是自个儿亲生的,便有好,也都不是好呢。"
杜翰林听他这话说得有趣,不由笑了:"哦,你倒有道理呢。"
花间甲垂目一笑:"原是年纪再小些的时候儿,家父常常将愚侄与杜兄相提并论,只说我资质平庸,又不肯上进用功,端的愁煞人。若是像杜兄,便是大大的省心呢!"
一番话说的杜翰林合不拢嘴,这就拉了他手笑道:"还是贤侄会说话……唉,彦莘便是有你半分,我也知足了。"
"看您说的?"花间甲亦笑,"便是我能如杜兄一份沉稳,也就算是我孝顺爹娘了呢。"
杜翰林哈哈一笑,却又想到一事,忍不住道:"贤侄啊……你们今次应考的生员中,有个……唤作李栾的,你可认得?"
花间甲心里一紧,面上和缓道:"回世叔的话,认得。他是姑苏人,先前儿同愚侄住在同一个客栈里头儿。"
"揪如此简单?"杜翰林眯眯眼睛。
花间甲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就笑:"说起来,便也是有些缘法。我与这李栾也算投缘,故而多亲近了些。不过杜兄似是看不惯他游手好闲的皮赖样儿,呵呵。想杜兄那般方正之人,自然是不中意他的了。"说着便将两人初见时饮酒一事儿说了。
杜翰林听着默默琢磨,看来这个栾哥儿虽是喜欢言语逗弄人,兼之举止轻佻,但旁的倒也没甚麽毛病,这就心里略略一安。却又想到,他既然胆子颇大,敢如此来找自个儿,平日里定也有些荒诞不经不言。且他那分桃断袖的癖好也该有些端倪,这就小心翼翼道:"那依贤侄来看,这个李栾……可有甚麽不妥当之处啊?"
花间甲一听这话,心里微微一颤。便又想到那日杜翰林赶至丽菊院,心道这位世叔莫非知道些甚麽?想这位世叔行为方正,便是言谈之间亦是颇多教诲。与婶母又是相亲相爱,多年不曾纳妾娶侧室,可见是一心一意敬着,无论是否能明白自个儿与栾哥儿这样儿人,简而言之,便是小心为上的了。故而细细一想方道:"世叔有所不知,这个李栾与愚侄也不过是数面之缘,并无甚麽深交。想他那样儿人,原也是……呵呵。"后首话儿便不说了,只管留心端详杜翰林的脸色。
杜翰林又怎是随便可糊弄之人?便是诸位看官,细细品题花间甲这番言语,不难看出前后矛盾之所在。杜翰林此刻却未曾想到这一节,满心想的皆是儿子为何对此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追究,若是当真厌恶那栾哥儿,又怎的追去丽菊院?若是当真不喜欢栾哥儿,又何必对自个儿与他之事耿耿于怀。
难道,莫非……杜翰林脑中猛地窜出个想法,有些不可遏止的手一抖,身子歪了一般便要跌下来。花间甲忙的扶了他,口里唤着"世叔仔细"。
正在此时,便又听着外头来了动静。下头儿家丁飞步过来,口里道:"公子回来了。"
杜翰林本是一步迎了上去,却又顿住,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方道:"你们伺候花公子与少爷睡下吧。"说着自顾回房,却又补了一句,"若是少爷问,便说我已睡下了。"
花间甲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便暗自生疑,却又不知如何。且也记挂杜彦莘,这便与下人一同去看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后事如何,咱们下回"杜彦莘月下探究竟 花间甲榻前诉衷情"再说。
词曰:
明月遥,遥遥罗帏半边倒。半边倒,铜镜凝心,谁与我笑。
谁与我笑蓬莱岛,蓬莱岛上情缘渺。情缘渺,唯得一叹,青山不老。
诸位看官呐,上回书说到这杜彦莘星夜归家,本是心情郁郁难安。前思后想终是不明白究竟哪儿出了纰漏。这厢里何太师拿话提点他,那厢里却又放不下花间甲。一提花间甲眼前却又蹦跶出该杀千刀的栾哥儿来,独自思量若是没这李栾,自个儿与花间甲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合该着……合该着甚麽?小老儿已听见下头儿有看官窃笑。切莫看他,这便是笑得好!这位看官便是明白人。
想这世间,阴阳调和互生互利,方得这朗朗乾坤。两个男子,便是如何情投意合,亦是有违纲常人伦。故此开篇第一回小老儿便说与诸位看官了。近来世道尚男风,奇丑村男赛老翁。油腻嘴头三寸厚,赌钱场里打蓬蓬。此乃城市风尚,多好男风,后生娈童,出尽风头。便是前朝旧事,看官们唏嘘嗟叹,也不过是怜这内里之人。但看官细想,他们几个便真的毫无瑕疵?
说那李栾,分明聪慧,却是不用以正途,合该念书上进,却不思进取。又说那薛夔,分明有力,却是招摇过市,合该自食其力,却又称霸街坊。再说这花间甲,分明灵秀,却是不明究竟,合该用心仕途,却耽于情缘。再就是杜彦莘,分明忠义,却是自怜自叹,合该尽忠为国,却又作茧自缚。再言那杜翰林、何太师,谁人不是一时之选?奈何沾到这人生大欲,皆是把持不定。
那位看官又说了,圣人云:食色性也。小老儿无意诋毁圣人之说,这便是说书玩乐之语,看官们切勿当真。小老儿在此谢各位看官们每日听书,也好混得几个茶钱儿度日。这便又说杜彦莘自怨自艾,一路闷闷不乐回了自家宅子,正是心中怨气不断,抬头便见花间甲亲来迎他,胸中不由自主一暖。忍不住眼角一热,忙的背过身去擦拭眼角。
花间甲见他立在外头儿不进来,这便奇了:"怎的还不进来,外头儿凉呢?"
杜彦莘回身笑笑:"方才吃了酒,这回子酒劲儿上来,眼目前倒是有些晕。"
花间甲一听这话便也急了,忙的过来拉了他手细细看他脸:"倒是有些红,也不知是你吃了酒,还是路上吹了风。"便又回头,一叠声儿的吩咐下去叫拿热毛巾泡浓茶来。
杜彦莘低头看着花间甲握着自个儿那只手,细白甜滑,香腻温热,指节分明,在那月色下盈盈泛着柔光。杜彦莘只看得移不开眼睛,只想便是这只手拉了自个儿一辈子,亦是甘愿。
花间甲见他定定看着自个儿手不动,便以为他是真醉了,这就转身又要叫人来扶他。杜彦莘忙的拉住他:"原也不必。我,我不过是有些晕罢了,方才那一段还不是我自个儿走回来的。"就又想了想,"父亲多半是睡下了,咱们还是小声些,免得吵了他,明日又要念叨了。"
花间甲不由一笑,想起幼时父亲和杜家同地为官。某年元宵节,两人私下里混过家丁溜到街上看花灯的趣事儿来,不由笑了一声。
杜彦莘看着他侧脸不由痴了:"方瑞……"
花间甲自扶了他往府里走:"你可记得七岁上,咱们俩溜出去看花灯的事儿?"
杜彦莘舒口气笑了:"怎麽不记得?倒是你淘气,非说外头儿街上的灯比家里漂亮。咱俩便偷溜出去,分吃了一碗元宵——"
"呀,可别说。"花间甲亦是笑容满面,"至今记得那半碗汤圆,又甜又香,似乎是芝麻,又夹花生,配以丹皮……唉,可惜后来怎麽都吃不到这个味儿了。"
"你还说?本来父亲说要责罚,咱俩吓得不成了。"杜彦莘笑着与他转进院子里,"谁晓得呢,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你吃了第二日便闹肚子,好险的躲了过去。可我就惨了,被父亲关在书房三日。"
"偏你好意思说呢。"花间甲自个儿想着也很乐,"明明我们都吃了,怎麽就是我病呢?当真不公平。"
杜彦莘心内轻轻道:莫说是一场小病,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替你闯了去。方想罢,却又有些愣,这是甚麽话?便就不言语了。
花间甲犹自想着儿时趣事,便也没在意。二人一径儿回了杜彦莘住的园子,花间甲送他至门口,便欲将他交给小厮。杜彦莘却道:"那日你说累了走不动便是我背你回家。如今我还不要你背,你便连扶我进去都不愿麽?"
