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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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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作者:颜凉雨 (1/3)

生意人
作者:颜凉雨
第1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1)
  邱四已经在喝小二续的第二壶茶了。此刻他的肚子就像那桌面上的茶壶,圆滚滚的敲一下能听出深潭的声响来。
  可该来的人,却仍旧未到。
  应该是没到吧?邱四微微垂下脸,眼睛却提溜乱转略带些紧张的打量四周的茶客。左边一桌是夫妇俩,看起来不像走江湖的,因为身边除了包袱细软,并未见兵器。右边一桌是个独行剑客,厚重却并不锋利的宝剑横躺在桌面,剑主则是一杯又一杯的喝着烧刀子,看起来比重任在身的邱四那愁绪还要多出几分。前方桌侧的四位女侠邱四瞧着眼熟,不是面孔而是衣装,想了半天才忆起曾在自家庄主的六十大寿宴上见过,纤素派的女侠着得便是此种衣衫。后方……是墙壁了。
  夫妻似乎可以假装,剑客貌似也能乔扮,女侠们的谈笑也自然得有些蹊跷,人人都不像,却又人人都可疑。邱四觉得头痛欲裂。
  叹口气,邱四又把茶碗喝见了底。喉咙还是干得厉害。他特意找了个靠后面的位置,此刻却忽然担心起来人会不会因此寻不到他。下意识的摸摸腰间,沁凉的触感透过衣裳传递至手心,让邱四微微安心了一点。
  如此,两个时辰终是划过。
  邱四心中有种石头落地的轻松,却又同时涌起浓浓的失望。坊间流传欲寻老白,需在白家镇上最老的那间茶铺里坐足两个时辰,如若老白想谈这生意,便自会现身。反之,则连谈都省了。
  邱四结了茶钱,有些步履蹒跚的出了茶铺。时候不早,天已经擦黑。白家镇地处北方,虽然刚刚入冬,却已寒风瑟瑟,有了那么点刺骨的意味。邱四拢了拢衣襟,应着茶铺大门上方的两盏灯笼,依稀可见自己呼出的白气。
  走到马槽前解开缰绳,邱四翻身上马。虽然眉宇见仍是困懑愁楚,但姿势干净利落。居南庄第一护院的名头不是混来的。
  鞭子毫不留情的抽打下来,只听一声长嘶,一人一马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浓浓的尘土在茶铺破落的门槛前翻滚,俯又慢慢消散。

  穿过这片密林,便是渡口,邱四想,上了这南下的船,任务便真真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彻头彻尾失败了。此刻,他忽然咬牙切齿起来,似乎口中正嚼着那位连面都没见过的老白的肉,一下下,泄愤的快感。
  忽然,风中有异响。不是简单的树枝呼啸划过的声音,是人的呼吸,有人!
  邱四使足力气把缰绳狠狠在手中拽紧,一个踉跄,马儿险些摔倒,长叫几声才很不甘愿的停下。邱四坐在马上警惕的环顾四周,除了树,还是树。可那呼吸声明明近在耳畔,清晰的让人战栗……
  "大侠,烦请屈尊下望,咳咳,老朽一把年纪就是想躲在树上腿脚也不听使唤哪。"
  苍老的声音从马下传来,邱四立刻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形佝偻,但精神矍铄,周身捂着厚厚的棉衣,没带帽子,倒是耳朵上罩着俩貂皮的耳帽儿。只见老者正站在自己的骏马身旁,一会儿捋捋着自己的胡子,一会儿摸摸马儿的鬃毛,两厢搭配似玩得不亦乐乎。
  邱四赶紧翻身下马,双手抱拳语带恭敬:"在下邱四,敢问阁下是否……"
  "正是。"
  "……白老的家仆?"
  老白一个不小心,手下没了轻重把那可怜的马揪出了指甲盖大小的斑秃,末了轻咳两声,正色道:"不才老朽便是老白,让大侠失望了。"
  邱四有些惊讶,这才认真打量起老者来。可打量了半天,还是第一眼看见的那些,别无二样。
  老白看出邱四的怀疑,也不恼,摸索着从怀里拿出条白色帕子,于邱四眼前左右晃荡,邱四费了好些眼力才看清帕子右下角的绣花小楷,一个白字,骨瘦如柴,眼神儿不好的很可能就当成日了。
  邱四心中狂喜,但脸上还绷得神色如常。狂喜是因为他终于见到了老白,庄主交办的事起码成功的一半,脸上还能绷得住是因为他回去要很严肃的告诉弟兄们,江湖传言的白老信物布绢其实就是一块素白的跟抹布似的麻面料子且其被挥舞的姿势很像举白旗投降。
  "白老,在下此次冒昧前来实是受了我家主人所托,请您接一趟镖。"认定了来者身份,邱四自然不敢耽搁,连忙将来意和盘托出。
  "镖为何物?"老白捻着胡子,把那貂皮的耳朵帽儿正了正,似乎非要严实到一丁点儿风都钻不进,"金银财宝古玩字画还是美人如花?"
  "一块玉佩……而已。"邱四下意识的含糊起来。看着老白摆弄着那油亮暖和的耳朵帽儿,邱四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刹时冷了起来。不免内心凄凉,这些年为庄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辛苦一时间统统涌上心头。
  老白没给邱大侠伤怀的时间,一伸手,摊开干枯的手掌:"东西拿来。"
  邱四欣喜若狂:"您接了?"
  老白没好气的翻翻眼皮:"东西还没看,接哪门子接。"
  邱四不敢怠慢,连忙从腰间摸出那藏了一路的宝贝,小心翼翼的放到了老白手中。
  玉佩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着,看得出托付人对它的珍视。老白看似随意实则谨慎的将锦缎层层拨开,末了,一块玲珑剔透的泛着淡淡粉光的芙蓉玉出现在了老白的掌心,玉佩周身圆润,中间镂空雕着山水翠柳,雕艺精湛天宫巧夺,映着碎碎的月光,旖旎,婀娜。
  "白山千翠芙蓉佩?"老白喃喃出声,语气中难掩意外。
  邱四悄悄把汗津津的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才道:"只要东西安全送到,镖银方面请白老尽管放心。"
  老白沉吟片刻,轻轻将锦缎重新包好,才抬头看向邱四:"送与何处?"
  "九月初九之前,翠柏山庄,柏轩。"邱四几乎是立刻回答,就好像已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
  "柏家,二公子啊……"老白歪歪头,又努努嘴,看在邱四的眼里除了滑稽,再无其他。以至于根本无从推断面前这位江湖奇人的意图。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夜色里,听着有些骇人。邱四下意识的四周环顾,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忽然,耳边传来老白苍老却淡定的声音。
  "定金五百两,事成之后再付余下一千,这趟镖我接了。"
  任务完成,邱四却不知怎的担心起来,心底没着没落的像有个破鼓在咚咚的敲:"白老……"
  "别指望从我这里讨到包票,"老白把包好的玉佩塞进厚厚的棉袄最里层,然后皱着眉倚老卖老的摆摆手,叹息得有模有样,"我只是个生意人,全力以赴是自然的,但这结果谁也不敢保证。总之,事成了你付余款,事败了,我把定金双倍奉还。"
  邱四一咬牙:"成。在下这就回去禀报主人,静待白老的好消息。"说罢又要翻身上马,结果还没来得及潇洒,就让老白一把扯住腰带硬是给拽了下来,险些摔倒不说,那腰带再松一点他邱四这一把好身材就彻底曝光于这清风晚月之下了。
  "定金。"老白伸手讨得理所当然。
  邱四不敢发作,一边抓着腰带,一边从怀里摸索出一张银票恭敬的递了过去:"奉运银号的票子,您老拿着无需其他可直接兑现。"
  老白举起银票借月光鉴定了下那朱砂印,继而认可似的点点头。
  邱四忽然有些好奇:"您老……不问我家主人是谁吗?"
  "问了你也不会说,老朽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老白露出见面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没有嘲讽,没有揶揄,只是那么坦然的笑,"这山芋,恐怕能把手烫糊喽。"
  邱四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那眸子是如此清明,就像月光下一汪浅浅的水洼,透亮的没有任何杂质。那不像一个江湖客的眼睛,没有争权夺势,没有沽名钓誉,如果非要找出点什么,那么恐怕真的只能形容为生意人了。就像集市上你给我几串钱我给你二斤梨那般,简简单单,清清楚楚。
  这一次邱四的翻身上马没有遭到老白的阻拦,只是在他准备策马扬鞭时,老白似有若无的叹息道:"我要是你,就不会走水路回去。"
  邱四立刻明白过来:"渡口不安全?"
  "不好说,只是如若陆路上遇见什么,更好脱身些。"老白中肯的建议。
  邱四立于马上双手抱拳:"多谢白老。"说罢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老白倚着大树把双手插到袖子里,一副地主老员外的模样,望着邱四和他的马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难得碰见了有礼的主顾,算是我额外照顾吧。"老白抬头看天,又大又圆的月亮就像伊贝琦那婆娘烙的葱油饼,只是忘了放葱花。
  今天是八月十五。
  距离九月初九还有不到一个月。

第2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二)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预感这文会慢热,额,或许不热- -
所以,亲们也可以攒多点再看,呵呵,抱抱~~
鞠躬^_^  "老白,这生意可是大户啊!"树上跳下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肆无忌惮的咧开大嘴乐着,两颗调皮的虎牙任谁见了似乎都会对这孩子多几分喜爱。
  "老白也是你叫的?给我叫师傅!"老白佯装皱眉,可眸子里却是笑意盎然,摘下自己的耳朵帽子儿扣在周小村脑袋上,然后直起一直佝偻的身子,赫然一副壮年体格,虽然有些清瘦,但绝对不是老态龙钟的样子。老白伸伸胳膊,随后一拍小村的脑袋,"你师娘估计烙了一桌子的葱油饼就等咱爷俩呢,走,回山!"
  周小村毫不在意的揉揉脑袋,随后捏着嗓子学伊贝琦的腔调:"老娘还是未出阁的闺女呢,你叫个师娘试试,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老白被逗得乐开了怀,结果乐极生悲,呛进了好几口风,回山的一路上咳嗽就没停过。
  老白起初是没有家的,他一出生家乡就闹了灾荒,整个村子的人饿死了七八成,当然这是后来他从师傅老老白那里听来的。总之从记事起,老白就跟着他的师傅行走江湖。老老白以帮人易容为生,然后在老白十六岁那年,死在了一个剑客的刀下。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无非就是些恩怨情仇的罗圈债,你帮了他害了我,那我就杀了他顺带收拾了你。
  也许是命,那天是老白第一次自己独立做成张面具,而他也就借着那面具伪装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剑客只知道老老白身边应该有个男徒弟,所以并未为难那过路的丫头。
  老白逃过一劫,却不长记性,凭着那点手艺在江湖上蹦跶了两年,后来终于遇见了大的变故,这才隐居到山里,带着当时只有五岁半的周小村,以及非要一起跟来的当时刚在江湖上有了些小名气的幽兰仙子伊贝琦。世人只道医家圣手幽兰仙子于十一年前绝迹江湖,却不知道她早成了街头巷尾提老白必跟着提及的白夫人。虽然她其实比老白还要长上一岁,虽然他和老白确实是纯洁的男女关系,虽然他们十一年来分睡山顶的东西两座院子,虽然老白总是口头上占她便宜,虽然她多年之前真的曾倾心于这个那时还并不怎么本分的生意人。
  但流水时光,能带走的太多。它把周小村拔成了俊秀的少年,把伊贝琦拖成了老姑娘,也把老白磨砺得近乎沧桑,尽管他那遗传自母亲的姣好面容每每水嫩得让伊贝琦嫉妒,可老白知道,那皱纹在心里。
  十一年来,老白生意照做,骨子里却再不想趟江湖那滩浑水。他就是个生意人,他也就本本分分做他的生意。他将分寸把握得很好,如今,江湖上都知道有他老白这号人物,却也知道他多是接一些诸如调查某某媳妇究竟同谁人私奔之类的琐事。
  接邱四这桩生意,老白是打心眼里不愿的。若在平时,老白定会头一个躲得远远的。可今年生意不太景气,如若不能在大雪封山之前赚上一笔,这个冬他们恐怕就过不好了。熬是熬得过,他和伊贝琦都没有关系,可周小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舍不得那孩子吃苦。
  很舍不得。
  "老白,那些褶子什么的你赶紧卸了吧,我看得难受。"周小村咕哝着,伸手就要去揭。
  老白连忙猫下腰躲过淘气包的魔爪,然后摆出师傅的威严:"我捂着暖和,你再动下手试试?"
  周小村一把搂住老白的腰,嘻嘻的笑:"师傅,我抱你回山吧。"
  老白身子蓦地一紧,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然后使劲捏了捏周小村通红的脸蛋儿:"就伊婆子教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背到半路你就得把师傅丢进山谷喂狼。"
  师徒俩就这样吵吵闹闹的回了山。果不其然,还没进院子,远远就闻见了菜香。伊贝琦每年的八月十五都喜欢做一桌子的菜,然后三个人就应景团圆团圆。奇怪的组合,奇异的和谐。
  "我还以为你俩下山偷月饼去了呢,"伊贝琦把最后一盘菜端了上来,又摸了摸浸在热水中碗中的酒壶,温度烫得刚刚好,"你俩赶紧……咦,老白,你怎么还没把那玩意儿卸了?"
  "捂着暖和。"周小村帮师傅作了回答,结果脑袋又挨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老白终于卸了易容,恢复了本来面目。二十九的人,脸皮儿却清透清透的,薄得吹弹可破,嫩得似乎能捏出水来。世间之事,大抵都是公平的,倘若你占了这分好,一般而言都会失去那分。所以老白的五官并不出色,如若非要挑,也就是那双眸子还禁看些。透亮的就像山涧里的清泉。
  江湖人看着他的眸子,便相信他是生意人,因为那里没有戾气。可伊贝琦每次看着他的眸子都会摇头说,老白,你不像个生意人,这双眼睛尤其不像。
  "臭小子,多吃点,回头跟师傅下山猎食儿。"老白说着往周小村碗里添了好些菜。
  伊贝琦听出了门道:"这一次要带上小村?"
  周小村则是一听要下山两眼便直放绿光:"那我们是不是又可以沿途打听当年我家被灭的事了,师傅,是不是?"周小村只有在特别正式的时候或极度重视的问题上才会称呼老白为师傅。
  老白不太自在的吞咽了几口饭菜,然后转向伊贝琦佯装轻松道:"别以为你能闲着,这一次是咱仨一起下山。"
  伊贝琦正色道:"我也要去?老白,你这次到底接了什么活计?"
  周小村撇撇嘴,咕哝着每次一提我家你就要打岔,却也并不追究了,似习惯了似的。
  老白没再理会,而是认真的和伊贝琦说起这一次的委托。伊贝琦虽然久不在江湖,但并不闭塞,且不说老白每逢新鲜事儿都喜欢跟她唠叨唠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包打听言是非更是喜欢隔三差五的托人上山递个闲话,什么哪家名门又内讧了,哪个大派师兄弟又闹翻了等等。不过言是非都是赶上有人顺路经过白家镇,才让对方捎个闲言碎语的,所以每每传到山上伊贝琦这儿,人家内讧都化解完毕,兄弟早已相残结束,简而言之,过期了。
  "这白山千翠芙蓉佩应该是柏家历代相传,而且特定是要传给下一任庄主的,怎么会流出庄外?"伊贝琦听见这一次要保的东西,不禁有些诧异。
  老白叹口气:"那柏老庄主忽然病故蹊跷不蹊跷?唉,这名门大派里蹊跷事多了,说不清的。"
  "那为什么要赶在九月初九之前?"周小村也好奇的凑上来。
  老白耐心解释道:"九月初九是翠柏山庄为老庄主守孝一个月期满之际,届时与翠柏山庄有过交情的各门各派都会差人前去吊唁,而翠柏山庄也会在那时公布下一任庄主人选。"
  伊贝琦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半晌,望向老白:"那公认的庄主人选……"
  "柏家大少,柏谨。"老白苦笑,"大家都没有这玉佩,他乃长子继任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可若这信物一旦出现……"
  "你说这柏谨知不知道玉佩在我们这里?"伊贝琦忽然没了食欲,如果真的被对方知道,那这趟镖还真是前路多凶险了。
  "应该不知道吧,"老白沉吟片刻,思索着道,"我听说柏家老庄主是死于友人居南山庄的,很可能是在临死前将信物托付给了什么人,让那人带给他的二儿子,而那人又碍于种种原因,不敢也不能自己出面,故才辗转托到我处。"
  老白说着,又想起了邱四,那人从头到尾都只说自家主人,但根据多年的看人经验,老白一眼就知道对方应该是看家护院的一类人,那么很可能,真正托这镖的便是居南山庄庄主。
  思绪,已然到此为止。是与不是并不重要,他做他的生意,事成之后银货两讫就可以了。至于那背后都有些什么,他不愿也不想掺和。
  思及此,老白没再多说,只是嘱咐伊贝琦多带上些药以备不时之需,又嘱咐了周小村三遍务必听话否则体罚伺候,最后敲定,三天后出发。
  晚上睡觉之前,老白给供着菩萨的案前上了几炷香,求菩萨保佑此次出行一路平安。做生意年头多了,他每每出门之前都拜上这么一拜,图个心安。

  菩萨没有接收到老白的诚意。
  出发当天,老白把伊贝琦和周小村在马车里安顿好,自己正准备坐到前面驾车,忽然眼尖的瞧见了灰头正扑拉扑拉着翅膀往自家院子里冲。
  灰头是老白养了很多年的鸽子,老白养的鸽子有很多,但这一只可算个中翘楚,识家辨路的本事俨然可以傲世鸽群。去年言是非到山中做客的时候非要带上几只鸽子走,说是今后有什么紧急的信儿可以让小家伙儿带着飞回来,总是比人快些的,免得消息带到黄花菜都凉了。老白记得当时就和那家伙唠叨过,如果是十万火急,记得就放灰头回来,因为它一定最快。
  天色还早,周小村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又睡着了。伊贝琦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末了等了半天还不见马车动。轻轻的掀开厚重的棉帘,只见老白拿着张小纸条正愣愣的发呆。
  伊贝琦轻手轻脚的下了马车,走到老白身边,借着刚露了半个头的冬日,看清了那失了章法的潦草字体。
  吾兄老白:
  见字如面。
  居南庄第一护院邱四于八月十五夜死于白家镇近郊,后传出他已将白山千翠芙蓉佩托于你处,实情如何尚不清楚。只知柏谨已派多方人马追踪此玉佩下落,而邱四乃丧于浅伤剑,望兄多加防范,一切小心。
  "想必老言那家伙是真急了,落款都没留。"老白说着把字条规整叠好,塞进了衣襟。转头看向伊贝琦,笑得苦涩,"药带得够吧,我要真是出了事你可一定得帮着妙手回春。"
  伊贝琦没好气的丢过来一记白眼:"惜命就别接这烂镖。"
  "唉,你以为我想,不也是为了咱一家三口过个好冬嘛。"老白笑得真诚。
  伊贝琦撇撇嘴:"少来,还不是为了你那宝贝徒弟,我也就是个捎带脚的。"
  老白笑笑,没再辩解。转而走向马车,道:"走吧,再晚点儿当心被人杀上山来。"
  伊贝琦赶紧快几步跟上,而在进马车之前则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贴近老白耳边低声惊呼:"浅伤剑温浅?!"
  "嗯嗯,杀手榜探花。"老白认命似的扯扯嘴角,然后"驾驾"两声,驱赶着马车往山下跑去。

第3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三)
  "老白接了笔大生意你知道吗?"
  "什么大生意,那是刀尖儿上舔血的活儿!"
  "你说他这东西真能安全带到吗?"
  "啧,这可难讲,不是都传言一旦他接手十有八九圆满么?"
  "他是十有八九,可那温浅据说要么不接,但凡接下的生意没有失败的。"
  "可温浅不是只接杀人生意么,什么时候改成寻物了?"
  "笨,柏谨为什么找那么多路人马,各司其职啊,温浅负责杀,自然就有人负责在后面找东西。"
  "喂喂,你把温浅说得那么神他不也才是杀手榜天下第三嘛。"
  "哈哈,也对,估计若是让他去杀李顾二人,恐怕只有失败的份儿喽……"
  "嘿嘿,来来来,喝酒,喝酒!"
  人红是非多,这阵子,老白红了。坊间都在等着看他的好戏,当然也有曾经受过他恩惠的如顺利休妻的黑风寨二当家终于为父亲讨到块像样的风水宝地的仇府大总管还有如愿从良觅得良缘的红袖楼名妓等等,都在为老白担着一份心。
  殊不知此刻的老白非但没有抱头鼠窜,还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坐在这江湖人口流动最密集的中原酒楼里,胡吃海喝。
  "小二,花雕鸡讲究的就是一个火候,记得告诉后厨下次多炖它一个时辰。"老白笑得和善,那一脸诚恳不仅不招人厌,反倒让人更想亲近。
  "少侠多担待,小的这就告诉后厨去。"小二热络的应着,随后就去了后厨。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最安全。
  现下的老白在他人眼中不过十八九岁,一把做工粗糙的宝剑显示着他江湖小虾米的身份,而伊贝琦则回到了二八年华,老白亲手炮制的易容自然天衣无缝,收敛了眼波流转间的风情,伊贝琦就似朵才露尖尖角的粉荷。刚易容那会儿,周小村每每看着伊贝琦就看痴了,要不是老白三令五申不准他乱来,那血气方刚的小毛头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
  周小村是三人中最轻松的一个,老白没有为他做人面,只是简单的修改了下他的五官,眉毛再挑一点,眼角再下一点,脸颊再圆一点,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师弟便新鲜出炉。
  "喂,你出名了。"周小村凑近老白,虽然压低了声音可笑意仍然明显,天底下敢揶揄自己师傅的,周小村恐怕是头一份。
  "少说话,多吃饭!"老白低声呵斥。不是他紧张过度,实在是江湖之大武林之深高手太多,哪怕在你听来是蚊子嗡嗡到了人家耳畔恐怕也顶得上敲锣打鼓。
  "话说,我刚刚才想到一个问题。"伊贝琦也尽量放低声音,结果压得太低,老白要靠看她的嘴型才知道她问什么。
  伊贝琦问的是,人都死了我们还保这镖干什么?难不成到时候问死人要银子?
  老白同样用嘴型作了回答,在商言商,谁让咱收了定金呢。末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路程都走一半了伊女侠才想起来问,佩服佩服。
  ——欣赏伊贝琦怒气中的粉嫩脸蛋,是老白为数不多的恶趣味之一。
  中原酒楼地处的中原县大致位于白家镇和翠柏山庄这条线的中心点,所以截至八月二十八,老白这镖算是已经成功了一半儿。
  从中原县到下一个镇子需要赶两天两夜的路,中间再无人家,基本可算一片荒郊野岭。为此,老白特意在中原镇补足了干粮和水,这才上了路。
  可他还是低估了这段路的荒凉,等他于密林中看见救命稻草似的破庙时,已然八月二十九的深夜。
  云遮了月,树掩了影,没有风的夜林,黑得像墨,一片死寂。而那座破庙就那么孤零零的立在层层密林的最深处,斑驳墙壁上仅剩的一丁点红漆在这个时刻看来,也成了黑褐色。
  周小村下意识的动动身子,似乎想把不自觉泛起的鸡皮疙瘩统统抖落:"师……师兄,咱就住这儿?"本来想喊师傅,结果想起老白出门前不下两个时辰的叮嘱,及时改了口。
  "没别的地儿了,忍忍吧。"老白宠溺的摸摸周小村的头。
  伊贝琦不咸不淡的扯了扯嘴角,把目光从老白那只慈祥的手上移开,自觉的把马车栓到庙门口的大树上。
  "吱呀——"
  老白推开了庙门。
  下一刻,师兄师弟师妹不约而同的张大嘴,眼神愣愣的一动不动。
  "哟,这是哪个门派的朋友啊,打招呼的方式很别致嘛。"火堆旁的一个络腮胡大汉底气十足的朗声笑着。
  不怪老白一行人失态,实在这庙门内外对比太过强烈。谁能想到这荒山野岭阴风测测的破庙里,竟然比那中原酒楼还要热闹!
  偌大的庙内,粗略看去不下数十人,一成的商人,九成的江湖客。有三五成群的,也有形单影只的,有酣然入睡的,也有清冷安坐的。零星的几堆篝火分布在庙内,平添了很多温暖。
  老白本想找个角落靠着,结果周小村非常是时候的打了个喷嚏,老白一咬牙,带着他和伊贝琦也围到了火堆边儿。
  "兄弟,刚问你话还没应我呢。"络腮胡一看老白坐到了自己身边,又热络的开了口。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就是说这种人呢。老白在心里郁闷的叹口气,随即堆上满脸和善的笑,道:"在下星云山弟子,不过我派素少在江湖走动,兄台恐怕没听……"
  "啊,莫非是那个精通易经八卦擅相面解命的星云山?!"络腮胡眼睛都开始闪闪放光,一时间比那篝火还要炽热。
  老白咽了咽口水,大抵明白这事儿是不能善了了。
  果然,大汉得到老白的点头之后,兴致勃勃的把篝火挑得更旺,这才转向老白,道:"那少侠帮我看看面相吧。"
  老白哑然。他这些年做得尽是改人面,哪里相过人面?偷偷的瞄了眼期待中的大汉,老白忽然灵机一动:"兄台这胡须真乃美髯。"
  大汉闻言笑开了怀:"多少年了,一直蓄着。哪天要是刮了干净,倒真不适应了。"
  老白非常赞同的点点头,然后道:"不过,兄台这面相大半掩映到了美髯下,在下就是想相,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噗——"
  发出笑声的是周小村,老白难得编个瞎话儿,看在他的眼里则充满了趣味。
  老白略带责备的瞥了他一眼,继而又真诚的望向美髯公。络腮胡倒是相信了老白,只当周小村是笑话自己遇见了高人却没有相面的福分,不免有些郁卒。
  老白在心里长舒口气,正为自己逃过一劫庆幸,不想又听见了络腮胡兴奋的声音:"对了,可以看手相!"
  老白望着火堆,想揪出根棍子抽打对方。

  "……于是,兄台后半生虽有些许小坎坷,但总的来看仍是顺风顺水的好命,独步武林自然谈不上,但立一方威名总是绰绰有余的……"
  "那有没有什么忌讳……"
  "按八字看,兄台命里旺木,缺水,而水又生木,故兄台以后安家可近水泊,运势自然更旺……"
  "那么……"
  "所以……"
  "叽里……"
  "咕噜……"

  当络腮胡兄台终于满意而眠时,老白的嗓子都快说冒了烟儿。
  伊贝琦已经在墙角找了个好位置闭目养神去了,而眼见周小村也暖和的差不多了,老白赶紧带着小孩儿也靠了过去。
  周小村还沉浸在刚刚老白的巧舌如簧里,瞪大眼睛一脸意外。老白好笑的拍了拍他的头,颇带师傅威严的命令着:"睡觉。"
  赶了一天半宿的路,其实周小村早也乏了。闭上眼睛靠在伊贝琦的身边,很快就轻轻的打起了酣。
  络腮胡算是这破庙里最咋呼的,他一睡,整个庙都安静下来。除了入睡人们的均匀呼吸,就只有偶尔伴着夜风传来的几声窃窃私语。这样的夜,这样的地点,总是有人无法安眠的。
  老白觉得手有些冷,刚要往袖子里塞,却忽然发现如今的装扮实在不适合此番动作,只得悻悻作罢。叹口气,老白不敢睡,最后实在无聊便开始捡衣襟上沾着的发丝,有些是他掉的,有些是周小村的,还有少许应该是伊贝琦的。
  一根,两根,三根……
  "兄台若有闲,能否也帮在下看看手相?"
  耳边忽然传来温和的嗓音,老白一惊,猛的抬头,结果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净却不乏英气的脸,虽然带着剑,却没有江湖客那般凌厉的气势和咄咄逼人的暴戾,眼前约二十五六的青年让人看着打心眼儿里舒坦。
  老白放下心来。羊嘛,一个也是放,两个也是赶,反正他恰好无事可做,危机四伏的漫漫长夜又睡不得。思及此,老白坐起身子,又拿出了白半仙儿的派头。
  "左手给我。"老白伸出自己的手掌,作邀请状。
  青年把手伸了过来。老白盯着那掌心,有些诧异。按理说常年拿剑的手是应该布满茧子的,可青年的手掌却只在指根下方的部分有一点点硬硬的突起,其余皆白皙而柔滑,掌纹布在手心,脉络清晰透彻。
  "你肯定是偷懒不常练功。"老白淡淡的开着玩笑,"皮肉细得跟姑娘家似的。"
  青年浅浅的笑笑,不置可否。
  老白也就像模像样的看起来。其实他对掌纹并不是很精通,只能说略知一二。刚刚和络腮胡讲的那番话,真三分,假七分。如今大大审视了一番青年的掌心,心中有了数,便又准备开始那个套路——从五行说到仕途,从媳妇儿说到儿子。
  可惜老白那半仙儿之口还未来得及开,就被青年打断。
  "兄台可是相完了?"
  "呃,嗯。"老白有些发愣。
  青年认真的看向老白的眼睛:"那么依兄台看,我能活到什么年岁?"
  老白眨眨眼,又低头看看青年的掌心,好半天才艰难的出声:"依我看,怎么着……也有个七八十岁吧……"明显底气不足。
  "真的?"想必青年也听出了不妥。
  老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捧着青年的手掌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通,意思只有一个,我星云山弟子扛着师门的招牌呢,怎么敢信口雌黄?
  末了,青年终于信了。收回手掌,青年送给老白一个和煦的微笑:"多谢。"
  老白总觉得那笑意没有到达青年的眼睛,可因为那眸子原本就是温和的,所以那笑容看着又并不突兀,甚至可以说是让人舒服的。
  "哪里,举手之劳。"老白摸摸鼻子,有些愧疚的收下了这谢意。
  青年回到三丈外他原本落脚的地方开始重新闭目养神,剑放在怀里,轻轻的搂着。
  窗口钻进一阵强风,火堆被吹起层层木灰,老白连打了三个喷嚏,之后赶紧拢严实了衣服。同时在心里虔诚的念了好几遍菩萨保佑,可别在这荒郊野岭里惹上恼人的风寒。

第4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四)
  温浅已经在庙里守了七日了。
  这是前往翠柏山庄的必经之路。七日来,温浅抱着自己的剑看着这里门庭若市,迎来送往,一波又一波的江湖人马算不得包罗万象却也让人应接不暇。
  他见到了达摩院的七净大师,且有幸目睹他宽宏的将仅有的一块干净稻草让给了一直胡搅蛮缠的小派后辈的高德之举,虽然第二天该小辈的头疼胸闷恶心等等很像达摩一式的中掌症状。
  他也见到了仙素派的玉女掌门……的轿子,高人在众女侠的守卫下一直居轿不出就这样度过了整晚,在几个过于活跃的风流门少侠通通莫名暴毙之后,温浅原本就兴致不高的那一点点好奇心,像盏油尽了的枯灯,彻底歇菜。所以那仙素派的掌门到底称不称得上她的名头,温浅无从查证。
  他还见到了与柏家大公子有婚约的南宫家二姑娘南宫秋若,独行刀燕浪,唐门一二三少以及七七八八或叫得上名号不认得脸或脸和名号都全然陌生的江湖客。
  但独独没有等来他想要的人。
  五六十岁,下垂三角眼,佝偻身型,山羊胡子及沙哑的嗓音。这是柏谨给他勾勒的老白,可接连七日,别说全部特征都符合,哪怕符合两条以上的可疑者都未见。
  温浅想,会不会是老白压根就没有到这破庙来歇脚,会不会是他已经逃命似的马不停蹄觉也不睡的奔过了这片林子,可每次只要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总会跃至树上远远的就盯住那来客,而来客们无一例外的,都驻足于了这破庙。
  如今已是八月二十九的子夜,再过一个时辰,就八月三十了。温浅的守株待兔到了期限,他相信这破庙中的人流也已经到了最后一拨,因为再晚,就赶不上九月初九了。
  轻轻打了个哈欠,温浅难得的感到几丝疲倦。说实话,他有些后悔接这个生意了。杀邱四杀得过于顺当,以至于当柏谨提出新的生意时,他都未深想便应允了。如今看来,这生意怕是要吹了。
  温浅的后悔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信誉,也不是怕回头对柏谨不好交代,说实话,这种买卖总是有成有败的,成了固然皆大欢喜,败了也不过不收东家银子罢了。只是这有力使不出的滋味着实不大舒服,连猎物的尾巴都摸不到的经验,温浅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温浅出生于杀手世家,他的爷爷温孝存曾因成功刺杀当时江湖第一大教红烈教教主史天该的第三房也是最得宠的一房侍妾而名扬江湖,那之后史教主因思念爱人过度一病不起竟没熬过那一年的冬天,接着红烈教四分五裂竟然也慢慢在江湖烟消云散,这成为了当年江湖大大小小众多灭门案中做得最漂亮且最干净利落的一桩,也成了很多人茶余饭后的闲嗑牙。不过温浅爷爷的原意究竟是不是灭门呢?咳,这事儿谁也说不清。
  到了温浅爸爸这一辈,温家更是人才辈出。其父温斗筠和其二大爷温斗裘曾并列与当时江湖杀手榜第二位,难得的是兄弟俩倒是和和气气,从未发生过隔墙之事,这生意也是你做你的我接我的从不相犯,那几十年里,温家的江湖威望算是到了顶端。
  可等温浅出生之际,温家已经隐隐有了没落之意。温浅是温家的独苗,二大爷在四十岁时被仇家雇的杀手所害,竟没来得及留下一儿半女,温父那时也还未娶妻,本想潇洒这一世,却在二大爷过世后猛然惊醒,才险险为温家留了这么一个后。
  所以温浅对于做杀手不存在什么撕心裂肺的挣扎过程或者哭天喊地的人伦纠结,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对此有了非常明确的认识——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不过是行当特殊一点,归根结底都是做生意。
  不过温父把这根苗留得太晚,以至于温浅刚刚学有小成,温父便以六十三岁之龄撒手人寰。那年温浅刚满二十,又拿着浅伤剑谱琢磨了两年,才终于悟到了第六层,也才敢开始接生意。
  对于杀人,温浅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看见一条人命在自己的剑下消逝,他似乎是没感觉的。只是这门生意做得时间长了,温浅偶尔会觉得性命这东西真的很脆弱,弱得甚至经不起那浅浅的一剑。温浅淡漠的性子决定了他对世间的一切都没什么可执着的,但活着总还是比死了好。所以从某个点上来讲,温浅算是惜命。当然,这惜是只对自己的。
  星云山那三个弟子从一进门,温浅就盯上了。应该说,他的眼睛不会放过每一个踏入这庙里的陌生人。但就和之前的六日一样,他把三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遍,也没发现可疑。只是淡淡的感慨下,精通易经八卦的人果然都带了那么一点半仙儿气,和普通的江湖客就是不一样,师妹清如芙蓉,师弟俊如修竹,而那师兄虽说样貌中等,但一双眸子却清透得让人心里亮亮堂堂。
  也许是多日据守破庙的无聊,也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又或者那师兄给人看相时的神神叨叨确实挺有趣,总之温浅破天荒的头次让人看了手相,也是头次听到原来自己的命中带着大钱库呢,还有只只进不出的貔貅守着。
  "依我看,怎么着……也有个七八十岁吧……"
  师兄的尾音可疑的透着心虚,但温浅愿意相信。无数人在他的刀锋下丧命,那么他又会死在谁的刀锋下呢?他真的很希望自己发现这答案时已经到了七八十岁。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温浅起来拍落周身的稻草,轻巧的跨过横七竖八睡倒的众人欲先行离开。谁料经过半仙儿师兄身边的时候,忽然被其猛地抱住了大腿,后者光抱住不算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周小村你个臭小子再敢偷懒不练功我就把你如何如何之类,因为后面咕哝得太含糊,所以那如何如何究竟为何温浅无从得知。他只是觉得有趣,虽然那趣味性很微小。
  摆脱了半仙儿师兄,温浅走出庙门悄无声息的翻身上马。萎困七天的烈马早已按捺不住,温浅刚一用脚轻轻扣打它的腹部两侧,那马便如离弦的箭飞驰而去。
  破庙没截住人,温浅决定在翠柏山庄那里再来次守株待兔。他有预感,这笔生意成与不成,全看这最后一次机会。
  风呼呼的从身边掠过,喘息已经变成了隐约可见的白色。
  要入冬了,温浅想,若盘点这一年的生意,老白这收尾可真算得上最讨厌的一桩。

