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清明雨上》作者:苦素 (1/2)

杀夜

  古巷幽寂,黑夜似一条匍匐前行的毒蛇,悄无声息的滋长,衍生。它静伏一隅,似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随时可以扑咬上来将世间繁华湮灭的契机。
  雨珠顺着房檐滑落,滴答一声,清晰可闻,空旷在瞬间放大,愈加将周遭的一切衬得诡谲。空气微凉,甚至泛着冷意,丝丝浸入骨髓,激得背脊骨发凉。
  一顶暗红软轿在暗夜中急速行径着,轿夫凌乱的脚步声划破了夜的幽谧,风过,卷落树梢的秋叶,打着圈儿滑过眼前。前面两人对视一眼,揣着不安的心绪咽下一口口水,均显得气息不稳。
  "老爷我白养活你们啦!还不给我快点!"透过软帘,轿内焦急着传来一个沙哑而低喘的声音,不知是气极还是害怕,他的声音在怒火的包裹中处处透着颤音。

  卓江瑞其人官至正三品,任吏部尚书已五年有余,近来朝中因着皇帝选妃事宜而多有争议,流派相争,他介于其中,适时的为右相出谋划策,引得右派势力在此事上占了上风。他本微有得色,想着日后定能因此而加官进爵,不想,今日竟在案几上收到一封信,当即便使得他愣怔在场,脸上血色尽褪。
  上书:子时 取命
  随信附赠的还有一枝干枯的晚樱草,那殷红如血的颜色在夕阳的余晖中暗闪着鬼魅的幽色。世人皆知,晚樱草是鸾迹宫所出的江湖杀手身份的象征。
  晚花落樱之时,生命亦随之枯败。

  枯树高枝之上,有一人背倚树干,那人的面容隐没在暗隐中,看不真切,唯余那身纯白被月光拢上一抹清辉,尤为晃眼。那顶暗红软轿从他底下急急奔过,他听着卓江瑞急急的咒骂声,嘴角略微上翘,左手无意识的来回摩挲着右手掌掌间粗糙的薄茧。
  只见他的唇无声的动了动,而后竟是一个利落的蹬脚翻身像支徐滑而出的箭,直直飞落于那顶软轿之前,阻了那人的去向。轿夫在看到少年的那一刹那吓得将软轿一推在地,"碰哒"一声钝响,惊落了暗夜中隐蔽的飞鸟。它们翅膀急速拍打的声音一下下响在耳膜深处,撞击着心脏,仿佛下一刻便能化作一双利爪紧紧攫住人的咽喉。
  死亡,近在眼前。
  那四人吓得腿脚发软,怔了一瞬,而后竟是不管轿中的主子,只管惊呼着四散逃逸开去。

  寂,死一般寂。
  轿中人没有说话,少年亦没有。良久,终是轿中那人忍不住,只见他颤着手掀开帘帐,看着少年在月色下冷然的侧脸,扑通一声跪地,颤着身子哀声道,"求求你,放过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说着,卓江瑞迅速的将身上所有值钱的的物什取下来捧给少年看,急急道,"只要你放过我,那人出什么钱,我出双倍,不!出三倍!"
  少年调转视线,淡淡望了他一眼,而后竟是伸手倏的一声将左手紧握的剑自剑鞘中拔出,剑身轻吟,宛若女子低声的哭泣。那白亮的剑身在月光映照下,幽幽泛着冷光。
  薄唇微启,他似在对谁说着,却更像是在低声自语,"出来吧……"
  暗巷拐角处渐渐露出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只见他紧了紧手中的剑,而后眼眸微眯,目光紧紧锁着少年,却是对着跪着求饶不止的卓江瑞道,"大人不必害怕,右相神机妙算,早知今日会有人要加害大人,特叫属下暗中保护"说着,他对着少年拔剑而指,道,"无人能伤大人分毫!"

  少年闻言,微一挑眉,低头嗤笑过一声,随即,在笑容缓没的一瞬,他的剑锋便在瞬间刺向黑衣人,那决然的杀气震袭而出,凌空旋转成一堵气墙。黑衣人不自觉向后紧退两步,奋力挥剑相抵。
  剑身相触,呲啦一下,白亮的火花燃近眼底,滑过,转瞬即逝。黑衣人一咬牙,故意侧身贴近少年,单手翻腕而上,长剑相抵的瞬间,手中的短剑亦毫不留情的刺向少年腹部。
  这一招,若胜,少年必死无疑,若败,他便是一败涂地。
  那短剑堪堪滑过衣袍,但却是有惊无险。只见少年眸光一暗,似乎再无意与他纠缠,腿翻踢而过,借着黑衣人躲避的瞬间,便注力将手中之剑送出。
  那剑在他手中急速转动,哐的一下横击而过,黑衣人手中的剑瞬时落地。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反应过来的时候,剑身便在黑衣人闷哼声中撕裂了骨肉,径直穿过。

  血珠凝聚,落染出一片殷红,仿若一朵繁盛而开的晚樱草,夺人心魄。那极致妖冶的美随着弥漫在空中的血腥之气荡漾而生,愈加将那白衣少年衬出一抹阴暗的气息。
  "你是要我亲自动手还是自己来?"
  卓江瑞早在黑衣人倒地的那一刻已经吓得全身瘫软,脑子里一片空白,如今乍闻少年略显凉薄的声音,一个激灵打过来,只见他低声哭喊着哆哆嗦嗦的站起来往回跑。
  少年嘴角微勾,将剑自黑衣人身上取出,而后猛的向前直直掷出。卓江瑞脚步一顿,剑身没入,有股撕裂般的痛楚扯拉锯着神经传来,他死死睁大着眼,眼里有不甘及深深的怨恨。

  那一夜,血色弥漫,然而少年却是纤尘未染。手中那柄清暝剑在冷光中低吟轻颤,他伸出食指轻抹过剑上沾染上的血丝,眼底的笑意隐去,缓缓渲散出如墨一般浓深的寂寥。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孤独。
  夜风徐徐拂过脸颊,他微微仰头望月,眼底是碎落的光芒,脆弱的一碰即灭。随即只见他闭眼苦笑一声,紧了紧手中的剑,而后竟是一跃身,像来时一样,重归于暗夜。

  "清暝"身后鬼魅般闪现了一个暗影,少年前行的脚步一顿,只听得那人低声道,"宫主要你立即去见他。"
  少年睫羽微动,而后脚步回转,绕过回廊,直直走向那人的寝殿。未及近身,那殿中便低低传来一声声压抑着的呻吟,他不自觉微微皱眉,脚上步子却是不停。
  红纱浮动,空气中渗着淫靡的气息,隐约可见纱帐之后的那对赤 裸相交的身影。他单膝跪地,眉目低垂,耳边的呻吟不绝于耳,他却似什么也听不见般,神色一片安然与平静。
  "滚!"纱帐后忽然传出男子的低吼,甚是烦躁不安。
  "宫……宫主……羽墨知错了……"
  "本宫叫你滚!这种话不要再让本宫说第二遍!"
  那个被唤作羽墨的少年委屈的颤声道了声是,而后竟是衣衫不整的向外跑去。他不明白为何宫主会突然发脾气,早已听说宫主喜怒不定,如今这话倒真真应验了。

  下巴猛得被人擒住,捏的生疼,他被迫抬头望着那人。只见那人将眼一眯,看着少年自始自终淡然的神色,心中烦意更甚,冷声道,"任务完成了?恩?"
  少年眉头微蹙,随后竟是伸手一把推开钳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徐徐站起,淡淡道,"若是宫主唤我来便是问我这等事,那么,请容我先退下。"说着,他略一抱拳,迈开步子,转身便走。
  然而还未走出两步,身子便那人一把拉回,眸光相交,那人深深望入少年眼中淡漠,忽的轻笑一声,紧了紧置于少年腰间的手,缓缓摩挲着,低声道,"清暝,你这性子如今倒是越发坏了,连本宫也不放在眼里。"
  少年皱眉自他怀中挣脱,直直望着他,顿了顿,冷声道,"三年了,三年来你要我做的事,我从未说过一个不字,可是,你当初应过我的承诺呢?"
  "怎么?"那人为自己倒上一杯茶,轻笑道,"这场交易从一开始,本宫便对你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不该急的。"

  "好"少年略一挑眉,淡淡道,"我只希望你记得当初应过我的事。"说着,他紧了紧手中的清暝剑,转身欲走,却听着那人在他身后沉声道,"莫絮,你莫要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也莫要忘了如今谁是你主子!"
  少年心里咯噔一跳,脚步不停,口中却淡淡道,"莫絮此人早在三年前死了,世间只有清暝。"
  "清暝自会记得自己的身份,宫主尽可放心。"
  莫絮,莫絮……
  那个声音在心底环绕,他已然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人再唤过他这个名字……

  破晓时分,下起了雨,他临窗而立,眼中渐渐浸上一抹水汽,那秋雨绵绵不断愈加将记忆拉得长远。他不自觉环臂而抱,良久,只见他伸手去触碰那密集的雨帘。手掌被润湿,带出一片冰凉,像他此刻的心一样。
  "先生……"他低喃一声,手掌微微屈起,指尖压入掌心,有种钻心的疼。
  再也没有先生,再也没有莫絮了。过往云烟,在雨雾中缓缓升腾而起,带起一片伤心,甚至有一种刻骨的思念……

煮酒

  冬雷阵阵,冷雨连连,路上行人亦是步履匆匆。在江南一带,这种天气于他们而言似乎早已是司空见惯,大多不过是低声抱怨几句,脚下步子却是迈得越发快了。
  只见略显灰暗的天空呲啦一下划过一道亮光,伴随着随之而来的轰鸣炸响,雨势愈加大起来。雨砸入泥石小道,溅起一长串白亮的水花,恰是绽放在瑶池中的清莲,晃人心神。雨帘密集,周遭的景物看不真切,倒是顿生一种朦胧的美。
  冷意更甚,气息吸纳替换间,竟是能呵出一口氤氲的白气。只能说,今年烟州城的冬季格外的寒冷。

  有两个白衣少年头顶蓝皮古书嬉笑着穿梭于一个个寂寥的小巷。许是因为落脚重了,两人白净的鞋面皆染上了被雨水润过的痕迹。
  来到一处低矮的屋檐处,两人低头拂了拂身上的水花,抬眼相视一笑。较高那人单手执书,将其卷成一团,懊恼的敲了敲头,道,"都怪我,不应催你走的,如今倒是害你淋了雨。莫絮,你罚我吧……"
  被唤作莫絮的少年微微一笑,道,"淳书过虑了,这冬雨虽冷,于我却是不碍事的,不过被爹唠叨两句。"说着,他转身望着眼前浓稠的雨雾,道,"今日诗社的活动办得极好,想是你花了不少心思吧?"
  "其实大家都尽了不少力,"池淳书笑了笑,紧了紧手中握着的书,兴致盎然的对着莫絮道,"尤你最甚,那首诗实在是作的太好了!"说到兴奋处,他竟是拍掌而叹。

  "那不是我作的……"莫絮低声嘟囔一句,转头见池淳书眼露疑惑,似是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他不禁笑道,"没事,你看这雨何时会停?"
  "唔……"池淳书伸手往外探了探,雨水触肤竟冷的涔人,他赶紧把手缩了回来,甩了甩水,这才道,"我看这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怎么?你急着回去?"
  莫絮愣了愣,从怀中珍视的取出一把折扇,伸手摸了摸,手指并未沾染湿意,心口下意识松了口气,心情愉悦的道,"先生要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他。"
  "可是段先生?"池淳书了然一笑,睁大眼睛道,"早时已听你说段先生是如何如何了得,什么时候带我们一群人去拜访拜访?"
  莫絮出神的望着烟雨环拢的湖光柳色,忽然眼一眯,垫了垫脚,伸长着脖子欲望得更真切些。"莫絮?怎么不说话?可是舍不得?其实这先生……"
  "淳书"莫絮出声打断他的话,拍了拍他的肩,竟是语露焦急道,"我先走了!明日诗社见!"未待池淳书反应过来,他已是迅速的将折扇收于衣袖内,毫不犹豫的冒雨冲了出去。
  "诶!你去哪儿?"

  莫絮抹了抹脸上滑下的雨水,掩下心底的丝丝兴奋,急步跑至堤岸边,途中甚至几次撞到路中行人。人还未站定,他已是朝着碧水湖面上的一寄轻舟伸手挥了挥,放大声音唤道,"先生!先生!"
  轻舟之端,有一人撑着一把青竹油纸伞。那人一袭青衫,单手背立。在烟雨朦胧中,他的面容隐没在雨幕之后,虽看得不甚真切,但他身上幽幽而出的那派潇洒悠然已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段青宁眼中的浓雾在看到少年的那一刻缓缓散去,仿若霁雨初晴。少年全身被雨水浸湿,身上滴着水,发丝更是垂下来粘在脸侧,可谓狼狈至极。段青宁淡淡勾起一抹笑,这般的孩子心性倒是好的。他已然想不起自己年少的时候的是不是也如他这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所顾忌。

  莫絮轻舒口气,先是冲着段青宁笑了笑,而后看着被雨滴敲打泛起圈圈涟漪的湖面,握了握拳,照着前些日子里先生所教的轻功,提起一口气,飞身而下。
  脚尖轻点,晃动了一池碧水,身影袅袅而动,似踏云而归的玉燕。清澈的湖面倒影着他缓缓拉大的笑容。然而下一瞬,身子一颤,竟左右晃了晃。他稳不住,惊得睁大眼,低叫一声,眼看着就要落水而去,腰身却是一紧。他睁眼望去,却只见得段青宁脸部坚毅而不失柔和的弧线,他不禁微微一笑,心底渐渐沉寂出一片平静与淡淡的喜悦。
  段青宁点水而过,只一下便跃于轻舟之上。落地,他将手自莫絮腰间挪开,拾起地上的青竹油纸伞,撑起,这才微微笑道,"平日里不愿下苦功,只这一下,便已测出。"
  "是"莫絮倒未有任何不好意思,拖长声音,只拱手作揖,笑道,"先生教导的极是,学生日后定当用心,便请先生饶了学生这一回吧。"话音刚落,三个喷嚏连串而来。

  段青宁看着少年微微泛红的鼻尖,微微皱眉,道,"先进去吧,你这般样子若是病了,少不了又是一番折腾。"莫絮禁不住脸红了红,微微仰头望着段青宁,放软着声音,道,"先生莫要告诉我爹,学生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此话当真?"段青宁略一挑眉,眼露笑意。
  "自是当真,学生何曾骗过先生?"莫絮睁大的眼,急急说道,一副生怕他不信的样子。
  "那好,这话我记住了,先进来吧。"段青宁笑着点点头,引他进入船舫。舫内温度稍高,寒意褪去些许,莫絮站定,抬眼细细打量。
  一方小小的桃木桌,两个青蒲软垫。角落里另置有一个沉香木雕制的的箱子,他看着段青宁走过去自箱中取出一件与他身上同等色泽的衣衫,回身朝他招呼道,"愣在那儿作甚?还不过来将身上的湿衣换下,若是真真着了凉,就算是我有心替你遮掩,怕也是不能。"
  莫絮走过去,自段青宁手中接过衣衫,垂眸道了声谢。见段青宁笑着走开,他紧了紧手中的衣服,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衣面。触手的衣料虽如丝般柔滑,却是微带凉意的。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竟莫名的汩汩冒出一些暖意,连带着嘴角也不自觉微微上翘。

  段青宁取出一套青铜所制的煮酒器,自顾自的摆弄起来。这套煮酒器是他这次出行晔城最为可喜的一个收获。那煮酒器的耳杯用以接呈酒液,在其下,另置有一个镂空的小火炉,以木炭烧之即可用。而炉下的承盘则是用以接盛灰渣的,设计可谓巧妙。
  段青宁将白瓷小瓶里的清酒缓缓注入耳杯中,淡淡的酒香随着火炉温度的升高缓缓溢散在舫内,沁人心脾。莫絮闭眼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走到段青宁对面的蒲垫上坐下,微微笑道,"先生可是在煮酒?"
  段青宁抬眼看他,只见少年的身上的青衫拖地,而他的身子更是隐没在青衫之下,愈加显得纤瘦。段青宁低笑出声,甚觉此时的莫絮有些滑稽。"这衣衫太大,我倒是没想你竟穿它不得。"
  莫絮白皙的脸上渐渐渗出绯色,他不禁羞恼道,"先生莫笑,学生总是会长高的。"
  "好"段青宁轻咳一声,忍笑道,"你也莫恼,先生不说便是。"他一边拨弄着炭火,一边道,"倒是你,今年也虚有十七了,可曾想过往后的生活?"
  "往后?"莫絮看着段青宁将耳杯中的酒缓缓倒入两个青铜酒杯中,愣了愣神,这才道,"应是继承莫家家业,先生呢?"

  莫家在烟州城富甲一地,他自小便衣食无忧,虽然他志不在从商,可莫家只他一个,单就这一点,继承莫家家业便是无可置疑的事。他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这样问,但先生应是早知才是。
  段青宁将酒杯放置他跟前,挑眉道,"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如此逍遥一生也并非不是件乐事。"他轻呷一口酒,满足的眯眯眼,温酒徐徐滑过舌尖径直渗入口腔内部,霎时酒香满怀,只见他顿了顿,而后缓声道,"我问你,你向我学文习武为的是什么?"
  舫外雨声不断,滴落在木制的船廊上发出寂寥的声响。舫内烛火摇曳,时而可闻火炉内微带灰色的木炭"啪啦"一声炸响。
  莫絮置于桌下的手紧了紧,却是抬眼笑道,"先生才学卓绝,这世上若要寻得先生这般的人再难有二,学生仰慕,特求先生赐教有何不妥?"说着,他握杯的松了松,垂下。"可是先生嫌学生愚钝,不愿再为学生授课……"
  段青宁万万未想,自己一句话,竟引得他这般想歪了去,不禁抚额,无奈笑道,"傻小子,想哪儿去了?"

  "你对我有恩,既然当初我愿答应应你三件事,那么今日,只要你还在,我便会信守承诺到底。"段青宁的手在杯口缓缓摩挲着,"再者,你非是愚钝,只是心不在此罢了。"
  信守承诺!信守承诺!莫絮在心底喃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心微微有些刺痛,只见他"霍"的站起来,闷声道,"如果没有承诺你便会舍我而去,对不对?先生一定觉得我是一个累赘,想要早早的摆脱我……"
  段青宁微微蹙眉,怎么越想越远了呢?他站起身,走至莫絮面前,笑道,"可是我这先生做的极是不合格,竟让你这般猜想?"
  莫絮羽睫微颤,早在那些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便反悔了。"若是这样,你早早摆脱我倒是好的。"说着,段青宁作势愈走。莫絮一急,伸手就去拉他,然而急抬猛落间,袖中之物顺势滑出。
  "啪嗒"一声,引得段青宁顿下步子,回身望去。莫絮楞了楞,看着段青宁将地上的折扇拾起,下意识往前紧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什么,他袖下的手缓缓曲起握捏成拳,竟生生将步子停在原处。
  只听得段青宁,低声笑道,"看来你倒真是喜欢这扇子,时时带在身上。如此,那一个承诺倒是用的不冤枉。"

相亲

  莫絮想起了初遇段青宁的时候。
  有些无法置信,那个被水流冲至岸边全身是血,命悬一线的人与如今这个谈笑晏晏,自成潇洒的人竟是同一个人。他在心底微微苦笑,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是中了什么魔障,竟坚持着将他自山涧中背回来,甚至倾尽心力的去救他。
  那些个夜晚,灯烛摇曳下,他听着高烧中的段青宁用虚弱的声音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的唤着"御儿……御儿……"
  那人是谁,他不知,只是知道此时的段青宁与年幼丧母的自己甚是相似,都曾是这般的孤独,无依。于是,他夜夜守在那人身边,手握着那人高热中滚烫的手,低声应着,"别怕,我在……御儿在这里……"

  莫絮甚至无法忘记,自段青宁醒来的那一瞬间,他迷茫而呆愣的神情,似是失去了人生中最为珍视的东西。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段青宁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莫絮看得心疼,于是便陪着他,尽管有时一日里什么也做不了,他也是这样静静的陪着他。也因是如此被爹念叨了好几次,他却是毫不在乎。
  "谢谢……"第一次,段青宁第一次对他说的便是这两个字。原来他并非不会说,只是不愿说。段青宁的声音极是好听,低沉中带着微微粘合的磁性,一字一句的落进心底,似琴弦拨动,余音阵阵,听得人心直颤。
  莫絮愣了愣,回味过来,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递过药碗,温和道,"吃药吧……"

  "好了"段青宁坐下,抬眼笑看着他道,"快坐下吧,刚才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说着他将折扇放在莫絮的位置上,端起一杯酒向他示意。
  莫絮自愣怔中回神,见段青宁那幽深的双眸静静的望着他,仿佛极是专注,又仿佛是在看另一个人。他心下一紧,一下子慌了神,赶紧走回原处,急急拿起酒杯,抬手便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这酒如何?"酒不醉人人自醉,落耳,段青宁的声音竟渐渐染上慵懒的醉意。
  "恩,好酒。"莫絮含糊应道。事实上,刚刚喝得太急,他根本就没有细细去品味。段青宁轻笑一声,身子后移,背抵船壁,心不在焉的转着手中的酒杯,笑道,"这酒还不算最好的,你可知这世间最好的酒是什么么?"
  "唔……可是上等的女儿红?"莫絮试探着问道,对酒他从来不在行,能叫上名字的更是少数。
  段青宁笑了笑,低头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才缓声道,"都不是……"仰头,一饮而尽。他满足的轻叹一声,这才轻声道,"这世间最好的酒谓之——相思。"最后二字低缓中竟带着绵绵情思,沉沉哀痛。
  莫絮抿抿唇,深吸了口气,道,"先生你喝醉了……"在你心中,你无时无刻不在念叨的那人究竟有多重?你又可知,你眉目间的忧伤:伤人伤己。

  "醉?"段青宁摸摸额头,随即低笑着摇头道,"能醉倒是好事一桩,只怕是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不能忘……
  莫絮为自己倒上一杯酒,未有任何犹豫的一口喝下。那酒温温的绕在舌尖,捂暖了胸腔却是久久未能捂暖那颗轻轻跳动的心。
  彼时的他并不知这种对段青宁特殊的依恋,世人唤之为爱情,他只知先生于他是不同的。从开始对他境遇上的同情到喜欢静静伴在他身边再到仰慕他学识广渊,歆赞他那派潇洒儒雅之风,不知不觉中,段青宁挤入他的生活,竟渐渐变成除却爹之外他最为在乎与特殊的存在。
  犹记得,伤好的差不多后,段青宁要走,是他以要段青宁报恩之名,求得三个承诺:一是做他先生,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这样一来,那人便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了。二是亲赠他一个礼物,留得一份思念。
  第三个他一直未说,只是想保留着,单纯的想着,如此先生便是欠着他的,即是欠着,两人间便从此有了牵连……
  此生纠缠,不息不止。

  待到舫外冷雨渐止,两人才吩咐船夫靠岸,施施然踏月而归。晚间的风比之白日里冷了许多,吹刮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痛。段青宁背手而走,因着这些风倒是清醒了不少。
  大雨袭过一条条青石小巷,润得满地时见一些大小不一的水洼。"吧唧"一声踩上,溅起一些零落的水花。莫絮低头故意踩走着,嘴角扬起一个孩子气的笑。月光静静洒落,他眉眼间染上一片温润的光,纵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这一笑,却足已让人的心底泛起丝丝疼惜。
  段青宁看过去,不自觉嘴角轻轻上扬,抬手便揉了揉莫絮微带凉意的发,眼底深处汩汩而出的笑意在月光下愈加的清亮炫目,"好玩吗?"
  莫絮耳根红了红,拂开段青宁的手,退了些距离,这才道,"先生又把我当小孩……"语露埋怨,听起来却可爱的紧,段青宁忍不住朗声笑起来。见莫絮瞪他,他这才止住笑,一边摆手,一边皱眉捂额道,"先生醉了,方才不过说笑,说笑罢了……"言毕,似乎为着自己佯装老态的模样逗乐,又低低笑起来。

  果真是喝醉了么?莫絮嘀咕一声,看着段青宁笑的眉眼舒展的模样,嘴角也不自觉跟着轻轻上扬,好似从未见过先生笑的这般惬意。
  原来先生醉了比清醒的时候容易开心……
  这样想着,口中涩涩,他只得率先撂开步子,冲身后那人,道,"先生若是发够了酒疯就快快随我回去吧……"
  "我没醉……"段青宁略微皱眉,反驳道。嘴上如是说,脚上步子却已经追了上去,笑道,"怎么?胆子大了?连先生也敢取笑?"
  "先生不也常拿我作乐?如此,便是以其人之道还之以其人之身。"莫絮拱手作揖,温和的说道。
  "你这……"

  "公子!公子!"远处急急跑来一个作书童打扮的人,只见他挥着手跑近,对着莫絮喘着气道,"公子,可找到你了……呼……老爷……叫你回去呢!"
  "是什么事?"
  "听说是来了贵客,已久候多时……"莫晓飞抬起衣袖抹了抹汗,答完,向着身边的段青宁作了个揖,唤了声先生。见段青宁点头,他又转回身,对着莫絮继续道,"公子快回去吧……以老爷的性子,晚了少不了又是一顿打。"
  "恩,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报备一声吧。"莫晓飞应了一声,赶忙一溜烟跑远了。莫絮侧身望着段青宁,笑道,"先生酒醒了么?若是还撑得便陪我赴宴吧……"
  段青宁笑了笑,尾音上翘,只说了两个字,"害怕?"
  "是……"他坦然承认,嘴角含笑,"先生知我不善与人交道,但苦于爹如此看重,确是伤脑筋。若是先生能帮我过了今日这关……"
  "那日后学武之时,你便要学出个样子来!"段青宁截断他的话,挑眉道。
  "好,这桩买卖算起来并不吃亏。"他的嘴角弯起一抹浅笑,嫣嫣然衬得芳华尽失。
  溶溶月,冷冷光,落心不悔,自有温情常在。

  "爹"少年一袭白衣,上描细碎的银色丝边,虽是式样简单,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寒碜,恰似一块柔柔散着光的璞玉,温润典雅。莫韦略微皱眉,拉过少年,低声道,"做什么去了?不是交代你早早回来么?"
  莫絮楞了楞,微微一笑,道,"早上事太多,我给忘了。"
  "尽是些闲事,待会儿再跟你算账!"莫韦厉声朝他说完,而后却堆起一脸笑,对着同席的一个富态百出的中年男子,拱手作揖道,"池兄莫见怪,这孩子就是顽劣,今日真真是我们怠慢了,改日定当登门谢罪。"
  池斗白赶忙虚托莫韦的手,皱眉道,"莫兄这就见外了不是,你我世代交情,我又怎会为这区区小事而心存芥蒂呢?"查知莫韦还欲再讲,池斗白顺势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无须多言。随即只见他单手捋了捋胡须,上下打量着莫絮,满意的点头笑道,"这可就是贤侄,果真生得一表人才,多年不见,老夫都快忘了他当年的模样。"
  "莫絮见过池世伯。"他上前一步,微微笑着向着池斗白作揖行礼。"好好好!也不枉老夫等这一遭。"池斗白欣慰的拍了拍莫絮的肩,下一刻却是朝着身后唤道,"蔓儿,还不过来见过你莫大哥。"
  池君蔓从池斗白身后羞涩的露出身子,小小向前迈出一步,飞速抬眼瞥了莫絮一眼,弱弱道了声,"蔓儿见过莫大哥。"只见她微微咬唇,一张精致的脸因为沾染红晕而愈加显得娇美柔丽,似一朵萱萱而展的琼花。
  莫絮微微一笑,道,"你可是淳书的妹妹?平日子也曾听他提起过你。"

  "好了好了,我们一行人一定要这么站着说话?"莫韦笑着朝众人说道,心情似乎不错,"来来来,快坐下,我们来喝上一杯。"
  莫韦与池斗白聊得欢,席间欢笑自不必讲。相比之下,莫絮与池君蔓这一边倒是愈发显得安静。莫絮闷声吃菜喝酒,少有言语,只是心中对先生迟迟未到的行径颇有不满,想着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莫大哥……莫大哥……"
  "啊?"莫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温和道,"你可是叫我?"
  "恩"池君蔓双手紧张抓的莲裙,咬着唇道,"不知莫大哥明日是否有空?"
  "哦,明日我约了你哥去诗社,怎么?你有事?"
  池君蔓眼神一暗,随即只是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大事,若是莫大哥没空,那便算了。"
  "你如果……"未待莫絮开口说话,那边却听莫韦道,"来,我们大家来喝一杯,今日实在高兴!"莫絮在心底轻叹一声,无奈的端起酒杯,微微笑着将酒缓缓喝入口中。
  "池兄啊,我看我儿与蔓儿甚是等对,如今絮儿也不小了,也应是该娶个亲,定定性子了!"

伤害

  "咳咳咳……"被一口酒呛到,莫絮剧烈的咳嗽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池君蔓赶忙起身帮他顺气,眼露担忧。
  "怎么这么不小心?"莫韦皱眉忧声问道。
  "爹"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只见他"霍"的起身,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打扰了大家兴致,莫絮改日向大家赔礼道歉。"说着,他转身便走,全然不顾场上众人略显尴尬的表情。
  "你!"莫韦气得拍案而起,"孽子啊孽子!尽是被我宠坏了!"
  莫絮脚上步子不停,眉头却是越拢越深,直至身后的喧嚣渐止,他的心也未曾停止过忐忑。
  先生,先生……
  你便是早知,与他一道诓我来的么?我娶亲与否,你真真一点也不在乎?想至此,他嘴角不自禁荡漾起一抹苦涩。
  你我之间在初遇之时中间便筑起了一道鸿沟,于你而言,我始终是你的学生。甚至,你只是一个会微笑,会说话,但是失了心的活死人。
  先生,不知道,我又能相伴在侧多久呢?他仰头望月,眼中微有水汽,那抹皎洁映得往日温情愈加朦胧易碎,似是假象。
  夜漫漫,心冷冷,这注定是个伤心夜……

  "先生,喝药吧……"莫絮将碗放在桌上,也不管段青宁是否听的到,转身欲走。此时却听着段青宁笑道,"生气了?"
  莫絮开门的手一顿,随即垂眸,淡淡道,"先生在说什么,学生不懂。若先生没有其他事,学生先走了。"说着,他"吱呀"一声将门拉开来,然而下一刻,只听得"碰"的一声,门又顺势合了回去。
  他盯着门上那双修长的手,头也不抬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段青宁轻叹口气,暖声道,"昨儿个我是真的有去,不过是中途被你爹的人拦了回来。知你是去相亲,这种场面我也不好出现不是?"
  "那你敢说,你不是有意促合?"莫絮转头深深的望着他,面无表情。
  段青宁心里咯噔一跳,莫絮在他面前从未这般严肃过,想着,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那人的发,低声道,"便当是先生错了,向你赔罪,如何?"
  莫絮一把推开他的手,仍旧笑着淡声道,"请先生莫要再用这种敷衍的态度对待在你眼中的'小孩'。如此看重,学生受不起。"字字句句透出讥讽之意。

  段青宁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微微蹙眉,沉声道,"你一定要这么和我说话?"
  "不然要怎么样?"莫絮苦涩一笑,微微一顿,道,"先生你这样累不累?我想知道,先生的心到底去哪儿了?这么日日念着旧日往事有意思吗?"说着,他走回桌案,拾起桌上的那副画,面朝段青宁,道,"若是真的忘不了,那就回去找他!你这样日日画他的画像,折磨自己,何苦来?"
  段青宁急步走过去,劈手夺过莫絮手中的画,冷声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过问我的私事。"
  "私事?"莫絮低笑一声,"先生何尝不是在过问我的私事,我娶亲与否与先生又有何干系?"你根本就未在乎过,又何必借此来伤害我……
  "先生在身后推波助澜又是意欲何为?"

  "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若是你因此觉得我多事,以后我不管便是了。"段青宁看着莫絮苍白的神色,心中不自觉泛起疼惜之情,话语上竟也是因此放软下来。
  他感激这个少年,感激他一直陪伴着自己走过了那段失去所有的岁月,甚至,他感激他用他明媚的笑容换得了他活下去的信念。
  "关心?好一个关心!"莫絮硬生生的止住了那一霎那心底涌上的阵阵锥心的刺痛,他吐出一口气,拉出一个笑来,道,"那便请先生以后少关心这种事吧,也许这样,我还能敬你如前。"言毕,他便急步跑了出去。
  段青宁望着那抹白色消失在眼前,拧眉而坐,自醒来,心里竟第一次有了烦心的感觉:为莫絮……

  入夜,烟州城便被绚丽的灯光染出一片繁华,大街小巷人头涌涌,四处是叫卖声,四处是嬉笑声,孩子们手执糖葫芦,灵活的穿梭在人群里。夜色中,这座城市喧嚣而华丽,不清楚的甚至会以为有盛大的节日已然来临。
  莫絮看着透过窗户看着楼下热闹的场景,目光怔忪,只见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顿了顿,而后拿起酒壶就往酒杯里添。然而下一刻,酒壶却被人伸手夺去,他略微皱眉看着那人,懒声道,"淳书,你做甚?快把酒还给我……"
  "莫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池淳书将酒壶挪得更远些,担忧的看着那个酒意迷蒙的人,道,"去了诗社也不说话,跟你说话也时常走神。约我吃饭,却只见你闷头喝酒,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他指指自己,咯咯笑道,"我好得很,能有什么……"说着,他绕过池淳书将酒壶夺过,对着壶嘴就喝了上去。
  "若是为蔓儿,那大可不必,这么多年兄弟,我知你对她无意,定不会因此恼你。"池淳书看不过眼,拖过莫絮将他按在凳子上,认真道,"我爹那边我会帮你的,你放心。"
  莫絮将头抵在木桌上,用双臂将头抱住,沉默良久,只听着他用蚊弱的声音,低声嘟囔了一句,"你不会懂的……"
  不会懂的……

  这一醉似乎醉了许久,又似乎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莫絮抚额而起,头痛的厉害,脑子混混沌沌,只留有一些零星的片段。
  环顾四周,这似乎是昨夜他们喝酒的那个客栈。他眨眨眼,静默片刻,暗道一声坏了!连忙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
  再说另一边,莫韦站在树荫下,脸色阴沉的转头望向身后那人低声问道,"絮儿呢?我不是吩咐你让他今日过来拜见穆老板吗?怎么到了这个时辰还不见人?"
  莫晓飞额上冷汗直流,只见他咽咽口水,惶恐道,"老……老爷……奴才昨儿个确实有跟公子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子昨晚彻夜未归,想今日提醒也是不能的啊。这种话自是不能说,莫晓飞在心底嘀咕一声,头愈发埋得低了。
  莫韦看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气得一掌拍在莫晓飞的脑袋上,压低着声音喝道,"没用的东西!"

  "哟,是什么惹得莫老板生了那么大的气。"远处走来一人,约莫着四十来岁的样子,一身湖色锦衣穿在身上,一看料子便知此人非富即贵,只是长相猥亵,气势上却是输了几分。
  莫韦赶忙迎上去,笑道,"不过是这奴才做事实在是闹心,大小事都须我亲力亲为。"他拍掌重叹一声,道,"哪及穆老板,样样皆能打理的妥妥帖帖。"
  "哎,莫老板过谦了!"穆垣摆摆手,飘转的视线却在一下刻定格在远处。莫韦眼露疑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见莫絮急急跑近。
  少年白皙的脸颊微微泛出粉色,那双黑眸浓黑如墨,眸光流动间,仿佛吸进了世间所有的灵气,白色的衣摆随风而动,虽不至拥有倾城之色,然而却似一块未经打造的璞玉,静静闪着光芒。
  莫韦微微眯眼,传言穆垣此人最喜男色,想到他看莫絮的眼神,他心中一沉,渐露不悦。千算万算偏偏漏了莫絮这个祸害,他在心底轻叹一声。只见他悄无声息的挪至穆垣面前,遮了他的视线,打着呵呵道,"前儿个,池斗白池大人向我提起今年烟州城划舟比赛一事,我细心掂量了一下,身为烟州城的百姓自当为烟州城造福,此次盛事更当是义不容辞啊,所以,莫某愿献出千年人参一支,白岩暖玉一个,夜明珠一对,作为资助,不知穆兄此次又当拿出什么宝贝让我们大家大开眼界呢?"