花间甲哭笑不得:"这又说的甚麽混账话?"
杜彦莘只管拉着他手不放,花间甲只得送他入屋,看着小厮们上来替他更衣洁面罢了,便自捧了浓茶来:"快些喝了,莫要受凉。"
杜彦莘接过来,口里说个谢字:"方瑞,你且略坐坐。"
花间甲这便坐下,望着他喝了这杯热茶下去,又换了一碗姜汤递给他。杜彦莘接了喝着,使个眼色便叫小厮都下去了。花间甲倒也没留意,看着他喝完了才接过碗来:"这便好了,你且躺下,免得又着了凉。"
杜彦莘咳嗽一身道:"方瑞,我便有话问你。"
花间甲看他一眼:"明儿吧,今儿不早了,你该休息的。"
杜彦莘便伸手拉住他:"方瑞,你我之间难道还有甚麽说不得的麽?"
花间甲叹口气:"杜兄,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难不成还以为'闯祸'便是偷溜出门去买碗元宵吃了肚儿痛麽?"
杜彦莘一愣,花间甲便微微一挣脱了他手:"杜兄,你原不该于我这般亲近的。"
杜彦莘只觉着喉间一哽,随即强笑道:"我自然知晓……"
花间甲叹口气:"杜兄顾念着当年情意,方瑞又怎不知?世叔与家父便是好友,你我更是打小便识得的朋友,我是当真感念你。"
杜彦莘冲口而出:"只是感念麽?"
花间甲似笑非笑看着他:"自然还有亲而友之,敬而——"
"——远之!可是?"杜彦莘接过口去,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气,"方瑞,怎的就变了呢……"
花间甲叹口气,过去握了他手,将手掌平摊开来,将自个儿的叠上去:"杜兄你看,七岁时你手掌张开便比我的大,我还记得长我一个指节余。"
杜彦莘看着他的额角:"可不是?我还记得那时候儿你总爱穿身素白罗衫,淡黄的软袜,头发那般绑起来,真是如金童临世。"
花间甲淡淡笑着:"原也并非我爱穿白衫,真论起来,我是极厌穿白的……看着极是好看,奈何易脏。小时候儿没少被母亲责打,这便小心翼翼,不敢妄动。"
杜彦莘看着烛下花间甲清丽面庞,真个儿说不出话来,心内百感交集便道:"方瑞啊,小时候儿你也并非如此,怎的……怎的见那栾哥儿,你便性情大变呢?"
花间甲却捏着他手指头一笑:"方才我说到小时候儿你手指总长我一段儿,可你今日再看——"说着便将两人手举了。
杜彦莘这便一看,眼睛那麽一晃,瞧着是看着手指头儿,眼睛里印的却是花间甲整张面庞。耳中便听花间甲道:"今日你我长高长大不少,可这手指头儿……还是差着一段儿。"
杜彦莘一愣,料想幼时自个儿略高方瑞,故而手脚也大些。可近日来朝夕相对,只觉着花间甲稍矮他些,但低头一看两人手掌,花间甲的明明白白短了他一截儿。
花间甲幽幽叹口气:"杜兄,你便也看见的了?短了的,便是短了的。许是原先还觉着有异,或是心里头儿还存着念想。可天长日久,有的事儿你便晓得了,一切都是命定的,改不了也治不好的了。"
杜彦莘一怔之下立即明白过来他是说甚麽,这便又是痛心又是焦躁的拉了他手道:"方瑞,你且听我说。你当真,当真……"
"杜兄不是早已知晓麽,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花间甲淡淡一笑,坐在榻边儿上,轻轻念了一阕词:"唤多情,忆多情,谁把多情唤我名?唤名人可憎。"
杜彦莘叹口气,喃喃接着道:"为多情,转多情,死向多情心不平。休教情重轻。"
花间甲嫣然一笑:"可还记得以前念书时先生教过,这世上之人,无不蝇营狗苟贪生畏死,总是跳不出那七情六欲的关头儿,总是打不破这酒色财气的圈子。当时自是不懂,现如今年岁渐长,想来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
杜彦莘又一点头:"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此句当年咱们都不明白,可现下想想,真是有理之极。"花间甲微微颔首,"杜兄,家父任期也快到了,还不知是否应诏。花家子孙,我便不肖,定是折辱家门的了。杜兄啊,你是高风亮节,世叔是当朝名吏……"
杜彦莘握了他手正要说甚麽,花间甲幽幽一叹:"杜兄,你的心意我怎会不明白?但杜兄啊,你可晓得这是甚麽?莫说是人论纲常,便是你要为官,要上进、要……便也不能如此这般的,"
杜彦莘拉了他手贴在自个儿心口上:"方瑞,以前我不知晓……但如今晓得了,我便不会——"
"你晓得甚麽?"花间甲叹口气,收了手立起身来,"杜兄啊,你吃醉了,这就歇了吧。"说完头也不回这就走了。反手拉上房门,剩杜彦莘一个独自呆在房中。
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取月亭里风光好 楠木榻上浪语娇"再说!
词曰:
慕郎耽夙爱,一意守香奁。前仇多忘远,情起任久淹。
于飞期燕燕,比翼誓鹣鹣。细数眉间意,时时屈指尖。
诸位看官,咱们说了这许久,薛夔薛大官人在看官心中究竟是何样人呢?说他不学无术者有之,说他欺行霸市者有之,说他天性憨厚者有之,说他呆傻霸王者有之。无论如何,这位薛霸王遇上咱们栾哥儿便是五色目遇着万花筒,清灵眸撞见千里眼——不够看啊。
这边儿两人纠缠不清,便是看官都分不明这两人究竟是怎麽个缘法,就是薛夔自个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原先提起栾哥儿,薛大官人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切了喂狗去,但如今想他,便是又羞又气,又急又恼。若说是恨,自然是有,想自个儿堂堂七尺男儿,便在人之下,还几次三番不可不谓颜面尽失。可近几回子,又是得了妙处,只觉着情动如潮,止也止不了。再细想昨个儿夜里,那几番浪涌,数度潮涨,只把咱们这位大官人窘的满面通红,拉了被子捂住脸。
好一阵子薛夔方好了些,心里便又琢磨。自个儿五大三粗一个汉子都能有不能自己之时,再想那栾哥儿。白白净净的一个小生员,眼如秋水唇如红桃,身段儿伶俐手脚如柳。自个儿也不是没见过他那样儿,只是若不弄上他一回子,一来难消心头之气,二来嘛……薛夔只管想着,免不得眉开眼笑。这便自个儿琢磨起甚麽时候儿也敲开栾哥儿的后门,一偿夙愿。
这厢里薛大官人打起了栾哥儿后门儿的主意,那厢里栾哥儿披了衣裳一路走一路系,穿戴整齐出了院子,正赶上阿盛满头大汗跑过来。一时不察,两人撞作一堆,栾哥儿一连退了几步扶着院墙站定,便见阿盛一跤摔在地上,正捂着脑袋诶呦呢。
栾哥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上前拉了他起来:"这是怎麽的?后头儿有鬼拈你?"
阿盛一看是他,上前扑:"便都是你!都是你!"说着握了双拳便打。
也没大多力气,栾哥儿倒也不痛,只是觉着莫名其妙很是差异,这就捏了他手扔开,拍拍衣裳道:"有话好好说,这便是怎麽了?"
阿盛一跺脚:"打你来了就没好事儿!先是甚麽翰林的到丽菊院生事儿,还算大官人福大命大过了一关。你又要弄甚麽取月亭,这下可好!把官差招来了!"
栾哥儿挑挑眉毛:"开这取月亭原是拜会过府尹大人的,不该有事儿才对。"
"甚麽不该?便是有事儿来找,躲也躲不了!"阿盛连连叹气,"大官人呢?快找他拿个主意啊!"这就要往后头儿跑。
"找他做甚麽。"栾哥儿伸手拦了他,"瞧你这心急火燎的样儿,当心吓着他。再者说……"说时眼珠子那麽一转,咬着唇角便笑了,"他能拿甚麽主意?不如想想用甚麽蜜糖,或是药膏。"
"嗯?"阿盛一头雾水,"对付官差用糖,还有药?!"