第5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五)
  老白一行人是九月初九晌午抵达翠柏山庄的。翠柏山庄地处城郊,庄外多是一些不太密的小林子,老白的马车就是停在了这里。白事宴都是傍晚后才作,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连自己在内的三个人好好拾掇一番。
  周小村已经饿得前胸贴了后背,看着那些易容的材料就出了神。白白的就好似馒头,黑乎乎一团的就像芝麻糊,连那些描眉画眼的碳木都好像成了就饭的咸菜疙瘩。
  老白本来想让周小村自个拾掇,可见了小崽子的眼神,下意识的就咽了咽口水。那些材料随便哪个,进了肚儿都是要命的家伙。
  无奈,老白叹口气,先在周小村脸上摆弄起来。
  "你是饿死鬼投胎啊,一路上馒头都给你吃了。"老白难得发自肺腑的责备小孩儿一次,实在是这一路上啃干饼子啃得他牙痛脸痛心口痛。
  "我也不想,那就是饿嘛。"周小村委屈的咕哝,低头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抻长了的手脚,那神情分明在说,你看,我没浪费粮食。
  说完,周小村舔舔嘴唇似在回味。老白正给他描唇呢,那孩子一砸吧嘴,描笔差点给他咬进去。
  伊贝琦一旁看着轻笑出声,摸摸小村的头,道:"小馋猫儿,一会儿进了山庄就有好吃的了,再忍忍。"
  周小村这才消停。过了一会儿,嫌老白过于仔细磨蹭,遂把材料揽过来,自己鼓捣起来。
  老白也乐得清闲,周小村的手艺虽说还差得远呢,但在这混乱的大场面里糊弄糊弄,还是绰绰有余的。思及此,他便转身给伊贝琦易容去了。
  之所以临到山庄门口再度易容,老白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们一路上三人同行,虽说没出什么纰漏,但毕竟与太多的江湖客都打过了照面,再一入山庄,便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不说别的,光那位络腮胡大侠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老白展望白事宴场景之络腮胡篇:
  柏谨柏轩端坐于堂上,众江湖客端坐于堂下,七净大师叽里咕噜嘟囔往生咒,众僧唏哩哗啦漫天撒冥钱,一时间山庄大堂浮面群情悲恸,内力暗潮涌动……忽然,一记气势如虹的呼喊,兄弟!我们又见面了!原来你也是给柏老庄主奔丧的啊!上次忘记问兄弟姓甚名谁,这次一定要结交……柏谨警惕的看过来,柏轩期待的看过来,众人疑惑的看过来,不知蛰伏于何处的温浅冷冷的看过来……
  ——老白连打了好几个寒蝉,甩甩头抖落正在大野地里驰骋得风中凌乱的心思,易容态度更加认真。
  和路上不同,这一次,老白把自己易成了十七八的俏俊生,伊贝琦则成了样貌平平,至于周小村,老白的本意确实是他把弄得粗犷一些,没成想这孩子自己鼓捣完,倒比老白设想的还要好上一些,虽说手法尚显粗糙,但极具神韵,老白有了那么点看着自己孩子终于成才的欣……
  "咦,小村呢?"把易容工具小心收好后,老白才发现孩崽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伊贝琦闻言也担心起来,连忙环顾四周,结果就看小孩儿一脸幸福小花儿似的拎着满手不知道什么物什蹦蹦达达回来了。到了跟前老白才看清,那是几套锦帛的衣服,料子中上,看起来还很新。
  "哪儿来的?"老白连忙问。
  "刚我在那边转悠,听远处有马蹄声就连忙躲到草里,结果那三个人可能以为我是野狗什么的,居然停下马往我这丢馒头,呸!我就干等着也不出声,果然他们可能觉得有趣全都下马过来了,我找准时机就把伊姐姐给的迷药撒了过去,他们就扑通扑通的趴那儿了。"周小村微微皱眉,脸上有那么点不以为然,"切,他们才是野狗呢!把我当畜生,瞎了他们的狗眼!"
  老白扯扯嘴角,忽觉果然还是要认真奉行些古训的——如外出江湖切忌招猫逗狗。
  估摸着能做出此等行径的料想应不是什么大门大派,老白也就放下心来,道:"正好,咱们这身衣服也该换换了。"说罢,毫无愧疚的跟伊贝琦还有周小村瓜分起不知名少侠们的衣物。
  待一切收拾妥当,天色已然隐隐有了暗下来的趋势。其间不远处的大道上不断有马蹄经过的声音,老白知道,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我们前后进庄,就当谁都不认识谁,知道吗?"
  "师傅,你都嘱咐好几遍了,不就是为了事成之后好脱身嘛,记住了记住了。"
  "真的?要不我再说一……"
  "老白,我的好脾气和耐性都可少呢。"伊贝琦微微挑眉,语气煞是温柔。
  老白不甘不愿的闭了嘴,一个两个都敢欺负他了,也不想想他这般辛苦为谁忙。
  叹口气,老白让伊贝琦先行进庄,接着才是周小村,又过了半柱香时间,他也走进了山庄大门。
  因为是白事宴,所以山庄门楣上搭着长长的白色灵幔,随处可见的也都是白色灯笼,乍一看还真有些像义庄,让老白觉得脊背发凉。
  来客都要在一进庄的帐房那儿登记,这是大户的规矩,能让主人对于前来吊唁的客人心中有数,将来如若他人有事也就不会缺了礼数。同时如若有悼念之词,也可封于信封交与帐房,因为回头会在仪式中一一诵读,以示对故人的祭奠和尊敬。
  长长的宣纸裁成狭长形扑散开来,已经密密麻麻书写满到了一半,悼念的信封则也垒成了厚厚一叠。老白一眼就看见了伊贝琦隽永的字体,五华仙宫尹若瑶。老白笑笑,这名字倒像是伊贝琦喜欢的样子。紧接着伊贝琦后面不远处,就是周小村那几笔狗爬似的字儿——吃嘴山粥小粥。老白险些吐血,且不说江湖压根就没有吃嘴山这个地方,就这名字怎么瞧着都像诨名。
  "这位少侠,有何不妥么?"帐房见老白迟迟不落笔,出声询问。
  老白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说着,留下了自己刻意伪装过的字迹,隋太白。
  帐房见老白未留派别,遂问道:"少侠的门派是……?"
  老白抱拳:"初出江湖,无门无派,因受到过柏老庄主的恩惠,故前来吊唁。"说罢将自己带来的悼念信封放到了那一叠的最上面。
  一番说辞滴水不漏,礼数又这么周到,帐房自然放人。
  老白手心已经微微出汗,却仍面色从容的踏进了那已熙熙攘攘的聚义厅。手心的汗,一半来自编瞎话的心理紧张,一半则是因为不经意瞥见的那宣纸最前面的一个名字。
  温浅来得如此之早,是因为想在这山庄守株待兔吧。老白思付着。只是,这猎人不认得兔子,兔子亦不识的猎人,到最后恐怕都得围着那大树绕圈圈。
  聚义厅里的人,大体都按照门派坐的。何门何派,瞧着衣衫便一目了然。仙素派自然不用说,清一色的女侠水灵灵的泛着彩光,而端坐于大厅东北角个顶个壮如山的络腮胡们,腰间的牛角刀则清楚的告知众人他们来自草原,至于达摩院众僧则果不其然坐到了前堂,正集体敲着木鱼儿诵经呢。当然并不是每个帮派都能恰好来一桌子人,于是更多的江湖客们自然拼拼凑凑坐到哪儿算哪儿。
  伊贝琦和一群女侠们坐到了一起。
  "是以纵观这驻颜之术,要内外兼修,外要照顾,内要调理,且心气儿亦非常重要……"
  老白眨眨眼,恍惚中伊贝琦似乎摇身成了那被众姐妹星捧着的月亮。
  周小村则顶着那粗犷面容和丐帮混到了一起。
  "要说这食,我吃嘴山认第二,天底下就无人敢认第一。没听说过?那是我们帮主不爱招摇,诸位弟兄若不信,这一桌吃食我能给你们讲出来龙去脉,出自何处?哪派菜系?做的时候最忌讳什么?最要注意什么?还有那菜背后的故事。就拿诸位帮派的叫化鸡来讲,这道菜最讲究的就是……"
  老白再度眨眨眼,恍惚中周小村似乎正在地上刨着那烧鸡坑,周围则蹲了一溜溜等吃的叫花子。
  叹口气,老白头一回意识到把这二位塞进自己家那深山里有多么的对不起江湖。
  定了定神,老白才发现,言是非居然也来了,此刻就坐在西南角的圆桌边。那桌子才坐了半边,人不多。几乎是下意识的,老白走了过去。
  "各位幸会,在下隋太白。"老白有理的抱拳,话音刚落,就接收到了言是非递过来的秋波。
  认识这么多年了,老白对此人时不时施展的壮士媚眼仍然没有抵御能力,瞥一下,便头皮发麻,那凉风直往脊梁骨里窜。
  避开言是非的视线,老白特意挑了个和他斜对角的位置,以免被流转的眼波杀伤。坐定后,老白冲左右侠客们友善微笑,却在见到熟面孔后微微迟疑了下,幸亏反应够快,才很自然的遮了过去。
  一连相见两次,老白觉得事也真巧。青年还是破庙中那样一团和气,对于换了一副脸孔已然又是陌生人的老白仍然友善的点头致意。
  这一次,老白总算看清了青年的剑。因为此刻剑鞘已经不知所踪,露出那薄如蝉翼的剑身,轻巧的挂于青年腰侧。老白知道有些剑客在特殊情况时喜欢如此,因为出剑会比平时快上许多,虽然使剑的人也多了分危险。
  老白燃起些许好奇,不过并没有深究的心。他只是觉得那青年的剑真的很薄,很薄,看材质应该是寒铁的,可那剑身薄的就好像能透过光。
  那剑想必很锋利,老白想,如果自己厨房的刀也能这般锋利,那平日里伊贝琦砍瓜切菜时一定会少了很多抱怨。
  正当老白胡乱思索之际,耳边传来言是非聒噪的声音:"温少侠这剑,真乃剑中极品啊。"
  青年微微颔首,微笑有礼却疏离:"哪里,言兄过奖了。"
  老白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回头再看青年时,便觉得对方头顶隐约飘着不详的黑烟儿。还想拿人家那剑砍瓜切菜呢,敢情自己都快成案板上的大水萝卜了。
  感激的递给言是非一个秋波,老白垂下眼快把头埋进那茶杯里了。从现在起他决定装哑巴,不为别的,只求顺顺当当过了这白事宴。

第6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六)
  天底下能识出老白易容的人不多,言是非算一个。除了最初相识的那段时间,之后言是非就成了火眼金睛,好像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滚过一圈似的,任老白易容成什么样,不出片刻铁定识破。
  一开始老白很是纠结,怎么也想不通。后来言是非和他说了一句话,看人不看脸,看眼,识人不用眼,靠心。老白才悟了。眼睛是老白易容中最弱的一环,他自己也知道。虽然潜心钻研了很多年,虽然声音已经可自由的抑扬顿挫或沙哑或清亮,但这眼,却总是照比其他地方差了那么一点点。
  见老白成了闷葫芦,开始乖乖喝茶。言是非的心才多少放下来点。他盘算着,回头有机会定得好好抽打那人一顿,明明是要命的雪狼,非当人家是无害的小白兔。眨巴着眼睛从头到脚的瞅啊瞅,都快给人瞅出花儿来了。要不是温浅全部心思都放在别的地方,就老白那个瞧法,招来狼只是时间问题。
  老白自然听不见言是非的心声,但不经意见瞄到那家伙嘴角微动隐隐还有磨牙声,就知道铁定又腹诽自己呢。他觉得挺冤。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和江湖客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见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杀手虽见过的不多,但道听途说也大致能描绘出了模样。温浅这般的,确实完全在意料之外。不是说长相,更重要的是他给人的感觉,温和得就像山上初消的冰雪,凉凉的疏离中却带着微熏的和煦,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刚刚好的程度。如果他拿的不是利剑而是书卷,老白会绝对相信他是个书香门第的少爷,且是让上下丫头都倾心仰慕的那种。
  大厅忽然安静下来,原来是柏家两位少爷出来了。
  之前老白做过柏老爷子的生意,虽然那时候他的两位公子才刚刚成年,可模样至今仍记得。有意思的是,两位公子的眉眼大都继承了自己母亲的模样,倒没半点像柏老庄主。大公子柏谨是正房的儿子,他的母亲曲瑾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可惜红颜薄命,生下柏谨后身子日渐衰弱,次年就去世了。但在柏谨英气十足的眉眼上,仍多少可见那位夫人的风采。二公子柏轩比柏谨略高些,却有些男生女相,并非不好看,而是好看得过了头,凤眼似能把人的魂儿勾出来,可惜美则美矣,落到男人脸上终有些许说不出的违和。他的母亲慕容萱原是江南名妓,很多王公贵族江湖豪客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听她抚上一曲,柏老庄主成亲没两年就把她又娶进了门,次年柏轩出生,第二年慕容萱就出了家,到西南慧云庵做尼姑去了。中间发生了什么旁人自是无从知晓,只知这十多年来,柏家便一直再未添女眷。
  "在座各位同道朋友不远千里赶来为家父送行,在下代表整个翠柏山庄感激不尽。我想家父在天之灵,如若知晓有如此多的江湖兄弟前来祭奠,也定会含笑九泉。"说罢,柏谨从下人手中取过斟得满满的一杯酒,手腕微微一抖,酒洒落地面,"父亲,孩儿给你送行来了。"
  厅内众人,也齐齐的将手中酒洒落,敬给了逝者。
  其间,老白将目光投向二公子柏轩,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模样和当年没有任何变化,就连眉宇间的那丝轻佻和至始至终都挂着的漫不经心,都如出一辙。随意的跪在灵堂一侧,偶尔还浅浅的打个哈欠。
  祭奠自己的父亲,也这般不上心吗?老白微微眯起眼睛,心里有些不舒服。一想到自己的玉佩是带给这样的家伙,就有些气不顺。
  不过很快老白又想开了,既然柏老庄主拼了命的也要把玉佩传给这小儿子,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或许还有什么是自己这个外人看不透的。
  第一杯酒开了席,之后柏谨也跪过去,与柏轩一起给父亲烧纸。七净大师端坐灵堂一角,带着众僧开始念起了往生咒,一声声木鱼,敲得人心情无论如何也飞扬不起来。
  堂下的众江湖客似乎也没了什么好胃口,一个个都安静的杵着,那筷子是再也伸不出去了。
  诵经开始后不久,帐房就将来客登记时收取的悼念信封一大后摞搬了上来。帐房于灵堂一角跟七净大师遥遥相对,开始一封封拆信,诵读悼词。
  来这里悼念的,都是或多或少与翠柏山庄有交情的人,字里行间也尽是对柏老庄主的敬重和缅怀。
  "……余多年前尝与柏庄主一叙,相谈甚欢直结交为异姓兄弟,后又多次得兄长相助……"
  "……世人皆谓,大义者,不以私利为先,不以私情为首,不以……"
  "……柏兄殁,江湖恸,风乍起,雨骤至,悲从中来,寒梦惊醒,再不能……"

  温浅敛下眼,认命似的轻轻叹口气,生意铁定是砸了。就目前状况而言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老白已经来了且已成功混迹于众人之中;其二,老白压根就没来,至于玉佩呢,也许是托别人带来,也许是压根就不准备送了。玉佩下落如何温浅不感兴趣,他的任务是杀老白,限期九月初九之前,因此,无论是其一还是其二,他这笔买卖算是泡汤了。
  柏谨还在烧纸,一派孝子贤孙的温敦,与找自己谈生意时的狠烈判若两人。温浅夹了块怪味鸡放进嘴里,酸甜苦辣咸麻香,就像在嚼着江湖。
  大多数人的悼词都书写得繁复冗长,老白听得实在有些困,回过头却见温浅吃得正香。老白觉得这个人对什么似乎都看得很淡,有那么点无欲无求的味道。比如此刻,他明明连自己的影子都没抓到,却吃得开怀。不是认命的那种颓丧,更像无所谓的坦然。
  老白觉得有点馋了。他的毛病不多,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胡吃海喝而自己不动算是醒目的一条。狼抓狐狸,饿狼都不急,后路早已铺完的狐狸更不急。耸耸肩,老白也开吃。
  偶尔筷子碰上了筷子,两位食客还有礼的相视而笑,有礼避让。
  再后来,食客变成了三人行。言是非咬牙切齿却又骂不得那个要吃不要命的家伙,索性把愤怒转向食物,想象着嘴里的鸡爪子是老白的胳膊腿儿。
  "……吾终生谨记,南山翁贵真。"四十来岁的帐房精气神儿令人叹为观止,信封下去了一半,此人声音依旧底气十足圆润洪亮,"下一封,翠柏山庄传于二子柏轩……咦?"
  帐房忽的没了声音,老白维持着夹菜的姿势,却清晰的瞥见温浅握紧了剑。
  大厅开始嘈杂,很多走神儿多时的人都在问怎么了怎么了,得到答案后则都把目光紧紧投向了灵堂。很快,聚义厅里死寂一片。
  柏谨的脸色很难看,相比之下,柏轩悠然得多。他拍拍烧纸烧得满是灰的手,神情微妙的望着帐房道:"怎么不往下读了?"
  帐房这才回过神来,他跟着老庄主多年,认得那确是庄主的笔迹。老帐房对于这两位少爷其实都没多大好感,如果非要从中选一个做下任庄主,他自然愿意听老爷的。
  "翠柏山庄传于二子柏轩,以白山千翠芙蓉佩为信物。柏寒松于七月二十九。"
  帐房语毕,全场哗然。早有耳闻和亲见变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几乎没有任何前兆。
  不知堂下谁喊了一句:"那玉佩呢!"
  帐房这才发现信封中还有第二张纸,连忙抽出。狂草般显然不是老爷的字迹,他辨识了许久才磕磕巴巴的念道:"玉佩、玉佩就在……帐房身上?!"
  老帐房傻了,下意识的就在自己身上胡乱去摸。
  很快,那东西就被帐房从后腰带里摸了出来。由于老帐房先摸到的是玉佩穗子,因此玉佩是被倒着提溜出来的。纵然如此,嫩粉色的荧光还是照亮了整个灵堂,于众人眼中,似比大厅中熊熊燃烧的几十根蜡烛还要亮。

第7章 白山千翠芙蓉佩(七)
  一夕之间,山庄易主。这样说似乎也并不准确,因为山庄原本还未到柏谨的手里。
  柏轩漫不经心的为柏老庄主烧完最后的纸钱,神色自若的起身过来将帐房手中的玉佩取走,然后提着那细细的红绳一下下的轻轻晃着,嘴角慢慢的,勾起抹心满意足的笑。
  "诸位今日在场的江湖朋友都算鉴证人,承蒙父亲错爱将山庄交与我打理,但柏轩初出江湖历练甚少,今后有什么做得不对不妥的地方还望同道前辈们批评指正。在下这厢先行道谢,也希望翠柏山庄能像家父在世时,为武林的繁荣贡献一份力量。"
  柏轩的声音不高不低,字正腔圆分寸拿捏的刚刚好,多一分则狂妄,少一则怯懦。可配上那绝顶的美艳容貌,映在老白眼里则不那么顺溜了。
  就像言是非说的,看人不看脸,看眼。说实话,柏轩已经表现出了他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但那眼还是隐约泄露了他的心情。狭长的眸子里除了愉悦满足,还透出了那么一点点的喜出望外。使得他整个人在老白看来就像只芦花鸡,且刚刚战斗胜利趾高气昂的那种。老白想,如果给他两个翅膀,保不齐那人就会扑啦啦的扇呼起来,从东扑拉到西,从南扑拉到北。
  目光转向柏谨,男人已退至一旁,有些失神的坐在下人们早已备好的水柳圈椅中。眼睛失去了不久前的英气,嘴唇不知是气得还是被打击得太多,微微泛着青色。
  不知怎的,平静如水的心就起了些许涟漪,那粼粼的波纹中,有不忍,有愧疚,还有那么一点点对自己这门行当的厌恶。老白几不可闻的叹口气,欲敛下眸子,却在下个瞬间将眼睛瞪得溜圆,紧紧盯着柏谨。
  男人嘴角先是微微抽搐,缓缓淌下一丝鲜血,很快竟一口血喷了出来。刺目的血红溅在雪白的灵幔上,煞是骇人。
  全场惊了,老白傻了,连一直神色淡然的温浅都破天荒的皱起了眉。聚义厅里安静得像块巨大的墓地,众僧似有若无的往生咒吟诵将柏谨急促而艰难的咳嗽声映得更加痛苦。
  "大哥,你这是何苦呢,无论谁做庄主,咱这兄弟情分总是不会变的啊。"刚上任的新庄主终于出了声,一脸关切的凑过去,用素白的袖口帮大哥擦拭了嘴角的血渍,末了吩咐左右,"先扶大哥下去歇着吧,记得找陆大夫好生瞧瞧,看究竟犯了什么病症。"
  下人得令,很快将柏谨搀扶了下去。柏轩回过头来一脸抱歉道:"实在对不住,家兄一向身体不好,谁曾想……唉……"
  老白眯起眸子,柏轩狭长凤眼中闪烁的,明明是满满从容。此刻,映着他素白衣袖上如梅花般的点点血渍,透着骇人的诡异。
  大厅内的炭火烧得正旺,老白却从头到脚透心凉。
  柏轩忽然向这边望过来,老白一惊,竟忘了躲。穿过层层江湖客,二人四目相对,老白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只肉虫,被那芦花鸡用锋利的爪子从地底下刨出来,无所遁形。
  意外的,柏轩的目光又很快转移了方向。过程太过短暂而急促,以至于老白有些不确定刚刚是否真的和那人对视过。
  芦花鸡这一次,挑中的是温浅。老白看着柏轩的眼神忽的幽暗下来,就像西南洞窟中的深潭,透不出丝毫光亮。而被芦花鸡相中的温浅似毫无所觉,坦然的迎着,看得累了就眨眨眼,缓解酸涩。
  老白不知此君是淡定还是迟钝,不过从几次打交道来看,兴许二者兼而有之。

  柏轩没有在聚义厅停留多久,便以要去照看大哥为由,先行离去了。七净大师带着他的众僧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往生咒从头到尾都没断过。直至法事全部结束,众僧连山庄预备的斋菜都没进,便在七净的带领下收拾衣钵出了山庄。
  有了带头的,众宾客亦不多留,纷纷告辞离去。言是非本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拉老白叙叙旧,也连带给自己的通风报信邀邀功。却在见到对方脸上的愁云惨雾后瞬间明白了什么,赶紧打消了念头。来日方长,此刻显然时机不对。
  言是非几乎和大半个江湖的人打过交道,所处的朋友里更是三教九流什么行当都有,但老白算是他认识的人里最特别的一个。这特别不在于他固执的生意经或者高超的易容术,而在于他自己跟自己的过不去。换一个人,但凡有了老白这般的生意手段必定过得逍遥自在,不说腰缠万贯美女如云,却也应威震江湖名利双收。但老白偏偏喜欢在那深山老林里,带着言是非看来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一守就是十余年。这还不算,那人明明总以生意人自居,明明把不趟江湖浑水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却又每每因生意中他人的种种境遇把自己弄得伤心伤肺,有时候很长时间都还不过来那劲儿。这不没事吃饱了撑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翻身跃上自己的雪狐马,言是非想着,这叙旧恐怕要等到开春儿喽。思及此,男人略带叹息的往东南方向奔去。他有些想念江南的冬雨了,就像老白一提起他那山上的冬雪便一副欣欣然的表情一样,谁不喜欢自己的家呢。

  "老白,这边。"
  伊贝琦在马车里冲略带茫然的老白招手,好一会儿老白才反应过来,连忙掀开帘子进车,此刻的周小村已经换上了马夫的装束,配上他粗犷的脸,甚是搭调。
  待老白坐进车里,周小村赶着马车飞速的奔跑起来。
  "刚才想什么呢,要不是我出声,你恐怕要进人家仙素派的轿子里了。"伊贝琦语带责备,"怎么着,人家的轿子比咱的舒服是吧?"
  "一时恍惚了。"老白呐呐的,有些窘。按说平时他口齿也算得上伶俐,可不知为什么,对上伊贝琦通常就只有耷拉脑袋的份儿。
  "是不是心里又不痛快了?"伊贝琦把那原本就是摆设的剑放到一边,然后对着老白轻轻叹气,"被柏大少爷那口血给吓着了?"
  老白刚要说话,一开口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随后连忙又作地主老财状把手插进袖口取暖,嘟嘟囔囔道:"那么一大口鲜血呢,你说这人得是多大的气性,唉……"
  后面半句老白没说,但伊贝琦用头发丝儿都猜得出来,还不就是把那儿罪过又揽自个儿身上了。
  伊贝琦丢过去一记妩媚的白眼,之后望向马车窗外远处起伏的群山,状似无意的嘀咕着:"回头可别怨我没告诉你,人家柏家大少才没闲功夫跟你计较呢,他那是中了毒……"
  老白闻言猛的抬起头:"中毒?"
  伊贝琦收回远眺目光,好整以暇道:"对,我坐很近,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只嘴唇发青,指甲也染上了淡淡的乌紫。"
  "怎么会……"老白有些惊讶的沉吟着,他开始回忆刚刚白事宴上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中探寻到蛛丝马迹。
  忽然,有些什么东西在老白的脑袋里炸开,柏轩一开始漫不经心的调调,接着得到玉佩后的浅浅惊喜,最后应对大哥吐血时的从容……在这一连串的变故面前,柏轩都太过沉稳,冷静过了头。似乎他原本就对那结果胸有成竹的,老白没有为他雪中送炭,充其量也不过算是锦上添花。
  柏轩,他才二十出头啊,怎么就能对自己的亲哥哥下如此手段!老白觉得有些苦从嗓子眼里往上涌,很是难受。
  "老白?"伊贝琦看出不妥,有些担忧的唤道。
  老白深吸口气,良久才抬头对上伊贝琦关切的眼,强打精神道:"管他谁当庄主呢,咱过咱的年!"
  听老白这么说,伊贝琦才放下心来。这人就这样,但凡遇见个什么,难受个三五日,心气儿也就顺溜了。不然又怎么能把生意经营了如此多个年头。
  "话说,为了塞玉佩本姑娘可是蹲着陪那帐房捡了半天散落的信封,回头下山置办年货时多捎上点胭脂水粉,应该的吧?"
  "嗯嗯,你可劲儿打扮,我和小村就等着看仙女儿了。"老白略带调笑的揶揄着。
  马车外传来周小村的声音:"老白,我把这马车都快赶出八里地了,你什么时候出来换手啊!"
  "等你叫了师傅再说!"老白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几乎同时,周小村又吼了:"我最最敬仰最最厉害的师傅,徒儿这手都快冻麻了!"
  伊贝琦和老白笑作一团,欢快的声音飘出窗子,随着马车的疾驰,洒了一路。

  温浅是第一个离开聚义厅的人,却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翠柏山庄的人。玉佩出现,生意自行终止。他对此谈不上气恼,说出天来不过是有些遗憾罢了,但对老白,说句实在话,他少见的燃起了些许兴趣。所以他出了聚义厅后,便伏在山庄前院屋顶的暗处。从那里看过去,山庄正门一览无余,他也就真真切切的把所有宾客又过了一遍筛子。直到最后一只鸟,从房檐下飞走。
  一无所获,期待外却也是意料中的。
  温浅这一年过得不大顺,而这不顺在年关将近时到达了顶峰。他想着也许年底之前应该再接笔生意,不为赚钱,权当冲喜。
  当然,最好不要再跟老白扯上关系。
  ——年少气盛死不服输之类的词跟温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这人几乎可以说是没什么气性,为人处世力求简单,生意往来但求顺当。所以遇着高山,他的方法通常是绕路而行。拿铁锹去移?抱歉,他真使不出那把子力气。

  以翠柏山庄为中心,各路的武林朋友们向四面八方散去。有往东北的,有往西北的,有往江南水乡的,有往漠北草原的。江湖怕是要安静些日子了,寒冬降至,没几个人还愿意出来奔波,况且,哪家不想稳稳当当过个年呢。

第8章 小村学艺(一)
  入了十一月,白家镇上的门店都支起了门板打烊谢客,白家茶铺自然也不例外。对于祖祖辈辈作息在这冬寒之地的人们,过冬是件极其惬意的事。收了铺子,囤了粮食,捂着棉袄在自家热炕头上嗑瓜子唠闲篇儿,就这么修养过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开春儿再看,那每个人脸上准保多出几两肉。
  第一场雪迟迟未到,山中的寒风倒比往年的这个时候弱了些。老白坐在院中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汲取冬日难得的阳光。间或抬眼,满意的欣赏人们劳作的美好身影。
  "老白,你又在偷懒!"伊贝琦气喘吁吁的从地窖里爬上来,一眼就瞅见某人正舒服的晒太阳,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信不信我把你丢地窖里跟那些大白菜作伴!"
  伊贝琦那婆娘凡事说到做到,而变成大白菜又不是老白的追求,为今之计便只有听话了。
  不太甘愿的叹口气,老白慢腾腾的从椅子上起来,本来想着再磨蹭磨蹭,结果就听见不远处周小村的喊声:"伊姐姐,白菜就剩八颗了,你再不把老白叫过来可就都让我搬完了!"
  伊贝琦想也不想立刻回道:"小村你站那儿别动,剩下的全让你师傅搬!"
  老白本来还想悲壮的迎风流泪一小会儿,却在接收到伊贝琦虎视眈眈的目光后立刻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去拥抱那些大白菜。
  囤积过冬的粮食用了整整两天,在伊贝琦的有序安排下,一切妥当。按理说之后就该早睡晚起只吃不动的安逸过冬了,可那是对普通人家。老白一年中难得有了闲暇时光,便恨不得一日当作三日用的把自己的技艺全部传给宝贝徒弟。
  有门手艺的人大体都存在些共同点的,而这其中最共通的地方,便是希望哪怕有天自己没了,手艺还在。老白自然也未能免俗。可下定决心把手艺传给周小村,却真是让老白踌躇了很久。周小村五岁半的时候被老白带上山,却是在十二岁才开始学的易容。老白知道,但凡有第二人选,他都不会把周小村带进这行当。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冬日暖暖,冷风中还带着丝丝和煦。整座山都安静的像进入了酣眠,偶尔几声不知什么动物的低吼,反而更衬出几许宁静。伊贝琦一如既往的在自己的炼药房中东弄弄西弄弄,而老白则把睡得正香的周小村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周小村莫名其妙的被抓进院子,头未梳脸未洗连眼睛都是一只睁开而一只半闭着。老白也不急,惬意的坐在椅子里徐徐喝茶。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周小村险些一头栽倒睡过去时,来了阵邪风,又疾又冷,竟是瞬间便把周小村给惊醒了,眼睛瞪得,煞是精神。
  恶趣味被满足的老白乐出了声,周小村也总算明白过来,环抱着肩膀哆哆嗦嗦:"师傅,你这也太狠了,有这么折腾自个儿徒弟的嘛!"
  "这回肯定精神了,"老白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严肃道,"进屋加上几件衣服,速速回来。"
  周小村一溜烟儿的没影了,而老白那刚绷了片刻的脸,又溢出了笑模样。
  待周小村再回院子里时,神清气爽连目光都炯炯的。老白险些看出了神。
  周小村今年十七,个头却已经和老白齐平,还隐隐有赶超之势,身材则不用说,虽不壮却也精干,比之老白那宣纸似的仙风道骨,不知强了多少倍。老白时常想,这孩子若是再大一些,怕是要英武非凡了。那么到时候,自己这个师傅是否也该功成身退?
  老白知道周小村有自己的抱负自己的前程,别的不说,光是十一年前周家的灭门惨案就已经是那孩子的一块心病。他能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可每次一想到再也看不见这孩子,再也听不到他淘气的叫自己老白,老白那心又堵得难受。
  "师傅,师傅?"耳边忽然传来周小村疑惑的轻唤,"你让北风冻住了?"
  "臭小子怎么老没大没小的!"老白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才继续道:"小村啊,年前为师再不用做生意,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把你的手艺精进下。"
  "哦。"周小村不太热衷的应了声,神情明显黯了下来。
  老白瞪大眼睛,横起眉毛:"怎么每次还都要我上赶着求你学?要真这么痛苦你和我言语一声,我二话不说就把你逐出师……"
  "冤枉,我没有啊!师傅你赶紧消消气,回头气坏了身子谁传我手艺啊。"周小村机灵的把热茶送到老白手里,对于经常把逐出师门挂在嘴边的老白师傅,周小村已经钻研出一套以哄为主以骗为辅哄骗结合的应对套路。
  老白倒也不是真生气,只是一想到自己真心传授那徒弟却是可学可不学的,就有些抑郁。
  "那好,让我看看这一年来你都有哪些长进?"老白收敛了随意,正色道。
  周小村这才发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一条长案,上面琳琅陈列着易容器具、药膏和一切杂七杂八的材料。长案边的架子上端坐着盛满清水的铜盆,上面搭着质地柔软的素白毛巾,铜盆一侧,则是面打磨得光滑的上好铜镜。知道老白这回是认真验收了,周小村也不敢怠慢。
  走到长案面前,周小村屏气凝神。待片刻后,用右手指尖拈起少许纯白膏体,往眉骨和鼻翼两处轻轻一抹,顷刻间,原本的两道剑眉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挺拔高耸的鼻子则被模糊了风貌。之后,他又从一小巧的兰花白釉瓷瓶中倒出些许青色粉末,于浅浅的盏碟中用几滴药液和匀了,待成透明无色,便端着盏碟走到铜镜面前,对着镜子小心翼翼的用毛笔蘸取碟中液体轻轻涂于下巴四周及两颊。薄薄的涂抹痕迹很快被风干,只见笔尖所到之处,再不是男人的粗糙,更不见了青青的胡茬,取而代之一片细腻白皙。周小村将盏碟放回案上,又取过玲珑的雕花胭脂盒,将粉轻轻扑在了脸上,很快,纯然的白皙变成了血色红润的粉嫩。拣起染得血红的纸片于唇间轻轻一抿,不消片刻,薄唇娇艳欲滴。而后,他拿过眉笔,对着铜镜认真而细致的描出了两道秀美的峨眉。放下眉笔,他又取过挂在笔架最右侧的那只笔,只见那笔尖极细,如绣花针般,周小村先是用笔飞快的轻触案上的一方黑色块状物,而后轻轻点上自己的鼻尖,微微偏右一点点,拿捏的恰到好处。
  大功告成,周小村带着些许得意些许紧张以及些许期盼的转向老白,微微作揖,柔声道:"大侠,这厢有礼了。"
  肤如凝脂,螓首蛾眉,齿如瓠犀,口吐兰花,鼻尖一点痣如画龙点睛般,映着眼眸间的欲语还休。
  尽管衣衫发髻并未改动,但眼前的人除了那眸子,再无一丝周小村的样子。横看竖看,从身段到声音,都活脱脱一个美娇娘。
  老白很欣慰,那感觉就像自己种了多年的庄家忽然结出了宝葫芦似的。要不是正巧刮来阵冷风把他刚刚热起的眼眶吹个正着,兴许还真能挤出一滴半滴的老泪来。

第9章 小村学艺(二)
  继美人后,周小村又按照老白的吩咐依次易成了老者、孩童以及独眼刀客。老白看着,一眼比一眼欢喜,嘴巴就没合拢过,尽喝西北风了。
  "来,再试试半老徐娘!"老白飘飘然的,那架势就像坐茶馆里让唱小曲儿的再来一段。
  周小村终于忍不住开始恶狠狠的磨牙:"师傅,再这么折腾下去我自个儿那张脸怕是保不住了。"
  老白这才发现,卸卸洗洗的小孩儿那脸皮儿已经有些不自然的泛红。
  "你也是,用毛巾蹭得那么厉害干什么。"
  "我这是毛巾蹭的么!"
  "哪那么多话,过来给为师看看!"
  周小村撇撇嘴,连嘟囔带翻白眼的走到老白跟前。十余年的相处他别的没看清,自家师傅这死不认错的劲儿倒是摸得透透的。
  待周小村走近,老白忙从椅子上起来,于近处细细查看小孩儿的脸,还好,看起来并无大碍。但老白还是不放心的问了句:"疼吗?"
  "没有伊姐姐捏的疼。"周小村顽皮的笑。
  老白闻言把眼睛瞪成了核桃:"她居然敢捏你?!什么时候的事?"
  周小村眯起眼睛:"师傅,就跟你没捏过似的。"
  "我俩能一样吗?"老白理直气壮。
  周小村叹口气,决定不和人老心不老的老白一般见识:"师傅,您老验收完毕,要没别的事儿我可就睡回笼觉去了。"
  小孩儿脸上不自然的红晕还是让老白有点心疼,恍惚间,他不自觉的伸出手。即将碰触到的对方脸颊的时候,小孩儿忽然打了个喷嚏,老白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硬是把那手又往上面抬了几寸,最终成了轻抚小孩儿的头。
  "睡什么回笼觉,走,进屋,正事儿还没开始呢。"说罢,老白也不待周小村出声便转身先行回了房。
  周小村耸耸肩,莫名其妙的跟了上去。
  "易容之术,分为上中下三乘。纯以药膏者仅能改其面目,为最下乘。"老白看着周小村,一字一句的认真传道授业。原本他是想把那院子作为讲堂的,却被周小村一个喷嚏轻易的打进了屋里。
  周小村闻言,讶然道:"师傅,您老是想告诉我,光一个最下乘的易容我就学了五年?"
  "最下乘是根基,反而是需要时间最长的,就像习武者先修内功再练招式一样。根基打得稳,后面的自然水到渠成。"老白耐心道。
  "哦,"周小村听明白了,"师傅,你是不是打算教我中乘了?"
  老白微笑的点点头:"纯以药膏易容,所扮之人并无原型,乃易容者根据自身样貌脸型随意为之,其作用仅仅让他人认不得自己罢了。然易容术之中乘,乃附异皮遮盖己面,皮下辅以特殊材料以修其形,皮上则辅以药膏等描画脸孔,此种易容,掩己而扮他,精妙者,几可以假乱真。"
  周小村听得眼睛发亮:"那就是想变成谁都成了?我可以是师傅,你也可以易容成伊姐姐!"
  "想当师傅?你还早八百年呢!"老白没好气的敲小孩儿的头,然后指指屋内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喏,把那些都拿你屋去,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学画画。"
  "画画?"周小村不明所以。
  老白叹口气:"画人,只有你这人相画得惟妙惟肖了,落到那面皮儿上才能以假乱真。"
  "那我画谁啊?"周小村问,同时眼巴巴的盯着老白。
  老白皱眉:"怎么着,还真想扮成为师啊。你平日里不总爱学伊婆子说话吗,就画她吧。"
  "那画完是不是我就能易容成伊姐姐了?"新来的盼头让周小村莫名兴奋。
  "先画神似了再说吧。"老白好笑道,"你个没定性的猴小子还指不定能不能坚持住呢。"
  "肯定能!就为你这话,我熬也把伊姐姐熬上宣纸。"周小村贫嘴道,接着把笔墨纸砚一溜烟的拢进自个儿怀里,毛毛楞楞的就往外走。
  老白刚得空喝口茶水,周小村那脑袋又从门口探了回来:"对了师傅,你还没说那最上乘的易容是什么呢?"
  "没学跑你就先想着扑拉扑拉飞了?"老白没好气道。
  "起码先让我知道飞起来啥样嘛。"周小村讨好的笑。
  老白最受不得这个,心先软了一半。浅浅吸口气,老白正色道:"动刀。以异皮易容终是可以除去,唯有动刀,若手法精妙,那脸便真是想成谁成谁,天衣无缝了。"
  "那……"周小村咽了咽口水,涩涩道,"还能变回本来面目么?"
  "应该可以吧,只要你忍得住再动刀。"老白幽幽道,"据说那疼不是常人耐得住的。"
  "应该?据说?"周小村疑惑的拢起眉毛。
  老白没好气道:"为师才不干那脸上动刀的血腥事儿。"
  "你直说不会不就得了。"周小村气死人不偿命的丢下一句,然后在老白的茶杯到达之前一溜烟儿没了影。
  接下来好几天,只要伊贝琦一闲下来,周小村就往人家姐姐屋子里窜,到最后,伊贝琦也看出了门道,就不做事了,专门让周小村画,小孩儿呢,也就索性落地生根,在伊贝琦屋子里一呆就是一天,除了吃饭,再不出来。
  看得老白这叫一个上火。明知道小孩儿应该是正经在里面画画呢,可他就是受不住。伊贝琦虽说年近三十,但精通药理保养得当,如今看来也就二十四五,身段模样都是上等之姿。周小村呢,十七岁正当年,如若在平常人家,这年纪成亲也够了。
  老白越想越烦,直接的后果就是隔几个时辰便把小孩儿叫出来一次美其名曰验收,可看了小孩儿的画之后呢,又把那画从头到脚批评得体无完肤。什么眉毛像虫子啊,眼大无神啊,鼻子不正嘴不够美之类。弄到最后再叫周小村,小孩儿压根不理了,以还没画好为由一律拒绝交作业。
  老白受不了,伊贝琦还怒了呢。晚饭过后,趁周小村回屋钻研技法的当口,伊贝琦把难得勤劳一次主动往厨房送碗筷的老白堵在了灶台前。
  看看灶台里的大黑锅,又看看伊贝琦比锅白不了多少的脸色,老白呐呐开口:"女侠,有话好说,这个样子会让我以为你是想把我切吧切吧扔锅里炖了。"
  "此提议甚妙,正合我心。"伊贝琦皮笑肉不笑。
  老白无辜的眨眨眼:"在下没得罪女侠吧?"
  "这话应该我问你!"伊贝琦瞪过去,"你那哪是批评画,分明是批评我。眉毛不好看眼睛没有神鼻子不够正是吧,真对不住,爹妈没给好。"
  老白快缩成小白了,可怜兮兮道:"女侠,在下知错了。你这眉眼,莫说凡间,就连九天之上都少见,有回我梦见王母娘娘蟠桃会,那满瑶池的仙女啊,我走近一看,就挑不出一个比得上你的,要不你怎么叫幽兰仙子呢。"
  老白的机灵劲儿一般只出现在最危急的时候,好在很管用。伊贝琦被逗得扑哧笑出声,数落得也温柔起来:"不就在我屋里多呆了会儿吗,还是你给布置的作业,瞧把你紧张的。"
  "没紧张……"老白下意识的反驳。
  "周小村那孩子是讨人喜欢,"伊贝琦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看了老白好半晌,才又轻轻叹口气,"就兴你宝贝,不兴我稀罕?"