  穆垣心下不悦,面上却是笑道,"此事不急,总之,穆某定当尽力便是,莫老板对我可放一千万个心。"说着,他话锋一转,看着来自身侧轻喘着气的莫絮,笑问道,"这位是……"
  "这是犬子"莫韦微微笑着说道,"絮儿,快来见过穆老板。"
  莫絮低应了一声,向着穆垣拱手作揖,温和道,"莫絮见过穆老板。"
  穆垣眼眸一沉,连忙紧走上前,搭上莫絮的手,虚抬一下,笑道,"贤侄果真生的好相貌。"莫絮微微皱眉,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笑一笑,道,"穆老板谬赞了,皮囊而已。"
  "絮儿,为父有样东西要交予段先生,你应是知道先生在何处的,就去替为父走走吧。"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递给莫絮,挥挥手道,"快去吧,别误了事。"
  莫絮微微愣神,只见他抿抿唇,这才挪着步子走远。穆垣望着少年远走的身影,唇角微翘,暗含一种势在必得的意味。"我看贤侄是一块经商的料,日后,可叫他多到我处走走,我也可介绍些人脉于他。"
  莫韦呵呵一笑,道,"如此,便先谢过穆老板了。"他心底的担忧渐盛,虽是达到目的,可这毕竟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挨打

  这一年,梅花开的极是繁盛,它们缀树而生,红殷冉冉,将别院的风光衬出一片旖旎。在烟州,能种的起并且有能力养活这种极之名贵的"落梅"的,便只有烟州的几大名富之家,恰恰,莫家便是。
  莫絮微微皱眉,低头穿梭在这片梅林中,神色纠结。这每一步都迈得极是艰难,不想见那人,至少现在不想见。现在,只要一回想起那日段青宁对他婚事不甚在意,甚至有意促成的样子,他的心便像是被压进了一个密闭的空间,有种窒息的错觉。
  长那么大从未这般难过,也从未对一个人这般上心。
  走得深远些,那林中便传来一阵阵掠风而响的声音,凌厉中不失沉稳,莫絮隔着树隙微微蹙着眉,静静看着段青宁抿着唇,独自在空中挽出一朵朵炫美的剑花。他紧了紧手中的锦盒,余光瞥到一旁石桌上那碗黑幽幽的药已然失了热气一般的搁置在一旁。

  心中微痛,只见他不假思索的拨开树枝,急步上前,恼火的伸手一挥,碰啦一声脆响,那碗药便应声落地,黑色的药汁溢散在周围,甚为割眼。
  "莫絮……"那声音带着微微粘合的磁性低柔的挤进心底,莫絮抬眼望着那人,淡淡道,"先生若是不想喝药,学生亦不会强逼先生,只希望先生有什么想法直接告诉学生,莫要糟蹋别人的一片心意。"说着,他将手中的锦盒碰的一下拍在石桌上,转身便走。
  段青宁微微蹙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拉住少年的手腕,只见他顿了顿,而后温柔一笑,略微带点哄意的道,"我知你是关心我,以后,我定当乖乖的按时吃药,不管为了什么,都莫要再气先生了,好吗?"
  莫絮鼻尖微酸,你根本不知我在气什么……
  只见他用左手用力的缓缓推开右手腕的紧紧抓住他的手,而后淡淡道,"学生还有事,这几日,向先生请个假,学文习武之事拖后吧……"
  风拉起薄云,将天空吹的更高远。那逃逸的脚步凌乱着跑远,段青宁轻叹一声,心底踹出一个想法,却立即便他低笑着略去,也许他真是多心了,那孩子只怕是任性心起,得理不饶人吧……
  这样想着,他心里微松,脸上浮上一抹笑,风轻云淡。

  "公子,老爷叫你去书房找他。"莫晓飞看着呆呆看着书发愣的莫絮不安的说道,见莫絮没有反应,又重复的说了一遍,而后唤道,"公子?"
  "恩?恩好,我现在就去。"他眉间的忧愁缓缓散去,复而聚拢,只见他迈出一步,而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立即转身,看着莫晓飞问道,"爹他找我什么事?"
  莫晓飞急急摇了摇头,眼里却渐渐涔出担忧,"公子,我看老爷今天心情极是不好,你还是小心点说话,不要惹恼了老爷。"
  莫絮缓缓拉出一抹笑,道,"你放心,我自是不会故意惹他。好了,你早些去歇息吧,今晚不用陪在这里了,我看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
  莫晓飞应了一声,这才拧着眉退了下去。他从小侍候公子,公子待他极好,所以他并不愿公子受到责骂。只是今晚看老爷的样子却是难说……

  书房里灯火通明,莫絮小心的走进去,环顾四周,见莫韦负手立于窗边,心中一跳,赶紧低叫了一声爹。
  莫韦转身见到他,先是眉头一皱,而后竟是伸手一指,沉声喝道,"你过来,给我跪到你娘的墓牌前!"
  "爹……"
  "我让你跪下!听见没有!"
  莫絮无奈,只得掀袍跪下,却是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莫韦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长棍,只听着他痛声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莫絮挺了挺腰杆,微微皱眉,道,"孩儿不知,孩儿自知最近循规蹈矩,并未逾礼分毫!还请爹明示!"
  "好好好!"莫韦怒极反笑,只见他将长棍高举,大声道,"今日我就告诉你你到底错在哪儿!"

  "第一错!你不该当面拒绝池家婚事,将莫家脸面搁于尴尬的境地!"话音未落,棍身已经着力往下打去。莫絮闷哼一声,随着那股力道身子轻晃了一下,只见他扯起嘴角,轻笑了一下,随后却将背挺的愈加直起来。
  "第二错!你不该彻夜不归学着那些败家子沾染一身酒气回来!"这一下比之第一次还要使力,再加上莫韦在年轻时本就习过武,这棍子落下自是比平常人落力要痛上几倍。莫絮伏身在地,身后渐渐染出一些血迹。
  "第三错!你不该视我的话为耳边风眼前云!"他痛声吼道,耐着心痛,一下打在莫絮身上,只见哇一声,他口中便吐出一抹血,染红了他纯白的衣角。莫絮缓缓拉出一笑,身上力气尽失,眼前所视之物也开始晃动起来。
  那一夜,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挨了多少下,只知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段青宁着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不停的唤着他,莫絮,莫絮,莫絮……

  烛火昏暗,在摇曳中,晃得少年的脸苍白的似失去所有的血色,往日那双灵动的眼睛轻轻耷拢着,如蝶羽般浓密纤长的睫扇环出淡淡的一片阴影,像是被折了双翼的蝴蝶,愈加显得脆弱不堪。段青宁微微蹙着眉,听着少年轻浅的呼吸,心里缓缓泛出一阵细密的疼惜。
  只见他轻轻拨开莫絮被汗水浸湿的黑发,对着身后抽噎着的莫晓飞,道,"把药给我,你先下去吧,我来照顾他。"莫晓飞含泪应了一声,取过药瓶递给段青宁,而后轻声细步的退了出去。
  段青宁小心的缓缓褪下莫絮身上染血的衣衫,那白皙的脊背红痕交错,皮肉下有殷殷血迹,有些血水沿着被打裂开的皮肉缓缓涔出,顺着少年特有的纤细的骨架流淌而下,滴落在软褥之上,涔开,化出一朵如红梅般艳润的血花。

  莫絮自小便鲜少吃这种苦,纵然有时玩劣,被莫韦拉着打两下,只要他认错求饶,终不会激的莫韦下狠手,然而,这一次,他抿唇不语的倔强样,在惹得莫韦心痛之余,恼火更甚,只觉得真真养了个不听话的祸害,莫名其妙的招了穆垣这个色胚不说,还处处与他作对。
  段青宁拧过湿巾微蹙着眉给他轻柔的擦拭血迹,看着昏迷中的莫絮因为疼痛而无意识的轻轻颤抖,他莫名的心里一窒,当下眼里便不自觉的揉出一抹似水温柔,疼惜他的同时,心底也缓缓拢出一阵郁意。
  温热的湿巾沾到柔嫩的皮肉,牵起一阵如针碾过的刺痛感,莫絮低吟一声,额角的汗珠顺延而下,那张脸显出一片苍白惨淡。
  月色幽幽,那一夜,烛火燃泪而尽,段青宁也这么坐在他床前照顾了他一夜,心里的担忧竟没有一刻落下过,这个少年,当初是不是也想现在这样看着当时奄奄一息的自己呢?对他这个陌生人怀着的又当是何种心情呢?
  他伸手触了触少年惨白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眼角沾染的泪珠,轻轻叹出一口气,薄唇轻启,低诉说一声,"傻小子……"
  傻小子有些事太过执着未必是好事……

  清晨的阳光静静的洒落,空气微凉中却带着丝丝暖意,那温柔的光线映照的天空如被碧水滤过般清澈,莫絮微微眯了眯眼,虽是趴躺着,身上的伤口也未愈合,却全然未见昨日那般死气沉沉的迹相。
  只见他侧头挨在软枕之上,唇角微微上扬,静静的看着那个趴在他床前的段青宁,许是因为劳累,他的眼圈下有淡淡的青影,他忍不住伸手用指尖轻轻抹过,心里缓缓淌出一股暖意,原来昨日竟不是幻觉。
  那人的睫羽轻颤,他一惊,急急将手抽回,没想却牵动了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的低吟一声,尚未及反应,右手臂已经被那人轻轻托住,他微微咬着唇,竟是不敢再抬眼去瞧。
  "怎么样?身子可是好些了?"段青宁伸手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微微笑着问道。
  "恩,我想喝水……"他不自觉脸红了红,将头埋入软枕些许,闷着声音答道。

  段青宁笑笑,只觉此时的莫絮格外的可爱,莫不是生病了性子倒是软了?也不像之前那般耍着孩子心性容易生气?他点点,道,"好,你等着,我叫人换壶热的来。"
  不消片刻,段青宁便折了回来,见莫絮睁大着眼,望着他,不自觉笑道,"你这般望着我做甚?"
  "先生"莫絮轻唤一声,咬咬唇,道,"先生昨日是怎么知道的?"
  "是晓飞跑来告诉我的"段青宁眼眸微动,随即低声道,"你又做了什么惹得你爹气成那样?"
  莫絮心里一跳,口上却道,"我没有,没有做错。"若是这样是做错,他不知如果顺了爹的意去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悔了她一生的幸福便是正确的做法吗?


温情

  "你也别总与你爹置气,想来,他也是疼你疼的紧今日之气才会那么大。"段青宁帮他掖了掖被角,笑着说完,这才对着外间道,"拿进来吧……"
  莫晓飞应了一声,这才托着木盘进了来,看见自家公子气色好了不少,当即笑开了眼,急步走近道,"公子醒了?身上是不是很痛?"
  "我没事,你手上端的是什么?"莫絮对着他微微一笑,知他爱担心,只转开话题说道。然而身上有伤,不能随意起动,他便看不见莫晓飞盘中之物,只是隐隐闻见些微苦涩的草药味。
  心下了然,不禁微微蹙了眉。抬眼却见段青宁递过来一杯温水,笑着对他说道,"不是嚷着渴了吗?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他心中暖意更甚,微微撑起身子,接过茶杯缓缓喝下。这才笑道,"看来挨了一顿打倒是值得的,先生反而亲自来照顾我。"

  "值得?"段青宁摇了摇头,道,"惹得一身伤,哪儿也去不了,也是值得的?"他伸手取过药碗,递给莫絮,道,"还是早早养好身子的好,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想与我同去断峰崖看看么?若是你乖乖养伤,等你伤好了,我便与你同去,如何?"
  "真的?"他的眼眸一闪,宛如在一瞬间被点亮的星光,顾盼间,霎时流光四溢,却是颇具孩子气的,"先生可不许骗我!"那时求了他许久,他却是说断峰崖蛇虫鼠蚂繁多,带着他并不方便,现下,知他肯答应,心中喜悦自不必说。
  段青宁眸光一软,不自觉伸手揉了揉他微带凉意的发,笑道,"先生我向来都是一诺千金,何时骗过你?"
  未及莫絮说话,莫晓飞的声音便急急插了进来,"公子,快喝药吧,你身子还很虚弱。"
  莫絮瞪他一眼,下一刻却只是看着手中泛着热气的药碗微微蹙起来了眉,此时,却听的段青宁在一旁低笑道,"怕苦?平日子你叫我吃药的时候可没有这般犹豫。"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之意,莫絮眉头微展,瘪瘪嘴,道,"先生,这不能同日而语。"

  段青宁无奈一笑,只道他是在说歪理,随即却是从莫晓飞的木盘中端出了另一碗药,道,"我陪你喝,如何?"莫絮本欲顶撞回去,听着他这般说,当即心头一喜,应了声好,便仰头将碗中的药汁一口气喝了下去。
  那药汁苦涩,渗入舌尖,那股涩涩的中药味久退不去,他不自觉将脸皱成一团,段青宁笑笑,将碗放下,随后取来蜜饯递给他,低笑道,"吃点吧,混了味道,会好受些。"
  未想,他却是一把将那蜜饯推开,摇摇头,在段青宁诧异的眼光中接过茶杯仰头咕噜咕噜漱了下口,将水吐出后,顿了顿,道,"先生可能不知,我不喜甜食,尤是在吃了苦的东西后,更是不愿意吃。"
  "那日后吃药你便要不断的招罪受了,这不是苦了自己么?"
  "先生放心,我不会轻易让自己生病的。只要不病,就不用喝药了。"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急急道,"先生快去歇息吧,昨日照顾了我一夜,定是累极了。先生的身子尚未痊愈,还是不要过多操劳的好。"
  "好,你也多点歇息。"段青宁站起来,又向莫晓飞嘱咐了一些注意的事宜,这才离开。莫絮自软枕下取出那把折扇,细细摸了摸,嘴角不自觉沾染笑意。
  莫晓飞不解的摸摸后脑勺,暗道,前两日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是被打了一顿,反而被打醒了?

  接下来的日子莫絮倒是过的甚为安心,莫韦没有再来找过他,而这种近乎冷战的状况虽然从未出现过,但是他并不为此感到担心。他性子向来执拗,认定了没有做错的事倒是很难再有回转认错的余地。
  养伤的那段时日里很多人来看过他,大多不过是来劝他如何如何应该奉行孝道,不要因为一些小事而与莫韦怄气。他虽一直是面带微笑听着,然而心中却愈加对这种无意义的说教烦恼至极。
  这期间,池淳书自然也来过几回,甚至是池君蔓也特意登门拜访过。然而这么多人在他这屋子里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希望等到的始终还是那个在夕阳暮色中嘴角含笑,一派风淡云清的人。
  "先生"莫絮微微咬唇,犹豫道,"明日……"
  段青宁抬眼扫他一眼,心中了然,嘴角微勾,眼底的笑意汩汩而出,晶润如星,只听着他缓缓道,"既是伤好了,明日你想去,我们也是可以去,不过……"
  莫絮心中一紧,不禁急急问道,"不过什么……"
  "万事都要听我的。"
  他笑笑,心里兀然一松,可以与先生一起游山玩水,独处忘忧于山色之中,自然最好不过,若是能一辈子都这样……
  可是,那人心里仍是装着另一人,一个不可抹去的存在。
  想至此,莫絮的眼眸一黯,刚刚拉起的笑却又在不自觉中消没。

  断峰崖地处烟州城护城河以南,那里山势险峻,一般来说,平常人家并不愿在此出没,怕是一不小心便会被那里不知名的毒物伤了性命。但饶是如此,却仍是有一些人对断峰崖神秘的景色心生向往,欲窥得一隅,诸如段青宁莫絮之流。
  去的那一日,天空放晴,有暖暖的阳光透过树隙斑驳着散落,似能倾泄着倒入心底。虽是入了冬,但是烟州城较之北方并不算冷。段青宁自便莫絮救回一命之后,身子虽没有以前那么健朗,常常需要以饮食药汁疗养,但毕竟是多年习武,这点冷于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莫絮对着手心呵出一口热气,上下揉搓着,但暖意倒是未见几分。他踩着段青宁的脚印一步一步的跟着他往深山上走,不时抬眼看着那人在暖光熏染下愈加温柔的神情,心思微动,不禁开口道,"先生不怕冷么?这山里湿冷重,先生着的这般单薄,回头怕是会生病的。"
  "不碍事"段青宁笑笑,停下步子回头看向少年。只见少年的脸被裹在一团白绒绒的狐裘中间,那被冷意染得微微发红的鼻尖衬得他如水般清澈的双眸波光潋滟,他莫名的心中一动,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伸过去将少年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手中冰凉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微微蹙了蹙眉。

  莫絮楞了楞,手上徐徐传来的温热的体温,像道暖流缓缓淌进人的心底,扰乱了一池平静的心湖。他脸上一烧,下意识把手往回收,却被那人抓的更紧。他抬眼望去,却只见得那人微蹙了眉,抿了唇,似乎颇为懊恼的模样。
  "先生……"
  "走吧,山顶上的景色很美,晚了怕是会错过。"
  莫絮呐呐应了一声,一路上便由着那人一路拉着自己往山上走。心思却愈走愈远,眼睛久久盯着两人手掌相连的地方,莫名的心跳加速。
  碰碰碰……
  如擂鼓轰鸣,从未觉得这声音这般悦耳,一下一下撩击在心上,甜美却让人窒息。那感觉太过美好,以至于他错过了途中的风景,错过了耳边淙淙的流水声,眼里只有那人,至始至终只有那人而已。

  断峰崖虽难爬,但风景总是美的。莫絮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日的晚霞,染血一般的红,带着凄迷的美,像恋人决绝的姿态。那漫天的红云连成一片,落目处,恍惚晃动成醉人的云烟,随风吹向更高远的天际……
  崖边云烟环拢处,恍惚可见的是石缝中延而生长的一株白色的钺尖草,它虽名为草,实则开缀的却通体莹透的钺尖花,那花分五瓣,瓣瓣润美。这钺尖草三十年开得一花,一百年难见一株。传闻中,用钺尖花制药,可补气凝血,助人消除病根,甚至可精增功力。
  莫絮先是怔了怔,眼睛却是一下不眨的看着那字烟雾中透出的花,他猛的将手自段青宁手中脱离开。段青宁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他倾身在地,伸手去勾山崖下那株花草。
  "你做甚?快起来,这样危险。"段青宁皱眉伸手去拉他,刚刚碰到他的手臂,却听他大声惊慌道,"别动我……我快摘到了……"
  莫絮眯着眼,手用力往前伸,指尖微微触碰到根部,他咬咬牙,将身子倾的更出些,段青宁心里咯噔一下,眉头锁的更深,只见他沉声道,"莫絮!别摘了!你回来!我替你摘!"
  认识段青宁那么久,他似乎从未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过话,莫絮探出去的身子顿了顿,随后却似想到什么似的复又将身子探出去,这一下,乍看过去,身子像是凌空悬在崖外。
  段青宁心中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却在下一刻见他身子回缩,笑着仰头将花伸在他面前。明眸皓齿,款款而笑,那笑容干净纯粹的像是晨夕的朝露,润出人心底越纯美的地域,莫名的想要留住,想要去呵护。

心动

  "先生"莫絮将手中的钺尖草送至段青宁面前,示意他接着,而后一边伸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一边笑道,"今日得了这钺尖草,先生你的病便可痊愈了,以后便不用再日日吃药,我看先生……"
  "你天天嚷着要来这断峰崖便是为了这株钺尖草?"段青宁眉头紧锁,连带着话音也比平时要低沉许多,自有威严不煊而带。
  莫絮心里一跳,莫不是先生觉得我多管闲事?往日让他喝药,他已是千般不愿,如今定是恼了。这样想着,心底翻涌上一阵委屈,那苦涩的心绪似潮水般汹涌而上,几近将他湮灭。
  他禁不住往后紧退两步,却是不想,身后便是那万丈悬崖,脚下土石松动,跨啦一下滚落下去,无声无息。他吓的低叫一声,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闻到了死亡的味道,然而身子却是在脑子那一瞬间的空白期过后被人紧紧揽在怀里。
  那力道很紧,紧的他的腰身发疼,有种被害怕失去的错觉……

  "先生?"他微微抬头,只能看见那人紧抿的双唇,似带有隐忍的怒气,未及反应却已被段青宁推开。他怔怔那抹青衣拂袖而去,心里黯然一片,果真是不愿接受我的心意么?
  只见他缓缓蹲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株钺尖草,微微咬着唇,先生发脾气也好,恼我怨我也罢,只是这株钺尖草于他却是极有用的,不管如何也要劝先生收下才是。莫絮猛的站起来急步便欲跑起来,却不想刚叫出"先生"二字,脚腕处便是一阵抽痛。
  他禁不住呲牙咧嘴的嘶了一声,许是刚才踩空的时候崴到脚了,这样想着他缓下身子去揉了揉痛处,路是走不了,四面空山,正犹豫着该如何回去之时,眼前便出现了那双白净的云靴,他心中一悸,像烛火"呲"的一下在瞬间被点亮。
  他微微仰头望着那人,莫名的心中酸涩,只觉得今日所做之事皆是吃力不讨好,薄唇微启,他弱弱换了句,"先生……"
  那人久久没有说话,莫絮只觉愈加忐忑不安。那种自上而下俯瞰的姿态,像是两人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触手,不可得,触心,却是愈加的望眼欲穿。

  "上来"段青宁背对着他蹲下身子,从头到尾也只吐了这两字。夕阳的暖光慢慢爬染上那抹青衣,如藤蔓张蜷而伸,自有一种沉寂的美缓缓散开。而这种如花般绽放的静美,却隐隐暗藏一种惑人心神的力量,他不自觉倾身靠近那人,缓缓将手臂圈在那人颈间。
  段青宁背手自他双腿穿过,使力一托,轻轻松松便将他背起。
  一路无言,唯有山鸣谷和。
  山路虽崎岖,偶尔也有颠簸,然而他却自心底感受到一股安然,仿佛靠着这个人便是世间最幸福的事,那一刹那,他竟希望,这一路漫漫延展,走下去,永无尽头。
  莫絮为自己这个想法所惊,脑子里回放起与段青宁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如被水滤过般清澈的过往,荡漾在心底,拨动圈圈涟漪。
  原来爱是一根刺,最能伤人,也最能给人留下刻骨的回忆。
  这个人,他想要留住,不只是那令人心醉的温柔,更有那颗冰封的心。
  "先生"他闭目在那人颈间无意识的蹭了蹭,似在睡梦中轻声喃道,"絮儿想陪你踏遍世间山水,一直到我们老的再也动不了……"说至后来,他竟是嘴角轻勾,沉沉酣睡而去。
  梦呓般的低语生生搁浅了段青宁的脚步,他心头微颤,有种疼惜自心底如雨后春笋般细细密密冒串而出,只听他轻叹一声,"傻小子……"明明知道无人听到,却仍是自顾自的的低语,"以后要多吃点,轻成这般,怕是一阵风便能吹走……"他将手缩的更紧些,听着少年轻浅的呼吸声,唇角微翘,落脚的每一步在无意识里放的愈加沉稳些……

  小睡醒来的时候,窗外月色帘拢,如被环上了朦胧的纱影。脚上被纱布包裹着,略微带点凉意,却不涔人。莫絮转了个身,目光对上一个苍老却稳健的身子,他眼光一闪,撑着身子坐起来,开口便唤道,"爹……"
  莫韦放下手中的茶盏,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头对着乖巧的站在身边的莫晓飞道,"把东西端上来吧……"莫晓飞应了一声,躬身便退了出去,不消片刻,便端上来一些精巧的点心和一小壶清酒。
  "你过来"莫韦朝着坐在床上的莫絮伸手招呼道,"今儿个,咱们爷俩好好喝一杯。"莫絮点点,这才掀开被子,低头小心的避开伤口将靴子穿在脚上。虽是上了药,可走起来毕竟还是不舒坦,一瘸一拐的。
  莫晓飞见势,立马放下手中的酒壶,急步跑过去将他扶住,忧声道,"公子,小心……"

  莫韦闻声望去,目光落在他的脚上,微微皱着眉道,"怎么又弄伤了?你就不能少惹点事,让我少操点心?"
  "爹……"莫絮笑笑,借着莫晓飞的力一步步的挪过去,道,"我不碍事的,只是今日出了点意外。"他自知莫韦此番愿意前来探望他,已是消气的象征,语气自然也放软了不少。
  莫絮取过酒壶,为莫韦和自己都斟上一杯酒,而后举起酒杯,向莫韦示意道,"爹,絮儿敬你一杯"说着,便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莫韦轻叹一声,终是领了这份情。
  莫絮笑着放下酒杯,这才道,"爹,絮儿知道很多时候絮儿都不够懂事,让爹操了很多心,"他顿了顿,看着莫韦疲惫的神色,心里涌起一阵愧意,"对不起"。
  莫韦轻笑一声,仰头喝下一口酒,叹道,"你呀!爹不是想逼你!只是传宗接代你的责任,纵然你再不愿也好,这都是要做的。"他抬手阻断了莫絮的话,微微眯眼,似想起什么一般,低笑一声道,"是!你今年才十七!爹不该逼你的!只是爹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话音刚落,他又灌下一杯酒。
  "爹,你是什么意思?"莫絮心中一跳,为他这话隐约感到不安。莫韦摆手一笑,夹起一块点心放于莫絮的碗中,笑道,"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别多心。这是你最爱吃的点心,多吃点……"
  "爹……"

  "紫鸢,你进来……"莫韦朝门外唤道,却并不理会莫絮忧虑的眼神。
  自屏风后绕出一个紫衣的少女,那少女清丽隽美,一颦一笑间皆能撩人心魄。只见她低眉垂目,盈盈走至两人跟前,各一伏身,道,"紫鸢见过老爷,见过公子……"
  "日后,紫鸢便跟在你身边帮着晓飞打点你的起居。"
  "爹……"
  "好了"莫韦按下莫絮的手拍了拍,沉声道,"絮儿,这已是爹对你最大的让步。希望你也能稍稍体谅下爹的苦心。"言毕,莫韦已是施施然度步而去。
  他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莫絮抚额而叹,而后像想起什么,对着身边的少女,开口道,"你是哪家小姐,怎么会到我莫家为奴为婢?"
  "回公子,紫鸢父母早殁,当日来烟州投靠亲戚,却不料途中遭奸人所害,欲被卖身青楼,亏得老爷怜悯,救了紫鸢。"
  "所以你为了报恩竟然答应他做我的通房丫头?"见少女点头,他心中烦闷更甚,一下站起来,微蹙着眉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会毁了你一生?"
  "紫鸢愿意跟随公子……"那少女眼中闪着倔强的光,似一把利剑,刺的他伤痕累累。
  窗外月光皎洁,窗内人心惶惶。

  梅树林下,暗香流动,有晚风轻袭而过,带动男子一袭青衫,只见他手执一株白色的钺尖草,单手背立。月光笼罩下,他似虚环在一层薄雾之中,身姿寥寥。
  那男子眼底的温柔浓郁如墨,化得开满心的冰冷,化得开冬日染露的风霜,却独独化不开他心底浅浅萦绕的那抹忧愁。
  "御儿……"他低低说道,目光柔软,"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他轻呵一声,他好像已经开始习惯那个少年的存在,在他几欲落崖的那一刻,他竟然害怕在害怕失去。
  从什么时候起,那少年竟然悄悄挤入他的生活,占去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呢?
  那种强硬的侵入,将阳光轻轻扫进他的心里。没有强者的姿态,只有步步小心,寸寸试探,像极了当初的他,甚至比当初的他执念更甚。
  他对月轻呵出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御儿,在没有你,没有未来的日子,心像是一池秋水,平静无波,然而,此刻它却轻易因为少年的一句话而波荡出一池潋滟的鳞光。
  那少年说:絮儿想陪你踏遍世间山水,一直到我们老的再也动不了……
  老的再也动不了……
  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地老天荒么……


醋意

  "怎么了"池淳书伸手在莫絮面前晃了晃,看着他略微回神,这才道,"你最近老是魂不守舍的……"
  "别提了"莫絮摆摆手,放下手中的书,度步至窗口,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呐呐道,"也不怕告诉你,我爹给我找了个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池淳书眼眸一转,好似想起什么一般,试探性的问道,"叫什么名字?"
  "紫鸢……"
  "紫鸢!真是她!"池淳书激动的一拍手,见莫絮疑惑的看向他,他立马兴致盎然的说道,"那日你挨了打,还记得我去看望你么?"莫絮点点头,又听他继续道,"那日我见过她,原想同你提起,可是后来和你说着说着话又给忘了……"
  莫絮心里一沉,眉头微蹙,沉吟道,"看来,爹是一早便做了安排。"
  池淳书笑着拍拍他的肩,轻松的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依我看,那女子我看生的也是一副好相貌,配你也不至于失了身份。再说,她也不过是一个通房丫头,你若不满意,往后还会娶正室的。"
  正室?他心头一跳,眼前晃过的却是那个青衣之人温柔的笑。他重重闭了闭目,暗道自己真是荒唐。

  随后那几日,紫鸢和他可谓是寸步不离。虽然衣食起居她照顾的分毫不差,甚至可以说比莫晓飞还要认真与细心,但是莫絮只要看到她便觉得全身都不自在。这女子美貌有余,甚至聪明才智不逊于他,他始终都不明白,她何苦要委屈自己在他身边做一个通房丫头,拿自己的一生做赌注?
  "公子"紫鸢取出一件狐裘一边替莫絮围上,一边微微笑道,"今日天气冷了许多,还是穿上出门比较好。"
  莫絮轻叹一声,转头对上少女沉静而关怀的神色,微微蹙眉,缓缓道,"紫鸢,你不必如此……"如此细心相待,只会让我更加愧疚。
  "这是紫鸢的份内事"说着,她抬手为他理了理衣衫,遂而笑道,"公子晚上想吃些什么?紫鸢着人去弄。"
  "晚上我不回来了"莫絮迈步走出去,迎着刺冷的冬风,而后抬手止了身后那人的脚步,顿了顿,道,"我去先生那处,你就别跟着了。"
  "公子……"

  细雨夹风,飘洒在回廊上,将空气中的凉意染得更深些。
  他走进那虚掩着扇门,只要伸手轻轻一推,心中思念的那人便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然而,他却莫名的有些不安。自断峰崖回来,两人便有好几日未见。不单是紫鸢的出现扰了他的心绪,更重要的是,蓦然将自己对段青宁的感觉看的清清楚楚,让他有些慌乱,也有些暗暗的窃喜。
  这种微妙的情愫如千丝缠绕,纠结的栓在心头,莫名的让他难以自处。
  少年纤长的手在欲推的房门前顿了顿,而后微微蜷曲,那日先生应是生了他的气的,他笑笑,好像那还是认识先生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先生,褪了儒雅,周身拢出一种气压,低沉的让人心生颤意。
  "吱呀"一声,门轴旋转,露出一人眉目俊朗,温柔含笑的脸。
  莫絮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微微笑着唤道,"先生……"
  "来了怎么不进来?"段青宁侧身让他进去,落目在他的脚踝处,笑着问道,"脚伤好了?"
  "恩,已无大碍"他走进去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挂在一边,而后走至木桌旁,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这才笑道,"先生的气色好了很多,看来,钺尖草果然有用。"

  茶香随着水汽氤氲着上升,他对着杯子轻吹一下,凑进嘴边,轻呷一口,却久久未见那人说话,他看过去,却只见那人微微锁着眉,目光深邃的望着他。
  "怎么了?"他不禁呐呐问道,不是已经不生气了么?
  "没什么……"段青宁转开眼,度步回书案,收起案台上的画卷。"我听说烟州城有个划舟比赛,颇为盛大,你要去么?"
  他怔怔看着段青宁小心翼翼的将画卷卷起,心像被一双利爪紧紧攫住,窒息般的疼。无论多久,无论他做什么,始终无法走进那人的心。那人的过去里没有他,甚至是未来的每一天,或许,他都没有资格一直伴在那人身旁。
  只见他眉目低垂,悄然掩下眼底深沉的伤。
  "莫絮?"
  "恩,去的。"他轻呼一口气,而后笑道,"我与淳书一道去,有信心能夺得魁首。"
  "你有信心就好,难得见你对事那么上心。"段青宁笑着坐在他身边,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他道,"你给我说说你们这个比赛的规则……"
  莫絮接过暖炉,用双手捂住,感受掌心略微有些干燥的暖意,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而后强迫自己看着段青宁,微微笑道,"那也请先生多多赐教,为学生多谋划策。这次比赛是这样的……"
  那一日,他们聊了很多很多,多到多年以后他回想起来只能清楚的记得那人在谈到战场谈到为国效力的时候飞扬生动的神色,那么的炫目夺丽,那么的光彩熠熠。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那是段青宁曾经拥有的辉煌,而他,却在悄然中涉入他的过去,跋山越岭,心力交瘁。

  烛火摇曳,映得人影幢幢,他听着窗外呼呼呜咽的风雨声,听着那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微微粘合的磁性轻轻敲在耳伴,落进心底,他竟莫名的有些慌乱。
  掩在衣袖下的手轻轻搭在膝上,缓缓使力抓紧,他低垂眼眸,缓缓道,"先生,既是今日聊的这般开怀,不如便借此机会,我们促膝长谈吧……"他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表现的自然些,话毕,他抬眼对着段青宁微微一笑。
  "莫絮"段青宁执着茶盏的手一顿,心思微动,拢了拢眉,道,"你今晚很反常……"
  莫絮心里一跳,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听的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公子,紫鸢来给公子送参汤了。"
  他抿抿唇,也顾不及去看段青宁现在的样子,却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腾"的站起来,急步走至门边,拉开一道缝借着身体挡住身后那人的视线,对着微笑着看着他的少女道,"我不是嘱咐你不要来了么?你跑来做甚?"
  紫鸢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只见她眼眸微转,道,"公子,这参汤趁热喝比较好,你喝完再处罚紫鸢也不迟。"
  "紫鸢你……"
  "让她进来吧"段青宁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茶杯温热的杯沿,一边漫不经心的道,"天冷,让一个姑娘家站在外面说话,总是不好的。"

  莫絮微微皱眉,最后却是轻叹一声,将门打的更开些,无奈道,"进来吧……"
  "谢公子……"紫鸢伏身一拜,这才盈盈踏入屋中,对着段青宁微微笑道,"紫鸢见过段先生"。
  段青宁抬眼望去,那女子言行之中不卑不亢,甚为得体,唯有眸光深处的那抹精光若隐若现,他暗道一声有意思,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先生"莫絮走上去,急急道,"她……她是爹新赏给我的丫鬟。"
  段青宁抬眼深深望他一眼,少年的局促不安分分落在心间,似能在顷刻间荡乱了他满腹的愁绪,只见他低笑一声,拉过莫絮,不自觉宠溺道,"傻小子……坐下吧……"
  紫鸢眸光微动,旋即上前将食盒里的参汤端出来搁在莫絮面前,微微低侧着头,笑道,"公子,请用。"言毕,却是端出另一碗,对着段青宁,微微笑道,"紫鸢也特意为先生准备了一份,若先生不嫌弃,便请喝了这碗汤吧。"
  "劳烦姑娘了……"段青宁心思一动,随即点点头,伸手去接。
  许是因为瓷碗温度过高,少女稳不住,瓷碗在少女手中左右颠颠着晃了晃,最后终是跌宕着往下落去,在段青宁避开的瞬间,只得她"啊"的一声痛吟。

  段青宁蹙眉望去,却见莫絮急急拉过她的手,担心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少年眉眼间露出的忧虑之色竟莫名的让他在那一刹那觉得如鲠在喉。他不自觉曲掌成拳,眼里沉寂出一片深沉,这女子怕是城府极深之人,以莫絮这种性子倒着实令人担心的紧。
  莫絮看着少女白皙的手臂上被烫出一大片红,心中自责更甚,于紫鸢,他总是不忍伤害的,这女子待他极好,处处为他着想,而他不但不能给她一个公正的身份,却是用这样一种无心的方式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只见他拉过紫鸢到水盆处,轻轻用水帮她浇着手臂的伤处,不时抬头注意少女的眼角含泪隐忍的神情,他不自觉把语气放软,哄劝道,"你放心,很快就不疼了,回头我再给你上点药。"
  "谢公子……"
  柔眉低语,娇羞难胜。

  这一夜生出许多纷乱,段青宁看着两人相依而走的身影在月光下越拉越长,遂而缓缓消没在绵绵无尽的黑夜中,心绪愈加紊乱,如今,只怕是抽丝剥茧亦难得往昔平静……


争锋

  午后的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懒懒的打照下来,将周遭带着冷意的空气熏的暖洋洋的,莫絮看着书上弯弯曲曲爬满的墨色字体,眼前一片虚晃,那些字体离开又合拢,最后像是灵魂归体般又贴合在书本上。
  他困顿的揉了揉眼,张口打了哈欠,随即便就着这样的姿势双手叠加俯身枕着头恹恹的趴在案台上。冷风借着微开的窗口缝隙轻巧的钻进屋内,合着屋内微高的室温,这阵风并不冷,却凉飕飕的。
  莫絮的睫毛是男子少有的长且密,乍眼看过去,那静默的弧度微带着上翘的曲线,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轻轻颤动,便轻易的让人自心底产生一种被轻羽飘刷而过的酥痒感。
  这个少年,脆弱的像是一捏就碎的白瓷,看着他,你便能自心底生出一种细密的疼惜的之情。然而,你却又在蓦然间奇异的发现,他的安静他的温和,似一块璞玉,没有煊丽的色泽,唯有被铅华洗净后的静美。

  段青宁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致,只见他轻步走进,伸手取下身上还带着余温的披风,轻轻的搭在少年的身上。静默片刻,眸光深处在少年呢喃出一声短浅的"先生"二字后,渐渐溶出一团柔亮的光华。
  轻笑一声,他伸手将调皮的掉落在莫絮嘴边的发丝轻别在耳后,不经意,指尖触碰到少年温热柔软的脸颊,那美好的触感如丝绒般滑嫩,心思一动,仿佛受着蛊惑,他手上的顿了顿,而后只见他轻轻探出拇指,略微带点疼惜的摩挲着少年眼下微微泛着青色的圈痕。
  傻小子,明明不善从商,为何要硬逼着自己去接受?
  有时候,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即将死去,而是你活着,却不是为了自己。因为背负太多,于是走的每一步便比常人要艰难一百倍,一千倍……

  "段先生?"门口传来一个略显娇柔的声音,段青宁倒未有任何不好意思,当即只自然的将手自莫絮脸上挪开,抬眼笑道,"我来把昨儿个他掉在我那儿的扇子送回来。"说着,他便自袖中摸出那把骨扇,轻轻的放在莫絮的手边。
  "劳烦先生了……"紫鸢眸光一转,随即微微一笑,抬步走进窗口将缝隙轻轻拉合,这才继续道,"公子许是累极了,等他醒了,我再替先生告诉他一声。"
  这一句话,说的礼数周到,进退得宜,听下去虽未有不妥,但是聪明如段青宁,转念一想,便知她在暗暗下逐客令,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段青宁双眼微眯,看着少女温顺的样子,只走进了两步,微微笑着低语了一句,却引得少女脸上完美无瑕的笑容在下一刻崩裂般的僵碎在嘴边。
  他说,"向来,在我面前耍心思的,最终会输的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他说的轻松,其中暗含的警示意味却昭然若揭。紫鸢惊愕的抬头望他,却始终只见一派的温润儒雅,仿佛刚才的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只是一个温柔的提醒……

  "唔"莫絮轻吟一声,伸手揉了揉僵硬了的脖颈,迷蒙的朝屋内扫视而去,昏黑一片,静可闻的是屋外下人走动时候鞋掌与地面摩挲而出的干燥的悉碎感。
  "紫鸢?"他试探的唤了一声,却久久没有人应声。
  "晓飞?"仍是一片寂静。
  他心里纳闷,低头摸了摸饿感顿生的肚子,轻笑一声,竟然一睡就睡到傍晚。他用双臂撑起身子站起来,向外走出两步,宽大的衣袖顺势拂动,只听得"啪嗒"一声,桌上的东西被拂落。
  他诧异的转身低头细细在地上逡巡而过,而后眼前忽的一亮,只见他立马蹲身将地上的折扇珍视的拾起,来回摸了摸,脸上不自觉溢出明亮的笑容。
  "公子……"紫鸢推门走进,见少年背对着她蹲在地上,微一蹙眉,下一刻便急步走进将他自地上拉起来,按着肩膀让他坐下,而后将烛灯点亮之后,这才转身沉吟道,"公子怕是饿了吧,都怪紫鸢不好。本想让公子睡床上的,可是见公子睡的那么沉也不忍心叫醒。刚刚出去了一会儿,不想,竟耽搁了公子的时间。"
  莫絮微微一笑,摆手笑道,"我不碍事,只是有些饿,想用膳了。"
  紫鸢连忙笑着点点头,能让他开口说饿倒算是好事一件,平日里从未听他这般说,所以用膳的时间也并非总固定在一个点上,"公子你再忍耐一下,紫鸢这就去让厨房上菜。"
  "好"