栾哥儿哈哈大笑,拉了他就往前面走:"你倒仔细和我说说,甚麽官差,甚麽不好?"
阿盛叹口气:"方才就有官差到了丽菊院,问老鸨要人,老鸨说人不在那儿,此刻该在取月亭。官差倒还好,没拿银子也没要姑娘,这就一路出门。老鸨怕出事儿,就派人抄小巷过来了,问大官人仔细。"
栾哥儿一皱眉:"官差找你们大官人,可说是何事?"
"谁说找大官人了?"阿盛翻个白眼,"说是找你呢!先到了客栈,不见人,一打听呢,也不知哪个嘴碎的说与官差大人,讲你跟这儿呢,这才有这些事儿。"
栾哥儿眼珠子再转转:"那官差甚麽服色,脸色是好是坏?"
阿盛连连摇头:"听着说话还是和气的,衣裳嘛……嗨,见着官差腿都软了,哪儿有这闲工夫去看他穿甚麽呐!"
栾哥儿默默一想变笑了:"那依你说,怎麽办?"
"咱们关了门,叫小厮在前头儿挡一挡,你和大官人先走吧。"阿盛是真着急,一张脸都憋红了,"先去府尹大人那儿问问,再和大官人商量个主意吧。"
"哈哈——"栾哥儿大笑拍他肩膀,"若是平常人找上门来,你这法子便也不错,可惜既是官府的人,便是你跑到哪儿也没用。"
"那就把门关了,不叫他进来!"阿盛哼了一声。
"墙高万丈,拦的是不来的人。"栾哥儿呵呵一笑,捏他面颊,"小阿盛,果然有趣,有趣——"言罢也不等他,自个儿往前去了。
阿盛摸着脸颊看着栾哥儿长衫背影飘飘,叹口气:"论起来,李公子也是有本事的,可惜,唉。"这就一转念,还是往回跑了找薛夔不提。
这边儿阿盛着急的冒汗往薛夔屋里跑,那边儿栾哥儿心里琢磨着往前去。不一刻到了前厅,就见春哥儿他们一众小官儿小厮立在里头儿,春哥儿正要打发人来叫他,一回头见他到了,这便赶快迎过去。
栾哥儿握了他手悄声道:"这是怎麽了?"
春哥儿压低声音:"也不晓得,只见高头大马衣裳光鲜,拿着大红帖儿,敲锣打鼓的来的。"
栾哥儿一听就笑了:"没事儿没事儿走吧——"这就拉了春哥儿进去。
里面果然有人立着,手里拿个铜锣,见了栾哥儿便一稽首:"这位便是姑苏李老爷,讳字栾的?"
栾哥儿点头:"正是在下。"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阵,便有些惊奇。觉着此人身着天青撒花妆绢云纹衫,脚踏玄色墨字陈桥底儿的鞋,腰间一根翠色带子,手里捏着柄扇儿。不像甚麽富贵人家子弟,却也不是贫寒之家。再看他脸子: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远山雨露;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一把腰身袅娜,胜似那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这人端详着栾哥儿,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栾哥儿变笑了:"报子大哥辛苦,还不送茶?"
这一声儿,可算把咱们心头疑惑解开了。这人不是甚麽官老爷,也不是甚麽差役,便是科考放榜时专门儿报信儿的报子。
春哥儿回过神来,忙的换上笑脸亲自倒茶送上。周围诸人也才放下心来,嬉笑起来。
栾哥儿待他喝了水方道:"这位大哥既然来了,便是有好消息,难怪今晨起来,那树上的喜鹊便呱呱叫呢!"
那报子也就笑了,放下茶杯一拱手,打了铜大声喊报:"报,姑苏李栾里老爷得中二榜三十八名次——"便又敲着铜锣满院子转了一圈儿。
春哥儿他们都笑着上前贺喜,栾哥儿亦是答礼,心中却有了计较。回身叫秋郎去账房支了几钱银子来送到那报子手里:"有劳大哥通报,有劳,有劳。"
那报子接了银子,满脸堆欢:"还是老爷大喜,大喜啊——"
栾哥儿呵呵一笑,亲自送了他出门:"只不知今科取了多少?"
那报子正暗中掂量银钱,随口答了:"因着是恩科,只取了两榜,一榜五十九人,二榜三十八人。"
栾哥儿哦了一声,那报子立时品出味儿来,忙笑了道:"李老爷莫气啊,这应考的举子怎麽着也有百千来人,老爷便是二榜,亦是人中龙凤啊。"
栾哥儿又道:"可知今科头名是谁?"
"闻说状元爷是位姓花的公子,一表人才呢,父亲是江宁织造,一门贤良啊。"报子呵呵直笑,"榜眼叫当朝杜翰林家的公子得了去,探花是位甘肃人,听说姓秦的。"说着到了门口,报子打个躬这就去了。春哥儿听着那姓秦的,慢慢将手一握,却没言语。
栾哥儿看报子翻身上马远去,心中便笑了。原是花间甲中了头名,还真不负自个儿给他那句"花间甲红",只是原以为会是杜彦莘得中头名,不想他中了第二。这倒也不差了。一提杜彦莘,栾哥儿便又想起两人打赌之事,因此回身,自往账房支了些银子。给了自个儿小童一些盘缠,打发他即刻回家报喜。吩咐停当,自又回房换了衣裳出门不提。
倒是那薛夔,在房里叫阿盛帮着着衣,听他说这事儿,自个儿也被吓得不轻。谁知不多久春哥儿他们便都来了,一个劲儿的贺喜。
薛夔听得迷迷糊糊,好容易明白过来。原来不是甚麽麻烦事儿,倒是天大的喜事儿呢。薛夔自是不知这甚麽一榜二榜的,更不知名次是甚麽,反正栾哥儿中了,他心里说不清道不明止不住的便是欢喜。这就打发阿盛叫厨房弄些好菜来,又叫打扫宅子,心里盘算着买个甚麽算是替栾哥儿庆贺一番。
阿盛也放下心来,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嘀咕:"大官人呐,这李公子高中了,以后可是也要做官儿?"
薛夔一听这话,喜不自禁:"那可不是?说不定以后还能当上甚麽宰相老爷,将军大人呢!"
"将军?"阿盛一瘪嘴,"他那小身子骨儿还没上战场,只怕就叫马给丢下来了。也就只有您,大官人会叫他骑!"
薛夔闻言,整张脸便臊红了,揪着阿盛的耳朵便骂:"没良心的背时娃儿!也不看看是谁养了你,还不是老子!"
阿盛歪着头委屈道:"可以后李公子便是大官儿了,你还有翻身之日麽?"
薛夔一听也就罢了手,自个儿心想,可不是?这栾哥儿还是平头百姓呢,自个儿就玩儿不过他,他再做了官儿,更是永无出头之日。更何况,他日后飞黄腾达,见的都是达官显贵,只怕要嫌弃他呢!
薛夔这麽一想,也不知怎麽心里就难受起来,咳嗽一声道:"他人呢?"
春哥儿回了话:"李公子,阿不,李老爷问账房要了五十两银子,自个儿出门去了。"
薛夔一跺脚,好啊,这还没当官儿呢,就不见人了,可怎麽了得!