第10章 小村学艺(三)
  山间的夜风,尤其是这北方山里冬季的夜风,总是冷得骇人。老白的整个身子紧紧在棉被下蜷着,明明知道窗子和被褥都是没有缝隙的,却总还是觉得有阴风从外面钻进来,渗进亵衣,穿透至四肢百骸。
  应该是下半夜了,老白想,下的炭火似乎已经熄灭,只剩下差强人意的余温。
  就兴你宝贝,不兴我稀罕?
  伊贝琦的声音恍惚又在耳畔浮现,老白有些害怕那女人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那时候,不应狼狈而逃的。老白有些懊悔,可不逃又能怎么样呢,他能坦然的和伊贝琦说自己对周小村仅仅是单纯的长辈关爱?他说不出口,那样他都会觉得自己虚伪。
  深吸口气,老白把被子又往上扯了扯最终把头也盖了住,一片漆黑的时候他似乎能更好的冷静下来。
  睡,赶紧睡,老白和自己说,等到太阳出来就好了。这情感是见不得光的,于是当晴朗朗的白天,人便不会这般寒冷这般混乱了。
  天,赶紧亮吧。

  周小村连着画了五六天的伊贝琦,伊贝琦倒有耐心陪,小孩儿的性子却给磨到了劲头。当然周小村并不是想放弃,只是忽然觉得似乎劳逸结合更为妥当。
  老白不用看也知道小孩儿的耐心差不多了,于是这天接近晌午的时候,趁伊贝琦做饭的当口,便把周小村叫进了伊贝琦的炼药房。
  周小村刚走到门口,便闻见一股说不上的味道。一进门,见老白正在伊贝琦平日里煮药的柴火堆旁边蹲着,拿细木棍搅和着一锅不知道什么东西。
  "师傅,你干嘛呢?"
  "画画得怎么样了?"老白头也不回,问道。
  "形还成,可那神……恐怕还要些时日呢。"周小村老实回道。
  "画身边人其实是最简单的,易容也是如此,因你与其终日相处,故神态把握最为准确,等将来易容陌生人,才是考验真功夫呢。"老白说着,招呼周小村过来,"来来,趁着不画画的时候,为师再交你这覆皮易容之术的要领。"
  "师傅,你就看不得我有片刻闲暇,"周小村咕哝着走过去也蹲到那柴火堆旁,"人家冬天都是长膘,我倒好,伊姐姐说我这两天下巴都尖了。"
  "听她胡说,这天天见的哪能看出来胖瘦,"老白说着总算抬起头,近距离打量周小村片刻,才若有所思道,"呃,似乎确实瘦了些……"
  周小村无语。所谓严于律人宽于律己,想必就是给自家师傅准备的。
  "师傅你这是煮什么呢?"周小村仔细瞧着锅内黑糊糊的一团,却仍旧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既然是覆皮,那自然是需要皮了。"老白说着,用木棍从锅内挑起片半透明的东西,道,"这易容之皮,需要特殊的药液文火熬煮上半个时辰,待呈全透明状取出阴干,即可作易容之用。"
  周小村盯着那片诡异的东西,忽然觉得喉头翻滚一阵阵恶心。
  老白看出异状,担心道:"臭小子,怎么了?"
  周小村咽了咽口水,一脸痛苦难忍的神情:"师傅,您、您就这么坦然的蹲在这犄角旮旯里煮、煮人皮?"
  "啥?!"老白险些被自己的下巴砸到脚面,大张着嘴好半天才终于回过神儿拿烧火棍狠狠敲了敲周小村异想天开的脑袋,"谁说为师在煮人皮!"最后两个字出口,老白也觉得脊背凉飕飕。
  周小村眨眨眼,恍然大悟般:"原来不是用人皮易啊。"
  老白危险的眯起眼睛:"谁告诉你用人皮的?"
  周小村无辜的皱起眉毛:"没人说,我就是想当然的……"
  "怪力乱神的话本儿听多了吧!"老白打断周小村,恨恨的捏上小孩儿的脸,这回掐得绝不手软,"听好了,易容之术本就是门营生,切不可易容去害人,更不可为易容而害人,懂吗?"
  周小村神情懵懂,却还是在老白越来越大的手劲儿下,可怜兮兮的点了头。
  老白几不可闻的叹口气:"听着,易容以鹿皮为上,其余禽兽之皮也可,但终是赶不上这鹿皮的效果。"说着,时候到了,老白有些木然的把皮从锅里捞出来,走到角落阴凉处于木板上平铺好,回头又对周小村道,"我屋里有备好的鹿皮,待为师传授你覆皮技法。"
  周小村点头如捣蒜,赶紧跟过去。
  事实上,老白撒了谎。
  其实覆皮之术,尤以人皮为最佳。但他不想告诉周小村,都说什么师傅带出什么徒弟,这话一点不假。因为师傅的某些技法上总会带着他自己的烙印,而这,都将原封不动的传袭给弟子。老白没用人皮易过容,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也不准备尝试。且不说戴上他人之皮有何感受,光是剥皮那道工序就能把老白吓出二里地去。因此面对周小村,他自然而然的将这一则滤了过去。
  其实这覆皮之术学来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做到天衣无缝的精妙。周小村用一个下午就通晓了所有技法要领,可易出来的勉强能够称之为伊贝琦姐姐的面相,却总奇形怪状,还真应了老白前些天的数落,不是颧骨太高,就是下巴太俏,要不然就是眉眼口鼻挤到了一起,颇有点兄弟间相互取暖的意味。总之,要顶着这样的面目下山,片刻就得让村民围观。
  周小村还是小孩儿心性,很难在屡战屡败后又勇猛的爬起来□的屡败屡战,以至于晚上吃饭的时候,便一声不吭,有些闷闷不乐。
  "老白,你怎么折腾咱小村了,瞧他那脸比苦瓜还苦。"伊贝琦看不过去,没好气道。
  老白不以为意的笑笑,佯装叹息道:"才半天就这样,唉,想必我有生之年也看不见你出师喽。"
  出师两个字让周小村的眼睛刷的亮了起来:"师傅,学完覆皮之术就没了?"
  小孩儿那眼神就像上了法场的人又忽然被远处吼了刀下留人似的,灿若繁星,晃得老白的心情也跟着扬了起来:"嗯,为师这一身本事,你算是都抱过去啦。"
  "师傅,"周小村忽然正色起来,"那等我出师那天,你是不是就会告诉我到底是谁灭了周家。"
  老白手一滑,饭碗咣的一声落到了桌子上。好在落得正,并未倾洒,只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把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老白,都吓了一跳。
  屋子里寂静了好半晌,才又听见周小村说:"师傅,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有危险,但这仇,我迟早是要报的。"
  老白缓缓抬眼,看向自己的徒弟。此时周小村脸上再无稚气,满满的尽是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决绝。
  老白动了动嘴,却真的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你啊,先把手艺练好再说吧。"末了,还是伊贝琦打圆场。
  之后,三个人又聊了聊过年的事儿,报仇的话题再未被提及。
  吃晚饭,老白和周小村都帮着伊贝琦收拾桌子,忽然老白想起昨夜被冻得没着没落的事儿,就让伊贝琦多弄些柴火塞进自己屋子的炕底。
  "要多少啊?"伊贝琦问。
  "两大捆吧。"老白随口道。
  伊贝琦受不了的扶墙:"那能把你烤糊了。"
  "啊?"老白显然没意识到,他光考虑柴火多烧得时间长,却忘记柴火多也会烧得更热的问题了。
  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伊贝琦瞟一眼就知道老白想什么呢:"晚上又冷了吧。"
  老白老实的点头。
  "柴火不成,"伊贝琦道,"我给你把多放些木炭代替柴火吧,那烧得时间能长些。"
  "能烧一夜吗?"老白问得认真,他真的有点害怕夜里再醒,除了身冷,还有心乱。
  伊贝琦为难的摇头:"恐怕不成,顶多烧到后半夜吧。"
  "这样啊……"
  老白有些失望。正准备把碗筷端到厨房,就听身后周小村道:"师傅,晚上我跟你睡。"
  老白这回非常争气的把碗端住了,虽然他那颗不禁敲打的瓷器心早摔成了八瓣儿。
  略带僵硬的回头,老白冲着小孩儿皱眉:"你胡闹什么?"
  周小村一脸委屈:"我没胡闹啊,万一你在梦里冻死了,我上哪找第二个这么好的师傅啊!"
  老白嘴角抽搐,周小村这话吧,按意思讲应该是好话,可听着它咋就这么别扭?
  没等老白反应,周小村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咧开大嘴:"就这么说定了,师傅,一会儿我就把铺盖抱你屋儿了。"说完,还真回屋收拾铺盖卷去了。
  老白和伊贝琦四目相对,眨眨眼,再眨眨眼,还有些云里雾里。
  最后,伊贝琦神色复杂的咬咬嘴唇:"老白,你不管管?"
  "咳,翅膀硬了,管不动了。"老白给出这么一句,然后揣着微妙的心思往厨房送碗筷去了。

  夜里,老白就后悔了。
  心术不正的后果就是他彻底没了睡意,被周小村像藤蔓似的缠绕环抱,老白眼睛瞪得比月亮还圆。
  "小村,小村?"老白轻声呼唤。
  无人应答。
  老白又试图在不打扰对方酣眠的情况下把那孩子的胳膊腿挪开,下场却是被搂得更紧。
  老白怀疑缺少暖炉的不是自己,而是周小村。要不这孩子怎么跟狗熊见了玉米似的死不撒手。
  但托小孩儿的福,老白是真的再不觉得冷了。
  月光从窗棂撒进来,斑驳的落在相拥的人身上。老白用目光细细的描绘小孩儿微翘的睫毛,□的鼻子,薄薄的嘴。据说嘴唇薄的人薄幸,但老白相信这条在周小村身上不灵。这孩子虽然总喜欢没大没小,但是打心眼里尊敬自己这个师傅的,这也是老白最欣慰的地方。每次他被自己的心思煎熬得挺不住了,他就会用这条给予自己些许安慰。
  一辈子做小孩儿的师傅,老白甘愿。

第11章 小村学艺(四)
  近日来,老白在伊贝琦身上发现了危险的苗头。只要他一批评周小村,甭管批评得对不对,事实上老白觉得自己批评的全都对,却一定会遭到那女人的无差别抨击。
  比如老白说周小村起床太晚,伊贝琦就会说肯定是夜里跟你没睡踏实。再比如老白说周小村不勤于练功,伊贝琦就会嚷嚷谁说的,他画了一天都没停笔,我作证。更有甚者,老白说周小村的画具形而无神,伊贝琦居然说我明明就长得那个样子。
  老白被那婆娘彻底打败。伊贝琦的架势就像为儿子到学堂跟先生拼命的悍妇,护短护得要命不说,还会几下拳脚功夫。老白这号耍文不会习武的,自然沦为了在学生眼里可恶实则却是可怜的私塾先生。
  而最让老白难以接受的,周小村居然还真就被这么收买了!一副背靠大妈好乘凉的鬼样子。
  这一日,同样的情形再次出现。老白受不住了,丢下句:"懒得说你了,学好学不好你自己知道!"扬长而去。
  老白生气也没什么花样,无非就是到山头去转圈儿。一遍遍的遛,直到消了气儿。
  入冬以来,山间已经下过两场雪。第一场小些,第二场大些,如今,山脉已是一片银装素裹。松柏被积雪压弯了枝头,露出星星点点的绿意,却愈发显得翠了。
  老白好容易爬到了山顶,远远眺望,山脚下小小的白家镇显得秀气而可爱。老白很喜欢这座山,因为它够宁静,够质朴,够出世。说他心里安慰也罢,说他自欺欺人也好,做生意入世太深,便总想着回家后能超脱出来。
  再来,这山里都是宝。伊贝琦爱这里的原因,便是很多珍稀的草药她在这儿都采得到。尤其是半山腰以上,皆是北方才有且罕有的。而其中有一种叫做冻莲的草药,若辅以其他药材熬煮得当,能解百毒。普天之下只有这山岭上才有,一年开花,三年结果,千金难求。
  但老白对于此种珍稀药草的态度很是淡定,认谁每隔三年都就见一次成片的小花儿随着北风向自己摇曳,想激动都激动不起来。
  不过近几年花儿似乎越来越少了,老白微微敛下眸子,望向不远处白中透着淡淡紫的花朵,几年前这山顶上的冻莲还成片成片的,如今却稀疏了许多。
  世人皆爱利,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白守着这山多年也从没想过用它们赚钱,却白白便宜了那些无良的盗药贼。
  盗药贼们总是喜欢年关将近的时候来这里,对,就是现在这个时间。
  盗药贼们总是喜欢把自己捂得一身臃肿只剩下两个眼睛跟狗熊似的,对,就像不远处的那只。
  盗药贼们总是喜欢把药成片成片的连根拔起连春风吹又生的机会都不留,对,就是那个甩开膀子左拉右扯的架势……
  等等!老白瞪大眼睛,不远处猫着腰儿发出窸窸窣窣声响的貌似不是狗熊……
  老白三步并作两步走近,果然是盗药贼。正拔着所剩无几的冻莲。
  老白气得声音发抖:"这位兄台,您家若是有急症病人采些药材倒是无妨,可我看您这架势恐怕生病的得有百八十个的。"
  盗药贼闻言吓了一跳,待回头看见老白后,瞬间放心紧接着就露出恶狠狠的表情:"少管闲事。"
  老白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冷静道:"你这么个采法,下次再来恐怕就见不到冻莲了。"
  不想盗药贼居然笑了:"见不到又何妨?我可以去南方山里找别的。天下之大,珍稀的药材还不多得是?"
  老白磨了半天牙,愣是找不出话来回对方了。怒极之下,竟趁对方不察猛的把对方手里刚采下的一支冻莲夺了过来。
  盗药贼半眯起眼睛,缓缓起身,绽着危险光芒的眸子紧紧盯住了老白:"看你有礼的份儿上我让你三分,你倒得寸进尺,我数三声,你乖乖的把花还回来,否则,到了阎罗殿别说我岳道然没提醒你。"
  老白一惊,不想对方竟然是江湖上恶名昭著的盗商。
  "一。"
  老白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二。"
  老白幼稚的用冻莲遮住了脸。
  "三……呃……"
  老白失去了英年早逝的机会,透过冻莲的缝隙,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岳道然的身子在自己面前缓缓滑落,最终倒进了雪里。
  死了?老白在心底问自己。接着他看见了岳道然身后的人影,终于确信,那家伙已经厚道的先去阎罗殿开路了。
  维持着举小花儿的优雅姿势,老白在心里和自己说,他看不到我,他看不到我,他看不到我,他看不到我一百遍。
  上天,似乎向来都听不见老白的虔诚呼唤。
  "能把花给我吗?"温浅的声音仍旧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
  下意识的,老白就把花儿交了过去。
  温浅颔首:"多谢。"
  老白眨眨眼:"不客气。"
  温浅微微歪头,淡淡的凝视了老白一会儿,总算了然:"这是我的生意,抱歉,惊着你了。"
  老白愣愣的摇摇头,用非常没有说服力的动作表示自己此刻,好,很好,非常好。
  温浅似乎笑了,但又淡得好像幻觉。
  不知名处吹来阵阵阴风。
  "壮士……需要灭口吗?"
  "山上够冷的。"
  "呃,这是雪山。"
  "难怪。"
  "……看也能看出来的。"
  "之前没注意。"
  "……"
  "……"
  "这花……你不是只接杀人生意吗?"
  "岳道然是这次的生意,至于冻莲,不过还个人情罢了。慢,你认得我?"
  "呃,从前在江湖上见过。"
  "奇怪,我对你倒没什么印象。"
  "有印象的都和钟馗下棋去了。"
  "呵,也对。"
  "……"
  不知所云的对话到此为止,老白用纠结的沉默收了尾。他忘记了此刻的自己是真容,险些露出马脚。
  好在温浅原本就是没话找话,结了倒自在。只见他把花用随身携带的布包好,收进怀里,转身欲离去。
  眼看温浅就要离开,老白忽然想起了伊贝琦曾经说过的话,急忙唤道:"等一下!"
  "嗯?"温浅闻言停步,转身疑惑挑眉。
  "你这花是要救人的吧。"老白试探性的问。
  "自然。"温浅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
  老白解释道:"这冻莲离土超过一个时辰,便再无用处。"
  果然,温浅脸上露出淡淡的为难。
  "若想长时间保存冻莲,唯有连根带土。"老白说着,决定好人做到底。
  只见他取下岳盗然随身携带的匕首,走到一处冻莲跟前蹲下,用刀尖以冻莲根部为中心画了一个四四方方手掌大小的方形,接着用刀使劲沿着刚画好的痕迹戳下去,一刀挨着一刀,很是密集。好半天之后,连药带土一整块被老白刨了出来。
  小心翼翼的一手扶药草一手托着底部的泥土,老白对着温浅道:"把你刚刚包药草的布给我。"
  温浅闻言立刻从怀里掏出布包,将原本的冻莲抖落在地,然后轻轻包住了老白手里那棵。怕折了花,温浅没有包严,而是留出一些空隙系了个活扣,正好可以拎着走。
  一切妥当,温浅再次谢过老白。然后转身离去,很快就消失了踪影。徒留老白一人,对着岳道然那谈不上美艳的背面。
  老白难得有机会如此近距离的观察闻名天下的浅伤剑。真如世人所说,痕浅而创致命。喷溅的鲜血早已把雪地染得鲜红,可岳道然的伤,却只是从后脖颈延伸至肩胛骨的细细浅浅一道。细得让人几乎无法相信如此多的血竟然是从此处流出的。
  难怪给温浅看手相时,他的手茧如此之薄,那样的刀法是不靠力的,靠的是巧劲儿,是精准而有刁钻的角度,只那么浅浅一划,便足够了。
  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吹得太久,老白觉得有些恍惚。杀人的是温浅,和他客气的也是温浅。老白听过江湖上有那么一种神功,练过的人时而狂性大发,时而又温文尔雅,他怀疑那秘籍就在温浅手里。
  "让你偷花,让你黑心,这回遭报应了吧。"老白对着岳道然嘟囔了几句,转身回了家。
  不过没多久,他就又回来了,肩上多了把铁锹。
  冰冻的山顶并不容易挖掘,老白索性转移阵地找了块靠近松林的地方,土稍软些,没多久,坑就挖得了。老白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岳道然拖了进去,然后认真的把土回填,最后垒起个小小的土馒头。
  "多行不义必自毙,也怨不得别人不是?"老白对着土堆念念有词,"唉,这山上怪冷的,不过这里倒也安静,我特意把坑挖深了点,你将就着睡吧。回头逢年过节的我就来给你烧烧纸……"

  "死人!还不赶紧回来吃饭——"
  伊贝琦的大嗓门惊起了山间一群鸟雀,自然也惊着了老白。下意识的缩缩脖子,老白赶紧往那袅袅炊烟的方向归去。

第12章 小村学艺(五)
  腊月二十三,小年,山里飘起了大雪。雪下了足有一尺多厚,一天一夜未停。待太阳再出来时,也已然成了摆设。
  大雪,封山了。
  老白本想过完小年再下山置办点应景的年货,好歹得把伊贝琦那胭脂水粉淘换来不是,怎奈天公不作美,为今之计也只有将就了。
  "别把过失都往人家天公身上推,腊月十八我就让你下山了对不对,追根溯源还不就是你太懒!"
  伊贝琦掐着腰,居高临下的怒视老白。吼得老白一阵阵发晕,恍惚间觉着伊贝琦似乎并非在说话,而是在喷火。
  "罢罢罢,千错万错都在我,要不你把我煮成糊糊抹脸上得了。"老白诚心忏悔。
  "那玩意儿没毒就不错了!"伊贝琦给气得浑身直哆嗦,想了没想就敲了老白脑袋一下,谁料咚得一声,还真发出了声响,伊贝琦被彻底打败,决定再不与这脑袋空空之人一般见识。
  胭脂水粉没买成,爆竹鞭炮更是没买成。前者让伊贝琦怒极,后者让周小村也挺失望。小孩儿向来没什么爱好,唯独爱听这鞭炮响。每逢过年老白都会买好些炮竹,自己负责放,周小村负责听,这一折腾便好好长时间。
  伊贝琦生气没骂骂也就过了,可周小村这一失望,老白就有些急。最后翻箱倒柜,愣是让他折腾出两挂去年的。老白依稀记得去年买了很多,最后实在放得累了也就留下些。
  就这两挂鞭炮,让周小村一路从小年期盼到三十儿。
  除夕的夜幕徐徐降临。三人下午围坐炕上共同捏好的百来个饺子,在伊贝琦的妙手烹煮下一个未破,簇拥在盘子里个个儿皮薄肚圆的被端了上来。
  "师傅,师傅。"周小村眨巴着眼睛,难得讨好地唤着。
  老白撇撇嘴:"知道知道,我这就去。"说罢拎起那两挂珍贵的鞭炮,出屋去了院门口。
  院里有棵老松,年头恐怕和这山一样久,老白当初在这里盖房子的时候就是因为相中了它。都说老树聚灵气,是有福祉的。老白很是相信,起码他在住进这山里后安安稳稳过了十几年,夏天这树下有沁人的密密凉阴,冬天这树上则皑皑白雪,这树,已经进了老白的心里。每当烦躁时,他便在这树下坐坐,每当苦闷时,他便找这树说说。
  "老树啊老树,今年又要劳烦你了,记得保佑俺们这三口,来年风调雨顺平安喜乐。"老白一边唠叨着,一边将鞭炮挂在了看起来比较结实的树杈上,稳稳系好,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引信。
  引信上的明火先是无声,继而嗞嗞啦啦响了起来。老白连忙躲到距离大树几丈远的屋檐下,捂住耳朵等待那劈里啪啦的喜气。
  引信很快烧到了头,鞭炮却迟迟没有声响。老白起初还以为是自己把耳朵捂得太严实了,后来才发现那鞭炮一点烟儿都没有冒,安安静静的挂在树下,跟两幅无字春联似的。
  老白微微皱眉,又等了片刻,见还是没有动静,便一边嘟囔着不是受潮了吧,一边走近查看。怎知刚刚把手伸过去,那鞭炮便砰的一声,炸开了。起了第一个响,之后就劈里啪啦欢快起来。
  狼狈躲开却还是晚了一步的老白,则是怎么也欢快不起来了。可怜兮兮看着自己那被鞭炮灼伤的三个手指头,无比委屈。因为躲得快,伤都在指肚,且并不厉害。按照程度排列依次为——烫出个小小红点儿,烫出个小红点儿,烫出个红点儿。
  待确定鞭炮放光,老白走过去郁闷的给了老树一巴掌:"你也不保佑我!"
  粗糙的树干不知哪儿支出来根细木刺,正正好好扎在了老白那小小红点儿的手指肚上,老白呀的一声收回了手,待拔掉木刺,红点儿已经变成了血点儿。小小的血珠正努力的想往外拱。
  老白欲哭无泪,总算相信了老人们常说的那句,求神千日神不应,辱神半句神准灵。
  腹诽着神仙那一点都不可爱的神脾气,老白回了屋儿。脚刚跨进去一半儿,就听伊贝琦那儿笑道:"你再不回来,这饺子能把咱小村儿馋死喽。"
  "混小子就知道吃,"老白没好气道,"师傅我为给你放鞭炮,险些不测。"说罢就伸出那三根手指头的证据,在二人面前晃啊晃。
  伊贝琦乐出了声儿:"呵,还真是天大的不测哟。"
  周小村则哭丧着脸:"师傅,再不开饭,怕是我要遭遇不测了!"
  老白咬牙切齿,在心里仰天长啸——两个死没良心白眼儿狼狼狼狼狼狼!

  吃过饺子,三人又坐炕头聊了些有的没的,子时一到,三人才打打哈欠,心安理得的于这新年伊始就寝。
  和周小村同塌而眠已大半月,老白也从一开始的忐忑逐渐趋于从容。什么事情都是如此,时间长了,自然成了习惯。夜里再冷的时候,老白就心安理得的把那小暖炉搂自己个儿怀里,倒比从前坦荡了许多。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新年的缘故,周小村怎么都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顿折腾,把老白也弄得欲寐无门。
  "师傅……你睡了吗……"静悄悄的屋里,忽然响起周小村轻轻的声音。
  "就你这么个翻身法儿,除非给为师当头一棒,没准儿就能昏睡过去了。"老白佯装生气道。
  周小村闻言翻过身来,黑暗中,相近咫尺。
  "干嘛?"老白有些紧张,下意识的粗声道。
  周小村没说话,而是抓过老白的右手举起来,借着月色审视那所谓的伤。烫着的两个基本看不出异样,只剩被木刺儿扎到的那地方,还隐隐可见红色。
  "喂……"老白刚要说话,忽然哽住了。手指上的温热让老白有片刻的失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竟然是小孩儿在给他舔伤口!
  周小村的动作很轻,柔嫩的触感,一下下小狗似的。
  身体腾的热了起来,跟被火烧似。老白用尽所有力气才勉强绷住僵硬的身体,他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向窗外,似乎看着那冷冷的夜幕便能平静心情。
  "小时候每次过年,家里都要放好长时间的鞭炮,从前的事儿我基本忘干净了,却独独记着这个……"周小村停止了舔舐,幽幽道。
  老白的心骤然一紧,收回视线,朦胧的月色里,周小村的眸子闪着他从未见过的光。
  "所以我每年都要听那鞭炮响,因为一听见那响,我就又好像回到了家里,有爹,有娘,有爷爷,有奶奶。师傅,我连爹娘的模样都没印象了,可我知道小时候我是家里的宝,那感觉我到现在都不会忘。"
  "小村……"
  "师傅,你别为我担心,真的。自己有几斤几两我知道,我不会硬拼的,毕竟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周小村一字一句,目光炯炯。
  "你才学了多少功夫?就凭伊贝琦教你那一点点,你能报仇?呵,要是能扯下人家一片衣角都算为师小看了你!"老白不自觉的提高了音量。
  "能报一分就报一分,能报两分就报两分,只要我活着,总有机会!"
  "你这孩子怎么就说不通呢!"
  "师傅你没有家,你要是有过父母双全知晓何谓天伦,你就不会这般阻拦我了!"
  "……"
  老白哑口无言。周小村说得都对,他没有家,哪怕他拢齐了三口人在这山里安寨十余年,他还是没有家。
  忽然间就累了。那疲惫来得没有任何征兆,却浓重而深沉。
  闭上眼,老白轻轻的叹了口气:"随你吧。"
  "师傅,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周小村把头往老白身边又蹭了蹭,声音跟蚊子似的。
  "不,你说的都对,我是没……"老白的后半句,被周小村用唇堵了回去。
  老白惊了。先是舔,再来是亲。这一夜,可怜的老白注定无眠。
  "你做什么!"狼狈的推开周小村,老白低声喝道。
  "师傅,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周小村可怜兮兮道。
  老白嘴角抽搐:"你这是在给我消气么!"
  "我生气的时候,伊姐姐就这么做啊,很有效的。"周小村一脸笃定。
  老白瞪圆了眼睛,一时无言。伊贝琦居然、居然……
  周小村没看出老白的不妥,以为师傅终于消气了,露出可爱的虎牙:"不过师傅的嘴巴没有伊姐姐的软。"
  老白望着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良久,最后把他搂进怀里,道:"老实点儿,赶紧睡觉。"
  周小村愉悦的应了一声,乖乖的,再也没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小孩儿的呼吸渐渐平稳,变得均匀而绵长。老白却仍是醒着的,或者说,异常清醒。小孩儿已经长大了,老白似乎今晚才正视这个事实。他到了该亲近女孩儿的年纪,像周小村这样的,若放进白家村,恐怕就该成亲了。
  老白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似乎他对周小村的心情就从未说得清楚过。刚领小孩儿上山那会儿是真心疼爱的,就像父亲对自己的孩子那般,可从什么时候起,却变了质呢。想要亲近,更亲近,明知道不对,却仍然抹不掉那心情。老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病,着了什么魔,对着伊贝琦那样的美人他可以心如止水,可周小村的简单一笑,都能让他的呼吸失了规律。
  这是病,老白想,无药可治的病。

  年是过了,可日子还在继续。到了二月,周小村的丹青已然进入了全新的境界,宣纸上的伊贝琦除了差那一点点神韵,再无瑕疵。被伊贝琦赞扬的时候,小孩儿高兴的在对方脸上用力亲了一大口。看得老白又开始上火。
  想起新年夜周小村说的伊贝琦用亲吻哄他的事,老白有些坐不住了。趁周小村在炼药房里煮鹿皮的时候,老白又一次找上了伊贝琦。
  不消几句,伊贝琦就明了了老白的意思。只见她好笑道:"为周小村,你这可是第二次嘱咐我了。"
  "他还小,男女之事分不得那么清,但你是懂的,我可没听说谁家小子十六七了还和姐姐亲嘴。"
  老白的道貌岸然让伊贝琦嗤笑出声:"承认吃醋不就得了。"
  "他是我徒弟!"老白压低声音吼道。
  伊贝琦敛了笑容,神色复杂,沉默半晌忽然道:"老白,也许当年你就不该领这孩子回来。"
  老白狼狈的躲过女人的目光,赌气道:"要我说,你赶紧找个人嫁了算了。"
  伊贝琦的回应了一记粉拳,然后似笑非笑道:"死老白,你烦我了?"

第13章 桃花铺惊魂(一)
  二月二,龙抬头。
  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正慢慢逝去,山上的积雪也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变薄,安逸了一冬天的人们伸伸懒腰,准备开始新一年的耕耘。
  老白从来不是勤快人。这时候如果给他个枕头,他能继续睡到端午。可事实确是,他的枕头被人没收了。更令人发指的是那婆娘不光没收他的枕头,还以不给他做饭吃相要挟他立即下山弥补年前欠下的胭脂水粉。
  老白不能理解女人们恐怖的执着,却知晓一个简单的道理。听话,有饭吃,不听话,饿肚子。刹那间,老白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比悲凉。
  戴上惯用的面皮儿下山到了白家镇,老白有些意外。这里似乎早就热闹起来了,小商小贩们热火朝天的吆喝着,赶集的人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的精神头十足,果然一冬天不是白养的。
  胭脂铺的老板娘和老白认得,隔着好几丈远就在那儿吆喝:"小哥儿,又来给媳妇儿买胭脂啊,瞧你都来得多少回怎么还这不好意思啊,呵呵,快进来快进来呀……"
  老白有挠墙的冲动。他想说我这不好意思还不都是让你给吆喝的!规规矩矩坐堂里当你的老板娘不就结了,非穿得七露八露的搁大门口用眼神儿勾人,还有这店名儿,叫个什么吉祥啊悦来啊聚义啊再不济你叫个香粉铺,那迎来送往的也知道你是干啥的,非得叫脂粉楼,害得老白每次踏这门槛都有些心内纠结。
  老板娘可不知道老白的心思,一双眼睛在老白脸上流连忘返瞧够了本儿,才扭着水蛇腰进了柜台,轻笑道:"小哥儿,这次是要香粉还是要朱红?对了,我这前些日子还来了些绢花和铜镜,你要不要挑选几样?"
  老白刚想说不用,脑袋里忽然闪过临下山时伊贝琦温柔的凝视。不禁打了个寒蝉:"那麻烦老板娘,都拿过来瞧瞧吧。"
  老白进胭脂铺的时候两手空空,出来肩上就多了个细软。老板娘很贴心,帮着老白把东西包得干净利落。
  "嗯,这下回去我可有饭吃了。"老白自言自语着,忽然间觉得肩膀上扛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一袋子馒头。
  给伊贝琦买完东西,老白又寻么着给周小村捎点啥。街角有个江湖卖艺的在玩九连环,老白瞧了会儿,觉得挺有意思。看似无扣,却环环有解。周小村这个年纪,正是对这类东西感兴趣的时候,老白便和卖艺人磨了好久,才将人家吃饭的家伙买到了手。
  其实,老白对这个也很有兴趣。因此,一买到手就按照卖艺人的指导边走边鼓捣起来,玩得不亦乐乎。太过投入的后果就是与人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实在对不住,我刚刚光顾着低头没……"
  "抱歉,在下心急一时不察,莽撞了……"
  双方同时出声道歉,老白有些意外。江湖上他难得遇见如此有礼的,果然还是这市井小镇最为朴实。思及此,老白微笑抬头,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僵住了神情。
  难怪觉得声音有些熟,与他相撞的居然是柏谨!
  男人的气色尚可,看起来那毒似已祛除干净,只是气息还有些弱,应是大病初愈尚需调理。
  柏谨见老白愣住,还以为他被自己撞得重了,关切道:"兄台是不是哪里被撞得不适?"
  "哦,没有。"老白下意识的摇摇头,接着微微侧身,绕开柏谨一言不发的走掉了。
  柏谨纳闷的蹙眉,却也在片刻后无谓的耸耸肩,继续前行。
  老白重重的皱起眉毛。不是他自吹,但凡来白家镇的江湖客,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冲着他老白来的,因为方圆百里,除了山上那一点点药,再没什么活物儿能和江湖扯上关系。而如果可那人进了白家茶铺,那这十成十是找他来了。
  老白从暗处看着柏谨踏进了茶铺,心中的郁结算是彻底坐实。人家是二月二龙抬头,抬头见喜,他倒好,抬头就是一闷棍。
  柏谨来白家镇做什么?终归不是找他老白喝茶唠嗑的。难道是为了那白山千翠芙蓉佩的事?可人家柏轩那庄主都板上钉钉了,他这时候找自己来又能如何?单纯为了泄愤?老白又觉得不大像,别的不说,就看柏谨那还没好利索的身子骨,如果撑着这副身子只是为了来找自己报仇,那老白豁出去了就为他这执着也可以让他捅上……额,打上一拳好了。
  说实话,老白不想再跟翠柏山庄扯上关系,他总觉得那潭水太浑,轻易就能把他搅和得头昏脑胀。可对柏谨,他却又真的带着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如今人坐进了他的白家茶铺,老白很想袖手不管,可腿下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
  叹口气,老白在路边找了个小孩儿,用一串糖葫芦换得小孩儿帮他给柏谨递了个字条。看着柏谨焦急的出来往郊外树林里走,老白立刻跟上。
  老白行走江湖一般只有三张脸,一是六十左右老者脸,二是在破庙给温浅看手相时的稳重敦厚脸,三则是在柏家白事宴上的年少俊俏脸。第一张脸老白通常用来接生意,这也就是为何江湖人都以为老白年事高的原因,第二张脸老白通常用来行走江湖,没特点,够大众,不容易引起注意,见过的人多,记住的人却少之又少。第三张脸老白一般是不用的,除非是为谨慎起见,怕第二张脸用得太久旁人注意到,才会用这第三张脸。易容之术并不如旁人想得如此简单,似乎随时随地皆可为之。随时随地可为是可为,可那定然粗糙,又怎比得易了数年闭着眼都能摸到神韵的面皮儿。所以这面皮儿不在多,在精。
  当然,老白自己那真的面皮儿,除了在山里,否则通常是不露的。按伊贝琦的说法,不露也好,因为那张真面皮儿薄得似乎吹弹可破,让人看都不敢太用力。
  这次下山老白没想着接生意,所以顶着的是那张敦厚老实的大众脸。怎奈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远远的,老白就看见柏谨在约定的地点来回踱步,眉宇间尽是愁容和心焦。隐隐的,还透了丝害怕。
  慢慢走近,老白轻咳一声,柏谨转过头来,满眼警惕。却在见到老白后,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是你?"
  老白苦笑:"嗯,咱俩也是缘分,不用你找,我俩就先撞上了。"
  "你就是老白?"柏谨试探的问。
  "怎么,不像?"老白笑着挑眉。
  柏谨犹豫道:"江湖都传老白是位年逾古稀的老者。"
  "你也说了,是传,总是有些没影儿的。"老白道,"要不回头我改叫小白,想那年龄就能降下了。"
  柏谨被逗得总算有了丝笑模样,淡淡的,让他整个人都有了些好看得精气神儿。
  "那么现在,是否可以告知在下,你千里迢迢到这白家镇找我,所欲为何?"老白总算问了心中所想,末了又加上句,"想来,不会是为寻仇吧?"
  柏谨缓缓摇头,幽幽叹道:"庄主一事……罢了,都是柏家人,谁做不一样。在下今日前来是有另外意一事相求。"
  老白点点头:"说来听听。"
  柏谨抱拳,恭敬道:"求白先生为我寻人。"
  老白挑眉:"何人?"
  柏谨一字一句道:"浅伤剑,温浅。"
  老白闻言仰天长舒一口气,确定自己与此生意无缘了。莫名其妙的,最近似乎总和那个人扯上关系,如果是普通人倒还好说,可杀手,还是曾经要取自己性命的杀手,老白敬谢不敏。
  似乎看出老白的心思,柏谨急忙道:"取先生性命那笔生意以九月初九为限,早就不作数了。温浅也再不会动手。这点先生可以放心。"
  老白在心里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对柏谨的承诺有放心,对温浅的生意德也放心,可他对神奇而又无常的命运不放心。所谓孽缘,糟就糟在这个孽上。而他,希望离得越远越好。
  "抱歉,这个生意我不接。"没有犹豫,老白拒绝的直截了当。
  柏谨的眸子忽然黯了下来,刚才好容易燃起的一丝精气神儿,瞬间没了踪影。老白忽然有些不安,对于他来讲不过是笔生意,可在柏谨这里却似乎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白先生,算在下求你。"柏谨看着老白,眼中的光似乎有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老白心中一紧,不知怎么的,他从柏谨的眼里似乎看到了某些熟悉的东西。那么深沉,那么压抑,又那么痛楚,就像他在无数个夜里把被子蒙过头,深深压制住的某种情绪。
  蓦地,老白想起了年前的那支冻莲。温浅说是还人情,还谁的人情?那能解百毒的药,和此刻柏谨的康复是否有什么关联?柏谨现下如此焦急的想要寻到那男人,又是为何?如果他们真的交好,又怎会需要找他老白来寻人?
  乱,比伊贝琦煮得八宝粥还乱。
  这个生意,不能接。老白主意是打定的。可他担不住那个求字,柏谨的这一声求,让他没办法推开。
  "不是在下有意拒绝,实乃能力有限,"老白诚恳道,"寻人一事,通常是找言是非的,江湖有名的包打听,你应该也听过。"
  柏谨原本失望的表情在听见言是非的名字后亮了下,却又很快消逝:"听是听过,可他行踪不定,我的时间又有限……"
  "我知道他在哪儿。"老白说着,凑过去轻轻在柏谨耳边说了个地址,然后道,"你去那里,必定寻得到他。到时候就说我让你去的,这个生意,他准接。"
  柏谨迟迟没出声。老白以为他不信,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去找他,我不会砸自己招牌的。"
  柏谨苦笑着摇摇头:"不,我相信白先生。只是,希望我还来得及找到言是非。"
  老白觉得柏谨的话里有话,就像他时日无多了似的。想问,却又觉得多此一举,既然自己打定了主意不接,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目送柏谨略显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老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半晌,老白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罢了,回家。"
  把细软又往肩膀上掂了掂,老白转身欲走,却忽然听见一声深情呼唤。
  "老白大侠!终于让我寻到你了!"
  没等老白反应过来,一阵旋风似的黑影从远处席卷而来。尘土中,老白踉跄的后退好几步险些摔倒。待尘埃落定,他才看清眼前站着的乃一彪形大汉。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膀大腰圆五大三粗之类的词都是给此人预备的,开春儿的天,却只着了件单衫,腰间围着块虎皮,内力插了两把寒光熠熠的板斧。
  "这、这位壮士,你认错人了……"老白困难的咽了咽口水,内心盘算着报销自己恐怕一把斧子就够了。
  "大侠!你可一定要接我的生意!我都在茶馆里等了您半个月了!"彪形大汉一脸凄苦状,无奈老白对着他贲张的肌肉,实在燃不起半点儿同情。
  "都说了你认……"老白拔腿欲走,话到一半却被脚下的异样截断了。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正紧巴巴的抱着老白的大腿,老白一低头,正对上那孩子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
  一时,无声。
  良久。
  "叔叔,你家、你家……侠(茶)不好豁(喝)……"
  "……"
  二度,无声。
  片刻。
  "那个谁,叫什么来着,说说看找我要做什么……"
  老白,毫无抵抗地,沦陷。