  "紫鸢"莫絮微微仰头看着忙着帮他勺汤的少女,出口的话顿了一顿,道,"先生是不是来过?"
  紫鸢垂下的眼睫颤了颤,随即将手中的汤碗搁在莫絮面前,这才抬眼笑道,"回公子的话,紫鸢那会儿不在,并不知段先生是否来过。"
  "那这折扇……"他将手中的折扇举起,睁大的眼问道。有种细小的期待在心底冒窜着速度的发芽,"嘭"的一下,在不经意间,拔节而长。
  "许是差人送来的吧……"紫鸢将桌上象牙白的玉筷递到他手里,"公子快用吧,凉了可就不好了。"
  莫絮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这才低头吃起来。真傻,你怎么可以期待他会借着还折扇的机会亲自来看看你?他在心底讽刺一笑,愈加觉得桌上的满布的山珍美味吃在口中干涩难咽。
  "公子?"身后的少女微微蹙眉,担忧道,"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手中象牙白的玉制雅筷在少年修长白皙的手中无意识的上下交错摆动着,莹烁般透明的光在指尖流转,静静的,安然的,没有喧嚣的。
  莫絮轻呼出一口气,把手上的筷子颓然放下,站起来道,"我吃不下,出去走走……"
  当那抹白色随着房门缓缓的拉合而彻底消没在眼前的时候,少女不自觉紧了紧手中的黄色药包,指尖在不自觉中嵌入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般沉透的指痕。仿佛昭示着一种无比坚定的决定在缓缓的随着疼痛埋在心底……
  不可催,亦难改……

  屋外月色朦胧,一步一落,清辉满绕。
  他度步至碧水湖边,目光静静的放落在湖面上那轮皎洁如雪般清透的寒月上,水汽迷蒙间,那虚幻着的清美缓缓蒸腾起一阵虚浮的雾像,化开在眼角,铺染出一片无边无尽的忧伤,顷刻间卷落起心底的柔软,刺着心尖般泛起细密的疼。
  食指轻触水面,自中心漾荡出一圈圈滟水涟漪,仿佛在刹那间便溶解了月上风霜。
  他收回手,指尖细细传来冰冷的触感,似能直达入心。唇边凝起一抹苦涩,这段路走的有多累,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前不知,以为这仅仅是种特殊的依恋,如今知晓了,了解的却非独独是对那人的真心,而更多的是将自己的伤口看的更加真切——血淋淋,深难以愈……
  他顺着湖边走,一圈又一圈,以轮回的姿态,固执的走着,却始终无法留下脚印,就像他爱情,寻不到出口,无法奔泻……

  空气泛起淡淡的香,浅浅的绕在鼻尖,宛如沉木,却似残香。
  屋子里没有点灯,唯有冷月清辉静静的如藤蔓般缠绕在黑影间的淡漠,莫絮皱了皱眉,反手将门推上,却是没有去摸桌上的烛台。他向来没有熏香的习好,紫鸢应是知道才是,只不过,这香闻起来却当真有宁神静气的功效,他当即只轻笑着摇摇头,伸起食指揉揉了眉心,就着屋内昏暗脚步不停的走向床边。
  他解开衣带,将繁厚的外衣褪下,挂在一旁。随后,他按着习惯走至桌边,为自己倒上一杯茶,喝下后才又回到床边,撩开锦被,躺下。动作自然连贯到已经不用多加思考,然而身子却是沾到床板的那一刻一下子从床上弹跳起来,赤脚便踩在地上。
  "你……你是谁?"纵然隔着亵衣,他也能从身旁那人紧贴着手臂徐徐传来的温热的体温中感受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莫非当真走错了房间?想想空气里那抹淡香,倒是极有可能……

  隐秘在暗影中的脸终于在那人从容的从床上坐起来的那一刻便缓缓拉显,莫絮惊讶的微微张大着嘴,指尖颤颤的指着那人道,"紫鸢?你怎么在我床上?!"
  窗外的月光盈盈勾勒出少女□在外的圆润的肩头,一头黑发散放在肩,眼里没有惊慌,只有淡淡的期许。
  莫絮退后两步,连忙别开眼,皱眉道,"不……恩……应该是我走错了房间……对不起……"说着,他不管心里莫名的升起的那股灼热感和脑子里的浑浑噩噩的晕眩感,抬起步子就想往外走……
  管它有没有走错,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比较好……
  "公子……"腰间被紧紧揽住,身后是温香软玉,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赤 裸相贴,他身子一僵,"公子不要走……为紫鸢……留下好么?"
  留下好么?留下好么?
  ……

诱惑

  那句话像咒语一般一遍又一遍的在脑子里回放,晕眩感愈加强烈,他伸手去拉环在腰间的手,却被少女早一步放开,转而站在他面前,伸手将他推倒在床上。
  身体深处有股灼烧感叫嚣着透过皮肤奔涌而出,他手指微曲,奋力按压着心底汹涌而起的陌生的欲望,指尖嵌入掌心的疼痛感唤起脑海里仅存的一丝清明,然而却在少女压在他身上细细浅吻他敏感的耳垂的那一刻摧枯拉朽般土崩瓦解。
  "公子……"低声柔语揉成一团挤入心间,"抱住我……来抱住我……"
  他仿佛失了心智般,只能顺着身体本能的驱使缓缓摸上少女温热滑软的皮肤。少女浅吟一声,顺着莫絮的细白的脖颈寸寸吮吻而下,无意识的低喃着轻声道,"公子……紫鸢喜欢你……很多年了……"
  很多年,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以守护之名偷偷爱着……

  喜欢二字仿若丝线不声不响的绕在心头,再呲啦一下用力拉紧,那种窒息的痛感沿着血液高速的流转窜入神经末梢,他脑子一个激灵,兀然闪过段青宁嘴角温柔翘起的弧度,那抹他最是留恋最是难忘的温柔。
  耐着身子的疲软,他吃力的推开身上的少女,颤颤巍巍的攀着床沿站起来,皱着眉便想向外走,放而下一刻大腿却被人紧紧抱住,他听着少女低声啜泣道,"公子当真就这么嫌弃紫鸢?紫鸢只是奉老爷之命,为莫家留下血脉……"
  "放手……"他咬着牙根缓缓吐出二字,当即便抽脚强硬的往前挪开步子。他甚至不敢低头看自己的影子,那仓皇逃窜的是不是比此刻的自己还要狼狈不堪……
  "莫絮!你会后悔的!"那声音声嘶力竭,暗含恨意,浓的化不开,他堵住自己的耳朵,却依旧无法阻止那声声控诉,"你不仅仅对不起我,你还对不起莫家列祖列宗!对不起你爹!"

  一路逃窜,昏头昏脑间,他不知道自己敲响的是哪间房门,他只隐约记得那门一开,他便在瞬间扑入那人怀抱,像个迷失的孩子终于在心灰意凉前寻到安慰般,紧紧抓住那人,死也不肯撒手。
  怀中人体温高的吓人,段青宁细细感受着怀中少年战栗般的轻颤,低头看着他单薄的衣衫,心中似被细磨慢碾的划开一道口子,他单手将门关上,而后一边顺着少年微带凉意的发丝轻抚而下,一边柔声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久久,怀中人没有说话,段青宁却渐渐感到胸前濡湿了一片,他一惊,连忙伸手抬起少年的脸——微微泛起水汽的双眸豪无焦距可言,甚至带着红湿,愈加显得楚楚动人;两颊红霞熏染,白皙的肌肤处处透出水润之色,吹弹可破。
  他呼吸一窒,下一刻却是将搁置在少年下巴上的手挪开,俯身一勾一抬一拢,便将莫絮稳稳的抱在怀里。
  举步走向床头,他动作轻柔,眉眼间却染上忧色。

  脑海里那段话不断的在耳边扩大,叫嚣,不歇不断,莫絮下意识捉住额上欲离开的那双宽厚而温热的手,在欲望难耐的折磨下,低声啜泣道,"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没有……"
  段青宁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后只用力回握了莫絮的手,似乎这样真能让他安心一般,那声声哀痛的低喃竟渐渐低没下去,沉进心底。
  仿佛受到蛊惑般,段青宁看着少年不安颤动的睫羽上沾染的晶莹泪珠,不自觉的,带着丝丝疼惜的,他俯身在少年紧闭的眼睑处轻轻印上一记轻吻。
  睫羽微动,在唇上细细刷过,仿佛挠在心底,酥痒难耐。唇线与眼角的弧度细密的贴合,他顺着少年湿润的脸颊舔吻而下,舌尖轻卷,将泪珠纳入口中。每一个吻,都温柔似水,不轻不重,格外的小心翼翼,万分的疼惜怜爱。
  湿漉漉的吻辗转而下,一路来到唇角。他将手探入少年单薄的亵衣,摸索着来到少年已然硬挺的下身,握住,用温热的掌心紧紧贴合,用干燥的薄茧细细摩挲。
  莫絮轻吟一声,唇角微张,却在一刻被段青宁长驱直入的软舌密密堵住,余下轻微的喘息在彼此鼻息间交错。甜腻的甘美,段青宁将吻延至更深处,一寸寸的压过舌面,刷过齿根,肆意的却不失温柔的轻卷少年软滑的舌头,密密贴吻,一下一下的将呼吸夺去。

  鼻腔里抗议的浅吟一声,随之而出的却是身下一阵猛烈的抽蓄,莫絮瘫软下来,睫毛轻颤,迷蒙的睁眼望去,却只见一个模糊的轮廓,温柔的剪影一分分的与心里思恋的那人密密重合。
  疑是梦中……
  他微启薄唇,带着高 潮过后的虚软感,浅浅唤出一声,"先生……"
  锁骨上流连的湿吻一顿,水汽迷蒙间,他在那人黑如浓墨,耀如黑石的双眸里扑捉到一闪而过的仓皇。
  是梦也好,非梦也罢……
  他伸手欲去摸那人的脸,不料颈间一痛,天地便缓缓消没在眼前……

  段青宁皱眉望着少年被自己吻得红肿的嘴唇,心中烦乱,如杂草丛生,呲啦呲啦的冒窜不停——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毒药性不强,泻出来便好了"他甚至不知道这话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床上那个已然被他点了睡穴的人说,"别担心……"
  别担心……
  他静默过一刻,便起身为莫絮处理完身下的狼藉,盖上了锦被,这才略微带点烦躁的披起衣服走了出去。
  夜阑四静,长有明月相伴。
  手上似乎还带着少年身上温软的余温,那样真切的反应,青涩甚至略显笨拙,他却轻易为了那一声低吟浅叹而动情。越来越把握不住的不是事态的发展,而是这颗迷失已久的心。
  这世上,有人能轻易便看穿自己,于是选择坦然面对;有人却宁愿选择逃避,怀着一点侥幸,错把真心当薄情。很显然,在爱情里跋涉的心疲力竭的段青宁,属于后者。
  也许……
  不是不爱,只是爱的不够深,不是不喜欢,只是喜欢的艰涩,喜欢的难以明了。

  "紫鸢的事我去同你爹说,你不必担心。"
  莫絮张了张口,看着段青宁被暖光熏染出一片温润的侧脸,拇指不安的在案桌边缘上下摩挲着,"先生……你……都知道了?"那些话似乎难以启齿,他只能含糊着带过。眼眸低垂,却是将耳朵竖起来,默默等待着。
  "知道什么?"段青宁放下手中的书,将木勺里的水打着圈的浇洒在窗台那盆兰花上,"我是猜的……"
  还未待莫絮说话,他便又继续道,"你先回去吧……"
  "先生……"余下的话被段青宁背对着他挥阻的手给生生压下。莫絮皱了皱眉,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他摸摸身上青色的衣袍,说了一句,"我回头换下这身衣服便让人送回来,叨扰先生了……"
  段青宁浇水的手一顿,待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膜深处,他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木勺,将目光放在窗外被木雕格成一块块的蔚蓝,静默良久,复又走回案桌,自插瓶出取出一副画徐徐展开。
  画中少年独立岸边,单手执一把折扇,身后是绦条柳绿,有阳光透过树缝细细洒在他白皙莹润的肌肤上,将他眉眼间的那抹温润染出一派脉脉风情。这是佳佳公子,自带翩翩潇洒,最动情的却是他嘴角那抹淡淡的笑,安静的能笑出人心底深处的疼惜之情。
  不是倾国与倾城,甚似倾城与倾国……
  段青宁兀然想起昨夜那个吻,清甜甘美,动人情思,甚至欲罢不能忘……
  手指轻抚上画中人容颜,他忍不住频频皱眉——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画除御儿以外的人,提笔,落笔,眼前浮现的兜兜转转来来去去终是少年飞扬的笑容。
  这一画,一曲一直,一弯一勾,似能刻进心里,甩的开的是思绪,甩不开的是执念……不知不觉深种在心的执念。

  回到房间的时候,一切已经收拾妥当,未留下任何翻动过的痕迹,仿佛昨夜那场是非只不过是浮生一场梦,只不过是虚幻里萌生的错觉。
  他脚步一顿,折回床边坐下。不知想了什么出了神,眉心凝起一股愁绪,最后犹豫良久,他终是伸手将食指抵上自己的唇,喃喃低语道,"莫非真是做梦?"如果是梦,那么为何那种感觉那般强烈,如果不是梦,那么先生为何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莫絮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这才动手将身上衣衫换掉。待在这里多一刻,他都会被这里逼仄的空气压出心病。
  他不想找莫韦去谈昨晚的事,也不想去找紫鸢追究,既然段青宁愿意出面帮他解决,那么,他宁可继续做他的缩头乌龟,不去戳破父子间的尴尬,就像他不去戳破对段青宁的感情一样,用自以为的安然继续下去……

逃避

  "先生呢?"莫絮伸手捉住身旁经过的小厮,微微蹙眉问道,"今日你可见过先生?"
  "回公子的话,段先生今日一早便出门去了,至今还未见归。"小厮言毕,见自家主子失魂一般的放开自己,连忙说了一声告退,便立刻走开了。
  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被抽空,莫絮在廊前坐下,怔怔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良久,心中的不安翻云覆雨般的涌上来。近半月了,从紫鸢被谴走后,近半月未再见过先生了,那人似刻意躲着自己。
  轻轻舒出口气,他站起来脚步一转便欲转身离开,却是在走出两步后,似想起了什么,竟生生止了步子。
  回头望向那扇门,眉间忧色不减,渐渐紧拢。他顿了顿,而后一咬牙,竟是回身走近,伸手曲掌往内一推,门便应声而开。视线从阳光洒落的书架前缓缓的逡巡而过,辗转着落在静静立在暖光中的案桌上——一块白玉方砚,那是他送给段青宁的第一件礼物;一排悬挂在木架上的紫兔豪笔,那是段青宁第一次云游归来带回的东西;一本《谢亭纪事》,那是段青宁第一次授课的时候给他看的书……

  他们之间有过太多的第一次,那些记忆在岁月的沼泽里深深陷入血肉,无法自拔,不能自拔。他重重闭上眼,心底深处涌起一种疲惫感,不是追逐的疲惫,仅仅是对这段看不到未来的路的疲惫。
  黎明尚有破晓,为何心却始终不得出处……
  他走过去,绕过案桌,在段青宁平日子最喜欢坐的位置上坐下。手掌轻轻的搭在椅边的扶手上,随意的,用掌心轻轻的来回摩挲。那种熨帖的契合感,似乎带上了那人身上的温度,如毒药一般,缓缓的涔入人的血液里,流转,无声无息的成为生命的一部分,难以割舍……
  一阵风过,案台上被反扣住的画卷被温柔的吹起,放下,循环往复,在耳边哗哗作响。莫絮睁开眼去瞧,却只能在眼角的流光中扑捉到画纸被风飞扬着拉高,倏忽滑过眼底的弧度。他复又闭了眼,食指微曲,抵上微凉的眉心,甚至不愿意多花一眼去瞧那个被风卷落静静躺在地上,画卷之中细墨书描之人是谁。
  静默片刻,他轻舒口气,未有任何留念的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光影飘忽,扬起万千尘埃飞舞,那旋转的舞步如密密缝织的银丝细网,以挽留的姿态扑迎而上,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年白色的衣角扬起,然后落下,消没在时光的尽头……
  画纸依旧在不甘的浮动,那细碎的声响敲碎了满室的静谧。
  不过是个错过,然而这个错过却生生搁浅了两人相交的步伐……

  "诶!客官里面请!是打尖还是住店呢?"门口迎来一个面露讨好的少年,莫絮将四处环扫的眼光放在他身上,而后微微一笑,温和道,"小二哥,我是来找人的。"
  "他姓池,叫池淳书,不知小二哥可知道?"
  "池公子?"小二的脸上立刻飞扬起得意的神色,"池大人家的大公子嘛,小的当然认识了,他可是隔三岔五的到我们这'南越'客栈用膳,说不认识那可真该死了。"
  "那便有劳小二哥引我去见他吧……"莫絮点点,递给他一些碎银,适时的阻断那人冗长的唠叨。
  "好嘞"小二收了钱,喜不自禁,连忙引着莫絮往楼上走去,"公子这边请……"

  "公子到底何时娶奴家过门啊?奴家可是等了三月又三月啊……"屋内传来娇滴滴的柔弱女声,听入耳,绵绵的,似能酥软了人的骨头。
  "哎呀……这事儿嘛……你看……"
  莫絮立在门外,听着房门内的嗡嗡传来的耳响,先是挥手挥退了身旁舔着脸笑着的小二,而后佯装着请咳几声,故意惊动了门内的人。
  房内的声音在瞬间戛然而止,莫絮轻笑一声,静站片刻,也不着急,等池淳书收拾妥当将门拉开的时候,他才伸手推开兀自愣神的池淳书,自顾自的走了进去。
  "莫絮!"他反应过来先是一惊,而后连忙将门带上,凑到莫絮身边,惊慌道,"你怎么来了?不,应该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莫絮伸手为自己倒上一杯酒,漫不经心的说道,"叫那位姑娘出来吧,你不是最是懂得怜香惜玉么?"
  池淳书脸上一僵,随即便是一咬牙,转到屏风后和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这才见那名女子一跺脚,心不甘,情不愿的从房间里特设的暗门出了去。

  "你看……"池淳书度回来,把手一摊,哀怨道,"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莫絮喝下一口酒,只低笑一下,却是不说话。静默良久,莫絮终于抬眼望了一眼一直托着腮面露不解望着他的池淳书,道,"你想说什么?"
  池淳书低叹一声,"我是在想,你家有娇妻不相伴,跑来这儿搅我好事作甚?"
  倒酒的手一顿,莫絮犹豫片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道,"紫鸢走了……都近半个月了……"和先生避开与他相见的日子一模一样……
  "半个月?"池淳书惊异道,"我怎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
  指尖在酒壶光滑的瓷面细细刮过,莫絮目光一闪,这才将近来发生的事一一说予他听,却惟独略去那日那个吻,那个在脑海里顿生的错觉。

  "这么说……"池淳书沉吟道,"你是与段先生冷战了?"
  冷战?他抬手撑额,苦笑一声道,"战无可战?何来战?"他仰头喝下一杯酒,"他根本就是避开我,不愿见我……"
  "嘶……"池淳书抚掌一拍,伸出一指,哆哆嗦嗦指着莫絮,睁大眼,惊讶道,"你……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段先生了吧?"
  他下垂的睫羽轻颤,眼前兀然滑过今日在案桌上飘落的那幅画,心中抽痛,如被锥心,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已否认道,"没有,我没有喜欢他……"
  "我看你就是有"池淳书即刻反驳道,"你说你哪一次借酒浇愁不是因为他?哪一次心烦意乱不是因为他?平日里开口闭口也是先生长先生短……"
  莫絮皱了眉,"霍"的一下站起身,沉声道,"若是你执意这么想,我不勉强你,但是我没有义务听你怎么说,也不想听……"说着,竟是跨过木凳,转身便要走。
  池淳书停了口,一把拉住莫絮,笑道,"你莫恼,我相信你,我不说还不行么?"看莫絮脸上表情松了些,他才又把人拉回原位,顿了顿,道,"既然你不喜欢他,那这事儿好办,我帮你想法子,算是赎罪,如何?"
  "什么法子?"莫絮抬眼望他,眼里莫名的有了期许之色。
  "再过几日不是你的生辰么?"见莫絮点头,他才又继续道,"在此之前,我会派人给你递个地址,你去约他在你生辰之日去到那个客栈,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去?他都这般避我了,我约他也未必可行……"
  "所以才让定在你生辰那日啊"池淳书用中指敲敲桌子,继续道,"若是他还念惜你们师徒之情,定然是会去的,你就把担心通通吃回肚子里吧……"

  出来的时候,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雨。他暗道一声糟糕,迈下台阶,转身便往莫府的方向走去。身后有道暗影一闪而过,他似乎本能的感应到些什么,诧异的回头观望,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莫絮轻叹一声,伸手揉揉额角,莫不是最近睡的不好?怎么总是感觉有人在身后?难道是有人要对付他?他在心底摇摇头,当即否认这个想法。他素来温和待人,莫家上下更是如此,莫说是仇家,就算是敌人也断不会有。
  这样想着,他心思微松,仰头望了一眼天上剧烈翻滚着如有倾吞之势的黑压压一片的云层,眯了眯眼,脑海里莫名的窜起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

  "公子……"莫絮扫了扫身上的水滴,迎门便见莫晓飞站在门口焦急的观望,"公子,老爷找你呢……"
  "他在哪儿?"他抬脚迈进大门,听到莫晓飞报出书房二字,脚步一顿,细细在脑中回忆,最近好像没做错事啊?莫絮侧过头,对紧跟在旁的莫晓飞道,"你先下去吧,我去把这身湿衣服给换下来再去见爹……"
  莫晓飞应了声是,这才急急跑远。
  直到莫晓飞的身影由大变小缓缓拉锯成一个点,最终吞没在视线里的时候,莫絮才回神转了步子走向房门。
  如果他不是莫家公子,他会选择做个怎样的人呢?继续经商?为国效力?还是只做个闲云野鹤,和自己爱的人走遍山河,潇洒游来于红尘之中?
  这真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他笑,便单是"爱人"二字他已寻不到确切的光源,更别论对自己身份的选择……


前奏

  远处青山如黛,绵延起伏的山脉沿着天际微微泛着水色的边廓缓缓伸延而出,进而,随着那道隐匿的弧度渐渐的消没在云烟尽头。隔着密雨细织的纱幕,那些在雨雾中静立的亭台楼阁铺陈出一派的朦胧雅迷,连城十里,水汽氤氲。
  风骤起,携雨兀自飘摇。
  小楼高处,有人开了窗门,静静的不带任何表情的站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以磅礴之势环拢了整个天地,那一声声,清晰的落在耳膜深处,一寸寸的将记忆染上青苔湿湿的斑驳,沉寂的太久,他恍惚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一袭青衫被斜斜射入的雨露润的更深些,然而,他似毫不在意,依旧这么站在风雨中,任冷雨侵袭,不动,亦不语。

  "主子……"门外踏入一名红衣女子,面容只能勉强算的上清秀,只见她微微笑着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这才又开口向背对着她的那人说道,"主子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了,想是累了,不如先过来喝口热汤,暖暖脾胃吧……"
  段青宁回头,触及她笑意隐隐的眼,终是转身走了回来。指尖触上温热的瓷碗,他曲指轻敲了下,抬眼示意女子坐下,顿了顿,这才缓声道,"红玉,你们夫妇二人追随我四年有余,我一直想问一句——你们可曾后悔过?"
  四年,在那些浴血奋战的日日夜夜里,他们以生命做赌注,心甘情愿的随着他南征北战,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任何怨言。想当初,他十八夺帅,把酒江山,肆意人生,说不尽的潇洒。如今,却是一无所有。想至此,他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那名叫做红玉的女子缓缓跪在段青宁面前,抿着唇,神色庄严的道,"红玉曾答应过夫君,无论何时何地,此生都誓死效忠将军,以完成夫君遗愿。"

  "可是现在,我已不再是将军,你不必再这样跟着我。"他轻叹口气,眉间凝起一抹愁绪,"程越的死,是我对不起你。当初如果不是他拼死相护……"
  "将军变了……"
  段青宁心思一跳,搭在桌角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处泛出一片白,他听着女子用微带惋惜的声音说道,"将军从前做事向来果断,正是这份英雄气度,兄弟们才愿意一直追随将军,可是如今……"
  段青宁挑挑眉,沉声道,"如今又如何?"
  红玉挺了挺背脊,眼里透出倔强的神色,"如今的将军……"她微一咬牙,一字一顿的说道,"是个懦夫!"
  "红玉!!!"
  "红玉希望将军幸福!夫君在天之灵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她仰头看着段青宁,"小少爷现在过的很好,很开心,如果他知道将军还在人世,他一定也希望将军能开心的过生活。"

  段青宁低喃过一声御儿,似是痛不自禁,随后竟是一拂衣袖,转身欲走,却是被身前的女子拦着去路,"红玉见过那个叫做莫絮的少年……"
  段青宁眼眸微动,却是沉声道,"让开……"
  "红玉自知没有权利过问将军私事,只是,红玉看的出,将军对他也非全然是没有感情的,为什么不去试着接受呢?"见段青宁拧着眉不说话,她心急的上前,扯着段青宁的衣袖,喊道,"将军!!!主子!!!"
  "好了!"段青宁伸手阻了她的话,一边决绝的往外走,一边道,"我的事,你不要管!"管不起,也无法管。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得知——对莫絮,他究竟是存了何种心思?而心里仍旧装着别人身影的他,是不是有这个资格带给那个少年幸福?
  他想起少年微微翘起的嘴角,略带孩子气的神色,清澈莹明,这样的他,又怎么让人忍心轻易去伤害呢?
  那一日,雨下的急厉,不经意的,扰了心头纷乱的思绪,亦如少年,慢慢的如滴水润石般挤入他心间,刹那便扰乱了他满腹的伤心……

  "这个你收着……"莫韦将面前宝石镶嵌的盒子双手推到莫絮面前,慎重道,"一定要收好了,现在不要打开,以后自有用处。"
  "爹……"莫絮楞了楞,显然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将盒子上的金石锁托在手掌中,用拇指轻轻摩挲过上面繁复的花纹,低喃一声道,"这里面是什么?"
  "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你所要做的,就是以命守护这个宝盒,你听清楚了么?"莫韦眉头紧蹙,语气是全所未有的认真。莫絮抿抿唇,抬眼望他——从眼里交错而生的血丝到脸色暗沉的疲态,从银丝渐染的鬓发到脸上一道道深刻的沟壑——前所未有的细端详看,随着酸涩而起的除了一阵无力感还有深深的惭愧。
  "爹……"他语声莫名的有些哽咽,"絮儿对不起你,从来就没有好好替你分担过……我……"

  莫韦似能看透他心中所想,只见他站起来,绕过书桌,拍了拍莫絮的肩膀,轻叹一声道,"傻孩子,其实爹从未希冀过日后你会继承莫家家业……"见莫絮惊讶的抬头望他,他抬手轻抚上莫絮的发,笑道,"平素之所以对你严格,不过是希望你能发奋上进,能撑起莫家家业固然好,撑不起,若能就此快乐一生,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爹……"他不满的唤道,怎么可以随意将生死挂在嘴边呢?他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爹,不管多累都好,他一定会让莫家常青不倒。
  "好好好……"莫韦宠溺的笑笑,走回书桌后坐下,喝了口茶,这才问道,"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你想怎么过,爹都满足你。"
  "不用麻烦了,一切从简就好。"莫絮扬起笑,微带着孩子气。
  莫韦欣慰的点点头,随后两人又闲聊了些家常,才又各自散去。也许莫絮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一天,这种父子间的温情,世间无可替代。如冬日暖阳,一丝丝的将阳光打照进心底,让人坚强,也让人成长。

  也是自那日起,莫府周边都陷入了一种紧张的气氛,暗处是隐匿的影卫,明处也有一圈圈的将莫府围成铜墙铁壁的官兵。莫絮曾经为这件事细细询问过莫韦,然而得到的回答却莫韦忧郁的眼神,和强带欢笑的容颜。
  他不敢再问,却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段青宁多日未归,就算是回来也是神不知鬼不觉,这种飘忽不定行踪的,渐渐在他心间凝成一种沉沉的不安,甚至第一次有了孤独无依的恐惧。
  在街上碰上池淳书的时候,说起这件事,他却是不大在意的一笑,"你少杞人忧天,若是有事,有我爹派到你家的重重守卫也会化险为夷的。"
  "你啊,还是想想怎么把你家先生哄回来再说吧,机会有我创造给你,你也要学会把握啊!好了,不说了,我还用事儿呢!"
  莫絮望着池淳书的身影消失在挤挤如澔海烟云的人群中,莹澈的眼里却依旧没有散去团团涌聚的愁绪。
  先生……
  你究竟何时才能回来?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很需要你?知不知道我真的有些害怕?

  段青宁从来没有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也会心疼起除御儿以外的另一个人到这般地步。他小心翼翼的蹲下身来,看着少年熬着寒冷固执的靠在他房门前浅睡的样子,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人狠狠揪住,再用力的挤压刺扎,千般疼痛,万般无奈。
  少年的脸因为寒冷已然透出一派的苍白,连带着那双薄唇也在风中颤颤抖动,不自觉的,便能让人心生疼惜。想来,自小便锦衣玉食的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段青宁微蹙了眉,将右手轻轻摸上少年脸颊,掌下的肌肤,水润依旧,绵软依旧,却独独失了那丝温度。
  似乎在睡梦中莫絮能感受到脸上徐徐传来的温度,暖热舒心,他自不觉得轻蹭了下,让脸颊与掌心更密切的贴合在一起。像是撒娇的小猫,看起来可爱的紧。

  段青宁眼底泛起一丝微薄的笑意,只见他俯身抱起少年,抬脚将门轻轻踢开以后,稳步的抱住怀中人走向床前。这个动作不久之前,他也曾做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莫名的有些怀念……
  段青宁拉开被子将莫絮紧紧裹在里面,看少年睡的酣美,嘴角不自觉轻轻上扬,带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宠溺弧度。手指轻轻探上少年的额头,他皱眉过一瞬,随即心口一松,低声出口责骂道,"傻小子,不知道这样会生病么?怎么总是不让人省心?"
  "先生……"少年低喃过一句,用脑袋蹭了蹭软枕,复又沉沉睡去。段青宁眸色微软,脑海里兀然浮现出红玉说过的一句话——为什么不去试着接受呢?
  为什么不?
  他轻舒出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为少年掖了掖被角,转而走向案桌边,习惯性的扫视一眼,眸光在略过那张红色的请帖的时候略微一顿……
  这样的小心思,带着微微的试探,每一字都写的格外用心,段青宁不知道在这一刻,他心底涌上来的这阵纷乱的思绪,到底应该归结于喜悦还是说怜惜?


生辰

  暖黄的烛光在寒夜里静静的燃着,如黑暗里唯一的温暖,落眼,格外的舒心。红玉随意披了件外衣,习惯性的从窗口往下望了一眼,随即眼眸深处凝气一抹疑惑。
  青灯烛影,斑驳交错,细看过去,甚至能在那个昏黄的剪影下读出一种认真,一种小心翼翼。那人手腕翻动,时而满足一叹,时而眉头微锁。她在心底低喃一声,主子怎么还没睡?想着,她犹豫片刻,终于取下木架上的衣服细细穿好,取了房里的烛灯走了下楼。
  段青宁微微蹙着眉,将手中渐渐成型的人形木块拿远上下扫视了下,似乎是少了什么。他轻笑一声,眸光微转,便又低头细细雕刻起来。嘴角的弧度在不自觉中轻轻上翘,带着丝丝宠溺,如水般的温柔。
  "叩叩……"门外传来清脆的叩门声,段青宁手上动作一刻也不见停,将木雕放在嘴边,轻吹一下,木屑便顺势拨拉一下散去,纷纷扬扬,如雪花般轻柔的散落在他青衣间,他却是笑笑,薄唇微启,"进来……"
  "主子……"红玉将木架上的狐裘取下,微微笑着将它披在段青宁的身上,低语道,"主子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恩"段青宁应了一声,腕间灵活的翻动,眼未抬,便道,"你去吧,不用管我。"
  红玉柔顺一笑,莲步微转,却是凑近了看他手中细心雕刻之物。那是一个少年,眉目间沐若春风,温润似玉,眼底却暗暗透出倔强的神色。恍惚看去,你只觉得他的笑容明媚飞扬,生动的像是吸纳了世间最旖旎的风景。她眸色微转,诧异道,"这不是主子收的那个学生么?"
  见段青宁不搭理她,却也不甚在意,指尖触上额边,她歪着头做思索样,"好像是叫……莫……莫……哦……我想起来了……叫莫絮?!"莫絮二字,她说的各外用力,随即只看到段青宁雕刻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静静看着红玉。
  那一眼浓郁沉黑,似能一下子望进人心底,红玉讪讪一笑,退后两步道,"红玉多嘴了……"在他面前还真是不能耍这些小心机,她在心底微微叹气,"可是主子这么晚不睡难道就是为了雕刻这个木像么?"
  段青宁把头转回去,眼眸深处印上的是少年凝在嘴角的那抹笑,纯净如朝露一般。拇指轻轻摩挲在少年的嘴角,沉默良久,这才叹息道,"明儿个是那个傻小子的生辰,他喜欢的东西不多……"他抬手撑上额头,似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嘴角深度渐渐加深,"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连带着喝药也格外挑剔。有时候性子很倔,容易外歪处想。虽然看起来脾气很好,实则就像是一只小猫,生起气来也会趁你不注意的刨你一爪……"真是可爱的紧……
  红玉默默听着,看着段青宁脸上缓缓绽开的那抹笑——宠溺而温柔——这样的笑容她曾经见过,却是为了段青宁口中的"御儿",那个永远不可能把段青宁装进心底的人。然而,现在这个笑容却更加的与众不同,多了些安然恬静,少了些苦涩无奈。
  也许,这就是莫絮所能带给段青宁的不同……

  "主子絮絮叨叨讲了那么多,可是想明白了?"
  "明白?"段青宁站起来慢步度至窗边,笑着摇摇头,道,"我想不明白……"窗外弦月高挂,清冷依旧,人心却丝丝泛起暖意。"他很好,我不想轻易的伤害他,如果可以,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可是主子……"原来他还是不明白,红玉急的紧跨上前,却被段青宁挥手相阻,听着他微微笑道,"你无须劝我,你也过来人,应该明白。我不想拿这个还装着别人余影的心来接受他完整的爱,这对他来说,不公平……"若是当真疼惜他,便不该这么做。
  "主子的顾虑红玉明白,可是主子当真忍心他再为你受伤?"
  "顺其自然吧……"段青宁将手中的木雕托在掌心,神色安宁,"世间很多事,不可强求,感情之事更是如此。"若他真真明白,应该能体会到我这样做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段青宁深深望入木雕中少年的眼,眸底染上浅浅的笑意——傻小子,你会明白的……

  生辰这一天,天色并不见得很好,微有薄风吹过,刚刚聚拢的云层,如受惊一般又呼啦啦散去。莫絮默然的看着家中众人眼带欢愉的拿着东西进进出出,仿佛今日便是过上了最盛大的节日。纵然他已经提前向莫韦打过招呼,想要低调的不铺张的过完这个生辰,最后莫韦却仍是请了些平日里交好的亲朋好友参加今晚的生辰宴。
  "是不是要下雨了?"他微微侧头,问恭敬的随侍在一旁的莫晓飞。
  莫晓飞探头出去望了望,而后笑着回道,"回公子的话,依奴才看,还没有那么快。"
  "是吗……"他低喃一声,深深抑住心底涌上来的不安,开口还欲再言,随即却是捂嘴低声轻咳起来。莫晓飞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帮他顺着气,便担忧道,"公子怎么样?奴才去请大夫吧……"都怪他昨日不好,不该让公子独自出去,今早看见公子失魂落魄的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想着,他焦虑的跺了跺脚,转身就要走,却是被莫絮拉住衣袖,"咳咳……别去……我没事……咳咳……你去给我备马车……我要……咳……出去……"许是昨夜里沾染了风寒,虽然没有发烧,嗓子却难受的紧。
  "公子……你要去哪儿啊?都病成这样了!"莫絮急急递给他一杯茶,一边帮他顺着气,一边说着。
  喉咙里的酥痒感被热水缓缓熨过,莫絮喘了口气,放下茶杯,微微蹙眉道,"你别管,今天我一定要出去,爹问起,你就说我去找池公子了。听清楚了么?"
  莫晓飞不甘的嘀咕了一声,随即便有些置气的跑了出去。他只是一个小厮,很多事他并不明白,只是知道自从段青宁来了以后,公子便与从前不同了。开心的时候能一个人傻笑一下午,伤心的时候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刚刚那句话,便是说——段青宁真是个灾星!
  灾星么?莫絮微显苍白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涩,怕只怕他不是他的灾星,而是他生命中的劫难,无法逃脱,不愿逃脱的劫难……

  烟州城的边界有家出了名的酒楼,名之"临水阁"。虽然临水阁位置偏远,但是烟州城的达官贵人们却仍是为了能在那里占到一席之地而自觉得意。这也是为什么池淳书要提前预定雅间的原因。
  能如此吸引眼球,令人趋之若鹜的临水阁除了那里菜色品味均为上品之外,更重要的是,这里圈养了一群能歌善舞的歌姬,个个皆是模样上成之色,诗词歌赋随手拈来,非一般妓院里的莺歌燕舞所能随意媲比的。
  这是男人们能顾及脸面的销金窟,也是令人沉醉的温柔乡。
  莫絮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便是池淳书所安排的"机会",如今乍见"临水阁"三个飞扬的大字映入眼帘,心里立马咯噔一跳,有些心虚的望着站在恭候的小丫鬟。
  "莫公子,你的朋友已经到了,这边请……"小丫鬟显然见惯了世面,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就连语速也掌握的极是恰当。
  已经到了么?他紧了紧握着折扇的手,手心里汗湿一片,风一吹,有股凉意直达心底。如今果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了,只怕遭人误会,尤其是段青宁,他会不会认为自己别有用意?然而退了,却不能撇下段青宁不理。自今早在段青宁的房间醒来,那张艳红的请帖不见的时候,他便是猜到,昨夜,段青宁来过……
  "公子?"小丫鬟也不着急,只是含笑着微带疑惑的看着他。莫絮点点头,温和道,"有劳姑娘了……"

  临水阁盛名在外,要说莫絮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却从未来过,好奇心也曾有过,不过除却莫韦家教甚严这一条,还有便是对自我的品行的约束。再红火,再华奢,说白了,却抵不过"烟花地"三个字。
  绕过大厅,莫絮跟着小丫鬟从偏厅直入,越过假山,先感受到了便是氤氲而上的热气迎面扑上,他伸手挡了挡,听着脆如黄莺的声音响在前方,"很快便到了,公子这边请……"
  水汽朦胧中,暖意渐渐涔入全身,仿佛在一瞬间便驱除了满身的疲累,赶走了周身的寒意。这个心思不可不谓之妙。
  果真如小丫鬟所言,过了水汽朦胧的地泉区便是一道曲曲折折的回廊,红瓦砖墙,飞檐走阁。未走两步,便是一个洞阁,小丫鬟引他进了去。
  不知道是不是洞中的空气稀薄,心脏一阵紧缩,跳跃的厉害,他竟有种窒息的错觉。掌心的汗一点一滴的涔出皮肤,颤栗出一种甜意泛滥在心底,捅破了思念的纸,跃出一个青色的儒雅身影缓缓的荡漾进眼底深处……

殇情

  走至洞阁深处,小丫鬟先是伸手叩了叩门,纤手抵着门缝,手指朝内下压,略微施力便将门拨拉开了。她回头微微笑着对莫絮道,"公子请进,里面另有人伺候,奴婢便先退下了。"
  莫絮点点头,跟她道过谢之后,这才抬脚迈进去。屋内光线充裕,全然不见初进洞中的暗黑。那人背他而立,青色的衣衫随风微微飘扬,黑如泼墨的发丝顺从的轻搭在肩背上,在细微的白亮下绘出一个温厚的轮廓。乍看过去,倒是颇具仙人之姿——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他轻吐出一口气,像以往多次一样,唤了一声,"先生……"心渐渐沉寂下来,多日来的不安仿佛在见到段青宁的那一刻都化作细碎的粉末,风一吹,散了。他知道这是一种依赖,像是树根,盘根错节般紧紧的攫住他的心,不断的在时光轻轻飘过的时候,生根,以疯狂的姿态发芽,不可抑制。
  "让先生久等了……"声音听起来还微带着沙哑,段青宁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下意识开口便问道,"怎么?昨夜还是受了风寒?"
  莫絮楞了楞,心底的猜想作实,原来段青宁真的来过。心猛然一跳,随之而起是一种微妙的情绪,泛着丝丝透心的甜,不多,却足够回味。"先生怎么知道的?"明明心里明白,他却还是忍不住小心的试探的问。

  段青宁静静看着他,深黑的眼眸宛如无底的黑洞,紧紧的锁住人的视线,带着世事洞明的透彻,甚至带着一丝宠溺的浅淡笑意。"你过来……"低沉的男声带着微微粘和的磁性一下一下清晰的敲在耳膜深处。
  他莫名的耳根发红,只觉得今日的段青宁格外的不同,看着他的时候,眼底深处仿佛多了些东西,无法言喻的感觉,带着微醺的幸福。
  段青宁抬手抚摸上的少年微微透出凉意的发丝,动作轻柔而宠溺。平日里莫絮最是讨厌的便是段青宁的这番动作,仿佛只是把他当做孩子般看待。然而此时此刻,遇上这种久违的温柔,他心里竟莫名的有些酸涩。
  "又长了一岁了……"他低笑过一声,微微俯身,鼻息厮磨着交错。他在那一瞬间对上少年微显仓皇的眼,"想要生辰之礼么?"
  生辰之礼?他竟为自己准备了这个礼物么?莫絮楞在那里,睫羽轻颤,清澈的眼睛就这样直愣愣的看进那人眼底那抹挥不散的浓郁。仿佛变着戏法般的,在莫絮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段青宁手腕一翻,一个长条的水蓝锦盒便出现在他面前。

  莫絮微微咬着下唇,指尖轻颤着触上盒面滑软的绸面,指腹一寸寸的压过。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段青宁主动送礼物给他,而不是他费尽心思才换得的。
  "不打开看看么?"段青宁静静看着少年神色微动的脸,心底有什么东西随着少年小心翼翼的动作缓缓碎裂,再一点一点的溶开,化成一滩碧水柔泉。段青宁不自觉的放软着声音问道。
  "不了"莫絮似被惊醒般,白皙的脸渐渐被染上一片红晕,落霞般炫美。只见他退后两步,急急把眼光转向桌脚的一处死死盯住,"我想回去再看……"尾音渐渐弱下去,他顿了顿,却是抬眼问道,"可以么?"
  "既是送予你,便是你的,又何须过问我的想法?"
  莫絮抬眼细细看着段青宁每一个微妙的神情,像是要刻在心底一般。若是日日便是生辰该有多好?若是他能始终这般待我又该多好?