诸位看官,这栾哥儿拿了银子出门,究竟是去何处,那薛夔薛大官人疑心想要反扑却又担心栾哥儿不要他了,这后首儿究竟又有甚麽新鲜事儿,咱们呐,下回"花间甲情难自持
杜彦莘逢仇失态"再说。
词曰:
数载寒窗日夜苦,凿壁偷光把书读。明明白白一条路。
破衣烂衫无人故,一朝成名人人慕。不如独酌酒一壶。
诸位看官,今儿可早啊。小老儿这厢有礼了。方才那首词,说的便是天下士子未成名之前,寒窗苦读,闻鸡起舞,入夜参星。冬不能寐,夏不能眠。一心一意读书应考。家中薄有积蓄便罢,若是家中寒微,没那银钱,便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那白眼能少看,那脸色能少给?免不得尝尽人间冷暖,方能知梅花香自苦寒来。
咱们上回说到,这栾哥儿闻得自个儿中了举,又听得花间甲与杜彦莘皆在三甲之列,这便往账房支了些银钱,自个儿换了衣裳,一径儿出门去也。
这一路只觉和风习习,鸟语花香,湖光山色,美不胜收。但见:
道侧绿草,遍地红花。碧水翻腾粼粼浪,艳日遍撒灿灿光。人皆笑脸相唱和,鸟俱振翅比高飞。一条陌头,船家高呼殷勤意;十字街头,小贩朗声拳拳思。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琳琅满目。何处轻歌曼舞,弦管讴歌,奏一派声清韵美;何人绮罗珠翠,青衫罗袜,行两行杨柳飘步。闻筵象板撒红牙,遍体舞裙铺锦绣。想消遣壶中闲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见道旁酒肆内衣染莺黄,爱停板驻拍,劝酒持觞。观路侧歌坊中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便是檐滴露、竹风凉,拚剧饮琳琅。若得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详。
栾哥儿这一派洋洋得意,风光无限,甩着袖子一路闲庭信步,徜徉而来。不一刻便到了先前住的客栈。还未进门,便见客栈老板嬉笑着迎出来:"李官人大喜,大喜啊!"
栾哥儿斜他一眼:"好说好说,店家你也大喜啊。"
老板跟着他进了店,亲自招呼着往当中桌子坐了,又叫倒茶:"大官人,小店这喜从何来啊?"
栾哥儿摇着扇子只是一笑:"还说不喜?想你这店里各方举子也住了不少,今科一开,想必定有不少高中,你这可不就大喜了麽?"
老板呵呵一笑,亲自将那茶水捧了放他手上:"承李官人贵言,小店今年倒还真是有那么点儿福气,便是一榜中两位老爷都在这儿住过,再有李官人您,也受惠照应几日不是?"
"何止几日?"栾哥儿一笑,"我那小童不也正在这儿受您照顾麽?来来来,今日我便先将店资付了吧。"
老板一愣,随即满脸堆欢:"不必了不必了。"
"这怎麽行?"栾哥儿自一笑,"贵店虽说财源广进不在乎我这一点儿散碎银子,但是该给的银子我自然要给。"
老板嘿嘿笑着直打躬:"李官人,快别这麽说话儿,免得折杀了小人。"
栾哥儿听得好笑,斜着眼睛打量他:"我说店家,莫不是你嫌我这银子来路不正,不敢收吧?"
老板刷的白了脸:"看您说的这话,莫不真是要杀了小人?"说着便跪下去咚咚的磕头。
栾哥儿由着他磕完头才道:"那你倒是说说,凭甚麽不收我银子呢?"
老板很是为难,半晌才道:"李官人如今高中便是李老爷了,小店能得老爷垂青那是天大的福分,怎好还收您老的银子呢?"
栾哥儿打开扇子一扇:"老实点儿说了,我便也不为难你。店家,何苦自个儿为难自个儿呢?"
老板一脸尴尬,半晌方道:"李老爷的店钱……小店早就收过了啊。"
栾哥儿端着茶杯喝不下去:"你说甚麽?我甚麽时候给过你银子了?"
老板叹口气:"李老爷自是没亲给,但……今儿早上便有好几拨人来给过了。"
栾哥儿一头雾水:"甚麽?都谁来给的啊?"
老板擦擦额头的汗:"这个,小人实在不知,来人并未说是谁家的奴才。小店收了第一份儿还当是您老给的,谁知又来了第二家。小店说银子已经付过了,那小厮便说叫小人把钱退给您老人家,自己掏银子付了。之后亦是如此。"说着老板回身使个眼色,便有个小二上来捧了一包东西。
老板接过来双手恭恭敬敬举过头顶放在桌上,颤着声儿道:"李老爷,您且看,前后来过三次,共计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栾哥儿嘿嘿一笑,"我便是住了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至五两吧?"
老板再擦擦脖子上的汗:"里头儿还有那些人打赏小人的八两多散碎银子,小人不敢隐瞒,这就给李老爷过目。"
"赏钱便有八两,这开店真是一本万利啊,不如我也来老板您这儿做两天?"栾哥儿用扇子扒拉那银子,口里不咸不淡的说了。
老板吓得连连磕头:"可不敢,可不敢!"
栾哥儿立起身来哈哈大笑:"店家啊,有人打赏是好事儿,便是打赏了你的,你就收着吧。"说时立起身来,扔了一锭十两的银子在桌上,"这便是我给你的,除了房钱你就都留下,算是我打赏的!"边说边笑着摇扇往自个儿屋里去。
老板在后头连连咋舌,心道这可真是天上掉下的大喜事儿,忙的收了银子口中念佛。
栾哥儿便自个儿上了楼梯,往那穿廊过。行时不免一顿,想起那日初见花间甲,端的是惊为天人,爱慕不已。那秋水化眼,桃花如面,芙蓉素手,玉山为体。端的是天上人家几回见,红尘俗世不得闻。便是两人之间那些事儿,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了。
栾哥儿心里幽幽一叹,花间甲花公子啊,你便是那如金如玉的身,我就是那似泥似尘的命,你看风大些时还有扬沙漫天,奈何沙还是沙,云还是云,你我终非一路。便是我也考中了恩科,你仍是堂堂一榜状元,而我,不过是最末一名。云泥之别,情天恨海,便是有情亦是难圆。你那心明明白白,我怎会看不见?可惜啊,可叹啊,咱是无心官场,无心仕途,胡乱混个举人身份,也好回家交差了事。总不能再带着你回去吧?便是吓不死咱老娘,也会吓坏了你那大官爹爹。
栾哥儿这麽想着,心中免不得再一叹,却又笑了。如今不知那杜彦莘如何?想他志得意满,却是输给了花间甲。如此也好,他们方是人中龙凤,正是一对。一个娇媚动人,一个方正严谨,一个情深意重,一个深情款款,便是他们送作堆,亦是人间佳话……只是,唉。栾哥儿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停了脚步,伸手扶着墙壁,幽幽一叹。
"你在那里做甚麽?"
突地有人说话,栾哥儿心里一惊,忙的正色抬头,便见一人:
头上黑亮亮发髻低垂,一迳里縶出香云,周围一根楠木小簪儿齐插。髻顶压着鎏金冠,排草梳儿后押,端的有古人之风。往下看,难描画。秀眉衬着两只眼。如寒星闪闪,灼灼其华。玲珑鼻儿最堪夸,整张脸俊秀风华。一张巧嘴微微半露,一排糯米银珠牙。毛青布大袖衫儿,内短衬湘绣碾绢纱。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小小香袋儿身边低挂。直襟衫儿盘扣腰间下,往下看得见一双青靴,鞋儿青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口儿里浅浅含笑,眉间微微含愁,若说可人添些灵秀,若说清远又得温情。人见了眼光不转,便是舍不得再望上一望。
栾哥儿一笑:"花状元有礼,晚生参见。"这便拱了手弯腰行礼。
下一刻自个儿便叫个人牢牢搂了,那身上淡淡香气,不用看便也知是花间甲。只听得他哽咽一句:"想杀我也,你这没良心的坏家伙!"后头儿便无语凝噎。
栾哥儿叹得口气,抬头望着他:"花状元,如今你已高中,便不必理会我这小人了。"
花间甲只是拉着他手,浑身抖个不休。
栾哥儿便又叹气:"你可别说,我那店钱是你给的。怎麽,便是要我欠你更多?若是如此,大不了,这条命抵给你就是,何苦为难自个儿呢?"
花间甲一咬银牙,哽咽道:"你便是这般想我?"
栾哥儿笑道:"花状元官宦世家,我便是平民小子,有何资格与你共立?"
花间甲急道:"如今你也高中——"
"高中?"栾哥儿呵呵一笑,"我便是那孙山,你是状元郎,可不要取笑。"
花间甲双手直抖:"你这话……甚麽意思?"