第14章 桃花铺惊魂(二)
  一番交谈下来,老白方才得知彪形大汉竟然是镔天斧李锤,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一对寒铁斧使得虎虎生风,靠着父辈留下的祖产在十八里桃花铺安居乐业,闲来无事专好给人打抱不平,江湖上口碑甚好。
  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此人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娶了三房妻妾。三妻四妾这种事本来谁也说不得什么,但天天打夜夜闹家里家外鸡飞狗跳的就让人有了话头儿,尤其这李大侠,别看平时威风凛凛,据说一回家那就一受气包儿。甭管正房偏房都敢在他面前掐腰嚷嚷,而大侠呢,这第一不敢打大老婆,那是梅花镖的传人,第二不敢吼二老婆,那是当年名满江南骂遍青楼无敌手的花魁,第三不敢怠慢三老婆,那是江湖名门古家的千金。这三个女人中随便一个如若落到别人家,那都能算拔头筹的角儿。偏偏都给了这五大三粗的李锤,于是武林才俊们那些葡萄酸心理便在人家妻妾不宁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奇怪的是虽然有三房媳妇,那李锤也日夜辛勤播种,至今却只有大老婆给他生的一个儿子。便是抱住老白大腿的幼童,姓李名孝亲。
  出门儿都要把孩子随身带着,这表面上是李锤对这唯一儿子重视,可往深里挖掘,便对那混乱李家的危险局势略知一二。
  "也就是说你怀疑你的大老婆甄雪梅与人私通希望我帮忙调查?"老白把李锤啰嗦了半天的事情三下五除二的总结成一句话。
  李锤使劲点头:"我近一年来鲜少与她同房,有时事情多,竟几天也打不到个照面,更甭提说说话了。要是以前,她早同我闹起来了,这阵子却异常平静,所以我觉得……"
  "她外面有了人?"
  "对。"
  老白沉吟片刻,问道:"这事是你自己所猜测,还是旁人提点的?"
  "呃,先是心蓉和我说的,后来我左思右想,觉得确实奇怪。"李锤如实答道。
  "心蓉是……"老白只是略知李锤的三位媳妇儿,却对不上号。
  "哦,是我的第三房,古心蓉。"
  老白点点头,心中已有了些数,道:"这生意我接我,银子嘛……"
  "五百两,"李锤连忙道,"我都准备好了。"
  老白嘴角抽搐:"话说,是有人介绍你来的吧。"
  李锤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实不相瞒,那黑风寨二当家是在下的拜把兄弟,一听说我怀疑这事儿,马上说白大侠是行家,这事儿若是能把你请来,那就算成了一多半。"
  "行家?"老白哭笑不得。
  李锤却认真点头:"嗯,白大侠有所不知,你在这个行当里口碑可好了!"
  老白决定不去探讨究竟是什么行当了,以免听见诸如替人捉奸那种容易让自己吐血的回答。轻咳一声,老白道:"李大侠容我准备些时日,五天后咱们启程。"
  "这……"李锤面露难色。
  老白疑惑:"李大侠有何不便,但说无妨。"
  李锤道:"在下离家已一月有余,最近家里管事频频传来书信催我回府,言辞闪烁怕是有什么事端,所以我想尽快回去看看。"
  老白点点头:"李大侠可以先行回去,我随后就到。"
  "那多谢白大侠了。"李锤抱拳,恳切道。
  "你现在是我的主顾,这是我分内之事。"老白笑笑,然后低头,柔了眼神幽幽道,"小李公子看来挺喜欢在下。"
  李孝亲从抱住老白大腿开始,就再没撒过手。在老白和李锤谈生意的期间,那娃娃咿咿呀呀的,一会儿揪揪老白长长的衣襟,一会儿啃啃老白娇嫩的小腿,玩得不亦乐乎。最后索性坐在老白鞋面上认真数地上的小虫子。
  李锤连忙把自己儿子抱回来,有些窘道:"实在对不住,小孩子没规矩。"
  李孝亲倒是锲而不舍,都被自己爹抱过去了还在那咿咿呀呀着:"叔……脚脚……香香……"
  老白那心柔软得快化成一汪水,上前轻轻捏了捏娃娃的脸蛋儿,真心道:"娃儿估计也想娘了呢,李大侠,你且安心归家吧。"
  李锤点点头:"有劳白大侠,那在下这就告辞了。"

  归山后,老白把这桩生意告诉了山上的两人。周小村露出点不舍,嘟囔着我的画都没画好呢,伊贝琦倒挺开心,说今年这张开得早,是好兆头。
  老白倒很平静,因为他每一年都是这般过的,开春之后便是开张,接着便又是奔波的一年。不过每次出门在外,他只要一想到山上家里还有两个等着他的人,那心也就不孤单了。做起生意来也格外有劲儿。
  李锤这生意搁老白这儿应当算手到擒来,虽然不想承认,但老白实话实说,自己在捉奸一事上似乎真的有那么点天赋,从接生意伊始到现在,大大小小的捉奸生意无一失手。
  五天后,二月初七。
  老白把包袱收拾妥当,告别伊贝琦和周小村,下了山。
  老白行走江湖一般只带两大类东西,一是易容的必需品,二是伊贝琦的药。前者是生意成功的基础,后者则是身家性命的保障。两类,缺一不可。至于银子,老白是能省则省,十几个硬烧饼,他就能支撑一路。
  欲往十八里桃花铺,必先经过中原县。之前说过,中原县是北方各地区之间的枢纽,所以去往很多地方都要经过那里。如翠柏山庄是从中原县出来向西南,而桃花铺则是从那里出来往西北。从位置上讲,桃花铺是在翠柏山庄的北面。
  不过若说起这十八里桃花铺,可是比翠柏山庄还要出名。
  十八里桃花铺,顾名思义,以桃花闻名。每年三月,乍暖还寒之际,桃花铺便已进入一片花海,出处弥漫着淡而暖的花香,微风吹过还会飘下零落的花瓣,真犹如人间仙境般。正因如此,许多江湖大家武林名士都喜安家在那儿。小小的桃花铺,绵延十八里,却星罗棋布着众多武林世家江湖高手,真真成了天下名地。
  从白家镇到中原县老白用了十天,而从中原县到桃花铺,则又用了九天。原本桃花铺距离中原县并不算远,可中间横亘着连绵的群山,光是翻越那荒山野岭,就让老白吃了好些苦头。待总算翻过最后一个山头,一脚踏入了桃花铺,老白便真有种进了桃花源的感觉。
  豁然开朗,扑面清香。
  虽已傍晚,夕阳下的桃花却开得正盛。
  "老乡,麻烦问下李锤李大侠的府邸在何处?"老白拦住一个过路的挑担人,有礼道。
  挑担的中年人伸出胳膊遥遥一指:"顺着这条大路往前走到头,就是了。"
  "走到头?"老白擦汗,连忙进一步问,"那走到头……有多远?"
  "十八里桃花铺,你现在刚进来,走到头自然需要十八里了。"挑担人理所当然道。之后便挑着担离开了。
  老白呆在原地,愣愣的眨眨眼,又抬头看看黯下的天色,决定明早再去挑战那十八里路。毕竟这么晚打扰李锤总是不大妥当。思及此,老白遍沿路向前寻找起客栈来。
  桃花铺很热闹,大小店铺熙熙攘攘的点缀在街道两旁,很有种怡然自乐的乡间风光。老白在心底感慨,难怪江湖人都喜欢在这里买房子置地,山好花好风光好啊。
  走了没多久,天色便全暗下来了。一些卖吃食的小店开始打烊,而裁缝铺当铺等则挑起了灯笼。老白有些走累了,牵在手里的马缰绳似乎都有些握不住。再看那马儿,霍,比主人还疲惫。一个劲儿的蹬蹄子喘粗气,那眼睛瞪得跟铃铛似的,里面全是对压榨自己的主人的愤恨。
  这也是老白为什么牵马走的原因——不是他想适当运动运动,而是让人家给掀下来了。
  又走了一段路,老白终于看见了如沙漠中绿洲般的牌匾——悦来居。行走江湖的人对这悦来客栈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几乎处处都能看见这客栈的身影,没人晓得它是一个人开的还是各位客栈老板不约而同都喜欢这名字,反正现如今悦来是遍地开花,到哪里住宿首先想到的都是它。
  走近悦来居,老白才看见那大门是紧闭着的。屋檐下挑着两个素色的桃花儿灯笼,灯面上的桃花儿被里面的烛光映得栩栩如生,老白站在灯笼下,似乎都能嗅到阵阵花香。
  握住门环,老白轻扣两声,许久未见人应。他只要加大力气又扣了三四声,这一回,门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位老者,如果老白平日里易容的老者年逾古稀,那么眼前这位恐怕已有百岁高龄。只见他佝偻着背,手干枯的像树杈,脸上的皱纹就像被风常年侵蚀的山岗,皮肤松弛得没有一丝弹性,眼睛几乎有一半已经被耷拉下来的眼皮覆盖住,而那剩下的一半则用来打量老白。
  那个瞬间,老白忽然忘记要说什么了。最后,还是老人先开了口。
  "有事吗?"
  那是怎样的声音啊。就像山里最粗的沙砾在磨着树皮,绝对能让闻者吐血听者重伤,杀伤力直逼江湖闻名的狮子吼。老白发誓这声音他能记一辈子。
  "咳,"老白清清嗓子,道,"在下路经此地,天色已晚,所以想在这店里住一宿。"
  老人闻言微微挑眉,如果那种微弱的抖动算挑眉的话,道:"抱歉,这里没有你住的地方。"
  老白皱眉:"没有我住的地方?你们这客栈难道还挑选客人不成?"
  不料老者竟然点头:"正是。此处不是少侠久留之地,烦请少侠离开。"
  老白难得被挑起了脾气,凭着一股子力气硬是拉开了大门,大踏步往大堂里走去,边走还边道:"我还没听过天底下有客栈挑客人的!我今天还就要……"
  老白的声音戛然而止,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在风中飘荡。
  "说了,没有少侠的位置。"随后跟上的老人,幽幽道。
  老白从嘴角抽搐到脸颊:"这个……不是没位置的问题吧……"
  幽暗的烛光里,十几口棺材整整齐齐码放在堂内。烛光随着晚风摇曳,那棺材便也影影绰绰动起来似的。
  "少侠,"老人缓缓道,"这里是义庄。"
  "现在不用你说,我也看出来了……"老白欲哭无泪。
  义庄就老老实实叫义庄不就得了,实在想取名字也可以叫安息庄祭奠庄逝者庄亡人庄啊,有叫悦来的吗!老白想揪住那个乱起名字的家伙抽打一万遍。

第15章 桃花铺惊魂(三)
  离开悦来居,老白到街角一口气买了好几个草药香包,丁玲当啷的连挂带塞,直到整个人都被药香熏得晕晕的,才多少压压惊。
  "唉,流年不利……"老白郁卒的叹息。悦来居彻底浇灭了他住店的热情,这会儿也不管会不会打扰到李锤了,老白决定直奔李府。
  待老白终于行至桃花铺尽头的时候,明黄而皎洁的月亮已经高高的挂在了树梢。
  李府很好认,大大的烫金匾额就那么端端正正的嵌在屋瓴下。
  李府很难进,老白对着大门抽搐了有半柱香,却仍迟迟不敢扣响。
  "不会这么倒霉吧……"老白看着脑袋顶上的两个晃晃悠悠的灯笼,摇曳的烛光映衬着素白灯面大大的"奠"字。冰冷,而阴森。
  去年年底的送玉佩赶上的就是白事会,而今天开春第一桩买卖又碰上雇主家出丧,老白觉得自己命相之背能让他人叹为观止。
  忽来一阵冷风,从衣领窜了进去,老白从头凉到脚。再不敢拖沓,老白赶紧去扣门环。哪知手刚刚抬起,大门却开了。老白来不及细看,只知道一朵大大的白绫花扑面而来,结结实实的撞在他的脸上,刹那间,一股沁人心脾的桃花儿香钻进老白的鼻子。
  老白有些恍惚,一时间分不清云里雾里。
  "小哥儿,你堵在我们李府门前做什么?"
  忽然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老白眨眨眼,这才看清那花儿不是自己飘出来的,而是让眼前这位下人模样的人吃力的捧出来的。
  "麻烦通报你家主人,就和他说,老白到了。"
  "哦,那麻烦白大侠稍等,我把这花系好就去。"
  中年人说完,便开始了手上的活计。老白这才明白,合着那白绫缝的大花儿是丧事家必备的灵花,要挂在灵堂和大门口的那种。一想到自己刚才还闻了好几下,老白恨不得把鼻子揪掉。背过身,老白悄悄的连呸了三下,之后在心里把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
  中年人很快完工,随后马上进去通报。老白则在原地抬头欣赏。此刻的李府大门比之刚刚,其阴森之意境更上一层。灵花在灯笼的烘托下,展露着它诡异的风华。
  很快,老白就听见了脚步声,竟然是李锤亲自前来迎接。男人一身素衣,没什么精神,但在见了老白之后还是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之后不等老白问,男人苦笑着直截了当道:"恐怕让大侠白跑一趟了,就是昨夜的事,梅清她……"
  老白一听便清楚了一二。梅清就是李锤的大老婆,现在显然是查不成了:"李大侠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老白只能说些客套话。
  李锤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老白微微纳闷,却也不好多言,只好道:"在下也想祭拜下李夫人,不知方便不方便。"
  "当然可以。白大侠随我来。"李锤说罢,带着老白进了灵堂。
  灵堂设在李家正堂大厅,此刻,平日里待客议事的桌椅全部被清空,柱子上房梁上都绕上了素白的绫幔,堂内正中间的前方支起灵台,灵牌置于正中,爱妻梅清几个字此刻颇具些讽刺意味。灵牌两端立着两根粗且长的点燃的白蜡,熊熊的火光照着三碗盛得高高的米饭,竖直插在其间的筷子被拖出长长的影子。
  灵堂两侧分别跪着六个人,左侧三个年轻男人和李锤一样一身素衣,右侧三个女人则披麻戴孝。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姑娘正低泣着往火盆里丢纸钱,高高的火焰瞬间把麻黄色的纸钱吞没,只剩下一片片焦黑。
  老白无声的走过去,取过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了,之后诚心的拜了拜,把香插好。整个过程,老白没敢喘气,出了一手的汗,心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来。打从进这灵堂,他就浑身发冷行动僵硬,以往看过的怪力乱神这会儿跟商量好似的通通涌进他的脑袋,开起了阴曹地府的群英会。
  "夫人!你死得好惨啊——"
  忽来的凄惨嚎叫让老白狠狠打了个激灵,循声望去,原来是刚刚烧纸的小姑娘。这会儿从低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声音之凄厉让人心头发冷。
  "鬼叫什么!来人啊,把她带下去!"斥责的是三个女人中间的那个,虽然麻衣遮,可老白还是看清了那是一位绝代佳人,尽管已不是二八年华,但仍然足以让男人神魂颠倒。
  随着美艳妇人的一声呵斥,立刻出现两个家丁要把那姑娘架走,姑娘死活不依,竟然和家丁厮打起来,边打还边破口大骂:"夫人是冤死的!是冤死的!就是被你们这里的人害死的!就是被你们其中的哪一个害死的!"
  凄厉的叫声里竟然无人再敢出声,女孩儿的头发在厮打中散开,可老白仍是透过凌乱的青丝看清了她怨恨的眸子。老白觉得头皮发麻,正想退开,忽然从堂外院子里刮来一阵狂风,竟瞬间将蜡烛全部吹灭。伸手不见五指的灵堂瞬间乱作一团,有呼喊声,尖叫声,还有东西乱撞的声音,老白听不出谁是谁,他自己也被撞着好几次,险些跌倒。
  "啊啊啊——"
  另外一个女人的尖叫,把惊恐推向了极致。
  终于,下人们把蜡烛重新点燃。当光亮又一次成为世间主宰,灵堂里的人却不约而同的瞪大眼珠子,再也发不出声音。
  死寂,窒息般。
  美艳妇人,也就是刚刚让下人把小姑娘拖走的女人,此刻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脸颊上,麻衣上,全部是刺目的红色。血水正顺着她的裙摆,一滴滴的于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还……活着么……"三个年轻男人中的一个,颤颤巍巍的出声,语气中已带着些许哭腔。
  老白离得最近,他咬咬牙,强迫自己挪动脚步。
  近了,更近了,老白硬着头皮缓缓伸出手……
  "不是我的血。"女人的声音,就像从阿弥地狱里传出的。
  腿一软,老白扑通坐到了地上。没人笑,就这情况换谁来也站不住。
  "夫、夫人,你怎么……"这一次开口的是李锤,声音中难掩惊恐。
  "你问我我问谁,这难道是我自己没事儿弄的?!"一记河东狮吼,李锤彻底消音。
  下人哆哆嗦嗦的服侍着妇人回房更衣,灵堂中老白也被李锤搀扶了起来。
  "李大侠,我和你家没仇吧。"老白气息奄奄,哭都哭不出来了。
  "白大侠,真对不住,这也不知是怎么……唉,真不是有意吓您的!"李锤言辞凿凿,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老白气息幽幽:"我也就是说说,这场面哪里像人做的,分明……"
  "白大侠!"李锤忽然急切打断。
  老白哭笑不得:"多虑了,你敢听我还不敢说呢。"
  李锤望着灵堂一片狼藉,长长的叹口气,总算找到点主人的威严,朗声道:"都各自回房吧,今天这灵……先不用守了。"
  李锤的话就像特赦令一般,众人闻言撒丫子就撤,三下五除二没了踪影。灵堂顿时空了下来,愈加冰冷萧瑟。
  老白连打了几个寒蝉,从头发丝儿到脚丫底儿都叫嚣着,此地不宜久留。
  "李大侠,在下祭拜之心已到,若无他事,我想……"
  "白大侠,请屋内一叙。"
  "……"看着李锤那眨巴的好似李孝亲的眼神,老白硬是把那句"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咽了回去。

  李锤室内一番秉烛夜谈,老白总算捋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近一年来李家大夫人梅清的身子就出了问题,很容易害病,经常伤风受凉什么的,大夫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些气虚血弱的无用话,等李锤出门去找老白之际,梅清的病忽然重了起来,情况急转直下,待李锤归家竟然已卧榻不起。李锤请来大夫,都说脉象微弱治不好了,可又查不出病因。而就在李锤暗地里偷偷准备丧事之时,梅清果然去了。不过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杀死。就在老白来的前一夜,被一把匕首刺中前胸而亡。刚刚大闹灵堂的是梅清的丫鬟翠儿,而被泼了一身血的是李锤的二房,柳云烟,从始至终都未出声的是三房,古心蓉。另外三个年轻人都是李锤的义弟,蔡章,曹云海,龙锦,暂居于李府。他们之间并不熟,是李锤行走江湖时分别认的,据说像这样的义弟他还有好几十个。
  听完李锤的叙述,老白望着室内墙上挂着的女子画像,幽幽道:"这位,就是大夫人么?"
  李锤有些哀伤的点点头,苦涩道:"人都走了,才想起她的好。这画原本挂在她的院子里,今早刚被我挪这里来的。"
  老白点点头,随后道:"恕我直言,李大侠,既然尊夫人是被歹人谋害致死,为何不报官呢。"
  "这,白兄你也是江湖人,应该明白自古江湖官府混不成一家。"李锤露出为难的表情。
  老白尴尬笑笑,忘记了这李锤身上背的血案恐怕比那凶手还多。行走江湖,杀人就跟吃饭一般。如果他没记错,貌似这桃花铺上一任知县就是被李锤那斧子砍成两半的。
  "咳,那么对于令夫人的死,李大侠是准备自己调查?"老白揣测道。
  "不,我要请高人。"李锤目光坚毅。
  "哦,"老白点点头,"我倒是听说江湖上有那种专门帮人……"
  "白大侠!"李锤忽然出声,又露出似曾相识的渴望眼神。
  老白头皮发麻,调查通奸他在行,调查杀人且还在刚刚经历了无比诡异的守灵之后?除非他疯了:"李大侠,在下才疏学浅实不敢担此重任。"
  "白兄切莫推辞,如果找不到杀害清儿的真凶,她在底下也不会安心的。"
  "李大侠……"
  "白兄……"
  窗口忽然刮进一阵夜风,墙壁上的画像被吹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老白浑身一冷,正欲开口,就见一片桃花瓣儿顺着半开的窗子缓缓飘了进来,在空中飘啊,飘啊,飘啊,最终停在了他的脑门儿……贴住了。
  老白想哭。
  "李大侠,我接,我接,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一定给令夫人伸冤!"
  "白兄,在下真不知说什么好了。"李锤感激的握住老白的手。
  "什么都不用说,"老白的眸子闪着真诚的光,"今晚让我跟你一屋儿睡就成……"

第16章 桃花铺惊魂(四)
  这一觉,老白睡到日上三竿。李锤那讲义气的江湖口碑果然不是吹的,豪爽的把床让给老白之后,自己打的地铺。
  老白醒来未见男人踪影,想着该是在灵堂里。按当地的风俗,棺材要在灵堂里放满三夜,再送到义庄,待选好合适的日子时辰,方可下葬。
  而今晚,将是第三夜。
  老白草草洗漱完毕,也去了灵堂。光天化日下,灵堂少了分阴森,多了些肃穆。昨晚老白没敢细看,如今才注意到灵堂正中的棺材。上好的棺木,一眼便知价格不菲,周身同样整齐的围着白绫。棺自然已经盖好,严丝合缝,外面的任何光都无法照进那里。
  梅清在里面,应该可以安心长眠吧,老白望着棺木,有些漫无目的的想。
  夫人们都不在,守灵的只有昨晚大闹的丫头翠儿,李锤,还有他的义弟之一龙锦。龙锦怕是三人中最俊的,二十出头的年纪,很是英武。只是此刻眼里没了俊秀的光,死灰一片。
  老白挑挑眉,随后上前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再和李锤短暂寒暄之后,便又回到了李锤的屋里。
  下人体贴的送来一壶清茶和些许小点心,也许是李锤吩咐的,又或者李府向来如此待客,老白乐得享受。随着清茶淡淡的香气缓缓飘散,老白紧绷了一晚上的脑袋瓜也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把李锤讲的和他自己看到的前前后后捋了一遍,老白试图从中找到可疑者。可想来想去才发现,自己知道的线索其实少得可怜。
  于是接下来的一天,老白找遍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人,有丫鬟,有家丁,有厨子,有护院,打着李锤的旗号统统问了个遍,尤其是针对梅清遇害的那个晚上。结果呢,正事没问出来,倒是让老白挖到好些秘闻。若老白不是来查凶手而是来查通奸一事,那十有八九就完成任务了。
  晚饭的时候老白还是没看见两位夫人,结果五个大男人将饭菜风卷残云。李锤并没有为老白和他的三位义弟做详细介绍,只说是个好朋友。李锤的好朋友比牛身上的毛还多,于是三位义弟自然也没什么疑问。点点头算认识了,并没有怎么热络的交谈。老白呢,也乐得自在。
  晚饭过后,李锤去照看儿子,三位义弟各自散了去,老白则回房搬把椅子坐到床边,认真思索起来。
  梅清被害的时候,李府上上下下都在,但入夜后仆人房与主人房是完全分开的,且守卫的护院说并未见到有仆人进入,那么嫌疑人就圈定在了仆人之外。也就是李锤的三个义弟,两位夫人,住在梅清隔壁小屋里的她的贴身丫鬟,以及李锤本人。李锤的三个义弟是他行走江湖时分别结交的,听下人讲其实那三人之间并不熟,因为每年都会有很多这样的人到李府来,有的小住,有的长居,目的无一例外——蹭住兼蹭饭。蔡章和曹云海都是年后才来做客的,刚到府上没几日,龙锦则是年前就在李府了,过年也是在这边过的。据下人们说三位公子的谈吐举止都算温文尔雅,为人也温和,怎么看都不像穷凶极恶之人。不过有丫鬟多次见到龙锦从梅清房里出来,行踪鬼祟神色异常,怕是有什么背人之事。至于柳云烟和古心蓉两位夫人,则素来不合,柳云烟在江南做歌妓时就是出了名的小辣椒,无人敢惹。嫁进李府则成了大炮竹,一点就着,劈里啪啦炸得人不得安宁,古心蓉倒是温婉,但出身名门自视甚高,说话总是阴阳怪气让人浑身难受,但除了这一点,倒不失为一位好夫人。
  凶手,到底是谁呢?老白陷入了重重迷雾。蔡章曹云海可能性不大,一过完年就迫不及待到人家李府来杀人?而且是杀一个横看竖看都和自己没任何关系的李家大夫人?正常人都干不出这事儿。李锤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找人来捉奸结果没等把奸捉成自己先把人杀了?好,就算他可能发现了什么恼羞成怒这说得过去,可那眼巴巴期盼着自己帮他找出凶手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像伪装,而且他图个什么啊?至于翠儿,更不可能。她是梅清陪嫁过来的丫头,据说和大夫人情同姐妹,平日里把大夫人伺候的相当周到,大夫人病倒后更是没日没夜的熬药服侍,而且就前夜灵堂上她的表现,似乎也并未作假。那么剩下的,就是和梅清暧昧不清的龙锦以及平日里相处远远谈不上和睦的柳云烟和古心蓉了。
  乌云遮月,又是一个让人怎么都快活不起来的夜晚。嫌疑犯终于缩减到三个,老白却一筹莫展。
  把目光投向墙上的画像,梅清一袭华衣温婉端庄,眼波间似有千言万语无尽流转。鬼使神差的,老白起身走了过去。咫尺间,看清了那丹青之下的落款——江南沈丹秋。
  难怪这般有神韵,老白恍然,原来出自江南第一画家之手。
  据说沈丹秋画人物,只求一个字,同。他人画像,庸者求形似,能者求神似,逃不开一个似字,似者,像也。然这沈丹秋,却敢求一个同字。形同,神亦同。相传他七岁时画荷,竟引来蜻蜓落其画纸之上,后传为美谈。
  如此看来,这李家大夫人果真美若天仙,老白仔细打量着画卷,感叹,柳云烟同她一比,输的不只一截。
  "大夫人,老白我只一介生意人,这查案,真是门外汉了。"老白苦笑着自言自语,就好像人家大夫人的在天之灵能听见似的。
  李锤推门而入,见老白立于画前喃喃自语,以为他查出了什么,遂开口道:"白兄,我家夫人一事可有眉目了?"
  老白闻言连忙转身,略带狼狈道:"烦劳李大侠再给我些时间。"
  李锤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老白有些过意不去,便转移话题:"孝亲睡了?"
  李锤点点头:"嗯,奶妈哄着……"
  话没说完,不远处灵堂里忽然传来丫鬟尖叫,静谧的夜里,让人脊背发凉。
  李锤第一时间夺门而出,老白赶紧也跟了过去。
  二人很快到了灵堂,不想蔡章曹云海龙锦连晚膳没有出现的柳云烟和古心蓉也不知从李府的哪个角落冒出来的,总之此刻全员到齐。
  "你鬼叫什么?"李锤低声怒斥那没规矩的丫头,"这里是你能大呼小叫的地方吗!"
  "老、老爷,"那丫鬟哆哆嗦嗦的伸手指向棺木,"刚刚……那里面有声儿……"
  丫鬟的话就像个符咒,封住了众人的五感。一时间,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只剩下满心满眼的恐惧,和彻骨之寒。
  还是李锤先反应过来,底气不足的吼着:"你胡说什么,再敢……"
  咚。
  "……"
  咚。
  咚。
  节奏分明的三下,声声入耳。就像有人在那棺椁里用拳头砸棺材板,一下,两下,三下。
  "啊——"古心蓉的尖叫打破了死寂,也唤回了众人的魂。
  "尸、尸变,大哥,是嫂子尸变啊!"蔡章死死地抓着李锤的胳膊,惊恐道。
  所谓尸变,即人死后三魂七魄离体,尸身受地底阴寒之气侵袭变成无心无感的行尸走肉,也就是僵尸!
  老白也吓傻了,尸变一说,他光在戏文儿里听过,可没打算今日搁这里开眼啊!他压根儿没那心理准备好不好!
  李锤似乎也吓到了,但终归是江湖上混久的,强压住心头的恐惧,厉声吩咐道:"拿锤头钉子,快!"
  仆人们慌了手脚,跌跌撞撞的奔下去找锤子,好半天才寻了来。
  这时声响又出现了。还是那般不急不缓的,咚,咚,咚,咚……
  李锤不再多想,夺过锤子钉子一下就跳上了棺材,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把那棺材盖压制住,然后迅速的将一颗又一棵粗长的钉子牢牢钉了进去。
  众人都呆立在旁,眼睁睁看着那棺材变成死牢,除非找木匠来拔钉,否则再无开启的一天。
  锤子声停住了,棺材里也没了声音。灵堂安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惨白烛台上昏黄的光,落满尘土的米饭,和不知从何处吹进的冷风,诡异的凉。
  每个人,都吓着了。以至于李锤说了好几遍"没事了都回屋都回屋",众人才恍若大梦初醒,各自魂不守舍的回了房。
  老白依旧霸占了李锤的床,但这一次,李锤没有打地铺,而是去陪他的三夫人压惊。老白不好与人家抢夫君,只好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眼睛闭得紧紧,且闭上后再不敢睁开,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夜,更深了。