  "敢问公子宴席可以开始了么?"身旁恭敬的走上来一位身着浅紫衣衫的丫鬟,莫絮顺着声音向她望去,脸上却是烧的愈加厉害了。他暗道一声糟糕,刚刚进来的时候竟然没有细细去打量周遭的境况,全盘的心思都落在那个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心的人身上。真真是无药可救了……
  莫絮含糊的应过一声,拉着段青宁坐下,便由着那名紫衣丫鬟去张罗。反正从头到尾,这件事他也是被池淳书弄的迷迷糊糊,不清不楚。
  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洞阁很宽阔,环视过去,四面是繁复的雕花刻壁,而中央是一个足够纳下十余人的空地,下面铺设一个圆形的羊毛地毡,极尽奢华之能事。莫絮看的真切,却是忍不住将眉头皱的越来越深。这可要花费多少钱银啊?这个池淳书!若是被爹知道,指不定又是一顿打。
  正想着,忽听两声双手拍击的脆响,他与段青宁同时抬眼望去。琴音拨动,颤悠悠的从外面传入。纱帐后,袅袅而出的是两行用羽扇掩面而行的女子,身随音动,每一个起转抬合,都被她们完美的接连在一起。
  媚态百生,却又清婉若莲。
  段青宁见惯世间百态,自然对此不以为奇,却不知莫絮自小便未涉及这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般美的事物落在眼底,有那么一瞬,竟让他移不开眼。然而心中所想却是——男子果真难及女子,虽然如今男风盛行,然而每家都当以续继香火为己任。眼眸里的光华渐渐暗去,不知道先生是不是也在乎这些?

  段青宁随意坐看着,脸上虽是声色未动,心下却是心思百转,他只知莫絮性子纯良,却万万未料到今日他邀自己来临水阁是真真为了欣赏歌舞。看着少年呆愣的神色,他不自觉皱紧了眉,当即便开口道,"我们回去吧,你爹不是还为你宴请了客人么?"
  "不行!"花了那么多钱,若是现在回去便更加不值了。莫絮看着段青宁愈加冷沉的表情,心里发憟,立即软声道,"先生……我是说……恩……这么早回去,不是浪费了我对你的一番心意?"
  莫絮拿起桌上的酒壶一边倾身为段青宁倒酒,一边故作不在乎的笑道,"前些日子,学生不知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先生,竟让先生恼的连学生的面也不见了……"
  "莫絮……"段青宁伸手按上他倒酒的手,微微皱眉,道,"你……可是在埋怨我?"
  手上的温度在那一瞬间变的灼人,他紧了紧握着酒壶的手,却莫名的贪恋上上面的温暖。莫絮张了张口,却一字也未说。
  "别担心……"段青宁顺势拍了拍他的手背,低语道,"有我在,我不会让莫家出事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
  这样的一句话,最是平常不过,但是不知道为何,只要是由段青宁说出来的,莫絮便会觉得很安心,仿佛有了段青宁在,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

  "先生不躲我了?"这句话,他问的艰涩,眼角微红,似乎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似的。
  段青宁轻叹一声,挥手挥退舞姬,取过酒壶满满倒上一杯后,缓缓推至莫絮面前,犹豫了下,这才道,"你学业未完,衣钵未接,此后,我自当尽心教导你,不遗余力。"一句话,段青宁说的婉转,言下之意却是将先生与学生的身份划分的清清楚楚。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滞,它流动的那般缓慢,他的心却却因为这句话而滴血般的疼。
  目光寸寸下移,莫絮怔怔望着。杯中酒清澈见底,粼粼幽光微微转动,恍惚照出少年略微苍白的神色。那般脆弱无助,仿佛只要一动,便会即刻消散在风中。
  他低低一笑……
  何苦执着,何必执着……
  断情酒,烧心如刀,痴情泪,画心难得。从来便是痴心妄想,不过是骗自己,那人对自己始终是不同的,如今却又如何?他总是残忍的先让人尝试甘甜,然后再一次次的,让人割心洒泪。
  "莫絮……"心如剜刀割刺,段青宁怜惜的看着少年被激的咳嗽起来,"我只是想,对你公平点……"

  "公平?何谓公平?"莫絮拉扯开嘴角轻轻一笑,颤着身子站起,"今日这场宴席,根本就不是你我和好的机会,但是它让我真真切切的看清自己有多难堪有多丑陋有多低贱!!!"
  "我不相信,你不懂……这么久以来,我对你的心思,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不是么?"
  "今日你一句话便将我所有的幻想打碎!为什么你不走,你明明知道我要你遵守的诺言只是我束缚你的方式……你可以回去找你的御儿,你心心念念的不正是他么?"
  "莫絮,我并非这个意思,你听我说……"段青宁站起来,伸手按住少年的肩膀,神色忧虑。
  "我累了,真的好累……"说完,他颤着手用力推开段青宁,劈手便夺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顺着喉管一路烧下去,混着泪水的咸湿,他禁不住轻咳起来,却执着的与段青宁隔开一段距离。
  手腕翻下,指尖微光流转,杯中酒一滴不剩,他咯咯低笑着,身影晃动。"谢谢你不让我再接受这种施舍……"


祸事

  莫絮动了动,脖颈上的钝痛袭来,微带酸涩。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后颈,纤眉微皱,舒展开来的是一片倦色。睫羽颤了颤,他睁开眼,头顶上白色的纱帐悬落于前,微风拂过,只是细微的浮动。
  屋子里点了灯,只是微弱。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甚至有些疼。有些的吃力的将上身撑起,他用微带着凉意的指尖触上额角轻轻揉搓着,眼光在四周打了个圈,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洞阁,倒像是一间普通的客房。
  撂开被子,他踩着虚软的步子走下床。身子里有种被抽空的感觉,如大病初愈,全无半点力气。走到木桌旁的时候,他的步履已有些松垮,幸而有桌沿供他及时攀附着,否则只怕在那一刻已经跌落在地。
  屋外是黑漆漆一片,他眯眼望去,只能看到房门处两个魁梧的身影紧紧的守在他房门前。他单手敲了敲头,只欲将头中的昏沉打散。脑子交错了许许多多画面一闪而过,他一点点的从头开始回忆……
  临水阁,段青宁,生辰之礼,歌舞,喝酒,决裂……破碎的记忆一点点的回拢,心一次次的被灼伤。莫絮紧了眉头,似乎再不愿去回忆,然而记忆拉扯,吸附着他顺着光源溯流而上。他唯记得,当时他心伤难耐,遂而发下狠话,要段青宁离开,远远的走离他的视线,最好便是这辈子再也不要出现……
  情绪颠簸着来至临口,不可抑制的宣泄而出,虽然有那么一刻,他曾为这句心生悔意,然而当段青宁真的出洞阁出了去的时候,他才发现心里的那片绝望之地才真正的开始无边无尽的蔓延……

  他喝着酒,流着泪,忘着伤,却可悲的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醉去。从来的从来,他都是这般小心翼翼的守护着段青宁留给他的一点点温柔,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心甘情愿。然而,段青宁却是要硬生生的戳破他唯一坚守的防线,逼他退回原地,不逾规分毫。
  哭的累了,他摸索着站起来,晃晃悠悠的摸着墙走出去。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景物,他只记得要回家,想回家。那种强烈的渴望支使他向前,然而未走两步,脖颈上便是被人重力一击,意识消散前,眼角只能扑捉到一个黑色的仿佛蒙着面的身影……
  莫絮皱眉思忖良许,细细查看了自己的钱物,一分不落的都在身上。这个劫持他的人到底要做什么呢?不过,无论那人居心何在,今日是他生辰之喜,若是到了时间莫韦还未见到人,一定会派人来找他的,所以他担心的并不多。
  只不过,若是能寻的机会逃出去便更好了。这样想着,他耐着虚软,挪着步子走到房门处,用力拉了拉,哐拉哐拉的声音随之而响。房门是锁住的,他皱了皱眉,用力拍了拍,冲门外的喊道,"开门!我要见你们主子!叫他见我!"
  门外的人对视一眼,却是没有理他。莫絮轻舒一口气,颤着身子退后两步,冷声道,"我要即刻见到人!否则!我就马上死在这屋里!看你们如何交代!"言毕,他随手抄起一个花瓶便用力砸在地上,哐当一声巨响,瓷片贴着肌肤飞过,微微有些刺痛。他却是不理,只耐心等着。
  许是这般威胁的效果果真令那二人忌惮,只见他们其中一个拱手说了句,"公子请稍等!"便走了开去。

  莫絮松了口气,喘息着靠在墙壁,微弱的烛光照在他略微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种脆弱的,别致的美。这种精致的瓷意难以比拟,却尤为动人。
  沿着墙壁顺势滑下,他将手按在腹部,细细感受体内的虚空。心里愈加肯定自己是被人下了药。好似这种倒霉的事总是离他不远,被人下药已经不止今天这一次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身体被完全隐匿在黑暗中,屋中里安静的只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约莫半盏茶的时间,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听的清,来的人并不算少。
  "他怎么样了?"门外的人低声问道,声音里暗含着一丝丝隐秘的兴奋。莫絮皱了皱眉,睁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门,心下只觉这声音有点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回主子,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
  "好"那人低笑一声,拍了拍门卫的肩膀,"你们俩做的很好,很尽责。下去领赏去吧,这儿交给我。"
  "谢主子!"

  莫絮指尖微动,复又闭了眼。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之后,门锁"咔啦"一下被打开,他听着那人开了门,先是笑着踢了踢地上碎瓷片,而后便是着人去把烛火点的更亮些,仿佛对于他这个被劫持的人倒是满不在乎。
  "好了,你们退下,有事我自然会叫你们……"
  "是!"
  一时间,房间里又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喧闹不过是场幻觉。那人倒了茶,水声撞击茶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打断了莫絮游移在外的神思。
  "怎么?不睁眼看看我是谁?"
  莫絮闻言,唇角微掀,仍是闭眼道,"不管你是谁,我都劝你早点放了我,否则惹祸上身可休怪我没提醒你。"他置于小腹的手缓缓抓紧身上衣衫,"尤其是穆老板这种有名望有声威的声的大人物。若是为了我,败坏了名声,叫我如何担当的起!"讥讽之意坦然揭露。
  穆垣不怒反笑,伸手将手中的茶盏置于鼻间悠悠然轻晃而过,眼光却是死死落在莫絮身上。"没想到你竟还记得我!也不枉我千辛万苦的寻这下手的机会!"穆垣单手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笑道,"从前不知,只道是闲侄你是温温君子,不想今日还让领略到了你的口才!牙尖嘴利的,啧啧……这可教我如何舍得放你回去呀?"

  这话轻佻的让莫絮心里泛起一阵细密的恶心感,早知这人对他心怀不轨,却是万万未料到他的胆子竟然大到敢对他行此劫持一招。
  脚步声渐近,他却忍是咬了牙不再对穆垣说话。然而下一瞬,下巴强硬着抬起,紧紧捏住,甚至情
色的回来摩挲。莫絮终是忍不住睁眼瞪他,从未有过的恼意在少年眼眸深处迸发。
  穆垣想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随即便就着少年推拒的手,放了他的下巴,转而紧紧握住那双微带着凉意的纤手,一寸寸的从指节摸按过去,末了,在少年无效的抗争中,他将手中还妄图抽离的手置于唇边,从指尖处细细的舔吻。
  莫絮瞪大了眼紧紧看着,却是咬着下唇,倔强的一句求饶的话也不说。待到被握着手力道微松,他便是猛的抽出,反手便是倾尽全力的反手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响亮的仿佛拨在耳膜深处,他手心打着颤的疼,想必那人也好不到那里去。
  一度的沉默,莫絮嘴角轻勾,带着胜利者的得意。
  "好!"莫絮嘴边的笑在这人莫名其妙的话中缓缓凝固,"好个打情骂俏!"
  穆垣将脸贴得少年更近些,随即带着冷意的低笑道,"好东西总要慢慢品味的,今儿个我不动你,但是,你也别指望从这里逃出去。这儿方圆百里的荒野一片,以你现在的身子只怕出去了,也是给豺狼野兽作餐……"言毕,他已是哈哈大笑着甩门而出。

  身上的力气用尽,他低喘着侧趴在地上,眼帘紧闭,似乎再也不愿看这屋中的一切。指尖慢慢向手心合拢,因为用力,骨节甚至发出曲合的脆响。那尖锐的刺痛一点一点的嵌入掌心,再缓缓的涔出鲜红。
  他蜷缩着身子,用双臂将自己一丝一丝的抱紧,却仍是抑制不住身子的颤动。那颤意仿佛是从心底深处冒窜而出,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别担心……"
  "有我在,我不会让莫家出事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
  话犹在耳,那人却已经舍他而去。莫絮苦笑一声,他睁眼看着自己染了血的手,只喃喃道,"骗人……骗人……你总爱骗人……"泪珠顺着眼角缓缓滴落,"啪啦"一声砸在地上。那声音空鸣着放大,像是心底的结了痂的伤被人残忍的撕扯,最终幽幽滴落的血……
  他从未这般恨过自己,恨自己没用,恨自己不够坚强。跟着段青宁学武,他总说他不够认真,然而段青宁却是从来不知,他这般马虎,不过是希望争取多与他相处些时日。
  当依赖不在,他才真正看清自己的愚蠢可笑到连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烛光将满室照的锃亮,晃如白昼,那般温暖的光芒普洒世间万物,却独独照不进他的心底。有股冷意泛延开来,汹涌的冲向四肢百汇,恍惚间,他竟有种被抛弃的错觉……
  那蛰伏在暗影里的不安如狼似犬的紧紧扑上,再也无法甩脱,有个声音细细在心底回应,怕只怕祸事将至……

心计

  空气里泛着淡淡的血腥味,不浓烈,却足够让人感到压抑。一阵风过,轻悠悠的撩起纱帐在空中翻飞,烛火挣扎着晃动了几下,灭了。
  暗色重新沿着衣角缓缓爬上,一寸寸的将少年瘦削的身影蚕食殆尽。月光清幽,透过窗棂斜斜洒入,那一洼染了血色的水在木盆中随着少年双手不安分的摩擦而撞击出一池水花,零零散散,稀稀落落。
  他的动作固执的近乎癫狂,涔了血的右手几近被他搽拭的脱了一层皮,细腻白皙的肌肤上红肿一片,但是他好似没有痛感,只是一味的用力。似乎只在抹去,不断抹去那人舌尖压过指纹粘稠的恶心感。
  水中血色欲浓,到了最后,他竟是泄气般的将打着颤的双手猛的按进水底,苍白的唇轻轻颤动,如风中凋零的花瓣,一片片的,耐着扯裂的痛,轻飘飘的落去。
  他有他的骄傲,与生俱来,如今却被当做男宠般把玩。
  这是永远的屈辱,无法抹去。
  今日种种,终将随着时光的推移,刻落在心底,辗转延磨出一条血痕,时时提醒,他曾有过的落魄。

  那一夜,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仿佛一直醒着,却又恍惚做了许多梦,那些梦一直沉甸甸的压着他肆跳的神经,鸣鼓在心底。梦里有很多人——莫韦,已经过世的娘亲,莫晓飞,池淳书,管家,池君蔓,紫鸢,池斗白……
  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一步步的逼近他,那些人张口说着些什么,一簇而上,神情激动,然而他却像是突然间聋了,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无助的看着他们的嘴巴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掌心密密渗出一层薄汗,滑落在他刺破的伤痕,十指连心,锥心刺骨。
  他抱头失声大叫,似乎这样便能将身边忽然变了脸面的亲人一一还原。画面翻转,眼前蒙显出一丝细微的光线,他像是捉住救命稻草一般扑过去,追逐唯一的温暖。然而,悲伤来的太快,他措手不及,只能怔怔看着段青宁最后离开的身影,一遍遍的在脑海中回放,定格,于是光线暗去……
  先生……先生……不要抛下我……
  "不要!!!"身子猛的翻腾而起,他惊得的虚汗连连。愣怔了许久,仿佛才从梦中回神。
  天色已经放亮,却犹显灰蒙。莫絮复又闭了眼,轻轻舒口气,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场梦,不需要害怕……

  及至晌午,房门处才又传来声响,莫絮眼睫微颤,当下只放软了身子靠在床柱上,心中却开始细细盘算。时隔一日,莫韦却还未着人来寻他,怕是莫家已出了事,如今,万事只能靠自己了……
  轻浅的脚步声在屋内起伏着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摆弄之后,耳边传来女子低柔的声音,"公子,可以用膳了。"
  一阵沉默,在女子的忐忑中,莫絮睁眼望她,目光温和,静静的,毫无波澜。"你叫什么名字?"女子咬咬下唇,红着脸,怯懦道,"回公子的话,奴婢叫小雾。"
  "小雾?"莫絮轻轻重复一遍,勾了嘴角,浅笑道,"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么?"那名叫小雾的女子怔了怔,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脸色瞬间变的惨白。只见她颤悠悠的跪在莫絮面前,忍着泪求饶,"请公子不要再问,奴婢……奴婢不能说……"
  她是说不能说,却并非说不知道。
  莫絮笑了笑,只抬手唤她过来,"你不要担心,你有你的难处,我不逼你。"
  "我的事,大概你也是知道一些的。"小雾的身子颤了颤,却听着床上虚软着身子的少年幽幽道,"你是个好姑娘,这里却不是个好地方,若我寻得机会出去,我会救你,你相信我么?"
  "公子……"小雾眼睛猛地睁大,在这里这么久,她伺候过很多这样的少年,却唯独这人对她说要救她。她下意识把手缓缓移到衣衫后遮住,不让上面交错的红痕显露。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有时候看人倒是挺准的,我相信我的直觉——你是好人。"小雾咬着唇,满脸悲戚之色,却略带着惋惜之意。
  莫絮轻笑一声,撑着床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怎么?你不相信我可以出去?"小雾赶紧伸手扶住他,莫絮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不相信没关系,但是我会记住我说过的话。"不管今日所言是否居心叵测,真情切意,但有一点总是真的,那便是他从心底里想救这个女子,从见到她手上的可怖的红痕开始……
  可怜也好,利用也罢,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逃出去,是唯一的出路,而这个女子便是剩余的一线希望。

  吃饭的时候,莫絮一直很安静,全然不失平日里温温公子的形象。小雾恭敬的立在一旁,间或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量。
  或许这人真是不同的,或许他真的能救自己……
  垂在裙边的双手不自觉的握着裙布一点点的用力,她咬着下唇,心思微转,却在下一瞬立马否定了脑子里冒窜出来的想法,脸色渐渐转白,仓无血色。
  "我吃完了,你收拾下吧……"
  "小雾?"
  "啊?"她低叫一声,下意识望向声音的来源,眼神有些迷茫的空洞,莫絮眼光微闪,却是微微笑着开口道,"我是说,你可以将桌上的饭菜收了。"
  "是"她慌乱的应了一声,转而利落的收拾起来,而动作却因为少年后一句话而兀然顿住。
  "你的手……"莫絮微微蹙了眉,抬眼看着她委屈难堪的神色,压了眉尖,只是温和道,"上山的时候你可以摘些'于根草'回来,将它的叶子磨成汁加入温水敷在伤处,可以帮助你去掉伤痕。"说完的时候,他自己也楞了楞,之所以会如此熟悉,全然是因为当初照顾命悬一线的段青宁的时候认真去了解过的。
  原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思绪一断,那人的身影便会通过万千种方法一丝丝的挤入心底,密密透透,直到窒息的让他感到身体深处的疼痛重新的拉锯撕裂方可罢休……

  回神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空寂寂一片,窗外的云层顺着曲度蜿蜒而上层层叠加在一起,缓缓的沉沉的流动着,那种厚重的滞碍感愈加将天空压出一片阴沉,仿佛连空气也是稀薄的。
  许是吃了些东西,身子倒没有之前那般虚软,只是仍旧使不上多少力。他步履蹒跚着回到床边,盘膝而坐。不管平日子多不认真去学武,但是一些武学基础总还是有的,譬如调息。
  那些气流在身体里流转,像是温水细细熨帖而过,然而却是在运作一周天以后凝聚在身体内的某处,汹涌转动,无法宣泄。额上涔出细密的汗,一层层的覆盖,进而沿着少年柔顺的脸部线条缓缓滑落。
  他的眉尖处微微拢起,痛色渐郁,而后竟是毫无预警的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眼前的景物晃了晃,影像在眼眸深处层层叠叠,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越仍是如此,最后竟是一仰头,晕了过去。

  "公子!公子!"脸上有轻微的拍打,莫絮忍不住蹙了眉,低吟一声,耳边的声音似乎刻意压低着,却略显焦虑,"公子你快醒醒!"
  "唔……"他单手搭上额头,蹙着眉尖,幽幽转醒。身旁的女子见他没事,立即便笑了,伸手扶了他一把,让他可以轻靠在床边。
  小雾取了水,服侍他喝下,这才松了口气,道,"公子刚才可吓死我了……"
  莫絮轻轻勾起嘴角,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话。小雾移着步子来回走了走,一咬牙,回身将食盒里藏匿的一个暗阁拖出,取了一张巴掌大的纸卷,一瓶白瓷小瓶,回身递给莫絮,坚定的低声道,"公子,我信你!"

  入了夜,山庄内便点起了灯,有女子急急走着,眉目低垂。凉风卷着湿气擦过她的裙角,翩翩然翻飞着动情的舞动,疏影投落在地,生生端朔成一个婆娑妩媚的姿态。
  转了拐角,一行持着刀剑的护卫面对着她走来,心里咯噔一跳,她将头埋得更低些,因为紧张,手心甚至涌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凉意更甚。
  擦肩而过的瞬间,中间似乎砌起了一堵无形的墙,有气流细密的涌动在头皮深沉,她知道,若是此次不成功,连累的就不单单是她自己了。
  那些人走动时哐当哐当的响声似乎与她的轻移细动产生了微妙的对比,在这个寂静的夜犹显突出。最后一个人滑过眼角,她轻舒出口气,脚步猛然变快,似乎要将身后那些人狠狠甩下。
  前面便是后门了,她眸光微动,唇角微微上翘,然而身后却突然传来粗厉的声音,"站住!"脚步一顿,她不禁锁了眉,不动声色的垂了手,宽大的衣袖里"倏"的滑出一柄短剑。
  最不济,也是场生死之战罢了……


救赎

  身后的脚步声渐响,合着她心跳的节拍,仿佛隔绝了空气,如雷在耳。她低垂着头,眼光落在脚尖处,死死锁住。视野里慢慢出现一双染了风尘的黑色布靴,粗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把头抬起来。"
  "公子……若是途中被护卫唤住……那么就代表着今晚会被拉住陪侍……"小雾的话在脑海中"倏"的滑过。衣袖里的手缓缓握捏成拳,莫絮抬起头来,先是极尽温柔的一笑,而后便是趁着那人愣怔的当口,急退两步,俯身抓了一把尘土便洒了过去。
  尘土飞扬,借着风势从他手中弥散出去,刹那成了一层浅薄的沙墙。苍云缱绻,暗沉沉的呼啸滚动,待到迷沙飘过,擦衣沉落之时,早已不见芳影。
  "一群废物!连个小娘们都捉不到!"为首之人气恼的狠踢了就近之人一脚,喝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老子去追!"

  身份暴露,后门已经无法再出去。他按着小雾所给的地图所示,沿着原路往山庄中央跑去。廊园九曲,假山重叠,这个巨大的牢笼不知曾经困住了多少个像他一样的人……
  服了药,身子才刚刚恢复,他喘着气一路急跑着,额角的神经猛烈的跳动着,那种强烈的窜动压收在脑海深处,似乎下一刻便能破了血肉,撕裂而出。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一行黑色的身影——又是一队护卫。
  莫絮皱了眉,急急回头,还未看清视物便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间或是兵器搜索乒乓的撞击声。前后皆是追兵,全无退路,难道今日真真要被困于此?未及他细想,手臂处猛然被一个力道攫住,下意识低叫一声,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被紧紧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熟悉的,令人思念的。
  抵在那人腰腹间的短剑"铮"的一声便从手中脱落,旋舞着砸落在地,犹自低吟。

  四周幽暗,从石墙上高悬的明火可判知这是一个隐蔽的暗道。
  莫絮楞了楞,心里涌上一阵心酸,眼泪霎时间便急涌而上,他甚至来不及阻止。身子颤了颤,他试探的轻轻唤了一声,"先生……"收在他腰间的手猛然加重力道,他不得以贴进那人更近些,仿佛即刻便要揉进血肉。
  悬落的心缓缓沉淀下来,那人喘息的声音响在耳侧,一下一下的,如落叶旋转般拂进心间,"傻小子……为何你总让我担心?"不是挨了打便是伤了腿脚,不是染了风寒便是受人觊觎,一刻也不能消停……却偏生让我在你消失的那一刻才明白,对你,我舍不得……
  "没人让你担心……我……"说出的话带上负气的成分,含着微小的鼻音,像是撒娇一般。未说完的话在一声低叹后被迎上来温唇轻柔的堵住。莫絮瞪大着眼,染了水汽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外面传来纷乱的嘈杂声,那些人搜索的脚步声不停,间或是略显粗鄙的谩骂。而他们就站在危险的一墙之隔——拥吻。

  那个吻,窒息而甘甜。双唇厮磨相贴,唇线在轻压中密密重合,借着莫絮因为惊愕而轻启的嘴角,段青宁柔滑的舌头顺势滑进去,轻易便唤醒了上次甘甜的记忆。他一寸寸的抵着莫絮试图反抗的软舌,回收,轻卷。紧紧的,不留一丝空隙的纠缠在一起,柔情难耐,极致温柔。
  "唔……"莫絮轻吟一声,换来的却是更加深入的探吻,他是这样强烈的索取,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恍惚间,莫絮以为段青宁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莫絮浅浅的回应着,心里暖暖的,闭眼的刹那眼角有泪轻滑而过,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着那么久以来他所期盼的幸福终于在迷失中找到了归途?
  如果是的话,他愿意用一生来待这人好,倾尽所有。

  一吻结束,段青宁喘息着伏在他肩头,气息紊乱,纵然动情所致也不应如此。莫絮微微皱着眉,担忧的唤道,"先生……"
  腰间的力道微松,段青宁摇晃着后退了两步,皱着眉头捂额道,"怕是刚才进来的时候中了毒气,不碍事,我们先出去。"说着,他伸手在身上两处大穴处急点两下,这才拉过蹙眉看着他满眼心疼之色的莫絮,轻笑着伸出食指细细抹平他眉心拢起的皱褶,低叹,"傻小子……"柔肠百转,宠溺若海,莫絮忍不住轻扬起嘴角。
  原来爱一个人,也会有这么快乐的想要死掉的时候,唯见今日甜蜜不见往日辛酸……
  段青宁牵起他的手向暗道深处走去,幽火深深,他的背影再一次晃荡进莫絮的心头,这般深刻,如入骨血,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将他抛下,而是牢牢的抓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一句话,一次救赎,一声浅叹,愿换半生相依。
  在此刻,那人救了他那颗濒临破碎的心,让他初以为他可以永世这样下去,因为这个依靠……

  "先生,你是怎么找来的?"那日明明看着他一去不复返,莫絮甚至恼得将桌上的生辰之礼拾起来一把扔出去。那个还未来得及拆开的礼物,莫名的,现在想起来竟真真有些心疼……
  段青宁脚步一顿,一边领着他在暗道里行径,一边叹息道,"是紫鸢告诉我的,她为了救你还受了重伤,我也是刚好折回去找你才在洞阁门口碰见她……"
  "紫鸢?"莫絮惊愕道,"她怎么会在洞阁?难道她一直都在跟踪我?"原来她从未离开,只是潜伏在身后,以她的方式执着。
  两人再没有说话,只这样静静的任话题滞止,留给思绪一片宁静的天空。
  一路辗转,前面幽光所见一湖碧潭,段青宁回身微微一笑,道,"困于此,别无出路,你愿意与我赌一场么?"体内的气流开始汹涌而上,段青宁知道,毒,已经开始发作……
  莫絮轻轻的扬起笑,细细的从段青宁眉眼间逡巡而过,最后坠落在他眼中无比深幽的双眸中,轻声道,"好"。

  多年以后,每当回想起今日所言,莫絮都能捂着心微微一笑。这不是毁天灭地的生死相许,他们之间甚至连一个微薄的承诺也没有,然而,他看见过了,在那一刻,他看见了幸福的倒影,那样漂浮荡漾,光影幢幢。
  纵然此后种种,让他觉得这一切都虚幻难握,但是,能永远记惦此刻的心情,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只是遗憾,这种幸福,这般短暂,如流沙轻轻泄漏指尖,捉的住的是缘分,捉不住的是来不及走完的归程。

  天空下着雨,细细的,微带着凉意。
  从水中爬起来的时候,段青宁已经彻底陷入昏迷,莫絮撑着疲惫着身子担忧的伏在他身侧,轻轻拍打着他的脸,不断的唤着,"先生……先生……"
  段青宁湿润的眼睫微动,却终是未醒。莫絮抬眼看了下四周环绕的高峻陡峭的山势,咬咬牙,双手握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拉,翻背而上,托起段青宁,竟是一步一个踉跄的将他往一块高悬的山腰腹地背去。
  那里可以避雨,对于现在的段青宁来说,应是最好安顿的地方。
  山势徐滑,他肩上驮着人,只能一手勾住段青宁,一手用力攀附着树干,不多时,指尖已在细密的摩擦中刮出了血,被雨水冲淡了,又重新浓烈起来,像是盛极怒放的琼花,凄艳而荀灿。

  痛意弥漫在指尖,盘旋在心底,久褪不去。他咬着牙,颤悠悠的在冷雨中攀爬着,却不料,一个不经意,脚下的猛的踏滑,两人便这样双双滚落下去。黄土沾衣,冷雨拂面,他在狼狈中急爬在段青宁身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给你带来麻烦,对不起我总是那么任性,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明明知道那人无法听见,他却仍是如此固执的唤着,用嘶哑的声音一遍遍的唤着,心底有股深深的惧意翻涌而上,几近将他湮灭。泪雨纵横双颊,他分不清这种深沉的忧伤是不是叫做害怕失去……
  莫絮颤着双手复又将段青宁背起来重新向上爬去,愈加走的小心翼翼,待到终于抵达目的地他已经累的瘫软在地。气息卡在喉咙深处,他禁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脸上染上不正常的潮红。
  微喘着气,他侧头去看昏迷在他身旁的段青宁,将手微微抬起去碰触那人带着凉意的脸颊,唇角掀起一个愉悦的弧度,"先生……我会一定会救你的……"无论如何,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天色幽暗,谷声低鸣,少年低浅的话语在淅沥的雨声中若隐若现,如袅袅青烟萦绕在心间,诉说着一个不变的誓言。然而,被许下诺言的人却总是与幸福失之交臂,若是此时,他曾听见,或许这段爱便少了些许曲折,或许这段情便能早日栓牵在一起……


偿还

  火光在高燃的柴火间摇曳,熏染出溶溶暖意,莫絮呼出一口气,摊开双手,左手只是擦破了些皮,却依旧白皙,而右手却是血丝密布,浓泡渐起,乍看过去甚为可怖。
  他皱眉低叹一声,瞟了眼身上的女装,伸手便从裙角"哗啦"撕下一片成带状的布襟,先是用牙齿咬住一边,再左手将另一端的布襟拉回,随意围了个圈便将右手紧紧裹住,粗略的打了个结。
  他曲了曲手指,些许泛着暖意的光线跳跃在指尖,丝丝痛意立刻复苏般撕扯而上,"嘶……"他低吟一声,随即便不再去动它。目光落转,他站起身朝靠睡在柴火边的段青宁走去。
  轻轻蹲下,他伸出完好的左手去探那人的额头,掌腹下的肌肤滚烫的仿佛下一刻便要融掉一般。莫絮紧蹙了眉,贴在段青宁额上的手轻挪在那人泛着红晕的脸上,满心的疼惜与担忧。也不知先生中的究竟是何毒,自己也不会医术,怕只怕错过了最后的医治时间,终是连累了他……
  莫絮站起身,走出几步,伸手摸了摸高挂在枯枝上的青衫,这才小心的取下,复又走了回来,轻柔的搭在段青宁的身上。那人额上涔出细密的汗,在火光明灭间,愈加晃出满脸忍耐的痛色。莫絮伸出衣袖为他细细擦了擦汗,目光从他微颤的睫羽下一路细看来到略微有些干枯的薄唇上,心思一跳,连忙站起身,朝外走了出去。

  这块山腰腹地势成环凹之态,像极了恋人微开的唇。山谷中黑漆漆一片,携着低凉的山风,雨势不减反增,它们极厉的呜咽着,将树影摇晃的沙沙作响,似乎下一刻便要顺着雨势倾倒而下。
  莫絮皱眉看着在映照在视线内山谷朦胧的景物,微微咬着下唇,思索过一瞬便将方才拾捡柴火的时候顺带着摘回来的庞大枝叶细细卷成漏斗状,伸出去将雨水接满了,这才颤悠悠的跑回来,单手将段青宁扶起来小心的往他嘴边喂水。
  冰凉的雨水在段青宁嘴角徘徊过一瞬,复又顺着脖颈蜿蜒着流淌而下。"先生……你不是要喝水么?把嘴巴张开……"莫絮低声哄着,又凑过去将水喂过一次,却终是无效。
  树叶筒中的水沿着尾角一丝空隙一点一点的涔漏出去,莫絮看了看愈加稀少的水,未有丝毫犹豫的便将剩余的水倒进口中。
  双唇相贴,他轻撬开段青宁的唇齿,让口中的水轻易的顺着自己的舌头缓缓度过去,甚至一边用受了伤的右手拇指轻柔的按捏着段青宁的颈侧,帮助他更容易的去吸收。

  小心的扶着段青宁躺下,莫絮松了口气,单手撑地,欲借力站起来,却不料手腕处忽的一紧,一拉一拽间,他就势扑落在段青宁身上。身子本就疲惫虚弱到极致,如今还被这般拉扯,莫絮禁不住痛吟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便是猛的将眼瞪大,怔怔望着身下那人。
  呆滞的双眼深深撞入那人浓如黑墨的双眸,那般黑亮的眸色里暗暗藏匿着一丝隐忍的情绪,拨动了宁静的心弦,染上了一簇蓄势待发的小火苗。
  莫絮感到身下那人粗重的喘息一下一下的拂在耳边,敏感的擦过他细小的耳垂,身上一颤,还未及反应,已是听着那人闷哼一声,竟是一下揽了他的腰际,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先生……"隐隐觉得段青宁有些不同,莫絮双手轻抵着他要进一步下压的身子,微微蹙眉,担忧道,"你怎么了?可是身上的毒发作?"