栾哥儿后退一步:"花状元,如今你也高中,前途不可限量,咱们之间那些荒唐事儿,便也罢了。免得为难你,耽误了你好辰光。"
花间甲大惊失色:"你这意思,便是,便是……"
栾哥儿打个哈哈:"花状元,若是无事儿,小人便告退了。"说着拂袖要走。
花间甲一把拉住他:"你且说清楚!"
栾哥儿狠下心来回头道:"还有甚麽可说?你是天上凤凰,我是地下虫豸,你与杜公子方是天生一对,他爱慕你良久,你便当真看不出来?何必拿我做戏,寻些开心?!"
花间甲连退几步:"你,你,你说甚麽?"
栾哥儿正要接着说,便听前头儿原先自个儿住的屋里房门一开,杜彦莘咬牙切齿窜出来:"好你个李栾!方瑞待你不薄,你却如此羞辱他,看打!"
说着上来便是一拳,正正打在栾哥儿鼻梁上。
栾哥儿只觉天旋地转,鼻中热热的甚麽流了下来,这就扑通一声便摔在地上了。朦胧中杜彦莘似是要上前来,却被花间甲拉住。杜彦莘挣脱不开,就又伸腿来踢。栾哥儿便觉身上一阵疼过一阵,眼儿一黑,便晕了过去。
诸位看官,预知这栾哥儿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呆霸王英雄救美 傻阿盛福临心至"再说!
第四十二回
诗曰:
参透情缘二字禅,好姻缘既恶姻缘。痴心一片暗自伤,冷眼观时人人嫌。
闲花野草莫需怜,生生死死一线间。便是糟糠不下堂,何处相思两处闲。
诸位看官,这人世间最难得的便是一个情字,这世间之情,最难得的便是一个缘字。这世间之缘,最难得的便是一个透字。看不透时,便是恩怨纠缠,不肯放开。寻死觅活,哭天抢地。凄凄切切,愁云惨雾。便有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描眉画目,只为他看得一眼;暖床叠被,只为他睡得一眠;亲手羹汤,只为他尝得一口。心甘情愿,不为其他,便是忘了自个儿姓甚名谁,小老儿只赠一个字,曰:贱。
若是有看官不满,说人心自古难两全。总有不甘与非愿。若是人人看得透,世上便无痴男怨女,再无红尘纷扰,人人都是得道高僧,看破红尘跳出五行,咱们又有甚麽好说的呢?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小老儿摇扇一笑。咱们坐在这儿喝茶谈天,说的也不过是人世间芸芸众生,种种情缘。看他们嬉笑怒骂,看他们一飞冲天,看他们志得意满,看他们无语凝噎。咱们品茶闲话,也就是取个乐子,笑上一笑,便各自归家,搂了媳妇儿抱了孙儿,看月圆月缺。纵是琼浆玉液灌下喉咙去,也不过醉生梦死一场。
上回书咱们说到这栾哥儿一路出了取月亭,便往自个儿先前住的客栈去了,进去便听店家说有三位客人替他付了帐。转身过来要回自个儿屋去,这就遇了花间甲与杜彦莘。一言不合杜彦莘提拳便打,栾哥儿哪儿是他的对手,这就倒了下来,晕死过去。杜彦莘叫花间甲牢牢抱了,心中更是愤愤,抬腿遍踢。
这般吵嚷,早有客人看见叫了小二,小二告知老板,老板前来一看,心中暗暗叫苦。打架的便是今科几位老爷,一个是李官人,中了进士,还总得人照顾。那街坊一霸薛夔薛呆大官人且不说,还有神秘人物暗中相助,看来来头不小,得罪不得。可打人那位,又是当朝翰林杜老爷家的公子,今科榜眼大人,日后定是升官加爵,谁有那胆子去拉?后头儿那位看着就是今科状元花公子,听说也是书香门第富家公子。都是有权有势有来头,自个儿一个小破店,怎麽就这麽倒霉,遇上些了不得的主儿呢?
眼看着打下去便是要出人命,惹上官非便是大大不妙。可是谁敢上去?看看小二,一个个灰头土脸,忙不迭的往后缩。老板摸摸自个儿的手,冰凉冰凉的,估摸着脸色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正百般为难时,就听后头儿有人吼了一句:"这是做甚麽?还不住手!"
老板心里便是千恩万谢,心里不知这是哪位壮士,这般相助。回头正要答谢,却瞪大了眼珠子:"薛,薛大官人——"
诸位看官且看,只见来人单眼皮,眼放炯炯光,面皮黑亮亮,鼻梁高挺挺。上唇略厚下唇薄,单眼皮儿直勾勾。头上绾着网巾,顶着个新盔的玄色帽儿,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翡翠描金开襟褂子长衫,脚下踏双细结底陈桥鞋,腰间扎着跟红艳艳的石榴巾子。
这倒还不算啥,偏是这人手上捏着个半新不旧的翡翠碧玉烟斗,放在嘴边却又不抽,捏在手里不像是在把玩。
诸位看官,不是小老儿偷懒,是薛大官人懒,出场几回也不带换衣裳的。其实也不是他懒,便是吝啬些,银子不少,舍不得花不是?衣裳翻来覆去那几件换着穿,不过您放心,有小阿盛在,自然替他浆洗干净喽才穿出来。
说到这阿盛,便是要说薛大官人怎的来了这儿。前儿咱们不是说栾哥儿出了取月亭便往客栈来,薛大官人只听着栾哥儿拿了银子走了,心里不知怎麽又是惊惧又是恼恨,换了衣裳也便追出来。出来了又不知该往哪儿去,还是阿盛机灵。他想了想便道:"这李公子在京城也没甚麽亲人,只得一个贴身小童伺候。小童说是打发他回乡报喜,此刻李公子的衣裳箱笼等物还在客栈里,莫不是往那儿去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薛大官人提了衣襟,心急火燎便往客栈赶来。才一进门,便望见围了一群,里三层来外三层,又听见里头吵吵嚷嚷喊叫不休。这便心里火气,推搡开众人进去上了二楼,便见一个人拉了另一个死死抱住,被抱住的那个正伸腿踢地上睡的那个。地上那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薛夔瞅得一眼,心里烦躁,心道栾哥儿也不在这儿便想走了,却听阿盛哎呀一声:"地上那个不是李公子麽?"
薛夔一听,如晴天霹雳,眼前白光一闪,身子晃得一晃才站定,定睛细看,不是栾哥儿又是谁?这就心如刀绞,忍不住大喝一声冲上前去,推开两人,弯腰就抱起栾哥儿来。
可怜栾哥儿身娇肉贵的几时吃过这苦头,此刻已是奄奄一息。薛夔摸着他脸,见半个脸颊都红肿起来,鼻血沾满衣襟,心中痛得无法言说。抱着他摇了两下,连唤数声不见应,这便怒气冲头,恶向胆边生。只见薛大官人回身将栾哥儿交予阿盛,转身便喝:"谁打他?!"
这一声,如武二郎景阳冈上一声吼,又似雄鸡一唱天下白,端的是气壮山河,气冲如牛!震得个个耳中嗡嗡作响,人人面色发白。知道的都晓得这薛霸王从不吃亏,做事雷厉风行敢说敢做。此刻见他恼了,更是唬得纷纷退了一步,只留下杜彦莘和花间甲立在那儿。
薛夔环视一圈,便知当中这两人是罪魁祸首,眯了眼儿一望,哎呀一声:"原来是你们两个龟儿子!"说着卷了袖子便要上来动手!
看官们都记得,先前花间甲要往丽菊院去,便是杜彦莘陪着他。本是口角意气,又叫杜翰林横插了一竿子,薛霸王已是心中憋气。如今又见到两人,还把栾哥儿打成这般模样,脑中一阵嗡鸣,满腔怒意,只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杜彦莘一见薛夔,便也想起上回去丽菊院之事儿。想他自个儿被打了不说,便是父亲亦受牵连,端的一家脸子都丢尽了。论起来还是这李栾与薛夔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分明蛇鼠一窝!这就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就提了襟子要扑上来。
花间甲一看这样子,心道不好,忙的上前拦在两人中间:"误会误会,切莫动手!"
杜彦莘叫他拦着,心急喝道:"方瑞,这便是当日欺辱你之人,你和他还有何话好说?"