第17章 桃花铺惊魂(五)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大家~明天出门在外更不了文,所以今天二更以作弥补~~
亲一口~o(∩_∩)o  "我死得好冤……好冤……"
  不知到了几更,老白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就在他的耳边,近得像是耳语。
  "我死得好冤……"
  老白汗毛直立。紧闭着眼睛,几乎要哭了。
  "好冤……好冤……"
  老白快挺不住了,再下去他觉得自己会发疯。他想说别光喊冤,你总得告诉我是谁害了你啊,可话没出口,脖颈间忽然一阵冰凉。老白猛的睁开眼,就见一浑身长满绿毛的女僵尸正狠狠掐着他的脖子……
  "啊!"猛的一个激灵,老白腾的从床上坐起。四周一片漆黑,安静得只有风声,哪里有什么僵尸。
  原来,适才不过做梦罢了。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白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给吓着了。窗外传来打更声,却才三更天。距离天亮,还早着呢。
  可,再不敢睡。
  衣服被冷汗浸透,泛起了凉气。老白擦掉额头上的汗,坐在床上把被子裹得更紧。他知道,这事要是不查出个子丑寅卯,没完。
  不知是吓到了极致反而有了胆子,还是破罐破摔横竖都不过个死,端坐片刻后老白竟然哆哆嗦嗦披上外,衣鬼使神差的大半夜又摸去了灵堂。
  偌大的堂室内,此时再无一人。棺材空落落的横在中间,上面的白绫也在不久前的混乱中被李锤踩踏得七零八落,此刻大半滑落到了地上。
  灵台上的白蜡已经烧到了根部,看样子等不到天亮就会灭了。
  老白屏住呼吸,慢慢的向前走去,最终,停在了棺材跟前,把手轻轻放在了厚重的棺木上。
  李夫人,你要真有冤屈尽管和我说,我、我豁出去了……
  老白在心里默默念着,诚恳的,一遍又一遍。
  手心忽然传来阵轻微的震动,老白先是一惊,随即瞪大眼睛,震动还在持续,很弱,从眼睛根本看不出,可手上的触感毋庸置疑。慢慢的,老白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吱吱嘎嘎……
  吱吱嘎嘎……
  老白深吸口气,强压下落荒而逃的冲动。继续虔诚的用心灵与梅清对话。
  夫人,咱别用方言,说大家都听得懂得话成么?
  吱吱嘎嘎……
  吱吱嘎嘎……
  渐渐的,老白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声音似乎是从棺材底传出来的,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更像是某些东西在啃咬棺木时发出声的声音!
  老白哆哆嗦嗦的转身,一边在心里念叨着罪过罪过,一边将灵台上左侧那只剩一小截的蜡烛取了过来。再次贴近棺材,老白把蜡烛举到眼前,缓缓了蹲了下来。
  棺材并不是直接放置于地面的,而是两端分别用近一丈高的大理石规整垫起,于是从老白此刻的角度,正好可以清楚看见棺材底部中间的全貌。
  蹲下后,声音更清晰了。而且越来越大。正当老白想上前进一步查看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棺材底落了下来。
  咣当,声音不大,却清脆。
  老白壮着胆子又往前挪了几步,整个人几乎已经到了棺材的正下方。借着烛光,老白总算看清了刚刚落地的物事——一小块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棺材板儿?
  几乎直觉的,老白举着蜡烛就往头顶上瞧,哪知正对上一颗瞪着惊恐大眼睛的人头!
  老白大张着嘴,恐惧到极点竟然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人头也张着嘴,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了。一时间,两个大脑袋跟亲哥俩般极其神似。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棺材洞上的大脑袋,当然,人家除了脑袋之外也是有脖子有身子有胳膊腿的,只见大脑袋上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在下个瞬间整个人从那碗口大小的洞里钻了出来。采取和老白同样的蹲姿,总算平等的面对面了。
  "我说,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端个蜡烛搁棺材底下想吓死人啊。"大脑袋发话了,声音压得低低,有些沙哑。
  "我、我吓你?"老白又气又怒还带着点未消的恐惧,颤颤巍巍地怒指,"大半夜的你不搁自己家好好呆着上人家棺材里借宿你还有理了?"
  "那你们也不用把我钉棺材里吧,太狠了。"大脑袋又瞪起了控诉的大眼睛。
  "我们以为是尸变。"
  "尸变?呵,你们见过尸变么,你们知道什么叫尸变吗?"
  老白真诚的摇摇头。
  大脑袋立刻换上一副夫子脸孔:"没错,那尸体放久了渗入地气是会发生些变故,诸如长毛啊出斑啊之类。但活过来?你以为说书看戏呢!"
  老白被堵得哑口无言,想想自己之前的举动似乎确实有点胆小如……等等!老白总算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好悬,险些被这厮蒙混过去:"说到底,你是谁啊?"
  "……咱们能出来说么,蹲这儿怪难受的。"
  大脑袋一说,老白才发现他俩这地理位置确实不大合适。也许是蹲得太久,老白刚一挪动腿脚,竟觉一阵痛麻由下至上倏地窜了起来,险些摔倒。好在大脑袋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老白才得以从棺材底下安全脱身。
  事情几乎弄明白了大半,灵堂也就不再像之前那般恐怖了,老白把蜡烛恭敬的放回灵台,这才转过身来认真的打量起大脑袋。二十五六的年纪,模样应该不差,只是脸上一层乌漆抹黑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遮住了大半面容。一身黑衣黑裤,再用黑发带把头发扎得干净利落,这模样扔煤堆里,估计亲娘也找不出来。
  "现在可以说了吧。"老白正色道。
  "我……呃,你没有武功?"大脑袋忽然看出什么似的,诧异道。
  老白微微皱眉:"你想做什么?"
  "用轻功逃走。"大脑袋很诚实,并且话音一落就开始施展自己利落的身法。
  可惜,老白比他还快一步。袖子微微一扬,无数看不见的细小粉末就被大脑袋吸了进去。几乎瞬间,大脑袋就跌落到了地上。
  "下次逃走前不用先告诉别人。"老白好心给予后辈指导。
  "你洒的什么?"大脑袋怒道。
  "秘制化功散,"老白温和道,"化功杀人两不误。如若没有解药,三日内武功全失,十日内毒发身亡。"
  "你说真的?"大脑袋变了脸色。
  "当然,你这轻功不已经没法施展了吗?"老白笑得像只狐狸,末了和蔼的走近大脑袋,陪着他席地而坐,"说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脑袋撇撇嘴,一脸不甘愿:"想不到我堂堂勾三爷,居然栽在你这个连武功都没有无名小卒手里。"
  "勾三爷?"老白沉吟片刻,忽然瞪大眼睛,"挖人祖坟的那个勾三?"
  "喂,你别擅自改人名号啊。"勾三不满。
  "嗯嗯,盗墓圣手嘛。"老白没好气的笑,"那你怎么不在地底下好好呆着,盗到上边来了?"
  "这不刚开春儿生意难做嘛,那地冻得跟铜墙铁壁似的,刨又刨不动,这不就想着先走走飞檐。"勾三倒是实在,索性对老白全盘托出,"没成想正好赶上这家死人,我一想那大户人家陪葬的东西肯定不少,就想着趁没人钻进去摸几件再走,不也神不知鬼不觉嘛。"
  "发死人财你就不怕遭报应?"老白忍不住皱眉。
  结果勾三倒坦然得很:"总比杀人越货强,江湖上哪个人手里没沾血?但我勾三就敢说,我这手是干干净净的。"
  老白嘴角抽搐:"都偷到人家里来了好不好。"
  勾三窘:"咳,我的意思是我没害过人。就这盗墓,我也从不践踏墓主的尸首,被你们钉里面好几个时辰了吧,我一直是扒在棺材盖上的,连锯棺材的时候,我也只是把那女子轻轻搬起一点点,我敢保证,如果你们现在打开棺材,当初什么样这会儿还是什么样。"
  老白看着勾三的眸子,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话可信。原来那吱吱嘎嘎的不是梅清鬼语,而是这家伙锯棺材呢。瞥了眼那地上的小木板,老白疑惑道:"那么小的洞你怎么钻出来的?"
  "缩骨大法啊,我们家祖传的。"勾三一脸自豪。
  老白很有冲动想帮这人背后插个小棋儿上书四个大字——我会缩骨。
  "喂,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解药呢?"勾三冲老白伸手。
  "我没答应给你啊。"老白露出整齐的牙齿。
  勾三瞪大眼睛,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拳。老白一时没准备,被正中面门。
  倒吸口凉气,老白辛苦地捂着左眼,然后眯起仅剩的右眼:"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就算有解药也不会给我了。"
  "很好。"
  "大侠!"
  "爹都没用。"
  "……"

第18章 桃花铺惊魂(六)
  老白所言,当然只是一时气话。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勾三,他似乎本能的放松,也许是这样的夜晚太过静谧,也许是之前经历的一切用掉了所有恐惧和害怕,现在的老白,是舒坦而自在的。
  "行啦,"老白好笑的看着哭丧脸的勾三,"帮我个忙,解药就给你。"刚刚一闹,让老白突发奇想,破案他不在行,但吓唬吓唬心里有鬼的人,他倒是可以一试。
  "什么忙?"勾三眯起眼睛,警惕道。
  "不会掉脑袋的,但是具体的等我明天想好与你说。"老白沉吟道,却在瞧见勾三疑惑的眸子时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慢着!你什么时候到李府的?"
  "什么意思?"勾三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真的……没杀过人?"老白步步紧逼。
  勾三看着老白半晌,眸子里的火忽然灭了,只见他轻轻切了一声,道:"你信不信的与我何干,随你。"
  老白选择信了。他相信自己这么多年磨练出的看人的眼力,勾三的眸子,够清。
  "成,等杀害李夫人的凶手伏法,我就给你解药。"老白承诺道。
  勾三闻言露出诧异的表情,"她不是自杀的吗?"
  "啊?"这回轮到老白惊讶了。
  勾三道:"我来那夜相中的就是她的屋子,本想等她睡下就动手,哪知我在房顶上趴了半天,看着她先是一个劲儿咳嗽,呕出了好大一滩血,最后从枕头底下抽出匕首自尽了。"
  面对勾三的言辞凿凿,老白眨眨眼,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勾三见状,问:"那现在,你打算如何?"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老白皱紧眉头,喃喃自语。
  "也许是活着太辛苦吧,"勾三似回忆般,道,"我看她像是病入膏肓了,就算不自杀,恐怕也活不久。"
  "那也好过自戕啊。"老白叹息。
  "不尽然的,"勾三撇撇嘴角,"病死的也就死了,可若是这般去了,兴许还能在他人心中留下些痕迹的,再或者,她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引起旁人的注意。"
  "怎么讲?"老白觉得他话里有话。
  勾三轻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才道:"我也就是胡乱猜测,准不准的不作数啊。适才我在那棺材里时,发现那女子嘴唇发黑指甲暗紫,像是中毒。"
  "中毒?"
  "对,如果是中毒而亡,那么死后很快就会出现这种症状,但若她不是因毒而亡,那么体内的毒素在死后几天内才会慢慢出现症兆。我曾在好几个新墓里见过这样的情况。所以我想……"
  "嗯?"老白嘴上疑问,心里却也渐渐有了轮廓。
  勾三轻叹:"左右也活不久,她也许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引起旁人注意,好揪出那个间接的凶手。"
  老白恍然,之前李锤说梅清这一年来身子骨每况愈下,他也就信了。现在想来,如果真已经病得如此严重,又怎会查不出病因?恐怕是那日积月累的慢性毒药,渐渐要了她的命。而那梅清,恐怕也仅仅察觉到自己不是得病,至于那下毒之人究竟是谁,恐怕到死她都不知道。
  见老白长吁短叹,勾三试探性的问:"还查吗?"
  "查。"老白想也没想,立刻开口。一来,他答应了李锤,二来,他见不得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枉死,"明日午时,你到后院来找我,到时候我自会告诉你如何行事。"
  "午时?"勾三一脸苦闷,"光天化日的,我如何潜进来寻你?"
  老白奇怪道:"你之前是如何潜入的,依葫芦画瓢不就成了?"
  勾三嘴角抽搐:"大侠是不是把化功散的事忘了。"
  老白闻言才反应过来,一脸歉意。
  勾三扯扯嘴角:"在得到解药之前,我会与你寸步不离的。"
  老白耸耸肩:"也好,反正后面的事还需要你出力呢。今夜你就在我房里委屈一下吧。"
  老白说完欲走,却见勾三原地不动。老白微微挑眉,面露疑惑,勾三则朝着棺材努努嘴:"好歹让我先把洞补上。"
  老白有些意外,可看着勾三重新回到棺材底下,不知怎的,嘴角却渐渐爬上丝笑意。
  勾三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三两下就将那木板牢牢的固定在了原处,老白好奇,却被勾三以祖传手艺不得泄密为由,搪塞了过去。
  之后,二人蹑手蹑脚的溜回了老白的房间。李锤去了三夫人那儿,也带走了铺盖卷,结果老白房内就剩下一床被子,无奈,只得和勾三挤在小小的一张床上。
  面对面,老白有些不自在。这和跟周小村同榻的燥热感截然不同,纯粹与陌生人过于亲密的不适罢了。
  "喂,别来回动成吗,这被让你弄得四下漏风。"勾三把脖子往被里缩了缩,低声道。
  老白被喷了一脸热气,又不能说"这是我家你给我老实点",谁让他俩都是客呢。
  "就是这么近。"勾三忽然咕哝着。
  "嗯?"老白没听清。
  "刚刚我和那女人,就距离这么近。"
  "……"还不如听不清呢。
  "对了,"勾三忽然话锋一转,"差点忘了问,你是谁?"
  "现在才想起来打听会不会有点晚,"老白对于对方的后知后觉有些无语,不自觉间便报了真名,"叫我老白就行。"
  "白,这家人不是姓李吗?"
  "谁说我是这家的。"
  "那你……慢,白?你是老白?"勾三终于想起了江湖这号人物,一脸惊讶,"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查案了?"
  "你一盗墓贼不也跑这里来走飞檐?"
  "呃,也对,这年头买卖都不容易做啊。"
  "唉。"
  寂寞的夜,两颗奔波疲惫的生意人之心,贴近了。
  "话说,你什么时候给我解药啊?"
  "不都说了等抓到凶手。"
  "你这药不会提前发作吧?"
  "幽兰仙子的药还没失灵过。"
  "幽兰仙子?销声匿迹了十一年那个?"
  "我困了……"
  "喂。"
  "记得明天早上把脸洗干净。"
  "做什么?"
  "我看着舒坦。"
  "老白!我忍你很久……"
  "嘘,你想把全院子的人都招来么。"
  "……"
  "反正我是客你是贼,我无所谓。"
  "你改名叫老狐狸得了!"
  勾三说完,气哼哼的翻身,再不言语。
  老白不自觉的露出笑靥。言是非说他呆,说哪怕用上再多的生意手段他还是傻不拉唧的,伊贝琦说他迂腐,有时候一个框框就能把他自己框死,今儿,倒还是第一次听见人说他是老狐狸呢。
  感觉不坏。
  不知怎么的,脑袋里忽然出现周小村的脸。老白觉得可能是自己刚刚提到了伊贝琦,所以连带的想起了小孩儿。不知道现在他们在山上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自己。这有些矫情,可老白却又克制不住,一遍遍思考这其实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老白知道,自己是有些想念小孩儿了。也只有在这样黑暗的夜里,他才敢让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情绪肆意蔓延,才敢毫无顾忌的去释放自己的爱恋。如果,那份不正常的情感算爱的话。
  次日清晨,老白和勾三是被一阵哀怨的乐声吵醒的。勾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滚下去,老白倒马上明白了,今日是把棺木抬往义庄的日子。
  听完老白解释,勾三咕哝着:"都讲究早日入土为安,怎么还要放义庄里晾上一晾?"
  "当地风俗吧。"老白也不甚了解,但多了义庄这一地,却给了他很大方便。
  "白兄可是醒了?"门外忽然传来李锤的声音。
  老白赶紧答道:"我在更衣。"
  "哦,没关系,你且慢慢来。"李锤有礼道,继而在门外耐心等候。
  老白回过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勾三。后者不明所以,很是纯真的眨了眨眼。老白无奈,只得压低声音道:"一会儿我该如何向李大侠介绍你?嗯?"
  勾三恍然大悟,赶紧跳下床手忙脚乱地恢复了黑衣黑裤的行头,然后在老白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刺溜钻进了床底下。速度之快,简直是电光火石。老白下意识的用手比了比那床底的缝隙,巴掌宽罢了。此刻从外面再望,内里黑洞洞一片,露不出半点破绽。
  老白在心中感慨了一下,盗墓圣手果真不是浪得虚名。之后,也赶紧穿戴整齐,这才让李锤进来。
  李锤似乎没有休息好,略显疲态。但还是和老白有礼的寒暄:"白兄昨夜睡得可好?"
  "挺好的,有劳李大侠挂念。"老白客气的笑笑。
  "真的么?"李锤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白大侠你的眼睛……"
  "嗯?"老白眨眨眼,一阵微微酸痛中才想起来昨天挨勾三的那记铁拳。得,这会儿肯定跟泼墨山水似的。
  "白兄?"
  "哦,晚上起夜没看清,不小心撞门上了。"老白胡乱编了个理由。他总不能说是被从你夫人棺材里爬出来的家伙弄的吧。
  好在李锤满腹心事,也就无暇去思考为什么门撞出的淤青能如此整齐圆润。
  "白兄,三日后清儿便入土了,不知凶手一事……"李锤这变相催促很委婉,也很含蓄。
  老白沉吟片刻,定定的看向李锤:"关于令夫人的被害,我想我已经知晓了大概。不过若想最终捉到凶手,还需要李大侠的帮忙。"
  李锤闻言立刻道:"只要能抓到凶手,要在下做什么都行。"
  老白满意的笑笑,之后凑近李锤,与对方耳语了一番。
  听罢,李锤有些犹疑:"这样……就可以?"
  老白点点头,给了李锤一个请放心的表情,然后郑重道:"不过,无论你在后面看到什么,都不可作声。哪怕那个凶手现行。"
  "这是为何?"李锤不解。
  老白抿了下嘴唇,才出声道:"李大侠,不想看清这山庄里的每个人吗?哪怕不是凶手,却也并不见得就适合放在身边。何人为真心何人为假意,还有大夫人究竟有没有与他人私通,我想通过明日一举,都可见分晓。"
  李锤粗重的眉毛皱成了山,却终是认真的点了头:"好,一切就依白大侠。"

第19章 桃花铺惊魂(七)
  前脚李锤刚出门,后脚勾三立刻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表情夸张的伸了伸胳膊腿儿,看来是缩得太久酸痛了。
  "你刚刚和那人嘀咕什么?"勾三好奇的问。
  "乱打听什么,听好你的差事就结了。"老白说着走到桌前俯身在案头的白纸上写下一串名录,然后挪开纸镇,把单子递给了勾三,"傍晚十分,拿着这些东西到义庄来找我。"
  勾三眉头紧蹙:"狗血……纸钱……上吊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反正都是有用的,晚些到了义庄我再与你详说。"
  "……"勾三看着单子,仍旧未动。
  老白没好气的翻翻白眼,然后换上和蔼的微笑,柔声道:"勾三爷。"
  "嗯?"勾三从昨夜起光被欺负了,这会儿一被叫爷,直觉回眸,表情甜美。
  "再不去置办,您那武功怕就回不来了。"
  "……"
  甜蜜的恐吓里,勾三郁卒的出门卖苦力了。出门的时候还在想,怎么这化功散独独不会化掉缩骨功?
  老白自然不知晓勾三的心理,况且此刻他也无暇顾及。待勾三走后,他搬了张凳子坐到了梅清的画像前,仔仔细细的端详起来,似要把那一颦一笑的风韵统统刻进心里般。

  傍晚,义庄。
  现在想想,从误入这悦来居开始,一切就走了调。原本扑通的捉奸,变成了血淋淋的惨案。流年不利,老白只能想到这个词。
  悦来居并不像寻常义庄那般,只是一亩空地,码满了棺材,而是真如同客栈似的,有前厅有后堂,有正房有厢房,而老白一开始所见的棺材聚集之地,则相当于通铺。可能是地方习俗吧,老白只能这样想。
  李家是大户,梅清的棺材自然就选了悦来居内最幽静的一角,偌大的房间,有供奉香案,有祭拜的蒲团,而棺材,便躺于正中间。不过此刻,屋内除了梅清,还有两人,老白和李锤。
  "白大侠,我已经按照你吩咐的做了,我和他们说清儿托梦,下葬之前定要再和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见一面,故而让他们今晚齐聚义庄,待子夜十分,依次进到这里与清儿话别。"李锤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随后压低了声音,紧张道,"白大侠,你是否真能唤来清儿的魂魄?"
  老白淡淡道:"李大侠,生意人最讲究的是信用,我不会砸了自己招牌的。不过你可要谨记,子夜之前,无论是你还是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可踏入这屋子半步,招魂一事容不得半点差错,出了纰漏那是你我都担待不起的。"
  李锤抿紧嘴唇,只一个劲点头。
  老白顿了顿,又补充道:"隔壁那间屋子也一样,虽说做了机关,这里发生的一切你在那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你千万记得,只有到了子时,你才能踏进那里,如果你提前进入了,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不只你有危险,恐怕在下也……"
  老白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剩下的留给李锤自己去琢磨。李锤自然也晓得事情轻重,事关鬼神,他宁愿信其有。
  "放心吧,白大侠,一切都听你的。我先回去安排晚上的事宜,至于这里,便辛苦你了。"李锤双手抱拳,语气诚恳。末了头也不回的出了屋,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
  老白长舒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招魂一事自然是骗人的。莫说这世上无鬼,就是真有,老白也是铁定招呼不来的,他祖上就没学那份儿手艺。但对李锤,他却一定要这样说,一来是以免不必要的麻烦,二来,只有李锤先信了,余下之人才能深信不疑。
  李锤刚一出门,勾三便从房梁上顺着柱子爬了下来,动作之间竟没弄出半点声响,虽然没了轻功,可原本功力之深从此处便可窥见一斑。
  "你真的要招魂?"勾三一脸怀疑,"我在地底下干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过什么鬼啊魂儿的。"
  "我也没见过。"老白不知从哪摸出个包袱,打开来把里面的瓶瓶罐罐都摆到了案上。
  勾三皱眉不解:"那你和那个李锤说什么能帮他的夫人招魂……"
  老白神秘笑笑:"这叫连环计中计。"说罢,将一卷画轴于案头一侧铺展开来,赫然是挂在李锤房中出自沈丹生之手的那张。
  "计中计?"勾三一头雾水,继而见到梅清画像,更是瞪大了眼睛,"这、这不是棺材里那个……"
  老白把一切准备就绪,才终于转向勾三,耐心的给这好奇宝宝解惑。招魂这谎,他能对全李府的人说得,却肯定瞒不过这个外来的家伙。因为这局,还需要此人的帮忙。
  "计中计你不懂,那么吓唬人你总会吧。"
  "想讽刺我就直说,"勾三面色微窘,"我就会个敲棺材,结果没把你们吓走还险些与棺椁长眠。"
  老白一边笑着调和药膏,一边道:"这一次不会那么危险的,你只需要躲在房梁上,适时的把准备的那些东西弄下来就成。"
  "适时的?"勾三想起自己弄来的那些东西,隐约懂得一点了。
  勾三这种人,虽然直肠子,也简单,但脑子却并不笨,一点就透。老白看他若有所悟的样子,便知道差不多了,因此只嘱咐了一句:"记得,把人吓得越厉害越好。"
  "就凭这点东西?"勾三明白是明白了,可还不大有把握。
  老白给了他一个把心放进肚子里的微笑:"大菜,在我这儿呢。"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勾三都在房梁上踩点儿,老白则着手在自己的脸上弄了起来。
  勾三很快就踩好了点儿,找了个非常舒服的位置,可蹲,可坐,可躺,还很难被人发现。低头看老白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他也懒得理,距离子夜还有些时辰,勾三这样一想,竟在房梁上睡了过去。
  一觉,酣眠。
  "喂,勾三……"
  "……"
  "勾三爷!回魂啦!"
  "……呃……嗯?"勾三下意识的翻身,一个栽歪,竟直直从房梁上摔了下来。饶是他反应够快,在落地的瞬间想到要用轻功,无奈提不起气,直直的拥抱上了坚硬的地面。
  "妈呀,疼死我了,你叫什么叫啊。"勾三揉着肩膀,不满的嘟哝。总算睁开眼,继而,石化。
  勾三把眼珠子瞪成了夜明珠,却还是照不散满屋子的阴气。
  "大、大夫人,招呼你来的可不是我,是那个老、老白……"勾三说到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立刻四下张望,扯着嗓子开始叫,"老白呢,你个杀千刀的把鬼招来自己倒跑了!老白——"
  "再叫我先把你带下面去!"老白没好气的给了勾三脑袋一下,"让你踩点儿你睡觉,吓死活该。"
  勾三傻了。耳际分明是老白的声音,可这脸却绝对是梅清啊。
  "老白……你是不是……鬼上身了?"勾三只想到这么一种可能。
  翻翻白眼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收好,老白把包袱塞进勾三怀里:"看管好,丢了唯你是问。"
  勾三抱着包袱眨眨眼,不大一会儿,忽然欺身上前和老白鼻子对鼻子,眼对眼,在老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摸上了老白的脸。
  老白嘴角抽搐:"你干嘛?"
  勾三的手微凉,有些粗糙,想来是常年与沙砾土石打交道所至。指尖所到之处,留下奇异的触感。
  "难怪江湖人都说你年逾古稀,原来真有如此高超的易容之术。"勾三衷心赞叹,"以前道听途说,还以为都是骗人的。"
  "怎么,准备帮我传诵下名声?"老白眼神闪了闪,似真似假道。
  勾三歪头看了老白半晌,才道:"嗯,到各大墓穴里帮你宣传宣传。"
  老白一愣,勾三却已经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顽皮样子,三两下爬上了房梁:"赶紧的,子时就要到了,那些人见到梅清会如何,我可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撒好你的纸钱吧。"老白没好气的笑笑,又从头到脚检查一番,确定没有纰漏,才背对着大门端庄而立于棺材之后。
  子夜十分。
  第一个进来的是翠儿。
  小丫头进门时就已经抽泣起来了,几乎是细心的关好门,就好似还在大夫人闺房内一般:"夫人,翠儿送您来了,翠儿知道您死得冤,可翠儿什么都做不了……"
  老白有些于心不忍,默默转过身来。小丫头抱着棺材哭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儿,一抬头,正对上老白的眼。
  "夫、夫人?!"翠儿大张着嘴,一句夫人之后竟再也说不出话。
  夜风吹进窗棂,吹起了梅清的裙纱。一时间,主仆相顾无言——这厢是说不出,那厢则是不能说。
  老白其实是不想叫翠儿来的,无奈小丫头一听要招魂死活都要打头阵,又恰好人人都想往后缩,李锤也没辙。这会儿,老白算是尝到了苦果。小丫头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狂扑而至直直把老白抱进了怀里。老白几乎被勒得喘不过气,耳边还得听着小丫头的念叨。
  "夫人,呜……翠儿知道您受委屈了,您在下面一定吃了很多苦,看您以前软软的身子这会儿都剩骨头了,呜呜……"
  老白动了几下嘴,终是没出声。任由小姑娘抱着,一时间颇为无奈。
  纸钱从天而降,无声,却突然。几片刮到了翠儿的脸,这才吸引了小丫头的注意。拾起纸钱,上面只有两个字——当归。老白也看见了,立刻伸手摸了摸翠儿的头,又帮着小姑娘梳理了下鬓角,最终轻轻拭去了小丫头眼角的泪花儿。
  "夫人……"翠儿愣愣的,唤着。
  "梅清"动动嘴角,无声的重复着当归二字,继而宛然一笑,娴雅,安静。
  "翠儿知道了,翠儿这就走。不过夫人,一定不要放过害您的人,一定!"小丫头咬着嘴唇,最终恋恋不舍的离开。
  老白想擦拭下额头的汗水,忽然想到隔壁还有李锤在看,只得忍住,硬着头皮等待下一位访客。
  第二个进来的是蔡章和曹云海。
  两个大男人,手牵手跟姐妹俩似的,亦步亦趋,哆哆嗦嗦。连门都是关了好几下,才关上,又不敢关严,留了头发丝细的小缝,就像在心底留了条活路似的。
  "大夫人,我知道您想单独见我们,但我们兄弟俩一起来的府上,这会儿也就不分开了,望您见谅。咱与您无冤无仇,在府上也一直相敬如宾,如今……"
  啰里吧嗦的是蔡章,牵着的曹云海则从事始终都没敢抬头。不过蔡章却抬头太过,从始至终都仰着下巴壳直指房梁,可以肯定他压根没看见棺材旁边的老白,倒是勾三,虽然知道不会被发现,可还是给弄得浑身不自在。
  老白眯起眼,虽然这俩人怎么瞧着都不像凶手,也没有杀人动机,可既然摆了这个局,自然要做到万无一失。思及此,老白幽幽站起,翩然向二位侠客飘去。
  房梁上应景的刮下一阵阴风为梅夫人护驾——那是勾三爷的大蒲扇。
  先发现老白的是低着头的曹云海。曹大侠嗷的一声,倒险些把老白给吓了个好歹。蔡章紧接着发现,二人心有灵犀般,不约而同地扑通一声,双双跪地。
  老白愣了。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二位也太不把钱财当回事儿了。
  "夫人,您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出来,我兄弟二人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夫人,您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我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白扯扯嘴角,觉得再这么吓下去似乎真的不大厚道。遂重重的甩了下衣袖,作出愤然离去之姿。二人这会儿可灵光多了,立刻起身连滚带爬的奔出了屋子。

第20章 桃花铺惊魂(八)
作者有话要说:俺知道案子卡到一半是很不厚道滴,所以今天拼命赶出两章,呵呵,这桃花铺惊魂,算是结咯~  接着进来的是龙锦。
  之前的二人显然对他说了什么,男人一进门就直扑老白。吓得老白连蹦带跳的闪来,直接踹了个凳子才咣得一声把人吓住。
  "清儿,你生气了?"龙锦呆在原地,不敢再逾举半步。眉宇间的哀伤,却真切。
  老白拿不准梅清与此人到底什么关系,又或者说到了何种地步,故而只得以静制动。但想搂他?做梦去吧!你以为你是翠儿那可爱丫头呢!
  勾三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局进入了关键。故而愈发的卖力起来,阴风吹得老白脑袋直迷糊,纸钱一片片的撒下来,有些是点燃着撒的,半空中,已然成灰,漆黑的,灰白的,掺杂于昏黄的纸钱间,格外糁人。
  龙锦却好似看不见这些似的,直直的盯着老白,满心满眼都是梅清的影子,
  "清儿,我知道是我不对,我知道我不该逼你,我知道我的心意让你难做了,可我真的是情不自禁,我控制不住啊……"
  隔壁传来轻微的声响,龙锦全身心的投入在对于大夫人的感情独白中,未察觉。可老白注意到了。李锤此刻的心情,不用细想也能揣摩得出来,如若大夫人没死,死得也许就是这位老弟了。
  龙锦还在说:"清儿,我知晓你的性子,你刚烈,不能接受李锤那粗人娶了一个又一个,可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能接受我呢,我是真心对你的啊……"
  老白微微一愣,有些讶然。听龙锦这话音儿,难不成梅清与他其实还是清白的?这,可真真让人心里发酸了。老白在心里叹息,不知道此刻隔壁的李锤是何感受。
  "清儿……"龙锦声声惨烈,且一声比一声凄厉。
  鲜血从天而降,一点没浪费直直浇在了老白头上,然后顺着他的脸颊,迅速流下,雪白的衣服上染开朵朵血花。估计是勾三也受不住龙锦的魔音,使了杀手锏。
  龙锦闻言抬头,却赫然见梅清已满身是血。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还未来得及反应,一片纸钱又准准的随风而落贴到了他的面门上。
  血红色的滚字,带着血腥味儿,赫然清晰于纸钱之上。虽然少了几划,但龙锦这会儿倒灵光起来,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头也不回的跑掉了。连句离别的话,都没再留。
  老白嘲讽的轻扯嘴角,呵,这就是他说的心意?
  柳云烟推门而入。
  血人般的梅清,就像那夜被淋了一身血的柳云烟自己。
  回身关好门,柳云烟竟然落上了门闩。老白在心底微微诧异,不想落好门闩的柳云烟竟直直的走了过来,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老白眨眨眼,彻底傻了。
  "梅清,你是天底下最蠢最蠢的女人!我们还没斗完,你真甘心坐实那通奸之名?你个笨蛋!你、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柳云烟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老白摸不准状况,下意识的抬头,上面的勾三也忘记了闪阴风点鬼火。
  哭到一半,柳云烟又抬起头。竟胆大的伸出手轻轻拂开了老白前额的发丝。
  "热的,呵……"柳云烟低喃着,慢慢眯起眼睛,目光炯炯,"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管你是真鬼还是装神弄鬼,但既然你守着了梅清的棺木,你就得给我把凶手查出来,查不出,我绝不放过你。呵呵,我可跟你说,我比鬼还可怕哦……"
  老白咽了咽口水,下意识的就点了头。
  柳云烟忽又几不可闻的叹口气:"真是……大姐吗……"
  老白严重内伤。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疯一会儿闹的,亲娘,这到底谁吓谁啊。
  柳云烟走了,如来时一般步履轻盈,却坦然。老白忽然觉得也许这女人并非疯癫,相反,可能是这里面最明白的一个,都说风尘中的女子看这世态炎凉最是精准,这一会儿,老白忽然信了。
  柳云烟不是凶手,这是老白直觉。却也隐隐契合了他最初的猜想。那么,只剩古心蓉了。
  三夫人,是过了很久才战战兢兢进门的。老白知道,她一定看见了翠儿的泪流满面,三位义弟的连滚带爬,还有柳云烟的阴阳怪气,对于此刻房中这招来的魂,她定是深信不疑。
  果然,古心蓉一跨进门槛,便不愿再走上前一步。老白仍旧是那浑身带血的样子,就那么定定的看着那女人。
  "你别过来!"古心蓉紧张的低叫。
  老白,其实没动。可漫天的纸钱雨,尘土,烟灰,还有深入骨髓的冷风,足够她心惊胆寒。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能胡乱找人!"
  古心蓉越说越慌,竟然转身就想夺门而出。可那门不知为何竟然怎么都打不开,老白悠哉的站起身,缓缓向女人靠近。勾三适时的挪动位置,准确无误的开始将血一点点滴到古心蓉的肩膀,缓慢,而富有规律。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古心蓉把身子紧紧贴在了大门上,慌乱叫着,忽然觉得肩膀湿漉漉的,一低头,被满目的鲜红吓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极度惊恐般的尖叫。刺得人耳朵生疼。
  蜡烛,应景地灭了一根。
  颤巍巍的火光映着梅清凄厉的脸,老白像是还觉不够一般,惨然一笑,慢慢用手掌拢住了古心蓉的脖子,缓缓合拢。微微用力,再用力……
  古心蓉终于反应过来,抓着老白的胳膊使劲挣扎,最后,竟然从怀里掏出匕首直直的刺了过来!
  "我能毒你一次,就能再杀你第二次!"
  老白还沉浸在初次做恶人的奇妙感觉里,一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家伙和自己亲密接触。
  好在,勾三没有给它这样的机会。
  "叮"的一声,古心蓉的匕首应声落地。同时落地的还有一把小巧而精致的锥子,老白不准备去研究那东西原本的用途,也许是开馆,也许是刨坟,但此刻它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便怎么看都愈发可爱起来。
  古心蓉早已面目狰狞,一举失败,竟然再次扑过来想要咬人!老白一把推开恶女,险险的避到屋角。刚要掏迷药,门忽然被砰的一声踹开!
  "心蓉!你够了!"来者竟然是李锤。只见他扑上去狠狠给了古心蓉一巴掌,后者瞬间跌坐在地,再也没了神儿。
  老白瞪大眼睛,一时间忘了去演戏。勾三却在这时劈里啪啦的从房梁上蹦了下来,没了轻功,姿势堪称狼狈。然后在全屋子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忽然举着不知哪淘换来的铃铛半翻着白眼儿念念有词起来。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妖魔鬼怪皆让路,魑魅魍魉不显形……"
  勾三一边念叨,还一边绕着屋子溜达。溜达到老白面前时,朝他挤眉弄眼了好一番。老白忽然悟了,在勾三的遮掩庇护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入后堂,几乎是连扯带拽的撕了面具,散了头发,卸了妆容,换了衣服。
  李锤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古心蓉身上,待再抬头时,才发现早已不见了自己大夫人的踪影。而这期间,勾三愣是围着李锤和古心蓉念了快八百遍咒,李锤被念得脑袋嗡嗡的,好半天才终于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
  "白大侠呢?你又是谁?"
  勾三还在神神叨叨的摇头晃脑:"我乃南山一道人,今日下山来招魂,三魂七魄皆执念,六道轮回方是真,真人且在屋里坐,恭送三界天地神,尔等闲杂速速退,切莫搅扰禅金身……"
  李锤听得头晕脑胀,却愣是真没敢越雷池一步。
  家丁们把已经半疯癫的古心蓉搀了回去,而等待期间,李锤跪在灵台前,略带悲伤和愧疚的给梅清烧了些纸钱。
  半柱香之后,老白才从内堂缓缓走出。衣服早已换好,头发也重新梳理过。只是身上挂满了黄纸画的符咒,乍一看还真有些骇人。
  李锤见到老白,连忙起身上前:"白大侠,在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李大侠在隔壁,可是都看到了?"老白略带紧张,既是询问,也是试探。
  "去照白大侠吩咐,子时踏入,后面的,都看到了。"李锤说到这里顿了下,才继续道,"只是这最后实在没忍住,鲁莽了,不知有没有冲撞了哪位神君?白大侠,在下实在是一时控制不住……"
  老白放下心来,浅笑着摇摇头,示意无碍:"李大侠为夫人报仇心切,想必神君也是能理解的。"
  "没想到竟然是心蓉……"李锤似乎还不能从打击里恢复过来。
  老白却扯扯嘴角,直接道:"那一刀,是李夫人自己刺的。古心蓉只是给她下了慢性的毒,真正让她心死的,是这李府。"
  李锤闻言露出惊愕的表情,他看着老白,似无法理解,又似不能接受。
  老白不再多言,似乎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上前恭敬的给梅清上了香,才转身对李锤道:"请李大侠把剩下的银两交与在下,你我银货两讫,这买卖就算是结了。"
  李锤这才呐呐出声:"白大侠能否明日再走,起码,让我们李府上下送送你。"
  老白本想拒绝,却在看见李锤眼里的真心后,软了心肠,应下了。
  李锤的脸终于有了些神采:"白大侠,时候不早了,你且与我回府早点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全府上下为您送行。"
  老白摇摇头:"李大侠先回吧,我且去树林那边走走,还有些神明未还。"
  李锤一听是还神,自然不好再语。便独自回了府。剩下老白和勾三,二人小心翼翼的把屋子打扫干净,才恭敬的关好门,离开义庄。

  郊外,树林。
  "你一开始就知道古心蓉是凶手?"
  "怀疑,但不确定。"
  "为什么?"
  "你被钉进棺材的前一晚,灵堂就出过事。蜡烛忽然全灭,柳云烟被人泼了一身血。事后我问过厨房,确实丢了好几只鸡,再查下去,就简单多了。那个泼血的丫头平日里和翠儿甚好,这次的事就是翠儿让她做的。不过,原本是要泼古心蓉的。只是蜡烛全灭,大家都乱,就误泼了柳云烟。"
  "那翠儿为什么要针对古心蓉,难不成她早就知道古心蓉是凶手?"
  "不,我后来问过那个小姑娘,她说翠儿跟她讲,在三夫人进门之前,虽然大夫人二夫人经常吵闹,可终是没出什么大乱子,但在三夫人进门后,大夫人身子骨却每况愈下,所以大夫人一死,她直觉便是古心蓉。"
  勾三听着这大户人家里的是是非非,觉得比最难进的墓道还要弯弯绕。
  老白继续道:"我一直在想,这李府内究竟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可以让梅清常年服毒而不自知,要么那人手法奇高,要么那人就是得了不寻常的毒药。而古心蓉,这两条都不难符合。"
  "怎么讲?"
  "知道古千凤么?"
  "神医古千凤?"
  "没错,她是古心蓉的亲姑姑。"
  "怎么会,都没听说过……"
  "这你就甭管了。"老白略带自豪的扬起嘴角,世上还没有什么小道消息是言是非挖不到的。
  勾三叹口气,决定不去纠缠这些乱七八糟的:"管他李府如何,现在凶手找到了,你该把解药给我了吧。"
  "你当真今晚就走?"不知怎的,老白还有了那么点儿不舍。
  "当然,不走还留这儿给那夫人出殡啊,"勾三不耐的挑眉,"赶紧的,解药!"
  "本来还想明天得了银子,分你些呢。"老白微微叹息。
  "切,老子不差那点钱。"勾三一副大户人家的派头,"你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我没解药。"
  "……你耍我?"
  "呵,其实原本,你就没中毒。"
  "怎么可能?"勾三瞪大眼睛,跟听天方夜谭似的,"那我怎么用不了轻功?"
  "那药是抑心粉,暂时压制你的内力罢了,现在,恐怕都已经解得差不多了。"老白笑得像在人家菜地里偷南瓜得逞的毛贼。
  勾三闻言立刻运气,果不其然,内力全在,毫无损耗。
  "你……我……"勾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气鼓鼓的瞪着眼睛,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所以我才不愿和活人打交道!"
  语罢,勾三转身就走。老白却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还想干嘛!"勾三语气不善。
  老白从腰间摸出个黄纸包塞到对方手里。
  "什么东西?"勾三皱眉。
  "平安符。"老白真诚道,"今儿你帮了我,算我欠你次情。回头有用得我老白的地方,拿这道符来兑现。"
  勾三撇撇嘴:"算信物喽?"
  老白点头。
  哪知对方来了句:"别人给信物都用上好的玉佩……"
  老白皮笑肉不笑:"我倒真带着化功散了。"
  "呵呵,玩笑,玩笑。"勾三嬉皮笑脸的后退几步,然后站定,若有所思看着老白,"喂,现在这张脸,真是你吗?"
  老白一震,忽然没了言语。
  勾三却笑了:"无所谓,反正你要记得,下次我找你时你可还要顶着这面皮儿,不然我就认不出来你了。别想换脸逃账啊……"
  语毕没等老白回答,便嗖的一声,没了踪影。
  老白耸耸肩,后知后觉的露出笑靥,弯了眼睛。