  樱樱红唇在眼前张开合拢,带着微亮的水泽,莹莹烁烁,仿佛是极致的诱惑。燥热从小腹一路蔓延,如燎原之势,难以阻挡。段青宁甩了甩昏浊的头,眯眼看了身下之人良久,这才哑声辨认道,"莫絮……"
  段青宁用力闭了闭眼,撑起身子背靠在微凉的岩壁上,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在少年翻身起来欲凑近的前一刻,低哑着声音却暗含警告的说道,"离我远些,我不想伤害你……"只怕是所中之毒含带着春药的成分,此刻气息紊乱,如何也压制不下。
  莫絮楞了楞,喃喃唤了一声先生,随即皱了皱眉,却是固执的贴近段青宁,左手轻搭上段青宁的右臂,微咬着下唇倔强道,"你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是不是?!"
  段青宁抬高手臂,兀的将莫絮的手甩开,整个身子向外侧出去,头抵着岩壁,背对着莫絮,微喘着气淡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说什么?"莫絮强自扯起嘴角笑了笑,急急绕到段青宁面前,紧紧抓住段青宁的手,轻声道,"先生……其实我……"
  "我说过了!离我远些!你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段青宁紧抿着唇,看着少年在那一瞬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耐着心下的缓缓碾过的刺痛却是猛的将手一抽,蹙紧了眉,冷眼看着少年。若是再过来,他不保证会不会对少年做出令彼此后悔的事……
  火光幽幽摆动,拉长了彼此交错的身影,投落在冰凉的岩壁上,在光线飞转间缓缓凝滞成一幅悲伤的水墨画,迷离了人的眼。莫絮用力眨了下酸涩的眼睛,错开那道冷冷的视线,缓缓的一字一句的低声问道,"我只想问你一句——之前在山庄的时候,你为何要吻我?是可怜?是同情?还是……"莫絮轻呼口气,说出了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疑问,"还是你心里有我?"
  段青宁额上细汗不止,连带着喘息也愈渐粗重起来,他低叹一声,认真的低语道,"我从未刻意伤你……莫絮……絮儿……我说过……我只想待你公平些……"
  那一声"絮儿"低低的卷入他心底,带着暖风掠过的舒逸轻易的便扫去心中的郁结。
  "你……"莫絮蹙眉看着段青宁暗自隐忍的神色,心思一动,随即大胆的说出了心中的揣测,"你所中之毒里面难道有……有……"他微一咬唇,随即红了脸。莫非方才先生是怕他对自己做出逾规之事所以才这般冷淡?这样的猜测像是一块细石,扑通一下投入,然后悠悠晃荡起一池涟漪,泛出丝丝隐秘的窃喜……

  "为何不早点告诉我?我……"莫絮咬咬牙,凑近段青宁,轻声道,"我可以帮你……"尾音含糊着落下,随着泛起的却是眉目间沾染的羞涩的春意。
  他今日着的是一身水蓝色的女装,头发随意拢在一处用一根木簪稳住,在凌乱中倒颇显出一份慵懒的不经意的美,仿佛卓然天成。水光潋滟的双目在火光中轻轻荡漾起丝丝惑人心魄的波光,清澈,却自带一丝迷茫的神情。
  那张脸没有女子该有的娇美,然而眉眼间却温润的似一块未经细琢的璞玉,静谧的温柔,恰是最诱人的陷阱。
  "我可以帮你……"
  心底有根弦断了,"噔"的一声,理智在少年温热的气息撩拨上来的那一刻被欲望铺天盖地的覆盖,他咬上少年的唇,动作急切而带着粗暴。
  莫絮顺从的微开了嘴角,让段青宁的舌头可以顺势滑进来,那一翻纠缠绵入骨髓,一个吻得如痴如醉,一个却在这个吻中睁开了眼,细细去看那人因动情而生动的眉眼,眼里渐渐弥漫起无边无际的哀伤……
  他知道,早在问出那句"公平"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先生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那个今生可能都无法抹去的存在……
  所以先生才宁可冒着生命的危险也不愿意动我分毫?心底有苦意泛滥开来,眼角缓缓淌下一道清痕。莫絮闭了眼,更加用力的去回应那人。
  然而,你却不知道,我也曾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

  幸福来得太快,常常令人措手不及,回头细想,才知,不过又是一场浮生幻影。
  段青宁,我要你记住,这仅仅是我偿还这段爱的方式罢了……
  无怨亦无悔……

  衣衫半解,松松的挂在双臂间。少年莹润纤长的身体在火光下泛着炫目的光彩,那些吻一路辗转而下,细细碎碎,密密麻麻。
  莫絮放任自己沉溺在那人温柔的气息中,轻轻颤抖着,悲伤与甜蜜细细交织在一起,如网一般紧紧将他捆住,分不清哪里是痛,哪里是甜。
  水汽迷蒙间,莫絮抬眼望向那人,四目相接,他微微启唇,低低喘息着,眉眼间有隐忍的脆弱。段青宁心思一动,垂头轻吻他染着水雾的双眸,舌尖细细刷过他调皮着颤动的睫羽,宠溺之情溢于言表,然而身下却是恶意的刮过少年青涩的顶端,引得他一声细腻的低吟。
  "絮儿……"段青宁低低唤着,似是满足的叹息,带着寻觅已久的疲劳。心底在恍惚间倏的冒窜出一丝想法,或许真正试着去接受他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又或许这才是最公平的对待,因为这才是他想要的一切……
  给他想要的,这才真正的幸福,最真心的对待。


别离

  段青宁的掌心略微有些干燥,那薄薄的茧子带着灼热的温度一寸寸的贴合在莫絮青涩的下身,缓慢却极具技巧的上下撸动,微妙的摩擦,滚烫的温度,像是燎原之火一路蔓延而上,将他全身染出一片旖旎的绯色。
  "恩……先生……唔……"莫絮半闭着眼,羞涩的将头埋入段青宁的颈侧,无意识的喃喃的唤着,那略带鼻音的声音听起来脆弱而无助,怜爱的让人忍不住再狠狠欺负一把。
  段青宁暗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随即只低了头,用舌尖卷起莫絮敏感的耳垂温柔的含住,用牙齿轻轻压过,细细感受着少年轻微的颤抖,呜咽的低鸣。
  修长的手指灵巧的翻动,光线密密在指间翻转跳跃,他的动作徒然变快,莫絮的眼角因为这些难耐的却甘甜的折磨而微微变得红润,只见他无措的伸手的抓住了段青宁胸前的半敞的亵衣,嘴里缓缓溢出绵长的呼吸,像是在极力的忍耐,"很……难受……恩……"
  段青宁额角的汗顺着他紧抿的唇线拉着时间线缓缓滴落在少年脆弱的眉尖,像砸落在心间的小石,微微荡漾起的动人的涟漪,一圈圈的泛出甘美的气息,引人入醉。
  岩壁外是寒风恻恻,呜咽低语,岩壁内是柔情密语,呷语轻叹。只不过一个是在心思透彻之后的由心生衍而出的甜蜜,而另一个却是带着诀别的痛意固执的把自己献祭,以爱为名以偿还为借口怀着浓厚的眷念作最后的告别。

  当欢愉在脑海深处乍响,最终缓缓散去的时候,莫絮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高
潮的余韵柔顺的软在那人怀里,抬起迷蒙的眼,扣了那人探索而下的手,缓缓笑开,"就这样……进来……"
  那些字他明明说的那样轻,却好像费尽了一生的力气。段青宁皱了眉,只哑声道,"你会受伤的……絮儿……不要任性……"
  莫絮抬手,用食指指尖轻轻刮过段青宁俊逸的脸庞,最终流连在唇角,缓缓抹过唇线,轻抵在中央,微抬身子将已然充血的红唇轻轻贴上自己的食指,隔着一道微小的缝隙,他低低的带着央意的说道,"先生……我不怕……"不怕被你伤害,因为这可能将是最后一次,想要深深记住这种痛,然后放开我的执着,让你不必因为我而困扰,让你可以去自由自在的爱那个叫做"御儿"的人……
  轻浅的呼吸在唇瓣绽放,段青宁的眼底涌上一抹深沉的狂热,他任着少年将他推倒,带着羞意的跨在他身上,满眼疼惜的看着少年固执的一点点的下压,一点点的将两具身子重合,直到自己的灼热深深埋入少年体内,他才在混沌中猛然回神——这个少年为何总让人如此心疼?

  火光将两人交缠的身影深深刻画在岩壁上,似乎只为了见证此刻少年如琼花般盛开的隽美。
  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少年嘴角的弧度永远是最美的,因为纯净而不染一丝铅华。只见他将裹了伤布的右手举起,耐着侵心的痛,缓缓笑着,指尖轻触上微凉的木簪,捻转,轻抽,拔下。
  如墨般浓黑的发丝打着圈儿缓缓垂下,再慵懒的散开,恍惚间竟能闻到属于少年身上青涩却淡幽的气息。
  "恩……先生……啊……"红唇微张,少年在他身上低低吟哦,发丝在剧烈的颤动中上下浮动,划破空中暖暖的气息,留下一丝夺人心魄的美。

  那一夜,他们深深的纠缠,似乎拼劲了全身的力气。
  他是如此的深的撞击在少年体内,一下一下,带着跌撞灵魂的力量。他在药物的迷失间忘却了一切,满心的以为时间来的不算太晚,至少他还能去弥补,还能给少年带去快乐。却终究没有看到少年在这些撕裂的痛楚中,扬起的嘴角虽然满足,却是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决绝……
  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份,偶然的相遇,蓦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光交汇的刹那。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这终究是命运的定数,当等待变的疲累,彼此错开的便不仅仅只是时间,而是一颗自以为可以放开的心。这是对感情的潇洒,却何尝不是对彼此的折磨?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并未看透,自以为的好未必是他人最期盼得到的结局。

  破晓时分,身旁之人已经沉沉睡去。莫絮静静躺着,任身下的混浊和着血液淫糜的气息缓缓扩散在空中。回想昨夜荒唐,眼角缓缓泛起酸涩。
  这个怀抱很温暖,他甚至不忍心挣脱,然而,不是他的终究不是他的,贪恋回来的温柔不过须臾即逝,既然已经决定要好好的放他走,便要放的不做一丝留恋。
  此后便只能当那人如陌生人一般,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自己去学会成长,学会舍弃依赖,为莫家,为莫韦做点事……
  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小心的拿开圈在腰间的手,颤巍巍的站起来,单手撑着墙壁,忍着身下的不适感咬着牙微微曲腰拾起被蹂躏的一塌糊涂的水蓝女装,轻手轻脚的穿上。
  昏暗的天际依旧下着雨,绵绵不断彷如愁思,剥茧难抽。火光已经灭了,冷冷的堆在一旁。莫絮静静看着那人静谧而恬淡的睡颜良久,幽幽一笑,轻脚走近,俯身为他掖了掖身上盖着的青色衣衫,启了唇,无声说了句——再见,永不相见……

  下山的路已经没有昨日那般难走,只是下身的不适感却紧紧跟随,似乎还残存着那人身上罂粟一般令人迷恋的气息。莫絮轻轻呵出口气,化在空气里升腾起一抹白雾,仿佛迷了人了眼,他伸手揉了揉眼睛,不自觉的搓出些湿润的泪水。
  细雨沾衣,他用力眨着眼睛,强自逼迫自己不去想,不回头去望。
  身上有些冷,他环臂抱着自己,兀然想起那日去断峰崖的时候,那人因为看他冷而下意识伸过来紧紧与他相握为他取暖的手,那种暖意一直淌进心底,弥久不散。然而如今,所以的一切只能如隔雾看花般独自追忆那些虚幻的往事……
  晃晃悠悠的走至山口,他眯着眼仰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脑子里浑浑噩噩的,雨轻轻落在脸上,愈加的将周遭的景物衬着迷蒙。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天地便是仰着圈儿的在头顶打转,一时间竟是分不清哪里是左?哪里是右?
  他颤颤走了两步,随即身子一重,仰头便就势倒了下去。意识消退前,他只记得要赶快走,不能再停留,不能让段青宁找到自己……

  "老头子……再拿床棉被过来……"身边传来苍老却慈蔼的声音,莫絮皱眉蹭了蹭身下的软枕,幽幽醒来。
  这是一间简陋的房舍,墙上的砖瓦因为雨水的侵袭而染上了些许青色,空间有些狭小,却莫名的让人觉得很温暖,有种家的感觉。油灯照出来的光有些微弱,甚至带有丝浑浊。门外走进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见到莫絮醒了先是开心的扬起了笑容。
  "姑娘醒了?头还见晕么?"她走进,扶着莫絮坐了起来。
  姑娘?莫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无奈的笑了笑,这才哑着声音道,"这位婆婆误会了,我……是男子……"
  老妇楞了半响,而后竟是拍着脑门笑叹道,"这位公子对不住了,人老了,看人就不行了……只是公子你这打扮……"
  "不瞒婆婆,我是受贼人迫害,不得已才这么穿的。"
  "怪不得……"

  "老太婆……被子拿过来了……"人未到,声音已经大呼着传来了。
  老妇迎门出去,接过被子,还未走回来便听着老翁絮叨道,"赶紧的,给人家姑娘盖上,捂出汗好把烧给退了,我看也是个挺可怜的孩子……"
  "呸!你个不长眼的!"老妇笑啐一声,拉了老翁进屋来,瞧着莫絮说道,"这是公子哥!哪儿来什么姑娘!"
  "啊?公子哥?!"老翁凑近的些许,盯着莫絮上下瞧了瞧,摇头晃脑的说道,"这可不像!没想到男子也能长成这样啊!哈哈!可比咱们家二虎强多了!"
  老妇笑笑,走过来将棉被再铺了一层再莫絮身上,拍了拍他身上厚实的棉被,抬眼关爱道,"你今晚在这儿安心睡一晚,等明儿个烧退了再走也不迟,过会儿,我去给你端碗粥来!"
  "这位婆婆,老大爷,很感谢你们救了我,日后有机会莫絮一定会涌泉相报。可是,今日我不能再久留,只望你们二老可以借我一套干净的衣衫,我需要马上赶路。"莫絮撑着身子欲站起来叩首作揖。落难之时能得遇这样心地善良的好人家,他由衷的感谢着老天总算待他不薄。
  "哎呀,你这孩子,无端端的谢什么!你坚持要走定然有你的理由,我们也不拦你……"老妇赶紧扶住莫絮,对着站在一旁的点着头表示赞同的老翁指示道,"老头子,你去拿给他吧……"
  "诶好!"


夭折

  从二老口中得知,此处乃是烟州城边际的一个偏远小镇,因着地势上的不利,所以一直鲜少有商旅经过。如果需要返回烟州城,那么则要先到离小镇不远的茶棚以贵价购得马匹方可撑着回去,否则极有可能还未到达烟州城的城门便因着身上的口粮准备不充分而生生饿死在这里。
  无法,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拖着这样带着低烧甚至满身疲累的身子如果是用走的,怕是不用等饿死,他便已经累死在途中了。莫絮低头思虑过一瞬,踩着虚泛的步子来至一处烛火昏暗的敞天茶棚。
  未及走近,便听到一阵粗犷的喧嚣吆喝着传来。"开呀!你大爷的!磨磨蹭蹭!小心老子一掌劈了你!"站在中间的高大莽汉大声呵斥道。
  "老大!火气不要那么大嘛!我们一准儿赢!"身旁的略微有些瘦削的少年讨好的说道。
  "小绿子,别怪爷没提醒你,这局要是输了,今儿个你可就死在爷的床上了!"言毕,像是想到了什么乐事,眼光情 色的在少年身上逡巡一圈,便止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逗闹,少年在这些粗鄙下流的声音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请问……"一声清亮的声音带着微微沙哑的尾音轻轻划破了众人高昂的笑声,"请问这里是不是可以购买马匹?"
  门口的少年疏离而温和的微微笑着,昏黄的烛光星星点点的铺散在他的身上,虽然穿的是粗糙的麻布衣衫,却仿佛给人一种这人本就高高在上的错觉。空气在一时间凝滞下来,莫絮在那些人□裸的审视下几不可察的皱了眉,随即低咳一声,重新问了一遍。
  为首的那人洒着步子漫不经心的度过来,走的近了,眼中的惊艳之色愈重。"你……"他微微颔首点了点莫絮,嗤笑一声道,"知道这里的规矩么?"
  莫絮抿抿唇,随即从衣袖里摸出一快巴掌大的玉佩举到那人面前,淡淡道,"这个……够吗?"这块玉佩是从山庄里逃出来唯一一件没有在水流中丧失的值钱物件,他相信这个足够他买下这里至少十匹上好的马。
  男人似乎是见过世面的,当即眼睛一亮,在莫絮手中急急接过,掂在手中细细摩挲了一阵,似乎甚为满意。然而他却似想到什么似的,忽的眼光一转,摇摇了头,将手中的玉佩随手一转便抛给了莫絮,叹气道,"我这儿的马可是一顶一的好,你这玉佩虽不差,但是终究不值啊!"

  "这位兄台这样做似乎有违江湖道义,明眼人一眼便知,我这玉佩价值不菲,莫说是你的马就是千里良驹也未必抵得上这个玉佩。我只问你一句——换是不换?"心下有些不悦,最是厌恶的便是这种坐地起价,贪得无厌的人。
  "换!当然换!不过我要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莫絮皱眉看着那人,"你说……"
  那人咧嘴笑了笑,惊叹的啧了一声,伸手便往莫絮的脸上摸。莫絮下意识往后退,却因为身下的钝痛而失了先机,眼看着那双黑黝黝的大手就要抚上他的脸,他心下一跳,紧了衣袖中的短剑。
  然而变数徒生,斜地里突然伸过来一双纤细的胳膊紧紧抱住那名壮汉的手,原是那名叫做小绿子的少年,只见他笑开了眉眼,软声道,"爷爷爷!您可不厚道!怎么可以舍了我疼别人!"语气埋怨却十分讨喜。
  莫絮将探究的目光紧紧锁在少年身上,其实他看得出这名少年根本就不愿意服侍这些人,但是他又缘何要帮自己?

  目光交接的刹那,他看见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和……哀求……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是却终于在壮汉嬉笑着伸手去揽少年的细腰的时候,抿着唇从容的淡声道,"你敢不敢与我赌一场?"
  "哈!你们听到了吗?他说要和我赌?"四周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莫絮仍是一派的风淡云轻,"怎么样?你敢不敢?"
  "好!你要怎么赌?赌什么?"
  "摇色子"光影投射在少年清澈的眼眸里闪过微亮的迫人光华,"以点数论输赢。若是你赢了,我,归你。"食指指尖回转方向,他挑眉指了指自己,随即又赶在那人兴奋的神色之前,紧接着说道,"若是我赢了,你要给我一匹马……以及……他……"眸光微转,轻轻落在不远处少年惊喜的神色。
  "如何?"薄唇微启,莫絮胸有成竹的问出二字。
  壮汉低头沉吟,却在莫絮挑衅的目光中脑子一热的应了下来。

  羊肠古道之上,暗影稀疏之中,有马蹄声蹬蹬蹬的急急响起。
  "诶诶诶……"身后的少年戳了戳莫絮的背,兴奋的聒噪道,"你怎么知道那个龟孙子会放我们走?还有还有,你怎么有信心一定会赢?"
  "他既是一帮之首,断没有在兄弟面前做出出尔反尔的举动,再者,我从头到尾也没说过我有信心会赢……"莫絮轻叹一声,微转了头,回身问道,"倒是你,你方才为何要救我?"
  "唔……"少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咯咯笑道,"我心地善良啊……"
  "……"

  扬鞭策马,尘埃被风急切的撩起,然后一层层的翻涌开来,在清冷的月光下留下一道道寂寞的伤痕。
  莫絮从来不知道原来离了家会这般想念,往日总是嫌弃莫韦家教严厉,如今不过一日光景便叫他认识到世道的险恶,人心的难测。于是便愈加的怀恋起家中的温暖,也不知他出离这两日莫韦是不是很担心……
  到了烟州城门外,少年便与莫絮分道扬镳了,美其名曰——互不相欠。轻轻笑了笑,没心思去揣度少年的身份,莫絮只应了一声"好",便丝毫不做留恋踏马而走,留下少年在身后"喂喂喂"的叫个不停……

  不知为何,愈近莫家,心中的那抹不安便又深深涌盖上来,带着窒息的痛感,一点点的扯着痛,如心被撕裂的感觉,清晰却又迷茫……
  莫絮紧皱了眉,在翻身下马的刹那恍惚间闻到了空气中淡淡弥散而开的血腥味,心下一颤,旋即急急便向大门处跑去。
  红漆楠木大门轻轻合掩着,没有站门的小厮,没有等待着的莫晓飞,什么……都没有……
  身子不可抑制的幽幽颤动着,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指尖轻轻抵开大门的刹那,有湿润的液体从门顶旋着风直直滴下,堪堪落在他光洁而饱满的额头,而后顺着柔滑的肌肤轻拉着滑下,留下一道艳红的血痕。有那么一刻,他仿佛看见血色的曼珠沙华在刹那开满了整片山林,艳丽却带着诡谲的诱惑,像是永远也无法洗清的罪孽……
  "爹……"那声哑声嘶叫破了黑夜的悠长,生生割出心底的一层肉——血肉淋淋。
  那种深沉的悲伤痛彻心扉,深入骨髓,难自忘,亦不能忘……
  一阵急厉的掌风从侧面毫不留情的劈打过来,带着浓浓的杀意,然而他却像是失了魂一般,不闪不动。直到心口闷痛骤起,身子飘飘着坠落的那一刻,他才忽然看见天地在眼底悠悠转动,看见那人嘴角那抹温柔至极的笑,然而明亮淡去,黑暗恬淡而安宁的缓缓将他吞没,再吞没……

  他们的爱情甚至还未来得及欢欢喜喜的盛开便已经在命运的嘲弄中夭折。再无撷得山花笑烂漫,再无生死相许两依依,伤心自成一片,纵然再见,怕只怕物似人非,对语凝噎,泪洒心间……

  那一年对烟州的老百姓来说,或许是最难忘的一年——莫家满门被灭,到了半夜的雨急急冲刷而下,像是在哀悼什么,却又像是在极力抹去什么。血水溶在雨里,湍急着汇成一条诡艳的溪流。往日雕栏玉砌,红墙绿瓦,如今都在残柳摇曳中褪去了所有颜色,黑白成一个永远苍凉的记忆……
  莫家,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门府,在岁月的流淌成为所有人都缄默不提的话题。没有人去查,没有敢查,官府缴了莫家钱财便草草作罢,这种江湖的纷争又岂是一个小小官衙能与之抗衡的呢?
  门庭冷落,再也没有人踏进莫家这座废弃的宅子一步,甚至连池斗白一家也在这场无声的浩劫中归隐山林而去。
  然而穆家却在莫家家世衰败之后,轻易便取了莫家的往日所占的商业份额,渐渐的富裕成烟州城第一首富。纵然有人揣测,莫家的衰败是不是与穆家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揣测终归是揣测,谁也不敢四处散播"谣言"。
  盛极衰,仿佛是命运规划的必然,又是个来年,春暖花开之时,穆垣却无端遭受刺杀,命归黄泉。失了龙首,穆垣又无子嗣,瓜分已成必然。
  烟州城几经动荡,当硝烟远去,这个城镇的繁华已不复当年,总有人扼腕叹息,却终究无法追寻那些已经逝去的艳丽……

怀恋

  "主子……"月廊西下,有红衣女子静静走来,低语细说,仿佛怕说的重了便会扰了那人忧寂的沉思,"东西已经备好了……"
  晚风轻轻吹过,带着淡淡的荷花清香,它恬静的缓缓掠过心湖,激起水面细微的皱褶,一波又一波的荡漾开来,有些许哀伤不徐不缓的跟着它的步调蔓延开来。
  段青宁幽黑的眼眸恰似毫无焦距的随意落在一处,听见女子的话,他静了很久,才缓声道,"枣糕备多点,他最是爱吃……酒要清淡点,比较适合他……还有……"
  红玉皱了皱眉,低语唤了声"主子……"
  段青宁话音一顿,深呼出一口气,轻轻拉了嘴角,指尖轻轻触上眉心,低声道,"我忘了……"忘了这没有莫絮的三年来红玉早已经熟悉这段话,忘了在那少年离开后才渐渐明白,其实自己已经对他的习惯喜好了解的这般透彻,只要去想,总是能轻易的知道。
  "主子……后悔了么?"看不得这个男子这般消颓,心底渐渐涌上一丝疼惜,她以为那少年最终一定会给段青宁带去幸福与欢乐,却是不料世事多变,只一夜便在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时候颠覆了所有可以预知的可能。
  不是后悔,只是遗憾失了整整三年去弥补的机会,这何尝不是命运给他开的玩笑呢?"红玉……"倚手抚上栏杆,段青宁微微一笑,眼底有沉寂着闪烁的星光,"其实……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低沉的男声带着微微粘和的磁性轻轻摇曳在风中,碎落……
  "否则……你以为我现在做的事是什么?!"他的眉目轻扬,隐隐有暗含的幽光转烁,一扫方才的忧晦之色,带着睥睨天下的慑人气魄。
  女子的眼睛在那一刻猛的瞪大,心思百转,半响才垂眸恭敬道,"主子心思难测,红玉不敢妄自揣度,既然主子相信公子尚在人世,红玉自当听从主子调遣,早日寻回公子!"心底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一个有了追求便会用心去付出,一个处事果断心思缜密的男子……
  也许,那个少年真的给了段青宁很多很多……

  天空带着透明的质感,微蓝,眯眼望去,似乎随时便能视线拉长,轻易的穿透那些薄薄浮动的云层望向更高远的天际。阳光静静洒落,轻盈的跳跃在绿芽新发的枝头,这样一个日子,仿佛谁也没有意识到这又是一年的清明。
  纤手微曲,段青宁单手拉着缰绳,任马儿闲适的度着步,眼里缓缓弥漫起一阵浓雾,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为谁散开过。
  途径一个小巷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他忍不住勒马停步,微侧了脸去看。那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小院,此时正开了院门,满树粉白的杏花开的正盛,风一过,它们便争先恐后的扬扬洒落在少女的纤细的肩头,黑如浓墨的发间。
  秋千扬起,在空中划下一个清美的倩影然后轻轻落下,再高高朝着天空抛起。她们在花瓣雨中笑的灿烂,那笑容肆意而飞扬,却是像极了当年少年眉眼间的缓缓绽放的明媚,如同阳光般静静的照进心底。
  记忆这种东西很是奇妙,有时候它像是一般利刃,狠绝的将你刺伤的体无完肤,有时候却又像是一壶醇酒,它静静的酿在心底的某一处,随着时光的推嚷而愈加的让人感惜往日的珍贵……
  这种带着记忆的力量的感觉来的太过强烈以至于心口如被千针倾扎般细细密密的疼着,于是便愈加的怀念起少年的好。所以曾经忽略的,不在乎的,漠视的,通通在此刻如潮水升涨般覆盖上来——窒息但又甘美。
  "啊……下雨了……快走快走!"不知是谁的惊叹打破了他冗沉的思索,仰头去望,这才真切的感受到空气里瞬间弥漫起的潮湿感。
  回神去望,庭院早已空空,连带着记忆里少年飞扬的笑容也在迷离的烟雨中缓缓飘散,被浓雾拢成一个模糊的光影久久的停留在脑海中,刻画在心底。

  段青宁下了马,在马儿不满的憨叫声中,独自踏进庭院。雨才刚刚落下,便在片刻间湿了青石地,风中残香四溢,浅浅的萦绕在鼻尖,带着微凉的冷意。
  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转,小心的拾起地上被人舍弃的菱形风筝,雨丝在手掌中欢快的跳跃,穿梭,他唇角微掀,只淡淡勾起一抹笑,便向来时一样,又默默踏马远去。
  那一日,石碑的一角静静挂着一个独自飘扬翻飞的风筝,陪着少年温润的余影在寂寞里无声的绽放。
  一个清明雨上,一个梦断西桥。

  "主子……"房门被清脆的扣响,少年的食指在凌厉而光亮的剑身上漫不尽心的肆意游走,细细感受在温热的血液涌动下那抹冰冷的寒意。随口应了一声进来,房门便在打开的刹那被阳光争相着涌入屋内。
  少年不自觉眯了眯眼,抬手轻挡了下,待到光线暗去,这才淡淡开口,略一挑眉问道,"小雾?有事么?"
  女子咬咬下唇,颇有些犹豫的说道,"宫主让主子你去……去别院找他……"
  "怎么?"少年唇角微勾,淡淡扬起一抹冷意的嘲讽,"他昨晚的气还没受够?今儿个又拿主子身份来压我?"
  "主子……"小雾担忧的欲开口劝道,却是被少年一口打断,"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现在我对他还有利用价值,他不会动我的……"言毕,便是取了剑,施施然从房门处转了出去。

  追溯起鸾迹宫由来,其实不得不说是个奇迹。它从当初默默无闻的杀手组织到如今成为唯一一个能与江湖邪派"秋溟宫"抗衡的强大力量,综起根源,其实大多依赖于当今宫主——叶迹。
  传闻中叶迹此人残忍嗜杀,喜怒不定,且城府颇深。然而江湖中人却是将鸾迹宫划分为亦正亦邪的等别,其实这也是与叶迹奉行的"不干扰"政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与秋溟宫明目张胆的进行武林争夺有着天壤之别,于是名声自然也就有所不同。
  鸾迹宫的别院向来被划分为叶迹的声乐场所,这里圈养的男宠、歌姬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且个个姿色上成。一般没有召唤,无论是宫中众人还是别院宠姬都不得随意出入。而这也就是小雾在告诉少年的时候有所犹豫的原因。

  少年的身影在晨光中被悠悠拉长,薄薄的印在回廊的拐角,尤显寂寞而淡然。只见他面无表情的斜倚着廊柱,淡漠的视线轻轻落在不远处的水榭。
  调笑取乐的声音清晰的敲入耳膜,喧嚣起一室虚幻的喜悦。他却好似早已习惯这一切,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手指轻轻敲打在廊柱上,显得漫不经心,却似乎别有用心。
  暖亮的光线在那白皙而纤长的指尖轻轻流转,泄漏出最炫美的光华。第七下……第八下……第九下……第十下……
  指尖触碰敲击而出的轻质钝感在第十下尾音徐徐落下的时候,那人的声音便如意料中的一样低沉的自不远处响起,"清暝,既然来了便过来……难道还要本宫亲自请你不成?"
  少年睫羽微动,随即便轻巧的翻身一跃,脚尖轻点在廊柱,便借力滑飞出去。白衣被清风鼓起,哗哗作响,他墨色的发丝在空中留下一道绮丽的风景。
  坐在水榭中的男子微微眯眼,狭长的眼睛里流转出一丝微亮的光华,玩味而挑逗。右手向外轻翻,之前陪侍在旁的蓝衣女子便收了笑容,恭敬的退了下去。

  "清暝见过宫主……"少年抱拳淡淡道,语气中不卑不亢,难以挑剔,丝毫不见之前的讽刺与不满。
  叶迹唇角微勾,随即只轻放下手中白玉汉瓷杯,站起来施施然靠近少年,掌心翻转,触不及防朝少年心口打去,掌风急厉,少年眼眸微动,随即便下意识的连退几步。右手急急去挡,左手轻抖,然而剑尚未出鞘被一股强大的内力吸附,听的"哐"的一声,清暝剑便顺势从手中争鸣着脱落。
  两手被那人轻易的攫住,反手便裁剪在身后,少年纤细的骨骼猛的抵上坚硬的廊柱,他不禁皱眉闷哼一声,抬眼去瞪那人,却是发现自己已经处于下风的位置。
  叶迹低笑一声,单脚用力别开少年的纤长的双腿,顺势滑入中间。上下皆无法动弹,清暝紧蹙了眉,看着自己以这种暧昧的姿势被那人拢在怀里,心下不悦,只冷了声道,"你要作甚?!放开我!"
  耳蜗处轻拂着吹来温热而湿润的气息,清暝挣扎着侧了头去避,却暴露出白皙而精致的锁骨,叶迹俯身轻轻在上面虔诚的印上一吻,随即抬眼看着少年因为恼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思微动,只哑了声音道,"你看,我怎么舍得你离开我……"


逼迫

  少年紧抿着唇,幽黑的深眸因着这句话而激荡起一丝微弱的波褶,隐忍的情绪一层层的将心底浓烈的排斥感强硬而缓慢的压下去,他闭上眼,薄唇微微开启,轻轻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候已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叶迹微眯了眼,灼热的视线定定的落在少年淡漠的仿佛寻不到一丝棱角的表情,思忖良久,才皱着眉缓缓将压制在少年身上的力量一一撤回。
  重新度回去,叶迹用指尖轻轻贴在白玉酒瓶的下端,冰冷的触感一经温度的溶合便迅速的导入体内,随着血液生生不息的流转,扩散。温度恰好,轻轻勾了嘴角笑了笑,他任着忽然间安静下来的气氛,独自斟了一杯酒,执着杯子走到栏杆边上,目光轻轻落在远处抽枝新发的嫩绿上。
  "是不是又有任务了?是什么?"清暝的视线随着那人移动的身影而飘转,语气淡然,但却隐隐窥见其中暗含的一丝急迫。

  咽下一口冰凉的液体,然而却未如意料般的挥退体内灼热着叫嚣而起的欲望,叶迹皱了皱,探手便将酒杯中余下透明的酒液缓缓倾倒入一池被春风吹皱了的碧池之中。
  他在水柱细微的撞没声中,勾了唇角,笑着说道,"清暝……你总是把离开我所表现的表情做得那么明显……你说,本宫是该罚你还是……奖赏你?恩?"言毕,他已是悠悠然挥袍复又坐了下来。
  握在身侧的手微微曲合,泛白的指节发出细微的声响,少年走近两步,略挑了挑眉,盯着悠悠然独自喝着酒的人冷声道,"三年前,我们有言在先,我替鸾迹宫做事,而你派死士帮我打探秋溟宫的地形图址,如今这块地图我只差两块而已,也就是说我只要再帮你做两次买卖便可结束我们之间的交易,从此再无瓜葛……今日宫主此番责问,清暝实不知究竟是何用意?"言下之意便是他急着离开与否都与叶迹此人毫无关系,他不需要接受这种无理的责问与要求。

  透澈的酒杯在那人手中"哐当"一下便碎裂,随着力道飞散出去的碎片零落的撞散在地上,碰击出悦耳的轻响。
  清暝微微蹙了眉,目光轻移着放在那人染了血的掌心,虽然在话未出口前便知道此番话定然会激怒于他,却仍是忍不住开口提醒他彼此之间的交易。如今,他在乎的也只是能不能成功复仇罢了……
  空气在沉默中凝滞,清暝看着那人紧闭了眼,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随即在他以为那人会发脾气的刹那,猛的被擒住手腕,那力道深深扣进骨骼,咯吱作响,有种下一刻手腕便会断裂的错觉。他忍不住紧紧咬了下唇,却倔强的没有痛吟出声。
  这样的举动落在叶迹眼中,莫名的使他心中升腾起一股无法抑制的燥意,他猛的发力将少年拽入怀中,随势紧紧扣住。
  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让清暝有一瞬间的怔忪,连带着他看向那人的眼光也有丝未退去的迷茫。直到被人扣了后脑,唇上传来暴虐的啃咬,他这才猛的将眼睛瞪大,慌乱的伸出双手去推拒,同时紧紧的咬住牙关,不让那人徘徊在唇线的舌头如愿以偿的进入。

  未想,那人却是猛的发狠,触不及防的将他的下唇咬破,口中缓缓漫溢开一丝血腥味,交汇在两人胶合的唇齿间。清暝吃痛,蹙着眉呻吟一声,意识被轻易的转移,那人便在他略有放松的瞬间以强硬的姿态撬开他的贝齿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欲火一旦被挑起便难以退却,叶迹辗转着在少年柔软而略带凉意的唇瓣上肆意的吻压,舌头极富技巧的圈住少年欲退缩的软舌,用力拉住,一寸寸的吮吸舔咬而过。
  他细细感受着怀中身子止不住的轻微颤抖,随即却是更加深入的探入,索取甘美的汁液。这种感觉似乎他已经等待了很久,于是愈加显得迫不及待。
  清暝的细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入一片脆弱的阴影,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隐秘的情绪,他忽然间停止了挣扎,只任着那人无止境的索取,入侵。
  鼻息间染上别人的气息竟是种漫长的疼痛,就像将心中深藏的那人一步步的逼退出去,刀尖在心口割裂出伤口,慢慢的滴着血。清暝就这样淡漠的看着叶迹痴迷的近在咫尺的脸,任心底的疼痛呼啦啦的如燎原之火般烧灼起来……

  一吻结束,叶迹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少年充血的唇瓣,微微眯着眼,低哑着声音道,"你总是不乖乖听话,拿着本宫对你的宠爱当做可以违逆的资本……"他凑过去在少年染了薄红的脸颊上带着宠溺的轻吻一下,低语道,"千万不要逼我让你提前履行义务……"
  低喃的姿态像极了情人般亲昵的相依,说出话却让少年在那一刻惊的睁大双眼,蹙眉道,"你明明答应我……除非我自愿,否则你不会逼迫我……"
  叶迹低笑一声,紧了紧揽在少年腰间的手,按着习惯,隔着布料情 色的来回摩挲着,"跟了我三年……你难道不知道承诺这种东西于本宫来说根本是……一文不值!"
  "不过……对你……本宫向来都信守承诺……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懂么?"叶迹嘴角微勾,略挑了眉低低问道,显然心情已经因为刚才的一吻而好了不少。

  清暝抿了抿唇,挥手打开搁置在腰间的手,冷着脸从那人怀中站了起来,走近几步,将静伫在一旁的剑身使力拔了出来,不再理会身后灼热的视线,只抬了步子欲马上离开。
  "明日便启程去昊跃山庄,具体事项本宫会另派人通知你……"清暝脚上步子一顿,随即便一声不响的往外走去。
  暖光静静打照他纯白的衣衫上,染出一抹透明的亮色,恍惚生出一种朦胧的美感。明明近在身侧,却总是感觉遥不可及。叶迹眉尖渐渐拢起,最近愈发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个少年的关注超过了心口的防御线……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玩物而已……
  击手轻拍,身后鬼魅般闪现一个身影,他站起来,沉着脸低嘱一声,"让羽墨在寝殿等我……"欲火未退,如今却只能发泄在他人身上,叶迹脸上缓缓浮上一抹自嘲的笑容——是不是对撩拨他心绪的那个人太好了?