"甚麽误会?"薛夔亦是气急败坏,"你且躺下叫我打上三拳踢上两脚,你看是不是误会?"
"李栾这厮行为不检,有辱斯文,简直是斯文败类!"杜彦莘红了眼,"谁人他都敢惹,就该晓得报应不爽,如今便该他来还了!"
"甚麽斯文?"薛夔也气了,咬牙切齿道,"你当自个儿是甚麽圣贤不成?我看这样儿虚情假意的,你和你家那个老东西便是一大一小两乌龟!生生世世被压的命!"
杜彦莘怒火中烧,一把推开花间甲上前揪了薛夔衣裳:"你这混人!口中不干不净说的甚麽?!"
薛夔也是怒极,哪儿管甚麽要紧不要紧的,张口便骂。想他一个市井之徒,口里能有甚麽好话,只管捏了杜彦莘的手一转,口中谩骂起来。
杜彦莘和花间甲都是读书人,平日里赏花弄月倒是厉害,要论这骂人,自然是说不过薛夔的。况且现下薛大官人是急得额头青筋毕露,哪儿还有甚麽顾忌,张口便骂。那些个市井言谈,坊间粗话,只听得花间甲面上发红,杜彦莘咬牙切齿!
一伸手推那薛夔,杜彦莘正要反唇相讥。薛夔早他一步一拳打来:"闭上你的鸟嘴!吃你爷爷一拳!"
杜彦莘哪儿是薛夔的对手,三拳两脚便被打趴下了。周围人原先见杜彦莘打栾哥儿,虽说不知甚麽因由,但见栾哥儿已是奄奄一息,杜彦莘尤不罢手,心中便已忿忿不平。又听说是甚麽今科状元榜眼,家中高官之类,更是敢怒不敢言。现下见薛夔出手,虽说薛大官人平日里声名狼藉,可眼目下却是大快人心。不由得个个喊好。
花间甲急得不行,连喊住手,可谁听得见?便是听见了,也装着听不见。人人喊打,个个欢呼,薛夔也是得了意,尽情施展。花间甲这便急得落下泪来,毫无章法。
阿盛跟着众人举手欢呼,喊了两嗓子便又突然想起一事儿来,忙的上前拉了薛夔:"大官人,快住手!"
薛夔正在兴头上,一推他:"甚麽住手?"
阿盛连连跺脚:"大官人啊,您忘了?这个杜彦莘的爹爹是当朝翰林!"
"翰林怎的,还不是偷鸡摸狗的!"薛夔哼了一声,"表面儿上的仁义道德,骨子里——我呸!"
个个便又喊好。阿盛急得擦汗:"好好好,不说他那爹爹,便是他本人,也是今科的举子老爷了,虽说还没叫皇上封官儿,想以后也是少不了的啊……"
薛夔一愣:"官儿?"就又大笑,"别说他现在还不是,就真是了,我也敢打!"
众人又是喊好,阿盛便急得快哭了,突地想到甚麽忙道:"大官人,你若再打下去,便是打死他阿盛也没话说。只是李公子还在啊,大官人您便痛快了,他呢?"
一席话说罢,薛夔才想起栾哥儿还在一边,忙的过来抱了他又叫。栾哥儿迷迷糊糊清醒过来,见是薛夔,便笑了,伸出手来摸他脸:"呦……还,真是你啊……"便又转眼看过去,见着花间甲上前一步,满眼带泪,却又不敢走近。这就勉力一笑,喘口气,"薛呆,你,便住手了吧。"
"说甚麽胡话?!"薛夔急红了脸。
栾哥儿咳嗽一声:"我,也该打……打过了,便了了。咱们走……我身上,痛得紧……"
薛夔二话不说抱起栾哥儿就往外跑,阿盛紧紧跟着,一想不对,跑了两步这就又回来踢踢杜彦莘,装模作样喊了一嗓子:"你倒装死欺你爷爷呢!咱们走着瞧——"便又忙的跟了过来,出门不提。
诸位看官,预知这栾哥儿是生是死,那杜彦莘能否活命,薛夔闹得这一场可有后患?咱们呐,下回"薛官人自有计较 俏李栾心生奇计"再说!
第四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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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一张机,一上一下便似痴。丝丝缕缕总不识。小楼东风,满园春色,谁人是相知。
两张机,晨昏不达绣锦衣。天汉两侧怎忍离。南翼北壁,东角西奎,声声子规啼。
三张机,密密情思为君织。描眉画唇费心思。琅琊环佩,香草碧泉,一醉梦瑶池。
四张机,鸳鸯挣破手中机。东风怎奈花影稀。镜中迟暮,北燕颃去,何日是归期?
五张机,遥盼长安相如诗。帘卷人瘦唯衣知。残泪难掩,锦帕难干,如何说相思。
六张机,箱底紧收他年衣。罔顾闲言并碎语。初露清寒,早霜惆怅,白发已唏嘘。
七张机,行行皆是连理枝。片片疑似青鸟迟。眉山不解,烛影垂泪,无人伴双栖。
八张机,秀纹终究梭难依。圆缺无影还凄凄。一柸荒冢,收埋青泪,自此常别离。
九张机,半弯残月小楼西。梦残怎寄陌头溪。残妆如面,柳飞心绪,此身半点漆。
诸位看官,这首九张机不言其他,说的便是爱恨痴缠,此情终成空。人世间多得是此等情事,真想朝朝暮暮天长地久,便是难上加难。想咱们说的这些人儿,这些事儿,便也是真能圆满?咱们呐,还得往下看。
上回书说到这栾哥儿在客栈中叫杜彦莘一顿好打,好险遇上薛夔来寻他救了回去。也算送医及时,保住了一条小命儿,却也是躺在床上,几日不得动弹。
阿盛蹲在墙角熬药,扇着扇子口中喃喃有词:"便是这杀千刀的李公子,若不是他,也不会有这些事儿。"
旁边一个凑趣儿的小厮靠过来:"盛爷,这话儿是怎麽说的?"
阿盛一插腰站起来,将那扇子点着小厮的鼻子:"你想啊,咱们大官人,就算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东家,也是天字第二号,甚麽时候儿叫人欺负过的?可这李公子倒好,一来就叫咱们大官人吃了大亏。再接着惹上不少是非,叫咱大官人那是一个可怜可叹。现下倒好了,他中了恩科要当大老爷,一堆破事儿叫咱们大官人料理,有这理儿的麽?"
那小厮跟着他的扇子一点一点头:"可不是——"
"再说了。"阿盛蹲下来用那扇子拍小厮的肩膀,"现在咱们大官人可是真把那杜公子给打了,虽说还不清楚究竟打成甚麽样儿了——"
"那还用问?"小厮哈哈一笑,"肯定是三拳两脚下去,打得他哭爹喊娘!"
"混蛋!"阿盛一扇子拍在他脑袋上,"依咱们大官人这手段,岂止是哭爹喊娘?"
"是是是,就是一脚下去,也叫他一命归西!"小厮点头哈腰赶快纠正。
"蠢材!"阿盛又是一扇子拍他脑袋上,"归西了还了得?!那咱大官人不是背上人命官司了麽?"见那小厮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这就又蹲下来,"你说这事儿谁起得头儿?还不是那个杀千刀的李栾!"
"谁该杀千刀啊?"一个声音插进来,伴着咚咚的脚步声。
阿盛一听这声儿,赶紧儿的回头笑了:"大官人,您来了?"
"你这龟儿子少背后说别人。"薛夔一瞪眼,"李公子怎麽你了?你就这麽不待见他?再说了,打人算甚麽?老子我就打了!"
"是是是,大官人您……您——"阿盛歪着脑袋想找一词儿形容形容,奈何肚子里墨水终究少了些,还是说不出来。
薛夔倒是笑了,随即板起脸来:"怕甚麽?横竖我在这儿呢!别说他只是个没头衔的虚的,就是皇天老子,那也,嘿嘿!"