第21章 春寒风浅(一)
  翌日晌午,李锤携全家即三个义弟一个媳妇儿为老白送行。古心蓉自然没能出席。按说李锤对她也算厚道,没要她流血没要她偿命,只一纸休书,把人送回了古家。
  "白大侠,今次之事,我李锤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这是银票您收着,以后有用得着我李锤的地方,也尽管开口。"饭桌上,李锤恭敬的递过了酬劳。
  老白接得倒是坦然,本来嘛,银货两讫,没什么可客气的。只是一看见银票上的字,老白有些迟疑了:"说好八百两,李大侠怎么给了一千?"
  "应该的。"出声的是柳云烟,此刻她妆容精致,神色泰然,虽仍有些许风尘气,却更显出一丝当家的味道,"你为我李府做了件大事,给多少都不过分。"
  老白去看李锤,后者却低眉顺目的,没敢吱声。老白在心里偷偷笑了笑,才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柳云烟微微颔首,继而喝了口汤,然后用帕子拭拭嘴角,顾盼流转:"这天慢慢暖和了,也不知这过冬的猪啊狼啊是不是该出去找食儿了。"
  柳云烟说得云淡风轻,可话音儿是明明白白的。三位义弟都没敢去接嫂子的秋波,李锤脸面有些挂不住,轻咳几声,呐呐道:"夫人,瞧你说这不相干的做什么,快吃饭吧。"
  "吃饭?我看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柳云烟轻轻挑眉,"蔡章曹云海,既然你们叫我声嫂子,那嫂子今天就和你们把话说明白,你们都是有胳膊有腿有把子力气出去了也说自己是江湖人,那就干点江湖人该干的事,不指望你行侠仗义起码得自力更生,我出身不好,可我那也是凭本事吃饭,我这等小女子尚且可以,难道您二位大侠却做不来?"
  没等那二人回答,柳云烟又把目光调转至龙锦:"你我就不说了,我梅姐姐一世清名,险些毁在你手里,你吃着你大哥的住着你大哥的居然还惦念着自己的大嫂?那两个人要真想赖在这儿我倒还真没什么可说的,可你,吃晚饭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龙锦嘴唇颤抖,低下了头。"真想赖在这儿我倒还好真没什么可说的"两个人,头则快跌进了碗里。李锤面色微变:"柳云烟,这个家到底谁做主!"
  哪知柳云烟啪的把刚刚拿起的筷子又拍回了桌面,杏眼圆睁:"以前是你,现在是我,怎么着?"
  "呃……我就是随便问问……"李锤嘟囔着,也加入了垂头者行列。
  柳云烟却不饶:"这么多年,你说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一年到头不着家,要么就领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我们是过日子,不是开祠堂,你们李家有钱那也是祖上的,你就会坐吃山空!是,你当大侠很威风,可那些个虚名能换来家宅平安子孙满堂?我……"
  柳云烟的控诉被小娃娃的哭声打断,奶妈抱着李孝亲从后堂出来,一脸难色:"老爷,夫人,小少爷一直在哭……"
  李锤也顾不得别的了,连忙把儿子抱进怀里安抚,怎知小孩儿越哭越大声。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嚎,"柳云烟显然还在气头上,说话堪比九节鞭,可说着人却站起来,走过去一把将小孩儿抱进自己怀里,然后用与话瓣儿截然不同的轻柔动作晃悠着哄着,"乖,不哭了。以后跟二娘睡,别总粘着你那死鬼爹,跟着他没出息。"
  奇异的,哭声竟然渐渐弱了下去。
  老白是和三位李家义弟一同出的李府大门,他相信李府会慢慢的越来越好,因为李锤娶了个好夫人。

  开春的第一桩生意,入账一千两。老白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原本想原路回山的,可李锤说现在河上冰雪消融能够行船了,走水路会更快些。老白有些归心似箭,便改去了渡头。
  李府在十八里桃花铺的最北端,渡头却还要往北走一些。虽然已经入春,桃花儿也灿烂开过又谢了大半,可偶尔起风,却还带着丝丝春寒。
  远远的,老白就看见了渡头。小小的,空荡荡的,没有船只,更没有人烟。虽然李锤小小的提了下,这里有些荒凉,可等亲见,还是让老白觉得意外。
  真的会有船经过这里么?老白很是有些怀疑。
  江边,风更大了。老白站在小小的渡头上,没一会儿,就打了三个喷嚏。再这么下去,瑟瑟发抖只是迟早的问题。归家途中染风寒,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
  这样想着,老白拢了拢衣服,想找个地方避避风。可地方还没找到,耳边却先传来奇怪的声响。老白屏气凝神仔细去听,似乎是打斗声。兵刃相交,如果他没听错,那是两个人在交手,而且都是剑客。
  声音越来越近了,老白这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成为可怜的池鱼。四下环顾,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掩身的地方。情急之下,老白急中生智扑通跳进水里,岸边的水不深,刚刚没腰。老白忍着刺骨的寒愣是一点点移动到了渡头下面,木板搭起的渡口不大,遮盖一个老白倒也绰绰有余。
  人,到了。
  咣,嚓,叮,啪……
  老白把目光悄悄往上移,距离很近,可他却根本看不清交手的人,只知道是两个,余下便是满眼的飞扬尘土和凌厉剑气。
  高手,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但老白没心情感叹。针扎一样的寒气从脚底下往上蹿,腿像没了知觉一般。刚开化的江水,这会儿似乎比白家镇山上的雪还要冷。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老白的招唤,打斗声忽然停了。漫天的尘土散去,老白终于看清了那二位"切磋"的高人,果不其然,两个人都是用剑。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样子,瘦高个儿,着一身蓝衣,长相颇为俊秀,只是眉宇间透着凌厉的杀气。另外一个二十六七,模样便不用多说了,化成灰老白也认得。
  又见温浅。
  这孽缘从年尾持续到了年头,老白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温浅看起来也不高兴。当然,这和老白没什么关系。
  "顾天一,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愁,又没人雇你来取我性命,那为何你要这般紧追我不放?"温浅一向淡然的脸上难得出现某种可以称之为懊恼的东西。
  "雇?呵,我才不像你,杀人只为了做生意,"顾天一脸不屑的嗤笑,随后正色道,"真正的剑客,就是要追求剑法的终极奥义,不断的让自己的剑变强,更强。"
  温浅的胸膛略微起伏,难得的出现了情绪波动:"那你去找李小楼,他才是天下第一,你一个天下第二找我这排在后面的做什么!"
  "狗屁排名!都是那帮人拍脑袋想出来的,我压根就未与你交过手,又怎么能说比你强?李小楼我自然会去找,但不是现在。"顾天一说罢,手腕微微一动,"温浅,让我看看真正的浅伤剑吧。"
  温浅眉峰一紧,险险接下了顾天一的杀招。

第22章 春寒风浅(二)
  这一次,老白总算看清了二人的你来我往。
  温浅,处于下风。
  论招式,温浅和顾天一都属于实用派,没有繁复的架子,剑剑直指要害,但顾天一的剑锋力道,要强于温浅;论速度,温浅绝对可以排上江湖顶尖,可顾天一竟然比他还要快上一二分,温浅唯一强过对手的,只有精准。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兵刃交错中,出剑难免有偏差,不可能保证每一剑从方向到角度再到力道分毫不差,哪怕顾天一也会在某一招上有些微微的失手,可温浅却没有,一次都没有。似乎他出的每一剑都有自己的意识,直直的出现在它们该出现的时间、地点和方位,剑锋所指,分毫不差。这就是为什么尽管温浅处于下风,尽管他十招里有九招都是在拆挡对方,却仍然没有被对方伤到一丝一毫。
  不过,见招拆招只能缓解暂时的性命之虞,除非顾天一先行罢手,否则一旦温浅的体力被耗尽,那么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温浅自然也知道,因为老白见他屡次想抽身而逃的,"逃跑不丢人保命最重要"这种坦荡的自保理念并不是每个江湖人都具备的,可惜顾天一没有给他溜的机会。
  两个人已经不知不觉到了渡头的边儿上,距离老白仅几尺之遥。兵刃声镇得老白耳朵生疼。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下半身早已冻僵。可他却像没知觉一般,只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战场。
  顾天一每下都是杀招,如此下去,温浅必死无疑。
  不知为何,这一刻老白忽然想起了柏谨,他求自己帮忙找温浅是快两个月前的事情了。究竟找到了没有,老白不得而知,可他永远记得那时候柏谨的眼睛。那里面闪的光,带着某种隐秘而奇异的情感,老白觉得它们似曾相识,却又不敢贸然相认。如果温浅死了,那个人会伤心吗?莫名的,老白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脑袋里闪过些影像,就好像温浅已经成了一具尸首,而柏谨,守着他的棺木在哭。
  老白觉得有些好笑,一定是前些日子净和棺木打交道,所以心里留下了些残影。可转念又一想,如果死的是自己,那么周小村会同柏谨一样,守着自己哭么。会么?也许会吧。不过,真的很难说……原本不着边际的乱想,这会儿却好像突然成了真事儿似的,老白被自己搭建的悲惨结局给伤着了,心堵得厉害。
  那厢还是继续。温浅这会儿,是真真落了下风,虽仍在全力招架,却隐隐有了丝狼狈。老白忽然很想救温浅。说不上什么原因,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心理状态。
  可到底,也只是想想。
  如何去救?伊贝琦给的药早就都送给了勾三,难不成他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把顾天一扑倒?呵,滑稽不滑稽暂且不说,最有可能的是他没扑到人却扑到了剑上,那这条小命呜呼得可够冤的。老白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要不是害怕被人发现,他一定会拍拍自己肩膀,然后说,老白,你真是有勇有谋有智慧。
  胡思乱想固然能够分散些注意力,可一旦该想的不该想的都用完,那么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现实,再这么冻下去,他的腿真的要废了。老白不无悲哀的低头,微浑的水中只能看见一点点衣衫,再往下,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在心里长长的叹口气,老白调转目光,希望岸边那刚冒头的小草能带给自己一些宽慰。可惜,小草没看见,倒先在光秃秃河岸下的淤泥里,看见了一个绝对称不上可爱的微黄色脑袋。小小的眼睛,小小的信子,小小的尖牙……冬天走了,冰雪化了,春风到了,万物醒了,小蛇饿了,该出洞了,老白木了,脑袋麻了……幸好,没过多久老白就反应了过来,这水里生的蛇,一般都是无毒的。
  呼,老白在心里长舒口气,正庆幸之际,忽然看见那小东西飞快出洞倏地就钻进了水里。老白心头一阵发麻,虽然知道没毒,可这小东西如今跟自己一块泡着,那感觉终究是不大好。
  不过,老白很快就发现,还有感觉更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
  把小蛇吓进水里的罪魁祸首,正盘踞在小水蛇刚刚待过的地方,吐着殷红的信子朝老白龇牙,那眼神可比刚才的小水蛇凌厉多了。身材也是小蛇的两倍不只。周身靓丽的花纹,当地人管这叫花环,老白想装看不见都难。很明显,小水蛇逃得太快,老白成了下一个目标。
  老白听常进山里的人说,毒蛇一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除非你招惹了它。可现下,老白实在摸不准自己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蛇大侠的事,他也不敢拿命去赌。被这家伙咬上一口,医圣来了都没辙。
  正想着,"花环"忽然从岸上往水里爬来,鳞片蹭得沙沙作响,老白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跟小水蛇一样,蹭得窜出去逃命。唯一不同的是,小蛇往水里跑,他往水外跑。于是,之前幻想过的扑到顾天一剑上的壮举就这么实现了。
  电光火石间,顾天一根本来不及移开剑尖,不只剑,连人也被迎面而来的不明物体扑个正着。就这么一个变故,便足够温浅反击了,从抵御转进攻几乎不需要迟疑,酝酿已久的杀招赫然出手,顾天一有所反应,却终是慢了,哪怕只慢一毫厘,却足够温浅划开他的衣襟,割破他的胸膛,只是高手毕竟是高手,顾天一终是免了被人刺穿的命运。
  毫不怜惜的踢开老白,顾天一捂着胸前血淋淋的口子狼狈站起,面目狰狞:"你安排的?"
  温浅眨眨眼,一脸茫然。
  顾天一也懒得再问,恶狠狠道:"今天算你命大,不过你记着,我会再来找你的。"
  "你已经赢了我。"温浅觉得莫名疲惫。
  顾天一冷冷地笑:"我只要你的命。"
  温浅沉默,一向冷清的眸子缓缓眯起,手蓦地一紧,刚要发力,顾天一却像有所察觉般,抢先一步施展轻功,逃掉了。
  温浅没有再追。一来,这场恶战确实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即便追上,真能杀掉顾天一吗?他没那个把握。而且这会儿,似乎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

  老白觉得疼。脑子嗡嗡乱想,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疼。那疼痛就像个恶鬼,在狠狠的撕扯自己的皮肉,毫不怜惜的咀嚼,吞噬。
  耳边乱糟糟的,谁在说话?不是伊贝琦,那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也不是周小村,他的声音没这么低沉。那么,究竟是谁。嘘,耳边慢慢的安静了,那声音又在说……
  "大夫,实在救不成就算了,没关系的。"
  老白就是被这句杀千刀的话给气醒的,虽然睁眼后体虚气弱,但拜温浅所赐,精神力十足。
  "谁、谁说……救不成……"
  老白苏醒后的第一句话,言简意赅,掷地有声。
  "醒了?醒了好。"苍老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首先映入老白眼帘的是一撮山羊胡须,随后才是郎中那慈眉善目的脸,"没伤到五脏六腑,算捡回条命,我给你开些药,回家好些养着吧。"说完又责备似的瞪了温浅一眼,"什么叫救不活就算了?药能乱吃,话不能乱说,不知深浅的奶娃娃!"
  医者最大,温浅只得让着。一言不发的听训,时不时的配合点头。
  郎中又嘱咐了药该如何吃,病该如何养,几乎可以说是面面俱到,最后离开的时候还带着那么一点不放心。直到温浅真挚微笑的保证一定做到,才算勉强满意的离开。
  老白胸口疼得厉害,也动弹不了,只能恭敬的目送老郎中出门。
  送走了郎中,温浅将门关好,这才若有所思的走到床前,坐在老郎中刚刚把脉的椅子上,双手抱拳,表情则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温浅在这里,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老白眯起眼,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气的。现在知道感谢我救命之恩?那刚才那句救不成没关系是哪个王八蛋说的?!他看不大懂温浅这个人,明明温和有礼,也不像是装的,可骨子里,却又有些莫名的冷。
  见老白迟迟没开口,温浅以为是对方不知道说什么,便微微颔首,继续道:"不知兄台出自何闷何派,又为何要救在下?"
  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正常情况下,被询问者是不用回避的,谁让你是救命恩人呢。可目前这状况,显然称不上正常。老白总不能说,在那个刹那,他本能的选择了躲开毒蛇,而忘了利剑,更不能说,他其实早就潜伏在水里,并且曾坚定的掐灭了心头冒起的那一点点舍身救人的小火焰。
  于是,老白只能笑。浅浅的,微微的,淡淡的,似欲语还休,又似有千言万语。
  温浅微微皱眉,有些纳闷儿,刚想问老白是不是哪里疼得厉害,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底一道精光闪过:"你不是星云山那位师兄吗!"
  老白一怔,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温浅却以为对方忘了,连忙道:"去年八九月的时候我们曾在去往翠柏山庄的破庙里有过一面之缘,你还给在下看过手相,不记得了?"
  老白恍然大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次下山用这张忠厚老实的假面,不正是去年送玉佩赶路时用的那张嘛。这下倒好,两次用同一张假面碰见同一位故人,老白只能感叹世事无常江湖奇妙。
  "呵,兄台果然记得,也不枉在下这奋力一扑。"老白顺着温浅那梯子就爬了上去,且非常优雅自然。
  温浅一顿,沉吟片刻才道:"也就是说,兄台是真心想救在下了。"
  "自然,难不成还图别的吗?"老白挑眉,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的,"虽然我是碰巧路过此地,你们也只是碰巧打斗至此,但冥冥中,这其实都是有定数的。你命中合该有此一劫,而我命中注定要为你化此一劫。"
  "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温浅微微蹙眉,最终起身,恭敬的抱拳向老白再次郑重道谢,"温浅,再次谢过兄台救命之恩。"
  老白有点心虚,连忙想起身拦住对方的大礼,无奈忘记了自己身负重伤,刚起身一点点胸口便狠狠的疼了起来。老白倒抽一口冷气,重重的摔回了床上。
  这一下,疼得老白五迷三道,眼前发黑。
  "怎么,伤口又疼了?"温浅连忙上前,问道。
  老白眼圈发红的点点头。他现在不只伤口疼,心口也疼。因为他刚刚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被顾天一刺破的不只是他的胸膛,还有一直揣在怀里的银票……
  "要不,我再找郎中来瞧瞧吧。"温浅说罢就要走。
  老白想拉住他,无奈手抬不起来,只得赶紧出声:"不要郎中,要掌柜,钱庄的掌柜……"
  "嗯?"
  "也不用找来……你就帮我问问……破了的银票钱庄还给不给兑现……"
  要不说温浅是杀手榜探花呢,人家就是能做到面对任何突发状况都能泰然自若处惊不变:"好的,在下这就帮兄台去问。另外,兄台饿了没有,要不要我再带些热包子回来?"
  "肉的和菜的都要……"
  "好。"
  温浅走后不久,老白觉得伤口处有些发烫,过了不大一会儿脑袋也晕乎乎起来。他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也不知道这会儿的反应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反正最终是靠着热包子的力量,留着口水奔去了周公的怀抱。

第23章 春寒风浅(三)
  老白在客栈里养了四五天,这期间温浅一直守在床前伺候着。要说,温浅伺候的很周到,按时的煎药,细心的照看,都挑不出半点不是,可……饭菜是热的,药汤是热的,温浅的微笑也是热的,老白却总是感觉不到那份暖。
  比如昨天老白想吃豆芽,结果温浅出去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回来。事后老白才知道,温浅跑遍了这个小镇都没找到最后还是去隔壁村子找的土菜馆。老白很过意不去,说没有的话随便弄点别的不就好了。温浅却笑笑,淡淡道,应该的,你为救我受的伤,想吃顿豆芽不过分。
  按理说,温浅这话其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老白听着就是别扭。好像那个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按部就班的履行义务,因为自己是为救他而伤,所以他照顾自己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这其中不能不说是有些报恩成分的,如果换个人,也许双方就此成了生死之交,但对于温浅,可老白确信,一旦这个男人觉得报恩结束,那么他们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老白想,也许杀手都喜欢独来独往吧,想来也是,这个行当朋友多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要么朋友连累自己,要么自己拖累朋友。呵,别说杀手了,就是他老白不也独来独往么,除了一个自来熟的言是非,放眼整个江湖对于自己来讲只分为两种人,陌生人和雇主。
  第五天傍晚,老白按时喝下了温浅递过来的药,试着下地,竟然成功了。
  温浅也显得很高兴:"那郎中果然有些本事,师兄恢复得很快。"
  老白没工夫去分析温浅的高兴是真为自己康复开心还是为终于要解脱自己而庆幸,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胸口的疼痛上,别说迈步,哪怕稍稍抬下脚这种轻微的动作,都会牵扯到那里而产生剧烈的疼痛。
  "师兄?"温浅总算看出老白表情不对,站在一旁疑惑出声。
  老白险些吐血:"你就不会过来扶我一把?"怕牵动伤口而不敢太大声吼,结果听起来好像就有了那么点赖皮和撒娇的味道。温浅没什么不适,反倒老白自己恶寒了下。
  温浅闻言方才恍然大悟,连忙上前扶住老白,陪着这位伤患在小小的空间里绕着圈儿的踱步。
  没过多长时间,老白就出了一身的虚汗。温浅隔着衣服,也察觉到了湿气,遂有那么点安抚意思的道:"剑伤刀伤一类是最伤元气的,所以现在身子骨虚,再养些日子便会好了。"
  "呈你吉言……"老白疼要命,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弄得脸颊痒痒的,随后他停了脚步反抓住温浅的胳膊,气喘吁吁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得回去躺着……"
  温浅却没动。老白等了半天才确定对方真没有扶自己回床上的意思,刚想问,温浅倒很自然地开了口:"你既然能下地了,那就要多走动,一来活络经脉,二来伤口上的新肉也长得快。"
  温浅脸色平静如常,让人下意识就觉得他说的似乎天经地义。老白亦是如此,半天找不到话来反驳,最后好容易才憋出一句:"我疼……"
  "多走走就习惯了。"温浅露出招牌的春天般笑容。
  尽管温浅确实很真诚,但老白还是被对方的春风吹得阵阵心寒。
  咬咬牙,老白豁出去了,一字一句态度郑重道:"我、很、疼。"
  温浅做了个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的耸肩动作,接着善解人意的勾起嘴角:"嗯,实在疼的话师兄就歇歇。"
  老白这才终于又摸到了温暖的铺盖卷。
  躺回床上把自己包裹严实之后,老白才觉得胸前的疼痛稍稍有所缓解。望向温浅,男人正坐在墙角的椅子里闭目养神。这几日温浅一直没怎么真正睡觉,他应该只要了这一间房,白天按时按点的熬药,晚上则尽职尽责的在旁边照看。实在累极了,也至多把凳子拼起来稍作休息,可以说片刻都不离房,似乎生怕老白在他不在期间出什么事。
  对于救命恩人,这样照看并不为过。可不知为什么,看着温浅忙前忙后,老白忽然从心底产生中很奇特的感觉。这感觉来源于温浅。也就是说,温浅本身是个很奇特的人。他对任何事情似乎都没什么执着,可一旦做了,又会非常的专心致志,这里的专心致志倒不是指非得用尽全部力气,他不苛求自己,却也不放松自己,而是钉是钉铆是铆的把能做到的都做了,然后静待结果。他希望结果是他想要的,可一旦不是,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剧烈的情绪,顶多懊恼下罢了。又或者,连懊恼都算不上……
  老白正在脑袋里把温浅拆吧拆吧分解呢,就看见男人慢慢张开眼睛,对上自己探寻的视线也没什么异样,而是自顾自道:"师兄随我回家养伤可好?"
  老白怔了下,脑袋一时间转不过来:"回……你家?"
  温浅笑着点头:"我家离这不远,往大了说,也能沾点这桃花铺的香气。"
  "桃花铺风水好,人人都爱往这跑。"老白信口就来了这么两句打油诗,绝对是有感而发。小小的十八里能开个武林大会了。
  温浅被逗笑了,难得的露了齿:"可能长辈们觉得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吧。"
  "倒也是。"老白赞同的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一个问题,"你就这么带我回去,不怕我把你家所在泄露给旁人?"
  温浅闻言愣了下,似乎也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随后眉头微微蹙起:"你会么?"
  "应该……不会。"老白很实在。
  温浅却很快把眉头打开了,有那么点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的意境:"没关系,大不了搬家。当务之急是养好师兄的伤。毕竟这样的身子,回星云山是有些勉强了。"
  老白想踹人。合着要是星云山近,这人就准备把自己打发走了?

  第二天一早,温浅就叫来了马车。很是小心的把老白搀进了车里,随后自己才坐进去,并且特意嘱咐马夫慢些赶车。老白看着看着有起了些感慨,想这人不冷不热尚且能如此细心,要真是用了心,那得体贴成什么样啊。
  见老白一直看自己,温浅以为他着急了,便耐心道:"再过一炷香,差不多就到了。"
  老白点点头,对于自己将要去的地方产生了好奇:"温兄府上多少口人啊?"
  温浅把马车的帘子放下来,挡住了些许寒风:"丫鬟家丁都有一些,算下来差不多十几个吧。"
  "哦。"老白应了声,心中了然。
  要是家里还有父母姐妹,温浅不会只说丫鬟家丁。一时间,老白软心肠又发作了,再看温浅就不像原本那么冷了。都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反而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同病相怜的味道。不过自己比温浅强些,好歹还有周小村和伊贝琦给那山上添点热乎气。
  "对了,相处这些时日,还不知道师兄如何称呼?"温浅忽然道。
  老白这阵子以真名示人太久了,长期不设防便失了警惕,下意识就来了句:"在下姓白,叫我老白就……"没说完,老白就悔了,张个大嘴停在那儿,恨不得给自己胸口再扎两下。
  温浅倒没什么大讶异,只是在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平静道:"莫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生意人白老?"
  见温浅不像要报复的样,老白的心放下了一半儿。随后艰难的扯出个苦笑,向温浅投去无数歉意:"谈不上老,就是没事儿跑跑腿捉个奸连带送个玉佩什么的……"
  言尽于此,双方已然明了。
  温浅难得的轻叹口气:"竟然在眼皮子下面让你过去了。"
  "呵,呵,江湖传言不可全信的,"老白只得干笑,"你要早知道我没那么老,可能就……"
  "兴许吧。"温浅淡淡扯起嘴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算是想得开还是压根就没心没肺呢,老白在心底叹了口气,自己都由星云山师兄摇身变成老白了,难道温浅对于自己扑身相救的动机就没有疑问?
  看看温浅,一脸淡然,似乎……真的没有。
  老白忽然很想拍拍对方肩膀,然后说,大侠,你真是超凡脱俗。
  "啊,对了,"老白忽然道,"前阵子柏谨托我打听你的下落呢。"
  "哦?"温浅似乎也挺意外,"什么时候?"
  "二月初吧。"老白隐隐记得那天似乎是龙抬头。
  温浅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然后说了句"这样啊",便没了下文。
  等了好半天,老白终于没忍住,试探地问:"那后来……你见到他了吗?"
  温浅摇头:"没。"
  "哦。"老白有些失望,说不上什么缘由,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他找你做什么……"
  估计是老白奋力思考的表情太过纠结,温浅难得的给出了解释:"之前我寻了些草药给他解毒,想来可能是他觉得欠了我的情,想还吧。"
  那冻莲是给柏谨的?老白差点脱口而出,幸亏话到临头想到自己此刻的脸皮儿和在山上见到温浅时不是同一个,险险刹住了话茬。
  温浅见老白皱眉,以为给出的答案还不够,难得好心的又道:"其实我寻草药也是受人之托,他大可不必找我。"
  "受人之托?"
  "嗯,我欠柏轩一个人情,那次找草药就算还上了。"
  老白忍着胸口的疼痛却还是坚持挠挠头以示困惑:"也就是说,柏轩托你找药给柏谨解毒?"
  "大概,就是这样。"温浅点点头。
  "我有点乱。"老白实话实说。
  温浅耸耸肩,笑得淡然:"旁人的事想那么多做什么,与我们这些外人又没什么关系。"
  "嗯,你说的有道理。"老白衷心附和。
  那美得不像话的柏家老二到底对自己哥哥存的什么心思呢?而柏谨对温浅又怎么想的?
  ——附和过后,老白继续自己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第24章 春寒风浅(四)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事情有点多,抱抱大家~追文的亲辛苦了~
对于温浅带自己回家,温浅给出的官方解释是他家环境更好,养伤应该能更快些。老白对此持怀疑意见。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温浅这么说是人之常情,总不能直截了当说客栈太危险我可不想刚死里逃生却又因为一个伤患丧命。
  温浅的家,虽然距离桃花铺不远,却真是一片清净之地。老白觉得温家的祖上很聪明,一般人走到桃花铺的尽头便差不多了,很少会再走到这里。于是,这里成了危险中最安全的地方。
  温浅家并没有很大,几座院落刚刚好,多一份显奢靡,少一份显寒酸。丫鬟和家丁都住在西院,温浅的屋子则孤零零的在东院。这会儿隔壁多了个老白,贵客一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伺候老白的是个小丫头,看着挺机灵,可就是不爱说话,不只他,温宅里的下人们都文静有余活泼不足,老白本不是个话多的人,可在这儿愣是给憋得险些调戏人家小丫鬟。和他们一比,温浅就算话多的了。可这唯一能沟通的人,老白却三五天才能见上一次。问小丫头,就说主人在后山练功,再多,便不知道了。
  碍于身上的伤,老白只能在院子里小范围活动,直到修养了快十天,疼痛才慢慢消失,如果不剧烈运动,那么便与正常人无异了。而老白,也终于有机会一睹温大侠的风采。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初春的寒意已经荡然无存,空气里溢着满满和煦。老白按照丫鬟们的指引,一路到了温家后山。那是一座小山,站在山脚便可以望向山顶。一道清泉从山涧流下,在山脚汇集成一汪浅浅的水潭。山脚下,地都是绿油油的,开着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儿。
  老白没敢太靠近,就那么远远的看着,听着。泉水的汩汩声,风吹草地的沙沙声,鸟儿欢快的名叫声,还有利剑划破空气的凌厉声。老白一直没有机会这般清晰的看那传说中的浅伤剑,每次碰见,不是太乱便是太快抑或太危险,这么安逸的恬然的看,还是第一次。
  温浅的剑很快,这时看,更快。浅伤剑似乎没有很繁复的招式,每一剑的动作也很小,乍一看,就好像剑锋角度都没变过似的,可再往里仔细瞧,便可以很明白的看出,哪一剑在猛刺,哪一招在封喉。
  温浅练得很投入,他难得这么投入,如果温老爷子知道自己淡漠的儿子有一天能对自家剑法如此执着,恐怕会定做个褒奖匾额送给顾天一。没错,温浅在保命。他不知道下一次碰见顾天一会是什么时候,但起码可以断定,老白一类的奇人不大可能第二次出现了。
  看着看着,老白下意识的便挪动了脚步。他没敢离温浅太近,可还是被对方发现了。温浅的剑带着凌风便刺了过来。老白一时没准备,傻张着嘴连躲都忘了。好在温浅发现得快,紧要关头剑微微一偏,于老白眼前划出道漂亮的弧线,最后险险收了回去。
  一只蝴蝶应声落地,翅膀是完整的,触角是完整的,哪儿哪儿都是完整的,漂亮的就像个仙子。可老白知道,那剑痕一定隐匿在某个他看不到的地方。浅伤剑的剑锋之薄,力道之准,毋庸赘言。
  "抱歉,不知道是白兄,险些失手。"温浅抱拳,淡淡道。
  "没事没事,都怪我,擅自闯进来。"老白摆摆手,"另外,还是叫我老白吧,听着习惯。"
  不知怎么的,"白兄"或者"白大侠"这一称呼,听李锤那样的人叫个几百次都没什么问题,可一从温浅嘴里出来,怎么都觉得像恭维,最主要的是这恭维的人还很不敬业,恭维得一点都不真诚。
  "也好。"温浅倒是爽快,走到一旁捡起剑鞘,把剑收了回去,"不知老白兄伤势如何?"
  老白嘴角抽搐,老白兄,亏他想得出,且还真是一本正经的。
  意识到和温浅这人计较些细枝末节很没意义,老白也就放弃了,遂答道:"挺好的,现在下地走动之类都不会太疼了。"
  "那就好。"温浅笑笑,"这儿有点凉,咱们还是回去吧。"
  "你不练了?"老白讶异,温浅通常都是不练到太阳落山不回的。
  难得的,温浅轻叹口气:"浅伤剑有十层,我这两天总算练到了第八层,可再继续,却似乎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了。"
  "已经很厉害了。"老白衷心道。
  温浅摇摇头:"对付顾天一还不够。"
  老白同情似的拍拍温浅肩膀,安慰道:"我估计他的伤短时间也好不了,咱慢慢练。"
  温浅轻笑,没再言语。
  回房的途中,路过温宅小花园的时候,温浅忽然道:"老白,你不是什么生意都接吗。那干脆你帮我把那撰写江湖排名的人揪出来,活埋得了。"
  老白吓了一跳,当下辟谣:"我、我也不是什么都接的,像杀人放火一类我就是想做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温浅的反应竟然是笑出了声儿,低低的,却意外的很好听:"我开玩笑的。"
  老白无语。这不常开玩笑的人开的玩笑,常人果然不容易理解。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直突破不了第八层让温浅没了耐性,至那天以后,温浅每天只会去后山很短一段时间,并且通常是轻蹙着眉头回来。回来之后,便把剑丢到一旁,和老白喝喝茶水嗑嗑牙。
  通常是老白说,温浅听。而老白又不是那话很多的人,于是经常说着说着,俩人都没了话,便大眼瞪小眼,数对方的睫毛。直到有一天,老白在房间柜子底下发现一个棋盘和两盒棋子,这才算是有了打发时间的活动。
  老白的棋艺不差,那是他师傅老老白手把手教出来的,老白小时候除了练功之外的第二要务就是陪老老白下棋,不过已经荒了些年头。伊贝琦和周小村都对这黑子白子没兴趣,久而久之,老白也就不下了。
  不过再次对弈,老白还是很快找回了状态。意外的,温浅竟然也有些水平,于是这棋,便真的下出了些趣味。而和温浅,似乎也略微近了那么一点。
  从温浅看来,这过程也是挺奇妙的。他从没刻意疏远或者亲近过任何人,一切都顺其自然而来,可他又确实没有朋友。老白起初的身份是恩人,带回家也是没办法,可就这么淡淡的相处,却好像有些温情的东西微微醺了起来。温浅交友经验匮乏,不确定这是否便是江湖上常说的君子之交,但不可否认,这感觉挺舒服。终于有个人能和你说说话,听你说说话,帮你说说话。
  不过,仅此而已。暂时,温浅还没有想过把这交情人为的延伸。来时来,走时走,就像漫长人生里的片刻微风,罢了。
  "你一直做杀手么,就没想过该行?"一次对弈时,老白有些闷便扯起了闲篇儿。
  "为什么要改?"温浅略微思索后,落下一子。
  "危险啊,"老白理所当然道,"你这种生意最容易结仇家,而且生意成了得银子,那生意败了呢,岂不连命都搭上。"
  "也不尽然,生意败了就收手,没几个人会反过来追杀的。"温浅说到这儿对着老白一挑眉,"你不就是例子么。不光没报仇,还救了我。"
  老白一本正经:"我是奇人。"
  温浅乐了,他最近露牙的次数明显增多:"确实奇,我到今日还想不通,那玉佩你是如何送到帐房先生身上的。"
  "秘密。"老白神秘一笑,"就跟你们大侠的秘籍似的,不能外传。"
  温浅淡淡耸肩,也不追究,继续望着棋盘审时度势。倒是老白,被温浅这一问拐得好奇心也升了起来。
  "你的剑虽薄却也不至于让伤口那样浅,我那日见你练剑,蝴蝶被你割落却连翅膀都没断,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伤口不再翅膀,在身上,至于怎么做到的,"温浅略略思索片刻,才认真道,"就按着剑谱上练便成了。"
  老白无语,说了等于没说嘛。他又不能让温浅大侠把传家剑谱拿出来瞻仰。
  温浅虽然淡漠,却并非老白想得那般彻底,好像任何心思都不会动似的。好奇老白的本事便是证明。某个角度上讲,温浅觉得老白更厉害,他的剑再刁钻也是有剑谱的,可老白的本事,却真的不好琢磨。
  这就形成了一个很奇妙的气氛。短短半月的尚且算作友情的东西,夹杂了好奇、赞叹、疑惑等多种心态,最终酝酿出温和的情绪。
  就像四月的风。
  四月初,老白向温浅辞行。伤势好了大半,再不走,他怕家里的两个人着急。意料之中的,温浅没做任何挽留,只是在临走的前一晚,与老白月下小酌。这是两人间第一次碰酒,温家连酒都是淡淡的,入口香韵悠长,温而不烈。
  "一路上小心。"温浅的送别辞,大众得没有一点新意。可老白却从里面听出了难得的真诚,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
  "放心,我行走江湖那会儿,你生意恐怕还没开张呢。"老白倚老卖老道,这时候如果他下巴上有胡子,估计就该捻起来了。
  温浅却很是配合,压根没反驳,充分满足了白老前辈的虚荣心。
  "这个老白兄你拿着。"温浅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递给老白。
  巴掌大的檀木方盒,雕花的盖子上透着缕缕木香。老白疑惑的接过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那日被浅伤剑划落的蝴蝶,不知温浅用了何种手法,那蝴蝶稳稳地悬在盒子正中,安静,恬然,翅膀似乎比那日更艳了,美得不可方物。
  "我欠你次人情,以此盒为证,日后什么时候需要我还,尽管来找我。比如你想取谁的性命,或者其他。"温浅拿酒杯轻轻碰了下老白的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击掌为誓般。之后将酒悉数饮进。
  老白很高兴,这高兴的成因太过复杂,不好一一分析,可飘起来的情绪是实实在在的,遂玩笑道:"让你做什么都行么?"
  温浅却笑了,月色下,淡得别有一番味道:"你救了我的命,要求什么都不过分。"
  老白勾起嘴角,刚要再说,却听温浅又加了句:"当然也不能说绝对。不过,你最好尽快啊,因为报恩很麻烦。"
  "……"老白无语。
  望向温浅,对方似乎有些微醺,这会儿眸子里的热度比平时多了几分。难怪说了大实话,老白想,以后若想探究这人的心思,灌酒恐怕是很有用的一招。
  这顿酒,一直吃到夜深。期间老白又把盒子打开看了好几次,可仍是每回都赞叹出声,蝴蝶极美,可把这蝴蝶装进盒子里的人,手更巧。会是温浅么?老白说不好。恍惚间老白蓦地想到了勾三,要是让他见了这盒子,恐怕会把自己那平安符丢进泥汤里再踩上两脚,然后嚷嚷,都是信物,怎么差距就如此之大!
  想着想着,老白就笑出了声儿,好像勾三那厮活灵活现真的就搁眼前似的。温浅问他笑什么,老白摇头死活没说,结果喝酒时险些呛着,醉意正浓的温浅乐得前仰后合。
  清风袭醉客,最美不过月下酌。