  鸢雨楼是近几年发展起来的可堪数一二的青楼名馆,日日到了夜幕来临之际,这里便是男人们最向往的温柔之乡。然而隐秘在黑暗之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却是——这里,是隶属于鸾迹宫名下的产业,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上却是最重要的情报组织地。
  刚入了大堂,便有一人倾身迎了上来。
  "哟!公子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老鸨雪娘是个圆滑而精明的女人,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清暝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退后两步隔了浓厚的脂粉味,只开门见山的问道,"紫姑娘可在?我要见她……"说着,他掏出一锭金光灿灿的银子轻放在她手中。
  老鸨五指一拢,笑吟吟的将银子收进怀中,点着头道,"公子爷……这边请……"转身,蹬蹬蹬的上了楼,清暝跟着老鸨熟门熟路的绕至一间普通的客房。
  屋内一片黑暗,直到点起了灯,老鸨这才回身,笑对着清暝说道,"公子爷,您在这儿等会儿?……紫姑娘在招呼其他客人呢。您给妈妈我一点时间去周旋周旋……立马就给您带过来,可好?"
  "无碍,你去吧……"随意挑了张凳子坐了下来,他伸手挥退了老鸨。

  屋子里一下子沉寂下来,隔着门外的喧嚣,仿佛与他所处的世界始终格格不入。一旦略有放松,身子便仿佛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感,连带着呼吸也是滞重的……
  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伸手将食指指尖轻抵上眉心,似乎在想着什么,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有想,时间在沉默中拉长,思绪在袅袅升起的青烟中渐渐放空。
  疼痛像是有了意识一般,总是在他孤独的时候如潮水般涌上来,混着轻易便被唤醒的潮湿记忆,一点点将他淹没在悲伤的海底……再也没有阳光淌进来,他被黑暗逐步蚕食,唯有冰冷终日相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笑的纯净,笑得无忧无虑的那个他了……
  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然而未及放大,便被额边触上的温暖的指尖惊了冗密的思绪,进而凝固在嘴边化作一个无奈。那指尖一圈圈的揉散着,零星的温暖缓缓扩散,带着深深的疼惜,"公子……又在想那人了么?"
  那人是谁?他们同是缄默不言,却是依旧心照不宣的不去提及那三个字。一句话,问的那人艰涩,听的那人却像是心被漏掉了一拍,久久的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出行

  "紫鸢……"清暝缓缓将眼睁开,挥手示意她坐下来,顿了顿,才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去昊跃山庄,目的是趁着昊节南昊庄主的寿辰偷得通丝血玉……"
  "通丝血玉?"紫鸢轻轻蹙起眉,水光潋滟的双目里划过一丝疑惑,"通丝血玉应是莫家的家传之宝,况且当年老爷不是将它交予公子你了么?"
  那个莫家誓死也不肯交出的通丝血玉,那个在他生辰前夕莫韦谨慎的交给他的宝盒——一块人人争夺的通丝血玉,一封早已预备好的遗书……
  清暝的嘴角微微勾起,食指微曲,一下一下敲在楠木桌上,带着沉思的力量,"其实,真正的通丝血玉被分割为两半,而莫家所得也只是一半而已。"眼眸微微眯起,他轻声低语道,"传闻中,完整的通丝血玉能在特定的条件下照射出一幅通往'亡灵宝藏'的地图,那里面的金银珠宝足以买下半壁江山……"

  "这么说来……叶迹是动了这份心思……"紫鸢咬咬下唇,忧郁道,"公子,你就不怕他知道你身上携有这块玉么?"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了……"清暝伸手为自己倒上一杯茶,嘴边化开一抹讥讽的笑意,"否则,你以为他当初凭什么会帮我们?交易,有时候也要看双方是否具备这个资格,你说呢?"略微挑了眉,笑意却未深深达进眼底,始终带着一种淡漠的气息,仿佛世间所有都与他没有任何一丝关联。
  升腾的水雾恍惚迷了人的眼,紫鸢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她细细的在暖黄的灯光下端详着少年在岁月的雕琢中愈加精致的眉眼,心里竟莫名的涌腾起一阵翻天覆地的悲伤——如果这便是成长,那么这种成长的代价实在是太过可怕……
  "紫鸢……"清暝微凉的双手轻轻握住她温软的柔胰,眼底沉淀出一种牢不可摧的坚定,"我需要你帮我……"

  出行的那一日,叶迹破天慌的召见了清暝,以送行为借口。刚刚踏出房门的他,微微蹙眉看了一眼通报的宫人,随即点点头,也随着他去了,只是心下却在盘算着叶迹的目的,毕竟这种举动实在太过于反常。
  然而更让人意外的却是叶迹见他的地方竟然是在鸾迹宫后山的山顶之上,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清暝的印象中,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叶迹的地方,他的身边便会出现随行的宠姬。也因此他曾在心底私下里评定过,这个男人属于"随时可以发情但还带着脑子思考问题的高级野兽",当然,这纯粹是为了表达对叶迹"不拘小节"这种行为的不满。
  或许,这些年来,他的处变不惊很多时候都来源于叶迹在生活中对他的深刻影响。从一开始看见叶迹在他面前旁若无人的与姬妾调笑上床所表现出来的惊慌与面红耳赤到后来的淡然处之,冷眼相看,这种种改变,无一不是叶迹让他学会的。
  艰涩的三年,很多东西不能为常人所道,只有局中人方能知晓个中辛酸。如果他与叶迹之间不是有那么多的纠纷,那么多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也许,这个男人是值得他从心底去敬佩与感激的。

  晨间的风还带着微凉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山野里特有的清新凛冽。薄光静静的铺洒在叶迹欣长的身上,投射出一道稀薄的光影。
  流动的尘埃在翻飞中被凝结出一片静谧,脚下的树枝因为断裂发出"咯吱"一声脆响,清暝抿抿唇,看着那人背手而立的背影,淡淡道,"不知宫主召见清暝所为何事?"
  "你过来……"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处轻轻响起,然而其中威严却未有一丝折损。清暝眼睫微动,依言靠了过去。
  隔着薄雾,眼底尽收的整个帝都恢弘博大的山脉地势,心底自然的荡漾而生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叶迹修长的手探了出去,以抚摸的姿态细细的在山下如画般的景色上逡巡而过,嘴角勾起一抹高傲如神抵般的笑,"终有一日,这个江湖会是本宫的,而鸾迹宫更加会成为江湖中最令人钦佩的帮派……你相信么?"
  清暝侧了身子去看那人睥睨天下的神色,顿了顿,这才道,"我相不相信,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宫主自己信不信……"
  "如果我说很重要呢?"他的眼底隐隐有光华流转。

  这是在暗示些什么么?清暝楞了楞,随即只垂了眼眸,抿了抿唇,低声道,"……宫主今日叫我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嘱咐?"
  话题被他不甚高明的引开,叶迹微微蹙眉,灼热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似乎想从他淡然的神色里看出些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耐下心底的那股烦躁,略微顿了顿,他低声道,"昊节南此人城府极深,此番出行需得万事小心。通丝血玉,本宫势在必得……"
  "宫主尽可放心,清暝定当不辱使命……"
  握在身侧的手微微蜷曲,叶迹久久的看着少年在晨光的沐浴中温润恍如三年前的眉眼,心里莫名的升腾起一股燥意——为什么他总是吝于对自己展颜一笑?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样子好似从未将他放进眼底……
  衣袖一拂,抛落在空中划开一道艳丽的余影,在少年愣怔而无措的神色中,他面色幽郁的往回走。
  今日真是发了疯才会希望在他走之前见他一面……才会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句"相信"……叶迹暗啐一声,眉间紧紧拢在一起,脚上步子倒是迈得愈加快了,甚至微显凌乱而仓皇……

  昊跃山庄位于易州城远雾山之上,而需到达这里就必须进过山下的蓬莱小镇。纵然策马狂奔,一路马不停蹄,但是来到这里的时候却仍是入了夜。
  仰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清暝轻呼出一口气,带着旅途的疲惫感揉了揉眉心,将马牵给门前侯着的马厩小厮,抬脚便进了这家在蓬莱小镇显有名气的"蓬莱客栈"。
  伸出食指叩了叩柜台,木制的台木发出"钪钪"的钝响,少年的脸有一大半隐匿在昏暗中,清亮的嗓音从口中徐徐滑出,刹时打断了所看之人绮丽的俏想,"麻烦你,一间上房……"
  柜台上打着算盘的中年男子楞了楞,随即笑着点头冲身后正哼着小曲欢快的擦着木桌的小二挥挥手,大声喊道,"浑小子!快来!把这位客官引上楼去!"
  "诶!"那少年应了一声,回过身的瞬间却直直的楞在当场,嘴巴张的大大,一脸的不可置信。中年男子见状先是对着清暝歉意一笑,而后竟是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伸手便是"啪啦"一巴掌拍在那少年头上,低吼道,"发什么楞啊你!猪脑子补多了也成猪脑子了?!快去做事!!"
  少年回神,愣愣的叫了一声,"二叔……"随即眼角用力的向上弯起,扬起一抹如月牙一般干净而纯粹的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呸……"中年男子眼睛一瞪,急道,"谁是你二叔!别瞎叫!快去做事!!"
  欢喜的应了一声,那少年一路蹦跶的来到清暝面前,定定的看着他许久,睁大他那双水灵灵的星眸,兴奋的说道,"……你住店啊?"
  清暝的眼光在少年清朗的眉目间转了一圈,当下只觉得这人眼熟的紧,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淡淡的颔首,他微微一笑,道,"恩,请小二哥带路……"
  少年的眼光却在那一刻微微有些黯淡,旋即轻呼出口气,释然一笑道,"啊……客官这边请……"

  客房比想象中的要宽敞许多,清暝站在门口,在昏暗中环视一眼,还未待细看,已是被身后突然伸出的脑袋微微吓了一跳。那少年双手扒在他手臂上,将头凑在他跟前,眨着眼睛笑吟吟的说道,"怎么样?你满意吗?"
  清暝微微蹙着眉,退后两步,顺势甩开少年搭在他手臂上的手,"你不是走了吗?"
  "哦,我来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少年的眼睛再次弯起,亮晶晶的流转着绚丽的光芒,清暝的心里咯噔一下,只觉这个笑容熟悉的让人扯着心的疼,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有这个资格拥有这样的笑容?至少,他已经失去了很久很久……
  "劳烦小二哥了,有需要我会再叫你的。"尾音落下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随之消失在房门后了。少年楞了楞神,急急喊道,"诶,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小子怎么搞的!过来!别吵着客官歇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横插进来,略带着警告的意味。
  "可是……"少年的声音略带委屈。
  "过来!!"
  "……"
  眉尖轻拢,他静静看着紧闭的房门,直至喧嚣渐止,他才轻舒出口气。向来习惯了安静,如今被这种吵闹注入生活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排斥感。
  那少年应是快乐的吧……
  他在心底低喃过一声,嘴角微微上翘,却在下一刻缓缓凝成一抹苦涩的弧度……


谜团

  蓬莱客栈的西南一角正对着烟雾缭绕的远雾山,坐在二楼看,甚至能看到蜿蜒着通上山的土坡小道。楼下是鱼贯而走,拥挤着前行的行人,一派的热闹繁华——有单手支着糖葫芦向孩童售卖的老汉,也有笑着摆弄自己摊上各色各样胭脂水粉的姑娘,有围成一圈观赏武艺的人群,也有独自拉着曲的卖艺的老者。
  一眼扫去,人人的脸上竟都是挂着笑,老襦妇童皆是相处的和洽融美。滚烫的水温从茶杯处熨帖着缓缓导入指尖,不多时,已经泛出一抹艳丽的嫣红。少年素来淡漠的脸上竟慢慢勾起一个轻浅的笑容,很安宁,却莫名的有些落寞。
  仿佛唯有在这种人头攒涌的深处,他的心底的小小哀伤才会盛放的愈加繁美,炫目。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被惊扰了思绪,清暝不自觉拢了拢眉,随即却是淡淡的看着少年自顾自的坐下,拿起桌上的仍泛着热气的馒头,一边大口嚼动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含糊的问道。

  眼光从少年今日一身绛色的打扮细细看过去,这少年褪了昨夜"小二哥"那般的落拓形象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个翩翩公子。连随意搁置在桌上的宝剑竟也由罕见的玄铁精制而成。
  压下心底的疑惑,清暝嘴角缓缓拉大,温润不减当年,但吐出的话却令少年在下一刻一下子炸了毛,"在下与兄台似乎素未谋面,互不相识。兄台如此随意,不觉得微显唐突么?"言毕,眼角甚至淡淡的扫过少年碰过的馒头。
  "咳咳……"少年单手使力拍了拍胸脯,面容因为卡在喉咙深处的馒头而微微扭曲,单手拎起茶壶便往自己口中猛灌了一口。顺了口气,他才伸出食指指着自始自终冷眼旁观的清暝哀叹道,"你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再说了,三年前,我还'意图'牺牲小我,挽救你来着……"
  清暝转了眸光,微微垂了眼,只抿了唇淡然的看着手中那杯温热的清茶。
  "诶!你不记得了?"少年蹙了眉,显然很是不满,"马厩?龟孙子?打赌?还有……我?!"他急急用手指了指自己,虽然昨夜便知这人不记得自己,但是不知为何仍是抱有微薄的希冀。
  脆弱的光影在清暝低垂的睫羽间轻颤着闪过,只见他抿了抿唇,利落的拾了置于桌角的清暝剑,站起身随口说了声,"我想,你认错人了……"

  "喂喂喂,你别走啊!你还没吃完呢!"
  "掌柜的,我要退房……"余音扫落的时候,中年男子抬眼去看,却只见柜台前留下的一锭银子和少年翻飞着落下的白衣一角。嘴角勾起一抹笑,他满意的捋着胡子冲门外已然消失的背影点了点头,而后一把拉住欲追出去的自家侄子,"云泽,昨儿个我嘱咐你的事可记清楚了?"
  "记住了记住了,二叔你快放手,人都走远了……"少年垫着脚向外张望,一脸的着急。
  "看你小子急的!平日里练功也不见你这么勤奋!"中年男子笑笑,伸手拍了拍少年薄削的肩膀,"好了,去吧!"松手的瞬间,少年已经如旋风卷落叶般的速度一溜烟跑了出去。
  轻叹一声,中年男子感慨的兀自低语道,"咱们家云泽也长大了,有心上人咯……"只是不知道大哥同不同意……

  转出街角,云泽在人群里张望许久,忽的眼睛一亮,竟是蹬脚一跃,翻落于白衣少年的跟前,笑着阻了那人去路。
  "你是不是要上远雾山?"那双晶亮的眼眸里分明传达着'你不告诉我就别想走'的信息。清暝无奈的轻叹口气,原以可以就此摆脱掉他,怎么知道这人竟紧追不舍,"这位兄台,你究竟想怎样?不如一次说完吧……"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却隐隐透出些许不耐。
  云泽略感尴尬的摸摸鼻子,随即轻咳一声,道,"我想跟你一起去,反正我是上山寻亲,而且远雾山地势复杂,这一带,我很是熟悉。有我带路,不但会免了几日多余的脚程,而且多个人做伴,一路上你也不会感到泛闷,如何?"
  上山寻亲?微蹙着眉在少年身上轻转了一圈,心思百转的权衡了下利弊,他终是道了声好。也许这一路上自己的耳朵要遭罪,可是正如那人所说,远雾山他确是不甚熟悉,有人带路总归是好的。
  打定心思,两人便在一个沉默,一个欢喜的诡异气氛中一同登上了去远雾山的路。

  "既然我们决定同行,总该互相认识下吧……"云泽目光灼灼的看着清暝在暖光中温润柔顺的脸部线条,试探的开口道,"你可以叫我云泽,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清暝……"薄唇微启,他吝啬的吐出两个字,似乎不愿多言。
  云泽眉头一皱,不满的伸手拉住清暝垂于身侧的手臂,"你这人真不厚道,清暝?那是什么名字?如果你说你手上这把剑叫'清暝'剑,可能我还会相信,不过,你说你就叫清暝,打死我也不信。"
  "信不信由你……"用剑身将少年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拨弄下来,他复又继续往前走着,淡淡留下一句话,"我不喜欢和人有不必要的身体接触,希望你能注意。"
  云泽楞了楞,看了看自己忽然落空的手掌,眼眸微黯,随即却是轻吐出一口气,故作轻快的跑了上去,笑道,"好,清暝就清暝,我相信你。"
  清暝抿抿唇,目光落在少年嘴角挑起的笑容上,不知想起什么,微微有些怔忪,心头一软,他动了动唇,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在下一刻眼眸忽的睁大,惊喝道,"小心!!"

  一把擒住云泽的肩膀,清暝使力将他往自己身边拉拽,然而毕竟时间耽搁了一些,纵然他抢救的并不算晚,然而下一刻刀尖便已是直直错了过去,划过他修长白皙的手背,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清暝皱了皱眉,左手轻抖,清暝剑便低吟着"倏"的应声出鞘,白色的身影一窜而出,游刃有余的在一圈黑衣人之间来回博斗,交错出一道冷漠的光影。
  云泽楞了楞,随即也是纵身加入,两人合力,不消片刻,偷袭的黑衣人便全数倾倒在地,气息泯灭在血气飞扬的空气中。

  "你受伤了……"云泽急急走过去,担忧的看着清暝仍滴着血的手背。
  "无碍,刀口没有啐毒,这点小伤包扎一下便好了。"他面色淡然将清暝剑抽身回鞘,勾起一抹浅笑,"刚刚那帮人显然是冲着你来的,他们想要活捉你。"笃定的下了结论,他细细观察着少年面部的神色,"为什么?"
  云泽的脸色在那一刻略微有些苍白,支支吾吾道,"我……我怎么会知道……"顿了顿,他复又将目光锁在清暝的伤口上,急道,"快把伤口包扎了!你想死么!"
  "死不了……"他仰头看了眼天色,低语道,"这点伤就会死,那这三年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你说什么?"云泽显然没有听到,疑惑的看向他。
  "没什么……"清暝向前走出两步,"我说天色已晚,今日便在这林中下榻,我去找柴木点火。"
  "……"

  入夜,周遭便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耳边清晰可闻的是淙淙的流水声,那哗啦哗啦欢快淌过的声音奏响在脑海深处,是一种熟悉的寂寞。
  身后气流速转,清暝眼睫微动,眸光在起伏的水流中晃荡出些许莹透的光华,像是欲滴而出的泪水。"来了?"一句不算问句的问句轻浅的从他口中吐出。
  "公子……"紫衣女子蹙眉看着他被简单包裹过的手,略微有些责备的问道,"公子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有价值……"唇角微掀,他的笑容在暗夜中淡漠的有些冰冷,"你不觉得他的身份很可疑么?今日你也看到了那帮黑衣人想要活捉他,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他与昊节南昊庄主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通丝血玉一事已在江湖中一些门派间流传开,如果擒住云泽,说不定就可以以此逼迫昊节南交出通丝血玉。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只可惜被我打破了……"讥讽的低笑一声,他继续道,"云泽,不,应该说是昊云泽,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便是昊节南的独子……"
  "公子要利用他?"紫鸢微微蹙眉,沉吟道。
  "三年前我救过他,今日我再救了他一次,当是报恩也好,还债也罢,总之,通丝血玉我必须拿到手……爹的仇……我不得不报……"他的眼眸中隐隐有水光乍现,隐密了太多的情绪,反而在此刻脆弱的拨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展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痕。
  报仇是信念,也是唯一能活下去的勇气……

寿辰

  "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火光中少年的晶亮的瞳孔闪出些许疑惑与担忧,"这山里地势复杂,你不熟地形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清暝点点头,随意落坐在火光前,微微侧身从随行的简易的包裹里掏出两块烧饼,递了一块给少年,温和道,"吃吧,我看你也饿了……"
  昊云泽怔了怔,眼底缓缓溢出一些浓厚的笑意,衬的他那双星眸愈加透亮莹润。伸手接过,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好像自从重逢开始,这个人就没有给过自己好脸色,如今倒是因为一场意外的刺杀而对他改了冷冰冰的态度?这是不是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手上的烧饼显然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温度,反而变的有些冰冷,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单纯的觉得手中之物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一口咬下去,他细细咀嚼,脸上餍足的表情倒是格外的滑稽。
  清暝轻笑一声,似乎真的为少年故作的夸张表情所逗乐。

  "你笑了啊!"口中塞满了东西,因为说话时的激动而喷出一些细碎的饼渣,他看见清暝微蹙了眉去避。昊云泽不好意思的抡起手背在嘴上擦了擦,直到干涩的咽下口中的烧饼,这才笑吟吟的说道,"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明明是夸奖别人的话,他却是先红了脸,眼光微微有些闪烁。
  "恩……"只浅浅应了声,便再次归于平静。
  火光明灭着跳跃,映照在清暝白皙而温润的脸上,在暖光的熏染中勾勒出细腻的线条,薄薄的唇轻轻抿着,有种禁欲的圣洁感。在静谧中,气氛带着不明朗的暧昧感,徘徊在两人之间。
  随手掂起一个水囊,清暝纤长的指尖轻轻压上,凹出一些细微的皱褶。他仰头喝下,水流随着不甚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青白的血管在薄透的肌肤下若隐若现。
  着一身白衣的他,在暖光中静静闪现着温润的色彩,夺目却不耀眼。这种感觉比之初见时更加强烈,昊云泽一时间被吸引的移不开眼,就这样痴痴的看着他,记忆抽涌而出,心脏猛烈跳跃的悸动感清晰如同三年前一样,就这样突然的,在这个时刻悄然复苏。

  "早点睡吧,明儿个还要赶路……"淡淡的目光扫落在少年炙热的眼神中,微微露出些许不满。
  "恩好,早点睡。"含糊着应了一声,昊云泽尴尬的轻咳一声,不自在的将目光移开,,随即便就着身后的庞大的树干闭目浅眠起来。除却他脸上微褪去的灼热,也许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清暝低垂了眼睫,墨黑的深眸里在火光的晃动中幽幽闪动,透出几不可见的脆弱与自责——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在脑中停留过一瞬便立刻被他敲的粉碎,不应该心软的,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注定是条不归路,这种微薄的正义感终究会变成成功路上的最大阻碍。
  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讥讽的笑,他微微仰头,透过稀疏的树隙失神的望着天空那轮幽幽散着光的冷月——习惯了黑暗的人为何还要对阳光心生向往?怕只怕那样的炫目的光芒他要不起,反而会将自己灼伤的体无完肤……

  "沿着这条云梯向上爬,最顶处便是昊跃山庄"昊云泽呼出一口,眼角弯起来,在阳光中愈加晶亮,"很快就到了,小清,你累不累?"
  清暝的嘴角在听到"小清"二字的时候微微有些抽搐,实在是对这个少年有些无奈,似乎无论他摆出一个怎样的表情,这人都能自顾自的说下去,完全无视他的意见。
  目光顺着昊云泽指的方向望去,清暝在绚烂的阳光下微微眯了眼,薄雾消霁,隐约可见的是一个颇为宏大的建筑,虽不甚真切,但那种傲然的气势却是直直挺了过来,莫名的让人心生敬意。倒不愧为天下第一庄……
  "为什么昊跃山庄会选择建在山上?"他微微侧头去问身旁取了叶子叼在嘴边一派悠闲的少年。
  "你可算问对人了……"眉目一挑,昊云泽脸上显出一种名为'得意'的笑容,食指和中指夹了口边的叶子在手上翻玩,他笑着说道,"传说啊……"
  这个传说一路被他嬉笑着说到了山庄门口,倒是亏了他夸张的演绎,虽然清暝仍是一脸淡漠的神色,但是嘴角浅挂的那抹笑却是极好的说明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好像很久没有人在身边这样絮絮叨叨了,这种怀恋的感觉突然间让他觉得身边这个少年的聒噪或许并不是这么令人讨厌。

  山庄占地极为广阔,处处沾染出大气,与之园林小院相比,自是别有一番豪放的作派。
  "少爷……"迎面走来一个绿衣的婢女,只见她笑着对着昊云泽说道,"老爷让你回来了就去书房见他,有要事相商。"
  "咳咳……知道了知道了……"昊云泽先是对着清暝尴尬一笑,而后不耐的挥了挥手,暗暗对着那女子使眼色,"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女子楞了楞,随即意味不明的看了清暝一眼,而后竟是笑应了一声是便转头走了。
  "唔……我不是有意欺骗你的……你……"少年支支吾吾的说道,一脸的着急。
  "我知道"清暝微微一笑,知道他指的是他身为昊家少主的身份,"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你身份特殊,这并不算骗。"
  昊云泽吃惊的望着他,为他说的话,也为他凝在嘴边缓缓拉大的笑容。"那……我派人带你先去歇息,晚上有个接风的晚宴,你不要到处走,等我来找你。"
  "好"他应了一声,看着少年复又笑的眯了眼,这才提醒道,"你快去吧……"余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拉响,清亮的回转。
  待到少年绛色的身影消失在眼眸深处,他眼底的笑意才缓缓落幕。开心,是有的,只是这种微薄到可怜的快乐让人如履薄冰,这盘棋唯有学会冷眼旁观,才能大获全胜,不是么?

  在距离昊节南寿辰之日,山庄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刚开始的几天,昊云泽还能每天都花几个时辰和他待在一起,或闲聊或领着他四处欣赏山景,到了后来,却只能隔一天一个影。于此,他倒是不甚在意,也只有昊云泽心觉对他有愧。
  对于山庄内的基本构造布局,通过这几天的暗摸探访,旁敲侧击,大致上也可作了解一说。只是通丝血玉仍未有任何迹象,也许只能等待昊节南寿辰过后才能借此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小清小清……"人还未到,声已先至。清暝只低着头细细擦着剑身,眼也未抬便只来人是谁。"快看,我得了什么。"
  昊云泽得意的从背后拿出一个长条形状的紫色锦盒,看到清暝成功的被他吸引住目光,这才笑着将盒子猛的打开——盒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一个紫玉观音像,神态安宁,目光柔和,以凝看世间之态的笑容静静坐着,孤傲却慈爱,一笔一画,倒是刻画的栩栩如生。
  "怎么样怎么样?!"昊云泽急急问道,"我爹最是喜爱收集观音像,这个雕像还是我费了大力气才辗转得到的。我想趁着今晚寿宴送给爹作为庆贺之礼!"
  那笑容绚烂耀眼,像是一根刺直直插进他心底。
  "你有这份孝心,无论送什么,我想他都会开心的……"顿了顿,他兀自低语道,"而有些人却早已经失去了这种简单的快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轻舒口气,他回神将清暝插进剑鞘,笑了笑,道,"我出去走走,晚上昊庄主的寿宴,我会记得去参加,你就不必再来找我了。"言毕,在少年未及反应之前已是转身出了去。
  白色的衣角随风晃荡,留下一室静谧,更显寂寞。

  寿宴设在山庄正厅,处处皆是以红色大肆装扮,比之婚宴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暝进去的时候早已是人声鼎沸,目光扫落一圈,他看见昊云泽在不远处笑着冲他挥手示意。微微颔首,他提步走近,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似乎也是被这里欢乐喧嚣的气氛所沾染。
  "小清,你坐这里,爹说了,你我同龄,不必拘礼……"说着,他已是伸手一拉,将清暝按坐在他的身边。"啊,对不起,我忘了,你不喜欢……"昊云泽有些尴尬的将手自清暝的手腕上拿开,不安的置于身侧摩搓着。
  "不碍事"清暝微微一笑,"你我既是朋友,这点碰触我还能接受的。"
  闻言,昊云泽颇有些喜出望外,晶亮的眼眸轻轻弯起来,双手探过去,捧了清暝的左手紧紧握在手中,"我很开心你能当我是朋友……"
  微带凉意的指尖被少年包裹进温热的手掌,他微微有些愣怔,眼眸抬起的瞬间却在直直错过少年的肩膀,紧紧落在门口那抹青色的身影上。
  痛意,自此开始细密的复苏,带着思念的涩意,他听见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兀然失去了跳动的声音……

错认

  血色毫无预兆的从脸上呼啦啦的褪去,汹涌而来的情绪太多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细细去理清。仿佛受了诅咒一般,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挪开,这样的距离隔着三年的遥遥时光,无法跨越。
  远么?很远。岁月将他打磨的面目全非,纵然再见亦是隔着千山万水,物似人已非。
  远么?不远。毕竟再也没有任何时刻他们是这样的贴近彼此,呼吸的着同一处的空气,可以看到的是真实的笑容,一探手,似乎近在眼前,再也不会随着梦境灰飞烟灭。
  "小清,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身边传来的是昊云泽担忧的声音,心绪被生生掐断,他猛的一惊,将手从少年掌中抽出,眼眸里深深涌出的是不加掩饰的脆弱与慌乱。
  昊云泽从未见过这样的清暝,当即只觉心中一痛,回头环视一圈,却未在熙攘的人群出看出什么端倪,只好微低了头,愈加放软着声音问道,"你看见什么了?说给我听,就算我帮不了你,我爹也可以帮你的,相信我!"
  "我没事……"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微弱的颤意。他微咬了下唇,兀自沉静着情绪,只盼望着能就此从这里消失。这种想见却又怕见,想看却又怕看的矛盾感一重叠一重的纠缠在心里,几近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昊云泽微蹙了眉,还想说些什么,却是被远处走来的绿衣丫鬟轻拉了衣袖,俯身贴在他耳伴低语几句。无奈的点点头,他略转了身对着脸色苍白的清暝歉意道,"我有点事要离开一下,现在离宴席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你在这里等我,有什么事可以派人通知我一声。"言毕,他轻轻伸手过去,覆在清暝冰冷的双手上,带着安慰的力量缓缓的收紧力道,重重的扣住。
  一咬牙,这才跟着丫鬟急步离去。

  眼光迷散着转上来,却是堪堪对上一双幽深的双眸,四目相接的刹那他隐隐看见其中暗光流转,倏忽闪过许多隐秘的情绪,那种带着世事洞悉的穿透感紧紧将他锁住,让他无处遁形。
  清暝兀的一惊,有股凉意从尾椎"嗖"的一下窜上来,下意识低垂了眼眸,逃避的不再去看。扣在剑身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苍白,甚至能听到咯吱作响的声音。身体甚至还未来得及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他便已是仓皇的站起来,挤过人群向正门处走去——不可以被他认出来,一定不可以……
  段青宁蹙了眉,目光紧跟着少年瘦削而修长身影断裂在人头攒涌处,他甚至还未细细品味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便已被突然涌上来的空落落颠覆的一干二净。
  只见他微侧了头与红玉交代两声,这才紧步追寻而去——如果这便是上天给他的赎罪的机会,那么,这一次,他一定倾尽所有将他牢牢羁绊住,再不放手。
  絮儿,这两个字至今唤起来,仍旧打着心尖的发颤,他知道少年已在时光的赛跑中不费吹灰之力的进驻到他灵魂深处,打烙上一生都难以磨灭的印记……

  清暝,或许应该叫莫絮。他从来没有想过,三年过去了,这个人依旧深植在心,从未移动过一分一毫,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没有教会他忘却,反而将那人往自己心底推的更深。如今,只要那人一个眸神凝视,他所坚守的一切淡漠伪装都会轻易的在这种久违的温柔中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他应该说这是一种悲哀,还是说应该庆幸世间还有人能让他麻木的心再起波澜?嘴角勾起一抹浓的化不开的苦涩,他抬眼环视四周陌生的场景,再次感叹自己的愚钝。
  这是一片繁茂的翠竹林,粗看过去,并未有何特别之处。然而只要细细察看,便能在清冷的月光下看出一些竹树与地相接的部分泛出一些诡异的紫色。
  如果没有记错,昊云泽曾经提醒过他,昊跃山庄只有一处有这样的境况,那便是"迷竹林"。顾名思义,这个地方被施有五行遁法,不是轻易便能闯出去的。

  他自问对这个东西一窍不通,既然出不去倒不如乖乖的留在原地节省些体力,等着昊云泽发现自己不见了,派人来找,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莫絮仰头望了望在树缝的交错下愈加朦胧的月色,静静的想,也许这样也好,段青宁不会轻易找到自己……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低沉的嗓音带着微微粘合的磁性,细腻而别致,莫絮听的心下一凉,倒吸一口冷气,背转身,猛的退后两步便抵在带着湿露的竹树上,瞪大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身青衣的段青宁。"絮儿……你还要躲我到何时?"
  一声低柔婉转的"絮儿",一句痛彻心扉的责问,生生搁浅了他逃避的脚步。莫絮背着的手用力抓在圆润的竹干上,划出一道浅薄的印记。他的双唇不可抑制的轻轻颤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给我一个机会……"段青宁的眼眸里沉溺出一派似水温柔,带起浓密的思念,只见他轻轻走近,抬手,将修长的五指在莫絮面前缓缓展开,柔声道,"……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不好?他问他好不好?如果时光可以重来,这句话印证在三年前,或许他会欣喜的欢天舞地,然而现在……
  嘴角拉出一个惨淡的笑,莫絮颤悠悠的将手举起来,指尖在月色下幽幽泛着冷光,纤细却脆弱。指节微屈,只听得"啪啦"一下,段青宁的手被顺势打落。
  夜,复而沉寂……

  沉默拉锯着微带湿凉的空气,凝固在段青宁因为喜悦而微微翘起的唇角。明明力道并不重,段青宁却觉得那一下沉沉的砸在心底,哗啦一下碎裂,划出道道可怖的伤痕。
  轻舒口气,莫絮抬起眼,缓缓的淡声道,"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叫清暝……至于你口中那个絮儿,我根本不认识……"话音一落,他已是决绝的跨步,欲从那人身侧漠然的走过。
  手臂上一紧,他在惊愕间毫无预料的落进那个温热的怀抱,令人怀恋的,却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眸里泛起氤氲的水汽,心房被这个怀抱攻陷的一塌糊涂,他猛地的挣扎起来,然而每挣扎一分,他就会被那人以更加强硬的姿态扣紧十分,似乎下一刻便能就此揉入那人骨血,再不分离……

  "你不承认没有关系,总之,我不准你再离开我……"段青宁的眉心紧紧拧在一起,似乎十分不满怀中这个比三年前更加瘦削的身躯。他的话语低柔缓稳,字字带着宣誓般的郑重,让人无法违拗……
  莫絮微微楞神,彷徨与无助一旦找到一个可以依傍的出口,便不遗余力的顷闸而出,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轻轻滑落,他呢喃般轻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个人一定是在可怜自己……
  身子微微颤抖,他愈加剧烈的推拒起来,嘶哑着声音喊道,"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真的不认识……我叫清暝……清……唔……"眼泪含着未出口的话生生止于那人骤然堵上的唇。
  气息交错而生,唇瓣被那人温柔却强势的辗转吻压,一如当年,却多了些不容置疑的意味。段青宁的软舌灵巧的探入的他的口中,一寸寸的攻城略地,耐心十足却又缠绵悱恻。
  舌尖与舌尖甜腻的相触,勾起一阵酥软的颤意,段青宁贪婪的索取着怀中人的甘美,再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的相依要更加幸福,更加要美好……
  呼吸在无效的挣扎中一丝丝的被抽离,直到莫絮不可抑制的从发出一声低浅的呻吟,段青宁才恋恋不舍的将两人胶合的唇缓缓分开。

  段青宁微微低了头,额头相抵,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带着深深的宠溺,只听他哑声道,"傻小子……这是对你的惩罚……"惩罚你的拒绝,惩罚你离开三年再不愿回头的决绝……
  拇指轻轻摩挲着莫絮红肿的双唇,段青宁紧紧的凝视着他,低柔道,"你爱叫清暝也好,莫絮也罢。你都是我的絮儿,这一点,就算你再如何逃避,都不会变……"
  莫絮的睫羽轻轻颤动,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段青宁置于他腰间的手紧了紧,随即低叹一声道,"絮儿……回到我身边……"
  这不是一种商量,更不是一种祈求,反而像极了情人间的最温柔的哄劝。
  思绪反而因此而冷静下来,良久,莫絮忽的轻轻一笑,手指轻探而下,托起段青宁腰间的白玉,那里赫然刻着"秋暝宫"三字。
  指尖细抚而过,他淡淡道,"先生,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但是你我的师徒情缘早在三年前随着那场血难断灭的一干二净,何况如今我们各为其主,又何苦再做这种无用的纠缠,藕断丝连呢?"他轻轻挣脱段青宁的怀抱,微微一顿,低垂了眼睑,轻声道,"段青宁……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不需要你的保护和可怜……"
  尾音呢喃般消失在空中,段青宁也未再多说些什么——语言,有时候在洪大的时间阻隔面前显得苍白而无力,与其多做这些多余的解释,他宁愿用行动来逐步挽回在莫絮心中丧失的信任。
  谁又说破镜无法重圆呢?