"怎样?"阿盛一脸崇拜双手握着扇子就跳到薛夔身前,两只眼睛眨啊眨的瞅着他,眼中满是敬佩啊。
薛夔哈哈一笑,突地收敛笑容蔫了:"那也还是要怕的……"
"嗨!"那小厮一摆手,"我说大官人呐,您这也太那啥了啊……"
"哪啥?"薛夔一瞪眼,"你还别得意,我薛夔是甚麽人,生意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有银子。我打了他不假,可我一分银子没花啊,我这就不亏了。那小子请个大夫看病甚麽的,那银子可是哗哗的流出去,虽然不是叫我赚了,可我也没赔本儿不是?再说了,打了他,老子我心里痛快!这可是钱没法儿比的!"
阿盛一通鼓掌,就又转身体踢那小厮屁股一记:"听见没有,你哪儿懂大官人的厉害?快滚吧!"
那小厮瘪瘪嘴,抓抓屁股出外院儿干活儿去了。薛夔哈哈笑了两声才道:"药熬好了?"
阿盛一听这话便不乐意,放下扇子道:"大官人心里还是惦记这个李公子,真是叫人看不透。"
薛夔摸摸下巴,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偏你话多。"这就低头看看药好了,弯腰自个儿倒,又叫药罐子烫了手,忙的缩回来按在耳朵上,口里嘶嘶的倒抽气儿。
阿盛哭笑不得,只好自个儿倒了药,薛夔却又跳起来接过药碗:"我去送吧,你毛手毛脚的别打了。"
阿盛嘴角一抽,心里道,得,那还您去吧,正好儿的我还不乐意伺候他呢。
薛夔哪儿知道这小家伙心里想的,美滋滋儿端了药碗就进了院儿里,径直到了栾哥儿这儿。
栾哥儿正歪在床上看书呢,本来杜彦莘一介书生能有甚麽劲儿,多是皮外伤罢了。这两天儿将养下来,伤口也好的差不多了。不过此刻您看栾哥儿这架势,便是有些慎人呢!怎么地,但见:
白罗缎子肩头挂,隐隐红霞惹人怜。一双玉臂缠葛绫,一条玉腿裹罗帕。绸缎周身不得沾,半倚瑶台珠泪连。唉声叹气实可悲,谁知都是戏中言。
这栾哥儿通身都裹紧白布,一条腿还绑着膏药,直直翘起来吊在梁上,看来十分可怜。听见薛夔推门进来的声音,这便扭头不看他,只管将被子拉来裹了脸。
看官们要问了,这栾哥儿演的是哪一出?好好儿的干嘛与这薛大官人斗气儿?分明他还是薛大官人救下的,怎的不知好歹还给脸色。分明伤势无大碍,为何又要做这姿态?
这便是看官们不懂栾哥儿的心了。他心里想的便是两桩。头一件,自个儿叫杜彦莘打了,这便是了了一桩事儿,就当是偿了花间甲一个说法儿,好叫他死心;二是这一逼,也就看出杜彦莘是个甚麽心思,估摸着花美人此刻正跟他弄着呢。虽说舍不得花美人那一身细白皮肉,可是终究栾哥儿心里明白,自个儿这身份儿地界儿,无论如何是不能与他长相思守的了。即是无望,又得相亲,不如早断,免受其乱。
栾哥儿这倒是想的通透,可是就又有第二桩事儿压过来。甚麽事儿?自然是薛大官人打人之事儿。虽说薛大官人替他出头,叫栾哥儿心里很是欢喜,但认真想来,又觉得此举大大不妥。薛夔终究是一介平民,如何与官斗?再者说,他还是个生意人,这般闹将起来,这个只看银子的薛呆还怎麽做生意?故而栾哥儿叫春哥儿他们暂且关了取月亭,只说有事儿,大门紧闭也不见客。待得风声过了再说。
只是好几日不见动静,栾哥儿心里也憋气。不上不下的吊着,日子浑是不好过。再又想着薛夔五大三粗,虽是实心人儿,偏偏火爆脾气,这麽着一心替自个儿出头儿,早晚要出乱子。心里琢磨着怎生调教调教这呆子,也好叫他长点儿记性不是?
看官们有笑的,小老儿拱手为礼。可不是麽?这栾哥儿一心想着薛大官人怎生不对,却又忘了,这一切的因由,还是他自个儿弄出来的。
闲话少说,这薛大官人端了药碗进来时,便见栾哥儿背身对着自个儿,这就过去推他起来吃药。栾哥儿只管扭着身子不看他。薛夔推了几下,这也有些恼了:"你便是吱声儿啊,好不好的放个屁也成啊。"
栾哥儿本是生气呢,一听这话又憋不住笑了。转头拉下被子来捏他耳朵:"你倒好,我这儿躺着动也不能动,你还说这些来气我。"
"怎麽会?"薛夔把药碗递过去,"你这病大夫怎麽说啊?"
栾哥儿喝着药斜他一眼:"怎麽,嫌我残废了,拖累你?"这就放下碗来作势要起。
薛夔忙的按住他:"好好儿说话,怎麽的就要走?我不是这意思——"
"我管你甚麽意思?"栾哥儿哼了一声,就又靠着垫子,"横竖我跟这儿是戳你眼睛,那些下人们也不待见我,都当我是丧门星专给你找麻烦事儿的。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就走了吧。难道,还非得人家提着扫帚来撵不成?"
薛夔连连跳脚:"这是哪个不长眼的龟儿子说的?看老子不打断他的腿!"
"是撕了他的嘴!"栾哥儿叹口气,"薛大官人,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我不想白领你这个情儿。"
薛夔一瞪眼:"我便是爱对谁好就对谁好,谁还能管着我不成?"
栾哥儿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这麽说来,大官人你便是当真要对我好?"
薛夔猛地一阵脸儿热,不好意思的抓抓头:"这,那啥……你喝药呗。"
栾哥儿呵呵一笑,将剩下的药喝完了,这便正色道:"大官人,我便问你一句话。"
薛夔也难得正经坐下:"你说。"
"大官人,你对栾三儿好,我心里明白。只是大官人,栾三儿不过是个寻常人,就怕受不起。"栾哥儿这麽说着,细细打量他神色。见薛夔慢慢皱眉,随即捏起拳头来。这就又道,"您是京里出了名的人物,何必与我裹在一处?免得日后人说起来,还当是我——"
"好你个栾三儿啊!"薛夔握紧拳头一下砸在榻板上,"我要怎样便怎样,谁管别人说甚麽?你倒好,一句话想轻飘飘的晃点我,我可告诉你,没门儿!"
栾哥儿心里一笑,面上却道:"可大官人,我就怕连累了你。"
"这又是甚麽混账话?"薛夔眨眨眼睛,"别是你真像阿盛说的,眼看着中了那甚麽科举的,要当大官儿去,便翻脸不认人了!"
栾哥儿心里骂足那阿盛千百遍,口里只道:"大官人,你看我是那样儿人麽?"
薛夔看着他,白嫩嫩的脸儿,细条条儿的手,忍不住头脑发热这就道:"不像……"
"那就对了。"栾哥儿甜甜蜜蜜一笑,伸手搂了薛夔脖子道,"大官人啊,我在这京里无亲无故,好赖遇上您,这才有个依靠。但若是给大官人添了麻烦,反倒不美。要我说,咱们相安无事便是最好。"
薛夔叫他咬着耳朵,只觉得浑身燥热,这便扭着身子道:"那依你说,该怎麽着?"
"便是以后要听我的,不可胡乱打人闹事儿,店子的事儿多问问春哥儿他们,这相公堂子还是他们在行……"栾哥儿这便将手伸进他裤子里,慢慢搓揉起来。
薛夔耳朵一烫就要缩,栾哥儿却媚眼儿一瞟,装着拉他跌了一下:"诶呦——"
"这又是怎麽了?"唬的薛夔忙来拉他,"自个儿不好呢,就小心些。"
栾哥儿只管笑着拉他手按在自个儿那活儿上,贴着他颈子悄声道:"我没不好,就是这儿想你得紧……"
薛夔一张脸儿都红透了,只管缩手躲:"你你你,你这还腿吊着呢……"
栾哥儿只管脱了他衣裳,挑眉就笑:"那你自个儿坐上来呗。"
"啊?"薛夔一听变了脸色,连连摆手,"这不成,不成不成。"
栾哥儿再一挑眉毛:"当真不成?那便算了。可惜啊……方才还说都听我的,这一试,就晓得真假了。我看大官人呐,我还是走了的好——"
话音未落,却见薛夔咬咬牙过来脱了栾哥儿的裤子。栾哥儿一愣:"你做甚麽?"