第25章 山花烂漫如血(一)
  翌日,万里无云,暖风和煦。
  温浅亲自把老白送到了渡头,上一次老白想走而阴差阳错未成,这一次老白想走却有些舍不得了。
  "老白兄,后会有期。"温浅难得的没有佩剑,一袭白衣素净温和,这时候看倒有些像文人。
  "保重。"老白看着温浅,真诚道。
  船驶离渡头,慢慢向水中央划去。老白看着岸上的温浅越来越小,最终那影子消失在江面上浓浓的雾气里。
  淡淡的留恋,不足以动摇人心,却难免伤感。花间对弈,月下饮酒,老白已经忘记了上一次这般惬意是何年何月。

  赶了几日路,对温宅的留恋慢慢淡去,老白便有些归心似箭了。他这一出门两个多月,一点音信没有,伊婆娘和小孩儿指不定怎么担心呢。思及此,老白便加快了马车的速度,竟然第十天就回到了白家山脚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老白沿着走过无数次的小路盘山而上,一路尽是盛开的鲜花。大多叫不上名字,姹紫嫣红迎风摇曳,可爱至极。不过白家山终究是太高了点,待半山腰一过,花儿便渐渐少了,更多的是绿油油的小草,偶尔零星冒出些花儿,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
  不过这些都是暂时的,此刻放眼望去的满目枯枝,不久后都将拱出密密麻麻的小花苞,待到开放时,满山遍野的榆叶梅会让整座山沉浸在沁人的香气中,初绽时红得热烈,盛开时粉得醉人,凋零时白得恬静,那是一年中白家山最美的光景。
  接近家门时,老白有片刻的紧张。太过思念,以至于真回来了,竟不知如何是好。抬手轻轻一推,如从前的无数次一样,门应声而开。
  玉米香气扑面而来,老白微微诧异,抬眼便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两个人正齐聚院中围着个小火炉烤玉米。伊贝琦不停的转动柴火棍,显然负责烤,周小村则聚精会神地蹲着等吃,那架势恨不得把头伸进炭炉里。两个人似乎相当投入,以至于完全没听见推门声。
  这俩人倒挺会过日子。老白看着,有点小失落,就好像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围着自己转的,原来不是没了你老白便什么都不成。
  "咳。"老白轻咳,声音不大,但足以引起注意。
  "老白?"最先发现的是伊贝琦,只见女人一脸惊喜,眼神忽然亮了起来。玉米一丢便要起身。
  不过后反应过来的周小村却比她还快了一步,直接跑过去一个猛子扑进老白怀里,险些把老白撞倒:"师傅,你可回来了,我和伊姐姐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老白倒吸口凉气,周小村正好撞在他的剑伤上,很是要命的疼了一下。暗地里调息待疼痛缓和,老白才一脸自然地敲了小孩儿脑袋:"以为我出事,所以就跟这烤玉米庆祝?"
  "那是为找你准备的干粮。"伊贝琦适时出声,走过来自然的接过老白的包袱,然后一脸嫌恶的把人往柴房里推,"正巧有热水,你给我好好洗个澡。这一身脏兮兮的,臭死了。"
  老白还真抬起胳膊使劲闻了闻,可除了一点点尘土味,别无其他,遂一脸委屈:"哪有臭味?我也是个喜爱干净的人,你别诋毁……"可怜的老白话没说完,人已被伊贝琦推进了小木门儿和柴火堆为伍。
  待到老白收拾妥当,已然黄昏时分。伊贝琦简单做了几个菜,算是为老白接风洗尘。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很是温馨。
  "没来得及下山买,只能做这几样,回头找时间下山多弄些菜,我再给你做顿好的。"伊贝琦一边说着一边给老白夹菜。
  "伊姐姐,你就关心师傅,师傅一回来你马上就做好吃的。"周小村不满的扁起嘴,"平日里就给我吃糠咽菜。"
  伊贝琦闻言挑眉,伸手揪住周小村耳朵:"净胡说,那山鸡谁给你炖的?玉米谁给你烤的?你个小没良心的!"
  "哎呀呀,疼啊,好嘛好嘛,你是天底下最温柔最美丽最贤惠的姐姐了,我错了还不成?"周小村讨饶倒是快。
  "这次姑且饶了你,再有下次,哼哼……"伊贝琦微微眯起眼睛,看似威胁,又带着点宠溺。
  老白抿紧嘴唇,伊贝琦和周小村之间的气氛似乎与从前有了些微妙的不同,可具体不同在哪儿,他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对了,你易容术练得如何了?没有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吧?"老白总算想起件正事。
  "我绝对没偷懒,伊姐姐可以作证。"周小村义正严词道。
  老白笑:"那明天我验收。"
  "呃,"周小村挠挠头,随即露出讨好的笑模样,"师傅,再过些日子验收成么?"
  "为何?"老白沉声道,颇有严师风范。
  "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周小村顽皮的眨眨眼,"再过些日子就完美了,到时候给你个惊喜,嘿嘿。"
  老白被小孩儿嘿嘿得心软了一大截,虽故作严厉却还是没什么震慑力:"还挺自信,到时候被为师找到破绽你可别哭。"
  "绝对不会。"小孩信誓旦旦。
  老白轻叹着摇了下头,不知小孩儿这不会是指绝对不会有破绽,还是绝对不会哭。但无论哪个,冲这话就知道周小村仍是小孩儿心性,这性子去闯江湖,怎能让人放心。
  ——无意间,老白为把小孩儿多留自己身边几年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
  吃过饭,小孩儿又进了炼药房,看起来倒真在刻苦钻研。老白很欣慰,刚想回房,就见伊贝琦抱了被子过来。
  "这是干嘛?"老白不解。
  伊贝琦没好气的翻翻白眼:"趁你不在我把你那屋的被子晒了晒,怎么着,不想要了?你若是不怕冷那我也没意见。"
  被面儿干干净净显然是被人精心洗过了,老白心里一股说不出的热乎,连忙把被子接过来:"劳烦你了。"
  "不麻烦。"伊贝琦淡淡扯起嘴角,"走,我去帮你把床铺一铺。"
  和伊贝琦相处多年,早已成了亲人一般,所以老白对她通常也不客套,这会儿伊贝琦说要帮他铺床,老白自然甘之如饴。抱着被子便随伊贝琦回了自己屋。
  虽然长久未住,可屋内仍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不用问老白也知道是谁做的,心里又是一阵暖。看着伊贝琦忙碌的身影,老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伊贝琦很快便把床铺好了,转身和老白玩笑道:"要不要过来检查一番?"
  老白很配合的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柔软的床铺上,啧啧叹道:"舒服,要不说还是家里好呢。"
  伊贝琦笑了。
  老白还要再说什么,却顿住了,因为他刚刚想到一个问题:"小村……不住这儿了?"
  伊贝琦看着老白,半晌,轻笑道:"这都春暖花开了,他还和你挤个什么劲儿。"
  老白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可还是难免浓浓的失望。几不可闻的叹口气,老白望着被面上的花色发呆。
  伊贝琦走近,在床边坐了下来,和老白面对面:"老白……"
  "嗯?"老白抬头。
  "算了。"伊贝琦深吸口气,忽然吐出这么一句。
  老白扶额,有些无力道:"有话就说,欲言又止这不折磨人么。"
  伊贝琦抬眼,目光复杂,沉默片刻后,她才低声问:"你对周小村……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老白的激动几乎是条件反射,辩驳的话也像酝酿已久般娴熟自然,"他是我徒弟,我自然要尽全力照顾他教导他。"
  "男徒弟。"伊贝琦扯起嘴角,幽幽道。
  "伊贝琦!"老白竖起了自己的刺,这是他的底线,而伊贝琦显然越界了。
  伊贝琦却像全然不在意般,只是执着的继续追求她想要的回答:"老白,认认真真回答我一次,你对周小村究竟怎么想的?"
  老白嗓子紧得厉害。一直以来,他都隐约觉得伊贝琦是知道他的心思的,他庆幸她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而此刻的情形,让他害怕了。
  "徒弟,我只把小村当成徒弟。"老白几乎是咬紧牙关挤出的这几个字。
  "好。"伊贝琦忽然出声,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老白,一字一句道,"那么,希望你不要反对我和他成亲。"

第26章 山花烂漫如血(二)
  老白打了个寒颤。
  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暴跳如雷横眉冷对再不济也要居高临下义正严词的怒指控诉。可结果是,他只打了一个寒颤。
  "开、开什么玩笑……"寒意从身体里窜出来,老白要花好大力气才能克制牙齿不去打架。
  伊贝琦垂下头,手轻抚光洁的绸缎被面:"不是开玩笑。我喜欢那孩子,那孩子也喜欢我,成亲不好么?"
  "他……喜欢你?"老白呐呐重复,似乎只接收到了这一条讯息。
  "他也喜欢你。"伊贝琦说着抬头,轻轻瞥来一眼,似笑非笑,"相依为命就我们仨,他还能去喜欢谁呢。"
  老白咽下喉间苦涩,强迫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既也知道,为何还要这般?总有一天他会下山,会遇上更多的人,会知道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
  "下山?"伊贝琦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眨着漂亮的眸子轻嘲道,"下的什么山?有你这个师傅在,他压根就没机会亲历江湖,不是么?"
  就好像朝夕相处的人忽然对你露出毒蛇一般的獠牙,这样的伊贝琦,老白无从招架。
  轻轻吐口气,伊贝琦忽然抬手摸了摸老白的头,就像平日里老白对周小村做的那般:"老白,我三十了,我不想离开你,可你……从来没给过我机会。"
  满满的苦涩,从伊贝琦的眼底蔓延开来。老白不忍去看,只能别过头。
  伊贝琦的手顿了顿,最终缓缓收回。很快,她又换上一副愉悦的表情:"这下好了,我和小村成亲,再也不用惦记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呢,也不用担心小孩儿一天到晚的想下山,一举两得岂不很好。"
  "我不同意。"老白望向伊贝琦,第一次如此明了而坚定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绝对不会同意。"
  "老白!"伊贝琦似乎对老白难得的武断没有心理准备,一时有些恼。
  "对你,我不必找那些个借口,我怎么想的你一清二楚,不是么。"老白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番话,顾不得狼狈,顾不得难堪,他明确的在向伊贝琦……示弱。
  伊贝琦敛下眸子,起身,微妙的拒绝。
  临出门时,女人背对着老白,幽幽道:"小村明天会来和你说成亲之事,这是我们商量好的,由他来说,只是我放心不下,这才提前……算了,对我,你确实不用任何借口,但对那孩子,但愿你有足够合适的理由。"
  "你一定要和他成亲吗?"看着那抹柔弱的背影,老白的声音发颤。
  伊贝琦的回应是一抹苦笑,微弱的就像狂风里摇曳的烛光:"铁心了。"
  随着关门声,老白无力的瘫在了床铺上。
  是夜,狂风大作。
  不一会儿,雨点便劈里啪啦的落下来。砸在屋顶,砸在地面,砸在叶间,砸在窗棂,砸醒了原本就没有睡好的老白。
  冬日的炉火早已撤去,可这会儿,老白却忽然很思念它们。
  三个人的家,已经相依相偎十余年了,为何一定要改变?老白把被子攥得紧紧,伊贝琦说成亲后还会和从前一样,呵,怎么可能,纵使仍然住在一起,可变了就是变了,再也回不去。不同意,几乎是斩钉截铁绝无转圜的。内里原因是什么,仅仅因为伊贝琦年长小村十余岁?自然不是。他喜欢那小孩儿啊!喜欢到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他栓在自己身边,哪也不去,就这么两个人做着伴儿。那孩子的一颦一笑已经融进了他的血肉,是他风餐露宿行走江湖时寒夜里唯一的慰籍。他,爱那个孩子啊。
  老白的痛苦,无法改变既定的事情。第二天晌午,刚吃晚饭碗筷还没撤,周小村就在饭桌上提了亲。说这话的时候,小孩儿脸蛋微红,就像山上的榆叶梅。
  "不行。"老白难得的没有起火气,也可能是早有了准备,又或者脾气在昨天都对伊贝琦用光了。
  "师傅?"周小村似乎没料到老白这么快就否决,按他所想,老白起码应该先惊讶再沉思最后慎重斟酌言辞。
  "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成亲之事岂能草率?"老白说得头头是道,一副道貌岸然。
  "可是我喜欢伊姐姐。"周小村想也没想,道,"白家镇上的王五和我一般大,他去年就成亲了。"
  老白管他王五王六,别人可以,但周小村就是不行。
  "师傅……"
  "你不用多言,总之,这门亲事打我这儿就通不过。"老白放下碗筷,眸子里满是冷冽。
  "你怎么能这样……"周小村呐呐的,有些委屈。
  往日里周小村只要这般,老白定是哄着的,可今天,老白也是铁了心。他想,自己这辈子都没有任性过,恣意这一回,就这一回,不成么。
  打圆场的还是伊贝琦,也只能是她。
  "好了,小村,你先回房,伊姐姐要和你师傅说会儿话。"
  "可……"周小村有些犹豫。
  "乖,你先回去。"伊贝琦给了周小村一个放心的笑,末了目送小孩儿回房,自己才又折回来,对着老白道,"我们,到里屋去说。"
  "不必,这里就可。"老白沉着声音,道。
  伊贝琦凉凉道:"你不介意?回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老白抬眼,对上女人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慌。最后,两人还是去了老白的房间。进门后,伊贝琦把门栓悄悄搭上,才转身面向老白。两个人就那么站在屋子中间,似乎都忘了落座。
  "当年,你就不该把他领上山。"这是伊贝琦的开场白,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每一呢喃当年,必定感慨万千。
  "如今这般,提当年还有什么意思。"老白扯扯嘴角。
  "当然有意思,因为这只是一连串错误的开始。把他领上山是你的第一个错,收他做徒弟是你的第二个错,喜欢上他是你的第三个错,今后还会有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错,只要你还……"
  "也许你是对的。"老白忽然出声,目光飘到不知名的地方,像尘埃般轻轻落在记忆深处的盒子上,"一开始接周家堡的生意,就是个错误。"
  伊贝琦皱眉:"那个不是你的错。千错万错,可周家灭门,你没错。从头到尾,都是慕容离捣的鬼,你并不知情啊。"
  "但人是我引去的,如果我不接那单生意,慕容离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到周家,更不可能把周家上下几十口人……"老白说不下去了。
  伊贝琦咬咬嘴唇,一时无言。老白是间接凶手,任谁来了也没法为他辩驳,这是事实,毋庸置疑。
  "为什么把这孩子领回来呢,"伊贝琦语带哽咽,"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好。"
  老白蹲了下来,把眼睛埋进胳膊,痛苦的低吟:"我喜欢那孩子啊,你明知道的……"
  伊贝琦也蹲了下来,伸手轻轻环住老白的身体:"可是你不说,你偏要憋着。我不抢,别人也会来抢。"
  "说了又如何,说了就能在一起吗?两个男人?"老白不可抑止的抖了起来,"这是病,我治不好,但我忍得。"
  "那就让我们成亲,你也就能死心了。"
  老白没再说话,只是在伊贝琦的怀里使劲儿的摇头。
  伊贝琦吸吸鼻子,一种说不出的痛让她几乎窒息。男人喜欢上男人,在她看来如此不可思议,如果在以前,她定会嗤之以鼻退避三舍,可如今,在默默陪伴了这个男人十多年之后,她只觉得心疼。
  怀里男人是如此的纠结而矛盾,他的压抑,他的挣扎,自己都看在眼里。喜欢一个人,却无论如何就是不说,他能对这个人好,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可同样的,他也能忍着这份感情,十年,二十年,直至忍进棺材。
  他在忍,她也在忍。不过她没有他那般能耐,她忍不住了,她孤单怕了,她想要家,想要一份名正言顺的温暖。对周小村的感情复杂得她自己也说不清,姐姐,母亲,爱人,她似乎担负了多重角色,可她确定那其中是有男女之爱的,这就够了。
  那之后,为成亲的事,老白和另外两个人展开了拉锯战。其实这事如果放到寻常人家,老白是没有任何置喙余地的。可这是白家山,只有他们三个人的白家山,搭伙了十余年的临时家庭,老白无疑已经成了一家之主。他是最终拍板那个,他不点头,另外两个人绝不会动。
  但老白,就是死也点不下这个头。
  周小村起先还是来软的,采取哀兵政策,可冷冰冰的钉子碰了无数回后,小孩儿急了,也气了,他的气也许不是因为和伊贝琦成不了亲,而是他忽然发现他自以为长大了却没有办法为自己做主,这是独属于这个年龄的叛逆,也是一切冲突的来源。
  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四月下旬的一个下午,那时候伊贝琦下山买菜和杂货去了,不在,家里就剩下老白和周小村。而争吵也就在无人劝阻下节节升级,最终老白破天荒的吼了人,周小村却一点没犹豫的吼了回去,他说,你是我师傅,不是我爹!
  老白没克制住,重重的给了小孩儿一巴掌。随口把自己锁进了屋子。小孩儿兴许是吓傻了,又或者隐约意识到这次闯了大祸,硬是没顾上脸颊的红肿直接拍起了老白的房门。
  "师傅,我错了,小村知道错了,师傅,你别生气,别不要我……"
  小孩儿下了狠力气,重重的拍打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最终,老白还是心软了,打开门,小孩儿直接扑进了怀里。
  "师傅,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比我爹娘都亲。"小孩儿哭红了鼻子,在老白的怀里使劲蹭。
  老白轻叹口气,把小孩儿的脸擦了又擦,多日来第一次语重心长的和小孩儿说话:"小村,你才十七,莫说没在江湖历练过,就是师傅的手艺你也没尽数习得,为师不是一定要阻止你成亲,你和伊贝琦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你们两个在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现下,确实不合适。"
  "真的么……"
  老白眼里精光一闪,在小孩儿隐隐的询问中找到了动摇的裂缝:"当然。你不是还想为父母报仇吗,大仇未报如何能成家立业?"
  "呃……"周小村眨眨眼,没了言语。
  老白在心底深吸口气,下了重药:"这样,你再跟为师学五年,五年后你也才二十二,那时成亲也不迟。"
  周小村低着头,想了良久,最终从老白怀里出来,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这五年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师傅和我爹娘的期望。"
  老白在心底长舒口气,面上却还略显为难般:"伊贝琦那边……"
  "等伊姐姐回来我去和她说。"周小村目光炯炯,道。
  老白无暇去分析小孩儿眼里前所未有的坚定究竟是何含义,更坚固了他报仇的决心也好,更坐实了他离开自己的念头也罢,起码,还有五年不是么。对一个本就没有奢求的人来讲,足够了。
  目送周小村离去,想着伊贝琦听见这消息会是何种表情,老白五味参杂。伊贝琦和周小村之间,几乎没犹豫的,他还是选择了后者。并且用了并不算光明磊落的手段。
  可那又如何呢,他本来就是个生意人,无商不奸啊。更何况,他只是偶尔狡猾一下,不是么。
  仰躺进床里,老白抬起胳膊,袖口的碎花绣素白淡雅,那是伊贝琦一针针刺上的。老白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笑伊贝琦白费劲,这绣和衣服底子一个颜色,谁看得出来呢,可伊贝琦却说,这绣和某人搭配刚刚好,看着好像什么都没有一片素白,可近了才知道,根本一肚子的弯弯绕。
  咽下喉间的苦涩,老白扯出个难看的笑,咕哝着:"还真是把聪明劲儿都用在小肚鸡肠上了,老白,你说你多丢人……"

第27章 山花烂漫如血(三)

  傍晚,老白没吃晚饭而是去了山顶。他知道这会儿周小村应该要和伊贝琦说了,因为那孩子从来都是个毛躁性子,急得很,所以他刻意避开了。私心,他不想这个时候和伊贝琦打照面,相伴了自己十多年的人,他这招不能说阴损,可绝对不地道。
  傍晚的山风很是怡人,快五月了,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榆叶梅都长出了满满的花苞,明天一早,就该满山遍野的嫣红了。老白闭上眼,想着那将是如何曼妙的场景,不一会儿,连自己都要醉了。
  有些累,老白便寻了棵老树坐了下来,后背依着树干,莫名的心安。只有在身处这白家山顶的时候,老白才真的觉得自己彻底远离了江湖,把世俗的纷纷扰扰都抛到山下,只留这清风明月于山顶……不知不觉,老白睡了过去。
  再醒时,已经到了晚上。月朗星稀,天就像上好的深蓝色绸缎,似乎蕴含着巨大的包容力。老白起身舒展下身体,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想着这个时间,多少要说的话也该说完了,整整衣衫,老白略带忐忑的回了院子。
  院子里一片安静,每间房子里都燃着烛光,伊贝琦的,周小村的,他自己的。可每个人都在自己房里么,老白不确定。他很怕他一推开自己房门,里面坐着个正等待与他理论的人。
  比如现在。
  "你总算回来了。"伊贝琦端坐在椅子上,笑得不冷不热。
  自知理亏,老白下意识的躲开了对方的视线:"呃,小村,都和你说吧。"
  "对,都说了。"伊贝琦用手指轻轻抚摸茶杯边缘,慢慢的,慢慢的,一滴水落进杯中,发出清脆而短暂的声响。
  老白忽然哽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反复地说着抱歉对不起之类。
  良久之后,伊贝琦吸吸鼻子,重新抬头,对上老白的眼,目光炯炯:"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反正我一个人十多年也过来了,我不怕再多等几年,倒是你,把一个随时可能找你报仇的人放在身边,这样好吗?"
  老白咬咬牙,艰难道:"我不说,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呵,于是你就准备瞒他一辈子?让他把害他全家灭门的间接凶手一直当成最亲的师傅甚至爹?!"伊贝琦说到这里腾的站起来走到老白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老白,你不该这样。"
  老白微微仰头,逆着烛光,他看不清伊贝琦的表情,嘴里满是苦涩,老白几乎想恳求眼前的女人高抬贵手:"永远不把这个秘密说破,当初……你答应过我的……"
  后面的话,老白没再说出口。因为一把利刃插进了他的身体,先是钝钝的麻,继而深入骨髓的疼,几乎要把人疼死。
  老白瞪大眼睛,似乎才明白过什么一般,他凭着一口气的支撑硬是抬手抚上伊贝琦的脸,指尖沿着女人脸颊的轮廓缓缓流连,最终停在了她的下颚,用尽最后力气猛的一撕……
  周小村眸子里的光是满满的恨,比那尖刀刺得老白还要疼。
  "老白——"门口传来尖叫,伊贝琦几乎是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一下子把周小村推开,小心翼翼的去查看老白的伤口。
  周小村被推得跌坐在地,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怔怔地看着老白被血染红的衣衫,小孩儿反复说着一句话:"我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的人……"
  陷入黑暗之前,老白耳边只有这句。
  我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的人。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老白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便是伊贝琦,女人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的方向,却又不像在看他,目光出了神,眼睛通红,肿得厉害。
  老白不忍再去看,此时此刻,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去面对这个女人。一会儿,他心疼的想把她抱在怀里,一会儿,他又恨不得把自己这一刀还给她,她怎么可以把自己守了十多年的秘密就那样告诉周小村呢,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那样的直接,那样的不堪……
  胸口忽然一阵憋闷,老白猛烈的咳嗽起来。伊贝琦这才回过神儿,见老白苏醒,立刻红了眼睛,泣不成声:"老白,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过是说了实情,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老白别过眼,觉得眼眶发热。
  "我很喜欢那孩子,我这么多年除了你,就喜欢这么一个孩子……我也不知怎么了,就跟失了魂似的……"
  老白不是圣人,更做不到你给我一刀我还你一个微笑。可他沉默半晌,却还是伸手抚了抚伊贝琦的头发。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相依为命了十多年啊。
  感觉到头发上的温柔,伊贝琦缓缓抬头,难过的看着老白:"为什么就到了这一步呢,为什么你一定要那么反对呢,小村和我在一起,我们三人也不会改变,日子不还是照旧吗?"
  "可我就是受不了,"老白深吸口气,缓缓扯出抹苦笑,"比他捅我这刀还要疼得多得多。"
  "老白……"伊贝琦轻轻抚上老白的脸,"很疼么?"
  老白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五年前?十年前?还是更早?老白记不清了。
  吸吸鼻子,老白微弱的摇摇头:"不疼,一点都不疼了。"因为该疼的,都已经被小孩儿那一刀挖得空空,"想成亲就成吧,我不会再阻拦了。"
  "老白……"伊贝琦还想要说什么,却在老白死灰般的眼神里,沉默下来。
  敲门声响起,老白浑身一震,下意识的抓紧了伊贝琦的胳膊。是的,他害怕。他害怕见到周小村,害怕小孩儿那满是恨意的眸子,甚至,他害怕小孩儿还要杀他。
  伊贝琦却温柔而坚定的把老白的手拿开,然后安抚似的摸摸他的头:"他不会再做什么的。"
  老白还是摇头,他不知道伊贝琦是哪里来的自信,可门却还是被女人打开了。小孩儿走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老白忽然觉得临昏迷前看见小孩儿的泪也是自己的错觉,灭门的恨意早在日积月累中变得如海一般深,这样的周小村,怎么可能为自己哭呢。
  "我想和老白单独说话。"周小村看向伊贝琦,哑着嗓子道。
  不再有伊姐姐的称呼,老白也叫得自然而然,小孩儿在自己周围竖起了高高的墙,牢不可破的坚固的隔膜。
  伊贝琦动动嘴角,最终什么也没说,关门离去。
  老白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看着周小村一步步走到自己床边。可最终,他没有坐在伊贝琦刚刚的位置上,而是就站在床前,居高临下。老白被他的影子深深罩住,连呼吸都忘记了。
  "慕容离在哪儿?"周小村终于出声。
  老白咬紧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这是周小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询问伤势,不是懊悔失手,不是再补给自己几刀,而是和自己完全无关。
  "周家灭门之后,他很少在江湖走动了。有人说他隐居到了漠北,但无从查证。"每说一句,老白都觉得伤口疼得厉害。他该庆幸周小村没有刺在他的胸口,不然新伤加旧伤,他也许就捡不回这条命了。
  "你胸口有伤,新伤。"周小村表情未变,平静道。
  老白抬眼,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周小村,他的小孩儿是那样调皮活泼,那样机灵可爱,不该是这般凛冽和冷漠的:"前阵子的事了,已经好得差不多。"
  周小村忽然弯下身子,用手指在老白胸口轻轻比划:"如果我把刀插在这儿,伊贝琦也救不回来。"
  这一刻,老白忽然坦然了。他就那么愣愣的看着周小村,想着如果下一刻他又给自己补上几刀,自己都不会痛的。心空了,就会忘了所有感觉。
  收回手,周小村对上老白的眸子:"你当初带我回来,是愧疚还是同情?"
  "都有。"老白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周小村沉默的看着他,最终,起身向门口走去。
  "恭喜你,出师了。"对着周小村的背影,老白忽然道。
  背影顿了下,终究还是推门而出。
  门被合拢的瞬间,喉间忽地涌出阵腥甜,老白用尽力气把它们咽了回去。
  他不要再见血。
  愧疚,还是同情。周小村只给了他两个选择。可是喜欢呢,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粉红脸蛋的娃儿,那是种单纯的发自心底的欢喜。
  呵,谁人在乎?
  当天夜里,吃过伊贝琦送来的粥,老白偷偷下了山。没有收拾什么包袱细软,只是带了些琐碎银子和刀伤药。周小村那一刀刺在腹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深。虽然疼得厉害,可抵不过老白想要逃离这地方的意愿。它们是那般强烈,足以支撑他翻山越岭长途跋涉。
  因为有伤在身,所以老白走得并不快。快抵达山脚时,天已蒙蒙亮,待到白家镇坐进雇来的马车,已是旭日东升。
  马车载着老白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片土地,他从马车里探出头往回看,越来越远的白家山上,榆叶梅终于开了。白家山成了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热烈的色彩中又掩映着丝丝羞涩。
  马车忽然剧烈颠簸,老白一时不察被颠起而后又狠狠落下,郁结于胸的积血终于喷涌而出,身子还没来得及收回,便都吐在了车外。
  马车飞驰着,很快便将这些甩在了身后。土道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和点点猩红。一如此刻盛开的山花,烂漫如血。

第28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一)
  五月的江南,垂柳青青,芳草萋萋,碧波琳琳,和风徐徐。
  伫立于一叶扁舟之上,耳边听着潺潺水声,老白忽然理解了为何那么多文人都喜欢为这里做赋,因为真的很美。再阴霾的心绪,见此情此境恐怕也要拨云见日趋于晴朗了。
  "船家,还有多久到啊?"老白从棚子底下探出头,略显心急的问撑船人。
  "客官莫急,半个时辰内准到。"撑船老者回头和蔼的笑,"客官是北方来的吧,穿得可够厚的。"
  "呃,急着赶路,没想到这里如此暖和。"老白不好意思的笑笑,进了这江南地界,他便觉出热了,可他并没有带薄衣衫,以为这里顶多没有白家镇那般冷罢了,五月的北方早晚还有些许寒气,哪成想这里已是初夏。
  果真如船家所言,不到半个时辰,小船便靠了岸,老白从船舱里出来还没下船,便听见了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原来这渡口是在当地集市的一角。
  老白并没有急着穿过集市,反而慢悠悠的踱起步来。不同于北方生意人的粗犷豪迈,谈个生意明明很友好却也像吵架似的,这里的小贩多是吴侬软语,听着就像岸边的垂柳随着轻风微微摆动,撩得人心头痒痒的。老白并不去看那摊铺里卖的东西,只是听,好像心都能跟着柔软下来。
  不知道这里的人吵架时什么样,老白思付,难道也这般温柔?要真如此,倒也好了,再冷冽的话语配上这软软的腔调,那尖锐和伤害也定会少去许多分。
  【如果我把刀插在这儿,伊贝琦也救不回来。】
  耳边忽然又响起小孩儿的声音,心骤然一堵,老白有些慌。说来也巧,正碰上脚下绊着块石头,老白一连踉跄好几步,站稳后安心的吐口气,倒又把这茬给抛到了脑后。
  穿过集市便到了镇中,两旁店铺林立府邸众多,难怪都说江南富庶,俨然商贾聚集之地。老白有些迷路的趋势,呃,这话不妥当,因为他压根没有来过这里,所以应该说他自然而然的不认得路了。
  行人匆匆,老白在街当中转了一圈,好容易瞧见个妥当的可以打听事儿的人。那是街角的一个小小摊铺,只一方案子,几许笔墨,幌子倒是扎眼——黄半仙儿。至于那半仙儿,则手摇着铜铃铛嘀嘀咕咕着不知何妨符咒。老白眼神儿不错,隔着半条街都能看见那铜铃上的锈迹。
  "冒昧打扰,敢问言府如何走?"老白没敢坐那案前的椅子,站在摊前问的,生怕被半仙儿当成贵客。
  可惜半仙儿的客人判定是不以椅子为依据的:"客官印堂发黑两颊潮红,今日定有祸事啊。"
  "印堂发黑乃有伤口未愈,两颊潮红实因这里太过温热,至于祸事,已经发生了。"老白没好气的苦笑。
  "看看看,被我说中了吧,唉,你要是早来几日,这祸事明明可以避免的。"黄半仙儿倒还真像模像样的摇头晃脑起来。
  "阁下两眼相距过宽不是福相,眉峰凌厉命中带煞,嘴唇太厚爱招惹是非,鼻翼的一点痣注定命里无财。啧,这般样貌也是难得了……"老白叹口气,也学着对方摇头晃脑。
  黄半仙儿脸黑了半边:"你别是来戗行的吧。"
  老白很是无辜:"我就是想问问言府怎么走。"
  "什么言府,没听过。"黄半仙儿皱眉。
  老白低头想了下,又道:"江湖有名的包打听,家不就在这镇上么?"
  黄半仙儿这才恍然大悟:"你早说包打听嘛。看到没,前面那个街角右转一直走,挂着两串大红灯笼的就是。啧,生怕别人瞧不见。"
  老白轻笑出声,这倒很像言是非的生意经——不求最勤劳,但求最招摇。
  "有劳半仙儿了。"老白抱拳道谢。
  半仙儿没应,直直看了老白半晌才幽幽道:"心思太重,还是放下些的好。不然再好的命格也枉然。"
  老白先是一愣,随后轻吐口气,真心道:"多谢。"
  半仙儿没再说话,而是继续摇起了他的破铃。
  之所以来这江南,是因为放眼全江湖,老白也只有这一个朋友。认识言是非有些年头了,可来他的家,这确是第一遭,所以怨不得老白找不见。不过有了那两串大灯笼,认门儿便不费吹灰之力了。
  轻叩几下门环,不一会儿便有个老仆人开了门。不待老白说话,一把将他拉了进去,且头都不抬如旋风般就往正厅走。
  "那个……"
  "怎么才来?主人等你很久了!"
  "嗯?"
  "银票带了吧,我们概不赊欠的。"
  "啊?"
  "你别装傻,为你这事儿主人跑了好些日子呢!"
  "我的事?"一脑袋雾水中,老白已被扯进了正厅。
  老仆声音洪亮:"主人,崔大侠到了。"
  没等老白反应,又一团旋风从内廷卷了出来,人没看清先听见了声音:"怎么才来?得,算了算了,你家夫人确实与绝背连环刀周进私通,不过三个月前……"
  言是非风风火火的唠叨在见到老白之后总算打住,只见他瞪大眼睛就像老白刚下船时岸边见到的青蛙。老白想起了黄半仙儿的一句话:"确有通奸?怎么着,想戗行啊。"
  言是非没说话,而是愣愣的眨了好几下眼睛,忽然上前狠狠搂住老白:"怎么想着到这里来了!一弄就半年多没音信,不够朋友!"
  "还用给你音信?你闭着眼睛都能打听出我在干啥。"连日来的阴霾被言是非这一抱冲淡了很多,老白有了调侃的心情。
  "算了,要说这天下我言是非摸不清行踪的,里面肯定有你老白一号。"言是非松开老白,马上又玩笑似的给了他肚子一拳。
  平日里这一拳自然不要紧,可现下老白重伤未愈,又一路奔波,言是非正一拳正中伤口,老白直接呕了血。这下可把言是非吓得够呛,心说自己最近没练什么独门武功精深内力啊。
  疑惑归疑惑,言是非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和老仆交代好事情:"倘若崔万岩到了你来招待,就说通奸之事确实,画过押的证词在许护院那儿,一会儿你问他要,至于银子就由你负责收,晚上不要再来找我。"之后把老白扶进了后面房间,唤来了府里的老大夫。
  其实不用大夫看,光把衣服撩开,言是非就明白了一二。好么,一刀伤一剑伤,一胸口一腹部,交相呼应还有那么点调皮的味道。
  "胸口乃旧伤,已无大碍,但腹部这里新伤未愈,近日来又似乎并未好好修养医治,现下有些化脓了。待我把伤口好好清洗,再服几副药,好生养些日子也就成了。"老大夫一边看诊一边和言是非讲道。
  伤口清洗完毕,大夫便拿着自己的方子下去熬药了。本来想给丫鬟的,结果在言主人凌厉的眼神下,心领神会的亲力亲为去了。
  "怎么回事,"言是非难得的皱起眉头,"我就说你忽然跑江南来,里面肯定蹊跷。"
  老白倒没隐瞒,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言是非。包括他对周小村的感情。因为不讲这个,就没有办法说清他为何死活不同意那二人成亲。况且他总觉得,言是非是能感觉到些的,虽然他不说。
  果然,言是非听完老白的叙述,没有半点惊讶。对于当年周家灭门一事,没人比这个包打听更清楚,所以这会儿他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阴不阳的轻哼:"你养了只狼。"