无赖

  如果说人的记忆有所谓的空白期,会不经意的忘记一些事情,一些细节,那么莫絮想,现在的他很是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经染上了这种恶习,而这个结果竟难以简单的去判断是好是坏?
  何以昨夜明明是与那人分离了地方,独自靠着竹木浅睡,而今日一早醒来的时候却是暧昧的依在那人怀里,睡的如此香甜与安稳,尤甚三年来的每一天。
  薄光静静的打落在段青宁儒雅而俊朗的脸上,描摹出一种温柔的弧线,像是并不浓烈的醇酒,却醉人的让人甘愿沉沦。清浅的呼吸带着温凉的热度,时轻时重的吹拂在莫絮额间,轻轻滤过他纤细而柔软的睫羽,带起一阵浅淡的撩人心神的酥痒感。
  段青宁的手紧紧的环在莫絮窄细的腰间,似是害怕下一刻怀中人便会突然消失在眼前。透过薄衫,一丝丝带着暖意的温度徐徐从熨帖的掌心传来,他以一种紧密相贴的姿态被那人拥入怀中,不留一丝空隙。
  头轻轻靠在那人胸前,听着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的隔着耳膜传来,竟莫名的有一种微醺的幸福感。他有些贪恋此刻的温柔,纵然心里百般滋味,但理智仍清醒的提醒着他——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而过往的一切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他微微抬了头,欲看那人最后一眼,也算是做最后的诀别。这是个错误的重逢,而他却不能做出错误的决定。
  微风轻卷而过,有葱绿的竹叶如柳絮般轻扬着的簌簌飘落,悠悠洒在他们紧紧依偎的身上,繁华落梦,一切美好的恍如昨昔。呼吸很近,很轻,像是水流缓缓淌过的声音。唇与唇的间隙不过分毫,却生生拉锯出此生难跨的沟壑。
  食指与中指轻轻合拢,他缓缓的将手举起来,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的靠近段青宁的颈侧,只要巧妙一点,那人便会沉落于梦,像三年前一样不会再有任何机会看见他离开的背影。
  提手,落下,他自以为干净的不留痕迹,然而下一刻微带凉意的手却被那人紧紧裹入掌心。未及他惊讶的抬眼望去,唇上一暖,已是被那人狠狠的压啜了一下,旋即离开,不带任何□的味道,反而暗含深深的宠溺。

  "这种蹩脚的手段你还要使用多少回?"段青宁的眼底晃荡出一些浓郁的笑意,"絮儿……我说过,不准你再离开我……"不准再像三年前那样不声不响的离开,甚至不能公允的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
  那样低沉的话语带着那人声线里微微粘合的磁性震动在耳膜深处,一圈圈晕荡开来,他怔怔看着那人嘴角翘起的温柔的弧度,心跳竟不听使唤的急速跳动起来。
  想起两人现在的姿态,恍惚有种被调戏的错觉。他一下子慌了神,脸上晕染出一片醉人的酡红。似是想到什么,只见他微咬了唇,随即却是愤恨的一把推开段青宁,站起来不甘的冲那个仍是一派气定神闲的人咬牙道,"你骗我!你刚刚根本就已经醒了!"

  温柔在段青宁幽黑的眼眸里化的更开,汩汩笑意不断的从中缓缓溢出。此时的莫絮在他眼里更像是一只被欺负的紧了,张牙舞爪反抗的小猫,可爱的让人心生怜惜之意。
  不徐不疾的伸手将身上的竹叶拂开,段青宁笑着站起来,略挑了眉道,"我从来没说过我还在睡着,你这个表情分明是打了坏心思。"最后三个字被他说的婉约而别有用心,莫絮脸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潮却因了他的话复又呼啸着回拢,在他白皙的脸上描下羞恼的绯色。
  既不好说穿刚才的动机是为了点他睡穴,好让自己轻松的离开,更不好解释他刚才的动作并非是对那人存了"别样"的心思,只是以之前两人相拥的姿势看又确实能让人联想翩翩。
  心下知道那人是故意刁难,却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即只是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
  这是一种奇怪而暧昧的气氛,两人间似乎从未这般无所顾忌的相处过,段青宁因为这样而轻易的打破了莫絮苦苦伪装的淡漠,看着少年羞恼的神情,心底竟有种微妙的波动,甜蜜而满足。
  轻笑着走近莫絮两步,段青宁微低了头,故作疑惑的问道,"那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微微一顿,他作势将手贴近莫絮脸颊,"让先生看看你是不是生病了?"

  "你少关心我!"他惊慌的退后两步,躲开段青宁探上来的手,咬牙说道,"昨夜我说的清清楚楚,你我师徒情分已断,你不再是我的'先生'!!我也不是你什么'学生'!!"
  他的话说的狠绝,然而段青宁好似浑不在意,当即只将手收回,点头作了然一笑,"如此甚好!既然不是师徒,那我便更没有理由客气了。"言毕,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莫絮一眼。
  实是不懂段青宁话中隐含的另一层意思,心里却因着他的毫不在意而涌上一阵巨大的失落。莫絮微微蹙了眉,听着那人又道,"昨儿个没有进食,想是饿了吧?我们出去吃点东西。"说着竟是单手拉了莫絮的手,款步向竹林北面去。
  略微一怔,反应过来的刹那,他竟是紧了两人交握的手,强硬的拽住那人前行的步伐,蹙眉忧虑道,"这里施了五行遁法,不是轻易就能走出去的。你我既是没有办法,不如在这里稍作休息,等待救援。"
  似乎为手中的主动莫絮主动握紧的力道而心情大好,段青宁回转身来,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只见他微低了头,俯身靠近莫絮的耳边,低语道,"谁说我没有办法?恩?"

  温热的气息打着圈儿撩拨在他敏感的耳部,不消片刻便染出一抹动人的绯色。莫絮瞪大了眼,挣开段青宁的手,退后两步,恼道,"你通晓五行遁法?!那为什么昨夜不带我出去?!"
  段青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柔和而宠溺。莫絮在这里的视线中不自在的别开眼,微咬了下唇,只道他是故意的,低骂一声"无赖"!举步便往前走,也不再去理会身后的段青宁。
  少年瘦削的身影在薄光的熏染中描出一种透明的光泽,白衣翩翩而动,恍若当年。无奈的轻叹一声,段青宁摇头低笑道,"傻小子……"
  傻小子始终不明白他的心思,这般做也不过是为了多与他相处些时分。他可以看他笑看他哭,却独独无法忍受他的漠不关心,他并不知道这三年来莫絮究竟经历些什么才会变的如此,但是既然上天愿意给再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他愿意用余生来陪伴他,只是不知道少年当年那句"一起慢慢变老"的承诺还会不会变?
  低笑一声,无赖?纵然在他面前耍心机,当一次无赖又如何?只要你愿意回来,我甘意倾尽所有,把你捧在心尖上,将你当做我的天下,自此,再不分离……

  触不及防的,腰上一暖,脚尖在瞬间离地,莫絮低叫一声,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稳稳躺着那人怀中,五指下意识的抓住那人胸前的青衫,拢出一些细微的皱褶,泛起一些柔亮而细密的光泽。
  "离出口还有些路程,你还是乖乖躺在我怀里以免因为耗费体力而晕过去,"略微一顿,段青宁低笑道,"就算如今你我不是师徒,但是你也不能丢了我的脸面不是?"
  以莫絮的角度只能堪堪看到段青宁线条完美的侧脸与微微开合的嘴唇,这种被珍视的错觉竟莫名的让他的心泛起一丝暖意。眼角微微泛红,他像是个倔强的孩子紧了紧手中的衣衫,垂了眼眸,低声道,"……我哪有那么弱?"
  话虽是如此,他却是没有再挣动一分一毫,只是乖顺的窝在那人怀里,甚至卑微的希望这一路能够长些,再长些……

  然而世间之路再如何漫长,终究会有到尽头的一日。睁眼醒来的时候,莫絮已经安稳的躺在昊跃山庄的客房内,身上似乎还残余着那人身上的温暖,久久弥散不去。
  从来的从来,段青宁于他而言,便是一种泛着毒香的液体,他是这样心甘情愿的去饮鸩止渴也要贪念住这微薄的温度……
  苦涩打着圈儿的泛滥开来,莫絮不懂,命运惩罚他将心全然交付出去还不够,如今连带着身子也是如此——只要有那人的地方,他似乎便会失去作为杀手的警觉,无知无觉的悍然入眠。那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紧紧跟随在那个身上,注定成为他一生的劫难,不休不止。
  下一刻,房门被粗鲁的踹开,颤动着簌簌作响,一阵凌乱而焦急的脚步声在耳伴响起。莫絮收了思绪,慢慢从床上坐起,眼光在瞥到门口那处身影时几不可察的黯淡了些许,这种期待来势汹汹却又莫名其妙,早不该如此的,不是么?


乱心

  肩膀被紧紧擒住,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嵌入肌肤,有种清晰的刺痛立刻奏效在大脑皮层,莫絮紧蹙了眉,却终究没有伸手推开眼前这个一脸慌乱与惊喜的少年。
  "小清……"昊云泽嗫嚅半天,张口却只沙哑的吐了两个字便目光灼灼的盯着莫絮,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没有任何立场去过问他昨夜到底去了哪里,因为怕他反感,所以便愈加显得踌躇。
  感到肩上的力道缓缓放松下来,莫絮的眉头才微微展开,目光从昊云泽布了些许细小的血丝的双眼看起,再到眼下微微泛起的青色,心下了然,知道这人定是为了自己的去向而担心了一整晚,不禁放软了语气道,"我没事,昨夜只是突然遇到个故人所以聊了一下……"
  说着,莫絮推开禁锢在肩上的双手,起身离地,悠悠然向木桌走去。刚拾了茶盏为自己添置了一杯茶水,便听着昊云泽阴阳怪气的在身后嘟囔道,"……什么故人需要聊一个晚上?"

  手上的动作一顿,莫絮眼前蓦然闪过昨夜与段青宁相处的点点滴滴,咬了咬下唇,却仍是对这番戏弄心有不甘。心轻易便因为那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慌乱的不知所措,这样的自己和三年前又有何分别?
  茶水显然是刚换过的,入口有些烫,莫絮轻呷一口,便握在手中没有放下,只见他微垂了眼眸带了些掩饰意味的说道,"我有些累了,想休息……我看你精神也不是很好,不如先回去躺一下吧。"
  下逐客令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昊云泽眼眸微黯,五指缓缓蜷曲成拳,似是气恼自己对那人的关心被毫不在意的漠视。他看了莫絮背影良久,随即却是没有再说一句话的摔门而出,如来时一样风风火火。
  屋子里复又沉寂下来,闹剧在他心底徐徐落幕,他看着翻滚在晨光中兀自欢雀的细小尘埃,微微有些愣怔——这场游戏是不是越早结束越好?心里乱糟糟的感觉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而这并不算是个好现象。

  习惯了黑暗的人,尽管向往阳光,却仍是会胆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具备这个资格去拥有,去争取,去毫不犹豫的占据。
  "嘶……"轻薄而凌厉的剑身滑过指尖,漫不经心的拉出一道细长的血痕,在摇曳的烛光下,白皙的指尖缓缓涔出的那抹艳丽格外的魅惑,尽管如此莫絮还是一动不动,眼光有些涣散。一双属于女子的柔软温柔的覆在他受伤的手上,轻轻拉到面前,熟稔的替他包扎伤口。
  "公子在想什么?竟然这么不小心……"紫鸢柳眉轻拢,颇有些担心,犹豫片刻,终是道,"……是不是在山庄内又……见到那人了?"
  眼底波光流转,莫絮抿了抿唇,将缠了纱布的手收回,轻声问道,"……你也看到他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紫鸢只是苦笑一声,便不再说话。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这样,一旦提到关于"那人"一丝一点话题便自然而然的断开,默契的像是一早便作了预演。
  其实一日的光景过的很快,莫絮甚至来不及回忆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便已到了晚上,与其说他不喜出门,倒不如说他在刻意躲避着某些人。目光静静落在自己被烛光拉长的影子上,沉默不过片刻,莫絮微闭了眼,声音已经恢复到一如既往的淡漠,"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回公子的话……"说到正事,紫鸢这才微敛了神情,一脸肃穆的回道,"我查到昊节南昊庄主将会在七日后挑选有资格的宾客进入'渊水阁'公布通丝血玉一事。"微微一顿,她疑惑道,"只是我不明白他口中的'有资格'是怎么一回事?"
  食指轻击在桌面,发出沉闷的钝响,莫絮轻勾嘴角,略带讥讽的说道,"还记得当初我答应与昊云泽一同上山么?"顿了一顿,他才道,"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店小二,转眼一变,便成了昊跃山庄的少主子。何以一个身份如此尊贵的人要委身屈就于一家客栈被当做下人?而且……他叫那个掌柜的'二叔'……"
  "公子的意思他们当时已是在从中挑选具备进入'渊水阁'资格的人了么?"紫鸢的眉头拢的更深些,她似乎从未想过原来整场寿宴从一开始便是个局。
  "没错……"微微一顿,莫絮拾起清暝剑,细细抹过上面沾染的血迹,淡淡道,"这场局他们布置的很精妙,没有人会想到从他们一踏进昊跃山庄的势力内便已经被人千般算计过了。请君入瓮不过是为了引出另一块通丝血玉,这些个正派人士口上说的好听,实际上还不是打着些不为人知的坏主意?"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这三年的生活已经足以让他摸清这个世界运转的潜在规律。
  "那照这样说……"紫鸢微一沉吟,忧虑道,"昊节南此人城府极深,通丝血玉怕是不易得手。"

  话音落下的一刻,莫絮缓缓睁开眼,光华流转的眼底滑过一丝坚决,"我不能再等了,七日太长,这件事我要速战速决,坐以待毙更不是我的性格。"
  紫鸢的眼睛猛的瞪大,只见急忙拉了莫絮的衣袖,紧张道,"公子你要做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三年都过来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微微一顿,心里涌上一阵心酸,她忍泪颤着声音问道,"……难道你又是因为那人?!"
  "不是!"连着话尾不留一丝空隙的立即反驳,莫絮心底的慌乱在此刻被放大的分毫毕现。
  "你是!!"泪水连连滚落,那种灼烫的感觉让她有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因为你害怕见他,你害怕自己因为那人放弃支撑你活下去的报仇信念,你害怕你像三年前那样付出而最后却被伤害得遍体鳞伤!!你在害怕!!"
  一语中的,他被气的身子微微颤抖,随即却是转了身,紧闭了眼,冷声道,"……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
  她步履不稳的退后两步,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惨淡的笑容,良久才自嘲般的低语道,"今晚丑时昊节南约了他的二弟见面,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言毕,她脚步微转,旋即纵身一跃,便已是决绝的埋身的于黑暗之中,无声无息。
  三年来,他们相依为命,彼此之间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然而今日的争吵犹如一记轻敲,刺啦一下便崩裂开无数隐蔽的伤痕。指尖缠绕的白色纱布在暖光下晕染出一片透质的薄光,提醒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皆是真切存在过的事实……

  丑时三刻,夜幕黑沉的幽幽泛着蓝,月光倾泻出动人的清光,温柔的笼罩在每一寸土地上。然而奇怪的是,昊节南的书房里仍是黑寂一片。
  莫絮在黑暗中细细摸索,他始终相信像是昊节南这样的人决计不可能现在就把通丝血玉放于"渊水阁",那么,藏匿的地方便很有可能是在他经常出没的地方,因为这样便于贴身保护。
  屋内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莫絮却可以随意的窥见所有的摆设,上至案几上文函,下至饰物上的雕刻,而这仅仅是作为杀手的基础技能。
  翻找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暗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他皱了皱眉,心里涌上一阵烦躁,什么也没找到,难道这屋子里藏有暗阁?
  这样想着,他在书架上细细摸索而过,然而动作兀的一顿,唇角微微上翘,在转身的刹那,左手的清暝剑低低吟动,顺势拔剑而走,莫絮猛的刺向来人,然而那人却是默默敛了气息,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仿佛笃定了他不会刺过去一样。

  眼底的光华微微流转,剑尖在离那人喉咙七寸的时候堪堪停下,莫絮有些泄气的将剑收回,低声斥责道,"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差点杀了你!"
  段青宁低笑一声,摇头轻声道,"你不会……"他的双眸在暗夜里犹如一潭深湖,柔波荡漾,却又带着看透的一切的了然。
  "我会!"莫絮瞪他一眼,不自然的别过头,恨声道,"下次你再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我身后,我一定会!"尾声落下的瞬间,腰身一暖,他已被段青宁从背后扣拥进怀。
  "絮儿……"语气低柔,带着轻浅的笑意,仿佛并不将他的生气放在眼里。
  温热的呼吸轻轻撩拨莫絮裸 露在外的肌肤,身子轻轻一颤,脸上不可抑制的滚烫起来,只见他微咬了下唇,压低着声音警告道,"你又作甚?!放开我!"他不敢用力的挣扎,只怕一不小心碰撞到四周的物件而惊动了庄内的人,这样便功亏一篑了。
  "我想你了……很想很想……"环在莫絮腰间的力道随着这句话而缓缓收紧,段青宁俯身在莫絮白皙莹润的耳垂处轻轻落下一吻。感到怀中人身子一僵,他低低一笑,故意贴得莫絮更近些,在他耳边呵着湿气,无奈的说道,"……怎么办?你是不是应该将这三年赔给我?恩?"


打赌

  在莫絮的印象中,段青宁从来便是稳重儒雅之人,就算偶尔与他开玩笑时,也是进退得宜,步步紧守着师徒间的身份。然而,现在这个一脸"无辜"的抱着自己,话语亲昵,举止暧昧的人倒真真与之前恼极说的"无赖"二字吻合的天衣无缝。
  如果段青宁如以往那般对他,也许他还可以狠下心来与这人划分的一干二净,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显得无措而慌乱。这样的段青宁太过于陌生,以至于每当他端起淡漠的面孔都能轻易的在那人低语浅笑中溶成一团,最终闹的面红耳赤,羞涩紧张的更甚当年。
  想至此,心里莫名的涌起一阵烦躁。只见莫絮紧蹙了眉,将头别开些许,离了耳边湿热的撩人气息。还未待说话,却见那人毫不在意的把头又凑过来,当即便恼的一弯手肘,狠狠向后顶去,只盼着能早点脱离那人温热的怀抱。
  如今心底一丝丝的动摇都能让他随时坍塌在这样无底的温柔中,万劫不复。也许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胆小鬼,以往爱的胆怯,爱的小心翼翼,现在却是想一味的逃离,或许真如紫鸢所说,他在害怕,因为不知道,这样的真心到底值得去相信几分?
  在爱的旅途独自奔跑追逐久了,有时候也会让人疲惫的不再愿意去碰触与尝试。

  段青宁唇角微弯,好似早料到一般,只见他单手翻转而上,轻松的便抵住莫絮迅猛的后压攻势,而后五指轻搭上莫絮纤细的胳膊,再随势一拉,便将少年转了半圈以正对的形式紧紧揽入怀中。
  那些动作连贯而强势,莫絮微微有些愣神,抬眼去看,四目相对的刹那,却只见那人笑意隐隐的双眸里满含着深浓的宠溺之情,波光潋滟的如同窗外不灭的星光,碎进了世间所有的柔情。
  心下一跳,他有些懊恼的别开眼,愤声道,"别以为我打不过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今时不同往日,我要杀你,多的是方法!"
  "我知道……"低沉的声音带着微微粘合的磁性,略去了其中的调笑与不正经,反而认真的让人忽视不得,"絮儿……我们打个赌……一个你必输我必赢的赌……"

  莫絮讥讽一笑,强自压着心里的慌乱感,略挑了眉,淡淡道,"段青宁,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微勾了唇角,段青宁紧了紧环在少年腰间的手,盯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以承诺为赌注,我赌你……心里自始自终没有忘记我……"
  沉默良久,莫絮微微垂了眼眸,惨淡的笑了笑,轻声道,"……所以呢?"所以你就可以随意的出言戏耍,玩弄我于股掌之间么?
  下颚处传来温热的触感,是来自那人指尖流连不去的温度,他顺从的抬眼看着那人,却只见那人颇为头疼的蹙着眉,一副无可奈何似笑非笑的样子,良久才抿着唇,缓缓道,"絮儿……可不可以不要将我想的这样复杂,我要的,不过是你的'相信'二字。"相信我对你的真心,相信我对你的好并不来源于可怜亦或是施舍……
  段青宁在少年再度的沉默中无奈的低叹一声,随即狠狠将他揉进怀里,带着丝丝宠溺的责备道,"……傻小子,真真是傻的让人哭笑不得!"唇角微微上翘,划出一抹柔亮的弧度,他在黑暗中将少年紧紧抱住,心底喃喃道,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相信,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想要下定决心守护的永远,想要执手相依到老的人……
  傻小子……

  "主子近来心情似乎不错"纤指微挑,浓黑的墨色在红衣女子手下缓缓砚磨开,空气中泛着淡淡的墨香,"……莫非是那位'小祖宗'肯重新接受主子了?"
  段青宁闻言提笔的手一顿,微弯了唇,无声笑了笑,随即便隔了笔,略挑了眉道,"红玉,你如今胆子大了,连我也敢随意取笑?"
  "不敢不敢……"红玉连忙摆手,佯装出一幅惶恐的样子,随即却是笑吟吟道,"红玉只是看主子煞费心机,斗胆关心下事态的发展罢了,如此,也好帮主子出出主意不是?"
  段青宁取过桌上的茶盏,浅啄一口,这才笑着接口道,"哦?这倒是难为你了……"话中的揶揄成分明显多于夸奖,然而红玉却是不在意的一笑,疑惑的问道,"红玉只是不明白主子为何要我故意放出假消息给暗处那名女子?"
  "自然是为了引一个傻小子上钩……"段青宁站起来,缓缓靠向窗口,只见他摇头轻叹道,"他性子太过固执,对其它事是如此,对感情一事更是如此。强迫的紧了反而会将他越推越远,今日我这样做实是'以退为进'……"

  手指轻搭上窗沿,目光落至远处透明的天光,他兀自低语道,"他不相信我,对我心有隔阂,这是自然的……毕竟伤害太深了……"
  "依我看,那'小祖宗'闹腾的慌,一口一个'报仇'挂在嘴里,况且如今我们站立面不同,怕是更难让他妥协。与其如此,倒不如主子你下个狠手,把他关起来,以免再生出什么事端,重蹈三年前的覆辙!"红玉在段青宁身后认真建议道,一脸的可惜和着急。她实是不知照他们这样不温不火的下去,究竟是要蹉跎了多少年华才会甘心?就连她这个旁观者看着都心生不忍,又何况是局中人兀自品尝的辛酸呢?
  眼底微光暗转,段青宁终是没有说话,只是搭在窗沿的手紧了些许。远处天色正好,碧空如洗,纯净的不染一丝纤尘,他微眯了眼,脑中倏忽滑过许多画面。带着些怀恋的味道,唇角微翘,他在心底低低说一声,好像很久很久都没下过雨了……

  少年的感情的终究是单纯而又天真的,尤其是像昊云泽这样从小便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人,他又何尝被人冷落了三天还不见人来哄?心下明明知道,那日的脾气发的有些莫名,可是就是拉不下脸去道歉,反而希望那人从心底在意自己,主动来说话。
  可是等了三天,心里像是搁着什么,无论做什么都无法静下心,也因此被责骂了好几回。未近午时,他已是坐不住的将书随手撂在一边,急急便跑去了那人住处,可是临到门口反而有些踌躇,便故意慢下来,装作毫不在意的跨门走进去。
  细尘翻飞,满室空寂,一切都在,却独独少了那抹他念了三天,想了三年的人。

  莫絮执着清暝剑踏进屋的时候,正好看到的便是少年一脸的落寞与黯然,他不自觉脚步一顿,问道,"你……找我有事?"
  清亮的声线徐徐滑过,带着微凉的质感缓缓淌过心底,昊云泽心头一喜,连忙抬起头来,咧嘴便笑了,随即却在莫絮疑惑的视线中微微一怔,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微转了脸,轻咳一声,道,"我来是……唔……就是路过……"
  路过?莫絮嘴角微勾,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哪有人"路过"路到别人屋子里的?看着样子估计也站了很久了吧?无奈的摇摇头,这个人还真是不会撒谎。
  "……你刚才去哪里了?"昊云泽走至莫絮身侧,试探性的问道。
  "去练剑了,怎么了?"直觉告诉他,昊云泽今天很是别扭。
  "我以为……"以为你走了,以为你又像三年前那样骑着马绝尘而去。昊云泽微蹙了眉,目光紧紧锁在莫絮身上,似是害怕下一刻他便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少年的目光太过炽烈,莫絮有些不自在的别开头,淡淡道,"……山庄里的客人不都还没走么?我又怎么会现在就走?"言毕,他绕过昊云泽,走至楠木桌边,随意将清暝剑搁置在上,取了茶盏,这才又道,"况且,如果我要走,定然不会不告而别,你就放宽心吧。"
  心下一松,昊云泽眉眼一弯,笑的格外开怀,只见他立马紧走几步,咋咋呼呼的扯了莫絮的手腕一边往外走一边兴奋的说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改日再去行么?我有些累了……"莫絮顿了脚步,微微蹙着眉,对刚才还面色沉郁现在却兴高采烈的少年略感无力的说道。
  好似对付段青宁已经花费了太多的力气,现在他只觉自己再难强打笑颜去应对其它任何人,更何况昊云泽总是能莫名的让他深陷在自责泥沼之中。或许是因为这个少年透明单纯的像极了三年前的自己,所以才会这般让他犹豫不定。
  "不会太远的,若是你累了,我背着你便是……"昊云泽殷切的看着莫絮,握在他手腕上的力道也缓缓加紧了些,"在你走之前,陪着我去一下,不好么?"
  轻叹口气,莫絮拉卸下昊云泽禁锢在手腕上的力道,率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淡淡甩下一句话,"最后一次……"
  这幕戏演的太久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当这个少年是朋友,如当年的池淳书一样的交心交知的朋友……


追逐

  冰凉的湖水轻轻漫过光洁白皙的脚背,温柔而缓慢节奏像是在追寻微风踏过的脚步,脚趾惬意的舒展着,有薄光细细打照下来,印的整幅画面有种淡淡的暖意。
  莫絮唇角微微上翘,露出清浅的笑意,闭上眼似乎能听到山中鸟雀的低婉的叫声,他随意动了动浸在水里的脚,波纹细散,带动了一池细碎的磷光。
  忽而撞击出的水声像是佩玉互相敲打所发出的轻响,嘴边的笑意更深,他顺势仰躺下来,整个神情都在这静谧的气氛中放松下来。这一刻,疏离了淡漠的他,倒无端生出一种极致清幽淡雅的美感。
  昊云泽微侧了身细细去看莫絮安静的闭目浅睡的模样,眼底柔光荡漾,有种痴迷清晰的缠绕在心底,想要这个人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哪里也不可以去,想要他永远可以开心的笑着,想要他这个样子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像是受了蛊惑般,他慢慢倾身靠近,两手撑在莫絮两侧,以俯瞰的姿势细细扫过那人精致的眉眼,目光轻移,久久停留在两片水润红嫩的唇瓣上。这是从未有过的近度,呼吸交缠的距离,甘美的让人不舍离开,于是便贪婪的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下压的动作兀然受阻,一双纤细而白皙的手轻轻抵在胸前,心脏好像突然失去了跳动,昊云泽屏息看着莫絮在那一瞬间淡漠的睁开眼,有细微的光华在其中一闪即逝。
  显然是对两人现在的距离有些排斥,只见他眉心轻拢,淡淡道,"……你要做什么?起来。"言毕,抵在少年胸前的手已经暗暗开始发力往上推拒。
  好像所有的努力都在这句话中轻易的被粉碎的干干净净,淡漠重新换装而上,距离在彼此间瞬间拉远,甚至无法看见尽头处的风景是否旖旎。昊云泽有些急躁的单手紧握胸前固执推拒着带着微凉温度的纤手,紧盯着身下人的表情,一字一顿的说道,"小清……其实我对你……"
  "怎么好风景就是被你们这般糟蹋的么?"不远处传来凉薄的声音,熟悉的让人心惊,"再者,谈情说爱也该分清楚对象才是……"
  莫絮微微有些愣神,当下也忘了推拒。疑是错觉,若是那人,怎么可能说出这种刻薄的话来?可这声音……世间再难找出第二个人能够拥有……

  鼓起勇气要告白的话一下子被人不顾时宜的掐断,昊云泽心下有些恼火,略有不甘心的撑起身子,蹙眉望着悠悠然倚树而站的青衣人。只见他高傲的用下颚点了点,端着架子问道,"你哪儿来的?就算是客人,这么打断别人说话也太过无礼了吧?!"
  "我?"段青宁低低一笑,似乎并不把昊云泽放在眼里,"我想你还没有这个资格知道……"目光轻轻落在微微侧转了身,始终淡淡看着他的莫絮身上,眸色在那一瞬间转而变得幽暗。
  莫絮被他看的有些发慌,连忙掩饰性的低垂了眼睫,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为何竟有种他跟踪自己的错觉,否则近来的行踪为何总会意外的重合?若是巧合,也太过的诡异了……
  身为昊跃山庄少主,昊云泽又何曾被人这般轻视过。看着那人直直盯着莫絮看,心下不满更甚,可是双脚仍浸在水里,根本无法站起来去阻挡,于是便下意识的扑过去,欲将莫絮紧紧揽在怀中,以免那人再觊觎。
  然而身子才移动了一半,手臂向外伸展了半截,甚至连莫絮的衣角都没碰到,一阵急风扫过,昊云泽只觉手上一麻,身子便定在了原处,再也动弹不得。

  段青宁不徐不疾的走近,甚至没有出口征得莫絮同意,便在昊云泽怒目圆睁不可置信的表情中俯身一把抱起面色沉静的莫絮。
  双脚从水中抽离,溅落起一池晶亮的水花,哗啦哗啦的作响。莫絮微微蹙了眉,却仍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乖顺的依在段青宁的怀里。
  脸上淡漠依旧,可是昊云泽却觉得此时的莫絮隐隐有些不同,对这个人的不同,而这个不同竟让他的心像是搁了块石头那般,难受的窒息。原来这个就是所谓的"故人"么?
  "……以后不准你再碰他,他是我的,可懂?"微微眯了眼,段青宁身上自有种压人的气势缓缓散开来,凛冽的,如刀刃般,直把人逼的连话也说不出。而这种大将风范唯有久经沙场的人才能淋漓尽致的挥洒而出。
  怀中的身子微微一颤,段青宁收了收手臂,将莫絮抱的更紧些,似乎在传递话中坚定的决心。转身,抬步,他再也不作任何留恋转身而去。
  微风轻拂,吹皱了满湖平静的水面,风景依旧,却独留一人在此,挽不住已然走远的温度。是满足与喜悦缓缓褪色,是落寞与心殇缓缓上演……

  "你发够疯了?"莫絮脸色有些苍白,只见他抿了抿唇,淡淡道,"放我下来……"
  脚步依旧,只见段青宁低低一笑,略带着宠溺的味道的说道,"絮儿,不要闹,你没有穿鞋,难道想光着脚回去?"
  "用不着你管,我再说一遍,我要下去。"刚才不过是为了逃离那样的境况才任着段青宁将自己抱走,却不想听到他那般说,简直可笑到极致,而最最可笑的却是自己在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倒真真因为这句话而心跳失速了。
  "那我也再说一遍,我不放,从今往后你休想再离开我半步……"声音虽然一如既往的带着轻浅的笑意,然而其中的认真却显而易见的让人不得忽视。
  莫絮微咬了下唇,忽然就挣扎起来,心里倏忽而起的情绪太多,以至于他无法再认真去辨认清楚究竟哪些是不满的发泄,哪些是莫名的升腾起委屈……
  他不明白为何这人要逼自己到这种地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种惶惶不安的感觉让他从心底厌恶自己,因为他不知道何时会重新坠落在那人精心铺设的温柔陷阱中,而到头来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假象……
  当浓雾褪尽,繁华远走,徒留下的便只剩交错而生的伤痕兀自舔嗜……

  "别动……"段青宁微蹙了眉,压低了声音带着警示意味的说道,"再动我就吻了你……"
  莫絮微微一楞,那种被欺负的无路可走的苍凉感愈加铺天盖地的涌上来,眼角微微泛红,只见他更加用力的挣扎起来,无声的抗议着。
  下一刻,只觉段青宁脚步一顿,莫絮在还未反应过来的当口便被微抬了身子,牢牢的抵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随即唇一暖,那人的气息便强硬的欺占而上,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薄怒,舌尖不遗余力的撬开牙关,狠狠的攫住莫絮意欲逃窜的软舌用力的吮吸,而后细细扫过每一寸柔软的土地,变着角度的吻压。
  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这样激烈到连身子都簌簌颤抖的拥吻,让莫絮恍惚有种灵魂抽离的感觉。他知道段青宁在生气,可是却不知道他为何要生气?明明受了欺负人是自己,他还要怎样才肯满足?
  身子酥软,绵长的吻在错乱的呼吸中结束,他只能无力的依在段青宁的怀里,再也不敢挣扎半分。这样的段青宁太过令人害怕,因为他从未想过像他这般温雅柔和的人竟然也会有如此凌厉的气势……

  额心相抵,他迷乱的抬眼去看那人,却只听着他用略微沙哑的声音低低说道,"坦白说,我是个小气自私的男人,所以……"语气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我吃醋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无法立即反应过来似的,莫絮楞楞的看着段青宁凝在嘴边的那抹浅笑,良久才垂了眼眸,轻声道,"……你骗人……"
  湿润的唇轻柔的压在眼睑处,莫絮被迫微闭了眼,听着那人温柔而宠溺的说道,"好好好……我骗人……"难得舍弃男人的莫名其妙的自尊,不想承认自己跟一个小鬼吃了醋,如今被逼的说了出来,你竟还说我在骗人?他在心底微微叹气,真是个傻小子……
  "所以呢?你是故意的……"低柔的话语轻轻在耳伴响起,话题转的太快,莫絮下意识便问道,"什么?"
  "故意使计让我吻你的……"
  "我没有!!"脸上未褪的红晕愈加渲染的浓艳,美的如痴如醉。
  "你有……"段青宁笃定而淡然。
  "没有!!"似乎只是为了反驳而反驳,在那一刹那,莫絮只愿意放任自己的心为了那句吃醋的话而暂时逃避所有,只此一次……
  "那你为何要那般挣扎?除了想找个借口让我吻你还能有什么?"声音暗含轻浅的笑意,调笑意味十足。
  "你不要脸……"莫絮轻哼一声,当即只闭了眼不再去瞧。
  "把眼睛睁开……"
  "……"
  "再不睁开我又要……"少年的眼睛'刷'的睁开,略带着愤懑,段青宁低低一笑,随即抱着怀中满脸别扭的少年慢慢度回去,"……看,听话的絮儿最是可爱了……"

  幸福有多远,想要追逐的心便有多远……
  重新相信一个人也许很难,但是一旦有了追逐幸福的借口,沦陷,只是也不过是早晚罢了……
  这是一种命中注定,无法逃,无法躲,因为心还在,追逐便在……


设局

  "主子……你这是……"红玉半侧了身子,微微有些愣怔的看着段青宁抱着怀中满脸恼意的少年稳步走了进来。一路跟着两人进了内室,红玉忍不住细细盯着莫絮瞧,虽是三年前在无意间曾经见过,可是如今再见,倒是突生一种惊艳的感觉。
  那少年温润的眉目在岁月的研磨中缓缓开展,那如璞玉般静闪的灼灼光华比之三年前更过之而无不及,突生一种被细心雕琢过的精致。有种清雅淡薄的感觉自他身上晕散开来,让人不自觉心生亲近与疼惜之情。
  只见他薄唇淡抿,眉心微蹙,除却白皙的脸颊上因为挣扎而起的红晕,分明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淡漠,像是一堵围墙深深自己掩埋。红玉忽然想知道,这样不快乐的人若是笑起来该是何等模样?
  不甘不愿的被抱坐在床沿,莫絮恼火的"啪啦"一下拍开段青宁伸过来欲替他细理发丝的手。许是察觉落在身上的视线太过于久,他略微有些诧异的迎着目光而上,却在那名女子眼中看到了暧昧的笑意,忽然想起现在自己被抱坐在段青宁身上的姿势,脑子没有预兆的轰轰炸开,脸上红晕更甚。
  红玉忍不住呵呵笑起来,心道这人虽是别扭,倒真真可爱的紧。静静看着两人一个反抗一个镇压的架势,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所说"囚禁"之言,心下了然,没想到当初自己一句戏言如今倒是一语成谶,想着想着便愈发的开心起来,不禁开口笑问道,"主子,小公子今儿个是要在这里过夜么?"

  "不止是今儿个,是以后都要和我们在一起……"段青宁紧了紧揽在莫絮腰间的手,漆黑如夜的双眸里缓缓溢出清浅的笑意。莫絮被他看的心慌,连忙别开眼,淡淡道,"……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我可从来都没同意过。"
  "这样啊……"段青宁微微低头做思考状,忽然唇角一翘,略挑了眉,满不在乎的说道,"不过没关系,我不是被你当做'无赖'了么?既是无赖,还是继续无赖到底好了,这样才不辜负你给我的美名才是……"
  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全部不落的收进莫絮的视线,心里恨的牙痒痒,却又无法,当即是狠狠瞪了他一眼,闭目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应该冷静些,不要轻易就受那人情绪的掌控。
  然而,事实却告诉他,对于这样的段青宁,他无法招架无法抵抗甚至无法真正狠下心来与他决裂。那种他赖以生存的淡漠伪装在此刻被化散的一丝不留,心底一瞬间翻涌而上的无力感让他深深觉得挫败。
  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无端端的被塞了许多棉花,根本无法理清思绪。眉心拢得更深,他有些烦躁的晃了晃□在外的双脚,不满道,"我要穿鞋,你赔给我!"