薛夔红着一张脸,只管解他裤袋:"你说做甚麽?"
栾哥儿还没回过身来,薛夔早爬到他身上去了:"便是如何都好,你只要记着,这儿有我呢……"
后首话儿没说,栾哥儿早勾了他脖子,两个人亲嘴儿咋舌不休。
诸位看官啊,这事儿端的是没法儿说啊。您说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是花美人那儿又如何?咱们下回"花美人惆怅不得解 大太师提点梦中人"再说。
词曰:
多情自是无情恼,有情无情自己晓。若问他人是与非,闲看万山春已老。
诸位看官,这世上的事儿总是因缘际会,半点儿不求人,也半点儿不依人求。若是求仁得仁,要子的得子要福的得福,这便也是好事儿一桩。但若那些个阴险宵小之辈也是求财得财求权得权,这世上岂不乱了套?故者云:平常心最是难得。人有之我不羡,人恒之我不慕,人无之我不炫,人恨之我不妒,这世上起飞人人安乐,天下太平?
奈何岂能事事尽如人意,故此花无常红,月无长圆,人无长聚,情无长存。便是与身份地位毫无干系,不过风过吹落枝叶,人自惆怅罢了。
便说那花间甲,本在客栈中候着栾哥儿来,想与他好好说话,谁知杜彦莘冲将出来,揪住栾哥儿好一顿痛打,只叫他心神俱伤。更又有那薛夔薛大官人横生枝节,故此又生出这些事儿来。
眼看着杜彦莘叫薛夔打倒在地,花间甲只觉心急如焚,但他一介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能拦?即便是新科状元,奈何这薛夔天不怕地不怕,当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这是非曲直的也不是三言两语可尽述的。
待得薛夔扬长而去,花间甲才得过去扶起杜彦莘来。只见他满面鲜血,奄奄一息,不由悲从心来泪盈于睫。周围众人先见他们二人欺凌李栾,又闻说是新科状元,家中为官,这便当他们是仗势欺人,敢怒不敢言。待见得薛夔出手,又觉着这两人浑是可怜。这回子没了热闹,也就纷纷散了。便是有同情他的,也不敢出言。
花间甲抱着杜彦莘愁肠百结,眼泪珠子止不住的往下落,心里只觉凄苦。便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似说不清道不明。只知心里一块儿仿佛叫人生生扯了去,只管火辣辣的痛。这就捂了胸口,难以制止。
正哽咽不能自己之时,只听见身侧有人轻道:"这不是杜家公子麽?怎的弄成这幅模样?"
花间甲这就抬起头来,不由一怔。只见面前这人,一身藕青色衫子扎了根翡翠碧玉带,手中捏着把荷花映日图的缎面扇子,眉头微皱,淡淡苦笑。这便吃了一惊:"这位是……"
那人微微一皱眉,身侧小童上前与花间甲耳语几句,花间甲大惊失色,连忙见礼:"太师安好。学生花间甲。"
"花间甲?那位江宁制造花大人……"
"正是家父。"花间甲想到父亲,不知怎的又是两眼氤氲。
来人正是荷花太师何晙连。闻得是同僚之子,又见杜彦莘这般模样,心知有异,故此上前一步拉起花间甲道:"你便是今科状元?果然生得一表人才。只是……你也别慌,这便也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儿,且起来说话。万事有我做主。"
花间甲心头凄苦,又见有人殷殷垂询,这便如卸下心头大石,这便哭将起来。何晙连亦是抿唇皱眉,回首先叫身后小厮扶了他二人起来,又见杜彦莘只得进气儿没了出气儿,端的凶险。再见客栈中人多眼杂,便叫一同上了自家马车,先回府不提。
闲话少说,一时间到了太师府上,府中大夫先替杜彦莘诊治。何太师本欲唤下人安顿下花间甲,奈何花间甲定要守在门外,何太师只得随他去。不过叫小厮拿了些吃食与他,又想了片刻,亲自写了封书信命人送至翰林府,免得杜老爷记挂。花间甲自然心内焦急,哪里吃得下。只管立在房门外,痴痴呆呆候着罢了。
这便待半日之后,大夫方出了房,擦擦额间汗水拱手道:"太师放心,杜公子并无大碍,不过伤了筋骨,须得好生调养,否则落下病根儿,日后免不得受些苦楚。"
花间甲听得无事,这才放下心来。猛地一松,不由眼前一白,摔在地上,唬得周围之人又来扶他。可怜这位大夫,方救了杜榜眼杜彦莘回来,有得悬壶解救花状元。
正是:
事事牵连莫有终,万般情缘两心同。总得落花春尽头,方见青山满江红。
花间甲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才一睁眼,就觉着身子疲软。勉强咳嗽一声,又觉喉间干涩。身侧婢女见他醒了,忙的送上香茶来。花间甲喝了一口,慢慢儿想起今日之事,不觉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状元醒了?现下觉着如何?如有不妥之处,再请大夫来就是。"
花间甲抬起头来,见何太师正推门进来。他已换过衫子,此刻随意着件藕荷色锦绸衫,腰上垂着条略浅些的同色腰带,发髻上插了根紫楠木的细钿纹簪子,一身祥和之气,宛如万事运筹帷幄掌中。
花间甲心中又愧又敬,这便放下茶杯欲起身行礼。何太师行来摆手:"这些虚礼便罢了。"说着自顾坐下,两侧丫鬟送上茶来。
一时房中静谧,花间甲觉着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不知当说哪一句。
何太师打量他一眼,缓缓喝口茶:"论起来,我与杜大人是故交,杜家公子便是我子侄辈的了。我看花状元与杜家贤侄年纪相仿,又是同僚之子,这才出手相助,万莫嫌我多事。"
"承蒙太师不弃,花间甲自愧难当。"
何太师呵呵一笑:"贤侄多虑了。杜家贤侄并无大碍,先前醒过一次,服了药,已然睡下。我放心不下贤侄,这才过来看看。正巧也醒了。若是腹中饥渴,这便叫他们拿些吃的来。"
花间甲本不觉着,听他如此一说,倒真觉着有些饿了,不免脸上一红,垂下头来。何太师轻轻一笑,回身叫丫鬟们伺候。不时送上莲子百合翡翠粥来,配以青瓜酸丝拌藕片。花间甲见都是些清淡之物,不由暗暗觉着他心细如发。此时此地也就不讲求虚礼,花间甲颔首后这便吃起来。
何太师一言不发,只顾上下细细打量。见这花间甲话虽不多,但言谈之间温文尔雅,先前纵有些许失态,现下却安之若素,的确难能可贵。
眼见着花间甲已经吃完,这便挥手叫丫鬟们都下去了,咳嗽一声道:"状元爷,有些事儿便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旁人皆不可知。"
花间甲心尖一颤,勉强笑道:"太师言重了,学生愚钝。"
何太师叹口气:"若不是我想着去那儿一趟,险些叫故人之子命丧当下。罢罢罢,你便答我一句,当真爱煞那栾哥儿了?"
花间甲面上一红,心里却犯嘀咕,太师如何晓得有个栾哥儿?这就看了过去,见太师面上似笑非笑,这就忙的又低下头来。
何太师慢慢把玩茶盏:"旁的先不说,状元郎寒窗苦读直至今日,好容易高中,为何不知爱惜羽毛?当真可惜。"
花间甲沉吟片刻方道:"太师言重了,学生不过是陪友人至——"
"状元爷啊,这京城能有多大,这京中能有多少仕子,况且这京中又有多少闲来无事专门调笑言语之人?虽则说人言不可尽信,但无风不起浪,那些事儿谁人不知?"何太师放下茶盏叹口气,"若不是看在花大人杜大人情面上,以我太师之尊,何至于管这闲事?"
花间甲闻言入当头棒喝,猛地清醒过来,定定看着何太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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