第29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二)
  老白就这样在言是非家住了下来。一个住得天经地义,一个被住得心安理得。除了那句养狼论,若干天来,言是非再没和老白聊白家山那个烂摊子的话题。与之想必
,言是非倒是对老白胸口的剑伤更感兴趣,一眼就看出那是顾天一的剑,然后对老白居然能在江湖第二剑下逃过一劫感到惊奇,当然更好奇的是他怎么会惹上天下第二。
  关于这段乌龙,老白实在不好意思说。虽然那条可恨的臭蛇时至今日还总喜欢到老白的梦里转一圈,可那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丢人也没丢到外面去对吧。所以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的搪塞成了老白的主要策略。言是非虽然好打听,但也不是没分寸的人,几次下来也就不闹了。
  言是非做的生意,并不像老白一样凡事都需要亲力亲为的,他交友广泛,路子多,手底下又雇了好多人手分散在江湖各处,所以寻常的打听个人或事他都坐镇于家,听着手底下的人传消息就成。只有某些特殊生意他才会自己动身。不过江湖上但凡有个大事小情热闹场面,这人铁定不会放过。典型的哪儿有热闹哪儿到。
  这年的夏天或许太热了,江湖异常平稳,老白在言是非家住了快三个月,这家伙才等来一件值得他亲自出马的生意。临走前一脸恋恋不舍,说抱歉不能招呼你了。结果换来老白一记白眼,欢喜得嘴都咧上天了还给我装相!
  就这么着,言是非出门了。有言是非在的时候老白还能听他说说小道消息江湖趣闻,如今他一走,院子里就空落起来。庆幸的是,老白那颗心并没有荒芜太久,言是非走后不到半月,言府便迎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若迎夏,言是非没过门儿的媳妇。
  老白从来不知道言是非还有这么一门亲事,江湖上对此也并无传闻,所以当那粉雕一样的女孩儿出现的时候,老白着实看呆了。
  "你怎么、怎么变得如此好看?"
  别误会,这话不是老白所说,而是出自若迎夏之口。纤纤玉指对着老白,樱桃小口微张,满眼讶异和掩不住的欢喜。
  "姑娘以前见过我?"老白这几个月来都没再易容,用的本来面目,这会被女孩儿一说,颇有几分担心,同时又有些疑惑,自顾自咕哝着,"爹妈生得就这样,没什么大变化的……"
  女孩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认错人了:"你不是言是非?"
  老白莞尔:"横看竖看都不像吧。"那人虽不能说虎背熊腰,可装下个自己小菜一碟。
  "啧,还以为几年不见他变好看了呢。"女孩儿略显失望的拍拍一身尘土,然后吩咐身后跟随的丫鬟,"斗彩阁还空着吧,收拾收拾,本姑娘就住那儿了。"
  丫鬟们应声退去,女孩儿才重新认真打量起老白来:"你是……?"
  "在下隋太白,言是非的朋友。"因为是真面目,所以老白下意识的就用了惯用的假名。
  "若迎夏,言是非没过门的夫人。"若迎夏落落大方,神情里还颇有点以此为荣的意味,"不过他的朋友通常住客房的,你却在他的院子里。想来非一般朋友了。"
  "呃,交情深些。"想来想去,老白总算找到合适的形容。
  若迎夏笑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自顾自张望:"言是非呢,又死哪里去了?"
  那捻熟甚至带些亲昵的语气让老白有些讶异,却并无半点不适,反倒自然而舒坦,遂实话实说:"接了笔生意,出门了。"
  "我来的还真不是时候。"若迎夏有些懊恼。
  "来之前写封信就好了。"虽然于事无补,但老白还是这般建议。
  "哪里来的及,我多辛苦才跑出……"若迎夏说到一半似乎才觉出不妥,没了声儿。
  老白不八卦,此时却也难免好奇:"跑出来的?"
  若迎夏咬咬嘴唇,最后一副豁出去的模样,跺着脚轻嚷:"还不都是我爹,不同意我和言是非成亲不说,还死活要把我许给那个什么派的什么少主,下个月那个什么派就要上门来提亲,我再不跑就要坐别人家花轿了!"
  "冒昧问一下,姑娘芳龄几许?"
  "十六啊。"
  "……"言是非,你个老牛吃嫩草!
  若迎夏没察觉老白微妙的葡萄酸心理,还在那边愤愤不平的嘟囔:"我都要成别人家的了,那个坏蛋也不说来找我!"
  老白越听越糊涂:"你们俩不是有婚约吗,难不成言是非想悔婚?"
  "他敢!"若迎夏立刻眼睛瞪得溜圆,"我足足等了他两年,他敢不娶!"
  两年,那就是说这孩子十四的时候言是非就……老白拒绝让自己再想下去,以免大脑供血不足。
  若迎夏理所当然的住了下来,而且显然是来过这院子的,花草树木比老白都熟。言是非不在,若迎夏只能和老白聊天,老白呢,也乐得挖些八卦。当然若迎夏的一面之词是很有倾向性的,于是老白私底下又从言府下人那儿打听了些小道消息,三问五问的,总算把这段桃花孽给摸清了。
  原来两年前言是非在接一桩生意时在若府和若迎夏相识,那时候小姑娘已经长开了,虽不如现在娇艳动人却也别有番青涩味道,言是非那会儿二十四,正值血气方刚——当然,这会儿也没成熟多少,和那小姑娘很是暧昧了些时日,还说将来要娶人家。当然这里面更多的是玩笑和戏谑的成分,毕竟这么嫩的小丫头言是非也不会实实在在伸魔爪的。无奈人家小姑娘当了真,言是非走后不久小姑娘就不知道怎么摸来了言府,言是非没辙,留若迎夏住了小半月,后来小姑娘家长找来,和言是非很是义正严词的交涉一番,言是非巴不得赶紧把姑奶奶送走,态度那叫一个诚恳。就这么的,若迎夏被弄回了家,之后经常给言是非写信,也言是非却很少回。积攒得差不多了,偶尔礼貌回一封,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这会儿若迎夏是给家里逼急了,才连夜出逃,老白看她这架势,此回是非嫁不可了。
  相处几天下来,老白发现若迎夏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年纪不大,偶尔也耍些孩子脾气,可有时候却又并不幼稚,很多事情也想得很深很远,比老白有过之而无不及。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若迎夏身上却奇异的和谐。受言是非影响,老白看人也先看眼,而若迎夏的眸子,让老白想起无比晴朗的夜晚,天上那颗颗繁星。很美,某个瞬间,几乎让人眩目。
  若迎夏最喜欢缠着老白讲故事,尤其是江湖趣事,弄得老白一度以为自己该该行说书。和这小妮子一起,老白一天说的话比平时一个月说的还多。
  小妮子很喜欢老白,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你真好看。偶尔兴致高了,胆子壮了,还会上手摸摸老白的脸蛋儿,说和家里的水豆腐一样细滑。对于如此形象的类比,老白哭笑不得。
  一个月后,言是非归来。看见若迎夏没有任何意外,估计早就得到消息了。长叹口气后,不顾若迎夏的不满拉着老白就出府喝酒,若迎夏要跟着,言是非则立刻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姑娘家去什么酒馆!若迎夏就扁扁嘴,没动静了。
  之后一整晚,老白只需要贡献耳朵。末了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言氏夫妻——如果算夫妻的话,一个爱唠叨让别人听,一个爱听别人唠叨。呵,还有比这更般配的么。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言是非也唠叨累了,老白才道:"若迎夏这么标致的姑娘,性子也挺可爱,多少人想娶都娶不到,你还挑什么呢。"
  "可我确实不想成亲,这以后拖家带口还怎么搁江湖上混。"言是非重重的叹口气。
  老白受不了的翻翻白眼:"合着行走江湖就不用娶妻生子了?那最后江湖上还不都剩老头子了。"
  "不是,我做这生意你也知道,看着朋友多也风光,可谁又知道不会结下仇家,惹了门派呢,找个媳妇再生个儿子,得,光操心玩儿了。"言是非虽然语气吊儿郎当,可眼里的认真却实实在在,老白明白,他是真的在考虑这些了。
  "可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啊,难不成你想让言家香火断在你手里?"老白语重心长。
  言是非一脑门子愁绪,貌似挣扎良久,最后实话实说:"香火是要续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都二十六了。"老白提醒自己的友人。
  "你还三十了呢。"言是非想也没想。
  老白沉默。言是非才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妥。如果老白真如他自己所讲对女人没感觉,那这香火想延续确实难了。
  "那个,也不一定非男人不可,兴许你只是喜欢那个狼崽子,碰上合适的女人依旧可以的。"言是非想着另外一种可能。
  "不知道,再说吧。"老白扯扯嘴角,低声嘟囔着。
  言是非浅浅饮了口酒,忽然道:"周小村下山了,就在你走后不久。"
  "下山?他到哪里去?"老白立刻关切起来。
  不想言是非却摇头:"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没有找你。"
  老白的眸子黯了下来。近些日子没想过周小村,老白以为自己跨过那个坎儿了,如今被言是非提起,才发现还是原地踏步。腹部疼,胸口也疼,内里还疼。
  "那伊贝琦呢。"老白忽然想起那个女人,自己被小村刺伤苏醒是时,她像是一夜老了很多。也是那时候老白才真切感受到年华在这个女人身上的流逝。
  "她没走,守着座空山。"言是非略带感慨。
  莫名的心疼,老白苦笑:"那可真成老姑娘了。"
  言是非轻叹一声,拍拍老白的肩膀:"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别往身上揽太多。"

第30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三)
  自打言是非回来,这言府再没有一天消停日子。老白可算明白了什么叫欢喜冤家,你追赶我就逃跑,你打人我就捂脑,你吃饭我就睡觉,你哭闹我先上吊。言是非才不管什么面子里子,反正这婚看起来是逃定了。
  言是非的逃婚正在进行,可若迎夏的逃婚却全面大捷。不到一个月,就传出若老爷子要和自家女儿断绝关系的风声,断绝关系八成是气话,可想来这婚事铁定是吹了。于是自打那天开始,若迎夏更是把自己不屈不挠不管不顾不依不饶不离不弃的逼婚精神上升到了新的境界。
  当然总这么折腾也不是个事儿,闹腾了快两个月以后,言是非终于决定釜底抽薪,找一天下午跟小姑娘深入交谈了一次,具体谈的什么老白不知道,只是小姑娘从屋子里出来时,眼睛通红通红。
  老白是很喜欢若迎夏的,他不敢说自己看人百分之百准,但起码不会偏到哪里去,这个小丫头是个好姑娘。所以他开始反复斟酌,如果言是非真的死活不答应成亲,自己是不是该狗拿耗子一次。
  结果倒好,若迎夏压根没给老白拔刀相助的机会——深入交谈后的第三天清晨,言是非苏醒在了深秋的第一缕晨光中,身边多了个睡得香甜的光溜溜女娃。
  究竟言是非是如何爬到人家小姑娘床上的呢?言是非咬牙切齿说这是陷害,若迎夏则泪眼汪汪的咬着被角,难道还能是我把你抬上来的!老白识相的退了出去,毕竟总瞅着人家未来夫人的香肩也不合适,更何况他很担心自己受不住言是非苦大仇深的眼神而把前一晚偷瞄见小姑娘潜入厨房和调换阁楼匾额的事儿秃噜出来。
  就此,生米把铁锅给煮熟了。
  "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命途多舛啊。"一个秋风瑟瑟的下午,言是非终于得空找自己的兄弟倾诉。
  "喂,便宜都占了这会儿说这话可不大合适啊。"老白一边调侃,一边继续手头的事情——做面具。下山没带什么易容的材料,这些日子又属实无聊,老白便自己上街弄了些最普通的药粉之类,想着做个面具解闷儿。
  "我占什么便宜了!我连那天晚上自己到底干没干都不知道!"言是非这叫一个冤,恨不得拿脑袋撞墙以示清白。
  "行了,你也就搁我这里痛快痛快嘴,"老白一脸了然,好笑道,"什么时候提亲去啊。"
  "入冬吧,等他爹消消气。"言是非好奇而认真的数着老白面前的瓶瓶罐罐,不甚上心的嘟囔着。
  不过老白知道,言是非已然这么说,那娶若迎夏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别看他脸上装得不在乎,可那眼里偶尔闪出来的喜悦还是瞒不住。看来被赶上架的鸭子也不是完全的不情愿,老白想,此刻这小子心里指不定都开始考虑要生几个娃的长远打算了呢。思及此,老白便很替友人开心。
  "对了,今天怎么没看见她?"老白的她指的自然是若迎夏,这两三个月来丫头俨然成了言是非的小尾巴。
  "上街转去了,说要看看本地有什么特产能给他爹带回去。"言是非扁扁嘴,似乎有点吃干醋的嫌疑。
  老白浅笑,没戳破,只是幽幽道:"再过一个月就入冬了,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言是非把眉毛皱成了毛毛虫,"我提亲又不用多久,十天半月也就回来了,到时候咱一块儿过冬多好。而且我这里冬天暖和得多。"
  "和你提亲没关系,"老白怕言是非误解,赶忙道,"只是我每年都是在山上过年的,习惯了。"
  "老好人,"言是非不知该生气还是心疼,"还惦记着伊贝琦吧。"
  老白没有反驳,低头看着刚做一半的假面,轻轻呢喃:"一个人着实太冷清了。"
  言是非轻叹一声,他明白,言府在老白这里,终究不是家。之前慌忙下山带着那么点心灰意冷的味道,如今时过境迁,过往十余年的相处点滴便又慢慢涌出来了。白家山才是他的家,莫说那里还有一个"家人",就是真的空了,恐怕老白还是要回去。
  "话说回来,你的伤如何?"言是非忽然道。
  "这都小半年儿了。"老白笑笑,言下之意早已没有大碍。
  言是非挑眉,摆明不信,伸手就要去摸老白肚子,老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不安分的爪子,"我怎么不知道你医术高明到能隔衣验伤了。"
  "那你把衣服脱掉。"言是非想也没想。
  老白一愣,继而没好气道:"等你给我烧好洗澡水再说。"
  "我这就去。"言是非还真顺杆爬,说罢就要转身。
  老白无奈,只得一把拉住,甚是恳切道:"放心,真的好利索了。这些天我的气色你也看到了,对吧。"
  言是非看了老白半晌,才叹口气,道:"唉,你这一星半点的武功都不会,怎能不让人担心?"
  老白莞尔:"十了多年不也如此顺顺当当过来了。"
  言是非对顺顺当当四个字持严重怀疑态度。并且这种怀疑最终转化成了行动——三天后,言府来了一个很特别的生意人。
  说韦利图特别,并不是因为他的行当。此人做的是买进卖出,最单纯的生意了。他的特别之处在于其倒腾的东西,别人无非就是倒腾些古董字画兵器药材特产杂货,再偏也离不开这几样,可这位不然,他倒腾秘笈。满江湖的收,再满江湖的卖。这些秘笈有些是原本,有些是提供者照原本誊写的,大到知名门派小到无名残帮,内功心法,独门拳脚,特色刀剑,秘术毒药,你不能说他应有尽有——各大江湖门派的核心秘笈要都归了这位生意人,也算他能耐——但绝对琳琅满目,资源丰富。想武功盖世你找他没用,可想保命防身,找他就对了。当然此人还有一个特色,那便是人如其名,唯利是图。
  "情况就是这样,所以想在韦兄这里找些合适的秘笈给我这位兄弟练练。能防个身就成。"言是非说着又亲自给韦利图大侠续了杯茶,对这位俨然上宾待遇。
  从前老白只是听人提过此位,同是生意人,也算半个同行,不过倒腾秘笈的江湖独此一份,老白倒也有些好奇。今日难得看见,老白从上到下把韦利图打量了个够本。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板并不壮实,不过可能是骨架大的缘故,看起来还有那么点威武气,长得颇为普通,但牙齿又白又整齐,整个人便很精神。
  面对言是非的热络,韦利图倒不拿乔,很是敬业的给老白和言是非摊开一本名册:"这里面都是些基础功夫,有拳脚有刀剑,还有些旁的兵器,只是不知这位兄台中意哪种?"
  一排排气势磅礴的秘笈名字看得老白有些晕,言是非也没经历过这个,比老白好不了多少。末了还得求助于卖家:"还是阁下帮忙给看看吧,最好是些简单易学逃命快的。"老白很是直截了当。
  "逃命快……"韦利图沉吟片刻,收了册子又换出另一本,"那就学轻功吧。"
  "轻功需要提气,"老白微微皱眉,"可我并无半点内力。"
  "那好办,"韦利图又从包袱里摸出第三个册子,咧开嘴,"再修一门内功,有了它疗伤都事半功倍呢。"
  最终,老白和言是非在韦利图的"帮忙"下挑中了颇为温和的内功释心决和从未听过的一门轻功海云纵。据韦利图说海云纵是从二百年前某一统江湖的大派中流出的,费尽周折辗转才到他的手中,不光具有历史意义而且还极富修炼价值。
  "于是光这俩小本东西你就要收我一千两?!"言是非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没去扯对方的领子。
  韦利图抿抿嘴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般伸出两个指头:"我再给你减二百,八百两,一分不能少了。"
  下山匆忙,现下老白身上别说八百两,拢共能搜出来八十两都算搜身人厉害。所以言是非一早就说过,这秘笈他来掏腰包。不过够朋友归够朋友,听见这以千为计量的,还是有点扛不住。
  "五百。"言是非定定看着韦利图。
  后者从容不迫的又喝口茶水,然后微笑:"八百五。"
  "六百五。"
  "九百。"
  "七百五!"
  "抱歉,在下告辞了。"韦利图跟变脸似的,瞬间收了热络,开始整理包袱。
  "慢慢慢!成,八百就八百了!"言是非一拍桌子,起身回屋找银票去了。
  言是非的态度就像机关,控制韦利图表情的某种机关,这会儿一说取银票,韦大侠脸上的小太阳立刻又升起来了。那叫一个和煦。
  言是非走后,韦利图又把脑袋转向老白,很是无辜:"言大侠似乎还有些话藏着没说。"
  老白无语,合着这意思还想找自己求证?
  韦利图却像听见老白心声似的,一副良民状:"洗耳恭听。"
  既然人家都这么要求了,老白不介意清楚表达一次他和言是非的心声:"你够黑。"
  送走了韦利图,言是非很郑重的把两本秘笈交到老白手里,语重心长:"后半辈子还能不能和你喝酒,全靠它们了。"
  老白无语,怎么听着这么不吉利呢。不过腹诽归腹诽,其实心里还是感激的。他从前没想过练武功,一来没机会——伊贝琦那一招半式他可不想学,生怕学不好再走火入魔了;二来则是一直没遇上什么大危险,没有性命之虞,自然也不会想到要费力去学什么武功。不过今年不大顺,连遇两次血光之灾,连言是非都替自己担心了,他自然也不敢再掉以轻心。只是这把年纪才起步,老白不确定自己能学得成。学多少算多少吧。老白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你个笨蛋,哪有卖家要多少你就给多少的!你不会砍价可以叫我嘛!"晚上抱着大包小包战利品从集市上归来的若迎夏一听言是非两本秘笈花了八百两,心快疼出血来。按照小姑娘的逻辑,这会儿言是非的银子已经是她的银子了,八百两啊,能买多少土特产!给老白花她没意见,她也很喜欢这个大哥,可一想到让那个奸商得逞,她就恨得牙根痒痒。
  "不亏不亏,听说是百年前威震江湖的功夫呢。"情急之下,老白只得搬出韦利图的话来安抚小妮子。
  "真的?"若迎夏嘟起嘴,一脸怀疑。
  "呵呵,等我练成不就知道了。没准我还能成一代大侠呢。"老白半开玩笑道。
  "呃,那你可一定好好练。"若迎夏认真道,"行走江湖不会武功,这不就等着别人来砍嘛。"
  老白又好气又好笑:"喂,不要这么直接好不……"
  "我不希望你死,"若迎夏认真道,"我喜欢你。"
  "啥?!"一旁的言是非怪叫了。老白也瞪大眼睛,满是惶恐。
  若迎夏顽皮一笑:"当然,排在我家相公后面。"
  老白总算长舒口气,言是非却仍旧不爽,自顾自的嘟嘟囔囔:"排第二也不行,得排……不对,压根就不该排!"
  老白终于笑出了声,声音宽厚洪亮,像是把几个月积攒的阴霾都笑散了似的。
  十月底,江南天气依旧温暖。让老白产生种错觉,好像仍春末夏初似的。可白家山再过几日也许就会飘零星小雪了,老白知道。
  言是非定于半月后去若府提亲,老白则打算即日启程了。临走的前一晚,言是非和若迎夏给老白践行,清风明月,酒喝出了兴味,老白忽然想给这对为自己雪中送炭的朋友留下些什么。也许在言是非看来这大半年不过是给自己提供个住处,可在老白看来,如果他没有言是非这个朋友,那么也许真就死在路上了。
  没有终点,那路便永远赶不完。
  思来想去,老白决定给若迎夏画副肖像。于是搬来长案,研细笔磨,就借着月光,七分临摹三分写意的成了副丹青。之后言是非看着那画连连感慨,说就像若迎夏真的走进了画里似的。若迎夏更是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竟然说要变动排行榜,把老白挪言是非前面来!至于言是非气得直跳脚小姑娘乐得弯了腰则都是后话了。
  第二日天公不作美,飘起了细雨。言是非劝老白再多留几日,被老白笑着拒绝了。撑着油纸伞走到江边,雾霭一片。庆幸,船家还在。不是来时的那位,船却极其相似,都是本地的乌篷船。老白问,这会儿能走吗?船家笑,行船的一年有半年在雨里,放心吧,这雨大不起来。
  带着即将归乡的些许愉悦,老白上了船。岸边越来越远,最终连同整个小镇消失在了一片白色水气中。雨滴轻轻敲打在乌篷上,声音细腻柔软。想着船家的话,老白不自觉露出微笑——这雨大不起来。是啊,江南的雨都像这里的人一般温婉含蓄,哪像家里,十场雨里九回瓢泼倾盆,十场雪里十回鹅毛漫山,风能把人吹死,雨能把人浇死,雪能把人冻死……
  呃,他好像真想家了。

第31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四)
  从江南到辽北可不是短途,老白先乘船,再坐马车,快把骨头架子颠散了。
  漫漫旅途实在无聊,老白就掏出那两本小册子细细钻研。果真如韦利图所言,这两种功夫相辅相成搭配极其合适,海云纵所需要的气息运转,恰恰是释心诀所授的,而释心诀所追求的内息至清至纯摈弃世上一切污浊之气的超脱境界正契合了海云纵脱下肉体羽化成仙终极追求。
  看是看得很明白,不过这练可就费劲了。仿照七净大师入禅的样子盘腿打坐,屏气凝神,老白先按秘笈上的入门心法让气息游走全身……好吧,问题来了,谁能告诉他身体里的气息在哪儿啊!
  一路上老白就这般反复的折腾,可最终释心诀还是坚固的展示着它的第一页。最后老白索性放弃。都说练武需要悟性的,想来他定是属于朽木那一类。
  放弃了练功,老白只能靠在马车里想七想八的打发时间。如言是非和若迎夏提亲是否顺利啦,伊贝琦一个人在山上过得好不好啊等等。哦对,还有临行前言是非和他说的事。
  【最近江湖有人在打听你,不张扬但范围很广,估计是在白家镇扑了空……具体何人我还不清楚,反正你多留个心眼。】
  会是谁呢?老白把脑袋里认识的人过了个遍,寥寥无几,且可能性都不大。他觉得言是非有些多虑了,江湖上想找他老白的人太多了,无非就是做生意嘛,估计这个人比较急,在白家镇没等来自己,便无头苍蝇似的满江湖寻觅了。
  叹口气,老白在心底对这位不知名的仁兄致以真诚歉意。恐怕短时间内,他都不会想做生意了。以前做生意是为了赚钱养家,再说明白一点,他就是喜欢那两个人看见银票嚷着终于又有肉吃了的样子。而现下,自然没了那心思。
  一路北归,气温很有规律的依次递减。老白先穿的薄衫,再改了厚衫,接着变成棉袄,临近白家镇则又在那之上套了个小棉坎肩。一路捂来,等人从细长条的垂杨柳变成了厚重敦实的酸菜缸,白家山总算出现在了老白的视野。
  周身疲惫在看见银装素裹白家山的瞬间消失殆尽,老白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上山的,期间还在冰雪地里滑到两次。等看见那扇经年累月皱纹沧桑的木头门,老白恨不得扑上去。
  "伊婆娘,我回来了!"一把推开院门,老白喊得洪亮。近处树枝上的麻雀都被惊了去,扇呼着翅膀扑拉扑拉飞掉了。
  可老白没有等来回应。以为是伊贝琦抹不开面子躲屋里呢,老白又快步走到她的门前,结果刚敲一下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没有人,家俱被子都还在,只是柜门大开,内里空空如也。衣服,首饰,胭脂,一切可以称之为细软的东西,都没了。老白垂死挣扎般又跑去了炼药房,除了几个或只剩下瓶底儿或彻底空了的瓶瓶罐罐,再无其他。
  伊贝琦走了。老白不知道她走了多久,但却好像有感应般知道她为何离开。冷风从窗棂刮进来,老白生生打了个寒蝉——这里寂寞得让人发冷。
  老白有些落寞。如果由言是非来告诉他伊贝琦走了,他不会这般难受,可现下他是抱了希望回来的,于是这会儿便生出无限凄凉。
  终于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老白在心底苦笑。可感伤完了,这日子还要过。言是非料得很准,哪怕这白家山空了,老白也是要回来的。他得过他的年,在家。
  哪怕只有一个人。
  快进腊月的时候,老白下山大肆采购了一番年货,比以往置办的还要多,榛子瓜子核桃仁,猪肉鸡肉大芹菜,鞭炮春联拉窗花,新衣新鞋新木梳,要不是嫌搬运确实困难,兴许老白还会挑个新的酸菜缸。不过就这些,也是雇车拉上山的,然后他一个人花了大半天才把年货各归各位。
  东西很多,花费也不少,拢共三十多两银子。临别时言是非要塞给他银票老白死活没要,待终于抵达家门时他身上银子只剩了二钱。那么这些置办年货的钱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事说起来挺奇妙。
  几天前的一个夜里,老白莫名烦躁。在床上翻来夫妻就是睡不着。最后索性坐起来欲再一次攻克那奥妙的释心诀。可打坐半天就是无法入定,最后视线扫到一侧的枕头,毫无理由的老白就把无法入定的过错推到了可怜的枕头身上——谁让你摆在床头碍眼呢。于是老白便想把枕头暂时挪到一旁的凳子上,可等他抓起枕头却呆住了,那个被温浅证实过即使破了相也能兑换的银票稳稳的躺在那儿,平平整整,连个角都没折。做这事的除了伊贝琦不做第二人想,因为历来老白赚了银子都是交给她打理的。
  知道自己匆忙下山银两不多所以特意留的么,进一步讲,就那么笃定自己会回来过年么,还是正因为认定自己会回来过年,所以先离了去呢。看见银票的瞬间老白脑袋里跟崩爆米花似的,念头一个一个争先恐后的往外冒,可最终那些都被拂了去,只剩下——她下山又带了多少银两呢。
  这事说起来挺奇妙,而摊上的人则一下子温暖起来,热度从四肢汇聚到胸口,久久不散。
  年货置办齐了,接下来就是"猫冬"。这是方言,"猫"意为"躲藏",猫冬则是指躲在家里过冬,有点小动物躲在自己洞穴里过冬的味道。从白家山起再往北很广阔的一带,冬天是很难见到人的,因为一年的农作结束了,天寒地冻下的人们都猫进了家里。
  以往猫冬是老白一年里最欢喜的时光,因为不用做生意,可以整天守在家里和伊贝琦拌嘴和小孩儿嬉笑,可这一次,他却只能孤单的守着炉火向一代大侠的宏伟目标努力。
  言是非的一片心意,老白不想糟蹋。况且他也不能保证未来的每一次生意都像过往那般顺利,世事难料,他还不想早早的乘上仙鹤。
  勤能补拙,再笨的学生只要一遍遍尝试总能悟出些什么的,于是认真修炼了十天之后,老白总算能感受到那所谓的体内气息。接下来,就是按照秘笈所写让气息游走到全身各个穴位。说来也巧,伊贝琦的炼药房里便有一副写满人体各个穴位的卷轴,老白把那东西挂进了自己房间,每日就照着画轴上的位置和秘笈上的心法一遍遍调息。
  至此,老白的生活异常规律起来。每日早晚各上山顶呼吸次新鲜空气,其余时间全部调息练功。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
  这天,尽管老白早早就熬了满满一锅的腊八粥,却还是没法驱散周身的寒气。经常是练功练着练着就打起了喷嚏,气息自然也断了。就这么熬到下午,老白干脆不练了,拿被把自己包裹起来,可这样还是哆嗦,且越哆嗦越冷。最后老白实在没辙,索性起来一溜小跑的上了山顶,上山顶还不算完,接下来就是围着山顶绕圈跑。别说,气喘吁吁的一出汗,身子倒热了。
  跑步的当口,老白发现了新鲜事儿。在距离山顶不远的一处松柏间,多出了一幢小房子。老白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新建的,因为前些天他在此处观赏小松鼠的时候还未见这东西。这几天由于天气太冷,他便暂停了早晚上山顶的好习惯,哪成想就这么点功夫便来了生人。
  虽然白家山偶有猎人光顾,可盖房子的,老白还真没见过。
  略带好奇的走近那房子,老白才发现那东西真的很简陋,全是用大石头盖的,哦不,应该叫堆的,且石头并不规整,所以很多地方都有比较大的缝隙。透过缝隙去看,里面很空,主人不在,只有张简易的石头床,上面铺了些很薄的被褥。
  老白想,自己的木头房子建得那般严丝合缝屋顶上还盖着从山下弄来的瓦片尚且那般冷,住这里得被冻成什么样啊。
  光一个石头房子,老白足足研究了快半个时辰。不是他好奇心太重,而是……怎么说呢,既然有了房子那就代表有人,既然有了人那就代表他自己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个,甭管这房子的主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只要他或她能喘口热乎气,现下的老白都会拉着窗花夹道欢迎。
  "你是谁?"冰冷的剑锋贴上老白的脖子,背后传来更为冰冷的声音。
  "刀下留人,"老白连忙出声,"咱是邻居。"
  "邻居?"持剑人似乎不信。
  "呃,能让我先转过来身吗?"老白觉得用后背与这难得的近邻对话实在无礼。
  剑稍稍退开,老白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缓缓转过身,映入眼帘的面孔却让他把眼睛瞪成了核桃。
  "温浅?!"老白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几丝惊喜。孤单之际来一邻居是喜,如若这邻居是故人,那便是喜出望外了。
  "你是……"温浅有些疑惑,似乎在努力回想究竟哪里见过眼前的所谓"邻居",不过好在山顶这独特的地点帮了忙,温浅先是稳稳的收回剑,随后抱拳有礼道,"实在对不住,在后面没有看出是兄台。"
  "没关系,反正也没真伤着。"老白说的倒是心里话。因为这会儿欢喜是情绪的主旋律。
  "仁兄就住在这山上?"温浅想起刚刚的邻居论。
  "嗯,往下走不大会儿就到了。"老白瞟了眼那石头房,道,"比你这个可暖和多了。"
  难得的,温浅脸上竟然有了几丝羞赧:"呃,以前也没盖过房子,还以为挺简单,结果……唉,兄台有所不知,这两天我都是下山睡客栈的。"
  "话说回来,你盖房子做什么,难不成也想常住于此?"老白猜测道。
  不想温浅几乎是立刻摆手:"不不,在下只是想趁寒冬无事找个清净的地方专心练功,之前来过这里觉得此地比较合适,绝对不是想和兄台抢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老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呃,兄台不是做药材生意的吗,"温浅微微皱眉,"之前看兄台对那冻莲的保存如此精通,还以为兄台是做这行的,不过如果不是做药材生意,为何要常住这深山呢?"
  温浅的问题其实没有问题,但老白还是被这个问题弄得险些脑袋出了问题。纠结好半天,直到沉思中摸到自己的下巴,老白才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他这会儿没易容啊!
  难怪,他就说温浅见到自己这个昔日的救命恩人怎么没有半点亲切劲儿,敢情在他那儿自己不过是个只有一面之缘一莲之恩的山里人。
  "兄台……"见对方迟迟不说话,温浅略带疑惑的轻唤。
  "是想赶快把浅伤剑练好以便对付顾天一吧。"老白微微仰头,直直的看向温浅。
  后者没有应答,只是危险的眯起了眼睛。
  老白咽了咽口水,赶紧打消卖关子的念头,露出纯良无害的善意微笑,道:"温贤弟,我是老白啊,当然按照你的习惯叫老白兄也成……"

第32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五)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比如眼下这座白家山,横看竖看都没什么稀奇,至多也不过生长些珍稀的药材,可现下,它突然蹦出位大仙儿,于是整个山头都好似神奇起来。
  温浅一直记得那个老白兄,确切的说是想忘也忘不了。这种经历并不愉快,因为这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提醒温浅,嘿,别太悠哉,你外面还欠着份人情债呢。
  温浅讨厌麻烦。虽然他并不讨厌老白。
  只是,无论喜欢还是讨厌,无论记忆中还是现实里,老白兄都该是浓眉大眼老实敦厚的师兄状,而不是这般……好看。上回急着找冻莲没仔细瞧,今儿重新看了才发现,呃……怪好看的。除了这俩字,温浅想不出更合适的词儿。
  老白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错位,对着温浅似乎全然信任般,下意识的就说了实话,并且有继续全盘托出的冲动。难道是和这个人阴差阳错的见了太多次,不自觉的就把他从陌生人提到了朋友?
  鼻尖忽然一凉,老白抬头,洋洋洒洒的雪花就这样从天空飘落下来。优雅而圣洁,就像无数翩翩起舞的花瓣,煞是好看。
  雪的冰凉似乎触动了温浅陷入呆楞的神经,轻咳一声,继而男人平静道:"阁下真的是老白兄?"
  老白从天空收回视线,看向温浅,那种莫名的感觉再次袭来——这个世上有能让眼前男人动容的事吗?激动也好,惊讶也好,愤怒也好,狂喜也好,总之只要不再平静便好。
  似乎,没有。
  "要我去取那只红颜薄命的蝴蝶吗?"老白歪头,三分好笑七分调侃道。
  "原来真是老白……兄,"对着老白现在的脸称呼兄,即使冷静如温浅似乎也难度颇大,只见他歉意的笑笑,然后认真道,"恕在下驽钝,实在不懂为何此番见面兄台变化如此之大?"
  "易容,祖传的手艺,"老白再无半点隐瞒之心,"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如何送达那白山千翠芙蓉佩的吗,就靠此道。"
  "难怪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原来奥妙在这里。"温浅的表情总算出现了点变化,可惜稍纵即逝,"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老早就服了吧,明明期限一到就撤,且撤得那么痛快。"老白下意识吐糟。
  温浅似乎很少受到这种待遇,有些微微发愣,好半天才轻笑出声:"对,谁让我就是个生意人呢。"
  老白纠结:"这话好像是我平时总念叨的……"
  温家相处的点滴在这时候发挥了奇妙的作用,陌生感在两人间不知不觉消失无踪。而对温浅来说,则还有另外一种变化。如果眼前的人是单纯送自己冻莲那个,那么感觉无非是挺有缘的又见面了,这个人连朋友可能都算不上;而如果单纯是曾经救过自己的老白,那么尽管温浅其实是很希望最好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见这个人情债主,但既然遇上好歹也算朋友一场,点头微笑也就过去了,如果需要他还债他现在就还,不需要那我们就后会有期,也简单。可现在,两个人重叠到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人,之于温浅就有些味道了。带点意外,带点亲切,也许还有些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雪越来越大。
  揉揉被雪糊住的睫毛,老白苦笑道:"这不是一个话家常的好地方,随我到家里坐啊。"
  "呃,好。"温浅似乎被寒气冻着了脑袋,时不时的就发发愣。
  于是,两个人相携去了老白府邸——一个是第一次被邀请去别人家做客,一个是第一次邀请别人来自己家做客。
  有对比才有差距,进了老白家,温浅方知自己搭的那石头房有多么的惨不忍睹。虽说练功难免苦些,可那条件也太苦了点。顷刻间,温浅就对自己投宿客栈的做法没任何愧疚了——原本还会半夜醒来反思的。
  "随便坐,呵,地方小比不了你家。"老白说的是真心话,温浅家的宅子已经是富甲一方商贾的规模了。
  "可比之山顶那间……呃,想必你也看见了,那就好上太多了。"温浅不好意思的笑笑,把凳子搬到了炉火边。
  老白见状,也坐到了炉子边,然后拿起烧火棍把炉子拨弄得更旺些。
  "外面天寒地冻,朋友围炉夜谈,挺美的嘛。"老白在炉子上方搓了搓手,感觉颇为良好。
  温浅也赞同,笑着点了点头。并学着老白并不大好看但实用的动作也把手搓暖和起来。半晌,温浅抬头看向老白:"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老白无语,这礼数也太多了。相比之下,还不如追杀自己的时候呢。把这话和温浅一说,后者被逗得直乐,最后索性也不之乎者也了,直截了当道:"现下这个,才是你真实容貌?"
  "嗯,"老白点头,随后抬手捏捏自己没几两肉的脸颊,玩笑道,"如假包换。"
  温浅险些抬手制止老白的捏脸动作,在他看来,这脸皮儿薄得快赶上江南特有的水晶饺子皮儿了,透亮透亮的,下意识里那么一捏还不破了!
  "怎么了?"老白看着温浅的神情不对,便猜测道,"没有之前那副好看是吧。呵呵,我可是做了好多年才做成那么一个忠厚老实看着就让人信任的大师兄。"
  温浅却淡淡的摇摇头:"实话实说,这个好看。"
  "那你怎么这副表情?"老白皱眉。
  "什么表情?"温浅不解。
  老白非常认真的与之解惑:"像是想吃酸菜炖排骨结果上了桌才发现只有棒子面粥窝窝头。"
  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温浅扑哧乐出了声:"哪来那么具体啊,我就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好看是好看,可怎么瞧着都危危险险的。尤其这脸皮儿,好像破一下就会破似的。"
  老白恍然,这才意识到问题的症结:"你想太多了,我这脸皮儿本来就薄,再加上长期覆着染了药水的假面,自然而然比旁人透亮些。这是频繁易容的必然,我师傅也这样,唉,没办法。"
  "叹气倒大可不必,"温浅仔仔细细瞧着老白的面容,认真道,"这模样配上这面皮儿,倒也刚好合适。"
  好半天,老白才回过味来被调侃了。只是,呃,这调侃也隐藏得太深了,且完全没有面部表情的配合。让人想回嘴都找不到门路。
  "怎么了?"对于自己的杀伤力温浅显然没有自觉,因此看着老白一个劲儿地低头嘀嘀咕咕就有点疑惑。
  "啊,没什么。"总不能说因为接不了茬在郁闷吧。
  温浅耸耸肩,也没追问,而是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对了,之前一直把你当师兄来着,现在看来我恐怕比你还要大上几岁呢,以后叫老白兄恐怕有些不合适了。"
  "哪怕我比你大叫老白兄也怪怪的好不好,"老白没好气道,"不过可惜,虽然面皮儿换了,年龄可没动,我今年三十,你呢。"
  "……二十七。"温浅嘴角抽搐,忽然开始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练了江湖失传已久的返老还童功。
  "呵呵,还是叫我老白吧,听着顺耳。"
  就此,称呼被老白拍板儿。而温浅没有任何异议。
  "话说,你怎么会大冬天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的?"老白问出的从见面开始就盘旋在心底的疑问。
  温浅微笑:"你刚不是猜带了么,就是来这里练剑的,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闭关练剑。"
  "你剑法已经很好了。"老白由衷感叹。
  "还不够,才到第八层。这半年任凭我如何练习却总是突破不了,所以我想可能还是心不够静。"
  "要练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如果在这里也无法突破,那我还得想别的办法。"
  "那突破第八层就能打败顾天一吗?"
  "不好说,但起码死不了了。"
  "那你赶紧练吧。"
  "呃,现在?"
  "……不要这么一本正经的开玩笑好不好!"
  就这么磕磕碰碰的,两个人竟然也宾主尽欢,把天都聊黑了,才觉出时间流逝。
  "我得回客栈了,再晚山路就不好走了。"温浅起身就要离去。
  老白想也没想就拉住了对方的衣袖:"放着现成的屋子干嘛还要去客栈?"
  "现成的屋子?"温浅有些为难的挠挠头,"山顶那个……有点冷。"
  老白无语:"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自然住我这儿了!屋子现成的,不用山上山下折腾你练剑也方便,咱俩还能有个照应。"
  温浅抿紧嘴唇。确实不是他装傻,而是他二十多年的生涯里还没出现过这种自然而然的事儿。在他看来,与人相处之道无非是索求与施与,如果没有任何利害关系,那么只能是陌生人。就像他和老白,如若没有那救命之恩,恐怕今天也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