  "赔给你?这里山高地远的,你让我如何赔?恩?"段青宁心情颇好的再次伸手有些固执的去理顺莫絮柔亮的发丝,语气故意放低,微带着哄意,"……絮儿,莫要胡闹,我让红玉今晚替你重做一双,现在你就安心的待在我怀里,哪儿也不准去,听话。"
  "主子说的极是,小公子就委屈一晚上吧,红玉的针线活还是入得了眼的,"微微一顿,她眸色微转,笑了笑道,"小公子执意要走动的话,光着脚怕是会被人笑话,个人脸面自是不要紧,可是传到昊庄主耳朵里,可就……"
  其实红玉说的极有道理,为了通丝血玉,万万不能再生任何事端。莫絮敛了眉目,既不好开口求段青宁再抱自己回去,也觉得就这样妥协太过憋闷,当即便有些泄愤的紧咬了下唇不再说话。
  段青宁微微蹙眉,眼里竟有些温柔的疼惜,只见他轻柔的伸手将被咬红的唇瓣缓缓解放出来,用拇指细细抚平上面足以令人遐想连篇的齿痕,略带着宠溺的说道,"你这习惯总是不改,说了多少遍了,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意的咬我的嘴唇……"
  他的动作暧昧,说的话也极有力的暗示了所属权,莫絮微微一楞,脸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潮又迅速的涌上来。这人真有脸,什么你的我的?!而且他何时说过许多遍了?!
  红玉轻咳一声,只道自己还有事便慌慌忙忙的退了出去,生怕搅了自家主子精心布下的局。
  莫絮眼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眼眸深处,这才赧然发作,愤恨的一把推开段青宁,掀开被子便灵活的钻了进去,将自己裹的紧紧的,连一根发丝也不肯露出来。

  段青宁看着他有些孩子气的动作,微微一楞,哑然失笑。漆亮的眼眸深处流光溢彩,柔的能即刻化出一滩碧水汪泉。
  略倾了身子,他俯身靠近被子高高拢起的一团,虚搭了手围在被子两边,故意隔着一层薄被轻声细语的说着,"絮儿在闹小脾气么?还是说……在借故撒娇?"他的声音本就好听,那种低沉中带着微微粘合的磁性,此刻被他刻意压低着渲染到极致,自然别有一番诱惑人心的韵味。
  隔了许久,怀中的人轻微的动了动,闷闷的声音隔着被子清晰的传来,"你无耻!!"
  闻言,段青宁略挑了眉,不怒反笑,只见他放松了身子,这回儿倒是不再顾忌的结结实实的压了下去,将怀中裹的严严实实的一团拢的更紧些,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从无赖到不要脸再到无耻,从前你不敢骂不曾骂的如今都骂的彻彻底底,心里可有了泄愤的快感?"
  话语中带着浓浓的苍凉,与刚才的调笑形成鲜明的对比。感到怀中身子像感受到什么似的微微一僵,段青宁眼里露出深深的笑意,在莫絮看不到的地方止不住的唇角微微上翘,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愈加的让人觉得他此时此刻的难过是深刻与真实的,"絮儿……你当真就不肯再回来我的身边?为了你,我可是什么都做尽了……"做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对其他任何一个人做的事……

  百般设局,不过是为了重拾昔日你飞扬在风里如阳光般绚烂的笑容。
  从重逢那次迷失在竹林中故意不带你出去,只为了想好好回味与你共处的时光,于是便整夜整夜的没有睡,静静的看着你歪倒在怀里安静的睡颜,忽然就这么想陪着你坐着,淡忘江湖,相依相守,一直到天荒地老。
  知道你在躲我,便故意让红玉透露消息给紫鸢,不管不顾的引你上钩,只是因为那一刻我是真的真的好想你,不是说谎。这种深入骨髓的相思让我痛了三年,念了三年,只有将你深拥入怀,才能觉得我所有的坚信皆是真实的,因为至少你还在,好好的活着,纵然失去了我所钟爱的笑容。
  那日听红玉一席话,心思动容。看着你和那少年在湖边戏水,看着你脸上浅浅的自在的笑容,看着那少年对你无所顾忌的亲近,我是真的生气了,小气而自私的将计就计,霸道的宣占所有权,只是希望你从今以后只再是我的,就算流泪也该是为了我。
  三场精心布置的局,费尽心思,请君入瓮,我不相信,这些并没有动摇你分毫。所以我告诉你,这是一场赌局,一个你必输我必赢的赌……
  输的是心,赢的是你。
  一个如今值得我用天下博得一笑,希望可以一直相伴走下去的人。
  一个当年低语浅声,想要陪我踏遍世间山水,立下一直到我们老的再也动不了誓言的人。

  眼角微红,因为长时间的在被中的憋闷,呼吸微带着不稳,莫絮略有些忐忑的看着那人,似乎真真为了话中的悲凉所慑。直到四目相接,他这才略有些不自在的低垂了眼眸,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烛光中剪出一段脆弱的暗影。
  空气凝滞着,缓缓流动,静的仿佛只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心跳声。
  "你这样压着我,动不了……"良久,莫絮才低低吐出一句话,"还有,我饿了……"
  "我也饿了……"低哑的声音随着吐出的灼热气息尽数喷洒在莫絮微启的薄唇上,他甚至还来不急吃惊,唇已经被那人掠夺性的吻住,那样辗转温柔,那样宠溺霸道,像是在证明什么,却更像是极力的挽留什么。
  莫絮惊慌着偏头去躲,喘着虚气,杏目圆睁,微带着怒意,"你……!!"脑子里兀然滑过刚才那人悲伤着语调说过的话,你字后面的话却是无法再轻易说出了。终究还是不忍心……
  "我无赖、不要脸、无耻、小气、自私、霸道、自命清高、死要面子……"段青宁紧紧盯着莫絮在他一连串的自我数责下惊愣的样子,微微一顿,忽的放软了声音,轻声慢语的说道,"……但就是这样的我,想要你,你肯不肯给?"


厮磨

  漆黑的双眸里是一如继往的幽深晦暗,那如海般的深邃里柔波轻荡,丝丝涟漪牵动着温柔的情绪点点滴滴的挤入心底。这样深切的凝望,炽烈的贯穿了灵魂深处,似是等这一回眸相看已经好多年好多年……
  "哐当"一下,莫絮听到耳膜深处清晰传来坚冰断裂,继而轰隆隆坍塌下去的声音,那种摧枯拉朽的迅猛之势骤然袭来,竟让他在忽然间变得措手不及,无力抗拒。只能呆愣的望进那人眼底,久久吐不出一个字。
  最是怕的不是这人的决然与毫不在乎,而是这样细致而缠绵的温柔,轻易便能延伸而进,触拨心弦,焚烧理智,恍惚有种自己真的被他深爱着宠溺着的错觉。
  在猜忌中的爱最是容易让人感觉疲惫,不遗余力的逃开你,只是因为不敢再去相信,不敢触碰这份脆弱。

  爱到深切是痛,爱到浓厚是伤。
  不是不想再爱,只是懦弱的害怕再爱,那样声嘶力竭的付出让人觉得疲惫,因为无法在彼此眼中读到真心二字。
  同情亦或是可怜的施舍,他都不愿再要,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夜,他撕裂了伪装,忽然间想要看清楚,那人眼里究竟存在几份真?
  幸福如幻影,一瞬即灭。人生何其短暂,可不可以自私的放任一次,纵然醒来终归是一场捉不牢堪不透的虚梦……
  昔日带着残破诀别,今日带着微薄的幸福启程,就算是你善意的欺骗,亦永不后悔为你献祭。因为记忆会深深记住,那种为你焚烧的炽烈曾经让我动容的心神俱颤,于是便能更加坚强的去面对风雨,独自的,乘风破浪。

  "头低下来些……"声音细小而微弱,莫絮微咬着下唇,红晕在白皙的脸颊上缓缓扩散开来,像是盛极开展的琼花,没有倾国倾城,没有慑人心魂,只是一种淡雅到极致的美,脆弱而精致,看着让人揪心,却始终无法再挪开眼。
  "恩?"那句答非所问的指示让段青宁微微有些愣神,投去一个疑惑的单音节,对上少年有些窘迫有些慌乱着想要逃避的眼神。唇角轻轻勾起,他似忽然明白了什么,缓缓低下头来,在唇与唇之间留下一个暧昧的距离。
  莫絮微抬了头,没有丝毫犹豫的轻轻在那人嘴角留下一个浅淡的吻,旋即离开。微凉而柔软的触觉化在段青宁唇边温柔的弧度之上,只见他用修长的食指在余温过境处轻轻划过,像是在极力回味那种遗失了三年的甘甜而温暖。
  略挑了眉,段青宁的眼里露出了轻浅的笑意,一丝不落的将少年羞赧的神色尽收眼底,他哑着声音低低说着,"……这就是你的答案?恩?"灼热而滚烫的气息撩拨在莫絮微张的薄唇上,熏染出一片水润的光泽,格外的煽情。
  温度渐次上升,心跳的撞击声这样强烈,和着灵魂颤栗的节奏呼之欲出。
  "可是……"段青宁微微一顿,双眼轻轻眯起,像在思索,"这个答案我还不满意……应该要这样……"尾音呢喃着消失在他突然压下与莫絮紧紧相贴的唇瓣上。

  突如其来的吻像是没有预兆掀起的滔天巨浪,在瞬间盖过理智的叫嚣。舌尖交错而过,柔滑的触感,旖旎的深情,那不自觉带起的一片深层颤意狠狠颠覆了感官,甜腻的让人发懵。
  "唔……"浅浅的鼻音逼迫着溢出,像是被人欺负的紧了,无奈的抗议。
  莫絮的回应是笨拙与羞涩的,他单纯真切的如一张萱萱而展的白纸,段青宁不知道在那一刻心里滋啦啦冒窜而出的是不是叫做满足与甜蜜。
  这个少年属于他,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更加是……
  思绪被拉远着放空,有种窒息的甜蜜在两人之间缓缓蔓延。莫絮固执的睁着水汽迷蒙的双眸一分分一寸寸的从那人脸上的表情逡巡而过——是迷恋?是沉溺?亦或是……悲悯?

  身上束缚着的薄被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拉拽到一边,待到反应过来,莫絮已是情动的勾上那人脖颈,任着那人肆无忌惮的在唇中疯狂索取,温柔缠绵却又霸道浓烈。
  胶合的双唇不舍的分开,只见段青宁修长的指尖轻轻翻转,敛着烛光绚烂的跳跃,缓缓的向外拉开莫絮腰间所系的银丝衣带。
  "不后悔……?"低哑的声线密密贴进,温热的湿气在耳廓边流连辗转,俨然是最磨人的撩拨。身子微微一颤,难耐的呻吟因为耳垂处轻浅的含咬而细碎着破口而出,莫絮有些羞恼的侧身去躲,喘息着骂道,"……你……混蛋!!"明明已是知道,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说出口?
  低低一笑,段青宁幽深的双眸里满是深深的宠溺,"我想听你说出口……"
  "死也不说……"低哼一声,莫絮倔强的闭了眼,十指因为紧张而微微蜷曲。
  "哦?"段青宁赞赏的点点头,将怀中少年与自己拉的更近些,不留一丝空隙,"看来,我这个先生做的很是不尽责,连自己唯一的学生也不愿意与我说真话……"轻轻叹口气,他俯身在莫絮耳边低低说了句,"……倔强的小孩可是要受惩罚的……"

  话音刚刚落下,那人滚烫而干燥的双手便已灵活的探入薄衣间,在滑柔如丝般的肌肤上细细抚摸而过,莫絮轻轻一颤,眉尖轻轻蹙起来,在水色润染下别有一番诱人的风情。下唇已是被他咬的红肿不堪,却仍是不愿意将羞人的低吟露于人前。
  段青宁轻叹一声,唇轻柔的印在莫絮红肿的双唇上,柔语温声的说道,"絮儿……我想听你的声音……不要压抑自己……"
  拇指与食指在红樱上交错着,轻轻捻转而过,不重的力道,却是极富技巧的挑拨。"嗯……"一声低浅的呻吟起伏婉转,混着少年清亮而略带沙哑的声线,甜腻的刮过心房。
  段青宁的吻细密的落在莫絮染了一层薄光的身子上,如同膜拜一般细细从耳边滑落至脆弱的脖颈,精致的锁骨,单薄的胸膛……温凉的血液在唇下缓缓流动,紧致而细腻的肌理与唇线密密重合,他以占有的姿态不徐不缓的烙下属于自己的专属印记。

  "唔……不要碰那里……"半挺的部分被那人滚烫的掌心温柔的包裹,有种奇异的快感汹涌的翻滚而上,莫絮纤细的手指微微紧紧绷着,在那人技巧的撸动时,难耐的划过那人赤
裸的双肩,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血痕。
  "絮儿……"那人无意义的在耳边不断轻声细唤着,一遍又一遍,梦境与现实交替着出现在脑海深处,眼角微微泛红,有种酸涩逼着眼泪徘徊在眼底。
  欲望攀上高峰的那一刻,莫絮唯一记得的是那人深邃的眼眸,因为那里面清澈的倒影着人只有自己,这种专注的凝视直直穿透灵魂,焚烧了所有。
  指尖碾磨而进,耐心的开疆拓土。莫絮忍不住轻轻蹙了眉,顺从的调缓着呼吸,睫羽间的脆弱一晃而过,愈加将他衬得精致淡雅。

  段青宁细细观察着怀中人的表情,如若珍宝一般的呵视,生怕再莽撞的将他弄伤。眉尖晶莹的汗滴顺着他姣好的弧线轻轻落下,无声无息。
  当灼热缓缓厮磨着压进少年体内,段青宁看见那人薄唇微启,无意识的呢喃了一声,"先生……"眼光闪动,倏忽滑过许多隐秘的情绪,只见他唇角轻轻翘起,微微挺身,深深埋入少年体内。
  "嗯……别……别动……"莫絮急急喘息着,蒙染上一片水汽的眼眸,在此刻微微闪动,莹透光亮,炫目动人,比之星辰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青宁眼眸微黯,俯身贴着少年红艳欲滴的耳边,呵着热气,诱哄着低声道,"絮儿……叫我……"
  莫絮轻颤着身子,明明已是难耐到极致,在听到这句的话的瞬间迟疑了一瞬,却又倔强的咬紧了下唇,一副势不妥协的样子。段青宁略挑了眉,低哑着声音一边浅浅退出,一边低笑着故做无奈的说道,"我也不想这般惩罚你……只是你如此不乖……明儿个起不了床就莫要怨我……"

  这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借口,然而段青宁却因为少年动情的神色而心生唏嘘,怕只怕这次的"禁锢"不会再是临时的起意,因为他是真的想牢牢留住这份美丽,让他绽放的光华……只为自己。
  支离破碎的呻吟在猛烈的撞击中轻轻荡漾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有清泪徐徐顺着眼角滑过,莫絮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暖暖的笑意。
  若是幸福可以永恒,是否梦境便能让人永不再醒?
  先生……
  从不后悔与你相识,也从不曾怨你恨你,怪只怪我们之间有太多错过,如今回眸早已百楼逆转,物似人非。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是儒雅俊公子,犬马恣意笑,我是翩翩俏少年,持扇轻拂柳。这样,是不是会过的比现在快乐些……
  而我,也只想你快乐些罢了……

诺言

  圆润的豆粒带着硬质的触感错过指尖细腻的摩挲,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来回拨弄着,有细微的光华在指缝间穿插着无声无息的泻入,在不经意间,为掌下四散的红豆度上了一层暖调的水润薄色。
  男子的神情慵懒而邪魅,一身黑色的玄衣松松垮垮的系在身上,似乎下一刻便会散乱开去,他的目光悠长深邃,静静落在指尖把玩的红豆上,显得漫不经心,却又兀然突出一种放荡不羁的风流。
  "宫主……"身旁少年轻亮的声线试探性的在耳边响起,叶迹眸光一闪,复又归没于平静,指尖动作不停,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少年一眼。"颜清为您炖了一碗燕窝,趁热喝了吧……"
  修长的指节向内屈伸,叶迹随意执了一把红豆握在掌心,微微眯了眯眼,只见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出神的看着红豆一颗颗的从掌间的缝隙轻松的泄漏而出,继而欢快的蹦落在身上,桌上,地上……
  砸出的清脆破响在瞬间敲碎了满室的静谧,唇角微微翘起,叶迹低低问道,"……回来了?他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暗处便鬼魅般的闪现了一个人,只见他恭敬的跪伏在地,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回主公,近来清暝与一男子走的极为亲近,经过多方查探,属下得知那人便是秋溟宫延风殿的殿主段青宁。"
  "段青宁?"轻哼一声,叶迹的嘴边缓缓凝起一抹冷笑,极具讥讽,"怪不得……"怪不得你久久不寻机会下手,原来竟又让你重遇了三年来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先生"!!如今莫不是更舍不得回来了?!
  心里莫名的涌起一阵烦燥,急切而汹涌,眼眸处暗光流转,只见他微眯了眼,十指缓缓握捏成拳,指尖在不自觉间嵌入血肉,带出一片深沉的痛意。一阵疾风扫过,只听得啪啦啪啦的声音,桌上的什物便被全数扫落在地。
  那名被唤作颜清的少年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身子亦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显然是被叶迹突如其来的怒气所慑。
  "去!"有些泄恨的伸脚踢了踢地上四处滚落的红豆,他对着始终面不改色端跪着的男子吩咐道,"拾三颗红豆送去给他,他自会明白本宫的用意……"
  男子低应了一声,便如来时一样倏忽消失,重埋于暗处。

  叶迹深吐一口气,眉尖拢出一片阴郁,淡淡瞥了一眼跪软在墙边的少年,他抬脚便不做任何留念的往外走去。
  眼看着那抹墨色的身影即将要消失在眼底,少年微一咬牙,继而不顾一切的追了出去,"宫……宫主"声音打着颤儿在空旷的走廊上徐徐回荡,叶迹前进的脚步不自觉一顿。
  少年面上一喜,连忙急步跑过去,壮着胆子从背后一把抱住那人,鼻尖浅绕的温暖是昨夜还在残留在身上的温度,尽管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人心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叫做清暝的少年;尽管从一开始便是被当做替代的存在,可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留恋那人眼底鲜少显露的温柔与宠溺。
  因为藏得极深,因为从来便少的可怜,所以才显得如此的弥足珍贵,一旦深陷,便注定无法自拔。
  "颜清愿意服侍宫主……"微了抿唇,他坚定道,"……请宫主为了颜清留下来……"

  半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叶迹笑得身子微微颤抖,讥讽不减,只见他单手便捋开了少年紧扣的双手。微微侧转了头,只略挑了眉,冷冷道,"……不要以为昨夜本宫错抱了你,对你有些特别就忘记了自己应有的身份……"
  "你……永远不会是他……"尾音残酷的捻灭了少年所有的幻想,叶迹转瞬消失在走廊尽头。手中仅剩的红豆在他用力的握捏中碎化成细小的粉末,迎着风缓缓落下。
  就算声音相似,眉目相似,那少年也始终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因为从第一天见到的时候,他就知道,那双固执而清澈的眼眸已被深深烙刻在心底,像是生命中突然燃起的微亮火光,照亮了阴暗的心。拉他同入炼火般的地狱,看着他渐渐学会伪装,渐渐将淡漠渗入到血液里,他竟觉得花费三年陪他玩这么一场游戏很是值得,因为他的所有改变都来自于自己对他精心的塑造。
  唇角轻翘,他停了脚步,目光落在上次两人分别的水榭,指尖轻轻触碰上紧抿的嘴唇,似乎在回味着当时少年甘美的气息。莫絮,若是你最后舍我而去,兀自结束这场游戏,那么也别怪我亲手毁灭这些年来为你紧守的承诺……

  天空被一大片一大片的晕染上橘色的光泽,松软的云层轻轻漂浮着,风过,它们不急不缓的散开,复而聚拢,惬意的缱绻舒展。看不清去向的漂浮,却是有着让人无限向往的自由。
  夕阳的暖光争分夺秒的挤入稀疏的树隙,碎金一般夺目的光芒零零碎碎的铺照在地,高树藤桠之上,两人完美的身影轻轻相靠,像是恋人般亲昵的姿态,缠绵而美好。
  莫絮静静听着耳边轻浅的心跳,心里渐渐沉淀出一种安宁,"……这一生里面,你最想要做的事是什么?"
  段青宁轻轻一笑,将少年往自己怀中揽的更紧些,略挑了眉,轻轻说道,"你应该问,现在和将来,我最想要做的事是什么?"微微一顿,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挑起莫絮尖细的下颚,目光相交,他极尽温柔的笑道,"我想让一个人履行他的诺言——陪我踏遍世间山水,直到我们老的再也动不了的诺言……"
  眼睛不可置信的睁大,莫絮抿了抿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缓缓低垂了眼眸,淡淡道,"……也许那个人当时只是戏言,你又何必当真呢?"

  "真也好,假也好,只要是他说过的话,我都会记住。"段青宁俯身靠近莫絮,低低说道,"……但是不知道当初他说的话如今还作不作数?"
  "都过了这么久了,再去计较又有什么意思呢?"唇角勾起一抹苦涩,莫絮轻轻抵开段青宁靠过来的身子,微转了目光,落在金光粼粼的地面。
  "为何没有意思?"段青宁轻叹一声,复又将少年拉揽入怀,柔声道,"傻小子……一诺千金,你可有听过?以前你不是很想去登州么?明日我们便启程去,好么?"
  "我现在不……唔……"那人温暖的唇便已堵在上来,顷刻便将所有的拒绝吞咽在腹中,莫絮微微蹙眉,脸上因为挣扎而泛起了丝丝红润的色泽。
  只是一记浅吻,固执的在少年口中逡巡了一圈便已不做留念的退出。额头相抵,段青宁低低一笑,若有所思的说道,"看来……还是这种方法最是奏效……"
  莫絮瞪他一眼,微咬了下唇,心下将这人的无赖行径暗骂了一千遍,还未待说话,那人便又开口笑道,"絮儿……我有没有教过你,腹诽是不道德的……"莫絮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恼的抬脚便欲踢过去,然而经过昨夜那般折腾,身子虚软,轻易便被那人捏住脚踝,再也动弹不得。
  "……看来是我这个做先生的没有尽职尽责,日后当是好好教导才是……"段青宁幽深的双眸满是玩味与促狭,只见他低低一笑,瞥了一眼手中纤细的脚踝,疑惑道,"莫不是昨夜的惩罚絮儿嫌少?如今竟还有力道,冒犯师长?"
  "道貌岸然……"白皙莹透的肤色上出现可疑的红晕,莫絮往回缩了缩脚,"谁是师?谁是长?我们早已不是师徒……"
  "哦?"段青宁点点头,做了然之色,"那昨夜我怎么听到有人唤我'先生'?"五指坏心眼的轻捏在莫絮窄细的腰间,如料想中的稳稳接住少年在低吟一声后瞬间瘫软的身子,眼中柔光轻散,段青宁好整以暇的看着少年脸上变换的神色。

  眼前兀然划过昨夜疯狂的场景,脸上烫的吓人,莫絮怒视着罪魁祸首,随即毫无征兆的翻手一推,趁着段青宁侧身去躲的当口,身子仰后,猛的从树梢直直向下坠落。
  眼眸微微闪动,段青宁嘴角扬起一个轻浅的笑容,而后竟也是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下。急风从耳伴呼啸着掠过,在莫絮满脸的惊讶中,他单手便揽了少年的腰身,紧紧贴进自己,随之而去的是骤然压下的唇。
  舌尖顶入口腔,一寸寸的扫过柔软,段青宁细细含着少年的软舌吮吸轻咬,掠夺特属于他的甘美,前所未有的深吻在鼻息间纠缠,莫絮只觉呼吸一滞,有些班驳照在残阳里,面前的一切恍惚而朦胧。
  他微微眯了眼,目光迷蒙的落在周遭不断倒退的景物——渐次剥离的树隙,绚烂如血般的一方天空,低鸣着划破云层的飞鸟,以及……那人温柔和沉溺的脸……

选择

  红豆,也称相思豆,顾名思义,它寄托的是恋人在分别时对彼此浓厚的思念。这种暗示既委婉含蓄,又明澈清晰,然而这种诗意的情愫套用在莫絮与叶迹身上便又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
  掌心的三颗红豆在烛火的映照下环出一抹暖光,间或落在不甚分明的掌纹,显得分外的明艳而夺目,那般红润的色泽滚落在掌心,像是烙铁般灼热,无法丢弃,却又沉沉压在心底,时时提醒着他作为杀手的身份,提醒着他与叶迹之间晦暗的交易。
  红豆初时的起源来自一个刺杀行动,那时候的他在匍匐五天之后依旧无法顺利的找到机会向目标人物下手,甚至差点被隐匿在身边的暗卫所诛杀。
  也是如今日一样,无声无息的收到红豆,借以暗示他任务的完成时间须与红豆的数量相当,否则,任务结束之后,他非但不能如预期一样得到秋溟宫的部分地图,还需让紫鸢替代他接受惩罚。
  而事后叶迹的解释便是——本宫想你想的紧,若是这代表相思之情的红豆还未能让你如期回来,那么,动一下你的人聊表不满,难道不合情理么?
  他当即便气的身子直抖,怒声反驳叶迹的残忍冷血,不应该拿不相干的人作为他们之间交易的筹码。
  叶迹冷笑一声,只道他应是一早知道他的性子才是,便恨恨的拂袖而去,徒留莫絮自嘲的笑容久久挂于脸上。

  而这一次,叶迹只给了他三颗红豆,也就是说若是再不打定决心在三日内下手,紫鸢便不止被派遣青楼那么简单了。眉心拢起一道难消的皱折,莫絮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心底低喃一声,终是按捺不住了么……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眼眸深处划过一抹微亮的光华,莫絮掌心捻转,不消片刻,红豆便化作细碎的粉末,被他略带慌乱的拍扑在地。
  段青宁开了门,看见少年怔怔望着他的表情,温柔一笑,疾步走至少年面前,风尘仆仆的便将他紧揽入怀中,微微低了头,俯身在少年耳边,低低说着,"……今日有事耽搁了,我们明日再出发去登州,好么?"
  热气时轻时重的吹拂在耳窝,耳根不可抑制的微微泛出绯色,莫絮轻咬了唇,有些不自在的侧了脸,往段青宁怀中躲了躲,"恩……"他低低应了一声,如同蚊喃。
  胸腔因为低笑而微微颤动,指尖触碰上少年微带凉意的柔亮发丝,段青宁轻柔的抚弄着,脸上笑意不减,"今儿个怎么这么乖顺?"微微一顿,他凑近少年耳边,浅浅啄吻着,若即若离,"……想我了吧,恩?"
  低沉的声线带着微微粘合的磁性,莫絮只觉得心下一颤,身子敏感的不像话,实在是被撩拨的不行,他连忙下意识的推拒了两下,红着脸说道,"你放开我……该吃饭了……"

  "放开你,可以……"段青宁眸光微闪,将莫絮拉离自己些许,食指抵上自己的唇,笑意隐隐,"恩?"
  他暗示性的动作已经太过明显,莫絮咬了咬唇,脸上又红了几分,眼光游移了一瞬,只见他略一咬牙,微垫了脚尖,柔软的双唇轻轻印压而上,旋即离开,如羽毛般轻柔的碰触在心里挠过,激起一片深沉而暗涌的欲望。
  段青宁眼眸微黯,有一丝隐秘的情绪被他深深压下,声音比之平时更显暗哑,却隐隐透出些许无奈与宠溺,"……你这恼人的家伙……"
  愤恨的揉了揉少年的发丝,他单手牵了少年的手,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道,"为了补偿你,今儿个带你下山去好吃的,如何?"
  "下山太累,我不想去……"
  "我背你便是。"
  "山下的小镇东西很是粗糙,一点也不好吃……"
  "我保证让你食髓知味,不然便罚我一个月不上你的床?"
  "……"

  所谓的好地方便是在七拐八弯之后寻到的一家农家小院。来开门的是一位面容朴素略带憨厚的青年男子,见了两人,他先是惊讶的看了一眼段青宁,挠了挠头,呵呵笑道,"哟,公子来了,先前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
  "丁然,打扰你了……"段青宁温雅一笑,脸上暖意溶溶。
  "您能来是我们的福气,公子又何必客气呢!"他说着,目光转而落在拧着眉,不甘不愿站在身旁的少年身上,眉眼笑的更开了,他与段青宁默契的对视一眼,赶忙让开身让两人进了门,忙不碟声的笑道,"快请进,快请进……"
  莫絮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场景,不过是最寻常的农家什物,虽然简陋,却处处透出温暖之情。院落并不大,一眼扫过,最是显眼的莫过于立于墙边的扶摇直上的槐树,正是开花的时节,那纷纷飘落的白色花瓣熏染了满院的馨香,浅浅绕在鼻尖,沁人心脾。
  指腹下苍老的树干有年轮悄无声息碾过的痕迹,一年花开花谢,来年亦是如此,不断的循环往复,像是不断重生的生命,永不息止。
  从这个角度去看,视线堪堪落在一扇半开的窗户,那是一名少妇,只见她低头专注的摆弄着桌上的青菜,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恬淡而安静,有种幸福的味道自她身上散发出来,不浓烈,却很安稳。
  那名唤做的丁然的男子猫着步子轻步走近,而后突然恶作剧的一下抱住少妇,而后在少妇的嗔怪中笑作一团。

  "喜欢像他们一样的生活么?"耳伴低柔的声音轻轻响起,莫絮微微一楞,转了身子去看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段青宁,脑子空空的,竟有些恍然。"在一个小镇,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忘记烦忧,粗茶淡饭,了此一生……你喜欢么?"
  "这样的生活已经与我彻底隔绝,喜欢或者不喜欢又有什么区别呢?"莫絮别开眼,不再去看那人眼中的温柔,半响,他淡淡说道,无所谓喜忧,只是单纯的在叙述事实。
  放纵自己的时候已经太多了,如今,应该快刀斩乱麻才是……
  "絮儿……"段青宁紧紧盯着少年,牵起他微凉的手握在掌心,一寸寸的收紧力道,"如果你愿意……"余下的话被门外烦躁着大力拍打的扣门声生生阻断,食指抵上眉尖,段青宁皱眉去望,却见丁然急急忙忙的去开门。

  门外的绛衣少年单手执剑,气势冲冲的闯了进来,目光紧紧落在两人相牵的双手上,当即便紧蹙了眉,怒道,"你快放开他!"这两天他一直都找不到莫絮,不想今日被爹差遣下山,竟让他偶遇到两人相牵而走的情景。
  段青宁略一挑眉,手掌微翻,转而与莫絮十指相扣,贴合的毫无缝隙。莫絮低头看了看两人相牵的手,微微一怔,从未想过段青宁竟也有如此赌气的时候。抬眼看着愈加愤怒难耐的少年,他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
  昊云泽紧抿了唇,只见他急步走近,一把擒住莫絮的手臂,咬牙道,"小清,跟我走,就算他是秋暝宫的人,你也不需要怕他,我爹……"
  "我没有怕他,我们……只是旧识……"他这话说的极是平淡,段青宁几不可察的皱了眉,似乎为这种轻描淡写极是不满。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莫絮默默脱离两人的束缚,走至矮桌边坐下。

  丁然从屋子里端了几碟泛着热气的小菜,一样样的放在桌上,对突然造访的三位客人略带点歉意的说道,"……实在对不住,准备的太仓促了,三位凑合着先吃,我再去弄点来。"
  "不用麻烦了……"莫絮对这样老实的男子心生好感,不禁微微笑道,"丁大哥请大嫂一起出来坐吧……"
  丁然挠了挠头,笑看了段青宁一眼,点头道了声好,便冲着里屋喊了一声。
  少妇应了一声,急急跑至门口,看着院子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颇有些不自在的在裙边搓了搓,而后冲唯一相识的段青宁点了下头。
  待到五人入了座,丁然才颇有些感慨的说道,"前些日子我还和娘子念叨着何时能再见公子,这不,今日便能相见了……"
  "恩,其实,今日是特意来拜访的。"

  少妇微微一笑,看着段青宁柔着眼光,细心的替白衣少年夹菜的样子,心下一喜,不禁将目光久久放在两人身上细细端详,来回打转,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高兴的赞叹道,"公子与这孩子还真是登对……"
  莫絮被少妇突如其来的笃定话语弄得耳根一红,还未待说话,便听着昊云泽在身旁咋咋呼呼的叫道,"乱说什么!他们俩一点关系也没有……"
  "哦?"段青宁漫不经心的说道,"和我没有关系……难道和你又有任何关系?"
  "就算和我……"
  "我吃饱了……"莫絮打断昊云泽的话,冲丁家夫妇笑了笑,便起身告辞,似乎再也不想为这种诡异的气氛多停留一刻。
  不过,他似乎应该感谢昊云泽,如果不是他的及时出现,可能自己便会无法控制的迷失在那人温柔如水的眼光里……
  不得不说,那人的伪装太过于真实,他不想相信,不能相信,只是怕那种沦陷的感觉会再次袭来,让人窒息,疼痛。
  像现在这样,知道彼此都好好的,何尝不是对幸福最好的选择?

眷念

  华灯初上,不甚宽阔的小镇上四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细碎的笑语随着风飘渺着传来,一切的一切像是从归了当日烟州城的繁华,只是,多了分安宁的气息。
  莫絮缩了缩肩膀,像是一只得了温暖便餍足不已的小猫,趁着风起,他便更紧的往那人怀中靠了靠。段青宁低低一笑,指尖轻柔的掠过少年微带凉意的发丝,随即微微低头,宠溺的将唇印上他的额头,贴着少年细软的肌肤,轻声道,"……冷吗?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月光错落的交织在莫絮如蝶羽般纤长的睫扇上,圈投出一片班驳的光影,愈加将他衬的精致而脆弱。轻轻扯上段青宁青色的衣袍,他的目光眷念着留在脚下繁华的街景,"我想再坐一会儿……"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在别人的屋顶上看风景的确是别有一番韵味,你常这样?"
  段青宁单手覆上少年随意搁置在自己身上的手,细细摩挲着掌下骨节分明的手指,隔了许久才漫不经心的开口说道,"你不在的时候常这样……"轻轻笑了笑,他紧了紧手中的力道,将少年握的更紧些,"三年里,走过很多的地方看过很多张面孔,一个人的时候就常常会想,明明是一样的五官,为何组合起来却没有一个是你……"所以便渐渐习惯了坐在屋顶一遍遍的去寻找,因为始终相信你还活着……
  "傻小子……你躲我躲的还真够远的……"他的话很轻,与其说在回应莫絮,倒不如说是一种带着回忆的自言自语。

  莫絮微微咬了下唇,低垂的眼眸里光华流转,像是晶莹的泪珠缓缓凝聚的汪泉,它摇曳着一圈圈的晕荡开来,如心中的动摇一般,久久无法退去。轻浅的"嗯"了一声,他破天慌没有去反驳,没有去质疑,像是在接受最平常不过的事实。
  段青宁微微一楞,随即唇角微掀,略带着戏谑的问道,"絮儿……告诉我,今儿个到底怎么了?莫不是想通了?恩?"
  夜风幽凉,卷着淡淡的槐花清香悠悠晃过鼻尖,莫絮低声嘟囔一声,"你废话真多……"随即便整张脸埋入那人胸前,双手紧紧揽在那人腰间,闷闷道,"我困了……想睡……"
  "恩……睡吧……我陪着你……"语气极尽宠溺,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段青宁的目光辗转落在怀中人泛着绯色的耳尖,笑意便止不住的拉深,继而旋聚在幽黑的眼眸深处,汩汩而出,"不会再有人来打搅我们了,放心……"
  "你是故意的?"莫絮微微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来。怪不得三人前脚迈出丁家,后脚刚入了街道,他便好似早已预料到一般,在人群汹涌的着涌过来的那一刻提前拉了自己向一边躲去,回神过来的时候,早已不见昊云泽的身影。心里本就不平静,当时又怎会再去细想其中的"巧合"?如今看来,倒像是这人暗中使计,故意为之。

  "是……"段青宁略挑了眉,坦然承认,"你是我的,不能分享,一点也不行……"他的语调低缓,眼神专注的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人,明明是极霸道的话,此时听来却是柔情百转,慎重如同等待千年的誓言。
  弦月高悬,清幽的月光悄无声息的穿透薄薄的云层,继而缓缓倾泻而出,那些细碎的银白不经意的凝在眉尖,像是浓的再也化不开的愁绪。
  莫絮微微仰头,面色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和安宁,眼角缓缓上挑,弯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他深深的望进段青宁眼里,无声的笑了,笑意带进风里,染的更深,连带着眼角也微微有些湿润起来……
  他忽然明白,原来横跨在两人之间的不是遥遥不可望的过去,不是从未有过的信任,而是……从来不曾触碰过的了解。因为从来不去了解彼此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们之间总是不断的错过,错过,再错过……
  正如现在他想走,而那人却牢握不放一样……

  不知何时睡去,如何睡去,莫絮只知道那个怀抱让人安心,如同冷夜中突然出现的温暖,让人眷念却又抗拒。耳边是嘈杂的声音,尽管被刻意压低却又分外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人因为说话而微微震动的胸腔,像是来自身体深处甜蜜的颤栗。
  "殿主……"来人说话的声音一顿,似乎颇为顾虑。
  指尖轻轻拨开少年轻垂而下的发丝,露出一张恬然的睡颜,段青宁听着近在耳侧的清浅呼吸声,轻轻笑了笑,眼也未抬的问道,"何事?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红姑娘让属下来禀告殿主,昊节南昊庄主秘密发出请帖邀请庄中武林人士于今晚子时到渊水阁一叙。"
  "能忍到如今,他们倒也是能耐……"眸光中暗流轻转,段青宁低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也好……取了通丝血玉再去登州也不迟……"微微一顿,目光温柔的落在怀中的少年身上,他若有所思的轻声说道,"絮儿……你会等我的吧……"等我带你走,而不是无声无息的离开……
  脚下的街道灯火如昔,放眼望去,一派的喧嚣繁华。那些柔亮的光点温柔的碎落在眼眸深处,坠落成了绚烂的星光。唇角微微翘起,段青宁微眯了眼去看周遭的风景,轻轻舒出一口气,这或许便是命运再次临下的眷顾,我再也不想放手,不管你是否愿意继续追逐……
  霸道也好,自私也罢,只要你心里始终有我,其它一切都不重要……
  右手翻掀,他示意那人退下,眼眸中光华渐盛,心下思绪百转。指尖抹过少年柔软的唇,只见他略微俯身,轻柔的在少年微凉的唇瓣上印落一吻,离开,再浅啄一下,再离开……
  一声浅叹终是悠悠响起,颤动在少年心弦之上,铮铮鸣响,久绕不去……

  临近子时的时候,渊水阁外已是零零落落站了几个应约前来的人,大多都是些身份显贵,在江湖中颇具名望的"正派人士"。而立于其中,最是让众人不屑却又从不敢主动招惹的当以秋暝宫为最。
  段青宁静静靠在一棵参天古树旁,正闭了目兀自养神,似乎对周围异样的眼光早已习以为常。拇指轻轻捻上食指指尖,他的唇角微掀,心情因为手上还残留着的少年脸颊上的余温而愉悦了不少。
  出门之前,屋内被他点了安神香,如果计量没有差错的话,此刻的莫絮应该正酣快淋漓的在梦中畅游。等到了明日一早,他便会带着满脸惊呆的傻小子欢欢喜喜的踏上去登州的征程,一圆他多年前对登州的向往,说不定还能在那里了此一生……
  至于报仇的事,如果莫絮还执着,他愿意帮他颠覆秋暝宫的政权为他报仇,其实这三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等待莫絮的归来。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是不要再轻言离开……
  我们之间还有多少个三年可以任意蹉跎?不想要下辈子,因为下辈子你的眼里也许不会再有我,因为这辈子爱你爱的已经爱的足够惨烈。
  我只要你,今生今世……

  昊节南出来的时候,正是子时,先是与众人寒暄一番,他便在许多人或者了然或者猜疑的目光中引了大家入了渊水阁。
  平日里渊水阁可谓把守森严,阁内更是机关重重,只是如今突然撤了所有防备,众人在踏入的那一刻仍不免有些胆怯,只怕一不小心便会命丧于此。昊节南见此也不恼,只笑道,"诸位若是信不过我昊节南人品又何必在庄中久候多时?既是有心与各位商议,在下自然会保证不伤任何人一根汗毛!"话音徐徐落地